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宝钗》 第一回 穿红楼误入黄粱 雾影浮花半世忙,一朝误入红楼乡。 木石遗恨终不怨,还看新钗皎月妆。 …… 穿越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袭人家热烘烘的炕头上——是袭人和蒋玉菡的家。 迷迷糊糊地烧了两日,又躺了几日,像是大梦一场,又恍若隔世重生,梦中醒来,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自己的境况如何。 这些日子里,我未开口说过话,除了在昏睡和迷茫中承接宝钗的记忆之外,就是闭眼侧耳听袭人与蒋玉菡的对话。 袭人让蒋玉菡出去打探贾府的消息,于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入我耳:贾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家产悉数被查抄,从此再无宁荣两府。如今贾家除了在狱中的几位爷们和哥儿们之外,剩下的男丁女眷们都挤进了铁槛寺和馒头庵1。 只说我家:哥哥薛蟠入狱尚不知死活;嫂子夏金桂恶有恶报终是作死了自己;香菱虽后来是跟着我的,但早被夏金桂磋磨得伤了根本,在狱神庙2终是没挺过去,那时我正在昏迷中,也不知她被草草葬在了哪里;我的堂妹薛宝琴算是好的,早早被薛蝌送去了她的婆家;我的母亲被薛蝌护着暂居于京郊的一栋旧宅子里。 真是应了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将手探向小腹,在这样的境遇下,我真的害怕这里有个小生命。 几日来,我无数次地以女人的经验去感知这具身体,似是发觉到:这个薛宝钗,没的竟还是完璧之身! 那个如“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女子,纵有雪白的酥臂和水杏一般的妩媚风流,却终是“红粉佳人未破瓜”3。 我佩服曹老先生,但他留给后世的故事只有前八十回,后面的续貂之狗尾竟有十多个版本。不知我自己身处哪一尾,所以连日来还是有些不安的! 幸好宝玉出家了,因为我不喜欢他。 几日过去,没了初来乍到时的惶恐不安和心浮气躁,心内也曾自省道:枉你在那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里活了一世,纵有红樱桃绿芭蕉,又怎耐得了流光容易把人抛,万事更需看穿了才是。若上天怜我,愿今生不再为谁的妻,不再为谁的娘,只做薛家女,在这红尘中潇潇洒洒,不知可否? 我叹息一声:微言大义留给伤春悲秋的人去品鉴吧,我只要低头看路抬头前行就好了。 于是在这个霁雪微光的清晨,我刚一睁眼,便做了决定:该走了,去走自己该走的路罢。 阳光一点点融化了那一小扇琉璃窗上的玉树琼花,有明亮且疏冷的光辉透射进来,临窗的箱柜上,我看到一支青白透骨的经瓶里面插着一枝红梅。 梅枝瘦挺隽逸,梅朵滟滟如暗夜里的灯豆儿。花儿也开得正好,逆光中,花瓣儿晕着淡淡的红光,给我古井的心中添了一丝盎然。 从这个琉璃窗,我看出蒋玉菡是极宠袭人的,在大观园里浸(yin)淫了几年,我也只在李纨和宝玉的屋子里见过琉璃窗子。可见,袭人应是幸福的。 我定定地看着琉璃窗前的红梅,想着前世今生的事儿。袭人挑帘子进来,见我竟坐起身来,喜得什么似的,一边直奔过来拉住我的手,一边用帕子抹泪。 “二奶奶,您可是动一动了,刚来的那晚,您烧成了个炭人儿,我给您换衣裳擦身子,您像没了气息了,可是吓死我了。这几日,您时或睁眼看我,时或昏睡,半个字儿也不言语,像是个木雕的人儿,我这心里竟是要死了。二爷走了,您要是再有个好歹,可是让我们怎么办?” 我笑笑没答她的话,我尚且不知自己如何,又怎知他们该怎么办?但我又觉得自己应该说句话了。 “端一碗热粥来吧!” “唉、唉……”袭人一边应着,一边叫小丫鬟去端粥,又叫人去拿两样好克化的点心来。 我喝了一碗粥,又强吃了个饼子,身上便觉有了力气。我告诉袭人,我要回家,回薛家。 袭人见我执意,便满面泪痕地又劝我:“奶奶在我这里多歇息几日吧!您也看了,蒋家人是好的,我本是带着必死的心出府的,可到了蒋家,又心软起来,人家待我如真真的正配夫人,我也得好活着才是。且不说在这里如何,就是现在,这大冷寒天的,那铁槛寺里尽是些爷们儿哥儿们,单是馒头庵里的夫人小姐们,如今都是戚戚苦苦的,是比不得这里自在的。” 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修造,乃贾府家庙,是停灵之所,内里阴阳两宅一应俱全,以备寄放灵柩和为送灵人寄居。 只因贾蓉尚在人世,金陵的祖坟还没有点穴,故迄今为止,秦可卿的灵柩还停放在那里。想来如今贾家的人还真的是和死人挤在一处了,又怎及袭人家的热炕头自在? 但那馒头庵却不是贾府产业,只是依傍贾府生活,如今贾府落败,庵里的老贼尼岂会好心容留贾府的女眷?这倒是让我诧异。 正思忖,袭人见我不做声,以为我答应留下了,便喜得转身要去告诉蒋玉菡。 我连忙叫住了她,笑着说道:“你莫要替我打算了,我不去馒头庵,自然是回我自己家。你们不是已经打探到我家二弟弟薛蝌和母亲的居所了吗?这居所我是知道的,在京郊,离铁槛寺和馒头庵不远,其实也算不得是宅子了,只是一个旧院子,现在想来那院子过于僻静和破旧,才没被卖去抵债,如今倒成了我们家在上京的归宿之所了,可好赖也是个容身之处不是?且你也知,我家在金陵还是有些产业的,破船还有三斤钉,不妨的。” 袭人一愣,遂又皱眉不解问道:“二奶奶是说要回娘家?” 注: 1铁槛寺是贾府家庙,馒头庵在铁槛寺附近。 2狱神庙为贾府抄家后被羁押之所。 3红粉佳人未破瓜,见富察明义《题红楼梦》诗。 第二回 别袭人踏雪返乡 我笑望着眼前的花袭人,决然点头道:“大难临头,他们自家人都顾不得,哪里还会顾及我一个寡媳,我又没为宝二爷生下一男半女,还是回自家更好些。” 袭人还想劝我多住几日。我只摇头,也不多与她说什么,兀自穿了衣裳和鞋子,下了炕开始活动自己的身体。我要让自己尽快地恢复起来。 我不理会袭人怪异的目光,慢慢地做着各种拉伸动作,心里也越加欢喜起来,因为我感受到了这具年轻身体里奔涌的热血,有力量,有活力,还有菱花镜中那如满月一般明媚的皎皎芳颜。 虽说上一世旧情难以割舍,但过了奈何桥后,不管那一碗孟婆汤是真是假,都是对前世的一种割舍,由不得人不舍,也由不得人不要。 袭人见劝我不动,便一边流泪一边翻找箱笼,穿的用的都一样样翻找出来给我放到炕上。我又想起关于她的判词: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1 公子自是无缘,这个蒋家小子倒是有缘。 可我呢?我的缘分在哪里? 可叹停机德,金簪雪里埋。2 金簪雪里埋?那金簪,是曹老先生的金簪,定是雪里埋了,但我不是,我是一个来自异世的、新的薛宝钗! 袭人见我急着走,又开始抹眼泪,她扑通就跪在我跟前,扯了我的袖子哭道:“二奶奶,旧日里没能留住宝二爷,我知他是心性已决了,今儿个连二奶奶都留不住了,要不,您就带了我去吧!我仍像以前一样伺候二奶奶,莺儿被卖走了,香菱殁了,您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我却在这里锦衣玉食的,怎待得下去?不如您就带我走吧,横竖我也是无牵无碍的了!” 我苦笑着拉起袭人道:“你哪里是无牵无碍的?那蒋玉菡待你什么样我是看在眼里的,莫说我带你走他不肯,就是他肯,我身边又多了张吃饭的嘴,现下我都不知如何养活自己,你跟着我倒是累赘,如今无牵无碍的人倒是我了!你就好好的待在这里吧!” 见我执意,袭人不知所言,只是哭。这时已备好了马车,袭人让蒋玉菡送我,我说天冷路远,莫要劳烦了,只派个婆子和车夫跟着就行了。 袭人取来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我摇头,只让她拿了台架上的鸦青色日常棉袍与我穿上,再配个羊毛毡子的帷帽便可。 袭人帮我穿戴好后,越发的止不住泪。我知她意,不过是看我从那销金窟里的红香软玉落魄到今日的青衣素褛,心感难受罢了。 我并无丝毫的不痛快,原以为古井无波的心一刻胜似一刻的欢喜起来,越发的不愁前路坎坷,反倒是揣着几分期待了。 我与袭人道别上了马车,落下车帘子时,我听到蒋玉菡悄声问袭人:“你不是一直说你家二奶奶性子最好吗?怎么今日一看……倒是执拗的很呢?” 袭人只说了一句“许是遭逢变故变了心性吧?”说完又接着哭。 我不理会他们说话的内容,只好奇自己的耳力竟是如此之好,我觉得现在的自己耳聪目明,精力充沛。 以年轻的身体重活一遍,真好! 我坐在马车上努力回忆着从前的那些下人,一个人一个人去想。 那些丫鬟婆子和小厮自然是卖的卖逃的逃,像鸳鸯那样的又有几个,一直跟随我的莺儿也不知被卖到谁家去了。若是宝钗的前身,身边没有了丫鬟伺候着,定然是处处不便的,我就不同了,反倒是觉得自己一人行动起来处处方便。 马车出了城,越走越是偏僻,天上又飘起小雪来,入眼处只一片皑皑雪原,几棵枯树衰草,满目的荒凉与我亢奋的心情迥然两样。 下了官道,路变得有些难行,马车走的很慢,雪渐渐小了。我又撩开帘子,可见山川田野都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覆盖,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挂满了毛茸茸的雪条,甚是可爱,一切都是洁白无瑕的,仿若一个优雅恬静的世外仙界。 正行走着,就见路边雪地上竟立着个孩子,破衣烂衫地打着赤足,正吃吃地冲着我笑。 我猜想这定是个小乞儿。这乞儿也是傻的,要乞讨也该去那繁华之地,大雪天站在这荒郊野外岂不要冻死? 我赶忙叫车夫停下,一边摘下脖子上的羊毛巾,一边吩咐坐在我旁边的婆子把这毛巾送去给那小乞儿御寒。 婆子伸头往那乞儿站的地方看了一眼,又问车夫哪里有乞儿,车夫也好奇在前面喊道:“娘子看花眼了吧,后面只有几从树窠子,哪里有半个人影?”说完就又扬鞭打马赶路了。 我心里惊异,不敢多说话,又伸出头往后看,那孩子仍在冲我吃吃地笑,我这才看出他面如白纸,双眼无白,肚子上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那窟窿里正汩汩地流出黑紫色的血…… 我心惊肉跳不敢再看。索性闭了眼睛,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车继续前行,忽然一声丝竹清音似从天外飞来。 我头脑中的某根神经似乎跳了一下,回身问坐在脚边的婆子:“妈妈可听到一声丝竹响?” 那婆子正抱着一个手炉缩着脖皱着眉,我猜她是怨我总撩开车窗帘子,有冷风灌进来,故而对我不满。此刻听我问,便不抬眉眼地回了一句“没有。” 我不知她是怨怼我还是真的没有听到,也不想与她计较,又转头看向车窗外面。 这一次,我真真的听到了,是箫声,如天籁之音。 这大雪寒天,哪里传来箫声?正疑惑间,我看到了前方白茫茫的雪地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棵枯树,树下站着一人。 注: 1见原著袭人判词 2见原著薛宝钗判词 第三回 遇丑仙探问无常 枯树遒然,令我讶异的是那树上竟没有落雪。我知晓自己身处蹊跷世界,定会有些蹊跷人和蹊跷事,却不想这么快就遇到。我心里笃定,这一次一定要弄个清楚。 我没有再问那婆子,而是叫停了马车,也不管婆子和车夫的问话,只叫他们原地等我。 我裹紧了棉袍子,朝那棵枯树的方向走去。 一小团儿北风悄悄如做贼一般,打着旋儿贴着地皮儿向我袭来,卷起雪地上的一层浮雪,缭绕在我脚边。我跋涉在雪地上,白雪没过了我的膝盖,灌进了我的毡靴。 枯树下的人侧身对着我的方向,无法看清他的容颜,只能看到他身形高壮,正在认真地吹着箫,那天籁之音就是他的箫声。 当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到枯树下时,那人才转过了身来。 我勿需用更多的词汇来形容眼前的人,只一个字就够了:丑。 这长相奇丑的人看不出年龄,披头散发,穿一件暗灰色看不出是僧袍还是道袍的破烂长衫。只他手中的那一管不知是玉还是竹的箫,在他袖口间泛着幽幽的光,清亮干净,与他那张丑脸反差极大。 我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对着我笑。 不待他说话,我已先开口:“我知你不是人。” 这丑脸做怪状,却仍能看出是在挑眉。 “哦?你如何说我不是人?” “我刚才已经见到一个小鬼了,且在我的印象里,这里并无一棵枯树,从路上到这里也并无任何人行过的脚印,你又是如何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你不妨直说自己是人是鬼。” “你不怕?” “怕,却也不怕,人都来自于鬼且终于鬼。我不过是来确认一下自己是否真的大白天见鬼了。” “哈哈……” 他仰天大笑,虽然脸上的表情仍是做怪,看不出是笑的样子,但那笑声很真实,也让我紧张的情绪缓和下来。 “宝钗,若是别人此时遇到你,定会说你的性子变了不少,岂不知你性本如此。” 我大惊失色:“你知道我?你又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你说我是鬼,我还说你是鬼呢!你问我是谁,哈哈……连我都不知自己系何人……!” 我打断他的话,冷笑一声道:“不要跟我说这些个虚言妄语,你是不是想说连你都不知自己系何人,亦不知这里系何方,不过是路过而已?你们自诩点化了宝玉一干人,今儿又是来点化我的吗?这一遭红楼故事就是你们造化,却反过头来点化这个点化那个,你们自己跟自己玩儿很过瘾吗?且不说这个,你们既想点化我,定是认为我是个不成事的,你们又何必费心挑了我,让我投生到这个多舛的薛宝钗身上?我死就是死,她薛宝钗要死就不成吗?” 他似是略有踟蹰,口中似有喃喃之语。 我觉得喉咙的肌肉紧绷,低声喑哑着说道:“我只告诉你,我既然占了这具身体,它就是我的了,且不论我要不要为这身体的主人负责,抑或是要不要为这个名字负责,今儿我第一要做的就是为我自己负责,我不管这‘红楼’是真楼是还是假梦,也不管这梦何时醒,只要过一时,我便做好一时,过一日,我便做好一日,若真的在这里过一世,那我便做好一世。” 他听我说完,似乎是愣了一下。 我伸出手,指向天空对他说道:“你看!” 小雪早已停,天色有些白亮起来,灰蒙蒙的云层后渐渐透出日头的轮廓,隐约有薄光漫射出来。 “你看,那日头要出来了,你若是鬼,赶紧逃命去吧。”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又转头对我说道:“你果然不一样了,我非鬼,也不是来点化你的。” 听他说自己不是鬼,我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才晓得原来自己竟也是怕鬼。 他既然不是鬼,那应该就是神了? 我不言语,定定地看着那张丑脸,想仔细辨别一下这张脸是真的人脸还是一张假面。 麻脸上布满褶皱,褶皱的缝隙里不均匀地长了些大大小小的瘤子,眼皮下垂,遮住了半扇眼帘,但我似乎从那眼里看到有光。 他也看向我。 这时日头又明朗了一些,我低头看向他脚边,看到了雪地上他脚边淡淡的身影。 鬼是没有影子的。 我问道:“你可是茫茫大士还是渺渺真人?又或者……是什么空空道人?还是那个什么警幻仙子的人?” 他弯起嘴角不语。 虽然这笑很难看,但我看到了他栗子皮一样的口唇内,竟有几颗洁白的牙齿。 见他不语,我心内莫名生出些委屈,瞬间又化作了一股子胆气。 我又向前趟雪迈了一步,淬了一口,恼道:“你若是他们的人,我倒要好好的与你说道说道,我在前世好好的,就被弄到这里,投到了这个劳什子的宝钗身上。且不说这身皮囊,只说这宝钗的命,既然已经是’金簪雪里埋‘了,又为何捉了我这道灵魂来?我上辈子与人为善,并无做过半点恶事,为何如此待我?” 他像是略有些讶异,问道:“你不是很欣喜可以重活一世吗?” 他话音刚落,我顿觉一袭悲凉霎时浸满我的周身,不由得打了个颤。 我苦笑:“欣喜?我心里自然有欣喜,但更多的是无奈,你们掌管这世间的生生死死,又怎见得人人都一心向生?” 他静静地看向我,半晌后淡淡说道:“此系无中生有之事,原为空,空见色,色生情,情有爱憎。你这无奈并非无端可循,万事有道,人亦随缘,念念不住,即为无缚。你性本无缚,缘何还念念相续?莫要像这小蝇。” 说完,只见他抬手,袍袖间竟飞出一只小蝇。小蝇嗡嗡地振翅飞了两圈后,便飞走不知所往。 第四回 叹夙命不解偈颂 他看着小蝇飞走的方向道:“为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朵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1 我心里不爽,像是被人觑到了弱处,却非要逞强。 语气越发凌厉起来:“这大冷天,不知你从哪个粪坑里淘了只小蝇来?你是想借这小蝇开我心境?此时放它出来,这雪天它能飞几刻?你这执箫的手岂不是杀生了?” 他笑了,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我并非是开你心境,而是在说我自己,放着好端端的‘来时路’不走,非要去钻那糊了纸的窗。如今,你已上路,我也要去走那‘来时路’了。” 我疑惑不解。 他又摇头苦笑一下说:“你莫担心这小蝇,它偷偷地伏在我肩背上,随我自异境而来,想必是也想历一番红尘辛苦吧,随它去好了。” 说完,这人转身欲走,我正满腹疑惑,怎会轻易放他走。我紧上前两步道:“我历来都是讲求实际的人,来世已矣,今生可求,如今心下混沌,你既已见到我,为何不与我明示一二,就这般扔下我,也是个不负责的神了!” 这人又回身看我一眼,说道:“夙事前因,自有天命。”说完,便踏雪急行去了。 我怎死心,循着他的背影追赶,口中大声嚷道:“既让我投生至此,总要赠我些神技才好,让我凭空在这红尘中打滚儿,若是早夭,岂不是白费了你们心血?” 有声音传来:“哈哈,你不会早夭,且你已有神技傍身了……” 他行得极快,我哪里赶得上,一阵疾风卷着雪沫子飞舞。我强睁眼看他的背影,雪雾的迷茫中,那一抹灰色的身影很快便与雪天融为一色了。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神行处。 风卷白雪掩盖了他的淡淡的脚印,仿佛这里从未来过人一样。 我定定地看着那棵遒枝漫漫的枯树发呆,身后传来车夫的喊声。 我回头,看那车夫正蹚着大雪窠子往我这里走。 他见我回头,便停住脚步,气喘吁吁道:“娘子,喊您这许多声,像是没听到一样。您在这树下站了许久,这树有什么好看的?天色不早了,该赶路了。” 车夫只说我在这树下站了许久,并不提那消失的丑人,可见他们是见不到这丑人的。我心下了然,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往马车走去。 我登上马车,婆子取了我脱下的毡靴,倒出里面的雪团,又拿了个小的红绫条褥要与我盖腿脚。我不用她忙活,嘱咐她只帮我清理毡靴就好了。 我自己解开裤脚绑腿,清理干爽后,又开始大力揉搓,让自己快要冻僵的腿脚尽快活泛起来。 婆子见我举动麻利,眼角的颜色略有缓和,像是试探着对我说道:“我这老家伙长娘子几岁,在这就多几句嘴,人这一辈子大起大落,娘子还需看开些……” 我笑着回道:“妈妈是担心我想不开吧?我方才只是突然记起了咱们走的这条路,正是去往铁槛寺的路,昔日宝二爷的好侄媳秦氏,年轻轻就没了,正是经这条路送至铁槛寺停灵的,那时宁国府大殡是何等风光,真真是‘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来官去’。” 婆子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我说的秦氏究竟为何许人。 见她茫然,我并不解释,心里却一直想着刚才那个丑人的话。 为爱寻光纸上钻, 不能透处几朵难。 忽然撞着来时路, 始觉平生被眼瞒。 我只记得这是一首偈颂,却忘记是何时何人所做的了,是唐人?还是宋家? 又转念一想,心下更是疑惑,我作为上一世的穿越者不记得这偈颂倒也罢了,难道宝钗本体也不记得?她冰雪聪明,才情过人,怎的从她记忆中竟寻不到一点有关这首七言偈颂的痕迹? 难道此世界非彼世界?若真是如此,却为何那个丑人知晓这首偈颂? 他究竟是谁?又来自哪里?为何以小蝇自比?他的“来时路”又在何方?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刚才树下的奇遇,这时那婆子似是才记起我说的秦氏为何人,立时咋乎乎叫到:“天祖奶奶!我倒是记起来娘子说的秦氏了,是不是六年前贾家出殡的那位?从城里一直到铁槛寺,银山压地一般的?可是了不得,真是白漫漫半个城了,也怪不得勾得娘子刚才在那白雪地里站了半晌,唉——” 秦可卿已经死了六年了吗?想来应该是有了,薛宝钗十四岁进贾府,如今二十,正是六年头了。 “妈妈好记性,我倒是不记得是有六年了呢!” “哎呦——不是我好记性,是我有个娘家妹子,六年前进了永兴节度使冯家做奶娘,那家媳妇生了个胖小子,整整吃了我妹子六年奶水,今年才断了奶。我那娘家妹子想在冯府另找差事,冯家却不留她,她没去处正另寻人家做事呢。她跟我念叨过,说这家的哥儿出生那年,贾府正办丧事儿,原本要给主子捐的一个什么官儿,就是被贾家撬走的。这么一算计,可不是有六年了!” “永兴节度使冯家?是不是叫做冯胖子的?” “是是,正是这家。” 我心想,这就是了。 当年为秦可卿料理丧事时,不知贾珍是否真的因为觉得贾蓉官职低,灵幡经榜上只写个黉(hong)门监1不好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硬是掏出一千二百两银子,托大明宫掌宫内相2戴权给贾蓉捐了个五品龙禁尉,秦可卿的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 今日才知,贾蓉的五品龙禁尉,原是抢了永兴节度使冯家的槽了。 想到贾珍贾蓉,我又疑惑起秦可卿的死因,她是真的抱病而亡还是淫丧于天香楼?那时宝钗刚进贾府不到一年,且还是个姑娘家,真相不得而知,恐怕也只有贾珍和贾蓉那爷儿几个清楚了。 注: 1此为北宋守端所作《蝇子透窗偈》。 1黉(hong)门监:监生。 2大明宫掌宫内相:《红楼梦》原著中官职,意为太监。 第五回 返家门涕泪亲恩 不过我倒是真的佩服秦可卿的算计,她托梦给王熙凤,让贾家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 便是有了罪,它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是连官也不入的。不知王熙凤有没有照可卿的话去做,不过贾家现下还有铁槛寺得以容身,想来在这附近还是多少有些祖产的。 唉——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没想到,贾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是得了老祖宗萌庇。而最后给了贾家一个容身立命之处的,竟是秦可卿这一个死去的女子,她能于荣时筹划下将来衰败时的世业,便是谙透“物极必反”的深刻哲理在其中了。 莫非她真的来自于那个太虚幻境也未可知呢! 这世间千奇百怪之事物不胜枚举。 荒唐出于梦幻,万劫源自一宗。既然一块顽石都可演绎出一段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也难说我这一道异世的灵魂不能为这故事添上几笔“荒唐言”! 我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身前身后的这些事。又想到那丑人说的“我已有神技傍身”,我却不自知,到底我有何神技傍身? 难道是这双可以大白天见鬼的眼睛么? 日头升高,照得雪地白亮亮地耀眼,也渐渐看到了稀疏的村落和人家。车夫按照我指的路快马加鞭,没一会,马车进了个小村子,停在一栋院子前。 车夫问我:“娘子?可是这处?” 我一边答道“是这里”,一边搭着婆子的手下了马车。婆子去叫门,我则是把眼前看到的景象与旧时薛宝钗的记忆作对比。 我发现不但自己的耳力变得极好了,连眼力和脑力都似乎极灵光,大脑思路清晰且敏捷。我再次确定了就是这栋宅子。还没等婆子叫开门,我便伸手去推那扇木门。 当我走进院子时,屋里的人也正走出来。这是一个年轻男子,我一眼便认出是我的堂弟薛蝌。 我本不想流泪的,但奈不住这身体的惯性让我涕泪横流。薛蝌也是抹着眼睛,口中喊着“姐姐,是姐姐回来了!”,一边奔至我跟前。 我只觉唇瓣颤抖,口中竟说不出话来,眼里不住地流泪。薛蝌擎了我的手臂搀扶我进了门廊,绕过门廊,这才进了堂屋。 一迈进堂屋,就见东侧室的门帘子挑开,走出一人,见了我就嘤嘤地哭着奔过来。 我没想到这人却是邢岫烟1。 此刻的岫烟更见瘦弱,一张刀条小脸黄中带白。 “姑奶奶——”她只叫了我一声便再说不出话来。 她这一声“姑奶奶”,我便知她定是与薛蝌完婚了,如今我可不是就是她的大姑子了。 薛蝌在旁边低声劝慰道:“先莫哭了,回来便好,先进去看看伯娘。” 岫烟也点头,连忙用袄袖子抹了泪,替我除去了惟帽和大棉袍,脱了湿透的毡靴,又去取了一个小夹袄和一双棉鞋来与我穿上。 薛蝌则忙着去打发了婆子和车夫,我侧眼看到他掏出了几枚散钱赏那婆子和车夫,便知晓我家的日子还算是过得下去,起码还能活人。 岫烟素日就与我交好,我也喜爱她端雅温和。如今看她在这逆境中来到我家,姑且不论她是如何来的,却让我更知晓她是个安贫乐业的好女子。 我想问她是如何来到我家的,还不及问,岫烟一边与我换衣裳,一边哭着说:“你们被带走后,二爷(薛蝌)就赶着去狱神庙,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姑奶奶先搭救出来,后来托人就托到了醉金刚倪二的头上,才知你们早被官卖,又去托人到官家查底册子,只因咱们家又有削爵夺官的、又有收监流配的、又有逃的、死的、官卖的,真是难死二爷了,又挨着家找那些买家,却断了线。如今正等信儿来呢,姑奶奶就回来了!” 薛蝌见我换好了衣裳鞋袜,便叫岫烟先莫唠叨这些,先带我去见母亲。 从我进院子到现在,一直未见母亲动静,若是往日她早该迎出来,定是心肝肉地疼我一番的,可知母亲现在定是身子不甚好。 母亲身体大不如前,全是因为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和那个作死的嫂子夏金桂。待进了内室见到卧在炕上的妇人时,我心下倒抽了一口凉气,往日里那个慈爱丰美的母亲如今竟变得枯槁憔悴,窝在一堆乌压压的棉絮中,哪里还有一点旧时富贵华丽的影子? 我心里倏地一痛,便哭着扑上去。母亲想要伸手揽我,却无力抬起,立在炕角的丫鬟同喜赶忙抱了一堆棉被来掖在母亲背后,扶着她靠好。 岫烟哽咽道:“每日里只咽些米汤,一睁眼就是流眼泪。” 母亲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我拉着母亲的手臂只管挑好的说给她听,告诉她我并未遭过半点罪,从狱神庙出来便被蒋玉菡托人买了去。我隐去了昏迷几日的经历,只告诉他们是在托的人那家住了几日,又在袭人家养了几日身体。如今都是好好的。 过了半晌,母亲终于长出一口气,这才发出声儿来,她哑着嗓子呼了一声:“我的儿——”然后就开始心痛地问我这里好不好那里好不好。 我不想再讲自己的事情,当然是唯恐露出我是借尸还魂之事。便抢过话头问他们这些日子的近况。 母亲既能张口说话,就像一下打开了话口袋子,唠叨得倒是比薛蝌和岫烟还多。 虽然她说的条理不甚明晰,但有薛蝌和岫烟在旁添补,我也都听明白了,原来从贾家被抄到现在竟发生了许多事情。 注: 1邢岫烟,邢夫人的侄女,原著中被许给薛蝌,但未及出嫁,贾家便遭逢变故。 第六回 大树倒猢狲俱散 先说大的,荣国公贾赦罪情最重,已经被发往北方台站了,宁国公贾珍被发往南边海疆。这一个大北一个大南,湮没了昔日的荣国公和宁国公。 其余贾政、贾琏、贾蓉因有官职在身,现下都在狱中待审。无官职的略好些,如贾环、贾琮、贾(蘭)兰1都窝在铁槛寺,惶惶然不可终日。 比之他们,昔日里依傍着园子里混饭吃的那些族人们,如贾蔷、贾芸、贾芹等人又更要好些,因他们各家本就在外面有宅子,如今不过是依傍的这棵大树倒了,再另寻谋生之路就是了。 母亲念叨着如今树倒猢狲散,这些昔日靠宁荣两府吃饭的族人,对铁槛寺都是避之不及,全是黑了心肝的。说到这,累得气喘起来。我让她歇息莫要再说了。 母亲却一转话头,拉住岫烟的手颤着声儿说道:“他们那些个爷们儿,全不及岫烟我儿。” 我这才知,邢岫烟因是外戚,原本就是投亲而来的,故并未受什么牵连。她家里爹娘又不在了,只能随一些苦守主子的下人们在馒头庵硬撑着,还每日跪在狱神庙前苦求讨好狱卒。素日里节省下来的几个体己钱也都用来打点狱卒了。 邢夫人是岫烟的亲姑母,作为罪妻原本是要被发卖的,因已年过五十才免于被发卖,与王夫人等一道被放出来。 这些女眷住进馒头庵后,那邢夫人本就不慈,又嫌弃多了岫烟这个吃饭的嘴,每日里念叨吃食不够了云云,王夫人看不惯,便叫来薛蝌。 薛蝌与岫烟原是订了亲的,王夫人便想让薛蝌接了岫烟家去,也比在馒头庵里受磋磨强上一些。 邢夫人倒是乐得如此,于是也不讲什么三媒六聘了,只换了庚帖,敛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凑了个红布包裹,便把岫烟打发到了薛家这小院子来了,这就算是过门儿了。 岫烟抹了抹泪笑着说:“我倒不觉得委屈,如今到了母亲身边,我惶着的心也落了肚了,不再是寄人篱下,终是有个自己的家了。” 她这一番话又惹出母亲一包眼泪。我见薛蝌也是双眼泛红,定是又疼惜自己的小妻子了。 不过见他们两小夫妻恩爱,我心里略感欣慰之余,更是对自己的感情拿捏感到奇怪。 我是来自异世的魂魄,如今的这份亲情应该不会如此让我上心。可不知为何,从见到这些亲人后,我的心就被一路牵着起起落落,竟然十分的牵挂起这些人来。 丫鬟同喜一直立在旁边跟着我们一起又喜又悲,却不见另一个丫鬟同贵。 同喜和同贵两个原是母亲身边的丫鬟,都是从南边来时就带着的,一直都不离母亲左右。 我便问同贵去哪里了。 我这一问,不但母亲落泪,同喜也抽噎起来。 旁边的薛蝌赶忙说:“从咱家官商的名头被收了之后,要债的一日多过一日,我四处贴补挪挤,又要送银子给大哥哥赎身,银子哗哗地送进去,却不见一点动静,如今京里的铺子都变卖了,却还不够。前些日子因要寻你,把南边的铺子田产也都折卖了,却不想南边来人说还有个大亏空,说是前年大哥做下的窟窿。如今大哥在狱里,这窟窿到底怎么做下的,也只能听南边的人空口说了。” 薛蝌口中的“南边的人”便是现居金陵老家的薛家另外七房的人。 薛家祖籍金陵,乃紫薇舍人薛公之后,共有八房,我的祖父这一房为长,曾是皇商总商,领着朝廷内务帑银2,曾一时风光无两。 可到了哥哥薛蟠这一辈,家道中落,本想投奔贾家,却不想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虽说金陵还有些祖业,但已经几年未去打理,那另七房人家早就如狼似虎,盯着自家长房这一支了。 如今他们说我家原来的房产铺子变卖后还有亏空,这话着实让人生疑。 我薛家一房承了皇商后,虽说因哥哥纨绔败落,但那金山银山的豪大产业摆在那里,“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话也不是白白说出来的,总归不至于变卖了全部家当后还会有亏空。 薛蝌是个极聪慧的人,当然知道这里有歪道道,但他苦于回不去金陵。外面该要的账要不回来,那催债的又一天紧似一天的来逼着,又要救我和哥哥两人,母亲又重病卧床。 众多糟心事儿赶到了一处,屋漏又逢连阴雨,心里便如在火上煎熬一般。 谁知这催债的来到小院子后,竟相中了母亲的丫鬟同贵。同贵的性子像母亲,最是温婉。最后母亲也无奈,又想着留下这丫头日后也免不了跟着自己吃苦,便让这催债的带同贵去了,也免了些债,这日子才安稳下来。 同喜心里却极为难受,她自小就与同贵一道跟在母亲身边,如今同贵去了,自己也不知前路如何,常暗自垂泪。眼下一说到同贵,不免又伤心。 我从前只道我们家从来只买人进来,断没有卖人出去的时候。如今却也要靠发卖下人来度日了。 家势要衰,必是先由人败;家势要兴,也必是先由人起。人活的就是一股精气神。我深谙此理,想着一定要齐心协力振作起来才行。 想到这,我笑着安慰几人道:“有话说‘否极泰来’,这家道的起落也是有一定数的。我们家从前富贵遮天,如今却要靠卖人来还债了,也是从天上跌倒底儿了,这正应了‘否极泰来’这四个字儿。如今除了哥哥还在狱中,让他受些磋磨也并非坏事,剩下的人不都是好好的么!物什没了不打紧,只要人还在就好,咱们都有手有脚的,不怕这日子过不起来!” 听我这么说,岫烟和薛蝌很是欢喜,他们小夫妻二人多日来心里的阴霾也似乎散去了些,母亲也高兴起来。同喜见我们高兴,也破涕为笑。 我的一番话让一家人转忧为喜不提。 注: 1贾环乃贾政的庶子,宝玉的弟弟;贾琮原著中提到不多,但他是贾赦的庶子,贾琏的弟弟;贾(蘭)兰,为李纨的儿子,是贾府的第五代,从“草”字辈,后文皆写作简化字“兰”。 2帑银,即国库中的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