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箫鸣》 第一卷 江湖篇 一 天降杀机(序) 一行车队在茫茫雪地里缓缓前行,而携着寒意的冬风不断吹刮着车队间立着的镖旗。 深黑的镖旗猎猎作响,在杳无人烟的野地里清晰地落进驱赶着老马的人耳中,也同样吸引了坐在他身边那小姑娘索然无趣的目光。 小姑娘披着厚重的毛毯,先抬头用她的大眼睛看了看前方骡车上传来的声源处,便又看向骡车旁持着长剑走在雪地里的六位师兄们。 她很好奇,为什么已没有镖物的镖车还要这般谨慎小心?但她一直忍着没有问,生怕身旁的父亲嫌她聒噪,以后再也不肯带她出来走镖。 而此时,灰蒙蒙的天色里仍旧盘旋着小雪,在半空飞舞片刻后再落至她的毛毯上。她伸手抓了一些,凉丝丝的,放进嘴里像冰糖一样融化。 杨西吧唧吧唧嘴,便又将目光投向远方。 师兄们领着骡车走在最前,随着他走着的三头骡子顶着风雪,而骡车上是一只极大的木箱,而木箱里的镖物却早已按时送达远在北边的苏州。 杨西偷偷瞧见过镖物,是一些晒干了的紫云花,被捆成一大串硬是塞满了整个镖箱。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送江州遍处都是的紫云花到苏州去呢? 当然,杨西不敢问。 “偷看镖物一定会被父亲责骂的。”她暗自想道。 “西儿,快进马车里烤烤暖炉,免得冻着。”此时,双手牵着马绳的杨安对女儿叮嘱道。 杨西摇摇头说:“我不冷嘛。”说完便斜着眼看着老马粗壮的后腿,看着那快要落进雪地里的马尾。只看了一会儿,她便忽然有些想念秋千儿了。 秋千儿是一位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仅杨西这么觉得,江城大多数的人也都这么觉得。可她们私下玩闹时,秋千儿可不顾她自个儿是个什么大家闺秀,似男儿般挽着衣袖便要与杨西当下便要分出个胜负来。 杨西总是气不过,分明身形比她娇弱许多的秋千儿总能接住她丢出的手鞠球。 可秋千儿有一个极大的弱点,她的发髻总会七绕八绕成一根细小的辫子在后脑像马尾那般晃荡。 杨西与她玩闹不过时,便会乘机抓住她的小辫子让她求饶,秋千儿就会服软,待杨西松了手后秋千儿便会大喊:“你耍赖皮!你是赖皮狗!” 飞雪缓缓落在杨西的肩上,她想着想着不免痴痴的笑。 “十多日了呢,秋千儿这时候正在做些什么呢?莫不是还常常看着那一幅画吧……”杨西自言自语着,恍惚间眼前又成了一片银白,她耷拉着脑袋侧过身向父亲问道:“爹爹,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杨安冷峻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一抹笑意,他回道:“穿过了前边那条山边的小路,便是江州地界了。” “昂。” 杨西轻轻应了一声。 “走镖很累吧?” “是呀!父亲和师兄们也都很辛苦。” “你要多读书,以后嫁个好人家。” “……” 杨西想了想说:“女孩子很少读书。” “你娘也是知书达礼的。” “那娘亲为什么看得上爹爹?” “……” 二人沉默,良久,杨西才又说道:“我不想嫁人。” “嫁人会早死。” “我不想死。” 杨西自顾自的细声细语道:“我想走镖,当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 杨安像是没有听到,只紧紧攥着马绳,生怕前边的老马脱缰而出。 雪依旧落着,却在众人恍若之间,一道轻柔的琵琶声不知从何处而来。 像是潺潺流水般在山边的悬崖之间荡漾。 前方的骡车已停下,杨安也戒备地勒住了老马。雪地上的六人拔出了长剑来,而杨安却仍旧紧紧攥着马绳。 杨安环顾着四周,在四周的雪野里缓缓冒出一个接着一个的黑点来。 “是马匪。”杨安当即判断道,并让杨西入了车内。而杨西放心不下父亲,在车帘侧露出头来害怕的看着父亲,她轻声喊道:“爹爹……” “你不要出来!” 杨安大声斥道。 他的面前已然是密密麻麻的群马,挥舞着大刀的闪光。 在茫茫的雪地里,飘飞的雪花里。 堵着车队的前路,堵着车队的后路。 刀与剑的碰撞声激烈爆发。 随着骡子的齁叫,老马的惊鸣,杨安拔出腰侧的雪刀来。他一手抓着马绳,一手挥刀斩向后边意图染指马车的马匪。 红血染了白雪,烈刀扎入白骨。 纷飞的雪洋洋洒洒的下着,好像凛冽的寒风都已是刺骨的刀锋。 杨安想让跟了他有些年岁的老马奔腾,却无奈那虽粗壮的马腿却比不过砍刀的下落。 老马的前腿尽断,趴在红血里哀鸣。 杨西从马车里滚落而出,重重地摔在父亲的后背上。 暖炉里的灰炭飞散而出,顿时火花四溅在马车各处,后经由落雪覆盖,在滋滋声中熄灭或“苟延残喘”。 杨西害怕极了,却突然有只用劲的大手将她抓离马车。 她抓着马车的木板,借力用脚奋力地向后踹,才将那人的大手踹开。可却在身边闪现一柄大刀将马车木板砍出一道裂缝来。 杨西慌忙跳下马车,双脚直直陷入雪地里。 “西儿!回来!”杨安大声喊道,双手却依旧挥刀猛然斩下一匹来犯棕马的马首来。他的身侧又围上了数马,马上的大汉不断朝他挥舞着大刀。 雪地里,杨西染着黑灰的小脸通红,她虽然惊慌不已,但仍旧毅勇无比地逃着,身后那骑着棕马追她的人却紧追不舍。 悬崖下,双腿打颤的杨西背抵着身后的尖石已无路可逃。 而追着她的马匪坐在棕马上十分得意,竟收回了大刀,正想下马去捉时,便被从天而降的人影砸倒在地,顿时不省人事。 …… 又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沿着车轮印在绵软雪地里的轨迹缓缓驶来。 宛若被飞雪浸染透彻的白马领头,拽着马绳的人好像并未瞧见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和溅得到处都是的红血。 寒风里是道不尽的肃杀,夹杂着浓浓的血腥气味。 周遭在厮杀声里,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一些琵琶声,而那新出现的马车里却传出了一道清丽淡雅的琴音。 琴音凝集,似乎冲淡了琵琶。 琵琶轻柔,却携着一股凄然。 在瑟瑟寒风中,像明月光照在了渐熄的烛火上。 马车不畏飞雪的前行,而马匪也发现了这一位不速之客。 围拢镖车的马匪们分出一大股来,挥着银亮的大刀,驾着棕马朝白马飞驰而来。 白马昂首低吟,竟吓得几匹棕马前蹄失力,摔落在雪地里,使得上边的人在地间连连打滚,连手中的大刀都嵌进了自身的胸膛,简直惨不忍睹。 正在此刻,琵琶声断。 琴音也在风雪中渐息。 白马依旧划过寒风,而马匪们像是得了什么号令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些尸首任由雪花覆盖。 杨西呼着热气,看向那砸晕马匪救下她的人,那人眉粗,像一抹炊烟,浮在眼痕上。他不像江州男子长得那般清秀,倒多了一些冷峻。 她试图抱起那砸晕马匪的人,用尽气力的扛着男子沉重的右手,却也只拉起半身仅向前挪了挪。她不知生了什么闷气,抬起脚便踹向被砸晕倒地马匪那满脸胡茬的脸,使得脚底下凝成的碎冰都落在了马匪的脸间,并划出红线,渗出些鲜血来。 面色发白的马匪并未醒来,他的头已经扭曲弯折在肩上,显然是被那从悬崖上掉落而下的人砸没生机,了无生气了。 远处,斜翻在雪地里的马车旁,杨安略显疲惫的目光远远看着马匪消失在茫茫雪雾之中。他一身裘皮大衣被刀割破几处,但杨安并未受伤。他提刀大步走到杨西身边,并伸出手探查那白衣男子的鼻息,鼻息尚在,人还活着。他接过杨西背着的手,将白衣男子扛在肩上。 六位提着长剑的男儿也往这边赶来。 “可有受伤?”杨安光朝他们问道。 众人摇了摇头。 有一人对杨安说道:“三头骡子死了两头。” 杨安点点头,他回身看向那倒在雪地间断了两条前腿的老马才说道:“无碍。” 后方驰来的白马车缓缓驶过。 杨安丢下大刀却扛着白衣男子拦下了马车。 白马车停在雪间。 “何事?”拽着马绳的彪形大汉冷冷道,连头都未抬起一分。 “我肩后此人从悬崖而落,气息微弱非常,恐怕危在旦夕,烦请贵人将此人与小女先行送往江州安置,一应费用都由杨某承担,不知……可否?” 彪形大汉不置可否,只是抬头看了看天际的飞雪。 “滚开!” 一声稚嫩的童音从马车内传出。 马车一侧的六人顿时齐齐拔出剑来,立现雪地里掺杂红血的剑峰!他们虽是一介武夫,以走镖谋生,但从小受杨安教导要以礼待人,眼见的师傅被这般无礼之语所待,哪里能受得下这股气! 彪形大汉猛地斜视那六人,竟从眼底隐隐爆发出一股浓烈的杀气来。 “安在烈,杀……” 马车里的童音似乎还未说完,便就此匿声。 “在烈叔叔,让他们进来吧。” 是一道温柔无比的女声。 …… 第一卷 江湖篇 二 画 (写在前面) “你赌输了。” 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提着长剑站在山崖边低头望着那崖底下的浓浓白雾自言自语,“你晓得你会输,又何必寻借口来框我?” 女子的眼神之中饱含着两种略显矛盾的情绪,是愠怒之中却又携着些释然的温柔。 她披着如雪般银白的狐毛大裘,像是融入了风雪里,或者说像是立着的雪人。 雪人的身后半跪着许多人,许多人都低着头未敢言语。 “当年我要杀她,你为何要拦着我呢?” “你笑着说要跟我赌,我情愿不赢这一回,而以后……”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落了雪,却被温润的泪珠融化。 “雪下这么大,很冷吧?” 女子睁开了湿漉的泪眼,仿佛是问着山崖:“你去哪儿了?” …… 绵绵飞雪在天际盘旋着,似留恋着云间的温柔才依依不舍地落在茫茫雪野里,落在驰行的白马车上。 “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都没死,真是好运气。” “怎么不是这个小娘匹?那肯定摔成了肉饼。” “看什么看,再看给我滚下去!叫你让野狼咬成一堆血骨头!” 杨西不顾坐在对面那位少年郎的种种不屑,言语中充满了不知何来的怨气。她紧张地看着躺在马车内侧昏迷不醒的救命恩人,只见救命恩人的右手处衣物不断渗出鲜血来,她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上已经风干了的红血。 “臭死了,都是血腥味。” “长姐,你便不该叫他们上车里头来。” 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年郎装模作样地用手在鼻前摇了摇,朝着那正在为一人处理伤口的女子埋怨道。 女子未理他,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昏睡男子的白衣衣袖轻轻挽上,露出那已是伤痕粼粼的右手肌肤,由上至下裂出一道血痕,不断向外涌出鲜血来。 杨西有些惊恐的用手遮住张开的嘴,而坐在她对面的少年郎也同样望而生畏,下意识地朝马车口长帘处退坐去。 连车窗帘也抖动着,同时飘进一些萧瑟的寒风,将那少年郎身前的暖炉吹起一些星火来。 仅有摆放在马车内中央的古琴与那拿着裹布的女子处变不惊。 女子的发髻间拢了一处淡紫色的长结,像是翩翩起舞的彩蝶。如玉璧的额前则挂着一串淡紫色的水晶珠坠,悬挂在令见了的人便心有余悸的伤口上。她柳叶眉轻挑,略施粉黛的面容似夜里那一抹被银华微光所笼罩的月色,又似浮动的山河轮廓在洁白的宣纸上栩栩如生;女子红唇微启,如绛色小桥映入水波荡漾。她微抬起昏睡男子受伤的手臂,身后那如瀑如墨的长发却因她略微低头而升起。 人间难得的殊色轻轻地将金疮药一点一点地均匀撒在男子的血肉处,直到从伤痕里涌出的红血渐渐没有前刻那般骇人,再接着用裹布一层又一层地里外都小心包扎上。 待裹布包扎好后,挂着淡紫色水晶珠串的额前已布满了细汗。但她却未为给自己擦拭,而是将昏睡男子的白衣衣袖慢慢拢下后,便从怀中取出自己使用的丝巾替那昏睡男子拭去满脸的热汗,而她额前的细汗则归为几处落了下来。当她仔细望着昏睡男子的面容,不由心中一颤,竟久久不能收回手来。 这昏睡不醒的男子竟像极了一位故人。 她痴痴地看着,却不知已入了迷。 在一旁的少年郎诧异得看着仿佛愣住了的长姐,晃着手到女子面前,担忧的问道:“长姐?长姐?长姐你怎么了?” 女子这才回过神来,便收回布满柔情的目光也同时收回手来,将手里的丝巾放置在一旁。 她用如银铃般的清音回道:“只是,想起了些往事。” “长姐,你不用怕。他们抓不回去你的,只要有我在,我会保护你!”少年郎用手拍了拍胸脯说道,他以为长姐是在担忧会被家里那边的人追上。 “大姐姐!”杨西开口道,“不要怕,我父亲以前可是捕头,谁要抓你们,我可以让父亲帮你们的!俗话说得好,有恩必报,你让我们上了车,救了我的救命恩人,我正愁不知怎么报答你呢。” 女子摇了摇头,她略显疲惫的说道:“不必报答,我们无碍的。” “谁要你的报答,好像找你就管用似的。”少年郎讥讽道,“连群马匪都搞不定,还帮我们,下次不让我遇见你,就是谢天谢地啦!” “你!”杨西生了怒意,倒是让那少年郎得意起来,朝着她吐了吐舌头。 “好啦。小燕,且静些吧,莫吵醒了他,我们的药药效发作时有多疼你是知晓的,他这时昏睡不知痛觉倒是正好的。” “真叫他痛才好呢,不痛一回怎知我们牧梁金疮药的好?” “你再胡说便下了车,自己回去。” 少年郎顿时便不再言语了,倒是坐在马车对面的杨西嘴角微翘看他吃瘪而乐,气得他恶狠狠地直瞪着杨西。 杨西更加得意了,一副让你再嘴欠,终于被人治了的神色。 “小——”少年郎正想说话骂那小娘匹,却堵在了喉咙口想起长姐的话便强行咽了下去,撇过脸叫自己不再看她。 “我已将他的外伤处理好,且修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但他从悬崖上落下想必得了很重的内伤,尤其是……”女子对着杨西指了指自个儿的头部后,又将一瓶金疮药递给了杨西,接着嘱咐道,“这金疮药你且拿着,隔三日便重新给他敷上,多休养一段时日外伤便可痊愈。至于内伤……千万要记得,不可让他过于疲惫或遭受惊吓,不然重则性命难保,轻则成为痴傻。你要谨记,尤其是不能使他受到任何的惊吓,记住了吗?” 杨西接过金疮药,连忙点头,并认真地打量了几眼女子的模样。 女子见她投过来的目光,疑惑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好像一个人。”杨西答道。她从进至马车时,便已有几次偷偷打量过这位如画中仙子的大姐姐,直到此时,仍然觉得很像。 “是吗?可我是初次见你。” “我也是。但……”杨西吞吞吐吐的说,她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说了出来,“你像我一个朋友府中的一幅画。” “画?” “不是不是!是画中的一个人!”杨西慌张解释道。她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够准确,连忙改口,“真的好像!不过你比画中的人稍稍大一些。” “原来如此。”女子露出笑容来,她释然道,“难怪方才你上了车后便一直瞧我呢。” 一直在旁听二人对话的少年郎欲言又止,他不敢开口。他觉得这个小娘匹就是为了套近乎才说什么长姐像一幅画,暗自心道:“呸,马屁精!真不要脸。”后又暗自寻思道,“不过这好似比我直接夸长姐是天下第一大美人来得好,虽是大大的实话,但这般言语却既不显得浮夸,又能夸得生花,妙啊!下次我也试试……” “我那位朋友天天都要盯着那幅画呢!” 杨西说罢,却发现马车内的气氛有些怪异。 额前挂着一串淡紫色水晶珠坠的女子叹了口气,绝美的容颜朝向车窗,而被寒风吹动的车窗帘不断拂动,从缝隙中可见外头的风雪,而风雪不仅冻结了山水,也凝滞了她的笑容。 杨西有些困惑,不解地看着那已是满脸愁容的女子,她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此时已不敢再多言。 少年郎见此情景,抿抿嘴心想道:“还是不能学这小娘匹,我还是夸长姐是那天下第一美人为最好!” 而此刻,马车外的飞雪已经略显小去。 白马悠悠然地踏在绵绵雪地上,几许寒风微微从天边露出的斜阳处吹来,拂起马车窗帘,金光照在了坐在马车靠内的女子脸上,一串淡紫色的水晶珠坠悬挂在如玉璧般的额前。而因马车在本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行着,哪怕有柔雪垫上了一层,也还是无可避免地颠簸。那串淡紫色的水晶珠坠便也来回晃荡,使得女子的目光无法安心地落在那前方马车口的车帘上。 车帘也晃着,不断从缝隙里透进些光来,闪现前方的雪路。她则终于可以将目光微移,移至那昏迷不醒的人身上。那望定的又一刹那,女子恍惚间再度产生了一些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在某个地方某个时辰在同样的马车里见到同样昏迷不醒的人。 像从前的从前,有一位少年郎受了惊吓,同样也是在落雪的时节,在前行的马车里,昏迷不醒的少年郎紧紧牵着她的手,紧得像初生时便系在手臂间的长生缕。 从前, 少年郎对着她拍了拍胸脯说,会陪她去找父亲。 从前, 少年郎还说,他再也不伤害谁了。 从前, 少年郎抱着她保证说,他会送自己离开。 “那个人……” 她如是想,清秀的细眉微挑,看着那已被擦去热汗却仍旧昏迷着的男儿在心底借以问候,“悠悠岁月,已过几载,你还好吗?” 她望着窗外的飞雪伴阳,不禁感叹:真真像一幅画呀。 第一卷 江湖篇 三 波澜 (可略过) 雪停时。 一块写有江州的立碑上覆着雪,其旁的官道上疾驰过一辆白马车。而白马车的后边,是几位背着盐袋正在化雪的官兵。 略显年幼的官兵昂首望向已行将过去的白马车,低声道:“好像不是苍楼的白马。” 年长的官兵在前头闻声便回过身来,便用手中缠绕合拢的长鞭重重拍了拍他的头后厉声骂道:“混账东西!你个小娃娃连江州都没得出去过,那白马难不成还是那北边牧梁鞑子的马?那马车上的人都是牧梁奸细不成?我看是你小娃娃想偷懒!” 此刻吃痛的官兵不敢再言语,连忙从背后盐袋里取了些盐巴,分均去撒在雪上。 天边微光照落,半个红日虽藏在云间却也将那一撮被撒下的粗颗盐巴照得闪闪发亮,像是绵柔的沙地里嵌入了璀璨夺目的玉石。 “伍长,今儿个是啥日头哩!”另一位撒完盐巴的官兵走近那年长的官兵身侧说道,“这盐巴可是好东西嘞,撒在雪上岂不浪费哟!” “今日可是大日子,苏州府府衙周大人要过来咱们江州照例巡查!” “嗐!不就是寻他失踪了的大公子,咱家媳妇都听说了,那周家大公子出门游玩却不知所踪,我们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的嘛!” “别别别!是巡查巡查!”那官兵眼见地长鞭便挥将过来,连忙认错。 长鞭却依旧照脸而来。 “照例巡查!照例巡查!” 他双手抵在脸前,见长鞭半晌还未落下,这才放心收回手来弯腰讪笑道:“伍长,我这不也是听我家那大脚媳妇胡说,这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官场上向来是公私分明嘛。嘿嘿,怪我多嘴了,多嘴了……” “哼!”手执长鞭的伍长这才冷哼一声,放下手来,朝远边撒盐巴的人去了。 “呸!这世道竟还有公私分明的官嘞?”险些被打的他转过身,却见那新入府衙的憨货正抬着头朝远处不知在看什么,他走向前便朝着略显年幼的官兵踢了一脚,“你小子在发什么呆?还不好好撒盐巴?” “哦……” 被踢了一脚的人这才低下头颅收回望着那远驰而去的白马目光,木讷地从身后盐袋里取出一把盐巴来,盯着盐巴一点一点落在白雪之上。 待身边的人渐渐离去时,他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认真的说道:“那肯定不是苍楼的白马。” “不错!” “那是牧梁的白玉庐。” 不知何时,他的身旁多了一位背着大刀的男子,脸庞蓄满了络腮胡,细看时,竟有一道深刻的刀疤显现在他的左脸。刀疤男拍了拍他的肩,朝他笑眯着眼。 “是你。”撒盐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却落在了大刀上仍在滴落的鲜血。 “你为何这般怕我?”刀疤男半蹲下身子,大刀柄靠在他的后脑处,背影则是无边的雪影,再也没有了一人。 撒盐人身后的盐袋在晃动,他颤巍巍的说道:“你……你是来杀我的?” “我不杀你。只是——”男子停顿一刻,才说道,“我看不起你。” “我……我,我——只是无处可去。” “赵澹归。”男子平静的说道,“我的小王爷,你何时才能归去?” 被称为赵澹归的人重重地垂下头,他低声泄气般说道:“我回不去了。” 刀疤男像初来时依旧笑眯着眼,摸了摸他身前穿着苍楼官服小人儿的头。他用脚上的黑靴拧了拧地间的白雪,语气已变得柔和许多,他说道:“我来,是接您回去的。这雪,不是我们的雪。” “我不回去!”赵澹归甩开他的手,他抬起头郑重的说道,“三叔容不下我!” “所以,我来了。”男子站起身,他一边远望着那一堆堆的血滩一边缓缓说道,“有些人……终究要为这雪付出些代价。” “羌晔!你他娘的有病!” 刀疤男用手抹了抹下颔浓密的络腮胡须,又将手轻触在左脸的刀疤上,随即放下时,他眯着眼睛笑问道:“小王爷,我如今是不是极丑?” 赵澹归别过脸,未理他。 “上京酒,白玉壶,方饮百酒无滋味。” “纵清风,飞雪后,千里马最白玉卢。” 背刀男子沉声吟词作罢,眼里已泛着蒙蒙白雾。 赵澹归侧过身,他接词言道:“万里目,玉树开,道是人间白——玉——郎!” “哈哈哈……” “白玉郎,白玉郎?白玉郎!”刀疤男仰身大笑,却见两行清泪不合时宜般从他茂密的络腮胡林间流下,“我这一脸的刀疤拜他所赐,杀我全家,屠我全族,此仇不共戴天!但——小王爷,您又何尝不与属下一般下场呢?” 赵澹归捏紧拳头,却终究松开,他说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我的小王爷,您为何能说得这般轻巧?” “难道!难道你要在苍楼夷地度过此生,将滔天的血海深仇安于身后?” “那又能如何?!” 声音似雷霆,且迅且消。雪后微弱的日光照在稚嫩的脸上,赵澹归闭上双目,背过身去,在羌晔的身前仿佛一株虽孱弱却布满沧桑的幼树。 “那善于借刀杀人的老狗将自己的长女许配给了枳也,成亲之日,老狗的长女逃走了……带着赵燕南下,如今,已至苍楼。” “身侧,仅有安在烈一人。” “凭王爷之资,与在下所属,便教那老狗断子绝孙!” 赵澹归摇了摇头,他仍闭着眼说道:“杀了小燕又如何?三叔不过知非之年,再生五六个小燕又有何难?” “不过。”赵澹归此时睁开明目,从眼里喷射出一道猛烈的白光落在千里雪地上,他说道:“当年青狼传回消息,听说苍楼的那位很在意我的堂姐,不知确有其事?” “不错。听说曾经在苍楼还起过一桩婚事,当年那老狗被主上打为丧家之犬,落难苍楼,后不知为何缘由竟能向苍楼皇帝借来二十万精兵北上,若非如此,那老狗何以杀害主上,夺得皇位?可怜我主上,大业未成,却被那老狗借以敌寇之军击败!” 赵澹归嗤笑一声,全非先前面目,他缓缓道:“父皇之败,败于施政,内忧外患之际仍高歌舞乐,不赏有用之人,却爱谄媚之声。区区苍楼二十万铁骑岂能轻易踏破我牧梁河山?赵燕纨绔之辈,何忧之有?此后江山大地,与我争雄者唯二也!” 他在雪地里朝前边走边道:“与我争雄者唯二也!” 绵绵雪地里传来铿锵震力,羌晔热汗直流,急忙跪下。 “王爷饶命!” 远处,黑压压的棕马出现在雪野上,声势如同地动山摇。 赵澹归接过一人送上之信,摊开信来,看罢。细眉挤成弯月,继而舒展,他道:“有意思,若是巧合真就是……有意思。我倒是好奇,这江州还有什么秘密?” 他转过身对着已无生机的羌晔说道:“他是老狗,你算什么东西?” “少主!” 一人从羌晔怀里搜出一封密信,递与赵澹归身前。 赵澹归一展而开。 密信:“经查,小昭王于苍楼江州现身。帝令命你随候在驾,路经苍楼江州,若其无反之意,杀之。若有之,请君就地诛杀!” “三叔啊三叔,你够狠。”赵澹归说道,却有风而来,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 赵澹归连忙将密信置于怀中暗处,却见密信之上仅剩下一句:经查,小昭王于苍楼江州现身。他恍然,好一记借刀杀人之计! 但——密信未出,家奴已死! 为何? 他将密信揉成团,却又发现内有硬物阻隔。赵澹归用双手猛然撕开,取出密信之中那夹杂的硬纸片。 “燕破长栏烟云在,尔等江山皆平复;翻手但为波澜起,只日杀尽赵家魂!” 杀尽赵家魂—— 第一卷 江湖篇 四 怒号 (序章结尾篇) “他自小没了爹娘,生性多疑,那羌晔若寻到了他必死无疑,甚至连密信都不曾打开。我让青狼旧部特意在夜里放出消息,像这类恨意滔天的人,你只要给他看一步,他也会无论对错去走下一步。可想而知,我那侄儿哪怕在苍楼混出了些势力,没用的……” “主上莫非不担忧他会对二位小主人做些大逆不道的事吗?” “放心吧,我那侄儿我还不了解?更何况,我的老朋友会让自己的儿媳妇送死?” “老朋友?” “嘿嘿!将军!”身着一袭明皇龙袍的人将最后一棋落定棋盘,他捋着墨色长须笑道:“你的棋力可大不如前!” “王上天资卓越,是我辈所不能及也。”白髯老者端坐在侧,桌前棋局败局已定。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奉承什么的便免了。” “王上为何要放公主南去?且为何笃定公主定会去夷邦江州?” “江州啊……当年朕也去过。”龙袍着身之人两手背扣,走至被封紧了的红木窗边。 “朕!” “是皇帝!” “朕的万万臣民!” “活在一片空白里!” 他一拳硬生生地打向红木窗。 “砰!” 无数的冰锥从被打破的洞外飞溅而来! 随着呼啸的狂风怒号! “朕要朕的臣民也有春夏秋冬!” 《琴箫鸣》第一卷 江湖篇 四 怒号 (序章结尾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一章 杨忘 “雨颤枯黄枝偏晃,巢湿依旧向天望。” “明日若是晴天照,雏鸟生来便高傲。” 杨忘一袭棕布长衣,静静站在学堂外墙边,低吟着那石墙上似尤小刀而刻成的诗句。 诗句糅造显得稚嫩,作诗人年龄应当不大,他细细重读,冥冥之中有一些熟络感。他晃了晃头,又侧向身旁枯黄无叶的柳树。 此时雪已消融。 半个月前,他醒来时还是漫天大雪,仿若杨忘的记忆一片茫白。 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为何从悬崖而落? 他不知道。 杨叔给他取名为“杨忘。” 小姐说杨忘是她的救命恩人。 他已什么都不记得了…… 杨忘向前踏上一步,用左手先捂了捂胸前,再将双手置于柳树粗糙的树皮上。他稍用力一推,从丹田处便迅速有一股热流散分为二又分别流置于双掌间。他连忙吓得收回手来,对着二掌异样颇为惊讶。 柳树条如春雨绵绵而落,落在他的发髻上,落在他的肩角,落尽他的周遭。 树旁,是一方静湖。 有枝条落进静湖,却已泛起长长的波澜向外划去。 而静湖上有桥,亦有舟。 杨忘发现有一道目光急速射来,他抖了抖身子,将枝条抖下便迎向那道目光。 是小姐的朋友,秋千儿家的小船。船头,戴着蓑帽的老者见杨忘朝他看来,憨然一笑。 杨忘下意识地鞠了一礼。 而静湖边其实停靠着许多小船,船上皆有人,只是目光都投注在那学堂的大门,无他人闲暇注意到杨忘这一角。 学堂名为:明湖。 明湖自南由北也江支流而成,而学堂依于明湖,置于明湖之间,唯有一长桥连通陆外,是一座孤岛。所以,学生们若要行来,要么坐船,要么便走过长达百丈的木桥方能抵达。 小姐晕船,所以杨忘作为伴读也要随杨西每日走过那长桥,但大抵是他背着小姐走过的。 杨忘百无聊赖地走向木桥边,他抬头望了望夕阳,等待着。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扁舟浮动,人音嘈杂。 “听闻最近西城又有一户人家的婴孩被盗。” “可不是,东城那块已经丢了十几个啦!” “南城北城也皆有案例,这年月真不太平。” “谁家还敢再生婴孩?好几家婆娘都不让自家大汉上床了。” “恁娘生的,我家婆娘都把我赶到柴房去了,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 “还好我没婆娘。不过这偷婴孩的贼人倒也奇怪,莫不说官府抓不到,连那些江湖侠士都束手无策。若是以后那贼人不偷婴孩,来绑我家小少爷……这江城,怕是没法待了!” “我倒是听我们府上夫人说,这事儿可能和那苏州府衙周大人丢了的大公子有关联,你们想想,自从那周大人来了我们江州江城,夜里便始而失窃婴孩……” 杨忘听到此时,似乎略有所思,正要听那几人继续往下说时,学堂大门却开了。 人头攒动,皆是大约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个个挎着布包朝外涌来。 他一眼望去,却始终不见有少女的身影。 学堂内。 七八位少年郎将杨西和秋千儿围住。 “你们女孩子家家不在闺房内绣花,为什么来学堂读书?” 有一位少年郎指着二人说道。 杨西一袭红衣,长发系拢于银钗之间,她牵着秋千儿的手向前一步说道:“让开!” “不让!” “不让!” “不让!” 众人喊道。 “信不信我让我爹爹把你们都抓起来!” “一个小镖局的小镖头,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就是就是!” “我爹是城里最有名的师爷,你爹凭什么抓我们?小心我让我爹写状子把你爹送进大牢里去!” 杨西有些生气,她松开秋千儿的小手,用两只手奋力地朝前方猛推,竟一下把那身形有些胖硕的少年推倒在地,顿时哀声响起:“哎哟!” 后面的少年郎连忙趁机从杨西背后踹向她的双腿,杨西吃痛并失力扑倒在地,而那先前胖硕的少年连忙翻身将她扑在身下,用粗腿压住杨西的双脚,又用双手分别按住杨西的双臂,只教杨西在身下动弹不得。 而秋千儿虽一脸惊慌,却为了杨西正要上前帮忙时,却被另外几人牢牢架住双手,无法上前一步,她急切地喊着:“杨西!杨西!” “呸!” 师爷家的胖小子甩了甩脸上被吐的唾沫,顿时涨红了脸,他将杨西双手并拢压在背后,腾出一只右手来,他恶狠狠地说道:“我让你推我!没规矩的野丫头!” 胖小子正要挥将下去之时,右手已动弹不得。 “放开。” 杨忘蹲着身子,一手抓在那胖手间,微微旋钮,那手臂间的嫩肉已有些泛出血色。 胖小子热汗直冒,两只眼眶像失了原本的形状而显得扭曲,其中的眼珠子直往上翻转。 杨忘松了手。 后面的少年郎见状连忙害怕地搀扶起已失了力气的胖小子往外跑去。 杨西的眼角明显有了泪光,却只是坐起来偏过头,也不说话。 令杨忘奇怪的是,一袭淡黄色长裙的秋千儿也只是走过来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杨西的手臂。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想必,这类事情在学堂内时常发生。杨忘背朝杨西,蹲下身。 杨西默默地爬上他的背,双眼已通红。 “走吧。” 杨忘背着杨西,杨西牵着秋千儿。 外头已是残照,微波荡漾着红光,远处明湖上却有七八艘小船缓缓没入湖中。 少年郎们喊叫着,家奴们在水里扑腾,飞溅地水花四处。 分别时,红光映照在秋千儿鹅蛋似的小脸上,她静静地坐在船上看着他们,身侧的老者伛偻着身子慢悠悠地撑着蒿离岸,似乎没听见周围叫骂的喧嚣。 杨忘像融入了明湖里,在晃悠悠的木桥上径直走去。 少女将头贴近他的背,她携着哭腔说:“我不想读书。” 杨忘明显感觉到背后一处已被打湿。 “我想学武功!” “我想当女侠……” 他忽然站住,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武功?为何要学武功?” 杨忘喃喃道:“武功?为何要学武功?” “为何?不知道!武功是什么?什么是武功?” “我是谁?不知道!我是杨忘!” “为何要杀我!为何都要杀我?!” “我……” “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傻小子……你在说什么呢?”少女在杨忘背后嘟囔着,她吧唧着嘴,眼角虽还泛着泪花,却已然熟睡。 杨忘却若惊醒。 他抬步继续前行。 身后,有鱼从明湖跃起,划出一道道的弧线,在浮桥之上竟结成七彩的波光。 远处,蒙蒙的尘雾四起,那柳树轰然之间倒下,将那刻有诗句的石墙压垮。 十里扁舟几叶,却也皆浸于一面明镜。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二章 故事 是夜。 扬安镖局的众多镖师们从江州外各处押镖归来。 杨老爷特地亲自动手烧了一桌子的菜,这些镖师们虽说大都是杨老爷花钱雇来。但毕竟相处时日长久,杨老爷时常会指教他们些武艺,因此也有了深厚的师徒之情。 杨忘坐在长桌的一角。他认得他们,他们都很照顾受伤时的自己。此时见他们坐在长桌上各自喜笑颜开也心生了几分悦色,只是小姐不在,不知小姐去了何处。 先前归家时,杨忘并未将明湖学堂之事转告于杨老爷,倒是小姐找杨老爷吵了一架,杨老爷呵斥了小姐几句,小姐拿着一把剑便跑出了镖局。 杨老爷示意杨忘不要去找。 “师傅的手艺可真不错。” 一位坐在杨忘右旁的人说。 “这红烧狮子头比起苏州酒楼来的还要好吃。” 另一位坐在杨忘对面的男子说道。 “胡说!侬银子月底不可见得有一次剩过,还有钱去苏州的酒楼吃?” “可不胡说,我先前在苏州的酒馆里待过,嘿嘿,那什么苏州名菜可都吃上过几回!这师傅做的红烧狮子头绝乎比那美味许多。” 杨忘夹着木筷品尝了后说道:“是不错。” “诶,还是杨忘兄弟识货,侬王至就是龟孙没有眼力见!” “瞧侬得意的样儿,我就是龟孙侬也是龟娘肚里被人踹出来的鳖儿——嘿,里外不是人!” 桌上的人都笑了,各自斟了一碗黄酒,饮了。 有几位酒量不错的镖师渐都吃饱便离去,各自回了房。杨老爷似乎有些担心杨西,已经走出了镖局去寻小姐。 杨忘眼前剩下几位镖师喝的烂醉,只趴在桌上,夜里怕是要受风寒。 杨忘起了身,背起右旁的那人,将他送回了房内。接着,他一个一个的把那些烂醉的人都各自送回各自的屋子,再看到那张满是残羹冷炙的长桌,也顺手清理了一番。 当杨忘踏着夜色,正准备出门时,却发现一位穿着淡黄色长裙的少女倒在街角。 杨忘左手放于秋千儿的肩胛骨下,手指收于秋千儿左臂与身体间,右手则放于秋千儿腿弯处将额头滚烫的秋千儿抱起。被抱起的秋千儿蜷缩着身子,然后用手勾住杨忘的脖子,她吐着热气,口里呢喃道:“娘亲,娘亲……” 夜风夹着冬日的萧瑟扑面而来,杨忘转身想将秋千儿抱进镖局内时,却听得怀中的人儿虚弱地眨了眨眼睛说道:“你是谁?喔……你是,你是,傻小子杨忘?” “拜托你,将我送回家罢。” 杨忘跟随小姐去过秋府,但那次的他只不过站在秋府门前未有进入。 走在前往秋府的街道上,秋千儿自顾虚弱的说道:“杨西,杨西要出城上那锦南山学武功。” “我拦都拦不住。” “你的脸好暖和,不过有些刺人。” 秋千儿倚靠在杨忘的肩旁,额头抵着他已冒出些短小黑须未及清理的脸庞。阵阵女儿家的芳香从秋千儿身上不断传来,杨忘说道:“你受了风寒,便少些说话。” “你是谁!你是杨忘!你不知道你是谁!嘻嘻——”秋千儿傻笑着说。 “我是谁!我是秋千儿!我知道我是谁!嘻嘻——” 杨忘以一只左手撑住秋千儿的身子,用右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心想该不会是热坏了罢? “你是杨忘!我是秋千!你小姐是杨西!杨西是傻子!嘻嘻——” 杨忘没想到,偌大的秋府竟没有一位小厮。 他听着秋千儿的指引,将她送进她的闺房,并好生安置在床间,用绣被盖紧。杨忘还从院内的水井中打了一桶冷水,找了块白布,浸入桶中再拿出,待拧干白布,便敷在秋千儿滚烫的额上。 杨忘反复几次,秋千儿的额头才渐渐平温。 她睡着了,口里却不断呢喃着:“娘亲,娘亲……” 杨忘坐在一旁,屋内没有掌灯,但门仍敞开着。月光照不及床边,却能照得屋内墙上的一副画像。 他好像看呆了,那画有宫殿,殿中有女,女子面容,如仙子降世,一条紫水晶吊坠在正中额间,霓裳彩服,像极了他梦中所梦及的那位姑娘。 “太杭宫夜景。”杨忘说着那画一旁的题字,右角红印处却又见三字:“陈明秋。” 他头微痛,便不再看,起了身往门外走。 杨忘忽然停在门中央,对着皓月,背对着那副画半刻。 风吹来凉丝丝的,却有飞叶袭来。 两扇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摇晃着,门槛前落满了枯黄的树叶。杨忘越过门槛,踩在积成一片的叶上,又发出碎叶的声响。 他关上门,面向前方之人。 老者未看向他,只是似乎认真地提着扫帚清扫着落叶。 “唰唰唰……” 寒风不断缓缓袭来,而地间散落的碎叶却越来越少,聚成一处成了堆。 “我知你何人,因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每个人身上的味道是不会变的。有些人身上巨臭无比,而有些人则附有清香。” “你知道我是谁?那——我是何人?” “你莫非真的想知道自己是何人?”他偏过头看向杨忘,目光如炬,仿佛洞穿了杨忘的眼眸。 杨忘点了点头。 老者一身蓑衣,头立蓑帽,难道是以此抵御这瑟瑟寒风?却见他戏谑般的一笑,又偏过头,看向地面。 “此时我不与你说,以后你自当明白。不过……” “不过如何?” “老夫可为你讲一个故事。” “五年前……”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三章 丝音 “五年前……承清十三年,太上皇薨逝。北地原牧梁楼兰之地,后为我苍楼楼州府发生叛乱,九万江州府军被抽调北上平叛。当时,时任江州府府衙大人正是小姐的父亲——秋一杭。” “当年江州恰逢大旱,秋收颗粒几无。起初,江州人心惶惶,但在秋一杭积极调用官家存粮与米商之间互通调配,压住市面暴涨的粮价,还未出现饿殍遍野的光景。直至有人吃起了江州遍处都有的紫云花,这才被发现那紫云花乃万毒之花,有勾人魂魄之效。初食者,意乱心迷,沉醉梦乡,引人魂不守舍,且又有瘾性,一旦沾染,必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当时,许多人家吃不起饭,听说这紫云花能顶饱,使得愈多的人将之食用,却教整个江州百姓人不能耕之,不能劳之,不能用之,大多人整日抱着紫云花或在城里、家里、野地各处吸食。秋一杭听闻此事,便厉声下令将江州境内之紫云花全部拔除,焚烧之尽。正是此令,却引来了烧家灭族之灾。” “如今的江州府衙大人许文怀,却是当年秋一杭麾下的一位小小师爷。许文怀是位沽名钓誉之辈,他大放谣言,诬陷秋一杭私吞赈灾粮,焚烧紫云花是要断绝所有江州百姓的生路。” “那一夜,江州府其余二十六城连其八十九座村落的人将江城围的水泄不通,其百姓举之火把将整个江城都已照得通明。据老奴所察,其中有真的百姓,也有许多扮作百姓起事者,但事已至此,无论如何,秋一杭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杨忘听得愤懑,正欲说话却被老者拦下。 “不!你不要说话,让老奴继续说下去。” “无数的人举着火把,秋一杭站在秋府的房梁上,耐心地向所有人辩解,却连及秋府上下被活活烧死。老奴……仅有两只手,我只能救下夫人和小姐。” 老者的声音已显得颤抖,他戴着蓑帽低垂着头,整张脸埋在暗里。 “为何?为何?苍天若有眼它为何不下雨呢?纵是那滔天的大火又能如何?!纵是——我杀完了江城所有的人,哪里杀得了江州所有的人?人,是杀不完的……” “老奴,老奴……愧对先——” 老者骤然停口,他背过身,摘下蓑帽,露出发髻来,他冷声道:“你记住,武学境界再高有什么用?这天底下不是靠江湖打打杀杀便是王道。” 他又重复道:“杀人!杀人有何用?人,是杀不完的……” “我不明白,您和我说的这些是什么道理。”杨忘说,“我似乎是个很笨的人。” “不需要明白。” “那我该如何做呢?” “遵循自己的内心,做该做之事。” “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晓,甚至连过往记忆都不曾记得。” “行了!老奴我不管你是装的还是真的失去了记忆!脱光你的衣物!” 杨忘一时无法接受,以为是自己听错,他迟疑的问道:“脱……光?” “呵。” …… 苍楼十九州,江州处东南。 江州二十六城,江城最北。 时节寒冬,却已无飞雪。 月光清冷,照在山路间发白。 山崖上,有一身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子。她借着巨石下的阴影处遮月,似乎不想让人看见她的面容。半梨形的琵琶颈部倚在女子的脸旁,她左指勾弦,右手五指则轻快且有序地来回弹奏。 琵琶声此起彼伏,荡然回肠,弹者伤怀,听者惊心。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是这般的情绪,也许是近乡情怯,又也许……女子白皙的手指如葱玉,在月下更显如霜雪。 “过些时日便要出嫁了,还在为何而难过?”一道声音自她的身后传来,惊醒了她。 琵琶声断,她提手轻抹去泪水,说:“他——还活着吗?” “他死了。”她背后身材矮小的男人缓缓走至她身侧,并瞥向她,一双如鹰眼般锐利的珠子紧盯着她说道:“你在为他而哭?” 她摇头,红着眼落下的泪被甩落,接着起身背过巨石欲行去之时,刹那间,便转过身将琵琶猛然砸碎在巨石上,琵琶断裂处,却露出两把细剑来。她蹲下身双手掩面痛哭。 “那人死了,你报了仇。什么事都不值得难过,更何况不久后你便要嫁给宇文括!” “苏玉!”那矮小的男人话里已生了几分怒气。 可她仍旧在哭。 矮男人看着她痛哭的模样与撕心裂肺的哭声深叹了一口气,前刻生出的怒气都已散去,他意味深长的说道:“当年你已亲眼见证江州如人间地狱,如今这般,如何能报江州无数百姓的血海深仇……” 男人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她出言打断:“我一直以为我是对的,可事实便摆在面前,哪怕便是你自己也不得不相信,暴君诚然有错,但错的不止是当初的江州百姓,更是你,更是现在所有在这一场场杀人计划中将会获益的所有者!” 她抬起头,眼睛红透。 男人看着她说:“你还不懂。” 她固执地大喊:“我懂!”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暴君枉顾朝纲,不论臣之好坏,便如羊圈羔羊、案板牲肉,随意宰割。试论天下臣子,诚然安心辅政乎?苍天当亡,其意何不顺人心!” 矮身男子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明日便要出嫁,玉儿莫哭坏了眼睛。” “我不是苏玉。”她流干了泪,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天说:“我是丝音。” “他没死。”男子说:“牧梁那位赵澹归亲眼见到他已被人所救。” 霎时,穿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子脸庞间落下一行热泪,长睫毛贴合眼痕间,仿若柳枝含水。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四章 活尸 是夜,江城。 明烛的灯火映着土黄色纸糊的窗纸,有风透过缝隙,微微吹拂着抖动的烛火,使得从房屋外看时,正有人挑着灯芯似的。哪怕更夫正在街头游荡不断报着:“夜到三更,小心火烛。”紧接着敲铜锣的声音:“咚,咚!咚!”一慢两快的锣鼓声重复着更夫的喊叫不止,却还有不少屋子在寂静的半夜里微闪着仍未熄灭的灯火。 冬风呜咽着吹过,卷起石头道边的一些落叶,在半空又或在地面打滚,扫过一片覆盖着石板的尘埃,荡到家家户户木门前泛着红光的灯笼上,再荡到风落定的地方。 “孩子他娘,快醒醒,醒醒。” 一处还亮着灯火的房屋内,男人抱着由襁褓包裹着陷入梦乡里的婴孩,他腾出右手有些着急地推了推躺在床上的女人:“快醒醒,醒醒。” 女人被他惊扰醒来,她急忙坐直身子,轻唤了声:“孩儿。”忙寻着自己才三个月大的儿子。 “在这呢。”男人轻声细语的说道,坐到床边,将怀中的婴孩轻轻递了过去。 女人小心翼翼地接过尚在熟睡的婴孩,她朝着男人压着嗓子轻声骂道:“臭不要命的,侬喊我做个啥,我还以为——” “嘘——”男人捂住女人的嘴巴,眼神示意门外有异动。 女人紧捂着襁褓,明显有些慌乱,她害怕地朝床内靠墙的地方挪了挪身子。 男人则起了身,慢悠悠地避过那些桌几再走到大门旁,忽地打开一看,一眼便全是飞叶涌了进来,他吓得赶紧往回跑,连忙跑到床上抱紧媳妇与孩儿,只两人紧夹着襁褓打颤。 烛火熄了,暗暗的房间内渐渐没了声响。 过了一会,还是女人微微抬起头一看,却只见到月光下的一地落叶,其他便无任何异常,这才反应过来确是虚惊一场。 她一把推开男人,又是压着嗓子一顿骂道:“胆小的样儿!还是个汉子,只一道风便吓得什么一样。” 男人这才缓缓转过头来,长舒了口气说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然而他下了床,正想上前关闭房门之时,倏忽间一道黑影闪入,男人与女人便已被吓得昏倒在地与床上。 那闯入房内的黑影融入暗里,提着剑便往那号啕大哭的婴孩走去。那婴孩先前被那昏倒过去的女人硬摔在床上,被人抱起时少不了更卖力的大哭,作为把他吵醒和摔疼的代价。 而正当此时,一道不寻常的疾风从黑影身后袭来,在婴孩的大声哭泣里,杨西自是右手紧紧护住婴孩,却来不及抽剑回击,只能向左微侧躲那劈来的剑锋。剑锋失了目标便猛然转了反向,她迅速以腰肢做力,横斜着躲过那暗里的剑身。 这一息之间,已是两击。 杨西自知抱着婴孩,根本无从还击,所以便想着向房门外跑,可就在她刚稳定身子时便被后者以一记勾脚绊倒,连人带婴孩猛摔向地。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杨西在半空中失去平衡往下急速摔落之际,她用尽全身气力翻转身子,“砰”的一声响后,才凭左臂撞地,护住右边婴孩平安。 不过这一下,可当真是痛。 “捉了你这贼人半月之久,今夜终于可将你捉拿归案!” 杨西一听这话,便知晓背后偷袭她的人应该是一位捕快。 可这捕快愚笨,竟把她当做贼人擒拿 杨西趴在地间,忍痛喊道:“你这捕快却是瞎了眼,我若是那偷婴孩的贼人还会如此护着他吗?” 声音清脆,不像是男人发出的浑厚音色。 自从江城半月前出了个专偷婴孩的贼人,总在半夜三更时行窃,不盗金银财物,不窃华服霓裳,却只将未及满月的婴孩偷去,还留下婴孩手臂上所系的长生缕扔在床头。惹得江城各类流言四起,使得江城里有未及满月婴孩的人家尽皆惶恐不安,直至传入江城府衙许大人耳中,许大人下达重令一定要抓捕到这胆大包天的贼人…… 那捕快并没有理睬倒在地间人的话,只蹲下身夺过被杨西紧抱着的婴孩,顿时闻到从杨西身上散发而出的一股清香。捕快陶醉般的凑近深吸了一口,然后眼珠子骨碌一转,放下剑,也将婴孩放置在地边,他在暗里咧开嘴笑道:“嘛,还挺香,捉个女贼人还不顺便让我乐呵乐呵?” 此时,他一意脱着上衣,却无察觉黑乎乎里杨西那双睁得像鸡蛋那么大的眼睛。 “嘶……嘶……” 一种诡异而有些发颤的声音携着热乎乎的气息冲刷着那捕快的右耳。 而捕快身前的杨西已双手撑着背后的地面往后退去,睁大着双眼十分惊恐的看着那在微弱月光下佝偻着的枯瘦身躯——乱蓬蓬的长发间似乎沾满了异物,像极了她爹爹曾向她描述过的活尸——“只是没了精神,它还能走还能跑还能杀人……” 杨西突然有些后悔跑出家门,先前她本想去那锦南山上传说中僧人皆都武艺高强的清风寺学武,却当她跑到南城门时,城门却早已关上。她只得原路折回,却又不曾想到会遇到爹爹曾给她讲过的活尸。 “爹爹……” 她渐往后退,虽然她看不清楚活尸的样貌,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那绝对不是人! 那捕快却丝毫不敢动弹,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自身背后被抵着一把利器,虽隔着衣物但仍能感受到一股冰冷与可怕!他想叫住那女贼,好让女贼回来救他,可那身后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正用冰凉的手扼住他的喉咙间,尤其是当他闻到那东西身上的极度恶臭之时,他已经泪流满面,在心底默默发誓:“若今日大难不死,回去再也不骂媳妇脚臭了!” 可他当看见那女贼人跑得比兔子还快时,又在心底愤怒的大喊:“臭娘们,别让我再抓到你,否则……” 街道上。 “不可!我杨西乃江湖堂堂侠女,怎么可以抛下这捕快独自逃命?更何况还有婴孩!”正待杨西转身欲回去相救之时,却是又想:“可这捕快恶贯满盈,竟还想……罢了罢了,恶人自有恶人磨!可——”她踌躇不定,一边是江湖仁义,一边是自家性命,她的脑海里回忆起那婴孩的哭声,便下定决心。 “爹爹说过,做人一定要有江湖仁义,没有仁义也行不了江湖!为了那孩儿,我一定要回去!”可正当她欲转过身时,杨西的身子突然颤巍巍起来,她明显感知到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该不会是活尸追出来了吧……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五章 微光 “小姐。”那将手搭在杨西左肩上的人站在她身后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傻小子!你吓死我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拍了拍已略有起伏的胸脯,被这忽如其来的杨忘给吓出一身冷汗来,忙不迭喘着大气。 杨西转过身看着杨忘灵机一动,想那房里的活尸不至乎同时对付两人,让傻小子去把活尸引诱开,然后自己便能趁机将那婴孩给救出来!于是她连忙对着傻小子说道:“你快跟我来!”赶紧拉着不知所措的傻小子往回走,杨忘任凭小姐拉着她的手,嘴里却喃喃道:“老爷在找你回家呢……” “再说再说,先跟我来。” 屋内,昏暗的光线从门外的月华里拼命汲取,可以看见倒在地上的捕快旁边,那佝偻着身躯的人或鬼正趴在地面拥着襁褓里的婴孩,婴孩的哭声此起彼伏,引来更多的寒风与叶,两边木门不断的咯吱声里,一切那么有序的喧闹,却惊不起一点尘埃。 但是很快—— 剩下呜咽着的冬风,一遍又一遍地打扫着寂静的江城。 “待会里边的东西无论有多可怕,你看到他追你,你就跑,跑得越快越好!记住了吗?” 杨西口中的傻小子愣愣地点了点头,并根据小姐的指示走向那所房屋门前,杨西则躲在邻街店铺的牌匾下凑出一个头来,她边朝那房门打着比划边对傻小子斥声道:“去,去啊!” 那人背抵着发白的月光,踏步走进门内,朝着忽闪忽闪的黄光。 此时,有婴孩存在的房里变得亮堂起来,那盏灭了许久的灯上,摇曳着火苗,露出一些微光来,再渐渐向上延伸,如一团生生不息的火焰。 床上躺着昏睡的女人,而桌几旁的地间躺着裸露着上身的捕快,还有躺在地面的是先前在门旁便被吓得晕倒的男人,从里头可以清晰的看见他黄色的皮肤被月光照得惨白,于落叶星星覆盖。 而那唯一站在桌几旁的人看着伏着身子乱发飘零的人。 他将剑放在桌案上,用手扒着盖在自己眼前的长发,直到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他的另外一只手慢慢地把那盏灯推到脸旁,像是在感受灼灼光芒的温度,他轻声说道:“你隐于暗里,我便用光照引你。” 伏着身子的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块接着一块被大火烧灼过的痂痕,模糊的血肉像是混杂在一起,新鲜的血液在他的嘴角如鲜花般绽开,在忽明忽暗的光芒里就像嗜血的妖魔。只有他的眼睛在动,充满着震惊的神情。 他看着前方的人,像看到过去的烟云。 只见那伏在地间的活尸猛地嚎叫一声,拿着手上的匕首朝那明亮处的人冲了过来,站在桌案旁的那人迅速放下灯盏,抽出放在桌案上的长剑来,一道剑光飞速闪过,却发现那活尸怪物极为轻易的便接下他的剑,他侧过身,抵着匕首往前磨,磨出一阵火花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门前,那背抵着月光之人身前。 月光已透过他肩上的漏缝照在了那朝他而来的人,可怕的面容无比清晰的展现在他面前。 活尸用蛮力将拿剑之人的剑弹开,匕首却迅速朝门口那人胸膛处刺去,那人慌乱后退,恰好被另一人的剑抵住,却又被弹开。这时,活尸的匕首却不再转向门口的他,而是手转刀柄刀口朝下猛然刺向那用剑之人,携带疾风,似有着势不可当之力! 用剑之人心中暗道不好,于是断喝一声:“王家剑法第三十六式!”那活尸只稍稍一愣,却见用剑之人侧下身盘,做力两脚前划,恰好以一记平滑从活尸胯下两侧间逃脱。 他迅速起身,却不料衣物已经被怪物紧紧抓住,手中长剑却也掉落地间发出“当啷”一响。 “哇呜,哇呜,哇呜……”倒在血泊之中的捕快身上的婴孩放声大哭着,迎合着越来越大的夜风,拍击的木门撞击声。 灯盏的火光疯狂的摇曳着,房间内的光线也不断产生变化。 杨忘未动,只是看着他。 他也看着杨忘。 地上的那一把剑却已经抵在活尸的喉间,虽然那把剑颤巍巍的抖动。杨西有些害怕,她不敢看一眼活尸,倒是斜眼瞥向那被活尸抓着衣物的人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大侠,没想到却是个脓包!害不害臊!别抖啦!” 那被活尸拎在半空之人这才转过头来,看到杨西用剑抵着活尸的喉间,不顾被鄙夷的言语,急忙摇头示意杨西一剑要了活尸的命。 活尸又“呼”了一声,布满痂痕的脸上渗出红血来一直流淌到嘴里,同时,杨西闭上眼睛慌乱一刺,一把剑已刺进他的腹间。 活尸布满血痂的脸抽搐着,他的目光迎着皎洁的月光死死盯住木门旁的人,眼中闪起一道猛烈的精光,他挥起匕首一刀斩断了杨西手中之剑,剑光恍然间,二人已被一股深厚的内力震开。 白白浓雾里,木门旁的人仍站着,但当他能看见之时,活尸已不见了踪影。 “呼!活下来了……” 摔在地间的人长舒了一口气。 杨忘缓步地走到血泊中抱起哇哇大哭的婴孩,对着杨西说道:“小姐,这婴孩如何安置?” “小姐,还小姐,不够胆就不要出来行走江湖!”那人站在杨西身旁嘲讽道,“却害得贼人逃之夭夭!” 杨西也看到那活尸已不见了踪影,此时却懊恼地锤了锤自己的小脑袋,听得那人如此说自然怒气冲冲,她扔下断剑喊道:“你是大侠!你有本事!就别钻人家裤裆里过!” “你!”那人瞪着眼睛,见那断剑落地眼角升起一些落寞,却仍辩解道:“我那是急中生智!行侠仗义本就与危险同行,本大侠总需要变通一些。” 杨西不理他,走到血泊旁,她看了一眼死在地上的捕快,伸出脚来还踹了他的尸体一脚,她一时不忿道了句:“活该!” 傻小子蹲下身将婴孩抱起,走到小姐身边,将婴孩递与她。 “我的剑啊!我的剑啊!”那自称大侠之人心疼地捧起地上断了的那一茬剑身,可那剑却是杨西的。 “瞧你那心疼的模样,这不就是一把剑嘛。本小姐的剑可是还多得很吶!”杨西抱着婴孩得意洋洋的说道,却不料那厮竟走过来拉着她的衣摆摇晃着陪笑道:“大小姐,既然你有那么多的剑,可否给小生一把耍耍?” “这个嘛,不给!”杨西笑嘻嘻的说道。 这一刻,他的笑意瞬间凝滞,戚戚然转过身去。 此时外面已涌进很多人来,傻小子听小姐说:“那些人是捕快,交给他们就好了。” 当傻小子背着小姐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镖局时,小姐还犹有兴奋地在他背上比划,先前她眉飞色舞形象生动的向那些捕快描述她如何拔剑相助,如何挺身而出,如何历经艰难差点丢掉小命却又英姿飒爽地差点将那活尸斩杀于剑下! 她唯一不爽的便是另外一人故作高深的对着捕快们说道:“本大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王名剑卿,行侠仗义乃是平常小事,今日却叫那盗婴孩的贼人逃了去,他日我定将那贼人捉住!” 她想起那人一副大侠模样般气宇轩昂的离去便心底不痛快,她微敲着杨忘的背说道:“那个自称大侠的人本事没有,装腔作势的本领倒强!一身破衣服,真不像个好人!傻小子,你觉得呢?” 傻小子沉默着,他还在想着先前那位活尸。 那时候那双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认得自己。 他在昏迷中醒来便忘了一切,包括自己是谁,家在何方,要做何事。 杨西又敲了敲他的头,疑惑的问他道:“傻小子,你在想什么呢?我问你话呢!” 傻小子从思考中回过神来,他朝着小姐问道:“小姐,你说我怎么会失忆呢?我究竟是谁?小姐,你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呀!”杨西笑嘻嘻的抓着他的两只耳朵说道:“你管它呢,你现在在镖局不是好好的吗?有的吃有的穿就好了呀!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能养你一辈子,你担心什么呢?” 傻小子的力气很大,镖局里有些两个人都抬不动的货他一个人便能抬起来,整个人还傻里傻气的,每天上学,他还能背着自己……父亲说这样的人才好呢,不会动歪脑筋。 “痛,痛。” 杨忘被拉的耳朵生红,吃痛不已。 杨西说道:“痛就对啦,快快赶路。” “小姐,好累,你能走会吗?” “不行,我脚扭着了,你再背会!” “小姐,你好重啊!” “痛!痛!不重不重!” …… 很快,扬安镖局的牌匾便近在眼前。 有黑影站在镖局大门徘徊。 “爹!” 杨西在傻小子的背上朝那站在镖局门口的人喊道。 傻小子快步走了上去,杨西从他的背上跳将下来,欢呼雀跃地拥进杨老爷的怀里,杨老爷原本焦灼的心瞬间开怀起来,他抱着杨西,捏着杨西的琼鼻,担忧的说道:“傻丫头这么晚了不知道回来,前面爹爹是说你的气话呢!知道爹爹多担心你吗?” “爹你都不知道,我刚刚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把……”杨西一股脑的说着。 杨老爷的手搭在杨西的背上,他瞥了一眼杨忘,便只转过身来与杨西朝内门走去。他自顾着与杨西说:“以后不读书也罢,女孩家家的便应该在家里待着,哪有像你这般成天胡闹的,也该替你找份亲好好管管你了。” 杨西酥里酥气的环着爹的右臂撒娇说:“爹——” 待他们进了门,傻小子还站在离着镖局门口一段距离的路上。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总回荡着一个小男孩吵着闹着要男人背他,男人却总是将高大的背影留给他的画面,他用手捂着脑袋,有些疼,努力甩了甩,才稍微好些。 他望着金锁大门,回想起老爷给他取了一个暂时性的名字——“杨忘”。 杨忘从何处来,不知从何处去,他听着寒风呼啸发出的声响,总能感到一些孤独。 “夜到四更,慎防贼盗!”更夫的声音再次在寂静的江城响起,紧接着敲锣鼓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的锣鼓声跟随着更夫的喊叫不断。 子夜已过,丑时才至,是江城中的百姓们酣眠最沉之时,亦是鸡鸣狗盗之时。 一夜凉风习习,慢扫尘轻。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六章 李关 “你未在丑时行事,是不屑里仅存的傲骨吗?” 一位瘦小的黑衣人站在江城城墙上,看着那蜷缩在城墙阴影中正捂着腹部疼痛的人。 “唰——” 黑衣人拔出剑来,在月色的铺垫下呈现半月形的剑光,携出的剑风使墙灰在风里挥洒。 黑衣人看着他的双眼,他亦看着面前的黑衣人。 “你该死。” 良久,黑衣人才对他说出这么一句话,并提起剑,指向他。 蜷缩在城墙阴影处的人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言道:“死是所有人的归宿,不仅是我该死,这世间许多人都该死!” “我不明白,你会沦落至此,当我看到你的那一刻,仍不可置信而否决自己内心的想法。” “你只是不敢相信,我会成为这般的人。” “寒冷时大雁南飞为的是生存,它们不喜北方的严寒,所以向往南方的温厚,可你不是大雁,又何必在北方与南方之间抉择?”黑衣人渐渐放下剑来,眼神有些飘忽,望向那因城墙外因寒风而抖动的很多树叶。 在城墙一角的阴影处,那人因盛怒使脸上的痂痕挤在一处,露出青黑的纹路来,他甩丢手中的匕首,硬插在石缝间,拔出那暗藏在怀间的长剑来,倏忽间攻向那站立在风间城墙上的黑衣人,并嘶吼着:“我无从选择,只能血债血偿!” “蹭!蹭!蹭……”他的剑不断地划拉着黑衣人的剑,一道道因剑相撞而迸发的火花在明亮月华中极为亮眼,黑衣人大笑三声,他边接招边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与我合作?” 那人在攻势中依然冷冷说道:“你不配!” 二人身形不断变化,迸发的火花却也没有因对话而减少,倒是黑衣人的攻势越发占了上风,活尸怪物却转向了守势。可是很快,那怪物转守势为进攻,并攻势惊人,二人不断变化身位,在城墙上,一上一下忽左忽右。 黑衣人手腕吃痛,此人的剑法极快,不停歇的攻向他,他根本无力反击,反被打落手中之剑,却未伤了性命。 那人在疾风中乱发飘零,脸上的痂痕不停地渗出鲜血来,眼见得黑衣人退却三丈外。他停下剑来,只是站在黑衣人身前。 “以剑作刀,相辅相成,如风顽石,坚不可摧。”黑衣人评论着他的剑法说罢, 话音还未落下,那人却已踏入三丈内顺利将利剑抵上他的勃颈间说道:“你不必可怜我,尽管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杀我,我还不至于需要你这类自以为正义凛然眼神里充满着怜悯模样般的人来可怜,赵澹归,你足够虚伪。” “你该死,但我不能却决定你的生死!” “可你万不该可怜我手下留情,今日你却得葬身此处。” “我本已看淡生死,又有何惧之?您一剑下去,只不过阴曹地府多一个赵澹归罢了,可您若此刻不回头是岸,那些被你藏拙起来的无数婴孩此生此世都得远离父母,与我一般永不能相聚!” 赵澹归合眼,丢下手中的长剑,仿佛视死如归。 他在赌,赌这个人不会杀他。 只要不杀他,二人之间终究能走到一处。 那人手中已发锈的一把弯剑、细剑、铁剑便抵在他的喉间。 凉风袭来,满脸痂痕与胸膛前染满了红血的拿着剑的人呢喃着说道:“许多许多的人都该死。” “五年前在牧梁国都城外你与我父亲一战,大败我父。当年将军好生威武,如今怎会变成这般模样?是谁?!害得将军如此,害得我赵澹归如此境地?难道将军便无动于衷,甘心在此地埋没?如今在江州我已有六千兵马,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尽皆归将军所有,划也江而治,偏安一隅,再图北上,千秋大业尽归我二人所有矣!此后,你要你苍楼的大片江山,我只要我的牧梁旧土。此何又不可?” 他摇了摇头,只道:“你去吧。”话落,已收回剑来。 “将军好生糊涂!”赵澹归睁开眼急忙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苍楼如此负你,你又为何不与我一起反了它?” “你是个可怜之人,所以我不杀你。然而我不杀你,已是反意。”他背过身说道,“我生为苍楼人,岂敢负苍楼!” “将军倒是矛盾。既有反意,如何不敢?” “我想……再问个究竟!” …… 江城另一处。 待杨老爷与杨西入了镖局大门,杨忘还站在离着镖局门口一段距离的青石板路间。 杨忘看着杨老爷的背影,又瞧着自己身下的斜影。 他记得前些天与其他六位扬安镖局的镖师一齐赶着镖车,六位镖师走在一旁拿着剑,杨老爷坐在镖车前驱使着。 杨老爷们未曾想到在那种官道上会碰到马匪,马匪有许多人,骑着马儿,从镖车前后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六位镖师们相继拔出剑来有序地围着镖车成圈,杨老爷则与那马匪同样提着大刀的领头人斗刀胶着。 马匪们像一只只饿狼扑向他们,挥着刀枪棍剑什么都有,官道上一下子就陷入了混战。 有一马匪持剑直朝向推着镖车的杨忘而来,杨忘侧身躲开,剑却斩进镖箱之中,那马匪用劲全力却拔不出,恰好杨忘回身,一脚便将他连人带马踹翻在地间。 杨忘看着露在他面前的铁剑,下意识的用手握向剑柄,他握紧长剑,轻易地把卡在镖箱内的剑身拔了出来,转身面向成群朝他而来的马匪。 他不知为何,对手里的武器有一种股莫名的熟悉感,在杨老爷与众镖师惊讶的眼神里,在马匪恐惧的面容下,杨忘如同江湖高手般,用手间长剑迅速地将在场一众马匪们手里所有的刀枪棍剑尽皆打落在地,吓得马匪们慌忙逃窜。 直到放下剑的杨忘才知晓杨老爷受了伤,便从衣袋里拿了杨西给他备用的疮药,却见杨老爷抬头问他:“你究竟是谁?” 他抬起头,真诚的说道:“我不记得。” “我不晓得。”他又说。 镖车继续前行,只不过天色渐晚。 杨老爷让镖师们在官道旁的客栈间歇脚,他则领着杨忘走到官道外,羊肠小径处。有些枯黄的青草布满四处,映着黄昏,天上大雁南飞的“人”字形掠过,听得几声唤鸣。 杨忘持着杨老爷给他的长剑。 杨老爷提着大刀。 “杨老爷,你受伤了。” “你有何伤?” “我没伤。” “那便够了。” 刀剑交织数回,剑始终占上风,但也未将刀败。 杨忘已看不到杨老爷的面容,到处响满了小虫的稀碎声,夜风刮来,脸面都感觉湿蒙蒙。 “你喜欢西儿吗?” 杨老爷问他。 “小姐待我很好。” 杨忘答。 “那我便将西儿许配给你!” “不可!” “西儿配不上你?” 杨忘看向漆黑一片的天,他说道:“老爷,是我配不上小姐。” “按理说你救了西儿一命我不该说这些,但杨忘,我暂且如此喊你,你是个失去过去的人,我不知你是何人,也不在乎你是谁。你内气充沛武艺高超,在我之上数倍,我今日在此唯求你一事!” “便是将来娶了西儿!” “万万不可!” “你娶了西儿,待我死后……西儿便不再会被他抢走!” “他是何人?” “天下第一贼盗,李关!” 杨忘晃了晃脑袋,又记起某一日夜晚他闲得无趣走到镖局的内院,却瞧见小姐坐在内院的石阶上耷拉着脑袋在哭泣。 他走上前疑惑的问道:“小姐,你为何而哭呢?” “你走啊!你不要站在这里!”小姐哭着喊。 他不加以言语,就静静坐到小姐身旁听着她哭,小姐哭着哭着便好像自言自语的说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师兄都不让我跟着,为什么姑娘家就不能行走江湖,为什么爹爹就是不肯让我走镖?姑娘怎么了,姑娘也能拿剑,也能走镖,也能行走江湖!” “那小姐你喜欢江湖吗?”他问。 “你说呢,傻不傻!” “江湖是什么样我也不知晓,但小姐既然喜欢便为之奋斗就好啦!”他昂首看着黑夜说道:“我不记得我是谁,哪怕我以后永远都记不起来,但我仍然努力去想,因为我想知道我是谁。” “傻小子……”小姐好像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握着手中的剑,放到面前凝视,认真的说道:“你说的对!” 今夜他清楚的记得小姐在面对吃婴孩贼人的时候那一副虽看似害怕却又坚毅的模样。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孤身一人,岂不无趣?” 杨忘接着问,可还是没有人答他。 “你在看谁?” 这一次,黑衣人终于发觉原来那站在镖局大门前的人是在对着他说,他在屋檐上回道:“我在看一个不能看的人。” “既如此,我俩倒是知己。” “你也有想看不能看的人?” “我有许多想不起来的人。” “李关。” “杨忘。” 二人异口同声报出自己的姓名之后便都会心的笑了。 “杨兄弟可愿一醉解这深夜之愁?” “可夜已深,何处有酒?” “我自有去处,你且随我来。” “我上不去。” 杨忘无奈的看着那隐在暗里的黑影。 “那你如何发现我?” “我不晓得。” “……” 黑衣人从屋檐处飞落在杨忘身旁,领着他走在江城的小道上。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七章 牛肉榜 “这鸡毛小气的官家,我帮他们险些捉住那偷婴孩的贼人,按理说若循着血去寻便能逮到那贼人,却什么都不奖些银两给我!还不如那家人还送了我两篮鸡蛋作为谢礼。”他苦恼的看了一眼手中的两篮鸡蛋,闷闷不乐的自言自语道:“往后几日只得用这鸡蛋换些吃食了,可再往后我该如何是好?” “咕——” 王剑卿抚着肚皮,愁眉不展。又饿了一宿,城门未开,却忽然闻得一阵肉香便嗅着鼻子跟了过去。 江城小巷,江湖客栈。 “江湖客栈江湖债,君先听我把酒劝!古往今来斟三碗,再多生死不相关!”那趴在红木桌柜边上不见容貌的人低首不知看向何方,却待二人走入店时,便只开口念了这一句诗。 李关显是对此极为熟稔,只道了句:“二人各三碗江湖酒,再加三斤二两牛肉。” 待二人坐定,杨忘这才看清李关相貌,头方面善,淡眉大眼,有潘安桃花面貌却髯须颇盛,许是知天命左右年岁。 杨忘欲言又止。 李关端坐道:“你非江湖之人,毋需打听过多。此客栈只为江湖人开,江湖人生,江湖人死。” 杨忘回道:“我心中江湖,却只知也江明湖,无甚在意这江湖是何江湖!”他撇过头似朝着后方的人说道,“好一个古往今来斟三碗,再多生死不相关!我虽愚笨,却也想知晓若是那三碗酒内,这店家是如何保得了我性命?” 那原趴在红木桌柜上的人却慵懒般撇过头说道:“如何保不得,讲来听听?” “我只说与掌柜,与你无关!” “掌柜不在,我便是掌柜!” 李关这才反应过来,用耳侧听这才发现其上方的异动,欲拔出放置在桌案上的剑来,却被杨忘用右手按住,杨忘劝阻道:“李大哥莫去。” 却又听李关出言嘲讽那自称掌柜的人道:“好一句古往今来仅三碗,再多生死莫相关!如今我等未饮一碗,你便不想出手了?” 却听话音未落,那人身形便已消失无踪,却又从房梁上听到刀剑的清脆碰撞声。 “上头的几人跟着我们许久,李大哥你可知晓是何许人?” “杨兄弟,实不相瞒,我李关别的不说,只有轻功了得。这些人怕是冲着我而来,可即便他们要对我下手,我亦能欲之则去而来去自如!若说仇家何人,我平生树敌众多,自是十双手也数不清!又哪知是何人又是何方何派?” “好一个天下第一贼盗,怕是只有些那嘴上功夫!”那人已端着六碗酒与一碟牛肉送与桌来,而头上的异动却已悄然不见。 李关对那人戳破名号倒不甚在意,却赞叹道:“好身手!不愧是拟定江湖牛肉榜的人!” 杨忘坐着的方位,恰好背对着红木桌柜,此时那人已站在桌前,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竟是个白髯老头儿,他初进客栈时,倒未注意。 “哼!乳臭未干的小子如此张狂,真乃爹娘缺乏管教!”掌柜的未理会夸赞他的李关,倒是责骂起一旁直直打量着他的杨忘来。 杨忘没脾气的笑了笑,拿起酒碗来便与李关痛快畅饮一番。 “没把儿的狗崽子!”那老头儿再骂了一声,觉得自讨没趣便又回到木桌柜台旁趴着打盹儿。 老头儿心想:“这个时辰还能来江湖客栈喝酒买醉的恐怕也就这二人了吧?那李关轻功足以排进江湖前十,可论武艺,若没那桌案上的一柄青虹剑,他可实在不够格吃那碟牛肉。倒是那位约莫十几来岁的人,虽说相貌算不上出众,但举止谈吐皆不像常人,莫非那顶上几人真是他自己一人所察觉?若真如此,倒也有吃那碟牛肉的水平。” 老头儿懒得再想,便只顾休心了。 可才没半刻,他又被一人惊扰。 饿坏了肚子的王剑卿闻味而来,他看得杨忘桌前的那碟牛肉已是两眼冒光,哪管身旁还有何人,顿时走近桌前,先放下那两篮鸡蛋在桌案上便扒手开吃那香喷喷的牛肉。 还未等已饮下一大碗的李关二人作何反应。 老头儿睁开眼看向那人,那人他可从来没见过,又没有牛肉榜上的高手一同前来,想吃牛肉?找死! 他一个身影便抓起王剑卿的衣物拎在半空,王剑卿却仍在狼吞虎咽,正当老头儿聚气掌中欲夺那人性命时,杨忘却以借酒碗之力打向老头儿掌前,顿时酒水飞溅,竟将老头儿打退一步,令抓着王剑卿的手失力。 脱离老头儿的控制,王剑卿却已被酒水贱满全身并摔在地间。 “好深的内力!”老头儿自知自己那一掌足有三成内力之威,却被一个后生小子以此技巧拦下并还能将自己击退一步,心想这果然是位牛肉榜的人物! “岂有此理!” 王剑卿从地上连忙爬起并站直身子朝着那老头儿大骂道:“怎得如此过分,我不过是吃了他们些牛肉便将我重重摔在地上,我王剑卿是行走江湖的侠客,是不给银两的人吗?方才是饿急了才会如此……” 老头儿转身便走,也不理睬那溅满全身酒水的糊涂人!客栈有客栈的规矩,既然有牛肉榜的人出面救人,他自然会给个面儿。 “是你!没曾想才过不久我们便又相遇。”杨忘起身迎道,先前是此人协助小姐赶走了那吃婴孩的活尸怪物。 “咦,你不是方才与那大小姐身旁的下人嘛?怎的如此巧?大家伙儿怎么称呼?”王剑卿就座,只是稍微客气了些,举起木筷便囫囵就吃牛肉。 “杨忘。” “李关。” “嘿嘿,王剑卿!” 李关见此人大大咧咧,好不做作,吃起牛肉来可谓是一个风卷残云,他笑着说道:“王兄弟慢着吃,牛肉有的是!” “好好好,你们也吃,你们也吃。”王剑卿昨日只吃了两个白面馒头,还是别人扔在地上不吃的,此时已是饿极,顾不上吃相,抓着盘中的牛肉便对半撕开往嘴里送。吃得腻了,便随手一抓杨忘边的酒碗来往嘴里送。 “咳咳咳……”他被酒的辣味呛到,急忙用手往嘴里送风,边扇风边道:“这啥水,咋啷个呛人!” 老头儿在红木柜桌处时常瞥向此处,见状,笑骂道:“真是个小娃娃,连酒和水都分不清!” “水!水!水!”王剑卿忙大喊三声。 李关脸色微红,已喝下两碗,呈现醉意,见王剑卿如此颇为有趣,也是笑着给他斟上一碗清水于碗间。 王剑卿双手捧起碗来只一股脑地喝下。 只听一声桌案闷响,醉倒了。 “啧啧啧,好酒!” “哼哼!小子,知道这江湖酒的威力了?”那老头儿眼瞅着那不知水酒的人醉倒在案桌上说道:“你小子仅喝了一碗倒也是浪费这美酒夜光杯!”却又见得那所谓天下第一贼盗的李关喝下第三碗时也已倒下,趴在那案桌上昏昏欲睡,只剩下那不知身份的人。 “再来三碗!”杨忘却笑着说。 “说好了,这多了生死我可不相关!” “忘却一切之人何谈生死!” “臭小子!” 老头儿想今日已遇得两位牛肉榜的人已然不错,便是再匀他三碗江湖美酒又如何?保管他第三碗便走酒乡美梦,酣畅淋漓不出门喽! “再来三碗!” “你不醉?” “喝水罢了!” “再来三碗!” “没有!” “再来三碗!” “你是何人?” “嘿嘿杨忘!” “再来……再来三……三……” 对于老头儿来说,今夜算是个不错的收获。 先是遇见了个够格吃牛肉的浑小子与天下第一贼盗,这会又瞧见了失传已久的梅山剑法。 喝醉了酒的王剑卿拔出了放置在桌案上的青虹剑来。 长剑出鞘,剑意陡然。 便是那忽然出现在江湖客栈大堂二三十个身手不凡的刺客都不敢贸然出手,因而是出手的人已是被那长剑斩于剑下。 “这么些人,竟连个不分水酒的小娃娃都打不过,丢人!真是丢人!”老头儿看热闹不嫌事大,出言奚落那些不速之客。 “啧啧啧,好歹是茴香豆榜上的人物,怎奈的如此差劲?” 却见刺客们对视一眼,便使出声东击西的法子来,十几人围着醉了的王剑卿打转,由剩下的几人去拿那已醉趴倒在桌案上的杨忘。 “嘭!” 老头儿怒拍向木桌柜台,震起柜台上的算盘,算盘崩裂,散出隔珠来,他出手便抓得几颗朝那几人打去。接着身影如风再往那几人胸膛前打上一掌,再迅速归于原位。 “老先生,莫非忘了客栈的规矩?”一人撑着胸口疼痛说。 “规矩?是何规矩?” “我等奉命捉拿此人,此人既在客栈饮了十三碗,生死便于客栈无甚关联!可老先生为何还出手相阻?” “十三碗?啧啧啧,这浑小子竟喝了我有十三碗的江湖美酒,可当真该死。”老头儿说:“我且问你们,你们奉何人的命来拿这小子,可要让那人赔我酒钱来!” “我们奉得是朝廷的命!” 老头儿听闻大笑,他说:“没想到江湖的好汉竟甘愿做朝廷的走狗?” “哼!莫非老先生不识好歹,今日要为此人破了自己立下多年的规矩?” “规矩?是何规矩?” “……” “古往今来斟三碗,再多生死不相关!这江湖客栈三碗之内的生死我都该相关,那个在玩剑的小子不是被你们围着打?你们出剑打我的客人,我便不能出剑杀你们了?” 老头儿还未出手时,看向那会梅剑却不熟练的醉了的王剑卿,他先前没想到差点葬生自己手下的小子竟也是个玩剑的好手,他嘟囔道:“臭小子,我不论你看不看得见,你都得给我看好了!这才是剑意!” “快逃!” 老头儿仅立了两根指头,便已显出磅礴的剑意来,一挥,三人去;二挥,十人亡;三挥,一人存!那发白的剑意恰好绕过醉了发狂的王剑卿夺命杀人! 若清醒着的王剑卿看到这等场景,肯定目瞪口呆,佩服老头儿佩服地五体投地,把他当成剑神他祖宗来看待!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八章 醉梦 江湖客栈,刀光剑影,恩怨情仇,难了与此。 老头儿看着昏睡过去的王剑卿叹了口气,他骂道:“怎恁的霉气,一日碰上俩个臭小子!”骂完倒笑了,似是自语道:“也该收个徒儿了。” “动心了?” 客栈的一角忽然传出一道声音。 老头儿点点头又摇头,答那道声音:“我老了。” “你不过五十有余。” “也快死了……” “哪个?” “本想选会喝酒的那个,但怕教岔了,毁了个好料子。” “另一个会梅山剑法,怕是梅剑山庄之人。” 老头儿看着王剑卿又是一笑,他说:“醒时废人,醉时剑,有趣至极!” “将来或许能跻身牛肉榜前十。” “一定能。” …… 杨忘醉了,很醉很醉的醉。 在他的梦里,有一位少年郎骑着骏马搭着良弓,在黑夜的风雪里追杀着一头已被他射中一箭的黑熊。 黑熊滚落在湿雪中,红血染了一地。 它咆哮着,并用熊掌拔出染满血肉的箭来。 少年郎在远处停下,那根蓄力已久的银箭裹挟着风雪朝着那发狂的黑熊飞速而去。 “不要杀它,它也是会哭的。” 少女站在风雪里,额前的紫水晶吊坠一晃一晃,她斜手持着一把细长的像木枝一般的铁剑,剑身上粘有湿雪,湿雪中又含杂着松树上落下的一根根枯黄的针刺。 “铿!” 却听一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那柄箭竟然逆着风雪朝他而来。 小姑娘怀有憎恶的眼神看了那被银箭射下马身翻滚的少年郎一眼,转身便走向那黑暗处发狂吼叫的黑熊。 少年郎忍着疼痛爬起来紧跟了上前,便瞧得她正用绢布细致地为黑熊中箭凝血之处的伤口包扎。黑熊似乎不怕她,唯独在少年郎意图靠近时惊恐地喊叫起来。 她轻轻地用小手抚了抚黑熊被激立起的毛发,眼里饱含着怜惜般的神情,她柔声说道:“熊宝宝不要怕,你不要怕喔,我会保护你呢!”她梨涡浅笑,白雪飘柔间,似乎漫山红梅芳香。 少年郎站在她身侧,呆呆的问道:“你怎么不害怕这头黑熊呢?” 她抬起精致的脸庞,皱着秀眉,恼说道:“你还不走,你走不走!竟然把它弄出这么多血来,我若不在,熊宝宝就死定了!哼,就跟冰蝴蝶一样讨厌!” “冰蝴蝶是什么,是蝴蝶的一种吗?” 她撅起嘴说道:“便是那种会偷偷摸摸吸熊宝宝血还会吃人肉的非常恶心的东西。” “我不是冰蝴蝶,我不会吸血不会吃人肉,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恶心呢?” “那你为什么要杀它呢?熊宝宝很可怜的,被大人们捉住就要被关起来砍手砍脚,你还不是跟他们一样是冰蝴蝶!”她咬着牙恨恨的说。 于是少年郎扔了弓箭,取下背后的箭筒也扔了,对她信誓旦旦的保证道:“我不杀它了,以后我什么都不杀了!” “你......也救救我好不好?疼……” 少女见他面色如雪般苍白,又见他侧身展示自己那已被银箭戳穿的右臂,从右臂伤口处分裂出好几道的鲜血,直流入雪地里。 “既然这样的话,你以后要是保证再也什么都不会杀了,那我便救你!” 少女从黑熊伤口包扎着的绢布扯下一小块来,答应了他。 幽暗的深林里,他坐在雪地与泥间。 风雪依然飘舞,只是不再狂乱,就像柳絮一般缓缓而落。少女细致地包扎着少年郎右臂的伤口,那从白洁额角凝结的细密的汗珠突然因时间垂下,一颗连一颗重合,化作一粒又一粒落进少年郎的心房。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就像莲叶看着盛开的白莲,亦如被那出水芙蓉的清涟所惊艳。 可他面前的少女却猛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她用劲地扯开绢布,却见男孩右臂的伤口涌出许多鲜血来,他疼的直喊痛。少女慌忙扔下手中染满了红血的绢布,并起身转头想立刻逃走。 “痛,好痛!你不许走!救我,救救我,你不许走……” 她走着走着,终究还是不忍,犹豫间便停下了脚步来。 少女缓缓并回过身走向他,并在少年郎身前重新蹲下身子。 她看着少年郎右臂的伤口流出的红血越来越多,可那小块的绢布也被她扔在雪地里。于是,她撕下自己素白的袖口,重新帮他包扎破开更大的伤口。 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好了,你的伤口我包扎好了,呀!” 这时候,旁边的黑熊低吼了一声,用前爪扒拉着埋着雪的泥地,落叶被搅成碎片,被它挖出一个坑来;黑熊又向前爬近少年郎,少女以为它要攻击他便赶紧起身挡在男孩身前,她张开双手成一字大声地说:“他不会再欺负你了,你不许欺负他!” 却见黑熊低下头咬起被男孩丢下的箭筒转过身丢进和着泥半黑半白的凹坑中,划着雪与碎叶将其覆盖。 少年郎牵起她的手,笑着说:“它不讨厌我了,它不讨厌我了……” “咻咻咻——” 一阵箭雨突如其来,七八枝翎箭从马蹄声处射来,全部命中还在埋坑的黑熊身上。 “咕——”黑熊惨痛的哀嚎,鲜红的血液从箭入毛发处渗透而出,很快穿过茂密的黑毛深林滴落在雪白的土地上,它仰起身子,用两只熊掌怒拍自己的胸膛,血红的眼睛充满了仇恨,看着少女,看着少年郎,看着飘下的漫天大雪。 “轰——” 洁白的绢布被黑熊重重的压在身下,泥里,雪中。 落地时的一声巨响,携带着一群人的呼喊,少年郎的眼神闪现迷茫,他仿佛意识到,这一切是在预兆着什么,他听到少女的哭声,也听到那些人不断地呼喊的声音。 “都不许动!” 他大喊着,他感觉到温暖的青葱小手从他手里滑落,一道箭影便在人群中射出,在忽来的风里,射中他才不过十岁的身躯。 画面忽闪忽闪,竟迅速变化。 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八仙果、串栗子、玉扇糕等许多吃食,而旁边有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少年郎看着面前身下朝他跪着的少女有些发愣,他想走向前将少女扶起,可少女的眼里已有了泪光,水花在她眼底打转。 她的身体颤抖着,彷佛在做艰难的决定。 终于片刻之后,少女的右手抓在自己左胸口的衣结,一把扯下,露出裸露雪白的左臂,宛如未有人踩过的雪层里边最干净最纯粹最完美的雪。她的泪水忍不住地流出,可她还想继续脱,却被少年郎一把抓回脱下的衣物,将两手搭在她的柔肩上。 少年郎凝视着那左右摇摆的紫水晶吊坠下两只比琉璃翡翠还要透亮水润的双眸。 “你是我的朋友。”少年郎抬起一只右手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水,说道:“你说你想回牧梁,我便会答应你的,你为何要这样呢?” 少年郎用尽地一把推开她,却使得自身仰摔在地面。且不知是否因牵引到了伤痕,红血正从胸膛前的纱布间扩散开来。 他躺着指了指桌前琳琅满目的吃食。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我准备了好几个时辰呢。”少年郎捂着伤口惨然一笑,他对着姑娘说道:“我一定会让你回到牧梁,一定。” 小姑娘看着他面色苍白的脸,竟一时没有起身。 少年郎冷冷喝道:“滚!”。 少女在画面里消失不见。 而原处,少年郎放下手来,红血已经溢满了胸膛前的纱布,甚至渗到白衣上。他扯下白衣,露出“千疮百孔”的上身。 除了被纱布包裹着的地方,旧伤的痕路绝不少于三十处。 那旁的桌案上仍整整齐齐地摆着八仙果、串栗子、玉扇糕…… 如墨的夜里,绚丽的色彩像花朵一般绽放,在夜幕里闪现一点又一点的夺目光芒。少年郎站在北玄门的城墙上,城下的人好似都在烟火里欢笑,他能瞧见,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满满的光。 北玄门的城墙内众多的红灯笼高高挂起,比北玄门外头的红灯笼更奢华几倍有余,可少年郎却瞧见城里头的人们尽皆低着头,似乎是在默默的泣泪,而城外头的人们都在欢歌笑语。 一边是庆贺佳节的喧嚣,一边是几近苍凉的沉默。 少年郎眺望着远处的欢腾,身侧站着一位比少年郎要高出不少的女子,女子则在闪光中为他披上一件如雪般银白的狐毛裘衣。 城墙的墙围上还积着雪,少年郎抓了一把,捏紧,咬了一口,冰冷的感觉从口腔里散发,他咬着,用尽力气的咬着雪,雪却一下便化了。 少年郎居高临下能看到,一辆马车悄悄地从北玄门的缝里钻出,像是从牢笼里突然释放,马嘶鸣一声,朝前方奔腾。 他还看到,有一个小脑袋儿从马车的窗口探出,往城墙上看过来,少年郎想挥手说再见,但终究没有举起来。 少年郎背过身,默默说道:“去吧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天边一瞬的烟火万般夺目,但也只有一瞬之间。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九章 女侠 翌日,待天已明。 江湖客栈里仍显得昏暗,只有油黄纸的窗纱从外处透射进一些明光,才显照出里头的几张桌椅已摆得整齐,唯独剩下靠着大门的一桌显得格格不入。 两张长凳东歪西倒,而坐有人的另外两张长凳却也被刀剑削得形体全无,而桌案上的几只瓦碗与瓷碟更是碎了一片而显得无比杂乱无章。有二人趴倒在桌前,也有人便倒在地间呼呼大睡。 李关最初醒来,他见得眼前这番光景,实为诧异。他晃了晃头,昨夜喝下三碗江湖烈酒使得他仍有些头晕,已记不得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此时却又见得杨忘与那王小兄弟在一桌一地之间昏睡似乎也无甚大恙。 他起了身,却发现自己的青虹剑脱了鞘落在了地间。 李关拾起剑来,又发现剑上的血迹,将之入鞘后,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那红木桌柜边的人。 莫非是那许文怀知晓了自己的踪迹,而这客栈异样是那追兵所为? 白髯老头并未睡去,他迎向李关的目光说道:“一夜倒睡得踏实。” “昨夜,发生了何事?” “他是何人?”老头儿并未回答,而是另有所问。 “我也不知,只是……” “与你女儿相识?” 却见堂内一阵剑光,李关已持剑杀至老头儿身前。 但剑身离老头儿仅一步之遥,却如何都不能再进一步。 “你怎知——”李关怒意滔然,手中长剑以青钢所铸,炉火锻造七七四十九日已成剑虹,其吹发可断,断石则开,却也未破开老头儿身前罡气所障。 剑身渐渐弯曲,李关仍未收手。 “破!” 老头儿轻喝一声,以二指作剑划罡气为实形,化作一道白光骤然射向身前。却见长剑于半空翻转,片刻后叮当落地,直直插入地板间。 “你不过区区入微之境,也堪作我之敌?” 老头儿见那李关后退数丈,背抵桌椅长凳以墙边,嘴角有鲜血渗出,已受了不小的内伤。 他解释道:“老夫在客栈待了十几载,江湖之事皆能入耳,这小小江城之事岂能不知?” “你当年之事,老夫只不过恰有耳闻。” 李关用手抹去嘴角鲜血,他抬起头拱拳作礼道:“在下功力微薄,自然不比前辈。望前辈能够为在下忘记此事,李关自当万死不辞!” “区区小事,何及言此?” “此事对前辈而言自当是小事一桩,而对在下而言,却是比天高比山重的誓言!我答应过一人,此生我不能为其父,亦不能有其女。” “痴儿!” 窗外已更显灼光,客栈的大门开了又关。 杨忘醒来时,见得一柄青虹剑静置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站在木桌柜台旁的老头儿对他说道:“他说这把剑送与你。” “我知道。” “偷听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我谁也不是。” “你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杨忘摇了摇头,一时间竟令老头儿疑惑起来。 老头儿昨夜听三人话语,自是知晓此人名叫杨忘,他记忆里却也从未听说江湖上有此人名号,或许此人是隐姓埋名。 杨忘未取那把桌案上的长剑,只是径直走到客栈门前,打了开来,外头的日光忽得涌了进来,没了烛火的客栈一瞬间被照的空明,他走出去时轻声说道:“分明在意她,为何不亲自保护她呢?” 江湖客栈的大门合上,他穿过小巷慢步走入已有不少行人的街道里,沉溺在飘着晨时满是新鲜出炉肉包子香味的白雾之间。 而原处。 “你说这把剑是我的了?老头儿,你没骗我吧!”王剑卿抱着青虹剑欢喜道。 “哼!”老头儿没好气的说道:“自然不是。” 王剑卿放下剑便往客栈外走。 “暂且不是。”老头儿顿了一顿,待看得他连忙跑回来后,拿起剑来便说:“不过。” “不过如何?” “我这江湖客栈缺个跑堂的伙计,你且留下来,包吃住,一月给你二两,你存将下来自然便能买下这把剑来。” 王剑卿两眼放光,还有这等好事?他忙道:“此剑要多少钱?” “三千!” 他算了一算,三千钱也就是三十两,一月二两,大概需得十五月,也就一年零三月。心想着这差事何况包吃住,何乐而又不为呢? 王剑卿忙点点头,拿将过来老头儿写好的契约,看也不看,用右指头点了红印便迅速盖了上去,却未见一旁老头儿窃笑的模样。 “一月二两,多少还能吃几回牛肉开开荤,昨夜的牛肉可当真是不错!”王剑卿美滋滋的想着。 他用手指算了一遍又一遍的月钱,却突然瞧见老头儿面颊上有一道血痕,他好奇的朝老头儿说道:“奇怪,我昨夜见你这怪老头时,可没有看见这一道血痕啊。” 老头儿一愣,随即打着马虎眼道:“你那狗崽子眼神,岂能看得清?” 王剑卿想了想,也是,大半夜的灯火一晃一晃,想必是自己没有看得清吧。 …… 杨忘入了扬安镖局的金锁大门,吸引来正在扫早尘灰迹小厮的目光,正疑惑杨忘怎得如此早从外头回来?一个发愣,杨忘便已经从他身旁走过,小厮只摇了摇头,便又只顾摆弄手中的扫帚了。 他径直走向后院属于自己的屋子,打开门,又迅速关上。他昂首打量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无比的房间。 他脱下上身的衣物,窗外透过油纸渗进来的日光照在他光秃秃的上半身与无数愈合了的伤痕疤块。 杨忘试着抚摸,但终不敢落手。 他把目光聚集在那柄悬挂在床头边像木枝一般的细剑,久久。 丢失了过往记忆的人儿闭上眼,回顾着昨晚的那一场熟悉又陌生的梦。 杨忘回过神来,他走向床头取下那柄像木枝一般的细剑来,划过一道剑光,他已将白纱帘划下两块来。他光着膀子,看着弯曲着的细剑,用一块白纱裹上,将其贴近皮肤,接着又细心地用另一块白纱将剑与身子紧紧围成一圈。 他穿上衣物,将脸朝向房门,冰凉的触觉从胸膛处不断传来。 对于杨忘而言,这种感觉就像他拿起剑的那一刻能感知到无比的熟悉。 宛若见到了家人。 …… 今日白天的扬安镖局相当热闹,江城官府派人送来一块“行侠仗义”的大匾来,挂着红绸,吹着唢呐,好不风光。 那昨夜被救下的婴孩一家提着满满几篮子的鸡蛋感激地递给杨西,那家女人携着泪对着杨西感激的说道:“要不是杨姑娘你行侠仗义救下我家的孩儿,我的孩儿可就遭殃了!真真是谢谢姑娘你出手相助赶跑了那贼人!” 杨西忙推辞那份鸡蛋,说到底,昨夜还是她吓昏他们二人的,就算是她救了他们的孩儿,她按理也不能要。 杨老爷走过前劝说道:“小女不过顺手为之,这些还是留着给自家孩儿吃吧。” “杨安!”那官府的红轿里下来一人来喊道。 惹得镖局门口拥挤的人群里有人说道:“那不是府衙大人吗?连他都来了,扬安镖局怕是要在江城发达了啊!” 杨老爷迎向府衙大人,上前拱着手恭敬的说道:“许大人,您怎么来了,我杨安真是有失远迎啊。” 府衙大人伸出双手撑起他弯身的手来,眯着眼笑着说道:“不愧是我江城府衙门里走出去的人,可生了个好闺女,从那胆大包天的贼人手里救下婴孩,实属不易,理当嘉奖!” “不敢不敢,小女平日总爱胡闹,还需府衙大人多多关照才是。” “这是自然,你家闺女一身好本领,实属难得!之后若能将那偷婴孩的贼人捉住,使这城中的百姓能够安稳过日,那这可不仅仅是这一块牌匾矣!”府衙大人在人群前对着杨安说道,“我还要当着百姓们面前好好夸奖一番这巾帼英雄!” 府衙大人向杨西走了过去,眼睛眯成一条缝,皮笑肉不笑道:“侄女若能将为害江城的贼人捉住,本官便斗胆破例赏你百金!银十担!” 他接着转过身对聚集在扬安镖局门前的众多百姓们斥声宣讲道:“我们江城这半月以来苦受那贼人侵扰,使得有些人家痛失爱子!昨夜若不是杨姑娘挺身而出,行侠仗义,江城岂不是又少了一条婴孩性命?杨姑娘受得起我们所有江城人的礼,受得起那匾上‘行侠仗义’四个大字!巾帼不让须眉,杨姑娘若能捉住那吃婴孩的贼人便是我们江城百姓所有人的恩人!本官心里万分感激杨侄女!我相信江城的百姓们心里也都盼望着杨姑娘能将那可恶至极的贼人斩于剑下!”说着,府衙大人正欲对着杨西跪下,却被身侧的站着的百姓们急忙拦下。 杨西摇着像拨浪鼓般的头说道:“昨夜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她回过身望向金锁大门内,目光却寻不到傻小子的身影,更别说与杨西仅有一面之缘的王剑卿了。 府衙大人激动地拉起杨西的右手在茫茫的人群当中高高举起,并大喊道:“她是属于我们江城的女侠!” “女侠!” “女侠!” “……”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十章 一把剑 杨忘手持长剑,脑海却猛地感受到如同雷霆万击一般的疼痛。 眼前的视线变得昏暗,仿佛回到了某一时刻。 杨忘还躺在床上熟睡之时,他的床头边已经站着一个提着剑的人。那人在暗里似乎因咬牙而发出戚戚的声响,且带有玩味般的笑容凝视着躺在床上的人。他似乎并不想就这么一刀解决了杨忘,他要像玩弄死一只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耗子一样,看着耗子吱吱叫而失去任何意义的软弱般的反抗。 他用右脚踩在被褥上,杨忘的肚皮上,用力的拧踩。 杨忘的经脉一下子膨胀起来,他感知到丹田之上仿若有一块巨石压着他,他瞬间惊醒,出手抓着那人踩着他被褥上方似有千斤重的脚。 “可否舒适?”那人在暗里邪魅般问道。 “你是何人?” 杨忘忍着腹痛,问道。 那人又增加了一份力道,他断喝一声:“杀你的人!”便挥起手中之剑来,朝床上仍然还在用手搏力抬脚的杨忘。 “蹭!” 一瞬之间。 杨忘斜持一把着像木枝一样的弯剑、细剑、铁剑来。 那人手中之间被打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杨忘。 他的剑是如何来的?他又怎么会使剑?传闻他不是从来不会武功的吗? 杨忘手中的剑有些弯曲,他本是用白布紧紧将这把剑裹在怀里,刚刚他奋力抬起那人的脚,将自己滚落地间,便迅速抽出藏在怀里的剑来。 杨忘站起身,看向他,说道:“未想到是吗?” 这把剑,是一场风雪中落在泥地里被人遗落的剑,他跑到南山上找寻那头被射杀的黑熊时,从雪里扒出的,他仔细地收起来,一直贴身保存在身上。 没想到,当年的剑,竟救了自己一命。 杨忘将剑横斜在面前,他似乎自言自语道:“我也从未想到…… 刺客的剑已至身前。 杨忘迎剑。 他手中之剑速度极快,在昏暗的房里却依旧能瞧见光影,刹那间与刺客之剑已相撞百次。他好像一头暴走的黑熊! “蹭蹭蹭……”的声响像一段箫曲在暗里演奏,两只剑每次接触,都会溅出一道道火花来。 房里的床被推翻,各种各样的物品都被打乱打碎打破。那刺客的剑招架不住,竟然被打落在地间。 刺客垂首跪在地上,心如死灰。 “为何要杀我?” “你必须死,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苍楼百姓!” 良晌后。 “你走吧。” 杨忘平静的说道。 刺客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说道:“你放了我走,之后我照样会杀你!” “我答应了一个人,再也不会杀人。”杨忘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正好窗口打开透着的光线能照亮他的眼睛,“有太多的人要杀我,不差你一人。” 那人捡起长剑便踏着轻功而去,留下一地狼藉。 杨忘走到窗边,看那分外皎洁的明月,吐出一口闷血来。 终于……他的头已不再作痛。 杨忘站在原地细细回想着,他想在偶尔浮现的记忆里找寻自己。 他晃了晃脑袋,却又疼起,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杨忘踏出房门,走到街角站在某处,望着小姐在镖局大门前被众多的人们托举着,投掷于半空,且接住,再抛……小姐很欢喜,似乎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他不明白此刻的喧嚣是否值得庆贺,那祸害江城无数婴孩的活尸分明仍旧活在世间,世间仍有无数的婴孩不知所踪。杨忘又想,那被众多百姓尊称为府衙大人的许文怀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江城究竟还埋藏着多少的秘密? 杨忘也许不知自己是何人,但他的内心已证实自己一定是个算不得坏的人。 便如昨夜,他离开秋府,其实并非所去是寻小姐,而是直接要去寻那偷婴孩的贼人。 那一夜,有人对他说:“你不只是拿起了剑,剑客本没有剑。便如我一般,扫的从来不只是落叶。” 他有一把剑。 杨忘紧了紧怀间的东西,他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告诉自己要做些什么,而什么是对又是错。不然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江城百姓们的欢呼声不断,杨忘仍旧平静的看着。 待得官吏们将那“行侠仗义”的大匾悬挂至镖局内的大堂上方,府衙大人便带着人去了,杨关也随之而去,渐渐地镖局外聚拢的江城百姓们也各自散去。 “女侠!”一位姑娘闪进镖局来,对着依旧痴痴站在“行侠仗义”大匾下的杨西喊道,见她没有反应,便又戳了戳她腰上的痒穴,杨西这才发觉躲避,回过神来,她满脸笑意的看着面前的人说道:“秋千儿,你来啦!” “是呀,听说你成了我们江城的女侠呢,还傻站在这里半天,你在想什么呢?”秋千儿穿着彩黄色的衣裳,腰间系着透白的丝绸条,围成一圈,尾部垂落而下像条细软的小尾巴在半空晃荡。她模样姣好,面容清秀,倒是个大家闺秀。 相比杨西,只着一身平常的绛色行衣。杨西不是不爱穿衣裙,只是觉得行衣方便许多。 杨西昂首看向上方那一块大匾郑重说道:“我一定要捉到那吃婴孩的贼人!才对得起这行侠仗义。” 秋千儿眨了眨那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用手点着她的额头,说道:“你不要命啦?”却见杨西的目光仍然停滞在那“行侠仗义”四个大字上。 于是,秋千儿掐上她的蛮腰,她俩从小玩闹便最爱掐对方腰间的两处痒穴,她深知杨西极为怕痒。 她说:“你不要白日做梦。” 杨西才不示弱,她边挡着秋千边伸手掐了回去,两个姑娘在镖局大堂咯咯的笑,如银铃一般。 …… 分明还是冬末的晌午,那空中纵射而下的阳光已显得邪乎起来,橙黄发白的强烈光线刺激着王剑卿的双眼。他站直身子走到另一边有树叶遮阴的地方,将铁斧换至左手,从突起的山顶大石上眯着眼远眺,看见山底下那一片片荒芜已无人打理的田野。 这还没入春,王剑卿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才从冬雪里复苏过来的小麦遇到这般怪异的日头,实在太过可惜——本是苍绿的一片,却要在烈日下煎熬。 王剑卿跳下大石,用修长的右手接替过左手的铁斧,抡起铁斧便砍向一根高树。高树落下一些碎屑叶灰落在他的发髻间,其表面却也被抡出一道缝来,随着铁斧不断地起落,不断地携出木屑,只不一会儿,他的布鞋上及袴腿上已落满了木屑,那条被铁斧抡出的裂缝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此处的林鸟早已被伐木的颤动摇晃惊走,繁茂的枝叶中透出的点点光洞在王剑卿的后背不断交错,仿若夜深黑帘间无数闪动的明星。 他的眼也像极了明星后的夜,将高树的勃勃生机都收了进去,能泛起一道闪光。他从不砍矮小孱弱的树木,只挑这种活得久了,分量也足够了的老树高树,就像游荡在人间索死尸活魂的黑白无常,哪怕老树还有甚久的性命——但确乎没有法子!总是要留下新生的活得长久的幼树。 王剑卿挥汗抡下最后一斧,那棵高立于树林之间的大木头便轰然倒下,搭在斜旁的枝间,仿佛奄奄一息。 他又挥斧“分尸”,将残枝剩叶去除,砍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长木堆在一处。最后,用带来的麻绳把铁斧与那堆叠起的长木绑在一处,一齐背在后背,沿着黄泥小道朝山下走去,还吼着一曲《长生缕》:“七色彩丝编绳索,一律缠绕拜长生。长生兮,长生兮,天灾人祸都去兮!都去兮,都去兮,长生缕系保命兮!保命兮……” 黄泥小道的远处,被绿野覆盖的山头间。 一位瞎了眼的道士小心翼翼的用手中的拐杖摸索着前路,其身旁还跟随着一位小道士。小道士的怀间抱着一把老旧的二胡,他斜着眼瞧向山下黄泥小道混战的二人,不知不觉停下了步,却听道士在前头喊他:“可不要偷懒,快快赶路。” “师傅,山下有两个人在打斗呢!”小道士用手下意识地指向山脚处,看向师傅时这才想起师傅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这才收回手来。 道士停下脚步,一动不动,抿着唇微笑道:“不过是一对凡间的痴男怨女罢了。” “师傅,你怎么知晓那二人是一男一女,莫非你的耳朵已经能像眼睛似的瞧见一切了吗?”小道士惊讶问道。 道士摇了摇头,却晃晃荡荡转向少年郎,小道士连忙上前扶住师傅。 他在小道士的搀扶下缓缓落身坐在草地间,有虫儿在他面前飞舞,他额前的黑发闪亮,紧闭着的双眼似乎正望向黄泥小道的几人,倏忽间道一句:“道是凡间多苦愁,苦尽甘来少尝头。” 小道士知味地便将二胡递给师傅,师傅却不如往常并未接过。 道士抬了抬头,似是望着苍穹,他的眼眶睁的极大,但珠子却无,是一片骇人的血丝,像极了血红的蛛网。 道士叹了一气,他站起身来,朝向黄泥小道所在的方位。 “师傅。”小道士有些担忧的喊了一声。 道士用手指向那处,小道士则随着师傅所指望去,他瞧见那男子的剑掉落在一旁且插在黄泥尘土间,一片茫茫沙雾随风而起,女子背抵长剑并骑上高大的马儿,领着几人径自而去。 黄尘滚滚,散去时,人也别离。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十一章 冬梅 陈冬梅素妆裸颜,单薄的衣物仅靠披着的一袭狐毛大裘来抵御冬寒,垂着的及肩秀发已出现了一层透亮不及洗落的油光。她显得憔悴,在江州四处寻找着一人的身影。 她略显无助地抱着马儿,想起了当年。 苍楼承清十三年。 江州,江城。 时年初秋,小雪。 有一少年郎坐在窗前,抬头看着纷纷雪落,他搁置了手间重读三百六十七遍的那一本《南城》,任黄皮书重合斜倒在桌案旁。 漫天的雪透着白光直落到院墙,墙根的杂草,墙底的碎叶上。他忽地抬起头朝上看,瞧见了连着天的白。 他想起《南城》里的一句:“连栈飞雪纵无迹,三分烟云在人间。”正应此时,飞雪还未在地间留下些许痕迹,人间便已白得宛若是天上的仙境。 少年郎起了身,随着视线里的雪落目光也落在窗下的地间。 雪入了地,静悄悄的,却没了影。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一句诗来:“雪落悄无声,微波荡无痕。”少年郎此时可以证实雪落到地间确实没有声响,可“微波荡无痕”便无从佐证了。 少年郎攥紧了双手,像两个小包子,热乎乎的,白嫩嫩的;半晌,他才松开手,呼出一口热气来郑重其事的说道:“我要学武功。” 他姓陈,名明秋,字承天。 苍楼承清十三年时他正值十三岁。 他格外不喜欢陈明秋这个名儿,甚至有些厌恶,因而爷爷说他初生时极有可能活不过明年的秋时,故而取了明秋为名。可他却不能用字,确切地说不能用“承天”二字表字。 陈明秋起初很困惑,为何他有字,却不能用字,陈承天,比起陈明秋来说不是好听许多啊? 爷爷告诉他说:“承天承天,承受天命,这二字可是多大的气魄,你还小,怎么能用的住这字呢?等你将来有了承天的本领啊,再用这字那该有多气魄!“ 他夸张地张开双手比对着给爷爷看。 他笑嘻嘻地说:“有没有这么气魄呀?” 爷爷伸出大拇指来眯着眼笑着说道:“比这还气魄!” 陈明秋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院落都是枯黄了的碎枫叶夹杂着许多颗裂成几半的尖毛球,他小心翼翼地躲过被风吹至屋檐下的碎叶,以免惊扰了院落的他人。可他才下了石阶,便见冬梅姐从院门外入了内来。 木门合上时,咯吱连着响了几声。 陈冬梅的面容清秀,相貌端正,右手撑着一把黄纸伞,左手则拎着盛着三颗腌白菜的菜篮子走向他。 “未想到初秋便下了雪,府里闲来无事,我便拿些极好的腌白菜回家来给你尝尝。”陈冬梅说着,便将左手盛着三颗腌白菜的菜篮子递向他。 少年郎低着头接过菜篮子,并心虚地喊了一声:“冬梅姐。” 陈冬梅将黄纸伞移至他身上,替他挡住飘飞的雪花。 “怎么这时才想着要去学堂?”陈冬梅皱起眉头疑惑的问道,“也不带书么?” “昨日先生已告了假,近日都不须去了。”陈明秋据实以答。 “那你是要去哪儿玩?” 陈明秋缩起头,他不擅欺骗,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迟疑了片刻,陈明秋才畏畏缩缩的说道:“只出去走走……” 雪缓缓落着,却落不及二人的黑发上。 这时,陈冬梅背着少年郎的另一边瞥过脸去。 少年郎以为冬梅姐生了气,与爷爷一般不让他学武,他有些心软,他不想让冬梅姐生气,可他一定要学武功。 “冬——” “你看,等雪再落些时候儿,我们又可堆雪人玩儿啦!” 好吧,是陈明秋多想了,原来冬梅姐眼里想的只是能堆雪人的那事儿。 他长出一口气来,还好,差点就暴露了他要去学武功的事。 “冬梅姐堆的雪人总是没我高!”他笑着说。 “是啊是啊,今年我一定会堆的很高很高!”陈冬梅用另一只手比划着雪人的高度,然后又把手放在陈明秋的黑发上,将一些落在上面的碎枫叶细心挑下。 冬梅姐笑嘻嘻的说道:“你快把腌白菜放下,冬梅姐陪你出去走走。” 陈明秋连忙应下,回了里屋放置好那菜篮子便又出了门来。 “不过冬梅姐府里无事吗?出来这么久会挨骂吧?” “今天府里可没什么事儿,我也正好偷个闲。” 姐弟二人说着话,出了院门。 院门外堆着高高的红箱子,一箱又一箱,皆挂着红彩,箱前的金锁又发着烁烁金光,便是箱上已累积一层薄薄的雪,也能在茫茫雪天里显而易见。 可姐弟俩却好像没有看到这些东西,只顾撑着黄纸伞朝向青石板的另一边走去。 行过的路人看见了他们,又瞧了瞧那成堆积在青石板上的红箱子,顿时吞了吞口水,却又不敢停留太久,连忙抬步离去。 有人还记得那些红箱子打开着的时候,什么珍珠翡翠,什么黄金琉璃,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走着的毛皮,真可谓是应有尽有,满目琳琅。 …… 二人慢步入了街市。 虽落着雪,但街市人也不少。 “冬梅姐,你说小姑娘有书读不好吗?”陈明秋走在纷扰的路上,朝陈冬梅问道,“为何暴君分明颁布了让女儿家也能读书的法令,却很少有小姑娘来我们学堂读书认字啊?” 陈冬梅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呸呸呸,你不怕坐牢啊?谁教你喊这个的的,这可是大不敬,该不是你们先生……” 他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先生不是先生,绝不是先生!” 陈冬梅噗嗤一笑,她捏了捏少年郎稚嫩的脸说道:“以后可不许这么说!” 少年郎又连忙点点头,并摇着冬梅姐的衣摆好似哀求着道:“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陈冬梅却没告诉他,只是继续走。 少年郎却不肯罢休,固执的站在原地不动,还硬拉着冬梅姐的衣摆不让她走。 旁人目光不断抛来,却被陈冬梅的美貌吸引。 陈冬梅正值碧玉年华,恰是女儿家美貌初长开的年纪,正如春色花初开时最美的模样。 许多人认得这位女子,宁府的一位丫鬟,却被刘家那大公子看上了眼。 传闻那刘公子骑着红花大马,悬着红彩球,拉着一大马车的彩礼前去这位陈姑娘的家里头求亲,却被这位陈姑娘家的一位老人轰出了门外,不仅如此,那老人还将那些厚重的彩礼都一股脑的如同丢石子般的丢了出去。 路间聚集的行人愈多,更多的人看向陈冬梅,却很少的人会在意她身后那固执的少年郎。 陈明秋哭着说:“为什么?无论我问为什么你们永远都不回答我!?为什么?” 他蹲下身子,两只手硬拽着冬梅姐的衣角。 陈冬梅往后退了,回到他身侧,并取出干净的手帕来弯下身替他轻轻地拭去脸上的眼泪。陈冬梅对着不断抽泣的他郑重地说道:“你不要哭。” 却听人群中一声:“咦?” “冰山美人也会哭?” 只见从熙熙攘攘聚集地人群中走出一位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来。 “屁,我才不会哭!” “你吃屁嘞,你就是在哭!” 陈明秋起了身,迅速背朝着那小姑娘。 “喔喔,白家的小姑娘。”陈冬梅突然笑嘻嘻的看着那小姑娘走过来。 小姑娘歪着脖子“哼”了一声,她说道:“别以为你跟冰山美人一样长得好看我就不敢骂你,我才不是什么小姑娘!” “你敢骂冬梅姐,我就打你!”陈明秋转过身喊道,作势要打却临在半空不动。 白绾云自顾不动声色,心中定知冰山美人不敢打来,顿时嘻道:“瞧你的红眼睛哎!” 陈明秋立马甩过头说道:“我眼睛才不红!” 白绾云虽是一位与陈明秋大抵年岁的小姑娘,却身着麻布劲装,若非她身后绑着长发的两道青丝,恐怕在场的人谁都不会将这位言语如此“放肆”的人视为一位大家闺秀。 陈明秋只知道整个书院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娇蛮跋扈的“小云朵”,天天在他耳边念叨东念叨西的烦人精。 幸好这时雪开始下的极大,像极了在簸箕上被一股脑挥洒而出的鸿毛。 人群纷纷散去。 白绾云翘着脖子一脸不情愿的躲在陈冬梅的右边,让头顶的黄纸伞牢牢盖住她,并大大的打了一个喷嚏。 “阿啾——” 少年郎的脸上都是满满的某人口水。 陈冬梅先是噗嗤一笑,接着抹了抹鼻子的白绾云瞧见呆若木鸡的冰山美人儿顿时也灿然大笑起来。 路上行人匆匆走过,唯有大雪下不断爆发而出的银铃般笑声让人堪堪驻足停留几分。 “冰山美人,取的名儿真有意思。” “冬梅姐姐,绾云告诉你,我们学堂还有一个叫驼背大公鸡的呢,也是我取得名儿!” “小云朵,学堂好玩吗?” “好玩啊,天天捉弄冰山美人可有趣了呢。” “你就不怕我打你呀!” “才不会呢!冬梅姐姐才舍不得打我!”白绾云说着,还搂起了冬梅姐的手臂,一摆一摆的让陈明秋好生妒恨。 陈明秋不明白女儿家之间为什么一下子就能那么熟稔,就好像她们是姐妹,自己却只是一个过路人般看着她们。 况且他也从来没有搂过冬梅姐的手臂摇啊摇! “雪好大啊,冬梅姐我们回家吧。”陈明秋用两只手互抱了两边的手臂,装作一副受冷了的模样,并抖了抖身子说道,“真冷啊——” “冬梅姐姐,那个刘猴子是不是长得真如传闻所说的像极了山猴?” 陈冬梅点点头,脑海回想着并评价道:“真丑啊——” “刘猴儿要是再来烦你,我叫我爹把他双腿打断!” 陈冬梅摸了摸白绾云的黑发温柔地说:“那不可以的。” “喔。”白绾云乖巧地低下头来。 “我送你回府吧。” “好!” 陈明秋是真冷啊,不仅被冷落了,行走在前往白府的路上,黄纸伞几乎已无他的容身之处。 雪花不断落在他的布衣上,融化成了冰水渗透进里边,夺取他的温暖。 布衣本就简陋,寒风混杂着雪水冷静着他那颗火热的心。他开始反思:会不会是前刻他的固执,让冬梅姐生了气? 还是——冬梅姐压根便不在乎自己? 他有些生气。 陈明秋停下了脚步,准备质问冬梅姐究竟是不是他的冬梅姐? 却没想到,冬梅姐撑着的黄纸伞并没有因他的停下而停下,或许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在意他是否还在那把破旧的黄纸伞下。 他不生气了。 他很失落。 陈明秋的眼泪又有一些溢出来。 他好难过。 前些天,他才跟爷爷大吵了一通,他要学武功,爷爷不让,爷爷平生从未吼过他一句,爷爷却在学武功这件事上朝少年郎怒吼:“你学那东西作甚!武功,武功,学了能作饭吃?像那耍大刀的大汉,花拳绣腿满街丢人显眼吗?”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十二章 观音庙 他不敢当场违逆爷爷的话,可他却固执地要走学武这一条路。 天色连雪白,不闻孤鹫半点鸣,飞雪城外寒,三野地里寻观音。 陈明秋缩着身子艰难地行走,他恨不得将整个脖颈儿缩进衣裳里,寒风透着劲儿钻进衣缝内不断掠夺他的温暖。 他眯着眼睛看着往日陪着爷爷出城砍柴总经过的路途。 可仔细一看,漫山遍野已染了雪白,像他作画的宣纸,白成一片,一片连着天,竟忽地使他失了方位。 但他认真思虑,仍旧认了走向三野观音庙的路。 “小娃娃,这大雪天是要去哪儿呀?”一位妇人拦着陈明秋问道,陈明秋看向手间提着菜篮子的妇人,他郑重其事的说道:“我要去学武功。” 妇人笑着说:“去哪儿学武功啊!” 陈明秋觉得她的笑不像冬梅姐的笑,一双眼睛来回打量着自己,一副看穿了自己的模样。陈明秋很不喜欢这种目光,他看到妇人菜篮子上方盖着的灰布被寒风吹起些角儿,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里边安静躺着的腌白菜。 他说道:“三野观音庙。” “咯咯咯……”妇人愈加笑的欢,在陈明秋眼里像极了野鸭叫,粗哑且难听。 他继续前行,却听后方的妇人喊他:“你不要去了,快些回家儿吧!” 飞雪愈大,在半空回旋着,呼啸的寒风凛冽,不断前行的陈明秋脸旁好似结上了一层霜。 他的脚步愈加沉重,踩过一片又一片细微的雪。 可怜的雪儿,刚降世还未在天上舞个精彩,便要摔在地间碎了些,又被人间的人用脚重重地踩成碎雪。可好歹,碎雪叠了新雪,终于让前进的人儿小心,可能一不留神便会摔个跟头。 三野地里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每当到了天寒地冻之时,便会从远山里会走出一群饿得冒了绿光的野狼,将路过的人扑倒,撕咬,啃吃,连骨头都不剩下半根。 陈明秋不知道,他的身后不远处已尾随着一群还尚未填饱肚子的群狼。 风雪依旧,少年郎终于在三野地寻到了那一座在四际雪地独立其中的观音庙。 他小心地推开庙门,却只留了一道缝,恰好容得下他的身形。少年郎从门缝里挤进了庙内,可见枯黄的稻草杆碎碎在四周地间,覆着白雪。 三道木门隔着外头的风雪,隐隐间透着火光。 陈明秋想,那人应在里头。 他轻轻地踩着覆在稻草杆上的白雪,生怕因他的叨扰而使得将来的师傅不痛快。 终于少年郎推开了木门,却瞧见他心底朝思暮想的将来师傅光秃着身子压在一位同样光秃着身子的少女上方。 霎时,少女面红耳赤,门开涌进的飞雪催促着她连忙抓起一件衣物遮身。 陈明秋这才看清,那少女正是街头耍武艺高人旁捧钱盘吆喝的小兰花。 他连忙后怕地合上门,怕外头的风雪冻着了她们。 此刻,里边观音塑像前的篝火燃起一阵阵响亮的炸响。 男子自顾裹好衣物,以为少年郎不懂世事,他本想黑下脸来吓走少年郎,可外头风雪明显极大,他只好若无其事的说道:“门外的小孩儿,且先进来避避寒吧。” 少年郎这才小心翼翼地入了内来,并合紧了木门。 陈明秋瞧见一旁小兰花水汪汪的大眼睛想起了她前些天对自己说:“他的武功可好了,当是天下第一的好!” 那时他笑着回应:“那好呀,小兰花,将来我定要找他学武功!” 那将来师傅此刻就在面前,并说道:“你个小孩儿定是贪玩,怎会冒着大雪闯将进来?” 少年郎却不知为何一声不吭,几乎是在男子话音刚落之际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背着原处面面相觑的二人。 他又重启了观音庙的木门,在一道短暂的咯吱声里,入了风雪。 观音庙三道木门被紧紧的合上。 紧接着,三道木门内的二人惊惧般地听到一声狼嚎声,再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嗷……呜……呜……”,像极了凄厉的哭声。 男人连忙从观音庙放置的铁器当中抽出一把雪亮般的大砍刀冲出了庙门,小兰花虽然害怕,但也紧随其后。 眼睛冒着幽绿光的野狼从半掩着的院门一只一只如闲庭漫步般入院而来。 一只,又一只,群狼! 陈明秋后倒在雪地里,双手撑在覆着一片雪白的金黄色的稻草杆上,他的眼神慌乱又害怕,六神无主像吓傻了一般。 男人颤抖地双手紧攥着刀柄,挡在小孩儿身前,而小兰花则是连忙上去想扶起倒在地间的少年郎。 少年郎却用劲地推开了她。 陈明秋瞧见他以为是将来师傅的男子面对群狼的怯懦。 群狼渐近,握着雪刀的男子双脚发颤。 小兰花再度想扶起他,可他却像一块巨石般沉重。 “你们快走!”男子斥声喊道,接着用他颤抖的双手挥刀似平日耍大刀般砍下一只飞扑而来的饿狼,狼血染地,飞雪更盛。 狼嚎愈响,似传遍了三野地。 男子再度砍下一只野狼,可他并未因此而变得胆大,因为他晓得一只野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群狼而上时,那一幕的血腥与绝望。 少年郎忽然发笑,连笑六声后骤然而止,竟使得跃跃欲试的群狼不敢再靠前。 小兰花诧异的看着少年郎,男子则举着雪刀不敢松懈一刻。 陈明秋站了起来,他觉得这是报应。 他行在青石凹凸不平的街道,见过许多的不公。 瞎子的拐杖被夺,因寻路怪异的姿势被人取笑作乐。 老人的摊位被抢,所卖的粮食被恶人夺的一干二净。 女人的清白被污,状告高堂无用竟黑夜里自寻短路。 他看到了一切,他想去做些什么,可每每都被冬梅姐紧紧攥着手。他不怪冬梅姐,谁叫他陈明秋尚是一介少年郎! 他想学武功,想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他陈明秋想成为书里描绘的好汉侠士。 屹立与风雨之中,岿然不动;登顶与泰山之上,君临天下! …… 江城白府大门前。 门侧的两位小厮瞧见自家的大小姐回了府来,连忙入了风雪迎候。 白绾云站在黄纸伞下,疑惑的问道:“冬梅姐姐,你为何不让我回头去找冰山美人呢?” 陈冬梅摸了摸白绾云乌黑的秀发,她微笑着说道:“小云朵,你是个好人。” 白绾云顿时百思不得其解,冬梅姐姐这算回答了自己的话吗? “我不懂。”她疑惑的摇着头。 陈冬梅将黄纸伞递给她,并转过了身缓步走去,原处仅留下三人驻足。 很快,风雪里再也瞧不见窈窕的身影。 白绾云觉得冬梅姐姐很奇怪,跟冰山美人一样奇怪。 她微长的睫毛上立着一些细雪,久久地站立在雪地里。小姑娘身侧的两位小厮焦急地催促着小姐入那大府下的屋檐。 可白绾云依旧无动于衷。 白绾云持着黄纸伞,彷佛周遭的风雪都不可近身。 她的眼里好像闪现了一道光。 她坐在府里的大轿在途经前往学堂路上的时候,有一个少年郎将她所坐的大轿子撞了翻。当她哭喊着抹着眼泪从翻倒在地的轿子里爬出来的时候,那位少年郎却满头是血的摔倒在一旁。 少年郎的身后是一群手中拿着石块的少年郎。 满头是血的少年郎艰难地爬起来,并向白绾云走过来。 他吃力地将地上的自己拉起来。 他微笑着摸摸自己的头,说道:“别哭,都是我不好。” 刹那间,在白绾云朦胧的泪雾里瞧见,少年郎的身后飞来一片的石块。 少年郎将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用他的脑袋抵住自己的脑袋。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石块砸在少年郎背后的疼痛,少年郎额头上的血落在她的脸上,与热汗交杂在一处。 她抬头盯着少年郎咬着牙坚忍的面孔。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十三章 所谓学剑 斜飞的雪花漫天,了无痕的雪地却被两道车轴划破。 灰茫茫的视线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从车窗探出,直到落定在群狼所聚之处,少女的额上挂下一串淡紫色的水晶吊坠,她看了半晌才朝身旁的男子问道:“父王,你看那些狼儿在那做些什么呢?” 牧梁王穿着紫袍大氅,接过少女手里提着的窗帘,一颗镶有翡翠玉石扳指将帘布抵在车厢,他朝外望去,似是一座破旧不堪的庙宇门外站着许多被飞雪染白了的群狼。 “一、二、三……父王,有好多好多狼!”少女有些欣喜,她以为那是在牧梁才有的白狼,却在苍楼见到了白狼! 离家的这些日子见到的听到的都是很陌生很陌生的东西。 苍楼好像没有牧梁的熊宝宝,也没有牧梁的那些好吃的,还好,原来苍楼也是有白狼的呀! 但很快,一声飞雪里的炸响使少女的欢喜顷刻荡然无存。 庙宇门被一道剑气轰地朝外炸裂开来,与此同时,无数只随碎门木屑而出的野狼渐往半空中掉落,竟使得原本停留在庙宇外边的白狼们猛地一激灵往四处退散,抖下毛发上的雪,露出一片片黑皮来。 剑光烁烁,飞雪飘飘,一道长剑立于一人身前。 “你在等死?”执剑之人背身问某人。 陈明秋看得痴了,竟一时未答。 狼嚎更盛,似带着不小的怨气,群狼们围在庙宇门外徘徊,却紧紧盯着那人。那人一身黑袍,在白雪里显得更加出众,他斜持着剑,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血腥味漂浮在寒风里,一柄雪刀躺在金黄色的稻秆上,上面流满了红血。 有狼血,有人血,有男人血,有女人血。 少年郎的瞳孔睁的极大,布着的血丝有野狼那般多。 前刻,狼群一拥而上,拿着大刀的男儿被扑倒;小兰花竟也挡在他的身前,被群狼们撕裂狂咬。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饿疯了的野狼们的暴行。 执剑之人又问:“你在等死?” 陈明秋摔倒在雪地里,后怕的摇晃着脑袋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风雪愈大,刮得三道木门咯吱咯吱声不断,可见观音像前的篝火也愈来愈小。群狼与执剑之人便对峙着,可渐渐的,先是离庙近些的野狼开始退去,再是饥肠辘辘没参与过这顿大餐的野狼们眼神充满着不甘而离去。 群狼散尽,却剩下它们的残羹冷炙在原处。 执剑之人冷冷道:“你若不想死,便退入庙内,凭篝火驱狼,却害得他人惨死狼口,可见你笨拙如豕!只配一生任人宰割!你这等人,便不配死,也不配活!”说罢,他便剑抹空入鞘,正欲离去之时,却被少年郎的话语留住。 “你为何不救他们?为何要等他们死了,才——” “可笑!我从此过,救你一命,你不言谢与我竟还怪我未救他人?” “你从未回头看我,可你却知庙内有篝火,你若有心救人,又怎会有时机去看庙内篝火?既有时机看得篝火,怎会不急出手救二人? 若说你听的篝火炸响声,我是一万个不信,那木门吱吱作响又何曾停下过?” 男子停在观音庙门槛前一动不动,半晌无言以对,他没想到会被识破。 “你为何不救他们?为何单单救我一人?”此时陈明秋已起了身,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他不明白,既然他能够出手相助,又为何眼睁睁看着两条人命白白死去? “陈明秋。”执剑之人竟直呼少年郎的大名,他接着说道:“你以为你死了这世间的丑恶便会少了?你以为陈冬梅不拉着你你便能替世间伸张正义良善了?你不仅年少无知,还狂的没边,你以为你是何人?你当真以为你学了武功便能保护得住你的所有吗?那二人是因你而死,你若不狂不疯不傻,躲入庙内又有何人会死?” 是啊,若非自己,他们二人又岂会身死?陈明秋有些害怕,不仅是对自己,更是对他面前之人。 少年郎身后的观音像破旧不堪,但依稀分辨得出大致模样,可观音依旧在,人却已不见。陈明秋伸手接过几片雪来,霎那间看成血滩,竟连忙甩去。 临死前,他没哭。 此时,泣不成声。 男子走在雪地里,踏着深厚的雪,朝着寒风袭来的方向,朝着庙门而去。 “你是何人?为何你认得我,还认得我冬梅姐?”陈明秋朝着那人一连串的质问道。 他再度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走向少年郎。 男子把剑横在陈明秋的身前,说道:“你想摸摸剑吗?” “我不想!”陈明秋固执的说道,可男子手中之剑仍然稳当的放置在半空未动,渐渐的,陈明秋的手克制不住的想摸向剑。 终于,陈明秋接过那一柄沉重的剑来。 片片飞雪落在剑鞘上。 他猛地拔出剑来,烁烁剑光寒意逼人。 剑很重,他一只手有些拿不动,于是两只手紧握着剑柄。 那人却从他的怀间取出一块布,布里竟是一把弯剑、细剑、铁剑。 “你为何要将剑藏于怀间?” “这是我心爱之人的佩剑,来吧!” “来……来什么?” “来战!” “我……我不会!” 男儿挥剑逼向少年郎,少年郎笨拙着接招,竟溅起一片飞雪。 陈明秋手里的剑鞘早已落到雪里,他明显不会用剑,他唯有用长剑一招接一招的强行接下那人袭来的剑影。 铛铛铛…… 金属不断碰撞的碰撞声,加上双手每接下的疼痛感,使得陈明秋在剑招攻势下越发难以支撑。 很快,陈明秋手中之剑被打落,直直嵌入雪地里。 “手中之剑不能落,正如你悬着的头不能掉。你不怕死,你寻死,却害得他人身死,陈明秋,你告诉我,还想不想学武功,学这剑武?”那人朝累瘫趴下了的陈明秋吼道。 陈明秋垂头看着地间的雪白,他双手伏在雪白上,感受着雪白带给他刺骨的冰冷。 矗立着的长剑在风雪中,他看着风雪,亦看着长剑。 他轻声细语般说道:“我不学武功了……” 持着细剑的男子此时已结上了眉霜,发髻上都是白雪,他本斜持着剑,听罢陈明秋的言语后,使剑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来抵在后背,他背过身向风雪里行去。 “其实我在想,却想不通。你不救那二人是为了什么缘由,既有救人的本事,却眼睁睁看着两条生命死去。是,那时是因我笨拙如豕,我陈明秋只不过是这世间的一个普通人,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呢?爷爷身体越来越不好,我死了还能陪爷爷一起走那地下黄泉,冬梅姐也不用因照料我而去宁府当一个伺候人的丫鬟,去换那风雪中集市里的腌白菜,凭冬梅姐的容貌应当会嫁给一位家世温厚不愁吃穿的如意郎君吧?所以我不怕死,死就死了吧。本想有时机去我们苍楼的京都看看那入云的苍楼塔,看看那苍楼能否俯瞰整个天下,但江州离京都好远好远,也看不到苍楼塔,在苍楼塔上又怎么可能看得到整个天下呢?我死了一切都好,却未想到小兰花和那我自以为的武林高手都赴了黄泉!你说我如何再敢学那武功,如何成为戏本里仗剑走天涯伸张正义的大侠?” “可你手中有剑,却不救人,便是你的本领是江湖侠士里的第一,你也不配。” 陈明秋像是对空诉说了很多衷肠,他身前的剑落了雪,再从银亮的剑身上滑落,入了绵白的雪地上。 “我是岳青,不是侠士。”持着弯剑的人驻足,他回过神,将弯剑对准陈明秋又说道:“你是陈明秋,你该死。” “可你为何救我,又为何此刻不杀了我?” “我不敢。” “为何不敢?” “我不救你,我的家人会死;我杀了你,我的家人还是会死。” “我不晓得是什么缘由,可我有些懂了。”陈明秋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阴沉的双眼说道:“我不想学武功,我只想学剑!” 岳青笑道:“可是为了杀我?” 少年郎摇了摇头,他认真的说道:“我以为我是一个普通人,但我想这么多人杀我,原来我并不普通啊?” 陈明秋见过死人,并非只见过今日早晨那二人。 有时,他坐在窗前读书。 窗外便有许多拿着刀剑的人。 地上都是红血,滚着散发热气的头颅。 有时,他走在锦城的青石板上。 清冷的雨下着, 黄纸伞有很多, 一阵凉风袭来,便有五六把黄纸伞旋转着水花落地。 不一会儿,青石板便流满了鲜血。 陈明秋今日第一次杀人,是他亲自害死了小兰花与街头卖艺的“武林高手”。 “我死了不仅一了百了,还有许多人不会死。” 少年郎冷笑道。 很难想象,一位不过十三岁年华的少年郎在风雪中癫狂大笑的模样。 他看着眼前的那一柄剑,有多少人会使你,又有多少人因你而亡?为什么你还要存在这世间?剑啊剑,你究竟是侠士仗剑走天涯的剑,还是杀人无数的剑? 一只血手被大雨冲刷着,它朝着自己张开,朝着青石板旁平躺着的长剑剑柄摸去,陈明秋诧异地看着他,诧异地看着他努力摸剑的一瞬间如何面对死亡。 为什么他在笑? 为什么他死了还在笑? 冬梅姐使劲地抓住陈明秋颤抖的右手向前走去。 陈明秋记得他问爷爷:“爷爷,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要杀我?” 爷爷只不过抬头望天,并未答他。 “我以为我学了武功,那些人就会害怕我,不敢杀我;我以为我学了武功,便能伸张正义,成为大侠;我以为我学了武功,便再也不会有人死去,都能活着。” 岳青说道:“只有你死了,这天下才有盼头。” “我原也以为如此。”陈明秋说着,起了身,他用双手从雪里拔出那一柄沉重的长剑,也如岳青那般指向对方,他哭着说:“可如今我要学剑!” “为何?” “只有戏本里的坏人才会被那么多人讨厌,所以我要用剑证明,我是个好人!” 陈明秋斩钉截铁般喊道,他的鼻涕连着嘴冻成一块透明,双行热泪从脸颊两处滴落在雪地间,融了一些。 “学剑很难。” “对于我而言,所谓的剑法不过是一些杀人的技巧罢了,这没什么难的,更不值一提!”小小的人儿在风雪里固执的提着剑,尽了全力地维持住指向大人的方向。 岳青呼出一口热气,缓缓说道:“我教你。” 少年郎尽力挤出一些笑容,在昏迷前用最后的气力说道:“好。” 小小的人儿倒在风雪里。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十四章 风雪 执剑之人闻声已踏雪而去。 灰茫茫的雪里有一辆覆着雪的马车下来了二人。 陈明秋倒在风雪里,那是赵寒烟最后见到的场景。 赵寒烟抓着他的一只手想扶起他,可又实在抱不动他,只得眼巴巴等后边慢步而来的父王。穿着紫袍大氅的男子无奈背起那少年郎,却不知身后背着已陷入昏迷之中的少年郎使劲抓着少女的手不放。 赵寒烟觉着他的手好冷,连忙将另一只手覆上,紧紧随着父王走去。 白雪皑皑,一车慢行于茫白天地间。 “王爷,那是个高手。”驾着马车的人朝着里边说道。 里头的人点点头,却只顾瞥着眼看那昏倒的少年郎还紧紧牵着自家女儿的手,他不是滋味的说道:“竟是个轻薄子,便该让他在雪地里躺着。” “父王,你莫要如此说,他许是将我当成他娘亲了呢。就像我呀,我就喜欢牵着母后的手呀!”少女说着,看着他惨白的模样,又说道:“父王,他的手可冰了,该不是得了风寒,待会我们找个大夫给他瞧瞧吧?” “哼!此种轻薄子,便该早些去死!” “父王!” “好,好,待会我们找个大夫给他瞧瞧就瞧瞧,父王说着玩呢!”男子眼瞧着宝贝女儿要拔他的髯须连忙答应,可见得眼里满满的慈爱。 “敢问王爷此行有几成把握?”外头的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不必提醒本王,本王既来了苍楼,便做了十成的把握。” “敢问——” 马车内的男子怒道:“安在烈!本王何时不在你的眼里了?” “臣惶恐,请王爷恕罪!” “你可知苍楼的人觊觎我们牧梁楼兰许久已矣……” “楼兰可是我们牧梁唯一一块有常温四季之地!王爷你怎?!” 听得楼兰二字,少女忽得害怕起来。 几百年前,楼兰本是牧梁的古都,可南方苍楼日渐国力强盛,开始蚕食鲸吞牧梁国土,迫使牧梁往北迁都。牧梁历史上,楼兰几度成为苍楼国土,但最终重归牧梁,可如今父王却好似打算将楼兰让给苍楼。 “父王——你不可将楼兰让给苍楼!”少女抗争般的喊道,她额前的淡紫色水晶吊坠摇晃着难以平息。 “住嘴!”牧梁王说,全无先前那般疼爱模样,他冷冷道:“此事烟儿毋需再提!不然我便将此人丢到野地里喂狼!” 牧梁王不顾牧梁的长公主如何撅着嘴,他侧过头朝一边看去,那方向透过马车,正是牧梁的方向啊。 牧梁内乱,连他的发妻——烟儿的母后都保护不住,更何谈保护得住楼兰,又更何谈保护得住牧梁?他若不献楼兰于苍楼,又如何借兵平叛?牧梁王心知他所说的十成把握不过只有十分之一,若是苍楼的皇帝稍微精明一些,便断然不会答应于他,想必还会驱兵北上,直取牧梁……他已是秋后的蚂蚱,不过殊死一搏。 牧梁王捏紧了拳头,却又无可奈何的松开。 他看向受了委屈的烟儿,伸手盖在女儿的手背上,女儿的双手又覆在少年郎的手上。 少年郎未醒。 少女欲哭却无泪。 牧梁王心疼的捏了捏她的手背,她的眼泪想必都已经为母后哭干了吧? 鹅毛般的大雪,胜过柳絮时的纷飞。 牧梁王赵珣犹记得他年幼时初到苍楼,苍楼的江州遍处都是杨柳,恰好人间三月,恰风来,柳絮纷飞起。轻而白的柳絮落到他的发髻上,他轻轻摘下,直感觉柔柔的,一丝也无雪般寒冷。他张开双臂,兴奋地扑着不断落下的柳絮,在江州百姓的眼里像一个得了失心疯的痴儿。 马车顶已覆着厚厚的雪,在雪原里高高在上。 一位女子立于风雪里,挡着马车的前路,马车两旁是白了的稻田。 牧梁王微微掀开一半车帘,看向那位挡在路中央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子。 驾马的人厉声喊道:“莫要挡路!快将让开!” 那女子身形未动,被寒风吹斜的长发飘飘,她说道:“我来寻一少年郎。” 驾马之人转过头朝向牧梁王,见里边的牧梁王微微摇头,他便回过头来冲那挡路的女子斥声喝道:“我等可从未见过什么少年郎!” “没见过吗?”女子柔声问罢后也不待他回应,便抬起一只手来,恍然间,马车四周便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尽皆是铁马重骑,手间都拿着一柄闪着烁烁寒光的银枪。 无数把长剑立在风雪里,立在马车周遭各处。 女子又问道:“见过吗?” 驾马之人从怀间的刀鞘内迅速拔出一把不输银剑寒光的弯刀来,踏着马儿的头部作力,刹那间便到了那女子的身后。 弯刀至颈前,只欠一割。 可等那人正欲持刀抹杀之际,才发觉他的右臂已然动弹不得。 女子抓着他的右臂,奋力一折,那人的手眼见得迅速发了紫,手中弯刀直指穹苍。 弯刀落地,雪地无声。 卷雪袭来,女子岿然不动。 “可是此人?”牧梁王掀开整个车帘,让女子可以清晰看见那少年郎的模样。 女子微点头,却见那里头的少年郎紧紧牵着那少女的手。 少年郎未醒,少女困乏睡倒在他的肩侧。 牧梁王则在一旁苦笑,眼瞧着烟儿口间喃喃喊着:“母后,母后……”与陌生男儿握着的手却愈发紧了。 …… 牧梁王出了那座有一棵百年枫树的庭院,不舍的回过身望了望被他自己闭合的院门,风雪徐徐落在院门上的屋檐,屋檐一排都是闪闪发光的冰锥。 他的紫袍大氅上也落了些雪,连着他的发髻。 腰间系着一把刀鞘的男儿拉着马车的长绳在一旁等他。 良久,牧梁王转身挎上了马车。 “王爷,您真的放心公主留在此处吗?” 牧梁王听此一言,停滞在车帘外,他又回过头瞧了瞧才道:“我们一去不知生死,她在这,我倒安心。”说罢,他便入了帘内。 “安在烈,你怕死吗?” “牧梁男儿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牧梁王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出发吧。” “是!” 马车入了风雪里,很快白成一片。 牧梁王透过被强劲的风雪斜吹起来的窗帘看向那一角的院落,看向那高大的枫树不禁感慨在院落里应当能够长命百岁吧? 枫树在风雪里矗立着,只微微被抖落一些雪团来。 陈冬梅站在窗前,抬头看着纷纷雪落,又低下头随手翻看那一本《南城》,她柔声吟诵着开篇的一首:“连栈飞雪纵无迹,三分烟云在人间。南城落尽千悲雪,苍楼岂是承天处?” 读完,她又用重重的口气重复了一遍:“苍楼岂是承天处?”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十五章 红枫 少年郎醒来时,茫然坐在窗前,桌案上伏着一张洁白如雪的宣纸,他已磨好了墨,却提着沾了墨汁的毛笔不知从何处画起。 窗外的雪绵绵的下着,枫树也时不时落下一些红枫,夹杂着白雪渐渐入地。 先生对他说过,作画时须要入景,若是画雨,便要成为雨幕里的一滴雨水。他想成为雪,成为天上斜飘着的一朵雪花,却无法将心绪融入。 “咯吱。” 院落里传来木门被开启的声音,陈明秋知道是冬梅姐回来了。于是,他想起身去见冬梅姐却又不知何处而来的怨气使他站起便又坐下。 他不讨厌冬梅姐,相反,他一直便很依靠冬梅姐。 可是,他此刻便是不想见冬梅姐。 十二岁的少年郎瞥向桌案上放置的那一本《南城》,他想看一会书,却拿起又搁置片刻再放下。 陈明秋端正地坐在圆凳上,再度望向了窗外。 窗外是一片的雪景,是茫茫的天,茫茫的雪,落在院墙上,落在院墙内,落在院墙外。 陈冬梅打着一把黄纸伞,搀扶着伛偻的老人站在红枫树下,老人银白的发被一根木筷模样的发髻缠绕。 “一重山,二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一片枫叶丹;望千秋,过万代,染血孤鸥落尘埃,又是枫叶丹。”老人尽力地昂首对着面前的枫树吟诵着。 斜飞着的雪花落在他破旧的衣裳上,老人咳嗽了一声,涌出一片的热气来。 冬梅姐也抬头看着那棵红枫树,淡眉紧凑成一线,她接下一只恰好落下的红枫递给了老人。 老人笑着说:“这红枫熟透了。” “嗯。”冬梅姐应道。 “这树也大了。” “却不知那一棵红枫如今是何等的模样了。” 老人缓缓转过身,他将一只手附在陈冬梅握着黄纸伞的手之上,他说道:“委屈你了。” 冬梅姐竟红了眼,她摇摇头说道:“没有。”她撇过头,脸朝着陈明秋瞧不见的地方接着道,“一切皆是冬梅心甘情愿,而且,我过得很好。” 老人跨步走了,远离了黄纸伞下的覆盖。 “冬梅姐不能嫁!”陈明秋突然从屋内冲了出来,朝那老人的背影喊道。 老人停下了脚步,而冬梅姐却诧异得看向陈明秋。 陈明秋气愤的说道:“我宁肯饿死,也不要冬梅姐嫁给那样的人!” 老人转过身来,在院落稀疏的雪地里看着六层台阶上的陈明秋,他说道:“爷爷死了不打紧,可要是你冬梅姐不嫁,你可是如你的名字一般活不到明年的秋时。” “我本来便要死,要死便死!”陈明秋嘶吼道,“反正冬梅姐不能嫁!” 老人未理他,只是进了屋檐下对着陈冬梅说了最后一句话:“快入夜了,去准备烧火做饭吧。” 陈冬梅隐着嘴角的笑意,弯身道了一句:“是。” 老人便入了屋内。 陈明秋跑到冬梅姐的身前,他认真的说道:“你不能嫁。” “好,我不嫁。”陈冬梅看着身前比她矮小的少年郎应道。 陈明秋不放心,她觉得冬梅姐此时答应只是在安慰他,于是他两只手伸长搭在冬梅姐的两肩,他说道:“我会保护你的!” 陈冬梅在寒风中笑靥如花,待将手中的黄纸伞交给他,便跑入了飞雪里,陈明秋在原处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是一颗热泪不知从哪飘来。 …… 天色暗下的时候,雪势却再度下大。 陈明秋坐在方正的木桌前。 屋内点着一枝蜡烛,由铁盘托住,接下流落的烛油。烛油不断地流着,像冰融化又凝结成了冰。铁盘放在桌前,明黄的灯光晃悠悠地闪动,却依然能让陈明秋清楚地瞧见桌上的热菜。 是一大盘腌白菜,泛着热气往上直冒,菜香扑鼻而来,胜过春风呼来的花香。 冬梅姐不知去哪儿了,总是在进食时留下他和爷爷。 爷爷坐在对面,陈明秋也不说话,只夹着腌白菜配着米饭吃。虽没有肉食,但他吃得格外的香。 爷爷夹起一片菜叶,沉声说道:“晚上冬梅姐与你一起睡。” 陈明秋疑惑的问道:“冬梅姐不是有自己的房间吗?” 爷爷笑着说道:“两个人睡,暖和。” “也好。”陈明秋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饭后,陈明秋回自己屋时,却发现冬梅姐已经在打理床铺了。他瞧见,往日自己那单薄的被褥却被换成了一床更加宽大厚实的被褥。 他笑着说道:“这被褥必定暖和。” 陈冬梅也微笑着说道:“那便早些睡下吧。” “冬梅姐,那小云朵是不是可烦人了?”陈明秋想起白日里那个嘲笑他哭的白绾云,他低下头说道,“你不要觉得她烦人,其实她也很可怜的。” “为什么小云朵很可怜呢?” “她没有朋友啊,我有冬梅姐,可是她却什么朋友都没有。”陈明秋自顾自的说道,“虽然她总是缠着我,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她烦人,她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先生让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不像其他的人总是敷衍先生说的话。” 陈冬梅坐在床上,摇晃着双脚,她说道:“冬梅姐看得出来,小云朵很喜欢你呢。” “喜欢?就像我喜欢冬梅姐一样吗?” “或许一样,又或许不一样。”陈冬梅眨着她大大的眼睛,接着说道,“我想,小云朵对你就像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她轻声下了床,蹲下身,将陈明秋的手放在她脖颈下那如山峦起伏之上。 陈明秋的身子不自觉得紧绷起来,他不知道为何下意识的紧了紧手,感受着冬梅姐身前的温热与柔软。他从前很好奇,为什么冬梅姐的身子与他的身子有些不一样,他问过冬梅姐,冬梅姐那时候告诉他说,因为男女之别。 冬梅姐呵气如兰,陈明秋的模样像是有些陶醉。 “你想知道男女之别吗?”冬梅姐问道。 陈明秋摇摇头又点点头。 “是想还是不想?” 他解释道:“我想但我不能想,我还不是男人。” 冬梅姐说道:“和女人睡过后,你就是男人。” “可我终究还未及冠。”陈明秋收回手,他说道,“男儿及冠方成年,才可娶妻再成家。” 他激动地抓着冬梅姐的柔夷,他压抑着声音喊道:“我知道,你我之间并未是血缘相连。但我不能,我只想做我的少年郎,你永远是我的冬梅姐!” “那个保护我的冬梅姐!” 喊罢,陈明秋觉得自己没有了气力,便往桌案前的圆凳坐去。 冬梅姐站了起来,依旧用她那往日如冰霜般的眼神看向窗外。 陈明秋喊道:“我不可以——” “先生说,这世上有许多种喜欢,只有男女之间的喜欢最让人痴心妄想。冬梅姐,你终究会有自己喜欢的人……” “你不能嫁给你不喜欢的人,也不能为了爷爷为了我,你必须为了你自己!” “所以,为了我,你还要学武功吗?”冬梅姐说出此话,像是一把利箭洞穿了陈明秋所想。 桌案上的烛火向上立着,微微飘出丝烟来。陈明秋抹了抹未落笔的宣纸,他静静的说道:“我要学武功。” “但不只是为了你。” “即便那江湖险恶,风雨无依?” “是。”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十六章 画 江城有一家画坊,离他家不远,也就一里地。 “太方画坊,便是此处。”陈明秋紧紧地抱着画轴入了门内。 画坊人不少,可以说是挤满了人。 墙上尽皆挂满了画,多是雪图。想必是雪天里对景尤感作画的人多了,又许是年近春节各家里须挂上一些图画装裱。 “这画太俗,登不得大雅之堂。” “画里之字倒是不错,请问是出自谁人之手?” “诗句配得画景却是甚为不搭,还是请回吧。” 画坊内杂谈的人许多,也没人注意到有一位少年郎入了内来。 陈明秋当即喊道:“我要卖画!” 画坊内的人皆回首看向来者,却是一稚嫩的少年郎,倒是长得好看。 有人朝他走来,却是要赶他出去。 “我要卖画!”陈明秋再度大喊,倒是吸引来坐在二楼陪娘亲来看画的白绾云。 白绾云觉得看画甚为无趣,闲暇时一瞥却引来眉目一惊,瞧见那楼下的少年郎对着身侧之人展开画卷来。 画卷有三幅,第一幅则是红枫雪中图,红枫在洁白的画卷里栩栩如生,枝繁叶茂却又瞧得见落下的红枫碎叶,白色处是漫天飘着的雪花,由墨笔勾勒出线点,连成一片,好不美哉。 第二幅是老人扫雪图,慈眉善目的老者弯身执一把扫帚清雪,半空中飘落的雪花与被扫落的雪花相撞一处显而易见,好不妙哉。 第三幅是美人图,展出时顿叫画坊众人瞠目结舌,一位如同天上仙子般的美人像是映射在了画纸中,其眉目,其神色,其身姿都堪称美妙绝伦,使人如痴如醉,好不绝哉。 “这三幅画只要五百枚大钱。”陈明秋的话将众人从神游中带回。 “真是不错的画。”白绾云的娘亲在她身侧微微点头评论道。 白绾云也欢喜地点点头,小声的说:“我也觉得不错呢。” 陈明秋身侧之人却打开了画坊大门,作请势,他道:“画虽极品,可非你少年郎之物,麻烦自行离去。” “这是我自己所作,怎非我之物?”陈明秋不解的说道。 “笑话,你一个小屁孩儿能画出此等画作?想必是从哪儿偷盗而来的画来卖钱罢了。” “五百钱,哈哈,此一幅画单卖便少说也有一百两银钱,说是少年郎愚蠢便是愚蠢,偷来之画却也不知价值几何。” 画坊内除了白绾云人尽笑出,当那少年郎只不过是偷来的画作。 “请。”陈明秋身侧之人仍旧冷冰冰地请他离去。 画坊虽做卖画买画的行当,但来历不明的画作却是万万不敢收的,若是收了来,有人声称是画坊派人偷画而走,走了公堂打了官司却也是有理说不清。更别说是除了画坊之外的百姓了,画作本就赝者极多,难辨真假,唯有作画之人一些暗做的手脚或者印章可以辨别,但这画作却无印章,而少年郎又怎么可能画得出此等画作呢? “娘亲,坊家为何要赶他走呢?”白绾云向娘亲询问道。 “这画显然是大家所作,他一个少年郎怎么可能画得出此等画作呢?”罗碧云答道,却瞧见那少年郎极为眼熟,似乎在学堂里见过,于是她问向女儿道,“这少年郎颇为面熟,好像是与你同一学堂?你可有印象?” “不认得,不认得。”白绾云连忙否认道。 “那许是我认错了人。”罗碧云自顾自道,“倒是越看越面熟。” 白绾云低下头来,正思索待会是否要替那冰山美人解围,若是他直接走了,便是坐实了他偷盗画作的事实,那可不行! 正待此时,陈明秋却当众撕下了三幅画作,揉成一团扔在了门外的雪地里。 竟然将如此名贵之画撕毁! 他走到画坊堂前,请案板前人微让,铺开宣纸,砚盘墨水未干,他执案上一笔,微微匀墨。 这少年郎竟是要当堂作画! 画坊有一窗未闭,瞧见窗外飞雪更甚,堂内笔墨如龙水天舞动。 众人昂首望画,皆异彩连连。 不知过了多久,墨干,笔停。 与前刻一模一样的美人图映现在众人眼前,少年郎再度提笔写上:“冬梅。”二字才终而落笔。 “此临摹当值五百钱!” “我要了!” “该当归我!” “临摹?”陈明秋微抬起头,看着众人期盼的眼神,他终于死了心。他虽需要那五百钱,却不想因此笔下之画被世人论及是临摹,更何况这分明是他自己所作之画!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再度当众撕毁了方才正画好的美人图。 陈明秋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可惜,手里两边的碎纸如同他此刻碎裂的心。 他默默地走出太方画坊,走入那厚厚的雪地里。 令他可笑的是,那太方画坊供着的齐太白画像,正是他的先生。 世人却不知先生是齐太白,而陈明秋知先生正是齐太白。 齐太白是苍楼集诗词画联第一大家,也是陈明秋三拜九叩的先生。 两边碎纸如同白雪落入雪地,任由湿透。 …… 一处街角弯折处,陈明秋忽闻身后追赶声。 “作画的少年郎且等等!等等!” 陈明秋回首而望,却见厚实的雪地上印着他一步一步的脚印,那先前画坊请他离去之人竟在后头在雪地里艰难跑来。 待他走近,那人将一油纸递来。 “画坊之人皆是糊涂,那美人图怎能临摹而出?这五百钱你先拿着,待明日或者少年郎你有空之时将美人图送来即可。”那人气喘吁吁地摊开油纸,却是五串铜板,一串为百钱,正好五百枚大钱。 不待陈明秋回话,画坊之人已将油纸硬塞在他怀里。陈明秋感受着怀里沉甸甸地重量,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苦涩的笑着。 陈明秋没想到,在回家的一里地之间又遇上了孟泽。 孟泽一个人倚靠在墙角边,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方糖,是锦城特有的一种甜中略带一些辣味的糖。陈明秋曾经喜欢吃,但后来因家里没有闲钱买来吃才再也不喜欢吃。 那人细细地咀嚼着方糖,似乎在感受着方糖所带来甜中带辣刺激的味道,又似乎在等着陈明秋慢慢地走近。 陈明秋小心地捂了捂怀里藏着的“重量”,尽量让自己保持平日里的行走速度。 “是你告诉了先生?”孟泽忽然走到陈明秋的面前,用一种质问的口气问他。 “什么?”陈明秋不知所以,他说道,“先生不是还没回到学堂吗?” 孟泽一把揪起陈明秋的衣领,他再度质问道:“三天前我打了你,你是不是告诉了那个老头?那个老头今日来我家中便向我爹娘告状,说我打了你。” “先生回来了?”陈明秋有些欣喜,竟忘了他的双脚此时正点尖凌空,被那高他一个个头的孟泽狠狠地揪着。 孟泽吐掉嘴中的方糖,正欲挥券落在陈明秋脸上的时候,却被陈明秋一掌接下。 陈明秋笑着说:“你放我下来好不好?” “找死!”孟泽顿时有些恼怒,虽意外于这野崽子竟能接下他的拳头,但他看着陈明秋那张如往日在学堂时便人畜无害般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 孟泽力气惊人,拽起陈明秋的衣领便往雪地砸去,陈明秋失去重心,只好用右手撑在雪地里,感受着冰雪的温度。陈明秋另一只左手紧紧捂着胸口,却不料孟泽一脚便踹向他的后背。 陈明秋顿时硬生生地砸在地面,可孟泽依旧不放过他,用脚继续猛踹向他,将他踢翻过身来,却见雪地里散开一包油纸,油纸里静静的躺着许多的铜板。 “好家伙!”孟泽笑着弯腰捡起雪地间的油纸,陈明秋当即大喊一声:“给我!”便猛扑上来抢夺。可年纪比孟泽年幼许多的陈明秋哪里是孟泽的对手,孟泽又是一脚将陈明秋踹飞。 “你个野崽子,哪里来这么多钱!”孟泽随意地翻动着油纸里的铜板,脸上带满了笑意。 “我不想杀你!”陈明秋双手撑在雪地里愤愤的喊道。 “杀我?你个野崽子也配杀我?”孟泽得了钱,哪里还在乎先前在家中被爹娘责骂的事,更不在乎那好欺负的野崽子,将那油纸包裹藏好,连忙丢下野崽子便逃之夭夭。 陈明秋的手没了气力,根本爬不起来。前刻他的手砸在雪地里十分生疼,竟使得此刻双臂有些颤微的抖动。他眼睁睁看着那五百枚大钱便这么给那孟泽抢走,不甘心的神色渐渐转化为怒意。 他的双臂仍在抖动,实在是疼得厉害,于是,他便放下双手直接趴在了冰凉的雪上,更是将怒不可遏的脸埋在了雪里。 半晌过后,他这才抬起头来,却见脸上的怒意渐渐地平息。 “我不能,我不能还手。”陈明秋自言自语道。 街道上没有行人,只有飘零的雪。 少年郎勉强爬起身来。 “起码,先生回来了。” “先生!”陈明秋惊讶的喊道,他抬起头时却见先生牵着白绾云的手站在一把黄纸伞下。 白绾云怜惜地望着他,而先生却面无表情。 陈明秋前边的衣裳都已湿透,但还是尽力挽上衣袖,他上前拱手向先生行了一礼。 先生冷冷地说道:“跪下。” “先生……”白绾云害怕的甩了甩先生的手,却见先生没有任何反应。 陈明秋在漫天飞雪中跪了下来。 先生松开牵着白绾云的小手,将黄纸伞收拢,却见飞雪即刻便有落在先生的白发上。 “伸手!” “先生!”白绾云随即跪了下来,她哭着为陈明秋求情道,“不要!先生!不要!” 陈明秋听话地伸出双手,并摊开。 “啪!” 黄纸伞旋即落下,重重地打在陈明秋的双掌间。 “为师教你作画,你却拿去卖画!” “啪!” “为师让你卖画!” “啪!” “为师让你打架!” “啪!啪!啪……”连着几下,黄纸伞在半空中已不知多少次被挥舞。 陈明秋的掌间已是血红。 白绾云在一旁跪着,却红了眼 先生拿着黄纸伞的手已经感到酸麻,他撑起黄纸伞说道:“你错了吗?” 陈明秋抬起头来,似有些不甘的神情,他回道:“错了也打了,不错又如何?” “你!”先生先是一怒,却又看着陈明秋的眼神,好像有一丝错觉,身前的陈明秋并不像从前那一有错便干脆认错的陈明秋。 陈明秋忍着手间的剧痛,一点一点地合上双手,他恭敬地再度施了一礼,说道:“恭送先生!” 先生默默转过身,便入了风雪里。 白绾云起身将陈明秋扶起,她看着陈明秋的手怜惜道:“很疼吧?” 陈明秋笑着说:“不疼。”他动了动手指,分明是剧痛,又不想让小云朵看出来,“你看,一点都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白绾云怜惜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紧咬的牙床。 陈明秋看着白绾云长发间的两条红绳在风中有些凌乱开来,于是,他伸出手忍着痛也要将红绳系好。 白绾云的脸有些微红,她柔声道:“谢谢。” “我们是朋友呢。”陈明秋认真的说道,他伸出手,停在半空。 白绾云似乎犹豫了一会,她伸出手拍向陈明秋的手掌,她说道:“握手好肉麻喔。”却看到被拍了一掌的陈明秋连忙吃痛甩了甩手。 她紧张地看着那只手。 陈明秋立马停下手,又甩了甩,看着她笑。 “好啊!”白绾云作打势状,说道,“冰山美人就会骗人!” 陈明秋却已经朝远处跑去。 白绾云提步追去。 “你别跑!看我打你!” “你追不上我!” 雪里,两个小人儿打闹着。 当夜色渐渐暗下,飞雪渐渐小了些。 二人坐在江城的明湖边,明湖学堂的桥上看着小雪落入湖中。 白绾云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她从腰间彩囊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坐在身边的陈明秋时,她说道:“那五百钱不要了,我再给你一两银子。” 陈明秋的笑容顿时凝固,脑海里只是回响着一个字——“再。” 他接过那一两沉甸甸的银子说道:“一两银子值多少五百钱?” “笨啊你!”白绾云没有发觉陈明秋的神色已经变了样,她说道,“一两银子是一千钱,所以自然是一倍的五百钱啊。” “所以,画坊之人给我的钱是你的么?”陈明秋静静的说道,“孟泽抢走的钱是你的么?” 白绾云突然觉得冰山美人的脸色令她有些害怕。 她不自觉地往后挪坐了一些。 “是你的么?”陈明秋将那一两银子摊在手掌间再度问道,“究竟,是不是你的?” 白绾云别过头,她被逼问的有些生气,她说道:“是我的又怎样?” 一两银子掉落在雪地间,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你是不是觉得可怜我很有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把钱施舍给我很有成就感?” 陈明秋站起身来,并一连串的质问道。 白绾云很恼怒,从小到大便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她喊道:“是又怎样啊!” 陈明秋冷冷的笑了笑,他说道:“可笑的我还一直以为你很可怜,以为你没有朋友便让我自己来做你的第一个朋友。原来,我一直都是年幼的少年郎啊……” 少年郎孤身入了风雪,原处仅留下坐着侧着头的白绾云。 白绾云觉得有些冷,她双脚并拢着,且用手互相搓了搓两边的手臂。 她回首看向明湖,明湖没有积雪,可她有泪。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十七章 风波 有一道笛声传来。 时光渐渐回到眼底。 陈冬梅勒马停驻在锦南山山脚下,身后三人也停下马来。 随着马儿的一阵阵嘶鸣声散去,陈冬梅听那隐约的笛声越发清晰。 笛声绵延回响,婉约飘逸如春风拂面,又如山脚旁潺潺流去的小溪那般清澈而悠扬。 “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 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 她低吟着诗句,却未掺杂任何一些柔情。 长发盘起,而满眼皆是杀意。 余下三人迅速拔出弯刀,直指山前。 陈冬梅座下月啼前足回蹬上跳,已是示警之意。她紧紧地看着前方山野簇簇,看似平常之处却似乎暗潮涌动。日光落照之处,有阴影闪现。 笛声依旧,却不曾停。 “马匪?”有一人试探性的问道。先前南下江州时,他们曾遭遇过马匪的侵袭。而侵袭之间,却有一道琵琶声回荡四野,而此时却是笛声。 她摇了摇头,应当不会是马匪。这江城南边的锦南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马匪猖獗,只因山上的那个人…… 霎时,笛声骤停。 却听闻一声: “好久不见,冬梅姐姐。” …… 许多人抱着画轴陆陆续续的往一处宅院的大门里去,宅院大门上方顶着“太方画坊”四个个镶金大字,显得宅院的不凡之处。 “听说江州各地的画师都带着各自的画作赶了过来,莫非今日是个什么特殊的时节吗?” “你还不知晓吗?名传京都的画师王旭带着画作来了江城,要在此处办一个什么赏画会。那些画师,带来画作便是想让他掌掌眼,好被荐举,赚个名声。” “听闻江城的不少才子趁此时机也都慕名而来。” “何止是江城的才子,便是整个江州的青年才俊都来了!还不是冲着江城首富蔡家蔡大小姐会出席此赏花会而来!这蔡大小姐美若天仙,年岁正当出阁,有此家世,何愁不趁此时机……” “莫非这赏画会便是蔡府寻乘龙快婿的由头?” 杨西与秋千儿在人群间听着身旁的人们议论,今日难得学堂不上课,她俩便趁此机会来此赏画会凑个热闹,杨忘自然也被拉上,此刻便默默跟在她们的身后。 他打量着这一处太方画坊,进了大门,便是古色古香的庭落,庭落连着五条长廊,长廊便都挂着一幅幅的画图,游人们边走边赏边评,兴致勃勃。杨忘听得有人说这五条长廊都是通一路的,因此杨西她们便随意进了五条长廊最中间的一条。 长廊由一根根粗实的红木搭建而成,盖着青瓦,廊外是郁葱的草与开放了的紫褐色的花。即使廊上人多,仍能闻到一股迷人的芬芳飘来。 “这种花名为紫云花,结花于冬末近春之时。此花花形别致,娇艳夺目,烂漫多姿。在江州各处大都能见到。” 有路人向身旁的友人解释道。 杨忘蹙起了眉头。 秋千儿看到有一整朵紫云花从木枝上随风而落,她立即站定身子。 她闭着眼似许着愿,口中喃喃的在说些什么。 杨西奇怪的看着她,等秋千儿睁开双眼,松开手,她又看见一整朵紫云花稳当的掉在和着草的泥土间,便连忙对着杨西说道:“杨西你也快许愿,据说紫云花落下时愿望便能成真的!” 杨西应了一声,便合起掌,许起了愿。 “这位姑娘说的不错,紫云花之所以为紫云花,是因它落下时一片花瓣也不会散,稳当的落在地间,彷如天边紫彩色的云朵从泥土间长了出来。更奇怪的是,紫云花落到地间并不会马上死去,而是一直能活过春,夏,秋三季,到了下雪时节的寒冬腊月才会枯死。自古便有一句童谣流传,是这般说。”那人身侧旁的友人张口吟诵道:“紫云花开地上春,春去冬来不复生,一念落花一念枯,默许心愿便成真。” “可惜,花没枯。”有人叹息。 如若花枯了,她们二人的心愿便可能达成。 但终究是传说,是不大可能实现的。 秋千儿挠了挠头,也未多想,只觉得有些可惜。 杨西朝她笑了笑,拉着她随着人流朝前而去。 只有杨忘看到,那落在地间的两朵紫褐色的紫云花,有一朵的花瓣好像在微微地张扬,且渐渐泛黄。可当他一眨眼睛,清风徐来,却又不见了花。 他心想道:“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杨忘跟在杨西与秋千儿的身后,在人群中向前,出了长廊,便是一处圆形状的宽阔广场,广场的正北方有一座阁楼,阁楼前面也就是广场的正中央搭着一方高台。 他身后的人不断涌进来,另外四条长廊的出口也分布在这广场的四周,很多的人进来,有些人打量欣赏着圆形状广场边缘墙上挂着的名画,但更多的人目光朝向圆形状广场的中央。 高台上站着一人,穿着一身素衣,双手抵在背后,看着台下的人说:“我王旭此番应蔡家之邀来至江州,在此太方画坊能够办下赏画会实乃感激之至!在下不才,拙作难明,便拿些往日的画作贴在各墙边给大家伙过过眼力。当然,也趁此时机能够为太方画坊招几位精通画理的画师来。因此今日虽名为赏画会,但其实也是以此做个擂台,挑选优等的画师进入画坊。” “我等仰慕王大师已久,大师可否在台上为我们画上一幅画作,叫我们都开开眼界!” “不错,都传王大师在京都的画艺精湛,我等都不曾见过,便是些往日的画作也都是陈年旧笔,不如此刻便当众露上一手!” “对极!对极!” 高台下的人都希望王旭能当场作一幅画来,起哄的人也越来越多。 “好,好。”王旭满脸笑意的答应了众人,他简直求之不得,有机会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的画艺。 他身旁便有画桌,便绕到画桌前,拿起桌上一卷画纸,挂在高台的展板上,画纸如瀑布而泄,竖直白纸。王旭再提起笔,蘸墨,划笔就画,他画的很快没有一丝停顿,仿佛探囊取物般轻松自在,一点墨汁在纸上像有了灵性绽开。 高台下已有了惊叫声,有人说:“落笔沾而成形,手法快而不乱!” “真乃如同妙笔生花,宫殿只一柱便现全貌,那殿前金麟栩栩如生,仿若要从画中冲了出来模样!” “简直令我等叹为观止!大师不愧是大师!” 秋千儿在远处一眼便认了出来,王旭画得不是其它,正是自家所藏《太杭宫夜景》。 她看着王旭所画的那如同仙女一般的女子虽有些神似之处,但心中却极为肯定王旭绝不是画得出《太杭宫夜景》的人。 她拉了拉杨西的手,杨西看向她,她轻声的对身旁的人说:“杨西,那人所画的并非是真画,你去帮我将那画撕了成吗?” “这怎可以?且不说台上的人亲手所画怎会是假,便是我上前撕了那画。”杨西靠近秋千的耳朵轻声说:“这么多些人如此仰慕高台上那位画师,可还不得把我们都送到官府去?” “那画分明便是假的!我见过真画,杨西,那人所作之画一定是假的,便是去官府也是假的!”秋千极为笃定的说,她紧紧抓着杨西的手,希望她能够帮自己。 杨西看着秋千的眼珠子片刻,终点点头,答应她说:“好,我可是府衙大人亲自来送过大匾替天行道的女侠,被他们告到官府也不怕什么!” 正待场间在一片人的叫好声中,王旭擦了擦额上的汗,放下笔,让出身来。一幅《太杭宫夜景》便如同星辉一般展示在众人面前。 此刻,杨西倏忽间从人群上方踏空而来,趁着王旭未来得及反应,迅速将那展板上的画撕了个两半。王旭当即受了一惊,连忙冲上前一把抓住杨西的手,他怒喊道:“死丫头,你莫不是疯了?!” “那不是在偷婴孩贼人手中救下婴孩的女侠杨姑娘吗?” “这不就是杨女侠嘛!”有人在台下惊呼道。 “杨姑娘为何要上台撕破王大师所作之画?莫非女侠便有理由胡乱捣鬼了吗?”也有一些人不明白杨西为何要撕去王大师的画。 “你的画是假的。”杨西的声音如蚊般轻,谁让她也不知画为何是假而缺了些底气,只是她相信秋千儿。 王旭当众发笑,他朝着众人大喊:“青天白日下,如此多人可看着我一笔一笔的画将出来的《太杭宫夜景》,你说我这是假画?难不成你当真以为民间所流传的《太杭宫夜景》是出自他人之手吗?” 他此话一出,台下的人议论纷纷,原来当年民间所流传之神画竟确是王大师所作。 “不是的!”秋千儿无助地在人群间喊道,众人纷纷看向她,她说:“你方才画的虽是你自己所画,但却是假的,《太杭宫夜景》中的女子眼里应有一份好像想念的神情,而你画的却没有,只是一双普普通通的眼睛。”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画出的眼睛竟还能看得出想念?莫说我画不出,普天之下谁能靠着素竹墨笔能画得出一双含有想念的眼睛来?”王旭喊着,他拉着杨西,冲着她们二人喝道:“你们二人当众毁却我的画,如若不赔,我便拉你们去见官府!” “对!毁了王大师好不容易所作的画,若不赔偿便送官府!” “送官府!” “送官府!” 很多人应和着王旭指责她们二人。 “休要聒噪!”一男子站在广场的墙边对着众人喊道,他持着把折扇,从墙上踏着微风落到秋千儿身侧,他护在秋千儿身前,又对着众人说道:“人家只是个姑娘,如何许你们这般无理?姑娘家怎会无缘无故便认错了画?便那画是真是假,撕已撕了,送官府也无甚作用。既然如此,我郑灿便出三百两纹银赔王大师此幅画如何?”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十八章 剧毒 三百两,乖乖,当下已有人听得便已眼馋,心道郑家郑公子果然阔绰非凡。 众人都瞬间闭了嘴,吞了吞唾沫,那可是三百两白银,不过一幅复画《太杭宫夜景》。此画已流传在民间,因此原作画师再行所作之画也仅是一幅复画,价格自然不比之前的高到离谱,但郑灿所提价三百两也太过夸张。 王旭却仍不依不挠的说道:“我不缺这银两,要么赔我一幅一模一样的画要么便见官!” 秋千儿说:“《太杭宫夜景》真画在我家。” “在你家?”王旭大声质问道。 秋千儿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应答,若此时她便是将画拿来对证,更不得让母亲遗留下来的画被撕得“粉身碎骨”?若是认了软,也大不过赔些银两与他,可秋千儿实在不想让此人毁了画上题字的陈先生名声,可又无可奈何,于是她耳根子红透了说道:“没……没有。” 众人大失所望。 却见王旭气急败坏,在高台上欲骂道:“没,没有?你还——” “我来试试。” 一道不响亮但很和谐的声音在秋千身后传来,很快传遍整个画坊。 杨忘伊始踏步向前走去,经过秋千身边之时,秋千儿看着他自信的神情仿佛在对着自己说:“有我。” 那执扇的郑公子好奇的看着长相平平,只一道眉粗的杨忘,他疑惑的问道:“你试什么?” “莫不是要赔画吗?我来试试,画画看。”杨忘答他一句,径自向前走,众人纷纷让开道来。高台有些高,杨忘上不去,只能绕到一边从石梯缓缓而上。 当他走至王旭身前也不看他,只是对着杨西说道:“小姐,你先回去吧。” 王旭一脸不屑的看着杨忘一身的破旧布衣,见他对杨西所称,他笑话道:“一介小厮,你可认得画笔?” 杨忘未理他,仅是看着杨西走到秋千儿身侧后,便从画桌上又拿起一轴画卷。 他走到展板跟前,看到没撕干净的白纸便腾出一手来撕了个干净。王旭在旁有些发狂,但他还是略作冷静的说:“我倒要看你能画出些什么玩意儿!” 杨西不知道为何,看着他深邃如星空的眼睛便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感觉。他前刻让自己下台,自己便浑然地下了台。当秋千儿抓着她的手臂问她:“傻小子……可会作画?” 杨西仍傻站着,她不知道。 可她也不必回答,高台上的人便已向秋千儿向在场所有的人毋庸置疑的证明了这一点。 一身布衣的人挥毫落笔,神情冷峻,仿佛他手中的不是画笔,而是指点江山的一把令箭。几笔之间,已然勾勒出崇山峻岭,那岭上的树,树上的叶,仿佛画中似有微风拂过之感,层次分明,好像眼前便是瑟瑟秋风,重峦叠嶂。 王旭看着他,看着他持着画笔的手,看着那一幅图,冷汗直冒。 高台下的人没有人出声,他们已融入了画里。 杨忘落了笔,但又看了一眼,又提笔在空白处题上:“千军万马御敌图。” 王旭在一旁乍然大笑,惊醒梦中诸人。他道:“分明秋意千山图却要题名千军万马御敌图,若是画工我便认了,但此画名我王旭实在不敢恭维!” 郑灿在下方自顾的说:“重峦叠嶂之中似有秋风,但落叶却直朝地落,山隘尘烟隐隐而起,仿佛千军万马隐于林中,那远处的狼烟不就是那来犯之敌吗?” “我能清晰的听到画里悠悠然传出的马蹄声。” “我好像能看到有人趴着身子压着马儿头颅之景象。” “栩栩如生,意境深远。” “好画!好名!” 秋千儿与杨西不可思议的看着那幅画,她觉得更不可思议的是那高台上的傻小子杨忘竟能画出这样一幅画来。 随着石场旁站在阁楼顶处隐在帘布之后的人拍了拍掌,楼下的人台下的人都渐渐鼓起热烈的掌声来。 此等画作,此生罕见。 “好一幅千军万马御敌图。”蔡家小姐蔡云汐站在阁楼上说道,温柔悠转的声音很快压住了掌声。她提着明黄彩的衣裙,从阁楼上的木梯慢慢走了下来,人们静静的听着木梯发出咯吱的声音,期待着那女子而来。 蔡家小姐可是江州第一美人,谁不期望见上一面? 待蔡云汐慢步走出阁楼来,人们伸长脖颈望将过去,杨忘也闻声看她,蔡云汐生的一副好脸蛋,如白璧无瑕,似丽质天成,秀丽苗条,不愧是江州第一美人。已有人看呆了。 她走到人让出的路间,缓缓从石梯走上高台。 “王画师你先下去罢。”她柔声细语,仿佛并不意外此间的场景。 王旭本就万分尴尬,连忙便下了台离去。 她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 她想,他长得平常,不知家世如何。 他想,仿佛梦中见过,好美的姑娘。 蔡云汐额前的蓝水晶吊坠在半空中还摇晃着,她说:“不知公子可否将此画卖与我们蔡家。” 杨忘说:“我送你。” “此画……”蔡云汐觉得好像自己听错了,疑惑的问道:“送我?” 他点点头,重复一遍:“送你。” “为何?”她问。 “我喜欢你。”他答。 蔡云汐嗤笑,她伸出玉洁般的手来,摸摸他的额头,问他道:“你是谁?我们不过才见了一面。” 他抓住她惊慌的手,真诚的看着她的眼眸说道:“若是一面至此,便是一见钟情。” 此刻,高台间落下二道身影,郑灿在下方一眼便认出了那二人是谁。 江城白家白少羽,以及江城众人皆知爱慕王家小姐已久的江家江别岚。 “《千军万马御敌图》是吗?”江别岚手持折扇,穿着一身华服锦袍,走至画前略作打量道:“画是好画,我出一千两,买下此画。” 杨忘朝江别岚说道:“此画不卖。” “五千两!” “此画不卖。” “你当真要送她?” “当不得假,说到做到。” “我说你做不到。” “画是我的,如何做不到?” “你竟是白痴?”江别岚怒气横生,他觉得此人真是白痴。 他如今这般忍,此人竟还不肯给他几分薄面? “是。”杨忘坚定的说道,他直着腰,看着台下的众人,“我或许真的是个白痴。” 台下众人都笑了,蔡云汐在一旁也差些便噗嗤的笑出了声。 “你是找死吗?在江城连江家大少爷也敢得罪?”高台一旁的白少羽合上了手中的折扇,一脸怒色地冲着杨忘喊道:“你可知江家大少爷是何许人也?” 高台下的郑灿倒是发觉杨忘此人有些意思,翻了翻折扇,轻声道:“自称是个白痴,有趣儿。” “各位,今日是蔡家在太方画坊开的赏画会,若有画带来便在台上展示,好到我王家的画坊来作画,若没有画,请自行离去。” 蔡云汐如此说,便是下了逐客令。 那后来的二人自是不好再自行留在高台上。 郑灿有些担忧的目光投向杨忘。那一身在高台上画出《千军万马御敌图》的布衣男儿恐怕未来在江城的日子要受罪了,他此刻已看到江别岚眉宇之间的重重怒火。 江州江城,江家,谁人惹得起。而那来自统管江州府军白家的白少羽更是不言而喻。 蔡云汐携着些淡淡的笑容对着杨忘说道:“公子的名号可不会只是白痴二字罢?” 杨忘认真的答道:“杨忘。” 他伸出手摆在半空。 蔡云汐道:“蔡云汐。” 她的脸有些微红,杨忘伸出的手她不无道理不接,便与他礼节性的握在一处。 杨忘握的很紧,甚至没有松手的心思。 “公子,手疼。” 稍一会儿,杨忘这才松开手,他走到展板前取下画纸,熟练的小心卷起来递到蔡云汐的手里边,他说道:“送给你。” 可蔡云汐还没接过画的时候,杨忘便出人意料地昏倒在高台上。 一卷画纸滚落在地面,显出一角是墨描的千山,微风袭来,画纸被风掀起来一些,那千山上的枫树叶像在摇摆似的。 …… 时光在黑暗里流逝,杨忘不知道双手归于何处,他安静的看着面前的昏暗,想起自己初次醒来的时候,他没有动,听着房间内杨老爷与一个人的对话。 “你说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我杨安走镖多年受的伤可以说也是无数,但跟这个人一比却是寥寥无伤。”杨老爷担忧的说道。 有人回他:“他身上所受的伤口有很多都是致命伤,能活到至今,已然不易。” 杨老爷问大夫说道:“便是没有法子救了吗?” “他早已中了一种剧毒,而此毒乃温和之毒却也是无解之毒,时机一到而触及经脉便会由红血流至五脏六腑而死。他先前本就靠着一种药物抑制毒性的散发。或许如杨老爷所说在悬崖底下遇见此人,想必他自身也已失去活下去的信念,杨老爷又何必再留下他。” “他救了我女儿,我便要负责,怎能不顾人死活?” “他体内之毒已逼近经脉,现如今我只有开一副暂缓毒性的药方仅此维持他余下的性命,至于多久,只有听天由命。” 第一卷 江湖篇 第十九章 二胡 晴光潋滟,明湖上虽仍飘着些浅浅而萧瑟的白雾,但在冬末时节已能感受到鱼群欢快的气息。 岸边,一幢幢有序而别致的房屋坐落于树林间,往日皆是少年郎们郎朗念书时,此时的明湖学堂似乎陷于沉寂之中。 在明湖学堂的后边,有一座小院落。 院落由盖着茅草的竹屋伊始,由竹排展开围成一圈,再落定于竹林间。 天上的日光照得一人的头顶却反射出光芒来。 老人伛偻着,扛着锄头在院落间的菜地里翻土,挥洒着汗水于泥间,却越流越多,使得谢了顶的头愈发锃亮。 他的身侧还有一人,却是位女子。 女子虽一身布衣,但仍显得身姿婀娜,她的额前挂有一串淡紫色的水晶朱坠,随着锄头的一上一下而摆动。 老人暂歇,用右手臂抹了抹满是大汗的额头,撇过头时却见她也已是满额细珠,心想女儿家家的也这般逞强。 他笑了笑说道:“歇歇吧。” “先生,您先去里屋喝口茶,我这块地便快翻好了。” 赵寒烟柔声回应道,她的红唇有些发紫,抓在手里的锄头木杆似乎也有些失力。 “不打紧!”老人喊道,却弯下腰挥动起手中之物,一锄头下去又道,“这泥啊,得翻过才见生机,过了冬啊,这菜呀才好生养。人也是如此,都是一个理儿。” 赵寒烟这才停下手来,她听得老人的话语,自是明白老人所携之意。她微微一笑,灿若明阳,她走上前,挽上老人的胳膊说道:“难得先生心疼奴家呢。” “你这小丫头!老夫几时不心疼你了?你和那臭小子一走便是六载,如今好容易回来了还要这般折损老夫,你啊你……” “先生最好了。” “话说,你那幼弟去哪疯玩了?这小子!比当年那姓陈的臭小子还不安分,往日在学堂里浑天便找人打架,今日学堂不上课,却也不见了人影。” “想是他今日听闻城里有一个赏画会,与我说要去瞧一瞧热闹,便已带着安在烈一起去了。” “嗐!什么狗屁的赏画会!有甚可看?不过一群追名逐利的小儿对着人景物乱涂便是画来,画那山水不是山,山水不是水,只教我头痛——那蔡家遣人来请老夫多少回?老夫一次都不屑去。没想到那小子竟对作画有兴趣,倒不如老夫便画上几张给他玩儿!” “先生倒是说笑了,您一幅画抵得上千金万两,小燕又哪里懂得?只怕到时便一胡闹,将画纸撕个干净,岂不可惜了先生大作。” “你看,又折损老夫不是?当年爱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长成有一张好牙口的大姑娘喽!”老人无奈的摊手苦笑道。 赵寒烟掩嘴淡笑,可她的眼底却多了几分失落。 有微风拂来,携着细尖的竹叶落在黄泥地间,那两根锄头仍直直的立在原地。 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入了竹屋。 …… 王剑卿背着厚重的长木行走在江城的街道上,他步履蹒跚,还需时刻回避,借以横走使得过往行人不会触碰到他背后那方才砍下准备用作客栈烧火的薪柴。 他边走边骂道:“天杀的老头儿,我才入伙便叫我做这劳力甚儿!要不是看在那把剑的份上,我才不愿如此,此刻倒也只能委曲求全罢了。” 他昂首看向那夺目的日光,面色显得疲惫,嘴唇也已发白。他在山间砍了一早晨的薪柴,此时又负重至此,实在是口渴得不行。 王剑卿眼瞧着江湖客栈便在前方,脚底的路却显得漫长。 江城靠城南一处小巷口里的客栈。 天上已飘着几片乌云,偶尔挡住日头,使得客栈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多几分阴凉的休憩。恰好,有风徐来,乌云散去,不少行脚的路人受不下那有些灼热的光芒而闪进客栈歇脚,喝茶。 有一位瞎了眼的老道士领着一位小道士入了客栈。 老道士点了三碗江湖酒,便寻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 “保命兮,保命兮,一江春水长生兮!”待客栈靠门坐的老道士唱拉起《长生缕》的初音,客栈内的看客尽皆像的锅水,直拍掌叫好。那老道士在喧闹里不疾不徐的先松了二胡的把手,再喝一碗沁人心脾的老酒,接着捏一颗碟盘内的花生米儿扔进嘴中,和着有些辣的老酒,有滋有味地细嚼慢咽。众人也不急,只待他又操起把手唱说: “艳阳高照无盼头, 把酒一浇难消愁。 二胡拉来叹平生, 没有美人伴床头。 灾年何时是个头, 一碟花生一粒留。 三千大梦何生活, 不尽长矛满城头。” 唱说到这,老道士故意停顿一下,用目光一扫酒楼外围着的人群,又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摆正身姿,继而唱:“七色彩丝编绳索,一律缠绕拜长生。长生兮,长生兮,天灾人祸都去兮!都去兮,都去兮,长生缕系保命兮!保命兮……!”却见他晃一晃头,沾了一口酒,便在小道士眼底趴倒在桌案上。 “师傅!师傅!你没事吧?”小道士在看客们的目光底下呼喊着老道士,趴着的老道士却纹丝未动。 只一会儿,江湖客栈的人们恢复了偷闲之际的闲谈之中。 “听闻近日那偷婴孩贼人险些被人捉了,还是一位小姑娘。” “哦?此事是真是假?又是谁家的姑娘?” “千真万确,是扬安镖局杨镖头的闺女儿。连府衙大人都亲自登门送上一块‘行侠仗义’的匾额去。” “那贼人怎还活着?恁天杀的,也不知那些失窃了的婴孩是否还活着。” “怕是凶多吉少……” 客栈内的人们议论纷纷,显然都对那偷婴孩贼人十分不满,大有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之念。 “我江州五年前经历旱灾,已饿死了不少人,如今那偷婴孩的贼人几乎将城里几月大的婴孩偷尽,试问我等江城百姓究竟做了何等罪孽,才会如此多灾多难!” “幸而如今的府衙大人为官开明,广施言路,致使我江州才不致陷入困境之中。” “狗屁!”却见客栈角落的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起身毫不客气的说道:“你们嘴里说的全是狗屁! ” 人们纷纷起了身,挡住他前方的路。 蓑衣男子拔出系挂在腰间的剑来,霎时闪闪发亮,一道“嘭”响,他右侧的厚实桌木便已碎得七零八散。 众人惧他,下意识的让开路来。 他收了剑,又从怀里取出几两银钱向红木桌柜处抛去,却见银钱稳当当的落在掌柜身前的案板上。在众人惊诧的面目前,他便已走出客栈外,可很快被一段二胡声拦下。 乌云蔽阳,天色暗然,狂风四起。 旋律激烈的起伏回荡,犹如千军万马临街。眼见的众多路人害怕地四处躲藏,客栈内的人们则躲进桌案底下只露出三三两两的头来看向外边。灰尘携着碎纸与落叶回旋,伴着二胡清明的声乐,一刹那间又如一把利剑朝蓑衣男子袭来。 蓑衣男子浑然不动,只横着剑在身前,瞧着黄风夹杂着无数东西朝他而来时,他嘴角微微上扬,显得那般自得与孤傲。 一把剑朝天飞去,落地时由他翻身用脚做力踹在剑柄处,长剑便如破风利箭,快速如长枪刺敌。 二胡声断,可男子的笠帽与蓑衣也已粉身碎骨,随风散作一片落在地边。 男子俊俏无双,两只眉眼似丹凤画笔轻描,高挺的鼻梁如山脊。 隐在他身后的三人迅速而来,恭敬地半跪在地边朝他喊道:“参见掌门人!” 男子挑眉望向远处街口提着断了一根弦的二胡的人,老道士的身侧地间则是男子的那一柄飞剑。他身边的人尽皆拔出剑来,护在他身前对着那人。 那人披着一袭道袍,盖过额间,使人看不清他的面目,不过依稀能瞧见下颔的一团髯须微动,却听那人说道:“你用一剑破我一弦,可你不知我缺一弦亦能杀人。” 二胡声再起,风却止,地上伏着的尘埃碎物颤动,却忽听声波澜四起,亦如战场厮杀之乐,街边众人紧捂起双耳,可声乐如沸水蒸腾,顿时那些无武艺傍身的旁人都已口吐白沫,伏地颠狂。 被称为掌门人的男子身前三人挥舞着剑阵,意图凭铮铮剑音抵住那二胡夺命之乐,可寥寥之声岂能轻易抵住那不断传来的让人足矣崩溃亡命之声? 终于,剑崩,人倒。 剑阵轰然散裂成三三两两的铁片落与青石板路,那三人也被击散在各处,趴在地间,神情皆已是痛苦不堪。 在街角的一处,王剑卿恰好瞧见那剑声如同一串串爆竹炸开,充斥着火光,激烈而可怕。 这下,二胡之音全部朝那唯一还站着的男子而来,却一下被王剑卿满背的薪柴挡住。 漫天的碎木灰尘里,猛吐出一口鲜血的王剑卿溅了那男子一身。 身受重伤的王剑卿倒落在男子的怀里。 “臭道士!你他娘的找死!” 却见一道疾风杀意从客栈深处飞出,直奔街头。 “师傅——” 随着小道士的呼喊声中,那二胡长弦尽断,杀音即止。 众人好像从黄泉道上走了一遭,像死而复生般从地上爬起,四处慌乱逃散。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二十章 煮药 蔡府。 “此画……”有一位约莫四十多年岁的中年男子穿着奢华的锦绣华服站在一幅画作面前细细端详着,半晌,终于他得出了结论,缓缓道:“好。” 蔡云汐静静站在父亲的身旁,她或是早已料知父亲的反应,说道:“父亲,你可相信?画出这样一幅画作的公子却是与女儿年龄相差无几。” “绝无可能。” 男子摇头道,他手指画卷,“这画意翩然越于纸面,倒有些齐大家的风范。若言及年龄如此,却能画出这样一幅画作来,倒是断断不敢信予。” “只是……的确如此。这位杨公子在太方画坊里当着众目睽睽亲自洒墨而成,也是女儿亲眼所见。”蔡云汐望着父亲身前的那一幅《千军万马御敌图》,想起那位公子昏迷前要将画作分文不取的送她。她抿了抿嘴,提起一丝笑意却又悄然落下,“起初我也困惑,但事实如此。” “竟有如此之人,江州何时多了这样一位绘画的天才?”蔡倦转过身来,朝蔡云汐问道,“他——是哪家的公子” “听说是扬安镖局的人,但似乎不是江州人士。” “扬安镖局?”蔡倦抹了抹下颔的长须,寻思着,“杨安……并非江州人,他又为何会在此时……” 一阵思虑盘算中,蔡倦神采飞扬起来,连忙又说道:“快快将他请到我们府上来好好招待一番!想来他便是——” 蔡云汐惊讶道:“父亲,莫非你怀疑此人便是那苏州府衙大人失踪不见了的大公子?!” “不错,现如今整个江州的士族贵胄都在寻那不见了踪影的周大公子,而此人依然不知所踪。现下,这位扬安镖局的杨公子又恰好与那周公子一般擅长绘画,恐怕便是周公子无疑。”蔡倦的语气略显激动,他看着蔡云汐嘱咐道,“汐儿,你我父女二人在江州多年操劳家业至今,家业无败却也无进,却已是万般辛苦。若能把握此次良机,牵线苏州府衙,有官府作保,将蔡家的生意扩至苏州大有所为。而汐儿你,也是极有可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哩!” 翌日。 杨忘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在扬安镖局内的房间里。 他闻到一股药味,推开门却发现杨西蹲坐在门外的小药炉前。他轻唤了声:“小姐?” 杨西被吓了一跳,她看到傻小子站在面前便说道:“你吓鬼呢!” “你在煮药?都一股子糊味。”傻小子走近来说。 “给狗煮的。”她说。 傻小子一把掀开砂锅的盖子,一看里面的药都黏乎乎的烂透了,他随口一说:“狗也不会吃。” “你成心的是吧?”杨西瞥眼看着他道。 “狗确实不会喝,它受不了这个味。” 杨西用劲地推开傻小子,朝着他怒喊道:“那你别喝!”傻小子这时才明白,原来这药是煮给自己的,他连忙说道:“我喝。” 杨西不理他,也不怕烫伤,直接便抄起炉底尚有余火的黄瓦药罐,将那黑乎乎的药汁一把倒在地间,她哭着说:“你知道不知道,你要死了……” 傻小子看着她蹲下身,抱头哭着,他说:“我知道。” “知道?你不知道!” “小姐,别哭了。” “我就哭,你要死了,我就一直哭!”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小姐何必在乎我这样人的生死?不值得小姐为我如此。” 杨西突然站起来,拥进傻小子温暖的怀里,她的身子在颤抖,哭的声音震的傻小子耳朵发麻,她接着哭道:“从来没有人支持我行侠仗义,从来没有人支持我能当一名镖师行走江湖,你是第一个,我不想你死,你不能死!” “好,我不死。” “骗人。” “我死了就是小狗。” “你本来就是。” 杨忘将仍有余汤的药罐拿起便一股脑地喝下,皱起眉头,这药很苦,他下意识地反抗,但终究是忍着喝光了。 杨西终于露出一些笑容,她说道:“好喝吧。”其实她偷偷喝过,简直苦得要。她一大早便吵醒了扬安,要父亲帮自己煎药,杨老爷便耐心地教杨西如何掌握火候,怎样的时候扇风,怎样的时候去加水,杨西慢慢学着,却将那药煮成稀烂。 “好苦。”杨忘呲着嘴说道,连忙倒了一碗桌上的清水喝下,借以来冲掉嘴里那种苦涩的药味。 杨西却学着大人的口吻一本正经的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傻小子,大夫可说了你隔五日便要喝一次。” 傻小子放下水杯后,便摸向怀间,取出一枚发着烁烁金光的玉简递给她,说道:“这个给你,当药钱。” 杨西推还给他,说道:“我才不要,你不用担心银子。” “我知道你们给我看病花了不少,我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们,只有这个能抵些钱。”傻小子说,又将玉简放至杨西手里,他说道:“就当做你先帮我保管。” “那好,我就先放起来,等你什么时候想要回去,我便还给你。” 杨西刚说完,门外头便来了人催促,说是杨老爷叫杨忘前去镖局大堂,似乎是那蔡家小姐来了。 过了一会儿,傻小子与杨西随着小厮到了大堂,杨老爷坐在首位,蔡云汐坐在客位。如画中的美人身旁站着一位面目清秀的丫鬟,她见到杨忘已至,起身便朝着杨忘走去,她含着微笑关切对他说道:“你好些了吗?” 杨忘点了点头,说道:“已无大碍,蔡小姐可是为了什么而来?” 一旁的杨西看了看那所谓的江城第一美人,觉得她确实体态优美,却再看傻小子,却是一脸傻模样,这样的两个人应当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来,是和杨老爷商量可否让你住到我家的画坊来,好教我绘画。”蔡云汐说道,她转过身来,恭敬的对着杨老爷说道:“不知杨老爷可否答应?” 杨老爷听杨西说过她们到太方画坊所发生之事,他说道:“他本就不是我镖局之人,只不过悬崖底下救了西儿才到了我这,蔡小姐又何需问我呢?” 蔡云汐轻盈地转过身来看向杨忘。 “好。”杨忘答应道。 杨西狠狠的抓着他肩膀的肉,但杨忘还是非常肯定的说:“我去。” 他走向前来,在众人意外的眼里,便牵上蔡云汐白嫩如葱玉的手,蔡云汐竟也没有反抗,他对着杨老爷只是说道:“多谢。” 虽然这两个字很少,但分量极重。 杨老爷说道:“你走之时将大夫开的药方带走,还有剩的那些药材都一并带去吧。” “不行!” 杨西违和地冲出来挡在杨忘面前,大喊道:“傻小子不准走!” “胡闹!” 杨老爷斥责她喊道。 杨忘松开蔡云汐的手,两只手搭在杨西的两边肩膀上,他真诚的看着杨西双眼说道:“小姐,我不是不回来了。” 杨西哭着说道:“那你一定要回来。” 杨忘帮她抹去眼角涌出的泪水,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杨西不知道为何如此,傻小子只不过到蔡家的画坊去,自己难道不能常常跑去看他吗?可是她一想到傻小子不再住在镖局里就很难受,就像看见他在太方画坊的高台上昏倒之后的那一种难受,杨西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傻小子终究还是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杨老爷拽着杨西的手,不让她跑到前方与蔡云汐上了同一辆马车的杨忘身边胡闹。杨西红着眼睛,很快也不用杨老爷拉着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傻小子跟着他喜欢的姑娘走了,一趟泪落下来,被风缓缓吹干。 马车内。 “那位杨姑娘好像不舍得你。”蔡云汐有些羞涩的坐在杨忘的身侧说道,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一位男子同坐一辆马车之中,她有闻到,杨忘身上有一股干净而清爽的味道。 “小姐她是一位很活波的姑娘,有时贪玩任性,有时又吵着闹着要学武功,但其实她对我,还是其它所有人都很好。”杨忘说道。 “你舍不得她吗?”她问。 杨忘看向她额前摇摆着的水晶吊坠,突然陷入沉思,是什么……好像曾经在一场风雪里,他曾经见过一个女孩,女孩说,女孩说,女孩说……他不记得了,脑子昏昏沉沉,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迷离,他口中喃喃说道:“寒……寒……”他不知为何使劲挠着自己的一头黑发,不停地摇晃着脑袋。 “公子?”蔡云汐有些惊慌的看着在马车里有些发狂的杨忘,她努力抓着他的双手,可杨忘不断地挣扎,她不得已,只能使劲抱住杨忘,好不让他乱动。杨忘挣扎着,忽然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风扑鼻而来,他感受到被拥抱的温度,渐渐稳定下来,当他看到一面绝美的容颜,一双水灵灵的美眸看着他时,她额间的汗显了出来,两人这才发觉马车里有点热。 “云汐。” “公子。” 杨忘看着她,渐渐将脸靠了过去,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 窗外一场微风袭来,刮得帘布飘扬。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二十一章 红娥 苍楼京都。 一处结满红色彩结的庭院。 “铛,铛,铛……”清脆的剑音不断的从丝音的长剑上发出,丝音面前五人见各人无法击破,便极有默契的一起出剑斩向丝音。她纵身而起,如一朵红莲旋剑绽放,落地时,竟将五人一齐击退。憔悴惨白的脸庞露在阳光下,腰中的两条红色长结在落风处飘荡,额间的一点公主红痣淡泊而艳丽,她的秋水明眸透出股不输男子的勃勃英气。 丝音剑术晚成,但足以迎敌。 身着一袭红袍的宇文括执剑如燕踩着高树顶端,于一条斜线飞斩丝音,丝音抬头看向他,那人一脸冷酷无情的模样,她接下剑来,却意外发现自己的红娥剑被那人的长剑打得颤抖。丝音迅速反击,一阵阵的剑影在古院地面的一片日光上闪现。 宇文括的剑极快,又充满力道。 丝音不仅需要小心应对突然便从上或下出现的剑身,还需要用力挡过来自他手腕十足的气力。 他如鹰勾的翘鼻,一对如淡水的眉,还有一双不大但精致的眼睛,他眯着眼,从剑影中找寻丝音的破绽,即使他的胸膛正冒着前刻与丝音洞房时被其刺伤的红血。 “宇文括,你实属狼子野心,也妄想娶我?”丝音说道。 宇文括的伤口已在频繁的出手中撕裂,红血愈多流出,渗入他新婚的婚服,他用手捂着胸口,却嘴角上扬说:“我本以为你是个温柔如水般的女子,今日才见得你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我们既拜了堂,你便是我的妻,今日我不杀你,但洞房事大我宇文括可不敢耽误。” 可丝音决不妥协,仍然踏步上前,挥着剑继续攻向宇文括。宇文括的五个手下见状,赶紧挡在主子身前,用剑对着冲来的丝音。 丝音落了地,转身背对着那五人与宇文括,她斜持着剑说道:“前刻你若能发现伤口的毒尚有的救,如今这番可还有得救?” 宇文括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扒开胸膛前的衣物,发现鲜红的伤口处已布满了紫黑色的斑点,接着他迅速感知到胸膛的膨胀感,火辣感,以及刺痛感,在他面前五人亲眼见证下忽而宇文括便倒地而亡,留了原地一滩血水。 丝音的剑掉落在地面,她用右手不停地抹着泪,不是为她一个人而流,而是同情某一个人,可怜某一个人,自然不是她后边的那个人。 一身比红血还要鲜艳的红裙终究被她褪了下来,显现里边蓝色长裙的真面目。 她笑了,提着裙子快活般地往院外跑。 丝音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 她恨陈明秋,更恨他的所有。可到头来,却终究无法释怀…… 丝音笑着的眼里都是发光的泪,泪里尽是回忆。 多年前,还是那一处古院。 一名白衣男子右手提湖笔纵横于宣纸上,笔走龙蛇,似随心所欲;片刻之间,如倒泼墨宝,一页锦南山水图便已完成。院门打开,外有枫树,凉风习来,他抬手开章,红印扑上,自是:“陈明秋”三字。 “许久未见得江州的美景了,倒是好生想念。丝音,我何时才能远离京都去江州远游一场呢?”陈明秋黯然叹道。 “殿下何须叹气,奴婢先请为您弹奏一曲。”院外的枫树底下,有一穿淡蓝色长裙蒙着白纱的女子抱着一把半梨形状的琵琶说道。说罢,被称为丝音的女子便倚着怀间的琵琶,弹奏而起。 细腻而柔和的音波流泻而出,在院落里回荡。 “剑生渡絮半月桥,落江绿玉无人堪。” “道是人间爱风流,几丈风里却无情。” 陈明秋沉声吟诵着诗词,并提笔写入纸间,片刻流转之际,已写下最后一字。 琵琶声恰好也停住。 一道疾风而来擦过陈明秋眼前,陈明秋抓过纸来一看,便看向丝音。只见女子起身,抱着琵琶弯身向他行了一礼,她说道:“殿下可否将那幅画赠于奴婢?” “为何?” “奴婢也是江州人,只因时乱,落难于此。多年未曾归乡,却也十分的念家,借以此画,倒聊以藉慰思乡之情。” “不赠。”陈明秋回绝了她,并抬起头看向美貌的女子,一双明眸在日头下显得更加精神。他说道:“丝音,我需要交换,不能我送你一样东西,我却什么都不到。” “殿下想要何物?” “你。” 丝音微低下颔首,微风拂过她的额间,秀发飘然,一道香味便已传到陈明秋的鼻中,她羞怯的说道:“好。” 陈明秋绕开画桌,慢慢地走近亭亭玉立在院中央的美人,他在她的惊呼声中抱起她,琵琶摔在地面,磕出些木料来。陈明秋看着怀里美如诗画的她,微微一笑,丝音偏着头,不敢去看他。 丝音被陈明秋抱着进了屋内,而古院的屋里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陈明秋靠至黄花梨所制的床边,轻轻地将她放至在内侧,他拽下床左右两侧的长帘。他低下身子,侧靠在丝音的右侧,看着未有任何瑕疵的美人玉面,仿佛就是在欣赏一块美玉。 “殿下,我……”她忽地害怕起来,尽量躲避着男人炽热的眼。 陈明秋把手放在她柔嫩而平滑的左肩上细细摩挲,他疑惑地问道:“你不是想要那一幅画吗?” “我,我,我……”丝音的身子颤抖起来,眼见得男人愈加侵犯,可她不敢阻挡,更加颤巍巍的抖动。 “你——”陈明秋伸出右手,用两指夹着她嫩白的下颔,他看到丝音的眼睛在流转,显然是在怕他。 他起了身,平静的说道:“苏远杭要你委身与我,你便情愿如此?” 丝音不语。 “莫不要再往我的药里下毒,我不杀你,不是确保冬梅姐不杀你。” “那时皇爷爷才走,冬梅姐便离了京都。苏远杭知我除夕会从北玄门出宫,便教你与人演了一场好戏,可打你那人演技太过挫劣,露出半块苏府的腰牌以为我瞧不见?” 丝音问道:“为何救我?又为何不杀我?” “我为何救你,你生的好看呗。为何不杀你,你弹的琵琶很好听。我才舍不得杀了你。” “殿下。”丝音从床上起身,她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很认真的说道:“对不起,你必须死,为了天下,为了整个苍楼!” 陈明秋的双手合并,他重新坐回丝音身旁,看着丝音盛怒的脸许久,终于说:“我知道,你琵琶声里有杀意。” “而且还有许多许多人都想杀我。” …… 陈明秋坐在悬崖边,看着天际的飞雪,吹着瑟瑟寒风,不知在想何事。 山间的树林里总有什么在吱吱的响,有树叶被风刮过的声音,有人踩在雪地吱吱作响的声音。 丝音坐在他身后,轻轻调拨了几声琵琶。 有人烤熟了手里串在干柴间的兔肉,先递给了站在一旁持剑的陈冬梅。 陈冬梅接过那串兔肉走向陈明秋,她弯下腰将兔肉递给殿下,殿下说不饿,让她们先吃。 九匹白马的缰绳绑在在九棵粗壮的树枝上,它们低着头吃着雪里的干草,偶尔听得树林间传来的野兽喊叫便害怕地低鸣几声。 抓来的兔肉没有盐巴撒上,丝音吃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反胃,但好歹饥肠辘辘,却总还下得了肚。 “你也是江州人,为何不回家看看?”坐在悬崖边上的陈明秋忽然问道。 “我早已没了家。”丝音在一旁低着头答。 “得了空便去瞅瞅,再不看便没有机会再看了。” “您陪我。” 陈明秋笑了笑说道:“好!” 他用手接下一片片正在落着的雪,说道:“丝音啊,这雪可真好看哩!” 天色渐暗,山崖上只剩下些火柴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炸响,由风徐徐吹着,山崖上的人们几乎都已入睡。 红红的火光在静默的雪里摇晃。 有一人在火光里起了身,她瞧了瞧四周,提起琵琶,走到山崖边,她本想抽出琵琶里的两把暗剑,却又不想一剑刺穿陈明秋的身子,那样恐怕会惊醒所有的人。陈明秋距离山崖边只有一些距离,她小心翼翼地将陈明秋往前推挪。 陈明秋的身子有些重,可还好她事先在陈明秋的水袋里下了软骨散,她猛地一用力终于将昏睡的男子一口气推下了悬崖。 悬崖边,零零碎碎的沙石与雪随之而落。 她骤然回过头时,眼瞧着陈冬梅等人皆未醒来时,这才放下悬着的那一颗心。她轻声慢步地走到九匹白马前,将白马的缰绳都解了出来,她轻轻拍了拍其他八匹白马的身子,白马们脱了缰后便朝着树林深处奔腾而去。 她抱着琵琶,骑上最后一匹白马,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响,急忙转过身瞧了瞧,结果发现只是有人梦呓。 雪地如月华皎洁照满大地,她发间下的两只银环闪闪发亮。 白马小心起步,继而她做狠扬起马鞭抽打,在月下树林旁快步而去,携去的寒风里竟有些湿润滴答落进虽已灭尽的火炭间,滋滋作响。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二十二章 绿河 “你杀了宇文括,可知意味着什么?”那人如鹰般锐利的眼神看着也江边站立的女子。 女子未理他,只是看着已有些泛黄的江面,看着那些浮动游过的船只,看着雨水入江的点点滴滴。 “若江州事败,宇文一族将不在我掌握之中。” “而你……丝音,能落得如何下场?” 她美貌的面目望着南方,思绪也早已随着南飞的鸟儿而去。 她紧闭上眼,泪落双行。 京都的东边有一条也江,自北而去。 也江流入江州,支流汇入江城。 支流化为一条小河,名绿河。 绿河微波携着碧绿悠悠晃着,几条岸边小舟的木浆随之浮动。 江州在南,京都在北。 她好似就站在绿河河畔,眼见着河面有了些点滴。 冬寒落雨,轻薄如雪,随风斜落,连成一片,密密麻麻。时至冬末及至初春,哪怕是江州这气候常年温厚的地界,也仍有些许萧瑟的味道。男儿白衣,石拱桥上,望着清幽仿若湖水不动的河面,小雨缓缓入水只泛起点点涟漪的景象。 青色的水,邋遢的人,郁葱的水草慢悠悠地浮过映着男子蓬乱黑发的水面时,他终于收回目光来,转身,直接坐在冰凉的长着青苔的青石板上。 寒风细雨,不大,却在过路人的眼里,好像都下在了那位白衣男子的身上,应该还会有人想:“衣衫褴褛,流落街头,不是家破便是人亡,可怜人矣。”也不知从何时起,白衣男子坐着的身前已多了不少铜板。男子痴望着云天,双手指连,不知所想。 此时,石拱桥边的一道屋檐下的几双眼睛不时的盯着白衣男子身前的一地铜板,绿油油的青石台阶说不出的诱惑,肚腹的空虚感时不时带来一阵阵眩晕,迫使着也同样衣衫褴褛的他们站起身,并高抬起头,无法让自己的目光远离那些淋着雨的铜板们。 可白衣男子的身侧,有一把剑斜躺在石拱桥凸起的石柱上,连接着石拱桥的青石板。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天下堕落的剑士侠士用几只手也数不清,若是有个好歹丢了小命,那可如何是好? 小雨渐大,激起朦胧的水雾。 黄纸伞一把一把的渐过。 许是肚腹的饥饿催促动了脚步,屋檐下的一人实在再忍不得,试探性地冲上了石拱桥,并小心翼翼地弯腰迅速拾了一枚离得最近的铜板朝向石拱桥的另一边疯狂逃遁而去。 原处,白衣男子视若无睹,依然神游在物外。 一道屋檐下另外几个捧着破旧瓷碗的人见状,连忙不顾风雨,涌上了石拱桥,在水雾间弯腰低抢着一地黄铜方孔的钱币。 有几把黄纸伞停在了雨间,他(她)们好奇的将目光投向那位白衣男子,好似在期待白衣男子会做出些什么应对来。 他(她)们抬起头瞧着白衣男子将手移向身旁的剑,并握紧,白衣男子起了身,他(她)们以为他会拔出剑来,赶走他面前恼人的乞丐们。可结果却让他(她)们大失所望,白衣男子仍然像先前一般视若无睹,不过拿起剑径自而去,留下原处还在因钱币争抢的乞丐们。 正当黄纸伞下的人们倍感无趣要转身离去之际,一声从绿河一侧传来的“捉贼啊,把那小贼捉住!”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白衣男子下了石拱桥,却恰好撞见一个抱着包袱的人重重摔在雨地里,溅起一些水花来,那怀间的包袱却顺势在雨地滑溜到白衣男子脚下。 众人以为他会捡起地间被贼人偷来的包袱,可他却眼睁睁看着从雨地里艰难爬起的贼人过来拿起包袱遁逃而去。 顿时有人自顾道:“嘁,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 还有人不信,仍相信事情会有变故,可白衣男子直到那贼人在水雾间不见踪影依然无动于衷,这才引得有人唾骂道:“格老子的,真真白费我那几个铜钱!“ 好歹雨势再大,引得众人纷纷散去,追寻贼人的人好似也因这诺大的雨势而放弃了追寻到此。 白衣男子仰头直面大雨,乱发被打成几股缠丝往后落去,露出一张略微有些秀气的面容来,眉黛青颦,若是修起发来,用发髻缠住,配一件干净的白衣裳,肯定像极了书生。可白衣男子偏偏手握着一把长剑,长着一头未修理的乱发,穿着一件破的不能再破的不能称之为白衣裳的白衣裳。 上衣下裳,此刻都已被雨浸湿,却透出一些金色来。 他略微有些头痛,于是用左手摸了摸额头,额头滚烫,他便知自己生了病。不过倏忽间,他连忙收回了放在额头的左手,接过另一只手上的剑鞘,再用那只手拔出锋利的剑来,猛然挥向石拱桥,爆发而出化为实形的剑气便如一道灼目的白光自剑锋脱出便如离了弦的利箭刺向石拱桥上的青石板间。 青石板轰然炸裂一块,大雨间,已不能过人。 他吃力地收回剑再转过身,背着石拱桥而去,好像从此没有了回头路。 原处,早已躲回街边一道屋檐下的乞丐们听得声响,连忙上了石拱桥,却吃惊地看到石拱桥的另一边破了一个大洞,已能见到桥下泛黄的绿河。 褪下蓑衣后的男子身着一袭素色长衫,此刻在雨中前行。他想不明白,为何王剑卿会为自己挡下那一重击?他压根不认得王剑卿。 昨日,白衣男子将受了伤的王剑卿抱在怀里,却见那原本客栈里坐在红木桌柜边的老头儿杀出,他从未见过那样的骇然剑意——那剑虽无实形,却携滔天之势! 后来,他也看不清了。 蒙蒙雨雾里,冰冷的雨水流入他的眼底,分明是从前的街头,却是那般的陌生。 只是重游故地,已是物是人非。 渐行渐远,终于,倒在雨水里。 …… 天色已深,李关快将江城翻了个遍,也未寻找到那些婴孩的藏身之处。 江城的街角大多都已无人走过。他一身夜行服从屋檐下踏着轻功落地,看着两边屋子间的小道疑惑,他实在想不出那偷婴孩的贼人能将婴孩藏在何处? 此时,就在李关徘徊在街角之际。 “站住!你是何人?” 李关的身后传来一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他不敢动,只是站着。 杨西拔出剑来,她看此人行踪诡异又穿着黑衣在如此深夜,莫不是那偷婴孩的贼人? 李关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杨西!” “杨西……” 李关垂着头,身子颤抖着,他背对杨西却不敢转身。 杨西心想这人果然认得她女侠的名号,此刻便吓得浑身发抖了吧?她当即斥声道喊:“本女侠在此,你还不束手就擒?” 李关苦笑,他用手捂了捂发酸的鼻尖,便踏步凌空而去。 女侠与贼,水火不容! 天下第一贼盗他李关自己讲的好听,其实内心还不晓得自己不就是一个贼吗?也不过是游行于江湖间的小毛贼罢了。 “休走!” 杨西的轻功虽不及李关,但也显然不俗,竟能紧跟李关身后。她甩手一剑,奋力一挥,那飞剑如乘风之势逼向前方的人。 却见,那柄飞剑停滞在那人身后的半空。 李关站在屋檐下,月光照在他伛偻着的背发亮,背后闪着银光的长剑宛若悬挂着的装饰品一般,纹丝不动。 他说道:“若一剑戳穿了我心,你会哭吗?” 杨西不懂他,她问:“你是谁?” “天下第一贼盗,李关!” “你就是那流传江湖中劫富济贫的贼盗李关?”杨西有些许惊讶,旋即自嘲道:“朝廷派了那么多捕快捉你都捉不到,更何况是我,又如何一剑能戳穿你的心?” “那这剑还你,莫要再跟我!” 李关说罢,那长剑已“当啷”一声落在屋瓦间,身影远去。 杨西拾起剑来,却又追去。 “你为何还追来?” 李关这次站在一棵树枝上,仍背对着她。 她站在远处的街角喊道:“我虽打不过你,却还要追你,你若前去偷盗,我便跟着胡闹,教你无法得手!” “你不怕我杀你?” “不怕!”杨西脱口而出。 李关说道:“你不捉那偷婴孩的贼人了?” “你怎知晓我在捉那贼人?” “如何……不知?江城已传遍扬安镖局有一位女侠名杨西,要捉那吃婴孩的贼人。” 杨西对女侠二字极为受用,尤其是从大名鼎鼎的盗圣口中听闻,她难掩面容得意之色,挥起剑指向他说道:“你也是贼人!” 李关摇晃着脑袋说道:“我不是 人。” 沾满了雨水的树叶稀稀疏疏地落向地间,那站在树枝上的人已没了踪影。 杨西在夜色里兀自走去,却一脚被绊倒在积水滩里。 她定睛一看,竟有一人晕倒在雨水里。 夜色无月,路边仅有一些挂起迎接除夕之夜的红灯笼。 杨西吃力地背起那人,却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阵阵绵柔与热气。她借着略微的灯火,小心翼翼地走在江城的街道。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二十三章 玉扇糕 秋府。 秋千儿细细地端详着屋内挂在墙壁上的那一幅《太杭宫夜景图》,身后穿着蓑衣的白髯老人跪在地间,双手捧着一把挂有一片红枫的长剑。 “奴才老了……红叶该有新的归宿了。” “娘亲做的玉扇糕我很想念,可是……再也吃不到了。”秋千儿转过身,看着那老人说道,“阿叔,您说外祖父也很爱吃娘亲的玉扇糕,是真的么?” 老人老泪纵横,他不断颔首,说道:“当年,陛下最爱吃的便是夫人做的玉扇糕。” 秋千儿接过了长剑,她瞅着那片风干了的红枫,细碎的纹路依旧清晰可见,她仿佛又看见了娘亲。 五年前。秋千儿发现,自从爹爹走了之后,娘亲便经常认不得人,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忘了是谁。苏芸认得女儿时,便会教她如何做好一位大家闺秀,教她如何刺绣,教她琴棋书画,还教她如何行商。秋千儿有时哭着不想学,苏芸便跟着哭,秋千儿也就不哭了。 她唯一的乐子,便是时常能去找扬安镖局的杨西一起玩儿。 有一天,她随着娘亲去江城外几里的茶农家取茶,却在路途中看到一位道人被众人围着卖画。那道人对着那些人说:“这《太杭宫夜景》可是当今太子殿下亲手所画,此番与各位有缘便标个价位卖于各位,现只需一万两!” 周遭顿时嘘声不断,有人说:“这老道实会唬人,这太子殿下画的名画怎会落到了你一道人的手中呢?还如此标价一万两,我看一百两都没人要!” 许多人在一旁摇了摇头,都认为这老道骗人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好歹都没离去,正想看看到底会不会有傻人会买下这幅画。 老道不顾他人言语,只顾坐在地间,他将画挂在一旁的土墙上,微闭着眼对着众人说道:“画,自有有缘人买。” 苏芸走过人群,仅瞄到一眼那画,便发了疯似的冲进人群里,秋千儿在后急呼一声:“娘!”苏芸却已越过那行坐在地间的道人,痴痴地看着《太杭宫夜景》中的女子,好像曾经才出阁时的自己,也是这般花容月貌…… “娘!”秋千儿追了过来,想将娘亲拉走,却听娘亲扶着自己的脸对她柔声说道:“千儿,她像不像娘?” 秋千儿转头看向那幅画,又看了看娘,却发现分明一点都不相似。她对娘亲急忙喊道:“娘亲,我们快走吧,这很多人的!” 苏芸用一只手捧起自己已长有了些皱纹的脸,痴痴的笑,她拿下画来,跑到道人身前,弯身对道人轻声道:“需多少银钱?” 道人抿了抿长须,缓缓而道:“一万两。” “我买我买!”苏芸将怀里正要买茶的银票都取了出来,恰好是一万两,给了道人,便似小姑娘似的欢欢跳跳出了人群。 “还真有傻子!” “这妇人莫不是失心疯?” 原处的人看着蹦跳远了的女子议论道。 “娘!娘亲!”秋千儿急忙冲出人群追了前去。 众人回过头来时,却惊讶得发现那坐在地上的道人已不见了。 秋千儿追到娘亲的时候,发现娘亲倒在一片绿草间奄奄一息,她抱起娘抽泣着说:“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 苏芸把手抬到半空,似乎是想伸手触摸什么,可一下垂落到青草间,滚开一面画纸,一张足矣惊艳世间的女子样貌显在嚎啕大哭的秋千儿面前来。 此时,老道不知何时站到秋千儿的身旁说道:“女子爱惜的容貌是少年时最憧憬的画,一份想念一份痴情,都道世间因果轮回,却绝无它碎去之时。” …… 南边,明湖学堂后的竹屋外。 有一女子正吃着一块玉扇糕,她轻轻地抿着唇,将糕粉送入嘴里细嚼慢咽,可无论多久,都好像失了甜味的冰糖般食之无味。 小燕与安叔叔还未回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开始回想,回想很久很久之前。 太杭宫内的少女怀抱着铁剑,下巴贴着木质的剑鞘。她看向窗外,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之外有许许多多的琉璃屋瓦,直到望见高耸的城墙。 她便眼巴巴的看着,瞧着。 想起一位少年牵着她的手一层又一层爬上苍楼的顶端时,仅有遥远的一片模糊才有些山的轮廓。 北方,牧梁,她该如何回去?她只不过是喜欢弹奏瑟乐爱打扮的一位普通的公主,更不知前线战报,只听得丫鬟下人说苍楼攻到了哪,哪又被攻破了。 忽一日,风雪大作。 苍楼军队紧接着便打进了牧梁皇城。 牧梁皇被迫献出楼兰国土,正式划归苍楼所有,并向苍楼国俯首称臣。 牧梁皇降为藩王,是为牧梁王。 当时,为确保牧梁国能够不再兴兵南下作乱,又因牧梁王膝下无子,却仅有赵寒烟一位公主,于是便以牧梁公主为质子前往苍楼作押,才换得苍楼退兵。 赵寒烟依稀记得,父皇在她临走前的夜晚要她牢记:“烟儿,只有你伺机刺杀苍楼皇帝,杀了他!才能为牧梁战死的无数英魂报仇雪恨,以及夺回那些我牧梁子民世居繁衍的无数国土!” 可她不想去,不想去苍楼,更不想离开牧梁。 她如何哭泣都无用,一样被压进似铁笼一般的轿子里,被送往苍楼。 她知道,入了苍楼恐怕此生此世便永远回不到牧梁,回不了家。 如今,赵寒烟不会哭了。 她只痴痴的望着外头。 宫墙之外,北方的牧梁啊。 赵寒烟不过是一位年幼的少女,却要逼着自己学着练剑。不再弹琴鼓瑟,晨起便练,没有会剑的师傅指教,仅是按着小怜偷来的剑谱日复一日,赵寒烟前些天好不容易才混进前往冬围的人流中,却连苍楼皇帝的大帐都靠近不得半步,后来又丢了长剑,如今再练剑法却还有何用? 她有些灰心丧气,此刻她瞧见外头宫墙的有些地方都已挂起来不少的红灯笼,想来是要过除夕了。 “竟有一年了。”她轻轻叹道,日子一天天数过来,她来苍楼这些时日却已有一载之久,赵寒烟瞧着窗外飘下的风雪又道:“当年也是这样一场雪,忽大忽小,只是风势稍微弱了些。” “殿下,不必难过。”小怜在一旁出声安慰她道。 小怜是她一起从牧梁而来的丫鬟,也离了家许久竟还安慰她。她本不想害了小怜,可小怜执意要陪公主殿下前往苍楼,那时小怜斩钉截铁的对她说:“我要照顾公主殿下。” “我不难过,小怜。其实相比较熊宝宝,我们过的日子已好上许多。”赵寒烟还藏了一句在心里,“只不过我们回不了家,见不到父皇母后罢了。” 她忽然又想起前些天的少年,那个被她用剑牵引回去的银箭伤了右臂的苍楼太子。其实她的心里觉得苍楼太子并不是跟他父皇一般那么坏,虽然那熊宝宝还是死了,但不怪他,他后来又中了箭,一群人围在他身旁,没有人管她和躺在地上的熊宝宝。 她独自一人将熊宝宝埋进了雪地里。 后来,中箭的少年伤愈之后来寻她,带着她玩遍了京都。 他们一齐去过京都最高的楼宇苍楼,也去过美景最负盛名的摘星阁,一齐走过京都外小雨后也江上的是湿漉漉的渡絮桥,瞧见过也江大势磅礴的潮起潮落,也撑着竹竿坐着竹筏一齐赏那也江边的形形色色。 听过江满楼的婉转悠扬的小曲与说书人嘴间的悲欢离合,看过婺戏里的霓裳彩服与其中故事的感人肺腑。 她跟着少年,品尝了玉扇糕、串栗子、八仙果、水如意、糖葫芦…… 那时的赵寒烟心想:“如今他正在做何事呢?” 小怜听公主说过她前些天冬围所发生的事情,小怜只觉得懊恼,她深觉可惜,为何公主殿下未有碰到那个可恶的苍楼皇帝,未有杀掉那个中了箭的苍楼太子呢? 小怜叹道:“可是终究还是不及在我们牧梁啊!”她的语气突然加重,眼底间闪现异常自信的目光,说道:“但是殿下,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回到牧梁的!” “嗯。”赵寒烟笑着点着头说道:“那小怜,你快去找些红灯笼挂起来,我们即使在苍楼也要过好我们自己的除夕!” “好。”小怜连忙应道,正准备起身便听到宫门外似乎有人在敲门,赵寒烟便示意她前去看看,小怜便起了身前去。 开了太杭宫的大门,原是那位太子府常来传唤的护卫,他结巴说:“姑,姑……姑娘,我家殿下想邀请他的朋友明日前往太子府一起过除夕,不知这位姑,姑……姑娘可否传达一声?” “晓,晓,晓……得了。还结巴呢!”小怜学着他的口气道。 她合上大门,回到公主殿下身旁,说道:“殿下,那个苍楼太子真是烦死人了,竟然还敢邀你明日前往太子府一起过除夕,我们去吗?” 赵寒烟脱口而出:“去呀去呀!” 怜儿:“……” 第一卷 江湖篇 第二十四章 神花宫 一叶扁舟,水流湍急。 丝音一袭淡蓝色长裙,抱着琵琶坐在船头。她任凭雨水浇打,目光停滞在浮动的江面。她紧了紧怀间的琵琶,想起那日躲在古院内。 陈冬梅在那古院外候着他,那幅《锦南山水图》却已被收好装在锦盒中被一人捧着。 他拾起经过院外掉在地间的琵琶,往院内用力一摔,各类精致的零件散出数多一地,唯有两把剑整齐的横在碎木上。 “殿下,你为何要救她?”陈冬梅看着那两把横在碎木里的铁剑说,两把铁剑在黄昏下散出绚烂的金色光芒,透着斜光,明晃晃照在古院的一角。 他向前拔出那两把铁剑,指向陈冬梅,带着一些怒气道:“够了!我知晓今日冬梅姐你要来,便是你与父皇一般把所有要杀我的人都杀了,那又有何用?” “假若冬梅姐你继而这般杀下去,为何不将我杀了一了百了?!”陈明秋吼道:“我知道,皇爷爷不在了,你要照顾我,但我求冬梅姐,你不要如此!” 他将两把铁剑猛砍向地,竟一折一断。 “那时,难道我不救她,要我眼睁睁看着苍楼的那些陌路人无动于衷,看着一位姑娘被人当街殴打还精彩叫好吗?我做不到,苍楼的先辈也做不到,所以我救她,哪怕是个陷阱我也要救她。” “殿下。”陈冬梅双腿并拢跪下,捧着里边的《锦南山水图》,她说:“我陈冬梅自出生以来便是殿下的人,不论是如今还是将来,都为殿下唯命是从!” 陈明秋的长发已经有些乱了,披散着落到额前,他看着冬梅姐吟诵道:“道是人间爱风流,几丈风里却无情。” 他背过身叹道:“丝音,便是我救了你,这天下人若是无情,我一人情多也只可付也江。” …… 有些人生来便想做侠客,却苦于买不起一把剑。 王剑卿便是这样的人,他很小便喜爱看那些讲述江湖恩怨侠士风流的黄皮书,憧憬着自己以后也能成为仗剑天涯的侠客。可他的父亲早亡,是娘亲辛苦把自己带大,家中除了个织机便别无值钱的物什了,更别提有多余的钱财买一把极贵极贵的佩剑了,光是买把剑鞘都不够! 好在他练武有些天赋,自小常常看父亲舞着一套剑法,后用木枝照着一些杂七杂八关于剑法的黄皮书习剑练出了些道道来,寻常小贼强寇碰上他都无甚好果子吃。 可终究只习得一些皮毛,加上握在手里的剑只是一根掉落在地间的木枝。当马匪们欺凌乡亲,逼迫他们交出钱粮时,他站了出来,却险些丢掉了性命。 那些明晃晃雪亮的大刀在他面前挥舞着,王剑卿记忆犹新,当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有一个人救下了他,而前些天,他替那个人挡下了一记足以致命的杀招。 王剑卿从伤势中苏醒过来之时,却发现床前站着并不相识的三个人。 那持剑的三人听见身后声响,连忙转过身来半跪下喊道:“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 “你们是?”王剑卿疑惑的看着他们。 “我等奉掌门人之命在此照料小兄弟!” “掌门人?” “我等皆是神花宫剑派弟子,小兄弟救了我掌门人,掌门人自然是教我们悉心照料小兄弟!” “哼!”却听房门外一声冷哼,“倒是赫赫有名,却是江湖中出了名的歪门邪派!” 王剑卿抬首望去,房门大开着,门外旁却是那常常坐在客栈红木桌柜旁的老头儿。 三人之中为首的一人侧身回应道:“神花宫是神花宫,我剑派弟子是剑派弟子,二者虽属同家,神花宫五派之中我剑派从不与其余四派往来,何言歪门邪派之说?” 老头儿不屑道:“茴香豆榜第十七位,神花宫剑派第三十九代掌门人青衣,武学不咋滴,却找人打架,还要一个小娃娃挡招,想来所派之人可见一斑。” “你!”三人向门外瞪视着,想起那日老头儿的威势,却不敢再多动作,与其在此引来杀身之祸,不如径自离去。那为首之人朝着王剑卿作揖道:“既然小兄弟已无大碍,那我等还是先行一步,不便再多叨扰!”说罢,领着其余二人便退出了房间。 “老头儿,这神什么,神花宫,怎么就是歪门邪派了?”王剑卿听得有些迷糊,背上仍布满灼热的刺痛感,对那曾经的救命恩人所属门派竟然是歪门邪派而感到不解,又听闻提及什么茴香豆榜云云的,“茴香豆榜又是啥?” “臭小子,你走的什么江湖?连神花宫都未曾听闻?” “啊?神花宫啊,我知道啊!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宫里种了很多神花的神花宫嘛!我知道的,小爷我行走江湖什么不知道?” 见那小子赖皮样,老头儿只得无奈道:“神花宫又名毒花宫,其门派以江州紫云花提炼一药物,名曰延香散。延香散你总晓得了吧?” 延香散——王剑卿当然知晓,当年村子里死了很多人,便是因为沾染上那延香散,在大梦三千中逝去。他点了点头,郑重道:“延香散杀人于无形,使人成瘾,终将死于梦乡里。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正是旱灾,许多人没有吃食便去吃那遍野的紫云花,整日抱着紫云花迫使自身陷入梦乡里,却终究丢了性命。最初,有人说紫云花是万毒之花,却不知为何渐渐没有了声音;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死去,才证实真相如此,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愿意吃那紫云花。却没想到,那神花宫竟然又将紫云花制成延香散祸乱天下!” “延香散无色无味,如梦如幻,教人忘却当下一切时事,自然会有人趋之若鹜。”老头儿背着手走进房内,见那王剑卿依旧面色苍白,他道,“你躺着的这些天可不给你算工钱,还有看大夫的钱也一并从月钱里扣去。那天砍回的薪柴掉得满地都是,自然那一日也不能给你算上。等你何时能起来砍柴,再一并算钱。” “那我一辈子不起来好了!”王剑卿作势倒下,盖上被子,作睡状。 老头儿笑骂道:“臭小子。”见他仍旧闭眼装睡,一动不动,老头儿便提步往门外走去,嘟囔道:“这茴香豆榜啊,这牛肉榜啊,高手如云呐。”说着,撇着眼往后看去,果不其然,那王剑卿未穿衣物,裹着锦被便跑将了出来。 “高手?什么高手?那我能排进什么榜?” 老头儿微眯着眼睛,看着楼下两日多未有开门的客栈大堂,他走到木梯扶手旁说道:“你……好生厉害,没有榜。” 王剑卿大失所望,不过他还是好奇的问道:“这上榜的标准是如何评判的?” 老头儿指了指自己。 “你?”王剑卿用手不屑一顾地拍了拍老头儿的肩膀,讥笑道,“就你啊?一个臭老头?” “嘿!”这话让老头儿有些受伤,他自信的说道,“老夫可是高手中的高高手。” 他正等王剑卿找他学剑,却等了好一会儿,老头儿瞥眼一看,却发现身边哪有人的身影,早就无趣地跑回了房里。 好家伙,这臭小子,倒要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高手!老头儿顽童心起,硬是要提起真气耍起剑武,教人开开眼界,却一时内里真气逆转,连咳几声起来。 “鸿雁,不要运气。”有一胖身大汉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看着陈鸿雁说道,“你与那老道一战已耗费大量真元,为了那小子性命又不惜以内力为他调理伤势。此刻强行运气,竟是为了教他开开眼界?” 陈鸿雁就地盘起双腿,运功调息起来。胖身大汉径自走至他身后,双掌凝起白雾打在其背。 过了好一会儿,陈鸿雁这才舒缓过来。 二人尽皆起身。 陈鸿雁长舒了一口气,对着那人说道:“只是没想到,那老道如今已也入了紫薇之境,倒是难缠。不过,经此一战,他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那老道估计正躲在什么地方疗伤,只是不知他为何出手伤那神花宫剑派之人。” “倒是那臭小子,没本事还替人挡命,当真是无知到极致。”陈鸿雁说着便又笑道,“不过我喜欢。” 陈鸿雁随即往楼下行去,胖身大汉跟随其后。 “一切该当小心。如今江州暗潮涌动,似乎有变。” 陈鸿雁迟疑问道:“发生了何事?” “牧梁王之子赵燕洵已被江州府衙抓入了大牢内。” “牧梁王之子怎会出现在江州?莫非是赵——” “还未知原由,但苏州府那边线人传回消息,五万苏州府军似有调动,往江州南压而来,似乎是有位大人物正在江州,急需援救?” “莫非是牧梁王亲至?” “不像。我倒是觉得,有可能是那位……” 陈鸿雁听罢,冷哼道:“我要他的命!”却见一掌拍在桌案上,木屑碎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