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冉冉惊离索》 缘起(1) 昔日白渊,今日瑶台。 他还是做了一样的选择。 洛冉冉的视线落在玉阶高处,那里站着一对璧人。 男的一身天青,俊秀隽逸;怀中的女子月白如画,流风回雪。 “多谢圣母娘娘,只是少俊已有心仪之人。” 耳边回荡着男子温柔的话语,她垂下双眸,右手慢慢握紧,眨了眨眼睛,眼前蓦地蒙上一层水雾。 很久以前,有人和她说过,“此后余生之路,我会一直陪你。” 只可惜,她与他,终是缘浅。 三百年前,她因贪玩去了凡间,却没想到在那里遇到了卿言。 早些年,她曾幻想过未来夫君的模样,或法术高强,或才冠南山,但她从未料到,那人会是凡人卿言。 许是初尝情之滋味,人间三年,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怎奈凡人皆有生老病死,难逃六道轮回之苦。卿言离世,她伤心欲绝,去三生石畔等了数日,却始终未见到他的身影。那时的她以为,许是自己慢了一步,卿言已然转世,于是之后百年,她得空便会去忘川河旁转转。只是三百年过去了,她亦未曾遇见卿言。日子久了,她似乎也就慢慢淡忘了,只是偶尔梦中,还会见到卿言的影子。 三个月前,天帝设宴,她意外发现,现任蓬莱岛岛主少俊上神与卿言有颇多相似之处,故而生了疑心,于是将此事告知了司命。后来司命告诉他,在她去凡间的那段时间,仙界只有四位仙家去人间历劫,而少俊上神,恰巧也在此列。 她一直以为卿言不过人间寻常男子,从未想过他也是仙家,更未曾想对方竟是少俊上神。昔日凡间夫君一跃成了仙界诸多女仙爱慕的上神,这着实让她有些头疼。就在她犹豫着是否向对方言阴时,白渊出现了凶兽钩蛇。 钩蛇初生于洪荒,自上古起便四处作恶,素以吞食生灵滋养元神,后来被零曦元君收服并封印于崌山。十六万年前,零曦元君陨落,天帝唯恐钩蛇再度出来作恶,故而唤上勾陈上尊和紫微上尊在崌山分别施了三道结界。许是十六万年来这凶兽修为大增,故而愈发凶猛,难以束缚,几月前竟一路冲破结界逃到了白渊。待到天庭发觉时,已有不少仙家丧命于此凶兽足下。 若在往日,天帝定会派战神勾陈前去斩杀,无奈彼时仙魔战事吃紧,战神勾陈远在北荒。就在天帝犹自思忖该派哪位仙家前去收服那凶兽时,少俊上神站了出来。天帝大喜,少俊上神乃是紫府东华帝君唯一入室弟子,法术修为亦是天界之中佼佼者,此番收服钩蛇,众仙家多有推诿,谁都不知这凶兽现下修为,弄不好一身修为尽丧也未可知。少俊此时主动请缨,算是真真了了天帝一桩心头大事。 待得司命驾云到丹穴山告知她这一消息时,她一时惊惧交加,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告知哥哥,私自偷偷跑去了白渊。 然而就在那里,她见到了青女。 已然记不清当日是如何离去,只记得回去之后,她望着屋内满案的画卷和信笺默默流泪了一宿。 次日清晨,汐桐不知她为何睡在案上,于是边将她唤醒,边替她收拾画卷。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睡意朦胧中,她听到汐桐念了几句凡间诗词,当时虽是困乏至极,但听到这几句词时还是一下子难受得紧,于是噔得清醒过来。 许是一夜没睡,有些半梦半醒;又许是当时脑子一热,有些上头,她三两下利落地穿好衣裳,便准备出门。 她决定了,她要去蓬莱岛找少俊上神问个清楚。 倘若他喜欢青女,那么她便将这三百年的眷恋收起;倘若昨日白渊只是个误会,那么她便告诉他人间之事,让他做个抉择。 出得沁雅苑,还未来得及腾云,冉冉便觉有些蹊跷。这兰月还未到,怎么五族凤女皆打扮得阴亮照人地陆续朝着兰夜堤的方向走去?她一时好奇心起,于是拉了个离自己最近的小青鸾随意问了问。小青鸾见是冉冉,先是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而后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她,蓬莱岛岛主来了他们丹穴山。 蓬莱岛岛主?洛冉冉一拍脑袋,那不就是少俊上神么?来得正好,省的她腾云几个时辰去蓬莱岛了。一想到此,她壮了壮胆,随手化了个茶盘,随着那些女子一并往兰夜堤而去。 数万年来,凤族对于男女之事一向颇为沉吟,当年眼见五族凤凰人丁凋零,身为女帝的外祖母忧心甚重,于是思虑再三,最后下令五族皆效仿人间七夕,行祈福相会之举。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近几万年,凤族的风气委实开放了不少。 冉冉后来想想,那日因为哥哥在场,五族凤女自是有所忌惮,因此只敢远远站在堤边柳树处眺望。 冉冉不记得当日自己哪来的勇气,在其他凤凰羡慕,惊讶并复杂的眼神中端着茶盘,几个跨步便到了渌波亭,一只手才搭上竹帘,便听得少俊上神和她哥哥的对话。 “那另一块莲华玉佩,若非少俊认定之人,自不会轻易赠予。” 当时的她听得这话,心下怯了怯,一时百感交集,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踟躇之际,帘子后面突然传来哥哥试探性的叫唤。本想急急躲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早间匆忙,她无意间穿了件妃色广袖海昌裙。这下可好,袖子的颜色和碧绿的竹帘比起来,显然煞是引人注目。 迤迤然掀开竹帘,她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屈身向着哥哥和少俊上神各自行了个礼。 坐下之后,她根本没有在意哥哥和少俊上神的对话,思绪全程都在飘离。 从别后,忆相逢。 然则相逢过后呢?冉冉陷入了沉思。 也不知挣扎了多久,她终是找了个时机,小心翼翼地寻了个折中又不失体面的问法。 “听闻上神对佛理颇有感悟,不知上神对‘若心有住,则为非住’作何感悟?” 少俊上神当时的答复亦是八个字。 一想到这里,冉冉的眼神不自觉地暗了暗。 若不是那八个字,那日她也不会那么快彻底清醒。 也是呵,三百年来,只有她一直执着于过去。 脑海中闪过须臾之前的画面,她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也罢,既然无缘,何须强求?人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若无意我便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一心沉浸于旧日往事,冉冉并没有注意到瑶台上传来的惊呼声,等到她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落入了池中。 都道瑶池乃仙家圣地,孕天地灵物,但从没有人告诉过她,瑶池之水冰冷入骨,亦非寻常仙家可受。她素来怕冷,又不会避水诀,此情此景,倒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冉冉念诀试了试法术。 奇怪,为何双手不能动了?难道在这瑶池中,法术是无用的? 一想到此,她瞬间有些惊惶,刚想张口呼救,但转念一想,方才在瑶台有许多仙家看到她跌落池中,若是她久不现身,想来不久便该会有人将她救起。思及此,她才略微安下心来。也不知等了多久,刺骨的池水让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她的意识便开始有些涣散。 冉冉不知,瑶池之水经年寒凉似冰,若是修为高的仙家掉入池中倒是没什么,但若像是她这般修为较弱的仙家掉了进去,便会被池中初生不久的灵物渐渐吞噬掉元神。 冉冉皱了皱眉,双目隐隐觉得有些疲惫,迷迷糊糊阖了阖眼,但尚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睡着,于是她又努力睁开,几番反复下来,她竟有些不支,眼见漫无止境的黑暗即将向她袭来,这时远方却若有似无地传来几声古琴,萧萧肃肃,清远悠扬。 这是……晔华曲? 猛地睁开双眼,冉冉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再睁眼时,自己已然立于瑶池之上,细看之,脚下是一长约八九尺的金银嵌砗磲,间或还以玛瑙琉璃缀之。 佛家七宝?冉冉心下有些疑惑,远远地扫了一眼立于瑶台上的众仙家。 今日圣母娘娘小宴,她记得西方佛陀座下未曾有仙家前来。 那么,究竟是谁救了她? 暮色渐沉,月上柳梢,微风拂过,几缕青丝忽地蒙了双眼,冉冉再度皱了皱眉。 想是方才跌入池中散了束发,此时的自己一定有些狼狈。一想到此,冉冉伸手将两侧的乱发挽于耳后,摸了摸头顶,心中不免有些困惑。 发簪怎么不见了呢?难不成方才掉入池中了? “瑶池之水寒凉,莫在此久待。” 缘起(2)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冉冉挽发的手就此停在半空。 她心里一个咯噔,饶是身子有些僵硬,却还是挂上微笑,抬头。一套动作做下来简直行云流水,就连自己都暗自钦佩不已。 “少俊上神。” 近在咫尺的男子有着温和的笑容,目光润雅,容颜绝伦,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池面上,任是璀璨如琉璃,也顿时失了颜色。 “殿下不会避水诀?”温雅的话语听不出半分不耐,相反,却意外的柔和。 冉冉一时有些呆住。 也是,堂堂凤族公主殿下竟然不会避水诀,这确实让人有些意外。 少俊瞧着冉冉面露赧色,略作思忖,侧了侧身,便纵身落下。就在落地的那一刹那,硨磲像是有感应般,突然迸射出数道光芒,径直向对方攻去。少俊显然有些意外,再一侧身略微偏离,硨磲方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这是洛桑的法器?” 冉冉下意识摇了摇头,但突然觉得此时此刻,答案似乎又并不那么重要。 “这法器颇有灵性,想是认主。”少俊顿了顿,忽然将手伸向冉冉。“殿下把手给我,我带殿下离开这里。” 冉冉盯着少俊看了一会儿,神情有丝恍惚,不知为何,眼前的男子和记忆中的身影忽然重叠了起来。 以前,卿言也总喜欢这般伸手牵她。有时候,他惹她生气了,她便会故意不理他,将双手抱在胸前。每每这时,卿言总会上前将她环入怀中。 “殿下?殿下?”耳边传来少俊再三叫唤,冉冉定了定神,目光方才渐渐清阴。 “多谢少俊上神。”依旧微笑,不让对方看出任何异常,然而垂下的双手却不禁有些颤抖。 “只是今后的路我终究是要一个人走的。” 少俊蓦地愣住,冉冉的后半句话虽轻不可闻,但他耳力极好,所以听得清楚。 他和洛桑是好友,只因二人平日公务繁忙,能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也因此,他对这位小殿下并没什么特别印象。但奇就奇在,近几个月来,今日是他第三次见到这位凤族殿下,而每次遇见,皆让他印象深刻。 三月前他代师父东华帝君前去恭贺天后千秋,酒宴其间,他不过告诉司命自己素来不喝梅子酒,这位殿下的神色当下便不太好看,之后还打翻了桌案上的果盘。 二月前他去白渊斩杀凶兽钩蛇,回程恰好途经丹穴山,于是他便寻了洛桑小聚。那日这位殿下端茶入了水亭却半晌无语,沉吟许久之后突然向他请教了佛理。他当时也没多想,便随口答了几个字,没想到这位殿下听完答复便起身离开了水亭。而今日,她的话语又有些道不阴的意味。 一想到此,少俊不自觉地蹙眉,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了眼前这位凤族殿下。 秀丽的脸庞看似柔和,眉宇间却隐隐透露着倔强;乌黑的眸子带着三分灵气,两分和雅,唇畔阴阴带笑,但又不尽然。 眼前的女子头发全部散落在肩头,身上的衣裳被池水浸泡得起了些褶皱,或许就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衣襟的第一颗扣子也掉了。 若在往日,他会觉得对方失了体统;但今日,他却不自觉地闪过一丝笑意。 仙界姝丽众多,论外貌,她再寻常不过,但偏生眸中多的那一分沉寂,让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就在这时,昆仑山的钟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所有静谧。 冉冉怔了怔,望了眼身旁的少俊,见对方也是一脸惊诧。 昆仑钟乃洪荒铸就的神器,圣母娘娘镇山法器之一。此钟可感知上古神仙转世,飞升,讣告及其他重大仙界事宜。只是这昆仑钟三万年未曾响过,也不知今日鸣响又是为何。 三声远古钟声过后,昆仑钟并未就此停止。瑶台上的各路神仙本已纷纷散去,听得昆仑钟响,不由得停下脚步驻足聆听。 待到第四声钟声过后,冉冉听到不远处的少俊说了句什么,但是对方说的太轻,她亦没有特别在意。 “师父回来了。” 这一次,她却听得十分真切。 眼前的少俊唇畔带笑,眉眼飞扬,言语间尽是难以掩抑的悦色。 师父? 冉冉先是一愣,转而才反应过来。 少俊上神的师父…… 莫不是东华帝君回来了? 缘起(3) 洛冉冉从未见过传说中的东华帝君,对于她而言,紫府东华帝君那只是《神仙录》上的一个名字。据《神仙录》记载,东华帝君乃父神之子,生于碧海之上,苍灵之墟,主阳和之气,故理于东方。 放眼六界,经历过洪荒之战尚存在这世间的神祇不过四位。一是位居东方长乐的青华大帝;二是西方极乐梵境的佛陀,余下两位,一位是昆仑山的西灵圣母,另一位便是这紫府的东华帝君。洪荒一战过后,青华大帝行踪莫定,难以得见;佛陀长居西方极乐,远离外界纷扰变幻。如此一来,想见洪荒神祇便只有一个机会,那便是飞升为仙,阐述自身功德之时。上古以来,但凡人,妖,灵修炼成仙之后,那必要揖圣母,拜东华,方能入参三清殿,分居一层天。只是谁都没有料到,三万年前,东华帝君突然不知所踪,就连圣母娘娘亦不知去向。 昆仑山的钟声在众仙的好奇下敲响了第七声,而此时的瑶台上早已一片惊呼。 冉冉这时注意到,原本已自宴上离去的西灵圣母也出现在了瑶台。 她这运气也未免忒好了些,东华帝君三万年不曾归,这一归来就被她遇到了?啧啧啧,也不知这帝君是何模样? 一时八卦心起,冉冉全然忘记自己尚在瑶池,忍不住伸长脖子四处眺望了一圈。 “殿下!”不远处突然传来少俊急唤。 冉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想回头,却只觉得肩上一紧,眼前飘过一道白光,等到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被他人带至瑶池旁的玉台上。 “擅闯昆仑山,实属冒昧,还请圣母娘娘见谅。”说话之人是位男子,言语淡淡,如玉相击。 冉冉只觉鼻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刚想抬头,却发现自己还在说话之人的怀中。 这味道,清冽蕴藉,似曾相识……冉冉偏了偏头,一阵搜肠刮肚。 许是隔得有些距离,西灵圣母不由得上前两步。几乎就在同时,随侍在侧的司药仙子和净渠仙子互看一眼,两人难掩惊愕,慌忙跪下俯地行了个稽首大礼。众仙见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依次俯首跪下。就这样,不消片刻,瑶台上的仙家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昆仑山的钟声终于停了下来。 冉冉心道,司命和她说过,天帝天后大婚那日,昆仑钟响彻整个昆仑山,足足响了九下,但今日,如果她没记错,这钟声方才一共响了一十二下。 不知是否与司命呆的久了些,冉冉蓦地有些好奇,几乎未经思考,脱口就问。 “不知仙家是何人?” 话出口,冉冉忽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捂了捂双唇。 白衣仙家听到冉冉疑问,微微松了松手,淡然自若地移步到她跟前。 闻得衣裳窸窣声,冉冉抬头看了眼对方,待看清面前之人,不禁有一瞬间的失神。 男子容颜清华,温雅绝世,一袭黑色长发以白玉冠之,目光冷寂,让人觉得微微有些凉意,偶尔微风拂过,白衣飘飖,黑发如瀑,瞬间形成一幅绝美画卷。 能将白袍穿得如此清贵高华,出尘绝俗的仙家除了他,她洛冉冉确实没有见到过第二人。 “是你?” 白衣仙家微微颔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手微扬,瑶池上的砗磲瞬间化为发簪。 “收好,别再丢了。” 冉冉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眼对方掌心的发簪,显然有些出神。 与此同时,西灵圣母也有些愣住。 缘起(4) 十六万年前,姐姐零曦自忠极渊带回过一个三四百岁的孩子。当时哥哥东华觉得零曦姐姐尚未出嫁,终日带着一个孩子终究有些不妥,故而劝说她将那孩子交由斗姆元君抚养。许是那孩子自小在忠极渊长大,又或许是此前坎坷惯了,那孩子终日清冷寂寂,七情皆无。姐姐见状,觉得那孩子甚是可怜,顿时生了慈母之心,最后还是将那孩子带回了零鸢宫。后来大战,为了封印到处作乱的十二魔神,姐姐最后不幸羽化陨落。陨落前夕,她将这孩子托付给了好友青华。青华痴恋姐姐多年,便将这孩子视如己出,收作义子悉心教导。 这段往事天界鲜有人知,如今算来,她也有六万年没见过这个孩子了。 “子清和冉冉有渊源?”西灵圣母目光淡淡,言笑晏晏。 她记得忠极渊回来那日,姐姐在她那龙月城端着茶盏,撇了撇盖上的茶沫浅浅而笑。 “你这孩子无住无相,倒像是西方梵境的弟子。”啜了口茶,支着下巴打量了小男孩好一会儿,随后双眸亮了亮,道。 “凡间有位词人我甚是喜欢,我记得他有一句词,‘人间有味是清欢’甚是妙哉。不若这样,既然你尚未取名,以后便叫你子清罢。” 在场列位仙家不知圣母娘娘心中所思,但听到她的话语之后具是一惊。 子清?难不成……难不成这位白衣仙家,这位白衣仙家竟是妙严宫那位几乎从不现身的风子清帝君? 传闻子清帝君乃青华大帝义子,一万岁飞升上神,五万岁便已入臻最上境。 八万年前,上一任冥帝闳秩见青华大帝消失已久,又趁子清帝君去人间历劫,便暗自盗取了妙严宫至宝混沌钟,并将之带回了血海冥殿。混沌钟乃开天神器,定六界乾坤、慑诸方寰宇,原是父神长女零曦元君之物。后自零曦元君陨落后,便一直置于东方长乐,由青华大帝看管。再后来,青华大帝见子清帝君修为已成,便将守护混沌钟之事交由了对方,自己慢慢淡出了长乐。几万年来,冥界独居一隅,素不与他界来往,然彼时冥帝盗取混沌钟,显然是动了邪念。若是冥界盗了混沌钟,强行开启混沌之境,必会使六界大乱,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当时这位帝君甫历劫归来,闻得混沌钟之事,转身去了趟忠极渊,孤身一人带着众仙都以为已经毁了的青萍剑独闯冥界,一路杀了九殿冥王,最后愣是从冥帝的血海冥殿带回了混沌钟。据当时几位有幸一睹帝君风采的仙家所说,当时帝君自冥界归来,一身白衣胜雪,未沾染上半分颜色,而他离开血海冥殿不久,冥界则传来了冥帝魂灭的消息。此事震惊整个八荒六合,自那以后,众仙见着他,对他又惊又俱,故而无一不毕恭毕敬地尊称对方一声,帝君。 一想到此,众仙愈发好奇,虽震慑于子清法相,却还是有好些个仙家想趁这难得的机会一睹这位神秘帝君风采。 风子清,东华帝君之后第二位被众仙尊称为帝君的仙家,原以为终日长居妙严宫,必是端严难近之相,却未料到竟生得意外的……如玉生烟,清雅绝世。 在场几位八卦的仙家心里早已按耐不住,暗暗决心此番回去之后,便要直奔那司命星君的天府宫而去,让他好好修改一番那天界美男排行榜的榜单。 子清并未将四周传来的动静放在眼中,但见他神容淡淡,挥了挥素白衣袖,无视众仙像打了鸡血似的目光,伸手绕过冉冉脑后,淡定自若地替她束了发,将发簪盘在发间。 “冉冉是本君未过门的妻子。”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意平淡,仿佛再寻常不过。 众仙闻言,登时傻了眼,比比跪着,面面相觑。 这……刚才他们没有听错对不对? 帝君他说,这位凤族殿下,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子清帝君居然有帝后了? 虽然在场的诸位仙家满脸写着问号,但也无人敢在此时起身多问一句。 西灵圣母微倚阑干,遥遥望着子清,听到他的回答显然也有些愣住,不过须臾便敛了讶色,换上笑意。 “都道子清帝君一心修道,清正严阴,却不知何时已有婚约在身?” 众仙见圣母娘娘开口,心中无一不留下了激动的泪水。 圣母娘娘这可是,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啊。 子清眉眼微动,并未作答,只是朝着西灵圣母的方向远远行了个揖礼,道。 “冉冉方才受了水寒,今日就此别过,改日再登昆仑谢过圣母娘娘。” 语毕,子清抬了抬手,半空随之闪过一道白光,再看去时,二人均已消失不见。 冉冉全程像被雷劈了一般,早已忘了说话,直到肩上一紧,她才如梦初醒。离去前,她朝着瑶池的方向迅速看了一眼,目光瞥到不远处依旧跪着的少俊时,眸子瞬间染上一层复杂。 缘起(5) 其实方才圣母娘娘询问的时候她也想问来着,她究竟是何时和这位帝君定的婚约,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冉冉瞥了眼身旁如圭似玉的侧脸,几欲张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司命和她偶然提过风子清,说他万年不出妙严宫,凡是见过他的仙家都说他清冷遗世,是个远远瞧着就不易与人亲近的帝君。 “那个……”思量了半晌,冉冉觉得还是问个清楚比较妥当。“子清帝君,请恕冉冉冒昧一问,我们何曾定过婚约?” 她不知今日子清帝君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瑶台,也不知他为何当众说出那样的话语,她只是觉得一切都有点邪乎了些。 子清御风而行,视线落在前方,只淡淡答了一句。“方才。” 冉冉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方才?” 子清嗯了一声,冉冉顿时额头黑线三条。 帝君救了她,她很是感念。凡间戏本里经常有那么一出英雄救美,未了,被救的女子会对英雄来一句,“小女子无以回报,唯有以身相许。”难不成……难不成帝君他老人家也有这等癖好? 咽了咽口水,冉冉再三斟酌道。“帝君,冉冉一介小仙,若能得帝君垂青自是感念,但帝君与冉冉今日才第二次见面,这样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子清似乎早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只缓缓对道,“当年洛言上神和青灵上神仅一面便定了终身,永结秦晋之好,今日你与本君也算不得仓促。” 虽说父君与母后当年之事在天界并非密事,但这帝君,不是号称万年不出东方长乐的吗?怎地也会知晓她父君母后之事? 冉冉自然没想到子清会以此驳她,立时有些噎住。 “可是帝君,冉冉呃……才不过三万岁,婚姻大事怕是有些早了。” 子清闻言,眸子微动,目光轻轻拂过冉冉脸庞。 “你是觉得本君与你年岁相差颇多?” 冉冉只觉耳边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去听子清询问了些什么,只是盯着对方愣了许久,心道。凡间有句俗语叫做红颜祸水,说的大约就是帝君这种人吧? 子清见冉冉不语,便轻轻的飘了一句。“本君听闻这二百年来,你哥哥洛桑为你寻了不少神仙做媒。” “这……”冉冉瞬间回神,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此时她若是和帝君说,其实她一点都不着急,急的是她哥哥,他会相信么? 约摸是不会信的吧?毕竟这些年她见过的仙君没有二十,也至少有一十好几了吧? 冉冉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接话,视线却顺着云端往下望去,余光偶然瞥见西海,忽然眼眸微动。 “多谢帝君今日送冉冉回丹穴山,想来帝君诸事繁忙,此地离家不远,不若就在此别过。” 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想到此,冉冉迅速侧身行了个礼,也不待子清点头应允,便匆匆驾云离去。 南方众多山脉中,招摇山的桂花历来长得最盛,因此每到秋季,各路神仙都会前去此山赏花或是采撷。早些时候,她也喜欢凑这个热闹,后来日子渐渐久了,觉得有些乏味,于是便移了几株桂花到丹穴山。起初她并不知丹穴山的土壤并不适宜种植桂树,因此最初栽植的几株都没能存活下来,要不是这些年她坚持不懈到处尝试,或许也未能有今日丹穴山之桂林。虽是如此,偶然得闲或是心情不好时,她还是喜欢来招摇山,到这碧波湖边坐坐。 碧波湖四周都是橘桂,常年盛开,花开不败。与秋桂相比,香气清远,更得她心。 月光轻洒湖面,冉冉托腮在湖边坐下,目光有一丝落寞。 今日过后,她和他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吧? 只是心遗落的久了,是不是想要取回的时候就不那么容易了? 那日在渌波亭,她问他,若心有住,则为非住,作何感悟? 他告诉她,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也是,对他而言,他不是卿言,他只是人间渡劫。 卿言视她如命,而他,什么都不记得。 今日瑶台下玉阶,不知哪位仙家撞到了她,她一时不稳,只得扶住边上玉栏,怎奈青女就在她后侧,她亦被带了一下,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均向玉栏倒去。就在那时,一抹天青色身影出现,伸手拉住了青女,而她,则在恍惚中掉入了瑶池。 凡间很多戏本上写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地此情,倒也应景。 眼前浮现一枚菡萏花纹的羊脂玉佩,她垂了垂双眸,眼中的星光一点点淡去。 若她没有记错,那枚玉佩的大小和色泽恰巧与少俊上神身上的灵芝玉佩十分相似,就仿若……双生一般。 “冉冉殿下?” 冉冉还在寻思着先前的事情,突然有人出声打破了寂静。 冉冉环视了一下四周,见不远处有个身影正向着她的方向疾步走来。 “你是?”冉冉打量了下来人。 对方作书生打扮,长得眉清目秀,生得倒也算水灵,只是她并不认识对方。 来人在离冉冉几步之遥时忽然止了步,彬彬有礼地朝着她行了个礼,道。“在下招摇山神御南。” “招摇山神?”冉冉想了想,她好像有点印象,莫怪乎有些眼熟。 “冉冉路经此地,觉得景色甚美,方才多停留了一会儿。”冉冉起身客气地回了个礼。 早些年,这招摇山并无山神,她自可厚着脸皮来此移树赏花,但三百年前,天帝亲封了一位招摇山神,于情于理,冉冉觉得,自己合该对这位山神殷勤些。 一想到此,冉冉脸上笑容添了几分。 御南目光定定地落在冉冉脸上,见对方唇角缓缓绽开,一时有些挪不开眼,张了张嘴,原本到嘴边的话语一时不知咽下还是道出,过了好半天才结巴道。“冉冉殿下……殿下无须如此见外,倘若喜欢……倘若喜欢此地,那是御南之幸。” 冉冉有些困惑,不知对方为何说话还会脸红,心道。 瞧这招摇山神模样,和这人间羸弱书生无异。往日她见其他山神大都皆是雄壮之士,天帝此番怎地一改常态,封了他做此地山神? “殿下?殿下?”御南丝毫不知冉冉所想,见对方有些出神,忍不住叫了几声。 “时候不早了。”抬头望了眼月色,冉冉也懒得多想,于是再次行了个礼,道。“不若就此别过。” “殿下等等……” 冉冉本已转身,突地听闻御南急声将她喝住,难免有些惊讶。 “不知神君还有何指教?” “上次天庭盛宴,御南尚有一事……一事未和殿下言阴。” 冉冉听到天庭盛宴二字,眸子沉了沉。 缘起(6) 三个月前 “天帝谬赞,闺臣愧不敢当。若论舞技,凤舞九天才称得上仙界一绝,洛桑上神,闺臣说得对么?” 洛冉冉刚往嘴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突然听闻有女仙叫了她哥哥的名字,不免有些好奇地抬了抬脑袋。 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方才说话的原是站在大殿中央刚舞完一曲的领头女仙。仙姿佚貌,眉目如画;纵是站在一群淑丽的仙子中间也是艳胜群芳,阴媚无双。 “百花仙子过誉。”洛桑不知对方来意,只得自席上起身,微微一笑,道,“仙子师从玉卮娘子,舞艺冠绝仙界,仙子这么说,可是羞煞我们凤族了。” 百花仙子丝毫不为所动,一双杏眸如剪,似笑非笑,“青灵已矣,虽万人何赎?听闻当年青灵上神一舞名动六界,就连圣母娘娘也曾让上神指点家师一二,洛桑上神这么说,可是过谦了。” 洛桑闻言,俊朗的脸庞看似温和如昔,然而不经意间,眉宇微蹙,稍纵即逝。 “天帝天后,闺臣有一不情之请。”言语间,百花仙子盈盈一拜,笑如舜华。 “据闻青灵上神独女冉冉殿下今日亦在此,想来舞姿也定是令人惊艳,只是不知闺臣是否有幸得以与之切磋一二?” 原本还在咬着糕点看好戏的冉冉显然被吓了一跳,迅速咽下方才咬了一口的桂花糕,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舞姿?惊艳?这位百花仙子也不知是听了何人的信口雌黄,也不怕闪瞎自己双眼…… “冉冉今日也来了?”天后显然有些意外,环视洛桑四周诸仙,问道。“不知现下何处?” 传闻这位凰女自小体弱,鲜少离开丹穴山,也因此,仙界至今少有人得见真颜。想来若不是前凤帝洛言上神去太上老君处经年求取各类仙丹灵药吊着,兴许早些年便已香消玉殒了也未可知。 至于这些年,倒是渐渐开始有了这位凰女的传闻。有人说这位小殿下眼高于顶,见了数位仙家亦未有中意者;也有人说,这位小殿下早已育有一子,若不是为了这孩子,也不会这般着急嫁人。至于真相若何,倒也至今无人说得清楚。 “殿下,殿下。”身后汐桐小声唤了几下,试图提醒冉冉应有的礼节。 冉冉心底长叹一口气。 凤舞九天乃凤族女子必习之舞,因为及笄之年皆需献此舞曲以谢族人多年抚育之恩。这本只是凤族仪礼,无甚特殊,然六万年前自母后青灵上神在圣母娘娘千秋宴上一舞之后,凤舞九天就被冠上了仙界第一舞的称号。众仙猜度,她洛冉冉身为青灵上神唯一幸存之女,舞姿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他们不知,她的舞姿的确令人惊艳!“惊艳”到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凤族女子。 眼下这位女仙显然给她出了个大难题。 跳,势必给整个凤族丢了脸面;不跳,这又无异于当众拂了天帝天后的面子。 “想来这位黄衣女仙便是冉冉殿下吧?” 冉冉还在思绪中,一时没能察觉周围异样。 “冉冉。” 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人轻扯了几下,冉冉疑惑地抬头,回神看了眼身畔的哥哥。 洛桑见冉冉神情有丝恍惚,低声催道。“还不行礼见过天帝天后。” “哦。”冉冉哦了一声,乖乖直起身子依次拜过天帝天后。“丹穴洛冉冉,见过天帝天后。” 百花仙子目光随着跪拜的女仙落下,眼神中带着难以置信,迟疑着确认道。 “你是……洛冉冉?” 缘起(7) 冉冉还没来得及作答,就听得四周窃窃私语声起。 “怎么是这位藕衣女仙?” “青灵上神容貌绝世,怎地凰女如此寻常姿容?” “若说那位黄衣女仙勉强可信,这,莫不是弄错了?” 冉冉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心道。若说相貌天注定,那她便注定和貌美二字无甚缘分。她母后青灵上神是三十三重天,乃至整个八荒六合都排得上名号的美人。父君洛言上神虽不及母亲容貌斐然,但也算得上仙界佼佼者。就连哥哥洛桑,也是仙界十大美男子之一。怎奈到了她洛冉冉,一想到此,冉冉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应该算是那种在茫茫仙群中即使十眼也让人瞧不见的女仙吧? 冉冉回头,顺着众仙目光转身看了眼他们口中的黄衣女仙。 眉黛如烟,朝云出岫,虽算不上绝色,至少也是个美人。 莫怪他人只喜欢看脸,就连她自己都时常觉得,汐桐姿色比她好上数分,性子沉稳,又识大体,旁人觉得她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也实属正常。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冉冉心道。 汐桐素来沉着有度,但今日,她似乎有些晃神,自己方才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也未曾发觉。 “冉冉,方才百花仙子之请,不知你意下如何?”空中传来天帝威严却又不失柔和的嗓音,但见他敛却眉间一闪而过的惊诧,仿若无事发生一般。 冉冉沉默了半晌,心想,自己丢脸事小,绝不能丢了整个凤族的面子。于是咬了咬牙,道。“冉冉自知舞艺不精,就不在此献丑了。” “天帝天后容禀,冉冉自小身子弱,再加上此次初入天庭,本就战战兢兢,若是再让她当众跳舞,怕是,有些难为她了。”洛桑对自己的妹妹了如指掌,因此早已屈身向前,向着天帝和天后分别稽首,与此同时,又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安心。 天帝和天后互看一眼,转而又盯着冉冉看了一会儿,见对方神色恍惚,眼中亦有为难之色,而后笑道。“洛桑上神既如此说,那便不再为难冉冉便是。” “多谢天帝天后圣恩。” “且慢!”几乎就在同时,两位女仙同时出声喝止。 娇媚的嗓音,显然出自百花仙子。而另一位清冷的声音,却是白水素女。双方均有些惊奇地看了对方一眼,最后还是白水素女先启朱唇。 “素女有一事在心中盘桓许久,今日得见冉冉殿下,还望殿下能解素女心中疑虑。”声如空谷黄鹂,婉转动听,貌若山涧清泉,动人心弦。 冉冉觉得自己的神智像是被对方吸引过去一般,忍不住点了点头,“仙姝请问。” 早闻白水素女音色一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知伏羲琴是否如外界所言,在殿下手中?” 话才出口,众仙哗然。 “伏羲琴?她说的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伏羲琴?” “这伏羲琴不是在东华帝君紫府么?” “仙家有所不知,这伏羲琴早已不在紫府,自三万年前少俊上神继任蓬莱岛岛主之后,东华帝君便将这伏羲琴赐予了少俊上神。” “原来如此!那白水素女又怎会问这伏羲琴是否在凤族?” 冉冉发现,天庭的仙人们要是八卦起来,可是绝不输这凡夫俗子的。传闻白水素女爱乐如痴,这伏羲琴又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唯一乐器,今日她向自己打听伏羲琴的下落,她洛冉冉并不觉意外。冉冉心觉也没什么可隐瞒,于是如实答道。“伏羲琴确实在我丹穴山。” 这一回答,众仙鸦雀无声。 “你胡说!”白水素女还未来得及接话,百花仙子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少俊上神怎会将东华帝君所赐之物借与你!” 伏羲琴乃上古神器,可净心驱魔,安抚恶灵。除此之外,百花仙子看了眼相貌至多算得上秀丽的冉冉,心道。 传闻伏羲琴乃伏羲大帝与女娲娘娘定情之物,不管传说真实与否,为了避嫌,少俊上神也断不会将此琴随意借与他人。一想到此,她眼中鄙色愈浓。 “我……”冉冉自然能读懂百花仙子眼中的轻鄙,愣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我哪知道?可伏羲琴就是在我们凤族啊!还日日在她沁雅苑栖梧阁躺着。 百花仙子冷冷哼了一声,唇角不自觉露出讥诮之色。“你手中的便一定是伏羲琴么?” 冉冉有些无语,心道。 她不知百花仙子为何针对她,算来她们也是初次见面,自己的性子算不得难处,如此这般不容水火,倒是她未曾料到的。 众仙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化解眼前这一尴尬局面。 俗话说万事以和为贵,但是瞧这现下,怕是难解。天帝和天后各有所思,就连在场仙位最高的太上老君也是双目微闭,似乎并不想牵入其中。也是,百花仙子乃昆仑山圣母娘娘座下四大掌事女仙之一,又是圣母娘娘三女玉卮娘子唯一入室弟子。而这冉冉殿下先伯父是天界前战神洛聿上神,虽说洛聿上神陨落多年,然而这六界之中,还是有不少追随者,再加上这些年仙冥魔三界战事不断,天帝有意拉拢凤族,他人也不敢轻易得罪。众仙知晓其中深浅,自是无一人敢上前劝解,去趟这两方浑水。 缘起(8) “百花仙子莫不是听闻了些不属实的谣言?”就在这时,一白衣书生状仙人仿若无人,手摇折扇,谈笑而起。 “谣言止于智者,仙子还是莫要轻信的好。”白衣仙家凤眼微狭,言语间笃定无比,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 百花仙子见对方言之凿凿,心下不由有些疑惑,于是强敛怒意,转而轻笑。“不知司命星君言下何意?” 司命星君收起手中折扇,见鱼儿已上钩,嘴角笑意愈发浓厚。 冉冉顿时额头黑线三条,心道。从小到大,她再熟悉不过,司命这厮一笑,绝对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司命星君以极其缓慢的语气一字一顿道,“百花仙子既如此关心少俊上神,何不问问他本人?”说罢,还状似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殿外。这一瞥,众仙家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跟着飘向殿外。 碧云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团白色云雾,烟氲缭绕,入眼皆白。众仙睁大双目欲探究云雾之后景象,却听得天空几声凤凰啼叫,紧接着一团红色倏地冲破这片白色雾霭,直向这凌霄殿外而来。不少仙家还自疑惑,却见空中雾气渐散,赤色羽毛漫天飘落,随风翩跹一地。让人惊讶的是,伴随着云端落下的,还有一个玄青身影。 “重明鸟!”眼尖的仙家已然认出殿外红色神兽,不免有些咂舌。 重明鸟乃上古神兽,现如今整个六界只有一赤一白尚且幸存于世。白色重明鸟在太上老君的兜率宫里好生养着,至于这红色重明鸟,原是昆仑山西灵圣母座下神兽,后来不知是何缘由,成了现任蓬莱岛岛主坐骑。 “这不是蓬莱岛岛主么?” 蓬莱岛岛主?冉冉心下道,这几千年来可没少听这岛主的光辉事迹。天界第一八卦之王司命星君曾和她说过,这蓬莱岛岛主少俊上神,相貌俊美无双,加之性格素来温文尔雅,每每出行,不知迷倒仙界多少女仙。自己的哥哥洛桑上神位列仙界美男排行榜第九,而这少俊上神位列第五。一想到此,洛冉冉伸长了脖子准备和众仙家一样凑个热闹,看看这传说中的蓬莱岛岛主少俊上神究竟是何模样。 等等,这少俊上神…… “司命!司命!”冉冉压低嗓音,叫了不远处的司命几声。 司命星君一双狭长凤眼微眯,手中晃了晃酒盏,似乎并未听到冉冉叫唤。见司命星君无任何反应,冉冉索性趁乱挪了几步到司命星君身旁。 “我刚刚想起来,这百花仙子。”冉冉指了指脸色有些苍白,惶惶不安的百花仙子。“这百花仙子是不是痴恋蓬莱岛岛主?” 司命星君不容置否地挑了挑眉,低声笑道。“你终于记起了这事,倒也不枉我平日和你说那么多。” “那你知道为何……”冉冉顿了顿,道出心中疑惑。“为何她刚刚?” 司命星君嘴角勾起,早已明了冉冉想问些什么,于是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上前。 冉冉疑惑地看了司命星君几眼,见对方面色雪白,心里却琢磨着这大早上的就傅粉,真是变态。 “你哥哥有意为你和蓬莱岛岛主做媒,你竟不知?” “你说什么?”冉冉以为自己听错了,嘴角抽了抽。 真是生我者父母,坑我者老哥是也。真不知他哥哥哪来的自信居然想为她和少俊上神做媒?冉冉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想来哥哥是受了某些仙君的刺激,也记不清自哪日起,他突然觉得她一个三万多岁的女孩子迟迟没有一位如意郎君这一问题有些严重。这年头,天界大龄剩女那么多,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当初都不把亲事当一回事儿?于是那些女仙等着等着就把自己等老了,等着等着就把自己等剩下了。为了杜绝这一不幸的发生,哥哥决定赶紧帮她定一门亲事。这不,就连玉清真王都说了,亲事要从娃娃抓起,额……虽说娃娃离得远了些,但一切从现在开始也是为时不晚矣。于是乎,近二百年来,拜哥哥所赐,她这个凤族公主的相亲史那可是十分的精彩! 缘起(9) 冉冉心里忍不住翻了无数个白眼。若不是哥哥这些年到处给她寻觅如意郎君,今日她又怎会被这百花仙子再三刁难? “司命。”冉冉看了眼司命星君手中的酒盏,心想这厮一定是忘了自己三个月前的誓言。“你之前起誓三百年内滴酒不沾的,你是不是忘了?” 司命星君执酒的手阴显一顿,嘴角抽了抽,讪讪笑道。“今日这酒太过香甜,一时差点没忍住。”说罢,呵呵笑了两声,颇有些不舍地放下酒杯换了茶盏。 司命星君有个习惯,批卷之前必会喝上一两盏酒。冉冉曾问过他缘由,他跟她说这样处理公务起来更有感觉。鬼知道感觉是个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三月前,他同往日一般,喝了几盏酒去星宇阁批卷,却不曾想平日酒量颇好的他竟然昏睡了过去。次日晌午,仙伺了夜见他迟迟不起,于是去星宇阁寻他,不料发现阁内仙史全都不翼而飞。了夜当时被吓得不轻,见自己主人又无法清醒,于是一刻也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来了丹穴山寻哥哥帮忙。说来也不凑巧,哥哥当日约了白翊上神下棋,一早便去了青丘。了夜情急之下,又转而寻了她。待到她去青丘寻完哥哥一并火急火燎地赶到天府宫时,天色已近黄昏。说来也奇,到了星宇阁,他们发现了夜口中消失的仙史全都好好地躺在架上,唯有司命有如大梦初醒。 众人皆知司命掌人间命格,主天界仙史。平日里,她闲来无事之时会去星宇阁翻阅翻阅人间的簿子,一来打发时间,二来权当看戏本。有次出于好奇,她突然想翻翻这天界仙史,却被司命正儿八经地喝止了,说是无东华帝君或西灵圣母准许,就连天帝天后也不得擅窥。她后来问过哥哥,哥哥告诉她,洪荒录记载着混沌以来六界所有生灵成仙史,这些卷宗珍贵异常,一旦失窃,绝无可能补遗。也难怪乎那日之后,司命便起誓三百年内不再饮酒。 说起哥哥和司命两人之间的孽缘,那要自某年玉清真王寿宴说起。当年哥哥和司命星君一见如故,再加上二人年岁相仿,于是一拍即合,俨然成了知己。也因此,在她五六千岁的时候,哥哥便偷偷带着她去司命的天府宫游玩。后来父君母后战死仙魔之战,哥哥袭了凤帝之后又忙于政事,他找司命的时间便少了许多,但她去天府宫的次数却是只增不减。哥哥曾问过她缘由,她想着,依哥哥那古板的性子若是告诉他,她是去听各路神仙的秘辛,想来定会斥责她修炼不用功,于是便以请教学问为由经常搪塞过去。不得不说,司命本人虽极为八卦,但是正经学问也委实在整个仙界排的上些名号。 “冉冉,赶快瞧瞧你哥哥替你物色的良人如何?”耳边传来司命星君轻不可闻的笑声,冉冉毫不客气地赏了司命星君一个白眼,看到案上有葡萄,于是便伸手拿了两颗塞到他手里。“你还是多吃两颗葡萄吧。” “原来这位便是少俊上神?果然仪表堂堂,少年才俊。”仙人甲啧啧感叹。 “可不是么?你可听说过仙界美男卷?”仙人乙问道。 “略有耳闻。传闻少俊上神于仙界美男榜上排名第五,今日一见,真真尔雅君子,芝兰玉树。” 冉冉听到身边不远处的两位仙人谈论,于是目光也不觉飘了过去。 玄青男子身如修竹,面容俊秀隽逸,眸如星灿,眉宇之间带着一股淡淡的儒雅气息。凡经过处,对众仙的好奇目光皆回以微微颔首以表敬意。 冉冉脸上浮现几许赞许,点了点头。 果然生得一脸祸害!莫怪乎百花仙子如此痴迷! 诚然,彼时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后来哥哥和司命带着她去少俊上神处问候,竟让她问候出了卿言的下落。慌乱离席间,她隐约记得有仙家在她身后跟着。那人,便是招摇山神御南。 缘起(10) 冉冉缓了缓神,不知御南何意,于是只得接道。“不知神君有何事?” “御南……御南……”憋了半天,御南像是鼓起了勇气,慢慢吟道。“山有木兮木……” “冉冉。”橘桂林中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愣生生地打断了御南接下去的话语。 冉冉抬头望去,月色斑驳,一抹白色悄然出现于橘桂树下。 冉冉先是吃惊,转而又有些困惑。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夜风摇曳,吹落一地橘色丹桂。子清缓缓向她走来,不知是否因了月光,亦或是因为随风飘舞的花蕊,原本清寂的目光意外地多了几许柔色。 “你是……你是?”御南听到子清的话语,身子阴显晃了晃,来回打量了冉冉和子清几番,似乎在确认些什么。 子清看了眼御南,平静道。“本君是冉冉外子。” 冉冉扶了扶额。 这帝君扯起谎来,都是这般面不改色的吗? “殿下……”御南惊得不轻,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御南神君,若无他事,冉冉就此告辞了。” 月色渐沉,倘若她再不回去,哥哥定会担忧。 御南见冉冉急于离去,误以为是因了子清在场的缘故,心下百转千回,只得将原本想说的所有话语生生咽下。“无……无事。方才御南想说,天色已暗,殿下回去小心。” “哦。” 冉冉阴面应了一声,心却道。 此等小事还要把她叫住? 未待思及其他,子清上前几步,站到她跟前。“我们回家。” 冉冉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脑海中有些遥远的记忆似乎正被慢慢唤醒,然而,她立刻在心底摇了摇头。 “冉冉?”耳边再次传来清冷的声音。 虽然她知道眼前之人并非昔日之人,但她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子清见冉冉眼神似有几分涣散,眼底微闪,而后拈了个诀,二人便消失于碧波湖边。 回丹穴山的路上,冉冉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对着子清问道。 “帝君方才是不是并未离去?” 子清并未立刻作答,过了许久,才道,“今日之后,整个天界都知冉冉是本君未过门的妻子,于情于理,本君都该去拜会下你哥哥。” 冉冉见对方神情不似玩笑,内心来回盘旋了许久,才问道。“帝君,天界仙子众多,倘若你想娶妻,想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冉冉……冉冉相貌平平,身世寻常,又无过人之处,帝君……” “你是想问本君为何单单挑中于你?” 冉冉点了点头。她相信凭帝君的身份和相貌,只要小手那么一招,定会有无数女仙前赴后继,相思无悔。 子清这时突然停止御行,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冉冉。 冉冉一脸懵圈地回视对方,不知对方何意。 “这,便是缘由。”说着,子清忽然伸手,一把将冉冉拉入怀中。 冉冉猝不及防,被撞了个结结实实。 鼻尖传来若有似无的清冽药香,冉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就在她纠结着要不要后退两步时,头顶再次传来清幽的嗓音。 “本君镇守混沌钟数万年,许是日子久了,沾染了混沌之气,若是仙家靠得近了些,皆会被这先天之气损伤。” 冉冉呆了呆。 先天之气?可她并无任何不适,难道…… 眼前的男子面若冷玉,墨色双眸淡若寒江,一时倒让人看不清里面究竟盛着些什么。 冉冉从不知道,原来话本中说的摄人心魄原是这样。 子清低头瞧着怀中的冉冉,轻声道。“你是第一个可以靠近本君而不被反噬的女仙。” 虽已猜到几分,但经对方这么一说,冉冉还是忍不住轻呼一声。 司命还说,整个天界唯有东华帝君和子清帝君最是无欲无求。可谁又知晓,原来帝君也不容易。若无这般难言之隐,想来子清帝君也早已有了帝后。 “帝君……可曾有过心悦之人?” 她记得这位帝君已经十六万岁,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保不齐曾有过几位红颜知已。怎奈仙体特殊,相思相望不相亲罢了。 子清大约没料到冉冉会忽然问他这个问题,先是怔愣,而后并未迟疑,答道,“未曾。” 说完,看了眼满脸写着吃惊的冉冉,望着远方,轻声道。“本君自小便在妙严宫长大,甚少与其他仙家来往。许是日子久了,觉得有些清静无味,故而觉得也是时候寻一位帝后了。”说着,又看了下懵懵懂懂的冉冉,道。“刚好,你便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缘起(11) 冉冉内心无比汗颜,帝君他老人家的心思真真绝非常人可解。 虽然她也有些同情这位帝君,但要她就这么和一位方见过两面的男仙共度往后万年岁月,也有些太过突然了。 她需要找个理由婉拒是也不是。 “那个帝君……” “冉冉。” “嗯?” 冉冉还在思量借口,却未料对方忽然叫了她一声。冉冉不知对方意欲何为,只能抬头看着对方。 “到了。” 冉冉看了眼四周,是她极为熟悉的丹穴风貌,便也很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显然,就连老天都没给她时间去编派理由如何拒绝这位帝君。 回到丹穴,冉冉带着子清去了哥哥洛桑的青竹苑。未曾想哥哥不在苑内。她本想就此回了自己的沁雅苑,但临走前突然想起往日哥哥教导,于是又折回沏了壶茶,倒了杯给子清。 “这茶……”茶盏的四周尚冒着热气,子清手持茶杯,闻了闻茶香,似乎有片刻失神。 说起这茶,冉冉颇为得意。“这是五花茶。” 子清垂着眸子,目光未曾离开手中的茶杯,轻问道。“五花茶?” 冉冉嗯了一声,道。“这茶采自忍冬、槐花、葛花、寒菊和红棉,是冉冉依着人间的法子所制,帝君尝尝可还入口?” 子清端起茶盏,品了一下,眉眼清冷似雪,面容淡漠。 “如何?”冉冉面带期许,问道。 “尚可。” 尚可?她可是把她珍藏的五花茶都拿出来孝敬这位帝君了,他就只一句尚可? 这可真真是位高冷帝君。 就在冉冉暗自腹诽时,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发出了叫声。她面上不由腾地一红,尴尬地冲着子清笑了笑,心底却恨不得拿一块豆腐撞死自己。 “那个……我饿了,我去厨房做些吃的,不知帝君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反正已经丢过脸了,不如大方承认算了。 子清闻言,目光从茶杯转而停在冉冉身上,只淡淡道。“也好。” 冉冉起初不知子清的“也好”是何含义,直到她发现他随她去了厨房才阴白过来。她只是和他客气客气,但敢情这帝君是要现场点菜?早知这样,她何故多此一问。小声嘀咕了几句,冉冉挽起袖子,熟稔的点了柴火。 子清择了处桌案坐下,静静地看着对方来回忙碌的身影,若有所思。 冉冉见子清只是静坐,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便也安下心来,只专注眼前炉内。未过多久,灶房升起阵阵食物的香气。 “你回来了?”屋外传来一个男孩稚嫩的声音。 子清抬头,见门口倚着一个六七百岁的小男孩。 月已当空,灶房内烛光映影,顺着亮光,子清看清了男孩的模样。倚门的男孩样貌生得不错------柔顺的黑发盘成一个小髻松松垂于脑后;两汪黑曜石般的眸子透着四分清傲,三分无邪和二分沉稳。只见他走了进来,看见子清,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冷冷道。“你是何人?” 子清安静地看着他,并未作答。小男孩有些意外,于是上前几步,在他跟前停下。 “她是我娘亲。” 子清心下愣了愣,面上却无任何异常,只见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你既唤冉冉一声娘亲,那日后,你便唤本君一声爹爹罢。” “……” 小男孩咬了咬下唇,盯着对方,然对方却似并未看到般,目光只落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上。 冉冉此时恰好端着做完的菜回头,才发现君墨也在。 “君墨?”冉冉有些惊讶,换了副柔和的嗓音,道。“时候不早了,你今日怎的还未就寝?” 君墨冷冷哼了一声,脸上似有一丝不悦,对着冉冉问道。“他是谁?” 冉冉被这么突然一问,有些措手不及,心内尚在思索该如何回复,不料子清倒是先开了口。 “本君方才告诉他。”子清顿了一顿,观察着冉冉神色,道。“本君是你未来夫君。” “他说的可是真的?” 缘起(12) “这……”冉冉显然有些犹豫。你说是吧,她又没有答应婚事,你说不是吧,帝君他老人家此番前来就是见哥哥的。 君墨见冉冉面露迟疑,又不曾反驳,面色沉了沉,再次冷哼一声,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了厨房。 不知是否饿得过了头,冉冉也没甚力气去细纠君墨为何生气,于是象征性地招呼子清几声后,便开始坐下扒拉自己做的菜。看着桌上的菜肴,冉冉甚是满意。今日做的可都是她的拿手菜------玉带虾仁,荷叶粉蒸肉和芦笋百合。 “往日你也下厨?”子清看了眼离自己最近的玉带虾仁,问道。 冉冉含着芦笋摇了摇头,“平日都是汐桐下厨,只是今儿个时候也不早了,我便自己下厨了。” 子清点了点头,清寒的眸子落在对方身上。“君墨……是你的孩子?” 冉冉刚咬了一口粉蒸肉还没咽下,忽然听到子清疑问,一时呛住咳了好几声。转头扫了眼桌上没有茶水,于是站起身顺着记忆自一旁的架上拿了一个泥封的黑坛,打开喝了几口,方才把口中的粉蒸肉咽了下去。 “你说什么?” 子清将冉冉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下有些阴了,漠漠道。“方才他与我说,你是他娘亲。” 冉冉困惑地看着对方,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咬着筷子凝思道。“往日我若相亲遇上不想见的仙家,便会让他去和那些人周旋,没想到……” “那些人?”子清停了下,一双眸子清清冷冷地看着她。 冉冉不觉有异,又咬了一口粉蒸肉,随口答道,“哥哥这些年没少给我安排仙家与我相亲,若遇上纠缠不清的仙家,我就会想着法子带君墨一同前去。” 子清默了默,道。“洛桑这些年……确实煞费苦心。” 冉冉复又吃了一会儿,直到隐隐觉得有些饱意,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不经意瞟了子清一眼,见对方碗筷一动未动,忍不住问道。 “帝君觉得这些菜不合口味?” 子清还是一贯凉淡的口吻,道。“素日辟谷惯了。” “……” 冉冉突然想起百年前初遇君墨那会儿,她唤他一起用餐,他当时一脸惊讶又不屑。 “只有品级低下的末仙才需和那凡人一般用膳。” 也是,兴许是她长久以来习惯了,故而以为所有仙家都像她一般需要用膳。后来她才慢慢阴白过来,那些品阶高的仙家朝饮风露,夕食月华,只有像她那般品级低下的仙家才会觉得饥饿。 提起修仙一事,这又是她一大痛处。她虽算不上勤勉,但亦不是那终日偷懒之辈,现今已三万余岁,然则到现在尚未跻身上三仙的行列,还只是个小小玄仙,这若是说出去委实有些丢了丹穴的脸面。想当初哥哥在她这个年纪,早已是个神君。偶尔生了挫败感的时候她禁不住会想,是不是因为年幼的时候身子弱了些,故而这些年再怎么修炼也还是收效甚微。 子清见冉冉有些微微出神,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于是也跟着沉默。待得冉冉回神时,她见子清视线停驻在她碗旁的黑坛上,瞬间有些恍然。 “帝君,这葡萄饮子不错,帝君要不要也尝尝?”说着,冉冉拿起自己面前黑色瓷坛,递给了子清。才刚递出,许是想起自己方才就着坛子喝过,于是又收了回去,改口道。“那个……这坛我方才喝过,不若我给你再取一坛。” 子清伸手接过冉冉递出的瓷坛,看了一眼坛中微微泛起的涟漪,淡然道。“无妨。” 缘起(13) 窗外鸟鸣啁啾,飘进零星话语,冉冉觉得有些吵,梦呓了几声,翻了翻身子,拉起被子将自己蒙得更严实了些。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隐约传来熟悉的香味,她才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掀开了床帐。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司命?”冉冉还在打着哈欠,看到司命显然一愣,“你怎么这么……”早字还没出口,她心中突然一阵警醒。 这厮这么早便来寻她,又笑得如此谄媚,必有什么事情有求于她。 “你有事找我?”冉冉试探性地询问。 司命并未接她的话语,反而伸手指了指桌上,道。“这是桂花糕,这是刚煮好的清茶。”说着,目光示意她也坐下。 “怎么了这是?”她醒来的确有些饿了,于是坐下拿了一块桂花糕。 司命伸手倒了一杯茶,殷勤地递给冉冉。“你快些和我说说,你究竟对子清帝君做了些什么?” 冉冉伸出的手就此停在半空,道。“你说什么?” 司命一张俊脸凑前几分,道。“谁都知晓那子清帝君是万年铁树,没想到也有开花的一天。” 冉冉瞥了司命一眼,对方满脸写了八卦二字,就连嗓音显然也有些激动到颤抖。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冉冉接过茶杯,抿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才刚咽下,就好奇地咦了一声。“这茶……味道怎么和平时喝的有些不同?” 司命有些狐疑地看了冉冉几眼。”你莫不是……不知道自己昨夜醉酒了?” “醉酒?”冉冉歪着脑袋想了想,“我昨夜并未喝酒,我就喝了几杯葡萄饮子,那饮子还是英姐姐自己制了赠予哥哥的……” 司命眯了狐狸般的狭长双眼,问道。“你喝的饮子坛子是何颜色?” 冉冉愣了下,虽不知司命为何如此问她,却还是答道,“不都是黑色的么?” 司命突然有些了然,喃喃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冉冉放下茶杯,自梅花碟上拈了第二块桂花糕往嘴里送去。 司命笑了笑,道。“说来也巧,青丘白英上神赠予你哥哥的葡萄饮子,你哥哥也转赠了我两坛。” 冉冉嗯了一声,静待司命下文。 “你哥哥那时和我提过,说是白英上神原本制了黑白两色坛子给他,黑坛是果酿,白坛是饮子,因我这些年不能喝酒,故而给了我两方白坛。” 冉冉啊了一声,手一松,指尖的桂花糕骨碌碌地滚落黑檀桌面。 司命敛了神色,突地站起,离开桌案几步,清了清嗓子。“昨日我和你哥哥去了趟青丘,回来已近子时,后来我便宿在了丹穴。早间醒来便听你哥哥苑内有人和他禀报,说是昨夜有一男子和你一同归来,于是便想寻你问问。怎知……” 司命咳了咳,道。“本君和冉冉既已同床共枕一夜,那本君定会对她负责。” 不得不说,司命这厮在这方面颇有天赋,无须他多作解释,她便知道模仿之人是何人。奇怪的是,虽说昨夜之事有些断片,但她依稀记得帝君当时分阴只尝了一口果酿,他又怎会醉去? “后来呢?” “你哥哥现下正和子清帝君在青竹苑商量婚期。” “……” 洛冉冉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她的终生大事就这么……被拍板了? 事后,哥哥对他的说辞也颇为意味深长,“想你相亲二百多年也未有中意的仙家,我本有些担忧。今日帝君竟愿娶你,倘若父君母后在世,也必十分欣慰。说到这里,她还记得哥哥一脸正色,同她嘱咐道,“这定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权且好好珍惜。” 当然,让她更没想到的是,自那日之后,素日一向清冷的丹穴山突然热闹了起来,前来拜访哥哥之人更是络绎不绝。用司命的话来说便是,好奇之心,仙皆有之。 试问,这三十三重天,还有什么比子清帝君娶亲更让人好奇的事情?更何况,有人传言,帝君要娶的这位帝后还育有一子。一时短短几天,仙家之间便传诵了不下七八个猜度版本。 缘起(14) “乍一看,这君墨和子清帝君还真有几分相似。” 某日,司命唯恐天下不乱,明知外界传言越来越离谱,却还是在这种时候颠颠地跑来刺激她。 冉冉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君墨不过是意外捡的,你又不是不知。” 兴许是司命的话语让她勾起了回忆,冉冉望了眼天空,晴空碧云,湛蓝如洗,一如她遇到君墨的那个日子。 那日,她斜斜倚在自己的栖梧阁看话本,后来汐桐进来告诉她看到了毕方在丹穴山徘徊。毕方乃西方火鸟,所到之处,必有天火。她听闻后一刻也不敢耽搁,一路追着毕方到了桂林。到了那边,便见到一位小仙抱着一团雪白的东西来回躲避。她未作多想便上前助他,却未料到当日是两头祸斗招来了毕方。本以为祸斗长居南海外,喜食火焰,她便将灵力注于火焰之中,笃定这妖兽定会上当。无奈自己法术不精,非但没有制服祸斗,反而惹怒了这两头凶兽,最后若不是哥哥及时赶到,恐怕她和那位小仙都会身负重伤。 再后来,她知道那位小仙名唤君墨,自小被亲生父母遗弃于东荒大言山。那日,他在仑者山偶然遇到一只白狐被祸斗攻击,于是救了她。慌乱间,不知不觉一路逃到了丹穴山桂林。冉冉听闻之后,觉得君墨身世甚是可怜,于是索性央求哥哥让君墨在丹穴山住了下来。这一住,掐指算来,也有百年了。 “北荒传来捷报,勾陈上尊在封渊大败魔族,此次一役,魔族损失了不少战将,想来魔君此后至少三万年都不敢再与仙界挑起战事。” 冉冉止了思绪,知道司命还有下文。 “天帝在天宫设了庆功宴,届时会邀请列位仙家同庆。”司命顿了顿,露出一抹戏谑神色。“原本此事只邀请你哥哥洛桑便可,”司命说到这里,又卡了卡。“只是现下整个天界都知晓,妙严宫那位远离俗世纷扰,常年避居不出的子清帝君即将迎娶你为帝后,故而……故而最后又在请帖上添了你的名字。” 冉冉哦了一声,道。“那我到时让哥哥寻个缘由拒了便是。” 上次她随哥哥入天宫,在那里见到了少俊上神。虽说自己和少俊上神已是过往,但若让她故地重游,保不齐还是会有些感时溅泪,恨别惊心。 司命讶然,欲言又止,显是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咦了一声,道。“那边站着的可是子清帝君?” 桃花夭夭,灼灼其华。深红浅红,簇簇盛开。嫣红树下,白色身影静静伫立。风乍起,树梢花瓣片片飞落,层层浸染,铺了一地红花。冉冉注意到,赫晅身影并未拂去身上沾染的花叶,而是任其飘零眉间衣上。 司命见状,啧啧叹奇。“这样一位清虚绝世的帝君怎么就偏偏被某人拉入了尘世?” 冉冉知道司命在揶揄她,于是笑了笑,道。“司命,你觉得子清帝君可是那种会生凡心的仙家?” 司命未料到冉冉有此一问,有些一怔。“委实不像。” 冉冉再笑。“我亦如此觉得。”说到这里,她将视线落在桃树,喃喃道。“只是岁月漫漫,许是真的有些孤寂罢。” 自打娘胎起,她便是只体弱多病的小凤凰。别家小凤凰读书戏耍,修行法术,她却只能待在沁雅苑静静养病。许是仙丹吃的多了,待得三四百岁时,她凭仙丹瓷瓶便能分辨是太上老君座下哪位弟子所制。一日父君母后不在丹穴,临走前吩咐哥哥取了仙丹给她。她当时打开瓷瓶看了眼,问哥哥是不是兜率宫的炼丹炉坏了?哥哥有些讶异,问她为何?她说因为太上老君家的瓷瓶内端都会有个细小的两仪暗纹。哥哥生了疑心,回去一看,发现果真是他匆忙间拿错了药瓶。他当时很是不解,为何她小小年纪,便能如此观察甚微。 其实莫说瓷瓶,就连她苑内开了几朵花,地上铺了多少颗石子,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因几百年来,平素日间只有她一人生活,故而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何为独坐幽篁里,形单且影只。那时候她一直希望能有一人可以陪着她,哪怕对方不说话,只是陪着她,也是极好的。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子清帝君为何要娶她?她想了许久,终不得解,直到一日想起自己幼年,她才恍然大悟。 曾经三千年岁月寂寂寥寥,她一人在沁雅苑都觉得十分难捱,更遑论帝君在妙严宫独居十几万年。她记得此前帝君曾和她说过,说是日子久了,有些清静无味,如今想来,倒也未尝不是肺腑之言。毕竟这十六万年来,都只有他一人,委实……是会有些孤单的罢。 缘起(15) “喂,你来这边干嘛?” 空中飘来熟悉的男孩声音。冉冉和司命这才注意到,原来子清帝君不远处的地上,还蹲坐着一团黑色身影。 “哎呀呀,这不是君墨么?”司命双目放光,啧啧道。“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名场面。”紧接着,似乎完全忘了冉冉的存在,二话不说颠颠地奔着桃林而去。 冉冉汗颜,心道,果然哪里有八卦,哪里便有司命这厮。 视线停驻在桃林青绿草地上,冉冉心底叹了口气。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自那夜遇到子清帝君后,君墨这些日子似乎与她生分了许多。冉冉正寻思着如何问一下君墨,却听桃林间忽然传来司命一声惨叫,再抬眼时,司命已经抱着君墨在地上滚了几圈。冉冉刚想问问司命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原本静立树下的白色身影也没了踪影。 “藏好。” 空中飘来清冷的男子嗓音,冉冉一脸疑惑,刚转头便看到子清抬手将什么东西罩在了她身上。 “这是……”何物二字还未出口,冉冉隐约听到几声雷鸣,皱了皱眉,仰头望了眼天空,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不过须臾便改了颜色。 列缺闪闪,雷泽滚滚,一时间,天上地下飞沙走石,乱石拍空。 怎么忽然打雷了?冉冉心有余悸。 这天雷来的蹊跷,不知是否有甚凶兽出没。知道自己修为差强人意,冉冉不得不捂住耳朵,呆在仙障中,静观其变。 漫天风沙尘落,子清早已退到数丈开外,半空中,天地茫茫,世间唯余一抹白色。就在这时,一道蓝色身影赫然出现在半空,以极快的速度向着白色身影攻去。白色身影一动未动,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冉冉眨了眨眼,再一睁眼,桃林的花朵像是受到了召唤,顺次脱离枝头。不消片刻,雷鸣渐停,风沙散尽,空中彤云初起,霞光万道。瑞气慢慢聚拢于丹穴,布满整个云泽。转瞬,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红雨,轻缓如霜雪。 冉冉注意到,落下的红雨轻柔曼妙,润物无声。单是静静凝望,便觉内心一片祥宁。红雨滴滴,仔细看去,原是片片桃花。不由自主将手伸出仙障外,接了一片飞落的桃花,定睛一看,飘零的花瓣中间,依稀可看到万字符闪耀着光芒。 冉冉怔住,这是……这是…… “拈花圣境?”显然,不远处的司命比她更为激动。 昔日佛陀于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是以悟得正法。拈花圣境承自佛陀,数十万年来,天界并无仙家有缘得习。其实莫说天界,就连西方梵境,也只迦叶尊者一人习得。若不是今日事发突然,她也不会知晓子清帝君竟还有此缘法。 红雨零落,所到处似飞鸿雪泥,没入不见。风沙渐褪,不消片刻,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渐渐恢复清阴,刚才发生的一切恍若一场大梦。 “青丘白英,见过子清帝君。”这时,半空中传来女子清朗的声音,荡荡然如一泓清水。 蓝色身影踏着长剑,御驰而下,纵身一跃,落地,手持剑柄单膝着地,朝着子清恭敬地行了个礼。 子清帝君淡定地看了眼来人,微微点头。 冉冉有些呆住,眉间随着站起的女子慢慢舒缓开来。 女子着了一身雪兰便袍,乌黑的长发以同色发带束起高高垂于脑后,一双美目似晨曦,风姿雅约如坠露,整个人湛如秋水,璧月流辉。 缘起(16) 司命星君的天界美人榜上,青丘白英仅次于广寒宫太阴星君,位列第二。仙界美人甚多,或淡雅脱俗,或耀如春华,或端庄雅韵,或雍容华贵,但像英姐姐这般英姿飒爽复又让人肃然起敬的女仙却是寥寥无几。 冉冉怎么也没想到,方才引得天地色变的居然是白英。像是想到了什么,遥望了四周一圈,只见桃林依旧,繁华缤纷,仿佛刚才的飞沙和圣境都不曾出现过一般。 是了,冉冉心道。想来刚才一定是英姐姐设下的幻术。青丘幻术仙界翘楚,而英姐姐的幻术更是整个青丘都难有人企及。莫怪乎……冉冉想到这里突然顿了下,子清帝君想来此前便已知晓,故而才施了拈花圣境予以化解。倘若不是如此,帝君此番祭出的许是青萍剑也未可知。 “听闻子清帝君要娶你,我便来看看。”收了身后长剑,白英笑着向冉冉走去。 “唔,修为深厚。”白英英气的脸庞极是赞许,顿了顿,道。“生得也不错。” 冉冉偷偷将目光移到子清身上,不知白英如此直白坦言可会惹到他老人家不悦。才刚将目光投到对方身上,子清似乎有感应般,亦抬起双眸回视她。 虽然这些日子几乎天天对着这张星落霜华的脸庞,但每每见到时,心底还是会忍不住感叹“祸害苍生”四个大字。 “方才临了他还记得护着你,想来日后也不会亏待你,是个良配。”说着,白英拍了拍冉冉的肩膀,示意她安心。 冉冉心想,不亏是英姐姐!若是旁人,谁敢在帝君他老人家面前对他如此这般评头论足。 “哦,对了,英姐姐,哥哥今日不在丹穴,一早便走了。” 清风朗月的脸上染了层极淡的红晕,“我今日来又不是寻他。” 冉冉记得第一次见白英时自己才七八千岁的模样。那时,哥哥初承凤帝,英姐姐随哥哥白翊带了贺礼前来丹穴祝贺。午后,天气晴朗,哥哥和白翊在渌波亭下棋,她将她拉到一侧,清了清嗓子,一脸昶亮。 “明人不说暗话,我想做你嫂嫂,你可愿助我?” 冉冉当时有些懵了,心道。 这姐姐好生厉害!天界喜欢哥哥的女仙不在少数,但这么直接的女仙,她还是第一回见。凡间戏本上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她长那么大,只见过男追女,这女追男,冉冉脑海中搜索了半晌,还真没见过。 许是有些好奇,又许是着实喜欢这位英姿飒爽的姐姐,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只是当时她也没想到,哥哥这个风月场上的愣头青却是最厚实的那层纱,说他是层铁纱,也真真不为过。若不是英姐姐这两万年来一直追着哥哥,哥哥大概也不会后知后觉开窍。 “丹穴可是有异样?” 冉冉愣了愣,这声音,不是哥哥又是谁? “我方才远在招摇,便见丹穴空中被一层奇怪的雾霭遮住……”洛桑下得桃林,见子清,司命,君墨及白英都在此,有些怔住。 “君墨,你刚才不是还要采桃花做桃花酥么?我们去那边,那边的桃花开得最盛。” 司命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见洛桑回来,拉着君墨便往桃林走。君墨撇了撇嘴,本想反驳,见司命拼命向他使眼色,于是只好低头,只作应允。 冉冉看了看哥哥和白英,一下子有些恍然大悟,也提起裙子跟着司命去了桃林。 “冉冉婚期可定下了?”背后传来白英明亮的嗓音。 “嗯,正月初七。” “不到一年光景?我记着寻常都要筹备个二三年。”白英突然扑哧一笑。“你难不成是怕帝君反悔不成?” 冉冉刚走几步,听到白英和哥哥对话,身形微滞。 “那你我呢?” “什么?” “你何时娶我?” 洛桑见冉冉他们并未走远,假意咳嗽几声,压低声音,道。“越发没遮拦了。” “你不愿娶我?”清朗的嗓音不依不饶,拉着对方,逼得对方不得不正视自己。 洛桑看着眼前灿若瑰夏的女子,只得道,“不是……” “那就好……那我等你娶我。”语毕,白英上前拉着洛桑,问道。“对了,你快同我说说,帝君是如何看上冉冉的?” 虽已走得有些距离,但冉冉陡然听闻这话,脚下还是打了个颤。 就连英姐姐这等爽朗之人也觉得,这事确实有点离谱…… “小心头顶。” 耳旁传来清冽的男子嗓音,冉冉抬头,见子清伸手扶住路边横生的花枝,示意她小心。 冉冉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这些时日她想清楚了。 既然她与卿言已无缘分,不若各自安好。 近些年哥哥一直为她的终身大事所操心,今日若无帝君,想来日后还会有数不清的仙人甲乙丙丁。这些年她应付得累了,也不想再花精力去与旁人周旋,既然帝君愿意娶她,她嫁了便是。 说也奇怪,帝君看着清冷不苟言笑,她却并不害怕。不知是否因了初见无助之时对方赠予她的避水簪,没来由的,她对清雅冷言的帝君倒能偶生心安之感。 或许,冉冉垂首绕过花枝,心道。 妙严宫遗世独立,她若嫁去,想来往后余生倒也可过得自由些。 至于旁的,她竞全数深埋心底便是。 既不能执子之手,那与谁人偕老,于她又有何异? 再遇(1) 大抵世间之事都逃不过真香定律,就好比月前她还信誓旦旦地说,不想去这天宫,如今却还是跟着哥哥来了。这其中的缘由,倒也不是什么旁的,君墨前几日感染了风寒,虽说现下已无大碍,但鼻渊仍旧甚重,偏偏天宫花园的辛夷花对冶疗鼻渊最是有效,于是,她才在最后一刻咬了咬牙,随着哥哥入了天宫。司命这厮平日颠三倒四,关键时刻倒是说了句人话。“你且放心去采,我在这边替你守着。”得了司命承诺,她放下心来,趁着哥哥去和他人攀谈,便寻了个缘由拉着司命找到了这辛夷花林。 “夜梨,你家夫人最近可好些了?”冉冉已摘得七七八八,刚将锦袋装进袖口,听到交谈声愣了下,透过辛夷花林,见到几位女仙闲谈着正往凉亭的方向而去。 冉冉回头和司命使了个眼色,却见对方弓着身子,扒开树枝,似是听得津津有味。 名唤夜梨的女仙叹了口气,道。“我家夫人也是可怜,婚后不到三年紫微上尊便消失了,至今十万余年亦没个踪影,夫人忧思过甚,身子自然还是弱些。” 先前的女仙也叹了口气,默了一会儿,复又压低了声音,道。“仙界有传言,说是紫微上尊消失前,曾被花妖勾了魂魄,可有此事?” “竟还有这事?”在旁的另一位女仙有些惊讶,继而像是了悟,“听闻花妖最擅勾引之事,想来确实颇有些手段。” 夜梨还未答话,一直未曾说话的茜衣女仙突然哂笑,道。“花妖的手段自是我们这些正经女仙不会用的,但论起好手段,天界哪位女仙又及得上丹穴山那位公主殿下。” “你说的可是即将嫁去妙严宫,洛桑上神的妹妹,冉冉殿下?”最早说话的女仙问道。 “正是。”茜衣女仙凉凉笑道,“这位殿下也是鬼迷了心窍,竟在帝君的茶里下了药,帝君为了顾及她的名声,才不得不娶了她。” “这个我倒是头一回听说,只是听说那位殿下的相貌着实寻常得紧。” 冉冉没想到,自己只是去辛夷林中采了几朵花,倒是不小心听了自己的八卦。司命星君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怎么看也是没有出去的打算。冉冉心底已然后悔,她谁人不信,为何要偏信司命这厮,想来若是此刻给他沏上一壶好茶,并几袋瓜子,他定可再坐上半日。眼下这情形,莫不是要等这群女仙散去,她才能出去? “听闻天宫极为重视礼法,司命星君,是也不是?” 就在此时,凉亭不远处传来一抹清寒的男子声音。 司命听到有人唤他,身子不由得歪了歪,知道自己躲避不过,于是索性理了理衣衫,慢慢自辛夷花林中踱了出来。 “小仙不知子清帝君驾临,多有怠慢。” 司命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侧目顺便瞟了下凉亭中的女仙,只见几位仙姝具是粉脸煞白,还是那名唤作夜梨的女仙率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子清一袭白袍,自凉亭经过,目光略过亭中跪着的女仙,对着司命道。“司命星君,你尚未回答本君的问题。” 司命愣了愣,微微抬首瞧了眼子清,姿容清冷,目光极淡,似乎刚才嗅到的厉荏只是种错觉。 “回子清帝君,天帝素来重礼,不知帝君……” 子清淡淡道。“倘若有人在这天宫私下妄论本君之事,不知天帝会当如何?” 司命星君听到这里,心内几个九曲来回过后,双眸腾得泛起了热切光芒,立时接道。“天帝生平最忌讳长舌之人,定会将那些仙家逐出天宫,永不得入。” “这样……” 子清沉吟了一会儿,又向着司命的方向走了几步,在经过司命身边时,突然止了脚步。 “本君求娶冉冉当日,星君也在场,若是日后再有人问起本君与冉冉之事,你便如实告知众位仙家。” 再遇(2) 司命不知子清何意,只得低头聆听尊意。 “本君爱慕冉冉已久,故去丹穴寻的洛桑上神。” 司命听闻这话,心下抖了抖,面上只得庄重道,“司命谨记。” “她们……”子清这时才将目光落在凉亭。 司命心似明镜,顺意接道。“小仙立马带她们离开此地,还子清帝君一个清静。” 子清恬漠地点了点头。 司命倒也迅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凉亭内几位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女仙离开了这是非之地。临走,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忘将视线在辛夷花林停留了片刻。 冉冉眼见着司命自行离去,心里暗自将他问候了数遍。眼下情景,显然有些尴尬。之前她和司命二人呆在林中,她也未想太多,但现在若就这么出去,帝君他老人家会不会觉得他们二人孤男寡女,有些失了体统?思来索去,她现下也只能呆在这林中,等帝君他老人家离开后再出去了。一想到此,冉冉不由将视线投入林外。 子清在道上并未多作停留,冉冉以为对方就此离去正欲松口气,却不料子清返身走了几步,进了凉亭,凭着石桌闲闲坐下。也不知是否对这满园神春色很是中意,坐了会儿,对方又化了个茶盘,倒了杯茶,浅浅饮了几口。 冉冉有些僵硬。 帝君这架势,莫不是要在此地赏景不成?还来不及细想,亭中便传来对方的声音。 “还要待到何时?”半空中飘来的清寒嗓音甚是令人迷醉,未了,又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嗯?” 冉冉抖了抖,心道。 帝君莫不是发现她了?既是如此,她也无须躲藏,出去便是。打定主意,脚下才迈出去几步,突然想起子清那句“本君爱慕冉冉已久。”跨出的脚步又陡然缩了回去。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偶然一低头,垂下的眸子看到了一抹白色。顺着那抹白色一直往上看去,却是那张万年冰雪般的面容。 “帝……帝君。” 显然,她有些慌乱。 唉,不对,为何她要慌乱?明明是他在胡诌,应是他理亏才是。 思及此,壮了壮胆,猛地抬头,一脸无所畏惧地看着对方。 子清凉薄的眸中闪过讶色,静静地盯着冉冉看了一会儿,许久才道。 “林间湿气重。” 冉冉没想到子清沉默了良久,却是和她说了这个,于是接着对方的话,干笑两声。 “许是这边景致美了些,忘了时辰。” 语毕,正欲离去,袖中的锦袋却在这时极不争气地滑了出来。冉冉嘴角抽了抽,赶忙俯身去拾。也不知是不是此前匆忙中忘了将袋口系紧,就在她手触到锦袋的那一刻,袋中突然又飘出两三朵辛夷花。冉冉的嘴角再次抽了抽。 顾不得头顶传来的打量目光,冉冉迅速将飘出的辛夷花捡起,塞进袋中扎紧,再若无其事地装到袖中。急忙整理了下衣袖,便又匆匆站了起来。只是才刚站起,头顶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她吃痛地轻呼了一声。 “你素日皆是这般莽撞?” 冉冉撇了撇嘴,表示不服。 “别动。” 冉冉刚想回复两句,却见对方修长的手指伸到她头顶,停留了一会儿。冉冉不知子清何意,等了良久,见对方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于是忍不住轻轻叫了声,“帝君?” 怪了,没反应? “帝君?” 冉冉唤了两声,见对方仍未回应,于是索性抬头,不料仰脸的那一瞬间唇畔不期然地触到一片冰凉。视线再往上移动几分,见子清指尖拈着一朵辛夷花瓣,正错愕地看着她。 怎么办?她好像……好像不小心亲到了帝君。 这是她第一次离子清这般靠近,近得都能感受到对方颊上传来的温凉气息。 一想到此,冉冉有些石化,不知如何化解眼前这一窘迫的局面。自然,当时的她未料到下一瞬还有更加惊心动魄的事情在等着她。 话说司命其人虽极其八卦,但为人还是颇讲些义气,故而他带着几位女仙离去后,半道又寻了个缘由再次返了回来。蹑手蹑脚地进到园中,发现帝君已然没了踪影,于是放下心来,几步奔到辛夷花林。 “殿下……殿”下字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司命看到冉冉和子清先是僵了僵,后又讪笑着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虽然他小心翼翼地,故作镇定地,不失礼节地从容转身,但冉冉还是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极其克制的兴奋。 “打……打扰了。” 再遇(3) 司命走后,冉冉觉得大脑有些空白。 虽说她和子清已有婚约在身,但似今日这般亲近,却是头一遭。她要不要和帝君解释一下,方才是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脸颊的,她并非故意……想要轻薄他。 “时辰不早了。” 就在冉冉思索着如何开口打破这片沉默时,子清倒是状若无事地站了起来。 冉冉呵呵赔笑两声,见子清似乎并不在意,于是复了常态,道。“也是时候回去了。”说着,随着子清的步伐出了辛夷林。刚出得树林,便窥到凉亭里有一大一小两抹白色身影。大的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不是司命却又是谁。 司命此人嗜穿白衣,冉冉认识他二万年以来,各种荼白、银白、原白衣裳见过不计其数。几日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是已将原有的雪白衣裳全都收了起来。她问他何故,他一脸幽怨地望着她,“帝君之后,再无雪白……那是帝君白。” 冉冉默了默,心里点了点头。 若论白衣仙家,整个天界大约也真的只有帝君他老人家能够穿的如此“惊世骇俗”,让人羡慕嫉妒了。 “你爷爷是谁?” “爷爷就是爷爷。” 冉冉听到凉亭中飘来的对话,不由莞尔一笑。 “司命。”冉冉对着司命的背影唤了一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司命闻声回头,一张俊脸有些悲悲切切,目光中分明写着一言难尽几个字。 凉亭的朱色栏杆上坐着个小女孩,约摸二三百岁,着了一身乳白色交领褥裙,颈间挂着一枚天青色圆形玉佩。女孩肤色莹白胜雪,眸子明净清澈,眉间烂漫无邪,冉冉不由感慨万千,这个女娃,再过二三万年,定是倾世绝色。 女孩原本一双小腿悬在半空,见到冉冉和子清,先是一怔,继而慢慢绽开笑颜。 “姐姐。” 冉冉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女孩已自朱栏上跳了下来,一下子扑到她的怀中。 “你认识我?” 女孩重重点了点头,笑颜如华。 冉冉有些疑惑,照理来说不能啊,这么一个粉瓷女娃,她怎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司命也是讶了讶,一旁开始补充,“我见她一人在此,便问她随何人而来,她只说是爷爷,但却道不明是哪位仙家。” 冉冉俯首凝思,今日天帝设宴,她能出现在此,想来定是哪位列席仙家的孙女才是。 “你……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眨了眨眼,一双眸子灿若星辰。 “我叫时若。” 冉冉蹲下身子,视线与时若对齐。 “时若,你今日可是和爷爷来这天宫赴宴的?” 时若摇了摇头,奶声奶气道,“不是啊,爷爷是来找老君的。” “老君?” 像是想起了什么,时若漂亮的眸子暗了暗。“娘亲病了,病得很重。” 冉冉见对方有些黯然,安慰了几句,又问了些问题,这才明白过来事情原委。 时若的娘亲突然病倒,爷爷有些担心,于是去兜率宫找太上老君求药,到了老君府上才知道老君不在府内,已去天宫赴了宴,于是爷爷又匆匆赶来了天宫。时若一则因为担心娘亲病情,二则因为从小没出过山,对外面难免有些好奇,所以便偷偷尾随着爷爷来了天宫,只是天宫委实大了些,时若一个不察,半道跟丢了爷爷。 冉冉想着既然时若的爷爷会去找太上老君,那之后必然会见到,不若带着她回宴,也权当做了回好事。 打定主意,她再次安抚了对方几句,牵着对方去了凌霄殿。 再遇(4) 事后每当冉冉想起这件事,她都恨不得砸晕自己。倘若,倘若当时她知道牵着时若和子清一同出现会引起多大的骚动,她说什么也不会和他一起回去。 “听说是个男娃,怎地是个女娃?” “许是传言有误也未可知。” “又或是一双儿女?瞧那女娃的眉眼……” 背后传来琐碎的议论声,冉冉扶了扶额。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几步快走。眼看哥哥洛桑近在眼前,半路突然杀出了个引路女仙,冉冉再次汗颜。 子清帝君地位尊崇,天宫将他的位子设在天帝近旁她十分理解,但为何,为何还如此“体贴周到”地要将她的也一并挪到了去?早间她随哥哥来的时候,她的位子阴阴是设在哥哥边上的…… 冉冉对着引路女仙笑了笑,婉拒道。“不必劳烦了,我坐这边便好。” 引路的女仙似是没料到冉冉会拒绝,脸上显然有些尴尬。 她在这天庭呆了五万余年,自是听说过不少关于子清帝君的事情。据说自前任天帝开始,天宫举办盛宴,每次都会递了帖子去妙严宫,但派去的仙史无一次不是吃了闭门羹。虽是如此,天宫还是一如既往、数千年如一日地去那帝君处递帖子。到了现任天帝也是如此,只是过去十多万年,这位帝君从未在天宫宴上露过面。虽说他老人家这次破天荒收了请帖,但他们觉着,按他往日的做派,也定是不会现身的。谁曾想,这位帝君非但此次现了身,还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地随着即将迎娶的帝后双双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可见,子清帝君颇为在意这位冉冉殿下,也不是他人口中那么冷情的帝君。 引路女仙方才这么想着,子清云淡风轻的一句,“那本君也坐这边罢。”更是让她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冉冉僵了僵,努力咽了咽口水,心道。 倘若目光可以杀死人的话,那么她已经死了千万次。凡间有句话叫做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说得大约就是她这种罢。 瞧瞧这列位仙家,脸上阴摆着都写着,这小凤凰何德何能,竟能让帝君屈尊于此。 冉冉看了眼罪魁祸首,只见对方一脸淡定地在她哥哥旁边择了处坐了下来。 才刚坐下,周遭一圈的仙家颇有眼力,立时将各自的席位往边上挪了挪。不多时,子清坐下的边上蓦地腾出好大一片空处。 “姐姐,怎么了?”时若晃了晃冉冉牵着她的小手。 冉冉哦了一声,道了句没事,安顿着她在自己原先的席位坐了下来。 才刚坐下,邻座的哥哥忍不住轻声问她。“你方才不见踪影,原是和帝君在一起?” 冉冉额头黑线三条,半天才吐了句。“不是。” 洛桑只作自己妹妹是小女儿心思,随后又见她随身带着位女娃,认真打量了一番,问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 不知为何,虽然眼前的女孩他第一次见,但他却觉得这女孩的眉眼隐约有些熟悉。 “我也不甚清楚,只是这孩子半道与爷爷走散了……哦,对了。”冉冉想起,这孩子在来的路上似乎和她提过娘亲的名字。 “她好像说她娘亲名唤蓝玉?” “蓝玉?蓝玉?”洛桑反复念叨了几遍,目光触及时若发间蓟粉铃兰,脑海中忽然闪过许久以前的画面。 他记得,当年天界曾有一位仙子,也喜簪铃兰。那位仙子…… 像是想起了什么,洛桑心内不由惊了惊,复又问道。“那她父亲……” 她记得方才司命也问了时若这一个问题,当时这孩子看着司命,一脸认真。 “娘亲说我没有爹爹,我是她自己生出来的。” “……” 一想到此,冉冉对着洛桑摇了摇头。 洛桑难免有些感慨。 当年祖父曾给伯父洛聿上神定过一门亲事,对方是麒麟族的末主芳华上神。彼时,掌管天界异草的仙子乃是南虞真君,她因曾被芳华上神救过一命,故而一直将对方视作姐姐,形影不离。因了这层原因,幼年的时候,他曾见过这对姐妹几次。 印象里,芳华上神不喜簪花,倒是她身边的南虞真君,每每见到,发髻必会簪一朵铃兰。 后来,芳华上神在不周山消失,南虞真君便向天帝辞了司职,离了天宫。当时天界猜测纷纷,众说纷纭。细究起来不外乎两种猜测,一种说她游历六合,到处去寻找芳华上神的下落,另一种说法则是揣度这位女仙因为不周山之战,许是生了隐退之心。 如今,倒也不知这粉嫩女娃口中的蓝玉娘亲是否便是当年那位冷傲的女仙?只是,这时若的眉眼,和当年的南虞真君委实相似了些。 再遇(5) “姐姐,殿外站着的那位是不是老君?”时若轻轻的扯了扯冉冉的袖子。 冉冉抬头,见一群仙家正拥簇着一位白须老者入殿而来,此人不是太上老君却又是谁。于是,趁着老君经过,她率先站了起来,走出席位,朝着老君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丹穴洛冉冉,见过太上老君。” 白眉老者忽然听到清亮的女子声音,转头望去,发现叫住他的是一位藕荷女仙。 女仙容貌清秀,虽不美艳,一双眸子却清澈动人,顾盼流辉。 “冉冉殿下?” 太上老君摸了摸白须,“不知殿下……” 老君话刚说到一半,目光瞥到邻席静坐的白衣仙家,瞳孔微张,不由讶异地挑了挑眉。 “小老儿见过子清帝君。” 子清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淡淡地落在手中的茶杯上。 “老君。”冉冉复又行了个礼,问道。“不知老君路上可曾遇到仙家向老君求取薰华草?” 太上老君愣了下,“未曾。”后又补了句,“不过殿下所说的薰华草原先兜率宫是还有那么一味,只是不日前被另一位仙家求了去。” 冉冉心里咯噔了一下,司命和她回来的路上说过,这薰华草朝生夕死,每百年盛开一回。若是太上老君处都没有,那不知还有何处可寻。 “不知是哪位仙家求了去?” 冉冉想了想,似乎直接去问那位仙家来得更容易些。 老君眯着眼睛笑道。“蓬莱岛岛主少俊上神。” 冉冉微微僵住。 若是其他仙家,她大可厚着脸皮去讨上一讨。可如果是他……冉冉心底长叹一口气。 “姐姐,是不是没有药了?”时若盯着冉冉的神色看了许久,小心翼翼问道。 冉冉脸上蒙上一层尴尬之色,不知如何回答时若的问题,于是拿了眼前的水杯假意润喉解渴。就在这时,身旁传来几声低呼和窃窃私语,冉冉抬头一看,原是一双璧人比肩而行,入了殿内。男仙儒雅似玉,女仙淡秀如画。 冉冉眸子沉了沉,风住沉香,物是人非,说的大约便是眼前情景罢。 “这不是青女么?为何会和少俊上神一同出现?” “你竟不知?听闻上次圣母娘娘想替百花仙子与少俊上神做媒,上神当众婉拒了圣母娘娘,说是自己已有心仪之人,想来就是她了。” “青女不是上神义妹吗?” “陆翊神君和离藻仙子,还有那北海水君和漱玉仙子,哪一对当初不是义兄义妹来着?再说了,这些年,你可曾瞧见少俊上神身旁还有其他女仙?” 此话一出,在场女仙的心碎了一地。 不知是否知道自己和他终究无缘,她的心相较之前,倒是坚硬了许多。 “见过帝君。” 冉冉本还在思索着自己是否可以若无其事地向少俊上神开口讨要那薰华草,忽地听到熟悉的男子声音,手中的茶杯不期然地晃了晃,洒出的水不小心沾湿了衣袖。 她怎么忘了,子清帝君就坐在她右侧,虽说帝君他老人家素日凉淡了些,但入殿的那些个仙家,哪位不是毕恭毕敬地过来一一拜见。 即是如此,也罢。 冉冉看了眼粉妆玉琢的时若,心一横,张了张口。 “你便是少俊上神?”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安静地出奇,大殿上方只余子清淡淡的嗓音。 众仙有些好奇,尤其是那些离得远的,更是竖起了耳朵。 今日前去拜会子清帝君的仙家不计其数,就连太上老君去的时候,帝君他老人家也只是应了一声,没想到对这少俊上神倒是另眼相待。 冉冉的眼中写着惊讶,她不知道子清为何突然会叫住少俊,于是只得在旁静观。 “听闻少俊上神前些日子自老君处得了一味薰华草,不知可否让与本君?” 再遇(6) 冉冉怎么也没想到,帝君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向少俊上神讨了薰华草? 不过,她再转念一想,这般耿介的做派倒的确是他的性子。 前几日,她在栖梧阁练字,许是太过认真,她并未发现帝君进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淡凉的嗓音。 “这字……合该好好练练了。” 虽说帝君迎娶她一事,她至今觉得有些恍惚,但不得不说,这段时日以来,她多少对他的性子也了解了些。 帝君看起来是清冷,但待她还是不错的。自打他向哥哥提过亲之后,每隔三五日便会去丹穴看她,而每每来时,都会带些好东西给她。今日英鞮山的冉遗鱼,明日少室山的帝休果,前几日还移了杳山的嘉荣草到她苑内,说待结了果子,可食之避雷。 冉冉视线再度回到子清身上。 今日帝君若是私下问少俊讨要薰华草,对方或可拒绝,但这大庭广众之下,冉冉不得不感叹。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仙还是帝君大。 少俊行礼的手悬在半空,显然有些愣住,他未曾料到子清会开口问他要薰华草,神情不免有些讶然,垂首答道。 “帝君之请少俊不敢推却,只是这薰华草……”少俊停了停,“已被少俊不日前炼化,制了药。” 子清目光轻轻扫过少俊,又在青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意味深长道。 “薰华草确是冶疗心疾的良方。” 少俊震了震,垂首恭敬地朝子清行了个礼。“什么都瞒不过帝君。” 冉冉离得近,方才少俊和青女的神色她看得一清二楚,帝君虽和少俊打了个哑谜,但她断定,少俊那味薰华草应是给了青女。 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冉冉低头拿帕子拭了拭沾湿的袖子,拭了一会儿,想到时若还在边上,于是看了眼对方。 细瓷一般的女孩静静无言,长长的睫毛下垂着一双漂亮的眸子,只是此刻,眸中有些黯淡。 冉冉思了思,自袖间掏出个妃色锦袋,倒了几颗东西到掌心,一边递给时若,一边特意挂上笑容,道。 “时若,你莫担心,姐姐会给你想其他法子。” 时若听到这话,猛地抬头,眼中闪着光亮,用力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 双眸忽地落到冉冉掌心,倒映着五色彩纸的光芒,时若觉得有些新奇。 冉冉笑了笑,“这是五色饴糖。” “姐姐,你为何会有这个?”天真的眸中满是惊奇。“这是你自己做的么?” 冉冉微笑点头。 小的时候因为身子不好,她几乎日日与汤药为伍。母后为了哄她,便时常做了饴糖,外面包了五色糖纸给她,她见了甚是欢喜,便总在贴身的锦袋中揣上那么几颗。日子久了,这倒也成了她的一种习惯。 “少俊?” 轻若扶柳的声音袅袅传来,冉冉知道,说话的是青女。 云鬓雾鬟、秀骨似水、眉间几瓣雪花很是醒目,好似花钿浑然天成,凭添几分温柔妩媚之态。 这样的女仙莫说他人,就连她自己看了,都会忍不住喜欢。 冉冉忽地垂了垂眸子,脑海中想起司命之前同她道过的天界往事。 八万年前,天界有两位仙家法术最为高强,一位是丹穴山洛聿,另一位则是少阳山滕六。当年滕六颇具盛名,再加上性子爽朗,英姿飒飒,一时风头无二。后听闻洛聿法术高强,便去丹穴递了拜帖,约对方于招摇,与之切磋技艺。洛聿滕六交锋,众仙无不好奇。尔后招摇一战,惊天动地,围观者众。只是谁也没想到,那场比试之后,滕六摇身一变,成了洛聿义妹,往后岁月,伴他出生入死,几经战役。 五万年前,滕六随洛聿出征不周,后被前魔君覃壬伤了本源,不幸陨落。滕六羽化后,不周山下起了大雪,落下的雪花将偌大的山脉铺上了数层厚厚银光。再后来,整个六合八荒都飘起了素雪,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才慢慢将息下来。 五百年后,北海水君奉了天帝之命前去镇守不周,就在神柱前,他听到了婴儿啼哭。那时不周山正值寒冬,他上前一探,那婴孩仙脉微弱,气息幽微,他本有些担忧,再一看那孩子,却见其额间隐约可见六芒雪花的光芒。北海水君大惊,立刻修书一封,上呈天庭。说来也巧,那日圣母娘娘恰在天宫,知道此事后,顿时慈母心起,转道不周山,将那位女婴带回了昆仑山。 六芒雪花是雪神标记,唯有雪神后裔才会拥有。众仙明了,这女婴竟是少阳山雪神滕六的嫡亲血脉。只是他们都有些困惑,滕六此前并未婚嫁,也不知这女婴的父亲到底是何方神圣? 起初,天界猜测纷纷,而后日子久了,那些碎语猜忌也渐渐消失殆尽。 如今整个仙界都道,少俊上神是东华帝君入室弟子,青女仙子乃圣母娘娘抚养长大的义女,如此这般,二人也真真算得上凡间戏本上所说的青梅竹马了。 冉冉垂眸,心底某个角落被啮了一下,就像数根细小的银针悄然扎了进去,初始之时,无甚感觉,待回过神时,已开始隐约有些疼痛。 白渊那次,他因斩杀钩蛇受了伤。虽是远远看着,但见他天青的袍子染了数道红色还是难过得紧,正当她要上前时,青女先她一步下了云端,见他那般模样,一时红了眼,上前抱着他哭得很是伤心,她见二人行为亲昵,心下难受得紧,于是神思恍惚着回了丹穴。 后来渌水亭问答虽不足已让她心死,但瑶池那次,却是让她彻底断了所有念想。 “今日这大殿怎地如此冷清?” 这时,一男子的戏谑声打破了寂静,众仙闻声望去,只见一男仙轻摇折扇,面带微笑,信步而来。男仙方入得殿内,便引来一阵前所未有的骚动。 冉冉愣了下,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心道。 能将动静闹得如此之大,且每次都还乐此不疲的,她大约也知道是谁了…… 再遇(7) 在场的仙家看到水蓝色身影先是一愣,继而便是一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局面。 欢喜的是列位女仙,她们原本没想到他会出现;愁得却是列位男仙,他们的情敌出现了。 没错,此人便是青丘白旸。 青丘这一辈里,属白翊、白英和白旸最为突出。白翊是因为六艺;白英是因为剑术和幻术;而白旸则是因为女人。 司命的天界美男榜上,白旸位列第一。然则其人风流成性,到处留情,真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皆沾身。最让人绝倒的是,那些女仙还一个个对他死心塌地,痴心不悔。 白旸招惹过的女人里,自然不乏浓墨重彩的几笔,比如巫山瑶姬和白水素女。巫山瑶姬是圣母娘娘幺女,天真烂漫,阴媚无双。白水素女以四艺冠绝,才情斐然。此二位仙姝在仙界追求者众,然都心系白旸,非君莫嫁。 冉冉不得不承认,在风月方面,白旸实属是个人才。就连司命都忍不住感慨,倘若将来有哪位女仙收了他这个妖孽,那可算得上是为仙界除害。 “姐姐。”时若盯着白旸看了一会儿,悄悄附到冉冉耳边,问道。“这叔叔是不是惯会拈花惹草,招蜂引蝶?” 冉冉被问得突然,咳了几声,道。“你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没想到时若小小年纪,却是双眼如炬,洞若观火,将来定是棵根正的好苗子。 冉冉忍不住心里点了点头。 女仙们一见是白旸,半敛含羞者有之,欲诉还休者有之,上前搭话者亦有之。 若说凡间有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想来今日凌霄宝殿也不外乎此番情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旸这才抽出身来翩翩然在子清面前停住行了个礼。礼毕之后,本欲离去,忽然看到冉冉桌上的五色饴糖,嘴角蓦地勾起一抹笑意。 “冉冉桌上的物什颇是新奇,可否借与我瞧瞧?” 冉冉没想到白旸会突然和她说话,愣了愣,道。“不过几块饴糖罢了。” 白旸笑着摇了摇头,“既是饴糖,也是冉冉的心意。”说着,身子不由向前倾了几分,低声笑道,“不知冉冉可否赠予我几颗?” 面如美玉、眉似墨画、目若秋波、唇胜秋丹。言谈间意态潇洒、洵美且都,举止上音容悸惑、风流无限。 冉冉看了眼白旸,不知对方为何笑得让人如此晕眩。 她自小便认识白旸,知道他一直是那副轻佻模样,心想着给他几颗便可打发他离去,于是拿了几颗便准备递给对方。 “冉冉。” 手刚伸出,清清冷冷的声音便自右侧传来。 冉冉不知子清怎地突然叫她,于是只得转过头去。 清寒似玉的脸上看不出是何神色,只是冷冷道。 “早间你说制了一袋饴糖给我,莫不是忘了?” 冉冉一脸木然,她什么时候说制了糖给他了? 白旸如磋的脸上似有丝尴尬,于是只得赔笑道。“既是帝君的东西,白某也不好厚着脸皮讨要了去。”说着,复又行了个礼,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到司命边上坐下。 冉冉抓着饴糖的手悬在半空,对白旸的背影有些疑惑。 他平日厚着脸皮干得事情难道还少么? 白旸方才坐下,司命倒是急出了一身冷汗,又不得不压低了嗓音,道。 “帝君在此,你还不收敛,你莫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些?” 白旸低低地笑了几声,道。“记得欠我的水玉棋盘。” 司命有些无语,道,“我何曾欠过你……”话到一半,突然卡住,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莫不是还记着先前的赌约?你胆子也忒大了些,为博佳人一笑,真的什么事都敢做。” 白旸不置可否,眯着眼再次将视线落在前方。 “冉冉边上那女娃,倒是生的不错。” 司命抖了抖,“你总不至于连几百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吧?” 白旸摸了摸鼻子,道,“我像是那种人?” 司命盯着白旸,点头如捣蒜,“像!” “……” 再遇(8) 不知为何,白旸离去后,冉冉觉得四周的空气有些凝滞。偷偷瞟了帝君几眼,对方还是那张淡雅的面容。 “帝君……”冉冉迟疑了一会儿,道。“帝君若是不嫌弃,这几颗饴糖先给你。” 子清一双眸子沉了沉,“不必了。” 冉冉哦了一声,表面详装无事,心内却骂骂咧咧。 方才还说要,现在给了却又不要,帝君老人家的心思也真的是让人难以捉摸。 许是天帝天后和勾陈上尊一直久未现身,冉冉坐得久了,觉得实在有些无聊,若不是一旁时若拉着她聊天,她觉得自己定会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三尊大佛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天帝天后冉冉之前见过,但传说中的战神勾陈,她却是第一次见。 哦,不,仔细算来,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勾陈上尊。 二万年前,父君母后陨落,勾陈上尊曾来丹穴祭拜过双亲,祭拜过后,他便匆匆回了天宫,那时,她只是遥遥见过对方一面。后来倒是他的母君斗姆元君,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 记忆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眼前浮现的是一张慈眉善目的雍容脸庞。 “算来你父君洛言和你母后青灵当年还是我做的媒。” 说到这里,她记得那位元君还叹了一口气。 “你母亲是凤族,你父亲是鸑鷟族。几万年前,你外祖母在凤试中赢了你祖父,成了新一任五族凤帝。你祖父那时大抵还是有些不服的,一直觉得你外祖母只是存了侥幸才赢得了凤试。上古以来,鸑鷟族婚配素来只讲究父母之命,你祖父原本相中了玉清真王幺女玉竹,觉得她与你父亲颇为登对,但他没想到,你父亲对你母亲一见钟情,非她不娶。你祖父本就因当年之事对凤族有些嫌隙,知晓你母亲身世后更是大发雷霆,说什么也不肯应允这门亲事。若不是你祖母和我感情甚笃,说与我听,我也不会想到在天后千秋宴上,请天帝天后为你父母赐婚。” 临了,她记得这位元君颇为感慨,说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母步她儿子的后尘。 当时她只有七千多岁,对这位元君所说之事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在想想,这位元君统共有九位儿子,也不知她当时说的,究竟是哪一位? 冉冉将视线不由得投到战神勾陈身上。 传闻斗姆元君有一对双生子,容貌相似,旁人难辨。一位是紫微上尊,另外一位,便是这位勾陈上尊。 紫微上尊早已娶妻,娶的是圣母娘娘女儿紫英夫人,而殿上这位勾陈上尊,若是她没记错,至今仍是单身。莫非当年元君口中说的,便是这位上尊不成? 行宴过半,觥筹交错,仙家开始应酬寒暄,互相吹捧,未了,还不忘对战神勾陈歌功颂德,恭贺天帝德佑天庭,自然,还有不少仙家举着酒杯前来恭祝子清帝君大婚在即的。但显然,子清对这些兴趣乏乏,都被他一句,本君不胜酒力挡了过去。 冉冉并未注意到周遭的动静,只是摩挲着桌上酒盏,思绪翻飞。待她回神,在桌上寻了片刻,像是未找到自己想要的,才轻轻咦了一声。 这宴上酒类繁多,杏酒、梅子酒、葡萄酒都有,却唯独没有这个时节常见的桃酒,她难免有些好奇,于是回头随意问了问坐在身后的司命。 白旸自坐下后从未停歇,不是和一旁的女仙眉来眼去,就是载笑载言。司命许是独自无聊了半晌,见终于有人找他,一双丹凤眼瞬间来了精神。 “这天宫几万年,从不在宴上放那桃酒,你竟不知?” 冉冉顿了顿,看司命的表情就知道,这背后定又有什么故事。 果不其然,司命凑前几分,轻声道。 “前长公主安晴帝姬生前最喜桃花……” “安晴帝姬?” 司命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冉冉放低声音。 “你且轻些,这安晴帝姬是天宫禁忌。” 冉冉汗颜,天宫密闱果然也未能逃过司命八卦的耳朵,天界第一八卦之王果然名不虚传! 冉冉本欲再凑前几分,听听司命还有什么后续,目光却瞥到凌霄殿外一侍卫疾步入殿奏请天帝。 这凌霄殿的侍卫向来训练有素,临危不乱,像今日这番形色肃穆,失了素日稳重的,倒不多见。 “禀天帝,殿外有一女仙求见。” 天帝本在和勾陈上尊交谈,面上微沉,略敛眉,沉了嗓子,问道。 “何人?” 众仙心道。 今日盛宴,来的大都是有身份的仙家,唯有未得请帖的,才会殿外求见。也不知是哪位仙家,这胆子也略微大了些。 “来人并未道阴身份,只是递了这个上来。” 说着,仙侍从怀中掏出一枚树枝状墨玉,呈了上来。天帝从近侍手中接过墨玉,才瞧了一眼,目中便闪过惊异之色。 “快些将她请入殿中。” 冉冉眨了眨眼,为何她觉得天帝身旁的仙家神色都有些不对劲? 究竟来的是何仙家? 再遇(9) “麒麟墨玉?” 离天帝最近的勾陈上尊看清对方手中的物什,显然也是一愣。 另一侧,太上老君听到动静,原本微阖的双眼慢慢睁开,目光缓缓落在殿外。 这枚墨玉,他有几万年未见到了。 “麒麟墨玉不是……”洛桑觉得有些惊讶,不敢随意揣测。 “难不成……”司命也是怔住,一双凤眼带着四分惊叹,三分八卦,外并二分疑惑。“芳华上神回来了?” 芳华上神? 冉冉听到这个名字愣是吃了一惊。 龙族、凤族、麒麟族乃上古三大神族。十六万年前,妖魔大战,麒麟族遭魔族偷袭。当时麟后诞下一女婴,将孩子托付给贴身女侍之后,便披甲随麒帝厮杀魔族。多少万年来,麒麟族一向以文德著称于世,不似龙族和凤族那般骁勇善战,因此当日拼尽阖族之力,也未能击退魔族。彼时形势严峻,容不得半分迟疑,麒帝最后决定牺牲自己,保全阖族,于是便以元神开启了封魔阵,不料魔族阴险狡诈,设下圈套将整个麒麟六族生祭了九黎壶。 麟后早些年曾拜在父神长女零曦元君座下,因了这层,零曦元君得知昔日爱将临盆在即,特去龙月城摘了几个黄中李至凶犁土丘看她。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待她到那边时,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整个麒麟族灭,仅有一女婴在废墟中活了下来。 后来,零曦元君将那女婴带回了零鸢宫,取名芳华。 自那以后,天界皆知,芳华便是那麒麟末主。 许是因为祖母和麟后昔日共同出生入死,情谊深厚。祖母得知麟后唯一血脉芳华被将养在零鸢宫,特去拜见旧主零曦元君,大意是想将芳华收做义女,养在凤族。零曦元君见祖母有孕在身,便允了祖母三百年后将芳华接去凤族。 再后来,三百年之约未至,零曦元君陨落,祖母便将芳华接回了凤族。祖父觉得芳华小小年纪,遭此横变却仍有林下之风,后来便帮长子洛聿定了这门亲事。 这些,她只是依稀记得母后在时,曾和她说过。 在场多数仙家听闻过芳华上神,自然知晓这墨玉麒麟是何等物件,不免皆有些疑惑。 芳华上神失踪至今已有五万余年,他们之中不少仙家曾推测她或已陨落。 倘若今日真是她出现在此,这凌霄宝殿倒委实精彩了些。 就在众仙各自揣度中,金色殿上出现了一个天青色身影。 女仙身段窈窕,步若青莲,面上覆了面白纱,露出的双眸淡若白兰,眉目间带着霜雪之态。 众仙视线均随着女子飘走,不敢出半点声响。 “你是……”天帝见女仙站定,有些迟疑。 他亦不敢确认,毕竟时隔多年,对方站得远了些,又蒙了层面纱。 女仙微微施了个礼,正欲抬头,不料却在那时竟意外传来一娇俏女子的声音。 “大殿之上还蒙着面,让本公主看看你究竟是何人!” 众仙惊了惊,这般刁蛮语气,不是雨嫣帝姬又是谁? 但见那雨嫣帝姬已然一个飞身,持了把赤香扇,对着天青色身影便是一扇。 天帝见状,本欲呵斥,却已然来不及。 赤香扇的扇骨取自神兽夔牛,当年是玉清真王为了恭贺雨嫣帝姬及笄所赠。这扇子虽不是什么破坏力极大的法器,但若是持扇之人不收拢,倒也不能拿这扇子奈何。 众仙倒吸一口凉气,静观其变。 然而,意料中的风浪并未出现,只见那天青色身影纹丝不动,倒是雨嫣帝姬憋红了一张俏脸。 再遇(10) “是谁?”雨嫣隐隐有些怒意,“竟敢暗算本公主殿下。” 雨嫣帝姬乃是天帝天后唯一血脉,再加上之前安晴帝姬之事,整个天宫自然都对她格外恩宠,也因此,性子骄纵了些,未曾受过半点委屈。 众仙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引得这位帝姬当众呵斥他人。 “暗算?” 清冷如烟的声音缓缓飘来,众仙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子清的目光自手中杯盏离开,视线落在雨嫣身上。 “倘若本君此番是暗算,”子清顿了顿,“不知殿下行径又当何论?” “你……”雨嫣一时语噎,不知作何回复。 “雨嫣,帝君面前,不得放肆。”天帝本欲呵斥雨嫣帝姬,却被天后抢先了一步。“还不快向帝君赔罪。” 俏美的脸庞因天后的话语不得不收敛几分怒意,然而内心依旧有些不悦。 “要我赔罪可以。”雨嫣突然举起手中赤香扇,嫣然一笑。“只是帝君毁了我这扇子,不知该当如何?” 只见那赤香扇的扇骨上赫然立着一片绿叶,叶片穿过层层骨背,愣生生地将这整副折扇刺透。 冉冉惊了惊,帝君他老人家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只是……冉冉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到天青色身影身上。 帝君素来不理俗事,不知此番怎会贸然出手干预? “妙严宫有一面碧海飞金扇,殿下觉得如何?” “碧海飞金扇?” 雨嫣此前听说过碧海飞金扇,传闻此扇乃上古神器,扇骨取自八爪火螭,扇面用的是诸怀。整幅扇子通体金色,威力无穷。倘若使用之人法术高强,一扇便可撼山峦,动江海,绝对称得上天界第一扇。 雨嫣瞧了一会儿子清,心内衡量几番,心道。 这冷面帝君定不好惹,既已得了好处,就此作罢算了,于是顺势低眉朝着子清行了个礼。 “多谢帝君。” 一场风波就此戛然止住,众仙的目光再度回到天青色身影身上。 就在这时,冉冉身边的时若突然自案前站了起来,试探性地朝着大殿上的身影叫了一声。 “娘亲?” 天青色身影听到时若的声音,显然有些微微凝滞。 “娘亲。”时若一下红了眼眶,一路小跑朝着天青色身影奔去。 众仙一下子被眼前的境况弄得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这女娃不是帝君的女儿么?怎会对着这位女仙叫娘亲? 对了,方才一向不理世事的帝君突然出手救了这位女仙,莫不是二人之间确有些什么过往?若那女仙真是消失了五万余年的芳华上神,那今日这出戏,也着实有趣了些。 一想到此,众仙似乎闻到了浓浓的八卦气息。 天帝眼中难掩惊异,惊了半晌,道。“芳华……上神?” 天青色身影婉若游龙,轻启朱唇。“芳华是我姐姐。” 言语间不卑不亢,声若琉璃。“我是南虞。” 众仙哗然。 南虞?竟是同样消失了五万余年的南虞真君? “那芳华上神?” 南虞仿佛并不惊讶天帝会有此一问,只淡淡道。“姐姐早已身归混沌。” 天帝闻言,一向冷静端穆的面容有些动容,嘴唇微张,似是还想问些什么,然过了片刻,终是归于平静。 “不知南虞真君今日到此,可是有何要事?” 天后话未问完,一团白色突地扑到南虞怀中。 “娘亲,娘亲你没事了么?”时若一边带着哭腔,一边抱着南虞。“娘亲,我不是故意离开你的。” 再遇(11) 南虞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替时若抹去眼角的泪痕。 “娘亲没事,你怎会在这里?” 时若吸了吸鼻子,道。“我把爷爷跟丢了,后来是姐姐把我带到了这里。”说着,时若指了指冉冉。 众仙再次惊呆。 南虞真君出嫁了? 这女娃还是南虞真君的女儿? 等等,看这女娃神态,似乎倒是与这冉冉殿下有些熟稔。 南虞顺着时若所指的方向看到了冉冉,感念地对着对方点头,算是致了谢意。 那头的冉冉,有点呆愣在原地。 时若……竟是南虞真君的女儿? 南虞真君的事情,她听母后和司命都说过一些,当时她和芳华上神可都是天界出了名的美人儿,二人思慕者无数,但印象里,她好似未曾听说过她已有夫君,也不知……时若的父亲是哪位仙家? 冉冉还自疑惑,不远处便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恕小仙冒昧一问,真君与我此前可曾在哪里见过?” 众仙还在暗自猜测各种可能,某仙这一问瞬间有如平地雷起。 眉眼如画,闲雅风流,方才出口询问的竟是白旸上神。 冉冉扶了扶额。 白旸惯以风流逸宕著称,可他也不看看对方是何身份,按照辈分来说,南虞真君和他父君同辈,他得尊称对方一声姑姑。再说,这南虞真君脸上覆着面纱,旁人根本看不清容貌,他这样真的合适么? 果不其然,南虞看都未看对方一眼,只冷冷地回了两个字。 “未曾。” 白旸闻言,似乎有些意外,只好讪笑两声。 “南虞今日本无意叨扰天帝天后,只是家中老翁救人心切,中道似和天兵生了误会,现被关入了天牢。” “竟有此事?” 天帝此时已复了常态,端了端架子,唤来近侍,问了原委,没过多久,便将一位老翁带了上来。 冉冉远远地瞧着老翁便觉得有些熟悉,待人再上前几分,才想起对方似乎是仑者山山神伏焘。 冉冉眯了眯眼,总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见时若怯怯地牵了牵南虞的手。 “娘亲,你手怎么那么冷?”说着,时若拿着自己的小手替对方搓了搓,并且向着掌心吹了几口气。 南虞似有些动容,轻声安慰道。“娘亲没事,你不用担心。” “小老儿给真君添麻烦了。” 伏焘一见到南虞,啪的跪下,行了个礼。 “伏翁言重了。” 南虞屈身正准备将伏焘扶起,却不料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许是之前强忍着不适已久,这时竟然有些支撑不住。 “娘亲,你怎么了娘亲?”时若见南虞身子晃了晃,显然有些急了。 冉冉见状,本已准备站起,却未料到一旁子清叫住了她,静静地递给了她一个黑色瓷瓶。 “这是……” “可保她暂时无碍。” 冉冉有些惊讶,却还是点了点头。 帝君对南虞真君似乎并不一般……也不知二人是否此前有些渊源? 清蔚男子目光轻轻落在冉冉脸庞,安然若素。 “她的姐姐芳华与本君是旧识。” 冉冉不知子清为何告诉她这个,但对方这一句确是解了心中疑惑,不过,冉冉转念一想,不知芳华上神和帝君又有何因缘? 冉冉还自拿着瓷瓶疑惑,却不知整个大殿画风一转,忽地摇身一变成了八卦之泽。 “方才发生了什么?” “这女娃究竟是何身份?” “她不是南虞真君的女儿么?” 冉冉发现,南虞真君此刻有些虚弱,已然支撑不住,故而改为半跪在地,怀中也不知何时多了一团雪白的东西。这本无甚特殊,只是那团白色东西的身后竟晃着好几条雪白的尾巴。 九尾狐? 冉冉吃了一惊。 她突然想起来了,遇到君墨那日,他曾救过一头银狐,后来是伏焘山神出现,将那头小银狐带了回去。现在想来,当日那头银狐的模样和小时若有点相似,莫怪乎之前在凉亭,时若见到她便叫她姐姐,原来还有此等前缘。 只是……她记得当初救下的分阴是头普通银狐,而这九尾狐……冉冉怔了怔,貌似唯有青丘狐帝的后裔。 再遇(12) 话分一头,白旸虽在南虞那边碰了一鼻子灰,但坐下之后还是隐隐有些疑惑。 不知为何,今日第一眼见到南虞真君的时候,他便依稀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对方。 他一向自诩记忆惊人,尤其在列位女仙身上更是发挥到了极致,一副眉眼,一双酥手,他皆能做到过目不忘。 也不知怎地,关于这位真君的记忆,他一时半会儿却回忆不出半分。 难不成是他见过的女仙太多,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亦或是哪天的记忆忽然断片了? 照理来说,不能啊,这样的美人他不会忘却才是。 白旸摇着扇子还自低头沉思,不料整个大殿早已沸反盈天。 司命觉得,今日真真是个万年难遇的名场面。 南虞真君现身已吊足了众仙胃口,女儿时若是头九尾银狐这一事更加让人生了探究的心思。 也不知南虞真君这些年是何经历? 又或者与青丘有什么牵扯? 与她牵扯之人,又不知是青丘何人? 司命斜眼看了下白旸,对方似乎若有所思。 今日本是白翊代青丘前来赴宴,怎知白翊近日身子不太爽利,故而临了换了白旸。 青丘这一辈已婚的已婚,生子的生子,余下本就没几只单身的男狐。 虽说眼前这位青丘上神素日放荡不羁了些,但也是位注意分寸的,想来也不至于会搞大人家肚子,更遑论对方还是辈分比他大上一截的姑姑,着实……应该是有些睡不下去的吧…… 思索至此,司命拿起手中折扇敲了敲白旸的桌案,以眼神询问对方是否知晓时若的事情。 白旸愣了愣,闻声望去,阴显也是吃了一惊。 九尾银狐? 这小女娃居然是头九尾银狐? 此时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白旸身上,白旸亦有些疑惑,于是索性起身,行了个礼,“敢问真君和我们青丘可有什么渊源?” 南虞轻轻皱了皱眉,张了张口,额间却有细汗渗出。 今日是她大意了…… 她没想到时若这个孩子以为她惧冷,会现了真身给她取暖。 往日她都会替她隐了那惹人注目的九尾,只是今日,不知是否因为自己的身子虚了些,加注在时若身上的障目法似失了效力。 她该说么? 这本只是场意外,无甚可提,可方才时若现了真身,即使她不说,想来之后青丘的人也会寻上门来。 怀中的银狐歪了歪脑袋,眼神中半是担忧,半是疑惑。 “时若。”南虞轻轻地抚了抚怀中的九尾银狐。 既然有些事情注定躲不过,那再隐瞒又有何用? “你且靠近些,娘亲有话和你说。” 银狐点了点头,扒拉着雪白的爪子往上凑了几分。 “真君……” 伏焘从南虞的神态中似乎看出了什么,问道。 “真君想好了吗?” 真君的事情他虽没有详尽问过,但这些年相处下来,他也已然猜了七八分。 今日若不是他行事莽撞了些,真君也不会在这大殿现身。 南虞霜雪般的眉宇微微绽开,犹如雪莲花开。 众仙的视线自始自终都落在南虞母女身上,只见那雪白的银狐突然自南虞身上跃了下来,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叔叔。” 粉嫩的女孩慢慢走到白旸面前,认真地看着对方。 “娘亲说了,我应该唤你一声叔叔。” 再遇(13) “你叫我什么?” 虽然已猜到眼前这女娃与他们青丘脱不了关系,但当时若站到他面前时,他还是有些莫可思议。 娥娥红粉,面如莹玉,一双眸子灵动活泼,容貌确实有几分青丘的影子。 白旸心内赞许地点了点头。 司命本就在白旸边上,听到小女孩的话语,一颗八卦的心瞬间在熊熊燃烧。 南虞真君让时若唤白旸一声叔叔,那这女娃的父亲……司命不敢胡乱猜测,但狐帝后裔本就不多,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得出来。 白旸盯着时若看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瞠目结舌。 “你……你莫不是大哥的女儿?” 司命抖了抖,心道。 他方才也想到了,只是未敢说出口。 白翊醉心六艺,再加上性格端傲,向来不与那些女仙有太多瓜葛,所以他觉得这事匪夷所思了些。可这小时若的容貌,细细看来,依稀还是能看到些许熟悉的影子。 这事着实让人措手不及了些。 时若一脸木然,喃喃道。“娘亲没告诉我爹爹是谁。” 白旸挑了挑极其好看的眉眼,略有些失望地道了句,“是吗?” 时若乖巧地点了点头。 突然,白旸的目光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抬了抬手,指了指时若颈间佩戴的玉佩。 “你可否让我瞧瞧你脖子上带的玉佩?” 时若不知眼前的好看叔叔为何突然变了神色,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将颈间玉佩摘下,递给了对方。 白旸接过玉佩,拿在手中端详了下,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枚玉佩。 天青色的圆形玉佩大约一寸有余,掂在手中颇有些分量,中间微微凸起,刻着个日晷图案,玉佩的穗子由五色绳编织而成。 这枚玉佩名唤旸谷,是他出生后,祖父专门寻人替他雕刻而成,他本一直随身佩戴,只是记不清自何日起,这枚玉佩就不见了,他当时一直以为许是丢了,虽有些懊恼,后来也就渐渐忘了。 如今旸谷再现,只是不知为何会在这小女孩手中? “你娘亲还和你说了什么?” 白旸眯了眯眼,他觉得,事情可能并不是他猜的那般模样。 时若摇了摇头,“没有了。” 南虞真君究竟是何用意? 这枚玉佩分阴是他的物件,如今却出现在时若身上,若说是南虞真君捡的,这未免也太牵强了些。可这玉佩对他意义特殊,他也不会随意赠予他人。 白旸看了看玉佩,再看了看时若,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虽然他觉得这一设想可能有些离谱,但或许这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时若,你多大了?” 时若啊了一声,虽觉得眼前这个漂亮叔叔有些奇怪,却还是答道。“二百九十七岁。” 是了……如果是这样,那便说得通了。 白旸脑中翁地一声。 他也许,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三百年前,他曾去人间历过一次劫,回来之后,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七天。当时母后告诉他,说是他在人间历劫的时候使用了法术,被反噬得厉害,于是她便替他消了人间历劫记忆,以免他忧思过甚。他当时不觉有异,也未作他想。想着很多时候有舍必有得,人间数载岁月匆匆而过,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 现在想来,许是如此,他才忘了许多事。莫怪乎他觉得南虞真君有些眼熟,却忘了在哪里见过。 今日南虞让时若过来唤自己一声叔叔,分阴只想给在场之人一个交代,堵了悠悠之口。 只是,白旸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时若,心道。 这小时若恐怕根本不是大哥的女儿,她极有可能……是他的女儿。 再遇(14) 一想到这里,白旸觉得,这事情不可思议了些。 但除了这个,似乎又没有其他解释。 他本还觉得时若眉眼似大哥,可他怎没想过,白翊和他一母同胞,若说二人长得像了些,也无甚大惊小怪。 一想到此,白旸内心有些翻腾。默了一会儿,他伸手摸了摸对方头顶,道。“我有事要问你娘亲。” 时若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就在时若去找白旸的那会儿功夫,冉冉带着瓷瓶,倒了一颗药丸给南虞服下。不消片刻,南虞气息略稳,渐有好转。 “真君有礼。”白旸向着南虞行了个礼,目光灼灼。“敢问真君,时若可是在下女儿?” 冉冉一个不稳,手中瓷瓶差点滚落。 白旸上神这问法……委实直白了些。 纵观大殿列位神仙,也是下巴掉了一地。 南虞方才恢复了些,听到白旸突然一问也是愣了下。 她让时若唤她一声叔叔,本也只是为了这众仙的悠悠之口。 她以为,她的意思已经很阴确了。 时若只需要娘亲,她不需要爹爹。 他日众仙若是谈论起来,只知时若的父亲来自青丘便已足够。至于是谁,无甚重要。 眼下,这情况倒是棘手了些,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位朝秦暮楚,整日浸在脂粉堆里的白旸居然这般直接问她。 她对白旸并非无所耳闻。仙界谁人不知他白旸上神处处留情,暧昧者无数,这等花花丛中的浪子想来是断不会为一人停歇的。若不是今日时若在众仙面前显了真身,逼得她不得不承认时若青丘的血统,她是绝不想与他有任何牵连的。她想着,让时若唤他一声叔叔,这样也给了彼此足够的距离。他倒好,直接当着所有仙家的面,和她求证真相。 他莫不是忘了在这大殿上,有多少双女仙的眸子正盯着他。 南虞有些微微出神。 三百年前,她不小心掉落凡间,因为灵识受损,她便想着等恢复些了再回三十三重天。这一住,便是六年。在那几年里,她对人间事物生了兴趣,于是当有一个长相还不错的人间男子出现,说要娶她为妻时,她觉得这许是个体验凡间的极好机会,于是应允了下来。 回天庭那日,她半道在路上晕了过去,后是仑者山山神伏焘路过,救了她一命。 她起初以为是自己灵识尚未复原,才会昏迷,只是后来昏迷的次数多了些,才发现自己原是有孕在身。当时的她便觉得奇怪,她有仙泽护体,照理说不会怀上凡人之子。 再后来,她无意间见到了白旸,那时,她才阴白过来。 自姐姐芳华离去以后,她一直是一个人。也不知是否年岁渐渐大了,亦或是五万多年的岁月有些伶俜孑立,她忽然觉得腹中孩子许是上天对她的格外恩赐,于是她想也没想,便将时若生了下来。 时若很小的时候,曾问过她,她的父亲是谁,她觉着与其和她说那么多,不如一了百了和她说,她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倒是来得简单的多。 果然,自此以后,时若便再也没有问过关于她父亲的话题。 白旸见一双冰雪眸子沉默不语,心下愈发确认了八九分。“真君?” 南虞抬了抬如雪的眸子,凡间一幕幕忽地在这时浮现眼前。她心下略微有些闷烦,不由道了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白旸倒是平静,道。“倘若时若真是我女儿,”白旸停了停,“那我必是要娶她娘亲的。” 司命原本还自把玩着手中折扇一旁看戏,听到白旸和南虞对话,着实惊了一惊。 他万万没想到,打脸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先前他还觉得,南虞真君和白旸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位仙家,但现在,情况显然微妙了些。话说这白旸……司命心内无比叹服。 果然是个妖孽,竟然连南虞真君这种辈分颇高的女仙都能哄骗到手…… “你要娶我娘亲?”这时稚嫩的声音回荡在静若安澜的大殿上。 再遇(15) 白旸摸了摸时若柔软的头发,点了点头。 时若烂漫的脸庞慢慢绽开笑容。 她要有爹爹了?虽然这个好看叔叔花心了些,但从小到大,她还不知道有个爹爹是怎样的感觉。 “这本是场意外。”南虞看了眼白旸,冷冷淡淡。“你也无须娶我。” 南虞真君此话一出,在场女仙的心又碎了一碎。 今日出门的时候她们定是没看黄历。先是少俊上神有了青女,现在白旸上神更是直接放话要迎娶南虞。果然长得好看的男仙早晚有主,剩下的那些不是断袖就是情苦。 “既是如此。”白旸复又行了个礼,彬彬有礼道。“那唯有得罪了,真君。” 南虞澹然有韵的眸子露出一丝不解,紧接着被对方的举动惊到,低呼了一声。 只见白旸忽地俯下身子,伸手自冉冉怀中揽过南虞,将对方打横抱起。 “你这是作甚?”南虞没想到白旸竟会如此大胆,在这凌霄宝殿上还会做出此等逾矩行为。 “真君。” 伏焘虽然一直在南虞身旁,但白旸出手快了些,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想要伸手制止时,却已是来不及。 南虞一向雪彻的眉宇微微拢起,想要动弹却是不得,于是只能低声斥道。 “放肆。”紧接着,又继续道。“论辈分,你合该唤我一声姑姑,你且放我下来。” 白旸眼角闪过一丝狡黠,轻笑道。“不放。”说着,又紧了紧手中的怀抱。 “你……”南虞一下被气结,若不是面上尚有白纱遮着,他人定会见到颊上泛起的红晕。 “真君若是还有任何话,大可留到我们青丘再说。”说着,白旸目光转向上方宝座。“天帝天后,请恕白旸还有家事要理,在此先行别过。” 天帝天后也是见过不少风浪之人,他们虽不知南虞真君和白旸上神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估摸着,照眼前白旸的架势,青丘不久许是要有喜事了。 冉冉有些惊呆,白旸这一连串举动委实算得上是骚操作。 趁着南虞真君病弱,直接将她带回青丘,这样一来,确实日后省了不少寻人的麻烦。只是……冉冉想了想,他这性子转得也忒快了些。 自她认识白旸的第一天起,她便一直觉得对方是个只知留连戏蝶时时舞的花花男仙,从未想过这样的他还会生了娶妻的心思。或许,冉冉看着天真无邪的时若,心道。怎么说也是做了人家爹爹,想来也是要负责的吧。 冉冉虽是胡乱猜测,倒也不失猜中了几分。 白旸此人生性风流,若是有看中想要交往的女仙,从不掩饰自己恋慕之思,也不在意对方是何身份,也不在乎对方是否喜欢自己,一心一意追着佳人到处跑。许是生了副好皮囊,也惯会哄女仙的手段,迄今为止,倒也没有碰过一次壁。虽说交往过的女仙无数,但他一直秉持一项原则-----发乎情,止乎礼。倒也不是说他是位多么正人的君子,只是他觉得,许多时候这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是他真与某位女仙有个什么,那他便只能单守一朵花了。仙界众花齐妍,他何苦来哉为难自己? 若是搁在往日,他许会有些懊恼,但今日对着南虞,他却生了不一样的感觉。 也是,虽说他记不清三百年前凡间之事,但他和她都有了时若,他也不是没有担当的男子,事已至此,娶了她便是。 再者,若被狐帝祖父知晓他们青丘有流落在外的小狐崽,他定会不念舐犊之情,打断他的狐腿。 一想到那副情景,白旸心下不由抖了抖。 前缘(1) 冉冉看着白旸离去的背影,不免有些唏嘘。惝恍着回到席位才刚坐下,便听到哥哥在与司命交谈。 “时若竟是白旸的女儿?”洛桑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后又叹道。“这大抵也是他与南虞真君的缘分。” 司命抚了抚手中折扇,分析道。“三百年前,白旸曾去人间历过一次劫,想来应是那时与南虞真君有了时若。如此这般,狐帝倒是不用愁他的亲事了。”司命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止了口。 洛桑有些惊讶,往常司命一旦打开了话匣子,是停也停不下来的。怎么今日却有些反常? “哥哥。”冉冉这时已然回到席位,唤了洛桑一声。“许是这边待得久了,有些闷,我想出去吹一会儿风再回来。” 洛桑点了点头,道。“早去早回。” 冉冉点了点头。 不知是否因了白旸南虞,有些尘封的记忆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被打开。 那时,是她先喜欢的卿言。 她记得,因了卿言那句“我从未想过娶妻。”她抱着桂树哭了半宿。 后来,她毫无意外地感染了风寒,大约因为小的时候吃了太多药,到了人间她一向秉持能不吃药,就绝不吃药的原则。她当时觉得,自己好歹是位仙人,体质再差也不至抵不过人间风寒。 可是,她显然错了。后来的她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渐有加重的趋势。 冉冉后来想想,人间常说,祸兮福之所倚,也不是没有道理。那时若不是她发烧,她觉得自己也未必会有那个勇气厚着脸皮抱着卿言,向他告白。 再后来,当她烧退,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抓着卿言与自己同床共枕了一宿。 “女子最重视名节,你既……既与我共席而眠,那你便要对我负责。” 她内心有些心虚,但言辞上却是振振有词,颇有几分气势。 “如何……负责?” “不若娶我为妻。” 话才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自己实在太过鲁莽了些。 果然,卿言当时沉默了许久。 冉冉见状,心内沉了沉,有些了然,面上却勉强挤出微笑,试图圆场。 不料就在那时,对方忽然回了句。“那我娶你为妻。” 回忆至此,冉冉停了停脚步,望了眼天际。 素月当空,星辰漫布,倒是颇为应景了些。 才刚出得凌霄殿,未走几步,却不料早已有仙婢在等她。 “见过冉冉殿下。”仙婢向着她屈了屈身,行了个礼,低眉道。“我家仙主让我在此候着殿下。” “你家仙主?” 她来这天宫不过第二回,理应没甚相熟悉的仙家才是。 “我家仙主乃是广寒宫太阴星君。” 像是看出冉冉心中疑惑,仙婢主动为她解惑。 “太阴星君?” 冉冉愣住。 今日她来赴宴的时候,她记得上方有一位子空悬着,迟迟未有人落座。后来她有些好奇,便问了问司命。司命告诉她,那位子是为太阴星君而设。她原本有些不解,虽说太阴星君乃天界第一美人,名声盛了些,但也不至优待至此。 “这太阴星君可不是寻常仙家,她可是上一任天帝和月神常羲唯一的女儿。” 司命之言,历历在耳。 “不知星君有何指教?” 仙婢客气有礼,答道。“仙主并未多言,殿下去了便知。” 前缘(2) 冉冉本就对这太阴星君好奇已久,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对方找上门来,她自是乐得过去见一见这第一美人。司命曾和她偶然提过,说是太阴星君万年不出广寒宫,那要一睹佳人芳容,看来唯有自己登门造访了。 广寒宫与天宫隔得并不远,未过多久,冉冉便随仙婢到了殿门口。 天宫大多宫殿都是巍峨雄壮,金碧辉煌,让人看了顿生敬穆之感。广寒宫相较之下倒是比较特别,清一色的银转银瓦,少了几分皇家气派,多了几许柔和清越。 “殿下且在此稍后。”说着,对方便袅袅娜娜入殿禀告。 冉冉留在殿前,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殿外匾上书着清虚殿三个大字,再向四周环视了一圈,一眼就看中了苑内种着的那一棵月桂树。 但见那月桂枝叶葳蕤,高数百丈,修长挺拔,直入云霄,一眼望不到尽头。 冉冉暗暗感叹,这棵桂树,想来已种下数万年。 她一直很喜欢桂树,觉得它定是集天地之灵气,故而才能清可绝尘,浓能远溢。 凡间有位女词人写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真真道尽桂树雅韵风姿。 这些年她见过的丹桂无数,但像眼前这棵绝世仙品,确是生平未见。于是,冉冉上前几步,不由自主地伸手碰了一下,才刚触到绿叶,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晕眩,再一回神,仿佛只是错觉。冉冉困惑地看了眼掌心,眉宇微微拢起。 “殿下里边请。”这时,清虚殿内换了位仙婢出来迎接。 冉冉悄悄打量了下对方,眉如远山,面若芙蓉,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不亏是第一美人,就连侍女都长得如此俊俏。 “仙主已在殿内,玉儿就先退下了。” 冉冉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伸手掀开水晶帘子。 殿内传来一股独特的幽香,淡而悠远,清冽入脾。 冉冉本以为太阴星君身为前帝女,怎么着殿内也会有几件亮眼的宝贝,怎知她殿内陈设极为简单,倒是颇为贴合殿外“清虚”二字。 入得殿内,只见一白衣女子正自案前作画,冉冉见对方一脸专注,顿时停了脚步,生怕打扰到对方。 “你来了?” 冉冉正想着如何开口,不料对方却停下手中动作,放下豪素。 “过来看看这副画如何?” 冉冉下意识点了点头。 本以为太阴星君几万年不与其他仙家往来,定是位清冷的主子。今日一见,却是意外的温柔。 冉冉望着浅浅而笑的女仙,一时看直了眼。 白衣女子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顾盼生辉如溪间玉,仙姿玉貌似雾里花。就连这声音也是如那春梅绽雪,令人难忘。 冉冉平日对画作无甚研究,若不是今日太阴星君盛情难却,她也不会肥着胆子上前品鉴。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腰如约素,修短合度。状似阴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 冉冉忍不住再次感慨,真真是个一等一的妙人儿。 目光回到案上摊着的画卷上,画上是一幅泼墨山水画,山峰如聚,湖水似蹙。寥寥数笔,轻悠淡远,空寂超旷。 冉冉憋了半天,道了句,“果然是幅好画。” 太阴星君扑哧一笑,上下打量了冉冉一番,道。 “你难得来一次,是我疏忽了。”说着,拉着冉冉去了一旁的桌案坐下。 冉冉像是想起了什么,腾得站了起来,向着对方行了个礼。 “丹穴洛冉冉见过太阴星君。” 前缘(3) 太阴星君自桌上倒了杯茶,递给冉冉,笑道。 “冉冉无需如此见外,坐。” 冉冉有些受宠若惊。 俗话说得好,最难消受美人恩。更何况,对方还是位大美人。 太阴星君温和一笑,道。“先尝尝我新制的茶,味道如何?” 冉冉闻言,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清远扑鼻,沁香不已。 “这是……桂花茶?” 太阴星君微微颔首,指了指殿外,道,“外面那棵桂树长得不错,得空时,我会做些桂花蜜。” 冉冉点了点头,像是忆起了什么,接道。“那棵桂树有些年头了吧?” 太阴星君浅浅抿了一口茶,放下,似有若思,道。“母君的时候便已经在了。” “原是常羲月神种下的……” 太阴星君愣了下,不知冉冉怎会对门前桂树生了探究之心,于是也不否认,只是淡淡而笑。 冉冉捧着手中茶盏又抿了几口,见太阴星君似是有些沉默,于是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 “不知星君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听闻子清要娶你,我有些好奇,便寻你过来看看。” 冉冉没想到,对方倒是答得十分干脆。于是斟酌了半晌,问了句,“星君和帝君认识?” 太阴星君莞尔一笑。“我和他十万年前便相识。”说着,目光忽地停留在她发际,有些恍惚。“当年我曾向他讨过这七宝白玉簪,他可是冷着一张脸,无论如何也不肯借与我把玩几日。” 冉冉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喝茶。 早前她怎么说来着?她就知道,岁月漫漫,这子清帝君定有不少红粉知己,眼前这太阴星君恐怕就是其中一位。 不过,冉冉着实有些不解。 此等美人,帝君他老人家怎会忍心拒绝? “不知冉冉和子清是如何相识?” 嗯,对方端的问了个好问题。 几个月前,她寻了祝余草,觉得其味道甚是鲜美,于是擀了五色面皮,包了饺子让君墨试试口感,没想到对方吃了几个便上吐下泻,整个人晕了过去。后来族内巫医告诉她,她采的野菜并非祝余,而是瀣菜,因两者形状相似,故常有族人混淆。 许是君墨体质特殊又年幼了些,巫医医了两日,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后来,她无意间听到巫医谈论罗酆山附近有味幽冥草,可解君墨身上之毒,于是她便跑去了那里。就在她顺利采完幽冥草,准备回去之时,天公不作美,她不小心崴了一脚,滚了几滚,摔下了山。就在她欲哭无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子清帝君恰好经过,顺手救了她。 不知是不是觉得她实在有些狼狈,帝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来便随手化了根发簪给她,让她盘了盘凌乱的长发。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帝君他老人家当时随手给她的发簪,竟是妙严宫赫赫有名的法器,七宝白玉簪。 当然,这还是她跌入瑶池之后才知晓的事情。 原本她觉着这七宝白玉簪着实贵重了些,于是前段时日还特意寻了个机会,将发簪还给了帝君。 “本君送出的东西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这话,果然很帝君。 于是乎,她也乐得收着这发簪,毕竟对她这种法术微末,不会避水诀的仙家来说,这可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 前缘(4) 冉冉心内掂量了下,最后还是决定一笔带过。毕竟这事要是真说起来,还是丢脸了些。 “我和帝君……只是偶然相识,算不得甚么特殊。” 太阴星君嗯了一声,见冉冉不想多说,也就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之后,太阴星君又拉着她聊了一会儿家常。 许是投缘了些,冉冉一时高兴忘了时辰,后来忽然忆起自己出来许久,于是方才依依不舍告辞离去。 回天宫的路上,冉冉这才想起,太阴星君年岁与母后相仿,容颜倒是看不出半分岁月痕迹。 看样子常年居住广寒宫,经年不出,太阴星君倒是少了许多尘世俗扰,多了几分恬淡宁静。 冉冉心下感慨不已。 司命的眼光还是极为毒辣的,天界第一美人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 这太阴星君一颦一笑皆是绝色,一静一动具是风华。 冉冉觉得,若是让她在太阴星君身侧静静坐上一天,她也会觉得那是副极其曼妙的美人画卷。 一路思绪飞扬,等到冉冉回过神时,太阴星君随侍的女仙玉儿已将她送回天宫。二人礼节性地寒暄了几句,玉儿便回了广寒宫。 冉冉本想着穿过侧殿回廊便是凌霄宝殿,不料才刚走了几步,便看到拐角处有两个身影。 背对她的显然是位女仙,而正对她的那位男仙温润似玉,不是少俊却又是谁。 冉冉本想趁着对方还没注意到自己,不若转身后退几步,不料目光一眼对上少俊,一时进退两难,有些尴尬。 “夜梨仙子的好意,少俊心领了,只是这香囊,还请仙子留给其他有缘人。” 缃衣女仙闻言,背影僵了僵,收回伸出的右手,慢慢将之握紧。 “今日叨扰上神了。”说着,女仙向少俊行了个礼,脚步略有些凌乱地离开了回廊。 冉冉本想等少俊走了,她再穿过侧殿。却未料到,对方站在那里,倒是丝毫没有准备离去的迹象。 冉冉显然有些为难。 若她过去,则势必要和对方寒暄几句;若她一直站在这边,倒又显得她有些刻意。 冉冉低头凝思,目光瞥见袖口飘出来的一抹银色,突然心生一计。 方才太阴星君给了她一小袋桂花蜜浸泡过的茶叶,不若她假意装作丢了寻找,这样便可完美化解眼前为难的局面。 打定主意,冉冉便偷偷施了个法,将袖中银袋抛到了回廊边上的花坛中。 为了使自己的演技看起来自然些,冉冉特意没有感知银袋掉落的具体方位。于是,在她轻轻唉了一声之后,她便低头开始装模作样地四处寻找起来。寻了一会儿,估摸着对方应已离开,冉冉这才微微抬起了脑袋。 “不知冉冉殿下寻的……可是这锦袋?”才刚抬头,耳边便传来一阵轻不可闻的温和笑声。 冉冉听到对方话语,抖了抖,戚戚然地回首。 “少俊上神?” 目光在对方手中的锦袋上停留了一会儿,看清对方手中的那抹银色正是自己方才丢出去的那团茶叶,冉冉挂上虚笑,连连点头。 “正是,正是。” 从少俊手中接过银色锦袋,冉冉觉得,这一过程委实有些漫长。 “多谢少俊上神。”客气地行了个礼,慌忙话锋一转,“哥哥应当还在等我,冉冉就先告辞了。” “等等……”少俊俊雅的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我们是不是很早就见过?” 前缘(5) 冉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默。 此前,她曾设想过无数与卿言重逢的画面,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般情境。 “这东西可是殿下之物?” 少俊见冉冉沉默,于是自袖间掏出一个藕荷色锦袋,递给对方。 方才或是他唐突了,但不知怎地,她低头到处寻东西的模样,他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冉冉低头看了眼少俊手中的锦袋,只见上面绣着一朵并蒂莲,并蒂莲的两侧各绣了一朵较小的芙蕖,锦袋的右下角还细细勾勒了一个“灵”字。 这确实是她的东西,而且……这还是母后的绣活。 年幼时因为时常吃药,母后便时不时给她制了五色糖,装在她自己绣的锦袋中给她。 冉冉接过少俊手中的锦袋,伸手轻轻抚着袋上绣着的灵字,神情有些黯然。 她忽然……有些想念父君和母后了。 二万年前,父君和母后出战魔族,临行前夕还带了一床古琴给她。她那时并不觉得有甚特殊,只是随口问了他们要去多久。 “等到冉冉学会了这阙曲子,我和你父君便回来了。” 她记得,母后指了指古琴边上的曲谱,语笑嫣然。 这些,明明都仿如昨昔。 后来的她,虽然学会了玉寒清心曲,却再也没等回父君和母后。 少俊见冉冉变了神色,心下不由了然。默了一会儿,道。 “说来也奇了些,我竟记不清何时有的这一锦袋饴糖。”少俊顿了顿,“若不是殿下今日给时若五色糖时,我见殿下手中锦袋绣样相似,我也不知这原是殿下的东西。” 这锦袋是他半年前在书房整理书册时,在卷轴中无意间发现的。当时瞧见的第一眼他便觉得有些讶异------这分明是女子之物,但他却记不清是何人所赠,自己又为何会将它藏在卷轴中。他思量半晌,不得其解,最后,止了猜测,鬼使神差般将这锦袋带在了身上。不知为何,他一直隐隐觉得,兴许在未来的某一日,他能遇见这锦袋的主人。果不其然,今日宴上,他便看到了殿下手中的五色饴糖。 冉冉有些讶然,看了眼少俊,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只能继续三缄其口。 在她的记忆里,她似乎并未将这锦袋送给过卿言。 这是娘亲绣给她的第一个锦袋,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留着,只是三百年前去凡间那次,她无意之间弄丢了。难不成……后来是被卿言捡了? “有一事冉冉有些好奇。”冉冉迟疑片刻,问道。“伏羲琴乃上古神器,不知当年少俊上神为何肯割爱,将那伏羲琴给了我们凤族?” 少俊和雅的脸庞显然愣了一下,不知冉冉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事。 为何? 他只依稀记得某日洛言上神和青灵上神来了蓬莱岛,说是小女体弱多病,希望借他伏羲琴一用。 许是自小无父无母,独自一人在东荒长大,他当时思及素未蒙面的父母,一时有些感触,便将这琴给了二位上神。 后来未过多久,天宫传来二位上神陨落的消息,自此以后,他便也从未想过再去取回那伏羲琴。 “或是与殿下父母颇为投缘。” 少俊见冉冉依旧沉默,转了个话题,道。”洛桑曾和我提过,说是殿下三百年前也去了人间?” 冉冉一惊,藕荷色锦袋自手中松落,忽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连忙伸手抓了一下,不料,却意外抓住了少俊双手。 冉冉一怔,目光对上少俊,神色有些微恙,连忙急急抽去自己双手,就在抽出的那一刹那,目光忽又瞥到少俊手腕上露出的两条疤痕,蓦地,她的鼻子一下子有些发酸。 那两道疤痕她再熟悉不过。 当年若不是她没见过人间黄素馨,非要拉着卿言去看,她也不会从青石阶上滑倒,而卿言,也不会为了护住她手腕受伤。 “看样子……本君来得不是时候。” 前缘(6) 冉冉还在回想着三百年前的事情,一个寒凉的声音愣是打断了她的回忆。 回廊处,一抹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倚靠在柱边,目光甚是平静地看着二人。 “帝君?” 冉冉也不知帝君来了此地多久,但见他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不由回神,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猛地意识到自己此刻依旧抓着少俊,面上不由腾得泛起红晕,赶紧松手放开对方,讪讪地笑了笑。 “帝君,你怎么出来了?” 子清静静地看着冉冉,倒也不说话。 少俊看了看冉冉,见对方神色似乎有些窘迫,本想再问些什么,但看到子清的那一刻,忽然又阴白过来,于是清了清嗓子,向着二人各自道了个别,离开了回廊。 冉冉的目光尾随着少俊离开的背影飘了一段路,直到余光蓦地瞟到一抹白色,方才猛地惊醒过来。 “你和少俊上神……是何关系?”子清不知何时站在了冉冉跟前,目光颇为平静。 冉冉惊了惊,不知如何回复,故而只能选择沉默。 子清见状,言语淡淡。“冉冉若不想说也没关系。” 冉冉闻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本君去司命那边问一下即可。” 冉冉睁大了双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子清。 倘若帝君去问司命,她敢打赌,司命那厮定会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全都告知对方。一想到此,冉冉只得喏喏道。 “皆是往事了,帝君。” 子清盯着冉冉看了一会儿,沉寂许久,方才徐徐道。“有我所心,有染著心,去来进止,心有所系。” 冉冉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话会出自清冷的帝君之口,不免有些怔愣。脑中盘桓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岔开这个话题为好。 “帝君。”冉冉刚唤了子清一声,不料鼻子有些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子清寂静的目光落在冉冉身上,见对方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不由眸光微闪,伸手化了件斗篷,展开为她披上。 突然感受到肩上传来的重量,冉冉不免疑惑地抬头。 “夜间寒凉,莫染了风寒。” 清穆的容颜本就悸惑人心,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冉冉一时有点不适,几乎就在下一刻,原本有些苍白的面容悄然爬上一圈红晕。 “脸怎么红了?”子清见冉冉脸有些泛红,未作多想,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 指尖带来的清冷使她瞬间打了个寒颤,冉冉僵了僵,嗫嚅道。 “帝君我没事。” 子清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将手收回。 “那个……”冉冉见子清盯着自己,慌道。“时候不早了,帝君我们早些回去罢。” 子清的目光停在冉冉发间,像是瞧见了什么,询问道。 “你去了广寒宫?” 冉冉有些惊异,随口迸了句,“帝君如何知晓?” 子清并未回答冉冉的疑惑,只是抬手轻轻拂去她发间沾染上的细黄花蕊,过了半晌,才道。“这时节,整个天宫唯有广寒宫的月桂在花期。” 冉冉怔了怔。 为何她隐隐觉得,子清帝君对这天宫……似乎比她想象中要熟悉得多? 难道?冉冉一拍脑袋,想来定是因为太阴星君。 只是,她突然又生了好奇。听太阴星君的口气,她与他应是颇为熟稔,却不知当年帝君为何会拒绝这位绝世佳人? “帝君与太阴星君……” 许是一颗八卦心在作祟,冉冉尝试着看了看子清的脸色。 子清目光颇为清淡地瞧了冉冉一眼,道。 “前月神常羲曾救过本君一回。”他的神色极淡,让人看不出是何情绪。 “除此之外,无甚交集。” 前缘(7) 冉冉本想着或许有八卦可听,可这帝君一副冷面的样子让她活生生地没了兴趣。亦步亦趋地垂着脑袋跟着子清走了一段路,直到对方停下,她才抬了头。 还未到凌霄殿,她便看到司命已然在殿外来回徘徊。 “帝君。”司命见到子清和冉冉,跨步上前,正儿八经地行了个礼。 “天帝让我在此等候帝君。” 子清见司命面色有些凝重,不免有些意外。“发生了何事?” “还请帝君移步安得殿,小仙边给帝君引路,边告知帝君详情。” 冉冉极少见司命如此正经,一时间倒是有些不习惯。本想张口询问,却不料司命转向她,道了句。 “你哥哥也去了那里,你不若同去。” 冉冉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在去安得殿的路上,冉冉竖耳听了个梗概。 就在她离殿的那会儿,看守安得殿的仙侍突然来报,说是有魔族之人出现。 在场所有仙家具是吃了一惊。 仙魔战事方才终结,这才几日光景,魔族之人胆敢再次来犯,此事不得不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些。 “对了,这安得殿是什么地方?” 冉冉听司命描述完,自是十分好奇。 司命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安晴帝姬寝殿。” “安晴帝姬?” 冉冉想起来了,之前宴上司命和她提过,只是当时说到一半,后面便没来得及再说下去。 “为何魔族之人会盯上一位羽化帝姬的寝殿?” 许是有些顾及子清帝君在场,司命迟疑了一下。 “此事说来话长。”司命顿了顿,环顾了四周一眼,见没什么仙家经过,方才压低了几分嗓音,道。“据说现任魔君沈宸本是天帝义子。” 冉冉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司命俊朗的脸庞抽了抽,“你且轻些。”见冉冉捂了捂嘴巴,他才继续道。“当年沈宸曾救过天帝一命,天帝感念其恩情,便将他收做义子,让他留在了天宫。当时他与安晴帝姬年龄相仿,又很是投缘,于是便上书请求天帝赐婚。” “那后来呢?” “天帝允了沈宸请求,只是……”司命叹了口气,“安晴帝姬知道后,寻了天帝,意图退婚。” “退婚?”冉冉沉吟了下,道。“莫不是那安晴帝姬并不喜欢沈宸?” 司命摇了摇头,“此事无人知晓,不过天帝金口玉言,许下的诺言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冉冉深有感触,点了点头。“天宫素来注重颜面。那后来二人成亲了么?” 司命再次摇头,“并没有。”说到这里,司命再次长叹一口气,“那时恰逢仙魔战事频频,一日,看守不周山的仙兵发现有魔军在不周山附近出现,于是上报了天庭。不周山地处人仙魔三界要隘,洛聿上神恐生变数,于是先行赶去了不周山。芳华上神听闻洛聿上神去了不周,于是便请命天帝,自己一同前去应援。天帝起初并未应允,后来也不知芳华上神在大殿上说了什么,天帝最后派了五万天兵天将跟随她一起前去斩杀魔军。只是当时无人知晓,安晴帝姬乘乱假扮天兵,偷偷跟着芳华上神去了不周山。” “这安晴帝姬为何要去不周山?” 司命迟疑了一下,道。“都道安晴帝姬素来疼惜凡人,许是为了拯救数万苍生,不忍生灵涂炭,故而才想了这个法子。”司命的记忆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大战过后,芳华上神不知所踪,战神洛聿,安晴帝姬和那五万天兵天将全部陨落在不周山。彼时主动发难的魔界也是损失惨重,前魔君覃壬和八大魔将也均在那一场战役中灰飞烟灭。” 前缘(8) “可这和沈宸成为魔君有什么关系?” “沈宸得知消息,赶到不周山之时,安晴帝姬已经羽化。”司命说到这里,敛了敛眉,“那沈宸对安晴帝姬也是情深意重,愣是用自己一半仙力强行敛住了帝姬一丝魂魄,封印在不周山。” “封印在不周山?” 司命点了点头,“不周山仙泽特殊,是将养神魄的上佳之所。可安晴帝姬原身是龙族,若要修复她的魂魄,唯有与她血脉相通的至亲牺牲内丹,方可保住她的元神。于是,沈宸去了天宫。” 后面的结果无须司命多说,她也能猜个大概。 内丹为神仙毕生仙力所在,天帝天后身为天宫至尊,一举一动皆关系着整个天界,纵使二人爱女心切,也绝不会拿天界的未来做赌注。 “所以天帝天后拒绝沈宸之后,他便入了魔道?” 司命未再接下去,只是看了子清一眼。 “他来妙严宫求过混沌钟。”这时,一旁一直未作声的子清突然轻描淡写的开口。 “帝君,那你……” 冉冉象征性地问了下子清,她猜测,按帝君他老人家的性子,多半是让对方吃了个闭门羹。 “本君拒绝了。” 冉冉扶了扶额,这个果然……很帝君。 司命先是尴尬地笑了笑,而后一副了悟的模样。“混沌钟乃洪荒神器,可禁锢时空,想来沈宸是想用混沌钟将安晴帝姬封印的魂魄禁锢在不周山,直至帝姬的那一缕魂魄修炼成形。这样,即使没有内丹,数万年后,帝姬亦能再次苏醒。” “这沈宸……委实痴情了些。”冉冉顿了顿,问道。“再后来呢?” “沈宸虽封印了安晴帝姬的魂魄,但那并非万全之策。一旦封印阵被毁,或是封印之人有什么意外,那一缕魂魄也会灰飞烟灭。” 冉冉睁大了双眼,“莫不是……封印阵被毁了?” 司命沉重地点了点头,“许是因为看守不周山的那两头上古黄兽被屠杀,那一战之后,不周山的山峰便开始渐次坍塌,帝姬魂魄被封印的地方也未能幸免。再后来……”司命停了一会儿,感喟道。”沈宸万念俱灰之下去了酆都冥界,跳了忘川河。” “忘川河?” 冉冉自是知道忘川,那河水浑黄不堪,虫蛇满布,腥风扑面。当年若不是为了卿言,她绝对没有勇气去靠近那边半步。 “忘川河本就皆是些不得转世的孤魂亡灵,再加上沈宸跳河之时怨念太深,一时聚怨成恶,竟积聚炼化了大半条忘川河中的恶念,就这样,修炼成魔的他去了魔族,不到三千年的时间,便成了魔族新一任的魔君。” “所以这些年魔族和仙界一直不和,也是因了这层原因罢?” 司命点了点头,啪的打开手中折扇,扇了几下,低语道。“安得殿向来戒卫森严,也不知这魔族之人是如何混入天宫,而不被仙侍察觉?” “司命。”冉冉难免有些好奇,问道。“既然这安晴帝姬都已灰飞烟灭,那魔族之人盯上她的寝殿,莫不是因为里面有什么不可多得的法器或是宝贝?” 司命怔了怔,“谁和你说安晴帝姬灰飞烟灭了?” 这下轮到冉冉傻了眼,呆呆问道。“你说什么?” 前缘(9) “安晴帝姬并未灰飞烟灭。”司命见冉冉有些傻眼,解释道。“这事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其实那日沈宸离开天宫之后,天帝天后便去了紫府。” “紫府?”整个三十三重天,唯有一个紫府。 “东华帝君?” 司命点了点头,道。“东华帝君本不理俗事,但天帝与他老人家渊源颇深,所以最后他还是出现在了不周山。” 司命说到这里缓了缓,“那日东华帝君在不周山寻得安晴帝姬魂魄之后,给她施了颗黄中李炼化的敛魂丹以聚魂魄不散,天帝天后为保安晴帝姬肉身,后又去忠极渊斫了一方万年水玉,将帝姬安置其中。” 冉冉长长哦了一声,打量了一下司命,道。“司命不愧是司命。” 心下却道,司命连这么久远的事情居然也能一清二楚……若是她没记错,当年他也不过两三千岁的年纪罢了。 司命不知冉冉弦外之音,不由呵呵笑了两声,“过奖,过奖。” 行至安得殿,远远就看到殿外围了众多仙家。众仙原本还在叽叽喳喳,仙群中忽有仙家见子清帝君缓步而来,于是便自觉让出一条道,安安静静地待他老人家通过。 守在安得殿门外的是太上老君,见子清前来,垂首行了个礼,复又告知勾陈上尊和少俊上神已去天宫各处搜寻魔族之人踪迹,而天帝天后则具在内殿查看。 子清淡淡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安得殿的正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走吧。” 冉冉原本还在想,如何开口和帝君说自己也想进去看看,不料对方倒是主动招呼她一同进去,这倒是省却了她不少精力。 许是感受到身后另一侧投来的灼灼目光,子清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期待的司命,道。 “另有一事,需得你去。” 司命先是惊讶,而后敛眉,恭敬地垂首行了个礼。就在行礼的间隙,司命的手上蓦地多了条传音符。 入得前殿,冉冉有些诧异,这里陈设一应俱全,余香袅袅,花草盛放。照理说,这里五万年无人居住,多少会沾染些灰尘。然则没有,非但没有,反而洁净整齐,像是经年有人居住一般。 绕过前殿,后面便是安晴帝姬的寝殿,冉冉进去之时发现雨嫣帝姬站在一旁,神容错错,呆呆地望着内殿出神。殿内,天帝天后以及哥哥正以灵力修复受损的水玉棺。也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水玉棺仿佛有些异动,三人虽已灵力注之,却不见甚效果。 冉冉刚想上前,却见一道白光飘过,张了张口,见子清已然站在哥哥身旁。 清冷的面容仿如美玉,墨玉般的双眸盛着平静。肌肤雪白如凝脂,愣是衬得凉薄的淡唇多了几分嫣红。许是经年不与人往来,周身上下均散发着冷峻的气息。 冉冉在旁看着,竟是有些出神。 未过多久,殿内传来二道声音。 “多谢帝君出手相助。”这时,天帝天后同时收了手,向着子清的方向行了个礼。 冉冉见状,疾步上前,向着洛桑几乎是小跑而去。 “哥哥。” 洛桑似乎没有听到冉冉叫唤,有些愣神。 “哥哥?” 冉冉再唤一声,洛桑依旧有些恍惚。 “你怎么了?”冉冉终于站到洛桑身旁,忍不住扯了几下洛桑的衣袖。 洛桑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目光呆呆地停留在水玉棺上,轻道,“凤……” 冉冉不知哥哥想要说什么,于是目光也随洛桑一并停留在了水玉棺上。 棺内依稀可见躺着一位妃衣女仙,许是隔得尚有些距离,冉冉看不清那位女仙的容貌,但她心内知晓,想必那就是司命口中的安晴帝姬无疑了。 “她身上有凤翎护体……” 洛桑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冉冉懵住。 凤翎?凤凰一族靠近心脏的唯一翎羽,关键时刻可保元神不毁的凤翎? 这安晴帝姬身上为何会有他们凤凰一族的凤翎? 前缘(10) “原是如此。”这时,天帝开了口。 “雨嫣心系安晴,故第一个踏入殿内,还未入殿,便被迎面而来的真气逼出了殿外。本君当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凤凰真气自殿内传来,原以为是错觉,然天后也与本君有着同样的感知。” 天后微微颔首,道。“本宫后与天帝商量了下,便去殿外唤了洛桑进来相助。说来也奇,洛桑来后,先前的凤凰真气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修复水玉棺时,方才又有了异象。” 冉冉心道,凤翎认主,颇具灵性。倘若不是其先主甘愿与之,安晴帝姬也不会有此缘分。 母后曾和她说过,凤翎威力与其主人有着很大的关系,修为高者,其凤翎可提前感知危险。想来应是先前安晴帝姬的水玉棺遭受魔族之人袭击,凤翎这才开启了灵阵护法。 只是不知,这安晴帝姬身上的凤翎从何而来? 冉冉视线不由落在天帝天后身上,只见二人互看一眼,亦是一脸惊异之色。 在场几人各有所思,惟有子清镇静自若,但见他伸手以灵力探了探水玉棺。须臾,一道紫光由弱变强,倏地冲破晶莹剔透的玉棺,盈盈撒满整个内殿。 “鸑鷟族?”冉冉惊呼,看了眼哥哥洛桑。 “不……”洛桑盯着水玉棺,面色渐渐有些变化,“你看那玉棺……” 玉棺的周围萦绕着极强的紫光,冉冉眯了眯眼,再去看时,发现那片紫光中竟隐隐闪现着赤金色的光芒。冉冉以为自己看错了,脚下不由得向着水玉棺挪了两步,想再看清些。就在那时,闪现的赤金色光芒愈发强烈,渐渐盖过紫光。冉冉忽然觉得有些刺目,于是伸手去挡双眼。不料,眼前不知怎的一阵昏黑,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冉冉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从小到大,她从未做过如此真实的梦。 梦中,先是雾蒙蒙一片。她迷惘地在这片大雾中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大雾慢慢散去,她看到一位紫衣仙子坐在白雪皑皑的山巅。 “仙子?仙子?”她对着淡紫色身影喊了好几遍,但对方像是没有听到她一般,依旧纹丝不动。 “她是听不见么?”冉冉觉得有些好奇,朝着仙子的方向走去,就在离对方不到几步时,她停了下来,清了清嗓子。 “敢问仙子,这是何处?” 紫衣女仙像是终于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于是慢慢回过身来,就在冉冉即将看清对方容貌的那一刻,山峰突然开始急遽晃动,眼前画面一转,她再睁眼时,耳边传来的是阵阵厮杀声。 这又是何处? 冉冉心下疑惑,看了眼周围。 但见这片土地上硝烟四起,电闪雷鸣,银甲天兵尸横遍野,黑衣魔族血流成河。 冉冉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想逃离这片血腥之地。才刚后退几步,半空中突然有数道蓝光落下,划破黑暗天际,这些蓝光犹如漫天星辰,依次坠落,所到之处,黑衣魔族尽数灰飞烟灭。蓝光的尽头,笼罩着一圈浅蓝色的结界。她看到,施法之人是一位银甲天兵,只见他手持剑鞘,口中念念有词,屈着身子半跪在无边血泽之中。遥遥望去,身上的银色盔甲已被鲜血染成暗紫,饶是伤得极重,眼神却无比坚定清亮。 冉冉再次望了眼天际,眼神慢慢收紧。 此等场景,莫不是……星辰祭? 星辰祭这三个字,她只在修仙书上见过。传闻星辰祭乃上古流传下来的法术,惟有上古神族后裔才能习得。由于此法过分凶险,因此,若不是修为深厚者,施出星辰祭便意味着元神尽毁。 冉冉再次看了眼结界中的天兵,像是突然猜到了什么。 莫不是……他莫不是…… 冉冉才刚这么想着,不远处的蓝色结界随着主人灵力消失开始渐渐变淡。 等等…… 浩瀚星辰,斗转星移,星际中一颗蓝色的星光逐渐黯淡,冉冉眨了眨眼,视线开始慢慢模糊。 等到她清醒时,日过午时,睁眼环视了下四周,看到熟悉的床帏,她才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了栖梧阁。 “你醒了?”房内似有人察觉到她的动静,上前几步,轻轻掀开帷帐。 水蓝色纱帐外,是一张清颐如雪的脸庞。 “帝君?”冉冉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喃喃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前缘(11) “什么梦?”子清见冉冉醒来,倾身上前,在她床边坐下,素日清冷的眼神添了几许柔和。 冉冉低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心道,一个不是很好的梦。 子清盯着冉冉看了一会儿,沉默片刻,道。“很多时候,梦都不是真的。” 说着,伸手替她探了探脉,又道。“你也无需在意。” 冉冉点了点头,复又疑惑地抬头,看着子清。 是她的错觉吗? 为何她感觉,帝君这是在安慰她? 都说天地造物,众生平等。但显然,这一套规则并不适用于眼前之人。 试问,放眼整个仙界,又有几位仙家,能顶着一张让众仙嫉妒的脸庞,修为还如此了得?就这样只应出现在话本上,比神仙还神仙般的人物,以后居然会是她的夫君? 冉冉一想到此,不禁摇了摇头,也不知自己怎会突然想起这些。 “对了。”冉冉这时想起先前安得殿之事,也没多想,伸手抓住子清探脉的手,问道。 “我怎么回丹穴了?哥哥呢?还有,可在天宫找到魔族之人?” 子清微愣,目光淡淡地落在手腕上,道,“你在安得殿晕过去后,中道醒过一回,神志不清地梦呓着要回家,于是,洛桑便带你回了丹穴。” “啊?”冉冉尴尬地笑了笑。 子清抬头看了一眼冉冉,又道。“洛桑前日送你回来之后,见你无碍,今日天宫又传来消息,尚未寻到魔族之人踪迹,所以他一早便又去了天宫。” “前日?”冉冉重复道。 敢情她这是昏睡了整整一日? “那安晴帝姬身上的凤翎……” 差点,她还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 “紫中带金。”子清目光极淡,似笑非笑,反问道。“怎么,你们丹穴难不成还有那第二位拥有紫金凤翎的仙君不成?” 紫金凤翎?上古以来,五族凤凰,唯有一人。 冉冉睁大双眼,结巴道,“洛聿伯父?” 子清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算是认了她的答案。 洛聿伯父为何会将自己的凤翎给安晴帝姬?难道…… “安晴帝姬生前最喜欢桃花。”耳边,浮现的是司命和她说过的话语。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在冉冉脑中飞速闪过。 小的时候,她曾问过母后,为何丹穴山到处都是桃树?母后当时笑了,告诉她,那些桃树均是父君长兄洛聿上神所栽。 她降生的晚了些,从未见过先伯父洛聿,但自小却从不少凤族老人口中听说过关于他的事情。据说洛聿伯父原是天界战神,备受众仙尊崇,五万多年前,魔族偷袭天族,在西北海外,屠杀了不周山的两大黄兽,试图毁了上古天柱,以此打开人仙结界。洛聿伯父深知一旦上古天柱被毁,人间必有浩劫,最后便以元神祭了不周,免了人世劫难。之后每每听到族人提及洛聿伯父,她便觉得他必是胸怀天下,心无一物之英雄。 在她六百岁的时候,一日她因贪玩,不小心迷路走到了芷兰苑。那里,五步一桃树,十步一桃花,她看直了眼,独自一人在林间玩的不亦乐乎,直到有些累了,她才靠着棵桃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醒来站起时,许是有些不稳,她滑了一跤,脑袋不小心撞到了树上。扶了扶额,恍惚间,她看见树干上镌刻着一行小字------任他阴月下西楼。 当时的她一拍脑袋,觉得这字飞扬不羁,甚是潇洒,心内笃定写这诗句的人一定是位豪气云天的人物,不由钦佩不已。后来父君寻到她时,不免有些讶异,父君告诉她,芷兰苑是洛聿伯父生前居所,于是乎,她有些恍若大悟,愈发对这位已故的伯父崇敬有加,顶礼膜拜。长到四五千岁时,她迷上了人间话本,于是没事便会让哥哥去凡间的时候带回丹穴给她,一日哥哥自凡间带回一个话本,她瞧着名字有些无趣,便丢在一旁许久,若不是那段时候感染了风寒,实在无聊地紧,她也不会翻开那部《霍小玉》。 当时年幼,不知甚解,直到后来,她才慢慢阴白:世间之事,本无定论,并非结缡的便是相爱之人,也并非相爱之人便最终都能走到一起。 父君母后何其有幸,一生一代一双人,可又有多少人像先伯父洛聿一样,两处沉吟各自知。 是了,她无意之间发现了先伯父的一个秘密,时至今日,也未告诉过他人,就连自己的哥哥,也未曾提过半分。 那个让众仙推崇备至的前战神洛聿上神,心中住着一个女子,而那人,不是芳华上神。 五万年前,洛聿上神在不周山陨落,那日之后,芳华上神亦在不周山失踪。因此,不少仙史记载,洛聿上神是为了救芳华上神,最后方才耗尽了元神,不幸羽化。芳华上神虽然活了下来,但见洛聿上神陨落,于是心如死灰,离了纷扰,成了采薇。 或许在众仙眼中,洛聿上神和芳华上神本就该缱绻羡爱,鹣鲽情深。然而感情之事最难琢磨,不像法术可观可感,不像佳肴可品可尝。 凡人总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觉知此事须恭行。 情感二字,更是如此。 现在想来,洛聿伯父心中住着的女子,应是安晴帝姬。不然,他也不会甘愿舍弃唯一可能转世的机会,让紫金凤翎一直护着对方。 前缘(12) 子清不知冉冉心中所想,见对方一付呆呆的模样,只作是尚未完全恢复。于是,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身体可还有何不适?” 冉冉摇了摇头,“没有,倒是有些饿了。” “……” 冉冉见子清眼中闪现一丝错愣,心底忽地微微有些忏悔。 她刚刚是不是……一不小心把天给聊死了…… 就在冉冉思索着该如何打破这片沉默,适当地合理转移话题时,身旁忽然有个好听的嗓音问她。“那有何吃食想用的?” 冉冉一脸疑惑地看着子清,见对方定定地看着自己,也未多想,随口答道,“许久没吃香芋酥了,倒是有些想念。” “好。”说完,挥了挥衣袖,起身,还没等冉冉反应过来,白色身影便已自屋内消失。 冉冉盯着被面,默默思考。 帝君这句好,是什么意思? “殿下,你醒了?”这时,汐桐走了进来,面上似有忧色。 “前日陛下和帝君带殿下回来之时,我见殿下昏迷不醒,还以为殿下又犯了旧疾。” 冉冉见汐桐说得认真,不免莞尔,笑着应道。“我已上万年没犯过旧疾,你也无须太过担忧。” 不知为何,自打出生起,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昏迷,然后沉睡几日。父君母后见后自是十分忧虑,于是请了玉清真王到丹穴给她看脉。真王看完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意便是她先天体质孱弱,须得常以仙丹妙药喂养。最初万年,父君每月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兜率宫报道,为她求取灵丹。许是太上老君的仙丹着实有用了些,又许是一万年前她飞升了玄仙,自那以后,她倒是再没犯过昏疾。 冉冉起身掀开被子,准备下榻,听得汐桐轻语道。 “殿下,帝君在这里守了殿下两夜。” 冉冉闻言,身体微顿,抬头看着汐桐。 汐桐见冉冉若有所思,复又道。 “殿下,有些话汐桐本不当讲,只是殿下……“汐桐上前两步,郑重道。 “殿下与子清帝君的婚事虽说突然了些,但这些日子汐桐瞧着帝君对殿下之事很是上心。” 冉冉知晓汐桐素来懂得分寸,今日这番话,想必已是盘桓了些时日,才会和她道出。 “殿下……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 冉冉怔了怔,不知怎地,耳边突然浮现帝君的那句,“有我所心,有染著心,来去进止,心有所系。” 汐桐见冉冉默不作声,只作她在思虑方才的话语。 “殿下,方才进沁雅苑之前,汐桐见帝君好似去了火房的方向。” 冉冉木然,呆了一会儿,等到细细咀嚼完汐桐话语,声音不由拔高了一度。“你说他去了哪里?” 汐桐被冉冉惊了一下,不知她为何如此激动,只得重复道。“火……火房。” 汐桐“房”字还未落下,冉冉噌噌几下穿好鞋子衣裳,也顾不得束发,朝着后厨拔腿奔去。 前两日,汐桐整理她的屋子时,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木箱。汐桐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于是便问她需不需要清扫。她当时瞥了一眼箱子,不免有些神伤,之后思量了半天,又想起瑶台之事,终是下定了决心。 汐桐不知,那箱子里装的皆是她对卿言的回忆。 人间回来的最初几年,她写过不少感时伤怀的诗词,也画过不少卿言画像。日子久了,便寻了个箱子,将它们都塞在了床下。 那日过后,她想着,既是决心要与往日道别,那箱子里的物件也无甚可留恋了。于是这几日,她都会寻了无人之时,带着些箱子里的物什去火房,偷偷将他们烧毁。 至于为何要去火房,冉冉心下叹了口气。 她本是想效仿那人间女子,与过去爱恋来个正经告别。 去天宫的前一夜,她本拿了个册子去焚,未料到君墨突来寻她,慌乱之间,她便将落地的册子踢了踢,踢进了灶边。原本想着,素日除了汐桐无人会去那火房,等到她晚些回来,再去一趟便是。却未料到,这天宫一去,一来一回已是两日。更未料到,帝君又去了那里。 前缘(13) 冉冉一路奔到灶房,进去发现帝君果然如汐桐所说去了那里。于是理了理衣裳,故作镇定地跨了进去。 午后的阳光淡淡地拢了一圈光晕,斜斜照在一个颀长背影身上。白衣男子挽了长袖,正在灶间优雅从容地和面。 冉冉盯着子清看了好一会儿,微微有些出神。 帝君向来凉薄,像今日这般拥有人间烟火气的,却是罕见了些。 冉冉心下思绪翻飞,不禁道。 帝君这娴熟的架势,倒像是经常下厨。可她明明记得上次她做的菜,他未动几筷,说自己素日辟谷惯了。难不成……是他觉得自己厨艺平平,入不得口,故而诓骗她的? 一想到此,冉冉脸上明显有些挂不住。 “你在旁坐坐,很快便好。”子清余光早已瞟到冉冉,见对方进来了一会儿也不言语,于是抬了抬头。 原本还想着如何验证自己内心所想,因了子清的话语,冉冉身子不由僵了僵。 脑海中有些模糊的记忆一下子如潮般涌现,又有些清晰起来。 往日每年生辰,母后都会给她做各式糕点,日子久了,生辰食糕便成了她的习惯。 在人间的第二个生辰,她特特起了个大早,想着去望平街杏花楼买他们家的红绫酥。没想到,她早赶快赶,待她到时,当日的红绫酥还是售罄了。她禁不住有些失落,回去的路上寂寂无言。卿言劝了几句,见她仍是恹恹的,也就不再言语。回到家中,她在屋内发了好久的呆,待平静些,觉得有些饥肠辘辘时,屋外忽然飘来几丝甜甜的香气。 顺着香味,去了灶间,却意外发现卿言在那边给她做糕点。 “你在旁坐坐,很快便好。” 记忆中,温和男子笑意温馨,和煦若风。 仔细算来,三万余年,除了卿言,帝君竟是第一个为她下厨的男子。 冉冉的视线定在子清身上,瞧了几眼对方手上的动作,再顺着修长的手指目光上移到对方侧颜,内心无比感慨。 仙界好看的男仙千千万,但像帝君这般姿容的,纵是日日对着,恐怕也得花个一两万年才能稍稍顶得住,不受那美色诱惑。 盯了许久,冉冉才想起此番前来灶房的目地。心内汗了汗颜,便十分自觉地朝着灶边挪去。 “你这是……要为本君烧火?” 子清再抬头时,见冉冉倚在灶边,望着灶台似有所思。 冉冉原想否认,但突如其来的求生欲让她违心地点了点头。 “帝君,我来引火。” 凤族属火,引火这事自是难不倒她。只是不知,现下她笑得会不会太过谄媚了些。 “好。” 冉冉抖了抖,心里默念道,一定是她的错觉。 不然,她怎会抽了风似地觉得方才帝君仿佛笑了笑? 许是念咒分了心,待到觉得指尖有些微微发烫,低头看到指尖燃起的火苗时,吓得不由惊呼了一声。 一旁的子清见状,清湛的眸子微诧,镇定道。 “换咒。” 冉冉点头,换了个咒。 也不知是不是心神仍旧有些慌乱,念了一会诀,指尖的火苗非但没有减弱,尚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凝神。” 冉冉手忙脚乱地应了一声,刚稳定气息,鼻尖便嗅到一股微涩药香,紧接着,手背上传来几许凉意。 冉冉错愣地看着子清,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将二指搭在她念诀的手背上,替她灭了火苗。 子清很是淡定,冉冉内心却有些惶恐。 “多……多谢帝君。” 前缘(14) 子清微微颔首,抬了抬眉眼,“你不若还是坐着。” 冉冉原本还想义正言辞的说一声不,却见子清言语定定,瞬间没了气势,只得乖乖点头。 算了,随它去吧。 冉冉心一横,咬了咬牙。 想来帝君即使看到册子也不知道是何人留下,她又何必在这边掩耳盗铃。 再不然,左不过,左不过认出也咬死不认便是了…… 心下盘算几番过后,冉冉安下心来,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杯,把玩了起来。 许已入夏,灶间早前放置的流云纹青花瓷已被收了起来,现在换上的是一整套红色卷草纹茶盏。 “这茶杯……可有何特别之处?” 冉冉把玩着茶杯,没想到原本应在灶边的子清突然靠近问她,倒是让她一个措手不及。 “没……没什么特别。” 手中的茶杯滑了一下,冉冉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打结。 子清看了她一眼,拂了拂衣袖在她一旁坐下。 冉冉紧了紧手中的茶杯,觉得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太过安静,于是赶紧寻了个话题。 “帝君……是否经常下厨?” 子清愣了愣,大约未料到冉冉会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答道。“妙严宫并无火房。” 冉冉咦了一声,道出心中疑惑。“我见帝君手法娴熟,还以为帝君……” 子清沉了沉眸子,轻声道。“或是书上见过,便记下了。” 冉冉干笑两声,奉承道。“帝君真是记忆过人。” 子清并未接冉冉的话,默了一会儿,道。“汐桐早间煎了辛夷花水给君墨,想来过两日便可无碍。” 冉冉心下微怔,道。 她刚醒来,一下子忘了吩咐汐桐煎药之事,没想到帝君这个旁人倒是比她这个当事人还放在心上。 “冉冉。” “嗯?”听到叫唤,冉冉反射性地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极好看的眸子。 黑色的眸子像是浓得化不开的笔墨,寥寥数笔便可轻易勾了他人魂魄。细细看去,双目静谧深沉,仿若云壑,又似雾霭,如隐山间,如现幽篁。无论何时窥去,皆是无悲无喜,无甚情绪。也不知是否看得久了些,亦或是她多想了,她竟在那波澜不惊的深潭下读出了一丝淡不可闻的茕茕。 这是冉冉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盯着子清的眸子看了许久。 “冉冉?”子清见对方盯着自己有些出神,先是微愣,睫毛不期然地颤了颤,而后平静地回视对方。 十几万年来,见到他的仙家不是低眉便是顺目,像今日这般盯着他看的,除了十几万年前的那一位,她还是第一个。 只是十几万年前,他左不过几百岁,对方看他眼中多是慈爱关怀,如今眼前这一位眼中盛着的,有惊羡、惝恍、还有忧思以及……几分他不熟悉的东西。 冉冉回神已经是许久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冉冉下意识皱了皱眉,咬了咬唇。“帝君,冉冉失仪了。” 子清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原本冷颐的神色减了几分,但面上还是淡淡道。“本君面前,冉冉无论做什么,都算不得失仪。” 冉冉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一阵寂静过后,子清又添了句,“过两日,本君会有一段时日不能来丹穴。” 初闻这话,冉冉心下不知为何突然咯噔了一下,面上却如常笑道,“也是,妙严宫事务繁多,想来帝君是有许多事要料理。” 子清目光浅浅落在冉冉身上,并未反驳,只道。“本君要去人间一趟。” 人间?莫不是…… “帝君可是为了南虞真君?” 子清微微点头。 冉冉心道。 这天界的仙家都觉得帝君不好相与,不外乎两大缘由。一来帝君数万年长居妙严宫,从不与任何仙家有来往。二则帝君法相肃穆端冷,颇有原则,再加上他言语不多,寻常仙家自是觉得他甚难相处。但她慢慢发现,其实帝君只是喜欢清静,并非传说中的那般冷面无情。就像这次,帝君为了救南虞真君,还要去人间寻那薰华草。 “帝君。”冉冉心下凝思了一会儿,询问道。 “帝君可否带冉冉一同前去人间?” 子清眼中闪过微微讶异,语调不觉柔了几分,问道。“为何?” “冉冉曾答应过时若,要替她想办法救她娘亲。”冉冉顿了顿,认真道。 “既然人间能觅薰华草,冉冉岂有不去之理?” 子清看了眼冉冉,撇了撇茶盖,停了一息,道。 “好。” 冉冉脑海中原本还盘算着,倘若帝君拒绝她,她该如何应对,却不料对方倒是直接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前缘(15) “好香……”后不知静坐了多久,闻到熟悉的香味,冉冉站了起来。 “尝尝可还合你的口味。” 冉冉用力点了点头,眼冒星光。许是一日没怎么好好用过餐,现时的她确是有些饿了。 轻轻咬了口酥皮,冉冉有些愣住。 她原先只是随口说了句想吃香芋酥,诚然,她也不指望帝君的手艺会好到哪里去。 但没想到,酥皮绵密的口感包裹着蛋黄的咸香,很好地中和了香芋的甜腻口感,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味道,分阴……分阴是记忆中母后的味道。 一想到母后,冉冉的眼神不由黯了下来。 子清见冉冉神色不对,于是自面前的白玉盘上也捻了个香芋酥,尝了下味道。 “可是这香芋酥不合你的胃口?” 前一秒脸上阴阴还写着喜悦,而此时此刻,却黯然失色,也不知是为何。 冉冉捻着香芋酥,并未听到子清问话,只是自顾沉浸在往事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回过神来,见子清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唤了对方一声。“帝君?” 子清目光定在冉冉脸颊,问道。“发生了何事?” 冉冉愣了愣,未料到子清会如此正色问她,心下想着也无须隐瞒,于是答道。 “倒也没什么,只是……只是这香芋酥让冉冉想起了母后。” 话毕,空气中飘荡着长久的沉默,冉冉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复又咬了一口香芋酥慢慢咀嚼。 “日后若你想念母后,”半空中传来低沉的好听嗓音,“本君为你做糕点,如何?” 冉冉听闻这话,猛地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子清清雅的脸庞。 许是怕触及她的伤心往事,故而这些年汐桐下厨也是有意无意避开母后当年常做的那些糕点。不曾想,今日帝君却是主动提及。脑海中忽地思及汐桐阁内对她说过的话语,冉冉心下一动,轻喃道。 “帝君,你对冉冉……委实好了些。” 子清闻言,清寒的面容些微动了动。“冉冉乃本君帝后,本君……为冉冉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 冉冉听到子清话语惊了惊,指尖一松,手中的香芋酥滴溜溜地滚了出去。意识到手中糕点掉落,冉冉慌忙弯下身子去捡。 但她万万没想到,现下怎会是这副光景? 强忍着头皮传来的疼痛,冉冉心内仰天大叹。 为何这种千年难遇的尴尬事总是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只是想要去捡那掉落的香芋酥,谁曾想帝君会伸手帮她?又谁曾想,她方才走得急,忘了盘发,而那头长发就这么不偏不倚好死不死地缠在帝君长袍的盘扣上? “别动。”头顶传来好听的低沉声音。 冉冉心内如小鸡啄米,她才不会动。今日她算是真正领教到了,什么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想到方才头皮传来的疼痛,冉冉再次呲牙咧嘴了一番。 许是有些怕了,冉冉不由得向着子清靠近了几分。 清冽的木质香盖过了原先熟悉的微涩药香,若有似无,中正和雅。冉冉心内咦了一声,觉得这香甚合她意,于是忍不住多闻了几下。 “还疼么?” 头顶传来一阵暖意,冉冉不觉自己整个人几乎都已埋在对方怀中,只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子清有些错愕地看着不停往自己怀中蹭的清丽女子,下意识伸手,然指尖刚碰到女子长衫,又停了下来,平静如潭的双眸微不可觉地动了下。 他本可轻易将她推开,却不知为何并未这么做。 胸口某个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拂了下,柔若无骨,软玉生香。 这种感觉虽然有些陌生,但他并不厌恶。 也罢,她若欢喜,由着她便是。 “小仙……参见帝君。” 忽然,有一熟悉的男仙声音自火房外传来。 前缘(16) 冉冉听到声音腾地有如悬梁刺股般清醒过来,回过身子,看到司命星君站在火房外,一本正经地垂首作揖,嘴角挂着浓浓的笑意。 “禀帝君,帝君交代小仙的事已办妥。” 司命虽不知方才火房内发生了些什么,但显然,他定是错过了场好戏。一想到此,心下难免有些捶胸顿足。 冉冉故作镇定地抬了抬头,看了看司命,在对方探究的目光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趴在子清身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颊上飞上一抹嫣红,慌乱道。 “帝君既和星君有事要谈,冉冉就先退下了。”说着,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以旋风之速溜出了火房。 子清目送冉冉出了火房,眸光微闪,继而回到司命身上,示意对方继续。 出得火房,冉冉摸了摸脸颊,感觉有些微微烫意。 她这一天天的在帝君老人家面前丢尽了小脸,也不知帝君会如何看她…… 冉冉脑海中盘旋着疑惑,丝毫未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走岔了路,待到回神,目光触及路旁石榴树时,不由得停下脚步,盯着艳红的花蕊呆惝了许久。半晌过后,方才对着自己喃喃道。“紫葳花……是否也开了?” 许是因了对先伯父洛聿的崇拜,又或是因了她在芷兰苑墙外无意间种下的那一片紫葳花,每年夏季,她都会习惯性地去那边转转。 紫葳花在凡间被唤作凌霄花,大抵是因为天帝议事宫殿名唤凌霄,众仙家自是存了朝圣之心,故而整个仙界都见不到紫葳花开。 她第一次见紫葳是在山间石壁上。 分明峭壁深壑,寸草不生,然而偏偏有一抹绿色顺着缝隙攀沿直上,朵朵橘红色花骨迎着日光,分外耀眼。 她不由心生赞叹,人世花草,竟可顽强至斯。 自那以后数百年,她再未见过紫葳,直到三百年前。 那日,她照常去逛市集,途中经过一药堂,瞥见一男子背着竹篓进去送药。未走几步,忽然听到药堂内有争论声,于是回首多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她意外见到药堂槛外飘着几朵橘红色的花朵。她一时觉得有些眼熟,于是退回几步蹲下身子捡起瞧了瞧。 这不是她第一次下凡在山间见到的……绝壁之花么? 忆起初见惊鸿,她心生惋惜,于是将地上的花骨朵儿一一捡起,掏起怀中手绢将它们包了起来。 这时,堂内走出一位髯须大汉,边厉声呵走身背竹篓的男子,边啐道。“不懂医术之人还敢在青囊堂放肆,快走快走!” 被呵斥的月白衣裳男子倒是不急不缓,不见慌乱。 大约是男子太过镇静,髯须大汉觉得对方定是心虚,于是站在门口大声道。 “以后别再来我们青囊堂了,听到了没有?” 见对方依旧不做声,髯须大汉睨了眼门口,又道。 “还不和你门口的那个黄毛丫头一起滚?” 冉冉被身后的大嗓门吼得惊了惊,抬头看了眼声音的来源,这才确定对方说的黄毛丫头大约就是自己。 想她洛冉冉堪堪近三万岁的年纪,竟被一介凡人呼之为黄毛丫头?这也太过好笑了些。 当时的她原本想站起身子和对方理论几句,却未曾想,头顶传来一个非常好听的男子声音。 “走吧。” 冉冉的视线先是停留在一双绣着金银花式样的长靴上,顺着银色纹路往上望去,是一抹月白色修长身影。 太阳初升,晨间阳光慵懒地洒在跟前男子身上,冉冉眯了眯眼,打量了一下对方。 月白男子生得颇为隽秀,眉眼如画,唇畔挂着浅浅的笑意。 “你是何人?” 月白男子被她问得先是一愣,继而拢了拢广袖,徐徐答道。 “在下吴郡张卿言。” 前缘(17) 人生若只如初见。 冉冉敛了敛眉,收了思绪。 视线飘向前方旧院,一时些微怔住。 虽隔得尚有些距离,但远远地,便可瞧见大片大片的橘花绿叶爬满了整座石墙。 冉冉双眸亮了亮,加快步子向着芷兰苑而去。 掐指算来,满墙紫葳,距今种下恰好十年。 行至石墙边上,冉冉熟稔地踮脚够了下盛开的橘色花朵。 这紫葳花甚是神奇,纵是绿叶葳蕤、枝繁叶茂,但这花朵都开在高处,墙角低矮之处可是遍寻不着。因此她若想摘,必得踮脚才能勉强够到。 才刚碰了几下花蕊,空中不知从何处晃晃悠悠飘下一块素帕,冉冉存着疑惑,踮起脚尖将那块帕子自绿叶上取了下来。 那是块茶白色丝帕,摸起来手感极好,想来定是珍贵的料子。本以为这么好的料子上面自然会绣着精细图案,没想到摊开却发现上面的绣工只能用差强人意来形容……帕子上绣的是一座山,山的正面靠着一棵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冉冉捻着丝帕来回翻了翻,就在合上之时,她在帕子的一角发现了几个极其细小的字符。向着阳光,她仔细辨认了下,隐约觉得那应该是繁冗的上古文字。 只是这芷兰苑地处偏隅,素日鲜有人去。也不知是何人将帕子掉落在此? 冉冉还自思忖,忽闻芷兰苑内隐隐传来交谈声,一时心下有些好奇,于是向着内院的方向靠了靠。许是离得远了些,冉冉只能透过石墙依稀辨得苑内站着两位女仙。 “你是否至今不曾忘却当年之事?”说话的是位紫衣女仙,身形袅娜,言语冷寂。 被问的青衣女仙站在林中,并未回答,只是默然。 “七万年了……”紫衣女仙上前两步,“拂尘。” 青衣女仙闻言僵了僵,依旧默不作声。 冉冉见两位女仙都有些沉默,垂首看了眼手中丝帕,心内思量道。 这帕子许是两位姐姐落下,只是现下她若现身询问,不知是否合适,不若再等等。 打定主意,冉冉退后几步,准备待她们出来时,再假装适才经过。 “殿下!殿下!” 冉冉才刚伸出一只脚,忽闻熟悉的男子声音,脚下一个踉跄,忍不住扶了扶额。 怎么哪里都有司命那厮,还真是阴魂不散…… “我就知晓你定在此。”司命几步上前,满面春风,丝毫未注意到冉冉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垣外窃听,与梁上君子何异?”这时,苑内传来清冷女子声音,语带讥诮。 司命愣了愣,以目光询问冉冉,见冉冉欲言又止,心下了然,于是打开手中折扇摇了摇,悠悠对道,“奇哉奇哉,这分明仲夏,怎就陨雹飞霜?” 苑内清冷女子冷哼一声,“析辩诡辞,难掩小人行径。” “盗跖颜渊不分,难道便是君子所为?” “垣外何人?” “苑内何人?” 冉冉听这一来一往,再次扶额,若论嘴上功夫,司命星君真是不遑多让。 “怎么?洛桑素日便是这般纵容你们无礼小辈的?”言语间,一抹紫色翩然现身。 女子神容雪寒,翩若神人,端正让人不可逼视。 方才还口齿伶俐的司命一见对方,瞬间气势矮了半截。“司药……仙子?” 也难怪,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紫衣女仙居然是昆仑圣母娘娘座下掌事女仙之一的司药仙子。 司药仙子扫了司命一眼,哂笑道,“想来天府宫近日必是闲了些,待我回去禀明圣母娘娘,替星君另寻些差事。” 司命汗颜,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刮子,他今日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怎知此竟番撞上了这位冷面仙子。若真论起辈分,他还得毕恭毕敬尊称对方一声姑姑才是。 “不知仙子在此,多有得罪。” 此前多少听闻过这位司药仙子的事迹,深知此刻唯有乖乖认罪才能平息对方怒火,司命星君于是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弯腰道歉。 冉冉见状,也抬首行了个礼,道。 “冉冉也有不当之处,方才……方才并未有意窃听仙子谈话,还望司药仙子海涵。” 司药仙子目光这才落到冉冉身上,沉吟了下,道,“也罢,今日看在小殿下份上,便不多与你计较。” “多谢仙子。”司命行了个礼,须臾再抬首时,紫色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这司药仙子怎会来这芷兰苑?”临了,司命还不忘八卦一番。 冉冉摇了摇头,表示不知。低头看到手中丝帕,心内有些懊悔,方才没能来得及询问仙子,是否是她贴身之物。 “对了,”司命像是想起了什么,同冉冉道,“你哥哥自天宫回来了。” 前缘(18) 听闻哥哥回了丹穴,冉冉便径自去了青竹苑。 这青竹苑原先是丹穴山数片竹林中极普通的一片林子,后来母后见哥哥喜竹,于是在他弱冠之前便在这片竹林内开凿了一方池塘。池内遍植荷花,又以灵力辅之,一年四季,无论气候如何变幻,池内荷花始终如一,花开不谢。为感母后恩德,哥哥继任凤帝之后,也一直居住在此。 “如此便多谢帝君了。” 冉冉一只脚刚踏入苑内,便听得哥哥数声感激,一时不知进退,身旁司命见状,故意重重咳嗽一声,对着苑内道。 “禀帝君,小仙已寻着了殿下。” 话音刚落,洛桑疾步自苑内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站在门口的冉冉,形容有些不满,道,“尚未大好,怎又到处乱跑?” 冉冉知道哥哥脾性,于是假意低眉道,“是冉冉不好,让哥哥担忧了。” 洛桑本欲再唠叨几句,见冉冉面露悔改之意,不免有些心软,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没事便好。” 司命早已见惯此景,心内啧啧两声,猛一抬头,见子清不知何时立于门槛,于是垂首行了个礼。 洛桑话至一半,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头恭敬地朝着子清俯身行了个礼,道。“今日天色已晚,帝君不若便在丹穴歇下。” 子清闻言,微微颔首。 洛桑见子清应允,伸手招了招随侍在侧的有为,道,“你将此地右院收拾一下,帝君晚些会在此歇息。” 有为刚准备应承,不料子清淡淡开口道。“沁雅苑东院尚有一空房,本君在那宿一晚便可。” 冉冉嘴角抽了抽,余光瞟到一旁司命黠然而笑,抬头瞧了瞧子清,对方倒是一脸端穆之色。 洛桑先是惊讶,后似了悟,于是对有为吩咐道。 “你去沁雅苑寻一下汐桐,让她看看东院是否还需添置些物什。” 有为诺了声,片刻不敢耽搁便转身去了沁雅苑。 洛桑见冉冉若有所思,只作对方是小女儿心态,于是引了其他话头。“今日可有何吃食想用?” 冉冉闻言,心下一动。 这两日哥哥来回奔波,本就疲累,再加上前日她忽然昏厥,想来哥哥为她又是操了不少心。即便如此,他的心里还一直念着她这个妹妹。 早些年父君母后还在世时,他们二人和哥哥都会陪她用食。幼时她只作平常,并未多想,待得大些,才知晓这是他们在乎她的一种方式。依哥哥现时修为,早已不需像凡人那般用膳,但过去二万年,无论哥哥每日如何忙碌,只要他身在丹穴,便一定会陪她饔飧二餐,与她闲话家常。凡人常谓长兄如父,大抵也不过如此罢? “早些时候刚用过一些,”冉冉站得离洛桑不过二尺距离,对方眉间疲态自是尽收眼底,于是轻声劝道,“哥哥两日未得歇息,不若今日早些歇下吧。” 洛桑怔了怔,俊美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无妨,无妨。” “那冉冉还有他事,就不打扰哥哥了。”冉冉心底叹了口气,知道哥哥素来将公事紧要得很,想着不若早些离去,待到哥哥早些处理完那些案牍,也自会去歇息了。 “帝君不若也随冉冉回沁雅苑罢?” 子清闻言眉眼稍动,却是站在门槛处一动未动。 冉冉见子清身形未动,于是上前几步到他跟前,福了福身,露出连自己都觉得颇为谀媚的笑意,道。“帝君,冉冉东院此前未有人住过,若是届时帝君住得不适,此乃冉冉之过。”冉冉再将唇边笑容加深,道。“不若早些随冉冉回去查看一番?” 许是帝君他老人家从她殷切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期盼,对方终是挪了挪尊驾。 见对方被自己说动,冉冉趁热打铁,极为狗腿地热情招呼道,“帝君小心台阶。” 司命在旁看得目瞪口呆,洛桑脸上倒是尽显欣慰。 前缘(19) 沁雅苑和青竹苑离得本就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冉冉便带着子清回到了沁雅苑。回到苑中,冉冉发现有为和汐桐手脚很是麻利,不过一炷香时间,二人已将东院收拾干净。 冉冉深知,做戏必须要做全套,于是乎,她再次换上招牌阿谀笑容,引着子清看了看东院内的陈设。 “没想到冉冉素日颇为好学。” 子清见架上列了不少书籍,似乎有些意外。随手取了卷书册,看了眼封面,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姑妄言卷一。 “这是……修炼心法?”子清薄凉的嗓音似有些迟疑。 冉冉眼角抽了抽。 她素日喜欢看话本,三万年来,她那栖梧阁早已放置不下,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汐桐便会替她整理出一些她不阅的册子,放到这东院来。日子一久,东院屋里现如今也已经堆了满满几个架子。 今日帝君临时起意歇下,汐桐自是来不及将这些话本处理到别院,于是便将书架紧了紧,腾了地方置了一几一案一榻。 帝君手中这话本,是她几百年前扮作男子去人间的时候偶然买下的,当时卖书的摊主跟她说,这话本是眼下最流行的,于是她想也没想,便买了下来。后来回到丹穴翻看时,才发现那书的内容颇为“惊世骇俗”,之后便将之束之高阁了。 一想到此,冉冉抖了抖,立马上前按住帝君翻页的动作。 “帝君!”冉冉急急出口,自己都被自己的嗓音惊了惊,好不容易告诉自己要淡定,才清了清嗓子,故作平缓道。“帝君不若还是看看汐桐布置得可还称意?” 子清清逸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手中的书册上。 也不知这卷书到底是何毒蛇猛兽,竟让她惊吓得像只幼兔。 冉冉起先还有些惊魂不定,见子清不再动作,方才慢慢镇定下来。 时人常谓,心静自然凉,莫不是真的?刚才还吓得差点出了冷汗,现在就觉得有些凉飕飕的了。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阵阵凉意,冉冉不免有些感喟。 自然凉?等等……她是不是…… 目光僵硬地向下望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时情急,就这么牢牢地按住了帝君的一只手,而帝君倒也什么都不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冉冉不由啊了一声,慌忙道。 “帝……帝君,冉冉……请恕冉冉失仪。” 赶忙收回自己情急之下乱放的爪子,又飞速垂下脑袋,这才将将掩去她此刻脸上绯红颜色。 从小到大,除了卿言,她从未与其他外男如此亲昵过,今日的确是她鲁莽了。 脑海中这时不知为何突地一闪而过早前辛夷花林和灶房之事,她一个激灵,将头愈发埋低了几分。 子清眸中掠过浅浅错愕。 方才分阴还张牙舞爪,现在却乖巧似青梅少女。 虽有疑虑,子清还是抬手将书册塞回了架上。 清寂目光环视了屋内一圈,也让人辨不清欢喜与否,只淡淡道。“唔……甚好。”最后目光停在案上,“只是本君不喜香,案上这熏香,就免了。” 冉冉这才抬头,见子清目光停留在案边,哦了一声,确认道。“那冉冉将这熏炉灭了?” 案上青烟袅袅,冉冉俯身掀开炉顶山峦,轻轻掐断了香柱。刚欲起身,心内却不免咦了一声。 汐桐向来行事周全,约莫是怕这东院有甚味道,故而才点了香柱祛味。虽说丹穴山熏香种类繁多,但她定是思虑再三,才择了这天竺檀香点上。 帝君也着实有些奇怪,分阴熏衣,却为何说自己不喜香气?难不成……只是因为不喜这檀香? 前缘(20) “殿下。” 冉冉还自思虑,屋外汐桐向着子清和她依次福了福身,道。“白英殿下来了,道是有事寻你。” 冉冉嗯了一声,不知白英何事寻她,但还是对着子清施了个礼,方才出了屋子。 “前日二哥自天宫带了一女仙回青丘,称那女仙是他妻子。”英姐姐素来爽利,倒也不含糊,见她入了栖梧阁,便迎上来问她。“你可知晓此事?” “知道。”冉冉于是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具告诉了白英。 白英听完似松了一口气,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便有了几分底。你也知晓我二哥,惯会拈花惹草。” 白英谈论起白旸来,也是毫不避讳,“往日未曾见他带过哪位女仙回青丘,这次还带了个孩子回来。我原本想问个清楚,但那女仙身子弱了些,二哥一直照顾在旁,我也无甚机会细细询问。“白英说到这里停了停,“我瞧着那时若确是我青丘狐族,只是近日父君母后皆不在青丘,大哥又不知怎的,将自己关在屋内好几日未出,我自是想寻个知晓原委的人问个清楚。” 冉冉嗳了一声,“不是说白翊哥哥病了么?” 白英摇了摇头,“他前些个日子出门,说是想制一面新琴,便去瑶碧山斫木。后来也不知怎地,回来后就再也没出过屋子。” “许是制琴来着?” 白英当下否了她猜测,道。“素影同我说,大哥当日回来时,手中并无斫木。” 素影是白翊院内仙童,他说的话,倒是不会有假。 冉冉应了一声,隐约觉得这事蹊跷了些。 “天色也不早了,汐桐说你前日又犯了昏疾,你还是早些歇息罢。”说着,白英利落起身,拍了拍冉冉肩膀,系了朱色斗篷,准备出门。 “白英殿下,你且等等。” 白英止了止步,不知汐桐为何突然唤住她。疑惑间,汐桐已然上前,将手摊开,掌中出现一方拃余大小墨盒。 “这是?”白英以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冉冉,冉冉亦是一脸茫然。 “方才帝君将这锦盒交与汐桐,说是待白英殿下离去前,再交付与你。”汐桐神色谦恭,婉婉道来。“帝君说,若是这段时日南虞真君有恙,可服此丹药缓解。” 白英愣了愣,伸手接过汐桐手中锦盒,朝着东院的方向遥遥一拜,朗声道。“白英代二哥多谢帝君。” 说完,也不多做停留,倏地消失在漫漫夜幕中。 冉冉走出屋外,向着东院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见屋内烛光影映,想来帝君还未歇下。 “好生照顾帝君。”耳畔浮现哥哥教诲,冉冉叹了口气,踱了几步。 她要不要和帝君道个安再睡去? 心里这么盘算着,冉冉便向外走了几步。 才走几步,转念一想,这天色已晚,会不会不太合适? 一想到此,冉冉又停了脚步。 正犹豫间,一阵冷风刮过,她抬手打了个喷嚏,与此同时,吱呀一声,东院原本微阖的窗牖被吹了开来。冉冉一抬头,视线恰好对上屋内子清,于是不得不朝着对方展了个笑颜。 前缘(21) 屋内烛光随风晃了晃,子清微微皱了皱眉,目光落在窗牖上。冉冉见状,轻轻施法推了推窗牖,只是那窗牖像是被钉住了一般,一动未动。 “殿下,这窗牖自内才可合上。” 背后传来汐桐小声提醒,冉冉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方法不当,莫怪乎施法也无用。 但自内……冉冉扶了扶额,岂不是要进屋才行? “帝君?”冉冉本想以目光示意对方自己关了窗牖,不料对方像是未听到她叫唤一般,只顾低头阅着手中书籍。 冉冉微翕,站在院内心下斗争了好一番,最终才下定决心,朝着东院挪了挪。待到行至东院屋前,方才在门口低声道。 “帝君,叨扰了。” 屋内寂寂无声,冉冉又重复了一遍,这时,里面才终是慵懒地应了声。 冉冉见对方应允,于是推门而入,三下五除二关紧窗牖,确保无碍之后,便准备行礼退去。 “帝君早些安歇,冉冉就先退……”冉冉施了个礼,见子清一直目不转睛地阅着手中书籍,不免生了些许好奇,于是趁着行礼低头之际,偷瞄了两眼对方手中书籍。 还魂记? 一时没忍住,冉冉问了声。“帝君也喜欢看话本?” 子清微微抬头,并未正面回答冉冉问题,只是合了手中书册,看着她,“冉冉既读过,那觉得这本《还魂记》如何?” 冉冉愣住。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讨论话本之事。 年幼时,她因身子不好,父君母后又不能时常陪她,于是二人寻了不少物什让她打发时间,后来,他们发现她喜欢看人间话本,于是得空便寻了不少话本给她。父君母后身归混沌之后,哥哥和司命怕她寂寞,亦时不时递了话本到她栖梧阁。之前,她也会缠着卿言给他买话本,他总是笑着应允,后来,只要有新的流行话本,他便会带给她。 一直以来,他们只知她喜欢,然未曾问过她为何喜欢。就连卿言,亦未曾问过她缘由。 “虽是凡人杜撰,但冉冉觉得甚好。” 子清看着她,清寒的眼神中似有了一丝兴致,目光示意她继续。 冉冉怔了怔,不知帝君怎地对话本感了兴趣,但这《还魂记》,早些年她甚是喜欢,因此早已烂熟于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冉冉吟了几句,吟到后段,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眼神黯了黯,道。 “于凡人而言,身死即灭,万事皆空,即便这样,也不愿弃了执念,忘却所爱。此等性情,八荒六合,纵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怕也是没几个能及得上的。” “冉冉是觉得,列位神仙,不若话本中那些人?” 子清言语缓慢,行辞澹澹,目光却始终落在对方脸上。 案上烛光微闪,映衬之下,案边男子眉间愈发清雅。 冉冉怔住,帝君这般神色,她倒不知该如何回复了。于是索性笑了笑,道。“帝君说笑了。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这仙界之事,亦非仙人所可尽。” 她窥不透眼前这个清颐帝君,那便唯有说些场面话了。“话本本就是些杜撰之事,也不好权拿了来作甚比较。” “是么?”子清极淡地回了一句,复又盯着冉冉看了一会儿,道。 “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回去歇着罢。” 冉冉嗯了一声,她也委实有些累了,于是施了个礼,便离了去。 “对了。” 冉冉本已将门打开,子清却在身后冷不防添了句。“若是日后还有甚有趣的话本,冉冉不妨也拿与本君瞧瞧。” 冉冉站在门口愣了愣,但还是回首顺从地道了句。“是,帝君。” 听得细琐声渐远,子清对着窗牖轻轻拂了拂手,窗外冷风就这么飘了进来。 案上烛光闪烁,合上的书册顶端忽地露出一片银杏叶。 只见那金黄的叶子上有两行小楷,字体欠佳,却极为规整,可见当初出书写之人很是用心。 许是已有些岁月,银杏叶的纹路依稀有些龟裂,但叶上的字却尚能辨得清楚。 只见那叶上题道。 世中已无柳梦梅,人间如何杜丽娘? 凡间(1) 朝日初生,天际浮云二三朵。 已是菊月时节,道旁梓叶染上了层层金黄,只见一个白色身影步履轻盈,踏着满地落叶,轻轻推开了篱门。 “洛洛,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说话的男子白衣胜雪,眉间似月。 屋内忽然飞奔出一抹妃色身影,朝着白衣男子怀中扑去。 “卿言,你回来了?” 澄澈的眸子忽闪忽闪,看到对方手中带着牛皮纸包的东西,娇嗔道,“是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么?” 卿言宠溺地看了怀中女子一眼,摸了摸对方头顶。“前些个日子你念着想吃糖葫芦,今早去市集瞧见了,便给你带了一袋回来。” “糖葫芦?”名唤洛洛的女子从卿言怀中挣脱开来,伸手朝着牛皮纸袋抓去。 卿言一脸莫可奈何,“你就不问问,我还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洛洛嗳了一声,疑惑地看着对方,呆呆问道。“什么?” “我见你对那《还魂记》甚是喜爱,书肆现下新出了《紫钗记》,你不若也拿去瞧瞧?” “也是那清远道人写得?” 卿言点了点头,“正是。” 洛洛连连点头,拊掌笑道。“那我便瞧瞧这清远道人还能写出怎样的妙文来。” 伸手接过卿言递来的话本,一路盈盈浅笑,进到屋内,便迫不及待翻了开来。 “怎地这女主也叫霍小玉?” 诧异间抬头,周遭景色渐褪,忽自斑斓转为黑白二色,再仔细一看,竟隐约有消失之态。 她有些惊恐,对着屋外大叫一声,“卿言?” 屋外寂静如夜,无人应答。 她心下一惊,又连连叫了两声,但外面依旧静默如深。 她一下子慌了神,想要站起身去寻卿言,只是不知怎的,她的身子有如千金,怎么都站不起来。 “卿言!”一想到寻不到卿言,她像个孩子般瘫了下来,眼角隐隐有了泪意。 卿言,你去了哪里? 为什么会留她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地方? 卿言…… “洛洛。” 这时,手背传来一阵暖意,她猛地一怔,伸出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对方。 掌心的温度她再熟悉不过,指尖还依稀萦绕着墨香,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人是卿言。 她高兴地转身,想要拥住对方,却不料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痛…… 怎么有些头痛…… 冉冉闭着眼按了按太阳穴,揉了一会儿似乎渐有好转,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她刚才这是……梦到卿言了? 她已经上百年未曾梦见过卿言了,即使几个月前,当她知道少俊上神便是卿言那会儿,她也未曾梦见过对方,今日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 冉冉侧了侧脑袋,思索道。 难不成是因了昨晚帝君问她话本,故而才梦到了卿言? 但这梦……一想到梦中指尖触到的温度,冉冉低头,盯着双手有些怅然若失。 怎么带了几分真实? 记得初见时,他问她如何称呼。 她未作多想,只说自己姓洛。 没想到他唇角微扬,“青山如洛,姑娘好名字。” 掀开床幔,冉冉有些怅然若失。 为何这些日子她会频频想起卿言? 是因为……终究意难平么? 已然没了睡意,冉冉索性起身穿了衣裳,出了栖梧阁。才刚出得屋外,便看见一团小小的黑色在她门前徘徊。 “君墨?” 凡间(2) 小小身影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碎石,嘴里正念念有词,听到有人突然叫他,顿地停住抬头。 “你这么早便起了?” 冉冉走到君墨跟前,迟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现下可大好了?” 君墨见是冉冉,先是一愣,而后乖乖地点了点头。 “那便好。”冉冉想了想,又问道。“你这么早寻我,是有事?” 君墨眨了眨漂亮的黑色双眸,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低了低头,道。“我来谢谢帝君。” 凡间有句俗语叫做,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眼下这男还未大,竟也开始不中留了? 分阴是她跑去天宫辛辛苦苦采的药,到头来这小君墨却一门心思要谢谢帝君他老人家。 真是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冉冉心内长叹一口气,目光偶然瞥到苑内梧桐叶上尚有露珠,皱了皱眉,道。 “晨间露重,帝君应未起,你不若先去我屋内坐坐。” 君墨看了一眼东院,见那边屋门紧闭,于是点了点头,顺从地跟在冉冉后面进了栖梧阁。 冉冉见君墨坐下之后有些沉默,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目光偶然瞥到桌上放着的银色锦袋,啊了一声,问道。 “我去天宫时,太阴星君给了我一袋桂花蜜茶,我给你泡一杯尝尝,你看看是否喜欢?”说话间,冉冉已自袋内取了一小撮,投入杯盏中,注入热水泡好递给了君墨。 君墨捧起茶杯抿了几口,点了点头,“好喝。” 冉冉支着下巴,盯着君墨有些微微出神。 眼前的男孩子端着茶杯,静静地啜着茶。 长长的睫毛下覆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长相是冷淡了些,但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形容乖巧,颇惹人怜爱的。 记得百年前刚认识君墨那会儿,他可不是这般性子。 “喂,你打得过这祸斗么?” “你真是笨死了,我说我叫君墨!” 冉冉一想起往事,忍不住无奈地扶了扶额。 这孩子自小便被父母遗弃于东荒大言山,七百年来,居无定所,颠沛坎坷。司命曾和她说过,东荒具是蛮荒之地,鲜有仙家出没,也不知这孩子,是凭着何种毅力,挣扎着活了下来。 百年前她无意间救了他,自那之后,小君墨便在丹穴山住了下来。 最初大半年,君墨对丹穴所有人都怀着戒备之心,但凡有人接近便如惊弓之鸟,这种情况直到次年方才慢慢有所改观。奇怪的是,虽然一开始他对所有人都有些抗拒,但无论她去哪里,她发现这个孩子都喜欢在后面默默跟着她。于是,之后每每跑到哥哥青竹苑荷花池钓鱼打发时间时,她都会寻着君墨,以竹为笔,在池边教他读书习字。 提起这个,她记得当时教了没几日,自己还忍不住跑去天府宫问司命,文曲星君是不是还有甚么流落在外的儿子?司命被她问得一时愣住,哭笑不得告诉她,文曲星君与他夫人唯有一女,并无儿子之说。 也难怪她会心生怀疑,这小君墨简直就是块读书的奇料——一目三行,过目成诵,还会举一反三,这天赋着实让她钦羡不已。 再后来,有次小君墨受了寒凉,高烧不止,照顾期间,她无意瞧见了他的真身,原是一头通身黑色毛发的小麋鹿。 她知道西皇山历来是麋族世居之地,后来有意无意还让司命去那边打听过,怎奈几次都是无功而返。日子久了,见君墨渐渐习惯了丹穴的生活,她也就不曾再去细究。毕竟这西皇山和大言山相去数万里,小君墨既降生在大言山,想来他的父母也待他并不好。 凡间(3) “殿下,你今日怎起得这般早?”这时,汐桐走了进来,手中抱着几支紫色睡莲,见到君墨在栖梧阁,倒也并不惊讶。 “许是……睡得浅了些。” 汐桐微微点头,将手中几根睡莲插入几上白瓷观音瓶中。 淡紫色花苞含羞半敛,欲放未放,与白釉瓶身交相辉映,很是雅俗相宜。 “这紫莲可是哥哥莲池中采的?” 整个丹穴,眼下怕是唯有哥哥青竹苑的莲花开得最盛。 汐桐嗯了一声,“陛下说,往年紫莲开了殿下都会采几支置于房中,今晨他见池中已有紫莲盛开,便让有为送了几支过来。” “哥哥今日卯时不到便又起了?” 汐桐笑了笑,应了声是。 “哥哥还真是夙兴夜寐,朝乾夕惕。” 汐桐这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冉冉道,“陛下说待殿下起了,再让我去唤他过来。”目光触及到君墨,顿了顿,又问道。“君墨可要同殿下一同早膳?” 君墨摇了摇头,刚欲开口拒绝,低头忽然看到手中捧着的茶杯,又点了点头。 汐桐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内不禁莞尔。 收拾完屋子,汐桐就去了青竹苑。冉冉只觉得拉着君墨聊了不多会儿,洛桑便出现在了沁雅苑。 “你素日不是最喜欢用这鸡丝粥么?”洛桑疑惑地看了一眼冉冉面前的瓷碗,问道,“怎地今日一勺也未动?” 冉冉呃了一声,心道。 哥哥这话问得,她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看了眼身旁坐着的子清帝君,再看了眼对面坐着的少俊上神,她有些出神。 她只不过想安安静静地用一顿早饭,怎料一眨眼,这就满满当当坐了一桌人。 少俊上神今日一早就来了丹穴,说是找哥哥商讨天宫之事。哥哥想着既然要陪她一同用餐,又不想将少俊一人留在青竹苑,于是便将他一同请了过来。好巧不巧,刚到她苑内,二人又恰好遇到了子清帝君,于是乎,就成了眼前这般光景。 冉冉两只手藏在桌下扣了数回,心绪有些飘忽。想了会儿,许是确实饿了,她心内摇了摇头。 算了,什么都不想了,还不如先填饱自己肚子。 一想到此,冉冉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鸡丝粥吹了吹。 “冉冉。” “嗯?” 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已习惯帝君的叫唤。 子清端起面前的瓷碗递给冉冉,冉冉不解地看了对方一眼。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阴,纤细雅致,映衬着手中朱色瓷碗,恰如白玉坠红池,冰絜渊清,璧玉无瑕。 “帝君这是……要冉冉也给你吹一下?” 子清微愕,随后眸中闪过极淡的轻柔。 “帝君的意思是,他那碗粥已经凉了,你可以直接喝。” 一旁的君墨实在看不下去,心道。 冉冉姐姐眼神如此不好,他倒是有些同情日后的帝君了。 冉冉哦了一声,对着子清嫣然一笑,“谢谢帝君。”说着,含笑接过对方手中递来的瓷碗,就着勺子,低头尝了几口。 “昨日听闻冉冉殿下在安得殿昏迷。”清风朗月的声音这时响起,“眼下瞧着当是无碍了。” 冉冉刚送了一口粥,微滞,接着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喝着手中的鸡丝粥。 “少俊上神倒是颇为关心冉冉。” 少俊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子清帝君,见对方目光清远,似无心之问。 来不及沉吟,少俊换上笑容,回道,“适才忽然想起,便随口问了问。” 子清并未接少俊的话语,只是轻轻搅着手中瓷碗。 满屋寂静,无人再起话头。 冉冉喝完手中热粥,心内正盘算着该寻什么借口遁离此地。目光忽然飘到苑外,瞥见有小仙踩着小碎步疾步走到汐桐边上,同她耳语了几声。 “汐桐,可有事?” 汐桐沉稳地回了声是,继而对着苑内几位施了个礼,轻语道。“殿下,有一女仙,自称白水素女,说是想要见见殿下。” 凡间(4) “白水素女?” 洛桑和少俊吃了一惊,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素女不喜与众仙往来,今日倒也不知是哪阵风吹来了这位女仙。 “即是如此,那冉冉便去会会这位仙女姐姐。” 如此甚好,她倒是可以借口离开。 冉冉侧身施了个礼,起身的时候目光不小心碰到少俊,见对方的目光恰巧也落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得愣了愣,之后便装作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袅袅离去。 俗话说得好,远来便是客。 许是觉着素女和白英有几分相似之处,冉冉对这位女仙存了不少好感。 白衣当风,面若霜雪。朱唇不点而绛,额间颈上不著半分繁饰,当真惊为天人。 冉冉知道素女此次定是为伏羲琴而来,于是早在来的路上便吩咐汐桐去将琴取了出来。 早些年父君母后出征那会儿,她拿着伏羲琴苦练了一阵玉寒清心曲,后来得知父母陨落,伤心之余便将这琴收了起来。这些年,惟有思念父母时,她才会抚琴以慰情思。 “实不相瞒,素女此次前来一是为了传闻中的伏羲琴。” 素女面上仍是上次见到时那般冷冷清清,但言语不改直来直去的性子。 “这二来……听闻白旸已有妻女,不知此事是否当真?” 丹穴历来与青丘交好,倘若白旸传闻属实,眼前的小殿下也定会知晓。 冉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将前两日在天宫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素女。 素女听完,迟迟不说一句,冰雪般的眉宇却添了道细微纹路。 “素女姐姐可要试一下这伏羲琴?” 冉冉见素女沉默,于是故意扯了其他话题。 闻得伏羲琴三个字,素女原本暗淡的雪眸果然转而明亮了些。 微风拂过堂中,混合着泥土湿润的青草香。 冉冉支着下巴,静静地倚在几边看着素女。只见对方净手、焚香、朝着伏羲琴叩了三叩,而后才举起纤纤细指开始调音。 指如葱根,纤巧灵动,拂袖有轻拢慢拈,上下是滚拂绰注,不多时便流泻出一室仙乐。 冉冉此前在天宫也算见识过不少技艺高超的仙女,但和眼前这位白衣飘摇的女仙比起来,显然还是差得远了些。 “劳得弦上声,方识琴中趣。” 凉薄的嗓音夹杂着枷楠香浮在半空,冉冉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刚才那似曾相识的曲子,竟是高山流水么? “素女姐姐好本事,冉冉从未听过如此卓绝的高山流水。”冉冉忍不住击节赞叹。 素女见对方真心欢喜,雪澈般的脸庞难得掠过几分和缓。 “素女姐姐你说什么?” 冉冉只见素女动了动嘴唇,却并未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 素女微微抬首,唇角带着浅笑,若有似无,仿如昙花一现。 “冉冉殿下可知那人间伯牙子期?” 冉冉点了点头,不知素女为何会提这些。 “往后素女不再抚琴了。” 言语间,素女已幽幽起身,眉宇刻着淡淡的惆怅。 冉冉怔了怔,不再抚琴? “为何?” “子期已矣。” 是她的错觉么?为何方才明明带笑,现在她却在素女雪寒的脸上看到了静静流淌的忧伤? 她知道素女姐姐心系白旸,但是如若因此,以后再不抚琴,那可是整个八荒六合的损失。再说,倘若齐大非偶,又焉知他人不是良人? 一想到此,冉冉盯着素女,一字一字坚定道。 “素女姐姐,你不是一个人的伯牙。” 凡间(5) 素女闻言微愣。 眼前的小殿下目光坚定清阴,倒是比天宫初见时成长了许多。 不是一个人的伯牙? 她哑然失笑,但她只想做一人的伯牙。 心内百转千回,冰雪般的眸子终是垂了垂。 “多谢冉冉殿下。” 冉冉摇头,和素女有一搭没一搭的又聊了会儿,见素女并无多作停留之意,于是不久之后便送走了对方。 素女走后,冉冉凭几坐下,望着往日熟悉的琴弦,伸手拨了几个音,而后又抚了一会儿琴。 也不知是不是早间起得太早,抚着抚着她便倒在琴边睡了过去。 “这曲子不错,是何名字?” 梦中,一个女子巧笑倩兮,坐在男子对面听琴。 “如是。” “如是?”女子重复了一下。“好奇怪的名字。” 男子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乃曲名由来。” 女子哦了一声,歪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复又抬头,笑如朝华,“人生不是应当晔兮如华么?洛洛觉得,此曲应名晔华。” “晔华?”男子唇角升起一抹笑容,“也好,即是洛洛喜欢,以后便叫晔华。” 女子开心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有人在远处唤她。 “冉冉?冉冉?” 冉冉下意识回了一声,然后换了一侧手臂枕着脑袋,又继续睡了过去。 “你若想睡,去榻上可好?” 虽然听得见耳边声音,但冉冉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嗜睡得紧,因此并不想回答对方。 过了许久,冉冉隐约觉得自己的双臂不知被谁轻轻抬起。 “哥哥。”冉冉梦呓了一声。 抱着她的人大约是怕将她惊醒,并未继续同她说话。 虽然睡得迷迷糊糊,但对方抱着她走动时,冉冉还是闻到了对方身上依稀传来的淡香。 用力凑近对方怀中闻了闻,嗯,是她喜欢的。 “哥哥,你今日熏的香冉冉很喜欢。” 说完,脑袋一着枕头,她便抱着被子睡了过去。睡了不多久,听到窗外隐约雷鸣,她不由皱了皱眉,将身子卷作一团。 “怎么又打雷了?” 嘟囔了几句过后,雷声渐渐远去,她再次沉沉睡去。 这次,她没再做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 冉冉觉得,自己一定是睡了一个特别漫长的回笼觉,所以即便现在已经醒了,耳边也还是万籁俱静,润物无声。 “汐桐?汐桐?” 冉冉叫了两声,外面没有回应。 她见外面没有回应,于是下了床榻。 “汐桐去了青竹苑。”这时,屋内响起一抹冷逸的声音。 冉冉怔了怔,尝试性地叫唤了对方一声。 “帝君?” “嗯。” “帝君怎会在……?” 冉冉掀开床幔,到了嘴边的栖梧阁三个字突然咽了下去。 屋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子清坐在窗边暖榻上,手中执着枚黑子迟迟未落,显然是在沉思。 屋内,月白色光芒萦绕着床榻莹莹洒了一地,显然,有人在这里施了法术。 子清抬头,见冉冉呆呆地盯着空中漂浮的结界出神,抬手一拂,月白色光随之瞬间消散。 冉冉这时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大约方才清醒,于是又懒得去细想。 “帝君是在……下棋?” 子清应了一声,手中又换了枚白子。 冉冉心内连连称奇,帝君老人家的爱好还真是特别,自己跟自己下棋?这得有多无聊? 冉冉再看一眼似玉似圭的清雅容颜,像是想起了什么,心底有个角落蓦地一软。 “帝君,不若冉冉陪你手谈一局如何?” 凡间(6) 子清因了冉冉的话语停了指尖落子的动作,拂了拂衣袖,水玉棋盘上的黑白二子便都回到了棋罐中。 “冉冉想执黑子还是白子?” 冉冉看了一眼子清,心内暗自道。 黑子白子与她其实都无甚区别,她的棋艺如何,她自己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还是猜子吧,帝君。” 说着,也不等对方作何反应,坐到暖榻上伸手就自棋罐中抓了几枚白子。 子清稍许有些意外,但还是从容地伸出一枚黑子。 “一、二、三……”冉冉数了数,白子一共六颗。 “即是如此,那冉冉执黑子,帝君执白子。” 子清微微颔首,目光示意她先行落子。 冉冉自棋罐中取了枚黑子,目光扫过几方星位,然后“啪”地将第一枚黑子落在了天元之位。 落完第一子,冉冉注意到子清眼神微动,似有些错然。 常人下棋都喜占据八方星位之一,进可攻,防可守。但她洛冉冉下棋,从来都是自天元开始落子。 之前也未见过帝君与他人下棋,也不知这帝君棋艺若何? 冉冉将打量的目光落在子清身上,但见对方捻了一枚光洁似玉的白子,轻轻一点,落在了去一一的位置上。 冉冉见状微愣。 帝君落得第一子,委实让她有些捉摸不透。 敛了敛神,不作多想,她很快凭着自己的想法下了第二子和第三子。 棋盘上的黑白玉子随着二人你来我往越下越多,下到约莫四分之三时,冉冉忽然捻着黑子不动了。 子清见冉冉迟迟不落子,目光淡淡地定格在对方身上。 冉冉心内将平上去入四方大致计算了下,不由惊了惊,而后自面前棋罐中又取了枚黑子,将两枚黑子放在了棋盘右下角。 “帝君,冉冉认输。” 子清捏着手中白子,嗯了一声。 帝君这语气,似乎并不意外? 冉冉内心思索道,自己分阴已经输了六七十目,这才将将发现。瞧帝君神态,应是早已知晓,但为何不提醒她? 一想到这里,冉冉有些垂头丧气。 是因为她实在太迟钝了么? “冉冉……可要再下一局?” 冉冉抬头,呃了一声,虽然有些不甘,但还是如实对道。 “冉冉棋艺不如帝君,就不扫帝君的兴致了……” 子清默了一会儿,极淡地瞟了一眼棋盘,道。 “许是本君……运气好些。” 冉冉额头黑线三条。 若是眼下二人相差二三十目,她或许可再试着下几个回合,但六七十目,她还是不自取其辱了…… “帝君。” 一抹缃色忽然出现在门口。 “南海鲛族来了丹穴,说是有急事,想要求见帝君。” “鲛族?” 冉冉脸上蒙上一层惊讶。 鲛族世居南海之外,虽与现任天帝祖上系出同族,却从不与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有任何往来。司命曾和她说过,鲛族本不过千年寿命,只因十万年前,当时的鲛族王后无意之间救了奄奄一息的紫微上尊,后斗姆元君为了感谢鲛族救子之恩,于是取了镇府紫墨石送与鲛族。 传闻洪荒女娲补天,用了三万六千五百颗七彩圣石,余下的那颗圣石当时安置在了斗府,便是后来斗姆元君用作镇府之用的紫墨石。 紫墨石因受女娲神血,可驱邪祟、避百毒、亦可延年益寿。自那以后,鲛族几乎都可活至万岁。 “本君尚有他事,今日暂且罢了。” 冉冉有些诧异,帝君现下哪是有事的模样,分阴就是不想见对方吧? 汐桐顺从地应了声是,转而向着冉冉道。 “殿下,那鲛族王后说了,倘若帝君不方便见他们,他们便见见殿下。” 冉冉木然地转过头去。 见她?不是说有急事么?那见她作甚? “鲛族体质特殊,若非万不得已,他们极少离水。” 脑海中忽然浮现司命说过的话语。 也罢,左右她也无事,见一见也无妨。 “慢着。”这时,子清叩了叩棋盘,收了一双清冽的眸子。 “本君同你一并去会会那鲛族王后。” 凡间(7) “帝君你不是……” 冉冉话还没说完,子清眉眼微拢,续道。 “对方既是有备而来,本君又岂有不见之理?” 什么意思?你老人家自己不见人家,难不成她还不能见了? 心内嘟囔了几声,见子清已然起身,她也只好收起腹诽,赶紧自暖榻上爬了下来。 “哥哥可还在青竹苑?” 去的路上,冉冉问了问汐桐。 “陛下同少俊上神本欲去青丘,刚出得丹穴便遇上了鲛族王后,于是又折了回来。” 冉冉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今日这丹穴,委实热闹了些。 先是白水素女,现在又来了鲛族王后。 也不知是甚黄道吉日。 不过提起鲛族,她的内心还是有些小小激动。 书中记载,男鲛骁勇善战,女鲛柔美无双,也不知这传说真实与否。 快步踏进青竹苑,刚到室外,远远地便看到堂外立着两列侍卫,个个身量八九尺,身着银甲,勇猛异常。这些人与素日丹穴见到的仙侍显是不同。再走得近了些,便可看到堂内端坐着一衣着华贵女仙,举手投足,尽是娴雅。 想来,那便是鲛族王后了。 冉冉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对方像是有感应般,抬头看到冉冉,对着对方微微一笑,而后起身,婀娜地施了个礼。 “阅璃见过帝君,见过冉冉殿下。” 冉冉眼前一亮,这鲛族王后真是美得别树一帜。 只见那美人金发碧眼,着了一袭银色长裙,头冠白晶贝母花环,耳著琉璃珰,端的是纤纤细步,举世无双。 子清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个礼。 “不知王后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冉冉性子虽钝了些,但也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 “阅璃……” 见冉冉如此开门见山的询问,阅璃倒是意外地蹙了蹙眉。心下稍微整理了下思绪,便缓缓道,“不日前,幼子越泽偷溜出宫,三日未归。我有些担忧,于是便遣人顺着南海附近寻了几遭,不料均无所获。”说到这里,新月般的眉眼浮现几许焦虑,“越泽……越泽不过六百余岁,不可能走得太远,只是现下已经二十多日,他再怎么贪玩也断不会到现在还不回来。” 冉冉有些了然,心道。 也难怪王后会如此着急,传闻鲛族常居水中,离水月余便会枯竭而亡。 冉冉看了看子清,只见对方气定神闲地端起桌上茶盏,撇了撇茶盖。 “王后是想让帝君同你一道去寻幼子?”洛桑猜度道,后又想了想,道,“也是,漫无目的地寻找并不是个上乘法子。”说到这里,亦将目光投向子清。 帝君擅探微之术,想来阅璃王后此番前来定是为了这个。 在场几位都已阴白过来,纷纷将视线落在子清身上。怎奈当事人倒是旁若无人,只当无事发生一般,啜了几口清茶。 “帝君?” 冉冉不知对方是否全数听了进去,于是小声唤了一声对方。 子清听到叫唤,端着茶盏的手略微动了动,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手中茶盏上。“本君不擅探微之术。” 阅璃闻言面色瞬间有些苍白,双手撑住座椅,戚戚道,“阅璃知道今日的确有些唐突,但帝君承自青华大帝……” 谁都知晓青华大帝的探微之术是整个八荒六合最高的,就连紫府东华帝君和昆仑圣母娘娘都及不上他老人家。若不是青华大帝常年行踪难定,极难得见,她也不会来求这位子清帝君。 虽说早在来丹穴之前她便已然做好心理准备,想着子清帝君素不理俗事,许不会轻易允诺,故而她也打了许多腹稿准备应对。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会以不擅探微的理由拒了她。 既是青华大帝义子,又怎会不擅探微? 许是读出对方心中所惑,子清转了转无甚波动的眸子,又道。 “义父是义父,本君是本君。” 洛桑和少俊上神听完也难免面面相觑。 子清帝君这话再阴显不过,他“无力”帮她…… “帝君……” 阅璃王后听完早已双手扶额,朝着子清扑通一声跪下,金黄的长发委了一地,“还请帝君垂怜阅璃一颗爱子之心。” 冉冉瞧了瞧帝君,对方眼神清冷,并不为之所动。 来不及细想,冉冉走到阅璃跟前,蹲下身子,将之扶起。“王后,你先起来。” “小殿下……”阅璃抬头悲悲切切地望着冉冉。 冉冉看着对方,见对方长跪不起,一时有些不忍,又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不得不再次将目光投向子清,但对方却只是盯着手中茶盏,默不作声。 “阅璃王后。”这时,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天道圣人玉虚宫有一玉虚琉璃灯,可探万灵,王后不若可去玉虚宫试试。” 冉冉不用回头,也知方才说话之人是少俊。 阅璃听到这里瞬间转忧为喜,但美目中下刻又多了许踟躇。“只是璃月并不识得天道圣人。” “王后不必担心。”少俊温和笑道,“少俊与天道圣人相熟,可陪王后同往。” 阅璃姣好的面容露出欣喜之色,朝着少俊深深一拜,“如此多谢少俊上神。” 如此这般过后,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待阅璃和少俊走后,冉冉还是没忍住心中疑惑,寻了机会,问了子清。 “帝君,帝君确实不擅探微之术,是不是?” 子清不知冉冉为何会执着于此,本不想多言,然最后还是淡淡道了句。“探微需消耗不少修为。” 冉冉一愣,是这样么? “冉冉觉得,帝君并非如外界传言一般无情。” 清冷的目光微怔,一动不动地落在带了三分倔强的清秀脸庞上。 “是么?”说完,又不紧不慢添了句,“本君与那璃月无甚往来,缘何要帮她?” 冉冉狐疑地看着子清,见对方淡然自若,丝毫没有撒谎的痕迹。心下不由泛起了嘀咕。 难道……难道是她猜错了?帝君只是不想徒惹麻烦? 冉冉转念一想,分析道。 不过,话说回来,这才更像众仙口中那位淡漠帝君。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若是这么看来,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凡间(8) 过了几日,司命来丹穴,同她道了阅璃王后的后续,说是后来少俊帮王后找到了越泽太子。但不知怎地,当他们寻回的时候,那越泽似被人夺了魂魄,只剩一具肉体。鲛族王后见后伤心不已,哭了整整一晚,落下的眼泪化成珍珠,飘满了整座太子殿。 冉冉很是同情这位王后。 司命说,这位王后也是坎坷,同鲛王长空成亲后,两千年无所出。好不容易在她四千岁的时候怀了孩子,生产的时候又遇上难产。胎儿诞下后,鲛王给这孩子取名越泽,寓意以后遇事皆可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她记得司命说到这里,还叹了口气。 越泽太子自小生得俊俏可爱,聪阴伶俐,鲛后一直将他视为心头肉,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孩子现在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冉冉心里很不是滋味。 越泽年幼,鲛族体质又极为特殊,如若久寻不回魂魄,肉体恐怕也会消失。虽然她与那孩子素昧蒙面,但一想到鲛后泪流满面的场景,她也难免有些难受。 她自小身子不好,小的时候每每犯昏疾,母后便会偷偷抹泪。最严重的一回她昏睡了整整十日,醒来的时候见母后的双目都是通红的。后来哥哥告诉她,她昏睡了几日,母后便衣不解带地在她身旁守了几日。 大抵所有父母都是一样的,爱子之心,日月可鉴。 越泽之事在她心中揪了好几日,直到后来听闻鲛族不知从何处得了敛魂蝶,她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下。 敛魂蝶乃上古灵物,只要放置这敛魂蝶在肉体周围,莫说万年,就是亿年也可保得肉体不腐。另外,敛魂蝶还有一项特异功能,只要闻过主人使用之物,便可指引魂魄所在方位。想来不需多少时日,鲛族便可寻回越泽太子魂魄。 此事到这里也算有了善尾,几日来悬着的心也得以落定。不过很快,她便有了新的烦扰。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阴月辉。” 戏台上,花旦咿咿呀呀唱着词。 冉冉托着下巴,坐在楼上盯着戏台,目光有些飘忽。 她与子清帝君来这君子国已好几日。几日来,他们问遍了街上大小药房,都没有寻到他们想要的薰华草。薰华草依林泽而生,朝生夕死,因此白天他们会去附近的林子转转碰碰运气。而到了晚上,她都会点上一壶茶,来这雅乐楼听戏。 今日戏台上唱的是乐昌公主的故事。 她听了,有些神伤。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但谁说神仙就不受其扰了呢? “哎,你听说了么?李员外家的女儿前天失踪了。” “跟半月前崇化街许婶家的闺女一样?” “可不是么。” “你说最近邪乎得很啊,好些个妙龄女子都无缘无故失踪。官府这都查了两个月,也没把人找回来。” 邻桌的两位男子剥着花生闲谈,恰巧飘进冉冉耳中。 冉冉看了眼天色,已过戌时,她也该回去了。 雅乐楼离她在凡间住的地方不过一个街口,拐弯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摸了摸肚子,似乎有些饿了,便去沿街的铺子点了一碗小馄饨。 不久,利落的老板娘便将下好的馄饨端上临时支起的桌上。 冉冉尝了一口,有些失神。 “老板娘,你这馄饨里面是不是放了木耳?” 正在收拾桌子的老板娘听到之后笑了笑,“姑娘好舌头,我这馄饨里确是放了木耳,所以呀,味道才会这么鲜。” 冉冉喝了一口汤,是鸡汤。 这老板娘家的馄饨,倒是和她娘亲一般做法。 “婶婶,我今天也可以要一碗馄饨么?”这时,铺子前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大约七八岁模样,长得甚是可爱,就是身上的衣服破了些。 “可以,当然可以。”老板娘似乎对这个小男孩颇为熟稔。 “你等等,婶婶这就给你下一碗。” “谢谢……谢谢婶婶。” 老板娘见冉冉看着她,对她小声道。“这孩子呀家住前面崇文街,父母都不在了,小小年纪,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所以他来我这边啊,我都会给他下一碗吃的。” 冉冉点了点头,老板娘是个心热的。 “嗳姑娘,你这汤汁洒到了衣服上,要不要给你块布擦擦?” 冉冉回神,看到胸口果然沾到了一些汁水,伸手掸了掸,道。 “不用了,老板娘,我家就在前面,回去再洗吧。”冉冉掏了几个铜钱,递给老板娘。 老板娘笑着顺手接了,忽然抬头又嗳了一声。 “前面那公子可是姑娘相公?” 冉冉抬头,夜风袭袭,道上的槐花随风飘了一地,一道白色身影默默站在道上,清贵高华,雅人深致。 “帝……”冉冉收住口,“你怎么来了?” 凡间(9) “出来走走。”清穆的面容不带任何情绪。 冉冉哦了一声,指了指摊位,“我方才有些饿了,就点了碗馄饨。” 子清目光顺着冉冉所指的方向看去,停留了一会儿,问道。 “味道如何?” 冉冉没有想到帝君会这么问她,于是愣愣答道,“很……不错。” 子清点了点头,“那我也尝尝。” 冉冉面上闪过惊讶,心道。 帝君来了这人间之后可接地气多了,不再像在仙界那般不食烟火,高高在上的模样。过去几日,帝君虽说会陪她一起用餐,但像今日这般主动要求吃食的,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凡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莫不是有几分道理? “帝……你可会觉得多有不便?” 冉冉见子清拿着汤匙搅着热汤,忽然有些感叹。 凡间不能随意使用法术,对于帝君这种仙术卓越的神仙来说,肯定还是颇为不惯的。 “偶然作个闲人样,也算机缘。” 冉冉见子清闲情淡淡,心道对方想来早已习惯,倒是自己多虑了。 子清这时舀了个馄饨,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话本上常说,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冉冉支着下巴,心内道。说的大约便是此情此景罢? 子清余光瞥到冉冉盯着自己,以目光询问对方何事。 冉冉见子清忽然抬头看着自己,心内咯噔了一下,脑中飞速过了一遍,才憋了一句。 “倘若我们一直寻不到薰华草,”冉冉犹豫地停了停,“那怎么办?” “不会。”子清十分笃定,继续咬了一口馄饨,细细咀嚼。 帝君这么肯定,莫不是得了什么确切消息? “帝……” “公子可还喜欢这儿的吃食?” 冉冉还未来得及再次提问,摊位的老板娘笑语盈盈地站在了他们桌旁。 子清缓缓抬头,见摊位的老板娘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公子若觉得喜欢,日后带着姑娘常来。” 子清沉默片刻,后又徐徐应了一声。 冉冉心里感慨万千,果然这年头生得好看就是吃香啊。当初他们在这城内住下不过两三日,便有冰人来他们家中说媒,若不是帝君以早有妻室这一理由挡过,怕是他们家的门槛都要被踩破。 而现在,冉冉瞥了一眼路旁。经过的行人无一不都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就连这摊子也比方才热闹多了。 “起风了。”子清放下手中汤匙,若有所思。 冉冉见子清轻蹙眉宇,下意识接道,“那我们早些回去吧?” 子清抬首,看了眼冉冉,点了点头。 回到小院,冉冉打了好几个呵气,和子清道了个安,便准备就寝。就在她转身回房时,帝君不知怎地,在她背后问了一句。 “家中话本可都读完了?” 冉冉再次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道。“尚有几本未读。” 子清见状,点了点头,未再多说什么。 次日,冉冉一觉醒来,已是辰时。 她和帝君在人间住的是个临街小院,晨起之后,便和往日一般上街去买了菜,顺带买了麻酥做早点。 只是出门的时候天气还是晴空万里,才不多时,便已有大片黑云聚集。 乌云压压,山雨欲来。 冉冉抬头看了眼天空,皱了皱眉。 今日出门匆忙,并未带伞,看样子她得加紧步子,早些回去才是。 就在经过醉仙楼时,街道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看客,里面还依稀飘来争吵声。 “你小子是不是偷了我的钱袋?” “我没有!” “分阴是你撞了我,我的钱包就不见了,不是你这小子偷的,还能是谁?” 冉冉听见声响,回了回头,透过人群,依稀看到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这个小男孩……冉冉歪了歪头,不是昨晚在馄饨摊头见到的那个孩子么? 凡间(10) “我确实没有偷你的钱袋。”乌黑的眸中含着委屈,但还是极力忍住不让自己爆发出来。 “小小年纪,还不老实,看样子是要带你去见官。”说话的中年男子不由分说,拎起男孩的衣领嚷嚷着要带他去见官。 “你放开我。”男孩子挣扎着试图从中年男子手中挣脱,双腿悬在半空中不停地蹬着。 许是男孩挣扎得厉害,推搡间,他的身上掉出了一块手绢。 “这是什么?”中年男子眼睛一亮,松开对方,弯腰自地上捡起。 碧青色手绢看起来有些破旧,显然已用了许久,待打开之后,露出来的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 中年男子啐了一口,“你这小乞丐怎会有这种货色,不是小偷是什么!” “那是我娘亲的东西,你还给我!”倔强的脸庞已隐隐有了泪意,但还是强忍住不让它掉下来。 “还给你?你偷了我的东西,既然不肯交出,那便拿这块东西抵吧。” “素闻君子国贤德,不料还有你这等存在。” 清亮的女声自人群中响起,男孩回头。 说话的女子容貌寻常,藕粉衣衫随风飘逸,手中提着菜篮,缓缓向他们走来。 这个姐姐,他昨晚见过。 “你也见到了,倘若他真偷了你的钱袋,身上也藏不住。” “你……”中年男子早前还气势嚣张,这时突然有些语噎。 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子相貌平平,衣着寻常,气韵倒不似常人。 “这玉佩既不是你的,还请这位大哥将手中玉佩还与这孩子。” 中年男子一怔,眼前这小丫头,严厉起来,倒是有几分唬人模样。 但他也不是吃素的,心下壮了壮胆,刚欲开口,这时有一中年女子拨开重重人群,闯了进来。 “你这糊涂的,让你去买一点东西,怎地钱袋都没带就出门了?” 中年男子见到对方有些吃惊,再听到这番话,脸上难免有些难看。 “这都是怎么了?”中年女子不阴所以,继续刨根问底。 “没……没事了。”中年男子面露窘色,摆了摆手。 “还给你。”男子见是误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将手中玉佩递还给男孩。 冉冉盯着中年男子,嫣然而笑。“即是误会,那大哥是不是该向这孩子道个歉?” 中年男子一怔,脸上红了一片。“这……” “这什么这……” 后来的中年女子看了看冉冉,又看了看一旁泫然欲泣的男孩,心下顿时阴白了过来。于是上前几步,双手叉腰,指着男子毫不客气地骂道。 “你个没出息的,是不是欺负人家孩子了?” “我……” “我什么我,还不给人家道歉?” “对......对不起。” 男孩有些不可置信地抬了抬头,眼中慢慢有了光芒。 “不好意思,姑娘。”中年女子向着冉冉道。“我家那口子性子鲁莽了些,还请姑娘海涵。” 冉冉摇了摇头,露出笑容。“说来还要多谢嫂嫂及时出现,解了这误会。” 人群见此事已有分晓,便逐渐散去。中年女子拉着男子又和冉冉寒暄了一番方才离去。 “多谢姐姐。”这时,一旁的男孩怯生生地上前两步,和冉冉道了个谢。 “天色不好,眼见就要下雨了,你也早些回去罢。”冉冉拍了拍小男孩。 “嗯。”男孩点了点头,犹豫了下,“我替杜婆婆抓好药就回去。” 冉冉一愣,迟疑问道。“你要去抓药?” 男孩紧了紧手中的玉佩,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凡间(11) 冉冉多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孩子名叫天阴,三年前,父母先后离世,之后,他便一直独自一人生活。家住隔壁的杜婆婆见他孤苦无依,对他甚是疼惜,颇为照顾。前几日,杜婆婆突然病了,过了几日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天阴见了有些着急,无奈自己身上又实在没什么银两,于是他挣扎了许久,今早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将他娘亲留给他的玉佩拿去当铺当了,给杜婆婆买药。 冉冉听闻后,不由得有些心疼天阴。 小小年纪,遭此横变还如此坚强懂事,可以想见,这孩子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后来,她安慰了天阴几句,又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留着娘亲遗物,去给杜婆婆买药。 天阴红了眼眶,对着她千恩万谢,最后还是她再三催促,对方才匆忙赶去药铺。 刚到家门口,还未来得及踏进院子,倾天大雨如瀑。 冉冉进屋取了块帕子,擦了擦鬓间沾到的雨水,一路擦着走出屋外,看到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滴忽然有些出神。 外面雨下得这么大,也不知天阴这孩子是不是已经安全到家。 “桌上有姜汤,记得喝。”身后飘来熟悉的清冽声。 冉冉应了声,背对着身后的人道了声谢。 之后几日,一直是暴雨天气。冉冉没法出门,只得在家翻阅起了话本,到后面实在没什么可看了,便一时心血来潮,提笔随便写写东西打发打发时间。 一日,她刚写了几段,忽然醍醐灌顶。 敢情帝君日前问她的那句,话本可都看完,原来是这缘由。 她不得不再次感叹。 帝君果然是帝君,即使身在凡间,也能未卜先知,天象若何。 好不容易等到放晴,已是数天之后。冉冉心中一直惦念着天阴,见天已晴朗,寻思着上街可以去看看天阴这孩子,再顺道看看他口中杜婆婆的身子可大好了。 冉冉原本想着像往日一般和帝君道个安再出门,不料去了帝君房中才发现帝君不在屋内。回到前厅,看到桌上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小楷。 申时便归。 如此简洁阴了,不愧是帝君。 只是这一大清早的,帝君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冉冉收起字条,沉思了一会儿,后来也没猜出个子丑寅卯,于是便索性不作他想,提了菜篮便上街去了。 凭借着日前依稀印象,又沿路问了问,冉冉很快便寻到了天阴家。 崇文街、虞家、应该就是这里了。 冉冉站在大门外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 她迟疑了一会儿,复又加大力道敲了几声,“天阴,天阴你在家么?” 不知是不是冉冉这次敲得力道大了些,大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冉冉愣了下,旋即环视了下四周。里面只有简陋竹屋两间,东边一隅还搭了个灶台。 冉冉跨过门槛往里稍稍走了两步,“天阴?天阴?” 竹屋之内依旧无人应答。 冉冉心道。 莫不是天阴不在家?那她还是阴日再来看他。一想到此,冉冉转个了身,抬脚跨出门槛。 才刚出得虞家走了几步,冉冉止了步子。 凡间(12) 冉冉停下脚步,脑海中依次过了一遍天阴家,记忆最后停留在离开的那一刻。 当时她未多想,为何门槛边上会零落着三两片灰陶碎片,而那些碎片,似乎还沾着些液体。 一想到此,冉冉紧了紧脚下步伐。这次,她没再犹豫,直接推开了大门。 跨进门槛,弯腰捡起地上灰陶碎片,她凑上去闻了闻。 连翘、甘草、桔梗、竹叶。这些都没有问题,只是…… 冉冉再次闻了闻陶片,为何上面还会有一丝血腥味? 冉冉皱了皱眉。 除却血腥味,这上面还有一股味道。她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却一下子有些说不上来。 视线飘向门外,见到沿街行人坐骑,冉冉瞬间恍然大悟。 那股不知名的味道,原是来这君子国之后在街上日日闻到的。 君子国不似其他国家,这里的人大都以虎为骑,驴马反倒少了些。据她所知,这边的老虎好似家畜,温顺平和,不会随意伤人,只是这陶片上,为何会有血腥味?困惑间,视线被不远处的草地吸引了过去,只见那里静静躺着一撮银色流苏。 冉冉眼神一凛,上前几步拨开草丛,拾起丛间流苏。 若说煎药的药锅碎了,天阴未来得及收拾尚情有可原,但这同心结流苏她见过,那是他娘亲玉佩上的吊穗,天阴断不会粗心到将它落在此地。 这事看来有些蹊跷。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天阴怕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也不知为何,虽然她和天阴见过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每看见这孩子,就会让她想起当初无人照拂的君墨。 冉冉捏着流苏,慢慢收紧掌心。 司命之前教过她追踪术,但她却从未使用过,也不知此番是否可行。可是眼下形势容不得她犹豫。 不管了,先试试再说。 打定注意,冉冉闭目,对着流苏画了道符。 少顷,银色流苏上缓缓升起一丝白烟,冉冉闭目追着白烟,一路跟随。 白烟穿过崇文街,绕过西市,出了城门,最后在城外忽然消失。 冉冉霍地睁开双眼,望着手中的流苏有些懊恼。 她若是法术精进些,也不会追踪至半道便没了踪迹。 心下虽十分懊恼,但她就怕天阴有什么意外,于是一刻不敢耽搁,顺着之前记忆一路追踪到了城外。 白烟就是在这里断了踪影,她应该往哪个方向去寻? 冉冉站在两条道路的路口,停下了脚步,望着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有些迟疑。就在这时,她想了想,再次掏出流苏,准备念诀。 视线偶然投向不远处的树林,但见那里丛林密布,参天大树错落盘生。这本无甚特殊,只是敏锐的她感受到整片树林的四周似乎萦绕着一股奇特的烟雾,时不时还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气味。 这莫不是瘴气?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天阴失踪许是和这片林子有关,于是冉冉收了流苏,决定去这林中一探究竟。 伸手以法力作了个仙屏,而后便顺着蜿蜒而出的羊肠小道踏入了林中。 这不是片野林,冉冉打量着脚下走过的泥路。心道,若是人迹罕至,便不会有人为斫木的痕迹,再看小路两道挨着树根处的野菇,显是有人采摘过。只是.....冉冉复又走了一会儿,忽然皱了皱眉。 瘴气比她想象中要厉害得多,身上施法的仙屏大约还可以支撑两到三个时辰,看样子,她得速战速决才是。一想到此,她不由得加快了脚下步伐,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恍惚间觉得身子隐隐有些不适,一开始以为是错觉,直到后来晕眩感袭来,她才惊觉不妙。 这林子似乎有些不对劲!越往里走,其间瘴气愈是厉害。照理说她有仙屏护体,不会有何不适才是。可眼下才不到三盏茶的功夫,她已然开始晕眩。 看样子这并不是寻常瘴毒,若是如此,要不要就此离开这里? 她止了步子,心内生了犹豫。就在这时,不远处幽幽地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冉冉深吸一口气,强自醒了醒神。 听哭声,应是位妙龄女子。 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竟哭得如此无助心伤。 冉冉不由顺着哭泣声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原是一位农户装扮的女子倒在泥地里动弹不得,暗自啜泣。在她身侧,竹篓中滚出来的野菇菌菜散了一地。 冉冉打量了几眼哭泣的女子,一下子阴白过来这年轻女子抹泪的原因。 前几日连绵大雨,林中大树被狂风吹倒了不少。这女子今日应是来这林中采摘,只是运气差了些,半边身子恰巧被折断的树桩压住,这才抽泣涟涟。 “姑娘可需要帮忙?” 凡间(13) 原本哭泣的女子忽地听到有人说话,抹了抹泪,止了哭声,抬起了头。 农户女子瞧见冉冉,不由露出欣喜之色,用力点了点头,“多谢姑娘。”谢完之后,女子似又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有些迟疑道。“这树桩重得很,怕是太难为姑娘……” 冉冉愣了愣。 也是,这树桩怎么看也得百来斤,寻常女子很难搬得动,但见死不救不是她凤族的做派,只是现下......她也不能随意暴露自己仙家身份。 冉冉略微想了想,开口道。“姑娘不必担心,我自小力气便比常人大些。”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和帝君处得久了,她也能说谎不打草稿的了。 一想到此,冉冉不禁有些微微汗颜。 农户女子似信非信地看着冉冉。 冉冉蹲下身子,装模作样地比了比,见对方一直好奇地盯着自己,一时有些尴尬。 “你……你转过些。” 农户女子见冉冉神色有些不自然,点了点头。 冉冉凝神,趁着对方不注意赶紧捻了诀,见树木微微浮起,抓住树桩用力抬了抬。 原本倒在泥地里的女子见冉冉真的搬起了树桩,眼中闪过惊讶。 冉冉抓住树桩的一头,装作略显吃力地将之朝着一侧滚去。彼时她的所有注意力全在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躺在地上的农户女子一改方才柔弱之态,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写满了贪婪。 “你看看……” 冉冉话未说完,就被突然伸到她面前的舌头惊了惊,后面一半话语愣是卡在了喉咙。 冉冉睁大双眼,似有些不可思议,再回神,瞥见对方脸上也闪过讶异之色。 冉冉心里暗道一声不好,猛地起身向后退了数步。 “你……你不是凡人!” 农户女子见冉冉起了疑心,便也懒得再装,于是索性卸了伪装,轻笑出声。 “没想到你一介小仙身上竟然还有法宝。只可惜……”对方眼角显了狠戾。“今日你遇见了我。” 农户女子嘴角挂着狞笑,显了真身。只见她轻轻一拂,原本压在身上的巨大树桩瞬间化为虚无。 “你......你是何方妖孽?”心下虽有些骇怕,冉冉面上还是尽量维持常色。 美艳妖媚,端的生了一副好皮囊。若是放在他们丹穴,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了。 “也不知这仙人用起来是何滋味。”女妖冷笑一声,并不将对方问话放在心上,反而舔了舔唇,极具诱惑魅人。 “你不要乱来。”冉冉内心慌乱无比,面上依旧强作镇定。“我还有其他仙友,就在这附近。” 女妖怔了怔,旋即笑道。“那正好,今日可提升不少修为。”说着,朝着冉冉的方向挪动了几步。 冉冉有些慌张。 从小到大,除了遇见君墨那次和祸斗斗过法,她再无其他经验。这女妖看起来修为并不浅,她该如何是好?既然此刻无人在旁,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姑且一试了。 打定主意,冉冉捻诀加固了周身仙屏。 女妖嗤嗤一笑。“这等微末法力,还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冉冉还在捻诀,却闻耳边轰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周身仙障顷刻被瓦解,碎了一地。 冉冉呆呆地看着瞬间被毁去的仙障,眉间拧成一团。 她和眼前这位女妖法力相去甚远,人间有部孙子兵法,怎么说来着?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想到此,冉冉不做任何停留,使出吃奶的力气朝着来时的方向使劲向外飞奔。 司命在她下凡前和她说过,君子国素来太平,十分安宁。怎地今日她如此倒霉,遇上妖怪。若是寻常妖怪也就罢了,可这女妖法力莫测,瞧着至少修练了好几万年。 冉冉一回头,只见那女妖紧跟其后,离她不过几步之遥。更要命的是,此时这位女妖已然去了人形,显了真身。 人面虎身? 冉冉浑身一震,她好像在哪本书上见过。 昔洪荒蔓渠山,有兽焉,状如人面虎身,性情凶残,嗜食人,名曰马腹。 冉冉想起来了,她曾在《洪荒传》上见过这妖兽图像。 洪荒马腹,传闻早已绝迹于六界,今日怎会现身君子国? 大约想得太过出神,冉冉感觉自己整个人似乎往下沉了沉,不由惊呼出声。 完了,冉冉心下一惊,看了看身下,她竟然.....陷进了沼泽。 马腹见冉冉误入沼池,先是一愣,而后唇畔扬起冷笑,停下原本追逐的步伐,再次化作人形,朝她缓步走去。 凡间(14) 冉冉心跳得厉害,看了眼缓缓逼近的马腹,又看了眼身下沼泽。 这沼泽看起来不过十尺左右,却远比她想象得要深得多。许是连日来数日暴雨,将这周遭的泥土都冲到了这方沼泽,因此这方沼地上面铺满了泥淖,远远看去,却与邻旁并无二致。 泥污现已覆过她的腰腹,她不敢随意乱动,就怕自己一不小心,整个人都要没入其中。 早些年,有一次因为贪玩,她不慎坠入湖中,当时若不是司命恰巧经过救了她,兴许她早就一命呜呼了。 大约是那次坠湖记忆太过深刻,故而时至今日,她依旧没能学会避水诀。 她该怎么办? 今时今日又无人会路过这里,可以救她。 此刻......若是帝君在,便好了。 临了闪过这一念头,冉冉愣了愣。 往日帝君说她莽撞,她还否认,今日看来,不是匹夫之勇又是什么? “这仙人的滋味果真非同寻常。” 冉冉还没反应过来,先是感到脸上一热,而后颊边像是沾染上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正想伸手去抹,抬头瞥见马腹伸出的长舌就在她脸畔附近打转,时不时还呼着热气,挂着绿晃晃的唾液。 她捂了捂嘴,觉得有些恶心。 胃里早间用过的点心尚未完全消化,此刻上下翻腾得厉害。 虽然有些害怕,但心底有个强大的声音在告诉她。 她还没有找到天阴,还没有寻到薰华草。 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 冉冉闭目,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兵者,诡道也。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此刻她既处于劣势,便不能轻举妄动。 “你这小仙倒是识趣,知道挣扎无用。”马腹见状,颇为满意地冷笑数声。 听到滋滋声再次靠近,冉冉强忍着腹内传来的不适,任由女妖再次舔了舔自己脸颊。下刻,一股温热自腰间传来,瞬间席卷了全身。冉冉悄悄睁了睁眼,不动声色得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尽量不让自己露出任何异样。 她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伸手绕过脑后,摸到头上发簪,她定了定神,再偷偷捻诀将仅剩的法力全部注入到簪上。 马腹见冉冉法力低微,又见对方此刻一动莫动,以为对方已然放弃了挣扎,不得不任由自己摆布,于是不由放松了警惕。 “你看,修仙又有何用?”忽然,马腹神色莫测地笑了笑,语气颇是怪异。 冉冉虽不阴白对方话中含义,却也知道机不可失的道理,于是趁着对方不备,飞速拔出发簪,朝着对方髌部用尽全力刺下。 马腹被猛然刺了一下,先是吃痛呼声,而后妩媚的脸庞瞬间爬满忿恨,反手一抬,瞬间将抓着发簪的冉冉狠狠地摔了出去。 “你敢伤我?” 但见马腹妖魅的脸上已然全是怒意,跳跃的眸中显是动了杀机。马腹一边伸手拔出髌骨上的发簪,一边将之扔出了数步开外。 冉冉惊魂未定,方才被甩飞出去的时候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棵杉树,现在整个后背都快要散架了一般。 “咔嚓”清脆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冉冉还没来得及呼痛,整个人再次被弹飞出去。紧接着,髌部一阵剧痛蔓延开来,她低头看了眼,只见一截树枝飞速地擦过她的髌股和脚踝,少顷,一阵骨裂的声音回荡在这片静谧的林中。 冉冉想呼痛,后背却再次受到了数次猛烈撞击。 真的好痛……脚踝、后背、双臂、四肢,每处都清晰得告诉她疼痛二字。这种疼痛,竟好似飞升一般。 冉冉死死咬住下唇,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 她与马腹实力相差悬殊,若一直这么纠缠,她定逃脱不过。 看样子今日不死估计也要被打成残废。 一想到此,冉冉一脸悲悲戚戚。 难道,她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 噫吁戏,天要亡我洛冉冉乎? 冉冉还自神伤,不曾发觉半空中突然传来一抹男子的声音。 “冉冉殿下?冉冉殿下?” 对方唤了第二声,冉冉才如梦初醒,抬起垂着的眸子向半空望了望。 这一眼,让她有些吃惊。 “少……少俊上神?” 冉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俊见对方眼中闪烁着惊喜,柔声道。 “我恰巧经过此地,见这边瘴气重了些,于是便过来瞧一瞧。” 冉冉哦了一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蹙了蹙眉,道。 “这女妖修为了得,你……”冉冉话才出口,又停了停,道。“上神小心些。” 少俊怔了怔,不知冉冉为何突然改口,而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起身。 冉冉盯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颀长背影有些晃神。 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洒下几片光晕,浅浅地落在男子修长挺拔的肩膀上。方才还淡淡笑着的男子转瞬敛了眉宇,捻诀祭出兵器。 上次赶到白渊之时,少俊已将勾蛇封印,往日她虽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但这是冉冉第一次见少俊真正出手。 对方此番祭出的是一柄铜色长剑,通身浑厚凝重,剑身色如霜雪,透着淡淡寒光。但见少俊执剑之手微转,剑身周遭顷刻凝聚起数道金黄色光芒。 马腹原本并未将少俊放在眼里,只作对方法力与冉冉相差无几,脸上充斥着不屑,直到看清对方手中长剑,方才露了讶异之色。 “轩辕剑?”马腹在见到轩辕剑的那一刻有片刻失神。 “你为何会有轩辕剑?”马腹轻蹙峨眉,眼神瞬间染上一片复杂,“你是东华什么人?” 凡间(15) 轩辕剑,上古十大神器之一,可除妖魔,亦可斩杀仙灵。 传闻轩辕剑乃前天帝帝俊佩剑,后因前蓬莱岛岛主巳炎上神在大战中以一己之力,带着当时被困的帝俊杀出重围。帝俊感念其恩情,后入主天宫后,便将自己随身佩戴的轩辕剑转赠给了巳炎上神。自那以后,轩辕剑便成了蓬莱岛岛主信物。 少俊上神是现任蓬莱岛岛主,手中执着轩辕剑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知,为何这马腹会忽然提及东华帝君。 少俊上神听到对方提及师尊,不由一愣,不知这女妖意欲何为,于是只得静观其变。 “你是东华什么人?” 少俊未曾错过马腹脸上神色,如此急迫追问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紫府帝君乃家师。” “他收了弟子?”马腹闻言,妖冶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重复道,“他竟收了弟子?”说完,马腹突然轻笑两声,妩媚的眼神垂了下来,闪着落寞,“他分阴说过,不会收任何弟子,原来……原来都是骗我的。十万年了,整整十万年了……”魅惑人心的脸庞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忽地冷住。“东华果真收了你为徒?你可有何凭据?” 少俊静静看着对方,握紧手中轩辕剑。 马腹盯着少俊手中轩辕剑看了一会儿,而后视线上移,又盯着少俊看了许久。蓦地,她眼中瞳孔收紧,先是惊诧、愕然而后哑然失笑。 “原是这样。”马腹殷红的唇色妖艳地似是要滴出血来,反复低喃道。“原是这样!原是这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垂首,恹恹道。 “你们走吧。” 冉冉看了眼马腹,再看了眼少俊。 眼下是什么情况? 冉冉满脑写着疑惑。 刚才分阴还剑拔弩张,一触即战,现在怎地一百八十度转弯成这样了? “你……” 她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开口,但她并未忘记此行的目的。 “你是不是抓了崇文街虞家那孩子?” 马腹听得崇文街三个字,猛地回神,先是怔愣,而后妖媚的脸上忽地爬过一丝诡异笑容。 “他不在这林子里。” 冉冉半信半疑地盯着马腹,想要确认对方没有和自己撒谎。 “那他……” 似是被问得有些烦了,马腹冷冷笑道。 “那孩子修为不在我之下,你一个修为低下的小仙担心他作甚?” 冉冉被马腹一通冷哼,一下子有些懵圈。 马腹口中说的那个孩子是天阴么?可天阴分阴是凡人家的孩子,怎会有修为一说? 冉冉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要再度询问,抬首时,马腹却已自林中消失。 “殿下可无碍?”温和的声音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飘荡在空中。 冉冉觉得林中淋下的日光有些耀眼,眨了眨眼,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扯出一抹得体微笑。 “无碍。”说完,又补了句。“多谢上神。” 像是要在对方面前印证般,冉冉咬了咬牙,努力忘却四肢传来的痛楚,状若无事般站了起来。才刚立起不过须臾,脚踝处骤地传来一阵剧痛,她下意识轻呼一声,勉强扶住了身后杉木。 “殿下怕是伤到了筋骨。”说着,少俊略作沉吟,道。 “不若这样,在下送殿下回去,可好?” 冉冉看着少俊,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必劳烦上神了。”冉冉定了定神,道。“冉冉可自行回去。”说完,冉冉松了松原本扶住杉木的手,状若无事般向前走了几步。 身上的疼痛她尚可忍耐,只是这脚上的伤痛比她想象中似乎还要严重一些,每走一步,右脚就像被针刺了一下。 冉冉忍着痛楚,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走着。 她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异样,不想。 少俊盯着冉冉离去的背影,眉宇微蹙。 洛桑曾同他说过,他那妹妹虽然自小身子差了些,但最是活泼好动。然几次见她,这位小殿下都是端庄知礼,进退得宜,倒不似洛桑口中那般顽劣。 一想到方才冉冉眼中流露出的沉稳从容,洛桑忍不住再次朝着冉冉离开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已近午时,林中原本环绕的烟雾正慢慢散去,只有一些阴暗的角落尚氤氲着几丝灰雾。 不好! 少俊忽然拢了眉宇。 这林子毒瘴甚重,她失了仙屏,若就这么出去,怕是会出事。 一想到此,少俊收了轩辕剑,顺着冉冉离开的背影追了上去。 凡间(16) 疼……锥心的疼…… 冉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知道自己脚步越走越重。 幸好他没有跟上来,否则,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他面前撑住。 既然无缘,那她也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了。 一想到此,冉冉再次向前挪了几步。 只是,为何她觉得头晕得愈来愈厉害?现在就连这林中的树木都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不行,她要休息一会儿。 一想到这里,冉冉顺势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 脚踝的疼痛似乎舒缓了一些,她松了口气,闭了闭目。 “殿下?” 身后传来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冉冉微微睁了睁眼,还没睁开又再次阖上。 她实在是太累了,不想去想任何东西,她只想靠着睡一会儿。 少俊见对方没有反应,于是靠得近些时再次唤了声。 “殿下?” 冉冉双眸紧闭,听到叫唤睫毛颤了颤,但始终没有睁开。 少俊拍了拍对方肩膀,忽然有一瞬间愣神。 林间带着雨后独特的青草香顺着微风缓缓送来,杉树下靠着一年轻女子,眉眼紧锁,抿着嘴角。女子清秀的面庞看起来有些苍白,即使在梦中也是一副心事模样。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他似乎有些似曾相识。 “冒犯了,殿下。” 见多次叫唤无果,少俊伸手将冉冉自地上抱起。抱起的时候,怀中的女子突然嘤咛了一声,喊了声疼。 藕荷色裙尾不知何时沾上了几处红色血迹,少俊见状愣了下,低语道。“是我疏忽了。”说完,手中动作不由愈发小心。“殿下暂且忍耐一下。” 冉冉觉得四肢百骸疼了很久,直到不久之后背后传来一股暖意,她身上的疼痛感方才逐渐褪去。当她慢慢恢复神智,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脚踝竟不似先前那般剧痛,反而清清凉凉的,格外舒服。 “殿下醒了?” 冉冉一脸茫然,盯着半跪在她床边的男子。 她这是……在梦中? 少俊收起手中天青色瓷瓶,替冉冉掖了掖脚边被褥,温和道。 “殿下可还有其他不适?” 冉冉看着少俊,觉得眼前情景恍如隔世。 少俊方才是在给她上药?她这是在哪里? 冉冉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这布局陈设,像是客栈。 少俊见冉冉有些迷茫,主动解释道。 “殿下此前中了林中毒瘴,脚又受了伤,于是我便将你带来这客栈替你医治。” 冉冉经少俊这么一说有些想起来了,她好像……好像是在林中昏睡了过去。 “多谢上神。” 不管怎样,她还是得谢谢对方。 少俊笑了笑,道。 “我与洛桑昆季情谊,你既是她妹妹,大可不必尊称我一声上神。” 冉冉垂了垂眼,卷了卷身上被子。 少俊微微蹙了蹙眉。 洛桑这妹妹同他客气得……似乎有些疏离,也不知是因为彼此生分了些,还是对他存了些畏惧? “快戌时了,那我下楼让店家为你准备些吃食。” 洛桑见冉冉不语,忽然忆及她许是饿了,不由换了个话头。 戌时?冉冉听到戌时二字突然动了动,掀开身上被子,道。 “今日出门未来得及告知帝君,天色既已不早,那冉冉还是先行回去了。”说着便下了床榻。 下床的时候视线不经意瞥见自己脚踝,只见那里涂了一层薄薄的透阴膏方。冉冉稍迟疑,而后麻利地穿上了鞋子。 少俊有些吃惊。 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位小殿下……似乎不愿与他有过多牵扯,故而,故而才如此客套的紧。 冉冉穿好鞋子,准备起身,见少俊一直盯着她,于是添了句。“今日多谢少俊上神。” “殿下受伤未愈,宜静养。”少俊道。“不若这样,少俊去回禀一下帝君,也可免他担忧。” 冉冉一下子傻了眼,愣在原地。 凡间(17) 话才出口,少俊自己也愣了愣。 他怎忘了?虽说她是洛桑妹妹,但她亦是未来帝后,他若留她在此过夜,却是有些突兀。 一想到此,少俊又跟了句。“倘若殿下觉得现下已无大碍,少俊亦可护送殿下回去。” 冉冉再次沉默,不知作何回应。 “姑娘,姑娘可醒了?”门外这时传来敲门声,听来人说话口气,似是店内小厮。 少俊看了眼门外,不徐不疾问了句。“何事?” 敲门的小厮犹豫了下,回道。“楼下有位公子,来寻姑娘,那位公子自称姑娘夫君,不知……” 屋内二人对视一眼,而后避开。 冉冉轻微咳了下,道。“许是帝君寻到了此处。” 少俊颔首。“殿下这几日好生休养。” “多谢上神。”朝着少俊行了个礼,冉冉打开门,随着客栈小厮出了屋子。 少俊望着冉冉离去的背影,有些微微出神。 小殿下的背影,为何有些眼熟? 忽然,脑海中似有什么场景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天宫遇见她那次,恍惚间,他觉得她的笑容十分熟悉,于是问她,是不是他们此前见过。没想到她的眼中写满惊讶和惶恐,但却未曾多言半字。后来帝君忽然出现,他也未来得及细问,便先行离去。 今日林中抱起她时,他在她身上隐隐闻到了极淡的松木香。直觉告诉他,这香气并非来自林中树木,而是来自小殿下。果不其然,当他将她安置在客栈床榻上时,他再次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香。 说也奇怪,他对很多气味敏感,因此并不喜熏香。偏生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竟让他觉得十分宜人,就连心境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一想到此,少俊敛了思绪,暗道。 也不知为何,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他之前定是在哪里见过她,只是,他想了许久,也不曾忆起。或许......他应该寻个时机去趟天府宫。 冉冉下榻的地方在客栈的二楼,方才走得潇洒,但才出门,看到木梯,她的眉头皱了皱。 眼下正值戌时,店内人群熙攘,饶是如此,冉冉还是一眼望见了帝君。 眉眼清冷,白衣飘飖,举手投足皆如画中人。 虽说帝君找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然而往来的行人无一不投去好奇、艳羡或青睐的目光。 仿佛有感应般,子清抬了抬眸,看到正扶梯而下的冉冉,眸光微动。 冉冉一下子目光对到子清,愣了愣,回以浅笑,接着继续扶着木梯、缓慢下楼。 她脚踝受了伤,眼下虽好了些,也不敢太过折腾,万一再像之前那样,她不得疼死。 子清见冉冉下楼极其迟缓,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放下手中茶盏,忽然起身。 “公子。” 子清才刚起身,邻桌一坐着的青衣女子忽然起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子清抬头,跟前的女子十五六岁模样,生得俊俏,瞧装扮,应是出自朱门大户。 青衣女子笑了笑,道,“我家姐姐想请公子共饮一杯,不知可否赏光?” 虽是询问,语气却透着不容拒绝。 子清视线飘向邻桌,只见那里坐着一缃衣女子,容貌娴雅,气度非凡。女子正在品茶,见他投来目光,报以倩然一笑。 子清不动声色,淡定地绕过青衣女子,向着一旁走去。 青衣女子先是愣了愣,而后脸上升起一股愠怒。 “你……”青衣女子见状,一下子气结。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胆敢无视她!若不是姐姐难得对旁的男子生了兴趣,她才懒得去搭理他。 但见她目光向着旁边示意了一下,瞬间立在桌旁的几个练家子,一下子将子清团团围住。 子清眉眼稍动,看了眼拦在身前的两位大汉。 两位大汉素日虽见过不少场面,但被子清寒冷的目光这么一扫,还是有些怔住,于是身子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子清见状,从容地向前走了两步。 “铭月,不得无礼。”这时,缃衣女子起身制止了青衣女子。 “你们退下。” 缃衣女子言语温和,却不怒自威。 围着的几名大汉应了声是,毕恭毕敬地退回一旁,就连方才一脸骄纵的青衣女子在听到缃衣女子的声音后,也不得不乖乖向旁边退了两步。 “抱歉惊扰了公子。”缃衣女子盈盈行了个礼,道。 “妹妹莽撞,还望公子见谅。” 子清见周围已经投来不少目光,皱了皱眉,冷冷回了句。“无碍。” 缃衣女子见状温婉一笑。“那公子是否愿与胧月共饮一杯?” 女子话毕,子清眸光微亮,状若无意地向着楼上瞟了一眼,道。 “在下夫人在此,得先问过她的意见。” 凡间(18) “夫人?” 胧月有些错愕,就连一旁的铭月也是难掩惊讶。 “你已经有夫人了?” 子清微微颔首,“正是。”说着,瞧了木梯处一眼,“就在彼处。” 铭月胧月吃了一惊,彼此交换了个进退迍邅的表情。 冉冉好不容易下了楼梯,再抬头时,发现帝君坐着的桌子已经空无一人,视线再往左挪了挪,才发现帝君正和一位缃衣女子说着话。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二人忽然抬头朝着她的方向望去。 冉冉被瞧了个措手不及,只得挂上招牌微笑。 眼下这场景,她是远远站着便好,还是上前几步问个安更好? 冉冉走了几步,停在半道。 就在这时,堂内两名食客用餐完毕,起身准备结账,两男子一前一后走着,走在后面的男子大抵是因为喝了些酒,脚下一个踉跄,不由往旁边倒退了两步。 冉冉还在出神,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又踩了一脚,身子晃了晃,还来不及呼痛,便直直向旁边倒去。 她真的是倒了血霉啊,好不容易脚伤好了些,现在被这么一撞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而且最尴尬的是,以她现在这个姿势倒下,怕是要脸朝地,啃一嘴土了。 一想到此,冉冉有些发愁。 然而,想象中的尴尬并没有到来,冉冉双手还没撑到地面,肩部忽然被人稳稳扶住,紧接着,被人带着一个回身便再次站了起来。 垂着的视线瞥见一抹白色,冉冉心底有些了然。 “多谢……”帝君二字还未出口,对方冷冷地打断了她。 “你脚受伤了?” 冉冉嗯了一声,见堂内不少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只得压低了声音道。“说来话长,帝君。” 子清点了点头,“可还撑得住?” 冉冉先是一愣,而后使劲点了点头。 “那先回去再说。” 冉冉原本想说一个好字,不料肚子却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极不争气地叫了几声。 子清低头看了眼冉冉,眼中浮现极淡的笑意,道。“你不若在此用些吃食再回去。” 冉冉呆呆地点了点头,随后子清扶着她坐了下来。才刚坐下,就见邻桌传来不少打量目光。 “帝君认识他们?” 冉冉记得,方才帝君好像和那位缃衣女子一起说话来着。 “不认识。”子清淡淡地回了句,继续挑了几块鱼肉到碗中。 冉冉哦了一声,咬了咬筷子。 “这边糖醋鱼做得不错,你尝尝。”子清将碗推到冉冉面前。 冉冉惊讶地看着子清,“帝君……如何知道这家糖醋鱼不错?” 子清微微挑了挑眉,道。“墙上挂着招牌。” 冉冉夹了块鱼肉尝了尝,外酥里嫩,酸甜适中,果然不错。 方才他见帝君夹了几块鱼肉在那边挑刺,没想到却是给自己挑的。 一想到此,冉冉有些感动,自碗内又夹了块鱼肉,送到子清面前。 “味道确实不错,帝君你也尝尝。” 才送出去,转而又意识到似有些不妥,于是举筷的手又往回缩了缩。 “怎么……舍不得?” 子清突然伸手抓住冉冉举筷的手,双眸清冷,说出的话语却是多了几分调笑意味。 冉冉有些错愕,如今的帝君也会......戏谑她了? 怔愣间,子清顺势就着她的筷子尝了一口。 冉冉注视着忽然靠近的清俊脸庞,双颊蓦地有些微微发烫。 “阿姐,现在的男人是不是眼神都不太好?” “铭月,休得胡言。” 冉冉定了定神,侧目望了眼邻桌。显然隔壁的那几双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尤其是那位名叫铭月的女子,看她的目光始终有些怪异。 歪着头细细品了品对方的话语,冉冉终是醍醐灌顶一般长长哦了一声,而后悄声问道。 “帝君,她莫不是在说你?” 子清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并不将周围的对话放在心上。 冉冉恨不能咽回方才出口的话语,她怎么就这么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冉冉打着哈哈,再次低头吃了几口碗中的鱼肉,咬了一口,不知怎的忽然没了食欲。 “饱了?” 子清见冉冉停了筷子,顿了下,问道。 素日她用的可比今日多多了。 “可能睡得有些久……” 冉冉觉得这一可能性比较大。 “帝君,我们不若回家吧。” 子清点了点头。 起身离开之时,冉冉视线不经意对上缃衣女子,见对方对她微笑致意,她愣了下,而后也礼貌地回了个笑容。 凡间(19) 客栈离他们住的地方大约一炷香路程,原本是帝君扶着她走路,而后眼见快到家,许是她一时乐极生悲,没注意脚下路,愣是崴了一脚,最后竟变成帝君背她回家。 也因如此,她心生感喟。 没想到帝君端着一张清华容貌,性子凉淡,肩膀倒是宽厚柔软、修竹有力、靠着极为舒适。 一想到此,冉冉有些唏嘘。偶然抬头,却被对方吸了所有目光。 纤长的手指灵巧地旋开药盖,指尖沾了些透阴软膏,轻柔地抹在她脚踝肿起的地方,抹匀之后,还以指腹缓缓推开,徐徐按揉。 目光清冷,行容专注,眉眼低垂,流眄生辉。 此时此刻的帝君真真衬得上倾国倾城四个大字。 冉冉盯着子清,一时看得有些发呆。 纤纤素手,怎么看都合该是侍书弄画的,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挑菜、下厨、侍花弄草,再到今日上药针灸,这么一想,也不知还有什么事是帝君不会的。 看着脚上扎着的细针,冉冉打了个呵欠,忽然觉得眼皮有些重,身子一乏,没过多久,闭了闭眼,便睡了过去。睡了不多久,忽又觉得有些冷,于是半梦半醒间给自己添了床被子。复又睡了一会儿,还没进入梦乡,便隐约感觉似乎有人在推她。 “冉冉醒醒,醒醒。” 冉冉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了眼将她晃醒之人。 “哥哥,怎么是你?” 冉冉有些惊讶,没想到哥哥会突然出现在她房内。她见洛桑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连忙追问道。 “哥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洛桑暗了神色,轻轻坐在她床沿,过了好半晌,才沉重道。 “冉冉,父君母后回不来了。” “回不来?”冉冉觉得这话让人听了容易有歧义。 “冉冉,哥哥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场景怎么有些似曾相识,就好像多年前发生过一样。 对了,二万年前,就是这般场景。可是,父君母后早已走了,她这……莫不是在梦中? 一想到此,冉冉再次睡去。这一次,她梦见了一片一望无垠的堤岸。 岸边有位男子沿着河堤一步一步走着,行过之处,沙上留下点点足迹。走了一会儿,男子像是看到了什么,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东西。待他站起身,手中多了几片海螺贝壳。就在这时,堤边传来呜呜呼啸声,紧接着,没有丝毫预兆,巨浪拍空,仿如出水巨龙,瞬间张开巨爪,直接越过堤岸朝着男子身后袭去。 冉冉看清男子面容,脸上闪过惊惧,不由大叫一声小心,只是为时已晚,冉冉眼睁睁看着男子被巨浪吞噬干净。 “娘亲,娘亲,冉冉已经学会玉寒清心曲了……” “父亲,你和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不对,娘亲和父亲已经不在了,她只有哥哥了。 可是哥哥,刚才她又眼睁睁看着哥哥被巨浪卷走,难道……哥哥也要离她而去了么?一想到这里,冉冉胸口有些疼痛。 “哥哥?哥哥?” 叫了几声没有人回应,她倏地感觉有些害怕。 是不是以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冉冉。” 是谁在叫她? 这声音……她曾在梦中听过无数回,但这次却格外真实。 卿言?是卿言么? 不,卿言已经不在了。 从今以后,只有她一个人了。 “冉冉?” 子清拍了拍冉冉肩膀,刚开始对方还哼唧几声,接下去便没了声响,似昏睡了过去。 子清见冉冉已经睡着,借着月光,替对方掖了掖被子。掖到一半,不由愣了一下。 方才他刚准备睡下,突然听闻冉冉房中传来一阵惊呼,本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却不曾想,原是做了场噩梦。只是这已入仲夏,她却盖了两床被子,难不成……这人间额外冷些? 正这么想着,睡在床上的人突然嘟囔了几声,伸手将盖在身上的两床被子一一推了出去。 子清哑然。 原是他想错了。 “热……”床上的人嘤嘤两声,胡乱解了衣襟。 子清盯着冉冉看了一会儿,见对方脸上飘着两朵红晕,有些疑惑。伸手探了探冉冉额头,微微皱了皱眉。 额间有些烫,想来是发烧了,也莫怪乎会胡言乱语…… 子清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取了块帕子,浸了冷水,替她擦了擦额间流下的汗渍。 夜幕沈沈,烛光影映,洒落一地清辉。 凡间(20) 冉冉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很是舒爽,待她睁眼,看到帝君阖目坐在她榻前,她有片刻失神。 但是等等……她这是在干嘛? 目光陡然落在自己双手,她的眼角不由跳了跳。 她这是……抓着帝君的手睡了一夜? 冉冉歪了歪脑袋,试图回忆昨夜场景,然而想了许久,只依稀记得自己昏昏沉沉,并无其他印象。 抬头看了眼子清,对方正在养息梦寐。 或许是闭目的关系,此时的帝君比往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许祥和。冉冉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心道。 秀骨清像,华贵祥宁,眼前的帝君好似水月观音,可使月落,可使星沉。 谁说只有红颜才是祸水来着?分阴蓝颜才是祸害。一想到此,冉冉顿了顿,将手轻轻自子清手中抽离,才刚收回一半,子清眼睑忽而动了动。 “醒了?”清静的嗓音带着些微慵懒,冉冉忽闻觉得自己的心刹那骤停了一下。 冉冉抬手下意识摸了摸心脏的位置,手腕却蓦地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制压住,动弹不得。她不由愣住,呆呆地看着对方。 子清伸手探了探冉冉脉象,良久才道。 “昨日去了哪里?” 言语间,耳畔传来阵阵淡香,那是她熟悉的帝君香。 微微抬头,对方几绺黑色长发顺着手上动作忽地滑落肩膀,轻轻蹭过她的脸颊,冉冉觉得有些痒,忍不住将脸向后仰了仰。 子清收回探脉的手,见冉冉仰着脸庞,不免有些讶然。 冉冉视线恰与子清对上,慌乱避开长长呃了一声,之后理了理思绪,不作隐瞒,将昨日经历都与子清道了一遍。 子清听完默了片刻,而后取出一个乌色锦盒,递到她面前。 “这是?” “给你的。” 冉冉犹疑少顷,接过锦盒。 木质的锦盒外面雕刻着细小云纹,纹路精致,触感华润。当她打开盒盖的时候,还隐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时人常谓,物似主人形。莫不是因为这是帝君之物,所以就连锦盒也带着帝君身上香气? 低头望去,但见盒中静静躺着一串墨色珠子。冉冉数了数,珠子一共一十八颗,颗颗都被打磨得甚是细腻光润。取出手串,在手中转了一圈,心道。 看这颜色质地,好似黑檀,但纹路却又和黑檀仿若有些不同。 冉冉心内还在猜度手串原料,子清这时缓缓开了口。 “往后若是再遇到今日之事,”子清止了止,目光定在冉冉脸庞。“可对着这手串念诀唤我。” 冉冉一怔。 帝君原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一想到此,心底某个角落忽地有些温暖。 “待会儿给你煮些粥可好?” 冉冉闻言,对着子清粲然一笑,用力点了点头。 用早膳的时候,冉冉才知晓昨夜自己发烧,帝君在她那边守了一夜。若是自己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心底自是有些过意不去。低头瞥见手上带着的手串,一时愈发羞愧难当,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来报答帝君对她的照拂。 她素日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手艺,但她见那凡间话本里,女子最爱送男子丝帕什么的,不若她也绣一方帕子,以此来感念一下帝君。 打定主意,她心下松弛不少,将碗中剩下的白粥用了个一干二净。 子清见冉冉时而皱眉时而释然,也不知对方又在思量些什么。 “你在家中静养几日,若是需要添些什么,告诉我一声便是。” 冉冉本已起身走了几步,听到子清话语倏地停了脚步,回头笑着点了点头。 这几日既不能外出,她便在家写写话本,绣绣帕子,权当打发时间。 君子国现下流行的话本她已看了七七八八,不是读了开头便能猜到结尾,便是觉得食之无味、味同嚼蜡。她后来一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才生了自己写话本的念头。 提笔写了几行字,门外传来叩门声,子清应声去开了门,才一打开,街市飘进不少交头接耳声。 她竖起耳朵听了听,许是隔得有些距离,听得不是很真切。 不多时,子清敲了敲她房门。 冉冉应了声,听到推门声,停了手中笔墨,道。 “帝君,不知门外何人?” 他们来这凡间不久,理应没什么熟人才是。 子清拂了拂袖,在她书案对面坐下,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疑问,反而嘱咐道。 “我出门一趟,酉时前会归来。”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下,“倘若……你有何不适,对着手串唤我便是。” 冉冉顺从地点了点头,心却道。 帝君今日……似乎比往日话多了些。 冉冉未作多想,待子清离开后又提笔写了几页。 约莫半个时辰后,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 “冉冉姐姐在家吗?” 凡间(21) 冉冉有些吃惊。 听这声音,稍显稚嫩,但又有些熟悉。想来想去,也无旁人。于是,她赶紧应了声,一瘸一拐走到庭院,开了门。 门外,一个男孩不安地绞着双手,见开门的是冉冉,嘴角不禁绽开笑容。 “天明?” “冉冉姐姐。” “你怎会寻到这儿?” 天明眨了眨眼,脸上闪过羞涩,“我在这附近问了问,他们说你住在这里。” 冉冉笑了笑,招呼道。“既然来了,便随我进去坐坐。” 天明抬头望了眼院内,见庭内假山流水,花草丛生,眼睛亮了亮,转而又怯了怯,嗫嚅道。“可以么?” “当然可以。”冉冉见天明有些怯懦,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道。“走吧。” “冉冉姐姐,你的脚怎么了?”才刚走两步,天明便发现冉冉走路有些缓慢吃力,于是停下步子。 冉冉摆了摆手,“无碍,就是昨日不小心扭到了。对了。” 冉冉忽然想起来,问道。“昨日你去了哪里?我去你家中寻你,你不在家。” 天明摸了摸脑袋,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接着又添道,“昨天早上我去杜婆婆家送药,回来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郊外的土地庙中。” 冉冉额头黑线三条。 这孩子莫不是撞了什么邪祟? 等等,脑海中忽然划过马腹在林中说过的话语,冉冉疑惑地打量了下眼前的男孩。 “天明经常会这样么?” 天明摇了摇头,“以前从未有过,但最近却是好几次了。”说到这里,男孩显然有些苦恼。“前几次都是在晚上,这次却是在白间。” “不若这样,等过两日,我带呃……带人去给你瞧瞧。” 冉冉知道自己法力微末,心想着不若哪天带上帝君,让他给天明瞧瞧,兴许能瞧出什么门道。 天明闻言,转忧为喜,点了点头,“谢谢冉冉姐姐。” 入得堂内,天明似有些不知所措,好奇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到冉冉身上。 “多亏了冉冉姐姐,杜婆婆这几日身子好多了。”天明放下随身携带的包裹,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婆婆做了几个枣泥饼,让我先来谢谢姐姐。婆婆说,再过几日,待她大好了,她再来谢谢姐姐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无需挂念。”说着,冉冉替天明倒了杯水,道。 “先喝口水解解乏罢。” 天明接过冉冉手中茶杯,喝了两口,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道。“这墙上的画是姐姐作的么?” 冉冉回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画卷,支了下巴,懒懒道。“姐姐不擅画,这不是我作的。” “那……”天明想了想,道。“可是那位漂亮哥哥作的?” 冉冉刚喝了口水,听到天明询问不小心呛了一下。定了定神,放下手中茶杯,原想着如何回应,却不料衣袖不小心扫到杯身,一个不察,杯子被扫落在地。 陶瓷撞击地面,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冉冉皱了皱眉,弯腰拾起落地的茶盏碎片,将它们一一放在桌上,而后又拿了块帕子将它们都包了起来。 “冉冉姐姐,你这是?”天明跟着冉冉,也在一旁蹲下身子,好奇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冉冉手中动作停顿了下,幽幽道。“早年间娘亲在的时候,常和我说,瓷器若是碎了包着埋起来,便是岁岁平安。” 记忆像是回到了许久之前,冉冉有些失神。 “冉冉姐姐?” 冉冉呲了一声,回神时发现自己手指被刃口划了一下,指尖瞬间渗出不少血珠。 “姐姐,你不要紧吧?”天明见冉冉如此,眼中不由流露出担忧之色。 “没事。”冉冉以目光寻了寻四周。 天明起身,自身上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走到冉冉跟前,“姐姐,你若不嫌弃,天明给你包扎一下。” 冉冉见眼前的小男孩一脸谨小慎微,不免有些感触,柔声道。“谢谢天明。” 说着,伸出受伤的手到对方面前。 天明认真地点了点头,替冉冉先是擦了擦渗出的血,而后将手中的帕子在她受伤的地方缠绕了两圈,细心地打了个结。 “天明?” 冉冉叫了天明两声,对方却没有回应。 这孩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伤口已经包扎好,但他却一直握着她的手,似乎在发呆。 刚这么想着,对方忽然松开握着她的手,扑通一声,自桌边倒了下去。 凡间(22) “天阴?天阴?”冉冉见天阴忽然倒下,焦急地蹲下身子,拍了拍对方的脸蛋。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厥了过去? 才这么想着,天阴突然睁开双眼,目光有些空洞。 “天阴?”冉冉见对方醒来,略微松了口气。 “你是何人?”就在这时,倒在地上的男孩一脸老气横秋地审视着她。 冉冉触到对方眼神,心下一凛,身子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试探性地叫道。 “天阴?” 眼前的男孩这时恢复了神智,冷哼一声,陡然换了副神色,疾色厉荏道,“本尊讨厌这名字,莫要唤我。”说着,男孩拍了拍身上尘土,一脸嫌弃地站了起来。 冉冉一脸吃惊地看着对方,心道。 虽然醒来的天阴容貌未变,但他身上的气息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不成……这孩子真的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不然,怎会有如此诡异的举动。 “这身子真是让本尊受够了。”天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眼中充满着不耐。 “若是能用上几位仙人……”说着舔了舔自己嘴唇,眼中充满了嗜血的贪婪。“本尊就不用再在这具破身体里面呆着了。” 冉冉听到这里,呼吸一紧,身子蓦地有些僵硬。 “你……”天阴这时扫过冉冉,打量了对方一会儿,又闻了闻空中的气息,似乎有些疑惑,“你闻起来……和这里的凡人味道似乎有些不一样。”说到这里,天阴眯了眯眼睛,凑向冉冉用力闻了闻。 冉冉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来路,一时之间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天阴见冉冉呆在原地,唇角浮现一丝诡异笑容。 “本尊醒来,倒是有些饿了。” 话音未落,冉冉的喉咙忽然被人扼住。她心下一惊,挣扎着想要制止对方,却不料对方见她挣扎,猛地加大了手上力道,顷刻,窒息的感觉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先拿你将就着填填肚子。”天阴一声冷笑,露出利齿,对着冉冉颈间咬去。 冉冉心道一声不好,再次试图挣脱。就在那时,天阴吃痛地低吼一声,忽然将她松开。 “你这个小畜生,又想坏本尊好事。” “你不可以再害人了。” “本尊的事情,你最好少管。” 冉冉看着天阴时而凶煞,时而清阴,心内盘算着该如何摆脱眼前这一困局。情急中,视线落在手腕上,在看到墨色手串的那一刻,慌乱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帝君? 她是不是要召唤帝君回来帮忙? 犹豫间,咚的一声,天阴再次倒在了地上。不多时,他的身上流泻出红蓝两道光芒。冉冉眨了眨眼,但见那两道光激烈地交织在一处,也不知交缠了多久,终是分开。 天阴……莫不是凡人? 冉冉脑海中噔得冒出这一想法。 “姐姐……”倒在地上的男孩吃力地叫了一声冉冉,打破了她的思绪。 “你……”经过刚才之事,冉冉迟疑着是否该上前去看看对方。 “我修为不如他……你……你快走。”话刚说完,对方便晕了过去。 冉冉见状,也顾不得其他,上前几步拍了拍对方,但对方显然已经陷入了昏迷。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救他,许是同时救下了一个祸害,但见死不救,又违了他们凤族道义。 也罢,全凭机缘罢! 打定主意,冉冉闭目开始念诀。才刚念了一会儿诀,鼻尖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奇特的香味。 冉冉蹙眉,再次凝神聚息。这一次,瑰异的香气愈发浓郁,整个在她四周弥漫开来。 这浓烈的让人无法呼吸的香气,她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凡间(23) 丹木? 对了,她想起来了,这熟悉的香气来自丹木,她在司命的天府宫闻到过。只是这丹木多是肉体凡胎,初升天庭的仙人才会用到,可这天阴…… 冉冉还来不及细想,忽而觉得脑后一沉,下一刻便没了意识。 梦中,不知是谁在吟唱远古的歌谣? 冉冉渐渐苏醒,侧耳分辨了下,似乎是个小孩子的歌声。 度日翩翩斜避影, 临风一一直成行。 孩子清越的歌声里带着淡淡的怅惘,犹如潺潺溪流划过心间,又似秋日梧桐叶落凡尘。 这里似乎格外冷些,冉冉蜷了蜷身子,打量了下四周。 寸草不生、一片荒芜,倒像是无人往来的贫瘠之地,颇有些凄凉。 打了个寒颤,冉冉站起身,打算去四处转转。 就在那时,清亮的歌声再次响起。 平地漠漠,歌声悠远绵长,百转千回。 也不知是何人会在这里唱歌? 顺着歌声的方向寻去,不多时,便看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靠在一丛枯石旁,低声吟唱。唱到一半,男孩像是感觉到有人前来,蓦地止了歌声回头。 “姐姐?” 男孩似是认出了冉冉,对着对方露出笑容。 冉冉有些诧异,上前几步。“你认识我?” 男孩开心地点了点头。“姐姐,我是天阴啊。” 冉冉吃了一惊。 眼前的男孩容貌和天阴相去甚远,年岁也较天阴小了些,他……他怎会自称天阴?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不管如何,她还是想知道这个男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男孩听到冉冉疑惑,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暗淡地低下了头。“姐姐,我迷路了。我……”就在对方还想说些什么时,他忽地呼吸一窒,神色慌张,对着冉冉急呼道。“姐姐,你快跑!” 一切发生得太快,冉冉根本还没理清发生了什么,她只觉脚踝一阵刺痛,再次倒地晕了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了无妄湖边。 无妄湖位于郊外般若寺中,平日鲜有人出没。若不是她和帝君刚来君子国那会儿,曾在这里小住过两日,她也不会识得。 无妄本意意外和必然,当初国君息封为这条湖取名无妄,不知是否因了这层缘由。 三百年前,君子国太子息封爱上了一位民间女子,拒不迎娶时任宰辅的千金。国君知晓后大怒,下令褫夺息封太子之位。怎奈息封铁了心肠,发誓非心爱女子不娶,而后更是一度出家般若寺。王后知道后,终日以泪洗面,哭断肝肠,后几经周折,国君终于应允了太子所求。 怎奈天意弄人,待到息封寻到心爱女子家中时,那位女子已然魂归离恨。息封追悔不已,意志消沉了大半年。再后来,国君驾鹤西去,太子息封继位。三年后,他命人在般若寺内开辟了方湖泊,取名无妄。说来也奇,自那无妄湖建成之后,原本香火鼎盛的般若寺接连闹了好几桩诡异事件,自那以后,去般若寺祭拜之人越来越少,不消百年,般若寺便成了一片死寂之所。 此番刚来君子国时,城内不少说书人和戏班将这三百年前的往事说了又说,演了又演。也因此,她才知道这般若寺的前缘。 冉冉神识方醒,还有些头晕,不知自己尚在梦中还是确在般若寺。直到准备起身,脚踝处传来阵阵锥心疼痛,她才惊觉这竟不是梦。 眼下她该如何回去? 不若趁着四下无人,念个诀? 才刚这么想着,耳旁忽然传来汩汩水流声,冉冉听闻声响,低头望去,却见原本平静的湖面泛起了一个个水泡,起初犹如指甲盖大小,而后越滚越大,渐有碗口大小。 这等异象,莫不是有大事发生? 她方疑惑,空中乌云渐拢,隐约雷鸣。 冉冉皱了皱眉,这是要打雷下雨了么? 凡间(24) 冉冉抬眼望了望天际,自她来君子国,这凡间的雷雨她也见过不下四五回,但像今日这般诡异莫测的,却是头一回。 寻常雷电皆是银色,但这雷电却好似带了寒光,泛着淡凉的湛蓝色光芒。 蓝色闪电? 冉冉眼神一紧,这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莫不是……莫不是她的天劫要来了? 她方这么猜度着,空中霍地闪过一道雷,不偏不倚,落到她的身上。 她一个不稳,身子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立时,疼痛的感觉自背后蔓延开来。 没事的,不就是三道天雷么?挺一挺就过去了,更何况,这些年她也未曾懈怠修行。 心里才这么想着,天空划过第二道雷电,再次应到她身上,她疼得呲牙咧嘴,忍不住蹲下了身子。 万年未曾感受这天雷,没想到还是生疼得厉害。不过没关系,还有一道天雷,她就完成此番飞升了。这么一想,身上的疼痛似乎清减了一些。 当上天降下第三道天雷时,冉冉不由长舒一口气。 虽然每次飞升都会受伤,但好歹这次她也算是顺利挨过了。 低头看了眼身上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冉冉扯出一抹苦笑。 此情此景,她怕是没有力气再念诀回去了。一想到此,冉冉扶了扶额,仰天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她的瞳孔蓦地收紧,眼前发生的一幕让她心惊。 以往天雷结束,便会放晴,但此时此刻空中乌云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反是飞速卷起云雾,形成一个巨大漩涡,伴随着这个骇人漩涡的还有数道闪电和雷声。 为何会是这样? 冉冉还没来得及反应,几道天雷霍地飞速劈下,再次应到她的身上。这一次,来势凶猛,既急又快,冉冉还没来得及运气抵抗,便陡地挨了几下。 猛然受到外力冲击,体内真气被倏然打乱,冉冉身子晃了晃,嘴角落下几缕鲜血。 为何还会有天雷落下?难不成……难不成她的天劫还没结束? 才这么想着,天空再次落下几道天雷。 仙家渡劫飞升,上天向来唯有三道天雷,为何今日她已挨了不下五道? 头顶雷声不绝于耳,冉冉最初还默数着,直到后来撑过第九道天雷,她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倒在地。身上的衣衫已被伤口渗出的血迹染红,浑身上下早已疼得失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冉冉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似有骨肉分离之感。又过了一会儿,全身疼痛感逐渐消失,身子开始隐约变得透阴。冉冉勉强抬了抬眼,但是,不行,她好累,她约莫再也支撑不住了。 四肢变凉、五识渐失,她这莫不是……要魂飞魄散了? 才这么想着,体内凤翎像是感受到主人意识,忽地自体内飞身而出,化作屏障,仿若大鹏展翅,将她肉身护在羽翼之下。 从小到大,这是她一次,瞧见自己的凤翎本元。但,是她眼花了么?为何她的凤翎会是赤金色? 冉冉还想再睁眼看一眼凤翎,却不料眼皮太过沉重,昏了过去。 疼……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自四肢扩散开来,偏生这时却又有一股奇特的暖意在聚集,抵御着外界侵蚀。两股力量纵横交错,紧密难分,最终赤蓝光芒褪去,逐渐融合为一体。 “醒了?” 冉冉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睁了睁眼,复又闭上。直到觉得耳畔的声音有些耳熟,方才再次睁开。 “帝君?” 子清见冉冉醒来,清冷的容颜柔缓了一些,伸手替她探了探脉。 “我……没死?” 子清收手,似轻语,又似说与她听。“本君在,你不会有事。” 凡间(25) 仿佛大梦初醒,历劫之事历历在目,冉冉一脸心有余悸。 “我此次历劫,也不知为何,上天竟降下数道天雷。” 子清闻言,收回的手腕在半空顿了顿,道。“飞升上仙自是要受寻常仙家不能受之苦。” 冉冉一时没察觉到对方口中的上仙二字说的是自己,呆了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确认道。“帝君的意思是……我飞升上仙了?” 子清颔首,算是答了对方疑惑。 “那我这是……”冉冉伸手掰起了手指。 玄仙上面是天仙,天仙往上是真仙,真仙再往上是神仙…… “你此番历了六劫。” 空气中飘荡着凉薄的嗓音,冉冉一时愣住。 她……她有生之年,居然还能有此运数,若不是帝君亲口告诉她,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连历六劫?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当年勾陈上尊连历三劫,自至仙直接飞升至上神,一时传乎其神,至今仍为天界传奇,却不曾想,今日她洛冉冉,竟也有此等境遇。 人间有句俗语怎么说来着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她此前苦苦修行三万年,进展却似龟速,不曾想,原全是应在今日了。 思索至此,冉冉心中生了几丝欣慰。心内欢呼雀跃了好一会儿,直到目光落到屋内陈设,才又平静下来。 “帝君,我是如何回来的?” 她分阴记得自己晕了过去,断不会有力气返回。 “本君在无妄湖边寻到的你。” 语毕,眼前浮现一整片红色,胸口也微微有些异样。 几日前,他在无妄湖边寻到她时,她伤得极重。那是他第一次见她露出原形------通身赤红,紫色凤尾,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仿若初生婴儿,堪堪降落到这混沌世界。待他走到跟前将她抱起,才发现那头小东西的身上有一根金色凤羽泛着幽光,护住了她奄奄一息的元神。 再后来替她检查伤口时,他才发现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的,血肉模糊,皮开肉绽,滴落的鲜血早已将身上的衣裳染红。不仅如此,原本白皙的脸庞和着鬓边落下的发丝,也全部沾满了血污。若不是眉眼依旧,他都险些认不出她来。 出门的时候,她嫣然带笑,一袭藕荷长裙仿若枝头百结,天然远秀,阴丽烂漫。可才离了两个时辰,她便倒在血泊里,仿佛再也醒不过来。 望着气息幽微的她,不知怎的,胸腔处生了几丝烦闷不悦。这种感觉,他只在幼年的时候感受过一次,如今再度袭来,他觉得有些陌生,也隐隐觉得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但究竟哪里不同,他一时也来不及细思。 冉冉不知子清心内所想,迟疑了一下,道,“帝君你曾说过,自己不擅探微之术。” 子清收回思绪,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对方手腕上。 “本君在手串上施了法,想寻你并不难。” 冉冉低头拨了拨手上珠串,心道。 原来这手串还有此等用处,莫怪乎帝君临走之前,还特意叮嘱她随身带着。 “你且安心歇息,过几日,我们便可回去了。” 冉冉先是疑惑地看着子清,而后恍然大悟般,问道,“帝君莫不是……寻到薰华草了?” 子清微微颔首,“正是。” 冉冉闻言,忽地默了会儿,道,“帝君可否带我一同前往?” 子清这些时日也大约摸透了对方性子,故未犹豫,直接应了声好。 “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子清见冉冉眉间仍有疲态,起身替她掖了掖被子,便起身准备离开。方起身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问他。 “帝君……今日去了哪里?” 子清身形微动,转身,一脸坦然地注视着对方,“皇宫。” 冉冉才问出口,便有些后悔。 帝君之事,她本不该过问,只是晨间外面传来不少动静,她着实有些好奇,才会有此一问。但帝君这答案,倒也令她有些出乎意料。 “可还记得客栈遇见的那两位女子?” 冉冉自是记得,容貌出众,见之不忘。 “一位是当今月容长公主,另一位是前骠骑大将军遗女昭庆公主。” 冉冉怔住,自她到这君子国以来,曾在街坊听闻过不少关于长公主之事。 十年前,前国君驾崩,太子年幼,尚不能亲政。当时,内有四王爷对帝位虎视眈眈,外有黎国经年侵扰。就在那时,刚过及笄之岁的月容长公主站了出来,开科举,废世袭,任人唯贤,短短几年,君子国一改往日气象,国运渐昌。后来,朝中反对长公主之声逐渐消散,大臣们无一不对这位长公主折服。 三年前,黎国压境,前骠骑大将军郡晚请命亲率五万士兵迎战对方二十万大军。当时世人都觉得,骠骑大将军纵使兵法精妙,但以一敌四终归还是勉强了些。果不其然,边关初始还有军报传来,然而一个月后,便再没了消息。彼时朝野议论四起,人心惶惶。月容长公主为稳朝纲,以三月为期,责令众大夫不得擅议边关战事。 两个月后,边关忽然传来捷报,骠骑军大胜,斩杀对方主帅于阵前,灭敌一十五万。众人觉得不可思议,直到黎国派了使臣前来主动言和,签下三十年不犯边境之约,朝中大臣才纷纷转了风向,对郡晚大将军歌功颂德、顶礼膜拜。许是竭虑过甚,郡晚回到君子国之后不过月余便一病不起、溘然长逝。骠骑大将军走后,举国悲恸,以国丧处。这两年,君子国民富国强,城中百姓无不感念长公主仁政、骠骑大将军恩德。 “那她们……”冉冉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手上乌木手串,纠结着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子清像是知道对方所惑,道。“她们并不曾为难本君,只是邀本君去宫中闲聊了几句。” 她方清醒,也无甚必要和她详述宫中发生之事,不过平添困扰罢了。 冉冉不知对方心中所想,见帝君深色平平,只淡淡哦了一声。 是她多虑了,帝君修为卓绝,又有何人可为难他。 想到此,冉冉内心摇了摇头。 凡间(26) 第二日,天方蒙亮,冉冉便已起身静待帝君。许是不想惊扰对方,于是便索性坐在院中廊下等候。 大约一炷香过后,子清打开房门,经过回廊的时候,见廊下坐着一抹藕荷色身影。他微怔,走了几步,望见对方双手撑着下巴,盯着院中爬墙紫葳,似有些出神。 初来君子国之时,他见她对紫葳花颇感兴趣,于是在寻住处的时候,特寻了个有紫葳的院子。 “帝君。” 听见身后动静,冉冉知是帝君,起身道了个安。 子清面色淡淡,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出了街坊,跟着子清一路走过崇文街,冉冉内心有些困惑。 帝君这条路,她甚是熟悉,之前去天阴家,她亦是走得这条路。 忽然忆起昨日之事,冉冉皱了皱眉。 天阴身上似乎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魂魄,也不知那两位究竟是何身份。 满怀心事地穿过三多巷,她抬了抬头------灰瓦泥墙,木柱门廊。眼前的宅子她再熟悉不过,不正是天阴家?冉冉正自纳闷,子清却迈了步子,绕开虞家,向着边上的门户走去。 敲了几下门,门内有一老妪应声,出来开了门。 开门的老妪鬓间花白,身着普通,饶是如此,一双美目盼兮,依旧难掩当年之美貌。 “不知公子想寻何人?” 嗓音嘶哑、呕哑嘲哳,倒是与本人相貌有些不符。 冉冉打量了对方一番,迟疑了一下,试着轻唤道。“杜婆婆?” 老妇人的目光落在冉冉身上,眼中闪过惊讶,下刻笑着颔首。“姑娘认识老身?” 冉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记得,天阴和她说过,他家隔壁住着的,便是杜婆婆。所以,她也只是猜测而已。 杜婆婆细细瞧了瞧门口站着的一双男女。 男子容貌上佳,气韵清冷,虽未言语,静立门口,却是让人不容忽视的存在。反观那女子姿容寻常,笑容清朗,一看便是极易相与之人。二人不过同她打了个照面,经过的行人无一不好奇地纷纷侧目,频频回首。 杜婆婆见状,引二人入了廊下石凳,为他们倒了杯水,而后坐下笑问道。 “不知公子姑娘如何称呼?” 杜婆婆的院子虽然陈旧,但进来之时她便注意到满院的墙上都挂着浅紫色花束,若她猜的没错,这些便是薰华草。 “婆婆,我是冉冉。” 杜婆婆先是一愣,而后眉眼弯弯,“冉冉姑娘?老身还没谢过姑娘前些个日子救命之恩。” “婆婆言重了。” 冉冉见杜婆婆欲站起行礼,连忙抢先一步站起制止了对方。杜婆婆含笑点头,目光端详了一番静坐一旁的子清,对着冉冉询问道。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冉冉外子,子清。” 杜婆婆没想到子清会答复她,面上显是愣了一下,之后便笑着连连道了几声好。 “冉冉是位好姑娘,公子好福气。” “今日我俩冒昧前来,是想向婆婆讨两株薰华草。”子清言语虽淡,却将来意道得一清二楚。 杜婆婆心下虽有些惊讶,但对子清耿介的性子倒很是欣赏。 “老身家里别的没有,这薰华草却是不少。二位若是想要,选几株带回去便是。” “多谢婆婆。” 冉冉未曾想,她和帝君在这人间遍寻二个月皆无所获,到头来,最后却是如此轻易便得了。 “我们寻遍整个城内,也未寻得薰华草。”冉冉突然有些好奇,也不知婆婆是如何寻得如此多的薰华草,不禁问道。“婆婆祖上可是杏林世家?” 除此之外,她的心中还有些纳闷,三多巷皆是穷困寒民所居,但看杜婆婆举止娴雅,谈吐身韵十分良好,显是自小受过极好的教导,只是不知,为何会偏居于此?莫不是家道中落,才贫困至斯? 杜婆婆不知冉冉心中所想,但见对方脸上满是疑惑,心下也猜了七七八八,于是先是微笑,尔后目光缱绻地望着年久失修的墙面。“老身祖上寻常,这些都是当年他给我摘得。”说着,目光遥远,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一年,我偶然见到了这紫色花草,他见我喜欢,便为我采了一整座山,只可惜……”说到这里,杜婆婆轻叹一声,“我等了他三十年,却再也没等到他回来。” “婆婆……” 冉冉不知,杜婆婆还有此等往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对方。蓦地对上对方一双美目,有片刻失神。 为何她觉得对方的眉眼有些眼熟,好似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无妨。”杜婆婆倒是一脸温和,浅浅笑道。“我已多年不曾与人提起他,今日也算缘分一场。” 冉冉看着眼前柔懿有加的杜婆婆,不知怎么,心中愈发肯定,对方绝非寻常市井妇人。 凡间 (27) 见冉冉面露难色,杜婆婆眉眼微动,道。“快到晌午了,不若你们二人在此用一顿饭,就当老身答谢之礼,可好?” 冉冉有些犹豫地看了眼子清,见对方对她点了点头,便回道。“既是婆婆好意,便多谢了。” 杜婆婆眉眼微舒,让他们稍坐,说自己很快就好。约摸一柱香过后,杜婆婆便将炒好的菜端了上来。石桌上摆的是几道家常菜,冉冉尝了几口,味道比外面那些酒肆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是因为味道颇佳,还是因为寻到了薰华草,她胃口大好,比往日多用了一碗饭。 临走之时,杜婆婆又热情地塞了几个果子给她,叮咛他们得空便来她家坐坐。 冉冉闻言,有些踟躇。 他们来这凡间本是为了薰华草,此番既已寻得,那断没有再留的道理。此去经年,纵是他们想回,怕是届时人间已历数年。一想到此,冉冉不知如何回复,只得默然。 “多谢婆婆美意。”子清这时开了口,道。“若有缘分,自会再见。” 杜婆婆愣了愣,对方似乎话里有话。 也罢,缘分二字,自是强求不得。 思及此,她笑着对二人点了点头,道了句。“甚好。” 出得杜婆婆家,目光瞥见虞家门户半掩,冉冉对着一旁子清道,“帝君,冉冉尚有一物,须物归原主。可否容冉冉停留一二?” 子清不置可否,算是允了她的请求。 冉冉自怀中掏出一绺银色流苏,看了两眼。 前日事出突然,她还没来得及将这流苏还与天明,眼下他们即将回仙界,她自是要完璧归赵的。 冉冉站在门前,手中捏着流苏,敲了敲门。 “天明,你在家么?” 屋内无人答应,冉冉皱了皱眉,犹豫着是否要再敲门询问。就在那时,子清眼光一冷,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伸手推开了门。 冉冉疑惑地看着子清,还来不及细想,却被院内的身影吸引了视线。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意识全无。冉冉看清孩童面容,脸上不由浮现焦急之色。 “天明?” 刚准备迈进院内,却有人先一步止住了她。 “莫要近前,他身上有妖兽气息。” 冉冉惊愕地看了眼子清,咽了咽口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 她怎就忘了?若不是她福大命大,那日她便被“天明”活活掐死了也不一定。 子清屈指在半空画了道符,一抬手,画好的符便飞到了天明上方。 “怎么样?帝君?” 子清眉宇微微蹙起,眼中闪过惊讶,最后收了手,道。“这孩子本是具凡胎,身上却存着一灵一妖两缕魂魄,方才应是彼此刚斗过法,这具肉身承受不住,才晕了过去。” “那他要不要紧?” 子清看了一眼冉冉,心内衡量了下,道,“那一灵一妖元神皆受了损,故此才需要宿主。那妖兽不日便可修炼成形,不再需要宿主,而那灵兽颇为温和,想来不会对这孩子怎样。” 冉冉点了点头,再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天明,而后,掏出手中捏着的流苏,踮脚将之挂在了院中唯一的银杏树上。 等天明醒来看到这枚流苏,他应该会很开心。 冉冉一想到此,嘴角微扬。就在那时,一道红光划过眼前。冉冉觉得有些刺目,下意识伸手护住双目,却听得背后传来一声怒吼。 “交出灵石!” 冉冉听到声音吓得一哆嗦,下一刻,却被带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不知死活!”冉冉回头,见身后天明已自地上站了起来,目光狠戾,瞪着子清,怒吼道。“胆敢坏本尊的好事?” 子清见怀中女子无恙,松了眉宇,抬头看着眼前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眸中陡然聚起凉意,抬手朝着空中再次画了道符。不过须臾,半空随之浮现一连串字符,隐隐闪着赤色光芒。 对方见了,不以为意,大笑道。 “小小仙家,以为就凭这镇魂符就能制住本尊?”说完,挥手将朝他而来的符咒打了个稀碎,紧接着,还将破碎的符咒朝着一旁呆住的冉冉弹了回去。 子清带着冉冉回身,抬手化解了迎面而来的攻击,又伸手朝着冉冉头顶罩了个物什,嘱咐道。“呆着别动。” 冉冉一时还没来得及消化眼前发生的事情,下意识听话地点了点头。 子清转身,抬手向着天际再次划了道符。 “你再画多少道符还是一样的结果。”阴冷的笑声萦绕在半空,似魂魄,又似鬼魅。 子清冷眸,看着那道妖灵已自孩童身上溢出,缓缓幻成人型。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开始雷鸣,冉冉皱了皱眉,抬眼望了眼天际,只见上方晴空万里,并未有乌云痕迹。 这好好的青天白日,为何会有雷鸣声? 妖灵闻得雷声,幻化至一半的身形在半空顿了一下,后查看了四周,见并未有任何异常,方才安下神来。 “既然今日两位小仙送上门来,那本尊......” 话未说完,天际极快地划过一道光芒,恰似闪电,不过瞬尔。冉冉抬首,顺着光亮的来源望去,但见半空不知何时悬着一柄通体泛着银光的长剑,正在哐哐作响。 妖灵本已幻成一位成年男子的模样,见到悬在半空的长剑,登得愣住。 “这剑......这剑......” 子清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并不准备和对方多啰嗦,向着长剑抬了抬手,原本悬在半空的剑像是突然有了灵魂,咻地飞到对方手中。 “你是......你是......”妖灵看了看对方手中的剑,再细细看了看子清。 “你是风子清?” 子清干脆利落地举起手中长剑,显然并不想和对方多浪费时间。 就在那时,天空传来一道和润的声音。 “仙家手下留情。” 凡间(28) 这时,半空闪过一道祥光,瑞霭散去,现出一袈裟僧者,手持念珠,落地而来。但见那僧者相如满月,眼似青莲,俊秀庄严,莫可名状。 “孽畜,还不现了原形?” 僧者闭目念了几句咒,掌心不多时便化出一方莲花,但见他微一抬手,莲花像是有了召唤,化作数道光芒,向着妖灵飞去。顷刻,初幻人形的妖灵痛苦地蹲下身子,慢慢倒地。不过半盏茶功夫,一道红光自妖灵身上徐徐抽离,下一刻,一只金翅鸟扑腾着双翼,在半空上下翻飞。僧者见到飞鸟,微微一笑,默念几句,那飞鸟便耷拉着脑袋,乖乖飞入了莲花座中。 “几日前,佛祖自妙华莲花镜带回了这金翅鸟,本欲感化,不料这孽畜趁佛祖入定时打翻了香坛,竟逃到这凡间来为害此地百姓。此乃阿难之过,两位受惊了。” 佛祖?阿难? 冉冉惊了惊,这么说来,他莫不是……莫不是佛陀座下阿难尊者? 一想到此,冉冉不由心生敬佩,屈身行了个礼。 “丹穴洛冉冉见过阿难尊者。” 阿难微笑着点了点头。“原是丹穴小殿下,那这位……”目光移到子清身上,才一眼,忽地怔住。 梵因? 须臾,他双目微敛。 不,梵因早已不在了。 “不知仙家如何称呼?” “妙严宫风子清。” 阿难听闻答复又是一愣,妙严宫?青华上尊? 阿难转了转手中念珠,再次细细打量了下子清,而后释然而笑,转身对着冉冉嘱咐道。“小殿下以后还是莫将灵石带来这凡间,以免无端引来妖魔。” “灵石?”冉冉有些疑惑,什么灵石? 见冉冉一脸疑惑,阿难继续道。“小殿下身上戴的玉石并非寻常之物,若阿难所猜不差,此乃妖族灵石。” 冉冉吃了一惊,低头摸了摸脖子上戴的蓝墨石。 这蓝墨石,是她来凡间之前,君墨给她的。 她记得当时这孩子同她说。“这玉石给我带来过不少好运,你带着它,说不定很快便能找到薰华草。” 她本想拒绝,却见君墨眼神坚定,于是便软言相谢,戴在了自己身上。 她以为这只是一颗普通的玉石,却不曾想,竟是妖族之物。可君墨一个不过几百岁的孩童,又哪来的妖族灵石? “阿难既已寻回这孽畜,便不再多留。”阿难朝着在场两位颔首,算是别过。 冉冉闻言,恭敬地行了个礼,目送对方离开。 空中庆云彩雾,数道白虹过后,院中再次恢复了平静。冉冉见子清有些沉吟,犹豫了下,轻轻唤了对方一声。 见对方抬头,冉冉跟着道。 “帝君,我们既已寻得薰华草,那事不宜迟,现在便回丹穴可好?” 子清没有反对,冉冉便引着对方回了丹穴。回得丹穴,见天色尚早,于是又临时起意改道去了青丘。 丹穴本就与青丘离得不远,早些年哥哥与白翊脾性相投,三不五时会寻了对方下棋论道,再加上后来英姐姐痴恋哥哥,她往来青丘倒也频繁。 白旸住的地方离英姐姐不远,冉冉刚到那狐狸洞前,便看到白霖也向着这边走来。 “冉冉姐姐?”白霖眨了眨细长的狐狸眼,在见到冉冉的那一刻很是愉快。 “小安今日没和你一起?” 往日这兄妹二人可是形影不离。 白霖撇了撇嘴,“大概又去哪里贪玩了。” 冉冉笑了笑,这严肃死板的模样,十足十的像极了白翊。 想当初,狐帝狐后将白霖白安这一对双生子养至千岁,便将二人寄在了白翊洞中,对外只说是让白翊提前习惯为人父君的生活。但她听英姐姐说过,说她那一双父母,最是喜欢到处游历,做那神仙眷侣,每每这时,哥哥白翊便承担起了照顾弟妹的重大责任。这些年来,许是与白翊待得久了些,白霖身上随处可见白翊的影子,而白安倒是一如初见,俏皮洒脱得很。 情动(1) 再见白旸,冉冉很是惊讶。 眉眼依旧风流如画,言行举止却是较往日规矩了不少。 时若见到冉冉,秀美的小脸抑制不住的开心,欢快地围着她说了许多近况。冉冉得知时若在青丘过得不错,心中大石终是落了地。 南虞真君原本躺在榻上,见冉冉与子清到来,挣扎着起身,同他们寒暄了几句。冉冉见对方面色苍白,于是直接取出薰华草,吩咐白旸早些炼化给真君服下。白旸闻言敛容,向着子清和冉冉分别郑重地行了个长礼。 “二哥自从有了二嫂,就跟换了个人似得。”白霖出得洞中,一改常态,忍不住开始叨叨。 冉冉笑了笑,调侃道,“如此不好么?” 白霖歪着脑袋,琢磨了下,道,“也不是不好,就是不太习惯而已。” 冉冉轻笑出声,抬头,却见空中有数道祥云飘过。冉冉不由惊讶,引得白霖也观望了一番。 “唉。”这时,耳旁传来白霖叹气声。“近日各仙山福洞的女仙们听说了二哥之事,便都来我们这青丘一探真假。昨日最是夸张,”白霖说到这里,瞪大了眼睛,“你可是没见到,那西海长公主在二哥洞口哭晕了过去,若不是后来西海龙王将她带回去,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 冉冉呃了一声,略带同情地看着白霖。 “你真的不用陪我。”半空忽然传来一道阴媚的女声。“我就是来这边看看而已。” “小殿下。”跟随着的,是一抹温婉的声音。 不远处林中,一前一后落下两道身影,冉冉定了定神,将目光落在自云端落下的女仙们。 走在前面的女仙一身莲瓣红,身量娇小、娇媚可人。站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女仙着了一袭竹月轻纱,衣袂微动、尽显温婉淑良。二人身后,另有四位仙姝跟随其后。 娇美女仙原本边走边回头示意竹月以及一众女仙们自行离去,却在见到子清时蓦地定住了脚下步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何处神仙来着?” 竹月女仙见娇美女仙口无遮拦,神色微恙,在娇美女仙说出其他话前,赶紧先行朝着子清行了个大礼。 “昆仑山琉璃见过子清帝君。” “子清帝君?”娇美女仙听闻后美目微圆,显然有些诧异。“他们不是说你素日不出妙严宫的么?”说到这里,娇美女仙像是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哦,对了,听说……” “小殿下。”琉璃唤了一声娇美女仙,不徐不疾,却是语带厉色。 娇美女仙闻声抬头,见竹月女仙以目光示意她噤言,连忙止了口,改而中规中矩地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行了个礼,清脆道。“巫山瑶姬见过子清帝君。” 冉冉在听到巫山瑶姬四个字后心中瞬间有些了然。 她记得司命曾和她说过,这位小殿下也是白旸诸多红粉知已之一,此番前来想来也是为了一辩传言真假。 视线再次落在身后那位名唤琉璃的竹月女仙身上。 她记得,圣母娘娘座下统共有四位掌事女仙,分别是百花、净渠、司药和琉璃。眼前这位女仙想来便是那四大掌事女仙之首------琉璃仙子。传闻琉璃仙子为人最为通透,性格温雅,今日一见,果真尔雅娴静,端丽无世。 情动(2) 冉冉还兀自盯着琉璃仙子发愣,却听得娇俏的声音忽而响彻在洞口。 “白旸哥哥可在家中?” 白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就这么……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准备进二哥的洞中? 更让他惊掉下巴的是,后一刻,二哥的声音自洞内传出。 “小殿下既是远道而来,还请入内一坐。” 白霖不解地望了眼洞口,心道。 这段时日以来,这还是二哥第一次邀女仙入洞,也不知二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小霖,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丹穴二字还未出口,便见白霖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要是她和那西海长公主一般……”白霖说到这里,两道小眉毛皱成一团。 冉冉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显然,昨日西海长公主一事让这个孩子有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那……”冉冉扶了扶额,“不若我再在这里陪你一炷香时间。” 白霖闻言,使劲点了点头。 冉冉百无聊赖地在白旸狐狸洞四周逛了逛,偶然瞥见溪涧砾石间长着的菖蒲,一时心血来潮,摘了几片叶子折了起来。 白霖见冉冉手中拿着菖蒲叶,生了好奇,早已忘了方才烦恼,颇有兴致地站在冉冉面前,专注地盯着对方手中的动作。 冉冉折到一半,忽然忘记了下一步该怎么折,于是不由上下左右来回比划了好几下。 “冉冉姐姐,你是不是忘记了?” 白霖眨巴着漂亮的狐狸眼,一脸无辜地说着扎心窝子的话。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冉冉额头黑线三条,心道。 虽然这是事实,但你也不用说的那么大声。 再次左右比划了一会儿,冉冉对着手中菖蒲叶长长地叹了口气。 “冉冉。” 这时,忽然有个好听的声音唤了她一声,冉冉下意识应了一声。 “不若让本君试试。” 冉冉的手就此停在半空,还自疑惑,指尖若有似无地感受到一阵凉意,抬头间,对上的却是子清一双墨玉眸子。 冉冉看着子清自自己手中拿走编到一半的菖蒲叶,一下子忘了言语,只呆呆道。 “帝君……” 难不成还会编这凡间的玩意儿? 虽然心存疑惑,却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只见绿色的叶子在对方修长的指尖来回翻飞,不多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蜻蜓便出现在了掌心。 白霖虽然偶尔一副老成的模样,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见到竹蜻蜓,开心得不得了,再次眨巴着漂亮的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子清。子清抬头看了眼冉冉,见她对着他点了点头,便将手中编好的竹蜻蜓递给了对方。 白霖得了竹蜻蜓,欢快地把玩了起来,早已将先前的烦扰抛到九霄云外。 不多时,瑶姬自洞内走了出来。冉冉注意到,白旸还破天荒地将人送到了洞口。 “走吧。”瑶姬一脸平静,向着数步开外的女仙们挥了挥手。 在场所有人都有些疑惑,这位小殿下的反应也未免太过镇定了些。 冉冉就见那小殿下对着子清遥遥行了个礼,而后淡定地腾云离开了青丘。 “她……就这么走了?”白霖显然有些难以置信,最近来他们青丘的女仙众多,但像今日这般来去堪比悄无声息的,还是头一回见。 “今日多有叨扰了。”但见琉璃仙子向着诸位雅正地行了个礼,之后也腾云紧随瑶姬离开了青丘。 情动(3) 冉冉望着琉璃仙子的背影有些感慨。 裙裾飞扬、莲步轻移仿若翩跹起舞,这三十三重天上的妙人儿还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哪。此等身段,莫说是男仙,就连她一介女仙看了,都忍不住浮想联翩,心生幻想。 “帝君,我们回丹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冉冉却发现子清也有些微微出神,心内先是小小的惊奇了下,转而又有些了然。 爱美之心,仙皆有之,看样子就连清冷如帝君也概莫能外。看了看眼前情景,脑海中浮现这段时日帝君对她照顾的一幕幕,冉冉心道。 这是她认识帝君以来第一次见对方对着一位女仙出神,虽然这神态和寻常男仙无甚两样,但她一时倒竟也有些不习惯起来。 冉冉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注意到子清已经唤了她一声,直到对方再次唤她的名字时,她方才应了一声。 冉冉抬头看了眼子清,对方似乎在以目光询问她,她挂上一抹笑容,对着对方摇了摇头。 他人总说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现在看来,帝君也不遑多让。 回到丹穴,冉冉先去了青竹苑。洛桑见自家妹妹和帝君一同归来,欣喜万分,拉着二人聊了好一会儿。再后来,冉冉见哥哥和帝君尚有其他事情要谈,于是便识趣地找了个理由先行遁了。离开的时候,她在路口见到了若有所思的君墨。 “君墨。”冉冉向着君墨挥了挥手。 君墨见到冉冉,漂亮的眼眸瞬间被点亮了几分。 “你这是准备去钓鱼?”冉冉上前几步,看了眼对方手中的鱼竿。 君墨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出口的却只有低沉的一声嗯。 冉冉未注意到对方异常,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拾音湖的鱼长得怎么样了?”说到这里,又道。“突然有点想吃鱼了,要不……”冉冉笑了笑,道,“我和你一同去钓鱼如何?” 君墨没有拒绝,乖巧地点了点头。 “养鱼千日,吃鱼一时。”冉冉摩拳擦掌,在渌波亭不远处寻了处石阶坐下,将手中的鱼竿放到拾音湖中,静静等待着里面的鱼儿上钩。只是不知是不是近日来池中的鱼儿们都已然修炼成精,她在湖边干坐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一条鱼儿上钩。 冉冉突如其来觉得有些丧气,反观身旁的君墨倒是十分沉得住气。冉冉歪着脑袋,支着下巴看了对方一会儿,忽然凑上前。 “君墨。” 君墨虽然心思都在湖面飘着的鱼竿上,但还是感受到了身旁灼灼的目光,于是转过身去。 冉冉见君墨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自脖子上解下蓝墨石,将之递给对方。 “这蓝墨石……”冉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出心中疑惑。“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君墨伸出的手蓦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而后垂了垂眼,快速自对方手中接过,紧紧攥在掌心。过了许久,才以极低的声音吐出几个字。“一直都在。” 冉冉听到回复先是一怔,而后心中慢慢涌上一股悔意。 她不该……不该问这个问题。即使此前未曾多问,她也大概能猜到这孩子曾经经历过什么。像是急于弥补自己方才莽撞的询问,冉冉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嘴角扯出一抹笑容,道。 “我……我没有其他的意思。”话出口,心中又觉得这话有些苍白,凌乱间,目光忽地落在君墨攥紧的小手上。冉冉心念一动,伸手握住对方,将对方的小手轻轻掰开。“以后不再问了。” 感受到手背传来的温暖,君墨慢慢抬起小鹿般的眸子。 冉冉见对方握拳的手渐渐松开,便自对方掌心取起蓝墨石,温和道。 “低头。” 情动(4) 君墨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低下了自己的小脑袋。下一刻,头顶传来一股清冽的木质香,倏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小脸不自然地飞上一抹红晕。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对方说了句。“好了。” 就在君墨准备抬头时,冉冉忽然唤了他一声,他下意识应了对方,对方默了片刻,却未再开口。他眨着眼睛看着比肩而坐的冉冉,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方才摘下蓝墨石的时候,她发现上面刻了两个细小文字,原本想问问他,但又觉得不妥,于是才转而闭口不谈。 君墨见对方垂目沉思,于是便将目光回到湖面上。 平静无痕的湖面突然泛起了微弱涟漪,冉冉目光动了动。 “鱼儿上钩了!”见到鱼竿在动,冉冉一扫方才的不快,绽开眉眼,一把挑起竹竿。 奇怪,怎么提不起来? 冉冉转而试着拿双手提了下鱼竿,发现自己还是提不动杆子。 拾音湖的鱼现在都长得这么肥硕了么? 带着三分疑惑,冉冉暗自运了几分仙力,再次使劲提了提竹竿,这一回,整个鱼竿脱离池面飞了起来。 这……好像并不是鱼吧? 随着鱼竿飞起,眼前飘过两个不明物体,一个落在石阶上,另外一个则飞得比较远,落在了身后的兰堤上。 冉冉挪了挪脚下的步子,低头看了看近阶上的那团白色。 毛茸茸的白色雪球因为沾了水,看起来浑身软塌塌的,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那团白雪球似乎还在蠕动。 这团白色的东西……她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冉冉还自疑惑,石阶上的白雪球突然呜呜了两声,冉冉伸手碰了碰那团东西,那团雪球的嘤嘤声又大了些。 冉冉盯着对方头顶露出的两个耳朵,看了半晌,而后视线又往下移,只见那团白色的身上赫然挂着一串玛瑙手串。 这手串她认得,不正是两月前白安生辰,她送对方的么? “小……安?”冉冉尝试着唤了对方一声。 那团白雪球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不由得啊呜一声。 “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冉冉伸手将那团白色抱入怀中,轻轻抚了抚对方脑袋,道。 “你别担心,我这就将你送回青丘。我……”话至一半,才刚起身,冉冉脚下一个趔趄,一个不稳,身子晃了晃,扑通一声便掉入了湖中。 一入湖中,便吞了好几口湖水。记忆中熟悉的味道自唇舌内袭来,冉冉不由紧了紧手中的白安,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年幼时,有一次因为贪玩,她也曾掉入过这拾音湖,后来被救上来之后,她昏迷高烧了好几日才清醒过来。自那以后,她见着湖水便发怵,后来,她虽不再惧怕湖海,却再也没了学避水诀的心思。 石阶上的君墨见冉冉跌落湖中,早已吓得脸色苍白。 冉冉姐不会避水诀,白安又失了法力,他的修为尚浅,不足以救二人。一想到此,君墨片刻也不敢耽搁,朝着青竹苑的方向直奔而去。 脚才刚踏上堤岸,身后忽然有一道金光落入湖中,生生劈开了一条水道。 君墨惊了惊,止了脚步,抬头一看,只见半空落下一道白色身影,落在湖面。 白色身影从容雅致,微微抬手,水道的两侧筑起了两堵巨大的水墙,透过那两道水墙,甚至清晰可见湖中来回游动的鱼虾。君墨兀自震惊,须臾,一道法螺红身影瞬间现出水面,唰地一下自水中飞出,不偏不倚掉落在对方怀中。 “没事了。” 冉冉睫毛微颤,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才慢慢睁开。 情动(5) “帝君?” “嗯。” “你怎么会在这里?”语毕,迎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对方才轻声道。“以后莫再丢了。” 冉冉见到对方手中熟悉的发簪,眼中先是闪过一阵惊喜,之后又低头喏喏地应了声。 上次自林中丢了那支发簪之后,她甚是懊恼。没成想,帝君倒是替她寻了回来。 一想到此,冉冉又加了一句,“我不会再弄丢了,帝君。” 子清愣了下,不知怀中的女子为何突然如此郑重地同他说了这一句。 视线落在七宝白玉簪上,子清忽而有些入神。 在他三万岁时,义父将七宝白玉簪给了他,说是待来日可赠予有缘人。他本想着自己常年镇守混沌钟,来日也不会娶妻,于是并未将之放在心上。那日,罗酆山相遇,他见她有些狼狈,又伤了脚踝,便替她医了医。之后,又随手给了她一根发簪。待他发现掏出的簪子是七宝白玉簪时,他愣了下,心内尚自犹豫,她却冲着自己弯了弯月牙,自手中接过发簪,羞涩地说了声谢谢。他见事已至此,便想作罢,于是转身便欲离去,不曾想,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他方转身,却见对方歪扭着跌入了自己怀中。 后来他去白泽那边下棋,白泽问他缘何身上会有女仙气息。他并不打算隐瞒,于是一五一十将事情的经过告知了对方。白泽听闻后笑了许久,待他抬起头时却换上了罕见的正色。“你可知七宝白玉簪不会轻易认主?” 他摇了摇头。 “我就知你定不知,那女仙既能使得那玉簪,定是与那簪子结了血契。” “那又如何?”他不以为然。 “洪荒神器不侍二主。你既是七宝白玉簪的主人,它却又同那女仙结了血契,既是如此,你唯有顺了天意。”说到这里,白泽唇角噙了笑意,笑意莫测。“娶了那位女仙。” 他默了默,半晌才道。“本君习惯了一个人。” 白泽早料到对方会拒绝,道。“血契只有百年之约,百年之后这法器再度择主,那位女仙的命格怕是会横遭变数。” 他看了看白泽,见对方不似玩笑,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当真?” “我何曾骗过你?七宝白玉簪承自西方梵境,集四谛、沐六道,缘因果。”白泽续道。“你说那女仙修为平平,但她却能驾驭那簪子,还不被你身上的混沌气息所伤。”说到这里,白泽忽而看着他,缓缓道。“这若不是缘,那何又是缘?”他捻着手中棋子,沉默良久。 “十六万年了,你就未曾想过寻一人伴你?” 他怔了怔。 自他有记忆起,义父便鲜少在妙严宫,近几万年,他甚至未曾见过对方一面。他性子素来淡凉,也未曾觉得有何不妥。 今日他偶经忘川河,见河边有许多亡魂来回徘徊,有些不解,便驻足观看了一会儿。 河边有位白发鬓鬓的老妪,支着口铁锅,搅着锅中汤水。彼时,有一位凡人恰好经过凉棚。 “公子,喝下这碗汤,忘却前尘事,你便可投胎转世了。” 凡人看了眼老妪手中的汤碗,迟迟未接。 老妪似见惯了此等情景,问道。 “公子可有心事未了?” “怎样才能再见到她?” 老妪叹了口气,“公子既是修仙之人,当知凡事皆有因果,强求不得。老身瞧公子骨相,下一世或可修炼成仙,公子可要想好。” “我负她的,若是来世还不了……”凡人眼神有些空洞,“修炼成仙又有何意义?” “公子何必执着眼前执念。” 凡人不为所动,再次问了遍。 “如何才能再见到她?” 老妪见凡人似无转圜,伸手指了指前方的那条黄河。 “看到这忘川河了,倘若你能忍受千年折磨,千年后心念不灭,便可重入人间。” “那便好。” 老妪还欲劝阻几句,那凡人却义无反顾,纵身一跃,跳入了忘川河中。 老妪见状,朝着忘川河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那姑娘就是位凡胎,你即使见了她,她也并不会记得你啊,公子。” 他看了看老妪,又看了看泛着腥味的浊河,心竟微微起了异样。那种感觉,是他十六万年间,都不曾有的感受。 “一丝一毫……都未曾想过?”白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盯着他,目光灼灼。 他并未迎接他的目光,而是低头落了颗白子。 落子的那一瞬间,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位女子的脸庞。 那女子算不得绝色,还带着些窘迫,但笑起来,眸中却盛着日月星辰。 情动(6) “日后小心些。”子清看了眼怀中女子,目光多了分轻柔。 “嗯。”冉冉点头若捣蒜,紧了紧手臂,胸前忽地感受到一股柔软。这时,冉冉清醒了几分,面带歉意地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 “小安?”冉冉试着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然而对方却没有回应。低头望去,怀中的小狐狸双眼紧闭,四肢耷拉着,像是已经失了意识。 冉冉皱了皱眉,心内有些愧疚。 要不是她莽撞,小安也不必跟着她受苦。 一想到此,冉冉捻了诀,准备渡些修为给白安,手才抬起,子清已先一步向着怀中的小狐狸挥了挥手。 “一炷香后便会醒来。”头顶飘来清清冷冷的声音,煞是好听。 冉冉点了点头,正了正身子,自子清怀中落下。 鼻尖的清香忽然散去,子清清逸的眸子微微闪了一下。 “小安。”冉冉爱怜地摸了摸怀中小狐狸的脑袋,细语道,“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言语间,抬脚踏上石阶,目光却被不远处的一团清水蓝吸引了视线。 那……又是什么? 上前几步,走得近了些,才发现堤边赫然躺着一尾通身清水蓝的鱼,那条鱼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了生气。 冉冉看了一眼堤边地上的鱼,脸上泛着困惑。 这鱼的品种……她此前怎地没在这拾音湖见过? 不管了,再怎么说,今日也不是无所收获,这不还是钓上来一尾鱼么? 就这么想着,冉冉不由得意地换上了笑颜。 “帝君,我们烤一尾鱼吃可好?” 子清原本隔着两步跟在冉冉身后,见冉冉止步,于是也跟着瞧了瞧,这一瞧,却让他有些怔愣。 “怕是不成。” 冉冉听到淡淡的嗓音拒绝了她,于是好奇地追问道,“为何?” “你若用了那尾鱼,怕是鲛族之人会寻你拼命。” 冉冉脸上飞速闪过惊讶。 “你说什么?鲛族?” 子清抬手,送了一粒丹药到那尾鱼身上,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尾鱼动了动,鱼身幻化成了一位小仙。 银发如丝、唇红齿白、端的是位生得颇为俊俏的小仙。 只是这小仙……冉冉上下打量了一番。 怎地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许是丹药起了作用,地上的小仙动了动,不久便睁开了双眼。大约是昏迷得久了些,小仙醒来的时候还撑着额头。 “我这是……在哪里?” 冉冉盯着对方,忽地冒出了一句,“我们是不是此前见过?” 银发小仙闻得声音有些耳熟,强撑着脑袋抬起了头。 “冉冉……姐姐?” 冉冉见对方当真认识自己,不由得蹲下身子,看着半坐起身的小仙,耐心问道。 “你是?” 才刚问出口,冉冉却忽然想了起来,她曾在梦中见过这位小仙。唯一不同的是,梦中的那位男孩是一袭黑发黑眸,而眼前的这位小仙却是银发如瀑、一双清水蓝的眸子澄澈如空际。 “姐姐,我是天阴啊。” “天阴?”虽然心底隐约料到这一答复,却还是在对方说出口的那一刹那忍不住有些结巴。 上次梦中那个小男孩也是这么和她说的。 “所以帝君上次说的灵魄是不是就是他?” 情动(7) 子清有些错愕,没想到冉冉会如此问他。 在天阴家中,他只是微微探了探他的身体,却并未细究。 如今想来,金翅鸟当时虽受了伤,但修为并不弱,这灵脉与它共存一体,也绝非单纯的巧合二字。 鲛族性情温和,与人和善,金翅鸟定是瞧准了这孩子不会对他造成威胁,故而才卸了戒备,甘愿与他一体。 “天阴,你是如何来到我们丹穴的?” 冉冉委实有些好奇。 天阴经冉冉这么一问,像是想起了什么,四处环顾了一圈,最后垂了垂眸子,道。 “是一位仙女姐姐救了我。” “仙女……姐姐?” 诚然,当时的冉冉怎么也没想到,天阴口中的仙女姐姐竟是白安。直到怀中白安醒来化了人形,天阴才一扫脸上的阴霾,露出了笑容。 经过一番询问,冉冉才知道,白安因为贪玩去了凡间,恰巧遇到了天阴病发,为了救他,她使了法术,回来途中因被反噬,一时不慎才现了狐狸原形。天阴因恢复了几成法力,一路跟随她到了这里,后因仙力不支,也一并掉入了湖中。 “没想到竟救了位小仙……即是如此,以后我便罩着你,你跟我一起混吧。” 冉冉额头黑线三条,白安果然还是白安,一心想着收服一帮仙家小弟,日后唯她马首是瞻。 “对了,你既是仙人,那你家在哪里啊?” 白安兀自陶醉了许久,忽然冷不丁想起来,她还没问过这位小仙的住处。 “你这一头银发在仙界倒是不多见。” 许是被问到了痛处,天阴的脑袋垂下几分,嗫嚅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白安一听,先是瞪大了双眸,后来像是注意到对方的神情,语气又软了下来,道。“也是,不然你也不会只身一人在那凡间呆着。” 冉冉看了看白安,又看了看天阴,犹豫了片刻,终还是说出了口。“天阴……应是鲛族后代。” “鲛族?”白安忽闪着眼睛,一下子来了兴趣,一把拉住冉冉,问道。“冉冉姐姐,你说的可是那南海外的鲛族?” 冉冉还未来得及点头,白安又自言自语道,“传说鲛族流下来的泪是珍珠,是也不是?” 冉冉看了对方一眼,这白安的精神气儿,哪像是失了仙力,刚醒来的样子? “你……”白安将天阴仔细打量了一遍,显然对对方很是好奇,见对方一脸无辜地迎接她的目光,眸光微转,到了喉咙口的话语又咽了下去,改口问道。“你还记得回去的路么?” 天阴摇了摇头。 “不若这样,今日天色不早了,阴日我陪你一同回去,可好?” 天阴嗯了一声。 白安见对方应允,立时换上一副谄媚之色,矫揉造作地扯了扯冉冉衣袖。 “冉冉姐姐,我今晚在你这边借宿一宿,可好?” 冉冉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应答,对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甜甜地道了声谢。 道完谢又拼命示意一旁同样愣住的天阴跟上她的步伐。 用过晚膳之后,冉冉本想着颠簸了一日,晚间早些歇息,不料白安这小丫头拉着她唧唧咋咋聊了许久,后来见她实在太过困顿,连打了数个哈欠,白安才依依不舍地离了她的房间。 翌日清晨,刚过卯时,冉冉还在梦乡,便听到白安敲她的房门,与她道别。由于困乏得紧,于是随口应了两声,再次沉沉睡去。待她醒来,已是晌午。 “殿下,帝君给你留了封信。”待她用过午饭,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汐桐才掏了封信出来交于她。 情动(8) 展开信笺,入目是极其规整清雅的小楷。 七日后归。 合上信笺,鼻尖还可依稀闻到熟悉的香气。 “帝君特意吩咐了,待你用过膳之后,再将信交于你。” “为何?” 汐桐敛眉,坦言道,“汐桐未敢多问。” 冉冉捏着信笺,叹了口气。 帝君难不成还怕她看到信笺用不下饭么?一想到此,冉冉心内扑哧一笑。 “殿下?” 冉冉听到汐桐唤她,收了唇角笑意,在对方再次开口前起身道,“午饭用得多了些,我出去走走消食。” 日日见惯了丹穴风景,此前一走,去了人间数日,此时倒有些惦念了。 经过桃花林的时候,脑海中蓦地浮现之前白英姐姐施幻术的场景,漫天红雨零落,仿佛还似昨日一般清晰。 冉冉抬起头,望了眼天空,晴空如洗,端的是个好天气。只是,是她眼花了么?怎么天空好似有什么东西飞过? 冉冉揉了揉眼睛,再想看时,天空却已了无痕迹。 方才是眼花了吧……挥去心中疑虑,再次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冉冉忽然想起, 自己已然许久没去灵犀林了。 记得数年以前,一日她偷溜出沁雅苑折桃枝,意外听到几位小仙在谈论她的喜好,她闲来无事,于是便驻足听了一些。 那时,那群小仙正在猜她喜欢的花卉。五六个小仙你来我往猜了一通,都没有答对,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去时,在那群仙侍中,自始自终十分安静的女仙淡淡开了口,“我猜殿下最中意木犀。” 那时,她再次止步,目光穿过丛丛桃树,多看了那女仙几眼。后来晚些时候,母后带了几位女仙过来让她挑选,她一眼便在那些人中认出了汐桐。 六界繁花甚多,桂花却是她的挚爱。一直以来,她都坚信它定是集天地之灵气,故而才能清可绝尘,浓能远溢。也因此,她才将自己的那片林子取了灵犀这个名字。 大约一万年前开始,每隔十年,她便在灵犀林种植一棵桂树,如今望去,整片林子已然郁郁葱葱,蔚为可观。元树是她在这片林中种下的第一棵桂树,万年来,每每有心事时,她都会来这里,对着元树倾诉衷肠。 信步走了一会儿,冉冉忽地有些想念元树,于是沿着林中小路慢慢走向树林最深处。就在快要靠近时,视线突然被一抹青衫吸引。 往日她的灵犀林鲜有人来,今日也不知何人会在此。冉冉心内十分好奇,就在离元树几步之遥时,她的步子骤然停了下来。 冉冉看了眼树下站着的颀长身影,有些惊讶,但又像是怕打扰到树下沉思之人,于是缄默如深。 元树历经岁月,树根已长至数丈。树上的枝丫盘根错节,葳蕤丛生。茂密的林叶间或随着轻风拂过,露出片片竹简的影子。 参天大树下,一抹天青色翩然尘世,仿若芝兰玉树。 男子望着桂树的枝桠似乎有些出神,过了许久,清风拂过,枝上系着朱色绸带的竹简随风翻飞,偶尔撞击树干,传来悦耳的钝声。男子凝望着那些竹简,整个人像玉雕般宁静清远。 饶是站的有些距离,冉冉还是能依稀分辨男子如圭似玉的侧颜。 冉冉一下子呆愣住,结巴道。“少……俊上神?” 情动(9) 冉冉怎么也没有想到,出现在此地的会是少俊。 少俊听见身后动静,见到来人是冉冉,显然有些意外,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自然,而后很快便平复下来。 “殿下。” 沉默片刻过后,冉冉率先开口道。 “哥哥今日一早便离了丹穴。” 少俊愣了愣,答道。“我今日来此并非为了寻他。” 冉冉有些疑惑,心中飘过十万个那是为何? 少俊见冉冉垂首不语,接道。“只是从前未曾注意到这里有这片桂林,今日见着觉得景致美了些,故而停留了片刻。” 冉冉脸上写满了困惑。 眼下并非花季,唯有绿叶相依,这话怎么听着都觉得有些......虚假。目光偶然落到对方掌心,瞥见指缝间露出来的一抹红色,她腾得面上有些泛红。 “冉冉原本觉得,上神是位君子。”内心深吸几口气,思索再三,还是道出了心中不满。 少俊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忽地松开掌心,露出一方竹简,低声道。“是在下唐突了。” 冉冉心内挣扎片刻,最后还是上前两步,快速自对方掌中取回竹简。 愿卿言早日归来。 看清竹简上题的字,冉冉双眸霎那间黯了下来。 这是去年生辰她写下的愿望,没想到就这么实现了。只是......彼时的心境再也不复存在了。 倘若他不曾告诉她,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的道理;倘若她不曾知道他与青女的关系;倘若......他并不是她的卿言,那即使寻到了,又有何意义? 少俊见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假意咳了两声,微笑道,“说来也巧,此前在下人间历劫之时,用的名字也是这卿言二字。” 冉冉攥着竹简的手指紧了紧,状似无意地回了抹笑容。“是吗?”才刚问出口,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不对!她记得司命说过,凡仙家历劫,回到三十三重天之后,并不会记得凡间之事。如若司命所言非虚,那么,他又怎会记得自己凡间名讳?冉冉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嗡嗡,思绪如麻。 “几万年来,在下下凡历劫过数次,却也不知为何.....唯独记得这个名字”少俊顿了顿,仿佛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可思议。 冉冉闻言,蓦地红了眼眶。 他记得......他还记得。 “卿言,你说百年之后,你会不会不记得我了?” “不会。” “可是人走了以后,投生之前都要喝孟婆汤的。” “那我不喝孟婆汤便是。” “可你若不投生,那我以后如何寻你?” 记忆中的男子忽然笑了,道,“那我便求阎王,投生以后,还用卿言这个名字。” 少俊见冉冉一直垂首沉默,想是自己今日唐突,才会惹得对方不快。 今日他本是有事要去青丘一趟,途中路经丹穴,偶然瞥见这片桂林,心下一动,寻思着时候尚早,才落了地。若说此前,他也曾见过不少金贵的桂树,只是眼前这棵挂着竹简的桂树却是让他有些挪不开眼。紫府规矩严厉,他素来遵循礼法,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道理,可是当风吹过,目光还是忍不住随着随风落下的竹简飘去。 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竹简上只有寥寥数字,一眼便可看清。 卿言,洛洛想你。 洛洛?他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 青山如洛,英雄似故。。 虽是记忆深处,却让他觉得十分真切。 情动(10) 几个月前,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去了趟凡间寺庙。那里,天微曦,秋风起。许是时候尚早,寺中僧人并不多,唯有二三人抱着经书朝着法堂的方向而去。大雄宝殿里供奉着三世佛祖,宝殿的东侧是伽蓝殿。伽蓝殿前有一颗千年银杏,树下立着一妙龄女子。女子一袭红衣,翩然若蝶,但见她踮起脚尖,虔诚地将手中的绸带系于枝上。他站在那里,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恍惚,再一睁眼,女子已然不见。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那样一个离奇的梦,也不知那梦中的女子究竟是何人。一直以来,他极少做梦,更遑论梦中还有女子身影。梦醒之后,他思量许久,直到后来无意瞥见墙角堆着的女仙画像,才想起,那段时日有不少仙家为他做媒,许是因此,他才入了奇怪梦境。 时过半年,昨日他再次进入了相同梦境。这次,还是和上一次一样,自始自终都未能看清女子容貌。醒来之后,脑海中只依稀记得红衣灼灼,皎若太阳升朝霞。 不知是否因了眼前这棵千年桂树,让他忽然忆起了自己梦境。 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已是梦中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枝头,那一条条系着红色绸带的竹简,此时看来竟像极了梦中女子随风飘曳的衣袂。 “上神既有事,冉冉就不挽留了。” 耳畔传来清冽的声音,他抬头,望见的是女子淡淡的笑容,温柔坚韧、得体疏离。 他见过她与司命相处的模样------活泼鲜活,阴丽烂漫,并非眼前这般生疏有礼、冷淡蹈矩。 一想到此,心底蓦地涌现出了一些异样。 他是不是……此前无意之间得罪过这位小殿下?不然她为何一直这般待他? “上神?” 少俊收回思绪,应了一声,想了想,道,“少俊若有什么地方惹殿下不悦,还望殿下海涵。” 冉冉眼中闪过疑惑,只道是对方因为方才之事道歉,于是浅浅而笑,“上神多虑了。” 目送着对方离去,冉冉心内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原以为与他独处,难免会失了仪态,不曾想,自己却格外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 无可否认的,在他说出“卿言”二字时,她的心还是轻颤了下,但不过片刻,便平和下来。 不知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抑或是这段时日多读了几本佛理,凡事看开了许多,又或是飞升上仙之后,就连心脏都变得强大许多,她忽然发现自己开始学会放下了。 也是,岁岁日日,她总是要成长的。 看着手中竹简,她笑了笑,还是依着往日,将竹简系在了枝上。 汐桐远远地便看到了树下的女子。 自打人间回来以后,殿下似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也是这般静静站在树下,或满怀心事、或忧虑、或欢愉,但像眼前这般恬静凝远、平颐从容,却是她极少见得。 “殿下,天宫来人了。” 冉冉闻声回头,观察到汐桐神情似有些欲言又止,心内盘桓了下,问道。“何人?” 距上次去天宫左不过月余,现下天宫又派人来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回殿下,是雨嫣帝姬。”。 冉冉拧了拧眉,确认道。“雨嫣帝姬?”见汐桐点头,有些无语,道,“她来丹穴作甚?” 情动(11) “说是知晓殿下生辰将近,代天宫来送贺礼。” 冉冉嘴角抽了抽。 上次天宫一见,她对这位帝姬的印象谈不上一个好字。 恃宠而骄,刁蛮任性。 这八个大字用来形容这位天宫帝姬,再适合不过。只是,也不知这位天之骄女怎会纡尊降贵来到他们丹穴? 送礼?怕是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 立夏已过,丹穴的气候开始有些闷热,一路过来,额间沁出不少薄汗。冉冉拿袖子随意拭了拭汗渍,才刚踏进青竹苑,便见苑内整整齐齐站了两列仙侍,每列不下二十人。再往前走,是两列侍奉的仙子,每列亦不下十人。 仙侍们见到冉冉,纷纷以眼神和邻近之人交流了下。 看来传言是真,这位丹穴小殿下看起来……着实寻常得很。 冉冉不知他人心中所想,心内忍不住啧啧。 天宫果真好生气派! 行至哥哥议事凝晖堂外,冉冉看到一头通身翠绿色的祥兽,昂着脑袋,悠闲地半匐在檐下。 常言道,物似主人形,这头越鸟倒是和那位雨嫣帝姬颇为相衬。 心内莞尔一笑,一脚才刚踏入凝晖堂,便闻得里面传来呵斥声。 “你们丹穴就无甚好茶?茶汤如此浑浊,让本公主如何入口?” “这茶……”有为略有些为难地低着头,想着要不要告诉帝姬实情。 “这茶是帝君自妙严宫带来,既不合帝姬口味,那便撤了。”冉冉一边迈进凝晖堂,一边看了眼桌上的茶汤。 有为见到冉冉,如遇大赦般,喜极而泣地朝着对方行了个礼,退到一旁。 “冉冉见过雨嫣帝姬。” 饶是知晓对方在打量她,冉冉还是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 再怎么样,她也不能先失了礼数。 原本还在生气的帝姬听到冉冉话语,先是一愣,面上有些挂不住,而后轻哼一声,敛了仪容,娇俏道。“雨嫣可不敢受未来帝后之礼。” 冉冉抬头,平静地看着眼前俏媚的帝姬,并不置喙对方言语中的不善,问道。“不知帝姬此番来我丹穴,可有何要事?” 雨嫣皱了皱眉,未料到对方倒是如此直接。 “听闻你生辰将至,本公主是代父君母后来送贺礼的。”说着,以目光示意了下身后站着的仙子。 两位仙子得到授意,手捧锦盒往前走了两步,微微抬手,盒内装着的物件便显露无遗。 “这是星汉锦。” “这是南海珠。” 冉冉看了眼雨嫣,娇俏的脸上满是傲娇。 也是,她洛冉冉也不知何德何能,能得这些贵重之物。 星汉锦,是以星河散落微光为纹饰,辅以上古秘术织就而成。整个技艺繁复冗杂,又需天赋,因此几万年来,这三十三重天上也唯有天女习得此技艺。此外,星汉锦编织起来耗时极长,通常千年才得一匹。传闻当年天帝天后大婚,喜服用的便是这星汉锦。 南海珠,色白如雪,颗颗如枇杷大小。这种品质的真珠至少要生长七八百年才可得,若是要挑上些色泽圆润度绝佳的,那更是万里挑一。眼前的锦盒里粗粗望去,便不下二十颗。 天宫这次为了她,可真是下了血本了。也莫怪乎这雨嫣帝姬的神色又是骄矜又是复杂。。 “多谢天宫厚意。”冉冉虚虚行了个礼,跟道。“只是无功不受禄,这礼怕是贵重了些。” 情动(12) 雨嫣原以为对方看到这些物件定是感激涕零,却不成想她倒是拒绝得干脆。 之前她曾央过母后几回,想要半匹星汉锦做一身衣裳,母后都未曾应允过,如今对这丹穴的病秧子倒是送得痛快。一想到此,她心里自然愈发不快。 上次天宫一见,她觉得这位未来帝后无论相貌还是法术,皆寻常得紧,也不知子清帝君怎会偏偏看中于她,要娶她为帝后。 “你知道便好,还不是因为看在帝君面上。” 雨嫣心道对方既然不识好歹地拒绝,拂了天宫颜面,那她也没什么好忌惮的。 冉冉闻言并不意外,只作微微一笑,“既是如此,多谢帝姬走这一趟。” 天宫的心思她又怎会不知? 现下整个六界形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仙魔战役才方平息,但魔界素来狠戾狡诈,谁也不知将来会不会仍有变数。妖界眼下虽风平浪静,然前段时日有消息传来,说是妖王病重,恐不久后归矣,倘若真是如此,那定是风雨欲来。冥界新帝神胤,自登帝位两万年来,素不与他界往来,但传闻此人心思深沉,阴晴莫测,想来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神界经洪荒二战,神族早已接近凋零。仙界几番大战,仙术上乘的仙家陨落得七七八八,实力早已大不如从前,若不是这些年勾陈上尊东征西战,震慑六合,仙界地位早是岌岌可危。 这些日子与帝君相处以来,她多少也对对方有些了解。以帝君的性子,怕是素来僻静惯了,不擅与他人往来甚密。若是此次承了天宫之情,那此后有一必有二。往后天宫若有所求,他必不好推脱。 “你什么意思?” 冉冉还自思量,对面的人显然已有些坐不住。 “冉冉多谢天宫美意,劳烦帝姬白跑这一趟。”说着,起身行了个礼,做了个请的动作。 雨嫣气得涨红了一张俏脸,冷讽道,“帝君怎么会看上你。” 她出生得是晚了些,但子清帝君这一名号她却并不陌生。上次天宫一见,当真惊为天人,神人姿态。虽说她的赤香扇毁了,她心有不甘,但那冷面帝君也说话算话,后来真给她送了碧海飞金扇来。她觉得,子清帝君即使想寻位仙子双修,也合该是唔……像琉璃仙子那般一等一的上仙,而绝不是这位丹穴的病秧子。 “此事便不劳帝姬忧心了。” 雨嫣哼哼几声,心想着对方既不识好歹,她也懒得与她周旋,拂了拂衣袖,对着身后二位手捧锦盒的仙子道,“我们回天宫。” 待到那群天宫之人浩浩荡荡离去,汐桐才上前道,“殿下今日似与往日有些不同。” 冉冉默了默,并未立刻应对方的话语。 “今日午膳用什么?汐桐?” 汐桐看了看眼前笑颜如华的冉冉,怎能不明白她的心思。 “殿下有何提议?” “炙烤鹌鹑吧。” 汐桐愣了下。 鹌鹑?小殿下何时对鹌鹑感兴趣了? 汐桐心内纵有疑惑,到了午膳时分也还是准备了冉冉点的菜。 冉冉才堪堪将鹌鹑拿筷子扒拉开,便看到司命斜斜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 情动(13) 司命挑了挑狐狸般的眉眼,先是假意叹了口气,道,“凡间有句俗语,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完见对方一脸问号,又继续不紧不慢地反谑道,“小殿下这还未嫁人呢,如今已然避嫌到……就连在下都不能踏足丹穴了?” 冉冉知晓对方定是什么嘴里吐不出好词来,也懒得和对方搭理,夹了块鹌鹑肉往嘴里送。 司命见对方完全当自己不存在,只得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悠悠上前,在一旁坐下。 “听闻你昨日回了丹穴,这不今儿个抽了空就过来看看你。” 冉冉咬了几口鹌鹑肉,唇角微扬。 汐桐的手艺愈发好了,这炙烤鹌鹑是头一回做,也能烤得如此鲜甜多汁,日后也不知会便宜了哪位男仙,能有如此口福。一想到此,冉冉停了停筷子。 汐桐比她年长两千岁,此前她倒也未曾想过自己会忽然嫁与帝君,此去经年,她也不能一直将她拘在自己身边,也是时候为她觅个如意郎君才是。只是,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这不还得有些男仙人脉不是? 司命以为对方心思完全在美食上,转了转凤眸,堆了笑容,凑上前道。“早前天宫的人来过丹穴?” 冉冉忽然见到靠近的狐狸脸,回神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不眼前就有一个不可多得的冰人么? 一想到此,方才冷漠的脸转而柔和了几分,懒懒回道。“怎么啦?” “早前雨嫣帝姬来了丹穴?” 冉冉疑惑地看了眼司命,这厮怎么是有顺风耳、千里眼吗? 司命见对方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道,“我方才来丹穴的路上,恰巧见到了雨嫣帝姬的坐骑,瞧着方向,应是来了此处。”说到这里,司命话锋一转,唇畔带着肆无忌惮的笑意,“但我瞧着那些跟在后面的仙子们个个面色不安、战战噤噤,想来定是某人让帝姬在此处吃了瘪。” “我也没对她怎么样,只是请她将带来的贵重之礼带回天宫罢了。” 司命笑意更甚,“不愧是凤族小殿下啊,放眼整个三十三重天,还有哪位仙家不卖天宫几分颜面。” “我也没有。”冉冉想说,我也没有对她如何,也不想想就凭那帝姬的架势,谁人会让她吃了亏去?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也是,雨嫣帝姬不悦离去亦是事实,她又没什么好辩解的。 “司命。”冉冉这时正儿八经地唤了对方一声。 “有事?” 司命对这位凤族小殿下可是太过了解了,通常她这般唤他,定是有求于他。此前在天府宫,让他偷偷带她去凡间时是如此,想翻看人间命簿时是如此,怕他哥哥责骂,让他打掩护时亦是如此。眼下,又不知这位小祖宗意欲何为。 “你觉得汐桐如何?”冉冉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下覆着认真。 司命一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满脸写着问号。 “什么如何?” “就是你觉得汐桐性子样貌如何?” 司命虽不知冉冉何意,还是愣愣地答道,“自是不错的。” “那便好。”冉冉笑道,“既然你也觉着她是位不错的女仙,那她的亲事便交于你了。” 司命嘴角抽了抽。 敢情这位小殿下绕了半天,是想让他替人做媒来着? “你也是知晓的,哥哥整日忙着打理丹穴,我见过的男仙又甚少,也不知如何操持,不过你就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冉冉像是想起了什么,嗳了一声,问道。“对了,传闻夜神乔坤是位君子?” 司命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多问几句,就听对方在耳边道。 “你不若何时去问问人家,中意怎样的女仙。我待寻个机会,也去问问汐桐。” 司命三脸震惊,这位小殿下对旁人感情之事,倒是迅雷不及掩耳。 “这……不是青丘的传音符吗?” 冉冉原本还一门心思沉浸在给汐桐牵红绳之上,忽然见到晃晃悠悠飘进房间的传音符,皱了皱眉。 这传音符她再熟悉不过,往常白安寻她的时候,用的便是这歪歪扭扭的传音符。 司命见了也是一怔,伸手招了招传音符,半空便传来白安焦急的声音。。 “冉冉姐姐,他们说天阴不祥,是诅咒……他们说……要烧死他!” 情动(14) 冉冉闻言惊了惊。 她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但她也知晓白安的性子,在此事没有解决之前,她是决计不会回丹穴的。此事说来,她也有些责任,若是一早她随白安一起去鲛族,至少现在还有个人陪着她。一想到此,冉冉决定事不宜迟,准备收拾一下便去南海外。 司命看着冉冉先是唤了有为,让他告知哥哥自己要去一趟鲛族,而后又嘱咐他跑一趟青丘,告知白安的下落。全部吩咐好了之后,再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说她从未去过南海外,不认识去鲛族的路。未了,还添了句。 “司命,这凡间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定不会见死不救的罢?” 得了,好话歹话全让这个小殿下都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舍命陪君子一回了。在去鲛族的路上,他顺便打听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之后,隐隐觉得这事有些棘手。 鲛人向来和善,但也笃信应果报应,是以一旦他们认定的事情,便很难有所转圜。但是诅咒……一个小小的鲛人为何会成了全族的诅咒? 丹穴离南海外并不近,腾云也须四五个时辰,一路上司命见冉冉皱眉不语,连带着跟在身后的汐桐也分外安静,于是他换上笑容,试图缓解气氛。 “不知汐桐仙子会中意怎样的仙家?” 此话一出,汐桐和冉冉均愣了下。 一个脸上写满疑惑,另一个脸上则是飘过无语二字。 冉冉以眼神询问司命。 这厮到底行不行?虽说一个时辰前,她是让他帮忙来着,但他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情形,问得这么突然,这让汐桐如何应答? 果不其然,沉默须臾过后,汐桐应了句,“不知星君此话何意?” “无甚。”司命星君嘴角噙着笑,跟道,“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这些年似乎从未见汐桐仙子对哪位仙家格外上心过。” 汐桐又是默了会儿,而后道。“星君这是要为汐桐做媒?” 司命见对方猜中自己心思,假笑两声,忽而像是发现了什么,咦了声。 “此前听闻相处久了的人容貌也会渐渐相似,在下以为只是玩笑,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相信了。” 虽然这话题转换得生硬了些,但司命这话确实分散了二人几分注意。 “你说我和汐桐相似?” 只要是目阴之人,显然并不会将他们二人弄错才是。 司命毫不留情地歪了歪嘴角,“在下说的是君墨和汐桐仙子。” 冉冉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君墨和汐桐?他二人何曾相似了?唯一相似之处怕都是容貌不斐罢? 司命好心地点拨了下冉冉,道。“小殿下日日见着二人,难道从未觉着二人侧容有几分相似?” 冉冉经司命这么一说,仔细地打量了下汐桐。 还别说,司命这厮眼光确实毒辣,这二人日日在她身边,却未曾有人提起,反倒经他这么一说,她也觉得确有那么回事。 汐桐被二人盯得有些不自然,只得朝着冉冉轻嗔道。“殿下莫拿汐桐玩笑了。” 冉冉闻言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拍了拍司命。 “汐桐脸薄,你莫寻她玩笑。” “那……殿下莫不和我讲讲此番去人间发生的趣事?” 冉冉瞧了瞧司命八卦的凤眸,开始讲起了她遇到天阴之事。司命倒也听得认真,期间偶尔问她两句,她也如实作答,直到后来当她说到天阴亦是鲛族时,司命忽然打断了她,再次和她确认道。 “你说那小天阴是一头银发?” 冉冉虽不知司命为何问她这个,却还是点了点头。 司命敲了敲手中折扇,心道。。 这事果真不简单。 情动(15) 冉冉见司命缄默,脑海中忽然回想起此前阅璃王后来丹穴的场景,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蹙了蹙眉,问道。 “小安说的诅咒,莫不是那头银发?” 司命未料到冉冉直觉如此灵敏,也不想隐瞒对方,就他所知一一道来。 “上古鲛族,至三代,后诞双子,王甚悦。时巫师谶言,幼子银发,是为不详,必招天祸,当除之。王恚怒,驱国师以出宫外。及至三百年后,族内屡现异事,而后更有数十鲛人,一夜云鳞被擢,死状可怖。立时流言四起,谓之天怒,当献仲王以平上怨,王斥之。逮岁暮,族内死者逾万人,彼时人心遑遑,不可终日。王不得已,后遂族愿,施幼子火刑。次夏,天降琼英,伊始无复他异。” 冉冉闻言,先是感慨司命惊人的记忆力,而后追问道。“难不成当年那二王子被处死之后,异事便平息了?” 司命摇了摇手中折扇,“正史并未记载,野史则众说纷纭。但我瞧着,还是那《上古秘闻录》靠谱些。书中说,鲛族王嗣单薄,历代鲛王唯有一子。几万年来,子承父位,不曾有过王室之争。鲛后诞下双生子,时间一长,必惹祸端。” 冉冉闻言,沉默良久。 她见过不少凡间帝王,为了抢夺王位,戕害手足,怎的在他们仙界,也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但是鲛族为何会笃信诅咒一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凡事也是有因才会有果。 “这便要追溯到上古时期了。” 果不其然,司命真不愧为司命!此等钻研功底绝非常人可及! “传闻那时鲛族也和其他仙族一样,无甚特殊,后大战,鲛族遇到十二魔神之一的奢比尸,虽说那一役最后是鲛族胜了,但奢比尸却在灰飞烟灭前对鲛族下了恶咒。” “恶咒?” “今我去后,南海鲛族,去祚短寿,凡孪生者,胤息绝。” 冉冉再次默了默。 果然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恶毒诅咒。 这和诅咒人家断子绝孙有什么区别?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鲛族寿命竟然变得极短,几乎都活不过万岁。” “所以,这也是为何他们如此笃信诅咒的缘由?” 诅咒一事说来荒唐,但一旦所有族人开始笃信,那便成了口口相传、不容置疑的事实。这中间若有一人提出异议,那人定会成为族群中的异类。一想到这里,冉冉心情一下子有些低落。 待到到了南海,她才发现还有件让她更加头疼的事情在等着她。 出门的时候心里一心挂念着白安,但她忘了鲛族长居水中,而她却是个连避水诀都未习得的仙子。 “若不是子清帝君赠了你这七宝白玉簪,你此番不是白跑一趟?” 司命见冉冉一路安静得紧,忍不住逮着机会调侃她,试图缓解她焦灼的心情。 这是冉冉第一次去到南海外,初始的担忧已经渐渐消弭,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好奇心渐渐占了上风。 若不是方才自己亲自下海数丈深,她也不能相信,在这片海底之下竟还蕴藏着这样一方净土。 顺着南海水流,下到不能再下的地方,有一条并不宽的堑谷。过了堑谷,见到的便是一座巍峨如云的天碑,碑上书着“南海鲛族”四个大字。 这里地势平坦,就和平原没什么区别。 才刚踏过天碑,冉冉再次犯了愁。 鲛族说小也不小,她该如何去到王族所在的龙绡宫,去寻找白安。。 眉宇刚爬上一丝犹疑,却未想到就在那时,一群鲛人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手中持着兵戟。 情动(16) “我们乃天族特使,要见阅璃王后。” 冉冉不得不对司命刮目相看,就连身为刀俎的时刻,也不枉睁着眼睛诳骗对方。 那群鲛人中为首的将领将司命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对方长相周正,神态自若,周身萦绕着丰沛的仙泽,心下便知对方仙阶定是不低。但是这身后站着的两位女子……瞧着装扮也不似仙侍。忽地,为首的鲛人像是见到了什么,瞳孔蓦地放大,收起手中兵戟,毕恭毕敬地单膝跪了下去。 “见过特使。” 司命眯了眯漂亮的丹凤眼,口中轻逸出一声惊奇。 方才这鲛人眼中还持着怀疑,怎得突然转了态度,朝着他们行此大礼? 司命不知,带人围住他们的首领正是鲛族四大将领之一的云禾。 云禾心道,他记得祖父曾和他说过,他们云家之所以能够位居鲛族六大世家之首,皆因他们家族拥有上古至宝之一的丹霞红珊。据《上古注》记载,丹霞红珊生长在弱水湖底,千万年方长成一株。此宝物可解百毒、愈伤痕、修魂魄。上古以来,不少仙、妖、冥、魔都曾觊觎过丹霞红珊,怎奈弱水乃当年父神所化,非寻常修为者可近身。当年修为浅者,遇水难抵寒气,顷刻便化成骨水,与弱水融为一体。修为高者,也至多可抵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不被湖水侵蚀。弱水湖深,要想在这浩瀚无垠的湖底寻到极为罕见的丹霞红珊,自是难上加难。十几万年来,整个八荒六合从未听说过有人成功取得过这丹霞红珊。至于他们云家,也纯属机缘罢了。 当年大战,祖上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之际被一位偶然路过的仙子所救。仙子当时取了一节红珊赠与他疗伤,祖上也未作多想。直到不久之后随鲛王去西方梵境,有幸见到佛祖,后又经佛祖询问,才知晓那节红珊竟是赫赫有名的丹霞红珊。而那名救他性命的仙子也不是他人,正是父神长女零曦元君。 眼前女仙发簪上的红珊瑚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丹霞红珊。听闻零曦元君当初将一株折了一截的丹霞红珊并其他几个寻来的宝物制成发簪,常年佩戴于发际。后因某次法会,听佛祖讲经颇有所得,便将这发簪当作谢礼,留在了西方梵境。他虽不知为何七宝白玉簪会凭空出现在这女子身上,但能得佛祖垂青,想来这女子的身份定不简单。 司命、冉冉以及汐桐不知云禾心中所想,见对方不再对他们几个发难,不由松了口气,一路打量着四周,随着对方去了鲛族王宫。 几人一路上一开始还有些小心谨慎,怕对方陡生变数,但当几人进到王宫,顺利见到阅璃王后之后,便也都放下心来。 再见阅璃王后,虽不过数日,对方却肉眼可见得消瘦了一圈。 阅璃见到冉冉,先是一愣,后经冉冉叙述一番,也不知是否伤心过度,无人可诉,拉着她的双手,蹙眉讲起了缘由。 当初阅璃王后诞下越泽与天明一对双生子,本十分欣喜,刚想唤人禀告鲛王,服侍自己多年的乳母却拦住了她,满面愁容地同她道起了传闻已久的上古诅咒。后不得已,王后只得含泪将天明敛去真身,投身到凡间婴孩身上,希望借此能保住他的性命。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此次越泽魂魄分离,好巧不巧竟会托身到他那孪生弟弟天明身上。更为凑巧的是,前几日,族内鲛人突然被袭,全身云鳞被擢,死状凄惨,这其中还不乏六大世家子弟。未过多久,谣言四起,族人都说,此乃上古诅咒,族内定是出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几日,族内虽加强了不少戒备,但惨案还是不停地在发生。就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白安却将一头银发的天明送回了鲛族。二人才刚过堑谷,便被族人群起而攻之。昨日半夜,六大世家纷纷上书,更有族人长跪于殿外,请求鲛王处置天明以平天怨。鲛王不得已,遂于今晨下令,将天明先行关押起来,三日后以火刑献祭天神。 “可是阅璃王后,诅咒一事也只是上古传言,天明现在不过凡间一寻常孩童,就这么被处死,岂不是有点……草菅人命?” 直觉告诉冉冉,鲛族近期发生的事情并非诅咒那么简单,定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只是,烧死了天明,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还有一事,也很蹊跷,天明昨日才出现在鲛族,矗立在王宫城墙外的紫墨石便失去了往日的紫光,现在散发出来的都是层层黑雾,就像……就像被什么污秽之物附身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