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踏红尘》 第一章 台县县令 世界很安静。 周序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在不断的下坠,伴随着一种虚浮的感觉。 他还记得监狱里那位凶神恶煞的黑老大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咬牙切齿地诅咒:“周序,别以为抓了我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拭目以待。” 打那之后,周序的师傅和师姐都极为担心他的人身安全,但他自己却并不畏惧。所以,当他接到止安村的线报,他毫不犹豫地就一脚踏了进去。 周序乔装打扮,混在一群游客里进了止安村,他凭借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以及过人的套话技巧,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他暗中接触了被贩卖的女人和孩子,用手机录下证据发给公安部门,协助警方成功破获了一个贩卖人口的犯罪组织。 可惜,这也是钓起周序这条小鱼的诱饵。正当周序志得意满的时候,两个大汉趁着止安村里混乱一片绑走了他。他们带着周序上了一处断崖,狞笑着对他说:“周序,你收了老大的钱,居然还敢背叛他,下去之后,就等着给老大做牛做马吧。” 周序嗤笑一声:“就他那智商……”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胸口一凉,然后被一脚踹下了悬崖。 周序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黑老大的地方,他只是在担任辩护律师的时候,不合时宜地知道了他的辩护对象要将控方证人杀人灭口,这样恶劣的犯罪行为显然并不在律师需要保密的范畴之内,于是,他就好心地找到了控方证人并提醒对方注意人身安全。 结果控方证人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一时失控竟然绑架了周序,并以他的生命安全作为威胁,让他交代出他所知道的黑老大的犯罪信息。 面对威胁,周序无可奈何的屈服了。他不得不说出了一些需要保密的信息。 辩护律师的缺席和新出现的一系列证据,使得审判的过程呈现一边倒的趋势,黑老大很快因为犯罪事实确凿被判处死立即。 临刑前,周序去看了自己的前雇主最后一面。 “周序,你是故意的!”黑老大阴沉着脸,眼中却充斥着畏惧,这个作恶多端的男人,正在害怕即将到来的死亡。 “绝对没有。”周序撸起袖子给对方看自己的伤口,那上面皮肉翻卷,一道道崭新的疤痕赫然在目,“那个绑架我的人可是下了狠手,我实在是没办法。不过现在他正关押在看守所里,到时候应该也要判个几年吧。” “那个小鬼,他竟然敢……” “他当然敢。”周序不耐烦地打断黑老大的话,他盯着那双阴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强行占了他家的地,他的父亲也被你手下的人打成重伤,上个月,他的父亲走了,而他的母亲也因此一蹶不振,精神恍惚。为了能让你定罪,他什么都愿意做。” “周序,是你!你们两个沆瀣一气!” “我也是受害者,我身上的伤全无作假。”周序好脾气地解释,眼前这位老大虽然曾经掌控着巨大的黑恶势力,但脑子却真的不怎么好使,“再说,我帮他有什么好处?” 黑老大沉默了,一个终生追逐利益的人当然不会明白有些人会因为利益之外的东西而做些什么。 周序穿上外套准备离开了,他还要去看守所把审判结果告诉那个绑架他的人。 然后,他就听到黑老大说出了那句经典的恐吓台词。 “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下坠的感觉仍未停止。 周序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斑斓的色彩,他感到自己胸腔内的氧气在不断流失,身体里传来一股剧烈的撕裂感和灼烧感,随后,他耳畔似乎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就是由远及近的嘈杂喊叫。一双手在他的胸口不断按压,他的大脑因为晕眩嗡嗡作响,不自觉地吐出了一大口水。 “他醒了!” 周序挣扎着睁开双眼,他的四周正围着一群人,这些人或是身着粗布短褐,或是身着浅色长襦,正满脸焦急地望着他。 天空中月朗星稀,清风徐徐。周序长长吁了口气,复又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周序被灌下了好几碗姜汤,有人不断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为他擦拭身体。 周序浑身沉甸甸的,像是有一把无形的枷锁在困阻着他,他竭力想要挣脱这一切,但却又动弹不得,这时,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涌入他的脑海,更令他头痛欲裂。他就像是暴风雨中漂浮在海面的孤舟,拼尽全力寻找那一线生机。 当风雨平息,天边露出一缕微光,周序感到自己身上的枷锁尽数散去,勃勃的生机在他体内流转,一股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再睁眼时,周序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质的板床之上,他口干舌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虚浮,他微微蜷曲手指,蠕动嘴唇,低声喊了一句:“娘!” 卧室外一名中年妇人听到他的喊声,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了进来。 “我儿,你醒了!”妇人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有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真是太好了。” 周序伸手用力握住妇人粗糙的手掌,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娘,别担心,我没事了。” 妇人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鬓发,哽咽着说道:“灶房里还温着粥,娘去给你盛一碗来。”说罢,妇人为周序掖掖被角,快步赶去了灶房。 望着妇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周序的眼眶不自觉湿润了,久违的家庭所带来的温暖在他心底泛起阵阵涟漪。 只是可惜,妇人真正的儿子却已经死在了那个湖中。 妇人的儿子与他同名,亦是姓周名序,乃是台县人士。前身年幼时父亲便因病去世,只留下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将其拉扯成人。周家家境一般,但温饱不愁,周母为了儿子能专心学业,毅然挑起了整个家的重担,多年的生活蹉跎令周母脸上刻满了风霜的印记,头发也已斑白,只是空有一身力气,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子朴实无华的气息。 而前身也不负所望,他自幼勤奋好学,饱读诗书,埋首苦读十余年后,终在宣谨帝八年高中进士,尔后被派至台县担任县令一职。 在湖中时,周序继承了周县令大部分的记忆。周县令一生唯爱科考,不喜与人交流,与周母和其他同学间的互动少得可怜,在继承他的记忆后,周序也能模仿他的言行举止,故而可以瞒过周母。 从周县令的记忆中得知,如今这个世界名为中州,天下四分,宣朝、荒夷、丘泽、涂月各自割据一方。周序所在的宣朝开国至今四百五十八年,历经十一任帝王。自宣元帝开国以来,代代帝王皆是励精图治,治国有方,宣朝百姓也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而到了宣谨帝这一代,不知是其性子懦弱还是手段能力不强,他并不能很好地平衡朝廷各个派系间的关系,与邻国的邦交也不断恶化。 加之宣谨帝时常一意孤行做出天马行空的决策,因而导致宣朝内忧外患不断。 近五年间,荒夷、丘泽两国对宣朝边境骚扰不止,侵占了不少的土地和人口,而朝廷内部又有贪官污吏中饱私囊欺上瞒下,故而引来不少民怨。 宣谨帝九年,宣朝戍边大军自濉河以东退败三千里,谨帝不得已割窑城、宛城、涪城三地,赔与荒夷、丘泽两国,并遣嘉怡公主往荒夷和亲,以求三国议谈,最终方得王朝重安。 宣朝、荒夷、丘泽三国议和之后,边境战事平息,宣朝也得到了喘息的时机。 台县位于宣朝的西南部,西面临天翊山,北面接壤泗县,东南面接壤越安县,三座县城均在永宁州辖下,永宁州知州名为崔越,乃是宣谨帝三年的探花郎,做得一手好文章。周序回台县任职前曾去拜访过这位崔知州,人如其名,的确带着一股名人雅士的风流。 “序儿,娘喂你喝点粥吧。”这时,周母端着粥回屋了,她关切的话语打断了周序的思绪。周序瞅着还冒着热气的米粥,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在湖里泡了一段时间,被救上来之后又昏迷了一天,现在他真的感觉饥肠辘辘。 周母拿来一个枕头垫在床头,轻轻地将周序扶坐起来,她吹凉了勺子里的粥之后,才慢慢地一口口喂给周序。 开始时,周序还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勺粥下肚,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便从腹中蔓延开来,他不由舔舔干涩的嘴唇,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慢点儿,别噎着了。”周母笑着说道。 “娘,您煮的粥真是太好吃了。”周序发自内心地夸赞道。 “傻孩子,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说着,周母又要落下泪来,“序儿,你长大了,也出息了,只是日后无论遇到何事,都不要冲动,万事先想想娘,好吗?” 周序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周母的担忧也并非无的放矢,这位周县令的死因也确实一言难尽。对零碎的记忆片段进行拼凑,周序得出的结论是: 周县令或许是死于学游泳。 台县县城内东南部有个颇大的湖泊,名为茗湖,茗湖邻街就是台县最有名的花街柳陌,那街上人来人往,日夜笙歌不断。 周县令便是溺毙在了这茗湖里。 周县令一生唯爱读书,其他运动是能省则省,故而至今仍不会水。与之相对的是,台县由于百年前传下的习俗,每隔五年就会举行一场泅水大赛,成年男子必须全员参与。前几次大赛周县令因为年纪尚幼无需参与,后来恰逢科考,他暂时离开了台县,因此又避了过去,但这之后的大赛他便是避无可避了。 周县令脸皮薄,不愿被人知道自己不会水的事实,因此私下找县衙里的人推荐了些教材,关上门来将书籍整整钻研了一日,自觉理论知识扎实,到时在水里只要将四肢协调好,就万事大吉。 之后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不清了,周序只记得周县令下水后没多久就被水草勾住了脚踝,慌张扑腾了几下后就两腿抽筋,直接沉向水底。幸而正好有一人喝完花酒出来,夜色深沉加之酒醉看不清路,在茗湖边上一脚踏空,扑棱一下砸到水里,发出不小的声响,这才引来路人救助,顺便把周县令也给捞了上来。 若是周序没有穿过来,周县令早就坑底躺平了。 思忖至此,周序更觉羞惭,前身这样行事确实莽撞了些,于是他又郑重开口承诺道:“娘,我都记住了。” 正当母子两人其乐融融之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周大人,王东川与赵典史来拜访,不知可否方便一见?” 周序愕然。 翻查记忆之后,周序的神色微微有些凝重,王东川与赵典史二人乃是台县的县丞与典史,王东川负责协助周序处理县衙大小事务,由于周序到任时间尚短,故而大部分事务还是要王县丞经手,而赵典史则是负责刑狱。 王东川是个年近五旬的老者,面容平平无奇,他在县丞这个位置上呆了二十年,本以为上一任县令升迁后能往上提一提,谁知道周序空降台县,令他仕途止步于此,他虽然没在明处给周序下绊子,但暗中如何考量却不得而知。 赵典史全名赵典史,家族世代经商,到赵典史父亲这一代,已经是永安州首富,但赵父虽说经商颇有才能,内心却始终有一个当官的梦想,家族祖业离不开他的管理,他只能把当官的梦想灌输给下一代,给儿子取名典史是希望他至少能有个最小的编制内官职,结果赵典史文不成武不就,还是托了关系才捐了个小官,在台县当典史。赵典史自己对当官兴致缺缺,只想回家继承家业做个纨绔二世祖,每日遛狗逗鸟享受人生,虽然被父亲压着在县衙当值,但诸事却不甚上心,只求得过且过便可。 这二人今日来寻周序,则是为了五日前丁府的那件命案! 第二章 命案 “请二位稍候。”这二人挑着这个时候前来,怕也是来者不善,但周序却不能避而不见。丁府的命案已经传到了永安州那,崔知州下令限时破案,若是不能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周序这个才做了一个月的县令恐怕也是乌纱不保。 周母担忧地望了儿子一眼,却也只能去开门迎客。 王东川与赵典史两人脚下生风,须臾间便由周母带领着进入了内室,两人见周序脸色苍白的靠在床头,不自觉面色有些尴尬。此时,周序已经披上了青色外衫,端正坐姿,面带微笑的迎接二人。 “王县丞、赵典史,本官昨日不慎落水,今日身子骨还有些虚,未能起身迎接二位,还望二位见谅。”周序慢声细语地解释道,“不知二位匆忙前来,是所谓何事?” 周序落水的消息一早便传到了县衙内,王县丞他们对周序的身体状况也有估算,他们甚至做好了周序仍在昏迷的打算。如今,周序已然清醒,二人倒是不自觉舒了口气。 “周大人,下官实在是不得已才来叨扰啊。”王东川面色迅速变得愁苦万分,他放低了语气说道,“永安州那边又传信来,指责县衙办案不力。大人,种种证据都指向丁五,你为何迟迟不肯结案?” “王县丞,如今距离崔知州给的期限尚有几日,没有结案也是因为本官顾忌到丁文江的身份,怕案子有所疏漏,才又细细查证,怎么算是故意拖延?”周序面色一变,语气瞬间急促起来,似是对王东川的指责愤怒异常。说罢,他又低声咳嗽起来。 “两位大人都是为了县衙和案子,切莫伤了和气。”一旁赵典史神色尴尬,迫于无奈打起了圆场。 王东川听了周序的话,反倒是惊讶大于恼怒。他之前也和周序打过交道,知道他不善言辞,虽是上官,但偶尔却让人觉得有些小家子气。但现在这位周县令不过是衣着青衿,用一水色发带束冠,加之面色憔悴,看着还是原先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一双眸子却是熠熠生辉,带着灼人的光彩,气度倒是与原先不大相似了。 王东川略一思索,将原本那一丝轻慢之心收了起来。 赵典史倒是没察觉出什么,他虽懂得为人处世之道,但对现在这份活计确实不大上心,对上司的变化就没有王东川这么敏锐了。 “那依大人看,这案子该如何处理?”王东川恭敬地询问。 虽然态度转变了,但意思还是那一个。 周序心底嗤笑一声,也不揭破王东川的意图,而是正色答道:“本官明日便回县衙,还请王县丞将此案所有的卷宗先行整理好,置于我的桌案之上,待我明日细细核阅之后,再行决定如何结案吧。” “只是丁府那边……”王东川欲言又止,“周大人,实在不宜久拖啊。” “王东川!”周序面色不虞,声音也冷漠了下来,“你若是对我的决定有异议,大可自行结案,又何必来过问我的决定?” 周序在县衙的根基确实不如王东川深,但他是天子门生,任命书上的签发人乃是宣谨帝,是名正言顺的台县最高管理者,在明面上,王东川是绝无资格越俎代庖的。 “下官知错。大人吩咐的事情下官定会认真完成。”王东川躬身作辑,用袖口挡住脸上的神色,“县衙还有事,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还望大人早日康复。” 说罢,王东川竟甩袖率先转身离去,赵典史一愣,立马起身向周序告辞,旋即追着王东川离开了。 周序双眼一眯,内心闪过种种疑问。事实上,他对前身迟迟没有结案也深感疑惑,因为丁府的案子人证、物证都清晰明了,嫌犯丁五也已畏罪自杀,早日结案对各方都可以有个交代,为何…… 可惜有些记忆片段丢失,不然周序可以更清楚前身如此行事的原因。现下种种猜测毫无意义,只有等明日去了县衙看过卷宗之后才会得到答案了。 思绪纷扰,周序便感觉有些头晕,正巧周母进来询问他身体状况,他一说身体有些不适,周母就立马吓了一跳,赶忙去灶房为他煮了一帖药。 周序看着黑色的药汤,内心挣扎了一下,但看到周母殷切的目光,最后还是忍着苦涩几口饮尽。很快,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他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便到了第二日清晨。夜里,周序身上出了些虚汗,带走了体内大半寒气,第二日起来,就感觉身体恢复了些力气。 周序喝下周母为他准备的米粥,穿上青绿色官服,在腰间束上革带,佩一白玉,头上戴好官帽幞头,便施施然出门了。 时辰尚早,天边微光乍现,几缕清微的阳光洒在身上,带来丝丝暖意。周序看着脚下砾石铺筑的路面,两侧树荫下交错杂陈的低矮瓦房,路边高声叫卖的走卒小贩,三三两两的人与他擦身而过,他才恍然有一种身处异世的真实感。 从此时此刻起,他才真正成为了台县县令周序。 周序到县衙时,尚未到卯时,衙门里只有三三两两几名衙役聚在一起聊天,见到周序进来,他们立马调整好形象,迅速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周大人早!”大部分衙役见到他赶忙问好,只有一名衙役,在周序经过时反而侧过身子,假装没有看见他。 周序将这个人暗自记在心里,快步进了后堂。他的桌案上已放好了一叠卷宗,卷宗内详细记载了丁府命案的始末。周序拿起卷宗,认真阅读起来。 丁府的命案发生在四月初八,那日丁家二老和丁二少爷丁武河带着一众仆人去源清寺上香,源清寺在台县郊外,一来一回要花上两个时辰,故而一群人卯时不到便出门了,家中只留下丁大少爷丁文江和他夫人丁氏,除此之外,便是四个仆人,分别是丁氏的侍女巧莺,粗使丫头珠儿,门房吕川,以及大人丁文江的小厮丁五。 约莫巳时,两名巡城衙役巡至台县西边民宅时,忽然隐约听到有女子在大喊救命。二人立刻循声过去查看,发现声音是从丁府的宅子里传出来的。他们正准备上前,却没想到丁府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有一人从飞快地里面冲了出来,两人一时不察,被此人冲进人群里逃走了。进到丁府前厅后,二人发现丁文江胸口正中一刀,已然气绝身亡,丁氏躲在一旁瑟瑟发抖,那声救命就是她喊出来的。 两名衙役一人控制现场,一人回县衙报信,接到报案之后,周县令立刻带着赵典史及十名衙役赶到丁府,对府内所有人员进行了问话,在问话过程中,众人发现丁五失踪,故而将疑点聚焦在此人身上,随后便展开了全城搜捕,待到四月十一,有百姓在城东一座废旧房屋的井中发现了丁五的尸体,井边还放着一封认罪书。 周序继续往后翻阅,卷宗里其他部分记载着仵作的勘验报告以及各人的证词。 周序先查看了证词,证词共有四份,分别为丁氏、巧莺、吕川、珠儿。 丁氏:“先前我在后宅绣花,丁五传来夫君口信,说是准备些茶点。我便和巧莺一起去了后厨。约莫过了一刻钟,我将巧莺留在后厨准备午膳,自己去前厅送茶点,却发现夫君正与人争执,那人背对着我,穿着丁府仆人的衣服。他二人越吵越激烈,我停在门口不知是否应该进去。突然夫君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我看见他胸口插着一把刀,血溅了一地。我吓得尖叫起来,那人突然朝我冲了过来,我以为他要将我也杀了,谁知他只是将我撞到一边,飞快地逃跑了。我连忙查看夫君的情况,一边大喊救命,之后两位衙役就来了……” 巧莺:“我之前一直陪在夫人身边,后来听到门口有人叫唤,出去一瞧原来是丁五来传信,说是要准备些茶点。我陪着夫人到后厨准备了茶点,因为临近午膳,夫人留我在后厨准备膳食。后厨离前厅较远,加之厨房有些嘈杂,虽然我隐隐约约听到声响,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直到衙役找到我,我才知道出了大事……” 吕川:“早膳过后我便感到腹痛难忍,去了茅厕好几回,卯时刚过,我遇见丁五出门采买,说是买些米面,再带些糕点。但是案发时,我应当又去了茅厕,所以没守在门口,未能看到案件经过……” 珠儿:“我起床后就挑水、劈柴、洗衣一直忙个不停。丁五?在前日见过,还求他为我带一块云念斋的糖糕……前厅的声音是听见了,但我身份卑贱不敢过去,所以便只当做没听见……” 验尸报告乃是两份,与现场勘验报告放在一起。其中一份记载着丁文江的尸体情况及案发时丁府的现场情况: 男,胸口一处刀伤,刀口平整,刀刃垂直没入胸口,外表无其他伤痕。双眼轻度浑浊,尸体开始硬化,死亡时间约为四月初八巳时。口鼻腔及双侧外耳道未见异常分泌物,未见毒物腐蚀。死亡原因系利刃贯穿心脏,瞬间死亡。 丁府正门无人为损坏痕迹,厅堂内有多处飞溅血迹,脚印混乱无法分辨,厅堂外有瓷器碎片及食物残羹。凶器为丁府后厨刀具一把。 另一份记载着丁五的尸体情况及现场勘验报告: 男,身体多处挫伤,皮肤皱缩、膨胀、变白,上有大片尸斑,口腔处有溺液和泥沙,甲沟内嵌塞泥沙。双眼高度浑浊,尸体几乎完全硬化,死亡时间约为四月十一子时至丑时。死亡原因系溺毙。 身穿丁府仆人服装,衣服表面有多处晕散血色,于井口处寻得认罪书一份,称其因被丁文江多次责罚,一时不忿杀人,事后悔恨交加又害怕刑罚,故而自行了断。疑为认罪自杀。 案件所有信息到此就已结束,周序合上卷宗,揉揉眉心,正准备起身走动一下,一抬头却看见王东川正在不远处打量着他,见他望过来,立马将头转向别处。 “王大人早。”周序含笑点头示意。 “周大人如此敬业,属下实在是敬佩万分。”王东川语气毫无波澜,硬邦邦地吹捧。 “王大人,卷宗本官已看完,可否随我前往丁府,见见死者家属?”卷宗里有几处细微的疑点,倘若不甚在意极有可能忽略过去,前身不愿结案,恐怕也是在查证过程中又发现了什么,可惜这部分记忆缺失,周序只能再重复查证了。 除此之外,前身在案情如此紧迫的情况下还在家中闭门钻研书籍,怎么想都觉得违和。 “回禀大人,下官今日在县衙内仍有工作尚未完成,不能随同大人前去。”王东川答道,“大人可带上李穆一同前往,互相照应。” 王东川的拒绝在周序意料之中,县衙至今仍未明确凶手的身份,也引得丁府有些怨怼,此时上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他别无选择。李穆是衙役中的老人,会些粗浅功夫,生得虎背熊腰,且做事粗中有细,是县衙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周序本也属意李穆,没想到王东川竟然也提议让李穆随同,倒是让周序有些迷惑。 王东川说完便出了后堂,周序虽有疑问,但也知道就现在他与王东川僵硬的关系,这人是不会再对他多解释什么了,便干脆径直去找了李穆。 李穆身材魁梧,面貌淳朴,不苟言笑地站在那,像极了一尊雕塑。 “李穆,备一辆马车,随我去丁府一趟。”周序吩咐道。 李穆二话不说点头应允,很快就寻来一辆马车,待周序上车坐好后,他便翻身上马,架着马车朝丁府驶去。 台县道路崎岖不平,马车里也有微弱的震感,周序在脑海中仔细分析着卷宗里的内容,时间一久便又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用手按住太阳穴,轻轻揉捏,待好些后,又将手放置在头顶,准备做一下头部按摩舒缓神经。 突然,周序浑身僵硬,似是发现了什么令他惊惧的事情。 第三章 系统 这时,一个机械的声音打断了周序的思绪。 “系统激活中……检测到可发布任务——丁府命案。任务内容:找出杀害丁文江的凶手。时限:一天。成功奖励:随机丹药一颗,失败惩罚:无。 注:随机丹药为当前世界已存在的丹药,系统奖励不会突破当前世界已有规则。” 系统? 周序心中一惊。对于系统,他自然毫不陌生,前世很多小说中的主角都是带着系统穿越异世的,系统就相当于是穿越者的金手指。他本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在周县令身上复活,却没想到竟然还有系统的存在。 “系统?”周序默念。 “宿主您好。” “你的主要功能是什么?”这系统言简意赅的有些过分,一般的系统不是都有一大堆功能介绍吗?有些系统还有特别厉害的名称,比如成神系统、金钱系统、全球图书系统什么的……这个系统的能力似乎过于简陋了。 “本系统将根据程序设定,不定期向宿主发布任务,并根据宿主的完成情况,给予宿主相应的奖励。” “只有这样?”周序愕然,“这跟一块公告板有什么差别吗?” 说好的新手礼包呢? “除此之外,系统可以向宿主提供本世界的相关信息。” “什么信息?”周序问道,莫非这个系统的作用是随身百科全书? “根据宿主当前的经历,系统暂时只能提供以下信息——宣谨帝十年,中州时局动荡,四面八方风雨聚会,九局均遣门下弟子入世,以争天下之气运。” 打脸了……原来只是随身百科全书的卷首语。 “这是什么意思?”前面几句周序倒是明白,但后面的九局、气运在前身的记忆中根本没有,他和系统拿的是同一个剧本吗? “这是本世界的基础情况。”系统回答。 “九局是什么?” 在前身的记忆中,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任何信息,系统却说这才是世界的现状。周序一直以为自己穿越的一个普通的架空古代世界,但系统透露出的信息,却推翻了他所有的认知。 “九局是真正操控这个世界的九大机构。宿主权限不足,无法获得九局详细信息。” 周序倒吸了一口冷气。当他再次在脑海中呼喊系统的时候,系统只留下一句“能量不足,请尽快完成本次任务”,此后便再无回应。 这时,周序感到马车猛地一震,车厢外传来李穆的声音,“大人,丁府到了。” 周序收拾好心情,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丁府家底虽然比不上赵家,但也是永安州有名的富庶人家,同时,丁府祖上三代还出过一位榜眼,因此在台县颇有名望。基于这个原因,丁文江的案子才能一路上达崔知州那儿,前身也因此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丁府大门紧闭,门口挂着素幔,显得格外冷清。 周序遣李穆上前敲门,不一会,便有一人探出头来。 “吕门房,劳烦通传一下,本官前来吊唁。”周序一眼便认出这个探头探脑的人就是卷宗中所记载的门房吕川。 吕川略微思索了一下,才恍然道:“原来是周大人,稍后,我马上去通传。” 不一会儿,吕川便回来了,他打开府门,将周序迎了进去。进门时,周序看似不经意间打量了一下丁府大门。木质的门板,从门内中间部位可插入木棒抵住。 走过一条青砖铺成的小径,便到了丁府的前厅,前厅也挂着素幔,有几人正跪坐在一旁居丧。周序领着李穆为丁文江上了香后,跟着一名仆人进了后堂,后堂里坐着丁武河和丁氏,见周序进来,两人忙起身迎接。 “丁二公子,丁夫人。” “周大人,你今日前来,可是案子已经定了?”丁武河急切地问道。 “本官今日前来,是还有几处疑点想与贵府众人再核对一下。”周序缓声答道。 “周大人。”丁武河神色一变,面露不解,“家兄已过世五日,如今尚搁棺在家,便是等着看那凶手伏法。而你作为台县的父母官,硬拖着不肯结案又是为何?” “二公子,稍安勿躁。丁五死亡一事你应当早已知晓了吧?若他是凶手,可说是早已伏法。若他不是,才更要好好查证一番。你说对吗?”周序反唇相讥。 “周大人的意思是丁五并非凶手?”丁武河冷笑着质问,“人证物证俱在,你难不成还要为这等恶徒翻案不成?” 一旁丁氏闻言也抬起头来,周序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丁氏姿容昳丽,成熟中又混杂着些惹人爱怜的柔弱,眼波流转间亦隐隐带着水色,让人心底忍不住涌起一股保护欲。 “大人。”丁氏抬眸在周序身上流转一圈,随即垂下眼帘说道,“只要能查出杀害夫君的凶手,你有什么想问的,奴家都会一一配合。” “二公子,请你帮我准备一间静室,我有些话想分别问问当日留在府中的几人。”周序语气真挚,“二公子,本官只是想找出凶手,绝无推诿之意。” “你就用这间吧,有话可以先问这个女人。剩下三人我去为你寻来。”丁武河语气不善地说道。说罢,他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丁夫人,丁文江素日可与人有仇怨?”周序问道。 丁氏微微摇头,露出白皙秀颀的脖颈,“我夫君除了在府中偶有责罚下人,在外倒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除了以文会友之外,也就是与好友做些小生意,不会与人交恶。” “那日在丁五来传信之前,你可是与巧莺一直待在一起?” “那倒没有,中途我看到阳光正好,又难得闲暇,便去小花园赏了会景。约莫有小半个时辰的样子吧。”丁氏拢拢秀发,轻声说道。 “丁文江与哪位好友一起做生意?” “是城北韩员外家的韩钊公子。他与我夫君乃是发小。”丁氏极为配合,每个问题都认真回答。 周序点头记下,让李穆送丁氏离开。当丁氏与周序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到一个极低沉极冷漠的声音,“大人,小心啊。” 周序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到他的全身,似是要将他的血液凝固一般,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等他恢复过来,李穆已经领着巧莺进来了。 周序猛地握紧拳头,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躯,一旁李穆似是看出些端倪,问道:“大人,你可还好?” 周序点点头,用指甲掐住手心,稳住心神,才接着问道:“巧莺,那日可是丁五前来传信?他传信之后去了哪边,你可看清楚了?” “那日,夫人在内室绣花,我守在门口,丁五来传信说要准备茶点,说完他便走了,瞧着是往前厅去的。”巧莺垂首答道。 “丁氏去花园赏景,你可有随同?” “没有。夫人赏景时不喜有人陪同,我就留在了外面。” 下一个进来的人是吕川,他见到周序,带些谄媚地笑笑:“大人,您有话就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丁文江喜欢苛责下人,可是真的?”周序问道。 “是真的。其实……”吕川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周序追问。 “大公子,他,他不行。”吕川吞吞吐吐地说道,“所以,他时常会表现得有些阴郁。” “嘶……”旁边李穆倒吸一口冷气,面色诧异,“那不是说丁夫人还是个……” “听说丁夫人嫁入丁府之前有一个青梅竹马,那男子为挣取功名去参了军,后来渺无音讯,她父母不愿女儿蹉跎岁月,才让她和大公子结了亲。谁知,唉……”吕川滔滔不绝地说起丁府的八卦。 “你那腹泻后来可好了?”周序打断吕川的话,问道。 “隔了两日才好。我去积善堂看了大夫,大夫说是误食了寒凉之物导致的。”一说起这事,吕川就长吁短叹,“为了这事,几位当家的都不待见我了,这几日对我诸多挑刺,这份工看来是难以干下去了。” 周序礼貌地让李穆将吕川领走了,最后进来的是珠儿,珠儿的样子瞧着有些木讷,进来后就盯着周序不发一言。 周序和善地笑笑,说道:“别怕,我就是想问问你,那日丁五可有将糖糕给你?” 珠儿呆呆摇头,答道:“没给我。” 送走珠儿后,丁武河又回到了后堂,语气不善地问道,“周大人,可是都问完话了?” “二公子,本官想看下府上的日常账目。”周序直接提出自己的要求。 “周大人,现在是查家兄的命案,还是查丁家的账?” 丁武河这话说的有些重了,说罢他自己也有些后悔,周序不以为意,说道:“只需四月初八至今日的账目即可,案情需要,二公子无需多想。” “大人稍等,我去找管家拿账本。”丁武河脸色变换,应允下来。 不久之后,丁武河便拿着账本回来了,周序粗粗翻阅了一下,找到自己需要的内容之后,就将账本还给了丁武河。 “大人,这么快就看好了?”丁武河捏着账本有些吃惊。 “二公子,劳烦你带我们二人在府中绕上一圈。”周序说道。 丁武河仔细审视了周序,默默领他与李穆将丁府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在一处墙根,周序发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一片灰尘之中,有两个清晰的方形印痕以及一些散乱的脚印。 如此一来,周序的推断都已得到印证。只是当下,他却不宜多做些什么。 “丁二公子,本官这就告辞了。”周序边走边说道。 “那好,我领大人出府。”丁武河回道。 此时,二人正路过一处花园,花园中有一女子侧卧于长椅之上,几缕青丝垂落在她洁白的面颊之上,她一身素白,微风吹过,带起她的发丝与衣襟,有种说不出的蹁跹之感。 “大嫂!”丁武河气急败坏地喊到,“你这是在做什么?” “天光正好,我想起与你大哥在一起的日子,不觉有些失神。”丁氏柔声答道,她微微侧过脸,媚眼如丝,盯着周序说道,“周大人,在府中可找到什么线索吗?” 周序骤然间觉得周身被阴寒之气包裹,有一阵剧痛从他心头快速蔓延开来,令他几乎无法站立。 周序脑海窜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丁氏想杀了他。 周序不知如何化解刺骨的寒气,只得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他的面前,只听李穆平静地说道:“丁夫人,府上新丧,你作为未亡人,此时的言行举止实在不合时宜。还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一股暖流淌过四肢百骸,阴寒之气瞬间褪去,周序却已经骇得满身冷汗。 “二位一路走好。”丁氏见状无趣地回过头去,不再与他们交流。 “大人,走吧。”李穆说道,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可需要我搀扶?” “不必。”周序摇头,“走罢。” 丁武河将二人送到门口,也不多客套,转身离开了。 周序进了马车后,直接瘫坐在凳子上,落水带来的病意还没有完全消除,身体又遭受了两次寒气浸体,虽然寒气很快消散,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那种滋味着实不好受,饶是他意志坚定,仍觉得难受不已。 这女人到底什么来路,怎么好像是自己杀了她丈夫似的?周序百思不得其解。 “系统,你在吗?我需要知道丁氏的身份。”周序暗中呼叫系统。 “系统充能中……”机械的声音响过之后,再无回应。 …… 这玩意真是所谓的金手指吗?作用真是弱的要命。周序在心底疯狂吐槽。 “大人,是回县衙吗?”车厢外李穆问道。 “回……”周序突然顿了一下,“不回。我们现在去韩府。” “大人。你身体不适,还是回县衙休息吧。”隔着帘子,周序看不清李穆的表情,但他猜测李穆应当不太高兴。 “去韩府。”周序又重复了一遍。 外面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正当周序想要探头出去时,才传来李穆的应答,“好的,大人。” 马车很快又行驶起来。 休整一会儿之后,周序感觉自己身体不太僵硬了,才缓缓舒了口气。 头晕目眩的感觉再度袭来,周序将双手放在头顶,轻轻按摩起来。他能够清晰地摸到,在自己的后脑勺,有一块结痂不久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