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修行志异》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一章 天罡三十六变 旭日东升,晴空万里。 大乾,淮州,庆安府。 一间小小的屋子坐落在宿县城南,只两三间房舍,并一个几步大的小院。 吱! 推开窗户,好让院子里的风吹进来。 梁璟放下手中的书卷,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少年着一件素色衣服,洗得有些发白。面容清俊,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脸上有些苍白,好似大病初愈。 “……神圆明则无来无去,形永固则无死无生,混成元顿,直入无为,性命双全,形神俱妙……” 一阵空灵的道音在梁璟耳边流转,而他早已见怪不怪。 这声音只有他能听见,不过奇异之事,听得多了,也就不奇异了。 “都已经三个月了……” 梁璟轻叹一声,眼光望向天空,目光悠然。 他本是地球上一个社畜,业余爱好就是淘一些古籍残篇。穿越前,他在旧书摊上发现一本古韵古色的线装竖版《天罡三十六变》,里面全是一些图录与文字。 梁璟一时兴起就买回家,研究起来。结果只看了一个序文总纲,就昏昏沉沉,一觉不起。 再醒来,已经穿越至此。 三个月来,梁璟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一切,心情也从早先的不安慌乱,变成现在的淡然。 耳边时常回响的声音,便是那本《天罡三十六变》的序文总纲。 梁璟前世尤好道佛两家的经典,对这本害他穿越的“罪魁祸首”也有一定的了解。 单从这总纲来看,这本书是一部讲究“形神修行”的道家典籍。其中记载了三十六种法门,各有妙用。书上言:一旦修成,可窥无上大道。 这本典籍的内容全都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但是梁璟现在只记得第一重变化的图录,其余的内容尽皆模模糊糊,全不曾记清。 “或许我修成了第一重变化,才会记起接下来的法门。” 梁璟心中猜测,闭上双眼,一副图案在脑海中慢慢显现。 荒野之中,一只莽牛跋涉其间,皮肉凝实,纤毫俱现。莽牛的不远处有一只猛虎提足向前,威势赫赫。 天罡三十六变,“九牛二虎”。 这第一重变化的法门,便唤作“九牛二虎”。在《天罡三十六变》中,属于“炼形”的诀窍。 这里面的“九”和“二”都只是虚指,按照梁璟的理解,这一重变化若是练成,将具有极强的力量。 “或许一切的奥秘,都在这些法门之中……”梁璟收敛了发散的神思。 “吱呀”一声,梁璟的房门被推开。 一个俏丽的身影端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 “哥哥,吃药了。” 少女软糯的声音传进梁璟的耳里,也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梁璟看着眼前的少女,十四岁的年纪,身高已经近前世一米六左右了。体态妙曼,秀发如瀑,一双杏眼灵动,黛眉如画。只是一身浅蓝色的衣裳,洗得有些发白。 梁家总共一子一女,少女是梁璟在此世的妹妹,名唤梁嫣,年方十四。 梁家里,梁父梁母于去年逝世,梁璟身为家中长子,连办两场丧礼,奔波劳累,在为其母事丧路上淋雨发病。 他强撑着办完丧事回到家中,便卧床不起。 直到梁璟魂穿此世,继承了这具身体以及全部的记忆。 梁嫣拿着一个勺子,小心地搅动着杯子里的药汤,待到凉的差不多了,才递给梁璟。 梁璟接过汤药,对少女说道:“小妹,我自己来吧。” “嗯嗯~” 梁嫣应了两声,坐在旁边,笑眼紧盯着自家大哥。 看着梁璟气色一天比一天好,梁嫣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 去年对于梁嫣来说,是人生中最苦的一段时间。先是父母病逝,再是兄长卧床不起,家里的事只靠她一个小娘子支撑,直让她身心交瘁。 梁嫣眉眼间有些憔悴,梁璟也心疼不已。 他继承了原身的所有记忆,来到此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眼前的妹妹。 看着小丫头为了他忙前忙后,请医用药,照顾他时,也是无微不至。梁璟心中早已将她视作亲人了。 少女的衣服上还有几个补丁,梁璟心里一酸,轻声问道:“小妹,你今天还要去张大娘那么?” 听到自家兄长的问话,梁嫣连连点头,又有些笑意上扬:“今天张大娘说要教我些新手艺呢。” “又是偷偷的教吗?” “嗯嗯。” 梁璟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小丫头,心间有一股暖流涌过。 张大娘是附近的一位绣工,经常能从一些铺子或大户人家里,接来些针线活。她便又分些活给邻里做。 只是她这种中间过了好几手的活,利润也很微薄。邻里街坊们,不是家里急用或穷苦的,基本不会去她那。 而梁嫣则是最近跑她那跑得最勤快的。 原因无它,唯家贫尔。 梁父生前是一名大夫,开了家医馆。虽然医术不甚高超,但也有些积蓄,算得上是中等人家。 只不过去年一连串的死生病事,彻底地拖垮了梁家。 治丧、看病、用药。 再加上梁嫣不过是个小姑娘,旁人欺她年幼,诓骗了梁家不少银子。梁嫣现在只能去接些能做的活计,来开源持家。 “等哥哥身体再好些,我们把家里的铺子卖了,我再攒些钱,哥哥就能去县学读书了。” 梁嫣一点点地计算着,俏丽的脸上尽是憧憬。 听到妹妹的话,梁璟心中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着看她。 大乾文科之路与梁璟前世的古朝类似,都是读书科举这一套,只是形制上有很多差别。 大乾读书人须过四试才能参加科举考试,分别是童子试、县试、府试、州试,关关难过。 梁璟前身自幼读书,至十六岁,也就是去年方才过了童子试,得到了去县学读书的资格。 按理他去年应当去县学进学读书,但是孝行为先,只得先去为父母治丧,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梁嫣只觉得等哥哥病好了,再攒够学资,就可以继续去进学。却不知道,这县中风气之坏,梁璟的名额拖了快一年,早就被人施手段占去了。 而梁璟也是被人提醒了才知道。 不忍打断妹妹的畅想,梁璟含笑着说:“小妹,你一会什么时候去张大娘那。” 梁嫣似是想到了什么,愁声道:“我等一会吴大娘她们过来一起去。” 梁璟看到自家小妹的反应,心中一动,沉声问:“刘四他们今天还在街上吗?” “嗯~” 听到少女肯定的回复,梁璟不禁心中微怒,不过他不会在小妹面前露出声色。 “那你等着一会再过去吧。” 梁嫣也点头应下。 不多时梁璟喝完了药汤,梁嫣收拾好了碗碟,又叮嘱了自家大哥午饭,便和上门的妇人一齐出去了。 待到梁嫣出门,梁璟的面色才沉重起来。 刘四是城南有名的泼皮无赖,近日里总是出现在梁家门前,只盯着梁家进出的人,惹得小丫头心惊胆战。 梁璟自然明白内情,他卧病在床之时,曾有友人上门,说他的县学名额被人顶去了,是城南魏府的管家康氏子弟。 而这刘四正是投了魏府做奴仆。 那他紧盯着梁家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 “魏府、康家、刘四……”梁璟心中默念着,眼中神色飞转,若有所思。 魏府是宿县本地的豪族,几乎垄断了宿县的民间铁器生意。而康家则是依附于其的一户奴仆。 不过虽然只是奴仆,其势力也比他们相依为命的兄妹二人要强得多。 “还要再做计较。” 梁璟轻呼出一口气,走进小院,开始了他今天的修行。 在脑海中观想出“九牛二虎”的图录。 存神其中,弯身站立,双腿一前一后,双手缓缓伸出,伴随着动作,浑身上下皮肉都被拉动。 力量自大腿而起,贯通全身,脑海中图录的神韵流转。 梁璟一步跨出去,宛若一头莽牛顶出,身体四肢、腹、胸、背的皮肉都在震动。一点一滴的力量在汇聚。 不一会的功夫,梁璟身上发热,竟已大汗淋漓。 “这九牛二虎的法门实在是非同反响,我只是按照图录演练,就感觉身体越发健壮,真不知道完全练成了会是什么样子。” 梁璟盯着自己双手,心中满是激动。 他前身是个苦读经文的学子,身体孱弱不堪,连普通人的比不上。 但是现在梁璟按照《天罡三十六变》上的法门修行不过月许,就感觉自己的力气有了极大的增长。 “我现在虽然看着瘦弱,但是单比力气,恐怕一般的壮汉都不如我。” 梁璟心下欢喜,他这还只练了没多久,若是持久练下去,没准还真能拥有“九牛二虎之力”。 ……………… 到了正午时分,梁璟收拾了一下,缓步走出了家门。 街上人来来往往,大多穿着朴素,不沾颜色。 梁家门口不远处,站着三个壮汉,身穿黑色短打。露在外面的胳膊、小腿上,显出健壮的肌肉。 三人贼眉色眼,紧盯着路过的行人,时不时哄笑一声。 为首的壮汉一口龅牙,说话也是最大声,腰间系着一条青色的带子。 梁璟的目光从他腰间的带子上闪过,便往巷外走去。 “等等。” 一只手忽然伸在梁璟面前。 刘四轻笑着,身后跟着两人,走上前来。 “梁家大郎,身体不错啊。这是打算去哪啊,该不是要去读书考学吧,哈哈哈。” 刘四的声音干裂,好像吃了沙子一样。 梁璟稍站定,冷声道:“干你何事!” 刘四听了他的话,也不作怒,阴测测地笑道:“不过是问问罢了,梁小哥这么生分干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就要抓他的肩膀。 梁璟看也不看,伸出手搭上刘四的腕子,脚上扎根,手上用力一掀。 噗通! 刘四被推得一个趔趄,连退几步没能站定,一屁股摔在地上,扬起阵阵灰尘。 他没想到梁璟这一手的力气竟然比他自己还要大上几分。 刘四吃得这亏,臊得脸通红,大声地叫唤起来。 “好小子,敢偷袭我!” 身边的几个帮手见状,也是大怒,连忙上来拿他。 梁璟脚下用力,往后跳了一步,声色俱厉地呵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你们敢当街伤人不成!” 他这一声厉喝,引得街上行人都注视过来。 “你你你~” “你给我等着!” 刘四等人看着街上的众人都有围过来的趋势,有些慌了神。又想到这条街上都是梁璟的街坊邻居,只得丢下几句狠话,便匆忙离去。 梁璟看着落荒而逃的三人,双眼微眯,抖一抖衣袖,继续往出走去。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二章 青带 宿县是庆安府城下辖十县之一。 有近四十万人口,城内分为东西南北四城,其中以城东城南较为富庶,城西城北较为贫瘠,城外有诸多乡野附邻。 梁璟走出家中走出来,绕过几条街道,往城南的顺义坊走去。 “刚才我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再加上大街上人来人往,方才有惊无险。但我只不过有一把子力气,若是再碰到刘四他们,恐怕就不好办了。” 梁璟一边走着,一边在心中暗自盘算。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不过练了几次“九牛二虎”的图录,有些力气。但是真和刘四这种泼皮无赖斗起来,决讨不了好。 “刘四腰上系的是武馆弟子的入门青带,手上肯定有些功夫,我就是和他单对单,应该也不是他的对手。” 梁璟走在路上,虽然心间思绪纷飞,但是面上却神色自若。 这个世界武风极盛,可以从县中修身馆,以及各种私人开设的武馆看出来。 县中修身馆是朝廷设立的授武之处,基本可以类比县学,不过收人极严。普通人家的弟子若是习武,基本都会选择县中有名武师的武馆。 而大乾武馆之中,有一些通用的规矩,也是学自修身馆,将馆中弟子分为四等。 入门者,授青带,评语是“初通拳脚,体魄强壮”。 刘四虽然只是得了青带,但终归是学过些功夫,受过专门的训练,比梁璟这样一个门外汉还是要强上不少。 梁璟步履稳健,又绕过几条街,走到了顺义坊边。 顺义坊是城南一片最繁华热闹的地带,由数条街构成。 食肆、酒馆、青楼、赌坊,鳞次栉比,随处可见。稍大一些的门面前,都有门房喊客,招揽生意。 街面上骏马香车,人潮涌动,在坊市中不停地流淌。 梁璟走到一间小店门前,看了看门号,方才走了进去。 甫一走入,就有人喊到,“小璟,这边。” 梁璟顺着呼声望去,一名少年正伸出手示意他。 这少年身形健壮,穿着黑色劲装,胸口绣了一个“猿”字,腰间也系着一条青色的带子。 梁璟走到近前,还不等坐定,这少年就急不可耐地言语起来。 “小璟,你身体可好些了,怎么今日慢了这么久?可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路上碰到刘四了?” 梁璟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少年,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 这少年唤做刘应,算是他前身的发小,二人一起长大,虽是一文一武,但是十分投机,是不可多得的好友。 “不过是一些小事耽搁了,你近来可好?” 刘应听他说的轻松,也就放下心来,笑着回道:“嗨,我能有甚么不好的,最近学拳有些长进,得了条青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嘴上说着不值一提,但是面上激动,手上还摩挲着腰上的青带子,显然是颇为自得。 刘应自十四岁开始习武,被送到县中的白猿武馆学拳,一直到如今,三年苦学,终于得了条青带,也无怪他得意。 梁璟自然注意到了他腰间系着的青带,也定睛细看。 这腰带做工一般,并不精美,就只是一条普通布带,染了青色。不过这条腰带系在习武之人的身上,就表示着入了门。 “初通拳脚,体魄强壮。”这是《大乾武经总要》定下的评语,被修身馆用青带表征出来,也通于天下。 “这可是大喜事,今个儿得你做东了。”梁璟向刘应拱手笑道。 “好说好说。” 刘应笑得两眼眯起,满口答应下来。 这小店靠近白猿武馆,刘应也是店中常客,便做主点了菜。不多时,店里的跑堂端着菜上来。 “来尝尝,这店里的烧鸡可是一绝,我们武馆里的师兄弟,个个都馋这口。” 刘应频频为梁璟介绍到。 二人大快朵颐,好不畅意。 梁璟一边吃着,一边和刘应聊道:“你现在得了青带,再多久能换上绿带?” 刘应咬着一块鸡肉,囫囵吞下,咋了咋嘴,“难!” “想得绿带,要将‘武经总要’上的拳法一一练成,我至少还需三年苦功。” 听了他的回答,梁璟也是暗自咂舌不已,三年青带,三年绿带,这武科之路是真的一点不比文科简单。 授绿带者,《大乾武经总要》的评语是,“拳脚熟练,气血雄壮”。 梁璟出言安慰道:“不过你现在也才十七,再三年也不过二十,倒也正是时候。” 刘应也点头称是,“我倒是不急,巡捕司里招捕快的年龄放宽到二十二了,五年时间,我肯定能拿到绿带。” 梁璟闻言也是连连颔首。他知道这位发小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习武,当差。 大乾各府各县中都有治安维稳的巡捕司,巡捕司每年都会从民间吸纳武功好手,刘应的目标就是进入其中,成为一名吃官饭的差人。 不过巡捕司招人也有规矩,就是二十二岁之前拿到绿带的武馆子弟,才有机会。 “隔街的王二哥,你知道吗?” 梁璟点了点头,刘应所说的是他们隔街一位习武之人,据传颇有天赋,大他们五岁。 “王二哥前不久得了红带,说是过几日就去巡捕司当捕头了。”刘应轻叹一声,语气中有些羡慕。 绿带做捕快,红带做捕头。 巡捕司的规矩就是这么简单,有实力就上。也无怪乎刘应羡慕,捕头和捕快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梁璟脑海中不禁回忆起《大乾武经总要》上的评语,“登堂入室,皮肉凝实”。 看着刘应脸上几分神往,几分自惭。梁璟便轻喝一声:“五更天里起来练武功,你刘二郎又岂会换不得一根红带?” 梁璟所说的,是刘应在家练武的时候,经常五更天里起来锤炼身体。 刘应被他的话一醒,也是大笑道:“还是你梁大郎会说话,吃饭吃饭。” 二人又吃了一会,话题兜兜转转,方才说起梁璟的来意。 刘应也不复先前的笑意,沉声道:“小璟,你可想好了,入了那门子,真就难出来了。” “若只是为了应付那刘四,你就来我们武馆也是一样,虽然你起步稍为晚了点,但终归是来去自如。” 梁璟知道他的关心,也笑道:“梁某的确是心向道门。” 见到刘应依然面色沉重,梁璟也收敛笑意,正色回道:“家父家母相继逝世,我也身患重病,如今好转,才真觉什么是生死无常,唯有道门可予我得解。” 梁璟一番言论,刘应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说道:“我可以为你引荐此人,他堂叔是清河观的掌籍,入道之事,找他绝对可靠,只是这银子……” 梁璟忙回道:“你放心,我家倒还有些积蓄。” “既然如此,那你就在此稍候,他一向来得晚,不到午后不会现身,只要他一出现,我就带他来看你,总之今日一定让你见上。” 刘应说得干脆利落,梁璟也拱手谢过。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刘应结过账后,便回去赶武馆里下午的功课了,独留梁璟一人在店中等待。 随着午时渐过,店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唯有梁璟坐定不动。 他在沉思接下来的计划。 加入清河观,是梁璟深思熟虑之后,所做出的决定。 说到清河观,就不得不提一提大乾的道门了。 大乾道门极盛,基本上各府各县都有不少道宫观寺。 在大乾,道士也是一个极好的职业,司掌斋醮法仪,不仅是官府举办各种仪式上的礼使,而且出入上流,也是诸多达官显贵的座上宾。 只不过想要成为一名有度牒的道士极难。 朝廷设立了有司来分管安排各地道门事宜。若是想要成为在籍的道士,需先得本地的道官举荐,再去京城参加道考,方能授予度牒,成为官方认可的道士。 道士之难得,可见一斑。 宿县本地的道观,以清河观为首。这些道观上连官府显贵,下接当地豪族,可以说是宿县一等一的势力。 梁璟欲投身道观,除了要借助道观的势力保身之外,也存了修道的心思。 因为他脑海中的《天罡三十六变》就是道家法门,他想要探寻其中的奥妙,少不得要与道门打交道。 因此,清河观就成了他当前最优的选择。 入得道门,进可与同道交流,退可潜心古经。 心念转动之间,时间飞逝,小店里的人来来往往,唯有小二时不时过来添些茶水。 黄昏之时,日色渐晚。刘应终于扯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年走了进来。 这人身形痴肥,有些弯腰驼背,腰上系带无有颜色。 “小璟,这位便是申远申兄。”刘应为梁璟介绍道。 梁璟起身拱手一礼,“见过申兄!” 申远斜着眼看了看他,也不回礼,径直坐下,“就是你要去当道士?” 刘应朝着梁璟歉意的笑了笑。 梁璟自然也不恼,顺势坐下问道:“正是在下,不知道申兄这儿,是个什么章程?” 申远自顾自倒了杯茶水,“给观里准备二十两,我抽一两。” “进了观里,排了活就老实做事,每个月休两天,做上三年再往上琢磨。别去嚷嚷什么自己有门路的,丢人现眼。” 他面无表情,语速极快。这一番话他显然是说了不知道多少遍。 梁璟等他全都说完,才出声问道:“不瞒申兄,我想问的其实是‘在家居士’的章程。” 申远听了他的回话,一口茶水直接呛在喉管里,连咳了好几声才平复下来。 “你们合起伙来消遣小爷!”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三章 在家居士 申远一双吊眼瞪着二人,脸上满是怒意,拍案而起。 “我好心好意给你们说道,你们倒寻我的开心,‘在家居士’,呵,你还真敢问!” 刘应不懂他们所说的“在家居士”是些什么意思,只是见申远突然变色,便忙上来打圆场,“申兄,许是有什么误会。” 申远此人,贪懒怠惰,入了武馆习武三年,还是腰无青带。但是在他们白猿武馆,众人却或多或少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只因他家里有个奢遮堂叔,是清河观里的掌籍,在观中颇有些地位。 申远平日里为人介绍入道观,抽些中人银子,故而囊中财资不少,常在武馆里呼朋引伴,是以刘应也不想贸然得罪他。 梁璟看着深远勃然大怒,也不慌神,只淡然看他,等他冷静些。 “误会?!”申远怒喝道:“若真想做‘在家居士’,往清河观里去,哪个门子会拦你?你又何须找我?” 原来道门之中,未取得正式入门的弟子,分为两种,分别是火工道人和在家居士。 火工道人需在道观中从事苦力差事,相当于道观里的杂工,每个月休两天,其余时间全在观中服役。 虽只是观中杂工,但也算入得道门,苦修之下未必没有成为正式道士的机会。因此哪怕是火工弟子的名额,也让人趋之若鹜。 申远常为人介绍的,便是火工道人。 像他所说,入观须准备二十两银子。要知道大乾的银子购买能力极强,一个简朴人家,一年的的花销嚼用也不过十两银子罢了。 道观中火工弟子之难得,由此可见。 而“在家居士”就又有不同,顾名思义,在家居士就是在家中修行的道门居士。 相较于火工道人,在家居士无需担负劳累的活计,就可以托庇于道门。 因此这“在家居士”基本都是为了那些有钱人所准备的。 那些个富家翁,捐个大笔银两,混一个道门身份,既不用操持劳作,还可以享受道门的便利,附庸风雅。 而道观对此也是乐见其成,在家居士多为本地富户,家中有势力,大家合则两利。哪怕是什么都没有的,只要有钱,道观也是举双手赞成。 所以申远说,既然想做个在家居士,完全不需要找他,只要往清河观门口一站,说明来意,自然有人迎梁璟进去。 “城东的胡员外,去年捐了一百八十两银子,才得了在家居士的身份。一百八十两!你掏得起吗?!” 申远上下扫视着梁璟,见他衣着普通,无金无玉,说起话来愈发刻薄。 “这……”刘应也是被申远说的数目惊了一惊,不由得看向梁璟。 一百八十两,这可是一笔巨款。 他能被家中送来习武,每年的学费就要将近十两,已经让刘应父母有些难以担负了。 如今梁璟家业败落,怎么看都不像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的人。 梁璟迎着二人的目光,摇头轻笑道:“不瞒二位,梁某家中别说一百八十里了,就连八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嗤~” 申远饮下一杯茶水,摆摆手就准备出去,懒得在这耗费功夫。 “不过在下家中有一本,清河观先代住持明光道长手抄的《清静经注》,所以才特地来找申兄的门路,想求个方便。” 听到梁璟不紧不慢的话,申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提起的脚步瞬间顿住,当场便愣在那里。 “哎哟!梁兄我瞧着便是有能为的,这还真是了不得了。” 申远冷面化笑颜,有些痴肥的身子连颤带抖,忙挤到梁璟身边,搓着双手。 “明光道长可是一百多年前享誉庆安府的高道,即是他老人家真迹,少说也值个一百多两银子,不知梁兄可否容小弟一观?” 梁璟看着凑到跟前的申远,肥头大耳,一双狡黠的小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线。 他所言不虚,那书是梁父曾祖那一代,机缘巧合而得。后来随着明光道长名气越来越大,梁家便将此物留以传家。 这也是梁璟敢去问询清河观事宜的底气。 “此物乃是家祖留下的传家之宝,梁某又怎会随身携带。若非在下有意道门,又放不下家中幼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擅动此物的!” 梁璟面上有些许沉痛,话中顿挫,有声有情,颇让人动容。 刘应也附和说:“是啊申兄,小璟是我好友,绝不会诓骗我等,他说有就肯定有的。” 此事终归干系不小,申远没见到真本,也不敢妄动。 只不过他见梁璟说得诚恳,又有刘应在旁应和,心下也添了几分信任。 申远暗自想到:“此事若是真的成了,以后我在堂叔那也要多几分体面。” 这般想来,他心中天人交战,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 申远咬了咬牙,便说道:“二位既然都这么说了,申某自是信了。” “梁兄手上有这等宝物,想求清河观中一个在家居士的名额绝不成问题,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到了观中,没能……” 他话不说尽,只是神色凛然,颇为严肃。 梁璟也郑重道:“申兄放心!” “好!那就三日之后,我在清河观侧门处静候梁兄。”申远拱手一礼,洒脱言道。 梁璟也回了一礼。 三人复又说了几句,申远才离去。 等到申远走后,刘应才回过头来说:“小璟,你真的打算用你那传家宝去投道门吗?” 他语气中多有不解。 这可是一百多两银子。有这笔钱,完全可以去乡下买上几十亩地,再雇些人手,做个悠哉悠哉的小地主了。 梁璟知他想法,便笑着解释道:“他说值这么多钱,是因为我这传家宝是清河观的祖师爷留下的,不是遇到他观里人,这书值不得这么些银子。” 梁璟所言不虚,其实这种古籍,若非遇到真正喜爱之人,是不值钱的。手抄古籍,若非书法名家,其实不算什么。 但这明光道长乃是清河观里先代住持,他手抄的道经,别人都可以不认,但是清河观里的道人却不会不认,甚至还会溢价去收回。 所谓卖东西也要找对买主。 清河观就是梁璟最好的买主,只是他收得不是银子,而是一个在家居士的名额。 刘应听罢,也是恍然而觉,不再去追问。 “既然你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这申胖子虽然看上去呆头呆脑,但做事精明,他既答应了你,也就差不离了。” 梁璟也好奇问:“这人既然家里是清河观里的掌籍,怎么没入道门,反而来这习武?” 刘应笑道:“这申胖子最是被惫懒的,他自己也不愿去观中做苦活,又读不下去书,只得来习武。” “不过此人练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三年下来,依旧毫无寸进。” “但是他家里终究非同一般,因此我们馆中青带绿带都敬他一些,就是红带的师兄也不会随意开罪他。” 刘应说得有几分唏嘘,似是感慨。 梁璟听了也是无言以对,他本以为是道门与本地武馆有什么联系,才会有这种道观高层的子侄去武馆学武的事。 却没想到就只是单纯的贪懒怕累。 二人又聊了几句,刘应就回武馆了,他吃住基本都在武馆里,一个月也只有几天时间能回家。 梁璟出得顺义坊,便往家里走去。 小妹快要回家了。 ……………… 城南,康家。 康潜端坐着,饮下一盏茶,放下杯子。 他是魏府的管家,也是魏府的下人。但是在这康家,他又是家里的老爷。不过他需在主家服侍,也不常回来。 “那梁家小儿身体真的大好了?” 站在他面前的刘四忙不迭地回道:“看着确实是好了。” 康潜眉头紧皱,觉得有些麻烦。 他那孙儿是家里难得读书的料子,就是考得不大好,恰逢这梁家小儿,治丧卧病,拖了许久没去县学报到。 他就施了些手段占了梁璟的名额。 若是梁家小儿就这么死了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又活过来了。 如今他那孙儿已经在县学读书,若是这梁家小儿去闹起来…… “他要去县学读书,需得先去公塾里取文书,你们找个时间,给他个教训,打残了也就是了。”康潜慢条斯理地说着盘算。 这梁家在本地全无亲族,家里只一个少年幼女,他拿捏起来实在是简单。 “是!” 刘四连忙应声。 只是他顿了顿,又轻声说道:“只是您老看这人手……” 康潜瞪了他一眼,奇道:“你们几个还拿不住这么个小儿?” “嗨!您老是不知道。”刘四急溜溜地回道。“这梁家小儿有几把子力气,咱这也是为了您老的事稳妥些。” 康潜不耐地说:“好了好了,回头让森儿和你们一起去,毕竟是他弟弟的事,他也该出份力。” “他前不久得了条绿带子,正愁没处炫耀呢。” 讲到这里,康潜也是眉开眼笑,一张老脸皱巴巴直挤得像副橘子皮。 刘四则是马屁不停,连连点头道喜。 ……………… 城南玉古巷,梁家。 梁嫣正絮絮叨叨的同自家哥哥分享这一天的见闻。 梁璟一边小心翼翼地摆弄着桌上的小布包裹,一边时不时点头示意。 他同梁嫣说过要投道门的事情后,本以为要费很多功夫才能说服自家妹妹,却没想道被小丫头毫无压力的直接接受了。 这也让他对这个世界道士的地位,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哥哥,我今天又领到二十文钱。” “啊?!”突然听到一声“哥哥”,梁璟还有些茫然。 梁嫣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为他碗里添了些菜,“哥哥,你先好好吃饭。” “哦哦。” 梁璟忙吃了几口饭。 “哥哥,清河观那边要多少银子,才能入门啊?”梁嫣轻声问道。 她自然知道清河观的名声极大,是上好的去处。她只担心那观中的入门资费太高,难全兄长之愿。 梁璟咽了咽口中的米饭,笑道:“此事倒无需担心,我托了朋友去问了些门路,运气好的话,兴许一文都不用也说不定。” 梁嫣极信任他,见自家哥哥如此胸有成竹,也不再去多想。 “嗯嗯,哥哥多吃点。” 烛光下,少女笑靥如花。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四章 清河观(上) 梁璟怀揣一个小布包,往城南边缘快步行去。 他和自家妹妹解释清楚自己要投身道门之后,便收拾了家中余物。 这几日里,他变卖了梁父生前留下的医馆,换了六十三两银子。今日又自家中取了些钱,凑足七十两整,便带上传家的古籍,来寻申远。 城内人来往匆匆,到了城南边缘,行人渐少,梁璟就加快步伐。 等快到了道观附近,行人又渐渐多了起来。 不多时,梁璟就走到清河观前。 清河观位于宿县城南与城东的交界之处,因流过宫观的松水河而得名。道观建立而今已经近两百年,可谓传承悠久。 行至观前,一座古朴大方的道家宫门映入眼帘。两侧飞檐,正上方匾额上刻着三个大字———清河观。 右侧门柱上言:松花香宫院。 左侧门柱上言:清水澄道心。 匾额上还有题注:李复隐手书。 道观正门处时不时有人进出,大多衣着光鲜,有小厮奴仆簇拥。观门口还有几个知客道人,在迎来送往。 梁璟深深地看了一眼,便转身向道观右侧走去。 转过正门,未行几步,就远远地看见申远在侧门处来回踱步,时不时往外望一望。 “申兄,久候了。” 见到梁璟的身影,申远急忙迎上来,大喜道:“梁兄果然信人也!” 二人见过礼,一番寒暄。 申远便迫不及待地问:“梁兄今日可带了书来?可否容小弟一观!” 他说得十分急促,显然是对此极其重视。 原来申远那日回去和自家堂叔说过此事后,便被其叮嘱过,若是梁璟真有古籍在手,大可允他一个在家居士的名额,然后把书弄到手。 申远见自家堂叔说的郑重其事,也不敢怠慢,今日起了一个大早便在此处候着。 先是怕梁璟不来,现在等他来了,又怕他拿不出东西。 直惹得申远心慌意急。 梁璟自然知道申远的意思,见他焦躁不已,也直接从怀中取出古籍。 “申兄自可观之。” 申远小心翼翼地接过古籍,翻开一层层的布帛,就看一本页面发黄的书册,封皮上写着:清静经注。落款是李明光手书。 书页内的字体飘逸灵动,自有一股道意在其中。 “笔走轻灵,钩画锋锐,果然是明光道长的真迹!” 申远捧着这本《清静经注》,颤巍巍地翻了几页,忍不住喃喃低语道。 听到他的低声评语,梁璟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诧异。他本以为申远只能看看样子,没想到此人虽然其貌不扬,却于书法一道,颇有些造诣。 申远越看心下越安,待到确认无误之后,又小心谨慎把书用布帛包好,交还给梁璟。 “有此书在,梁兄想求一个在家居士的名额,可谓是易如反掌。”申远一张圆脸上笑意快要溢满而出,喜盈盈地向梁璟道贺。 明光道长作为一百年前的高人,享誉庆安府,又曾是清河观的住持。如今观中当家的,尽是其徒子徒孙。 寻常人需要耗费数百两资财,才能从观中求一个在家居士的身份,还得是家有势力的。 像梁璟这种全无背景的,若是真想当一个在家居士,至少得三百两银子起步,或许还未必能成。 但如今他持一百多年前的先代住持手书上门,这清河观对他自然是门户大开。 申远带着梁璟自侧门而入,穿过了游人来来往往的前院,步入后院中。 后院极开阔,有楼阁数间,大都朴素精美,又有房舍数十栋,新旧间杂。后院路无杂人,行者皆着深蓝色道袍,或洒扫、或担物、或推车,不一而足。 二人又绕过几间房舍和树林,沿路都有道人向申远点头示意,申远也回礼甚勤。 不多时走到一间小楼前。申远带着梁璟自前门而入,穿过大堂,在几个小道童的指引下,走进一间厅房。 房中四面都摆满了书墙,正中一个书案,伏座着一名中年道人。 道人着青色道服,染制的颇为上乘。木制发簪扎出一个道髻,几缕鬓发垂下,面目和善。 “二叔,这位便是欲投观中的梁璟,梁兄。”申远轻手轻脚地走到道人身边,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那中年道人扶案而起,先是冲申远点了点头,又转身过来看向梁璟。 “听说小友有意入我道门?” 梁璟连忙上前表明来意,只道自己家中历经死生病事,惟望归入道门,侍奉道君,修行德性。只是家中尚有幼妹需要照看,如今有明光道长的手书古籍一册,愿捐与观中,望开一方便之门。 说罢,便将怀中古籍递给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细细翻阅过后,也颔首示意道:“贫道申衍宏,忝为这清河观中的掌籍,小友既持祖师遗物上门,缘法天定,这入道之事,自无不可。” “且我道门不同那化外之流,你念亲人之情,亦是道德所在。” 梁璟闻言大喜,连连谢过。 申衍宏收好古籍后,转过身去书案上寻了纸笔,问了梁璟一些身份问题,诸如户籍、年龄、经历等等,在薄册录下了信息。 最后,申衍宏又和他说了一些关键,“你的出身我已经在册记下,只是你还需去公塾,取来私文与我,方才算作正式入了门墙。” 梁璟以前曾在县中公塾读书,县中公塾面向全县适龄学子,教授学问。对每个学生都有公私两份文书,以作记录。 现在申衍宏便是要他取来私文,而公文则是需要清河观遣人去验。 梁璟一一记下后,申衍宏又给他开了一份凭条,上面记录了梁璟的出身、在家居士的身份以及申衍宏的签记。 领了凭条,梁璟便和申远出了掌籍小楼。 二人走出时,午阳高悬于空,洒下金芒。清河观中,松花新发,透出阵阵甘香,溢满宫院。 梁璟深吸一口清香,再吐出浊气,好不畅快。 转过身来,梁璟拱手谢道:“今日之事,实在是多谢申兄指引了。” “不敢当,不敢当!” 申远摇头晃脑,面上喜色按捺不住,忙回礼道:“梁兄如今是这观中的居士,可非同寻常啊,申某岂敢居功。” 他臃肿的身形摇晃起来,如同水桶一般,心中却是十分得意。 梁璟含笑自怀中取出几两银子,对他说道:“之前申兄说介绍火工道人的中人费是一两银子。如今为我这居士之事,奔波劳累,梁某冒昧,这些银子还望申兄不要嫌弃。” 申远猛地跳将起来,大叫道:“这如何使得!梁兄快收起来!” “这居士的名额,全靠梁兄自家得来,申某哪里好意思再收这银子!” 他双手连摆,推脱得厉害。但又哪里犟得过梁璟的力气,被梁璟三两下就把银子放入他怀中。 见梁璟面色和煦,又真心实意,申远也不再推辞。只是在心中暗赞,此人值得深交。 他为人介绍入清河观做火工道人,那些人大多都是没甚么本事的,能够在观中脱颖而出成为正式道士的机率极小,是以他也不大看得上。 但是梁璟就不一样了,清河观居士的身份在整个宿县都是吃得开的。 而且他深觉梁璟为人通透,又极知礼,如今既做了居士,以后说不定会有一番作为。心念至此,于是也愈发亲近。 申远笑道:“梁兄手上有掌籍录下的凭证,倒是可以先去领了居士的行头来,回头补了文书,自然就是正经的清河观居士哩!” 梁璟一奇,申远便带着他往观里另处绕去,二人穿过几处房舍亭台,又径过一方丛林,几间屋舍并在一起,屋外的匾上写着:清河观库。 申远走到尽头的小屋,大咧咧地推开房门,娴熟地喊道:“守业!余和!出来接活了!” 梁璟也跟着踱步而入,这间小屋不过十来步见方,屋里摆着几张书案。侧边挂着帘子,通往其他屋。 两个十来岁的道童,匆匆忙忙掀开来帘子,快步走了进来。二人一看到申远那肥硕的身形,登时露出笑颜。 “原来是申三哥来了!” 名为守业的童子,嗤嗤笑道:“三哥今天又发财了!” 另一名童子虽不作声,但也是附和着笑。三人显然是熟识了。 申远拍了拍肚皮,大笑道:“快去帮我这兄弟把物什都置办齐全了,三哥少不得你们的好处。” 一边说着,一边将梁璟的凭条递了过去。 “我这兄弟可是居士,你们两仔细着点!” 二童子先是笑嘻嘻的去接凭条,后听到申远说梁璟是居士,吓得连忙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领了过来。 二人仔细的端详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愈发恭敬了。 守业躬身一礼,“还请这位居士稍等片刻,我等这便去准备居士的道装。” 说罢,便和身边的道童一齐转了出去。 申远自顾自地从书案上取茶水,又为梁璟烫了一个干净杯子,与他端来。 申远喝了一口茶水,便直接喷了出来。 “呸!张知库这都排的是些什么茶水!” 梁璟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喝得津津有味,他在家中,可没茶水能喝。 申远见他淡然,更是赞赏,笑道:“梁兄既入了清河观,这观中倒还有许多门道,须得注意。” 梁璟闻言也是正色回礼:“还请申兄赐教。” 他对于这宿县本地排行第一的道观,有许多不懂之处,极需一个深知关键的人为他解惑,其实这也是他交好申远的原因之一。 申远身为清河观掌籍的子侄,还常为人介绍火工道人之缺,绝对是他能接触到的最了解清河观之人。 二人谈话之际,忽然一阵喧闹自门外传来,梁璟和申远也不禁抬头望去。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五章 清河观(下) 一名身着直领大襟深蓝色道袍的年轻道人,在几名同样穿着的道人簇拥下,走进了屋子。 簇拥在四周的道人,虽然身着蓝色道袍,但是道袍上污渍痕迹不少,各个面上谄媚,甫一进门,便大声叫喊起来。 “守业!余和!” “兔崽子都躲哪去偷懒啦!还不快出来接曾师兄!” 这叫唤声尖锐刺耳,惹得申远的眉头一皱。 等几名道人注意到屋内端坐着的申远与梁璟,那肆意的喊叫声戛然而止。 梁璟自然不动声色,而申远的脸上笑意则渐渐掩去。 直到给申远看清那被众人围着的年轻道人,才发出了一声冷哼。 其余的道袍粗糙者,尽皆不动声色,整个屋子突然寂静下来。 梁璟看向那年轻道人,虽然同样是身着蓝色宽袖道袍,但是料子似乎更为上乘,而且其上干净整洁,毫无污垢,其主人显然不曾做过粗活。 道人身形笔挺健壮,面上露出一抹淡笑,目光炯炯,扫视过屋内。在梁璟身上只略作停留,便直直地盯在申远身上。 “原来是申三儿啊!” 年轻道人虽然面带浅笑,但是语气上尽是嘲讽,“今日来观中,是又做成了买卖吧。” “今年可赚到了十两银子?要不要我再给你介绍些生意。” 周围环在身边的道人闻言,也都是忍不住笑。 申远脸上气得通红,拍案而起,怒视着年轻道人。 “曾二,你不要欺人太甚!” 曾姓道人看着勃然色变的申远,脸上笑意更盛,“我如何欺你了?我好心给你介绍生意,哪怕是申掌籍知道了,也要赞我一声才是。” 听这对头提及自家堂叔。申远怒形于色,正要发作,只是忽然间好似想到什么,突然平复下来。 “不过是当不得度牒道士罢了,曾二说话何须夹枪带棒。” 申远怪笑道:“我叔父不选你,自有他老人家的理由,你好好修行,再过几年,虽望不得真牒,做个假牒,倒也不是没有机会。” 他这话一出,那曾姓道人脸上顿时不复笑容,阴沉下来,几欲滴水。狭长的眼睛也露出一道憎恶之光。 周围本来有些瞧好戏的道人各个都低头噤声,不敢说话。唯有梁璟神色自若地看着两人。 曾姓道人沉声道:“道门中事,不是你一个不学无术之徒可以置喙的。” “你在外面做着我清河观的买卖,纵使得了申掌籍的默许,也不要太狂妄。不然的话,丢的也是申掌籍的面子。” 见申远只阴笑一声,不再说话,又看见一旁的梁璟神情淡然,曾姓道人心中愈发恼怒。 他不客气地朝着梁璟训斥道:“即是新入门的弟子,还不早日去奉道院中应名。” “若是和那些浑人学得没了规矩,我清河观中也容不下你!” 奉道院是清河观中,管理弟子杂务的地方。主要是面向底层道人,以分派各种粗使活计。新入门的火工弟子,都要去那应名领活。 梁璟本来还在观察这一群人,忽然听到他这番“训斥言论”,心下只觉得有些好笑。 此人旁的先不论,至少这迁怒他人的品性就落了下乘。 听到曾姓道人此话,申远先是一愣,旋即捧腹大笑,也不去管屋内其他人如何看,直笑得原地打转。 梁璟也是摇头苦笑,不做言语。 见申远如此肆意,又看到梁璟摇头,曾姓道人心中怒火中烧,藏于宽袖下的双手握拳,正要发作,突然身后探出一道弱弱的声音。 “梁居士,您的道装已经准备好了。” 守业和余和两个道童看见屋里人多,一时间没有挤进来,只得在外面喊着。 屋内的道人们全都听清了,看着梁璟的目光全都大变。 “这!居士!” 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只因这清河观中的居士实在是不同寻常,若非本地豪强,就是家资甚巨,不然得不来一个居士之名。 而这两者,无论如何,都绝非好惹的。 “居士……”曾姓道人口中默念着,感觉自己脸上有些羞煞。“这么年轻的居士,是哪一家的弟子,怎么我从没见过?” 长舒出一口浊气,袍下的双手自然散开,曾姓道人面色宛如春风化雨,向梁璟点头示意:“原不知道兄是居士之身,是小道冒昧了。” “在下曾道广,还未请教道兄高名。” 见到屋内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面前的曾道广又换了一副脸孔,梁璟也是啧啧称奇,对这人的面皮,又多了些了解。 “不过是一个浑人罢了,不足污曾兄之耳。”梁璟拱手施了一礼。 虽然作礼,但他话中却并不客气。若他不是居士之身,这位曾道广又如何会正眼瞧他。此人行事做派,实在让人不喜。 曾道广刚露出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一旁的申远却是扬眉吐气般,“梁兄居士之身都被人认作是‘浑人’,真是让人贻笑。既然如此,我等浑人还是不要再污人耳目得好。” 说罢便带着梁璟往外走去。 梁璟淡然一笑,与众人施了一礼,便随他而出。 到了门口,申远已经将那两个道童手里的包裹拿到了手上,和二人挤眉弄眼了一番,才扬长而去。 屋舍内。 曾道广再不掩厌恶之色,对身旁的人吩咐道:“去查一查这位梁居士。” “是!” ……………… 申远领着梁璟在清河观内四处转悠了一会,又为他指引了观中的一些关键之处,包括经楼、讲堂、说法院、玄坛、斋堂等等。 申衍宏身为清河观掌籍,在观中极有地位。申远言他自幼便在宫院中走动,对这一草一木都十分了解。 听他细细说来,宫观楼阁的来历典故,真称得上是如数家珍,也让梁璟也受益匪浅。 到了午饭时分,申远又领着他往斋厨去用饭。 斋厨有一片屋舍聚集,当中是一座二层小楼,一楼极广阔,内中几乎可容下数百人同时就食,二人到时已经有不少着深蓝色道袍的道人在用饭了。 申远带着梁璟径直往二楼走去,二楼被分割成数个小间,彼此都用实木隔开,小间内各种用具颇为精美。 坐下没多久,便有小道童来上菜,上完菜后,又为他们把门带上。 申远为梁璟倒了一杯茶水,笑眯眯道:“梁兄,快尝尝这道观的饭菜,若要我说起来,整个宿县地界上,也就宿味食肆的味道能稍胜一筹。” 宿味食肆是宿县一等一的酒楼,据传在里边随便吃一顿饭,都要将近一两银子,顶得上一般的小工两个月的工钱。 梁璟也不客气,投箸夹起一块烧肉。 那油亮的烧肉肥瘦相间,入口即化,油汁横流在口舌之间,带来极佳的味觉体验。 梁璟也不禁眉头上扬,这道菜可以说得上是他穿越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菜了。清河观的斋厨果然不同凡响。 二人大快朵颐,好不畅意。 申远许是热了,直把自己襟衽敞开,竟吃得满嘴流油,汗流浃背。还频频为梁璟荐菜倒水,举止之间,愈发的亲厚了。 经历过方才库房里的事情,他心中对梁璟的认可更上一层,眼下竟有引为好友之意。 梁璟心思剔透,也看在眼里。 那位曾道广显然与申家叔侄有过节,而他受申家之恩,才能入得道门,做了居士。这站在哪方?如何表态?自然一清二楚。 而且那曾道广为人刚愎,动辄迁怒他人,也让梁璟不喜。 “不过那曾道广似乎在清河观中,颇有些势力……”梁璟心中思索到,便向申远出言问道:“申兄与那曾道广似是有些过节,看此人在道观中前后呼拥,却不知是何来历?” 申远擦了一脑门的汗,吸溜两口,回道:“此人梁兄确实须得注意一番,他为人最是尖刻,梁兄今日在库房中恶了他,日后少不得会有些麻烦。” 梁璟也正色以待,洗耳恭听。 “要说他,还得先说到这清河观中的格局,这清河观里有三尊神仙,分别是住持、知观、监宫……” 申远将这清河观中大小人物,一一道来,梁璟也听得极仔细。 清河观最早只是一个小道观,两百年前出了不少高道,遂转成了官建道宫,清河观也迎来了它的飞速发展。 如今的清河观里,有度牒的道士将近四五十人,余者诸如未授牒的弟子,火工道人,侍奉道童,全加起来,林林总总有数百人之多。 而这其中,地位最高的三位,分别是是观中住持,知观以及监宫。 道观诸修以住持为尊,但是住持一般不问俗务。实际料理宫观细务的是知观。知观者,即知宫观事,有权摄、统领之责。监宫则又有不同,一般由朝廷任命,从外地调任而来,主监察、巡视。 在这三位之下,又有五大道官,分别是尚座、典客、掌籍、知库、直岁。以上这八位,就是清河观里道职最高的八位正牒道士。 说到这正牒道士,梁璟本来还不解,申远为他解释方才恍然。 那些真正去京师过了道考的人,得了京城道录司发下的度牒,称作正牒。正牒之外,还有一种名为假牒的说法。 只因有些地方距离京城实在路途遥远,颇为不便,朝廷遂允许各州道纪司刺造一些州内度牒,以表彰身份。这便是假牒,假牒道士可持度牒,在州内云游,也就是在州内可以视作正经道士,只是出了州就不好用了。 但是正牒难得,假牒便是许多道人一生的目标了。 清河观每年都有几个假牒道士的名额。 曾道广是观中典客之子。此人自幼在观中修道,今年在清河观议定假牒道士名额之时,被申衍宏否决,遂怀恨在心,和申远言语之时也颇有怨念。 道门之中也有如此多的门道,等到申远全都说完,梁璟才如梦初醒。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六章 尾随 申远捧起一大碗茶水饮下,喉间滚动,发出“咕嘟”的声音。 “哎!”他轻叹道:“虽然我不太待见此人,但是他自幼就在观中修行,手上颇有几分功夫。” “方才梁兄你落了他的面子,我走得匆忙,就是怕他发作,我们身边没有帮手,倒是难讨得好。” 稍顿了顿,申远又语重心长地对梁璟说道:“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梁兄日后在观中遇到他,还是须得避让一二。” “你是居士身份,只要不去理会,他也难来惹你。” 梁璟也是点头示意,曾道广手上有几分功夫,这点他也不意外。 这个世界流传着“天下武功出道佛”的说法,再加上他穿越而来,自己就身怀道门玄功,自然不会小瞧这清河观中的道人。 “申兄说他手上有几分功夫,不知道他与你们武馆中的好手比起来又如何?”梁璟好奇道。 申远稍加思索道:“道门之中自然不会纯粹于武功,还有许多道学课业要研习。” “曾小二的功夫修行……我估摸着应该略强于武馆中的绿带好手,但绝到不了红带的水准。” “绿带与红带之间……这也很厉害了,那曾道广看上去也就十八岁左右的样子。”梁璟心中暗自思忖道。 他修习天罡三十六变中“九牛二虎”的图录,感觉自己的力气每日都有增长,但是还是觉得比不过一般的青带弟子,更不用说那些绿带好手了。 他毕竟只是有些力气,但终归不通拳脚。真要是斗起来,打不中人,只能被动挨打,梁璟自觉可撑不了几下。 而且那些武馆中人的力气也非同小可,就单角力而言,都未必比他弱。 “还是要勤加练习,我若真有‘九牛二虎之力’,再修习拳脚,就算红带武者,我也未必怕他。” 梁璟心念电转,脑海中自有一番打算。 他想要研究透自己穿越之因———《天罡三十六变》。眼下的主要目标就是清河观中的经楼古籍,以及观中所传的修行法门。 就在他沉思之际,申远继续说道:“也幸好他武功未曾修到皮肉上,不然我叔父还真不好阻他授假牒之事。” 授红带者,《大乾武经总要》的评语是,“登堂入室,皮肉凝实”。 梁璟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复问道:“申兄,难道在观中修到了红带的功夫,就能得授假牒了么?” 申远“吓”的一声,连忙叫道:“怎么可能?!梁兄有所不知,在外头红带武徒许是个人物,但是在这观中,红带却算不得什么。” “这观中数百火工道人,大多都有功夫在身,或青带或绿带。唯有功夫修到了皮肉上,方可脱了火工道人的身份,成为观里的正式弟子,就像那曾道广一样。” “成为正式弟子以后,还需勤修道学与武功,才能更进一步,成为假牒道士。” 申远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直说得口中干涩,忙端来一杯茶水饮下。 听完他的话,梁璟心下也是豁然省悟开来。“数百位习武好手,上面还有正式弟子、假牒道士、正牒道官。这清河观果然不愧是本地第一道观。” 在梁璟心中称奇不已之时,申远又道:“假牒之贵重,已经是许多道人一生难望的目标了。” “这曾小二修行不够,他爹想强推他上去,实在是不大像话,因此便被我叔父在议定之时给否了。也正是如此,才让他记恨在心。” 梁璟也是暗自点头,整个清河观中,正牒道士不过十数位,剩下来就是假牒道士了,其地位可见一斑。 也难怪那曾道广被申衍宏否了之后会如此怨憎。 二人又慨叹了一番,等到用过午饭之后,梁璟便拿着包裹与申远辞别了,约好来日再聚。 ……………… 梁璟提了包裹,并未直接往家中回去,而是打算去趟城南公塾,取得自己的私文。 他近来常演练“九牛二虎”图录里的莽牛之形,除了力气有较为明显的增长之外,他能感觉到自身的体力也越来越好。 梁璟自早上出门直到现在,都在奔波不停,却毫不觉得累。 须知他这具身体三个月前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九牛二虎”的图录之妙,显而易见。 宿县有三座公塾,分别坐落于城东、城南以及城北。城南的这座公塾位于顺义坊背后,只隔了几条街。 梁璟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公塾内,绕过几间屋舍,便找到了公塾中的负责看管文书的胥吏。 自无阻拦,取得个人私文后,梁璟告了一礼便回转出去。 待他走后,那胥吏向身边的人抱怨道:“你拉着我作甚,总不好白白地看着梁家大郎遭打。” 身边的胥吏回道:“总归难保,你提醒了他,回头他挨了康家的训,怨不得康家便怨你。” 二人无话,只看向门外远去的身影,轻轻摇头。 梁璟放好私文,回身看了看公塾里。 塾中有不少青年人正在苦读,惟望能过童子试,得一个县学名额。 当年的“梁璟”也是这样的,怀揣着五试登科的梦想,勤学苦读。 只是这一切都与如今的自身无关了。 摇头不再多想,背着包袱出得公塾,正准备往家中行去,不过粗粗行了几步,梁璟就感觉身后似乎有人跟随。 心中警铃声大作,梁璟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身往街热闹之处寻去。 “大娘,这只发簪怎么卖?”梁璟指着一个铜制描花发簪子问道。 “十五文钱。” “与我包起来。” “好嘞。” 二人一番对答,梁璟再摆弄着摊位上的其他东西,眼角的余光搜索起背后的尾随人。 “是他们!” 待到梁璟看清了身后的人,心中的大石也慢慢放下来,依旧面色和煦的同支摊的大娘聊天。 …… “大哥,他这是要往县学去吗?”一个身穿短打的壮汉低声问道。 刘四轻轻摇了摇头,“不管他是去哪里,今天等他落单,就直接找个僻静的地方教训一顿。” “去县学更好,县学在城东,穿过城南边上,就是打死他都没人知道。” 刘四的话音较轻,但是狠毒无比。 “快去通知康家那位,就说快要动手了。” “是!” …… 梁璟收拾好发簪之后,便继续往顺义坊边走去。 这里人极多又繁华无比,刘四等人不敢轻举妄动,也跟得很吃力。 “他怎么往武馆里去了?” 刘四不解地看着梁璟的背影消失在白猿武馆门前,身边的帮手也是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等!”刘四面上阴晴不定,咬牙道:“我就不信他能一直不出来!” “好。” 三人蹲守在白猿武馆前,也不敢靠得太近,就是给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这闹事。 ……………… “小璟,你怎么今日有空来馆里看我。” 刘应听得门房喊话,说前门有人找,便匆忙出来,就看到梁璟拎着个包裹在前院口等着。 梁璟正上下打量着这白猿武馆,里面许多着黑色劲装,胸口绣一个“猿”字的少年正在练拳。 只不过外院场面上的人大多腰上无有颜色,都是连青带都未有的新人。 这些人见到刘应从内院出来,个个都问好,口称师兄。 梁璟笑道:“无事就不能来看刘师兄了。” 刘应听他打趣,也只挠头憨笑:“不过是些新入门的弟子喊着玩的,哪里真的算得上什么师兄。” 二人又聊笑了一会,梁璟将他拉到一个僻静之地,与他附耳低声了几句。 “什么?!”刘应双目圆瞪,怒道:“你说刘四他们在门口蹲守你!” “我这就去叫上馆里的师兄们,出去收拾他!” 刘应双手握拳,满脸怒色,胸中气急,提步就要往武馆里面走去喊人。 “且慢!” 梁璟一只手按在刘应的肩膀上,制住他急促的步伐。 刘应起步之势硬生生地被他止住,又听见梁璟的劝告之语。 “你现在出去也于事无补,他没有招惹你,你如何好在顺义坊外动手,到时候你在馆里也不好交代。” 刘应被梁璟的话一醒,也只好稍微按下怒气。 “那小璟你现在要怎么办,他们就是要等你落单,只要你出了武馆的大门,他们就会继续跟上你。” 刘应话中依旧难掩气愤。 感受到好友的关心,梁璟的心间也不禁闪过一丝暖意。 他面上一笑,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全盘交代出来。 刘应听着听着,脸上的怒容也渐渐消去,露出一抹喜意。激动之下,拳掌相击,大笑道:“太好了,没想到小璟你居然已经是清河观居士了。” “那我现在就跑一趟,到时候一定要让这刘四好看!” 梁璟亦是含笑点头。 “对了小璟,你现在怎么力气大了这么多?连我都走不开。” 梁璟默默缩回按在刘应肩膀上的手,“许是你最近太劳累了。” “是吗?” ……………… 白猿武馆外,顺义坊边上一间茶铺。 刘四等人一边喝着茶,一边盯着白猿武馆的正门。 “砰”的一声,茶杯被重重的摔在桌面上,一名身穿黑色劲装的少年,引来周围人的注视。 只是众人的目光在看见他腰间系着的绿色腰带之后,就都默默回转开来。 “我们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少年怒气冲冲朝着刘四问道。 刘四忙安抚道:“我的康少爷哟,你就再等上一等吧,他眼下进了武馆,我们总不能冲进去找他的麻烦吧。” “哼!白猿武馆的武功又怎么比得上我们广德武馆。若是我们馆里的师兄弟都在,就算冲上门去,他又能怎么样!” 康森拍案而起,桀骜的话语回响于身周,掷地有声。 此时,茶铺里突然走进来一名白猿武馆的弟子,腰间系着条红带。 “掌柜的,来壶鹤春。” “好嘞!” …… 康森默默地坐了回去。 刘四又低声劝道:“康少爷,这人多嘴杂,你再等上一等,侧门也有我们的人,只要他一出来,我们定然错不过他!” “嗯。”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七章 林中恶斗 刘四等人在这茶铺一直等到日暮时分。 茶壶里的茶叶来来回回过了几次水,喝到嘴里,已经全无味道。 “呸!” 吐出一口茶叶沫子,刘四挺着熬得酸涩的双眼,紧盯着大门。 坐在一旁的康森更是等得焦躁不已,时不时发出一些动静,碰得桌椅碗碟齐响。 “出来了!” “出来了!” 刘四和身旁的帮手看到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的大门前,激动地叫唤起来。 康森直接蹿出来,就要跟上去,却被刘四紧紧拉住。 “我的康少爷哟,别着急,等他到人少的地方再动手!” 康森不耐地甩开刘四的手,哼道:“行了,别磨叽了,先跟上再说。” 刘四看着他略显赤红的双眼,心里也是有些发怵,眼前这位可是广德武馆里有名的狠角色,刚十八岁就得了绿带,连同门都打伤过好几位。 连忙吩咐身边的人去把帐结了,刘四快步紧跟上去。 ……………… 梁璟背着包袱,往城南边缘行去,他走得不快不慢,似乎对于身后的跟踪者都无察觉。 日暮时分,路上的来往行人依旧不少。 刘四等人紧紧辍在梁璟身后,只隔着数十步远。他们个个面露凶恶,路上行人都不敢直视。 “竟多了一个绿带好手,还如此年轻,不知是哪里的来历?” 梁璟心中暗自思索着。“若是康家的人,今日倒要做一笔大买卖。” 思绪转动之间,他眼中划过一道厉色。 这康家的人占了他的名额不说,见他身体痊愈,还屡次派人在他家门口蹲守。 今天他一去公塾领了文书,就遣了这么多人尾随。 真是豺狼之心,昭然若揭! 心念电转间,梁璟依旧保持正常的速度,走在通往城东的官道上,一边还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 “好小子,果然是往县学去!” 康森面露凶光,紧盯着梁璟的背影。 宿县只一座县学,就坐落于城东。梁璟下午去取了文书,便往城东去,显然是要去县学里应名读书。 一想到家里为了小二去县学读书之事,费了那么些银子,康森心里就怒火中烧。 如今这该死的梁家大郎竟然还敢去县学里坏事,真是自寻死路。 等会定要用武馆里传授的铁山掌法,将他的腿骨一寸一寸的捏碎,方能出这口恶气。 想到这里,康森心里的邪火也越烧越旺,看着梁璟的背影的面上,也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两波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到了城南的边缘。 城南的边上是一方茂密的松树林,树木挺拔,遮蔽天日。夕阳的余晖只能穿过林叶缝隙,透入其中。 “真是一处好地方。”步入其中的梁璟在心里默念道。 “站住!” 一阵叫嚣声从身后传来,梁璟顿住脚步,缓缓回首。 康森不屑看着面前的梁璟,身形瘦弱,文质彬彬,怎么看也不像有几把力气的样子,心中对身边刘四的轻视又多了几分。 “你便是梁璟?” 康森上下打量了四周的树林,“你倒是挑了一处好地方,我本来只想打残你,但这地方太好,不如就让我打死你算了。” “到了下辈子也好记得是我康某给你选的风水。” 康森暴虐的声音回响在林中,就连一旁的刘四听得也是心有悸念。 刘四斜瞟了一眼康森,见他面色狰狞,心中不禁回想康森的一些传闻。 据说他十六岁就得了青带,在乡下打死过一个老人,康家只赔了几两银子,就把事压下去了。 真是个天生的残暴人物。 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杂念晃空,刘四朝着梁璟叫喊起来。 “梁家大郎!你好不晓事,你那名额让康家少爷读了去便算了,你怎敢自去县学坏事,要知道今日之事,可都是你自找的。” 几人以康森为首,朝着梁璟步步紧逼过去。 看着呆立不动的梁璟,康森嘴角上扬,咧出一个张狂的笑容。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腰间的绿带子随身摇晃,康森脸上狞笑不止,却见梁璟忽然摇了摇头,往一边撤去。 自他身后,走出几个人。 一个身形痴肥的小胖子,摇头晃脑,脸上堆满了坏笑。 胖子身侧跟着两个健硕的大汉,个个衣服鼓囊,似乎裹了不少,最外层是件灰袍。 “你们是梁璟请来的帮手?”康森止住脚步,眉头紧皱地盯着面前的几人。 他主要是盯着那身形健硕的两个壮汉,这两人看上去不像普通人,二人都是面无表情,身材挺拔,却不知道有没有功夫在身。 至于那个小胖子,他还没有放在眼里。 刘四等人看清了场面,也是惊怒交加。看这样子,显然是梁璟早就发现了他们,不仅把他们引了过来,还请了帮手在这蹲守。 这小胖子自然就是申远,他笑眯眯道:“梁兄,这小子说话恶声恶气,倒颇有几分意思。” 他下午接了刘应的报信后,就连忙带了人在这蹲守,以策应梁璟。方才康森等人的话,他也是都听在耳里。 “好小子,以为埋伏在这,就能讨得好吗?我这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广德武馆的武功!” 康森听到这小胖子话里的羞辱,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邪火怒气,右手弹出,直抓向申远。 他刚才已经观察到了,那两个壮汉随从,身上全是污垢,手上还有泥痕土迹,一看就是经常做粗活的人。他估摸着应该是着小胖子家里的杂役。 即是杂役,那必然没有什么功夫。 他得授绿带,气血雄壮,熟练武经七功,还练成了武馆中的招牌武功,区区几个杂役,哪怕是有几把子力气,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这样想着,那右手握拳已经快要攻到申远的面前。 “砰!” 一张带着黄土痕迹的手掌,迎上了康森的拳头。 “这……” 感受着自己的劲力尽数被这手掌接下,不曾动摇半分。康森有些呆滞地仰视着那“灰袍杂役”。 他却面无表情。 刘四等人看着前面康森已经上了,自觉自己这边人多势众,便一拥而上。 只是他们差了几个身位,还没等走到近前,就见一个“灰袍杂役”闪到了面前。 刘四还没回过神来,那灰袍人就一个巴掌拍出,带动劲风,迎面而来。 刘四有些拳脚在身,也知道回臂格挡。只是他那动作太慢,勉强挡住,却感觉一股大力从那巴掌上传来,直接把他格挡的手臂拍飞。 “这至少是绿带的水准!”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刘四面容扭曲,手臂颤抖,而那灰袍人的下一击又到了面前。 …… 这边康森在感受到自己判断失误之后,也不敢再怠慢,连忙收拳回身,连退几步,摆好架子。 但那灰袍人却不容他退,紧随脚步,欺身赶上。 康森在武馆中也不缺实战对练,心知不能再退,便拧身用力,右臂回拉,直拳冲出。 太祖长拳,武卒点枪。 这是由大乾太祖整理军阵冲杀之术,所创下的一门拳法。被收录于《大乾武经总要》之中,为大乾武人炼体所需修习的第一门武功。 康森这一手“武卒点枪”打出来,以臂膀为枪杆,以拳为枪尖,直刺过去,真宛如武卒持枪冲杀。 灰袍人提掌接下,手臂微退,化解力道。还不等康森准备下一击,他便右手成掌,划动劲风,袭面而去。 “好快的速度!”康森看那灰袍的一掌转瞬即至,心下也是大惊,连忙右手回防。 “砰!” 康森虽接下这一掌,却也连退几步。 “这力道,都快及得上馆里的红带师兄了!” 康森越打越心惊,对手的招式并不高明,但就是速度与力道都远强于他。 不等他多想,灰袍人又逼了过来,康森只得硬着头皮与他拆招。 两名灰袍人与康森等人斗在一起。 梁璟在一旁看的目不转睛,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武人打斗,那拳脚碰撞,闪转躲避,看得他心念飞转,思绪不断。 “我现在力气却是不小,约莫比一般青带还要强一些,但是我没有拳脚底子,真打起来,不知道躲避,也没有章法,却未必是青带弟子的对手。” 梁璟目光闪动,心里在盘算着自己的实力。 今日若不是他唤来了申远和帮手,真要是独自被这群人堵上,恐怕还真难善了。 一旁的申远似乎对这些打斗都不感兴趣,又或者是对自己带来的帮手信心十足,竟转过身来与梁璟说笑。 “梁兄,我今日一接到你的消息,就带了人手过来,你说可算及时?”申远眉开眼笑地看向梁璟。 这群人为何会针对梁璟,刘应寻他的时候,已经和他说明白了。 他元知梁璟居然是得了县学名额的士子,心中的敬意更深一层,连忙叫上道观里交好的火工道人,前来支援。 梁璟拱手一礼,笑道:“今日若非申兄来得及时,恐怕梁某都要长眠于此,给这群人逍遥法外了。” 申远神色凛然道:“梁兄这可差了,你身为我清河观居士,若真叫这帮宵小所趁,那才真叫糟了!到时候恐怕整个宿县都要给翻过来,寻出这帮小人来正法!” 申远的话虽然夸大的成分,但其中之意却不假。 梁璟如今是清河观中在录的居士,如果真的不明不白的死在野外,那定然会惊动道观,惹出宿县衙门,大力侦查。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八章 康家 梁璟与申远在这边聊着的时候,林中的恶斗也逐渐明朗化。 刘四与他的几个帮手都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发出阵阵痛哼声。 康森这边也是左支右绌,难以抵挡“灰袍杂役”的攻势。 “若是再这样打下去,只会被他慢慢拖死!” 康森自知不妙,心中发狠,突然右掌鼓动,手掌上的皮肤泛出青黑色,裹挟着巨力朝着对手胸口纹去。 广德武馆,铁山掌法。 这套武功是广德武馆中的秘传武功,因为招式之间需要武人调动气血配合,故而唯有得了绿带的弟子才能修习。 一旦用出,气血凝聚在手掌上,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会大增。 康森面上尽是疯狂之色,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这一掌上。 他这一掌速度突然提高,以这灰袍人和他拆了这么多招都不闪避的性子来看,只要接了这一掌,他就可以借此机会,翻回局面。 就在他狞笑畅想之时,这灰袍人却脚下一动,侧身闪过,那看向康森的眼中,还带有几分讥嘲。 太年轻了。 气血涌动,毫无掩饰。 出掌前的预备招式太过明显。 这套掌法,康森不过刚学会,并不纯熟。斗敌之间,还真不如老老实实用武经中的入门拳法来得有用。 康森一掌即空,收不住掌势,空门大开。那灰袍道人只侧身一掌印在他胸口。 直到康森倒飞出去,眼中还满是不可置信。 你明明武功在我之上,为何不敢接这一掌?! 身体落地,胸前传来一股巨痛,康森一口鲜血喷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胸骨都碎了几根。 两名灰袍人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走回申远身边。 申远笑嘻嘻道:“梁兄,你看你们观中弟子的武功如何?” 他面上挤眉弄眼的坏笑,这两名道人明明是他带过来的,他却称呼的是你们观中。 他叔父是清河观中掌管诸弟子文书的正牒道官,这些火工道人,他虽不说是招之即来挥之则去,但待之随性,却无人能说得。 梁璟正色拱手道:“两位道兄好武功,若非诸兄仗义相助,梁某今日恐有性命之忧。” 申远只笑着摇头晃脑,但他身后的两名火工道人就连忙摆手推辞,不敢受梁璟之礼。 原来他二人来时,便知晓了梁璟的居士身份,虽然不知道他缘何一个居士会叫小人所欺,但终归心中存了敬重心思。 申远又为梁璟介绍了这二人身份。 那与康森相斗的名唤孙任,另一位名唤徐济。 二人都是这清河观中的火工道人里的好手,武功修行只差一步就能练到皮肉上,接近武馆中的红带弟子。 不过若是火工道人能将武功练到皮肉上,也就能转成道观中的正式弟子了。所以孙任与徐济的实力,绝对算得上是火工道人中数一数二的。 四人又谈笑一番后,申远指着躺在地上的康森等人,向梁璟问道。 “梁兄,那这群贼人你打算如何处理?” 梁璟看了眼地上的众人,康森嘴角沾染了黑红血迹,刘四等人还在时不时发出一些哀嚎。 “这群人,原是康家的恶奴,想贪图梁某的那个县学名额。” “梁某卧病在床时,这些人便不怀好意,蹲守于我家门前。” “如今等到梁某投身道门,不再问俗事,依旧穷追不舍,欲害我性命,实在是豺狼野心,令人发指!” 梁璟神情悲悯,直看得人感同身受。 申远“哼”了一声。“这群狗才,敢动清河观的居士,真是不知死活,我们若是将他等交予官府,少不得要判个绞刑。” 地上的刘四等人听清了他等的对话,终于消化了这几人的身份,哪里还有思索的念头,只连连哭喊求饶,将罪责尽数推与康家。 原来是清河观中的高手……康森也失魂落魄地看向站立的几人。 难怪这样厉害! 清河观是宿县本地第一道观,不仅是官建宫观,又与县中诸多豪族勾连。可以说整个宿县最不能招惹的,一是官府,二就是清河观。 势力之大,可见一斑。 梁璟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如今我即投了道门,那什么县学名额,我本也不放在心上。” “只是康家屡屡相逼,如今更要害我性命,若不作计较,却难警他。” 刘四等人听了,连忙叫喊:“道爷!饶命啊!” 声声凄厉,惹得申远怒斥道:“住嘴!” 申远也看出来了梁璟似乎另有想法,便问道:“那梁兄的意思?” 梁璟回道:“总是要与他家的人晤一晤,把话说分明才好。” 申远点了点头,应声称是。 刘四挣扎着起身,疼得满头大汗,咧着嘴哭喊:“求各位道爷饶命,那康家就在城南边上,小的愿意领路!小的愿意领路!” 那康森许是被打得没了心气,眼下躺在地上,只颤着身子,不敢说话。 刘四等人也不去看他,在梁璟等人的示意下,几个帮手互相搀扶着,走在前面带路。 康森此时宛若一头受伤的小兽,还呆愣愣地躺在地上,他胸骨断裂,眼下胸闷气短,浑身无力。 前面的梁璟在孙任耳边低语了几句,孙任轻点了头,便往康森身边来。 看着这熟悉的灰袍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康森只感觉胸前的疼痛又加剧了几分。 “你……休要……” 一双蒲扇大的手,还带着黄土痕迹,向他抓来。 康森的肩胛骨被孙任捏住,整个人好似一张轻飘飘的画儿一般,直接立了起来。 肩膀上传来一阵巨痛,激得康森面目涨红,胸中怒气涌上心头,恶向胆边生,正要发作,却迎上孙任那漠然的眼神。 “我……我自己能走!” 孙任哪里理会他,捏着他的肩头,拖行跟上。 ……………… 城南康家。 月升日落,快到了康家的晚饭时间,但是康潜却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的就要抬头看看大门方向。 “老爷,森儿怎么还没回来。”身边一个眉眼间有些风情的少妇问道。 康潜皱了皱眉,这少妇是他早些年娶来的续弦,乡下女子,十几两银子就被她父母嫁了出来。 康潜面色舒展,淡淡道:“许是被那刘四哄去玩闹了。” 他自觉以康森的武功,对付一个大病初愈的梁家大郎,定是手到擒来。之所以还没回来,必是被那刘四哄去玩了。 想通此节,心中对这刘四的反感更深几层。 “这刘四,真是不晓事,回头森儿好好的一个哥儿,都要被他带坏了。”少妇小嘴咕哝几句。 康潜哼了一声,“回头寻个错处,把他打发到城外庄子里看田去就是了。” 少妇靠了上来,连连点头。 就在二人说话时,前面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阵叫喊声。 一个老仆连滚带爬跑进了大堂。 “老爷……不……不不好了!” 康潜平素在魏府服侍,最是见不得这种,怒视着他,“慌什么?!好好说话!” “少爷被一群贼人押上门来了!” “什么!” 还未等康潜问清状况。却见一群人从大门穿过前院,直逼大堂而来。 梁璟与申远踱步走进了康家大堂。 周边只几个老仆颤巍巍的围在远处,也不敢上前。 这处宅子是康潜为自己养老置办的,平日他也不常回来,家里只三四个老仆。 眼下梁璟并着一群人走进来,畅通无阻。 梁璟上下打量着这间大堂,数十步宽,几件雅具不俗,装潢的颇为精致。 申远等人就跟在梁璟身边,孙任手上还提溜着一个康森,拖行至此,康森早已伤痕累累。 刘四等人依旧是互相搀扶着,缩在一边,不敢做声。 “森儿!” 看着伤痕遍身,口角时不时有鲜血溢出的康森,康潜睚呲欲裂。 那少妇看见一群人凶神恶煞的走进来,早就吓的瑟缩在康潜背后,不敢露头。 康潜怒火攻心,指着为首的梁璟,“你们究竟是什……” “在下梁璟。” 梁璟神色淡然,直接打断康潜的话头。 “家住玉古巷,去岁县中童子试榜上有名,不知道康管家可有印象。” 康潜被他一番抢白,面上青红交加,又听见最后那句康管家,气得身子摇晃,几欲摔倒。 身后的少妇连忙扶上。 康潜缓过片刻,方才平复下来,将面前这清秀的少年与被自己占了名额的病秧子联系到一起。 梁璟向孙任使过眼色,孙任晓得,将手中的康森一扔,直摔在康潜面前。 康森被摔得浑身每一处好,只凄声喊了一句“翁翁!”便昏死过去。 康潜忙俯身扶着自家孙儿,看他遍体的伤势,心如刀割,口中“森儿”不停。 “你们……你们如何敢伤人。”康潜嘴唇发抖,颤声道。 申远听了此话,“哈”的大笑一声,“你这老悖晦的,说得尽是些什么浑话!你害我梁兄的事情,怎都被你忘了不成。” 梁璟也是轻叹道:“康管家,你占我县学名额之事,我还未和你计较。” “你又一而再的遣人害我,今日令孙更是喊打喊杀。” “若非梁某得几位道兄相助,恐怕还真要落一个埋尸荒野的下场!” 康潜终究是在魏府服侍的老管家,见过不少场面,虽然被眼前的孙儿的惨状给惊了一阵,心神慌乱,但还是捕捉到了梁璟话中的关键。 “道兄?!”康潜心中一紧,抬头望向梁璟身边的几人。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九章 敲诈 康潜这才细细看向涌入大堂的各人。 刘四等人缩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看他。 那说话嚣张的小胖子,颐气指使的模样,一看便是个有出身的。 小胖子背后还跟着两个身形健硕的壮汉,举止之间,颇有规矩。 康潜虽然不通武功,但是自然知道这二人非同小可。 能将康森打成这样,绝不是等闲之辈。 “道兄?难不成是道观中人!”康潜心中焦急,却思虑不断。 此时心中焦急已经不光为康森的惨状了。若真是道观中人,可就麻烦了。 那里的人,倚势挟权,最是难应付。 梁璟似是有意解答他心中的疑惑,慢悠悠说:“其实那县学名额之事,梁某本都不打算计较了。” “毕竟入了道门,这等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也不值当什么。” 申远也适时的接过话头,“正是如此,梁兄如今身为我清河观居士,没有与你等算过往事也就罢了,尔等刁民,还敢暗中谋害,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如今诸事一并清了,你这老货,谋占县学名额,害我观中居士,我们报上官府,你就等着抄家灭门吧!” 申远的话铿锵有力,直说得康潜面色发白,语无伦次。 “居士……这……怎么会,居士?” 这可是清河观居士!若非本地豪强,抑或是家资巨富,怎么能成为清河观中的居士! 他在城南魏府上服侍,自然知道清河观居士的难得。 他们魏府也不过几位头面人物,是清河观中的居士。这倒不是说魏府掏不起各位子弟当居士之资财。 只是家中老爷与当家的少爷即做了居士,其他人哪怕也想去混一个位子,也要顾虑到自己的位份够不够。 也正是如此,清河观中的居士方才如此贵重。 哪怕是大家大户,在籍的居士也不过区区几人。 梁璟也是借了先祖遗物与清河观有缘法,才能如此顺遂。不然的话,他想成为观中居士,才叫痴人说梦。 康潜还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实在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绝户家子弟,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清河观居士。 孙任徐济,得了申远的示意,把那灰袍一掀,露出身上的深蓝色直襟宽袖道袍。 见到二人身上道袍,康潜心中的最后一点侥幸也灰飞烟灭。 清河观中的道袍与其他道观都有不同,一是用料上乘,都是出自城东胡家布庄的好物;二是官建宫观定制,其道袍袖口收束一尺八寸,形制特殊。 康潜再也顾不得伤重晕厥的孙儿,连忙站起来,俯首躬身作揖,一气呵成。 “老朽是猪油蒙了心了,竟然犯下这般祸事!求梁居士、各位道长开恩啊!” 康潜这一叫喊,场面上的人都吃了一惊,有些摸不清状况。 梁璟倒是颇为诧异的看着面前的康潜,这老东西,倒也真做得出来。 这低伏做小,翻脸认错的本领,不愧是魏府的管家。 那缩在一边的刘四等人,也是探头探脑的望过去,心道这老管家的本事还真不小。 在地上照看着康森的少妇,宛如吓傻了一般,看着那卑躬屈膝的老爷,一双杏眼里尽是陌生。 申远一张圆脸上,挂满了坏笑。“哟!好一个康大管家,你这模样,反倒让我等不好做了,你说说官府的人看了你这架势,会不会宽恕你一回。” 康潜被他一激,登时站不稳身子,瘫跪在地,声嘶力竭地求饶。 “道长!道爷!老朽做错了呀,求您老开恩!求您老开恩呐!” 抢占县学名额,谋害清河观居士。 这等罪名若是落实了,依《大乾律》定是满门查抄。主谋之人,再由菜市口的一根绞索,了却性命。 哪怕就是魏府也难救他。 更何况他还有儿女在侧,子孙满堂。因此,他又如何敢让梁璟等人把事情捅到官府去。 梁璟心料火候差不多了,便轻咳一声,“若是不报与官府,你不得教训,时过境迁,记不下自己做过的这些祸事,却又要害人。” 康潜听了他的话,哪里还不晓得话中深意,连忙回道:“老朽记得教训!老朽记得教训!” 康潜爬将起来,抖了抖身子,指向内堂。“还望道爷们移步,老朽有些心意呈上,定叫道爷们知晓老朽悔过之意。” 见他如此识趣,梁璟与申远也是对视一眼,目中含有笑意。 他二人来时就交过了心思,此番上门便是为了敲诈一笔银子。 若是真想惩治此等,只需将康森并着刘四往衙门里一丢便是了,何须费这么大劲特意上门,难道还是来知会着老东西不成。 二人跟着康潜往里间走去,孙任与徐济跟在身后,却不进门,只在堂间守着。 转进里间,那康潜便从箱柜中翻出一个实木匣子,自里面掏出许多布包,理清物什,向梁璟呈过去。 “这里是老朽的一些心意,还望居士宽恕!” 那手上几张二十两面值的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零零碎碎加起来,约莫有七八十两银子。 这银票是大乾官府发行的,似纸非纸,被这烛光一照,竟显出些光泽来。 梁璟只瞥了一眼,却没去接。 “要我说康管家的性子还真是第一流的!这绞索都挂在脖子上了,还能如此勤俭节约,难怪能管魏府的家!” 梁璟眼神微眯,神色淡然,轻声温言。 康潜本来有些放下来的心,听了这话后,又狠狠的揪了起来。 七八十两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须知梁璟卖掉自家的店铺,才凑出六十多两银子。这还是城南的铺面,梁父一生的心血。 像梁嫣为人做针线活,三天下来从早到晚也不过二十文铜板。而大乾发行银两,规定一两银子可换一千文铜钱。 八十两银子,要梁嫣做三十多年针线活才能攒到。 康潜终究还是小看了梁璟,他本以为梁璟此番就是为了讨一笔银子,却不想他的胃口如此之大。 如今被这话一激,他倒耳红面赤,讷讷不敢言。 一旁的申远则是狠狠的吞了口唾沫。 方才见到这么多银子,他都险些把持不住,现在看这老货心虚的反应,显然是还藏了不少家底。 看了眼神色平静的梁璟,申远暗自庆幸道,好歹没有露怯。 “既然如此,康管家还是去衙门里悔过吧。申兄,我们走。” 梁璟转身便要出门去,也不再回头看那康潜。 申远一边看着那银子,一边脚下跟着梁璟往外走去。 康潜一愣,没想到他二人如此果决,连忙气竭声嘶地嚎叫起来。 “道爷留步!道爷留步啊!” 康潜一溜烟的跑到梁璟身前,跪下求饶道:“老朽知道悔过了!老朽真知道了!” 等看到梁璟那无喜无悲的面容盯着自己,康潜又忙不迭地爬到柜子前,取出最底层的几个布囊。 “老朽所有的家底都在这了,道爷饶命!饶命啊!” 康潜挪动着身子,高举过头,将一把银子都抬到梁璟面前。 与方才相比,这回不仅又多了几张十两面值的银票,最底下竟还有一张五十两面值的大额银票。 大乾官府发行银票,只有五两、十两、二十两、五十两以及最大的一百两这几种面额。 看到这么多银子,申远也是拼尽全力才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之情。 虽然他叔父是清河观掌籍,但是申家中却并不能算是巨富之家。申远作为小字辈,他每个月的月钱也不过几钱银子罢了。 故而他才要为人介绍职位,以牟取些财资挥霍。 此前他看到过的最大面额的银票,也就是二十两银子,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仗势。 康潜仿佛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老朽马上就让淼儿回来,再也不敢占道爷的名额了!” “道爷!饶命呐!” 直看到他吼面红筋涨,梁璟才收起他手中的诸多银两。 “此番事了,康管家的在县学中读书的孙儿也该好生用功了。” 梁璟面上春风化雨,伸出手来,拍了拍康管家的肩膀。 可怜康潜老迈,心绪在梁璟的挑拨下,忽而如坠幽府,忽而如升九霄。 当下见他突然温和的面庞和举动,竟还有些呆愣不知所措。 梁璟似笑非笑道:“花了这么多银子,若不考个府生回来,又怎么对的住康管家一片苦心呢。” 俯身将康潜扶起来,梁璟在他耳边轻声说:“梁某自病愈后,便有意道门。” “其实康管家最开始若是好言上门,一个县学名额,梁某又如何舍不得呢。” 说罢,还顺手帮他掸了掸衣袍。 康潜直到站起身来,依旧神情恍惚,茫然昏沉,难以自持。 梁璟不再去管他,转身即走,还抖了抖衣袖,招呼申远跟上。 出得前堂,与守在门外的孙任徐济二人使了个眼色,四人便离康家而去。那大堂的几名老仆哪里敢阻,任他们自由通行。 而刘四等人也不敢多留,纷纷趁着夜色溜走。 直到前堂动静平息,康潜仍站在在里间,既无动作,又无声响,好似丢了魂儿一般。直到自家夫人来唤,方才惊醒过来。 康潜看着房里乱象,真宛如强盗入屋,土匪过境。 他又回想起梁璟方才的话,直哭笑不停,嚎得气竭声嘶。 “啊!哈哈哈~” 那少妇见他魔怔了,越发不敢扰他,只在身边抽噎,泪眼涟涟。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十章 事后 梁璟四人离了康家,自然不会管身后发生了什么。 几人往城南顺义坊中去,在申远的指引下,寻了处食肆,径直往雅间里去。 不多时,便有小二上了酒菜,四人推杯换盏,大有豪兴。 “梁兄,请!” 申远拿着一个酒杯,面上酡红,身形摇晃地向梁璟劝酒。 只看他这般模样,便知道他如今有多快活。 申远这模样可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兜里那实打实的三十两银子堆出来的。 梁璟面上含笑,也不推辞,举杯与他饮过,惹得申远大声叫好。 一旁的孙任徐济二人也出声附和,雅间里的气氛愈发热烈。 “今个儿,我是服了!” 申远醉眼朦胧,对着孙徐二人笑道:“你们是没看到那康老儿的模样,被梁兄三言两语,就吓得连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哈哈哈!” 申远乐不可支,也说不出个情况来,自己就先笑得不成样子。 孙徐二人只点头应声,嘴角却按捺不住笑意。 谁能想到,与这平日里素来不着调的申少爷出来一趟,只教训几个小孩子,便能有十两银子进账! 在申远将银子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二人还有些不敢置信。 十两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他们在道观中做杂工,每个月也有些月钱,不过几钱银子。十两银子,他们要攒上两年,才能凑出来。 梁璟坐在主位上,是申远强让出来的。 他双眼微眯,既与申远弄杯换酒,也不冷落孙徐他们,时不时点一点二人,让二人对他愈发敬重。 “梁兄,我只有一事想不太透,你最后如何要让那康家的人继续占着你的名额?这等小人,哪里配得?” 听着申远发问,梁璟点了点头,笑道:“申兄有所不知,这康家的人依傍魏府,终究是有些能为。” “若是让他那孙儿从县学里退下来,等他处理好了手尾,却未必还受我等掣肘。” “到那时候,他念着银子,暗中恐对我等不利,有后患之忧。” 梁璟所言不难理解,他们之所以能让康潜老实交钱,无非就是捏着两件事,一是谋占县学名额,二是暗害清河观居士。 这两件事现在是铁证,但若是让康潜孙儿从县学中退了下来,等他把手尾处理好,梁璟也再难以此事来拿捏他。 而现在梁璟索性就当作把名额卖给了他家,只要这康潜的孙儿还在县学一天,他就绝无可能再来对付梁璟。 若是强逼他退学,这康家的人一无所获,难免不会再生出歹念来。 这也是一个生意事,康潜付出了这么多代价,换来一个县学名额和梁璟的不再追究,虽不算赚,但也算个慰藉。 而若是康潜主动将他孙儿退下来,那梁璟自然也就有了准备。 到那时,即是再做计较,梁璟也不惧。 听到梁璟的解释,申远也是恍然大悟,大声赞道:“妙极!妙极!” “如今只要老儿还占着这名额,我等就无需再担忧他,若是他弃了名额,便是有心与我等作对,我等也能察觉。” “梁兄真高明哩!哈哈哈!” 申远笑得狂放,肥硕的腰身滴溜溜的乱转,引得梁璟忍俊不禁。 四人觥筹交错,直到兴尽方才各自散去。 孙徐二人连夜赶回道观,申远喝得酩酊大醉,被二人搀扶着回城东了。 梁璟正准备回家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走回食肆里。 小二热情的迎了上来,“客官可是落下什么东西?” 梁璟摇了摇头道:“与我打包一份香叶鹅,再来一份糖山药。” “好嘞!” 不多时,梁璟便背着一个包袱,手里提着两个小包,往自家玉古巷中走去。 ……………… 推开有些破旧的木门。 “我回来了!” 梁璟的声音传入里间,不一会的功夫,梁嫣就身影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哥哥怎这么晚才回来?吃过饭了吗?饿不饿?”少女一连串急促的言语,回荡在房间里。 梁璟面上泛起一道和煦的笑容,心中却有些愧疚。 在他大吃大喝的时候,家里的小丫头一定在灯下等着他回来,甚至连菜都做好了,也不会先动。 “哥哥今日拜入了观里,晚上就和朋友们聚了聚,倒是先用过饭了。” “啊!” 梁嫣捂着嘴,满脸兴奋地看着他。“我就说哥哥一定能入观!” 少女激动的语气透露她内心中的不平静。 这几日她问过身边的人,个个都说清河观难进。她心里虽然信任自家兄长,但终究还是挂念着,惟恐入道之事不顺。 看着梁嫣闪着光泽的眼眸,梁璟心中一阵暖流淌过,笑道:“先吃饭吧,哥哥特地带了些菜回来。” “嗯嗯!” ……………… 有些老旧的桌子上,一盏烛火摇曳。 兄妹二人对坐,少女一边用饭,一边与自家兄长分享今日的见闻。 少年拿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时不时的出声回应。 “今天隔壁的徐家姐姐又被张大娘给训了,张大娘说她绣的不好,还说要是再绣的差了,就让她以后也别来。” “嗯嗯。”梁璟点了点头。 梁嫣面上有些同情,“徐家婶婶害病了,她家哥哥最近在忙着娶媳妇,现在徐家姐姐在家里都没人在意,今天她还偷偷抹眼泪呢。” “哦哦。” “张大娘也是,本来说好三天结一次钱的,徐家姐姐那份她今天都没发。” “嗯嗯。” “哥哥~”听着他敷衍,梁嫣忍不住点了点碗碟。 “啊!” 梁璟回过神来,见自家小妹俏脸含嗔,忙出声道:“张大娘这也太过分了!怎么还能克扣工钱。” 梁嫣也是愁眉泛起,“张大娘最近催我们催的厉害,以前我还能帮她们一起绣一些,现在我自己也只能勉强绣完,有些绣的不好的都不好改。” 梁璟眉头一紧,旋即舒展开来,温声道:“小妹,以后你就不用去张大娘那了,哥哥最近赚了一笔钱,足够我们开销。” 见小丫头脸上不解,梁璟便继续说道:“哥哥眼下入了道门,那县学名额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有位康员外便与我做了约定,他给我一笔银子,他孙子就用我的名义去县中读书,也能多些进益。” 梁嫣虽然螓首频点,脸上却有些迟疑,“哥哥,这样县学不会发觉吗……” 梁璟笑了笑,回道:“无妨,只是借个名头读书罢了,反正为兄已经入了道门,县学也管不到我头上。” 听到梁璟信心满满的解释,梁嫣也放下心来,笑眼如月地问道:“那哥哥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呀?” 看着转眼间变成财迷的小丫头,梁璟伸出手来,比出一个手势。 “八十两!” 梁嫣登时坐直了身子,檀口微张,秀目中满是震惊。 她给张大娘做绣工,一个月撑死也就二钱银子。八十两银子,要她不吃不喝攒三十年才能凑足。 等她回过神来,连忙又压低了声音,只是语气中难掩兴奋。 “这位康员外出手真是大方!” 梁嫣忍不住攥紧手中的筷子,称赞着这未曾谋面的善人。 “确实是位好学之人。”梁璟也点头称是。 许久过后,梁嫣才平复下来,低头轻声道:“可是哥哥要去道观修行,我一个人在家里,不去张大娘那,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看着面前的小丫头,梁璟柔声道:“想去便去了,只是现如今再去就可以少接些活。” “若是绣得不开心了,就把东西一扔,就说:‘这工钱我不要了!’。让那张大娘好好气一回。” 他语气曲折顿挫,说得少女喜逐颜开,抿嘴轻笑。 烛火映照着二人的影子,摇曳生姿。 ……………… 星夜时分,梁璟坐在自家的房间里。 桌上一个散开的包袱,是从清河观中领来的。 包袱里一件深蓝色道袍,用料较为上乘,看着要比孙徐两个火工弟子的好些,与那曾道广的差不多。 除了道袍之外,包袱里还有几本道经,皆是市面上可见的经书,诸如《道君感应篇》、《升明悟玄经》、《清静经》等 这些经文都是一些道教经义的阐述,并无修行法门在其中。 “清河观之中,数百火工道人,尽皆有功夫在身,单从这一点来看,就是十家武馆也比不过它。却不知他们修行的是何法门?”梁璟在心中暗自思索着。 这包袱里没有他想要的修行法门,他也并不气馁。 那道观里做杂工的弟子都要练功习武,没道理他这种居士会得不到修行法门。 “孙任徐济他们说每天早课都有人传授武艺,我虽还没验完公私两道文书,但也是在录的身份,这早课我却不能错过。” 目中神光闪动,梁璟心中定好了接下来的盘算。 只等获得正式的居士身份,就可以自由出入清河观中的经楼讲堂。在这之前,他也可以先去感受这观中的早课。 心下定计,梁璟缓缓闭目,在脑海中观想出“九牛二虎”变化的图录。 这图录他只是参照着观想变化,就有增长力气的妙用。 而梁璟也能感觉到,这图录显然还有诸多玄妙,他没能领会。 因此一有功夫,梁璟就会存神观想,以期能多得些领悟。 皎月高悬,月光洒下,透过窗户映在少年的脸上,清俊自然。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十一章 修身命理篇 朝阳升空,红日散芒。 清河观里的松花香气,流淌在宫院之中,任众人呼吸服饮,最是自然妙品。 “拳脚招式,不过下乘功夫!” 说法院的围场上,一名身着深蓝色道袍的少年道人,中气十足的向面前一群年岁超他的许多的火工弟子训斥道。 “武夫炼体,只重拳脚套路,纵然有些成就,也是伤命损身。你们既入了道门,就休要把那些武夫的习气带进来!” “这导引之术,我再演练一遍,你们各自好好修习,明日一个个与我看过,若是差了,少不得要记上一过!” 少年道人嘴上说得强硬,环视一周,众火工弟子无人敢与他对视。 梁璟同样一身直领宽袖深蓝色道袍,混在众火工道人之中,旁人见他生面孔,倒也无人过来问他。 “武夫炼体,伤命损身……”梁璟心中喃喃念道。 这少年道人能为众火工弟子教授早课,绝非无的放矢之辈。 只是此人所言,实在有些耸人听闻,竟一下子将所有的武馆都鄙薄了一通。 就在梁璟沉思之际,这少年道人已经开始演练起来。 只见他四肢舒展,动作极其缓慢,却有一股自然之意。头朝前伸,颈脖缓缓伸长,宛如老熊吊颈。那双脚交替蹬开,如燕雀伸脚…… 这导引姿势看上去平平无奇,不过十数个动作。 梁璟身边已经有不少火工弟子,在跟随着演练了。 靠得近些,梁璟也发觉了,这些动作在演练之时,其呼吸运气,时浅时深,似乎也有许多讲究。 梁璟目光闪动,紧盯着那少年道人,将其动作一一记下。同时在心中暗暗将导引术之事记在心里。 大乾武风极盛,曾刊印过《武经总要》来讲述武功技艺,以鼓励平民习武健身。 梁璟曾在公塾中研读过,其书上讲武理,以锤炼皮肉筋骨为主,再就是一些拳法招式,却从未听过导引术的名号。 他在心中暗自揣度着:“莫非这导引术就是道门专属?” 场中少年道人演练完毕后,又督促众人好好修习,便遣他们散去。 一趟早课,约莫传授了一个时辰。 等到火工道人各自散去,场中便只剩下梁璟还在原地。 “你是哪个头下的弟子,怎么还不去上工?”少年道人见状,便走上前问道。 梁璟摇头笑了笑,“在下是新入观的居士,听闻此处有早课传授,才冒昧前来一观,还望道兄见谅。” 那少年道人走到近前才发觉他身上道袍,非火工弟子之流,听完梁璟的解释也是好一阵诧异,忙抱拳作礼。 “原是居士当面,小道有礼了。” 居士与火工弟子虽然都不算道门中的正流,但地位却一个天一个地。 火工弟子只是观中杂工,而居士则是道门势力的延伸。 有些豪族富户的掌权者做了居士,那都是能直接与清河观中的当家对话,互称道兄的。居士地位,实在非同小可。 因此这少年道人一见梁璟是居士身份,心下就存了几分敬重。 二人见过礼,一番客套后,便熟络起来。 这少年道人名唤黄道恒,是观中录入门墙的弟子,因功夫深厚,被师长安排来教授火工弟子。 “梁居士虽然还未领得腰牌名记,但要览一览观中的修行法门却不难。”黄道恒笑道。 原来梁璟方才说道自己未验过公文,还不是正式身份,不得修行法门,但又有心早日修行,遂前来听这早课。 谁知黄道恒却说不难。 梁璟心中一喜,便要谢过。 二人便在黄道恒的带领下,往经楼走去。 沿路不少道人见到他,都口称师兄见礼,黄道恒也一一还过,与方才在围场上训斥众弟子的模样截然不同。 经楼坐落在清河观正中央,足有四层来高。 入得其中,便有道童守在一楼,楼中还有不少道人蹲坐走动,阅览寻书。 几位童子见了黄道恒走了进来,忙起身见礼问好,黄道恒上前与他们嘱咐了几句,便又回到了梁璟身边。 “梁居士若要修行,还是须得多加注意,可以多听听观中的道长们的讲课,有疑惑之处,也尽管向他们请教。” 黄道恒郑重劝道。 他已经知道梁璟从未修行过,也没有武功底子,是以好言相告。 梁璟非愚人,自然拱手谢过。 不一会儿的功夫,小道童便拿着一本书册过来,恭敬地交与黄道恒,便自退下。 黄道恒将书册递给梁璟,笑道:“这便是我清河观的修行法门,居士可以仔细研读,有不懂之处,大可以在观中四处请教。” 梁璟接过书册,连连点头。 这书册装订的极为朴素,但纸页质地远强过梁璟家中的藏书。 蓝色封皮上几个大字,写着:修身命理篇。 梁璟正要谢过,就听见黄道恒说道:“等居士领的腰牌名记,这经楼讲堂都可去得,居士大可以好生修行。” “只是现下小道还须去师长处,受训听教,今日却不好带居士领略观中风光,实在惭愧,还望改日再得缘法。” 黄道恒掐子午诀,施了一礼。 梁璟拱手回道:“道兄自去无碍。” 二人别过后,梁璟算算时间,便往斋厨去了。 径直行至二楼雅间中,梁璟翻开手中的书册,认真研读起来。 初读此书,梁璟不求能掌握的多仔细,但求先从总体上把握全篇的脉络,一遇到太过晦涩的内容就先跳过不管,继续读下去。 良久过后,梁璟才长舒一口气,轻捏了捏额角。 这本《修身命理篇》乃是一位名叫李复隐的高人所撰,为清河观百年来入门修行第一功。 全篇从气血、皮肉、筋骨的角度具体的讲述了道门命功修行之秘要,每一个环节都有对应的修行法门。 其中包含了桩功、拳脚套路、导引术、炼皮招式、锻骨法门,还有与之相合的一些药方,用以辅助修行。 “据传天下武功,尽皆出自道佛两门。这道门之中,也不讲炼体,只称作命功。却不乏对世俗武人之鄙夷。” 梁璟摩挲着手中书册,暗自思索道。 “炼体、命功,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核心都是肉身修行,倒是不用太过计较。只是这具体的功夫,要好生钻研过,才能上手。” 他看得透彻,也不拘泥于各种称呼,自然知道这些功夫都是用来修炼肉身。 “这书上提到的命功外炼,重气血、皮肉、筋骨,这修行顺序似乎与武馆中的四等弟子彼此对应。” 梁璟不由得想起刘应曾和他说过的武馆中的功课。 白猿武馆中教授弟子,从十四岁开始站桩,到十六岁才开始打磨身体,传授拳脚功夫。 他们所炼的功夫,大都是《武经总要》上记载的招式套路,唯有练到气血雄壮,才能学些武馆中的招牌武功。 刘应以前就和他吹嘘过,他们白猿武馆的《白猿通背拳》是如何厉害,如何了得,只要等他得了绿带就可以修习。 授绿带者,“拳脚熟练,气血雄壮”。 “看来无论是武馆还是道观,这修行的第一步,都是养炼气血……”梁璟目中神思不断。 “只不过武馆炼体功夫,是以拳脚招式为主。道门的命功,除了拳脚之外,还强调导引之术。这其中关键,倒是要注意。” 就在梁璟心念电转之际,时间也飞速流逝。 “吱”的一声,雅间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申远腆着一圈“富贵肚”探进身来。 “哟!梁兄早来了。” 看见静坐的梁璟,申远圆脸上尽是笑容,拍了拍肚皮便上前坐下。 “不过片刻罢了,连菜也未点,倒是要劳烦申兄去吩咐了。”梁璟笑道。 申远笑着点头,出门喊了一声,便又回身坐下。 他端起茶水来,先是为梁璟碗里添了些,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边饮过,一边笑道:“梁兄,今日这早课听得如何?可有甚么热闹?” 梁璟想了想,回道:“清河观实在名不虚传,我今早听得那课,真是不同寻常,颇有些振聋发聩之意。” 申远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曾多想。 就听见梁璟继续问道。“申兄可曾听过一位名唤‘黄道恒’的道人?” 申远一口挂在嘴边的茶都来不及咽下,擦了擦嘴,忙回道:“此人可不同寻常,梁兄如何问起此人?” 梁璟挑眉笑说:“今早听得那早课便是此人在讲演,与他搭了几句话,看他非同凡俗,才有此一问。听申兄的反应,倒是印证了我的猜测。” 申远握着茶杯,稍思片刻道:“此人的确非同一般。” “我叔父曾说过,论起观中‘道’字辈的弟子,当以他为首。可谓评价极高。” 梁璟闻言也是心中惊奇,清河观中有数百火工道人,几十位在录的正式弟子。 这黄道恒竟然能当起一个“道”字辈第一的评价,实在是了不得。 不过转念又想到此人既然能代师长授业,就说明他自身的功行绝对是远超普通火工弟子…… 在他思绪纷飞之时,申远继续说道:“此人自幼失孤,为观中尚座收留,打小便在尚座身边服侍,稍长成些,就被录入门墙,收作正式弟子。” “他今年不过二十岁,就熟读道学经典,乃是同辈翘楚。此外,我叔父还曾说过,他一身武学功夫,就是许多‘衍’字辈的道长们,也压他不得!”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十二章 莽牛变 清河观斋厨小楼,二层雅间。 “……此人根本就看不上着假牒的名额,他是观中的俊才,上上下下都知他,来日必少不得‘周知册’上录个名姓……” 申远说得口干舌燥,说完后,连饮几口茶水。 梁璟也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示意。 “周知册”乃是京城道录司用以记录天下道士的文书。 能在周知册上录下名姓的,都是过了京城道考的高道,也就是俗称的正牒道士。 黄道恒是清河观中有名的修道天才,也是“道”字辈里的领头人物。 他不去争那些假牒名额,只等着观中举荐,直接去京城博一个正牒出身。 这黄道恒的师承也极不普通,乃观中“尚座”之徒。 “尚座”,主讲经、论道、传法。地位极高,是五大道官之首,仅在三位当家之下。 梁璟又想到了那同为“道”字辈的,典客之子——曾道广。 此人因为假牒名额被否,便怀恨在心,语含怨念,动辄迁怒他人。 如此一比,实在是高下立见。 “此人性格温敦,常为人答疑解惑,在观中也颇受弟子敬重。” 申远放下杯子,语重心长地建言道:“梁兄以后倒是可以与他多亲近亲近,大有裨益啊!” 梁璟也颔首应声。 申远好似又想到什么,邀功般说道:“对了梁兄,你那落脚的屋子我去给你问来了,靠着一片竹林,颇有几分清幽韵意。” 他挤了挤眉,嘴角尽是笑意。 “多谢申兄!”梁璟忙拱手笑道。 这清河观中,有度牒的道士们都有自己独栋的小楼,还有道童侍奉。 往下那些正式弟子,诸如黄道恒、曾道广这种,也有自己的独立屋舍。再往下那些火工道人与道童就只有通铺住了。 其实梁璟这种道门居士,平日是不大会来道观里的。 那些个豪门富户,捐个居士的名额不过是为了搭上道观的门楣。平日里,逢节过礼,过来上上香,也就是了。 像他们过来的少,哪怕是来了过夜,一般也都住在客楼里。 梁璟却一整天都待在道观中,若是常去客楼,却不方便。 因此申远就拿着他的身份,去道观中分排弟子屋舍那儿,讨来了一间独立的屋舍,本是供正式弟子居住的,现在用来给梁璟落脚歇息。 饭后,申远领着梁璟往那屋舍寻去。 绕过诸多楼宇、屋舍,梁璟步入一处幽静之地。 那片片竹林雅静成欢,清河流淌不语。当中一间小屋,邻二者而作,朴素自然,自有一番逸趣。 这一方旷野之地周边也无其他屋舍,微风拂来,只得竹林作声,真是一等一的清幽之所。 梁璟心中欢喜,再与申远谢过。 申远拍着肚子,也是满脸笑意的应下。 为了找这处地方,他也花了不少功夫,还搭了几钱银子。 不过他本就敬梁璟进退有礼,昨夜又见识了梁璟的心术手段,还自那得了许多银两,如今心里更是敬重,为其奔波细务,也不嫌烦。 二人入屋中又聊了许多,申远方才辞别。 梁璟入得小屋中,屋中极简,只一张床、一方桌椅。 桌椅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并着壶茶水杯碟。他伸手摸了摸壶边,尚是温热,显然是刚有道童洒扫添水。 推开桌椅,自怀中取出《修身命理篇》,梁璟再次研读起来。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天罡三十六变》中“九牛二虎”的法门,只有一副神韵图录,让人领悟。 而道门中肉身修行的种种关键诀窍,还要靠梁璟自己去摸索。 “所谓‘气血雄壮’,原来这第一步,无论是拳脚招式还是导引之术,其关键都是通过各种练法来养炼自身气血。” 梁璟一边在翻阅着手中的书,一边在心里暗自与《武经总要》上的内容相比较。 《修身命理篇》中提到养炼气血这一步,有桩功、拳脚招式与导引术三种练法,每一环都不可或缺,相互配合以修行。 “按照编撰此书的高人所言,桩功静心,拳脚壮命,导引术养生。三管齐下,才算完整的命功修行。” 梁璟暗自点头。与道门修行相比,寻常武馆中教授弟子,并不注重养生之术,只一味的催促弟子练拳。 这种方式固然可以让他们快速见效,却会留下不少后患,等到壮年一过,就会暗伤袭体,武功大退。 梁璟这次的看得极为仔细,将这本书上的一字一句都反复推敲。 等做到入门的练法都了然于胸,在心中反复推演过后,才起身练习。 梁璟双脚微分,然后双手抬起,横于胸前,就此站定。 道门,混元桩。 这姿势极为简单,但是内里却暗藏变化,梁璟记着书上的内容,试着缓缓的调动自己的身体的重心,感受肉身的细微之处的发力。 重心自左腿移到右腿,又从右腿转移到左腿,如此往复。 但梁璟思绪纷乱,杂念丛生,只感觉的心神在这重心变换之间,疲惫不堪。根本体会不到书中所说的“心静身动”的玄妙。 梁璟散了架子,眉头皱起,感觉有些气闷。 “心静身动……桩功的重点应该在‘心静’上,我心思繁杂,贸然练桩功,却是落了下乘。” 自家人知自家事,“心静”这两个字,写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尤其是梁璟,两世为人,一心筹谋着入道修行,昨夜又刚做了敲诈勒索的勾当,今下就要他收心入静,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梁璟不禁又想起刘应在武馆的功课,据说他们也站桩功,但多是用来锻炼下盘,也不会太强调静定功夫。 长舒出一口气,梁璟摇了摇头,将繁杂的念头都压下,再次站起桩来。 心中念着守一入静,但是脑海中杂念如潮汹涌,一浪高过一浪,越发难以静下来。 这时,梁璟心中一动,想到了镌刻在脑海深处的“九牛二虎”图录。 沉心观想,思绪渐渐收束,聚集在那图录中的莽牛身上。 茫茫荒野上,莽牛跋涉其间。 随着观想的深入,这头图案里的牛仿佛活了过来,翘首前仰,缓步而行。随着动作,皮肉抖动,肌理显现出种种形状。 梁璟也意识到了这次的异常,以前他存神观想,只能看到莽牛猛虎的模样,照着作一些动作。 但是如今守一入静,这图录中的莽牛好似在演练着各种动作。 “道门功夫果然有助于我掌握这玄功变化!”梁璟心中一喜。 这九牛二虎的图录助他入静成桩不说,还演练出种种他未曾领悟过的内容。 他自穿越至今,常空出时间来琢磨这《天罡三十六变》,但收效甚微。 唯有今日,这九牛二虎的第一重变化,才显露出些玄奇奥妙来! 梁璟心中欢喜一起,连忙又定下杂念,意守清明。 周身天地变换,宛如置身荒野,面前就是那头莽牛。它皮肉肌肉运动开来,仿佛暗含道理。 梁璟看到细处,心神俱宁,再不记得诸多外物。 此时若是有人在屋中,便能看到他双目紧闭,身子前倾,本来于胸前的双手自然摆动,双脚起伏不停,却未曾移动分毫。 身体的劲力游走,胸、腰、背、腿各处肌肉轻轻颤抖,各有变化。 这种变化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身体自己平复下来,梁璟的心神才回归肉体。 那天地的喧嚣如同潮水涌到身周,感官的动静复又兴起。 “这……实在是太奇妙了。” 梁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肌肤发红,双腿轻颤,好像剧烈运动了一场,但自身却完全不感觉累。 “这图录果然不简单,九牛二虎,以牛虎为例,讲得确是命功修行。还将所有诀窍,都融于一副图中,实在是玄妙莫测。” 梁璟不禁回想起他刚才观察那莽牛动作,所领会到的诸多内容。 他从中悟得了莽牛变化,好似一套武学招式,又好似导引之术,再加上方才桩姿,直接就是一套完整的命功修行法门。 梁璟将这套自图录中得来的命功法门,命名为“莽牛变”,以喻示其源。 仔细回想了一下,确认诸多关键都记在自己脑海里,梁璟才坐下休息,继续翻看清河观中的《修身命理篇》。 他虽得了图录中的命功,却也不说将观中的法门就丢到一旁,反而读起来更加用心。 只因梁璟自忖“莽牛变”自然要好好修习,但这清河观里的法门也可以作个参考。 毕竟“莽牛变”只有他自己会,但这清河观的命功法门已经传承了上百年,不知多少高道俊才都曾修持过,他们留下的心得体会,诀窍关键,都是极宝贵的经验。 梁璟一边读着,一边将之与莽牛变相互比较,遇到有不懂之处,就记下来,留之请教旁人。 就这样看着,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便是夕景斜照,暮色映晚。 梁璟整理好东西,便走出小屋。 下午练那一小会“莽牛变”,他现在已经饥肠辘辘,难以支撑了。 “若是将‘莽牛变’全都练成,我的胃口该不会真的像头牛一样吧?”梁璟心中自嘲,脚下却不慢,径直往斋厨寻去。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十三章 清河观记事 骄阳当空,金光如海,散落在清河观中,蒸出阵阵人间烟火气。 竹林小屋里。 梁璟摩挲着手中的一道腰牌。 这腰牌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由上等桃木制成,当中有两个黑色大字,写着他的姓名。头端一条穗带,可以系在腰上。 这便是清河观中专属于居士的腰牌名记。 梁璟足足等了七天,方才等到观里验完公私文书,成为一名真正的道门居士。 这几日梁璟每天都入观修行,每日早上去听观里面对火工道人的早课,下午自己读书练功。 他以《修身命理篇》为参考,勤修莽牛变化,自觉进益不小,但也存了一些疑惑,急需向人请教。 有了这身份,他就可以自由出入清河观中的经楼讲堂。 “梁兄你是不知道,那去检验公文的人,索着地方寻到你们公塾里去,还愣了许久,以为是自己找错了地方,哈哈哈。” 在梁璟对面,申远眉眼挤成一团,伏案大笑。 这腰牌便是申远亲自给他送来的。 申衍宏乃是观中掌籍,这弟子文书,腰牌名记全归他管,这几日也是申远一直在帮梁璟催着,不然要不了这么快。 梁璟笑道:“申兄说得好似自己去了一般,你怎就知道他愣了许久?” 他们二人现在愈发亲厚,聊天说话也不避忌什么。 “我是没去,但那去检验文书的人也不止一位,有好几人,里面有个跟我要好的道童,是他传与我说的。”申远解释道。 那道童说他们一群人寻到了公塾门口,还反复看了几次私文记处,直到确认无误,才进去问人。 那被问到的人看到一群道人上门也是摸不着头脑,足足纠缠半天才弄清诸事。 梁璟挑了挑眉,面上似笑非笑,“这几位愣住,怕也是觉得此番讨不得好处银子罢。” 一般观中派弟子去待录居士家里检验身份,都是走个过场。 清河观里的居士基本都是本地豪门富户,那观中派去的弟子一趟下来,说几句好话,也能领到不少赏钱。 但是梁璟的这趟差事,他们寻到公塾里去,还就真只能检验身份了,也难怪他们愣住。 “是有些是天生听不得钱响声的,也难说他,难说!难说!” 申远打个“哈哈”,便不多讲,这些去验文书的人都是他叔父的手下,他也不好太过置评。 “对了梁兄,今日午后,讲堂里有尚座讲课,你倒是可以去听一听。”申远又提醒道。 他知道梁璟是真的潜心道门,每日来观中,不是去听课就是在屋中读书,心中也更是钦佩。 “噢!竟有此事,倒是不能错过。”梁璟闻言也有些惊喜。 尚座者,主讲经、传法,必是道行深厚之辈,不然做不得这位子。 尚座讲课,可不是常有的机遇。 二人又聊了几句,看着快到正午,便一同往斋厨走去。 ……………… 二人走到斋厨时,已是正午时分,但是今日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楼竟没几个人在用饭。 这时,一名正式弟子打扮的道人跑进一楼,指着几名正在吃饭的人大骂道。 “你们几个惫怠货!这些时候还敢偷懒!快来前院帮忙,误了事,小心曾师兄扒了你们的皮!” 几名火工弟子手忙脚乱地起身,连忙低着头跟着这道人出去,只留下些残羹剩饭,还来不及收拾。 看着这一群人行事匆匆,梁璟二人相视一眼,都察觉到有些情况。 梁璟自顾自的上二楼雅间去,申远稍顿了顿脚步,往大堂中负责收拾的道童边上摸去,欲要探听些消息。 二楼雅间里。 梁璟推开桌椅,倒了两杯茶水。不一会儿的功夫,申远便探了进来,他嘴上还嘟囔着,“好狗才,好运道!” 梁璟见他这副模样,便出声笑道:“申兄这是怎么了?可是前院出了什么新闻?” 申远眉头紧皱,脸上尽是愁绪,叹了一声。“这曾道广还真是好运道,竟给他办成了一件大事。” “曾道广……”梁璟心中瞬间闪过几个关键词。 典客之子,心胸狭窄。 在清河观也待了些时日,梁璟对此人的了解也更多了几分。 曾道广为典客之子,自幼修道,拜观中尚座为师,平日里在观中呼喝弟子,最是挟势欺人,观中火工道人大都畏他避他。 在梁璟沉思不语之时,申远继续说道:“这人不知拜了哪路神仙,竟然入了县丞的眼,被招进府上讲经说法!” 说到这里,申远也是满脸不解。“这人能有几分道学?!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这般好事!” 听他说到县丞,梁璟也是心中一凛。 大乾治下每县都设有县令、县丞、县尉等职,其中以县令为尊,统管全县事务。 县丞为县令副手,一般还要专司文教之职。像梁璟此前所在的公塾、县学等等归县丞管辖。 “清河观里有神仙,县衙里头天老爷。” 这是流传在道观里一句土话,讲得宿县里最贵重的几位人物。 清河观里的住持、知观、监宫。 县衙里的县令、县丞、县尉。 真要论起来,这宿县里的三重天,其实还要在清河观的几位头面之上。 毕竟人家是官,管的是宿县四十万人。 至于道门中人被达官贵人招入家里讲经,这事倒不稀奇。 申衍宏就曾去过县令府上,为他家老人讲解道经。只不过申衍宏那时已经是观中的正牒道士了,方才有此礼遇。 曾道广不过一个普通弟子,连假牒都不曾录过,他何德何能,能得县丞青眼。 “若是黄师兄,陈师兄也就罢了,他们道学渊博,该有此幸。他曾小二如何配得?!” 申远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却震得自己手生疼。 看着他龇牙咧嘴,揉搓着手心,梁璟问道:“那今日这前院又是做些什么?怎如此慌张?” 申远抖了抖堆满肉的手,解释道:“梁兄有所不知,这达官显贵招道人上门讲经,也讲究礼尚往来。” “道人上门是一礼,世俗贵人亲自登观领香,拜过道君,算回礼。” “今日便是说县丞要来敬奉香火,所以典客招了许多火工弟子去前院洒扫伺候,以示敬意。” 等到申远说完,梁璟才恍然大悟。 这贵人与道人之间的礼尚往来,既是互利,也是抬举。 当年申衍宏得了正牒归来,便被县令招去讲经,县令又登门敬奉一炷香火。 此后不久,申衍宏就登上了掌籍之位。 这其中,很难说没有县令的功劳。 但这抬举也要讲道理的啊,他曾小二怎么配……申远心中自是忧愁不断。 他叔父否了曾道广的假牒名额,转眼间曾小二就得了县丞的赞赏,这不是叫他叔父下不了台吗?! 总之申远那各种忧思杂念,也只能付之一叹。 “唉!” “曾小二如今得了这般抬举,今后还指不定要跋扈成什么样呢!” 申远又向对面的梁璟劝告:“梁兄若是再碰到了他,切莫和他起了冲突,忍让忍让也就是了。” 梁璟自深思中抬起头来,笑道:“我又如何好与他相争,自然退避就是了。倒是申兄下次再被他堵住,须嘴上留情才是。” 此话一出,申远也是露出苦笑,他知梁璟无论心术手段,都非常人,当下也放下心来。 二人用完饭后,便各自散去了。 ……………… 梁璟悠然往讲堂中走去。 那曾道广得了什么抬举,做了什么大事,他也不放在心上。 梁璟自忖与此人无冤无仇,最多不过那一句口角是非,他只求安心修行,不惹争执,其余诸事倒也不用太过在意。 “若是非要来惹我,倒要让他见识见识我的手段。”梁璟面上神色自若,心里却有一番计较。 他这些时日,苦练“九牛二虎”图录中的莽牛变化,又常静中观己身,感觉气力大涨,非当初可比。 “就是不知道这气血雄壮的标准是什么,我现在的实力和那些绿带弟子相比,有哪些差别?” 心中思索不断,梁璟转进一条小路。 这条路直通讲堂,正午时分,最是炎热时候,路上除了他,只有两个道童在推着小车,再无旁人。 突然,那道童推着小车,好似硌到了石头。 “砰”的一声,摇晃之下,车上装的几个大木桶从车上掉了下来。 “你怎么推的车?!” “关我何事?是这路上有石头没扫干净!” “还不是你不看路?” …… 这两个道童吵了一会,觉得没趣,也只好去将木桶滚到车边立住,但如何装车,却难倒了二人。 梁璟走到近前,二人发觉他过来,连忙见礼,口称师兄。 “这里装的是什么?”梁璟打量了一番。 那木桶足有大半人来高,三尺宽许,上以木盖封好,隐隐露出些臭味来。 “回禀师兄,这里都是斋厨的一些泔水碎料,要送往观外倒掉。”道童眼巴巴地望着他。 “还请师兄伸以……” 小道童话还没讲完,就卡在喉咙里,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口。 却见梁璟将那木桶一倒,单手接住,又倒了另一个木桶,双手分开打横抬起两只木桶,往那推车里一放。 他故技重施,只几个呼吸就将整车装好。 这一个木桶两三百来斤,于他而言,竟宛如抬棉花似的,全不费力。 “记得小心些。” 梁璟丢下一句,转身继续往经堂走去。 等到他走出数步,那两个小道童才反应过来,连忙高声喊道:“多谢师兄!多谢师兄!” 直到梁璟走远,那小道童才回身来,与身边的道童兴奋地说道:“也不知道是哪位道长名下的弟子?竟有如此神力!”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十四章 尚座讲经 这路上的事不过是一个插曲,梁璟如今的力气还在一般绿带弟子之上。 这主要得益于他所修习的“莽牛变”。 梁璟越练越觉得这法门高深莫测,他每日站桩,观想莽牛形入静,直感觉周身肌肉细微变化全都了然于胸,又练习“莽牛变”的诸多招式套路,以养炼气血。 到如今,已感觉浑身上下体魄强壮,远超常人。 “我速度与反应都不比一般绿带弱,尤其是力气,还要在他们之上,但是我没什么争斗经验,临机应变的拳脚功夫,却是要差他们一筹。” 梁璟暗自思量着,对自己的实力也有个大致的揣度。 这些天他也与孙任徐济等人都交流过,对于一般绿带好手的功夫也多几分了解。 梁璟眼下真正踏足修行还不过几日,就有如此成就,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 脚下步伐不慢,不多时,便到讲堂门口。 讲堂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建筑,修建的雅致,转入里间,四柱飞檐,自有气象。 梁璟以前从未进来过,这讲堂只对录入门墙的正式弟子开放,火工弟子进不得,他此前不得身份,也只能在门前止步。 步入其间,几个小道童已在堂前候着了,每有弟子入内,都须由他们登记名姓。 梁璟将腰牌递过去,小道童接过细看了看,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记下姓名后,恭敬递回。 “居士请进!” 周围几个小道童听了声音,也都抬起头来打量着他,眼都都是惊讶。 显然是对他身份感到疑惑。 梁璟自然不会在乎这些,他以居士身份入观修行,日后待久了,自然少不得受人异眼。 入了里间,是一片空旷的内堂,中间几十个蒲团,最上是一方高台。台后悬挂着一个“道”字,笔力遒劲,有峥嵘蕴意。 内堂里已经有几个道人端坐着了。 他们尽皆着深蓝色道袍,质地不凡,干净整洁,一看就是不用做粗活的正式弟子。 有几人见梁璟进来,打量了一番,见不熟识,就转回目光,不再看他。 梁璟找了一个靠近高台又不太显眼的位子,盘膝坐定。 见时间还早,他闭目存神,观想莽牛形入静,就地练起功来,也不浪费任何时间。 入静后,梁璟沉浸在自身天地里,感受身体动静、轻重、虚实的种种变化。身外时间变换,不在心中。 良久后,一记钟声唤醒了梁璟。 “诸修静心!” 高台之上,与梁璟有过赠书之交的黄道恒提着一方小钟,警示台下之人。 高台正中,一位看着年逾花甲的老道人,着青色道服,有鹤发童颜之相,面色和善地盘坐着。 黄道恒收钟后,便侍立在一旁。 梁璟此时看向再周围,已经坐满了人。 台上的老道便是清河观中的尚座,名唤刘衍忠,据传此人担任了将近三十年的尚座,在观中地位极高。 刘衍忠清了清嗓子,“那便开始吧。” “上次讲完了《感应篇》,这次讲《清静经》,给你们说说玄静真人的注解,若是不记得了,回头再去经楼翻翻,在二楼靠南边的第五个架子上。” 刘衍忠虽然年迈,但声音洪亮,显得中气十足。 “玄静真人是前朝的高道仙真,如今道录司里的‘左至灵’元德真人,便是承的他的道统,所以道试上的侧重,你们须得有个准备。” “若是你们觉得京城的道试离你们太远,那老道我就再多说一句,咱们淮州道纪司的赵道纪,便是元德真人的师弟,你们想考州牒的自己多琢磨琢磨。” 他这些话说完,台下诸弟子有些便交头接耳起来。 “可是鹤山的葛玄静?” “葛玄静是今朝的!” “应是石虎山那位,沈玄静。” “沈玄静的批注,你们可看过?” “又臭又长!” …… 梁璟看着眼前的讲堂,心中一阵错愕。 这讲堂传经,几乎有一种他前世高考押题的感觉。 无论京城道试,还是州中假牒,道门弟子应试时,都要经受两重考核。 一个是道学经典,一个是命功修行。 因此尚座授课开讲时,都会先讲经义、再谈修行,这也是观中常例。 台上黄道恒又拿起小钟来,连敲三声。 “诸修静心!” 钟声并着黄道恒的呵斥声回响在讲堂里,台下诸弟子个个肃静,凝神不语。 刘衍忠则是笑眯眯的看着众人,似乎是见得多了,等了片刻才继续讲经。 “《清静经》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玄静真人批曰:大而无外,小而无内,杳杳冥冥,其中有精,混混沌沌,分为阴阳。何解?” “所谓道无形立,无物无想……” 刘衍忠讲得极快,诸多道学经典,信手拈来。台下众弟子有人认真听讲、有人脸上满是疑惑、还有人昏昏欲睡。 梁璟却听得如痴如醉。 他不像那些弟子一样,研习道学只为过道试,得度牒。而是真的沉下心来,想要研究其中玄妙。 那《天罡三十六变》开头一篇总纲,里面诸多关窍秘要,梁璟只一知半解,全不知其所以然,便是道学上差了领悟。 因此,想要贯通其中,这道学经典也不能落下。 所谓“理在身前”,若是不通道德,不明道理。那道门玄功变化,也不需多想,定然是练不成的。 刘衍忠一部《清静经》讲了个大半,先停了下来,向侍立在一侧的黄道恒招了招手。 黄道恒得了示意,一溜烟儿跑下了台,不一会儿的功夫,端上来茶水,小心翼翼地捧到近前。 刘衍忠咕嘟两口喝完,再由黄道恒捧着碗下去。 这一连串的场面,台下众弟子也毫不称怪,显然是见得多了。 “余下的部分,下次再讲。” 刘衍忠笑骂:“你们一个个都是坐不住的性子,今日我是不讲了,但是回去后,那玄静真人的批注,每个人都得抄上十遍。” 台下诸弟子听了这话,无不唉声叹气。 但也没有人说什么,毕竟这可都是和自己的前程绑在一起的事。 清河观中每年分派下来的假牒名额有限,论资排辈之下,只几个有背景的人能分到。其余弟子,就只能去州中参加“小道试”,才能获得假牒。 至于京城道考,那就太难了,整个清河观中有资格去考的人,也不过几个罢了,大部分弟子都不去会去想它。 高台上刘衍忠与那黄道恒说了两句,便闭目养起神来,不再说话。 众弟子交头接耳,互相诉苦。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等到刘衍忠醒来,黄道恒才起身,敲起小钟。 “诸修静心。” 台下众人再次凝神看向高台,讲堂复归平静。 刘衍忠开始了接下来的讲课。 “上次讲完了锤炼筋骨的一些关键,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去问问道恒,他虽然年纪小,但是早早做完了外炼,请教他倒也不算丢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拈着胡子,面上颇有几分骄傲之色。 台下众弟子皆神色默然,有几人微微点头,显然是对他的话很服气。 梁璟的心中也是大吃一惊。他早得知黄道恒此人不凡,却没想到竟如此厉害。 按照《修身命理篇》的说法,命功修行从气血、皮肉再到筋骨,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这也与武馆中的四等弟子相对应。 气血雄壮者,授绿带;皮肉凝实者,授红带;筋骨刚健者,授紫带。 将功夫练到了筋骨上,一身体魄强劲,身体敏捷,能为十人敌。 《大乾武经总要》上说筋骨强劲的武徒,能敌十数人而不落下风,这里的十数人可不是那些普通人,而是军中体魄强壮的好汉。 像刘应所在的白猿武馆,里面传功授艺基本都是由紫带弟子代劳,馆主是不轻易露面的。 最关键的是,刚才刘衍忠说黄道恒,还不光是那种炼通筋骨之辈,而是“早早做完了外炼”。 这才是真正让梁璟吃惊的地方。 气血、皮肉、筋骨。这都属于武人外炼的内容,唯有将这三者都练到圆满的地步,才能称得上是“外炼有成”。 “外炼有成,岂不是入了品的高手……”梁璟在心中默念到。 高台之上,刘衍忠卖弄了一番自家徒儿,又继续讲起命功修行的关键起来。 “你们都做完了基本的气血修行,有人在凝练皮肉,有人在锤炼筋骨。眼下可有感觉自身进步缓慢?虽修行命功不辍,但哪怕功夫到了也不得寸进?” 他笑眯眯的问向台下众人。 有弟子忍不住出声回道:“是啊!尚座。” “弟子凝练皮肉之时,灌注气血,苦练命功,总感觉差一步功夫,不管怎么练都练不出效果,还望尚座为我解惑?” 其余弟子中,也有人点头示意,显然是有相同的疑惑。 “还望尚座为我等解惑?” 众人纷纷发声,讲堂里乱作一团。 黄道恒正要起身敲钟,却见刘衍忠嗤笑一声,“你们来找我解惑,何不知道翻翻《修身命理篇》,看看其中排在第一的法门是什么?” 他这话先轻后重,到最后喝出声来,众弟子无不屏气凝神。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十五章 桩功 “是桩功啊!” 刘衍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们有多少人,桩功练不到入静,就不去多练,沉迷在那些打法套路上的?!” “心静身动!” “祖师爷留下第一个诀窍,你们有几个人记得住的?” 他说的极严厉,台下众弟子,全默不作声,静听着教训。 唯有梁璟在心中若有所思,“心静身动,一旦将桩功练到入静的地步,无论是练习功夫套路还是导引之术,都会事半功倍。这桩功作为修身第一功,的确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将刘衍忠的话,与自身修行相互对照,当下也是深以为然。 梁璟自己就是深得入静之利,他练功时,观想莽牛形可以静观己身,肉身的种种动静变化,全都在心中呈现出来。 在这种状态下,他练一个招式,一分一毫都不偏差,力道拿捏都是恰到好处,一天几乎可以抵别人数日苦修。 就在梁璟心中思绪纷飞之时,刘衍忠的声音继续回响在讲堂里。 “桩功枯燥无味,徒劳无功,用站桩的时间去练一套长拳,岂不更美?!” 刘衍忠神色凛然道:“恐怕在座诸位中,有不少人都曾有过这个念头。” “忽视桩功,轻视导引术!只沉迷于拳脚招式,再就是斗敌打法!” “你们若是如此热衷于武夫行径,还来我道门做甚?找个武馆,交了银子,一天到晚都有人跟你们比划!” 话已至此,讲堂里早已是鸦雀无声,无人再敢言语,高台上的黄道恒也是低眉垂眼,静立一旁。 不知怎的,梁璟总感觉这位尚座话里意有所指,非一时之气。 只不过他初入观,许多事情还不明白,当下也将诸多想法都压在心里,静听后续。 刘衍忠复又呵斥了几句,大都是指责弟子沉溺武功,不明命功之理的一些话。 等到训斥的差不多了,老道歇息一阵,一旁的黄道恒又上了一次茶水,方才继续讲课。 “你们也不要怪老道多嘴,咱都是自家里的弟子,让你们多练桩功也是好让你们能早掌握入静的妙处。” “老道我话放在这里,若是有人能站出个‘静观己身’的境界来,我保他直到内炼关口,都一路无阻!” 刘衍忠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众弟子也都是点头受教。 他朗声继续说道:“混元桩,讲得就是一个‘圆’字,是圆融、圆满的‘圆’。作何解?” “胸要开阔、肩要放松、腋下含空,要拢出一个‘圆’来。收心时,沉下念头,感受浑身劲力的变通糅合,所谓‘力圆神圆’,也就是了。” “守静的时候,要屏退诸念,如《清静经》所言:‘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说的就是‘守一得静’的奥妙!” “即天地为我等所感,如隔纱看画,唯有静中可褪纱见真。人得清静,身外天地悉归,身内造化诸感,皆存心矣……” 刘衍忠不愧是清河观中的尚座,为弟子讲命功修行,能从教门经义中拈出解释来。 将命功上的“静观己身”,以众人常读的《清静经》相印证,众弟子也方便领会。 承他所言,梁璟也好似如梦初醒,感觉自己修习莽牛变化的诸多疑惑,竟都可以从经文中找出答案。 这个中玄妙,实在是不可胜言! ……………… 夕景照宫院,落日映清河。 梁璟缓步踏入斋厨小楼。他眼中毫光闪烁,却还沉浸在方才的讲堂授课上。 “今次虽然只讲了桩功入静,没讲更多的外炼内容,但这堂课为我扫清了诸多疑惑,却比讲解拳脚套路,对我要有用十倍。” 梁璟心中思量不断。 他身怀玄功,通过观想图录,早早就可以做到“静观己身”这一步。 命功修行在外炼阶段虽然有气血、皮肉、筋骨三关要过。 但他掌握自身,又有“莽牛变”这等法门,肉身外炼对他而言,可谓全无阻拦,一片坦途。 走进二楼雅间,一个有些痴肥的身影端坐其中,面上抑制不住的喜色,正大快朵颐。 梁璟排空其他心思,出声笑道:“怎么一个下午不见,申兄这心情又好转起来了,可有何喜事,不妨分享一番。” 这人不是申远还能是谁? 他午饭时还愁眉不展,连饭也没吃几口,现在却好似捡了钱一样,一张脸上明晃晃写着一个“喜”字。 见梁璟进来,申远放下碗筷,满面春风,连忙起身相迎。“梁兄快快入座!” 等他坐定,申远才笑呵呵地说道:“真是该那曾小二做回笑料!他也不想想自己的斤两,这县丞哪里还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梁璟却也不急,等着申远自己慢慢讲内情说出来。 原来那曾道广前些日子,蒙县丞青睐,被招至府中讲经说法,对于他这样一个无度牒在身的道门弟子而言,本是一个天大的抬举。 甚至连曾道广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今日他鼓动观里的火工弟子,在前院收拾宫观,洒扫院落,好一阵忙活,就等着县丞亲至,敬奉香火,好给他的名声再抬一把。 结果一众弟子,在前院等了好几个时辰,快到太阳落山,竟只等来县丞的一个儿子。言其父公务繁忙,特替父来拜见道君。 如此一来,这玩笑可就开大了。 曾道广在观里颜面尽失不说,那些被他借县丞名头哄来的火工弟子、同辈的师兄弟,个个对他颇有微词。 若不是顾忌他还有一个典客父亲,恐怕早就破口大骂了。 哪怕是现在,也有一些不怯他背景的假牒道人们,当面训责于他。 曾道广经此一事,以后在观里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 这一句话是申远说的。看到曾道广做出了这么一档子蠢事,他在一旁幸灾乐祸,好不快活。 “六月将至,观中马上又要议定今年剩下的那几个假牒名额,这曾小二肯定又是没指望了!” 申远脸上坏笑不停,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直线,几乎不可见。 梁璟心中暗自有些思索,若真是县丞招这曾道广讲经说法,这般抬举,实在有些不合礼数。 曾道广虽不算什么,但其父好歹是观中典客,是京城周知册上录了名姓的正牒道士。 若是事前也不通知,就遣子来替父敬香,这般得罪,当真好么? 可若是事前知会了,那曾道广今日的上蹿下跳,又实在是不合常理。 梁璟一时找不出头绪,也不多想,他与曾道广并无冤仇,虽说看不太惯对方的为人,但其是好是坏?是盛是衰?于他而言,并不放在心上。 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去读几篇经文注解。 ……………… 饭后,梁璟辞别了申远,转出道观,往家中行去。 无巧不成书。 还未等他走出道观,便在前院看见方才饭桌上的谈资——曾道广,此人呼喝着面前的几个火工弟子,气势颇汹。 “让你们把东西都收好,在这磨蹭什么?!”曾道广怒斥着身前的两个火工弟子。 他忙活了一上午来布置前院,那些个法布幡表,仪盘道器,挂满了宫墙。但现在要清点归库,却是个麻烦事。 那两人唯唯诺诺,被他责骂一通,只好出声回道:“他们都去吃饭了,这里只剩下我二人,东西有多,实在是力有未逮。” 曾道广只感觉一股邪火烧灼着脏腑,怒气攻心。“东西都没收拾完,谁给他们的胆子去吃饭的!” 二人见他正在气头上,瑟缩着不敢回话。 曾道广愈发觉得心气不顺,强压着怒火,咬牙说道:“去把人都叫回来,东西不入完库,我让他明天的饭也不用吃了!” 二人慌慌张张,连忙往斋厨去了。 看着他们急溜溜地背影,和这遍地的零碎物什,曾道广胸中邪火无处发泄,正看见一个清瘦的人影往观外走去。 “你是哪一头的弟子,如何敢出观?!还不快过来收拾东西!”曾道广冲着那人叫喊道。 梁璟本来不欲理会此人,因其本就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丢了丑,势必要在比他低位的人身上发作出来。 梁璟虽不惧他,却也不想多惹事端。 但此番找上门来,真是无妄之灾。 “是你!” 见他顿住,转过身来,曾道广这才看清他的容貌,那库房里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这洒扫之事,曾道兄还是不要太过心急,等他们用过饭了,自然会来清点,何须这般发作?要知气大伤身矣!” 梁璟神色自若,淡然应付着。 本就怒气填胸的曾道广听了这话,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邪火,今日被众人指指点点的场景再次闪过他的脑海。 曾道广面皮发红,笔挺健壮的身形,几欲颤抖。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指摘我?!” “你不过是个撞了运的穷小子!靠舔着申家上位的东西!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我清河观里的居士了!” “凭你也配!” 曾道广双目赤红,走上近前,咬牙切齿地叫喊道。 梁璟上下打量一番,看他这副模样,面目狰狞,竟是连一点气度都不留,当下也失了兴趣,懒得纠缠,抖了抖宽袖,转身就走。 “你回来!” “你……”曾道广没想到他走的如此洒脱,看着他的背影,听到隐约间从风中传来两个字。 “傻……逼?!”曾道广喃喃念到。 他虽不曾听过这话,但却自心底迸发出一股厌恶,双手握紧成拳,正要追上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曾师兄,我把人都叫回来了。”一名火工道人谄媚地走上前来,献花似的邀功道。 “滚!”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十六章 曾衍礼 终究还是泄了心气。 曾道广没能追上梁璟,给他一个教训;也阻拦不了观里的同门,在背后说三道四。 端坐于马车之中,曾道广闭上双眼,盖住那已经赤红的眼眸。 不甘! 甚至是怨念! 为何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为何县丞会突然公务繁忙?为何事前连个消息都不曾知会?! 当初被招至县丞府上有多意气风发,现在自观中踉跄出来就有多狼狈。 那些火工弟子的指指点点,那些同辈师兄弟的暗中嘲讽,还有那些假牒师长的训斥责备,一幕幕画面在曾道广脑海中反复上演。 还有! 还有那否他假牒的申衍宏!那蠢钝如猪的申远!那依傍申家的穷小子! 一念至此,他胸膛起伏剧烈,沉重的呼吸之声回响在身周,攥紧的双手上,青筋跳动。 且不管车内人是何等心绪,马车只“嗒嗒”的行驶在路上,带走一车怨望,逐渐驶离这道门清静之地。 ……………… 城东,宿县最繁华的地方。 这里有县学、修身馆、县衙,还有诸多宿县本地的名流显贵在此居住。 城东的路面大都以青石板铺成,马车驶过,带不起尘土飞扬。 “少爷,已经到了。” 车夫恭敬的声音传入曾道广的耳里。 曾道广自然不会有心情去对一个车夫和颜悦色,他没等车夫放好板儿,径直跳下了车。 曾府面积不小,前院、廊房、中庭、后厅、后院,曾道广一路穿行而过,沿路不少丫环仆役向他见礼。 但他又哪里管得那许多,只快步往内间书房里寻去。 “砰!” 曾府主人的书房门被重重推开,外面侍立的众多仆役却不敢出声。 “哟!广儿回来了!” 一名中年男子,身着居家法衣,头上扎一个道髻,正在赏鉴书画,见到曾道广进来,脸上泛起几分笑容。 “快来看看为父新得这副画,李云心的‘卧虎图’!为父花了好多功夫才弄到手的。” 这人便是清河观中的典客,主迎送宾客,连通世俗。是观中五大正牒道官之一。 曾衍礼一边拿着画走到曾道广面前,一边为他解释:“这李云心可了不得,前朝的大家!你看他画里的卧虎,虽用笔不多,但栩栩如生,威势……” 曾道广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几欲喷薄而出的忿火,怒喝道:“为何今日县丞没有来?!” 曾衍礼愣了愣,“噢?!县丞没来么?” 曾道广面皮颤动,怒极反笑:“午饭后,你拍拍屁股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那受人耻笑!你现在还装什么糊涂?!” “我这画,那卖主……等的……急……” 曾衍礼见自家儿子面色发黑,赶紧将画卷收起来,讪讪笑了笑,又冲着门外的仆役使了个眼色。 那仆役是个机灵的,连忙带好门,再离得远些,不敢在近前。 曾衍礼拉过他坐下,又递去一杯茶水,笑眯眯道:“消消气,气大伤身!” 曾道广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看也不不看他,就让那茶水悬在那儿。 曾衍礼也不计较,把那茶水放下,“今个儿下午,不好过吧!” 曾道广目泛红光,紧盯着他,冷声道:“你早就知道了县丞不会来?!” 曾衍礼抬头看了眼窗外,又伸了个懒腰,“县丞本是要来的,只是我又给他劝回去了。” “你!” 曾道广此时出离了愤怒,只感觉自己一腔怒火,不知道往哪处泄去…… “不懂?不明白?” 曾衍礼笑了笑,指着桌上的茶水。“喝了它,我就告诉你。” 曾道广冷“哼”一声,拿起茶杯就往嘴里灌。 那茶水初到舌上,极涩;苦得他差点直接吐了出来,等他尽皆饮下,口中又升起一阵甘甜。 宛如甘霖降下,浇灭胸中邪火,清新之意涌上心头,曾道广竟有郁气尽消之感。 “大怒伤身伤神,能不动怒就不要动怒。我这茶抚神清心,可是新安府送来的妙品!一两银子一两茶,你说贵不贵重,还有就……” “好了!”曾道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卖弄。“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曾衍礼也不恼,笑道:“你说县丞之事?” “你既把我推进了县丞府上!为何又要把劝他回去?让我平白被人看笑话!” “不!” 曾衍礼点了点桌子,纠正道:“不是我推你进县丞府,为父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见他依旧疑惑不解,曾衍礼继续解释道:“连为父都没有去县丞府上讲过经,又怎能把你推进去呢?” “那……” 曾衍礼突然调过话头,“上次观里议定州牒,孰亲孰远?你可还有数?” 曾道广连连点头,“自然记得!” 何止记得,简直须臾不敢忘! 观中议牒,一旦过了,无需参加州中道试,立时就可以成为一名假牒道士。 有了假牒,既可以去州中道纪司潜修,备考京城道试。也可以直接在司中应名领职,好运道的,在州中各地官建宫观里做个道官,逍遥自在。 曾道广如何忘得了那天,自他的名字被报上去,先是他父亲和师父两人避嫌弃议,再是住持因抱病不能参议。 等到他议牒之时,只有知观、监宫、掌籍、知库、直岁五人参加议定。 曾道广沉声说:“唯有冯监宫和杨直岁点了头,余下三位,都不曾同意。” 曾衍礼眼神微眯,笑道:“衍勤、衍孝就不多说了。他们或是出于真心,或是出于私怨,向来都不对付,一人一边也不碍什么事。” “但你的关键就在于……冯监宫!” “冯监宫!”曾道广脸上满是疑惑。“可冯监宫明明是在议中支持我的……” 他本以为自家父亲会说申衍宏,甚至会说到知观,但是却没曾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唉!”曾衍礼轻叹一声。 “就是因为他支持你,你才评不上这个州牒!” 稍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冯监宫初来乍到,又无根基,上来便插手观中假牒名额,知观如何能允?” “看似申衍宏跳得最欢,但若不是知观有意,他拿什么来抗衡监宫?!” 听到自家父亲讲起内情,曾道广心中愤懑不减,“那衍章师叔,道晋师兄不一样得了冯监宫的赞赏,为何他们不曾被否? 曾衍礼直直盯着自家儿子,直盯到他心慌侧目,方才作罢。 “你要是有他二人的功行,谁都不会去阻你!” 曾道广面上一阵羞煞,曾衍礼这话说得太直,摆明了告诉他,就是因为他功行不足,所以才会成为知观与监宫角力的关键。 “你身上牵扯多,又最富争议,冯监宫有此心意,也不奇怪。”曾衍礼补充了一句。 曾道广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喉咙里有几分沙哑。“那县丞招我之事,也是冯监宫推动的么?” 曾衍礼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 终究还是年轻了……曾衍礼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耐着性子为他解释道:“冯监宫想用你来告诉观中他的能为,连县丞都给你找来,这的确显出他手段非凡。” “但他却忘了一点!” 曾道广忍不住抬头望向自家那不正经的父亲。 “一阳复清明,希微衍道宁。” 曾衍礼轻吟一句,复又和煦笑道。 “清河观在这宿县传承近两百年,录得是天都谱系,奉的是天都道令。” “他一个新上任的宿县道会,连天都山都不曾拜谒过,就如此招摇,这观里数十位在牒道士,谁会把他放在眼里?!” 曾道广被自家父亲点醒,不禁想起今日的种种异常,喃喃念道:“难怪今天这样的日子,师父他老人家不来问我,却去讲堂说经……” 他非痴愚之辈,只是今日骤然觉悟如此多的内幕,心神恍惚之下,几难自持。 待他消化了诸多内容,便挣扎着站起身来,红着双眼望向其父。 “我贪那县丞府上讲经的薄名,闹出这般场面,如今被人传为笑柄,是不是也在你意料之中?!” 曾衍礼沉吟片刻后,语重心长道:“你性子急躁,又一路顺风顺水,在观里也是自大惯了,不将他人放在眼里。” “若是不经这一遭,沉不下心来,到时候少不得要走上弯路。” 听到此话,曾道广心里那千百滋味,搅成一团,胸中积郁造作,再难分解。 他闭上双眼,挥袖转身,摇晃着撞出房去,也不回头。 “少爷!” “少爷!” …… 看着他的背影,曾衍礼回过双目,掩住其中优色,起身收拾茶具。 “唉!” 书房内,唯有一声长叹。 ……………… 城南,玉古巷。 卧房书桌上摆着一部《升明悟玄篇》。烛光下,梁璟正在埋头苦读。 “静中感物,静外无身。” 梁璟提笔圈出这句经文,写下一道批注:“一切身内变化,皆可自入静中求得;入静观身,为物之本。” 这句经文,若是梁璟不通桩功入静的玄妙,就只能形而上学的从文字出发,去揣摩它的含义。 这样一来,陷于经文繁义,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照本宣科的庸道。 “我莽牛变化的命功修行,有经文指导,再加上诸多名家注解,的确是拨云见日,远强于我独自摸索,只是我这屋里的经文实在是太少了。”梁璟暗自感叹道。 他以道门经典为参考,那些命功修行的诸多疑惑都烟消云散,如今尝到了甜头,心中竟生出一股家无藏书的遗憾来。 “经楼得常去了,只是我晚上不在观中,倒是不太方便……得多抄些书来。” “有静观己身的境界,外炼阶段对我而言不过是水磨工夫,闲暇之余,我倒是可以多花些时间在拳脚招式上。” “不然我空有境界,发挥不出来,却难免为小人所欺。” 心中思绪万千,梁璟轻捏捏额角,晃过脑子里的杂念。 起身推开窗户,遥望着头顶明月,梁璟一时竟有些痴了。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十七章 对练 朝阳住穹灵,人间万丈辉。 辰时又称食时,清河观里诸多道人在用过早饭之后,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徐济匆匆往后院边缘行去,沿路有不少熟识的火工弟子与他招呼问好。 “徐大哥往哪里去啊?” “正好今日早上没什么活,便随处转转。” 诸如此类的对话,往复多次,徐济才绕过诸多建筑,行至宫观边上。 入目是一片茂盛竹林,在晨光映照下,苍翠欲滴。步入其间,只有风吹林叶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真是好地方……徐济心中暗自感叹,脚下不慢,径直往竹林深处走去。 竹林深处有一片空地,似乎是特意被道人清理出来,充作练功之所。 “砰!砰!” 场中有两名身着深蓝色道袍的道人正在对练拳脚。那拳掌相撞,带动风声呼喝;赶身腾挪,更显功夫不凡。 这二人,一个年轻些,不过十七八岁;还有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成熟,却是壮年模样。 “轰!” 少年这一招平直攻来,全无什么变化套路,但孙任却不敢怠慢。 他脚下一动,侧身连退,刚搭好的手势,直接弃了,只为避这一拳。 梁璟得势不饶人,赶上身来,力从地起,腰马合一,又是一拳挺出,这拳风大开大合,颇有几分猛进猛打的意味。 太祖长拳,三军撞阵! 这招面上只一式直拳直来直去,但是出招之时,脚下抓住劲来,从足、腿、腰、手贯通,一拳之下,如三军配合,冲撞敌阵,最是威猛刚硬。 孙任是有苦说不出来,他连避几招,眼下已是退无可退,只得沉住气来,拧身运劲,侧上抬臂,硬接这一拳。 臂上搭着的拳头,传来一股沛然大力! 孙任身子凭空矮了三分,臂上一时宛如没有知觉似的,刚刚聚集的气血,硬生生被这一拳打散! 这粱居士的力气怎么跟头牛似的! 孙任心中叫苦,低下身子,脚上一动,自侧边滑过去。 还未他还未落定,梁璟的搀手已经搭在他臂上,孙任急堕膀子,滑溜溜闪过。 这一下脱手,梁璟没能抓住机会,孙任却瞄中一个缝隙。 就是这时候! 抓住梁璟此时侧身的空门,他头朝下,弓身冲腰,一拳捣出,直戳梁璟的腹部。 韩将军拳,弓月发矢。 这拳法与“太祖长拳”同属《武经总要》上七功之一;这一招讲的是以身为大弓,以手臂为箭矢,劲力贯身打出,拳就是箭头! 这拳势极快,转眼已经快挺到梁璟身上,等他反应过来,也来不及施展别的。 电光火石之间,梁璟好似再次回到那观想“莽牛形”的时候。 静观己身! 一切身内变化,气血之运转,劲力之虚实,四肢之协调,皆在心中。 拳将近身,梁璟却忽地腹下一缩,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可定胜负手的一拳。 而孙任还满脸错愕,这一拳既空,当下也收不住攻势,竟将整个背部都留给了梁璟。 “砰!” 随着孙任卧倒,这一场切磋,也就到此为止。 ……………… 一旁的徐济看着两人,还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满面难以置信。 梁璟一边将孙任搀扶起来,一边口中连连致歉。 孙任扶着老腰,苦笑道:“我今日方知何为天赋异禀?!居士武功高强,实在是叫我等大开眼见!” 服了! 真服了,孙任也不是没见过观里那些道长的弟子,但是哪个能和梁璟比? 他近日里也曾和梁璟交流过命功修行,今日被叫来对练,本来还存了让几分的心思,好让这位梁居士面上不那么难看。 却没曾想到,不过十几日时间,梁璟的一身功夫就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气血雄壮,身体敏捷,诸般拳脚虽然不太熟练,却也不算差,最可怕的就是他那一身力气。 想到这个,孙任就感觉浑身作疼,二人刚搭上手时,他就被梁璟拳脚上的怪力给打懵了神。 在他印象里,这拳力唯有炼皮有成的人才能打出来,要不是看梁璟招式之间皮肉还不凝结,确认他还未踏入炼皮的境界,他差点就要直接认输了。 不过他也是从梁璟那,感受到了几近观中正式弟子的压力。 二人对练,他连梁璟的拳脚都不敢硬接,只能靠着经验游走退避,偶尔挨几下,连架子都差点被打散。 “居士这神力,真是非同凡响!我看呐,唯有功夫练到皮肉上,才能与居士作个对手。”孙任半是真心,半是奉承的说道。 梁璟只摇头苦笑,自言不敢当。又见到一旁走上前来的徐济,与他见礼问候,便让二人稍歇,自己转进屋里,取些茶水。 看着梁璟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孙任再也绷不一身的酸疼,“快快!快给我揉揉。” 徐济连忙过来扶着,伸出手来帮他按捏。 “左边左边!” “过了,再往右点!” 听着他止不住的哼唧,徐济忍不住问:“大哥,梁居士的功夫真有那么高?这炼皮境界……” 他话不说完,显然还是有些不信。 确实是耸人听闻,要知道梁璟十几天前还是一个不通武功的书生,要靠着他二人才能从那些地痞流氓里保住周全。 这才几日的功夫,就真到了这般境界? 徐济倒不是说不信任自家大哥,方才二人的对练他也看在眼里。 梁璟如今的功夫绝对不低,但要说是能与炼皮好手放对……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两人二十多年的交情,彼此什么心思都是一目了然,孙任瞪了他一眼,“你当我只是在奉承人么?” 徐济讪笑道:“大哥那几手功夫到做不得假,倒地也倒的利落,只是说这梁居士能与炼皮好手放对,是不是有几分夸张了。” 在他的揉捏下,孙任哼唧两声,方说道:“你是没接过居士的重手,啧啧啧,那力道!” “一般刚炼皮的都赶不上!” “我估摸着只有炼皮圆满的,才能和梁居士比一比。” 在外炼阶段,无论是武人还是道门,都以养炼气血为先,虽然练法不同,但是终归大同小异。 练到气血雄壮之辈,无论力量还是速度,相较于常人都有一个明显的提升。 而继续往下,将功夫练到皮肉上的人,不仅体能会更进一步,而且其皮肉凝结,举手投足都可以调动全身的劲力,要远强于常人。 孙任在观中也见过不少高人,也曾做过那些内门弟子的陪练,以他来看,唯有那些开始锤炼的筋骨的道人,才能在力气上压过梁璟。 徐济依旧面上存疑,心下也不知道有几分相信,只不再多问。 孙任暗自摇头,不再多说,只等他挨了打就记得了。 不多时,梁璟端着一个茶托出来,还与二人笑道:“真是没想到,这屋里竟然还有一瓶跌打药酒,倒是要赔与孙兄的。” 孙任连忙谢过,一旁的徐济也赶紧接了过来。 那竹林边上有一方石桌,雕刻的颇为粗糙,梁璟便从屋中翻出几个椅子,三人饮些茶水,围坐闲聊。 三言两语,自是不离方才二人的对练。 梁璟出声问:“孙兄一身功夫不俗,尤其是那些拳脚招式,似乎有几分武馆风采。” 所谓武馆风采,即是招式狠辣,套路繁杂,更偏重于斗敌伤人;却与道门命功的中正平和大不相同。 孙徐二人纷纷苦笑,最后还是孙任出言回道:“好叫居士知晓。” “我二人在拜入道门之前,曾是县中明山武馆的弟子,只是后来馆师亡故,馆里无人支撑,师兄们各自散去,我等一无所成,只好凑了些银子,投了观中。” “因此这身上,却难免沾了些武人习气。”说到这里,孙任便拱手施礼,脸上满是歉意。 徐济虽不说话,但面上唏嘘,似也在追忆过往。 梁璟也是恍然大悟,他面露惭色,连忙回礼,“却不知二位兄台有此过往,恕梁某冒昧。” 观中诸修,稍有些地位的,都鄙薄武人,以其等不通道理、不修德行,视之为庸俗莽夫。 孙徐二人以武馆弟子的身份投身道门,也不知道受过多少白眼与冷遇。 如今见到梁璟以居士之身向他等致歉,他二人也是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谢过。 一番客套,二人当下与梁璟愈发亲近,也畅所欲言起来。 “唉!” 徐济轻叹一声,“入得道门已近七载,也不知道何年方能炼皮有成,录入门墙,做个正式弟子。” 孙任本想劝他注意些身份,但听了这话,勾起了心绪,也只得喟然一叹。 梁璟已在观中待了许久,自然知道这观中的各等人物,各种诉求。 清河观里的正式弟子,大部分都是直接就被观中道长们收作徒弟的,只有极少部分是从火工道人中脱颖而出的。 火工道人的常规路子,便是勤修苦练,若是能将功夫练到皮肉上,便自动成为观里的在录弟子。 火工弟子转在录弟子,若是没有道长前来收徒,便说明在道士一路上几乎不会有什么成就。 但他们毕竟也是观里培养出来的弟子,而且功夫不低,却正好可以去管理清河观的诸多产业。 所以像孙任徐济这种,最大的希冀就是成为在录弟子,然后被分配到宫外,去打理店铺或是管理田庄。 等到他们娶妻生子之后,他们的后代便是正经的道门子弟,无论是做侍奉道童,还是被为观中正式弟子,都比常人方便得多,这道士之路,也要好走的多。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十八章 武经七功 三人终归是差了路子,梁璟也只好宽慰几句,孙徐自收拾起杂念,话题又转回方才的切磋之上。 梁璟为二人斟满茶水,好奇道:“方才孙兄所使的拳法,可是你们武馆中的传承?” 其实梁璟也是修行了才知道,似他们这种初涉修行的人,斗敌相争之时,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招式。 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些基础的打法,游走闪避、冲劈挡拦,不外如是。 像刚才梁璟所用的,便是大乾治下练的人最多的“太祖长拳”。 这门拳法他早先在《武经总要》上读过,但当时不曾修行。 《修身命理篇》上记载有桩功、拳法、导引术等等,其中的拳法一篇,便有这门“太祖长拳”,上言道:此拳立势高强,可做强身之法。 大乾太祖创下这拳,重在简朴,虽无甚了不得的变化,却正是如此,反而最适合天下普通人修行。 梁璟有静观己身的境界在,练起拳来,毫不费力;那诸多关键,他只练过几次,便胜过旁人数月苦修。 再加上他一身的怪力,施展开来,倒有几分横扫千军的气势。 孙任听他问起,便苦笑道:“倒是要让居士耻笑了。” “我兄弟二人投了武馆之后,不过刚得青带,武馆便关了,馆中的秘传武功,却是无缘修行。” 一般武馆中弟子,都是以“太祖长拳”打底子;再以武经七功入门,锤炼体魄;等到得了绿带,方能得授秘传武学。 像白猿武馆中的《白猿通背拳》,那广德武馆中的《铁山掌法》,都是只有弟子到了气血雄壮之后,才有资格修习。 这种武学,一般都涉及到了气血汇聚的功夫。不仅可以用来斗敌搏杀,还可以作为炼皮的法门。 在武馆之中,也是非内门弟子不传。 梁璟复问:“那孙兄在武馆与道门之中都待过,这二者之间,可觉得有甚区别之处?” “道门与武馆确实大不相同。” 孙任感慨道:“我等在武馆时,以武经入门,为求一条绿带,每日师兄弟都要对练数个时辰。” “一旦输的多了,就要去做苦活,洒扫庭院,经常连饭都没得吃、觉也没得睡。” 徐济也在一旁接过话头,叹道:“我等本来也是修行武经七功的武徒。” “只是入了道观之后,讲师多重桩功与导引之术,考核拳脚也最多只是看看太祖长拳。” 他话中慨叹,竟似有几分怨怼。 武经七功,特指附在《大乾武经总要》上的七门功夫,传行于世三百余载,可以说是天下间练过人数最多的武功。 一般武馆都要求弟子勤修其中几门,多的都是要求七功同修。 但清河观终究是道门宫观,不重拳脚,只将一门太祖长拳作为观中弟子的功课。 孙任连忙打个“哈哈”,与梁璟笑道:“观里的高人不讲拳脚,便是要敦促我等多重视命功修行,不然道观与武馆有何区别?!”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徐济使着眼色,想教他注意言辞。 徐济得了示意,心道失言,自是一脸神色讪讪。 听得二人的话,梁璟倒好似不以为意,笑道:“命功为本,确实如何重视也不为过!但这拳脚招式可作护身之术,却也不能说彻底丢掉。” “就好似上次在那林中,若非二位相救,梁某自身都不保,又如何能在观中做这般逍遥居士!” 他说起上次二人帮手之事,孙徐听了也是心中一松。 而梁璟眼中神光闪烁,却是若有所思。 武馆弟子炼体,靠的就是苦练,通过各种总结下来的武功招式、拳脚套路,来强健体魄,养炼气血。 所以武馆中绿带的评语是:拳脚熟练,气血雄壮。 即是先练拳脚打法,等练得多了,招式都熟练了,气血也就抬上去了。这个过程的长短就取决于各人的体质与悟性。 像刘应,自觉三年才能得一条绿带。孙徐二人,更是花了五年功夫。 但是梁璟却不一样,他以静观己身的境界,修习莽牛变化,不过十数日,便能感觉到自身体力大进,几乎可比孙徐这种气血极旺盛之辈,而力气还犹有过之! “我现在去武馆中,单从体能来说,一般的绿带弟子,绝不如我;但他们精研拳脚,这点我却不如他们……”梁璟心中思量不断。 转念间,他又问:“武经七功,是太祖定下的武学传承,虽然简单,但确实不凡。孙兄之前用的那几招看似却非太祖长拳,可是其他的拳法?” 孙任连连点头,解释道:“七功之中,孙某更重其中的‘太祖长拳’与‘韩将军拳’。正奇相合,这两门拳法也是武馆中众弟子修行的最多的拳法。” “其实我等以前在武馆中时,馆师曾有过教训:武经七功,虽然看着简单,但拳理极深,绝不能当作普通的炼体功夫。” 徐济在侧,亦是频频颔首。 韩将军拳,又称韩王拳,是前朝一位鼎鼎有名的韩将军创下的拳法。 同样是出于军阵行伍,但韩将军拳却以奇称胜,与太祖长拳这种刚猛霸道的路子有所不同。 梁璟心中一动,他欲求斗敌护身之术,这武经七功却是他的首选目标。 毕竟这七功流传于世,虽然说是烂大街的功夫,但其中武理深刻,堪称是武学中的经典。 “韩将军用兵入神,尤擅奇兵突袭,转战千里,他留下的功夫,倒是也暗合兵法诡道。”梁璟笑道。 孙任徐济二人对视,眼中有些许茫然。 说拳法他二人或许还能接些话头,但是要说起这什么将军、兵法、典故,他二人就一头雾水了。 微风拂过,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哈哈。”孙任干笑两声,“居士所言甚是!” “嗯嗯!言之有理!”徐济也是连连点头。 梁璟面上笑容有些凝滞,遂起身为二人添些茶水,“孙兄方才施展的那几招,出奇不意,但用劲之时,宛如蛟龙出海,威猛无比,倒也不光是诡道拳术。” 孙任连忙侧身接过,轻饮一杯茶水,为梁璟介绍道:“韩将军拳偏奇,说三字:阴、猛、急;乃是韩将军拳的根本。” 他许是觉得说得不太清楚,便起身演示起来。 “缩身、暗手、阴戳子;韩将军拳的招式大都不离这几样,作练法时,主练腰、背、腿,臂;作打法时,讲究伺机而动。若是抓住机会,那全身发劲,一下子泄出来,却也极为迅猛。” 孙任做出几个动作,压着身子,侧边出拳,一击而下,风声呼喝,足见力道不凡。 梁璟暗自点了点头,将孙任所说的关键都记在心里,与自己练过的太祖长拳反复对比,体会其中拳理的差别。 一旁的徐济也看得心痒痒,武经七功中,他更重“王氏散手”,这功夫包容百家,涵盖了拳、掌、爪、指等等招式,是七功之中最复杂的一门。 徐济当下也出声讲起其中奥妙,说到尽兴之时,亲自为梁璟演练起来,三人就于这竹林论武说拳,好不快活。 ……………… 城东,道会司。 道会司坐落于城东富康坊旁,毗邻县衙、县学,主监督各地官建宫观风纪之事,兼有为国提举道门俊才之责。 道会司其间一处雅居里,两名颇显养尊处优之人,正执子对弈。 一名身着青色道服的中年道人,落下一枚白子,皱眉道:“吴兄今日不去坐衙办公,却来我这下棋,这朝廷的俸银未免也太好赚了些罢?” 对座是一名着绿色公服的官人,他笑骂:“好你个冯世修,当初可是你说的,只要我抬举那曾家小儿一回,你就把那画给我,我等了这么些天,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冯世修只低头看着棋盘,好似没听到一般。 那吴县丞看他这副无赖模样,气极反笑道:“你莫在这装糊涂,今日若是再不给出来,我就在你这道会司里住下了!” 冯世修听了这话,也是无奈抬头,“吴兄这也没把事办完,怎就直接开口讨要起来?” 吴县丞气得执子连敲棋盘,“还要怎么办完?!我的车架刚出坊里,就被那曾衍礼拦了下来,如今倒像是吴某上赶着抬举他儿子一样!” 冯世修端起手边的香茗,听了他的怨言,反而轻笑了一声,“清河四杰,果然名不虚传!” 吴县丞“哼”声应道:“不过是些食古不化之辈,沆瀣一气,不遵道纪,据官建宫观如私产,勾连地方,欺压良善,如何担得起一个‘杰’字?!” “如今朝中有令,整饬天下道门,改其旧制,我宿县正是要从这清河观下手!” 他话中含怒,透露出骇人消息。 冯世修听了也不置可否,只悠然自在的品茗服香。 吴县丞稍顿了顿,又语含忧虑地道:“你想借那曾家小儿打开局面,但这清河观里上下一体,全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又待如何?” 冯世修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吴兄且待观之。” 见他如此胸有成竹,吴县丞反倒奇了,“你这话之前就是这么说的。这曾衍礼都这般回应了,你怎么还这么说?” 冯世修含笑不语,遥望着窗外,那白云悠悠,飘荡来去,好似有大逍遥。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十九章 暗流涌动 清河观,竹林小屋。 孙任搀扶着徐济,二人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现在知道厉害了?” “嘶!这梁居士……力气也太大了!”徐济揉搓着右臂,呲牙咧嘴的哼唧着。 他起初以为自家大哥有些夸张,等到他自己交上手才真服了。 梁居士那拳力,就是前些日子炼皮有成的胡师兄,怕是也比不过! 双方争斗,连对手的一拳一脚都难接下来,这还打什么? 尤其是这梁居士不光力气大,那斗敌相争的天赋也极高。 无论徐济怎么变招,他好像能一眼看穿虚实,只一套太祖长拳,大开大合,也没什么章法,却打得徐济一点脾气都没有。 徐济不知道的是,梁璟身怀“静观己身”的境界,所谓拳脚套路对他而言,一点即通。 是以梁璟也不拘泥于各种拳法定式,对敌之时,只见机使来,哪种好用用什么。 再加上他一身可比炼皮好手的力气,这朴实无华的太祖长拳倒好似为他量身打造的般。 徐济一边忍着身上的疼痛,一边问那孙任:“大哥,刚才居士那一手,多少银子啊?” 方才走时,梁璟递过药酒,还不忘给二人塞一把银子。 孙任捏了捏怀里,压低了声音,“估摸着得有六钱!” “这么多?!” “这打挨得值吧。” “值值值!” …… 目送着孙任徐济二人走远,梁璟回身往小屋里去。一番对练说拳,也让他受益匪浅。 孙徐二人是观中火工弟子里的高手,一身气血雄壮,加之武馆出身,按他二人所说,数百火工弟子里没几个能稳压他们一头的。 这也让梁璟对于自身的实力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肉身修行强于绿带,但略逊于红带的炼皮好手。 唯有力气这一项,或可占些优势;但终究是皮肉不凝、气血不聚,总归是要差些。 而搏斗技击之术,他虽只练了一套太祖长拳,但凭着“静观己身”的境界,却可以在争斗之时,掌握躯体、协调自身,每每竟有惊人妙手。 “我倒不用去练太多高深功夫,将武经七功练熟之后,凭借我这命功修持,也足以护我左右了。” 梁璟心中自有思量,手上收拾着茶具桌椅,等到一切平静,又翻出一本经书来,仔细研读。 书上封皮写着《太符经》。 这本经书传自上古,在道门经典中地位也排得很靠前,著书者有传为上古圣皇,也有传是仙真高道,众说纷纭,难以溯源。 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 梁璟提笔圈出这一句,底下有一位名唤“任真人”的批注:“心为一身主,百神帅,凡物之累,皆从心生,从心死,目睹而心生。” 这句经文里的“心”可以解为:念头,心思;那这句话就可以解释为:一切心念皆自物中来,自物中去,而其关键就在目中。 “心念自物而生,所以说勿妄视,是因为眼见未必为实,却会欺骗心官,这世上诸多关键,都要用心去体会才能看得分明。” 梁璟用心揣度着这句经文的释义,将之与其他高人的批注相互印证,自有一番领悟,但究竟对于不对?却无太多把握,终归是少了论道知己。 他也只好将一些疑惑记下,来日再去请教。 ……………… 城东,道会司。 冯世修与吴县丞身前的棋局已经换成了几道小菜,显青白之色,颇为素雅。 吴县丞脸色发黑,看着面前的菜肴,嘴里不客气地说:“都说道门饭菜自有一番好口味,怎么你们道会司的菜就这般素净?莫不是特意呈上来赶客不成?” 冯世修捏了捏额角,没好气地回道:“有好口味的那是清河观!我这道会司的饭菜就这样,吴兄若是想尝些口味,出门朝南,好走不送。” 听了这话,吴县丞也不动怒,他二人是世交好友,如今在这偏僻小县相遇,虽是机缘巧合,却也更显情谊。 他轻笑道:“听说清河观里的菜,色香味俱是一流,斋厨里还有雅间上座,专为正式弟子、显贵外客所设。这般好地方,不去立个招牌,做个食肆都可惜了!” 他虽然语含笑意,但话中讥讽之意,几欲泄地而走。 冯世修抬起头来,拧眉长叹:“僻地刁民,哪怕是扯了一身道袍作样,也免不了这贪图享受之本性!” 吴县丞指着桌上的几道菜,冷笑一声,“若只是贪图享受也就罢了,你可知道宿县一年多少起人命官司吗?” “十七起!” “里面有十件都有清河观里的‘高人’牵涉其中!” “这还是递到县衙里来的,那些递不过来,沉在松水河里发不出声的,又有几何?!” “倚势挟权、作威作福!整个宿县,谁不知道除了县衙,就属清河观这‘官建宫观’最不好招惹!” 吴县丞一连串的话语,先慢后快,到后面怒斥出来,引的道会司雅间里,阵阵回响。 “道会,县丞,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门口侍立的仆役,沾点机灵,连忙凑到门口问道。 “没什么,退下吧。” 冯世修朝门口吩咐了一句,又回身来劝慰:“吴兄消消气,消消气。” 吴县丞痛饮一杯茶水,暂止住怒火。 “吴兄说的这些,娄知县也不管么?” 不提还好,一提吴县丞心里愈发来气,“姓娄的除了每天念念经、听听戏,还能管甚?!” 冯世修轻笑道:“这还真是应了。” 吴县丞奇道:“应了什么?” 冯世修笑着解释道:“我来上任前,听赵道纪说过一则京里的新闻。” “说:温相公与王相公争,言地方道佛观寺之害;温相说民皆往之,何以言害;王相公说,是极,民好经文、好听戏,唯独不好田耕矣。” “哈哈哈!” 吴县丞摇头大笑,“温相公谬矣。” 冯世修也补充说:“三月时候,温相公以年迈体弱为由上表请辞,来回两次,陛下也允了。算算时间,现下温相公应该到京洛府了。” 听得京城轶事,又有宰相起落,吴县丞握着茶杯的手,青筋绽起,目光炯炯地看向冯世修,“世修,你早年所说之变局,正在此时!” “如今朝中王相公独领风骚,你又有赵道纪的看重,自这清河观起,合该有一番作为!” 话声中含情,极为热烈。冯世修只捧起一杯茶水,自斟自饮,不过手中杯碟晃动,却显露出心绪不静。 他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读书,儒道兼修,本是过了五试的金榜进士,只因感朝中风气不正,遂弃官入道,得周知册上录名。如今身为道录司中道官,却心有大志,欲纠天下之正。 所谓地方宫观,不过庸道民贼,正要一扫而光,方显吾之手段……冯世修心有丘壑,却面色温良,伸手为吴县丞添上一些茶水。 算算时间,赵道纪应当到天都山了。 ……………… 清河观后院左上角,立着一两层小楼,是极幽静之所。楼宇不过两层,正门之上有匾额,书:延真楼。 延真楼建成约一百余年,自建成后,便很少修葺。从外面看来,不乏陈久破旧之感。 但路过此处,或者说来访此处的人,却不会对这栋楼宇,有丝毫不敬。只因此处,为清河观住持之居。 张微源缓步行往延真楼,楼外侍立的小道童见了,连忙躬身作礼。 “见过知观。” 张微源,五十许岁的年纪,鬓无华发,着一件青色法服,眉宇间似有愁色。 “住持可歇息了?” “刚用过午膳。” “嗯。”张微源步入延真楼,前堂几个道童正要发声,却被他挥手制住。 延真楼后堂里。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翁,着一件宽松居家法衣,正往嘴里塞着糕点,突然见到张微源不声不响的出现,老道连忙把糕点往自己身后塞。 “师叔,莫要藏了。” 张微源看见这副场景,眉宇间的愁色更浓几分。 “老道这午后就吃了几块……都是衍孝送过来的。”关希玄见到自家的知观师侄面色不善,连忙交出“罪魁祸首”来。 “唉!”张微源轻叹一声。 关希玄心下才道不妙,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阵魔音。 “师叔,你有消渴之症,本就阴津亏损、燥热偏胜、虚火内生,最是要注意节制,这些甘甜厌物,如何能常食?再加上你专修性功,肉身不强,如今又年过杖朝,更应当保生护命。衍孝就知道讨你老的欢心,给你送这些东西,回头我必饶不得他,师叔你也……” “好了,好了!”关希玄赶紧挥手止他发声,若是让他念下去,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停不下来。 “师侄,你找我何事?” 张微源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师叔,方才新安府传来消息,说三日前,赵道纪亲上天都山,由东华派的周真人出面接待。” 关希玄笑道:“淮州这地界,新任道纪拜谒天都山,不是应有之理么?有什么稀奇?” 张微源脸上解不开的忧愁,说道:“消息中还传着,赵道纪与周真人坐而论道,事后,周真人自叹弗如,甘拜下风!” 此言一出,关希玄脸上的笑容登时顿住,沉吟良久后,方才出声。 “一上门就坐而论道,果然不愧是蒋元德的师弟。” 张微源复叹一声,沉默不语,内堂里静无声息。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二十章 住持教诲 关希玄一对长寿眉拧作一团,自身后取出一块糕点,往自己嘴里塞,心下却在沉思这天都山之事。 张微源见状,本想出声劝诫,只是看着自家师叔的面色,终究还是没能开口,只是脸上愈发愁苦。 清河观在两百年前,受天都山谱系,定下弟子名号,曰:“一阳复清明,希微衍道宁。” 关希玄身为清河观住持,也是这观中硕果仅存的一位“希”字辈道人。 “嘿!” 他终归是经历过风雨、见过许多世面,自是压下心中震惊,笑问:“压服周真人,没想到这位赵道纪竟有这般功行!他今年还不过五十岁吧?!” “还差两岁。”张微源轻声道。 老道拍了拍肚皮,法衣沾上糕点碎末,他受消渴之症累,身子略显痴肥。 “赵道纪……赵真人……,这淮州道纪司居然来了一位真人,这还真是稀奇。” 大乾辖制天下,在京中设道录司总管一应道门事务,在州中设道纪司、府中设道正司、县中设道会司。 每司主领道官,以道职敬称。 所谓赵道纪,即是淮州道纪司的掌司道官,其职统领淮州十七府所有山、道、教、观之事。 “唉。”张微源额头上纠出道道黑线,也不知叹了几回气。“赵道纪既贵为真人,这淮州道事,势必再难如往常一样……” 真人,唯有道门高人方能担得起的称呼。凡真人者,皆道行高深、法力通玄,有降龙伏虎、通天彻地之能。 没有人能知道,这位新上任的淮州道纪,竟然会是一位真人。 难呐! 道纪司里来了一位如此强势的道纪,那这淮州所有奉天都道令的宫观都要面临一个关键问题。 站道纪司还是天都山? 作为清河观现任知观,总领观内诸事,张微源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观中数百弟子的生计和前程。 而忧愁,也来源于此。 关希玄自知这位师侄忧从何来,便轻笑道:“淮州道事,自然由道纪司主领,这是大乾律上的条文,有何不妥?” 张微源愁声道:“师叔何出此言,我清河观自祖师立下传承,纵使是转为官建宫观,也不曾改换谱系,这道纪司的安排,又如何……” 他话不说尽,却非是被打断,只是自己难以继续讲下去。 关希玄奇道:“怎么着?!道纪司要逼我等改换谱系?” “却是不能。” “道纪司要逼我等弃师易祖?” “亦不能。” “道纪司要毁我宫观?” “……不能。” 三问三答,关希玄不再出声相问,自顾自享用起糕点来,而他身前的张微源早已低头垂眉,默然无语。 “你们所想的,老道也不问。”关希玄咽下一块糕点,打了两个嗝。 “道纪司的规矩严呐!发不了财、吃不了好,哪里比得上奉天都山来得自在?!” “山上的高人们,也不会管你们怎么过活,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修行,大家两相逍遥,岂不如意?!” 关希玄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而张微源的背后,已然有薄汗微透,浸染法衣。 “师叔,毕竟我等承的是天都山的道传啊……” 关希玄见他还囿于两方之事,心中暗自慨叹,终究还是缺了道行。 老道忍不住抬手点他,语重心沉:“天都道令自是一等重要!我清河观属天都支脉,在这淮州地界,如何能脱得了天都山!” “但道纪司的条律,也少不得要遵守啊!” “本就不需要你去讨好,只要你约束弟子,谨遵道律,道纪司能拿你怎么办?” “若是赵道纪做得过了,天都山上的高人又岂会袖手旁观?” “法承天都山,律依道纪司!祖师的训戒,你都忘了不成?!” 话已至此,张微源如何还能坐得住,他连忙起身拜过,声音嘶哑,“弟子自然须臾不敢忘!” 受天都山的法脉传承,这是根本道传,自然易改不得;但既在俗世挣扎,这官家道司,又如何能不管? 法承天都山,律依道纪司。 这也是清河观转为官建宫观后,时任住持所留下的一句教训。教导弟子,修行时奉法天都山;在世行走时,则要谨遵道律。 只不过淮州地界上,天都山传承数千年,以往的道纪司限于底蕴,也不好对这些天都支脉过于苛责。 这也引得这清河观中诸多弟子,不守道律、不遵道纪,只将一个官建宫观经营的如同家私产业一般。 “要我说,赵道纪来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若是能正一正这道观风气,就连天都山也要谢他一回!”许是有些激动,关希玄略显臃肿的身子微颤了颤。 他稍作平复,继续说道:“旁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淮州终究还是天都山的地面;天都三派里,东华也非执牛耳者,道纪司那边做的过了,自有天心、净明的高人出面。” 张微源轻抬起头,颔首应声,“弟子……明白了。” 一座延真楼里,两辈道人论传承,也不知谁又说服了谁。唯有清风自窗外而来,穿堂而出,吹散一片燥热。 ……………… 城南,顺义坊。 顺义坊间有一座“风雅居”,其中有美酒飘香、佳人弄舞、管弦丝竹,是这宿县一等一的风流之所。 风雅居二楼,一间上房,平日里启用的不多,但最近几天却有一位公子常饮于此,彻夜不离。 “倒酒。” 一旁的舞女听了吩咐,连忙持壶上来将酒杯斟满。 曾道广面上酡红,却连饮不止。自他上次从家中出来以后,便来此买醉,数日不曾出过此楼。 “闪开!” “谁敢拦本道爷!” 一阵叫喊声从门外传来,引得曾道广皱眉不止,屋内的舞女也作慌色,直直看向门口。 “砰”的一声,雅间里的门被推开,一个披着深蓝色道袍的道人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 “哟!曾道兄!” 等他看清屋内的曾道广,却突然惊喜的叫喊道。 道人三步并两步走上近前,细看端坐于前的曾道广,大笑道:“这还真是巧了,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道兄!” 这道人身上的蓝色道袍十分显眼,曾道广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指着他说:“是杨……” 剩下半截名好似卡在喉咙里了,怎么也吐不出来。 那道人见状,脸上笑容更盛几分,坐到身边,热切说道:“正是小道,杨穆。去岁还在观中见过,怎么曾道兄就忘了?” 曾道广有命功在身,气血雄壮,这风雅居的酒也不以烈度闻名,片刻时间便缓过神来,记起面前此人的来历。 此人名唤杨穆,是清河观中五大道官之一,杨直岁的远亲;沾了这便宜,曾在清河观中修道,虽不被录入门墙,却也比普通火工道人稍好。 因他资质有限,又格外会钻营,便寻了路子,往道会司中谋求了一个差事。 只杨穆也知晓,这宿县道门,皆以清河观为首。因此逢年过节,他也不忘在清河观中走动,结好这观中有前途的道人,是以与曾道广相识。 杨穆那语气越发熟络,连连笑道:“方才那群不长眼的狗才还待阻我,说这屋里有位贵公子在,偏不让我进。” “惹得我气上心头,便直冲进来,却不想是道兄在此,如今倒是我成了那不长眼的狗才!” 他姿态摆得极低,话又说得有趣,那屋子里的舞女也是噗嗤一笑。 曾道广心里也十分受用,便道:“杨道兄来了也是缘法,正要一起喝上一杯才算合是。” 说罢,便吩咐那舞女为杨穆添酒,重新开宴。 杨穆自是点头谢过,二人便在这雅居里,喝酒聊天,好不自在。 只不过话头兜兜转转,却又来到了曾道广身上。 “要我说,还是道兄高明!那整个清河观,‘道’字辈里,有谁能去县丞府上讲经?!”杨穆满饮一杯,大声赞迎着。 “就不说是清河观,放眼整个宿县,也唯有道兄一人能得此殊荣!” 他如今三十来岁,要比曾道广大上十来岁,却一口一个“道兄”,叫的极为亲热,足见此人溜须拍马之能。 若是之前,曾道广或许还会自得两句,但如今他已知其内幕,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兴致缺缺的应和两句。 杨穆见状,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上几圈,心下自有了盘算,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绕开此事,好话连串,说的屋内趣意盎然,也同曾道广愈发亲厚。 同是风雅居。 大堂里走进几名少年,各个衣着朴素,其间更有一人,着黑色练功服,胸前还绣了一个“猿”字。 这少年却是刘应,他身边众人是他武馆中的师兄弟。 今日是馆中一位相熟的师兄得了绿带的日子,那师兄便请他们一个东道,相约在这顺义坊里有名的风雅居一聚。 几位少年与这风流之所格格不入,只低着头不做声,来往的舞女宾客或指指点点、或评头论足,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不多时,一位身着不凡的锦衣少年走进大堂,遥见到众人,便摇头笑道:“你们怎来得这般早?” “还有你,刘小二。你怎么穿着武馆的练功服就出来了?!” 武馆众少年见了,连忙一拥上前问好。 “胡师兄!” “胡师兄!” ……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二十一章 酒楼风波 刘应经这胡师兄一问,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只怯声道:“刚从武馆里过来,走得匆忙,便没时间换。” 少年本就是普通人家,虽被送来习武,但身无余财,哪里有什么体面的衣服,这身练功服已是他最大的胆气了。 胡彦青满脸笑意,也不深究。 他新授一条绿带,正是得意之时,遂邀请这些馆中相熟的师弟,来这“风雅居”一聚。 锦衣不俗,脚踩贵靴,一看便是个腰包富裕的……酒楼里的招待连忙上来问好,与方才冷眼看笑的模样截然不同。 胡彦青腰背笔直,踱步人前;刘应等人紧随身后,却低头不敢多看,倒好似随从一般。 几人步入二楼雅间,隔壁却传来阵阵狂笑声,说着什么“道”、“县”、“碟”……声音颇为刺耳。 胡彦青眉头微皱,师弟中有些机灵的,连忙把门关上。 “这地方本也不是吃饭的地方,今日请你们来这,却是为了一桩……”胡彦青环视四周,卖了一个关子。 刘应身边的一个同门,忙上前抽开桌边的椅子,奉迎着胡彦青坐下。 胡彦青笑点了点头,顺势坐下,“这地方酉时之后,别有一番乐趣,却要带你们见识见识。” 屋里几名懂这“乐趣”之人,纷纷露出一抹荡笑,唯有刘应等一二良人子弟,一脸疑惑,还摸不着头脑。 胡彦青也不再多讲,让众人落座,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小二上菜,摆开席面。 众武馆中人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胡师兄的‘六合拳’实在是非同凡响!” “前番较技之时,那姓黄的,根本就招架不住。” “红带之下,属胡师兄第一!” …… 听着众人的吹捧,胡彦青面泛笑意,却是昂然自得。 他家是本地富户,颇有些资财,再加上不过十九岁便得了绿带,在白猿武馆中也是个人物,平日里这些师弟与他呼喝为伴,也是如同跟班一样。 刘应出声不多,只顾着眼前的珍馐美味,回想起方才胡师兄说这还不是吃饭的地饭,心中暗自慨叹,“这般美味,还不是吃饭的地方,胡师兄的口味也太刁了。” 他平日里大多在武馆中吃饭,那馆中饭菜不过将将能吃饱罢了,如何比得上这酒楼里的精致餐食。 看到刘应一副饕餮模样,又看到他身上那绣着“猿”字的练功服,胡彦青心中愈发好笑,“刘小二你慢些吃,若是不够,便让他们再添些,莫要吃伤了身子。” 刘应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要再添些,还是听懂了。 见他这憨状,胡彦青也是摇头苦笑,旁人见了,纷纷笑出声来附和,整个雅间里哄成一团。 就在众人得意弄笑之时,“砰”的一声,雅间的门被人大力撞开。 “哪里来的狗东西!怎如此吵闹?!” 话到人至,一披着深蓝色道袍的道人踱步进来,指着众人破口大骂。 武馆众弟子纷纷看向这道人,却一时间愣住,好似还没反应过来。 胡彦青本来还享受着馆里师弟们的吹嘘,转眼间就叫人欺上门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胸膛剧烈起伏,站起身来,怒问道:“你是何人?” 终究还是存了几分理智,顾及到了这人身上那件道袍。 “若是清河观中的正式弟子,却是不好招惹,但若只是一个火工弟子,定饶他不得!要只是个闲散道人,今日必打断他一只手,再扔出去!” 胡彦青心里发狠,眼神中阴云沉聚,面上不善。 这道人自然是隔壁雅间里的杨穆。 他也不答话,先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到刘应的胸前,那里一个醒目的“猿”字。 杨穆脸上显露出红晕,嗤笑道:“我说是些什么东西?原来是白猿武馆里的猴崽子!” “崽儿们偷酒喝,可报过师娘听得?” “哈哈哈!‘ 这话一出,那些愣住的武馆弟子也都反应过来了,纷纷起身怒目而视。 “你!” “好胆!” …… 胡彦青脸上阴云密布,杨穆这话已经辱及武馆,若不给个交待,传出去后,他们在武馆里也抬不起头来。 “你这撒疯的贼泼道,敢辱我武馆,今日必不饶你!” 胡彦青怒喝一句,再将那酒壶对准杨穆,兜头一掷。其余武馆弟子也有样学样,将那桌上杯盘酒碟全都扔出去。 唯有刘应,虽然也随着起身,但却并未冲动;他还欲相劝,但谁又听得?各个朝门口冲去。 那杨穆见到众人扔东西过来,连忙脚下用力,跳出雅间,只是嘴上还不留情,“好崽儿,敢偷袭你家道爷!” 白猿武馆的诸位撵出门来,擦拳磨掌,欲要给这泼贼一个教训。 众人也未失望,那贼道也不跑远,只转身撞进了隔间。诸弟子以那胡师兄领头,一齐扎进了雅间。 曾道广看着杨穆跑进来,又看见他身后跟着的诸多武馆弟子。他不由得眉头紧皱,问道:“杨道兄,他们是……” 只是他话还未问完,便被人出声打断。 “你这贼泼道!原来是藏了帮手!” 胡彦青看清这间屋子全貌,只一个衣着不凡,满身酒气的少年郎在,那恶毒道人回身,好似在等着他一样。 “今日让你们见识见识白猿武馆的武功,好叫你知道爷爷们武功厉害!” 说罢,便提拳冲杨穆而来。 杨穆眼中闪过一道阴厉眼色,竟然避也不避,直接以掌拿去。 “啪!” 拳掌相交,胡师兄眼中闪过一抹惊色。 他新得绿带,武功也是练到了气血雄壮的地步,这一拳有多少力道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但面前的这道人竟然纹丝不动,尽数接下。 杨穆臂上皮肤显出阵阵纹理,皮肉凝结,正待运劲,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掌劲一变,化捏为挥,将那胡师兄抖了出去。 同时嘴里还叫喊道:“好贼子,敢在这伤人!” 胡彦青只感觉自身被那掌劲一拨,整个人都飘了出去,正巧撞在那雅间里的桌案上。 桌案上菜肴杯碟,散落于地。 曾道广早就站了起身,只是他一时还摸不清头脑,就看见一群武馆中人冲上去围攻杨穆。 他正待发问,那趴在桌上的胡彦青就一个酒杯掷来,复又挺身冲拳,却是直逼曾道广而来。 那武馆众人见到胡师兄在那道人的手里吃了亏,纷纷惊怒不已,连忙上前相助。 几人都是武馆中的青带弟子,这般七手八脚的攻来,杨穆也有些不好招架,连挨了几记阴手。 那胡彦青许是在杨穆那知道厉害了,又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一个脸面,当下红着双眼,只盯着曾道广打,拳脚使来,倒好像又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曾道广何时受过这等鸟气,这群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泼道”、“贼道”的骂来,他本就听得刺耳,如今又被人拳脚相加。 这一阵无名火窜起,烧灼心神,曾道广心下一怒,也不再闪避,立住下盘,伸出右手捉来。 胡彦青臂膀往下一寸,躲过这一手,脚步往侧边一滑,五指并拢,朝曾道广腰上戳去。 韩将军拳,飞兵暗渡。 这一招便是有名阴戳子,若是叫他戳中,曾道广下半身怕是就要废了! 曾道广忙缩腰提腹,甩身一腿,要后发先至,以快打快。 胡彦青回身一踏,绕到侧身来,身子微躬,屈膝压下只半人来高,右手再出,还是一记阴戳,直取曾道广腰身。 曾道广转身避过,但心头那股怒火也被这人的贼招,彻底的撩了起来。他也不顾这贼人使得何等拳法,伸出两臂向内一拢,一招“老熊抱树”直夹击而去。 胡彦青不敢怠慢,欲回身闪开,虽然将将跳出来,但这雅间不大,正好被这曾道广逼至房间一角。 胡彦青心道不妙,却见曾道广狞笑着,右手成刀,皮肤上显出红色,斜劈下来。 清河观秘传,五行重手。 道门功夫大都中正平和,这套武功即是气血凝聚的炼法,也是道观之中,少有的刚猛打法。 胡彦青无可奈何,只得回臂挡之。那记重手极快,一股巨力自臂上寸许传来,打得他钻心似的疼痛。 “啊!” 胡彦青只感觉自己手臂骨都要裂开一般,忍不住惨叫起来。 “胡师兄!” 刘应与几名武馆弟子听到胡彦青这般惨叫,连忙就要冲上来帮忙。但又哪里快得过曾道广。 转眼间,曾道广气血汇聚,手上皮肤变得通红,第二记“五行重手”再度劈下。 胡彦青手臂耷拉着,剧痛难忍,如何能挡? 这一记重手全无阻拦的落在胡彦青胸膛上,发出“砰”的一声,胡彦青整个胸口都凹了下去。 “噗!” 一口鲜血自胡彦青嘴里吐出来,几点殷红绽放在曾道广脸上,与他狰狞面目交相辉映。 “胡师兄!” “胡师兄!” 众武馆弟子见到胡彦青整个身子软趴趴的倒在地上,惊怒交加,连忙上前救人。 他们六七个人,本来一起围攻杨穆,虽不能胜之,但也能占些便宜。 如今撤走几人,却正好被杨穆瞧见机会,他鼓起皮肉,劲力自周身而齐,甩动臂膀,使出一招“横扫千军”,登时被他扫倒两人。 人一少,杨穆愈发游刃有余,他左右腾挪,暗招频出,连倒数人。 等到最后,场上只剩下刘应与一个同门冲到曾道广面前。 第一卷 宿县烟火 第二十二章 尘埃落定 身上血色斑驳,尤显曾道广凶相可怖。 回过身来,先闪过一记阴招,再劈头就是一记重手,将那武馆弟子打翻在地。 刘应见到诸位师兄弟这般惨状,哪里还能再保持冷静,他高声吼叫着,挥拳朝曾道广冲去。 曾道广见到他身上那绣着“猿”字的练功服,又想到那蠢笨如猪的申远,没有来的自心下升起一股怒气。 晃身骗过刘应那一拳,迎面便是一记“五行重手”,径直拍打在刘应胸膛上。 “砰!” 刘应的身子在地上连滚了几圈,碰倒好几张椅子方才止住。 曾道广还不饶他,走到近前,拎起一把椅子,便对准他的小腿砸下。 “啊!” 刘应一声凄厉的惨叫,回响于雅间之内。 这声音仿佛激出了藏在曾道广心中的凶性,他狞笑着抬起椅子,复又狠狠砸下。 如此往复,直到刘应的声音渐渐消沉下去,杨穆才走上前上来,拦下还要动作的曾道广。 扔掉手中的椅子,曾道广吐了一口唾沫,眉目阴戾的说:“一群狗一般的东西,也敢来闹事!” 他在清河观里都是横行惯了,今日却被这帮“粗鄙武夫”欺到头上,自是要把胸中郁气尽皆泄出来,方才舒服。 杨穆笑道:“适才我好言上门,让他们安静些。这一群莽崽儿,仗着有几分武力,反倒先寻我的不是,真是非要经得打才老实。” 躺在地上的胡彦青听得此人无耻言论,真是一窝烧心火燃在肺腑,愤恨难言,挣扎着便要起身。 这动作被杨穆瞧见了,不动声色的给他心窝子兜了一脚,胡彦青登时闭过气去,再也动弹不得。 曾道广回身望了过来,杨穆侧身遮过视线,又笑着奉承说:“曾道兄这身命功修行实在不凡,若非有道兄在此,今日倒是真要再这群武夫手上遭顿皮肉苦事哩!” 曾道广泄了怒气,被他一捧,心下有几分自傲,嗤笑道:“这等小贼,练了几手拳脚,竟连我道门中人也敢欺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从杨穆去斥骂挑事,到二人解决这诸多武馆弟子,一连串的事情,也不过持续了片刻功夫。 这风雅居楼下左右的侍者伙计也终于赶到了雅间里。 “这……” “这……” 众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屋中的乱象;倾倒的桌椅、散乱的屏画、还有碎了一地杯盘碗碟。 几名少年哼哼唧唧地倒在地上,还有两个溅了血来,奄奄一息。 看见酒楼里诸人围了上来,杨穆心下一动,对曾道广说:“今日之事皆因在下而起,道兄若留在这,难免为些闲人口舌,不如先去离去,此地由杨某来料理,必教它不留后患。” 曾道广看那些伙计下人吵闹的模样,本就不耐,现听了杨穆这大包大揽的话,稍加思量,也是欣然应允。 当下由杨穆去与那风雅居的掌柜交涉,不一会的功夫,便回转来,让那曾道广先行离开,只说自家在此料理些散碎细务。 杨穆盯着曾道广渐渐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便回雅间里去。 几名武馆弟子还倒在地上,也无人来扶,杨穆走到一人跟前,蹲下身子,捏住此人的小腿,手上运劲! “啊!” 这名武馆弟子疼得撕心裂肺,杨穆往他头上就是一记重手,叫他晕过去。 如此往复,直到将所有人的小腿都废掉后,杨穆才站了起来,“莫怪贫道心狠,只能怪你等运气不好。” 杨穆出门吩咐那些伙计去安排车马,一共七名武馆子弟,装了两辆马车,便往白猿武馆中去。 ……………… 清河观,竹林小屋。 梁璟双腿自然分开,一前一后,前身下弯,双手缓缓向前顶出,身子起伏不定,但脚下却紧紧抓住劲,力量在周身游走。 他双臂猛地向前一推,这一下子,浑身的肌肉都被抖动,腿、腹、胸、背上的皮肉结成块状,向外凸起。 莽牛变,莽牛顶角。 这一步的动作大开大合,力从地起,是桩功的路数;气血运转周身,自是导引术之能;走后顶角出拳,拉动上下肌肉,却是一等一的拳法套路。 梁璟感觉自身开始发热,有一股精气在周身游走,要向外奔泻而出。 他心知这是功夫到了火候,便咬紧下颔,缓缓收力,前推的双臂向后回推,外凸的大块腱子肉也慢慢沉下去。 脚下扎根,重心不动,等他将身子轻轻收回来,再次运劲,双臂前顶。 “啪!” 打出一声脆响,浑身的力量汇聚一点,那股肉身精气也沉入体内,滋补着体力。 “炼精化炁……炼精化炁,原来是这般奥妙!”梁璟缓缓收功,察觉着自身体内的变化,心中闪过一丝欢喜。 “炼精化炁”是道门术语,也是道经之中有关命功修行的四字真言,“精”是体内元气,而“炁”则是指命、肉身。 所谓炼精化炁,便是通过养炼元气来固命养身。方才梁璟练功之时,就感觉到一股精气要往体外泄走,这便是体内的元气。 常人炼体,激出全身精气,但留存不住,从周身毛孔散出,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唯有锁住精气,使其内留于体,方能“化炁”,继而壮命强身。 “炼精容易,化炁却难。常人练一天的拳法招式,精气倒是激发出来了,但是留存不住,也是无用。” 梁璟一边思索着修行关窍,一边在手上比划着动作。 他想到旁人炼体,虽然是从早到晚的练习拳脚套路,滋生精气,但是留不住,却也收效甚微,唯有积数年之功,才能修到“气血雄壮”之境界,得一条绿带。 “砰。” 一拳破空,炸出声声脆响。 这招名唤“太祖将旗”,一招打出来,气力合一,是长拳套路里用来增涨体力的法子。 “这些增涨体力的拳脚套路,虽然不如我的莽牛变化,但是若是勤学苦练,倒也不差。” 梁璟以静观己身的境界,练习长拳,招式动作都极为标准,也能感觉到这门拳法的奥妙。虽然平实无华,但一步一个脚印,却是最适合普通人来练。 其实也是,旁人练武,大都没有他这份静定功夫。 因此练功之时,那些高深变化的法门,却难入门,还不如一步一步的走着。 “砰,砰,砰。” 竹林小屋中传出声声响动。 梁璟练习着太祖长拳,有遇到其中精微之处,必要反复演练,等到了然于胸,方才继续。 直至夕景残照。 缓缓收功,梁璟感受到身体的变化,轻呼出一口气,面上也满是喜色。 “再有月余功夫,红带于我,绝不成问题。” 他定心的功夫走在前头,又有奇功傍身,眼前的修行之路自是一片坦途。不过哪怕如此,梁璟也没有得意忘形。 青绿红紫,四等弟子,也不过是武家修行的起步而已,唯有完成了外炼,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入门。 梁璟渐渐平复下心情,收拾了一番,往家中去。 ……………… 城东,道会司。 吴县丞虽没有讨要到画,但也没有真的要夜宿道会司,不过夕阳时分,便回转去了。 雅间中,冯世修端坐其上。 烛火明灭,映照在其脸上,几分昏暗,几分明亮。 “……弟子自作主张,先与那白猿武馆的馆主压下了此事,便来回禀道会。”杨穆一脸谄媚的奉承道。 “真是蠢才。”冯世修面无表情,轻轻吐出一句。 这自然不是说杨穆,而是说那闯下祸事还大摇大摆回家的曾道广。 “弟子来时,也瞧见曾典客府上派出了仆从,倒是不知道可传了过去。”杨穆身子紧绷着,更显恭谨。 冯世修白皙的脸庞上,闪过一丝讥笑,“如今倒是有几分警觉,又有何用?” 他初来此地,以县中道会司掌司的身份,兼领清河观监宫,本该节制一县道事,却不曾想此地大小道观,互相牵扯,盘根错杂,根本就不尊道会司律,他一个道会,竟令不能出司衙。 冯世修心中自有一番计较,他深知着一切的源头都在清河观上。 清河观为本地道观之首,世代受天都山法令,经营地方,这宿县道事皆出其中,却使得道会司之权旁落。 面对这般情况,冯世修自然想着要从清河观打开局面,但这观中五大道官,全都以知观为首,竟视他这监宫如无物。 冯世修胸有丘壑,一时隐忍,也是为了更好的破局。 而破局之子,便是这曾道广。 “仗势欺人,害人性命,犯下这般大罪,却不知曾典客要如何与贫道分说?”冯世修轻笑一句,又回头对杨穆道。 “你也不用担心曾衍礼来寻你的麻烦,他必然要先来寻本道会来问过,待到此番事了,他少不得还要谢你几回。” 他目光深邃,眼眸中隐隐有暗流涌动。 这宿县道门上层之争,杨穆哪里敢多言,只在一旁低着头,诺诺称是。 月光穿透窗户,洒落下来,夜色笼罩大地,也将这一隅书房覆盖在无尽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