《将军渡》 第一章 当被敌国废太子燕惑的剑抵在脖颈的那刻,我发现自己才是那匹被圈养到失去野性的孤狼。 耳边吹过的风告诉我,“将jun,是时候带我们回家了。” ◇这是一个本国女将与他国废太子谁与争锋生死相较的故事◇。 大漠黄沙瑟瑟,燕惑挽月剑上的鲜血滴落在我最爱的白色锦衣上,宛如点点红梅,周围士兵的眼睛里全是难以掩饰的笑意,包括那个我曾视作榜样的大哥。 我有些难过,这抹红色真的太过刺眼,刺得我心痛。 他们一句句叫嚷着活该,我抬头却看见燕惑的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我觉得他应该也是难过的,因为他跟我说过,他也讨厌红色。 在未踏入这场战争之前,我是崆国女将谢离的小女儿,虽然母亲于八年前为国捐躯,但是父亲和两位哥哥都对我溺爱有加,从不让我触碰任何关于战争、朝堂的事情,他们总是强迫我绣花弹琴,等到及笄选个好夫婿嫁了。 可我知道,我不会就这么不动声色的度过一生。 我要成为如母亲一般的女将,死得其所。 所以我时常积极地用各种理由拒绝上门提亲的媒人,父亲知道后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对我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因此这婚事一拖就拖到我十七岁。 有趣的是我十七岁生辰正好赶上我大哥成婚,父亲高兴非要大操大办,惹得向来节俭惯了的大哥不知所措,我和二哥倒是欢喜极了,欢喜难得喝到父亲珍藏多年的好酒。 仪式开始之前,我琢磨好时间偷偷溜进准嫂嫂的屋子,瞧见她因听到丫鬟夸赞她与大哥登对面颊染上的红晕,我有一丝不明白,嫁人真的有这么好吗? 嫂嫂发现我站在门外,轻轻招手让我到她跟前去。 平日里病恹恹的嫂嫂今日美得像我原先看过的话本子里的红梅仙子,故事里的红梅仙子每逢下雪天都会赤脚在雪地里翩翩起舞,微风吹起她的裙角,雪花无声诉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我想,红梅仙子是在为她的爱人起舞。 但我不会跳舞,自然也成为不了红梅仙子。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嫂嫂拉过我的手,用手指将我手背上的疤痕摸了又摸,说我长得很像她的一位故人,还说自己很对不起这位故人,如果没有战争现在她们本应该一起回到家乡,过约定好的田园生活,可如今物是人非。 她的故人死在了战场上,再也没有回来。 嫂嫂和大哥拜天地拜高堂,我看见多年不流泪的父亲哭了,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衣服袖子湿了一大片。 当夜,我抱着酒坛子跟二哥窝在屋顶上,回忆往事边笑边哭。提到父亲上一次哭还是母亲尸首从边境运回来,我心底疑惑脑子里的记忆十分模糊,想必是贪玩磕坏了。 二哥没说什么,伸手指向大哥的新房,他说,这里本是给他成婚准备的,谁叫半路冒出个嫂嫂,被大哥捷足先登了,又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地方他如此喜欢。 我摇头,说怕不是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二哥愣了愣,僵硬的脸顷刻间放松下来,抬手弹了下我的额头,说不知道最好,起码能开心些时日。 我不明白,大哥的新房有什么好的,能藏得了什么秘密。 我从怀里掏出嫂嫂送的生辰礼,跟二哥炫耀相比于他们送的我更喜欢这根普普通通的木簪子,二哥说我傻,金银财宝才应该是世人所追求的,而不是什么破簪子。 其实我并不太赞同二哥的话,我打心眼里喜欢嫂嫂,向往她口中所说的田园生活,更加羡慕她的那位故人。 不过我最为期待的是成为女将jun的那天,同男子一样征战四方,好不快意。 第二章 一个月后,大哥说宫里要来人把我接走,皇帝好奇想见见我。 皇帝的好奇点很奇怪,我一个寻常姑娘家遍地都是,定是比不上宫里的娘娘们有趣。 入宫路上,外面的百姓对着马车指指点点,我竖起耳朵听,似乎崆国要和戎殷打仗了,负责领兵的首要人选是大哥。 大哥那么厉害,我一点儿都不担心。 进宫后,我记起大哥千叮咛万嘱咐见到皇帝一定要下跪,说不跪容易掉脑袋。 可皇帝更奇怪,周围的人都跪,偏偏不让我跪,如今我对他也多了几分好奇。 他问我是否听说过戎殷废太子燕惑,我点头回答这个名字我在来的路上听到街边百姓提起过,年纪轻轻政绩非凡入主东宫,又因为向戎殷皇帝谏言不对被废黜,此次领兵是给他机会,打赢了当太子,打输了就哪凉快哪里待着。 我不禁皱眉,戎殷皇帝也很奇怪,难道当皇帝真的可以不顾大局为所欲为吗? 昏庸,太昏庸了。 皇帝却不说话盯住我半晌,直到看得我心里发毛才允许我离开,等到后来我才懂得他喊我进宫,问我是否愿意追随母亲的遗志,又塞给我圣旨的用意。 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命运不可违。 出征的日子降临,军队整装待发,大哥一身戎装意气风发,而我前些日子就同父亲说要到崆国别处散心游赏无法为大哥践行,虽然被父亲些许数落,但仍是咽下那股火气允许我的无理要求。 母亲曾说落子无悔,我的东风之志不应当拘泥于闺阁中。 因而此时此刻我已乔装改扮先行一步,踏上前往大漠的征程。 大漠萧萧,风沙瑟瑟,不知不觉已抵达距离崆国边境最近的一个城镇,入目荒凉,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好不容易从一座破败屋舍中揪出一个看似年岁六七的孩童和一位垂暮老叟询问情况,老叟眼中积满愤恨与悲苦,甚为警惕。 我从怀中拿出一块玄色令牌证明身份。 这块令牌是我从母亲的遗物中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它的边角残缺了一块,依稀记得是小时候我偷偷摸摸拿来玩,摔倒磕在地上磕掉的,最后果不其然被父亲发现训斥了一番,倘若不是母亲偏袒,少不了挨巴掌。 认得令牌的老叟用衣袖擦了擦浑浊的眼睛,忍不住啜泣,跟我吐露戎殷人种种罪恶行径,尤其是边境士卒抓走年幼的孩童,用途不明。 我向他承诺一定会弄清楚真相,就算我弄不清楚起码还有大哥。 他自小便是我的榜样,厉害得很。 天色黑白交替,我寻了个边陲客栈住下,客栈的老板娘窈娘衣服薄薄的,非要往我身上蹭,娇滴滴地喊我白眼狼,羞地我脸通红,用二哥的话说她这幅作态好像叫撩拨。 可我是个姑娘啊! 入夜,屋子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但我并不想搭理他。 来人一身乌黑,黑纱蒙面,他将剑柄上挂着的剑穗撇进我怀里,态度凶狠地让我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赶紧回家,吓唬我不回家命就会丢在这。 我觉得他脑袋有问题,剑穗倒是非常好看。 只可惜红色绳结是败笔,我讨厌红色。 门外响起有规律的敲门声,窈娘端了两壶酒温温柔柔的踏进门,她看不见黑衣人似的,放下酒就挽上我的胳膊,怎么挣也挣不开。 她笑盈盈地瞅我,却满嘴不耐烦,抱怨说宋长亭经常晚归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人。 我恍然大悟,宋长亭是对面那个身穿黑衣脸色铁青的人的名字。 名字和人不太搭,一点都不。 他们两个人如欢喜冤家般,一个矫揉造作柔情似水,一个剑眉星目冷言冷语,惹人发笑。 不知为何,我看他们怎么看怎么顺眼,当下决定跟两人拜把子,但是窈娘说我有毛病,嘟囔早就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再做一遍。 罢了,随她吧,谁叫她长得好看呢。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可谓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是有人喝酒不给钱被宋长亭打掉牙,差点打碎我的酒壶,就是窈娘天天嚷嚷没有新衣服穿,我回嘴说她衣服堆得好几间衣室都放不下了,她扬起算盘要给我打出客栈,让我流浪街头。 第三章 日子过得很快,我向来是不会算时辰的,一直到门前的梅花树冒了骨朵我才知晓冬天临近。 燕惑也是这时候来的客栈。 他常常带着一把剑,跟个宝贝似的剑不离手,身边还紧跟了个凶巴巴的大块头,一拳就能打死我的那种。 燕惑跟我说,他的剑名唤挽月,是一位知己取的名字,还说自己刚走进客栈,第一眼望向的不是粉彤彤的窈娘,而是倚在二楼拐角偷喝酒的我。 窈娘比我好看多了,我不理解他的眼光。 对了,燕惑刚开始不叫燕惑,他说他叫李自衡。 野渡无人舟自横,好名字。 可是窈娘和宋长亭不这么觉得,他们好像对他怀有极大的敌意,原因不明,大概是看他太有学问了吧。 毕竟李自衡说他出生于书香门第,如此满腹笔墨温文尔雅,我想哪里是天天打架的宋长亭和只知道撩拨人的窈娘比得上的。 我向他一一介绍窈娘和宋长亭,还告诉他我叫楚宁,一世安宁的宁。 他诚恳称赞我的父母会取名字,寓意好,低落地谈起他的名字是自己翻书翻出来的。 我安慰他自己取名字很厉害好不好。 他扬着眉朝我笑。 这是他第一次朝我笑。 偶尔闲聊时我问他是否听说过边境城镇丢小孩的事情,他故作惊讶地说自己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凶巴巴的大块头其实是宫里来的人,专门负责调查上报实情,事情解决了他就能随着升官了。 原来李自衡是个当官的,看他白白净净的模样一定是个好官。 我喜欢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李自衡寻了个云淡风轻的日子去城镇调查,窈娘吩咐宋长亭带上我,不允许我乱跑。 我能跑哪里去,又不会像鸟儿长了翅膀。 前些时间遇到的老叟见到我们后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声音里满是哭腔,我往四周仔细打量发现那个六七岁的孩童不见了。 老叟说,孩子被抓走了,就在昨晚,生生从他怀里抢走的。 他还疯癫地说,怕不是戎殷那个嗜杀的女将jun没死,抢孩子是为了喝血滋补。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长久安抚好老叟,才动身回去。 回去的路上,我边走边痛骂那些戎殷士兵的残忍可怖,李自衡走在我身侧,静静地端详着我的一举一动,嘴角于不经意间上挑。 他的眼睛极为好看,宛如月光下粼粼波光,令我的心发颤,让我全然忘记关于戎殷女将jun的不堪传闻。 扒拉手指头算算次数,他已经朝我笑了十一次了。 自那日之后,李自衡和大块头就消失了,连带着宋长亭也消失了。我问窈娘他们都去哪里了,窈娘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实在被我叨扰烦了,堪堪松口告诉我,他们去解决事情了,没多久就会回来。 我骂他们不讲义气,明明四个人查的事情三个人去领功劳。 我等啊等,终于在红梅树开花的时候,等来了人。 但他不是李自衡,而是我许久未见的大哥。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哥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提前了解我从家里偷跑出来,恰好在窈娘的客栈落脚。 只知道逃不了劈头盖脸一顿骂。 反常的是大哥什么也没有说,就把我囫囵个塞进马车快马加鞭赶回军营,招呼都不跟窈娘打。 我掀开帘子,远远望见一身粉嫩的窈娘立在红梅树下满脸担忧,落花停在她的肩头,世间怕是又多了一位红梅仙子。 我笑她脑子不灵光,人生那么漫长,很快会再见的。 我又不由得想,倘若李自衡他们回来见不到我,可能会难过一阵子吧。 我拼尽全力向窈娘喊话,距离太远不知道她的眼泪能否听到,不要像我一样不听话的跑出来。 “下雪的时候!我们就会再见的!” 第四章 崆国军营驻扎在密林深处,大哥的作战经验一向丰富,时常被上门的官员拍马屁,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大哥把我丢在离他最近的营帐,安排一个个子矮小体态憨厚的粗使丫头照顾我,我不敢问大哥,只能悄咪咪问她,军营里一水男子,她姑娘家家的怎么会待在这里。 她不说话,也不抬头看我,兴许是个哑巴。 真可怜,我决心得对她好点。 住在军营的这段时间,大哥时常神出鬼没,上午出现在训练场,下午就跑去别处,对不上面也好,免得他挑小错责备我,让我卷铺盖滚回家。 趁他不在,我偷跑到训练场,崆国士兵们训练有素、挥汗如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当我看去时,霎时间变成了熟悉的样子,他们似乎全部都认识我,嘴里呼唤的称呼偏偏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没了声响。 但我辨认的出那两个字,将jun。 肩膀上落下一只粗糙的手,将我从虚幻中唤醒。 我转头发现是小哑巴,她打开攥着的左手,上面是嫂嫂送我的木簪子,掉在地上的缘故有些脏了。 嫂嫂说,簪子的主人是她的那位故人,换我戴着同样意义非凡。 我把木簪子别进头发里,转身回望,那些士兵的脸依旧陌生,哪里是在跟我说话。 夜里,大哥遣人把我叫去,营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陌生人。 他一身墨绿,背对着我,独独吸引我的反而是他手里的那把剑。 我认得,挽月。 我的剑穗还挂在上面。 我对李自衡同我大哥相熟并不感到奇怪,同朝为官难免有所耳闻,但是他大摇大摆的把剑穗挂在自己的剑柄上,着实令我羞愤,好在大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装作初见,互相客气寒暄后,大哥就把我们两个赶出了营帐,美其名曰让他带我认清战争的残酷,别闷头傻乐,不知天高地厚的要当将jun,带兵打仗。 准确来说,我被赶出去,他被请出去。 并肩走了十几步,我首先忍不住对他发问,问他为何抛下我只和宋长亭去解决问题,为何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为何赤裸裸地把剑穗挂在剑柄上。 李自衡不语,对我依然笑得柔和。 我在背后偷偷弯曲一根手指头,这是第十二次。 月光如水,小哑巴忙忙碌碌为我铺好床褥,咻一下的消失不见。 我躺在床上,反复咀嚼李自衡今日跟我说的种种,他说他已经调查清楚戎殷士兵抓孩子的原因,老皇帝沉迷巫蛊之术,相信童子血炼就的不老药可以长生,一百个孩子炼出一颗,已经惹得全国民怨滋生。 他还说希望我回到父亲身边,挑明这场战争势必会死伤无数,变成你死我活的局面。 我不想把沉默留给他,纠结片刻抬眼回应。 “谁都没有资格丢下他们,包括我。” 窈娘说,让我离李自衡远一点,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摆明不是个好人。 我不以为然,他每每回军营会给我带窈娘酿的酒,会给我带故事曲折离奇的话本子,会给我采五颜六色的花,即使冬天没有花。 我问他会不会捉萤火虫,他说等打完仗要给我捉够一百只。 李自衡是个好人,我起初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我军和敌军第一次交锋,这个坚定的想法逐渐开始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