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 卷一 第一章 豢坑 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有几十万兵卒在数百年前的一个秋天死在了这里。 在这片古战场的某处,有一方圆百来丈深约数丈的大坑,坑内有几十名面黄肌瘦的少年与孩童,分成两三群蜷缩在一起,麻木且空洞地看着前方。 坑里遍布着被岁月冲刷后破烂的甲胄和戈矛堆积在那一具具发灰却不腐的尸身上。 古战场上空永远有罡风呼啸,张熬夜在这豢坑里听着,那风声遥远而又凄厉,好似埋葬在这片战场上的无数亡灵化作了恶鬼在那风中尖啸。 这风声和小时候在家门口守着从军的父亲回家的时候耳畔听到的风声不太一样。从很远的地方,那一个魁梧的汉子抱着卸下的甲胄,扛着留有一缕黑缨的长枪,看到自己,便咧着笑脸朝自己大步跑来。 父亲是那样矫健魁梧的北海国步卒,可在那敌军侵袭而来的时候却还没来得及喊完那句带着你娘快跑,便被一支锋利的箭矢刺穿了喉咙,如座山一般倒了下来。 那时候的张熬夜才十二岁,个头明明已经快到父亲胸口了,却在目睹父亲死在自己眼前的瞬间吓得腿发软,从小被逼着扎马步练着军伍入门的枪法的自己,却如石化了一般动弹不了。直到一个慌张的身影将自己推了个踉跄,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上带着灰尘和泪水,那是他的娘亲,在焦虑地朝着他喊着什么…… 再后面的事情,张熬夜微微一怔,突然想不起来了。 说来奇怪,明明是每天日思夜想的,唯一的事情,却也慢慢想不起来了,那些残留的画面和声音都渐渐模糊了。 然后张熬夜瞪大了眼睛,他想起来了。是他拿着包着一点干粮和清水的行囊,不敢听耳畔漫天的厮杀声和房屋燃烧的声音,不敢回头看那烽火漫天将小镇和农田化为地狱的火海,他只是流着泪如失了魂一般往前跑。 他跑啊跑,似乎天黑了又朦朦胧胧间亮了起来,又惧怕又疲累地倒在荒郊野外,从昏沉的睡梦中被那杀伐声惊醒,又站起身来,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家乡了,只是一片荒凉的旷野,也是这样灰蒙蒙的天悬在自己头上。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刀了一个面目无比丑陋,身材魁梧到不似凡人的老头儿正咧着一嘴发烂的黄牙看着自己。 然后在老头儿提着自己腾云驾雾之中他又昏了过去,等到再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 不知道多少次,张熬夜想着自己如果跟着父母一起死在那一天里,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总好过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苟活在这座活脱脱的,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的活地狱里。 他每天掰着手算着日子。 ——已经快四年了。 当初掳获自己的那个老头儿,是一个野修,告诉他们,自己叫老乞儿。而自己和这大坑里其他几十位少年孩童,则统统是他豢养在这里的,用作修行的“元宝”。 这座古战场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数不清的死人,不腐不烂的尸身。 也不知道是什么年头打过的一场大仗,估计也有个上百年了吧? 少年一边胡想着,一边伸出苍白干瘦的双手撕扯下一只灰青色的手臂,胡乱地抹去缠在臂膀上已经干裂成碎片一般的布絮,然后捧到自己面前。他深吸一口气,随后用力且认真地开始啃食。 在他身边,还有几十名同样的孩子,有男有女,有些年纪和他相仿,也有寥寥几个比他稍微大一些,而更多的是十二三岁的孩童。 天空暗了一些,呼啸在这无边荒原上的寒风更凄厉了一些,不过幸好有这永不止歇的风声,张熬夜不用听到在这豢坑里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和混杂在其中的微弱的哭声。那都是以前能让他在睡梦中惊醒的声音。——现在则不是了。——除了老乞儿偶尔出现在豢坑上,如同野兽一般低声喃喃自语,然后那双可怖的双眼徘徊在他们身上,随后那巨大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抓起一个元宝,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啃食起来。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感到一丝恐惧,但现在,连这曾经心肝颤的畏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逝得无影无踪。 张熬夜有时候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老乞儿吃元宝的方法各有不同,少年觉得全看这老魔头的兴致,大部分时候他喜欢张开那血盆大口活吃他们这些元宝,很少几次会被凄厉的哭喊声搅了兴致,布满脓疮的大手轻轻一用力便掐断了手中孩子纤细的脖子。如恶鬼一般的老乞儿吃人的时候总是非常认真,不会发出那令人汗毛竖起的低语,只是极为认真地用那一口发烂的烂牙啃食那脆弱的肉和内脏,头颅则放到最后,两指轻松剔开元宝的头骨,而后捧起来用力啜饮着,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声音。 豢坑里的元宝数量不定,最多的时候有近百来个孩童,最少的时候,大概只有十几个。老乞儿飘忽不定地出现,或扔下一些新的元宝,或一边呢喃一边挑选后吞吃一个元宝,大多数时候,则是两件事一起做。 张熬夜在老乞儿服元宝的时候,会在暗地里认真地打量他,他发现有的时候这老乞儿身上会带着一些伤,有些时候老乞儿鬼魅一样的身姿显得更迅捷,有些时候佝偻的身形里会透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每天吃的实心肉一样,那是一种本该腐烂却未曾腐烂,但已经腐朽的气息。 当老乞儿吃完元宝,也不会与他们多话,一身破旧的长袍一扬,便拔地而起,一瞬间便消失在呼啸的风里。 接着,便是他们这些时间久一些的元宝,沉默着上前把剩下的混杂着鲜热血气的残骸简单清理推到最远处的墙根角落。做完这些,剩下的时候每个孩子都要拿起用一些幸存的残破兵甲制成的镐子和其他类似形状的工具,凿击坚硬地如石墙一般的泥壁,用尽全力的力气和心思,去挖掘更多属于他们的食物。 日复一日地这样活着。 张熬夜感到了麻木的身躯中传来一点微热,便伸出左手手指用力抵在自己腹部,感受了一下手指下陷的深度,他知道自己已经饱了。几年下来,他的胃早已没有了知觉。 他拿起挂在腰袢的一把稿,是他自己用几段残缺的长矛拼接在一起的,这是他最重要的工具。大多数时候,他会警惕地提防着其余的元宝,主要防备的是在这豢坑里和他一样生存了几年的元宝。 这些死去了不知多少年的死人一点不可怕,活在这豢坑里的孩子可怕得多。 为了生存,人会变成跟恶鬼和畜生一样的存在,甚至更糟。 张熬夜已经见过太多太多次了。他总是会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便是颤抖着看着身前被自己镐子捅穿胸口的另一个少年,瞪着眼盯着自己,到死那少年眼神中都带着说不清的凶狠和决绝,最后化为一丝转瞬即逝的悔恨和惘然。而这个少年,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和他肩并肩一起抵靠在墙边入睡的同伴。只因在某一个风声呼啸的夜晚,那少年终于忍不住想要占据这豢坑里最锋利的一把镐子。 毕竟这片荒地太冷,土地也太硬,像石头一样,他不想再花那么多的力气去挖那些实心肉了。 “如果我有那把镐子就好了。” 这个念头诞生之后就再也抑制不下去,直到他和张熬夜都终于亲身发现,活人的身体比起这片冰冷的冻土,脆弱得像一层裱窗纸一般。 那一年他十四岁。如果他没算错日子的话。 把少年的尸体放到豢坑里最阴暗的角落,张熬夜搞搞举起那柄沾着献血的镐子,对着默默围上来的所有人,用不像这个岁数的嘶哑的嗓音艰难地说:“我说两件事情,第一件事,不要做这种蠢事,除非你们的破家伙能在被我宰了之前先宰了我。第二件事,大家都是苦命的,所以……” 或许是很少说话,瘦弱的少年咳嗽了几下,“所以,谁都不许吃空心肉,哪怕死了再久,发青发暗……但我们,我们不吃我们。我们是人,不是畜生,明白吗?” 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少年对藏在风声里的沉默回应,垂下了脑袋,然后他再忍受不住。 他用尽全部力气,盖过呼啸风声,如厉鬼一般狰狞地大喊:“明白了吗!?”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所有人都一起用同样嘶哑的声音回应他。 卷一 第二章 墓室 在呜咽不止的风声中,少年缓缓醒来,右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感受到那忠实的触感,张熬夜睁开了眼睛。 看着远处地上阴影的方向,他知道已经过了午时。他站起身看了看,略显惊讶地发现二愣子不在。 二愣子是去年被老乞儿抓来的,同时被掳来的还有他的妹妹,不过第二天就没熬过这实打实的寒冷天气,再哭累了之后睡在二愣子怀里就再没醒来,然后是二愣子歇斯底里哭着抱着妹妹的尸体想要求死,被他恶狠狠地打了一拳,过了一天之后,也是被他按着脑袋咽下第一口实心肉的。 在这活地狱里,头三天是道坎,第一顿饭是另一道坎。熬过去,就熬过去了,否则就是角落里多堆上去的一具尸体。 后来他们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同伴。 孩子之间的相处很奇怪,第一眼合得来,那就合得来,否则做再多也于事无补,哪怕在这里,也是一样。 张熬夜送走了很多同伴,最多的时候有四五个,孤身一人的日子也有不少。有几个是死在他手里,有些是睡去了便没醒来,更多的时候,是他替他们收拾他们剩下的遗骸。 将这把锋利的镐子放在自己单薄肮脏的布衫上擦了擦,他捧起身边的半只残破头盔,将其中剩余的一点水一饮而尽。 在这地方,喝的比吃的重要太多。 老乞儿只管掳人,从不管这些元宝能不能活,或者怎么活。 好在这坑洞下已经被这些元宝挖出了一道道四通八达的隧道,有几处衔接着地下水源,只是量极少,很多时候人又太多。这豢坑里存活的规矩很少,但每条都重要,且被这些所有苦命的孩子严格遵守,第一条就是不可争抢水源。 几年前,有个秉性恶劣的疯少年,在靠近渗水的地方滋了一泡尿,那下场连他都不愿去回想,所有还活着的元宝大概都毕生难忘。 可惜活到现在的元宝也不多了。 张熬夜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扫出脑海。一手提着那破旧头盔一手握着镐子,弯腰钻进坑洞,坑洞高约六七尺,张熬夜弓着身用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非常迅捷地穿梭在漆黑的坑道里。他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这坑道还只能过一个人,后来发现只要有人铁了心横在这,所有人都没办法,于是在达成共识后所有这些坑道都被拓宽了,那是一段非常艰辛的时光,这看似简单的事情需要着极为巨大的工作量,甚至为此死了不少元宝。 在这豢坑里,除了疯丫头和唐幺儿那几个之外,张熬夜已经是资历最老的元宝之一了,他的眸子早已完全适应了坑道里这漆黑的环境。 一个轻跃张熬夜落到一个稍微宽敞点的坑洞里,有两三个身影默默地靠在一处水坑前。说来奇怪,这地下的泥层,有一些地方会带着一些冰冷奇异的光泽,时间久了之后,在这略带荧光的地下也能略微看得清一二,不过这种光极为微弱,还是需要足够漫长的适应。 二愣子看到张熬夜,笑眯眯道:“我想你快醒了,就先进来打水了,这几天这水洼子量稀了不少,得早点来,喝尿的滋味那可实在太难受了!” 张熬夜笑了笑,将自己的头盔甩了过去。 见到二愣子没事,张熬夜举着镐子钻进另一个坑道,回头道:“我去耕道那边开开道,看能不能掘些肉,晚点上面碰头。” 二愣子点点头,嘿嘿笑着,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些什么。 张熬夜苦笑了下,这二愣子真是个愣的,但也不是愣,而是有点人来疯缺心眼,不过打起架来,那股憨猛劲儿倒也蛮吓人。少年精瘦的身形在坑道里像一只活泼的老鼠一般穿梭,认得清这地下坑道错综复杂的弯弯绕绕是老元宝才有的经验。 耕道掘肉,水道挑水,这是在这豢坑里活下来第一件要学的事,新来的元宝不管是年幼还是年长,都必须跟着摸黑一路钻一路记。 而像张熬夜这些老元宝,则要承担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开道。 那么多坑道都是为了活命才费劲气力挖出来的,掘肉的门道有很多,靠鼻子闻靠嘴巴尝泥土的味道,张熬夜听说甚至有些元宝是靠耳朵趴着听的,说是有肉的地方能听到死人埋在土里打呼噜的声音,不过张熬夜对这说法嗤之以鼻,他觉得大抵是孩子们在这活地狱里也难扼杀的某种天真。 可惜张熬夜早就没有天真了。他的法子是靠嘴巴尝,他知道,靠近有肉的地方,土的味道有一种涩口的锈味儿。 摸行至一段新开拓出来的坑道里,张熬夜先盘地坐下休息,这一段距离豢坑已经很深了,是这几个月他和其他几个老元宝一起掘出来的。 不过运气不太好,到现在为止还没掘到肉,其他几个元宝已经打算放弃,张熬夜打算再挖个几天看看,还是没肉,那也就只能放弃了,退到外头的道里用土把这段入口填上,防止有缺心眼的稀里糊涂钻进来迷了路乱了方向,那可容易出事。 微微伸展了下筋骨,张熬夜举起镐子熟稔地凿起土,先粗略刨了几尺深,伸出手搓了一小团泥塞进嘴里,他仔细抿了抿,随后侧过头一口吐出来。他犹豫了一下,将镐子对着往下的位置开始凿土。 一般而言,绝不太会斜着往上或往下开道,一个是排土不方便,第二个则是怕引起塌方,可是张熬夜知道,刚刚那泥土的味道绝对错不了。 有大肉,够一群人吃好阵子的了。 两个时辰过去,斜下的新道已经深了数丈,张熬夜一稿子敲下去,突然听到一声有些沉闷的声响。 他心中一喜,有料,估摸着凿到甲胄了! 然后他突然感觉脚下的泥地传来一下震动,心中大喊不好,怕是凿到溶洞了,少年干瘦的身形还没来得及转身往上蹿,脚下的地面仿佛早已预料到,竟突然裂开,少年瞬间坠了下去。 还来不及感受浑身散架一般的剧痛,张熬夜慌忙的伸出手胡乱寻找,看到不远处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镐子,心中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马上警觉起来,直起身子打量起周围。 然后他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慑住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墙壁上燃着四盏古朴的长明灯,幽暗昏黄的微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绰绰约约。四周斑驳的石墙上画着许多色彩各异的壁画,就像小时候跟着长辈去镇上的寺庙里看到的一样。在房间正中央,有一具古朴的铜棺,棺身上布满着意义不明的奇异雕刻。 在这豢坑苟活了几年的少年自然没有多少畏惧可言,对他来说,每天的生活早已是最大的恐怖。但哪怕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起了寒毛,少年将镐子挂在腰袢,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盯着远处那座铜棺。少年低声嘟囔:“晦气,可不是我自己想掉到这儿的。” 铜棺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正静静地打量着这突然的少年。他心中忍不住想,这到处是死人的战场地下怎么莫名有个墓葬?也不知是什么朝代的倒霉主儿,家属竟请来这么不专业的一位风水先生,把长眠之所修在他娘的战场下面,睡在这里听着当年上面那么多人马杀来杀去的,怕是被吵得苦不堪言。 张熬夜看到这墓室里既有长明灯燃着,自然有流动的空气,铜棺后面那墙中间果不其然有一道狭窄的漆黑,大概是通往其他墓室的长廊。张熬夜此时心中已经安定了下来,刚才从上头坑道坠下的时间并不久,凭直觉大概就数丈深,凭自己身手应该能爬回去。他走到铜棺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抑制住了好奇,本就无心失足坠入于此,再开人家棺打扰墓主长眠实在太不像话,而且天知道万一里面有什么危险? 于是转头看着这墓室墙壁上那些残缺的壁画。这墓室不知建于什么朝代,那壁画上色彩鲜艳线条灵动跳跃,比起小时候在寺庙里见到的壁画简直算得上栩栩如生,哪怕是出生军伍家庭读书不多的张熬夜都能看得出来,作这些壁画的师傅绝对是罕见的妙手。然后他开始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些被岁月冲刷有着诸多破损残缺的壁画。 第一面墙上依稀可辨的是有许多衣着奇异的人围在一团黑色的触须之前跪拜,领头的那一人脸上戴着一张青铜色的面具,正高举着双手似乎朝那团线条扭曲的黑色触须说些什么,另一半幅画面已经磨损严重,但张熬夜根据剩余尚存的画面还是看出了这是在描绘有两方势力正在厮杀,战况凶险激烈,前一幅画面中跪拜的那群人似乎占据了上风。 第二面墙只描绘了一个场景,却极为诡异,只见一片漆黑的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明月上写着一个蚩字,而在其周围中有无数只睁开的眼睛似乎正盯着地上的人们。 长明灯绰约摇曳的火光让这画面里那无数只眼睛仿佛在这夜色里一睁一闭朝着张熬夜眨眼。他压下心中突然涌起的那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厌恶,赶忙把视线移到下一面墙上。 而当他余光正好扫到墓室中央那座铜棺时,少年一瞬间头皮发麻,差点忍不住尖叫起来。 那座铜棺的棺盖,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挪开一道缝隙。 卷一 第三章 剑气 一片死寂的墓室里此时只有少年那粗重的喘息声。 张熬夜一动不动,左手稳稳地握紧那柄镐子,他盯着那开了一道缝的铜棺,努力调整着呼吸,让自己从那股恐惧中抽离出来。 实在邪门,难道撞到鬼了? 然后少年沉默了片刻,突然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这几年里死人他已经见太多了。甚至比他见过的活人都多。他娘的,自己吃都已经吃了不知道多少。就算有鬼,能有什么可怕?除了这条贱命,他真没什么能失去的了,想起那可怖的老乞儿服药的样子,张熬夜感觉连死都算不了什么。 想到这里,张熬夜彻底放松下来,将镐子换到右手,但仍然谨慎地踱步移到另一面墙边。张熬夜握着镐子,盯着那铜棺看了一会儿,说道:“不理你了啊。” 铜棺是死物,自然没有任何反应。 少年对此很满意。 于是他转头看向这面墙壁,然后他的瞳孔一阵微缩。 墙上画着一个浑身长满眼睛的人,脸上带着一副无比怪异的青铜面具,正是第一幅画面里的那人。画中人对着张熬夜张开了双手,在这座诡异幽暗的墓室里,在这面剥落残缺的墙壁上等候了他无数的岁月。还没从这诡谲怪诞的画面中回过神来,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你比我还像个死人。我已经死了,问题是你还活着吗?” 张熬夜骤然转过身,瞬间将镐子换到左手,右腿向前身子微弓,他看到一个穿着一件古朴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坐在铜棺上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摆开防备架势的少年满头细密的汗珠渗出,哪怕已经经历过无数常人无法想象的残酷和恐怖,眼前这怪异到极致的景象依旧让他浑身紧绷。只要眼前这男子有任何动作,他会毫不犹豫地向他袭去,不论眼前这位到底是人是鬼。 仿佛看到了少年的想法,坐在铜棺上的年轻男子微微一笑,道:“别紧张,我已经死了,不信你看。” 随着男子的话语,他的身形随之下沉一半陷入了铜棺之中,然后他双手一阵乱舞,两只宽大的袖子像一只鸟雀一般摇曳,随着双手落下便也同半截身子一般隐在棺中,而甩起时又从铜棺上浮现。 张熬夜喉结微动,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竟默然哑言。 因为眼前这幕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和想象。 男子又轻飘飘坐在铜棺上,看着张熬夜的视角慢慢往上,盯着墙上那幅不知出自何人手中的画作,微微出神,随后他环视了一圈墙上的壁画,陷入了沉思。 “原来这次是这么死的,还是失败了吗?”他双手拢袖,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盘坐在铜棺上,“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张熬夜沉默片刻,道:“你是……什么东西?” 年轻男子笑了笑,“显而易见,我是一个死人,也是这座墓的主人。不过我既不是鬼,也不是一具活过来的尸体,至于我的名字……很可惜我不能告诉你的名字,这是为了你好,有些事可以碰到但不能知道。比如你出现在我的墓里,而我此刻正坐在自己的棺材上和你说着话。让我这死人感到好奇的是你这少年明明是个活人,但身上的死气却比生气还重,还有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张熬夜咽了下口水,犹豫一会儿,便把自己的经历简略地向这墓主诉说了一遍。 墓主听得津津有味,待到张熬夜说完,叹道:“啧啧,原来如此,张熬夜啊,你这经历有点意思。不过真是苦了你了,我觉得啊不如死了算了?我看你这活着还真不如死了,不如自尽于此,远远好过作那邪修口中美餐食,与我这主人一起在这墓室里做个死人,从此你我酣谈天地说古道今,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看着面无表情沉默以对的少年,墓主叹了口气道:“你这少年郎好生无趣,我和你说笑的。不过你说这里是北海境内?那么只能说是命数所至,你我当真有缘了,因为我的墓是葬在南海滨虚国的。” 张熬夜微微惘然,南海他知道,北海、西海以及东周,乃是这世间四域,不过南海距离北海有多远他不知道,应该……大概、或许也有好几万里罢? 这位文质彬彬的墓主似乎对这侵扰自己安眠的客人饶有兴趣,一直打量着眼前沉默不语的少年。 他说道:“张小兄弟,我看你这死气已入了丹池和神台,已经无药可救了,哪怕你这一身根骨还算不错,命硬一些大概也就几年阳寿。真不考虑死一下?根据我的经历,死了比活着轻松多了。” 张熬夜听不懂这墓主所说的丹池和神台是什么意思,但对于自己寿命不久这一点,他的直觉告诉他大概是真的。他看着这墓主问道:“你死了很多次?” 墓主闻言大笑,“那可死过太多了!这人间到处都藏着我的墓!不过啊,能见到的人可真不多,要不怎么说你我有缘呢?” 少年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想逃出这里,我……想吃饭,想吃菜,想吃人吃的东西,我已经忘记那是什么味道了。” “你不是会打洞吗?怎么没想过和其他那些元宝一起打一条通往地上的洞逃走?我听下来,那个把你们抓到这儿当点心吃的老乞儿大概也只有亏损了血气或想靠这笨法子沥取些兵家煞气才会来嚼一些心肝滋补。大多数时候想必也只有你们这群苦命孩子在这苟活等死,怎么不试着逃出去?” 张熬夜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你以为我们没想过?早就试过了,什么法子都试过了,那老妖怪不知道布下了什么神通,打到一定高度那泥就变得比石头还硬,也有元宝试过靠爬出去的,快到地面就被无数道刀光碎成了一滩肉沫,连骨头渣都挑不出来多少。” “其实还有个最简单的方法。”墓主摸了摸下巴,“就是你等那老乞儿来了之后,之后,嗯,你就把他宰了,那些什么禁制估计也就都随之破解了。” 墓主似乎被自己这个想法鼓舞到了,像壁画上一样张开了双臂,对着张熬夜高兴道:“然后你们就能都逃出去啦!” 张熬夜听了直接给气笑了,他用力地拿镐子敲打着石墙,发出一阵阵清脆的震动,“怎么杀?他是个修神通的,我怎么杀?你帮我杀吗?” 墓主点点头,“好啊好啊。” 那发泄般拿镐子凿击着墙壁的手刹那间停住。 “你再说一遍?” 年轻男子平静地看着少年,轻声说道:“我帮你杀了他便是了。” 张熬夜道:“我看你就是这野墓里的一个孤鬼,你明明……你连身形都没有,你怎么帮我杀他?” “你对这个世界真是一无所知。”墓主略带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你想过为什么这片战场下葬身的士卒尸身都不腐败吗?你想过为什么你们这群孩子全是肉体凡胎,全靠吃这些尸身还能活命?真当自己是些天赋异禀的元宝,或是豺狼野狗不成?” “这片战场若是真有无数战死遗骸不腐,想必被偶然发现的那粗鄙野修当做什么奇天宝地,其中因果他绝不明白……”然后墓主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全是因为我啊。” 男子宽敞的袖子一甩,自顾自陷入一股子懊恼,低声自语:“可惜还是死了!这么多次了,怎么就行不通?怎么就行不通?” 电光火石之间,墙角的少年突然暴起,如猎豹一般冲向那自顾自懊恼的男子,将镐子对着那年轻男子的脑袋从空中狠狠凿下。 暗的墓室内随着少年暴起带来的气流引得那长明灯微弱的火光瞬间一阵明灭。 然后少年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镐子穿过男子的身形,随着一声刺耳尖锐的金属碰撞之声,击中了他身下的铜棺。 张熬夜看着手中那碎裂开来的镐子,微微呆滞,但很快这呆滞消失不见,化为一片平静的麻木。 墓主忍不住鼓起掌来,“怎么样?现在信了吗?要不要再试试?” 少年郎席地而坐,不去理睬那人话语,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着墓主那张清朗俊秀的脸,“怎么帮我?” 墓主说道:“我是死人,但也是一缕剑气,我把我自己给你,你就能用我杀了他。” “剑气?” “不错,这座墓葬只是为了埋葬我的这缕剑气。肉身苦弱,百年光阴便摇摇腐朽,再过个千百年,看看这棺里,连渣滓都不剩下了。但我这一缕剑气则万世不衰,其中缘由现在还没法让你知道……可惜啊你是个不开窍的凡夫,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福泽,真算得上祖坟生烟了。此时若是三教九流那帮人,现在怕是早已跪在地上给我磕头了。” 少年平静地问道:“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那侃侃而谈的年轻男子第一次沉默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干瘦苍白的少年,“凡有所得,必有所失,人间最大的道理,不一定算,但至少在我这里是最大的道理。你家破人亡被强掳至此被当做活畜豢养,以尸为食苦苦苟活,孽障污秽和兵家煞气入体,差不多快没了活人生气。这些能不能当做代价?我觉得能算的,毕竟有一部分那小蟊贼靠这缺德办法偷取一点兵家煞气还是得靠我对这一隅天地的影响,你就当你的苦难有一部分怪罪于我嘛。可惜啊,这代价对你而言太重了,虽然我这一缕残存剑气多少算得上是世间难得的玩意儿。但只能帮你杀人,万万没法救你性命的。不过话说回来,你没几年活头的一介凡夫居然能问出这种话,挺有意思……” 墓主戛然而止,又盯着张熬夜仔细端详,“不对不对,说不定呢?万一你真的能活下来?成为一具行走世间的活死人?那可多有意思啊……可惜我已经死了,而这个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其他的我又还没醒来,我倒真挺想看看你接下来怎么个活法,怎么个死法。” 张熬夜认真消化着这些话语,他不知道此人是什么存在,但至少这些话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而能杀死老乞儿这件事给他的诱惑,远远比活命重要。 只要能杀了老乞儿,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自己这条余寿不多的性命。 “你想好了?” 张熬夜朝墓主点了点头,然后看到他朝自己轻轻伸出手指。 接着,他似乎看到一道混沌朝自己飞来,回过神来,似乎又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是剑气?”张熬夜皱着眉,仔细感受着自己浑身上下,然后他略带失望和迷茫地看着墓主。 墓主点点头,“没错,是一缕能让三教都能抢到头破血流的先天剑气。天地间最珍贵的好东西,哪怕是人世间最厉害的一些角色,都很难发觉,但如果能一眼察觉到你身上这缕剑气的,我建议你就乖乖听他的话,不论是谁。” 少年沉默了会儿,问道:“……那我该怎么用它?我又不会修行。” 年轻男子似乎听到了一句妙语,捧腹而笑,过了好久才止住笑声道:“别担心,你会知道的。” “好了,这缕剑气没了,我这依仗这缕剑气而得存的一丝魂魄真的要死了。张小兄弟,现在脑袋瓜里是不是一堆思绪想捋清楚?我能告诉你的不多,主要很多事情你一介凡胎知道了没有任何好处,至于我嘛,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和身份,但我能告诉你这座墓室就是用来埋葬我的,埋葬这个我,和这缕剑气的……至于为何这座墓室会出现在北海域内这片古战场之下,那就是你不懂得的神通了,所以当你跌入这座墓室,我也才会醒来,不过好事情是,我要死了,受我影响而产生的异化也会消失了,我建议你接下来的时间里,不要再吃东西了。” 年轻男子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着那傻愣在那儿的少年,忍不住笑道:“听不懂没关系,快点上去等着那老乞儿,可惜啊,没法亲眼看一场好戏了,养的猪把屠夫宰了,这场面想象就有意思。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对了。” 他问道:“你可听闻过高天之尊座?” 张熬夜一脸茫然。 然而墓主似乎却极为满意,“张熬夜,你真是很苦的一条命啊,你去吧,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等等……”张熬夜开口,但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年轻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一脸玩味的笑容朝少年随意挥了挥手。 然后张熬夜看着那身影在自己眼前渐渐消散。 而在距离这片荒凉的古战场不知多少万里的东周列国境内一座烟雨小镇上,有一位美艳女子在画舫内的无梦酣睡中突然醒来。 “少了一瓣?真有意思。” 卷一 第四章 老乞儿 北海白山国境内一座老旧的道观里,年轻的小道士正认认真真清扫着大殿里的青石地砖,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不久的工夫他额头上便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小道士一点不希望在前俩日借宿而来的那位云游道门师兄面前丢脸,虽然自家这座道观相比附近几座香火鼎盛的大观,相比之下那可能似乎大概是稍许破败了一些,但是对道祖的虔诚之心可不是透过那些金身泥塑就能体现的嘛! 对了,这话好像还是那位名叫青莲的师兄第一天登门踏进大殿的时候,对着殿内那几座已经残破到认不出模样道君像说的哩! 此刻,在道观后山杂草丛生的碑林里头,眉须皆白的老观主正拢着袖子略显恭敬地站在那位气质潇洒面目俊朗的年轻道人身侧。 年轻道人那颗英俊好看的脑袋此时正微微前倾,双手依旧不自觉环扣于身后,可是这略显滑稽的姿势在他身上却显得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有一种微妙的惬然。他正认认真真地读着眼前这面风吹雨淋弄得快看不清容貌的石碑,有点薄的嘴唇一开一合,正跟着碑铭轻声自诵。 “青莲师兄,如何?” 名为青莲的年轻道人没有回答,直到片刻后通读完这面破旧石碑,才开口说道:“不错,用的是朝歌世代早期北海道门内发源起的一种偏字,落款也正是朝歌四百年左右,通篇用笔包容且守正,笔锋又不自觉流淌出一丝恣意,算得上是半部神品了。不过仔细算来,至今也有两千三百多年了,这样一尊道书神品之作就这样安安静静躲在这后山碑林里不见世人,算得上一件美事了。不过更好的还是这篇我道门中罕见的温润神台洗涤丹池的法诀,哪怕时隔如此之久,也终于避免随着岁月彻底流逝于这世间了。” 青莲转过身,看着有些拘谨的老观主,认真说道:“观主前辈叫我道号青莲即可,晚辈年幼于你,着实不敢担这一声师兄的。这篇泥丸法诀我随后会抄录一份于你。” 老观主听了这话满是皱褶的老脸上绽出一个高兴的笑容,随后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青莲……师弟,虽然这篇洗涤肉身的法诀在我道门内确实算得上少见,可你这一身如此惊天的修为,不知为何……?” 青莲笑了笑,他的视线望向西北面翻滚的云海,然后似乎看到了那片隔着不知多远的罡风呼啸的古战场。 “这篇自然不是我自己用的,是我给我未来的小师弟准备的。” “准备?” 二愣子有一个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后他看到张熬夜平静的眼神,便再也忍不住怒意,“准备个屁!我看你丫是掉到坑里把你这犟脑袋摔糊涂了,镐子丢没了就算了……杀、杀了老乞儿……你这说得,你这说得是什么疯话?你这发的是什么昏?” 二愣子一副气疯了的模样,他激动道:“你忘记了去年杨壮姜头他们那几个怎么死的吗?那几个小痞子比你还大几个月呢,吃实心肉还能长那么高那么壮,那会儿他们几个一起出手的,你是不是忘了他们什么下场?” 张熬夜颇为无奈,一只手竖起来放在嘴边,示意他嗓门放低一些。看着眼前的兄弟,无奈道:“我和你说了,你怎么不信呢?” “我信你个狗子!我说了你是摔下去摔懵了做梦了吧?” 张熬夜难得没有出言反驳,他琢磨了一会儿,“我再进去看看,等我一会儿。” 二愣子摇了摇头,“不行,要去我陪你一起去。” 张熬夜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两个少年麻利地钻进了坑道,如同两只伶俐的地鼠穿梭在狭小的坑道里。 不一会儿的工夫,张熬夜看着那已经消失的溶洞,有点艰难地道:“……我明明之前就是从这爬上来的,我手臂上还有擦出的血痕呢。” 二愣子点点头,“行,哥们儿我信了。你给我说说吧,除了肉要开始坏了咱不能吃了,要肝拼了那老恶鬼,我们还做点什么准备?” 张熬夜一下子被二愣子这回答给弄懵了,他本来已经做好反驳兄弟的准备,可这愣子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你就信了?你他娘不是说我摔懵了吗?” 二愣子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你的身手我知道的,而且你不是摔下去了吗?这洞都没了你摔个屁?行啊,你个张熬夜,像小时候我家村头那秀才哥儿讲的奇遇故事里的事似的。” 对啊,他妈的。 张熬夜朝二愣子竖了个大拇指。 两人回到坑上,此时夜色将近。 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张熬夜和二愣子两人又一起认认真真复盘了一下先前在墓室的经历。如果真如那无名墓主和张熬夜所说之中透露的信息,那这老乞儿抓他们这些少年孩童来此地以陈年死卒尸身为食,就是为了让那他们这些人身上都染满死气或者说尸气来来蒙蔽掉生机,目的却是为了沥取那所谓的兵家煞气,虽然不知道这兵家煞气到底是什么,但想必是某种对那老魔头修行有益但却无法直接获得的东西。所以才有了这地狱一般的豢坑和他们这些可怜的元宝。 而这一切的源头,却都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墓主。这古战场无数战死的士卒不知道死于哪朝哪代,但至今尸身不腐,按照那男子所言,当他把那缕剑气赠予自己随后烟消云散,这种异变也随之消失了。 他很清楚地说过让张熬夜不要吃东西了。 想到这里,他望着囤放在这坑里如小山一般的“食物”,回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二愣子,发现二愣子的眼神如他一般,两人都忍不住起了一阵恶寒。 “熬夜的,你说要不要跟他们都说一下这事?” 张熬夜沉默,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最后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换了我们是他们,我们信吗?” 二愣子一下子明白了,这事儿的确行不通,但他忍不住叹道:“可就眼睁睁看他们再接着吃肉?如果这些肉要…要坏了的话。” 张熬夜突然笑了,“没所谓,反正这鸟地方天寒地冻,要坏也得几天工夫,再往后……挨饿的本事反正都在行,只要别饿死,别到饿死那老魔头都没来就好了。还有,其实我一直在想,从被那老儿扔进来的那一刻,我们就都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有什么区别?最后还不是一样?我现在想想,真蠢,真蠢啊,我其实早该有这主意了,哪怕没有碰到这件怪事,我也该做的。你之前说杨壮和姜头那几个小痞,记得吗?可我居然很长一段时间里,偶尔想起他们的时候,还很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以卵击石,觉得他们自不量力。” 他顿了顿,看着某处猩红不散的白骨堆。 “现在我才明白,送死是那么壮阔的事情。” 庄严的夜色降临了,而古战场上呼啸的风声并不为之所动,凄厉依旧。 豢坑里这群早已适应了黑暗的少年孩童们早已习惯了黑暗,所以哪怕是云遮月的黑夜,也能看得见东西,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不用怕见不着有一些残酷的夜里,因为各种缘故堆积的恶意在某些时刻突然的爆发。 而坏处也很明显,比如此刻,豢坑里的所有人看着高处那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却又佝偻的身影而发自内心地胆寒和恐惧。 今夜月色正佳,一轮皎洁的明月将整个豢坑染上一丝银色。 如此月色,的确正当嚼上几副好心肝啊。 那老乞儿仰头望着那轮明月,丑陋可憎的脸上露出一丝痴迷和隐晦的畏惧,然后那一身肮脏破烂的长袍随风舞动,他从高处一个跃下,稳稳地落在豢坑中。明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却仿佛那身影狠狠坠落在了所有人的心间,引起了一阵惊呼和哀嚎。 卷一 第五章 元宝 蜷缩在角落的元宝们望向那个带给他们所有绝望和恐怖的魁梧身影,有的眼中已经留下了泪,有的眼神则无比怨毒。但是,无论这些苦命的年轻孩子们怎么害怕或者怨恨,都无法避免一个残酷的现实。 这个夜晚要死人了。 死的是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在那布满脓疮的大手抓向自己之前,这是最让人揪心的煎熬。这老乞儿在吃人之前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故意踱步在他们所有人面前挑挑拣拣,似乎光面对他们最生动的恐惧和绝望,就足以令他陶醉不已。 老乞儿舔了舔干裂的嘴皮,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颤抖的少年们,嘴角向上咧出一个可憎的笑容。 “元宝们,我的好元宝们……”如座小山一般高大的身影慢慢走向蜷缩在一起的少年,笑眯眯地模样,“你们呐,被我养在这里,吃这些春秋死卒,替我酝酿一些兵家气。老朽呢,不得不吃了你们,也好让你们呐,不再遭这些罪,早点投胎……” “不要哭,也不要怕啊,你们这是修的可是大功德啊。你们知道吗?老朽他日有了大造化,也就是你们的造化,你们呐,是会投好胎的,会投个好胎的……” 那老乞儿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直接变成呢喃自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远处,二愣子不去看那恨之入骨的身影,转头看向藏在阴影里的张熬夜,颇为焦急地望着他。 张熬夜露出半个身子在月色下,他朝二愣子摇了摇头,再等等。 只有当他吃饭的时候,戒备最低。 那一侧,老乞儿一手抓起一个瘦弱的少女,十三四岁的模样,将她高举在手,笑眯眯地看着她因恐惧而竭力挥舞的双手。 蜷缩在一起的少年里爆发出几声不甘的怒吼,然后瞬间平息下来,化为一道道粗重的喘息。 张熬夜看着那少女,他认识她,依稀记得那少女姓孙,好像有一个哥哥,前几个月已被老乞儿吃了,没想到这一次便轮到了她。 在那粗大的手臂下,瘦弱的少女显得极小,像一只待宰的幼小羊羔,她想要喊什么,但被攥着的脖子里只传出来一阵模糊的啊啊声。老乞儿举着她缓缓走到豢坑中间,踢开脚下堆着的几具士卒尸身,看着已经因为极度惊惧和力竭而安静下来的少女,笑道:“便先嚼了你的心肝开开胃,小丫头,不哭咧,哭花了脸,可让老朽吃起来扫了许多兴,那便只能吃得慢一些,也得让你遭许多罪,你可莫要责怪老朽呀。” 人群里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年,双目通红,没有人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也总是独来独往,豢坑里就像一个冰冷的丛林社会,孔武有力或者一起抱团才会活得好那么一些,但也不过只是能多刨几具肉。也没人在意那少女总是提着盔替他打水,没有人看到过在一些冷得胆寒的难熬夜里,那少年会默默地把那瘦弱的少女轻轻搂在怀里。两具一样冻寒到发抖的瘦弱身子靠在一起,其实根本就于事无补,在这豢坑里生死之间全靠硬撑,但似乎这样做,能让那彻骨的寒意温柔一些。 “老乞儿,我杀了你的娘啊!” 那少年握着一柄怪异的短匕,是他自己在很长的时光里拿战死士卒的矛戈打磨而成的。他一个健步冲向老乞儿,抱着一股决绝刺向老乞儿的背影,他看到少女流着泪的脸庞正怔怔看着他。 “熬夜的!” 二愣子握着一支矛头,手上已经攥出了血痕,张熬夜脸色有点泛白,他微微咬着牙,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要忍住,得再等一等。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攥紧了双拳,他深深呼吸,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那一边,老乞儿身后仿佛长了眼,一只手提着那奄奄一息的少女,另一只手猛然袭向少年,似乎不在意那柄短匕扎进自己的肩头,他巨大的手掌肆无忌惮地穿过那单薄肮脏的布衫,触碰到少年热血沸腾的胸口,然后像捅破了一层裱窗纸,接着突破那层肋骨,一直往里摸到那疯狂跳动的心脏。然后握住那颗被仇恨驱使的心脏,狠狠地攥了出来。 活生生被掏了心的少年倒在地上,瞬间没了气息,老乞儿看都不看,一脚踩碎了那少年的脑袋,只是盯着手里那颗还漫着热气的心,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可怖的表情,有痴迷,有贪欲,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厌憎。 那少女苍白的脸上此时竟意外没有了恐惧,只是麻木地看着地上那头颅化成一滩红白的尸体,似乎这天地间什么都与她无关了。 蜷缩着的人群里似乎传来了来几声啜泣,但也和那些透露着恐惧的喘息声一并掩埋在了风声呼啸之中。 “熬夜的!!” 二愣子早已双目通红,性子憨,脑袋直,他是个倔脾气,也是个热心肠,哪怕在这豢坑里也未曾改变。哪怕再亲眼目睹多少次这场面,他都感觉好像是自己一次次死在了老乞儿的手里,而不是其他人。 “说了他妈的再等一等。”张熬夜压着嗓子怒道,“你把家伙给我。” “那我他娘的用什么?” 张熬夜怒道:“你屁股后面不还藏了一把当我不知道?” 二愣子嘿嘿一笑,从身后又掏出一柄打磨得逞亮的短戈。 无边的月色之中,一个俊逸道人此刻正高坐在云端,如同一尊神明一般俯瞰着大地。 “你会怎么做呢?” 张熬夜此时如同一具雕像一般屹立在角落,而脑海里却在飞快转动,但他知道怎么样的设想都没有意义,老乞儿是一位有神通的修士,和他们这些肉体凡胎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唯一能依仗的只有地下那座如同幽灵般出现又消失的墓室里,那诡异的男子给自己的一缕剑气。 可是怎么用?他不知道,他甚至按捺不住一个想法,就就是那一切都是自己发了昏胡乱臆想的。 搏命事小,他很想活着,但不意味着他对死有任何恐惧。家里世代从军,他爷爷是死在疆场上的,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爹习武,像一个寻常北海步卒家庭出生的孩子一样,扎马步练枪法,他第一次被父亲带着去镇上看马匪杀头的时候才七岁。 他是真的不怕死的,这几年里,更大的恐惧反而是活着。 但他唯一怕的,就是白白害得二愣子一起送命。这憨货是个顶讲义气的,他死了不要紧,但二愣子能活下来吗?他根本不想说让他一个人来,他也做不到,他根本不知道那缕剑气到底靠不靠得住,他愿意相信自己这个兄弟。 他深吸一口气,将二愣子的短戈紧紧攥在左手。 远处的老乞儿百无聊赖地挑弄了一番那少女,只是那少女明明还有一口气在,但张熬夜却觉得她的魂儿已经死了。逗弄了一番不见反应的老乞儿也没了兴致,一把撕去少女身上篓缕,对着少女的鲜嫩的脖颈张开那腥臭的大嘴,用那口烂牙毫不犹豫地咬下。 就是现在! 张熬夜的身子骨极好,自幼打熬身体的根基,哪怕在这豢坑苟且了几年,也依旧有着骇人的力气和速度,他没有管二愣子,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兄弟,本就是以卵击石之举,在这样悬殊的力量差距之下,两个苟活待宰的少年如何布置去对付一个修士都显得极为可笑。 二愣子却先出现在老乞儿身后,短戈斜着捅向老乞儿的下身,眼看快要成功,那老乞儿扔下赤裸的少女,怪啸一声反手凿向二愣子的脑袋。二愣子下意识一个缩头,忍着头皮刮过的一道劲风,咬着牙打算把短戈刺进老乞儿身体,只见老乞儿腰间突然伸出一只怪异纤细的手臂,一拳狠狠打向二愣子,少年的身子被这一拳打得向后飞去,重重落在地上。 此时一道寒光又从老乞儿后颈,张熬夜看都不看被打飞的二愣子,他脸上此时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全心全意的专注和冷静。手中那柄短戈深深刺进老乞儿的身体,张熬夜却突然心中大寒,来不及有所反应,便被老乞儿后背突然伸出的一只纤细手臂一下捅穿了肚子。 “一个两个,尔敢!”老乞儿对那柄深深扎入后脖颈的短戈视而不见,哪怕鲜血不停流淌下来,他狰狞的老脸恶狠狠盯着倒在地上的张熬夜,“小元宝啊,你本养得最好,兵家气最重,我本打算留你活下来,未来收做老朽弟子的……可惜啊,你这胆子比你的命还大,我可得掏开你的肚皮看看你这五脏六腑是怎么长的。” 张熬夜看着自己被捅穿的肚子,忍着那剧痛将两根散在外面的肠子胡乱塞了回去,吐出一口血沫,少年此时脸上神采奕奕,对着老乞儿笑了笑。 “去你娘的。” 他看着那被怒火点燃的老乞儿向自己走来,使尽全力站了起来,右手握拳打向老乞儿。周围那群元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看呆了,此时有几个心性狠辣的少年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地掏出了各自的武器。 二愣子从地上爬了起来,骂了几句粗鄙的脏话,拾起短戈又冲向老乞儿。 老乞儿看着那腹部被捅穿的少年向自己挥来的那拳,脸上带着讥讽,毫无理会的念头,转身一挥手将二愣子的短戈连带右手狠狠攥在自己拳中用力一扭,骨头断裂的声响和少年撕心裂肺的痛喊混在一起,震耳发聩。 “没了吗?”老乞儿舔了舔嘴皮,望向远处那群沉默以对的元宝,“还有想死的娃娃否?一起来吧,老朽今天看来得多吃一些。” 然后他听到身后那快死的少年说:“还有这个。” 老乞儿闻言瞬间,突然头皮发麻,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他感应到身后突然有一股混沌不清的气息,他没有回头,随着一声如厉鬼般的怪啸拔地而起,跃至数丈开外。 他看着那开膛破肚的少年伸手挥向自己,随之带起一道扭曲了空气的涟漪。 这是剑气?还是什么功法?老乞儿没有工夫去想,他从这道气息中本能地感受到了一股毁灭的力量,那是让他不敢直面的力量。 少年似乎逐渐适应,他右手捂着自己腹部的大洞,左手对着老乞儿那灵活鬼魅的身影不停挥动,一道道剑气斩向那老乞儿,他的脑海此时近乎一片空白,连巨大的痛苦和死亡接近的恐惧都抛之脑后,他只是竭尽全力地盯着那四顾闪躲挪移的魁梧身影。 而在云海之上,那位似乎永远都一副风轻云淡的年轻道人在看到少年的剑气之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道人抬起头,望向那轮皎洁的明月。 他低声自语,“哪怕死了,你都能是这样惹我厌憎的存在。” 卷一 第六章 出笼雀 此刻豢坑里一片狼藉,随着老乞儿的一路躲闪,数道剑气落到身后高耸的墙壁和人群之中,无数血肉和泥土飞溅,伴随着无数悲鸣和尖叫。 老乞儿被巨大的愤怒和羞辱彻底引燃陷入癫狂,按照他卑劣的性情,过往遇到的所有危机他都会选择逃离,逃难道算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有像条野狗一般被屠戮才是丢脸的事情。 但他这次不能逃,这是他的豢坑,这些全是助他修行所用的一群猪狗而已。 怎么能逃!他要活吃了这个得到了怪异神通的少年。 他感受得到那剑气里蕴藏的恐惧,是很多年前在荒山野岭一处无名祭坛前远远一瞥感受到的那种存在。 高天之上的存在。 难道是哪位尊座的眷属吗?不可能,不可能的,只是一个死气缠身命不久矣的元宝而已。何德何能?怎么不是我? 他忍不住仰天怒吼,张熬夜此时已经红了眼,全然不顾那远处已经有不少被他杀死和受伤的人,他的眼里只有那竭力逃窜的老乞儿。 他忍不住向前一步,然后他惊讶的感受到那股奇妙。 张熬夜突然停了下来,老乞儿心中一喜,以为少年终于不济便要死了,然后他看到那少年如鬼魅一般闪现在自己面前,以手为剑斩向自己。 避无可避的电光火石之间,老乞儿怒吼一声,勉强侧过身子,然后所有人看到那魁梧的身体被化成了两半,半只脑袋和大半个身子斜着飞了出去,带着无数猩红的碎裂的脏腑。 老乞儿完全不顾自己这骇人的伤势,伸出左手狠狠凿向少年的脑袋,在要触碰到的刹那看到自己的手指化成了无数细碎,此时他再按捺不住恐惧,一声尖啸之后,从那残存的身躯里,一道纤细瘦小的人影闪出。 什么都可以再来,只有这条命不行。 那是一个五官模糊全身粉嫩皮肤的肉人,带着一双扭曲纤长的双手和同样纤细却短小的双腿。 张熬夜冷冷一笑,身形一闪便来到那肉人面前,伸出左手二指准备切下这颗不见五官粉嫩而恶心的脑袋。 “别杀我,我不是……” 可那少年连听完他求饶话语的兴趣都没有,话音未落,一道整齐的切口出现在他粉嫩的脖子上。 然后这畸形扭曲的肉人便死了,如一条死去的野狗一般无力地倒在冰冷的地上。 “被算到了?” 云端上,那年轻道人对凭空出现的那道声音极为漠然。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有这本事,祂还会被我们几个吃了?” “要去见见你这师弟吗?” 青莲轻声道:“既然有这偶然的变数,那就下次吧。”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 青莲笑了笑,“你放心就好了,是我的师弟,但归根结底还是你的师弟。等着吧,应该很快。” 他看着地上那浑身浴血的少年。 张熬夜抬头看着天空,他不知道有个人正在很远的天上低头看着他。 他只是平静地抬头望着月色,一边静静地感受身上的剧痛,每一根骨头伴随五脏六腑都传来了的那足以让他忍不住嚎叫的痛苦。 只是很短的一段平静,随后整个豢坑里爆发起了剧烈的欢呼。幸存的元宝们形似癫狂,每个人都疯狂地欢呼,有的仰天长啸,有的默默流泪,还有一些是麻木的脸庞上带着浓郁的震撼,似乎仍未能反应过来。 老乞儿就这么死了。 被那个叫张熬夜的少年杀死了,所有人都望着那孤零零仰头望天的少年,眼中带着狂热的不敢相信、困惑和畏惧。 接下来的几炷香时间里,所有人都没能从这震撼中彻底醒来,只是已经开始给那些在先前乱战中不慎受伤的元宝们进行简单的救助。说是救助,其实也只是喂上几口水,拿勉强算得上干净的破布简单按住伤口,能不能活命全看天意。而那些不幸被张熬夜的剑气夺去性命的苦命人,只是简单堆到了一旁,或许当中会有关系亲近的幸存者偷偷的悲伤,但此时,所有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牢牢占据,就是老乞儿死了,被杀死了。 被和他们一样的元宝这样干净利落地杀死了。 二愣子抱着右手,浑身也被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污染尽,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张熬夜身边,他有点担心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张熬夜才转过头看着他,“你还好吧?” 二愣子笑了,“还行,死不了,你……” 然后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张熬夜那原本破开的肚子,此时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薄的嫩肉。 张熬夜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心中一下子被惊讶、欣喜和很小的一丝遗憾占据,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抬头看着二愣子,两个岁数相近的少年相视一笑。 看来死不了了,至少不是现在。 这是一个注定漫长的夜晚,所有幸存的孩子们都沉浸在这巨大的狂喜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希望之中。 而当那个像血人一样的少年,召集他们所有人,告诉这片战场上的不腐不烂消失了之后,所有人都很平静地接受了。剩下事情很简单,等天一亮,所有人都一起开工,打一条通往地面的坑道。这一个注定让他们毕生难忘的夜里,离天亮剩下的短短几个时辰里,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睡着。 张熬夜接过几个元宝恭敬端来的水,堪称奢侈地清洗了一下身子。此刻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张熬夜现在在他们心中几乎与神明无异。 自由近在眼前,而这是他们很多人想都未曾想过的事。 “我去睡一会儿,天亮了喊醒我。”张熬夜对着眼前几个少年说完,便找了个干净的角落,抵靠着墙角,在浑身的伤痛和老乞儿身死的幸福感之中昏沉沉睡去。 在疼痛和无数思绪里,张熬夜睡得很浅,他似乎听到周围元宝那嘈杂的议论,听到了老乞儿那些骇人的怪啸,又听到了那早已模糊的小院里,火光冲天的打杀声。在这片浑噩和混乱里,直到他被人轻轻摇醒。 他睁开眼,看到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 “你……天亮了吗?” 孙姓少女嘴角溢着血渍,轻轻点头,“张哥哥,出事了,老乞儿的禁制没有消失。” 这一句话如瓢泼冷水从头上灌下,张熬夜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什么意思?老乞儿死了,那些禁制应该消失了才对。” 孙姓少女摇了摇头,留下了两行清泪,“很早以前的元宝打过的那条通往地面的坑道,前面有人去试了一下,结果……” 张熬夜站起身,看到豢坑中间,两具少年的尸体,周围围着其他人,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忧愁和绝望。 “熬夜醒了!”“张大哥醒了!” 所有人仿佛都看着救星,但他们不敢围上来,只是站在原地,带着希冀地望向他。 “我……”张熬夜站起身来,“二愣子呢?” 孙姓少女道:“他的右手被那老乞儿打断了,疼了很久,前面才刚入睡,要我去喊醒他吗?” 张熬夜闻言便放下心来,摆了摆手,“没事,让他睡吧,我上去看看。” 少年走了两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远处的人群看着不禁传来一阵惊呼。 “真他娘的疼啊……”张熬夜龇着牙,捂着已经长出一层嫩肉的肚子,朝身前的其他元宝们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谁有家伙?拿一把给我。” 人群里很快递出了一把把形状各异的工具,好像一群热情的商贩一般围着张熬夜,张熬夜挑了一个十来岁孩童的一把镐子,拿到手里端详了片刻,笑道:“手艺不错。” 那瘦得跟猴一样的小孩闻言大收鼓舞,显得极为高兴,又有点害羞地摸了摸脑袋。 张熬夜拿着镐子,对他们说:“我上去看看。” 忍着身上的疼痛,张熬夜熟练地钻进坑道里,跟着记忆钻向那通往地上的坑道,快抵尽头时,有一个瘦弱的少年正蹲在一旁,脸上一脸苦涩。 张熬夜问道:“怎么回事?” 那少年看到张熬夜,眼中闪烁着光彩,犹豫了片刻,低头道:“不行,禁制没有消失,碰到了就……” 他伸出右手,将断了几节手指的手掌现给张熬夜看。 张熬夜说道:“你先下去包扎一下吧,我来看看。” 少年固执地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里,我可以帮你。” 张熬夜听了也不再劝,这些豢坑里的元宝,一个比一个偏执,活到现在的都憋着一股子劲儿,认定的事情劝了没有用。他示意少年让开,看着身前的泥土,坑道到此戛然而止。 他深吸一口气,伸向那泥壁。 然后他感受到一股尖锐的刺痛,他看到自己的指尖破开,当他想收回手的时候,他看到那一缕黑色的混沌从指尖里涌了出来。 他心中大定,接着整只手结实地按在了泥壁上。冥冥之中似乎耳畔听到了一道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他回过头对着看着自己的少年说,“你再试试看?好像行了。” 少年拿出一柄短戈握在手里,丝毫不犹豫地凿过去,看到一块土落在地上,他大喜过望。 “行了,我们能出去了!哥儿,我们能逃出去了!” 张熬夜看着他的笑容,也跟着笑了,然后他恍惚间看到了少年眉间有一团氤氲的黑气,他眨了眨眼,刚才眼中的画面消失不见,仿佛幻觉。 他莫名想起墓主的话语,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这就是我们这些人身上的死气?到现在为止,他没有发现墓室里那个年轻男子有半句谎话,可这意味着一个很沉重的现实。 哪怕逃了出去,他们这些在这豢坑里靠死人肉为食的元宝,应该都和他自己一样,死气、煞气缠身,没有几年活头了。 但很快张熬夜便把这阴云抛之脑后,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已经足够,未来的事情,未来再去考虑。 几个时辰后,当几十名衣衫破旧的少年和孩童们站在这片大风呼啸的荒原上。所有人都泪流满面,有的跪地嚎啕不止,也有一些怀里抱着几根白骨,一边流着泪,一边对着那些白骨喃喃低语。 张熬夜扶着二愣子,看着他流着泪不停傻笑,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感觉眼睛很涩,他伸手一摸,发现自己不知怎的,也流泪了。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人们,而他们眼神里都带着着说不清的神采,看着他。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跟在这两个少年身后,已然将那手刃老乞儿的少年当做主心骨。 少年抬头看着依旧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自语。 “爹,娘,看见了吗?我活下来了。” 卷一 第七章 苍风尽头有横绿 这片除了寒风一无所有的荒原上,一群人在漫天呼啸的大风里艰难前进。 他们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只有不停歇地往前走。 张熬夜消瘦的脸庞上带着浓重的阴郁,他侧过头问:“还剩多少水?” 二愣子有点艰难地咧了咧干裂开的嘴,舔了舔之后嘶哑道:“不多了,明天还见不到水源,得喝尿了。” 张熬夜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离开那座噩梦一般的豢坑,已经两天了。 而所有人已经饿了三天,一路上除了仅有的一些饮水,没有人吃过东西。 已经死了一些人。 或许是大难逃生后的欢愉,过去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了,很多人在踏上多年未曾得见的地面之后,不多久便死了。没有伤,没有病,仿佛寿终正寝一般走着走着,便倒地睡下,没能再醒过来。 这些元宝们劫后余生的狂喜在这片似乎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很快就被寒风吹散殆尽。 只有随着饥渴而慢慢滋生回来的,那让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恐惧。 从豢坑出来之后,他们一直沿着东南方行进,所有人两眼一摸黑,对于往哪个方向走没有任何想法。张熬夜对此也没有什么概念,但依稀记得小时候长辈们说过,疆域辽阔的北海,几个大国主要的城镇都汇聚在北海东南。于是属于这群劫后余生的孩子们漫长的路途便拉开了序幕。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远,天黑了便如同在豢坑里一样,依偎在一起抵御荒原上冷冽的寒风。天蒙蒙亮,便继续沉默地行进。 第三天的午后,死的人已经达到了逃生时的一半,张熬夜数了数,还剩二十二个人。 这样下去不行,看着前方依旧望不到尽头的荒原,张熬夜心中渐渐烦躁。 难道费劲千辛万苦,就是换个地方绝望地等死吗? 他不甘心,但他更感到深深的无奈。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惊呼,他回过头去,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个少女拿着短匕抹开了自己的脖子,苍白的脸上带着平静。 “喝…喝……给…你们喝……”孙姓少女上去抱着她,让她躺在了自己的怀里。“要…喝………活…活……下……” 那瘦弱的少女到死都睁着眼,眼角含着泪,手指不停指着自己的脖子。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她,除却孙姓少女低声的呜咽,一时间只有风声在每个人的耳畔肆意呼啸,仿佛对他们进行着一种巨大的嘲弄。而悲哀的事情是他们已经没有气力去哭了,光是行走便已耗尽了他们所有的气力。 张熬夜低下头,双手攥紧,他用了很大的功夫让自己平静下来。 当他再抬起头时,他看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这眼神里带着询问和恳求,张熬夜知道所有人包括他已经快接近极限了,再这样下去没有人能活,他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片荒原上。但哪怕如此,这群元宝在这一刻依旧抬头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决定。 而这种决定真的太过残酷。最残酷的是,张熬夜知道这种决定是自己不得不做的。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所有人点了点头。 “每人……每人三口,只允许喝,不许吃……然后,年纪小的先来。” 沉默的人群有序地排起了队,就像在坑道的水洼里取水一样。 接下来的一幕张熬夜不想去看,于是他转过身,出神看着远方。 然后他的瞳孔一阵收缩。 远处视线的尽头,有一抹狭长的绿色。在一条绿色之上有更深的一道广阔的碧翠色延绵。 那是山吗? 那是山啊。 少年指着远处朝众人大喊:“看……你们看!你们看啊!” 元宝们迷茫地抬起头,顺着张熬夜的声音向远方看去,然后他们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神越看越亮。 有孩子趴在那少女尚有余温的脖颈前,认真地啜了几口,抬起头对着视野尽头那一道隔绝了天地的翠绿色露出了质朴的笑容,而他年幼的嘴角,正往下流淌着猩红。 随后的大半天里,哪怕已经饿得魂不守舍,向着那绿意前行的人群步伐快了很多,他们不去想身后的荒原上有一位少女没有见到那抹此刻萦绕在所有人心间的绿意,只是在所有人认真的告别后,便永远停留在那永不止歇的风声呼啸里。 或许是他们空瘪的胃里终于有了热乎的流淌来提供以一些微弱的气力,又或者是这群比起凡人更像一群年幼的恶鬼的元宝们心中重燃起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接下来的时光里,哪怕依旧是在沉默的前行,但每个人都感觉到此时氛围变了,变得有一些生气,他们熟知的那种恐惧感淡去了一些。 张熬夜安静地擦去了嘴角的血迹,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那道安安静静躺在天地间的翠色逐渐变宽,变得清晰。 夜色渐起,走在人群最前面的张熬夜停下脚步,朝身后的人们伸手示意今夜就此停下休息,所有元宝们极为熟练地围拢团靠在一起。 一夜无话,天亮了之后便继续前行,接下来的这一日里,当所有人看着那一线遥远的绿色逐渐变成视野中那逐渐清晰的群山和一片绵长的绿林,他们知道,这一场漫长的噩梦终于快要结束了。 那里面有水,有野禽走兽,运气好还能拾一些野瓜野果来饱腹,这已经有数年不曾出现在他们生命力的翠绿,意味着有能让他们继续得以生存的东西。 而此刻包括张熬夜在内的所有人,在生理上几乎已到达了极限。 将那片永世难忘的荒原抛却到身后的元宝们在距离这片广袤的丛林只有几百步时,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欢呼,随后所有人都被感染,终于有人笑了,笑声慢慢在人群里传染开来。 张熬夜并没有组织,他看了一眼几步外的二愣子,“走,比谁快?” 还没等二愣子回应,少年一个健步便向近在咫尺的那片翠绿狂奔。 身后的所有人看到了之后,都发出兴奋的雀跃欢呼,跟着那奔跑的少年,一起奔向越来越近的林子。 当真正踏入这片茂密的丛林之中后,所有人慢慢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原本的阵型,跟着为首的那少年静静地寻找当下最重要的东西。 水源。 挨饿这件事,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行家。但对于饮水,那是没有办法硬熬的事情。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一群人穿梭在这片似乎无穷无尽的林间,最后终于听到了潺潺流水声,越过一小片藤蔓之后张熬夜拨开眼前的杂草,看到那一条奔流的河水,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他胸间升起一股快活的豪气,朝所有人喊道:“有河,该喝的喝,喝饱了的,下河摸鱼!” 卷一 第八章 何处相逢何处别 二愣子双手合十夹着一根细细的木棍,全神贯注地匍匐在河滩边,对着已经堆砌起的树叶和枯枝认真地搓起篝火,当一缕青烟从中袅袅升起,周围响起了一阵欢呼。 成功点起火来的二愣子傻笑了一会儿,又在不远处点了另外几堆篝火,不远处有几个少年已经提着河中抓来的活鱼,放到河滩的卵石上砸晕了开始处理。 张熬夜盘坐在篝火前,非常认真地感受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堆,他享受着那温暖的温度,享受那不时因燃烧迸发的爆裂声,他突然觉得极为讽刺,上一次见到火光,还是家破人亡的那一天,也是他之后几年噩梦的开始,而一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噩梦结束了。 虽然还有许多顾虑在心中,但至少现在他不愿去多想。 远处,孙姓少女和其他几个少女一起带着几个年幼一些的元宝从树林深处回来,怀里捧着一些形状各异的野果,有一个猎户家庭出身的少年先前教他们在树上刻下标记,避免在这茂密的森林里迷了路。 很快黄昏日暮,二十来号人围坐在几堆烧得兴高采烈的篝火前用烤鱼和野果为他们所有人的劫后余生而庆祝。张熬夜也是第一次看到许多人脸上露出笑容,这些岁数不一出生不同的元宝们在夜色里终于像寻常孩子们一样开始聊天,在几个性格外向的主持下,每个人都自我介绍了一番,好让彼此大家都能认识,在此之前,很多人张熬夜连名字都不知道。 之前连摸带刺从河里抓上来的十来条鱼根本不够吃的,二愣子这会儿又带了几个自告奋勇的少年一起跑溪流里开始第二轮的觅食。 张熬夜作为这群元宝中领袖的原因,他多分了一条鱼,他从小不爱吃渔获,但这次他吃得差点泪流满面,咬下烤得酥脆的鱼肉,他已经麻木的口里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烫嘴的热度和对那美味肉香的陈年记忆。 不是那他再也不愿回忆起的东西了。他抬起头,看着那一双双还没来得及吃到烤鱼的希冀眼睛,于是用手把手中烤鱼简单分了分。 片刻之后,那些几年没有吃过热乎食物的少年少女们,一个个都流泪了。他们一边吃一边笑,又一边忍不住流泪。 看着这有点滑稽的一幕,张熬夜却一点笑不出来,他沉默了很久,随后轻声说道:“结束了,都过去了,大家都吃饱喝足,然后好好睡一觉,不用受寒不用挨饿也不用害怕了。睡一觉起来明天我们继续走,走出这片林,走到大路上,再碰着行人然后问清位置和方向,去镇上或城里向官府求救,有出路的,都会有的。” 一个算得上美好的夜晚就这样渡过了。 第二天晌午,二十二个从豢坑幸存下来的元宝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不再提心吊胆面对的明天。 不得不说,在那极端残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这群年轻人们,有着常人难以匹及的毅力和体魄,一群人浩浩荡荡一路披荆斩棘越过这片无边无际的森林只花了短短几日的光景。之后这群如野人一般的孩子们走到一条宽阔的驿道上终于遇到了行人,在吓走了几辆马车和几队路人后,张熬夜终于遇到一队押镖路过的师傅,带头的镖师是个热心肠的汉子,自称姓徐,听张熬夜简略讲了他们的经历,二话不说先吩咐手下从马车里掏出了一些破旧但干净的衣物让这群苦命孩子们先换上,随后亲自护送他们去离此地最近的平阳郡平阳县。 张熬夜坐在为首的马车上和徐镖头一路聊天,才得知此地是北海幽泉国境内,乃是北海国的朝贡小国之一,距离北海国大约五百里的路程,至于他们一路穿越而过的荒原便是当年朝歌两千一百年左右遗存下来的古战场,据说埋了幽泉国几十万大军,但如今是朝歌称帝两千七百四十五年,算算是六百多年前的古事了。要说少年口中的这离奇遭遇,徐镖头哪怕见多识广,知道这世上那芸芸修士各种玄异之事,但也只信了一半,你说被个藏匿荒山野岭的邪修掳掠那他是信的,死了几百年的古人死而不腐这算什么道理? 几日车马工夫,到了那平阳郡平阳县内,徐镖头是个言出必行的汉子,直接带着这群孩子到了知县衙门。北海民风彪悍,古道热肠之辈众多,加上这世间那些被称为山上人的修士与凡人之间发生的苟且事数都数不过来,官府也不感多少意外,在几位当差的衙役详细记录了这群幸存孩子们的姓名籍贯之后,事情便碰到了些难处。 这二十来个孩子里,一半家人尚在的倒还好办,无非官府颁一份通关文书随朝廷的驿站一路车马回家就是,花不了多少银子和力气。 难办的是剩下这一半人里,要么家破人亡要么岁数太小,完全说不出个详细来。 看到这伙孩子带头的是这个叫张熬夜的少年,一个一身读书人气质的白发师爷便把他喊来,好言与张熬夜说道:“你们这群孩子里你算是个领头的?那老夫问你,你们这些个无家可归的,有何打算?咱平阳郡虽在幽泉国内还算富裕安居之地,倘若愿意留在此地的话,衙门里便给你们几位入个籍,接下来拿着这文书在这县内找个师傅拜个师学门手艺,或是做做长工养活自己,也都算是个安分日子。不然呢,就领个两贯铜钱,虽然不多,但也够你们活些日子,那官府的义务到这儿了,接下来如何,我们也就不管了,明白吗?” 张熬夜点了点头,“明白了。” 他看着远处那些孩子们,回头道:“我们这些个无家可去的,我等等告诉他们,怎么选,让他们自己决定了,再来和你们说,至于我自己,我那两贯铜钱给那个叫二愣子的。” 师爷一脸惊愕,“还有爹妈给自家孩子起这名字的?” 张熬夜一愣,对啊,二愣子是他们喊他的绰号,他真名叫啥来着?好像姓唐? 二愣子人呢?他在人群里找了片刻,看到二愣子正和那孙姓少女和断指的少年说着话。 衙内的大堂里,这二十来位一同经历过从地狱到人间的同伴即将要面对分别,而且很可能是他们彼此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张熬夜沉默地看着从豢坑里一起逃离,一起越过那风声呼啸的古战场,一起穿过丛林,一路回到人间的伙伴,他们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吃着满是死气和煞气的实心肉,他看着其中一个忍不住因离别而落泪的少年,他记得在通往地面的坑道禁制前,自己恍然一个瞬间看到他眉心的那一缕黯淡黑气。 那是早已沉浸在他们体内的业障和兵家煞气吗?少年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些所有幸存的伙伴,和他一样,大概也都没有几年阳寿可活。 但哪怕如此,张熬夜也不想告诉他们。 因为这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的事情,而没有什么比在一个人期待着新生的时候宣判他死刑更残酷的事情。 他看着那彼此拥抱,互相道别的人们。突然想起那片荒原上,那个为了所有人活下去自刎而死的少女。 她叫什么名字呢?张熬夜不知道。还有几年里,死在豢坑里的很多很多人。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少年低头自语:“我会替你们活下去的。” 卷一 第九章 和尚吃肉 少年走镖 二愣子一把勾住张熬夜的肩,“怎么说?咱哥俩儿在这平阳县安顿下来?你我各自学个啥手艺糊口,空了便一起喝酒,过俩年攒些钱一起骗俩媳妇回来。” 没等张熬夜回应,二愣子自个想着想着,又嘿嘿嘿傻笑起来。 张熬夜笑骂道:“你长得丑别想那么美了,我问你,你真名叫什么?我记得你好像姓唐?” 二愣子摸了摸脑袋,“是啊,我姓唐,我娘亲姓魏,我爹给我起名叫唐魏子。” 张熬夜点点头,“还是二愣子好听。” 真名唐魏子的二愣子笑骂着往张熬夜胸口一拳,“你个熬夜的还笑话我?” 张熬夜听了不禁也笑起来,自己这名字说来也好笑,自己出生时是个大雪飘摇的冬日,他娘亲生他时差点难产,在屋里嚎了一晚上,上战场剁人头没怕过一下的爹在屋外提着心在风雪里煎熬了一宿,直到夜晚过去朝阳初升,才终于听到屋里那声婴儿的啼哭。 然后被自己当时激动不已的糊涂老爹一时兴起发昏,取了这么个怪名字,说是要让他别忘了自己出生那一夜,和他娘亲受的苦。 想到这些过往,少年默然,唐二愣子这时候难得的福至心灵,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又嘿嘿傻笑着拍了拍兄弟的肩膀。 一脸胡须的徐镖头走到赵熬夜身边,笑道:“小兄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看到这热心肠的北海汉子,张熬夜正好心意一动,向徐镖头抱了个拳,认真说道:“不知道徐师傅镖队里还有没有余粮多我们两张嘴吃饭?徐镖头是我和我兄弟大劫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如果徐师傅不嫌弃,还望让我和我兄弟唐魏子一起在你手下做事。” 徐镖头满是茧子的大手一挥,豪迈道:“这算什么事,我看张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处世思维缜密,带着这么多同龄后生逃出这缺德邪修魔掌,我听你之前讲你也是出身军伍人家?和我老徐一样肉体凡胎能把那山上修士宰了,真是好一个少年英雄!我老徐一介武夫,说不来那些场面话,反正跟着我走镖,发财是指望不上,让每个兄弟吃饱穿暖美酒管够,那老徐这十几年镖头的本事还不是白说说的!” 这时,那孙姓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了几人身旁,怯生生说道:“我也想跟着,可以吗?我会洗衣服做饭。” 徐镖头爽朗笑道,“小姑娘,我们走镖的也算半个走江湖的,你一个小女子,怕是要受欺负。不过实在无处而去,跟着咱大老爷们,可别埋怨车马漂泊的日子辛苦寡淡了啊!” 张熬夜看着那差点惨死在老乞儿手下化为一腔饱食的孙姓少女,好奇问道:“孙姑娘,认识这么久敢问高姓大名?那天林中篝火,你早早吃好便睡去了,也不见你出来向大家介绍自己。” 少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声道:“我叫孙甘露。” “好名字,甘露,熬夜,那咱几个便一起走一个?”唐魏子嘿嘿一笑,“对了,之前那断指的小子呢?我觉得他人不错,喊他一起?” 张熬夜赶紧推了他一下,皱眉道:“你这二愣子,我们三个人已经很麻烦徐镖头了,这镖队又不是你带的,你下什么决定?还不给徐老哥道歉?” 唐魏子赶忙拍了拍自己这有点憨的脑瓜子,朝徐镖头嘿嘿笑道,“徐老哥,我是个二愣子,你别介意,嘿嘿。” 徐镖头是个真热心肠的汉子,自然不会在意,“镖局加上镖队,百来号人呢,多几个孩子我有啥养不起的?那断指少年呢?” 孙甘露和唐魏子俩个人跑到人群里找了一番,将那断指的少年带了过来,少年一脸茫然,“熬夜哥,愣子哥,你们找我?” 唐魏子很是不爽道:“没事没事你回去吧!” 张熬夜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记得在禁制前这献出右手几根指头的少年,一路上的活抢着干,平时话不多,是个性格老实的人。张熬夜问道:“我记得你叫徐应?巧了,你看你和徐老哥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你要不要跟咱一起随徐老哥一起走镖?反正都是豢坑里出来的元宝,也都是无家可归的主儿,虽然也是跟着镖途漂泊,但好歹一起有个照应。” 断指少年徐应摸了摸脑袋,伸出那残缺的右手,“我这手废了,当镖师也拿不了刀枪棍棒的,但我有力气,也蛮勤快,如果徐镖头不介意多我这个废人吃几口饭的话,那是自然。” 徐镖头笑道:“徐应?你这老本家,咋有点一根筋啊,右手不能拿用左手不就行了?年纪轻轻的吃白饭可不答应!进了镖队,接下来每天得给我练刀!怎么说,吃得了这个苦吗?” 徐应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少年有点黝黑的脸庞露出了淳朴的笑容。 那边,已经准备好跟着衙役前往县外驿站启程回家的十来个元宝此时一起走到了张熬夜等人面前,然后当着他的面一起认认真真跪了下来。 他们每个人都是靠张熬夜才能从那豢坑里活着出来的,在未来不遥远的某一日里,可以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一路上早已把这个沉默寡言但有着大神通的同龄元宝当做了救命恩人。磕完头之后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拱拱手向张熬夜唐魏子等人道别,随后跟着衙役离去。 张熬夜从头到尾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平静地看他们做完这一切之后离开,随后少年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陷入了很久的沉默。有一个瞬间,他想开口告诉他们,告诉身边的二愣子和孙姑娘,告诉所有人,我们这些元宝吃了太多实心肉,业障缠身煞气浸体,都活不了几年了。 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或许有一天他会后悔,但张熬夜想了想,或许说和不说,自己都会后悔吧。 一直默默看着的徐镖头似乎能体会到身畔少年此刻身上的某种复杂情绪,这一脸络腮胡子的大喊开口道:“张小兄弟,这一路不容易吧。你们去官爷那边把字签了铜钱领了,跟着老徐我去镇上客栈开开荤,也算我老徐做东欢迎你们加入镖队。” 一行人在师爷桌上签了字,画了押,便每人领了两贯铜钱。其他几个无处可去的元宝则都签字领了个平阳户籍,算是就此在此地安顿下来,日后便如寻常百姓一般,奔波忙碌求一屋檐几口热饭。但每个人都极为满足,相比过去几年的腥风血雨,每一个元宝都对今天感到由衷满意。临别之际,那几个少年少女也想向张熬夜跪下磕头,被后者好言劝止,“好好站着,都不要跪。是我们一起熬过了这些苦日子的,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再见,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好好生活,就足矣。” 出了衙门,三个少年一个少女跟着一名汉子走在平阳县宽敞热闹的街上,刚刚入秋的天,但好在今天风和日丽,算得上一个好天气。一行人的心情也极好,走了几条街,跟着徐镖头进了一家宽敞气派的客栈,徐镖头领着身后几人直接上了二楼,在一张八仙桌旁坐下。徐镖头是个爽快的江湖客,掏出了一锭银子重重扣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接着如数家珍般点了一桌子好菜。店小二看着那桌上的银锭脸上笑容本就谄媚了不少,一听这络腮胡大汉点的菜,便门清儿了。 这回可是来了位正儿八经的老餮,什么松子桂鱼、扣肉真佛、老汤慢煮腌笃鲜,这些菜这年头哪有人点?但这可一道道可都是平阳郡老年头里流行过的几盘招点子硬菜。也就这十几二十年,食麻食辣之风才从南海传到东周,又逐渐在北海境内兴盛起来,这些经典的北海民间菜肴才逐渐冷落了下来。 被特意叮嘱了的厨子听到报菜的小二的话,便知道来了个懂行的老餮,眼睛一亮。难得难得,便收起了平时里的怠惰劲儿,甩着手示意锅炉前的学徒让开,今儿个让你见识下师傅的真手艺。 随着一道道佳肴端上来,别说在豢坑里过了几年畜生不如的日子,哪怕在这之前,桌上这几个年轻人哪吃过这些好菜肴?哪怕家境还算殷实但远远谈不上富裕的陈熬夜也是看得目不转睛,朝南正襟而坐的徐镖头瞧着这几个孩子脸上的表情,心里不知道怎的也颇为得意,好似这一桌菜是自个儿炒出来的,汉子豪声道:“好菜是用来吃的,别看别看,来来来,动筷子吃啊!” 听了这话,哪还有不落筷的道理。然后一会儿工夫,便看得徐镖头叹为观止心服口服,自诩自己走了半辈子北海的江湖,什么奇闻怪事没见过?但第一次见到这样吃饭的,徐镖头倒了一杯温好的黄酒一饮而尽,感叹自己今儿个也算长了见识。眼瞅着几个年少饿鬼落筷的速度,徐镖头喊来一旁的店小二又加了几道菜,再打一盆饭。 店小二飞奔到后头伙房里,又叮嘱厨子量稍微大一点,这几位爷可是貔貅投胎啊,没见过这么能吃的货。 刚炒完菜坐下没喝几口茶的胖厨子听完一愣,见鬼一样放下茶杯,骂骂咧咧地端起铁锅。可以啊这两炷香过没过呢吃完了?今儿个看来是碰到入行以来最扎手的对手了,老子炒了几十年菜,今天还真得给你整明白了。 伙房里客栈厨子摩拳擦掌,准备要让二楼这桌客人见识见识,二楼上张熬夜徐镖头等人看着隔壁桌那破旧袈裟的胖和尚,也一样开了眼界。 已经吃饱了的唐魏子呆呆看着那胖和尚,轻声问边上的张熬夜,“熬夜的,这出家当和尚了是得吃素的吧?出家人可以吃肉吗?” 张熬夜看着那一身破烂袈裟的和尚肉乎乎的双手抓着一只酱蹄髈啃得飞快,摇了摇头。 徐镖头轻咳了两下,伸腿在桌下悄悄踢了踢几人,压着嗓子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唐魏子是个缺心眼的孩子,不机灵的愣货,毫无知觉依旧伸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徐老哥咋了,对了,你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吃肉的和尚吗?” 徐镖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桌上所有人心头却突然同时响起一道声音。 “怎么了,佛爷就不能吃肉了吗?” 卷一 第十章 朴刀长枪 破布袈裟 那桌的胖和尚依旧捧着那和他那胖脑袋一样大的酱蹄髈啃得欢,这桌上陈熬夜等人却心中一凛,就连那缺心眼的憨货唐魏子都把头埋在桌上,不声不响地继续吃饭。 “你们这群臭施主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没见过佛门的两心通?” 见多识广的徐镖头面不改色,安抚了桌上的少年少女,随后站起身朝那胖和尚的背影拱了拱手,沉声道:“在下福运镖局徐存义,带领镖局新入行几位没见识的后生打搅了大师,还望大师多多包涵!” 那胖和尚充耳不闻,依旧专注地啃着蹄髈。 “嘿嘿,你这老武夫,嘴巴倒是挺甜,看你们桌饭菜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赏脸让贫僧有幸品一品啊,可惜这盆腌笃鲜稍微过了些火候,否则这一桌菜也算是圆满无缺哩。” 徐镖头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身边唐魏子那条长凳上,大手一伸,“大师请,这边坐!” 胖和尚捧着蹄髈,站起身,圆鼓鼓的身子极为灵巧地越过桌椅,坐到了徐镖头先前的长凳上。这回桌上众人终于看清了这胖和尚的脸,哪怕最没见识的唐魏子和徐应都不得不说一句这位胖和尚,当真长着一脸佛相。 “几位臭施主,可是让小僧在此一番苦等了。” 张熬夜看了眼胖和尚,抱拳道:“晚辈等人唐突,望大师海涵。” “唐突什么,臭施主们可就是小僧要等的人啊,小僧西海空空寺讲经首座弟子竹鹤,前来了结与诸位臭施主们的因果。” 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女孙甘露终于忍不住露出怒颜,“你这胖僧,怎么开口闭口说人家臭!” 这话其实多少有点冤枉,因为张熬夜就没看这胖和尚说过话,从头到尾都专心致志地啃着那酱蹄髈。 “几位臭施主身上全是死人臭,自然是臭施主啦,莫不成在诸位臭施主眼里死人肉是香的?不过小僧倒也确实没尝过死人肉,若是香的,下次几位臭施主吃的时候可得带小僧尝尝。” 这话落在几人心间,如同一道惊雷。唐魏子神色大变,喊道:“你这和尚,你到底是谁,莫不是来替那天杀的老乞儿报仇的同谋?” 徐镖头按住身边激动的唐魏子,又用眼神示意其他几人冷静。 “老乞儿?小僧不认识,小僧说了,诸位臭施主与小僧有缘,小僧是来与诸位臭施主了结因果的。师父一直说小僧不太聪明,可能没说清楚,小僧对诸位臭施主,没有恶意的。” “不然进客栈那一刻,诸位就都死了。” 店小二端着菜上了二楼,看到眼前朝南而坐的胖和尚,便明白这桌的气氛有点不对,讪讪笑了笑,吆喝了几声后放下菜碟便赶紧溜了下去。 八仙桌上,徐镖头到底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此时脸上早已恢复往常的豪迈和爽气,替沉默不语的几位年轻人不停夹菜,夹起好大一片羊肉,放在胖和尚竹鹤的碗里。 “来,这位空空寺的大师,别光啃蹄髈,尝尝这爆炒羊肉味道怎么样。” 胖和尚闻言,放下蹄髈,满是酱汁的双手往自己身上那肮脏破旧的袈裟上胡乱一擦,笑眯眯对着徐镖头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徐施主有礼了,那小僧恭敬不如从命。” 看着下筷和他们这几个豢坑元宝差不多快的胖和尚,张熬夜问道:“不知竹鹤大师和我们几位有什么因果?又该如何了结?” “小僧怎么知道,和你说了小僧不聪明的。这也都是师父跟小僧说的,小僧便听师父的话从西海一路赶过来在这儿等你们了,可等了好久了!至于怎么了结,师父说了,但小僧听不明白。但了结了因果,小僧应该是会明白的。就是因果如果了结了,那就是把因果了结了。” 唐魏子翻了个白眼,这二愣子琢磨出了,这胖和尚就是怪,但应该对他们这些人没有抱有恶意,便忍不住揶揄道:“大师高见,如果我听懂了那我可一点没不明白。” 胖和尚竹鹤飞快夹肉塞到口中,听着唐魏子这略显嘲弄的话,反而朝他露出了笑容。 “这位臭施主,很有慧根,若是有缘,他日可以皈依我佛门。你很有慧根的,小僧觉得你若是修佛,未来可以和师父一样,是能烧出舍利子的。” 桌上其他人听不到竹鹤的两心通,看着这两个都有点缺心眼的货眉来眼去的,一时都有些无语。 张熬夜看着吃得挺欢的胖和尚,犹豫了片刻,问道:“那大师接下来是跟着我们吗?” 这回胖和尚点了点头,一道声音落在桌上诸位心头。 “嗯嗯对呀对呀,放心好了,诸位既是镖师,小僧便跟着你们一起,也可替诸位保驾护航。无需照顾小僧,小僧虽然饭量略大,但是会自己化缘的,而且小僧出来前师父给了小僧不少金银俗物,让小僧吃饭的。” 胖和尚似乎生怕众人不信,翻开身上破旧的袈裟,露出贴满了黄金叶子的内领,看得唐魏子眼珠子都直了。 “反正小僧对诸位臭施主,真的没有恶意,师父说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只能偶尔吹吹牛。” 唐魏子是个嘴贱的愣货,听到心头这话,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胖和尚,你这师父,绝对是个一等一的高僧啊!” 竹鹤深以为然,用力点头,让那一脸肥肉上下一阵跌宕,看着唐魏子的眼神带着深深的赞许。 “这位臭施主真的是顶有慧根了,不入我佛门简直是可惜了,日后有缘一定要出家当和尚啊。” 唐魏子拍拍胸口,满口胡诌,“一定一定。” 张熬夜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下筷丝毫不见慢的胖和尚,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大师可知道高天之尊座?” 胖和尚的筷子停了下来,看了张熬夜一眼,一旁的徐镖头也不动声色地望了张熬夜一眼,然后少年听到一道声音落在心间。 “小僧自然是知道的,那些是魔神。只能说这么多,其他的小僧不能告诉你,这是小僧为了臭施主好的。” 张熬夜听到这答案不是很满意,他看到徐镖头,徐镖头叹了口气道:“这些是山上人的事情,我们凡夫俗子不知道最好,尤其和这些……游神有牵连的事情,张小兄弟,我劝你以后最好提都不要提。” 游神?魔神?张熬夜发现自己越问反而疑惑越多,但他算是有个长处那便是搞不清的事情,便能暂时抛之脑后。接着一桌人都没怎么说话,一顿莫名其妙的午饭就在胖和尚的咀嚼声里结束了。 一行人出了客栈便往福运镖队驻扎的郊外驿站走,到了驿站和镖队的人马碰头,徐镖头向镖队的手下正式介绍了下张熬夜等人,徐镖头的几个手下之前来的路上便对这一群落难少年带头的张熬夜颇有印象,而张熬夜虽然年纪轻轻但抱拳问候一举一动都颇为老成稳重也很快赢得了其他镖师的好感。轮到胖和尚竹鹤的时候,徐镖头摸了摸胡子,“这位是竹鹤大师,与我有缘,所以接下来也会跟我们一起走。” 胖和尚眯着眼,向众人合十行礼。 北海境内佛门还算兴盛,大抵是与西海佛国陆地连接的缘故,老黄历里便常有西域高僧前来传教,或者是北海一些护国寺内德高望重的老和尚带着长长的队伍隆重地前往西海取经拜佛,当然大多数都没来得及见到那据说黄沙千里的西天佛土,大多死在了西海与北海相交的那边陲绿洲之地。 不过也是自古有往来的传统,佛教在西海诸多民间地方香火算得上旺盛,毕竟寻常百姓发现至少在求子嗣这件大事上,比起拜北海国教道门的那些道君神像,寺庙里的佛像要灵验得多,久而久之便导致北海百姓偶尔看到云游的僧人,大多颇为礼敬。 一天很快过去,黄昏之际,徐镖头把张熬夜、唐魏子和徐应几人喊到驿站马舍边一片平坦的场地上。靠着栓马架的另一侧,竖着一排与人等高的木桩,上面都绑着粗粗的麻绳。木桩边上放着个兵器架,挂了些刀枪棍剑这类江湖常见的兵器。 徐镖头身旁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汉子姓邱,个头不高,但是四肢粗短有力,看虎口厚厚的老茧,便不难看出这是个使兵器的好手。徐镖头简单与少年们介绍了一下,得知这邱师傅是镖队里负责给镖师们日常操练的教头。徐镖头是个豪爽性子,说道既然开始跟着走镖,那一刻时间也不挥霍,今天起便开始训练,这几个少年们都是吃惯了苦的,除了张熬夜幼时随军伍出身的父亲练过枪法,其他两个少年这岁数,正对于舞枪弄棒有着近乎浪漫的热忱,自然无不答应。 邱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朝几人拱了拱手,便让几人先上去挑选一件兵器。唐魏子首当其冲拿了一柄剑,捧在手里喜笑颜开,发现尚未开刃,笑容散去了,嘟囔道:“这玩意儿还没我在豢坑里自己打磨的那快戈头来得锋利呢!” 徐应挠了挠脑袋,选了把朴刀。张熬夜则想都没想,提起了一柄红缨枪。 邱师傅见诸位挑好了兵器,点了点头,朝少年们说道:“江湖武夫,兵器傍身是最要紧的事,不同那些给官家当差,我们江湖人吃肉喝酒还是睡婆娘或者出恭,就一桩事情,兵器不离身,这是入行拜师那天师父会第一个传授的规矩。再有呢,日以继夜的苦练便是第二件事情,打熬身骨横练气力,还是使出一手好剑好刀,这都是天天苦练不休吃苦头换来的,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我见过几个,满口什么根骨惊奇练武一日千里,那是演义小说和茶楼说书里的故事。走江湖讨口饭吃,要么流汗,要么就得流血,简单的很。” 这长得像极了个寻常庄稼汉的邱师傅说话不快,但有股说不清的威严气势,包括张熬夜在内几个少年都收起心认认真真像听教书先生教诲一般站着。 看几个少年颇为忐忑的样子,邱师傅反而很满意,“今天先摸熟悉你们手上家伙,日后傍身吃饭靠他,都不开刃,你们俩拿短兵的,先学刺、劈、挑、挂、砍,我给你们演示一下,接着自己练,我就演示一次。” 邱师傅手脚麻利地接过两个少年手中的刀和剑,分别对着木桩演示了一遍,说真的颇为简单,六七岁的孩童大概都能看一遍学样,但张熬夜家祖上时代从军,他看得出这邱师傅身手绝不一般,这简单的几个动作两趟下来丝毫不差,多一寸少一寸的余地之内,势大力沉精准利落。 徐应和唐魏子接过刀剑,便也不说话,收起心思认认真真地按照邱镖师的样子对着木桩开始练,庄稼汉模样的邱师傅走到张熬夜身边,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对着徐镖头道:“就是他?”看到徐镖头笑着点头,汉子瓮声道:“来,耍个枪给我看看。” 张熬夜二话不说,走了几步挑了个空旷点的地方,沉吸一口气,然后演练了一套自幼学习的枪法,是从军的父亲手把手教他的,以挑刺扫为主,这套北海军中枪法谈不上多高明,但胜在极为狠辣果决干净利落,以杀敌制胜为主,没有丝毫多余动作。 一旁徐镖头和邱镖师看了,两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邱师傅眯着眼,“张小兄弟,家里长辈以前参军的?” 张熬夜将手中红缨枪画了个一道弧线,身体往后撤一步,持枪的右手收回胸前将长枪以右肘夹在肋侧,一个攻守兼备的收枪式,吐出一口浊气,随后侧过头看着邱镖师道:“正是。” 唐魏子看得双目发光,忍不住赞叹道:“熬夜的,可以啊这一手。” 随后头上马上挨了那庄稼汉好疼一下,“让你停下来了么?” 一直没说话的徐镖头眯着眼道,“江湖毕竟不是沙场,这套走江湖,一旦出手容易见人命,今日罢了,明天上路了,老邱你教张小兄弟几路江湖枪法,比起你这套军伍枪术,多一丝余地,少一点狠意,也这是我们走江湖混饭吃的真谛。” 张熬夜点点头,“那我这会儿练些什么?” 邱师傅从兵器架上又取了一柄朴刀,直接抛给张熬夜,“刚刚我那几下记得住否?记得住便练吧。” 少年接过朴刀,不再言语,转身对着木桩,心中重温着邱师傅刚刚那几下,接着深吸一口气,对着木桩开始练起来。 接下来一个多时辰几个少年便在一板一眼的挥刀劈剑里度过,驿站一间客房里头,邱镖师问道:“他没和你说过?光靠这点手脚工夫,宰个山上人我是不信的,那么好杀,这芸芸凡夫还能让那些高高在上山上修士欺成这样?” 徐镖头点起了旱烟,抽了两口,吐出了一团氤氲的烟雾,“小兄弟没主动提,那我也没问,但走了半辈子北海的江湖,奇人异事见了多了,也没多稀罕,真是三教九流的山人那他娘能有活路?连游神教的那群神经病,都不是好惹的,说得唬人不过只是抓些小孩养来吃,多半只是个不入流的山泽野修,那块地儿老年岁里死了幽泉几十万大军,这么说你便能猜到了吧?大概也就是个庙台神塑前小心翼翼偷两口香油的老鼠。再说了,落难相见,能救便救,这是我徐存义信奉的道理,你我出身也不干净,当年大当家还在世的时候,有忌惮过吗?还不照样把我们救回山里,后背敞亮把我们当自己人?我看人一向准的,这张小兄弟不是个坏人,而且这几个吃了几年实心肉的孩子,哪怕贱命八字硬,身上那股子死气藏都藏不住的,这几个苦命的怕是活不到成家的。” 听到大当家扯到陈年旧事,庄稼汉一时陷入了沉默,不再说话。又嗦了几口旱烟的魁梧汉子想了想说道:“孩子们挺好,没必要担忧,倒是那和尚怪得很,空空寺?老子从没听过,这和尚也看不出个底细,两心通又是什么功法?你替我得多盯着点。” 在他这种老江湖眼里,和尚道士一般都不是好惹的。 邱镖师沉声道:“大哥,走完这趟,跟兄弟们回山里吧,你真信得过那些拜太岁的妖人?这趟镖路上容易怕是容易出事。” 徐存义笑了笑,“北海这些年虽然水面下暗流涌动,但那说到底是他们山上的事情,和我们无关,真碰到扎点子的,我老徐又不是酸腐书生,大不了把箱子里那玩意儿交出去保住脑袋。” “不早了,你去歇着吧,明儿一早咱就上路。”徐镖头将旱烟杆往桌上敲了敲,看到那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兄弟退下,看着桌角那静静燃烧的蜡烛,自语道:“当初你救了我,如今我救了他,后来你被我害死了,我可万万不能被他害死了,不然这算什么事儿啊?你说是不是,大当家?”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那一抹微弱的烛光轻轻摇曳,似乎不愿回答。 卷一 第十一章 悠悠平阳道 亹亹人过兮 天刚亮,驿站外福运镖队已经整装待发。 五驾马车前后跟着三十几位人马,都是风尘仆仆的江湖走夫,三个少年一个少女安安静静坐在靠后的一驾马车里,张熬夜是会骑马的,但是昨晚练了武桩的几个少年,浑身酸痛得快散架,都蔫蔫地呆坐在车厢里。少女孙甘露脸上挂着不悦,原因是她也想跟着练武的,但徐镖头只是笑哈哈地没做什么回应,于是脾气只好往几个少年身上撒。 为了安抚少女,唐二愣子连哄带骗,最后掏出绑在腰袢的那柄剑递了过去,孙甘露接过之后,抱在怀中细细打量,眼中散发着神采。唐魏子一脸骄傲道:“你可小心点,这可是开了刃的,小心划伤手。” 看到唐魏子二话不说就把昨晚邱镖师的叮嘱忘了,断了指的杀念徐应皱着眉,“二愣哥儿,邱师傅昨天说了,走江湖家伙不离身的。” 说罢,这皮肤黝黑的少年拿完好的左手紧紧握了握怀里的那柄朴刀,几个少年的兵器都是早上徐镖头派人从车上取的,和驿站兵架上那些不同,这几把兵器都是开了刃的。 徐镖头给了张熬夜一柄黑缨枪,北海国尚青,故而连带着幽泉、白山、虎跑等一并朝贡臣国也一并学之。枪重七斤三两,此时斜斜靠在车厢里。 随着为首的镖师在徐镖头的示意下举起犀角用力一吹,镖队上下三十来号人马便整齐缓慢地从平阳县出发,按照徐镖头的说法,他们这趟镖是从幽泉国出发,过了这平阳郡后往东进入离山原,出了离山原便是北海国南部的关山道了,接着一直行进至北海国滇阳城,如果一路上太平通畅不遇变故,大约还要不到两个月的路程。 胖和尚竹鹤坐在车厢里,肥硕的身形占了几乎一半的空间,出发前这胖僧人说给他一匹结实的马就行,但徐镖头连番相劝说是要礼敬大师才把他请上了车厢,唐二愣子怀疑是徐镖头心疼自家马儿,怕走不出几里路这胖和尚就把马儿活活压死。 胖和尚上车之后用心声向车厢里众人问了声好,便盘着一串佛珠,闭目默默诵经。 随着马车颠簸,这算得上威风的镖队便启程出发,张熬夜盯着车厢内随着晃动脸上肥肉跟着抖动的胖僧人,想了想,问道:“大师,我们是不是快死了?” 边上几人瞪着眼看着他。 胖和尚睁开眼,看了张熬夜一眼,心中在几人心间同时响起。 “小僧觉得诸位臭施主身上虽有业障侵扰死气缠身,更有兵家煞气渗入丹池和神台,但小僧觉得还是诸位臭施主命数若硬还是能活上几年的。” 唐二愣子听了一下子跳起来,喊道:“熬夜的你怎么不早说?还有你这臭和尚说话也太直接了吧?” 张熬夜摇了摇头,“之前一路波折,从那里逃出来,活到平阳县,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告诉你们,而是等个好时机,我觉得现在差不多该让你们知道。” 他转头看向胖僧人,“竹鹤大师,请问我们这几个苦命的,有没有什么办法活命?” 胖僧人转着佛珠,心声道:“我佛慈悲,那当然有了,诸位臭施主一同随小僧出家前往西天佛国,跟着师父学洗髓经,便可消除业障,洗涤肉身,将丹池和神台内的煞气死气祓除体外,臭施主们便不再臭臭的了,而是和小僧一样香香的了,便可活命了。” 唐魏子嘀咕道:“出家做和尚?可我以后还想讨媳妇的,我老唐家十八代单传可不能断我手里。诶,对了胖和尚,你能吃肉,那是不是也能讨老婆啊?” “肉好吃,老婆,小僧不知道。” 唐魏子皱眉对着沉默不语的张熬夜说道:“我总感觉这和尚不太聪明的样子。” 一边的孙甘露和徐应下意识附和点头。 张熬夜问道:“那有别的办法吗?丹池和神台到底是什么?” 胖和尚以心声向众人道:“小僧忘了诸位不是山上修士,是小僧不好。丹池和神台,乃是人作为万物有灵之长的特殊之处,丹池酝纳天地之间灵气于腹,神台则位于眉心之内,乃是人之神华所宿之所,这大千世界万年来修行路数繁衍至今大抵还是三教九流为正宗,至于张小施主于客栈提过的高天尊座,今日小僧破例向诸位臭施主略言一二,但恳求诸位听过便揭过,莫要在心中埋下任何念想,可否答应小僧?” 张熬夜等人自然点头答应。 胖和尚叹了口气,随后赶紧闭上嘴巴,仍旧用心声向几人说道:“佛门口中的魔神,道门口中的邪神,儒家口中的游神,也便是世间各国朝廷监天司口中的高天之尊座。乃是域外无上之存在,蛊惑引诱人间之恶孽,这人世间有众多竭心膜拜这些魔神的信徒,我等三教正派统称之为游神教,其皆为邪异,为祸人间。” 张熬夜问道:“有用剑的游神吗?” 胖和尚摇了摇头,“不同佛陀道祖至圣先师,更不似朝歌大帝这类万年来人间绝顶修士,其类皆为域外天魔,无色无相,无为无形,有万千变化而非人之所想。” 唐魏子听得迷糊,“大师,什么意思?” “这是师父那时候说的,小僧就记下了,其实也没听明白。但这话题到此为止,就次揭过,诸位臭施主,不要再提了。” 张熬夜摸着肚子,不久前那开肠破肚的伤已经痊愈,长出了新嫩的肉,他想起那诡异莫测的墓室里的年轻男子。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向胖和尚提及。 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如果向这看着比唐二愣子还憨还愣的好脾气怪和尚坦白那墓主和那缕剑气,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张小施主,可有事想告诉小僧?” 张熬夜心中一惊,有点慌乱地说道:“我……我想知道,除了佛门洗髓功法,还有别的办法能够让我们活下去么?” 胖和尚想了想,用心声说道:“道门儒家,应该都有类似的法子,不过那都是宗门至宝,小僧觉得还是不如随小僧回寺里出家来的好使。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大概也有其他奥妙神通,不过就得看诸位臭施主自己的造化了。对了张小施主,这串佛珠给你,你戴好。” 胖和尚从那满是油腻污秽的袈裟里掏出了一串佛珠递给张熬夜,张熬夜拿在手里端详了会儿,问道:“这串佛珠可是什么法宝?有什么异处么?” 胖和尚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我佛慈悲,这串佛珠只是小僧出发时从寺里带出来的,我觉得和你挺搭,正好佛门清净之物,戴在身上好歹也有清净杂念的功效。” 一直沉默的孙甘露突然问道:“竹鹤大师,你说和我们的因果到底是什么呢?莫非是救我们的命吗?如果我们真没几年好活了,等我们死了,也算和你了却因果了么?” 胖和尚停下转佛珠的胖手,皱着眉头仔细思考了很久,然后胖和尚很干脆地耸了耸肩。 “这倒是个问题,可惜小僧也不知道喔。” 唐魏子忍不住骂道:“我就说这胖和尚是个憨的!” 卷一 第十二章 灯笼不点 庙里扔筷 之后的几日里,镖队平平淡淡地出了平阳郡,天一亮便上路出发,日暮则扎营休息。每日午后及傍晚用膳之后休息的时分,几个少年便在邱师傅指点下,强忍着已经酸痛不堪的身子,认认真真地扎马步练习兵器。徐镖头遭不住孙甘露苦苦哀求,说日后长成大姑娘学了一身武艺嫁不出去可别怪我,之后便让邱镖师也带着随那几位少年一起练武。 镖队一行顺着平阳官道,告别了官道两侧陪伴了数日的农田和人烟,进入离山原的青翠群山。不比平阳郡的安逸富庶,离山原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早年头战火纷飞,饶是这百年随着北海国力鼎盛,四周诸国臣服,这离山原可惜夹在幽泉北海之间反倒没能落得平静祥和,据说有不少游神教据点便隐匿在这离山原的群山峻岭之中,几十年里不少百姓受不了当地官府豪绅的苛酷统治,纷纷逃向幽泉和北海富庶平和之地,也让离山原日益荒败下来。这些是徐镖头这群走南闯北的都知道的事情,没什么稀奇的,何况也不是第一次走。除了进了离山原之后,原本几乎都放在随货马车里的兵械和弓弩都被镖师们携在了身上,以防不测。严格来说,民间禁携甲胄弓弩,不过如今这世道愈发不太平,官府通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上了山速度便慢下来许多,偶有一些山坡脚下零散村落也大多人烟稀罕,花钱买一些吃食便在村外头过夜。 走江湖的新鲜念想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赶路里便逐渐乏味了起来,好在张熬夜这几个豢坑里捡回一条命的元宝们早过惯了如同地狱的日子,就这种每日数来数去都不过行脚、煮饭、练武、扎营这几桩事情里似乎一样过得津津有味,这种不为他人理解的规规矩矩和诚恳享受让已经慢慢熟悉起来的镖队一众镖师汉子们对这几位镖头收留的年轻孩子有了不少好感。 其中以唐魏子为最,这愣头愣脑的少年郎毫无分寸,这份赤子坦诚让见多了人情世故的江湖汉子意外地喜欢,人一辈子走得路吃的饭遭遇的事情总是愈来愈多,回不去的往往只有纯真。 张熬夜和徐应则靠算得上痴狂的练武让几个生性好武的镖师格外看重,若不是尚未金盆洗手,恨不得收下来做自己徒弟,毕竟每天把打武桩和扎马步当孩童玩乐一般练得兴致勃勃的年轻人,饶是他们走南闯北什么都看得多了也是算得上罕见。起码这份热忱不说将来能做个名誉江湖的大手子,至少这走南闯北的生意,最靠得住的唯独只有自己的好坏身手。 胖和尚则是个异类,他那两心通从没和这帮走江湖的汉子用过,至今福运镖队里的镖师上下除了徐存义都以为这饭量大的骇人的吃肉和尚是个哑巴。 张熬夜闲着的时候喜欢找胖和尚聊天,他已经知道这胖和尚比自己也就年长几岁二十出头的样子,他对修行之事颇为上心,费尽心思地想从这确实不太聪明的和尚嘴里骗点东西出来,不过大抵是能被他嘴里那西海顶有名的老和尚收作衣钵弟子的原因,一旦涉及某些越过凡夫俗子的那条线,便收了那两心通的奥妙,摇头晃脑地扮起真哑巴了。 这一日,晌午时分,镖队过了几座山头,顺着官道进了一户村落,晴朗的天就变了脸色,一场毫无预兆的瓢泼大雨倾盆而泄。 几个年轻镖师在大雨中策马跑向镖队众人,“大当家,奇了怪了,兄弟几个敲了几户人家的门,这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徐镖头那张豪迈的脸躲在斗笠下,此刻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搅和了心情,“是不是破败了?再走远点探探。” 几个年轻镖师轻轻策马,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大雨中。 往前行了百来步,村子中央有一间宽敞的大院,徐镖头直接带着去才发现是间祠堂,宽敞无比,左右偏房数间,还有间干干净净的厨房。不过依旧空无一人。到了院中,镖师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在宽敞的空地上行扎起营帐,收拢马匹,负责后勤的几个镖师则跟着邱师傅,直接去边上几户空着的人家翻找些吃食。 所有人似乎对这有点怪异的情况毫无知觉,分工明确地一如平常干起活来。徐镖头站在祠堂高耸的屋檐下避雨,拿出旱烟点上狠狠吸了几口,对着大雨轻轻吐出一口烟雾。 不会儿,那庄稼汉模样的邱师傅带着那几个镖师回来了,那几人拿布抱着些从村里房舍中搬来的柴火和一些干粮,邱师傅走到徐镖头身边,摘下斗笠仰头看了看瓢泼大雨,然后说道:“大哥,麻雀遛弯儿,怎么说,上三门?” 徐镖头眉头一皱,吸了口旱烟,道:“小把戏,不用管,灯笼不点,去庙里扔筷。” 邱师傅听了头也不回,又去喊了几个汉子出了院子。张敖夜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徐镖头回过头笑道:“听不懂了吧?不用琢磨了,这是我们道上的黑话,你不用管,做完事就待着避雨吧,等着吃饭就行。其他那几个孩子呢?” 张熬夜说道:“徐应在帮蔡师傅一起喂马,孙姑娘在边上间房里跟着厨子们做饭呢,那二愣子扎完营帐这会儿不知道干啥去了,徐老哥,这村子怎么回事?有古怪?” 镖头徐存义一脸不在意,吐出一空烟雾看着消散于雨水之中,“有什么怪的,这世上怪事情多得数都数不完,要么人都跑了,要么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 张熬夜忍不住点点头,心中感慨徐老哥不愧是走了几十年江湖的大镖头,说得当真是……有道理极了。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日落之前,厨房里就着一些路上挑拣的野菜和烟熏好的腊肉炒了几锅子菜,米饭面饼之类更是管够,吃饱喝足人便有了底气,对于豢坑里艰难求活而言的元宝而言是如此的,对这批江湖武夫更是如此,况且这批走镖人哪个手上没几条人命?别说一个无人的村子,哪怕筑了几座京观,该吃饱睡觉都不带翻身的。 根据镖队里绰号师爷的那文绉绉的老师傅说法,这里大概在离山原腹地往东百来里的烂蛟沟一带,也就四五天就能到与北海国交界,那边便又回到人间烟火,找个小镇驿站,可以稍作歇息。 祠堂里众人听了师爷的话,不置可否,对他们走镖的而言,街头巷尾还是荒郊野岭没什么区别,无非都是赶路,也就吃得好点睡的舒服些,但走脚押镖的可是过得起苦日子的。 此时暮色渐浓,徐存义吩咐下去,镖队今夜便就此休整。偌大的祠堂里满是牌位,地上青砖铺了几堆干草盖上了毯子,徐镖头毫不遮掩对张熬夜这帮孩子的偏爱,让他们跟着一起睡在祠堂里,不用在祠堂院子内外那一座座营帐里感受入了秋的北海已经颇为寒冷的天气。吃了六个汉子饭量的胖和尚死活不肯进祠堂,要了院子里一间偏房便做晚课去了。 邱师傅被徐镖头的那句黑话吩咐下去便不知去了哪里,用完膳后便由徐存义亲自指点了一会儿几个元宝们的招式,魁梧的汉子心里对张熬夜和徐应这俩小子的武学天赋颇为惊奇,这才半个月不到,一日千里好像不至于,一日个百来里好像还是有的。然后他看到那个有点缺心眼的小子唐魏子那一招一式,摸着乱糟糟的胡须,心想,嗯,这才差不多嘛。 到了夜半时分,祠堂角落里,张熬夜已经躺在干草堆上睡得整沉,突然感到身子一阵摇晃,他睁开眼,听到耳畔徐存义的声音,“醒了?招子放亮些,有东西混来了。” 卷一 第十三章 纸人列阵 瞽者打更 “有东西混进来了。” 张熬夜被这句话一下子惊醒。 祠堂的地砖上被月色照亮一块,他没有动弹,只是无声地适应着夜色里浓稠的黑暗。 过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地起身,看到孙甘露、唐魏子和徐应还在熟睡,徐存义魁梧的身子蹲在他旁边,见到少年视线望过来,他轻轻抬了抬脑袋示意。 张熬夜抬头向上望去,只见祠堂高处横梁上,一个依稀可辨的纤细人影站在那里,似乎穿着一身白衣。 张熬夜默默盯着那道人影,豢坑里出来的元宝夜视的能力远非常人可以媲美,但哪怕眼睛都看得有点酸痛,少年都都没见那人影动弹一下,那纤细的人影上半身钻进了房檐的黑暗里,张熬夜看不见他的模样,但他唯一确定的是这道诡异的人影似乎连呼吸的起伏都不存在。 “就一个?” 徐镖头脸色有点难看,指了指院外,张熬夜转头看去,差点叫出声来。 原本布满了营帐和货物的宽敞院内,此时竟然站满了一群如梁上那道人影一样的白衣人。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块白色的布幔,纤细拉长的身影几乎不像人身。极其诡异地在夜色下安静矗立着,像一方香炉里方寸有秩插满的一根根白香。 直到此刻,张熬夜才感到了慌张。 看着眼前这一幕瘆人的场面,他心里一片乱麻,徐镖头似乎感受到了少年的情绪,伸出手轻轻放在张熬夜肩上,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怕,这些是纸人。” 纸人? “看他们的脚。” 张熬夜望向院内人影的下半身,瞳孔一缩,他才发现这群白衣人哪有什么脚?只有两根纤细的竹竿支撑在地上。 真的是纸人,但是镖队的人呢?他们去哪儿了? 一个衣衫偻烂的人影从院子大门外缓缓走进,一只手提着一把灯笼,一只手提着一面铜锣,他的步伐极慢,兀自穿过那群佁然不动的纸人,到了祠堂外,张熬夜才看到此人腹部竟还有一只纤细的小手荡漾在外,手中攥着一只包着红布头的棒槌。当他看向那人那满是疤痕的消瘦脸庞,发现他的双目早被剜去,眼眶处只有两团漆黑。 这身形微微佝偻的目瞽之人对着祠堂里拖长声调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 随着话音落下,这人腹部的那只如孩童般幼小纤细的手臂挥舞,用力地敲响他手中的那面铜锣。 “哐——” 一声似乎敲到张熬夜心头的啰响过后,祠堂内的两人沉默地看着那长着三只手的目盲打更人转身缓缓离去。 正当此时,唐魏子半梦半醒的骂声从身后传来,“熬夜的你他娘的干嘛呢?大晚上不睡觉?敲敲敲,敲啥呢在?” 打更人瞬间回头,那一双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看来。张熬夜看着那恐怖的脸一刹那毛骨悚然。可还不等少年有动作,身旁的魁梧汉子早从怀中掏出两颗铁丸攥在手心,此刻他那满是老茧的手指一弹,只见一道火光,张熬夜都没能看清,再眨眼一看,就看到那打更人眉间又多了一个窟窿。 红白的液体从那眉心流淌而出,可那打更人依旧用那没有了眼睛的眼眶望着他们。 接着,院内所有纸人突然一齐开始抖动,支撑他们的竹竿莫名开始颤抖,在地上发出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 张熬夜顾不得其他,一个飞身跃到干草堆旁抓起那柄黑缨枪,不去看那院子里的纸人作响和那目瞽打更人,反而抬头望向之前树立在梁上的那道纸人。 可哪还有什么纸人?只有邱师傅那张沉默寡言的脸庞从梁上倒垂下来用一种极为怨毒的眼神盯着他。 如同蟒蛇一般长的脖子用一种扭曲的弧线慢慢垂下来,张熬夜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越来越近,一时间竟呆呆站在原地。两颗铁丸弹进邱师傅的脸庞,徐存义的声音在边上炸响:“他妈的这时候发什么呆,想不想活命了!?” 回过神来的张熬夜狠狠咬了下自己舌头,被刺痛惊醒一般,提起手中长枪就往那邱师傅脸上刺去。 邱师傅那如蛇一般的脖子瞬间收缩回去,缠绕在横梁上转过头用一种极为恶毒的眼神盯着徐存义,半边脸已经被铁丸凿穿的邱师傅怨毒地张嘴用一种张熬夜从未听过的语言说着什么。 此时祠堂里几人都被声响惊动醒了过来,唐魏子看到眼前这一幕都愣了,“邱师傅你脖子好长啊……” 徐应和孙甘露一脸惊恐,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握住了各自刀剑。 徐存义掏出一柄狭刀,一个健步迈向院子里那打更人,“梁上这个交给你了。” 此时院子里那一排排列阵而立的纸人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到后来简直如同擂鼓声一般。 张熬夜下意识看了眼徐镖头,再抬头时梁上那邱师傅已经消失不见,心里顿时一阵发毛,他猛然回,便看到唐魏子身后那半张残缺脸庞,他大声吼道:“你后面!” 唐魏子这要紧关头倒没有发昏犯愣,他头也不回,往前便是一个懒驴打滚,提起手中长剑往身后一刺。 此时祠堂四处不知何时又有几颗脑袋从黑暗中探了出来,带着长长的脖子如蛇一般在空中缓缓扭动。 这几张脸极为陌生,脸上五官已经看不太出形状,双眼狭长漆黑,竟没有一点眼白在内,唯一相似的便是哪怕透过这畸形的面目,都依旧能感觉到这些脸上都挂着一股极为恶毒怨憎的神情。 张熬夜双脚一踏,消瘦的身影向空中一跃,只见一点寒光掠过,手中黑缨枪狠狠刺中其中一张脸庞,一声好似兽类的哀嚎,那蛇人一般的修长脖子顿时退入祠堂的黑暗。 一旁唐魏子徐应孙甘露等人二话不说,抄起手中兵器朝那些向他们袭来的怪脸砍去。祠堂暗处不知藏了多少这人面蛇颈的邪异,饶是几人一通乱战不停击伤一些怨毒脸庞,尖啸着撤回黑暗,又有更多的怪脸伸着长长的脖子从黑暗中探出头来。 唐二愣子打起架来形似癫狂,嘴里发出一阵阵与那些怪脸不呈下风的怪叫,一边疯狂劈砍那意图凑近的脸庞,他尖叫道:“熬夜的!快他娘想想办法,这群蛇脸的怎么越砍越多啊!” 可他的声音被众人耳畔那逐渐轰鸣的擂鼓声淹没,祠堂院子中那怪异纸人阵发出的颤动近乎震天,仿佛要刺破他们的耳膜。 张熬夜艰难地望向院子,然后他惊讶地看到徐镖头和那打更人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那打更人的一面铜锣和灯笼散落在地上。 此时事态危急,来不及多想,张熬夜凶狠的枪招如雨落,他此时那凌厉至极的攻势硬生生将一群怪脸全部逼回祠堂深处的黑暗之中。 张熬夜一步越过那朱红色的门槛,一边大声喊道:“太多了,都先撤出来!” 刚迈出祠堂,纸人阵的擂鼓声害得他一阵目眩,少年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得自己脑海里一阵天翻地覆,带着那刻骨铭心的剧烈痛苦,似乎脑袋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跟着那纸人阵的震动要粉碎了一般。 一股无名邪火起,张熬夜红着眼,奋起身握着手中黑缨枪的末端,如同疯魔一般挥舞,好似一位农夫在田里割麦子一般砍向那些列阵而立的纸人。随着纸人纷纷倒下,剩余纸人的震动带来的压力骤然变小,张熬夜将黑缨枪从左手换到右手的功夫趁机吐出一口浊气,才发现自己虎口已经裂出血痕。但此时他头脑已经清醒舒畅,边上唐魏子孙甘露徐应几人纷纷学样,把残余的那群纸人连砍带劈全部摞倒。 祠堂里头一片死寂,那群怪脸邪物蛰伏在黑暗之中不再露面。 断指少年徐应左手握着朴刀,浑身沐血,带着不知是怪脸的血还是自己的,他的右肩先前在祠堂内被一只怪脸咬掉了好大一块肉,此刻在月光下露出了里面的一丝白骨,看着极为骇人。边上孙甘露和唐魏子情况则好上不少,虽然也有几道皮开肉绽,但都只是一些皮外伤。 张熬夜深吸一口气,握着黑缨枪一脚踹开偏房,这是胖和尚竹鹤的房间。 黑漆漆的屋里空无一人,远处传来其他几人的声音。 徐应和孙甘露在院内另一侧,“都空了!” 张熬夜皱着眉思索,试图搞清楚现在的局面。 唐二愣子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传来,“外面也没人!车没了货也没了!连马都他娘的没了!” 倒了一地纸人的院子里一时只有几人的喘息声。 祠堂里有那群蛇颈的怪脸,众人自然不敢再进去,孙甘露从一间偏房里找来了一些干净的棉布替徐应简单包扎了一下肩上那骇人的伤口。唐魏子柱着剑,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胡乱倒下的纸人,随手用剑尖挑起脚下一具纸人头上盖着的白幔。 然后他脸色瞬间变得一片苍白。 “这……这纸人他娘的怎么画着的是我的脸?” 卷一 第十四章 眠王大梦 随着唐魏子那惊恐的声音,几人低头一看,这揭开白幔的纸人脸上被人以工笔勾勒出了唐魏子那张贱兮兮的脸,线条里透露出的画功简直出神入化,寥寥几笔便将神态描绘得活灵活现。张熬夜等人看得不禁心头发毛,自从被徐镖头喊醒之后到现在的遭遇简直突破他所有的认知和想象,并且感到一种难言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则来源于未知。 镖局几十号人马消失不见,邱师傅变成了那怨毒诡异的蛇颈邪物,徐镖头则和那打更人一同消失,此时这无人的村庄祠院里,只有几人面对这满地纸人惊魂不定。 随着地上一道道纸人露出真面目,张熬夜等人也是愈发心惊起来。 这满地的诡异纸人所绘的每张脸他们都认识,全是镖队一路人马。 此时几人皆无言沉默,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孙甘露突然低声道:“奇怪,这里少了一张脸。” 听到这话,其余几个少年同时望向少女。 “这里面……没有胖大师的。”孙甘露怯生生道,“也有可能是我看花了眼,我再数一遍。” 张熬夜皱了皱眉,道:“我们一起找,都再看一遍。” 然后当四个人一张张脸对下来后,发现真的没有胖和尚的。 唐魏子摸了摸脑袋,“难道是因为他太胖了?说不定画画这兄弟看到他那张肥脸没了作画的兴致?” 这种时候还能说点胡话,不知道是胆大还是缺心眼儿,孙甘露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肩头负伤坐在地上的徐应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因为大师是三教中人?我家人信佛,小时候听姥姥说过,和尚道士走江湖是不怕妖魔邪道的。画这些纸人的,和祠堂里那些……那些怪物,总不能是什么正道吧?” 张熬夜没有说话,当下他不知道徐镖头现在是什么情况,此时又是深更半夜,出去打探情况指不准遇到更大的危险,距离天亮还得有几个时辰,而且徐应已经受伤,剩下他们三个在此守到天亮是目前最合理的选择。 打定了主意,张熬夜心中便稍稍安定了些许。感到深夜里的一丝寒意,他瞥了一眼身后那寂静无声的祠堂,想到那群脖子恨不得和柱子一样长的怪脸,此时是没法再进去了。 唐魏子突然喊道,“熬夜的,你来看,这灯笼和铜锣上都有字。我识字不多,你看看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张熬夜闻言心头一动,怎么把那目瞽打更人落下的东西给忘了。孙甘露从那灯笼里掏出已经灭了的蜡烛,从腰袢掏出燧石,不一会儿将蜡烛点亮,让唐魏子提起灯笼,便小心翼翼地将那抹烛光塞回灯笼。 烛光透过灯笼,将围在边上的少女脸庞映上一片蜡黄。孙甘露凑在灯笼前,全神贯注地盯着上面的蝇头小字,一边张熬夜捧起那面破旧的铜锣,借着依稀一些灯火,发现铜锣上写得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文字。 “大言无音,坐妄佪昌,尸尊咎难,不吝尨汤,瑰珞传殊,魂酉刍臧……”孙甘露一字一句读着,边上少年们听得一头雾水。 “……阎尊布道,灯明赐羌,言阖太岁,摇灯福飨。” 唐魏子听完若有所悟点了点头,突然回过神来,问道:“等等等等,这写得什么玩意儿?什么喝汤传书的,啥意思啊?” 张熬夜虽然幼时上过几年私塾,但也没听懂多少,正好望向孙甘露,少女见几人目光都投向自己,眼巴巴等着她给个答案,她有点羞涩地低着头,“这似乎……是一片祈文,大概是向一个叫做太岁的神明祷告、祈恩、献祭和召请的,不过文字和内容都太过晦涩,似乎是很古老的文律撰写而成的。” 张熬夜点点头,看着少女道:“孙姑娘,你识字真多,以前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吧?我也读过几年书,这上头好多字我怕是认都不认得。” 孙甘露似乎不愿提及自己过往经历,只是默不作声地垂低了脑袋。 唐魏子疑惑道:“太岁?太后我倒是知道,太岁是儒释道三教里哪家神仙?” 因为受伤而显得有点虚弱的徐应突然道:“二愣哥儿,你不知道吗?太岁不是正道拜的,我老家那边以前有乡民拜太岁庙的,说是求子很灵验,乡野村民最要紧的不就是家里生个大胖儿子传宗接代,长大也好多再多种几亩地……所以香火很旺,而且据说还能许煞愿。” 唐魏子问道:“煞愿是个啥玩意儿?” 少女轻声说道:“譬如你恨某人入骨,就许愿他喝水呛死,出门被马撞死,过桥掉下水淹死,这便是煞愿。” 唐魏子听了啧啧称奇,张熬夜盯着那写着太岁诰文的灯笼,对徐应问道:“那这太岁庙若非三教正神,难道不算淫祠吗?” 徐应叹了口气,“说是拿一帝二王三教,人世间哪个老百姓不会会念叨?但这天下那么大,儒家读书人也就东周列国最多,天下东周南海西海北海那么大的人间,不知道多少苦日子的老百姓,三教九流哪儿管得过来啊?甚至别说管了,我们乡里那些什么太岁庙、槐脏洞、病师庙之类的乡野淫祠,银子管够有的是和尚道士过去诵经打醮的呢。” 孙甘露突然说道:“对了,熬夜兄,那面铜锣上写的什么?” 张熬夜没说话,把那面锈迹斑驳的铜锣递了过去。孙甘露接过铜锣,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我不认识这种文字。” 张熬夜刚要点头的功夫,突然顿了一顿,孙甘露抬头望着他,只见少年讪讪笑道,“可惜了,我还指望你认得这狗刨一样的文字呢。” 少年面上平静,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在他心间,方才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张小施主,她在撒谎,别听她的。” 张熬夜持枪而立,视线不经意地往四周扫去。 “别看了,小僧进不来,靠你手上那串佛珠和你说话呢。” “臭施主,我长话短说了,你们这会儿和镖队所有人都在梦里,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全是假的,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认真听好了,醒不醒得来就全靠你们自己了……” “这村子附近有摇灯教那帮妖人,可能早就布设好了禁制等你们睡着了便拉着你们进那眠王大梦里了。可惜小僧疏忽发现得晚了,现在你们都睡进去了,只有你们自己想办法醒过来了,不过可惜眠王大梦是太岁这等魔神的化外梦境,小僧作为佛门中人有佛家气运加身没进去过,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出来。” “至于这太岁,也被叫做眠王。摇灯教、幄教、眠王殿和太岁庙这几个游神教便都是拜祂的,不过各有不同,也彼此相争相杀,反正小僧看来这群信游神的邪异脑子都不太正常。你们前面看到的打更人便是摇灯教的。” “……至于摇灯教这群人,他们几乎全是瞎子,眼珠子都抠下来献给太岁了,以此作为交换,来获得能够自由进出太岁梦境的神通,不过你只要知道现在你们都在那眠王大梦里。只要是梦,不管发生什么,哪怕看着再真,那就都是假的。你们得抓紧时间,时间久了可就醒不来了。” “小僧看不到你们的梦,但能透过这佛珠听到你们说话,这孙小施主刚刚能念摇灯教的灯笼上的诰文,是不是?但她却说不认得摇灯教铜锣上的眠文,那么她露馅了,她是假的。因为摇灯教的诰文,也是用眠文写的,不信的话你再仔细看看。” 张熬夜不动声色地接过灯笼,悄悄走到祠堂院子门外,将那写满诰文的灯笼提进了仔细端详。 在张熬夜的注视之下,那灯笼油纸上一笔一画写满的他极为熟悉的北海小篆,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一点点活了起来,先是歪歪扭扭地开始变形,紧接着带着诡异的扭曲和颤动,最后变成了和那铜锣上一样畸形扭曲的陌生符号。 张熬夜忍住心中的撼动,压着嗓子用极低的声音道:“你说得对,灯笼上的诰文变了。那孙姑娘是假的?摇灯教扮的吗?我该怎么做?要杀了她么?” 胖和尚的声音在张熬夜心间响起,“这其实小僧也不知道喔,可能是摇灯教扮的,也可能是眠王大梦里编织的幻象,但孙小施主此刻也在你旁边的干草垛上睡着,如果你接下来在哪里碰到另一个孙小施主,那么这个就是假的。但这些摇灯教的,进了眠王大梦里似乎有很大神通,现实里除了一小撮有些地位的,其他都是瞎子,讨个饭都费劲。” 张熬夜想象了一下两个孙甘露在自己面前的场面,“……那有没有可能这个孙甘露是真的?” 胖和尚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有这个可能,但那就更糟了。如果她是真的,那这说明这位孙小施主一开始就是摇灯教的。” 卷一 第十五章 酆都夜游 胖和尚的话语像那一道道惊雷落在张熬夜心间。 张熬夜轻声道:“镖队的人马都不见了,徐镖头跟那摇灯教的打更人也一起消失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摇灯教拉你们进眠王大梦必定是有所图谋,虽然小僧还不知道这群疯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太岁的梦境里和现实看着或许相似,但根据师父和师兄们的说法,那一隅天地本就建立在天外那存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舍悟离迷活与真实世界应该是天差地别,张小施主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在眠王大梦里了,那只要你留心去看,什么都是假的了,摇灯教编织的幻象应该就很难再真起来。” 张熬夜深吸一口气,握着黑缨枪,将脑海里那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念头全部抛却,然后定下心来看着四周一切。 慢慢的,在他视野里,夜色里一片死寂的村子开始慢慢扭曲退散,仿佛水墨浸染画纸,一副崭新的景象慢慢将张熬夜周遭一切晕染替代。 无数灯火通明的楼宇浮现,接着是热闹的集市街道弥漫开来,路上浮现无数人影,接着在张熬夜的视线里慢慢浓稠最后呈出实质,充满了生气,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沿街吆喝的商贩,有携家带口的寻常人家,有摇着折扇在桥头观景的士子书生,远处灯火阑珊的二楼绣窗有艳波荡漾的女子向街上来往的人们一脸妩媚地招手。 好一副人间烟火的景色。 一身朴素布衫的持枪少年转过头,对着院子里唐魏子几人笑道:“见过这场面没?来跟着我逛夜市了。” 院中两个少年一个少女看着院外那灯火通明的繁荣景色一脸震惊,唐魏子忍不住拍了自己一巴掌,疼得龇牙咧嘴,随后惊恐道:“熬夜的,你这耍了什么神通?这他娘的一眨眼怎么变出座北海燕京城来了?” 徐应怯生生道:“这是燕京吗?” 唐魏子怒道:“北海境内数一数二的大城那不就北海国都燕京了?这景象你这乡下小子见过吗你?不过小爷我倒也是没去过……嘿,我说你别问我啊?你要问你去问变戏法的那位。” 孙甘露脸上的震撼已经褪去,少女很快恢复了冷静,将长剑收在背上,走到院外站在张熬夜身边,看着周围这一片车水马龙人流不息的繁华景象沉默不语。唐魏子扶着徐应,跟着走了出来,这缺心眼的少年郎似乎早已忘记今夜发生的一切,一双眼睛瞪得大极了,盯着眼前那无数灯火阑珊的楼台玉宇和川流人潮,恨不得把眼前所见此景拓印在脑海里。最后视线慢慢落在那红袖挥舞的二楼,对着那笑盈盈的丰腴女子,双眼瞪大如铜铃,连张熬夜在身边冷着脸推了自己几下都未察觉,竟是已然看痴了。 张熬夜盯着远处城中那一群恢宏的建筑微微出声,似乎自语一般,实则问向身处现实中的胖和尚竹鹤:“这些是真的么?” 胖和尚的心声在心间响起,“自然是假的,既是大梦一场,那除了小施主之外,统统是假,切勿迷离,一定要记住不管你们见到什么,发生什么,皆为虚妄。” 唐魏子拍了拍张熬夜肩膀,“熬夜的,这到底是咋回事?” 张熬夜看着脸上写满惊奇、震撼夹杂着迷惑不解的几人,酝酿了一下话语,随后将胖和尚先前所说与几人一一道来,只略去了关于少女孙甘露那部分。这几个在豢坑里被老乞儿当作元宝活下来的年轻人心性和意志远非常人可比,看着车水马龙很快就冷静下来。 顺着人潮,几人在热闹的夜晚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那座突兀的祠堂消失在了喧哗和热闹声中,路过一间街角的酒水铺子,几人要了一桌坐下,张熬夜问来店小二,询问这里是哪朝哪国哪座大城,店小二刚想对着这几位把穷酸挂脸上的小年轻骂几句恶毒的脏话,接着便到说话那少年不慌不忙地冲怀中掏出一粒金粒子,店小二眼睛和边上唐魏子一样瞪圆了,马上堆砌一脸热情真挚的笑容说道:“这位少爷,何必调戏小人,这、这自古以来天下间不就只有岁眠朝吗,普天之下都是眠王老爷的江山,这里便是岁眠国的京城酆都啊!” 少年点点头,将金粒子递给店小二,接着点了几道小菜,想了想,又学着徐镖头的样子要了两壶酒。 唐魏子直勾勾盯着张熬夜,又是疑惑又是恼怒,道:“你丫哪儿来的金粒子?” 张熬夜看着这愣子只觉得好笑,“我们现在既然在那太岁梦里头,你跟着做梦不就好了。梦里你要什么没有?”说完随手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举到唐魏子瞪大的双眼前左右摇晃不停撩拨他。 唐魏子一把抢过张熬夜手中金元宝,仔细端详,最后放到嘴里轻轻咬一口,被那元宝膈得牙疼。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道:“他娘的,活了十几年还没见过真金白银呢,你说这是那游神老爷的梦,不过感觉这一片热闹繁华,好像也不错啊!” 边上徐应疑惑地望着张熬夜,“夜哥儿,为什么我不行?” 孙甘露也摇摇头,“我也不行,熬夜兄,是不是就你可以?” 张熬夜一愣,看着两人,“什么意思,你们不行吗?” 说罢,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放在桌上。 唐魏子默默闭上眼睛,然后慢慢龇牙咧嘴起来,像便秘一般使劲力气尝试了几下,最后忍不住哀嚎道:“我说熬夜的,你别逗我们啊,我怎么也不行?他娘的,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为什么就你可以?” 正当张熬夜疑惑不解时,胖和尚心声传来,“在眠王大梦里使出那万千变化,这可是只有信太岁的游神教才有的本事,但小僧却知道你不是游神教的人……张小施主,你是否有事瞒着小僧?” 张熬夜沉默了片刻,突然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无奈笑道:“奇怪奇怪,那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 接着店小二端着一盘盘菜肴吆喝着伺候,他琢磨着这几位估计是城里哪家贵族公子千金吃饱了没事儿干出来扮作穷人来体验民间百态呢。此前一场战斗,几人也都有些疲倦,看着端上来的一桌好菜,不管不顾便放开了吃喝起来。 就算他们几人知道现在自己实在那摇灯教信奉的高天尊座那诡谲的大梦一场里,但至少眼前这饥饿和伤痛是真的,甚至这周遭一切都是那样真实,完全和现实一般无二。 张熬夜心中思绪万千,想着前面几人的对话,心中忍不住自己怀疑起来。看样子只有自己有这在眠王大梦里“做梦”的本事,可他自己非常清楚,自己从未接触过这些游神教,甚至连太岁这名字都只在前面祠堂里才第一次听过。想起胖和尚先前所说,他也确信自己没有任何隐瞒。除了在豢坑里遇到那墓室里得到那墓主一缕剑气馈赠。 张熬夜一怔,难道是因为那缕剑气? 他知道那诡异的墓室和那墓里的男子绝对大有古怪,但至少到现在为止,自己这帮元宝能从豢坑里成功逃脱,归根结底还是他因缘巧合掉进了那间画满壁画的墓室,得到那墓主的馈赠所致。 某种意义上,他算得上是自己这几人的救命恩人了。 正当他木然地吃着饭脑海里浮想联翩时,身边传来徐应的惨叫:“这……这饭菜怎么全是虫子!” 几人望向一脸震惊的少年,看着他手中碗里,差点把刚吃下的饭菜全呕出来。 哪有什么米饭佳肴?那瓷碗里竟全是一团疯狂扭动的白色蛆虫。 一瞬间大感恶心反胃的几人猛然起身,唐魏子勃然大怒,喊道:“店小二,给小爷滚出来,你们他娘的收了钱喂我们吃这东西?信不信老子一剑剁了你的脑袋?” 店小二听到声响慌忙跑出来,见到怒目而视的几人,忍不住恐惧起来,接着他一脸委屈,“几位大人,何必寻小人开心啊,这不是好端端的白米饭和粉蒸肉吗?” 张熬夜等人回头一看,徐应端着的,方才全是蛆虫的碗里,此时竟又变回先前模样。 店小二看着那一脸怒容,右手已经按在剑鞘上的少年郎,忍不住带着哭声赔礼道歉,“大人们,绕过小人吧,小人让后厨重新给几位大人做一桌菜。” 张熬夜第一个恢复冷静,出言安抚了一下店小二,又拍了拍唐魏子肩膀示意他冷静,等到店小二诚惶诚恐地退下,张熬夜默默坐下,双目凝视着桌上那一盘糖醋鲤鱼,目不转睛地默默看着。 接着,他看到那色相上佳冒着热气的糖醋鲤鱼慢慢扭动起来,在自己的目光下变成了一团疯狂扭动的蠕虫,他自言自语:“这莫非就是太岁本来面目?难道这眠王的真身是一团虫子?” 随着他的心意所动,那盘中扭动的好大一团密密麻麻的蛆虫又慢慢凝固了动作,形态慢慢变幻,又变回了那道热气腾腾的糖醋鲤鱼。 边上唐魏子、徐应和孙甘露看到这场面,哪还有胃口吃下去,心肝和脑袋都一片混乱,若非实打实挨饿受冻在那满是绝望的豢坑里吃了几年实心肉炼就的一副心性,怕是早已呕吐或者晕厥过去。 “我佛慈悲,小施主,听你们所言,怕是谵妄又复见真相了,小僧说了,太岁梦里什么都是假的。” 张熬夜看着这夜色里的灯火,和街上依旧热闹的人潮,沉默了很久,转身盯着身后同伴,最后视线落到少女身上。 许久之后,他既是自语,又似乎说与众人。 “不对,我觉得这里既是真的,又是假的,是不是?还有……”少年顿了顿,轻声道“……我该继续叫你胖和尚呢,还是叫你摇灯教?” 随着他的话语,熙熙攘攘的街上所有行人在刹那间停下脚步,一齐转过头凝视着他。 卷一 第十六章 摇灯教 灯火通明的酆都街上,所有男女老少的路人齐齐转过头来盯着张熬夜,原本热闹的街道此时陷入一片诡异至极的死寂。 店小二不知何时出现,他冷冷望着少年,他开口问道,却发出了胖和尚的声音。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此时唐魏子孙甘露和徐应纷纷拔出刀剑,警惕地看着慢慢围上来的人群,这个注定难熬的夜晚,已经发生了无数震撼他们心扉的怪事,面对眼前场景,除了一丝慌乱,已经没有多少惧怕可言,他们精神早已麻木了。 张熬夜笑了笑,伸出带着那串佛珠的手臂,然后在众人的视线下,那串佛珠慢慢扭动,最后化成一团缠绕在少年手臂上的癫狂蛆虫,被他厌恶地一挥手,全部甩落在地上。 他一脸平静地拔出黑缨枪,道:“你们是什么时候盯上我们的?难道在平阳郡里就跟着我们了?我相信你前面模拟竹鹤心声和我说的话里,大抵都是真的,但可惜我发现了这串佛珠是假的。胖和尚他或许真的进不来,或许也的真可以用两心通透过佛珠我传音……但很可惜,你装的胖和尚,哪怕惦记我们几个的安危,但还是知道的太多,思路太过清晰。你把他演得太聪明了,没了那股和二愣子一样的缺心眼儿的味道,我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酆都城内,一座佛寺的禅房里,一个肥头胖耳的年轻和尚正伏在案前,借着一缕烛光定定心心地抄写着经文,突然间打了好响一个喷嚏,接着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委屈之感。 胖僧人一脸迷惘。 颇为古怪的是,这佛寺禅房里,此时坐在案桌另一侧的,却是一个穿着一身青色道袍的年轻道人。那道人手中捧着一卷佛经,正读得津津有味,此时抬头看到案桌对面那一脸惘然的胖和尚。那道人笑着说道:“竹鹤贤弟,怎么停下来了?抄经这件事比起诵经,反而更忌讳心猿意马,千万不要着了相了。” 胖和尚竹鹤听了一脸惭愧,赶忙说道,“是小僧心猿意马了,多谢青莲师兄指点。” 随后胖乎乎的肉手握着那支狼毫笔,沾了沾墨,刚想继续抄写,又一脸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四周,他的心中空荡荡的,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 奇怪,小僧隐约记得自己修的是闭口禅,怎么感觉刚刚自己开口说话了呢? …… 街角的酒肆周围,面无表情的人群将张熬夜四人团团围住。 那店小二听完张熬夜的话语,一脸懊恼,他的眼睛耸拉下来,接着五官似乎都因委屈而蜷缩成一团,最后硬生生扭曲起来,一张人脸变成了一团狰狞不堪的血肉。 人群中那一张张没有表情的五官也随之变得扭曲,最后全部化为血肉,从脸部裂开一道大口,一根根猩红色的纤长尖刺从那口中绽出。 少年往前迈出一步,手中黑缨枪一阵乱舞,随着那一道道寒光在人群中溅起无数血花。一时之间不知斩断多少那纤细扭曲的肉刺,顿时化作漫天血雨。 张熬夜一声长啸,避开那无数道侵袭而来的肉刺,身形在空中高高跃起,手中长枪化为一点伶俐寒光狠狠刺向那店小二。 眼前唐魏子一手持剑,狠狠剁下一根扑面而来的肉刺,张熬夜那堪称骇人的攻势看得他一阵恍惚,早在豢坑的时候就知道这小子是个人狠话少的家伙,但自家兄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猛了? 那店小二的身体极为诡异地扭曲,躲过那势大力沉的一枪,随后那一团模糊的脑袋生生开裂,一根修长的脖颈上顶着一颗婴孩般大小的头颅,恶毒地盯着此时在人群中杀得近乎疯魔的少年郎。 远处街上的路人似乎对这里的恐怖场面完全无动于衷,几十步开外的街上,依旧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纵使张熬夜杀伐骁勇,奈何这群脸上绽出的纤细肉刺实在太多,少年身上此时早已划破无数道细小伤口,此时早已成了一个血人。浑身浴血的少年郎看着飘在半空的那纤细肉颈上的婴孩脑袋,平静道:“徐镖头和邱师傅他们人在哪里,你把他们藏哪儿了?” 那摇灯教众荡在空中的婴童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回答。 然后持枪而立的少年脸色一变。 远处街上的行人不知何时都朝他们慢慢走来,每个人的手中都提着一盏灯笼和一面铜锣,随着张熬夜等人的目光,无数只纤细的小手从他们身上破腹而出,抽出一截血淋淋的肋骨作为棒槌,开始有节奏地敲打着铜锣,举着灯笼的那只手开始跟着啰响声摇晃。面无表情的人群向他们涌来,在整齐到诡异的敲锣声里,他们耳中逐渐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诵唱声。 张熬夜几人脸色煞白,那诡异的诵唱声几个呼息之间便如雷鸣一般震耳发聩,勾起一股他们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的痛楚,仿佛脑子都要炸裂开。 孙甘露和徐应已经承受不住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唐魏子咬着牙,撑着发红的双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便举起剑尖狠狠地刺穿了自己的手臂,试图以此维持清醒来抵御脑海里那片昏天暗地般的极致刺痛。张熬夜没有好到哪去,少年双手攥紧手中的长枪,身子倚着,脑海里那算得上震天撼地的锣响和无数道诵唱声似乎要把他的意识都侵吞。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苦,此时看着那些敲锣的人群已经踩着地上一地残肢和尸骸围到他身前,脑海里那无数诵唱声也随之到达了极致。 从一片混沌的黑暗里缓缓醒来后,张熬夜有点迷惘地坐起身来,然后记忆如潮水涌来,他瞬间站起身来,勾起双肩一股剧烈的疼痛,他发现自己的琵琶骨上,穿了两根冰冷的铁链,链子那一头束住了自己的双手,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的石室里。 他忍着痛凝视着手臂上的镣铐,然后看着它化成了一团扭动的蛆虫,接着猛跺几脚将那团蠕动的蛆虫踩成肉泥,然后当他刚想对付刺穿双肩的铁链,少年却愣住了。 他虽能看得穿这眠王大梦里的幻象,但哪怕是梦里,他也没法看到自己的后背啊! 他娘的,这帮摇灯教的疯子早就算好了。 双肩穿着锁链的张熬夜缓缓走到牢笼边,他看着外面狭长阴暗的地道和远处黑暗中垂下的钟乳石,自己似乎是被关押在一座洞窟里。他沉默不语,然后从头回想起在祠堂里醒来之后发生的一切,那没有双眼的打更人和画满他们一行人容貌的纸人阵,祠堂里那蛇颈的邱师傅和那群怪脸想必也是摇灯教的人了。可真的邱师傅和镖队在哪儿?徐镖头也一样生死不知。 他越是想便越发觉得心中一片乱,他对这种无能为力的被动感到一丝难以压抑的烦躁不安。 这帮游神教的疯子为什么不杀了自己?二愣子他们几个人现在又在哪里?也一样被关着?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他边上不远处传来。 “有人在那边吗?你也被摇灯教的抓来的么?” 少年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谁?” 但是,那少女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却让他整个都陷入了迷茫和震惊。 “你先告诉我,你是哪位高天尊座的眷属?” 卷一 第十七章 高天尊座 “高天之尊座……我不是什么游神的眷属,我是被他们抓来的。”张熬夜忍着穿肩的痛苦,声音有点嘶哑,“我就是个普通人,躺在干草垛上睡个觉,醒来就到这儿了。” 他没有对这位“狱友”撒谎,事实上张熬夜真的不认为摇灯教是冲他来的,不过先前在那酆都酒肆里的冲突,他也的确暴露了他能在这眠王大梦里看透幻象的能力,甚至他在怀疑是不是因为这一点,摇灯教才把他囚禁于此。少女的话引起了他的好奇,他意识到这个人对摇灯教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游神的了解远比自己清楚。 自己对于摇灯教的所有信息都来源梦醒之后那伪装成胖和尚心声的摇灯教教徒,甚至还让他一度怀疑过孙甘露是假的,直到后面亲自暗中确认无误,这也让他萌生了对那心声的怀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冥冥之中觉得那摇灯教教徒对他说的那些话里,很大部分估计都是真的,全无道理,仅仅出于一种直觉。 现在自己边上牢室里的少女,虽然张熬夜没法看着她来分辨到底是真是假,但却是他增加他对目前处境了解的来源。 这群摇灯教应该不至于编织一个幻象在这糊弄自己陪自己唠嗑吧? 张熬夜脑中思绪万千,但只是一瞬的工夫,他开口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在下北海国张熬夜。能不能告诉我这群摇灯教到底是些什么人?” “我叫红绛。”少女的声音清澈动听,并且显得极为平静,“高天六尊座你应该听过吧?” 得到少年否定的答案后,少女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你不是修士?” 张熬夜颇为无奈说道:“我一开头就说了,我只是个普通人。” 那个名为红绛的少女没有回应,但张熬夜感觉她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的说法,接着他便听到红绛说道:“高天六尊座,便是六位不知什么年代便存在域外的游神,有无法想象的力量,但因为一帝二王三教,这你总听过了吧?因为人间这些势力和大人物的存在,才能避免这世间堕入祂们的魔掌。高天尊座,是一般的存在,没有什么善恶,甚至没有目的,但却能对我们这个世间产生影响。所以才有了世上无数抱着不同目的的人去信奉和祭祀祂们来换取回应,这就是游神教,自然是世间的邪类,所作所为皆只为满足他们信奉的尊座,是所有山上名门正道遇之必除的妖孽。” 红绛似乎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略微停顿后,接着道:“摇灯教这群疯子,信奉的就是六尊座里的巴虺和太岁。” 张熬夜已经听过眠王太岁,却第一次听到巴虺这个名字。 “这还能同时拜两个游神?这是不是和一个人又信佛祖又拜道君一样?” 红绛道:“完全不一样,高天尊座没有善恶是非可言,对人而是完全不可直视不可想象的存在,所以三教对高天之上的存在也有不同的称呼。另外哪怕是信奉同一位尊座的,比如这摇灯教和幄教那群变态都信奉太岁,但却是见了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死敌。而信奉不同尊座的游神教之间也会有斗争,可能是源自高天之上的示意,怀疑尊座之间可能是敌对的,但也不妨碍有些游神教譬如摇灯教这群瞎子,同时信奉两位不同的尊座来进行献祭换取力量。” 张熬夜一边消化这些闻所未闻的信息,一边小心翼翼问道:“献祭换取力量,不需要修行吗?” 似乎想到了什么,少女平静清澈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峻的严肃,“和尊座的任何献祭,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性命甚至往往是其中最轻微的代价,游神教犯下过的罪孽和做过的恐怖之事,你无法想象。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被抓到这摇灯教的祭坛里来,但我劝你永远不要和高天尊座和游神教的人有任何牵扯。” 张熬夜被这少女一本正经的说教给逗乐了,“喂喂喂,我刚从几年苦不堪言的日子里逃出来,好不容易碰到个热心肠的大哥带我走镖讨个生活,结果路宿睡觉的功夫就被这帮神经病给带到这太岁梦境里来了,这还能没有牵扯啊?这总不能怪我头上吧?” 接着他把自己这数日里的经历与那少女娓娓道来,听完之后,少女问道:“你说你能看透这眠王大梦里的真假虚实?” 张熬夜犹豫了一下,坦诚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只要我认真去看,一些假象都会露出真面目,变成了恶心的虫子,我醒来时候手上的镣铐就是这样。但不是所有东西都行,比如这牢门还是这岩壁,不管我怎么用心去分辨都不会有反应。” 红绛道:“张熬夜,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是尊座的眷属?在这片太岁的梦境里,除非三教和监天司中的绝顶高手,不然只有那些尊座力量和神通的眷属才有可能分辨出眠王大梦里头的谵妄和幻象,更何况你还是个凡夫俗子,这绝没有道理。” 少年有点生气,不悦道:“我骗你作什么?我朋友们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我得想办法去救他们。那摇灯教的说了,在这里待久了就醒不过来了。我得找到他们,然后一起想办法醒过来。” 两人陷入了一时沉默,张熬夜突然问道:“红…姑娘,你又是怎么被摇灯教抓来的?” 红绛听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叫我红绛就好,还有我可不是被摇灯教的人抓进来的,我是自己进来的,你可听闻过监天司?” 张熬夜使劲回忆,最后依稀想起似乎听父亲曾经提过,不是很确定地口气问道:“好像是个朝廷的衙门?” “对,我是监天司的人,监天司便是人间负责观测高天之上那些存在,避免和人间发生联系造成影响的。而我来这里是为了追查一些事情。只是先前我和摇灯教的一个大长老战斗,出了一点差错,醒来便被关到了这里。” 张熬夜有点怀疑道:“既然这样,监天司和所有游神教都是敌对的关系吧?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 红绛似乎完全没有因为少年的怀疑感到任何不快,“因为我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位尊座的眷属。而任何一位高天尊座的眷属,都远不是向这些存在做一些献祭换取力量的关系可比的。” 她顿了顿,“……而是直接受到那高天之上的注视。换句话说,便是这些高天尊座在人世间的部下,类似于某种主仆一般的关系。而这一群内心和人格都扭曲的疯子,他们对于那些存在的信仰的狂热是你无法理解的,所以装成某位游神的眷属,算是一张保命符。” 游神……尊座…… 张熬夜有点疲惫地闭上眼睛,入梦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诡异,远远超过他的认识,但他当下不得不去仔细应对。此时他心中隐约有了个念头,但他并不能确定。 他说道:“我有一缕剑气。” 红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少年吸了口气,将故事从几年前的那个熊熊燃烧的村庄开始,一直到因缘际会跌入那座幽灵墓室,包括一行豢坑元宝成功逃脱,到平安县随徐镖头走镖到离山原这无人荒村落宿。 听完了少年的经历,那边的少女陷入了很久的沉默,张熬夜心中忐忑,他有一个直觉,便是那座墓室与这些高天之上的存在有所关联,若那一缕所谓的先天剑气,真是某个游神眷属的馈赠,那似乎很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这是他思前想后总结出来的唯一可能。 少女突然说道:“张熬夜,你想不想修行?” 卷一 第十八章 梦里梦外 眠王无穷无尽的梦境里,在这岁眠国的某座山脚下的寻常小镇,一个穷木匠从镇上做完工,便上街边那脏兮兮的酒肆里要了一壶黄酒,两小钱油纸包好的炒花生,哼着没有调子的歌谣,慢悠悠走回了家。两鬓霜白皮肤黝黑的男人用肩膀顶开了老旧的家门,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充满疑惑和惊喜的声音。 “爹?” 穷木匠蓦然回头,看到那和自己一样黝黑消瘦的少年,正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男人手中的酒壶似乎不想看接下来一幕,于是任性地从男人满是老茧的手中偷偷溜走了。冲向地面,然后便粉身碎骨,溅起一地。 徐应怔怔望着这熟悉的家门口,和那个自己想了无数个日夜的男人,随后这少年郎用那断了指的右手摸着脑袋,那张清澈的笑容上,两行泪水不知何时流了下来。 …… “我给了你十日了,约着今日补缴租,我们这烟花窟巷,钱就是天理,钱就是王法!我也不是做善行的,你今年也要十二了吧,你们那个当妓的娘亲去年死了,那混不吝的二愣子我看也是丢下你跑了,你这小姑娘家的一个人怎么办?真要死在我这屋里,我都嫌晦气!这样吧,今天你便随我回青楼,接着我派几个丫头好好训练一番,让你卖个花苞,就抵作这半年的房租,日后嘛,便和你们那当了一辈子娼妓的娘亲一样,安安心心做个妓,也好有口饭吃……” 这浓涂艳抹的老妇再也没机会说下去,因为她发现了一把剑从身后直直刺穿了自己的喉咙,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蜷缩在自己身前的穷苦女孩儿,随着那把剑凌厉地抽出,她的身子往后重重倒下。 然后那可怜兮兮的女孩忍不住发出尖叫,可很快的,她满是灰尘的脸上,那些惊惧和惶恐在终于看到那个握着剑的少年之后,便统统烟消云散。 “哥哥!” 身上满是伤口和尘埃的唐魏子沉默不言,只是默默地搂着扑到自己怀里的女孩,而那女孩终于再忍不住委屈。 她在世界上最好的那位亲哥哥怀中,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 离山原某处坎坷的山道上,福运镖局大当家徐存义骑着那匹健硕的马儿,一脸严峻地看着前方的延绵群山。在他身后,跟着他赶路的那一队兄弟此时坐在马上,却都牢牢闭着眼睛。他的身上不知为何多了几道伤,衣襟已经染成一片黯淡的红色。 彪悍的络腮胡汉子默默叹了口气,他现在要偏离师爷原定好的镖路,一个人带着这一群人马,赶到附近一座叫拜鹿山的地方,去见一群他甚是厌恶的疯子。然后按照梦里,与那摇灯教的约定,去交出这一车他押下来的镖。 镖师走镖,亲手将所押之物双手奉上…… 他不知道这五箱马车里的货到底是什么,也从没有派人打开看过,这是混这道吃这口饭得守的规矩。但出发之前,他就知道这趟镖必然凶险,那可他娘的是三百两黄金啊,三百两黄金!还不是纹银!只要走完这趟镖,镖队兄弟们一起金盆洗手,兄弟们再一起找个富庶乡间,买座阔气的庄院,这辈子都不用再走刀口讨生活了。 徐存义想到这里,满是风霜的老脸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娘的,砸了招牌也好,大不了回山里。 只要能救下这些,他这辈子都不会放下任何一个的,他的自家兄弟,他的家人。这前半生落草为寇,后半生走镖为生的武夫心里清楚,哪怕是交代了自己这条老命,也不能让自己这群兄弟和那几位刚认识的孩子,在那太岁老爷的梦里头稀里糊涂地梦到最后,落得成为一具具脱水干尸的下场。想到连那来路不明似有神通的胖僧人都睡得正香,肥胖的脸上不知道梦到些什么,偶尔还露些恶心的笑脸,汉子便忍不住骂娘,什么狗屁三教,道士和尚,大难当头还不全是些靠不住的!还有儒家那群读书人,他娘的,读书人心最脏了,走了一辈子江湖碰到几个儒家的书呆子?……好像还真不少,但他娘的那就是些死读书的,全是些负笈游学的呆子。 什么东周列国书卷山,四海七十二书院,还不他娘最后都到各国朝廷里当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而在马蹄声阵阵和耳畔略过的清脆鸟啼之间,汉子恍惚中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天,那个自己仰慕了一辈子的带头大哥死在自己眼前的场景。 青山绿水,狭道悠悠。汉子抬头看着那刺眼的太阳,眯着眼嘀咕着什么,仔细听才能发现是一些极为恶毒的乡野脏话。 最后只闻那汉子低声自语:“什么三教九流,什么高天游神,全他娘的是狗屁,我呸!” …… 昏暗潮湿的洞窟石室里。 红绛的话语落在少年耳中,清晰却不真实。 张熬夜没有回答,反问道:“如果那缕剑气真是某位尊座眷属,那你们监天司不会来找我麻烦?” “当然会啊。”红绛清脆道,“但我不会,而我不说的话,监天司又怎么知道?” “张熬夜你这几年活在生死之间,什么事都考虑得太沉重了,这天下四海不知多少国多少人,儒门和监天司又不是神仙,哪儿查的过来?而且,你遇到的那墓室主人,是不是某位高天存在的眷属这还只是一个可能性,至于那什么先天剑气,多半是逗你玩的呢,哪有什么先天剑气后天剑气?你被那豢养你们的野修开肠破肚还能自愈,这哪是剑气能做到的事?你还真信啊?” 少年被说得有点羞恼,“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山上人,我不懂修行,肉体凡胎的,怎知道这些!” “对啊,所以我问你要不要修行?如果你真的丹池神台都浸透兵家煞气和死气,确实是活不了几年的,丹池主生机,神台修神通,人作万物之长,以此为所别类。” “只要能活命,有什么不学,有什么不能做?” 红绛笑道:“这话就在理多了,我便传你一篇监天司的入门法诀,你且听着……”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少年老老实实背下了那百来字的法诀,他问起这法诀名字,少女说这只是引气入丹池和牵动神台的入门法诀,都不算什么宝贝根本没有名字。张熬夜听了有点扫兴,不过在少女的讲解和指引下,明悟了玄而又玄的文辞之中的含义,认真盘膝而坐感应体内丹池和神台。 这摇灯教祭坛地下洞窟内没有日夜可言,也不知过去多少个时辰,少年吐出一口气,双目睁开,一道说不清的神采从那双漆黑的眸子中划过。 不得不说,山上人和芸芸俗子,果然如隔一道天堑。他在少女红绛详细的教导下按这短短数百字的修行口诀修行,当真牵动起丹池和神台。这法诀怕是任何一个读过书识了字的凡夫都能认全,但若非修士指点讲解,当真无法领会其中那晦涩抽象的含义,从而正确牵动己身。不过几个时辰,他的五感似乎隐约间更为敏锐,而所处的世界对他而言,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清晰感,似乎变得更为真切,他无法描绘这种奥妙。但当和红绛阐述之后,少女很是赞扬,“是的,你算是已经入门了,不过其实你应该也能发觉,只要有修士指引,修行入门其实并不难。” 张熬夜忍不住问道:“那为什么这世间修士那么少?我活了十几年,在这之前更是从未接触过这些山上人山上事。” 少女沉默了片刻,“你觉得,如果你是那睥睨人间两千多年的朝歌大帝,或者是那文武二王,又或者是三教里的大人物,对你而言,是一个人人都修行练神通的世间更好,还是现在这样芸芸众生短短几十载春秋的世间更好?” 张熬夜瞬间了悟少女的意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满是感慨。 此时,如同在当初豢坑坑道里望向徐应时一瞬瞥到的黑气,张熬夜已能“看到”自己腹内丹池和头内神台里丝丝绕绕的黑色死气,正不停浸透着人体内的这两大密藏奥妙之所。 而除此之外,他观察到了体内那一缕混沌不明的剑气,或者称之为气息更妥当。此刻,真正步入了修行之道的张熬夜才愈发觉得那座墓室里,那个满口有意思没意思的年轻男子是个他娘的混不吝的家伙,更可恶的是自己年少无知,还真把那团歪歪扭扭混沌不清的气息当做了剑气。 也不知为何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羞耻感。 少女的声音从边上传来。 “你现在试着牵引你体内那道‘剑气’看看。” 张熬夜伸出手,对着眼前那面无法勘破的岩壁,体内那缕混沌的气息从周身汇聚到他指尖,慢慢在空气中显现,将指尖周遭空间在少年注视下扭曲成缓缓波动,如同一团透明的涟漪。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对着石壁一指,而随着他心意所动。 那缕缓慢而混沌的气息一瞬之间,化为一道恐怖的力量,随着一声巨大的震荡,石破天惊。少年赶紧闭上双眼,下意识侧身,防止被炸开的碎石击伤,却浑然不觉无数细碎石块飞到自己身上之后被周身一团微不可察的涟漪化为了齑粉。 当张熬夜再睁开眼,他看到了碎裂满地的棱石,和那个一身红衣的年轻姑娘,双手环抱,少女那张白皙动人的脸上挂一丝微笑,默默地打量着他。 真好看。 是他当时唯一的想法。 卷一 第十九章 太岁祭坛 一席红裳的少女对张熬夜说道:“果然,你这缕‘剑气’在这眠王大梦里不受太岁的压胜。” 压胜? 仿佛明白张熬夜的疑惑,红绛道:“你知道这太岁的梦境,这所谓的眠王大梦是什么吗?既是字面意思,但又远远不止。” “……是太岁的梦境实质化,既是真实,又超脱于真实,也是虚妄,但虚假于虚妄。” 张熬夜点点头,“我听不懂。” “我现在把这铁牢打开,你稍稍让开。” 少女双手托在身后,踱步到一旁,笑眯眯道:“还好碰到了你,我都怕这些摇灯教的把我忘在这儿了呢。” 那缕混沌的剑气将禁锢二人的牢笼一下劈开,张熬夜回头道出了困惑,“你既然是监天司的修士,你为什么不自己逃出去?” 少女歪着头,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笑道:“眠王大梦里,寻常的术法神通被这梦境里的大道压制,无法施展,我先前与那摇灯教高人战斗,依仗的法宝被那厮夺走。所以嘛,现在我就是个略有拳脚的凡人。” 张熬夜点点头,两人站在狭长阴暗的洞窟隧道之中,一条蜿蜒向着地下,一条则崎岖地通往上方,张熬夜问道:“你认识路吗?我们往哪儿走?你说这里是摇灯教的祭坛,他们在这太岁的梦里也祭拜太岁?” “没错,游神教徒向天上尊座的祭祀方式千奇百怪,但拜太岁的几个,都是献祭肉身和苦痛,很无聊的。而太岁的无边梦境里,据说祂有时会因信徒们的献祭而醒来,给予投视……至于路嘛,往下走就是了,这帮东躲西藏的游神教从来都喜欢把祭坛和据点修在地下,方便隐匿躲藏,跟老鼠似的,自古养成的习惯,在这眠王大梦里我猜大概也不会例外。” 张熬夜好奇问道:“来自太岁的投视?那会发生什么?” “我怎么知道,可能就是死了吧。” 红绛打量了一番四周,转身朝那蜿蜒向着地下的方向走去,少年赶紧跟了上去。 蜿蜒幽深的狭长隧道里几乎没有任何光亮,少女和少年却如履平地在这弯曲的阴暗隧道里穿梭得飞快。但很快张熬夜就感受到痛苦,这红绛不知是不是常年没人可说话,此时逮着了他,一路话痨,哪怕少女的声音清脆好听,在这漫长的黑暗前行的途中也忍不住觉得有点聒噪。 但少女不知道说那些话不知是真是假,听得他有些烦躁,却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下去。 “张熬夜,你知道怎么从这梦里醒过来吗?很简单,你在这里死了,只要你现实中的肉身尚存,便能醒来。但根据监天司库房文献里的记载,太岁信徒在眠王大梦里获得太岁的投视,死了就醒不过来哩,便会成为祂的一部分。” “……而那太岁的真身,遮天蔽日般的恢弘巨大,其性愚驽痴愚,有着无限繁衍和生长的意志,有的人说太岁这尊游神对人间没有恶意,但也有记载相反,曾在朝歌千年引起过人间的大灾祸……据说太岁真身有一万只手,一万只眼,一万张嘴……不对,监天司档案里好像也有前辈写得是两万张嘴,看到的人几乎都疯了。但我那时候读到这里,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既然看过的人都疯了,那他们是怎么数出来这个数的?” “……你知道摇灯教也拜那巴虺吗?不过他们却很少献祭那人面蛇身的尊座,据说非常畏惧祂,而且只敢暗中膜拜祂,可好笑的是,摇灯教这帮瞎子残疾,大部分人的神通却都是来自那蛇神的。” “……幄教和病师殿也都是拜太岁的,不过摇灯教和幄教自古以来都是死对头,碰到了就能看这两群神经病彼此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可好玩儿了,不过病师殿的那群肚子里养蜈蚣的和尚最为古怪,既信佛又信太岁,也从不像这俩伙人那样在人间到处拉人布道入教。” “张熬夜,你知道……” 少年忍不住打断道:“红绛姑娘!别说了,我们接下来不知道要在他们的祭坛里碰到什么,你现在神通术法又都不能施展,万一我们好死不死地正好被太岁看到了呢?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想变成什么游神的一部分……对了,我们在这地下走了有半个时辰了吧,这破洞窟有多深啊?怎么还不到头?” 红绛头也不回,“应该快了,仔细听。” 张熬夜不说话,沉下心来聆听,果真隐约之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音调,似是从很远的地方正在奏乐,但是一种从未听过的器乐,甚至很难称之为乐,因为纯粹是一种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和不协调感的调子,让人听了极为不舒服。 几炷香后,隧道豁然开朗,然后一座张熬夜从未见过的巨大的石门静静地开着,似乎在欢迎着这前来打扰的二人。 远远望去,这座石门简直像一道竖着的白线,突兀地隔绝割开了整片地脉。石门上刻满了奇异的雕纹,直到张熬夜和红绛走近了,少年才发现那上面竟是无数条触手,给人强烈的不适感。 石门前的两人如同墓碑前的两只蚂蚁。 这便是摇灯教的祭坛?这门上雕刻的难道就是太岁?少年抬头看着那道直直连入头顶黑暗的石门,然后抑制住自己脑中不知因这震撼还是说不清原因的某种恐惧,跟着红绛一同穿过石门,这石门实在太过巨大,走了大抵要有几十息的时间,然后他听到了耳畔传来的那声势浩大的怪异音调。 随着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张熬夜发现这是一个大得惊人的地下空间,有数十根几百丈高的巨大青铜柱联接起了天地,呈一个巨大的圆形分布在那地下的广场上,当中有一口几百米的广场上,有一方如庙宇一般巨大的青铜鼎,鼎里盘踞着一团扭动的肉块,从中伸出无数细长的根须,萦绕在空中,胡乱地甩动。 在青铜鼎周围的一圈台阶上,有十来个身着缁色长袍的摇灯教,正对着青铜鼎高举双手,口中念念有词,而边上的广场上,此刻跪拜着数百个衣衫偻烂的教众,似乎在台阶上那些人的指引下有序地五体投地,虔诚膜拜。 张熬夜在豢坑里见惯了血腥,此刻低头看着远处那广场中央青铜鼎内那团莫名的血肉,依旧感到一丝恶心,他问道:“那便是太岁么?” 红绛皱着眉,“应该是太岁的一小块褪留下来的血肉,按照司内文献记载,太岁这位尊座有着无限滋长和衍生的本能,每个瞬间有无穷无尽的血肉蜕落,被新生的躯体替代,我一直以为这是历代前辈喝多了瞎写的,看来未尝没有可能是真的。走,我们靠近些去看看。” 少年道:“等一等。” 张熬夜看着远处广场上那些跪地的教众,闭着眼心意一动,然后将手上的那件与广场上教众无二的破烂长袍递给了少女。 红绛接过长袍,盯着张熬夜,“能在眠王大梦里实质心念,这可真的只是太岁眷属或者献祭了足够多的代价才能获得的馈赠。” 张熬夜已经披上了那件长袍,将消瘦的脸庞隐藏在头罩里。 “你的意思,我在那地下墓室里遇到的这缕剑气,是太岁的眷属?” 少女也穿上了长袍,慢慢顺着石阶走向广场。 “不无可能,但不太像,太岁这位尊座不同于那两位,虽然是无上的存在,但灵智似乎有限,人世间这诸多游神教的行事作风往往会有某些其信奉的尊座的风格,你遇到的那位……似乎太聪明了。” 张熬夜一时哑然。 两人已经悄然摸到了广场边上,隐藏在前方那巍峨高耸的青铜柱投下的阴影之中。 阴影之中的少女,一席红裳被染成了葛巾紫,她轻声道:“看到了吗,我的法宝在那个瞎子手里。” 张熬夜仔细辨视,然后才发现好像这太岁祭坛上的摇灯教,全都是瞎子。 少年无奈,“这帮摇灯教的不都是瞎子吗,哪一个?” 少女直勾勾盯着青铜鼎前那个向着地下众人高举双臂的人影,“鼎前面的,脖子上挂着一颗象六。” 张熬夜顺着话语定神望去,几百步外那台阶上,一个高大的缁衣男人,脸上布满了崎岖狰狞的伤疤,在他敞开的衣襟前,正挂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骰子。 “那就是先前和你战斗的摇灯教长老?不对,为什么他有眼睛!?” 饶是张熬夜天生视力极好,加上修了红绛传授那无名法诀之后,五感又登上了一个台阶,但毕竟相隔太远,这片地下空间又极为阴暗,只能依稀看到那脸上布满了诡异伤疤的男人颧骨高耸,一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流动。 “你知道为什么摇灯教的人都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献祭给太岁吗?”红绛不等少年回应,轻声道,“……既是献祭,但其实也是一种恳求,他们希望能用太岁赐予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 随着少女的话语,台阶上青铜巨鼎前的男人,那双浑浊的双眸转过来,和张熬夜的视线相交,随后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 卷一 第二十章 有凄风苦雨 见金刚怒目 离山原的拜鹿山,人迹罕至,附近有一些荒废的村子,早年间多是一些猎户人家。不知后来什么时候开始,这原本飞禽走兽遍地的拜鹿山慢慢空寂了下来,于是以狩猎为生的百姓便迁徙向别处,离山原这名字说来古怪,辖内多山岭,少平原,老百姓靠山吃山,这离字也不知从而来,或许便是离开一座山,又重新走进另一座山。 镖队一行人,或者说那魁梧汉子徐存义带着那一群陷入长眠的人马,一路顺着一条蜿蜒的山路,来到了一座荒凉的山腰寺庙前。 这间破旧寺庙极大,仿若被人硬生生从山腰间以神力削出了一方平地,那破败的牌匾上写着病师庙三个字。 一个眉须皆白,瘦骨嶙峋的老僧陀似乎早已在此等了很久,看到那汉子,恭敬地双手合十,僧陀宽敞破旧的僧衣敞露着他肋骨可见的消瘦胸腔,此时随着微垂的身子,一道怪异的影子从他突兀的肋骨之下缓缓游过。 镖头徐存义看到这老僧陀,表情跟吃了屎一样恶心。 娘的,除了摇灯教的那群瞎子,居然还有病师殿这群秃驴。他又想到接镖时,那群面无表情但随手端出一箱黄金摆在他面前的客人,那群人右手被白布包扎得严严实实。他便一下子了然,是幄教的疯子。 走了半辈子北海人间的徐镖头本不想接这一趟必然凶险的镖,毕竟没听过游神教的邪祟花钱找镖局走镖的,这他娘的绝对不合常理。 但看着那一箱璀璨夺目的黄金,这魁梧武夫只能感叹,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得了,幄教的烂手儿们下的镖,摇灯教那群瞎子跑来劫,跑到病师殿这群邪秃驴地儿来交易。汉子感叹,可惜这世上拜太岁的游神教出了名的就这仨家,要不然再来一伙,这都能他娘的凑桌麻将了。 一行人马跟着那老僧陀走进了庙内,寺院内一片凄凉,蔓草丛生,正殿被毁去了一半,突然露着一尊漆黑的巨大佛像矗立,这座山腰古寺不知建于何朝何代,又破败于何时,风吹雨淋不知多少年的漆黑佛像早已千疮百孔,格外巨大的畸形脑袋显得尤为突兀,和佛身流畅隽永的雕琢全然不似一体,但被毁损严重,已经看不出黑佛像那颗巨大的头颅本来的模样。 院内杂草横生的广场中间,一群长袍的摇灯教正围在一座巨大的走马灯笼前盘膝而坐。 徐存义看着那些微微佝偻的沉默背影,心中喃喃,“都坚持住,老徐我马上救你们出来了。” ………… 一座细雨延绵的阴郁小镇,雾蒙蒙的天空黯淡了许多,离开了镇上那烟火气弥漫的烟花巷子,消瘦的少年牵着一个瘦弱的女孩,两道身影就这样淋着雨走在清冷的路上。 就像过往的那许多年里一样,无依无靠。 走到郊外青葱的土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坟头,里面是唐二愣子和他妹妹的亲娘,和他们名义上的父亲。一个在红袖楼台里写了一辈子萎靡诗词的落魄书生,书生姓唐,一生不见功名,唯留笔墨障身。攒了全部家当,想将那个不慎怀了客人孩子的青楼女子赎身,给那贪得无厌的老鸨交了钱画了押,满心欢喜的母亲守在房里等着自己的新生。 然后得知那落魄的书生,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巷子外那碧绿的河里。 怎么死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唐魏子从没见过自己这个父亲,但那熬了一辈子苦难的娘亲,忍着无数苛责和排挤,在这有烟火有歌谣有酣梦唯独没有温情的地方把他们抚养大。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那儿童初学的儒家经典,她笑着说,这些可是你们的父亲教我的,可惜呀,这世道不够好,你们爹他便先走了,现在只好我替他教你们。 也就几年唏嘘的短暂光阴,刚刚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的他就看着染了花柳的母亲,一天天消瘦和枯萎下去。 少年跪在坟头,抬头任由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 娘亲死的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凄冷幽怨的雨天,自己捧着那一席轻飘飘的身体,跑到郊外,来到这每年清明前来祭拜的,从未见过的父亲的坟前。那年几岁?十二岁吗?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用双手刨开了土,准备好第一次见到那大概已成一堆白骨的书生,再让这对苦命人死后能够厮守。 哪里有呢?只有一个土堆罢了,那个双手早已刨出血的少年幡然醒悟,原来那群冷血的人连自己那冤死的父亲的尸身都没给母亲啊。 这算什么坟呢?只是一个苦命女子唯一的念想罢了。 唐魏子擦去了流进眼里的雨水,转头对那妹妹说道:“二丫,你已经死了。” 女孩看着这世上唯一对自己好的哥哥,一脸惊恐和疑惑。 “记得吗?你死在了豢坑里,我其实也死了,但被那愣子救下来了,他总喊我二愣子,其实他比我愣多了呢。” “这个梦太真实了,让我不想离开。”少年伸出手,轻轻抚摸妹妹冰冷的脸庞,眼神无比温柔,“但我知道了这是假的,哥哥必须要走了,但走之前,哥哥会替你,替爹和娘,去做我一定要做的一件事,虽然这是那太岁老爷的梦,但看到你,我就不能不去做啊。” 少年拔出剑,丢下孤零零的女孩,他听不到耳畔那越来越远的哭声,他提着剑走到那终年灯火阑珊的巷子里,走到那熟悉的青楼。 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带着鄙夷、费解、厌恶和嘲弄的脸。 这个憨傻疯癫的贱种怎么又回来了? 唐魏子似乎听到众人心中的疑问,他嘿嘿笑着:“大家伙,好久不见,我来送大家上路了。” 几个时辰后,夜色悄悄来临,这似乎永远都满是欢笑和享乐的销魂地只有一地血水和数不清的死人。 楼上一间雅座里,一个青衣道人突然出现,在一片血海里闲庭信步饶有兴致地观赏,似在欣赏一副佳作,随后那身影消失不见。 酆都城里,有个胖和尚抄了一夜经文,但他毫不感倦意,一片干净的禅心里却染上一丝疑虑。 竹鹤总觉得自己忘记什么事了。 很重要的事。 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胖和尚踱步在热闹的街上,闻着香味,走到一家铺里,要了两只盐水鸭,在店家颇为震惊的神色里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嘴里塞满香喷喷鸭肉的胖僧看着眼前人们的眼神,回过神来。 对啊,自己是出家人,为什么自己能吃肉呢? 然后他瞪大了眼睛。 小僧想起来了! 小僧进了这眠王大梦里,小僧要找去救那几个小僧的因果之人。 周遭的人和建筑瞬间扭曲,变成一团疯癫可怖令人看一眼便恨不得拔除双目的可憎存在,这天地间瞬间似乎察到了他,涌起一股无比的恶意和愤怒。 胖和尚扔下手中的盐水鸭,肥胖的脸上怒目圆睁。 便是金刚怒目。 可哪有这么胖的金刚呢? 于是胖僧人怒喝一声,“唵!” 顿时无数血肉横飞,一股无可撼动的金光向周围散去。 肥硕的身姿瘦了好大一圈,胖和尚又怒喝:“嘛!” 此刻连天地似乎都在迸裂,脚下坚实的土地化为无数只纠缠成一团的手臂,想要挣脱逃散,可惜未来得及便被那一道佛光化为了血水。 又瘦了一圈的微胖僧人直直往下无尽的黑暗深处坠落。 然后他合上双眼,心意所动之间一玫琥珀色的奇异叶子出现在他指尖。“菩提叶落,无相无作,兆载永劫,菩萨问路。” 那身影便消失不见。 下一刻,僧人出现在那烟雨濛濛的小镇,看到了那满身是血的唐魏子,和尚一把抓住他的手,“唐小施主,小僧来晚了。” 唐魏子看着这瘦了一大圈,不对不对,两大圈的胖和尚,一脸心疼,“竹鹤兄弟,看把你饿的,这眠王大梦里也要吃东西啊!” 和尚笑了笑,“走,我们去找其他几位。” “等等!”唐魏子下意识喊道,随后他似乎陷入了犹豫,但很快便又坚定了过来,“……没什么,我们走。” 两人一闪而逝。 小镇郊外山坡上,一个衣衫偻烂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他轻轻看了一眼,那带着泪痕的女孩身体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然后带着异样的扭曲,最后化为一团畸形不堪的血肉。 那人盯着地上那一团挣扎扭动的血肉,以极为嘶哑的声音自问道:“冥冥无上太岁的礼赐,可以重来的圆满,为什么都不在意呢?” “你问我,我去问谁?”苍老的木匠瞪着眼,“反正儿子回来了就行。你也别管那么多,早说了吉人自有天相,让你别信那些神婆,给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钱没了可以再挣,我还没老呢,这个家我扛得起来。” 徐应看着父亲苍老的神态,和母亲那张又是难过又是欣慰的脸,心中喟然。 这就是眠王大梦吗?记忆里的那个家,熟悉的小镇,早已不存在的亲人又这样真实地团聚在一起。 徐应知道是假的,但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愿醒来。 因为真实是那么残酷又苦痛的事情。 他这样想着,然后肩头被一只手用力拍两下,唐魏子那熟悉的声音笑道:“哟兄弟,你这家可比我活大的狗窝像样多了。” 胖和尚默默地合十,原本正在争执的父母瞬间一齐回头看着那僧人,接着浑身化为一团扭曲的血肉,狰狞地结合在一起,变成一只怪异的巨手。 徐应看着眼前这一切,黝黑的脸庞上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四周的一切都开始变幻,显露其真实的无边磅礴生机和浓烈的腐败,死和生最剧烈的交替试图呈现出其最残酷的本质。 “叭” 胖和尚一脸怒容,肥硕的身形又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缩了一圈。那道威严慈悲的金光普照,洗涤荡却一切试图滋生侵袭的血肉。 断了指的少年左手抽出朴刀,一脸平静地站起身。唐二愣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回是他那受了伤的右肩,只是少年似乎对肩上传来的痛苦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