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文魁:我只是想吃馒头啊》 第一章 天糊开局 晋历十六年,也是吉日穿越的第十六年。 他三岁那年终于认命,自己家不是什么闲散王侯,就是获泽县骏岭乡治下普普通通的农民,全靠二亩薄田和两颗枣树吃饭。 六岁的时候家里就把他送到获泽陈员外家放牛,只为少一张吃饭的嘴。逢年过节时,吉日也不回去,陈府的饭菜终归要比乡下的好一些,但母亲总会来府上送新缝好的衣服,吉日也将平时攒下的腊肉腊肠拿给母亲吃。 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牛卧在地上休息。吉日枕着牛肚子,一口啃下一小块死面饼,在嘴里慢慢含软一些,方才用牙嚼开。饶是如此,没有一壶水也很难咽得下半张饼。 “天糊开局啊……恨我满腹经纶无用武之地!” “偌大的大晋,怎么连个蒸笼都没有,馒头包子它不香吗?” 虽说吃得不好,但苟全性命已然不易,生活总是要慢慢适应的。 想起前世的优渥生活,前几年陪陈府的公子陈文、小姐陈礼读书的过往,如今还算安稳的日子,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便划拉了一会儿,随手仍向远方。 这时,管家陈年跑了过来,冲吉日喊道:“阿日,你父亲病危,速速回家!” 吉日蹭得一下站起来,连问都没问一声就往家跑去。管家陈年摇了摇头,不知是嫌吉日冒失还是可怜他命苦。 陈年牵着牛准备回陈家时,无意间看到地上歪歪扭扭的字,写的却是一首《青玉案》: 雨点漫过获泽新。烟花笑,碧水氤。霞帔轻笼文礼院。衣冠杂沓,车马骈阗,温酒与客斟。 闲棋落定家声远,素笔写就墨痕鲜。枕边卧牛踏泥浅。家衍人给,河清海晏,星辰伴我眠。 “一个放牛郎不好好放牛,还抄上诗了!” 陈年跟着员外见惯了大风大浪,死人见多了,而放牛郎写诗却倍感新鲜。把牛牵回陈家以后,便和陈员外通禀:“老爷,吉日已经知道消息了,正赶奔家门。” 陈员外叹了口气,说道:“父母死生乃是人伦大难,吉日这孩子直奔家走,足可见其孝心呐!” 陈年见老爷夸赞吉日,也马上附和:“老爷,吉日这娃娃也着实不错,放牛的时候还抄诗自娱,想来也是好学的。” 陈员外觉得有些好笑,一个放牛郎懂什么诗?但多少也是个消遣,便叫陈年把诗说与他听。 “老奴我可记不住那么些字儿,就记住一句霞帔轻笼文礼院,觉得和少爷小姐有点关系。” 陈年说完,陈员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自己身为获泽一方大户,解甲归田后更是熟读经书,但这句诗却闻所未闻。 “老爷,雨大了,小心着凉啊。” 陈年说着,把门窗关了起来。陈员外看着外面绵密的雨点,忽觉得心惊肉跳。 “这诗莫不是吉日那小娃娃写的?霞帔轻笼文礼院,是说我陈家后人自有天眷,嗯,不会错的,文儿打仗回来后,借来讨个才名倒是正好!” 五十里地的脚程走了五个时辰,吉日回到家时,父亲只有出气没进气了。一旁的母亲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爹这是怎么了,前两个月我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呀!” 母亲断断续续地说了很久,吉日才听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会逢太后寿诞,百官献礼,获泽县令甘霖想露一露脸,于是横征赋税。自己家里二亩薄田本就是糊口的命根,哪里还有余粮上供? 父亲哀求官兵未果,被暴打了一顿,没想到躺在床上一病不起。母亲请了村里的郎中就诊,郎中叹了口气,便要及早准备后事了。 “儿啊,你莫要冲动,那甘县令是父母官,咱们惹不起的。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为娘可怎么活呀!” 母亲看吉日沉默半晌,害怕他意气用事,赶忙抹掉眼泪劝告儿子。 “娘,你放心,我没那么愣头青。爹,孩儿不孝,不能保全您老人家的身家性命,日后若有机会,必定让那姓甘的不得好死!” 躺在床上的父亲听到吉日的话,不禁流下两行清泪,闭上眼睛便西去了。 吉日扭头跟母亲说:“娘,现如今天大地大都是把爹先葬了再说,那二亩地咱们卖掉,去投奔陈员外,咱们禁不起县令再一次折腾了!” 母亲这时早已没了主见,只得听从儿子的主意。 吉日出门,放出卖田葬父的消息,随后就去找村里的木匠订薄皮棺材。 “朱大叔,麻烦你帮忙打棺材了。还有一件事,你会编竹篾吗?” 躺在竹椅上的朱天启脸上有些挂不住,说道:“我只当你家中有丧事,说了句胡话,我朱木匠的手艺十里八乡谁不说好,编个竹篾能难得住我?” 吉日挠了挠头,说:“朱大叔,不好意思,麻烦您打完棺材编个平底的竹笼,要高一些,再加个盖子。” “要多大的?” “三尺圆,五寸高的。” 朱天启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问道:“小子,你知道编这么大个竹笼要多少钱吗?你有这钱能给你爹订一口上好棺材了!” 吉日咬咬牙,说道:“死人要发送,活人也要活命啊,我卖掉家里的田,钱肯定够,您就做吧!” 吉日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朱天启叹了口气:“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离开木匠家的吉日又赶奔陈员外家,到了之后直接跪倒在地。 “老爷,我爹病逝,我们娘俩想讨个活路,求您大发慈悲吧!” 管家陈年听闻,把吉日叫进来,引到客厅见老爷。 “吉日啊,你在我府上也有十来年了,何必如此说话?如今你家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说吧,是不是丧葬缺少银两?” 吉日摇了摇头,说道:“老爷,我把家中田地卖了,打棺材,交赋税都还富余,只是我娘无法过活,斗胆向您讨个差事,包下您家里的粮事,您给我一斤麦子,我给您九两面饼,只求活命!” 陈员外又好气又好笑,问道:“吉日,你知道一斤麦子出多少面粉吗?” “八两。” “那你给我九两面饼,那一两从何而来?” “我自有办法,绝不缺斤少两!” 陈员外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说,我自不必追问。但你想讨下这个差事,我也要你一样东西,你可舍得?” 吉日咬咬牙,说道“只要不谋财害命,有何不舍?” 陈员外大笑道:“日前你放牛可曾写过一首诗,若是写得不错,我便答应你要讨的差事!” 第二章 能给我也写一副吗 吉日暗自松了口气,没想到自己无意写下的诗竟然成为今日谈判的砝码。 “陈员外,我若赠小公子两首诗,能不能换口铁锅?” 陈员外一听,顿时有些不高兴。不过一句诗而已,和你要是看得起你,还敢得寸进尺? 陈家毕竟是书香门第,陈员外冷声说道:“我本想结个善缘,既然你这放牛郎不知进退,待价而沽,那就要看看你这诗够不够格了!” 吉日暗自心惊,险些忘了自己不过是陈府的放牛郎,确实有些得寸进尺。但事到如今骑虎难下,成与不成全看自己的本事了。 吉日清了清口,朗朗道:“雨点漫过获泽新。烟花笑,碧水氤。霞帔轻笼文礼院。衣冠杂沓,车马骈阗,温酒与客斟。闲棋落定家声远,素笔写就墨痕鲜。枕边卧牛踏泥浅。家衍人给,河清海晏,星辰伴我眠。” 诗过半阙,陈员外的手便停了下来,他哪能听不出诗中那钟鸣鼎食之家往来无白丁的味道?而吉日念完以后,那闲适悠然的意味更是让陈员外情难自已。 “文儿矢志报国,为的不正是那家衍人给、河清海晏么?这吉日不过伴读两年,却有如此才气,真当小觑不得!” 陈员外也不是小气的人,这诗绝非庸碌之辈能够写出,足以笑傲获泽才子。还没等陈员外开口,吉日第二首诗也念了出来: 旌旗猎猎踏江往,沙场伏暑心骄。征途千里岂梦辽。浮萍羡草木,踪影同路遥。 凉风习习攀星海,闲庭遍看胆豪。棠梨缥缈因夜短。当立鸿鹄志,逐日知天高! 陈员外方刚还沉浸在悠然自得的《青玉案》中,马上就被《临江仙》带动,生出一腔舍我其谁的热忱。顿时想到孤身一人远在前线的陈文。 “文儿,你当时提枪携甲,恐怕便是如此这番心思吧!” 陈员外一时间两行清泪洒下,无语凝噎。 “这怎么就哭上了,不会赖我的大铁锅吧?”吉日没想到陈员外这么大反应,一时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干站着。 “贤侄,老夫一时失态,让你看笑话了。不知贤侄是如何写下此等佳句?”陈员外回过神来,干嘛擦干眼泪,把话头引回诗上面。 这读书人是够玲珑的,刚刚还直呼大名,转眼就变成贤侄了?吉星暗自腹诽,装作没看到陈员外流泪,赶忙笑道:“佳句不敢当,不知陈员外问的是哪首?” 陈员外道:“《青玉案》自不必说,这《临江仙》所状之事乃兵家事,你既不知兵,却是如何写就?” 吉日听完,一拍大腿,说道:“那首啊,去年夏天黄昏,我在河边放牛的时候,有只野猫晒太阳,它看见树上有鸟巢就想去掏。里面的雏鸟毛刚长齐,被这么一吓,立马就飞出去了,正好落在一朵浮萍上,结果猫也不敢下水,就这么盯着人家。盯的时间久了,那雏鸟也不害怕了,结果一个扑棱就飞走了。我觉得挺有意思,晚上就写下来了。” 陈员外都听傻了,居然只是一只小鸟一只猫的故事。可别人要是知道自己用口大铁锅换来这等好诗,脊梁骨恐怕都要被戳烂了。 陈员外搓搓手,说道:“贤侄啊,你有这等才情,不若入我陈家,也不必做那贩夫走卒的贱业如何?” 吉日瞪大眼睛,说道:“陈员外,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员外说道:“文儿以武报国,若是再有义子干儿文声在外,岂不是一桩佳话?” 吉日有点懵,我就想要口大铁锅,你居然要做我爸爸,这算哪门子道理? 可是自己毕竟有求于人,这话又不能直说,吉日沉吟半晌,说道:“陈员外,我不过一介放牛郎,偶尔写了两首诗也上不得台面。更何况我爹尸骨未寒就拜您做义父,我们家小门小户的也就罢了,这在外人看来,于您的声名是不是有些不妥?” 陈员外一听,这才想起来吉日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来讨生活,自己见猎心喜想要收为己有,可这个节骨眼要是收个干儿子,传闲话的肯定以为人家是自己私生子。 陈员外捋了捋胡子,沉吟道:“贤侄所言甚是,倒是老夫孟浪了。这样吧,我出资二十两纹银,给你盘个铺子,府上二十余人的粮事也交由你打理。但有一则,这两首诗,你须寄给我那远在边关的文儿,让他也瞧一瞧。” 吉星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大铁锅变二十两银子,当即说道:“老爷心善,我替我娘先谢过老爷,我爹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 陈员外摆摆手,说道:“贤侄不必如此,死者为大,还是快去料理丧事吧。” 吉日再次拜谢陈员外,便离开了陈府。 穷人家的丧事一切从简。聊是如此,吉日先是停灵七天,而后吊唁亡魂。吊唁的时候,管家陈年亲自送来二十两纹银,引得村民赞许陈家善行。 吊唁过后,吉日又亲自掘了墓坑,将棺椁推下。父亲的碑文上只简单地写了生卒年月,并未另加悼文。 五岁便去放牛的经历,导致吉日与父亲见面的次数甚至不如见陈员外的多,实在不知该写什么。 丧事办理妥当以后,吉日与母亲打点行囊,就此前往获泽郡。刚到城门口,管家陈年早已等候多时,他冲吉日摆摆手,示意跟自己来。 大户人家打点料理事情,比起一穷二白的小子要顺畅得多。陈年告诉吉日一切已经准备妥当。馒头铺子已经挑好,十二两银子换个地契,一两银子请泥瓦匠砌个灶台,再置办几张桌子椅子,大大小小花费下来还能剩五两银子,权当应急。 母亲一听,当时就要跪下来对管家千恩万谢,陈年哪敢受礼,老爷现在对吉日青眼相加,事情自然要办得漂亮些才行。他连忙将其搀扶起来,又夸赞了吉星几句,这才作罢。 陈年领着吉日来到获泽城东南,一眼瞧见了自己的铺子。那铺子不算偏僻,正在两条巷子的拐角,紧挨着的是一家六必居。 吉星暗叹陈员外不愧是郡中大家,出手就是最好的安置。在六必居旁边连招牌都不必打,无论穷富之家,不出三日谁都要到六必居买吃饭的东西,哪怕自己进面粉都是出门左拐的事情。 “以后再也不会碰那死难吃的面饼了!”吉日二话不说,把竹笼往铁锅上一架,当即买来笔墨纸砚,写下一副门联。 上联写:八方来客蒸蒸日上;下联写:四海宾朋欣欣向荣;横批:以食为先。 吉日刚把对联贴上去,旁边六必居掌柜的就过来了。 “小兄弟,那啥,能给我也写一副吗?” 第三章 六必居前改楹联 吉星挠了挠头,看了看六必居的门联。 “毫厘不敢争高,锱铢莫要计较。横批……无尖不商?掌柜的,你这门联也还挺好的啊,至少一看就知道是本分买卖,谢绝还价。” 掌柜苦着脸说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啊,这门联对是对,可客人进来全盯着那句‘锱铢莫要计较’说事儿,我多少笑脸都不够赔的。” 吉日一想也是,哪有把谢绝还价贴门联上的道理。没有便宜可占是一码事,但没有明着同人说的道理。 “掌柜的,你想要一副什么样的门联?” 掌柜一听有门儿,马上笑脸相迎,说道:“只要挨着我这买卖,是个吉祥话儿就成!” 六必居的买卖桩桩件件挨着吃饭,老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六必居不卖茶,所以才叫六必居。 吉日看了看六必居里的东西,除了六样东西以外,也卖一些酱菜。心下一时间也没有主意,只好对掌柜说:“掌柜的,我先去订招牌,你这门联我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出来,反正有合适的就写给你。” 话说到这份上,掌柜也不能死皮赖脸地央求人家,只是叮嘱吉日多上点心,若是有好联子,愿意送一缸酱菜,也算恭贺开业了。 做招牌的不像布匹绸缎,往往是一锤子买卖,所以也没有开店的,基本都是木匠应活。吉日也不嫌麻烦,让母亲在店里先预备预备,就独自回骏岭找朱木匠了。 “朱大叔,我又来麻烦您了,您会做匾额吗?” 朱天启正在院子里给花梨木椅雕纹,头也不回就问:“要多大的,啥木料?” 吉日一下愣住了,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朱天启叹了口气,又问道:“干啥买卖,多大门脸?” 吉日赶忙回答:“八尺的门脸,卖馒头!” “啥?馒头是啥?” 自己手里也没个馒头,怎么想朱木匠解释就有点困难。 “馒头就是……就是蒸饼!” 朱天启一脸无奈地看向吉星,说道:“卖饼就卖饼,还争饼,你咋不抢菜嘞?” “哎呀,不是争东西的争,是……算了,回头你就懂了。” 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朱天启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有奇奇怪怪的想法。算了,花梨木怎么样?” “花梨,一听就很贵吧?” 盘算着仅剩的五两银子,吉日决定还是要省着用才行,毕竟是自己两首诗换来的,何况自己就卖个馒头,牌匾这东西有就行。 “算你小子识货,花梨的匾要一两银子。” 吉日想到牌匾贵,但没想到这么贵。他讪讪地问道:“朱大叔,我们家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您看我像有钱人么?” “你不是刚得着二十两银子么?”朱天启一脸疑惑地看着吉日。 得,就这点钱还被惦记上了。吉日有些无奈,还是厚着脸皮问:“那也犯不上一两银子买块匾啊,您就说最便宜的多少钱吧。” 朱天启一下没了兴致,继续刨着手里的花梨,说道:“榆木,一百文,上漆另加二十文。” “好,就榆木,这是五十文定钱,剩下的五十文您做好了我再给。对了,城里六必居的门联您知道么?” “那副门联啊,可出名了,我不识字都知道,反正就是别谈钱呗。” 吉日突然觉得六必居的门联不说别的,起码真正做到了深入人心。 “行,那我先回去了,牌匾的事儿麻烦您了!” 说完这句话,吉日便返回获泽郡。一路上苦思冥想,六必居的联到底该怎么写合适。 “我卖馒头自然是蒸蒸日上,欣欣向荣是讨个吉利。六必居掌柜的也是这个想法,那肯定要从他的买卖入手。” 待到吉日回馒头铺,天已接近黄昏了。一旁的小灶上生着火,锅里熬着小米粥,桌上摆着从六必居买来的一碟酱菜。 “阿日,回来得正好,饭得了,快吃吧。” 看着母亲忙前忙后,封了火,盛了粥,久违的生活气息让吉日有些发怔。 “愣着干啥,一会儿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诶,我这就喝。” 赤黑的酱菜与明黄的小米粥,吉日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就向六必居喊道:“掌柜的,我想出来了!” 六必居的掌柜刚吃完晚饭,趁着天没黑的功夫对账,一听吉日说想出来了,立马跑了出来,问道:“想出来了?想出对联来了?” 吉日一笑,说道:“你这锱铢必较的名声都传到我们村了,待会儿可别舍不得那一缸酱菜。” 掌柜老脸一红,说道:“只要门联合适,别说一缸酱菜了,就是酱菜缸都给你。” 吉日不紧不慢地喝完最后一口米粥,转身去了六必居。掌柜一头雾水,也跟了上去,只见吉日提笔写下: 上联:柴米油添人间烟火; 下联:酱醋盐增平生滋味; 横批:得闲饮茶 掌柜听完,当场就去了后院,抱来一缸酱菜,还问吉日:“一缸够吗?” 吉日大笑道:“掌柜的,你这叫什么话,咱们有言在先,哪有坐地起价的道理?” 掌柜将酱菜抱到馒头铺,说道:“这是我刘喜头一次上赶着给人送东西,不过真值啊!小兄弟如此本事,不知怎么称呼?” 吉日连忙摆手,说道:“掌柜的可千万别这么客气,咱们都是街坊。小弟出生那天日子不好,算命的说要取个吉利的名字压住,因为本家姓吉,所以就单名一个日字,换做吉日,您叫我阿日就好。” 刘喜噢了一声,说道:“如此甚好,今日置办下产业,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啊!只是看你这灶台如此之大,还摆在门口,这是要做什么买卖?” 吉日实在不好解释,只得推说明日一早便见分晓。 刘喜见吉日不肯多说,就聊起了对联来。 “这幅对联既点出我家生意,又提到个中妙处,且对仗工整,实在贴切极了,可为何要出如此横批呢?” 吉日一听,反问掌柜:“掌柜的,你且告诉我,这开门七件事是什么?” “那我能不知道吗?自然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啊!” 吉星这才解释道:“对啊,茶呢?用完你的柴,吃完你的米,烧完你的油,填了酱醋盐,茶呢?” 刘喜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横批的妙用,吃完饭可不就得喝口茶嘛! “嘿,阿日,真有你的!得,我接着回去算账,明天倒要看看你这铺子做的什么买卖!” 第四章 馒头出锅 第二天一大早,吉日刚打开店门,管家陈年领着两个伙计来到馒头铺。伙计一人扛着一口袋面粉,各是十斤的量。 “年叔早啊,怎么拎着面粉来了,咱们不是说好拿麦子吗?” 陈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你说得轻巧,麦子脱壳舂粉要多长时间,你熬得起,难道还让老爷等你这口饭吃吗?反正这二十斤面,按咱们约好的,你得多给出二斤半的饼。” 陈府上上下下二十二口人,男丁七人,女眷十五人。吉日左算右算也不知如何能吃得下二十多斤面。 “年叔,二十多斤呢,吃得了吗?” 陈年瞧了吉日一眼,说道:“吃不了不会存着嘛,这东西放一放和现做又差不了多少,我还能天天上你这儿拿饼吗?” 吉日嘿嘿一笑,说道:“我这饼可与你吃过见过的都不一样。得,等我半个时辰,做出来你便知道了。” 话说完,吉日扛起一袋面粉,领着陈年奔后院。 “年叔,府上一日吃多少斤面?” 陈年身为陈府的管家,天天过账,想也不想就说:“家中女眷多,顶损了十斤足矣。” 院中早已备好和面的大盆,吉日解开口袋,将十斤面粉悉数倒入,还抖了抖袋子,知道面粉连渣都扬不出来才作罢。 紧接着,备在一旁的水桶揭开盖,拿瓢擓出水来,每擓一瓢,吉日都要把面粉搅匀,直到水被吸收。 就这样慢慢添水,面粉从细雪化为棉絮,又从棉絮变成白泥。吉日不断地搅动,直到手上和盆里的面粉都被面团吸走方才作罢。 陈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水加到后面已经稀了,本要出言提醒,想起吉日所说的与众不同,又掖下话头。 “面和好了,等上一刻钟就可以上锅了。年叔,府上有啥缺的要去六必居买的就去呀,干等着做什么?”吉日拍了拍手,抱起一捆木柴就去生火。 “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府上小米见底了,是得带些回去。”陈年出门左转在六必居门口要进没进,看见了新贴的门联。 “嘿,老刘,你小子终于开窍了,怎么,能划价了?” 刘喜一看是陈府管家,马上笑脸相迎,说道:“陈管家这是哪儿的话,我这小本买卖,走的就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哪儿经得起划价啊!” “不错不错,这联上把你六必居的买卖说全了。不过最妙的还是这横批,得闲饮茶,有点儿意思!”陈年端详了门联片刻,不吝溢美之词,直夸门联词意俱佳。“这是哪儿的高人看不下去了给你指点的?” 刘喜拿过伙计刚沏好的茶,给陈年倒了一杯,说道:“这不就是你盘下铺子的那个小兄弟阿日的手笔吗?怎么,您不知道?” 陈年拿碗盖儿撇去浮沫,轻啜一口,打了个哈哈,说道:“知道知道,我们员外也是赏识阿日,这才给了他个买卖,让娘俩儿糊口。” 前几日陈年忙前忙后全被刘喜看在眼里,昨日还以为是陈府要经商,也没敢多问。如今陈年一讲,方才明白。 “自古能人多磨难啊,阿日的本事可不止这小小的铺子咯!” 陈年喝完最后一口茶,又与刘喜东拉西扯了半个多时辰。心中盘算时候差不多了,这才要刘喜拿了十斤小米,准备看看吉日做出了什么东西。 陈年站到馒头铺门口,吉日刚好掀开锅盖。瞬间升腾而出的白气让陈年一时间看不清锅中的东西,只觉得也是白茫茫一片。 待到蒸汽散尽,锅对面的吉日已经夹出小半锅馒头了。 陈年瞧着笼屉内圆滚滚又白生生的馒头,吃惊道:“阿日,这是啥,咋搞出来跟面条一样白?” 吉日的手上下翻飞,一边夹馒头一边说道:“这个就叫馒头,也叫蒸饼,就是火烧水以后,隔着一层竹笼一层纱,用水汽把饼弄熟,就成这样了。来,刚出锅的馒头最好吃,年叔,你尝尝。” 陈年接过馒头,险些被烫得撒手扔地上,来回倒了几下手,才拿稳。还没入口,陈年先捏了捏,发现松软无比,甚至刚捏下去的凹痕弹回来连痕迹都没有! 麦香随着升腾的水汽弥散,陈年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咬了小小一口。 嗯?这饼,不,馒头与牙齿接触时分明能感觉到慢慢被挤压后才断开,而松软的內实也不似那干巴巴的烧饼,越嚼越香,尽管是单调的味道,却有丝丝回甘! “年叔,怎么样,好吃吧?” 陈年理都没理吉日,现在他的嘴不是用来说话的,而是用来塞馒头的。 吉日眼睁睁看着陈年即兴表演了仨口一馒头,突然感觉巴掌大的馒头是不是还不够大。 等吉日再抬头,陈年已经开始翻着白眼捶胸口了。 “年叔,那玩意儿再怎么说也噎人呐,没你这样吃的,快快快,喝水!” 一瓢水送下,陈年长出一口气,盯着吉日说道:“你有这手艺早怎么不拿出来,至于在府上放十年牛吗?不是我跟你吹,这十斤馒头今天回府绝对一个也剩不下!” 吉日也不搭茬,把十一斤馒头给陈年装好。陈年领着两个伙计拿着馒头和小米,终于打道回府。 “十斤面粉蒸完,还剩十个馒头,一个馒头差不多一两半,还行,够吃饭了。”给足了陈府的馒头,吉日打开酱菜缸子,舀了一碟酱菜,把母亲唤来吃饭。 吉母与陈年的反应大同小异,只是没有即兴表演环节。一顿像模像样的早点吃完,吉日拿馒头把盘子里的酱汁擦得干干净净,这才送入口中。 “还是吃馒头舒服啊,盘子都不用洗了,哈哈!” 剩下七个馒头,吉日拿了一个给刘喜尝尝鲜,剩下的打包好便回骏岭去了。 吉日先到坟前,上供四个馒头,接着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去找朱天启拿牌匾。 “朱大叔,牌匾做好了吗?” 朱天启正喝着稀饭就咸菜,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死面饼。他指了指院墙边靠着的漆黑牌匾,就端起碗喝了口汤。 “朱大叔,你不是想知道我干什么买卖的吗?来,吃馒头!” 剩下两个馒头都给了朱天启,他也没当回事儿。可是一口咬下去后,朱天启当场变卦:“剩下五十文我不要了,你给我折成馒头!” 第五章 一个馒头引发的惨案 长长的官道连接着骏岭与获泽城。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桑树上不知卧下多少知了。此起彼伏的鸣唱从骏岭一路通往获泽城。 “朱大叔的手艺就是好,这牌匾方方正正的,看着就舒服!”吉日心情极好,有了这块牌匾,自己的馒头铺才算正式开张。 回到获泽城时,天已经擦黑。大铁锅里应该已经熬好了小米粥,六必居的酱菜也脆爽可口,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仿佛在向吉日招手。 可他真正站到铺子前面时,晦暗的昨天却悄然爬进他的心房。 眼前的铺子被砸了。 走之前抹得干干净净的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费心编制的竹笼破了个大口子,门口新贴的楹联也撕下一半。 娘不会出什么事吧! 吉日扔下牌匾,直奔后院,母亲俨然晕倒在地。 “娘!” 撕心裂肺的嚎叫没能叫醒母亲,六必居的掌柜刘喜却偷偷摸摸进来。他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可怜吉日母子。 “老弟,还是快去请郎中吧,人别出事什么都好说啊!” 吉日抱起母亲,连忙送到医馆。 “先生,我娘还好吗?” 坐诊的郎中把了把脉,说道:“令堂受了惊吓,后背又挨了一棍,恐怕需静养百日……而且这气血亏空,调养起来颇费工夫啊。” 吉日一股脑掏出四两银子,说道:“先生,只要能治,不管多少钱都行,不够我再想办法!” 郎中摆摆手:“小公子莫要担心,令堂权且由我照顾,这四两银子足够百日休养了。” 吉日再三谢过郎中,转奔六必居,要把事情问个明白。他望着刘喜,脸色阴沉,尽力克制自己的愤怒,但声音还是不住地颤抖:“谁干的?” 刘喜嘴角发苦,想说但又不敢说。 “我问你谁干的!”吉日的怒吼吓坏了刘喜,这个有才气又肯吃苦的少年,此时怒发冲冠,血灌瞳仁,上牙几近咬碎了下牙。 “是……是甘县令的堂弟甘良……哎呀你就别问了,你惹不起,你母若有好转,便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又是甘县令,先是甘霖横征打死我父,民不与官斗我也就忍下这口气了,甘良又打伤我母,不叫他甘家挫骨扬灰我忝为人子!” 吉日眦目欲裂,当场对天发誓,吓得刘喜呆若木鸡。 “掌柜的,我且问你,这甘良为何要打我母亲,砸我铺子?” 刘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叹了口气,这才说道:“你不是给了我个馒头吗?我忙完以后心说尝尝你的手艺,要吃没吃呢,甘良带着护院来买东西,一眼就瞧见这个了。他与我索要,我也不好拒绝,就分了他半个,就是这一尝,坏了事了!他问我哪来的,我就指了指你家铺子。” 刘喜见吉日不似要责怪他,继续说道:“当时我也没在意,一刻钟的功夫不到,你那铺子里一阵打砸之声,罢了甘良还出来对我说,今天谁也不许进这铺子,让那小子回来以后亲手送上二十斤馒头,这事就算拉倒,否则获泽郡内没有他容身之所!” 吉日越听心越寒,他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天杀的甘家欺行霸市,身为民之父母只知搜刮民脂民膏,若是一忍再忍,活路又在何方? “掌柜的,我也不说别的了,你能告诉我这些已经不易,我去把铺子收拾收拾,待会儿麻烦您借我点浆糊用用。” 刘喜招呼伙计现调了一桶浆糊,给吉日送了过去。吉日这时正磨着墨,手速激得墨点横飞却毫不在意。接过浆糊来,吉日也没言语,拿刷子搅和一圈,点点头,把刚磨好的墨悉数倒入浆糊,直到浆糊也黑如炭。 刘喜以为吉日要粘补被砸坏的器物,可越看越糊涂。但吉日接下来的举动让他骇得连忙闭门吹灯。 只见吉日拿起刷子蘸着浆糊刷刷点点,在馒头铺门口写下: 篱下牧牛十载,还乡课税几层?反哺雅雀尽人伦,时霖不见温润。 青草难掩父骨,黄土欲埋娘身。抛田舍地孝方存,天良何处藏身? 写完这首,吉日还不肯作罢,把对联撕了个精光,又是一番文字激扬,只是不再多费笔墨,简简单单写了两句话 此店铺系恶徒打砸,诸君不管不顾矣; 本买卖因家母命危,各位且忍且让乎。 横批:言尽于此。 写罢,吉日看了看大门紧闭的六必居,将浆糊放进自家后院,然后直奔陈府。 “年叔,年叔,开门!” “谁啊,不知道怎么敲门呐?报丧呢!” 没等管家陈年出来,门房的伙计已经把门打开了。他一看是吉日,顿时有些不满:“阿日,你怎么连这点规矩都忘了?” 吉日用力推开门,不搭理门房,直奔陈年的卧房。 “年叔,我有事找你!” 陈年起床掌灯,刚打开门就看见吉日一脸怒气。 “阿日,你这大晚上跟谁置气呢,门都要被你拍坏了!” “年叔,铺子被人砸了,我过来就是说一声明天的馒头怕是供应不上了。” 陈年刚刚还打着哈欠,一听馒头没了,顿时就来了精神,说道:“什么?馒头供应不上了!明天我还打算多蒸五斤呢,今天根本不够吃的!你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吉日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回城之后的事情说了一遍。陈年听完也有些惊慌,说道:“阿日,你这下闯了大祸了,这下陈府也没办法保你了!” 吉日不以为然,说道:“舍得一身剐,我定要叫那姓甘的血债血偿!” 说完,便离开了陈府。 陈员外此时并不在卧室,而是在书房会客。 “柴荣兄,难得你路过获泽,到我府上一叙。我们这一别,少说也有十年了吧?” 原来那男子名叫柴荣,身着素绢长袍,腰间玉佩缀着长长的流苏,一身英武之气。他朗朗笑道:“若不是你当年执意解甲归田,朝堂之上岂能少得了你陈庭靖的位子?” 陈员外却不以为然,说道:“冲锋陷阵也不过图个安宁自在,何况今日那馒头,你不在我府上,别的地方能吃到?” 柴荣舔了舔嘴唇,大笑道:“还是陈兄会享受,这馒头确实非同一般,你叫我如何还啃得自家大饼?” 说罢,陈员外笑骂道:“我能亏了你的嘴吗?明日再好好吃它一顿,回头我叫那阿日也教教你家下人如何做这馒头。” 这时,管家陈年捧着托盘送来宵夜,俯耳在陈员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陈员外大惊:“什么!馒头吃不到了?” 第六章 肝要怎么做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睡醒的县令甘霖就被自己的弟弟直接闯进了门,一旁的小妾一阵惊呼,吓得甘霖赶忙起身。 “甘良,你这是胡闹!”甘霖怒火中烧,护着小妾大骂道。 甘良苦着脸说道:“哥哥,别睡了,出大事了!有人要造你的反!” 甘霖先给小妾披了件外套,打发她出去,这才面沉似水地问道:“说吧,怎么了?” 甘良递给哥哥一张白纸,甘霖一看,面色更加阴沉。纸上所题正是昨夜吉日大笔挥就的《西江月》。 “这是那个被你打死的庄稼汉的儿子?” 甘良不敢多说一个字,只是低着头,一副认打认罚的做派。甘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诗从哪来的,毁了。太后的寿诞就要到了,别耽误大事。” 医馆里面,吉母已然清醒过来,但仍旧面色苍白。郎中端来熬好的药汤,吉日先尝了尝,觉得太烫,将药稍微放凉一点,才一勺一勺喂给母亲。 刚把汤药喂下去,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吉母便悉数吐了个干干净净。郎中眉头紧皱,说道:“这药乃是补血的上品,令堂却难以下咽,恐怕……” “大夫,还有别的辙吗?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娘不行啊!”吉日茫然无措的愁情翻涌,现在但凡有什么合适的办法都要使出来。 郎中沉吟片刻,说道:“补血之法倒也不止药石,药补不行还可以食补,若是以日日进食红枣,虽然调养缓慢,但总会慢慢恢复的。” 吉日大喜过望,当即拜谢郎中,马上出门采买大枣。获泽水土盛产红枣,吉日不花多大功夫便买到了,经过肉铺时却突然想起来,那猪肝也是补血之物,不若买些猪肝回去,或许好得更快。 那杀猪卖肉的屠夫有些疑惑,问道:“你要猪肝作甚?那东西又腥又涩,平日里都是喂狗吃的。” 吉日只是哀求屠夫卖给自己猪肝,只为治母亲的病。屠夫听闻是治病用,面露难色,他掏出一块猪肝,说道:“小兄弟,不是不帮你,只是宰猪到现在,肝已经不新鲜了,你拿回去,能用就用,不能用扔了就是。你若要它治病,明日起来早一些,我便送你,权当做了善事。” 吉日说道:“大哥这一副好心肠,小弟感激不尽,还麻烦大哥多费心,日后小弟必有重谢!” 拿着红枣和猪肝回到医馆,洗净了红枣先喂给母亲。平日自家的枣树结果,母亲是很爱吃的,但如今那大枣是晒干了的,吃起来辣口,母亲仍然咽不下去。 吉日见状,做猪肝时切片,在药馆的厨房拿酒去腥后,煮汤,母亲不和;嫩炒,仍然不喝。郎中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我不知你从哪得知肝可补血,熬药时我也用了,令堂便不喝,你如此烹制难道就吃得下去?” 郎中一番话却提醒了吉日。无非是吃得到味道才咽不下去,若是能慢慢适应,总有拨云见日之时。吉日想起自家的蒸笼,正好可以借蒸法将味道透过去,只是铺子里蒸笼损坏,还得再去一趟骏岭。 正当吉日为了母亲的病情奔波时,陈庭靖与柴荣正在馒头铺子前探查情况。 “柴兄,这事情我做便可,你这即日便要高升,何必插手这等小事,万一弄巧成拙,反为不美啊!” 柴荣不以为意,他看看地上的诗,又看看墙上的门联,说道:“陈兄,你且告诉我,这小娃娃真如你所说,只是伴读你家公子两年吗?” 陈员外肯定地点了点头。柴荣感慨道:“明珠蒙尘呐!此子晓得伦常大理,又深谙借势之道,我倒想看看这馒头小子,如何斗得过那获泽县令!” 陈员外哪里容得柴荣看戏,说道:“吉日在我府上放牛十年,不提诗才我也会保他一命,你还是赶快上路吧,莫要误了时辰,惹得圣上治你一个怠慢之罪。” 柴荣哈哈大笑,说道:“怠慢便怠慢吧,我只记得你还欠我一顿馒头,没吃就要赶我走,这是哪里的待客之道?” 陈员外默默无语,当年认识柴荣时便是狂傲不羁的人物,十年不见,虽有几分收敛,但终究本性难移。二人直到甘府家奴来铲除字迹,心知县令也有息事宁人的心思,方才离去。 这件事如今最气不过的不是苦主吉日,他的心思全在给母亲治病上。但被骂的甘良就不一样了,平日里自己想要的还没有得不到的,昨日见到个新鲜事物,老妇人却再三推脱,分明是看自己不起。 对方今日非但没送馒头,还敢写诗败坏自己的名声?甘良可不像甘霖那样好说话,那蒸馒头的小子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厉害,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获泽城姓什么! 任凭城内翻天覆地,吉日仍然一心记挂母亲。这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朱天启家了。朱天启望着火急火燎的吉日,开口问道:“馒头呢?” 吉日说:“铺子给人砸了,蒸笼都破了,哪有馒头,再造一个。” 朱天启有些无语,说道:“那么大的蒸笼我一时半会儿上哪儿给你找竹子?等着吧,人没事比什么都强啊!” 这最后一句话,朱天启以为是宽慰,可吉日却想起病榻上的母亲,眼圈都有些发红,但终究忍住了,说道:“这次不用那么大,合家里铁锅就行,我娘赶着用。” 朱天启一瞧情况不对,默默的从屋里抽出几根竹子,坐在凳子上编了起来。一边编着,一边问吉日:“你娘怎么样了?” 吉日顿了顿,说道:“气血亏空,需要调养。” 这八个字説轻不轻,说重不重,朱天启老老实实做木匠活,不再多问。不过一会儿,一个简单结实的竹笼就编好了。 “谢谢朱大叔,多少钱我连牌匾的钱一块儿给您吧。” 朱天启摆了摆手,说道:“有钱花到刀刃上,几块竹子算什么,赶快回去照顾你娘才是真的。” 在甘良找不到吉日,柴荣拉着陈员外看戏的时候,只有六必居的掌柜刘喜受到了成吨的伤害。今天因为地上的诗,客人多了许多,但走的时候都会冲刘喜笑笑,然后撂下一句话。 “掌柜的,这隔壁的门联,是说你呢吧?” 第七章 先蒸后炸 有了新的竹笼,吉日马不停蹄地返回医馆。他不确定母亲此时能吃得下什么,但不管怎么样,自己都要一点一点尝试。 吉日先去看了看母亲,问道:“娘,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去。” 母亲嘴角努力勾起微笑,说道:“就做馒头吧,馒头好吃。” 吉日答应了一声,扭头就奔厨房,开始和面。待面团饧发的功夫,吉日把剩下的猪肝剁碎,为了遮住猪肝的味道,吉日翻遍了厨房,却只找到几头大蒜。 “大蒜就大蒜吧,起码娘能接受蒜味儿,说不定肝也就顺带吃下去了!”哪怕有一丝可能,吉日也不想错过。他把大蒜剥净剁碎,与猪肝拌在一起,拿指头蘸了一点尝尝。 “不行,蒜味是有了,但猪肝的味道还是浓。”吉日又剁了一遍,然后归拢到一块。为了定型,拿面粉兑出稀一点的面糊,这才勉强让肝和蒜揉在一处。 面团饧发一会儿,揪下面剂子,擀平后在中间压出一道沟,两边各放一枚红枣,然后卷起来,再饧发片刻。这时吉日起锅烧油,把肝下锅定型便捞出,然后铺上布开始蒸。 蒸了一刻钟左右,吉日取出熟透了的肝,又把馒头放进去,再接着蒸馒头。这时吉日尝了尝出锅的蒸肝,谈不上难吃,但仍然有一丝丝苦味儿。 要解决最后一丝味道,只能下锅炸了。吉日把蒸肝切片,放入滚烫的油锅,原本尚且透着一丝红,顷刻化为一抹黑,吉日马上捞出,尝了一下,苦味儿终于不见。 待到馒头蒸好,吉日把饭菜端过去,枣香淡淡升起,肝味轻轻飘过,终于让母亲有了吃饭的欲望。吉母掰下半个馒头,递给儿子,吉日接过以后,母亲才撕下一小片咀嚼起来。 母亲吃得很慢很慢,半个时辰的光景,才吃掉小半个馒头、一枚枣,就着陈醋解腻才勉强吃下两片猪肝。但在吉日眼里,这就是希望得曙光,只要吃得进去,那身体好转就有希望。 吉母实在吃不下后,吉日才把东西撤出去,郎中看着吉日端着的白馒头和黑猪肝,有些惊疑。 “这些是你做的?这东西叫什么名字?我尝尝,免得对令堂有损。” 郎中撕下一小块馒头扔进嘴里,夹杂着枣香的绵软口感让他感觉十分新奇,而吃过猪肝之后,那外焦里脆的口感中毫无腥涩,若不是似有似无的肝味,他甚至都不敢确定这里面有肝。 “这是你做的?怎么把猪肝做成这样的?” 吉日挠挠头,说道:“就是和蒜剁碎,先煎后蒸再炸,然后就这样了。” “蒸?这白饼也是你蒸出来的?” “对,我本来要开馒头铺子的,就是因为我娘被人打伤才没得开。其实这东西刚出锅更好吃,现在毕竟放凉了。” 郎中点点头,能够如此孝敬母亲,实属难得,只是母亲被人打伤,那人实在太可恨!想到这里,郎中突然愣了下,母亲被人打伤? “小兄弟,你那铺子是不是开在六必居旁边?” 吉星点点头,郎中说道:“好男儿,我吕轻舟服你,令堂我便照顾了,这两样吃食交予药童来做,你心中有大恨未解,不要因为家事而郁结,报得此仇方能扬眉吐气!” 吉日听闻,大喜过望,当场叩谢郎中便离开了医馆。 吕轻舟叹了口气:“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可这器若藏得久了,便出不得鞘了。” 世间传得最快的莫过于流言,尤其是上等人家的流言。尽管恨诗被铲,门联被盖,但各大饭馆茶楼的谈论之声不绝于耳,大家几乎都在猜测那铺子的主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事情。 吉日出了医馆,直奔馒头铺子而去。 甘良虽然没找到吉日,但在铺子旁边派了家奴盯梢,谁进去铺子,即便不是铺子主人,也脱离不了干系。穿大街过小巷,现在馒头铺子门口的人已没有那么多,但当吉日旁若无人地进去以后,路人的脚步无形之中加快了许多。 家奴即刻跑去给正在茶馆喝茶败火的甘良送信。甘良一听那铺子的主人就这么回去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将手中茶杯摔得粉碎,说道:“给我回去叫人,今天不把他打得跪下来叫爷爷,我就不姓甘!” 这句话并没有刻意躲着旁人,甘良走后,茶馆里有好事之徒纷纷跑去看戏。毕竟敢折甘家恶少面子的人,整个获泽城也不多见,甭管是不是愣头青,多少也是个人物。 回到铺子以后,吉日给灶台添了柴,锅里坐上水,看了看笼屉,破的洞不是很大,搭了几根筷子勉强还能顶一阵子。吉日回到后院,悄悄往衣服里塞了几块木板,然后把陈府另一袋面粉倒入盆中和面,饧发,又揪出剂子捏圆,给笼屉盖上蒸布,码上馒头。这些活做完后,从地上的板凳里挑了一个还算完整的,摆在门口坐着。 在门口看戏的人都敲傻了,这小子昨天那么狂,今天就当无事发生?蒸笼冒出的水汽越来越大,馒头也快要蒸好,而甘良携着家奴拿着木棒喝散拦路的人群,来到馒头铺子前。 甘良看着坐在门口看锅的吉日,也有些吃不准,问道:“小子,地上那首诗,是不是你写的?” 吉日上下打量了甘良一圈,宝蓝的绸布褂子,眼圈浮肿,一看便是富家子弟,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也不答甘良的问题,反问道:“我娘是不是你打伤的?” 整个路口都惊得鸦雀无声,一个贩夫走卒敢与县令的弟弟叫板,但是这一句问话把甘良架在火上烤,若是一个不留神,坐实了打人的事情,那首诗里可还有一条人命在。 甘良恼羞成怒,喝道:“你胆敢以下犯上,辱骂父母官,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开眼的东西!” 说罢,便招呼家奴抡起棍棒就要往吉日身上砸。在这万分紧急的当口,只听得人群之中有人喊道:“慢动手,打错了!” 第八章 不如拜关公 家奴耳朵比甘良尖,听到有人喊打错了,先放下铁棒。主人的话里是要打辱骂父母官的人,如果真的打错了,这么多人眼瞧着,那可就一点理都不占了。 从人群中钻出来的男子一身素绢长袍,佩戴流苏玉佩,正是在陈府做客的柴荣。甘良跟着哥哥多年,眼力见早就练出来了,打个升斗小民不是事,惹了有身份的人家却不好了结。 “你是哪位啊,要是知道什么就说,我也是气不过有人骂我哥哥,这才出口恶气,可不想冤枉了好人。”甘良嘴上说得好听,但眼神仍旧瞟向吉日,敢坐在这铺子里面,打了出气绝对不冤枉。 柴荣哈哈大笑,朗声问道:“青草难掩父骨,黄土欲埋娘身。那小哥的问题,你避而不答,还要棍棒加身,我且问你,他爹是怎么死的?” 甘良原以为是个知道内情的人,没想到竟然要为吉日强出头,阴笑道:“我看你衣冠楚楚,那诗莫不是你写的?他爹怎么死的,到阴曹地府去问阎王吧!” 甘良从家奴手中抽过木棒就欺身横扫,吉日哪能坐视不管,趁家奴没反应过来,抽出板凳就砸向甘良,随后一个箭步从后面勾住甘良的左脚。被板凳砸到后背已然有些踉跄,吉日一收腿,甘良顺势倒地,摔了个狗啃泥,惹得围观众人哄堂大笑。 家奴也反映了过来,过去把骑在甘良身上照着鼻子打的吉日拉扯下来便是连棍棒带拳脚都照实处下狠手。甘良的鼻梁被吉日打断,鲜血如注,内心的怨毒连掩饰都不掩饰了,大吼道:“给我狠狠地打!敢给小爷下绊子,你也不打听打听这获泽城姓什么!” “少爷,这小子皮是真硬啊!” “那就给我打到他皮软!” 吉日常年放牛的身子本就结实得很,又抱着头蜷着身子,死死护住要害,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也无大碍。甘良看围观的路人劝架的声音越来越高,也不敢在城里闹出人命,恶狠狠说道:“你小子有种,这城里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别让我逮到机会,否则没你好果子吃,走!” 甘良捂着鼻子风风火火地离开,吩咐家奴盯紧吉日的动向。挨完打的吉日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除了木板没护到的地方有淤青,倒也没什么大碍。他看向柴荣,问道:“多谢先生仗义执言,刚刚没有波及到你吧?” 柴荣眼看吉日站起身,还能向自己行礼,啧啧称奇,回道:“不妨事,不妨事,只是看不过眼罢了。” 吉日将柴荣请到店里,翻起一张桌子,拿几根断腿垫平,又从后院拿来一个完好的板凳,说道:“先生不要嫌弃小店破落,好歹也是个歇脚的地方,未敢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柴荣见吉日彬彬有礼,越看越顺眼,说道:“尊姓不敢当,免贵姓柴,单名一个荣字。也是听闻这首恨诗,所以来瞧瞧,没想到果然让我碰上了。只是想问一句小兄弟可曾习武?” 吉日摇摇头,把身上藏着的木板悉数取了下来,表示自己只是个放牛郎,当过两年书童,也就没别的了。 柴荣目瞪口呆,心中暗骂陈庭靖这个老糊涂蛋,一颗有勇有谋的苗子就安插人家去放牛,武夫的脑袋果然读了书也是迂的。 吉日取出蒸好的馒头,从后院的酱菜缸子里舀了一碟酱菜,放到柴荣面前,说道:“小店没别的吃食,只有这点粗茶淡饭聊表寸心,先生莫要责怪。” 柴荣看到心心念念的馒头,哪还有别的话好说,左一口馒头右一口酱菜吃了起来。钟鸣鼎食之家的柴荣虽然没吃过馒头,但吃过的菜肴不计其数,今日觉得这酱菜也有滋有味。 柴荣吃完,意犹未尽,问道:“这馒头酱菜虽然简单,倒也滋味十足,却是一般的吃食难比的,不知小兄弟是怎么做出馒头来的?” 吉日很想告诉柴荣,自己觉得要有馒头,所以就有了馒头。但是这个过于神棍的句式显然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 他沉吟半晌后说道:“不知先生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我穿的衣服是我娘缝的,书也没多少,所以便研究吃食,同样的东西,做得好吃一点,日子也就高兴一点。” 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 柴荣默默咀嚼吉日的话头,十一个字言简意赅,却分明道出了知识的价值。柴荣回过神来,问道:“若是我今日不出声,你当如何?” 吉日叹了口气,说道:“这顿打我是知道要捱的,如果不是先生出手,无非是卖馒头给母亲养病,日后有机会再新仇旧恨一起算。” “这么说你父确系甘家所杀,你母也被甘良打伤?” 吉日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家里交不起税,我爹好说歹说,被活活打死;那日做了馒头,甘良想要吃,我娘不会做,就说她故意不做,一拳打在身上,我娘现在才刚能吃几口东西。我就想活着,想吃口馒头,这有什么错?” 吉日说完,柴荣沉默不语,二人又客套了几句,柴荣便离开了。 前脚刚走一个人,后脚刘喜又进来,愁眉苦脸地说道:“老弟啊,前日是哥哥做的不对,你这门联让人把我骂狠了,比原来还不是滋味,看在咱们街里街坊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求求你帮我解解围吧,让人戳脊梁骨的日子不好过啊!” 吉日那副门联其实是写给众人看的,只是六必居挨得最近,自然而然成为众矢之的。现在吉母终究病情略有好转,吉日知道甘良仗势欺人,刘喜又挨了一天的骂,心里也过意不去。 “掌柜的,我知道你的难处,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你有难言之隐呢。我去你家买面买柴,大家看在眼里,我不说什么了,自然都不好说什么。可有一样,日后再有危难,远亲可不如近邻,你若袖手旁观,我权当没你这个邻居。” 刘喜本性谨小慎微,却早已练就察言观色的火眼金睛。方才出手帮助吉日的公子非富即贵,即便是甘家是地头蛇,也未必没可能崩坏一口钢牙!他想了想,说道:“老弟,你这家宅多灾多难,不若请神仙保佑也好,好歹同道中人望见,也能庇护一二。” 求神拜佛?刘喜一语惊醒梦中人,也许吉日确实要为母亲祈福,但寻常神佛大多枉受香火,倒不如拜那义气千秋的关云长,借他的故事也好把甘良架在火上烤一烤! 第九章 城外茶棚草帽人 “阿日,不是我说你,你娘还卧病在床,你跑我这里干什么,还要我雕木像,还必须是枣木?”朱天启看着吉日,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 吉日咬牙道:“朱大叔,这个木像关乎到我们娘俩儿的身家性命,能不能讨回公道全看它了!” 朱天启哈哈大笑道:“你是要求神还是拜佛啊?大家都是庄稼地里刨出来的苦命人,神仙不爱,佛祖不收的,能活下来才是正经!” 如何向朱天启解释关公像,比馒头要更难。起码馒头蒸出来以后有目共睹,而关公虽然宝相庄严,却不是大晋熟知的人物。吉日故作犯难,装出一张苦脸,说道:“朱大叔,我这是昨天晚上睡觉梦见的,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朱天启看了看吉日,有些纳闷道:“我看着你长大的,你小子以前没这么多鬼点子啊,莫不是你爹挡了你的命?算了,你就告诉我怎么雕吧,一截枣木我也不是出不起。” 吉日一揖到地,这才将关公像的造型娓娓道来:“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左手扶美髯,右手提青龙偃月刀,身披金盔金甲,内穿锦绣长袍……” 朱天启刚开始还磨刀霍霍向枣木,越听越不对劲,问道:“小子,你带了多少钱来?” “五百文,够吗?”吉日讪讪道。 “造金盔金甲需要的金子你自带,”朱天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再加五百文就够了。” “好吧,朱大叔,回头给我们娘俩儿打口好点的棺材。”吉日说完,迈步子就要出朱家的大门。 朱天启一听当时就急了,嚷嚷道:“你给我回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见死不救的人吗?我老朱做木匠这么多年,敢跟我犯浑的你算是头一个!” 左脚在门槛上要迈没迈,回旋的余地出现了。吉日收回左脚一个转身便回到朱天启身边,笑道:“朱大叔,我就知道你心眼儿好,不会不管我的,只要你帮我刻成了,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朱天启迟疑道:“什么条件都行?你吃饭的手艺也行?” 吉日愣了一下,自己吃饭的手艺?馒头? “行,反正我蒸馒头的笼屉也要你打,说不定教给你,还能整出更好的笼屉。” 朱天启没想到吉日答应得这么爽快,倒是显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他本以为吉日会讨价还价,给自己蒸一个月的馒头也就知足了,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朱天启感动之余,却也不肯多占吉日的便宜,说道:“俗话说鬼难送,神难请,给我三天时间,保准雕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关公,抬着轿子给你送过去!这顶草帽你拿着,路上晒得很,遮一遮太阳。” 吉日一揖到地,再次谢过朱天启后,便回获泽城去。快到城门口的时候,几个甘府的家奴坐在茶棚里打量着进城的人群,原来吉日出城的消息早被甘良得知,虽然不知他去了哪里,但终归要回到城中,不如守株待兔。 得益于临行前的草帽,吉日压低了帽檐朝茶棚走过来,张口便要了碗茶。没等家奴打量,茶棚掌柜便端着茶碗过来收钱。吉日扯着嗓子说道:“掌柜的,不瞒你说,我现在分文无有,只是渴得不行了,才喝这一碗,若不嫌弃,便拿个故事讲与众人,也聚一聚你家茶棚的人气。” 掌柜一听没钱,有些犯难,说道:“这位客官,我们干茶棚的,将本求利,也是与过路人行个方便,这茶水也没几个钱……要不这样,你这故事讲来惹得大家喜欢,茶钱我也不要了,你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讲得不好却只有这一碗茶水,权当小店奉送。” 吉日哈哈大笑,压低了嗓子说道:“既然如此,我便说上一说,此乃我梦中故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话说当年朝堂奸佞当道,百姓民不聊生,烽烟四起,有一位义士卖掉自家绿豆,便要去投军……” 一刻钟的时间,吉日从桃园三结义讲到温酒斩华雄,茶棚周围稍有闲人驻足,买了茶水边喝边听。掌柜一看生意果然变好,拿着刚沏好的茶给吉日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直冒。 吉日看了看茶碗,接着说道:“当时关二爷打破宁静,一句‘愿斩华雄,提头来见’,激起曹操爱才之心,倒下一杯刚烫好的美酒,便请关二爷饮下。谁知关二爷一张口,‘酒且斟下,某去便来’,便驾马出城,那鸾铃响处,马到中军,关二爷提华雄人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说罢,吉日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茶棚之下一片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待现场稍稍平静,三英战吕布,而后跟随刘备走南闯北的故事又是娓娓道来。直到一个多时辰后,吉日方才说到刘备兵败徐州,关羽为保嫂夫人,受降曹操。只听人群中有人嗤笑,说道:“还搞什么约法三章,不过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主!” 吉日打眼一瞧,正是甘府其中一个家奴,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满脸的不忿。吉日微微一笑,说道:“正是如此,才看得出关二爷忠肝义胆,亘古一人呐!” 紧接着,关云长挂印封金,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听得众人内心砰砰直跳。直至关羽被冷箭射伤,茶棚的人越聚越多,城门口的兵丁无法继续坐视不管,终于跑过来驱赶众人:“你们干什么呐,围这么多人把城门都堵上了,赶快散了,小心把你们抓起来都没地儿说理去!” 兵丁这一哄,众人纷纷作鸟兽散。吉日趁乱把草帽留在茶棚,混在人群之中便进了城去。甘府的家奴们此时心情全在那只箭上,如此忠义无双的英雄被小人暗箭所伤,却不知后事如何,简直叫人百爪挠心,全然忘记还要探查吉日的踪迹。 进得城来的吉日早已知晓馒头铺子被盯上,他绕道赶往医馆,见母亲无恙,总算放下心来。看到吉日回来,吕轻舟说道:“听闻你前日被甘府家奴暴打,可曾受伤?” 第十章 易容去做说书人 吉日嘿嘿一笑,将木板的事情一说,吕轻舟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情,很快收敛起来,说道:“你的行踪恐怕已经被甘府盯上,以后莫要到医馆来,免得连累你母。” 吉日满口答应,自己与甘良斡旋就是为了以后不再受欺侮,岂能再次连累母亲?但是获泽城里都是甘府耳目,想要瞒天过海只有改头换面。吉日想通这一点,突然想起来留在茶棚的草帽,自己何不装作说书先生流连茶馆,靠这一口关刀吃饭? “吕先生,请问医馆内可有须发、草帽等物件?” 吕轻舟捋了捋胡子,笑道:“你这小娃娃一点不像乡野间的放牛郎,倒是聪慧得很呐!你随药童前去库房,他自会将物件交予你。” 吉日跟着药童,绕过前厅,来到库房。只见药童从角落一个贴着“王不留行”木牌的抽屉中取出假须假发,又从一旁取下一顶草帽,俨然早有准备。药童似乎看穿了吉日的疑惑,说道:“不用瞎想,师父以前是走方郎中,只为治病救人,却不闻对方出处。有次治好一公子,竟是宁王世子,后来宁王要我师父留京坐诊,就是靠这些得以脱身。” “吕先生敢顶着甘家势力收容我娘,果然非比寻常!”吉日暗叹不已,将药童递过来的须发装上,虽然面容如常,整个人的面貌却变得老成持重,如果不是特别熟的人,绝不敢贸然相认。 离开医馆后,吉日为确保万无一失,先去了趟六必居。刘喜看到这张似是而非的面孔,总觉得和谁有几分相似,但自己见过的人太多,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客官,您看您要点儿什么?” 看着刘喜笑脸相迎,吉日装模作样地捋了捋胡须,问道:“你这里可有明前的龙井?” 刘喜脸色一僵,生怕是来找茬儿的。且不说芒种将至,就算时节对得上,这小小的获泽城又有几个人喝得起明前的龙井茶?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刘喜说道:“客官,您可是懂行市的,知道什么是俏货,现在也不是清明前后,我这店里那点儿明前茶早被城里的富户买空啦!” “连明前茶都没有,还开什么六必居!”吉日撂下话便拂袖而去,刘喜却一头雾水,这人怕不是有什么大病才在自己这小店里找明前茶。 只是装配了新发新须,与自己比邻而居的刘喜便认不出来,吉日这才放宽心,去城里最大的春来茶馆。春来茶馆分上下二层楼,一楼人来人往,大都是贩夫走卒在此歇脚喝茶,也有官差衙役不时会来坐一坐;二楼的人却要少一些,只有获泽城中的富户秀才这些有一定名气的人才能上去。 春来茶馆的掌柜名叫李福,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当他看见吉日出现在茶馆,风尘仆仆之中又带着些许儒雅,那顶草帽便是他的记号。 “敢问兄弟莫不是早些时候在城外茶棚说书的先生?” 吉日没想到李福的消息如此灵通,赶忙说道:“掌柜的消息来得好快,在下一点薄名竟然传到这里!” 李福的耳朵自茶棚的客人进城后便灌满了关云长的故事,那茶棚的生意可想而知,如今草帽说书人来到自家茶馆,哪有入宝山空手而归的道理? “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我李福仰慕已久。听闻先生囊中羞涩,不如在我茶馆说几天书,赚足了银两,也好过被一文钱缠住的脚跟呐!” 李福开门见山的热情让吉日多少有点不适应,但说书人走南闯北,自己却不能露怯。吉日扯着嗓子说道:“这话在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呐!既然李掌柜盛情邀请,周仓周某人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不多时,二人敲定三七分账,刨去春来茶馆平日的流水,剩余进门的客人消费,吉日皆拿三分。李福吩咐伙计按吉日的要求在柜台对面摆上桌椅,套上桌围,放上醒木与折扇。 有茶棚听书的闲人坐在茶馆的,与李福订下座位,便赶忙出去呼朋唤友,只待听那后事如何。春来茶馆原本在申时并没有几个客人,此时却坐了近一半,叫来茶水点心,边吃边聊,先把茶棚所讲的书温了一遍。 待到听众们闲话串得差不多了,吉日才缓缓走到桌前落座。他先是观瞧了一圈底下的听众,虽说自己都不认识,但有几个锦衣玉袍的闲公子,那这书自然会传到甘府的耳朵里。 还没等底下完全安静,吉日缓缓开口: “一嘴铁齿铜牙,满腹奇人异事。诸君饮罢闲茶,且听个中滋味!” 醒木一拍,众人才纷纷对眼:刚刚念了个什么滋味?有听得分明的知道这是要开始了,大家也不吵闹了,纷纷竖起耳朵来听。 “早些时候我在城门外说了一段关云长的故事,忠义无双,亘古一人。那时说到关云长挂印封金,过五关斩六将……” 台上仔仔细细地说着,台下安安静静地听着。那关二爷带着嫂夫人,一路护送,经历重重磨难,身中剧毒却还是与刘备相遇,眼窝浅的听众已然感慨万分。 “却说那关二爷一路披荆斩棘,伤筋动骨,手持青龙偃月刀,胯下嘶风赤兔马,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这才与兄长成功汇合!有诗为证:挂印封金寻兄长,雄关大将难相抗。青龙偃月披肝胆,赤兔嘶风震八方!” 醒木一摔,吉日拂袖离场,听书的众人如梦初醒,好似眼睁睁看着关云长一人一马过关,却又被那巨大的刀光震碎。 “好!天下英雄行事,莫过于关云长!” 不知谁喊了这一声,茶馆立时喧闹起来。李福自己都听得入了迷,若不是有人叫他添茶点,恐怕还沉浸在故事当中。 李福一边添茶倒水,一边暗想:“这周仓何许人也,此前从未听闻。我是不是得给他多加点钱,万一拿了分成就跑,那这帮茶客还不得把我活劈了啊!” 第十一章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周兄弟,这是五百文,你先拿着花。”李福来到吉日的住房,看着吉日就像看见财神爷一样,脸上的褶子都挤了出来。 吉日拿着五百文钱,问道:“不对啊李掌柜,我的份额应该是三百文吧,你怎么多给我二百文呢?” “诶,你头天开工,给你个红包不过分吧,”李福摆摆手,让吉日不要在意这些小钱,“只要你还能说出这么精彩的书,这五百文又算得了什么?今日不过是些贩夫走卒之流,那真正肯砸钱的主顾不过几天就会闻风而至的!” 虽然获泽城偶尔也有说书的,但大多是把自己的一些见闻整理出来,杂乱无章,来来往往的人也只是听个热闹。吉日脑中的那些成本连套的故事如同降维打击,一下就让李福食髓知味。 吉日收起钱,李福眼看着吉日把草帽和大部分银钱搁下,这才放心他不会就此离开。 “李掌柜,你们城里的医馆哪个好一点,我去买几服药。” 李福一听,有些纳闷,问道:“我看你这身子骨硬朗得很,没病抓什么药吃啊?” “你有所不知,我们这靠嘴吃饭的,一天天歇不了嗓子,所以要靠一些胖大海之类的药物润喉,免得日后成了哑巴,张再多的嘴也换不来饭吃。” 李福点点头,心想也是,这嗓子确实值金子,说道:“你去城东头的医馆,离咱们这儿也不远,馆主姓吕,没有他瞧不好的病,有他在,哪怕你真成了哑巴,也能让你开口说话!” 吉日暗自庆幸,他还打算推脱一番,好名正言顺地搭上吕轻舟的医馆,也方便自己看望母亲。没成想李福张口便推荐此处,倒省了一番功夫。 吉日谢过李福,抓起草帽,离开茶馆便奔向医馆。吕轻舟正在给一个脚夫号脉,原本沉默寡言的脚夫一看见吉日,马上张大嘴巴说道:“你是那个说关云长的!” 吕轻舟装模作样地看了吉日一眼,说道:“这位先生好本事,刚进获泽城便凭一张嘴出了名,却不知要抓些什么药?” 吉日有些尴尬,他没想到只一天的功夫便风闻获泽城,还恰好碰见自己的粉丝,一时间也不知先与哪个搭话。那脚夫倒有几分明理,说道:“先生不必理会我,您先瞧郎中,我这边不打紧。” 吉日谢过脚夫,对吕轻舟说道:“春来茶馆的李掌柜对您的医术赞不绝口,不知可有保养嗓子的药方?” 吕轻舟听完脚夫的脉,先对他说道:“你这病不打紧,就是累着了,回去将养时日,加些红枣在小米粥里,气血回润过来便可。” 送走了脚夫,吕轻舟才转过脸对吉日说道:“你这小娃娃果非池中之物,改头换面便搅得获泽城天翻地覆。趁这些时日赚足了银两,带你母亲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古人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不做辅国之臣,也当救死扶伤。先生也知我父新死,我母受伤,如此深仇大恨却要我一走了之,是何道理?”吉日知道吕轻舟是为他好,但仍有些愤愤不平。 吕轻舟叹了口气,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甘霖也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才换来一方县令,而今又敢横征暴敛,绝非一人所为。你要报仇,扳得倒甘霖,扳得倒甘霖背后的人么?” 吉日来到大晋这十六年来,也曾想过参加科举,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但朝堂纷争的故事却时时刻刻在脑中回荡。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位子哪有好坐的,平平安安过自己舒心的日子才是道理。可话又说回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今日甘霖为虎作伥,自己忍让一时,再碰到似甘良这般的恶少,难道一退再退? 吉日愤愤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这血可以是我的,可以是别人的,但绝不可以是我身边人的!” 吕轻舟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鲜衣怒马少年时啊……罢了,我拦你不住,可别让我这小小的医馆飞来横祸也就是了。” “先生这是什么话,您救下我母,又助我易容,才换来一丝报仇雪恨的机会,若是让您受了磨难,我自然难辞其咎。所以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 吕轻舟脸上浮出笑意,把吉日引到病房,去看望母亲。经由红枣馒头与猪肝的滋补,吉母好转得快了许多,已经能咽下汤药。母子二人说了会儿话,吉日讲了几个小段子给母亲解闷,便提着吕轻舟早已备好的润喉药离开了医馆。 “陈兄,获泽水土人杰地灵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位说书人,这关云长的事迹你可知晓?”柴荣用盖子拂去茶沫,轻啜了一口。 陈庭靖却是刚练完武,又深居简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仔细想着关云长三个字,却未从典籍中忆起,只得摇头。 柴荣哈哈笑道:“那倒正好,随我一同去春来茶馆,我们也听一听这位千里走单骑的家伙有什么本事!” 柴荣嘴上说着要听书,心里暗想的却是结交这位说书人。自己在获泽城最多再停留十天,否则耽误了赴京的日子,皇帝面子就不好看了。而关云长忠肝义胆,正是为臣子的典范,想要教太子习武,这等既有趣又有理的东西拿来解闷最好不过。 陈庭靖自然不会违拗好友的意愿,换上常服便一同前往春来茶馆。二人一进门,李福便应了过来,说道:“陈老爷,您可是稀客,也是来听书的吧?二楼的雅座已经预备好了,就等您赏脸呢!” 陈庭靖一脸讶异,自己平日并不常来茶馆,而李福考虑得十分周到。等二人上了二楼,获泽城有头有脸的门户除了出门在外的,几乎都有到场,包括甘良。 “柴兄,看来这说书人果真名不虚传呐!我在获泽城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等场景,堪称是万人空巷了!”陈庭靖一脸感慨,不停地与周围人点头示意。 柴荣却不以为意,说道:“你就是个闷葫芦,自己闷也就算了,一个武夫出身,硬是把礼儿培养得待字闺中,还好文儿给你长脸,这读万卷书,终究是不如行万里路啊!” 第十二章 说书的,你要造反吗 “大将征南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吉日看了看座无虚席的春来茶馆,更是看到了二楼的陈庭靖、柴荣与甘良,心中不免有些激荡。原本打算接千里走单骑说一段闲篇,不必太过急功近利,可甘良就在楼上,那么不说一点夹枪带棒的东西,怎么对得起自己这张嘴? “今日我们来讲关云长单刀赴会。当时孙刘两家联合抗曹,刘备借荆州……”吉日一番竹筒倒豆子,给听众讲明大概背景后,直接跳到关羽的重场戏。 “却说那鲁肃一张巧嘴,要讨回荆州,各位借过钱的都知道,钱借出去了,欠钱的反倒成了大爷,架不住鲁肃占理,关云长答应只身过江,单刀赴会!” 吉日将单刀会上的情景越描越细,直说到周仓插话,关羽呵斥之时,整个屋子里全都安静了。 “那关云长明斥周仓,意在鲁肃,从周仓手中提过大刀,又挽住鲁肃的脖子,惊得帐外的刀斧手蠢蠢欲动,只待鲁肃一声令下!” 吉日说着,醒木一摔,听众仿佛觉得自己就是刀斧手,而吉日便是醉眼提刀的关云长,只有甘良觉得脖子隐隐有些发凉。 “荆州之事休要再提,莫怪我伤了旧故之情!改日请汝到荆州赴会,再将此事定夺!” 至此,无人不为关云长反客为主的操作击节拍案,哪怕只身闯入龙潭虎穴,也有翻云覆雨的气势。柴荣在楼上听得分明,眼中闪过奇异之色,本以为只是一个忠君爱主的武将,没想到今日听闻的是一个胆色谋略俱佳的关云长。 “陈兄,依你之见,这荆州要如何才能夺回?” 陈庭靖略加思索,沉吟片刻道:“关羽非易与之辈,东吴又不可能吃这么大一个哑巴亏,恐怕两家一定要做过一场才见分晓。” 柴荣暗暗点头,说道:“我也正是此意,只是如此武将威名赫赫,敌军未战先怯三分,恐怕东吴难以拿下荆州。” 陈庭靖却摇头,说道:“魏蜀吴三家互为犄角,不会坐视一方强大,恐怕荆州之事免不得要合围关羽。” 这边陈庭靖与柴荣还在讨论大局,而甘良却听得有些不快。他自视平日也是率性而为的游侠儿,听到这等英豪故事,与自己作比,再想到前几日痛打那不肯给自己馒头吃的刁民,心中更是不爽。 “一场单刀赴会,关二爷威名远扬,有诗为证:本来荆州囊中物,孤渡单刀入东吴。帐前饮宴谈国事,睥目横刀惊鲁肃!” 待到吉日将单刀赴会的故事讲完,又题诗一首,春来茶馆终于又热闹起来。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听到的关云长自然也各有千秋。但无论怎样,一个英明神武的关公已然立在获泽城每个人的心中。 “还有一日,朱大叔就会把雕像送来,只要补一下华容道,添一下水淹七军,关二爷的形象就会在获泽城牢牢立住!”吉日暗自盘算的同时准备离开茶馆,却被李福拦下。 “周先生,二楼有人请您上去一趟,麻烦您抬抬腿,别让我难做。” 李福嘴上说着客气话,但是一点也没有让吉日离开的意思。吉日抬高帽檐,微微向二楼一扫,却也瞧不出是谁要自己上去。 “既然有客人赏识,周某岂有不去的道理?麻烦李掌柜头前带路!”吉日扯着嗓子,拿出一副豪爽的做派。 李福见吉日答应下来,马上把他让到二楼的一个雅间之中。要见吉日的既不是陈庭靖、柴荣二人,也不是甘良,却是一个手摇团扇的女子。吉日从下往上打量,那女子一席翠绿罗裙遮住了脚,再往上瞧,便是一个艳艳出尘的容貌。 李福看吉日半天没有抬头,赶忙打圆场,说道:“周先生,这位是最受甘县令宠爱的夫人刘嫣,正是红粉佳人倾慕英雄豪杰,故此才将你请上来啊,哈哈哈哈!” 刘嫣见吉日还不开口,头也不抬,颇觉得有些好笑,说道:“我说你这人儿,一张嘴便是义气千秋的人物,怎么不言语的时候竟如此唯唯诺诺,难道是不敢见我?” 吉日这才开口说道:“并非小人不敢开口,而是我这书中确有一位甘夫人,正是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所护兄嫂,日后更是贵不可言!今日在此地遇见夫人,有些情不自禁,还望夫人宽恕一二。” 这一番话又叫刘嫣笑逐颜开,她本是上党郡一风尘女子,因缘际会入了甘霖的法眼,这才飞上枝头。而吉日这“贵不可言”四字一出,更是让她杏眼相待。 “抬起头来,我瞧瞧你。” 吉日终于仰起脖子,平静地望着刘嫣。乍一看是美艳之人,仔细端详后,刘嫣不过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叫人心神不宁。刘嫣这时有些恼了,说道:“哪有像你这样盯着女子的?” 吉日回过神来,顿了顿,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我所讲述故事皆为梦中所见,恐怕是为关二爷抬刀的周仓与小人同名,所以有幸得知此事。而夫人容貌竟然与那位甘夫人别无二致,这才一时怔住。” 刘嫣听完,心中有几分窃喜,但口中不依不饶:“你们这些靠嘴吃饭的,只会哄骗我们这些弱女子,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有些倦了,巧儿,咱们回府。” 刘嫣抬袖遮面,打了个哈欠,便招呼丫鬟动身,金莲款动,便离开了茶楼。而吉日准备下楼的时候,正好被甘良看到,又招呼了进来。好在吉日连着几场书说过,多少算得上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虽说气血翻涌,但面色如常。 甘良可不像刘嫣那么好说话,更何况先前吉日有意讽刺他,一开口就呛火:“说书的,如今大晋朝的天下稳如泰山,你讲这么一段故事是何居心,莫不是要挑动百姓造反吗?” 吉日还没说话,李福可吓坏了。他平日深知甘良蛮横无理,肆意妄为,可这么大一顶帽子岂能说扣就扣,万一真被甘良撺掇着县令罗织一个造反的罪名,自己的茶馆又如何幸免于难? “甘少爷,你这话从何说起呀?周先生不过是讲个段子给大伙儿解闷,获泽城内又都是明事理的人,你这话可太伤人啦!” 吉日压低了声音,说道:“哼!英雄事迹人人爱听,到你这里却刺耳得很,莫非你是关二爷刀下的哪匹亡魂?” 第十三章 幌子 不怕理不明,就怕话赶话。吉日原本就压着火气,若是好言好语还则罢了,他吃准了甘良不可能当着获泽城众多有头有脸的人家胡作非为,所以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 事情果真如吉日所料,还没等甘良发难,已经有人注意到这里的雅间有些剑拔弩张。而为首的正是陈庭靖与柴荣。 人越聚越多,甘良本来打算把吉日摁在雅间暴打一顿,此时强忍住火气,说道:“好你个牙尖嘴利的东西,竟敢和小爷我叫板,是爷们儿的就跟我去衙门走一趟,我倒要看看你能扛得住几趟水火棍!” 陈庭靖不愿意惹恼地方县令,柴荣却不吃这一套。他上前一步,分开二人,说道:“我朝继承大统以来,以武兴国,还没听说过有人说几句话便要治一个造反的罪名。我且问你,这周先生是私藏兵甲还是暗容弓箭?我看你这舌头根子比说书的还厉害,一张口便要压死人!” “是你?那日我与馒头铺子的小子计较,便是你在阻拦,今日我要教训这说书人,你还与我过不去。我看你这身打扮,也不是寻常人家,可别误了好日子,非要去吃几天牢饭!”柴荣长袍虽换,玉佩不离身,甘良马上想起来那个为吉日出头的家伙,当即出言威胁。 柴荣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老夫行走二十余载,什么饭都吃过,还就是没吃过牢饭,你若真有本事便将我关押起来。但有一样,到时候可别拉下脸求我出来!” “好家伙,嘴还挺硬!你别让我逮着机会,有你好果子吃的!” 说书人是市井之徒,可柴荣却不一样。甘良也怕惹到硬茬,连着碰了一鼻子灰的他只得撂下狠话便灰溜溜地离开了。瞧甘良离开以后,吉日长舒一口气,对柴荣谢道:“恩人古道热肠,颇有侠义心肠,周某在此多谢恩人仗义执言!” “周先生不必多礼,那甘良狐假虎威,端的是不为人子,别人惧他三分,先生也要多加小心,切不可如此莽撞。只是不知先生还有多久讲完这关云长的故事?” 吉日有些古怪地看着柴荣,这人实在与众不同。旁人见到凶恶顽劣之人无不退避三舍,他屡次出手相助,还不怕被报复。 原本吉日计划的是激出甘良的火气,让他在茶馆大闹一番,坐实恶名,再一步一步借民意逼他就范。谁曾向柴荣连续救他两次,自己的苦肉计总是无疾而终,但吉日也不好多说什么。 “关二爷的故事可长可短,不知恩人何出此言,难道不日便要离开获泽么?” 吉日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想套出柴荣的底细。柴荣也听明白了这句话中的意思,不禁对吉日更为欣赏。 “这单刀会之前的故事恐怕不那么简单,为何专挑此处下手?老夫虽然不日便要动身,却也想听得一个完完整整的关云长。” 能被皇帝钦点教太子读书的人,眼界自然非比寻常。柴荣只是听了这一场,连同昨日从旁人口中得知的前情,便推断出关羽虽然已有名望,但远不至于让一国重臣胆寒的程度。 吉日不禁有些汗颜,说道:“恩人所言甚是,这单刀赴会之前确实还有一段佳话,只是显了关二爷的义,却悖了关二爷的忠。茶馆今日高朋满座,实在是有些不好讲,怕败了大家的兴致。” 柴荣有些感慨,说道:“自古忠义难两全,飞黄腾达之人更是如此,上报君恩,下抚亲友,总是分身乏术。不过先生不讲,我等又如何得知关云长所作所为是否合乎情理?” “恩人莫要心焦,日子细水长流地过,话本也一样慢慢地听,明日我便倒回前文,说一段华容道的故事!” 柴荣得到准话,终于心满意足,说道:“那就有劳先生了,老夫在此至多不过七八日,若是有幸听得全文,自然是再好不过。” 告别了柴荣,吉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今日一段单刀会,勾出甘良是情理之中,但刘嫣身位甘县令的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就显得十分蹊跷了。自己在铺子门口挨的那顿打原本要在今天续上,坐实甘良飞扬跋扈的嘴脸,但柴荣这样一挡,隐隐有些偃旗息鼓的味道。 “不行,决不能让这个和事佬把问题遮过去,他看似向着我说话,但毕竟是条过江龙。有朝一日离开了获泽城,我再想鼓动起大家对甘良的这口恶气就难了!” 吉日越琢磨越不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如同锅里的青蛙,被架在火上以后本来要一跃而出,柴荣不断釜底抽薪,让温度不至于升得太急太快。等他抽身而退,半天水不开,盖子就该盖上了,到那时自己就真的是任人宰割了。 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吉日又回到茶馆,找李福要来纸笔,写下两行大字,叫伙计挂在门外。吉日写完,突然向李福问道:“掌柜的,获泽城近日可有不平之事?” 李福想了想,说道:“有倒是有,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吉日说道:“我怕明天的书说完,这不平之事难以善终啊!” “那你放心,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惹了甘家恶少,就是找你茬儿的那个甘良。不过那小子这几天没动静,八成是跑了,放心讲吧,一段书还能讲出多大的事儿!”李福笑了笑,也不把吉日的话当回事。 当初那首恨诗,自己之所以要加浆糊,不是为了它有多牢固,而是让人知道自己这桩事情只有铲平了才算完。幌子挂出去以后,吉日便回到卧房,不再出门。 “老爷,妾身今天听了个故事,威风凛凛的,可厉害了!”刘嫣此时正坐在甘霖怀中,与他说话。 甘霖满面红光,说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去春来茶馆啦?良弟都告诉我了。那些话本有什么好听的,老爷我肚子里多得是,咱们回卧房,我慢慢讲给你听如何?” 刘嫣一脸娇羞,说道:“哎呀,老爷!你总是沉迷女色,这县令什么时候才做到头啊,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甘霖哈哈大笑道:“太后寿诞一到,咱们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第十四章 赤壁难解东风来 从甘霖的卧房出来,刘嫣回到自己的房间整理了一下衣服,吩咐道:“巧儿,去春来茶馆捎句话那个说书的,就问他是不是什么书都敢说。” “甘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吉日瞧着巧儿,心里有些主意,但佯装糊涂。 巧儿没有那么多心眼,说道:“我只是个丫鬟,怎么会知道夫人的想法。反正夫人的话我带到了,我先回去了。” 吉日连忙叫住巧儿,说道:“你也不捎个准信回禀你家夫人吗?” 巧儿道:“夫人没说等信,那就不必等,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反而让吉日有些犯嘀咕,巧儿看吉日没什么话要说,便默默地离开了。 “不知道这甘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管她,明天还得讲华容道,甘良一日不除,我连个馒头都没法光明正大地吃,真是晦气!”吉日一边思索,一边从吕轻舟包好的药方里拿出一个圆润白皙的馒头,慢慢地啃着。 翌日,春来茶馆早早地坐满了人,一边喝茶一边等吉日来说书。 “今天周先生要说的是什么故事,你们能猜到吗?” “那还用问,肯定是关云长的故事啊!” “我用你告诉我呀!我是说门口那首诗,肯定和这个有关!” “你管它是什么意思,周先生到时候自然会说个分明的!” 如此的揣测与闲侃一直持续到吉日坐下。这次大家学乖了,早就听说这说书的开讲之前还有个定场诗,而且与接下来所要讲的内容有关,自然要竖起耳朵来听。 吉日望着两层楼满满的人,不慌不忙地喝口茶润了润嗓子,方才郎朗道: “当年伯乐惜英才,赤壁难解东风来。华容道前两相逢,千秋义气今何在!” 紧接着,一摔醒木,不等众人开口叫好,又接着说:“今日说书,先要讲一个别的故事。刚才所念的定场诗,头一句有一个人物唤作伯乐……” 吉日将伯乐相马的故事娓娓道来,众人虽然都是冲着关云长来的,但同样听得津津有味。更有几个屡试不中的举子喟然长叹,满是怀才不遇的愤懑。但讲伯乐的故事,终归是要为华容道义释曹孟德做铺垫,很快吉日便进入了正题。 “话说曹操此人堪称一代枭雄,对待关云长更是有一颗伯乐之心。怎奈关二爷心系旧主,挂印封金,这是前文书的故事,后来曹操雄踞北方,孙刘两家拒曹操于长江以北……” 赤壁之战作为以弱胜强的著名案例,又有草船借箭、蒋干盗书、铁索连环这些故事,听得众人身临其境,仿佛亲眼得见三方博弈,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失误都会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最终,诸葛孔明借来东风,黄盖苦肉计得逞,一把火烧得曹军丢盔弃甲,大败而归。曹操与众将领败走华容道……” 这一段书,吉日想起曹丞相的笑容,一改慷慨激昂的腔调,讲他每每观瞧地形阵势便是一阵大笑,而后便有大将领伏兵阻挠。三番两次的料敌先机却又无可奈何,惹得众人开怀大笑。 “曹操躲过了赵子龙,逃离了张翼德,仍然死性不改,笑道‘人皆言周瑜、诸葛亮足智多谋,以吾观之,到底是无能之辈。若使此处伏一旅之师,吾等皆束手受缚矣。’话还没说完,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为首大将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 讲到这里,吉日摔响醒木,说道:“曹操乃是刘备一生之敌,如今穷途末路,简直是引颈就戮,可他偏偏遇上了关云长,这就是否极泰来的地方。原本曹操与关二爷便有恩德,手下大将张文远不仅是关二爷同乡,还相交甚好。此时张文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偏偏说动了关二爷,就这样放过了曹操一条性命。” 吉日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今日之事,既言关云长,也说曹孟德。若非曹孟德有惜才之心,又如此厚待关二爷,今日恐怕项上人头难以保全。关二爷的所作所为更好理解,寄人篱下之时被人奉为上宾,飞黄腾达之时自然不忘报恩,为了情义二字,便是天大的难处也绝不低眉顺眼。这正是: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吉日说罢,不等李福阻拦,便拂袖而去。众人还在回味这段颇为复杂的故事,唯有甘良一人脸上变颜变色,在他看来,这最后几句话简直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说书的,有你背着人的时候,小爷今天就学一回曹孟德忍气吞声,待到来日便要你狗命!” 另一个雅间之内,陈庭靖与柴荣也在谈论刚刚的故事,只是他们的目光更多放在赤壁之战上。 “柴兄,如若你是那周公瑾,可有把握如此缜密,以谋权大局?” 柴荣见招拆招,说道:“陈兄,你若是黄盖,可有如此城府使出苦肉计?” 二人相视一笑,方才回归正题。 “不知这周先生的故事从何处得来,老夫本以为关云长便是书胆,现在看来掐头去尾甚多,只是这一段赤壁之中的人物无不璀璨夺目,为成大事,竟能如此众志成城。” 柴荣一番感慨,也引出了陈庭靖的话头。 “柴兄所言极是啊,孙刘两家的文臣武将各个都是好样的,那曹操的脾气秉性完全被摸透了,如此对症下药,焉有不胜之理?改日得请这周先生到府上,把这话本完完全全地说出来,其中行军打仗的道理不该埋没民间。” 而刘嫣在二楼却是另一幅光景。吉日今天开书,她是有备而来的,巧儿拿着纸笔在一旁记录,其中主要情节大致被誊写出来,刘嫣看着巧儿的记录,眼中的精光不断闪烁。 经过昨天的事,吉日实在不想理会茶馆的事情,更何况今天是朱天启雕成关公像的日子,他必须去骏岭走一趟,确保关公的神韵得以展现出来。 第十五章 木匠也是号人物 撤下伪装的吉日在头上围了一条毛巾,掏了一把黑灰抹在脸上,佯装成脚夫,准备混出城。连续几天都没找到吉日的下落,家奴被甘良连打带骂,各个叫苦不迭。 今天刚挨完骂,家奴们在城外的茶棚里守着,一肚子的怨气没地方撒,正巧看到吉日出城。那一副老实巴交的苦力模样简直太适合出气了,当时就让一个家奴过去碰瓷。 眼瞅着甘府家奴一脸不怀好意的表情朝自己走了过来,吉日开始紧张起来,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离吉日还有两步远,那个家奴佯装踉跄扑向吉日,却没想到对方早有准备,一猫腰便躲了过去。 那家奴没有站稳,直接摔了个狗啃泥。其他人看到火气更大了,原本想随便出出气,结果自己人出了这么大个丑,这还得了? “小子,扶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兄弟摔倒?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打!” 为首的家奴话都没说完,吉日蹭得一下便跑了起来。那四五个家奴虽然平日为非作歹,但都是跟着甘良欺行霸市,一双好腿脚早就荒废得差不多了。而吉日放了十年的牛,天天和它较劲,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撵上的。 “这家奴什么眼神,我就差唱一首信天游了,居然还能认出我来?”吉日没想到家奴只是随便找个出气筒,对自己的处境不免担忧起来,把这一笔账又记到了甘良的头上。 “不管那么些个了,先去把关公像搞好,进城有的是办法!” 看到家奴们没有追上来,吉日慢慢放缓步伐,但仍走得飞快,不愿意再多耽搁时间。来到朱天启家,还没有进门便喊了一声:“朱大叔,关公像雕好了吗?” 朱天启狐疑地看了看吉日,说道:“你和那个说书的什么关系,为啥你前脚让我雕这个家伙,后脚城里就开始说关公的书了?” 吉日讪讪一笑,说道:“其实那个说书的我认识,放牛的时候他给我讲过关公的故事,我就当解闷玩儿,他也是走的地方多了,慢慢编出来的。” “你小子,想凭一个木头人报你爹娘的仇,是不是有点太天真了?那城里的人都是有见识的,搬出来一座神像可唬不住他们!”朱天启摇摇头,引吉日来到阴凉地,关公像赫然矗立在眼前。 “那是你不知道我故事讲得有多好!”吉日腹诽了一句,便开始自己端详眼前的关公像。不得不说,朱天启的手艺的确称得上神乎其技,自己当时只是几句话,他便雕出来七八分相像了。 拿过关公像来,吉日用指甲蘸了一点墨,在青龙偃月刀和关公的胡子上画了几笔,让朱天启改刀。跟着吉日画下的线,朱天启一边拿锉刀刨,一边说道:“你娘咋样了,能下地了不?” “应该可以了,起码吃东西是无大碍的。”吉日有些不太确定,自己为了掩人耳目并不敢在医馆多做逗留,但母亲能够正常吃喝,吕轻舟肯定不会让她的伤情恶化。 朱天启停下手中的活儿,有些诧异地看着吉日,问道:“什么叫应该可以了?你没守在你娘身边伺候她吗?” 吉日不知该怎么开口,自己要面对的是县令,如果告诉了朱天启,他一个木匠又能做得了什么?但眼瞧朱天启一副“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表情,恐怕不交代点东西出来也不成了。 吉日嘴角阵阵苦涩,说道:“打砸我家铺子又打伤我母的是县令的弟弟甘良,之前躲在城里只有乔装打扮才敢去医馆看一看我娘,方才出城的时候差点被甘府家奴抓住,如今自身难保,如何去照顾我娘啊!” “那人家肯定会在路上堵你,待会儿怎么回去?”朱天启没想到吉日惹上的竟然是县令家的人,一下子也没了主意。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能脱身出来,总有回去的辙。还是先把关二爷刻出来吧,他就是我的办法。”吉日一时没有主意,但不想让朱天启担心,假意卖了个关子。 拿起锉刀,朱天启又开始细细地刨起雕纹,甚至打薄了刀身,划出一条盘着的青龙。关公的神韵有了刀与美髯,即便其他地方略有差池,也无伤大雅。吉日仔细端详片刻,觉得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便拿了过来准备返回获泽城。 朱天启拦住吉日,说道:“你这样是不行的,就算关公再像,再威风,被你夹在腰间也要泄气的。我之前答应过你,要用轿子把它抬过去,还是让我来张罗吧。” 朱天启一番话让吉日感动不已,这个木匠实在是太帮衬自己了,甘良之前是他助自己开店,之后更是连报酬都不要,默默地支持自己继续走下去。如果不是他睁眼就知道自己穿越了,而且母亲也与朱天启鲜有来往,吉日还真有点怀疑自己到底该姓什么才对。 片刻之后,朱天启从屋子里出来,给吉日拿了一身行头,是个轿夫打扮。紧接着他又回屋,也患上了轿夫的衣服。 “一起去抬关二爷吧,你总得自己请上一程。”朱天启大抵是看出了吉日的没辙,但也不拆穿。二人从后院抬过来一顶小轿子,只有三尺见方,一看便是专抬神像的。 将关公像让到轿子里去,朱天启在前,吉日在后,一声起轿便稳稳当当地抬着轿子上路了。 “哟,朱木匠,大买卖啊,竟然亲自抬轿!” “哪里哪里,就是点不露脸的手艺活。” “朱老弟,有日子没做神像了,今儿是谁家定的货呀?” “城里说书的,定个关公像方便大伙儿看。” 吉日在骏岭与获泽城来来往往几多趟,从来都是自己走,而今朱天启乔装成轿夫,走不过几步就有人来搭话。 “朱大叔,你这人缘可以啊,走一路聊一路,一点儿都不闷。”吉日一路上连话都插不进去,直到快进城了才补了这么一句。 朱天启在轿子前面看得分明,没有接吉星的话茬,压低了声音说道:“行了,别废话,甘府的家奴果然在门口守着,你老老实实脸冲轿子,我把你送进城里去!” 第十六章 招摇过市入城来 抬神像的轿子进获泽城,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茶棚掌柜看见之后直接端了碗茶水到朱天启的面前。 “朱木匠,你可有日子没有往城里送神像了,来来来,一路抬过来累了吧,喝口茶解解渴!” 朱天启摇摇脑袋,说道:“我说老冯,我也知道你心虔诚,逢神跪拜,见佛烧香,但我这手不能离了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接了你的茶,摔了人家的神,难不成要你去赔么?” “我这不也是一番好意嘛,别往心里去,”茶棚掌柜也不是第一次被回绝,仍然笑容满面,“今天抬的是哪个神仙,往哪送啊,我看看能不能烧这头一炷香,也好讨个吉利!” 朱天启说道:“这柱香还真轮不着你来烧,最近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关云长关二爷你知道吧,轿子里抬的就是他!” 撂下话,朱天启稳了稳轿子,就接着进城了。甘府的家奴这次瞧得仔细,抬着神像的轿子本来没多少分量,可轿夫却还要稳一下,不禁心生疑窦,开口叫道:“慢着!你说这轿子里抬的是雕像吗?不会是藏着什么不干不净的人吧?” 几个家奴越走越近,隐隐将轿子围了起来。吉日暗道不好,自己没做什么防备,挨打事小,牵连了朱大叔可就糟了。正当他想要扔下轿子和家奴纠缠,朱天启却开口说道: “我抬的是什么和你们几个不开眼的东西有什么关系,莫要拦我的路,甘县令要的海棠木盒可还等着我雕呢!要不我把轿子抬到县衙让老爷过过眼,也免得几位在这里猜来猜去!” 扯虎皮做大旗的事情,几位家奴熟得很。自家老爷近日就为太后寿诞的献礼上心,其余大小杂事一概不管,因此朱天启的这番话硬生生地打退了家奴们搜查的心思。 为首的家奴虽说不敢硬来,但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说道:“朱木匠,我们老爷现如今仰仗着您,我们哥儿几个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可是甘少那边也得交差,您宅心仁厚,也别让我们难做,成吗?” 朱天启哈哈大笑,说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轿子里的神像自然不能在路上见三光。你们要是不嫌麻烦,就同我一起去春来茶馆,我这轿子里抬的什么东西,到了地方一看便知。” 家奴咬咬牙,说道:“好!上命所差,盖不由己,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老七,你跟上去瞧一眼,没问题就回来。” 一番计较过后,轿子终于进了城门。街上有好事的看见甘府家奴跟在轿子后面,觉得有几分新鲜,便一同跟着去看戏。直到轿子落在了春来茶馆,李福从里面出来,有些迷糊,问道:“朱木匠,我近些日子没订东西吧,你怎么送神像送到我们茶馆来了?” 朱天启却说道:“说书的先生呢?他可光付了定钱,还差我一两银子呢!” 李福一听,有些明白过来,大概是说书先生想要拜一拜神仙,专门请朱天启打造了神像。他到柜台取出一两银子,递给朱天启,说道:“先生不在,这钱我给了,有劳朱木匠把神像请进来吧!” “阿呆,阿呆!我说你怎么这么呆呢!不是告诉你到了地方就把神像搬进来吗?干不干得了,干不了今天干完就给我滚!” 朱天启刚开始叫嚷,吉日还没明白过来,到后面说要把神像搬进来才反应过来。他也不接茬,默默地转到轿头,把关公像拿出来,遮住自己的脸,又埋下头走进茶馆。 李福看着吉日如此搬神像,生怕摔一跤,说道:“你看路啊,小心被门槛绊着,这神像可摔不得呀!” 朱天启心知吉日有意挡住面目,假意发怒,嚷道:“你小子真是缺了心眼儿了,我雕了三天的关公像,你就这么捧着?给我放下,跟我去趟医馆,倒要看看你这癔症治得好治不好!” 李福这才知道朱天启送来的是关公像,顿时张大了嘴巴。那关公像被一块红绸盖着,只能看到底座透出明亮的枣红色,斑斓的雕纹已然显现出关公像的珍贵。 “这小厮真是该骂,多少人想见关公见不着,你能捧着他是你的福分!朱木匠,你快去带他瞧瞧病吧,省得日后给你惹出什么麻烦!” 李福有意支走二人,先一睹关公的风采,而家奴老七虽然已经知道了轿子抬的是神像,但这几日耳朵里灌满了关公的故事,也想看一看关公的模样。那几个好事之徒围上去的功夫,朱天启带着吉日趁机溜走,去了吕轻舟的医馆。 二人到了医馆的时候,一位妇人带着孩子来针灸。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搞得吕轻舟烫好的银针举在手中难以下落。妇人看有外人来,脸上有些挂不住,说道:“别哭了,你不是想当关云长么?人家胳膊上中了一箭都千里走单骑,一根针都怕是当不了关云长的。” 孩子一听,马上止住哭声,尽管泪痕还在,但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却让人忍俊不禁。吕轻舟扎好针后,对妇人说:“孩子发痧已经拔除了病根,接下来要叫他多喝些水,莫要在大太阳底下玩耍了。” 妇人谢过吕轻舟,这才牵着孩子离开。 吕轻舟收好银针,对着朱天启说道:“老朱,你看看这关云长多厉害,能让小儿止啼!” 二人哈哈一笑,搞得吉日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们认识啊?” 吕轻舟道:“我出去游学的时候,药箱便是老朱造的,当时还和我吹牛十年也坏不了,结果第三年就裂开了。” 朱天启道:“我给你造的药箱是装药的,你却拿来装什么骨头石头,那箱子自然承受不住,这也能怪我吗?” 吕轻舟笑道:“那是龙骨和牛黄,珍贵得很呐!不说这些了,吉日这小子真是厉害,一张嘴说出个关云长,搅得满城皆知,万人空巷!” 朱天启缓缓扭过头,看着吉日:“你不是说那说书人是你放牛的时候认识的么?” 吉日说道:“我放牛的时候给自己说书解闷也是很合理的。” 吕轻舟打了个圆场,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说他毕竟是要拉甘霖下马的人,掖着藏着也是为你好,免得你掺和进来,惹得自己一身骚。不说这个了,吉日,去看看你母亲吧,她也有些担心你。” 第十七章 关公神像震八方 经过这几天的悉心调养,吉母的伤情仍在,但多年辛劳导致的气血亏空略有好转,面色也显露出几分红润。二人简单聊了几句,母亲的精力有些不足,昏昏沉沉地睡去。 吉日有些担忧,来到前堂向吕轻舟问道:“我娘这没说几句话便要睡觉,是怎么回事?” 吕轻舟说道:“你娘毕竟伤到了筋骨,恢复元气自然要更耗心神。这时候睡眠多是好事,说明身体也在自我调节。” 吉日点点头,不再说话,内心却不免有些哀愁。如果当初自己去卖了那两首诗,拿着银子回骏岭继续过日子,也许母亲就不会遭受这样的磨难。但任人宰割的日子不是吉日想要的,他不打算凌驾于旁人之上,更不希望被人骑着脑袋。 “用不了多久,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就会明白我的馒头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拿捏的!”吉日暗暗握紧了拳头,愈发期待看到甘良被制裁的模样。他找药童又拿了一副假发假须,戴上草帽前往春来茶馆。 关公像在春来茶馆的事情不胫而走,这下茶馆不仅坐满了人,只要不影响过道,几乎站得满满当当。而吉日还没进茶馆,外面一群人便簇拥过来。 “周先生,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大戏?” “周先生,我们这来得晚,只能在门口盯着,您待会儿能不能大点声?” “周先生,我们家老爷想请您去府上说几天,您看成不成?” 到茶馆短短七八步的路,吉日足足走了有半刻钟的时间,这还是李福瞧见了吉日到来,赶忙出来迎才把他接进来。 李福说道:“周先生,您这出门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叫我这一通好找啊!早知道有关公像送过来,我怎么也得亲自去朱木匠那里取呀!” 李福的便宜话说也说不够,今天实在是太热闹,热闹到吉日都有点站不稳。 “李掌柜的好意,周某心领了。只是今日的故事要稍稍复杂一些,我也是出去过过风儿,把话头整理整理。好了,咱们闲言少叙,少顷就该开书了。” 吉日谢过李福,拎着大褂往自己的桌案走去,以免被别人一脚踩到出洋相。那关公像被李福放在吉日的桌旁,约有半米多高,那块红布也没有揭下。 待到吉日落座,原本人声鼎沸的茶馆渐渐安静下来,全都在等吉日张口说话。他先是环顾了一圈,一楼坐着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二楼的那几位老熟人也都来捧场,让吉日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么多人盯着,连喝口水都倍感煎熬。但吉日依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呡了口茶,放下茶碗,方才开口说道: “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如何。不能治国安天下,妄称男儿大丈夫!” 还没等听众反映,吉日左手抓过红布扯下,一桩威风凛凛的关公像赫然耸立在众人的目光之中。那一手捋须一手持刀,睥睨天下的神情将关二爷的一身傲骨诠释得淋漓尽致,此刻见到关羽,众人回想起最一开始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的戏码,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果不其然的感叹。 “好!”不知是哪个率先喊了一嗓子,整个茶馆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掌声更如雷鸣一般,却久久未能散去。 吉日接连摔了几下醒木,方才控制住场面,紧接着赶紧开口道:“诸位且压一压耳音,待周某细细讲来。读过几年书的想必从这定场诗中听出了些许端倪,今日所说之事,正是关二爷一生之中最为巅峰的时刻。” 接着单刀赴会,将孙刘两家二分荆州的故事一串,便跳到了樊城之战上。 “话说那樊城之内的守将曹仁被步步紧逼,直欲弃城而逃,曹操却派于禁、庞德两员大将带七支军队增援樊城。那于禁犯下兵家大忌,在平原地带安营扎寨。此时正值秋八月,阴雨连绵,那关云长差人堰住水口,暗备船只,待到洪峰难蓄,开闸片刻,水涨船高,一方平原顷刻之间被水龙吞没,七军溃败!” 讲到此时,已然有人窃窃私语,吉日权当无声。又将于禁受降、庞德抬棺死战之事叙说,听得众人心神激荡,恨不能化身关云长一刀剁碎七军,成就美名。 水淹七军的故事讲罢,吉日顿了顿,郎朗道: “这正是:八月秋高绵雨霪,七军计短意气贫。受降良将抬棺骨,水龙卷地华夏惊!” 说完,吉日摔响醒木,朝关公像拜了三拜,方才转身离去。说书的先生走了,听书的客人却舍不得走,自己接连听了几天的故事,而今一睹关公真容,哪怕喝茶聊天也不肯挪一挪眼睛。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关公像如此神韵,若是供在家中,岂不是可保平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福很快被叫上了二楼,正是刘嫣问话:“李掌柜,这尊关公像是谁的手笔,怕不是要风靡获泽城了!” 刘嫣一语惊醒梦中人,李福能将春来茶馆做到获泽最大,自然不会缺乏商业头脑。但关公像毕竟不是自己所订,说道:“甘夫人,这关公虽入了我茶馆的门,却不是我请进来的,而是周先生的手笔。” “又是周先生,这个人可真不简单呐!”刘嫣的语气似乎有些惋惜,却没有接着往下说。 有别于常人参拜神像的发乎情止乎礼,总有人见着好东西就想据为己有,比如甘良。他迈着步子下楼,在众人之间硬是扒开一条道,来到关公像的面前。 甘良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馋得要死,口中则故作不屑:“这便是那关云长么?我看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好歹是个大英雄,做工怎的如此粗糙,还得让我来润色润色才好啊!” 说着,甘良上手就要抱走关公像。但是李福早就留了心眼儿,关公像刚进门就有人打它的主意,自己特意放到明面上,而且还拿胶粘得牢牢的。 甘良一提手,旁边人不敢阻拦,本以为这关公像要易主,却发现甘良涨红了脸都没抬起来。气恼之下,甘良双手环住关公右臂,一用力,却将胳膊连同关刀扯了下来。 甘良顿觉周围闪过阵阵不悦的目光,也知道自己犯了众怒,色厉内苒道:“呸,什么破木头,轻轻一碰就断了,真是个朽木做的!” 第十八章 独臂关公斩良魂 甘良拂袖离去无人敢拦,但这番乖张做派却被茶馆的人瞧了个精光。一楼的人身份低微,不敢出言不逊,可二楼的乡绅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原本打算歇息片刻,等一楼的人散去再去品鉴,这下可好,自己只能瞧见一个捋胡子的独臂将军了! 陈庭靖一改事不关己的做派,武夫秉性显露无疑,破口大骂:“甘良小儿忝为人子,不知道敬重英豪,居然生生扯下提刀的手!” 柴荣在一旁同样义愤填膺,只是陈庭靖率先发作,自己不便拱火,说道:“陈兄莫气,不过是书中豪杰纸上良将,再做一个也就是了,犯不着生那么大的火气。” 最心疼的人还属李福。一来自己刚花费一两银子,本来打算做个镇店之宝,还没摩挲片刻便已受损,心中郁闷;二来关公像毕竟是吉日的手笔,他回来看见这番光景,万一脾气大躁,没了关云长的故事,店里的声音很难会再有如今这般荣光。 “小二,小二!你怎么不知道拦着点儿啊,还不快去拿胶粘上去!” 甭提小二了,就是李福在一楼也只敢劝说几句,现如今看着小二在关二爷的断臂处涂上胶水,却根本合不到一处,顿时心如死灰。 小二也有些傻眼,问道:“掌柜的,这下怎么办,粘不上啊!” 李福一脸酱色,说道:“怎么办?你敢去甘府讨说法么?不敢就去找朱木匠,请他速速再打造一具,周先生回来要是发现了,咱们的好日子就没啦!” 此时,朱天启正在医馆与吕轻舟饮酒,全然不知外面正有一帮人在到处找自己。吕轻舟笑吟吟地说道:“老朱,以你的手艺,去给皇宫修宅子都绰绰有余,干嘛非要窝在这儿鼓捣那几块破木头?” 朱天启放下酒杯,捻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说道:“宁王让你当御医,你怎么没去?” 二人来回呛声,谁也不恼怒,反倒生出一种志趣相投的味道。而吉日说完水淹七军以后,也匆匆赶来医馆,他知道郎中与木匠都是翘楚,一个帮自己照顾母亲,一个帮自己添置产业,说起来都算是吉日的贵人。 吉日顺道买了一只烧鸡,一进来药童便告诉他二人在后堂饮酒,径直走了过去。 “二位颇有雅兴啊,不去听我说书,倒是对饮成趣,实在是逍遥自在!” 朱天启一听,笑骂道:“你说的那点东西用去听么?不出两天自然有人在我耳边嗡嗡地叫唤,我跑去那人挤人的地方受罪干什么?” 吕轻舟也掺和道:“乡下一个放牛的小子,胸中好大的块垒。怕是再过几天,你这张嘴便要开口伤人啦!” 三人都知道这套关二爷的书说出来不是为了赚钱,而是要把甘府恶少拉下马。吕轻舟虽然不惧甘府的势力,但也不想身陷泥淖,朱天启毕竟是做手艺活的,高门大院没少去,像甘府那样的家宅,早知道它不干不净,自然愿意帮衬一把。 朱天启说道:“阿日,你不要担忧你娘,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像关云长一样顶天立地,遇见不平的事要管,遇见恶人欺侮自己,更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 吉日举起酒杯敬过二位恩人,说道:“贩夫走卒也是大晋朝的好儿郎,不偷不抢自力更生,怎能容忍旁人横加祸端?但有一节,甘霖他有个侍妾唤作刘嫣,前几日说书时给我捎了一句话,问我是不是什么都敢说,搞得我摸不着头脑。” 吕轻舟一听,郑重其事地看着吉日,问道:“你是怎么回她的?” 吉日说道:“我问她的丫鬟巧儿这是什么意思,她也没答,也不等我的回话,自己走了。” 吕轻舟若有所思,说道:“那刘嫣绝非池中之物,坊间传闻她是青楼女子,却得以高攀县令。她来获泽不过三旬,屡屡抛头露面,全无县令女眷的庄重,甘霖仍然不管不问,这非常理可以解释。” 朱天启附和道:“是啊,这娘们儿古怪得很,甘县令托人让我造一个上好的盒子,本来下人捎句话儿的事,她非要来看一看。罢了还问我,装人的盒子能不能雕一个出来。” 吉日越听心情越沉重,刘嫣的所作所为算得上轻佻,有青楼女子的身份倒让人说不出什么毛病。但从她口中出来的言语又不止是轻佻那么简单。 难道她是个以色侍人的细作?但有这本事为什么要用在一个县令身上,既不是军事要地,也称不上富甲一方。一番胡思乱想搞得吉日头昏脑涨,索性不再去考虑刘嫣,开始闲谈一些别的事情。 正当三人推杯换盏之际,药童敲门进来,说道:“朱先生,外面有人找。” 朱天启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说道:“你便告诉他我与你家先生饮酒,没工夫搭理他,有什么事明日去骏岭寻我。” 药童看了一眼吉日,说道:“那人说是与关公像有关,好像……” 吕轻舟看药童扭扭捏捏,半天说不出话,问道:“旁人说了什么不要紧,你只管道来。” “好像是说关公像被甘府的恶少甘良把提刀的手给拽了下来,请朱先生去补救,免得说书先生知道。” 众人这下子眼光全盯在吉日身上,这关公像是他撬动获泽县令的一招大棋,现在破损了,生怕吉日有些不理智的作为。 没想到吉日毫不在意,到一旁拿过纸笔,写下几句,递给药童,说道:“你去告诉门外的,就说我与朱先生饮酒。” 药童得了信,这才返回前堂回话。 来医馆寻人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福。从旁人口中得知朱天启去了医馆便没再出来以后,害怕小二把事情办砸,索性亲自跑一趟。可药童回禀过后,只是拿了张纸给自己,还说周先生与朱木匠正在饮酒,惊得李福一身冷汗。 等他定睛一瞧,信上的内容写得分明:“千雕万凿成法身,横刀立马斩良魂。关公臂断魂犹在,刮骨疗毒傲苍生!” 第十九章 砸完茶馆推兄嫂 李福得了这首新诗,二话不说回到茶馆,吩咐小二将关公像的断臂放到说书的桌案上,不要再去折腾关公像。然后把原先的幌子撤下,换了这四句重新挂上。 这时茶馆里留着不少人,陈庭靖与柴荣也还没有离开。他们本来想瞧一瞧李福如何瞒天过海,却发现返回茶馆的李福春风得意,也不再鼓捣关公像,不禁有些疑惑。 “柴兄,这李福莫不是想开了吧,怎么弄坏了周先生的关公像,反倒不以为意?”陈庭靖有些纳闷,但柴荣心下有些明白了。 “你看那李福将前日的诗撤了下来,幌子还在外面立着,自然是得了高人指点。这高人恐怕不是别人,正是说书的那位先生啊!走吧,我们去看看。” 二人说话间下了楼,到门外瞧了个分明。新题的诗在被微风轻轻抚动,更显得有几分逍遥自在的意味在其中。柴荣负手而立,仰着脖子轻轻念道:“横刀立马斩良魂?这周先生倒是有些水平,既是斩颜良,也是斩甘良!” 陈庭靖倒不在意这一语双关的内容,而是看着刮骨疗毒四个字有些动容。柴荣见陈庭靖不搭话,扭头一看,发现老友有些失态,叹了口气,说道:“毕竟只是话本,当不得真,难不成当年我等要眼睁睁看你刮骨么?” 陈庭靖一身的儒雅气质皆散去,仿佛只是一个乡间田野里的小老头。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时至今日依然隐隐作痛。 柴荣继续宽慰道:“陈兄,当年的战场上能捡条命回来就已经是大不易了,我们多少手足都埋骨他乡,你这又是何苦呢?” 陈庭靖嗫嚅道:“这刮骨是不是真的管用?” “陈庭靖,这故事本就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把话本里的东西当真,你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再者说了,就算刮骨真有用,你还想去冲锋陷阵不成?”柴荣气不打一处来,连连棒喝老友。 看陈庭靖一言不发,柴荣长叹一口气,说道:“先回去吧,就算周先生说的是真的,总要等到明日看一看他是如何讲这刮骨疗毒,但凡有可行之处,老夫陪你刮一场便是了。” 陈庭靖矗立良久,才说道:“回去吧。” 回到府中的甘良一肚子火气,他没想到当着那么多人面出丑,但又怪不得别人。这时家奴一路小跑过来,说道:“爷,春来茶馆出了个新幌子,好像是在骂您呢!” “什么?老子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儿撒呢,你自己撞上来可别怪小爷不讲情面!”有了出气的所在,甘良招呼上几个家奴提起哨棒便风风火火地赶往春来茶馆。 还没出门,正巧撞上刘嫣回来。刘嫣看甘良脸上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就知道他又要做傻事,说道:“小叔子,这么大火气是要干什么去?” 甘良耐着性子回了一句:“嫂子,那春来茶馆挂幌子骂我,总不能让他就这么打咱们甘家的脸吧?” 刘嫣噗嗤笑了一声,说道:“我当是什么事情,左不过是一首歪诗罢了,人家分明写的是‘横刀立马斩良魂’,你就吃了这个哑巴亏吧,掰断关公像还要怎的?你不去这刀下斩的是颜良,去了斩的就是你这甘良了!” 甘良哪里听得进去劝,骂道:“我敬你一句你便是嫂子,别搞得老子不把你当回事,一个千人枕过万客尝的狐狸精,还过来教训起我来?滚开!” 一把推开刘嫣,甘良冲出府邸,直奔茶馆而来。刘嫣跌坐在地上,“哎呦”一声,把巧儿吓了一跳。 “夫人,是摔着了吗,要不要去请郎中?” 刘嫣被巧儿搀着站了起来,眼神之中闪过些许怨毒,转而楚楚可怜地说道:“没那么严重,咱们去吕先生的医馆瞧一瞧,没事就算了。对了,这件事别告诉老爷。” 宅门里哪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刘嫣开口吩咐,甘霖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哼,太胡闹了!在外面搅得鸡飞狗跳也就算了,连自己嫂子也敢出言不逊!嫣儿多好的人啊,还要给他遮羞,去把甘良给我叫回来!”甘霖一拍桌子,当场发怒,惊得下人瑟瑟发抖。 有个胆子大的家奴开口说道:“老爷,您也不是不知道,良爷那脾气我们劝不动啊!” 甘霖强作镇定,仍有些怒火,说道:“我去医馆瞧嫣儿,你们只要告诉他,我回府之后如果没看见他,以后就不要进甘府的大门了,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添乱!” 家奴得了口信,马上奔春来茶馆找甘良。李福这时急得满头大汗,茶馆的幌子已经被拆掉,桌椅物件都被掀倒在地。甘良恶狠狠地说道:“李福,别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是谁罩着你的铺子,如今幌子打出去折的是我,来日难道要给我哥哥脸色看么?” 三句话不离自己的县令哥哥,李福虽然打心底瞧不起甘良,依旧值得连连讨饶,乞求他住手。通风报信的家奴来到茶馆,看见满地的狼藉,也不好当着外人乱开口,只得说道:“爷,别砸了,甘县令找您有事儿!” 家奴以为自己隐晦地点一下就可以了,没想到甘良不肯罢手,甚至还告诉自己出完气就回去。 家奴这下真急了,也不管是不是同着外人,咬牙道:“爷,大事儿,县令正等着您呢!” 甘良这下才拍了拍手,鼻孔朝天道:“李福,听见了吗?今儿就放过你,可这事儿不算完,现如今是我哥哥找我,若是再有下回,你这茶馆,我看就甭开了!” 甘良撂下狠话,招呼家奴回府。在路上,他问清楚甘霖找自己是为了什么的时候,脸上变颜变色,觉得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怨恨。 甘良的脑回路和常人不太一样,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甘霖怪罪自己为的是什么?无非是那个把自家哥哥迷得神魂颠倒的狐狸精刘嫣。甘良一路上左思右想,自己毕竟与哥哥一奶同胞,如今为了一个妾侍便要怪罪自己,简直是是非不分! 甘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朝家奴问道:“老五,那小妮子现在在哪?” 家奴还以为甘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回道:“少奶奶正在医馆瞧病呢,您还是快回府上等着吧!” “等?我今天倒要看看哥哥的心朝着哪边使!” 第二十章 再宠也只是妾 话说医馆之中,吕轻舟三人酒过三巡,已至微醺,朱天启为了不耽误工期,先行离开。待到刘嫣来到医馆,天色已近黄昏。 “吕郎中,您在不在?我们少奶奶摔着了!” 巧儿扶刘嫣坐下,便冲着里面喊。药童见状,忙叫她稍安勿躁,自己去后堂禀报。吕轻舟闻言,镇定心神,让吉日稍坐,自己前去应付。 刘嫣看见吕轻舟出来,眼泪便簌簌地掉了下来,说道:“吕郎中好兴致,大白天的便饮酒作乐,全然不顾我们这些瞧病的苦命人。” 吕轻舟是连王爷的面子都敢不给的人物,原本按捺酒劲打算瞧完病,让药童抓几服药也就罢了,被刘嫣埋怨之后,说道:“夫人,这酒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我在后堂与朋友饮酒,何曾耽误了治病救人的功夫?” “吕郎中说得好听,如果我不是跌伤,而是命悬一线,难道也要被一身酒气耽误了性命么?” 刘嫣一番咄咄逼人倒让吕轻舟冷静下来,刚刚喝酒还在说这女子古怪非常,如今有求于自己,虽然不至于低三下四,但总该好言好语。 吕轻舟一转话头,问道:“夫人是如何跌倒,又伤在哪里?” 刘嫣这时又不喊疼了,指了指自己的右腰,却也不说话。吕轻舟凭着医者本心,还待追问,门口又进来一人,正是县令甘霖。 “嫣儿,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可还能走动?”甘霖关心则乱,刘嫣分明是自己走到医馆来的,还要问这一句废话。 刘嫣看到甘霖后,抹了抹眼泪,说道:“老爷,嫣儿这点小伤不打紧的,都是嫣儿不好,自己没瞧脚下,才不慎跌倒。” 话是拦路虎,衣服是渗人的毛。甘霖一听大为感动,说道:“你莫要替他遮掩,这不懂人事的家伙,我回去就收拾他!吕郎中,有劳你帮忙照拂嫣儿,改日到我府上,请你喝酒!” 吕轻舟说道:“甘县爱憎分明,不以同胞之情为私,而以人伦大理为重,吕某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如何当得起您这一杯薄酒?” 后堂里,吉日左等右等,吕轻舟始终不来,寡酒难饮,心想那刘嫣前日问话,如今倒也是个机会理个明白,便往前堂走去。刚一到前堂,便看见吕轻舟拍甘霖的马屁,又想起饮酒时说自己如何不慕权贵,不禁乐出了声。 “噗嗤!” “谁在门后不敢示人,还不快快现身!”甘霖不愧为民之父母,耳听八方,尤其是这桩家丑有辱门风,被人听了去,难免成为笑柄。 吉日这时也不好再躲藏,便大大咧咧走到堂前,说道:“草民周仓见过甘县令、甘夫人。” 甘霖一看是那个说书人,心中甚为不悦。旁人听了去还则罢了,说书的听见了,那岂不是全城的人都要知道。 “周先生的大名,甘某是如雷贯耳啊!不知口述英雄豪杰的人物,为何躲在门后听墙根,还笑声连连,是何道理?” 吉日挺了挺身子,说道:“回甘县的话,草民与吕郎中饮酒,他说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如若不然,连罚三杯。我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还以为吕郎中碰到了什么疑难杂症,不想却是甘县大驾光临,让吕郎中温酒斩疾病之豪言沦为空谈。” 甘霖听完,了然于胸。这几日自己虽然没离开甘府,但他知道关云长的名声早已传遍获泽,而今听得吕轻舟效法关公,却因为自己失手,说书先生有些忍俊不禁倒也无可厚非。 “周先生可莫要责罚吕郎中,他的杏林妙手获泽无人不知,倒是甘某扰了二位的雅兴。吕郎中快快瞧病吧,甘某有要事在身,先行回府。可有一节,嫣儿的病要是瞧不好,我那弟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哈哈哈哈哈!”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甘霖在开玩笑,也是借这句话表示自家和睦,并无叔嫂不睦。但躲在门外的甘良就不这么认为了,自己因为一个青楼女子被哥哥责罚已经够憋屈了,现在又说自己要为这种女人出头,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甘霖走了以后,甘良仍然躲在门后,他害怕哥哥杀一个回马枪,又不愿意当着说书人的面闹事,免得自己名声更臭。而医馆之中,吕轻舟开始为刘嫣号脉, 刘嫣露出纤纤玉手,却不与吕轻舟交谈,反而对着吉日说道:“周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上次问你的问题叫妾身等得好苦!” 吉日连连摆手,说道:“夫人这问题是在太过古怪,非是周某不愿解答,而是不知夫人意欲何为?” 刘嫣叹了口气,说道:“周先生,你也知道我本出自娼门,得老天薄幸才有今日,可我那帮姐妹遭受的苦楚又有几人明了?若是先生能够开金口,哪怕她们跳不出娼门,过几天安稳日子也是好的。” 吉日心里有些打鼓,刘嫣的出发点自己可以理解,但是刚说完关云长,扭头去说青楼梦,多多少少有点掉份。更何况自己假扮说书人是为了给自己讨个公道,并不是以此为生,馒头铺子还等着自己呢。 “夫人的心意,周某明白了。只是我一贯云游四方,便是张开这张嘴,也是远水难解近火。” 刘嫣见吉日推辞,说道:“周先生莫要推辞,只要肯在获泽多呆些时日,嫣儿平日里攒下的细软权当行路之资!” 吕轻舟这时终于开口:“甘夫人,这下跌倒确实损害到了筋骨,但也不打紧,回府将养时日,我给你开的药方内服外敷,不出半月便可痊愈。” 刘嫣知道吕轻舟是在替吉日赶人了,只好站起身来,深深地望了吉日一眼,又谢过吕轻舟,被巧儿搀着一瘸一拐地往甘府走去。 “原来刘嫣心中所想是为了自己昔日的姐妹,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是吉日有些纳闷,问道:“吕先生,按说刘嫣也是甘霖的心头好,为何不派个轿子来接送?” 吕轻舟张了张嘴,说道:“再宠,也只是个妾啊。” 刘嫣离开医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借着不多的光亮,甘良尾随其后。他发现在甘霖心中,自己已经完全比不上这个狐狸精了,想要继续过大哥庇佑的日子,刘嫣就不能活着。 “你不过是个卖皮肉生意的,攀上枝头变凤凰也就罢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能享的福只有这么多了!”甘良腹诽过后,便开始四下寻找趁手的砖石。 一个精壮的汉子跟在身后,又没做过暗中伤人的事情,很难不被人注意到。那刘嫣能做县令夫人,靠的就是摸爬滚打学来的八面玲珑,自然发现了身后有些不寻常的声音。 甘良刚找到石头,拿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拖了一下地,砖石相碰发出的声音引起了刘嫣的警觉。 “谁!” 刘嫣厉声大喝,吓得甘良连手都抖了一下,那砖头更是一个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擦着脚踝滚到一边。甘良忍着痛急忙溜走,巧儿正欲追上去看个分明,却被刘嫣阻止了。 “天色将晚,咱们早些回府才是,免得贼人又打什么歪主意。”巧儿搀着刘嫣,加快脚步往甘府赶去。 甘良当时受了惊吓,不觉得疼痛,跑远了一些才逐渐缓过劲来。他只觉得有脚不太听使唤,拿手一摸,血流如注。 “哎哟!天杀的婆娘,吓死人了!我这脚不是要废了吧?不行,得赶快去找郎中!”甘良全然不顾这石头本来是拿来害人的,只把事情怪罪到刘嫣头上,心中的愤恨更盛。 他拖着一只脚返回医馆,吕轻舟送走了吉日正要睡下,被接连不断的拍门声叫醒。 “开门开门!吕轻舟,老子快要死了,你若是见死不救,小心我哥哥来收拾你!” 本来吕轻舟穿好衣服都打算开门了,一听这个熟悉的威胁套路,当即不紧不慢地掌上灯,泡了壶茶,先喝了一杯才把门闩拿掉。 “你死不了,我的门都要被你给拍碎了!” 甘良弓着右脚,跳进医馆,找了把椅子坐下。他龇牙咧嘴地冲吕轻舟叫道:“我在门外拍半天了你听不见呐?掌了灯不过来开门,还有闲工夫喝茶?你是不是盼着我真死在外面呢?” 吕轻舟拿过茶壶给甘良倒了一碗,说道:“甘二爷莫要气恼,我喝的这口是醒脑茶,叫门声如同洪钟大吕,听得那是一清二楚,如此中气十足,怎么会死呢?” 甘良拿过茶水一饮而尽,说道:“算你聪明,小爷我的命长着呢,享不尽的福还在后头!你有什么好的伤药快给我上啊,没看见这儿哗哗流血呢嘛!” 吕轻舟举起甘良的伤脚,捏了捏,问道:“有感觉吗?” 甘良恼羞成怒,说道:“有个屁的感觉,快止血呀,你管我有感觉没感觉干什么?” 吕轻舟摇了摇头,说道:“有感觉事小,一包金疮药下去也就罢了,没感觉可就麻烦咯,保不齐后半辈子要做个跛子!” 甘良平时磕着碰着并无大碍,而今听到自己要做跛子,那还得了!他本来今天过得就极为不顺,现在更是忍无可忍,说道:“吕轻舟,你莫要哄我,老子长这么大没少过磕磕绊绊,如今不过是失血过多,腿脚使不上劲,你敢拿它说事讹我药钱?看我不砸了你的医馆!” 第二十一章 砸自己的脚 甘良一甩手将茶碗扔到吕轻舟脸上,又跳起来照着脑袋给了他一拳,直接将吕轻舟打倒在地。他还不觉得过瘾,将油灯打翻,说道:“你既然也害我,我就替老天烧了你这破医馆,不知好歹的东西,呸!” 朝着躺在地上的吕轻舟吐了一口,甘良拖着瘸腿离开了医馆。在后堂歇息的药童被打斗声惊醒,穿上衣服赶来,看到吕轻舟躺倒在地,大惊失色,先是把灯火扑灭,又赶紧扶吕轻舟坐了起来。 药童接连呼喊了几声,又用手从胸口往下帮吕轻舟顺气,吕轻舟才渐渐缓醒过来。他悟了捂脑袋,嘴角有些苦涩,说道:“明日起闭门谢客,就说为师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而在在家等候甘良回府的甘霖自然没等到自己的弟弟,想来又去哪个烟花柳巷过夜。待刘嫣回府后,听说夜间有贼人跟踪,更是气焰大盛,第二天一大早便叫兵丁去巡逻。 巡城的兵丁便发现了一块染血的石头和一直拖到医馆门口的血迹。他们叫开门,想要问清原委,药童只是说先生昨夜接待了一名不慎受伤的病人,如今偶感风寒,闭门谢客。 兵丁一瞧,那血迹确实从医馆门口又去了别的地方,方才继续探查,最终在别的医馆发现了右脚被包得像粽子的甘良。这事情实在过于蹊跷,但是扯上了县令的事情,又不能轻易放过,只得差人前去回禀。 得知甘良被一块石头砸伤,血流了一路,甘霖又心疼又气愤。毕竟是一奶同胞长大的弟弟,可如果所料不错,他便是昨夜尾随刘嫣的贼人。 一想起自己的弟弟险些夜间行凶,所杀之人还是自己的妾侍,甘霖实在是倍感荒唐,吩咐手下兵丁说道:“去把城西的那间屋子收拾收拾,告诉甘良以后不要回府了,什么时候想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再回来见我!” 兵丁自然不敢怠慢,分出一人去告诉甘良,剩下几人去城西打扫屋子。 “我哥要我去城西那个破屋子里住,你没开玩笑吧?”甘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屋子是甘霖还没考上之前寒窗苦读的所在,尽管该有的物件一应俱全,但住惯了府邸宅院,那屋子在甘良眼里同破屋烂瓦寒窑毫无区别。 兵丁苦笑着点了点头,还告诉甘良自己的哥们儿已经去给他收拾了。甘良这下终于知道哥哥是真生气了,多少有些心灰意懒,叫兵丁离去。 “甘爷,您这腿脚没什么大碍的,我看就是吕轻舟为了多收银两吓唬您,等伤好了自然腿脚也灵便了!”医馆的郎中看甘良烦闷,赶忙过来拍他的马屁。 这是甘良近些日子里唯一听到的还算好一点的消息,他突然发现自己这几日过得当真是极为不顺,告诉郎中去找甘府要账以后,拖着瘸腿便往老屋走去。 “哥哥最近也不向着我,算了,躲一阵子吧,过几天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这一天,春来茶馆少了几套桌椅,吕轻舟的医馆闭门谢客,对获泽城而言并没有多大影响。 在春来茶馆吃早点的时候,李福摆着一张苦瓜脸坐到了吉日旁边,问道:“周先生,昨日你回来也不操心关公像的事儿,我这桌椅板凳也少了好几套,今天还怎么卖茶水啊!” 吉日不慌不忙地喝了口粥,说道:“掌柜的,你是怎么把茶馆开到获泽第一的,这点办法还要我教你么?” “先生,我就知道你有辙,别藏着掖着了,快说吧!”李福顺手给吉日拨了个鸡蛋,放到粥里,向他讨要一个合适的办法。 鸡蛋咕咚沉进粥中,吉日架起来咬破蛋清,露出黄,说道:“只要黄还在,是被蛋清裹着,还是被粥裹着,不都一样热乎么?” 李福似懂非懂,再三追问。 吉日把蛋黄也送进嘴里,用最后一口粥顺进去,方才说道:“这春来茶馆的二楼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那这听书的进了一楼就能听,你的门槛是不是太好进了一点?” 李福这才恍然大悟,当即嬉笑连连,已经开始盘算收多少入场费合适了。这时吉日踩在门槛上,说道:“门槛可不能太高,一不留神把人绊着了,你这块春来茶馆的招牌还不够赔的。” 说完,大步流星地去往吕轻舟的医馆。此时他还不清楚吕轻舟被打,而地上的血迹早已被兵丁除尽。等他来到医馆门口,看着门上贴着的纸上写着“偶感风寒,恕报不周”八个大字,有些摸不着头脑。 昨天喝酒的时候还龙精虎猛的,自己就是干医生的,怎么还能感冒了呢?吉日越想越不对劲,扣响门环,喊道:“吕先生,吕先生!” 慢扣三下,药童将门打开,一看是吉日,便请了进来。 “你家先生怎么了?” 药童一言不发,带吉日来到吕轻舟的卧房。吉日一看吕轻舟脑袋上一块乌青,整个人的状态也有些发昏,内心顿时沉重起来。 “吕先生,是谁这么狠心,把你打成这样?” 吕轻舟只是觉得头痛想吐,连说话的力气也使不上。药童在一旁搭茬,说道:“先生昨日遭歹人逞凶,连油灯也被打翻,差一点就要走了水。” “知道是何人所为么?” 吕轻舟并没有告诉他谁是凶手,药童想了想,说道:“凶手虽不知,但必定有腿疾,他留在地上的血迹;明显是拖着走路的。” 吉日想了想,说道:“好,这件事我会留意,今日除了官府和我敲门,其他人来千万不要开,好好照顾先生。” 药童点了点头,吉日去看了看母亲,仍在昏睡,帮她掖好了被角便回到春来茶馆,准备说今天的书——刮骨疗毒。 昨天的一系列纷争,让刘嫣与甘良都缺席了,唯有陈庭靖与柴荣依旧坚定不移地来茶馆听书。而楼下桌子空出的位子,李福摆满了凳子,站在门口挨个儿地要入场费。 “掌柜的,昨日听书还不收钱的,今天你这门槛怎么就这么金贵了?”有几个听书的客人有些不悦,向李福问道。 李福说道:“昨天桌子不是坏了几套嘛,那些地方没办法供应茶水,可我这馆子也不能白开不是?一个人也就十文钱,周先生说的书总不至于连这点儿价都不值吧?” 那客人一听也是,自己主要还是来听书的,茶馆又不是只李福一家,掏了钱便进去了。如此这般,只是收入场费就已经赚了将近四百文,李福甚至想将一楼的桌子都撤了,就赚这入场费的钱。 等人来得差不多了,吉日迈步到桌案前,先是恭恭敬敬地对着独臂关公拜了一拜,然后将桌上的断臂放在一边,照例喝了口茶,郎朗道: “千雕万凿成法身,横刀立马斩良魂。关公臂断魂犹在,刮骨疗毒傲苍生!” 醒木一摔,吉日开口道:“诸位客官也看出来了,昨日因缘际会,关公断了一臂,实在可恼。不过关公的右臂确确实实受过一些伤,今日我们便来讲一讲刮骨疗毒的故事。” 话音刚落,陈庭靖在二楼便竖起耳朵听,但凡这法子真有可行之处,自己也要效仿关公治一治多年的暗疮。 “关二爷威震华夏之后,便要乘胜追击,攻打樊城。然而曹仁守城有方,弓弩手射出流矢,箭头带药,正中关二爷右臂。却说曹仁见关公落马,即引兵冲出城来;被关平一阵杀回,救关公归寨,拔出臂箭……” 一番成本大套的叙述听得众人全神贯注,既想知道关云长如何处置,又想听明樊城是否攻取。当吉日讲到神医华佗出场时,柴荣在二楼高声问道: “周先生,军营重地,华佗一个赤脚医生如何进得军中营帐?” 吉日听得分明,知道是柴荣在帮他取信,说道:“这位客官问得好,那华佗的医术也是传遍大江南北,前为东吴大将医治十二处箭伤,旬月便痊愈,后为曹操治疗头风病,每每施针,头痛立止,故此扬名。” 接着,吉日将华佗看视知病情,关二爷弈棋稳军心说明,引得众人连连称赞,不愧是关云长,自有高人相助! “那华佗告诉关二爷,唯有将右臂绑在柱上,尖刀割开皮肉,刮去骨上余毒,再行缝合才能治好。那关二爷人中龙凤,吩咐属下摆上酒食,与华佗吃到一半,便要华佗就此动手,自己仍然弈棋吃喝。” 而后,吉日又将华佗刀刮骨头,关云长谈笑风生的事情说毕,方才举起桌上的右臂说道:“关二爷神威世间罕有,区区一臂之缺岂能损其气势分毫?众位客官且看,这关公像难道不同样是淡定如常么?” 顺着吉日所指,那关公手捻美髯,的确神采依旧。陈庭靖听完个中细节之后,颇为动容,说道:“如若能逢这等神医,刮骨疗毒之事未尝不可!” 柴荣说道:“陈兄所言极是,欲效仿关公之事,还需神医华佗。陈兄自然有关公之胆魄,只是那华佗却同样世间罕有啊!” 柴荣冷水一泼,却激得陈庭靖站了起来,说道:“这世间定是有华佗的,眼前的周先生最知道谁能行华佗之事,待我且去问他一问!” 第二十二章 我要刮骨 陈庭靖正要下楼,柴荣将他拦住,说道:“陈兄,我且问你,你这手臂是因何而伤,郎中又是如何诊断?” 陈庭靖说道:“自然是被箭射伤,也是毒药入骨。郎中说不动则已,一动便可能牵着毒素四散游走,危及己身。” “正是如此!既然郎中说得分明,何苦听那小说家言,为了一条胳膊赌上自己的整条性命,这不应该呀!”柴荣顺着陈庭靖的话往下一顺,顿时让陈庭靖没了脾气。 片刻之后,陈庭靖叹了口气,说道:“依你所说,我这臂上的疼痛仍然要时时忍耐么?” 柴荣劝道:“倒也不必,既然周先生今天能说出这刮骨疗毒的法子,自然有人会往前面钻,陈兄又何必为天下先呢?” 陈庭靖点点头,十年箭伤日日忍耐,也不缺这几天光景,如果有人真的去验了刮骨疗毒的法子,那么自己再重金聘请名医,至少对方不手生,自己也不眼生。 在城西的老屋里,甘良行动不便,正一个人喝着闷酒。原本以为止住了血,自己的右脚慢慢就能上劲儿,可现如今越发的乏力,他真怕吕轻舟一语成谶,日后县令的弟弟便是个跛子了。 “就是擦破个皮,怎么这脚就不听使唤了呢?” 甘良正纳闷,家奴老七打茶馆过来,手里提着各样糕点,放在桌子上一样一样拆开,说道:“爷,今天这关云长可吃了瘪了,胳膊上一个毒疮,疼得他连兵都快带不了了!” 甘良挑了块儿顺眼的点心咬了一口,听老七这么一絮叨,来了兴致,说道:“我早跟你们说过,那个狗屁关云长没什么了不起的,一刀下去照样翻!后面都说什么了,你快说与我听,来,一块吃!” 老七坐了下来将刮骨疗毒的事情一说,甘良的脸色却阴晴不定。自己掰断了关公的手臂,挨了哥哥的训斥,又砸了自己的脚脖子,没想到那个说书的三言两语就把关公的形象圆上了。 转念一想,自己脚上的伤与关云长臂上似乎有相似之处,兴许去刮一刮,自己的腿脚便能好起来,还能让人高看自己一眼。想到这里,甘良说道:“老七,那刮骨疗毒的事情,你说得再仔细一点。” 老七嘿嘿一笑,说道:“爷,那个关云长惹您不痛快了吧,我当时听着都觉得牙碜!” 甘良怒道:“让你说你就说,哪那么多废话!” 老七噤若寒蝉,也不敢添油加醋,将这段故事一讲,甘良若有所思。 “割开皮肉,瞧见骨头,刮去病灶?有点道理!骨头坏了,外面的血肉自然不畅,这骨是得好好刮刮!”甘良恶狠狠的咬了一口点心,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老七,去把吕轻舟给我找来,小爷给他个赎罪的机会,让他帮我刮骨疗伤!” 不必多说,老七这一趟自然是无功而返。但在甘良眼里,吕轻舟这是不给自己面子,对他更加愤恨了。左思右想之后,还是觉得伤病耽误不得,吕轻舟可以秋后算账,但自己不能等秋后再蹦跶。 “二爷,我听人说治病的事情拖不得,说不定您不用挨这一刀也能好,咱们要不直接去找给您包扎的李郎中,他最知道您的情况。” 甘良想了想,也是,脚是自己的,没必要与旁人置气。老七搀着甘良便去往为甘良包扎腿脚的医馆。 那张郎中的艺术虽然算不得高明,但是常见的跌打损伤也不在话下。本来昨夜想告诉甘良,他这是伤筋动骨,但病人不听郎中的。甘良非说自己只是气血亏空,只需要一些金疮药,要不了多久自然龙精虎猛。 张郎中的脾气圆滑一些,也就顺着甘良的话往下顺,而如今甘良再次登门,他就觉得有些不妙了。 “甘二爷可是腿脚仍不灵便么?老夫有言在先,你这是伤筋动骨,定要静养的,如今拖着伤腿还跑来跑去,恐怕恢复不利啊!” 甘良很不耐烦,说道:“李老头,你别胡咧咧,老子的筋骨那是铜浇铁铸一般硬,只不过是被砖石咬了一口,那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李郎中无奈,说道:“甘二爷所言甚是,既然铜浇铁铸的筋骨,今日来找李某所为何事啊?” 甘良撇了撇嘴,让老七与李郎中说明情况。 “李郎中,今日说书,关云长刮骨疗毒,那神医华佗妙手回春,毒入骨髓都能刮得干干净净,关云长当时就好了,我们二爷也想来这么一出。你们行医的不是常说重症当用猛药吗?” 李郎中面色一沉,说道:“重症当用猛药这话一点不错,但那得要对症下药才是。如今二爷的腿脚经百日调养自然恢复如初,何必效仿那没影儿的故事?” 甘良怒喝道:“李老头,就说你敢不敢刮小爷的骨!今儿是小爷让你动的手,就算这骨刮瞎了,老子认栽!” 甘良虽然话说得豪情万丈,但李郎中听了却另有一番计较。甘良毕竟是县令的亲弟弟,刮骨疗毒本来就是浮空掠影,如果没有大碍,那一切都好办,真在自己手底下把他的腿给搞砸了,自己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李郎中思索再三,说道:“甘二爷,不是老夫不肯开刀,这刮骨之事总要有个论证,那话本之中三下五除二解决的事情,全凭说书的一张嘴,真要动起刀来,那是活生生从人身上割肉啊!” 三番两次的劝诫过后,甘良终于稍微理智了一点。他看了看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脚,心中不免有些凄惶,但仍然不死心。 “李老头,我也不要你现在动手,既然它是说书的说出来的,即便捕风捉影也要有些真凭实据,我看你不如与同行计较一番,如果这一套行得通,我再来不迟,三天时间够吗?” 三天?三年也未必够啊!李郎中嘴角一阵苦涩,却又不知如何推辞。这时候再与甘良争辩,自己这医馆就别想开了。 “甘二爷的腿脚自然要放在心上,老夫尽力而为吧。” 当然,寻求刮骨疗毒可能性的人不止甘良,自然还有陈庭靖与柴荣,也在求访医馆,想要得到答案。 “怪了,吕郎中怎么好端端地染了风寒,看来医者不能自医确有其事啊。”柴荣望着吕轻舟医馆门上的告示,不免有些疑惑。 陈庭靖关心则乱,说道:“会不会是吕郎中得知了刮骨疗毒的事情之后,正在私下验证,却不便示人?” 柴荣嘴角微微抽搐,说道:“陈兄,这都闭门谢客了,难道吕郎中拿自己的胳膊来试刀么?” 陈庭靖一阵苦笑,那根稻草近在眼前,却是无根浮萍,怎么也抓不住。正当这时,刘嫣也来到了吕轻舟的医馆,那步伐已然与常人无异。 “陈员外,您怎么来医馆了?怎么不进去呀?” 陈庭靖没搭话,指了指门上的告示。 刘嫣冰雪聪明,又从甘霖那里得知了甘良被驱逐出府的消息,电光火石之间便将那一夜的经过猜出了大概。吕轻舟闭门谢客自然有他的道理,自己本来就是登门道谢的,改日再来也无妨。 两伙人都要离去,而吉日正巧来查看吕轻舟的伤情,三拨人撞了个正着。刘嫣想与吉日谈一谈说书的事情,而陈庭靖更为着急,抢白道:“周先生,没想到在此处相见,您也是来医馆瞧病的么?” 吉日有些不明就里,医馆又不是茶馆,怎么都往这里聚?他仍旧压着声音,说道:“周某毕竟靠嘴吃饭,常常要服些方子保养嗓子,故此来寻吕郎中。” 刘嫣看了看陈庭靖,那一脸的殷切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下去的,他与吉日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而柴荣又接着问道:“周先生大才啊,一本关云长,既有人伦大义,又暗合兵家之道,不知是何人所授?” 吉日轻轻捋了捋自己的假须,说道:“周某不才,与那关二爷的扛到护卫周仓同名,是由他梦授机宜,这才将关二爷的事迹宣扬出来。” 柴荣打心里十万个不信,梦授机宜?皇上都没你能吹!可是在陈庭靖眼里就不一样了,高人托梦的事情虽然大多是传闻,但大晋朝立国十六载,此前小国林立,从未听说过什么魏蜀吴。 而书中所说的赤壁也好、樊城之战也好,又的的确确能在地图上找到那一条符合战况的长江,唯一的解释只有说书人假意虚构,以新瓶装旧酒。想到这里,陈庭靖更加相信刮骨疗毒的可能性。 “周先生,陈某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一二,不知可否为我等解惑?” 陈庭靖此前雪中送炭,吉日牢记在心,如今有求于自己,哪有推脱的道理? “不敢当,陈员外但说无妨,周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庭靖大为感动,说道:“周先生不愧见多识广,快人快语!陈某只想知道这刮骨疗毒之事,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一问把吉日吓了一跳,他没明白陈庭靖的意思,自己就是说个书,顺带造势收拾甘良,怎么还蹦出来打假的来了? 吉日沉吟片刻,说道:“七分是真,三分是假!” 陈庭靖当时心口一重,没想到有七分真,那岂不是说此事大有可为?而一旁的柴荣就冷静许多,问道:“不知这三分假,假在何处?” 吉日大笑道:“这一成假,假在医师,刮骨疗毒者,名不见经传;这二成假,假在忍痛,关二爷并非活受割肉之苦,而是有麻醉之术;这三成假么,假在伤处,关二爷伤及左臂,而非右臂。” 这三点说完,陈庭靖差一点老泪纵横。这算什么假,不用神医,有麻药,换了条胳膊?可刮骨疗毒确有其事,这边是十分的真啊! 第二十三章 真要刮骨 陈庭靖当场就要跪下,吉日眼疾手快连忙拖住,问道:“陈员外,何故行如此大礼,使不得呀!” 柴荣说道:“我陈兄右臂亦有箭伤,正是因此解甲归田,只能舞文弄墨,再难披坚执锐,既是身患疾病,又久入心头,如今能再做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怎能不激动?” 吉日说道:“那就更不该拜了,我不过是个说书的,行医的也不是我,如何担得起陈员外一拜?” 陈庭靖说道:“周先生,你快要告诉郎中如何刮骨,老夫实在是等不及了!” 吉日看了看柴扉紧闭的医馆,说道:“陈员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待吕郎中痊愈,我与他计较一二,事有可为自然帮你拔除病患。” 说起来,陈庭靖与柴荣也不算外人,都帮过自己,吉日想了想,便敲开医馆的门,带两位进来了。吕轻舟经过一日的调养,已经可以下地,尽管有些头痛,倒也无伤大雅。 “陈员外,柴公子,周先生,让三位见笑了。来,请上座。”吕轻舟将陈庭靖三人让到客厅,吩咐药童取来酒菜。 “吕郎中,你这可不是风寒该有的征兆啊,是何人下此毒手?”陈庭靖本来寄希望于吕轻舟,看到脑袋上缠着的一圈纱布,顿时气恼。 吕轻舟说道:“不过是昨夜不慎跌倒,才出此下策,就不要多心啦!来,吃菜。” 除了花生米、烧鸡以外,药童还端上来一碟镶了红枣的馒头和黑乎乎的圆片。一见馒头,陈庭靖与柴荣二人便十分惊讶,问道:“吕郎中,此乃我府上放牛郎阿日所做吃食,如今为何会在你这医馆之中?” 吕轻舟说:“吉日的娘亲被那甘良打伤,在我府上养病,一片孝心天可怜见呐,这两样东西正是他哄娘亲吃饭,用那笼屉做出来的。” 柴荣拿过馒头一撕两半,与陈庭靖分食。那馒头本就有麦香,又被浸润了红枣的味道,竟然别样的清甜。柴荣暗叹不已,不禁问道:“上次与吉日一叙之后,便不见踪影,不知他到何处去了?” 吕轻舟摇摇头,推说不知,又指了指那黑乎乎的圆片,说道:“二位,尝尝这个,也是极有滋味的。” 那吃食卖相不佳,柴荣本来打算视而不见,但吕轻舟的推荐又不好推辞,便夹起一片尝了起来。他闭上眼细细咀嚼过后,脸色有些奇怪,问道:“这是何物,略有肝味,却不涩不苦?” 吕轻舟哈哈笑道:“正是猪肝制成,只是色泽难登大雅之堂,柴公子钟鸣鼎食之家,让你见笑啦!” 吉日听完,去到厨房,拿过一颗大葱,将葱白细细切作丝,一把抓住撒到盘上,说道:“墨色斑斑难登堂,白雪飞作巧梳妆。碾过臼中涩与苦,方成完璧齿留香!” 陈庭靖拍手大叫道:“好诗啊,周先生大才,不知这东西唤作何名?” 吉日看了看吕轻舟,愤愤道:“烧肝!” 吕轻舟闻言,微微一怔,而柴荣几乎直接站了起来,说道:“周先生,这名字是不是过于含沙射影?” 吉日冷冷道:“你们看到吕先生头上的伤了吗,根本不是自己磕的,而是那甘良不识好人心给打的!” 陈庭靖十分惊讶,吕轻舟可谓是获泽城内县令都要给三分薄面的杏林圣手,甘良就算不识好歹,怎么会到如此地步。他迟疑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内情?” 吕轻舟叹了口气,说道:“周先生所言非虚,的确是那甘良气急败坏,险些烧了我的医馆。不过也不能完全怪他,当时甘良腿脚受伤,正是躁怒不安之时,唉……” “吕先生,这个时候你还为甘良开脱?自我到获泽以来,他犯下的恶行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甚至对关公不敬,我周仓若不能替天行道,岂能对得起关二爷在天之灵!” 吉日义愤填膺,实则勾起的是自己的惨淡过往。在座的各位以往对甘良便有所耳闻,这几天更是亲眼目睹他不分青红皂白的强盗行径,更是同仇敌忾。 柴荣毕竟是在沙场摸爬滚打,又做到太子太傅的人,还是不希望眼睁睁看着以下犯上的悖逆之事发生,说道:“周先生是否有些过激了,既然甘良的行径大家有目共睹,不若告到县令那里,自有定夺。” “柴公子,我敬你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物,却能说出这等荒谬言论。倘若真将甘良告上衙门,甘霖亲亲相隐,难道我们这些人的亏就白吃了么?” 柴荣辩解道:“周先生,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是说书的先生,走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可其他人不行。你挑动了大家的肝火,让甘良受了大罪,转过头来,陈兄、吕郎中乃至其他人要如何在这获泽城生存?” 吉日怒道:“既然如此,那便将尸位素餐的甘霖一同拉下,还获泽一个朗朗晴天!” 柴荣耳听得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重重地说道:“周先生,那日甘良说你要造反也就罢了,如今真要与民之父母作对?” 民之父母四字一出,方才将吉日从满腔的怒火中打醒。他更加心烦意乱了,本以为在场的诸位都会成为自己的助臂,但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此时不提也罢,周某左不过一走了之,获泽的擎天白玉柱又不知是谁人担待得起啊!罢罢罢!” 眼看一桌好好的酒席几近不欢而散,吕轻舟说道:“此事关乎获泽百姓,应当从长计议,如此鲁莽行事确为不妥。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周先生,你带陈员外和柴公子到此,究竟所为何事?” 吕轻舟一席话终于将话题拉回正轨,吉日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来置气的。 “倒是周某孟浪了,我带二位前来,是想求吕先生行刮骨疗毒之事。” 吕轻舟一脸茫然的表情看在眼里,柴荣将刚才茶馆之中吉日所讲的话本仔细讲了个分明,才说清了原委。 “这是小说家言,如何能当真呢?” 吕轻舟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有如此大动干戈的治疗手段,打心里便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这时吉日轻轻说道:“吕先生,刮骨疗毒确有其事。” 吉日的本事吕轻舟是知道的,从馒头铺子前写下恨诗以来,几乎是快人快语,又言出必践,甘良几次三番阻挠也不惧分毫,这让吕轻舟不得不考虑其中的可行性。 陈庭靖一脸期待地望着吉日与吕轻舟,那臂膀痊愈的希望近在眼前,几乎已经听不得拒绝的声音。但吕轻舟不一样,行医必须谨慎,他又知道吉日不是什么行走四方的说书人,只是一个放牛郎,一时间犹豫不决。 吉日看出了吕轻舟正举棋不定,说道:“吕先生,以你的医术,能否瞧出陈员外的病灶所在何处?” “我若连这点都瞧不分明,岂不是浪得虚名?陈员外的病灶确已入骨”说起自己的本事,吕轻舟的底气便足了。 吉日又问道:“那依你所见,想要拔除病根,刮骨是否可行?” “理论上的确可行,”吕轻舟思索片刻便承认了,但又继续说道,“只是剜肉必然失血,那刮骨并非立时见效,一来气血不足,二来疼痛难忍。” 吉日说道:“这两点不足为虑,先叫陈员外饮个酩酊大醉,再箍住陈员外的手臂,使其气血不畅,自然可以剜肉刮骨。” 陈庭靖简直喜出望外,其实他也没有真正的底气忍住割肉刮骨的痛楚,但吉日轻易给出了解决办法,让这件事得以成功的可能越来越大。 吕轻舟本想让陈庭靖知难而退,没想到被吉日轻松化解,他看向吉日,一字一句说道:“周先生,你果然是见多识广,似乎对医术也有所涉猎。” 吉日心知这是吕轻舟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先是打了个哈哈,遮过去:“人挪死树挪活,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 柴荣也觉得靠谱,说道:“吕先生,如今疑窦已解,不知何时可以动手?” 吕轻舟笑道:“只要陈员外没有说法,明日叫周先生帮我打个下手,明日午时便来它一场刮骨疗毒!” 得了准信的陈庭靖看向吉日与吕轻舟的眼神都变了,救下习武之人的臂膀,简直恩同再造。但此时也没有过多言语,几人吃得杯盘狼藉,说了些醉酒饱德的话,便各自散去。 第二天巳时,陈庭靖与柴荣早早来到医馆门口,而吉日与刘嫣正在门口聊天。看到陈庭靖过来,刘嫣向吉日告辞,春风满面地离开了。 柴荣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说道:“周先生,你的艳福不浅啊!” 吉日摆了摆手,不打算辩解,让柴荣知道刘嫣的身份,他恐怕会紧紧盯着自己。敲开医馆的门,三人一同进去,吕轻舟在后堂摆上牛耳尖刀,一副刺穴银针,本来想着自己脱离苦海的陈庭靖突然觉得胳膊有点发冷。 “陈员外,我有言在先,自医家有记载以来,还没有割人皮肉治病的先例,今日是你要尝试,若是这胳膊难易保全,莫要怪罪吕某。” 陈庭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胆小不得将军座,陈某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吕先生,动手吧!” 柴荣闻言,捧腹大笑。陈庭靖还有些恼怒好友无端发笑,分明是在嘲讽自己,却看柴荣手指的方向,吉日已经摆好了酒,等陈庭靖落座。 吉日将酒杯斟满,说道:“陈员外,快来为病饮酒吧?” 陈庭靖看了看酒杯,心中发狠,说道:“拿它喝酒,何时能醉?” 只见陈庭靖抱起酒坛就是一阵猛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醉倒在地。 第二十四章 只想吃馒头而已 看着鼾声响起的陈庭靖,众人都有些无语。原本是想让陈庭靖喝到大醉,自己脱去衣衫,如今他倒成了屋子里最不担心的人。 吉日将陈庭靖扶到椅子上,把他的右臂放在桌案,说道:“吕先生,你看能行吗?” 吕轻舟剥开陈庭靖的衣衫,赤膊之上果然有一片乌青,黑得发沉。吕轻舟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了,陈员外的这条胳膊近日一定疼痛难忍,即便现在不作为,再过百天也不得不截去了。” 病情虽然严重,但吕轻舟的手艺也可见一斑。他取来银针,在灯上淬过,于乌青之上扎了慢慢一圈。吉日看得惊奇,问道:“吕先生,这针扎得是何道理?” 吕轻舟头也不回,说道:“刺穴封经,堵塞气血,效果要比你那箍法来得好些。” 说完,吕轻舟提起牛耳尖刀便要割肉,在乌青之处比划了好几下,仍然下不去手。柴荣在一旁看得急了,说道:“吕先生宅心仁厚,这割肉之事就交给老夫。” 说完,柴荣夺过牛耳尖刀,朝陈庭靖的胳膊斜着切了下去。吕轻舟的封经之法果然神妙,这一刀下去竟然没有鲜血喷涌,反倒是黑血渐渐自乌青处渗出。 柴荣往下行刀,直到有了阻碍,心知已经到骨头了,便侧过刀身,细细地将肉割去,那本该发白的骨头中间竟然泛着青灰色。 柴荣吐了口气,收回尖刀,说道:“先生,现在可否刮骨?” 吕轻舟头一次见这种场面,几欲作呕,强忍着平复了心情,说道:“将桌案旁的匕首递给我。” 柴荣面不改色心不跳,把匕首递了过去。而吕轻舟的内心仍然有些忐忑,从匕首的颤抖频率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柴荣摇了摇头,说道:“吕先生,你直说需要如何刮,刮到什么程度,我来代劳!” 吕轻舟脸色苍白,说道:“自然要轻些,将骨上的青灰刮走,色白如常也就是了。” 吉日在一旁看着,虽说不至于害怕,但也是头一次近距离围观手术过程。柴荣的手极稳,匕首在他手上如臂使指,顺着匕锋在陈庭靖的臂骨上来回游走,比刨木的声音重些,又比磨刀的声音轻些。 刮了整整半个时辰,那些青灰方才一干二净,这节臂骨也凹下去了一小层。正当众人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陈庭靖似乎要醒过来,吓得吉日二话不说就把酒坛子怼了上去,看得柴荣阵阵无语。 “陈兄再醒过来喊我便是,只需一记手刀便可。” 吉日闻言,忽然有些怀疑柴荣的真实身份。他知道想用手刀打晕人的难度,重了容易直接送阎王,轻了便毫无作用。但此时此刻不是问话的机会,三人都在帮忙缝合皮肉。 缝合的过程并不复杂,穿针引线,片刻就好。吕轻舟又在伤口厚厚地涂上一层金疮药,这才慢慢撤去银针。随着右臂的气血流通,伤口开始渗出血,二人都有些焦急,但吕轻舟却出言安抚。 “气血回流如开闸放水,一时之间必然过量,一段时间过后自然无碍。” 正如吕轻舟所说,还没等陈庭靖醒过来,那右臂的血已然止住。他又去前堂抓了几服药,分成两包,对柴荣说道:“左边这包外敷,右边那包内服,吃完再来找我,自然药到病除。” 柴荣拿过药方,返回后堂将陈庭靖叫醒。刚醒来的时候陈庭靖还有些迷糊,知道发觉右臂隐隐作痛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刮骨的,顿时惊醒了大半。 “这骨刮成了?” 柴荣笑道:“这得问你自己啊,还疼不疼?” 陈庭靖确实没觉得疼,斗胆用手摸了摸,虽然痛感还在,但明显只停在肌表,简直欢喜非常。 这时吉日说道:“陈员外,你刚刮了骨,千万不要受风,安静养病,平日里多饮些牛乳,能让骨头恢复得快些。” 陈庭靖以为这又是说书先生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连连谢过,站起身来,却险些跌倒。柴荣赶忙扶住,笑骂道:“这胳膊治好了,难道腿脚又坏了么?” 虽然陈庭靖此时还很虚弱,但臂膀的轻松是他许久未曾感受过的,赶忙谢过吉日,又到前堂谢过吕轻舟,方才离开。 吉日心中十分高兴,自己成功还原了一场刮骨疗毒,颇有写自得,但吕轻舟的问话将他的志得意满轰走。 “阿日,你可知这刮骨疗毒但凡有一点行差踏错,陈员外的胳膊便保不住了么?” 吉日闻言,赶忙说道:“吕先生妙手回春,当然不会出现差池。” 吕轻舟怒道:“我用你在这里拍马屁么?行医不是行军打仗,没有兵行险招的说法,以后可别再给我惹这种麻烦!” 吉日苦笑道:“吕先生,乘前人树荫,也要给后人栽点东西,何况这又是一种治病救人的手段,何必将它束之高阁呢?” 见吕轻舟不说话,吉日又说道:“今天我们合伙给陈员外来了一出刮骨疗毒,消息自然会不胫而走。即便您能金盆洗手,那些郎中明知此事可为,难道要落一个技不如人的名声?” 吕轻舟叹了口气,说道:“阿日,你当真非常人可比,你且与我说句实话,我不问你何处得来,但问你是否懂医术?” 吉日的老底没有谁比吕轻舟更加清楚,他也不打算瞒着这位照顾自己娘亲,免除后顾之忧的郎中,说道:“多多少少懂一些常识吧、” 吕轻舟打量了吉日一番,慢慢说道:“以你的本事想要扳倒一个小小的县令,绝非难事,只要去京城说一段书,一样的关云长,自然有人替你出头。” 吉日苦笑道:“吕先生,不管我有什么本事,我只是一个升斗小民,是一个放了十年牛的穷苦人家,我只是想吃个馒头,如果不是甘家一逼再逼,又睚眦必报,我也许已经在六必居旁边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吉日顿了顿,喟叹道:“我真的只是想吃个馒头而已啊!” 陈庭靖出离医馆,那右臂上缠着的纱布渗着血,满身的酒气,路过的行人以为是哪个醉汉跌倒,刚从医馆出来。可身上宝蓝色的缎子明显不是小门小户,再大眼一瞧,当时就惊呆了。 “陈员外,您这是怎么了,昨日在茶馆还好好的呀?” 陈员外酒劲还没下去,身体又极为虚弱,说不出话来。柴荣在一旁笑道:“陈兄这是刚刚效仿了关公,但到底是肉体凡胎,比不得关二爷,莫要再问了,容陈兄好生休养吧。” 柴荣将陈庭靖扶上早已备好的轿子,稳稳当当地抬回了陈府。几个路人啧啧称奇,不用问,胳膊上这么大一圈,效仿的还是关公,那必定是去刮骨疗毒了! 小说话本的传播力度本来就不小,而今又有活生生的例子在周围发生,那风声都不如八卦来得快。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了甘良的耳朵里。 “什么?吕轻舟那个王八蛋,不肯给小爷治病也就算了,明明会这手到擒来的刮骨术,居然不紧着小爷使!”甘良把手上的茶碗摔在地上,惊得老七赶忙后退。 过了半晌,甘良没再言语,老七斗胆开口道:“二爷,既然这吕轻舟会那刮骨之术,李郎中肯定也会,他可是专治跌打损伤的,没道理比吕轻舟差呀!要不这样,咱们去败讽他几句,都是行医的,也不可能就这么低头,说不定咱们一犯浑,他也不藏着掖着,当时就能刮骨!” 甘良越听越觉得有理,说道:“老七,你可以啊,平时不着调,关键时刻有点脑子!去,给我找个轿子来,天天拖着条瘸腿逛街像什么话!” 家奴老七得了准话,马上回府支来了轿子,伺候甘良上了轿子,直奔李郎中的医馆。李郎中也听说了吕轻舟给陈庭靖刮骨的事情,当时就觉得不好,正欲闭门谢客,那关上门的瞬间,一只脚塞了进来。 “客官,劳驾去别的医馆瞧病吧,老夫今日有要事在身,恕报不周。” 那老七别的不会,只是为虎作伥的本事精纯,懒洋洋地说道:“你可瞧仔细了,这是甘府的靴子,什么样的门板夹得起?” 李郎中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极不情愿地打开了门,看见家奴老七插着腰站在门口,后面是甘府的轿子。 李郎中拱了拱手,说道:“不知轿子上要瞧病的是甘县令还是甘二爷?” 老七嘿嘿一笑,说道:“李郎中,别管轿子上的是谁,吕轻舟今儿可来了一场刮骨疗毒,将陈员外数年的暗伤治好了,这跌打损伤的本事,好像这获泽城里,还是你最拿手吧?” 话说道这份上,由不得李郎中推脱,他那专治跌打的招牌还在门外挂着呢。名声在外的人往往是输不起的,李郎中也概莫如是。 “既然如此,轿子上想必是甘二爷了。老夫已经说过,您这腿脚静养时日自然痊愈,何必急于一时呢?陈员外的暗伤我也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又岂会兵行险着?” 第二十五章 错误刮骨 甘良实在听不下去了,拨开轿帘探出头来,骂道:“李老头,你止了我的血,我应该敬你,但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要怎么治就怎么治!既然陈庭靖那老伤都能刮去,我这新伤难道就治不得么?我告诉你,今天你是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李郎中叹了口气,今天这一劫他是躲不过去了。 “既然甘二爷有此打算,老夫也不便多言,下轿吧。” 家奴老七听李郎中松口,不由得嗤之以鼻,心说这郎中一点职业操守都没有,明明有法子却不肯给二爷使,当真是猪油蒙了心。他三步并作两步到轿子跟前,扶甘良出来,进了医馆。 同样是听过书文,李郎中与吕轻舟所备下的工具差不多,只是少了银针,因为他并不会刺穴封经的功夫。甘良坐在椅子上,将伤脚抬起来,冲着李郎中说道:“来吧,喊一声疼,我便枉称二爷!” 李郎中一阵腹诽,平时大家叫甘良二爷,可不是关云长那个二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拿来麻布,把甘良绑在椅子上,又箍住了他的小腿,然后取过牛耳尖刀来。 听书里说的不过寥寥几笔,真面对尖刀还没有反抗能力,甘良一下子就慌了。他的声音甚至还带着一点颤抖:“慢着!李老头,你这是要干什么,不是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割我的肉吧?” 李郎中叹了口气,说道:“甘二爷,这刮骨之事非同小可,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本来想劝甘良放弃,但是不知道他哪根筋没搭对,竟然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虽然说话的声音变得尖厉,却下定了决心。 “老子办事从来就没有后悔的,你刮便是,我如今绑在这里,腿脚又不便,跑也跑不了,你只管动手!” 李郎中看甘良的确没打退堂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说道:“好!不愧是二爷,我这行刀之后,可没有回头路,若有什么差池,可不要怪罪老夫!” “我怪你干什么!快动手!” 李郎中沉下心气,一刀斩开甘良的血肉,只听得椅子上传来一声惨叫,甘良便昏死过去。那箍法到底不如刺穴封经来得巧妙,被割开的地方血流如注,李郎中拿过盆来,在底下接住,然后开始顺着骨头分离骨肉。 家奴老七虽然横行霸道,但这样的场面委实没有见过,一个没忍住直接吐在地上,好死不死溅到了甘良的伤口之中,而李郎中却没有注意。 “你快去把这污秽之物清理掉,耽误你家二爷的刮骨,第一个吃罪的便是你!” 老七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嘴硬,去厨房取了些炉灰渣子,倒在呕吐物上除掉。一旁的李郎中看了看甘良裸露在外的脚踝,只是有些许裂纹,叹了口气。他象征性地拿尖刀刮了两下,为踝骨抹了些伤药,便开始缝合。 老七惊道:“李郎中,这刮骨怎的如此神速?” 李郎中总不能说甘良这是没病乱投医,只得恭维道:“二爷身体尚好,加之新伤并未十分严重,骨上的问题不算很大,因此立刮便好。” 甘良醒过来以后,只觉得腿脚疼痛难忍,刚想开口骂街,李郎中说道:“二爷,你这腿脚可是有感觉了?” 甘良一活动,疼得冷汗直流,但是又确实有了感觉,龇牙说道:“李老头,你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早刮不早没事儿了吗?” 可问题是根本就不用刮啊!李郎中忍不住腹诽,但又不好发作,只是把备好的医药塞给老七,嘱咐了几句服药的法子便出言谢客了。 甘良目的达成,也不打算多待,由家奴老七扶着上了轿子。与陈庭靖不同,街上但凡有人与他打招呼,必然要夸赞一番自家二爷的英雄事迹。轿子里面的甘良虽然疼得连脚都不敢跺,但心里面却十分得意。 与此同时,陈庭靖拜托朱天启又打造了三具关公像,付了加急的银子,用上好的紫檀木,硬是在甘县令要的盒子前加了个塞,第二天便分别送到了陈府、吕氏医馆和春来茶馆。 而吉日的最后一篇书也终于要开口了,正是败走麦城。一天的功夫两家高门大户都去刮骨,还都成功了,让关云长身上的传奇色彩更甚。 因此,今日的茶馆可以说是围了个水泄不通,二楼的雅间上,陈庭靖与柴荣对弈听书,颇有几分淡然的神采;隔壁刘嫣的桌案上也摆了茶点,就等吉日开书。 照例,吉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喝茶,润嗓子,放下茶碗,郎朗道: “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 醒木一拍,众人哈哈大笑,叫好声不绝于耳。在二楼的柴荣听出些古怪来,说道:“陈兄,周先生今天的定场诗可有点不大上劲儿,他是不是还惦记着甘府?” 陈庭靖说道:“先听便是了,甘良做事的确不地道,就算周先生真要强出头,也是为民除害,那甘县令真能识得大体,就该大义灭亲。” 待到众人的叫好声落得差不多了,吉日方才开口道:“陈员外昨日刮骨,想必大伙儿都听说了吧?这尊关公像便是陈员外托骏岭的朱木匠打造,赠予茶馆,其中神采更甚从前呐!闲言少叙,咱们今天要讲的,是关二爷败走麦城的故事!” 吉日两句话,既给陈庭靖做了脸,又帮朱天启揽了活儿,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关二爷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却引起东吴的不安。孙权上书与曹操联合,想要一同攻打关羽。关二爷威风正盛,又冲锋在前,却给了东吴可乘之机。” 一套书说下来,那吕蒙白衣渡江,说降糜芳、傅士仁,一举拿下了荆州,又与曹魏联合夹击关羽,原本大好的局面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关二爷得知江陵失守后,心知大势已去,便从樊城撤退,西还蜀汉,此时节众将士本已是疲兵,难以再战,便驻扎在麦城坚守。不想那吴军不敢正面攻城,尽使一些阴损的伎俩离间城中士兵,一时间士气大跌。” 刘嫣此时正吃着点心,听得津津有味,此前吉日说书总要把前因垫得厚厚的,最后才一举捧到高处,她正想知道这关云长如何脱身翻盘。 “离间之计使得麦城之内士气大跌,此时孙权又派人送来降书顺表。关二爷假意投降,在城楼立上幡旗,化作军士携十余亲从撤离。轻装简从自然撤得要快些,但孙权无意放过关二爷,派朱然、潘璋两员大将断了去路。最终在临沮抓住关二爷与关平,当即处死。” 关羽的死讯一出,整个茶馆满座皆惊,却无人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吉日看众人没了反应,继续说道:“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关二爷铁骨铮铮的一生便落了个如此下场。虽说人死如灯灭,但非常人便有非常事。关二爷的死不恨那朱然、潘璋,却独独不肯放过吕蒙。只因吕蒙釜底抽薪,才叫二爷求生无望。” 连着这里,吉日讲了关云长死后三次显圣的事迹,听得众人一阵凄然。到最后,吉日朗朗道: 丹凤蚕眉,徒辗转,义起桃园。汜水前,鸾铃温酒,笑傲诸雄。 锦衣歌女辞不受,挂印封金取青龙。过五关,看烈马红鬃,风尘中。 荆州立,虎踞空。起孤篷,单刀从。惜水龙,七军胆丧如风。 擒敌斩将威名远,弈棋刮骨气如虹。数千秋,论忠骨骁勇,何人同? 紧接着,醒目一摔,吉日负手离场。茶馆里众人还没从关云长的死讯中缓醒过来,便被一首《满江红》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论忠骨骁勇,何人同?陈兄,你以为这关云长此生如何?”柴荣满面春光向陈庭靖发问,而陈庭靖的脸色仍略显苍白。 “哪个男儿不想如此痛痛快快地过一生呢?” 柴荣听到陈庭靖的话,不以为然,说道:“周先生那句话说的确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关云长到底还是死在了自己的狂傲之下。” 陈庭靖摇摇头,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有几人能如此精彩地过活?关云长此人,当为世人谨记。” 一楼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关公像是那朱木匠雕的么?关二爷死后显圣,斩奸除恶,保得家人,这一尊像真该请回家去!” 或许只是听完书的无心之言,但一石激起千层浪,茶馆顿时热闹起来,有腿脚快的已经往骏岭跑去找朱天启。而二楼的几个富户倒不紧不慢,既然陈庭靖用一天的功夫就能请朱木匠雕出比原来更加精细的关公像,那么只要银子开道,这几步路谁先跑便不重要了。 关云长的书讲完了,周先生的身份也不必继续。吉日回到房间将行囊收拾好,把东西送到医馆,褪去假须假发,准备照顾母亲一段时间,然后再与甘良做计较。 而甘良回到老屋以后,腿脚越发疼痛,还隐隐有些发胀,他让老七扯下纱布一瞧,一阵散发着恶臭的脓水流了出来。甘良顿时脸色铁青,咬牙道:“好你个老不死的,刮骨的事情几次三番推脱,竟然还给我暗中下药!老子这条腿,你准备拿命来赔吧!” 第二十六章 对簿公堂 “甘二爷,你这是做什么?” 李郎中被家奴老七踹倒在地,甘良在一旁拿着拐杖四处打砸医馆。听到李郎中的质问,甘良冷笑道:“李老头,我来你这儿治病是给你面子,你居然暗中下药害我?看来不动家伙,你怕是记不住这获泽城姓什么了!” 李郎中气血攻心,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昏倒在地。老七有些发怔,缓过神来对甘良说道:“爷,出出气还行,这家伙要是死了,咱们可犯不上!” 甘良哪里还管得了这些,抡起拐杖对着昏倒在地的李郎中就是一下,说道:“老子的腿都给害了,他这条贱命赔得起?” 老七看李郎中挨了这一下连声儿都不吭一声,顿时慌了神,说道:“爷,真在城里闹出人命,大爷可未必保得下您!” 提起甘霖,甘良一下子就清醒多了。一口恶气出得差不多,又开始心疼自己的脚,说道:“他死不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可我这腿脚要怎么办呐!” 老七苦笑道:“只能去求吕轻舟了,他那刮骨是成了的,只有他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啊!” 甘良闻言,看了看地上的李郎中,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说道:“别管这老头了,会瞧病哪有那么容易死,走,去治腿,今天说什么也要保住它!” 甘府的轿子落在了吕轻舟的医馆门口,下来的却是刘嫣。原来甘霖疼爱妾侍,刘嫣身体抱恙,加上今天这一遭是来医馆道谢,自然也要给吕轻舟几分薄面。 吕轻舟将刘嫣留在前堂,二人互相恭维几句,刘嫣便把话题转到吉日身上。 “怎么不见周先生,茶馆的李掌柜也不知他的去向。” 吕轻舟说道:“周兄乃是云游之人,在获泽停留五六日已然实属不易,恐怕是不辞而别了。” “啊!”刘嫣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有些失落,自己的指望还没来得及实现便落空了。 正当刘嫣烦闷不已,正要告辞的时候,甘良也来到医馆。他看到甘霖的轿子在门口,还以为哥哥也来了这里,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进门一瞧,只有刘嫣。 甘良想起自己这条病腿正是因刘嫣而起,现在更是有坏死的风险,心中愤恨更胜一分,骂道:“你个臭婆娘,不要脸的浪荡蹄子,光天化日就敢乘我哥哥的轿子来医馆私会,看我不替哥哥收拾你!” 若是甘良无灾无病,那棍棒自然不是刘嫣能躲过去的,但是如今腿脚不便,又有吕轻舟护着,倒是让甘良的暴行落了个空。甘良看在眼里,更加笃信二人有染,骂道:“好一对狗男女,竟然还敢躲,还有王法吗?” 后堂的吉日本来在与母亲聊天,听到骚乱立时冲到堂前。看到甘良举棍行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脚飞踹到甘良心口,直将他踹出医馆。 不等甘良张口,吉日怒骂道:“你个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打伤我娘,今日还敢在医馆行凶,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今天就是你的报应!” 甘良平日欺行霸市惯了,根本没人敢还手。一看吉日怒发冲冠,顿时面露惧色,赶忙指使家奴保护自己。吉日做了十年的放牛郎,整天跋山涉水,身子骨不是盖的,现在与两位家奴缠斗在一起,竟然不落下风。 巡城的兵丁很快注意到了医馆门口的骚乱,一看是甘县令的弟弟吃了亏,马上上前喝止,顺手就将吉日押解,要扭送衙门。这时刘嫣从医馆里出来,说道:“放了这位小哥。” 带头的兵丁一时为难,说道:“甘夫人,这厮当街行凶,竟然殴打甘二爷,如今放了,县令那边我等如何交差?” 刘嫣说道:“甘良要打我,这位小哥路见不平方才出手,你等若是不信,便将我一同送往衙门,与县令辩个分明。” 兵丁一时间左右为难,躺在地上的甘良披头散发,俨然一副发狂的做派,说道:“她与吕轻舟私通有染,我哥哥定然不会轻饶,给我抓起来!” 甘良发话了,又扣下这么大一定帽子,兵丁哪里还敢怠慢,当即就将吕轻舟、吉日二人绳捆索绑,又带着甘良与刘嫣前往县衙。 去县衙的这一路上招摇过市,路上的好事之徒马上奔走相告,大家都要去衙门瞧一瞧热闹。 吉日一路上也不停嘴,骂道:“恶霸甘良,实在不良。砸我店铺,打伤我娘!” 吉日这一叫喊,众人更加好奇了。大家都没见过这个年轻的小哥,但他口中分明说甘良砸他店铺。有聪明的想起甘良这些日子犯下的种种恶行,马上大惊失色,说道:“这莫不是在六必居隔壁题了恨诗的那位!” 这一惊呼,更是引得更多人围观,兵丁在前面押着,众人在后面跟着,直到县衙门口,方才止住脚步。 兵丁进了县衙,通禀甘霖,桩桩件件的事情一说,听得甘霖头都大了。先是吕轻舟与自己妾侍私通,这毫无疑问是甘良罗织的罪名,再然后是那被甘良打砸店铺的少年,铺子门口那首恨诗还记忆犹新。 事到如今,甘霖别无选择,换上官服官帽,坐在桌案之上,拍响惊堂木,带着三分火气喊道:“升堂!” 吕轻舟与吉日二人被押解到堂前,又让兵丁拿水火棍捅了后膝盖,扑通一声跪下。而刘嫣与甘良站立两旁。 甘霖看着甘良披头散发,右脚浮肿,散发出阵阵恶臭,不由得有些嫌弃,说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 那甘良率先张口,说道:“哥哥,这刘嫣你可留不得,他竟敢乘着你的轿子去与吕轻舟私会!还有这小厮,当街就敢殴打县令亲属,您的脸面往哪里搁呀!” 甘霖一听都被气笑了,衙门外人头攒动,弟弟说自己的妾侍与外人私通,自己的脸还能往哪儿搁?甘霖耐着性子还要仔细追问,外面人群中又有人喊道: “甘良,我师傅好心好意给你瞧病,你居然乱棍打死他老人家,天理何在啊!” 这一声扰得衙门外面乱作一团,说什么的也有,甘霖实在忍不住了,自己在获泽为官六年,哪里有过如此阵仗,一摔惊堂木,喝道:“肃静,外面何人喊叫,还不速速带上堂来!” 衙役从衙门口将李郎中的徒弟找见,押在堂前。徒弟痛哭流涕,说道:“我刚从外面买东西回来,就看见师傅倒在地上,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甘霖顿时感觉头大不已,又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尔等胡言乱语?都不要胡闹,待本官一个一个问话!” 甘霖虽说恨铁不成钢,但毕竟与甘良是一奶同胞,自己是获泽城的父母官,他也有意在今天敲打甘良一番。看着弟弟如同乞丐一般,甘霖也没什么好脾气,问道:“甘良,你身为本县的胞弟,众目睽睽之下却不会偏袒于你。我且问你,吕轻舟与刘嫣私通一事,你可有真凭实据?” 甘良顿时慌了神,说道:“哥哥,我亲眼得见他二人在吕轻舟的医馆卿卿我我,我上去要拆散他俩,吕轻舟还护着这狐狸精呢!” 甘霖知道自己的弟弟八成实在胡咧咧。刘嫣整日与自己如胶似漆,哪有功夫跑到医馆私会。何况她去医馆之前还与自己通禀,谁家私通会如此明目张胆? “吕轻舟,甘良说你二人通奸有染,你有何话说?” 甘霖问到自己,吕轻舟不慌不忙,先作了个揖,说道:“大人,您明察秋毫,夫人到医馆之事乃是来感谢吕某前日治病,我与夫人也只是在前堂寒暄一二,药童也在一旁,断无光天化日行此有悖于人伦之事的道理啊!” 原本就是甘良含血喷人,甘霖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偏袒他。而今摘清了自己头上的帽子,甘霖心中松了口气。剩下的事情不管多大,自己总有办法保下弟弟一条命。 “既然有人可证明,那此事自然是捕风捉影。况且嫣儿前去医馆,本县是知道的,甘良,你莫要再口不择言,坏了你兄嫂的名声!” 甘良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我也是为了哥哥您好啊!好,权当我看走了眼,但这小子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打我,还好我身子不错,只是微微退了几步,这账要怎么算?” 甘霖太阳穴跳得脑仁都是疼的,不管是维护吕轻舟还是刘嫣的名节,把甘良踹得躺床上半个月都不多。但动手毕竟是动手,没有那么轻易了结。 “躺下殴打甘良者,还不报上名来?” 吉日有样学样,作了个揖,开口道:“回大人,小人唤作吉日,乃是获泽骏岭人士。” 吉日知道这时候急不得,如果自己那一脚定成挟私报复,绝对没有他好果子吃,但是如果是见义勇为,甘霖就不会插手,甘良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但甘霖毕竟是十年寒窗苦读,一朝考取功名,两榜进士的底子换来一任知县,哪有那么容易糊弄。他沉吟片刻,问道:“莫不是六必居旁题下恨诗的?” 第二十七章 暗度陈仓 甘霖这一问,吉日便感觉不妙,自己写恨诗的事情只有六必居掌柜知道,一旦承认了,自己一个放牛郎会写诗,还将县令骂上了,就算甘霖真的秉公执法,也难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里,吉日说道:“小人的确在六必居旁开了个铺子。” “那你被押解来的路上,口口声声说甘良砸你铺子,打伤你娘,可有此事?”甘霖有些头疼,自己一问,吉日一答,半句不肯多说,却十分冷静,想寻个破绽出来当真不易。 吉日说道:“回大人,确有此事,我去骏岭的朱木匠那里做招牌,回来以后我娘便被打翻在地,六必居掌柜告诉我是甘良所为。这件事朱木匠、刘掌柜和吕郎中都知道,我娘现在还躺在吕郎中的医馆养伤。” 甘霖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向本县报案,却要到如今才说?” “我娘重病在床,天大地大都不如她的性命大,这几日不是在医馆照顾我娘,就是出去替吕郎中找药材,以此来支付诊金与药钱。”被甘霖连着追问,吉日早想好了对策,对答如流。 听到这里,甘良坐不住了,喊道:“你放屁,老子派人天天在城门口堵你,就没见你出去过!” 衙门内外一片哗然。吉日不过一个升斗小民,有如此孝心,而甘良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却睚眦必报,这让众人更加同情吉日。 甘霖知道弟弟平时跋扈得很,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没想到甘良的脑袋宛如缺根筋,这种话也是能在大堂之上公然说出来的吗? 事情虽然做得不地道,但的确是强有力的说辞。甘霖强压怒火,冷静问道:“吉日,方才你说自己出去替吕郎中寻找药材,而今又作何解释?” “大人,如果不是在大堂之上,甘良到现在都叫不上来小人的名字,他又如何知道我出没出城?”想起甘良在公堂之上都没能叫出来自己的名字,吉日心下坦然,这个破绽简直形同虚设。 甘霖害怕甘良这个猪头三又说出什么没遮拦的话,马上说道:“今天这个案子由来实在蹊跷,千头万绪并非一时能说得清楚。而今甘良原告成为被告,押入大牢,堂下捕快仔细搜集证据,明日审案不得贻误,其余一干人等不得离开获泽城,退堂!” 一摔惊堂木,甘霖抽身而去,甘良被押离公堂时怨恨地看着吉日和李郎中的徒弟。今天没能一口气把甘良压得喘不过气来,是甘霖有意保他一手,吉日一时间脸上阴晴不定,不知明天又该如何从这亲亲相隐的局面中扳倒甘良。 甘霖回府之后,在厅房之内不停地踱步。弟弟犯的事情比自己想的要大,而且外面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官声稍有不慎便会一落千丈,而大好的前程还在等着他。 想到这里,甘霖换上便服,前去监牢,要听听自己不成器的弟弟犯下的桩桩件件到底所为哪般。甘良虽说入狱,但身份地位在这儿,依然是一派大人物的作风,只是稍加梳洗,而腿上脓水发出的恶臭也愈加刺鼻。 “良弟,公堂之上他们状告的可句句属实?你如实说出来我还有办法保你一命,若有欺瞒,哥哥这次真的无能为力了。”甘良的语气依旧很平静,仿佛眼前的人与他无关。 甘良冷笑道:“哥哥,不过就是几个没权没势的贱民,竟敢和咱们计较,直接把他们各打五十大板不就完了么?” 甘霖只觉得心口发紧,青筋暴动,说道:“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晓得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一任县令马上就要到头了,升官在即的节骨眼上,告诉你安分些日子,你不听,非要捅娄子吗?” 这么重的话,甘霖此前从未说过,倒是让甘良终于明白,哥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缩了缩脖子,眼神在地上的茅草之间飘忽,说道:“哥哥,大不了就也打我五十大板,这横是行了吧!” 甘霖咬着后槽牙,说道:“打你半条命都是轻的!接下来我问你答,不要有半句哄骗。” 甘良怔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六必居隔壁的铺子,你打伤人了没有?” “那老妇人在我面前上蹿下跳,一不小心推倒了而已。” “那李郎中可是你所杀?” “他给我下药!我还来气呢,好好的腿给我治成这样!” “你因何攀咬吕轻舟与嫣儿私通有染?” 甘良哑巴了,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嫉妒,而甘霖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见甘良不言语,甘霖又缓缓开口道:“前些日子嫣儿说获泽城夜间有贼人流窜,她大喝之后,那贼人一声惨叫。你的腿是不是这么砸伤的?” 甘良就算再傻,也知道自己这杀害兄嫂是大逆不道之事,那夜又没有旁人瞧见,决计不会承认。略加思索后,甘良说道:“我那天晚上正是碰到了贼人,与他搏斗一番,没打过才受了伤的。” 甘霖半信半疑,问道:“竟有此事?那贼人长的什么模样可曾记清?” “就是吉日!” 甘霖一阵无语。就算退一万步来说,贼人真的是吉日,那他为什么要埋伏刘嫣,又放过仇人甘良?问到这里,甘霖已经盘算得差不多了,说道:“好,这件事赞且不提,你这几日可还做了什么授人把柄的事情没有?” 甘良毫不犹豫,说道:“那是自然没有,要是有的话,他们早就来告状了,哥哥您还能不知道么?” 甘霖点点头,话虽如此,但是最近的一两年的确没什么人来告甘良的状,也是因此对他放心了不少,才惹下今天这桩祸患。 看了看躺在茅草之上的弟弟,甘霖叹了口气,说道:“良弟,爹娘死得早,我一边读书一边将你带大,可以说是长兄如父,明天这桩官司结束不管是什么结果,往后可莫要再犯不该犯下的错了。” 甘良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甘霖离开牢房后,班头捕快早已将甘良近日干过的恶行收集好呈报在县令的桌案之上。回到衙门处理公文,首先翻看了这份报告,看得甘霖心中阵阵胆寒。 “依晋律,杀人者最轻也是个斩监候……良弟身负两条人命,吉日他爹还则罢了,死无对证,这李郎中倒是个问题……来人呐,去问问今日是谁陪甘良到李氏医馆闹事的,给我带过来!” 没有多长时间,家奴老七就被捕快架了进来。这时候老七哪里还有为虎作伥的威风,整个人都抖如筛糠,他心里知道自己怕是要被推出来顶罪了。 甘霖一瞧,是老七,问道:“甘七,我且问你,与良弟一同到李氏医馆后,对李郎中大打出手是何人所为?不要怕,老爷我秉公执法,是你便是你,是甘良便是甘良,如实交代。” 温和的语气总能迷惑旁人,尤其是家奴老七这样生怕自己命在旦夕的人。他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说道:“当时……当时二爷的腿脚不便,所以是我先进的门,然后……然后我就揪住李郎中的脖领子,二爷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我又跟着踹了一脚,李郎中倒地之后,二爷又拿拐杖抡了几下,我怕抡出什么事来,紧拦慢拦还是没拦住,老爷,我该死,您打我罚我吧!” 甘霖心中已有论定,家奴所说错不了太多,最多是把自己摘出去了一些,但是当主人的动手,哪有奴仆看戏的道理?这番话也给了甘霖可乘之机。 甘霖笑道:“不必惊慌,起来回话。甘七啊,你到府上有多少年了?” 老七站起身来,背依然弓着,低着头说道:“回老爷的话,一年零八个月。” 甘霖捋了捋须子,说道:“倒也有些时日了,而今甘良人命官司在身,你作为从犯也要去大牢里待几天,免得别人说闲话儿,我就不差捕快了,你自己去吧。” 老七一听,顿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去自家的牢房里蹲几天就结束了,当时满心欢喜,谢过甘霖宽宏大量,毫不犹豫地去往了县衙的牢房。 而另一边,吉日和吕轻舟都在医馆里,一个平静似水,一个面带愧色。吕轻舟问道:“阿日,你是不是早就算好有这么一天?” 吉日说道:“贱必有天收,不用我去算,以甘良的为人总有犯下众怒的时候。倒是吕先生,你真的不打算指证甘良打伤你一事么?” 吕轻舟叹了口气,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甘良这次本就要蒙受大难,不死也得脱层皮,我如今身体安康,何必做那落井下石的勾当?” “吕先生真是医者仁心,非常人能比。”吉日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正是行走江湖,才让老夫不愿意去与官家有太多瓜葛,”吕轻舟仿佛回忆起了当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你不会得到想要的那个结果的。” 吉日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如果现在扳不倒,那就以后去做,如果律法制裁不了他,那就让公道来说话,郎朗的青天白日,我就不信他能只手遮天!” 想到这里,吉日不禁后悔没有借周先生这个身份去讲上一堂《窦娥冤》,而今再想找补已然晚了。 “对了,刘喜!那家伙平时唯唯诺诺的,可真要说获泽城消息谁最灵通,六必居必然算在其中!我爹的死讯还没好好探查呢,他一定知道那天是哪个官差衙役出了城去征税的,如果还是这个甘良,我必叫他血债血偿!” 吉日突然来了精神,辞别吕轻舟,急急忙忙往阔别许久的六必居奔去。 第二十八章 不蒸馒头争口气 “老弟,不是我不告诉你,这都半个多月了,谁能记得住那天征税的是谁?”阔别多日并没有让刘喜对吉日的归来感到高兴,这个节骨眼上找自己那绝对是桩麻烦事。 “不能够,别人不清楚,你不会不知道。六必居的流水账算是全城买卖铺户里最繁琐的,也许卖货只要关门前对账,但是要想出银子,我不信你的账本上没根据!” 吉日这番话要了刘喜的老命,账本是一个商铺的秘密,没有人会把它交出去给别人瞧。刘喜脸上阴晴不定,有些犹豫,问道:“你当真只要人名?” 吉日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只要人名,其余一概与你无关,可有一节,这个人关系到我爹枉死的冤屈,你不要胡乱说个名字来搪塞我!” 刘喜咬了咬牙,自己到柜台下面翻了好一阵子,才把账本拿了出来,而后又用手捂着不让吉日看,一页一页地翻阅。吉日的目光一直盯着刘喜的脸,他想分辨账本不容易,但瞧刘喜的神色是否异常却要容易许多。 那双翻账本的手极稳,频率也始终保持一致,而吉日赫然发现刘喜的目光微微一缩,双手又翻过一页。 “慢着!刘掌柜,刚刚那一页单给我瞧一眼,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豆大的汗珠往刘喜的脖子里顺,他硬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道:“只是一些人情往来,没什么好看的。” 电光火石间,吉日想过从刘喜手中抢来账本看个分明,然而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没有节外生枝的资本。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刘喜,什么也没说,默默离开了六必居。 即便造势的是自己,可真正想借势却没那么容易,吉日人微言轻,哪怕喋血街头恐怕也翻不起多大浪花。接近日薄西山,吉日一个人走在获泽的街头,慢慢被暮色笼罩。 “明天县太爷要审自己的弟弟,这事儿也太悬了吧?” “不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甘良杀死了李郎中,好像那个叫吉日的,他爹的死也和甘良脱离不了干系。” “说这些干啥,难道县太爷还能判他弟弟死罪不成?” “没影的事儿啊,总有空子可钻,但如果铁证如山,县太爷还能当着咱们的面颠倒黑白不成?” …… 街头巷尾满是对明天甘霖审弟的结果猜测,甚至有人开了盘口,要以此下注。 “铁证如山,难呐!”吉日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回到了医馆。吕轻舟看见吉日一脸颓色,于心不忍,说道:“阿日,别挣扎了,法理不外乎人情,你咬人家一嘴毛,人家望你脖子上瞧,犯不上。” 吉日心烦意乱,也不搭理吕轻舟,反倒奔后堂去母亲的卧房。吉母养了半个月的身子,气色渐渐红润,也不再像开始那样犯困,望着儿子一脸慈祥。 “娘,孩儿不孝,恐怕没办法替爹报仇了!” 吉母说道:“命里该然的,咱们就不强求了,好好过日子比什么不强?等娘病好了,接着去卖那个馒头,还有那个烧肝,有吃有喝的就挺好。” “娘,难道您这身伤就这么算了么?”吉日还是不死心,即便明天大概没办法让甘良偿命,也要扒他一层皮才算完。 吉母叹了口气,说道:“老话说啊,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咱们这小细胳膊还能拧得过官家的大腿么?算了吧。” 没有人想受苦,也没有谁会喜欢恶人。吉日觉得自己现在太疲惫了,这一周来的奋斗仿佛像田野里的蚂蚱,以为上蹿下跳就能迷惑公鸡,以为脑袋上的鸡冠是它的弱点,以为只要自己找准时机就能一招制胜。 吉日久久没有言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到的后堂,待醒过神来,吕轻舟与朱天启已经坐在一旁。 朱天启给吉日斟上一杯酒,问道:“明天就要和县令的弟弟打官司了,怕不怕?” “六必居的掌柜掖着藏着,吕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娘也希望息事宁人,朱大叔,我是不是不该争这一回?”吉日一口饮罢杯中酒,借一丝酒气却难以浇胸中块垒。 朱天启哈哈大笑,说道:“阿日,你别听六必居那个怂包掌柜和老吕的,他们这辈子遇上什么事儿就躲,只要能躲掉绝不去面对,那个老刘什么东西没告诉你,跟我说。” 吉日说道:“那天我爹被打死,我想知道是那个衙役来骏岭收的税,打死的我爹。” “就是衙门口那个捕快,一个叫章宇,另一个叫王隽,他们路过的时候跟我打招呼来着,”朱天启一边说着,夹了片烧肝丢进嘴里,“这东西不错,回头教教我怎么做。” 吕轻舟摇摇头,轻声说道:“朱木匠,你这不是害孩子么,他拿什么和县令斗?我看县令也不打算偏袒他弟弟太多,皮肉之苦肯定是在所难免,这就可以了。” 朱天启撂下筷子,说道:“放屁!我小时候和师傅学手艺活,不管去给哪户人家打柜子做椅子,别人永远是恭恭敬敬地待我师傅,对我就呼来喝去。后来我就问师傅凭什么,师傅说一来是名声高低,二来是你还没进门就先弱了三分,别人自然不会高看你一眼。” 回忆起当初,朱天启不禁露出了笑容,继续说道:“从那以后老子也是抬起头干营生,你猜怎么着,那帮人还真就净捡好听的说了!咱也闹不明白,但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你越忍,别人越是蹬鼻子上脸!” 吕轻舟没反驳,喊药童去厨房把馒头端过来。药童连盖子都没揭,整个笼屉端到了桌旁。那笼子还冒着热气,药童准备当场揭开盖子,他左手将袖子卷起,探出右手去拿盖子,笼屉里面的热气腾的一下冒了出来,将药童的手臂烫红。 “哎呀!”药童惊叫一声,盖子掉在了地上。吕轻舟马上去取烫伤膏来抹上,说道:“下次小心些,那锅中热气滚烫无比,却难以察觉,莫要再如此鲁莽。” 吉日一拍桌子,说道:“对啊,不争馒头争口气,他不知道我的能耐正好,我拿说书人来呛他一下,非让他掉块肉不可!” 留给吉日的时间不多了,现在能够钉死甘良的机会只有说书人出面煽起最后一把大火。吉日戴上草帽,粘上假发假须,趁着夜色前往春来茶馆。 “李掌柜,开门!”吉日喊得很大声,又用力拍门,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茶馆里才有了光亮。 “谁啊,我们早打烊了,喝茶明天再来!”答话的是茶馆的伙计,守在一楼防盗,这一阵敲门声直接搅扰了他的美梦。 “我,周仓!” 伙计一下子来了精神。说书先生不辞而别的这几天,李福没少四处打探行踪,却一无所获,他也吩咐跑堂的伙计,一旦周先生回来,一定要想方设法把他留住。 伙计打开门,看见那顶熟悉的草帽,顿时眉开眼笑,说道:“哟,周先生,您这两天是上哪儿去啦?我们掌柜的可想死你了!” 吉日没搭话,到大堂找了把椅子坐下。待伙计点上灯,方才说道:“李掌柜睡了吗?” “瞧您这话说的,掌柜的这个点儿不睡,还能夜读春秋么?” 吉日捋了捋胡子,说道:“周某有件事要仰仗你,不知敢不敢做?” 伙计一听高兴坏了,周先生有求自己的时候,那少不得能换几段书听啊!当时就满口答应,可吉日说出他的要求时,伙计就傻了眼了。 “我要你帮我把那尊残了右手的关公像搬到衙门口,你敢不敢?” “周先生,您这是干什么?衙门这两天正闹官司呢,而且是县太爷审他弟弟,我就是跑堂混口饭吃,哪敢掺和到这里面去呀!” 吉日说道:“既然如此,去把李掌柜叫起来,我与他商量。” 话说到这份儿了,伙计没法子不答应,因为李福醒了也没别的招,茶馆仰仗着周先生的这张铁嘴,自己照样得搬这一趟,还麻烦李福干什么呢? 伙计咬咬牙,说道:“周先生,咱可说好了,我就是帮您搬个东西,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吉日一听就乐了,说道:“放心吧,我没来过,你也没醒过,搬完就算拉倒。” 伙计这才放下心来,说英雄书的总不会做陷害小伙计的事情。吉日掌灯来到残臂关公旁边,伙计一只手套住关云长捋须的左臂,另一只手环着腿,便扛出了茶馆。 吉日刚要出门,看见柜台旁边放着一个拖布和半桶红漆,那红漆是李福涂抹上次甘良打砸茶馆之后损坏的家具用的。他灵机一动,提着红漆和拖布便跟在伙计后面。 而今已是四更多天,天还没亮,打更的巡完一半,正是夜深人静之时。 “周先生,我这已经扛过来了,您看是回茶馆还是?” 吉日说道:“快些回去睡觉吧,告诉李掌柜,我借他的拖布和红漆一用,改日再还他一个好故事!” 伙计一听,知道周先生要搞大事情,多年在茶馆跑堂的经验告诉他不该问的别问,打了个哈欠一溜烟儿就回茶馆了。衙门口偌大的地方,立着一尊独臂关公,一旁戴着草帽的吉日在地上又是一番刷刷点点。 关心民瘼方为官, 云山雾罩为哪般? 长恨身死麦城外, 书尽鼓寒黎民冤。 天高帝远壮贼胆, 不辨是非枉圣贤。 藏污纳垢终昭雪, 奸邪本该流戍边! 第二十九章 天不藏奸 吉日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大作,扛着拖布,拎着红漆回到了春来茶馆,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李福被刚才的一阵吵闹搞得有些迷糊,打算翻个身继续睡,又听见门响,终于睡不着了。穿好衣服洗了把脸,下楼就碰上了吉日。 “周先生,您这是?”李福揉了揉眼睛,实在是疑惑不解。 吉日笑道:“李掌柜,把你这红漆和拖布藏好,我知道你是个八面玲珑的家伙,可不要惹是生非才好。” 李福听得一头雾水,接过东西,望着吉日回了房间,方才把伙计推醒。 “诶,醒醒,刚刚拍门的是不是周先生?他回来干什么来了?” 伙计迷迷糊糊说道:“没干嘛,找我搬东西。” “搬东西?什么东西?” 伙计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说道:“就是那个缺了胳膊的关老爷呗。” 顺着伙计指的方向,李福一瞧,独臂关公果然不见了,脸色一下变得刷白。 “我给你放一天假,回去看看你爹,记住,昨天夜里你什么都没干,睡得比死猪还沉,听见了吗?” 伙计不知所措,问道:“掌柜的,我干什么了?” 李福急道:“你还有脸问!那关公像不是你搬的吗?” 伙计道:“我搬了吗?” 李福刚要呛火,突然觉得伙计好像特别上道,说道:“给你二百文钱,去买点酒菜孝敬你爹去,省得在我眼前转来转去!” 待到鸡叫三声,吉日又从楼上下来,看见李福就道了声早,然后跟没事儿人一样出了门。李福这下更纳闷了,好像自己看见周先生回来是梦游一般,他低头看了看放在脚边的红漆,顿时感叹道:“要不人家知道关云长,我就知道日子长呢!” 春来茶馆毕竟是个大茶馆,也兼卖一点早点,辰时刚过一点就有人上门,满面红光,朝李福说道:“掌柜的,给我切半斤猪皮冻,再打二两老白汾。” 李福纳闷道:“这才什么时辰,我哪有皮冻给你预备呀,咱也不兴喝早酒啊?”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那就来个葱花饼,今儿高兴,不喝点儿是不行啦!” 李福笑道:“什么事儿这么高兴,让我也乐呵乐呵?” “你会不知道?关二爷显圣啦!就是你茶馆的那个独臂关公啊,正在衙门口立着呢,殷红的字哟,就在地上淌着,吓死个人了!” 还好这位是个不识字的,没让李福一次把惊吃完。他打了酒切了饼送过去,又有人进来。 “掌柜的,来半斤高粱白,切一盘羊杂碎。” 李福有了预备,多少淡定了一点,问道:“客官,你也瞧见县衙门口的字儿了?” “不,我没瞧见字儿,我瞧见藏头诗了,这下甘良那孙子要倒血霉咯!” 李福给他上酒的手都抖成筛糠了,还好酒壶够深,不然半斤黄酒连半两估计都剩不下来。 “客官,这藏头诗藏的是什么?”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关云长书:天不藏奸!”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甘良本来就已经是获泽城人厌狗嫌的主,蹲了大牢不知有多少人暗自窃喜,当独臂关公题诗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获泽城都炸了。 当然,最主要的体现就是县衙门口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巡城的兵丁还以为衙门口死人了,赶忙分开众人,进去一看,还不如死人呢! “王隽,这事儿你去说吧?”章宇擦了擦头上的汗,朝身边的衙役说道。 王隽赶忙摆手道:“宇哥,平时就是我跑腿,这次该轮着你了吧!” 二人你推我让,过了好一会儿才商量好一起去禀报甘霖。离开了人群,张王二人一同前往甘府,甘霖的收税工作昨天刚刚结束,叫师爷点账点了一宿,自己一大早就从床上爬起来过目。 “老爷,不好了!” 甘霖放下账本,问道:“放肆,一大清早就这么晦气,成何体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又有人要状告甘良?” 章宇苦着脸说道:“要真是状告甘二爷的就好了,老爷,您快去看看吧,县衙门口独臂关公显圣了!” 甘霖一听,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说道:“莫要慌张,别让百姓看到,你们先去,我马上就来!” 王隽说道:“老爷,晚了,我们都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去知道的!” 甘霖的脑仁被太阳穴牵起来跳着疼,匆忙换上了官府就往县衙奔去。甘霖官服披身,章宇王隽二人又叫来一些衙役,一同赶往现场,先是驱散了围观群众。 待甘霖到场一看,顿时气血上涌,差一点就要晕过去。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已经是巳时三刻有余,距离今天审理案件不足半个时辰,想要处理衙门口的景观已经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甘霖释然了,郎朗道:“我甘霖任获泽知县七年来,不说陂泽一方,也称得上是安居乐业,既然关云长要看着甘某审弟,又有何妨?升堂!” 不多时,甘良、李郎中的徒弟李二和吉日就被带到了公堂之上。甘良经过一夜的休整,右脚被重新上了药,绑上了纱布,头发也扎了起来,不似昨天那样狼狈。李二的眼圈却红了一片,与吉日的黑眼圈形成鲜明的对比。 甘霖看了看台下三人,说道:“昨日状告甘良一事,分别是李二状告李郎中被甘良所杀,吉日状告甘良砸坏店铺,打伤其母,你二人可承认?” 李二与吉日纷纷点头,开口称是。 甘霖点点头,说道:“来人呐,带甘七!” 家奴老七被绳捆索绑,章宇和王隽二人站立两旁,对着后膝盖就是一脚,老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甘七,李郎中被害一事,你可曾参与?” 老七咬咬牙,说道:“回老爷,小人的确参与其中!” 站在一旁的李二隐隐感觉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耳听得甘霖又开口发问:“据本县多方取证,是你将那李郎中踹倒在地,你可承认?” 老七点点头,这是他亲口告诉甘霖的,由不得他堂前翻供。 “仵作上前来听话,那李郎中之死,是何缘由?” 仵作开口道:“回老爷,乃是猝死,头上棍棒并非致命伤。” 仵作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那家奴老七更是满脸灰白,疯狂喊道:“老爷,小人冤枉啊!都是……” 话还没说完,后面的章宇一记巴掌扇在了他的嘴上,愤愤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老爷没问你话,你多什么嘴!” 甘霖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甘七,有何冤屈还不细细将来,本县秉公执法,绝不姑息养奸。” 老七说话时被扇了巴掌,舌头被牙齿狠狠咬了一下,鲜血直流,满嘴支支吾吾,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既然如此,李郎中被害一事,是甘七将李郎中踢翻在地,这才致死,甘良虽然棍棒打下,却非主犯,就此具结画押!” 说完,甘霖扭头又看了看吉日:“吉日,你说甘良砸你店铺,打伤你母,可有人证?” 吉日道:“确有人证,乃是小人铺子隔壁六必居掌柜刘喜,除此之外,小人还要状告章宇、王隽二人,征税之时妄动刀兵,杀死我父,求县太爷做主!” 甘霖目光微微一缩,隐隐嗅到阴谋的味道,却不知从何而起。他稳了稳心神,开口道:“来人呐,将六必居掌柜刘喜带来。你父被害一事,又是哪一番道理?攀咬朝廷官吏,虽是衙役,却也不是你能担待得起的,可有真凭实据?” 吉日沉心静气,说道:“小人当时在为陈员外放牛,是陈府管家陈年前来告知,回乡之后街坊四邻都说我父乃是无钱粮交税,所以被打致死,骏岭的乡亲都能做证!” “你父是哪一日被杀,何曾肯定是章宇、王隽二人所为?”甘霖倒不是要护着这两个衙役,而是怕扯出幕后黑手甘良,若是衙役反水,甘良的性命就难保了。 章宇王隽二人一脸惊惧地望着吉日,似乎对这件事并不知情,而吉日稳稳当当,一字一句地说道:“家父乃是半月之前遇害,小人在朱木匠那里做牌匾的时候听他提起过,那日章宇和王隽专程与他打了招呼。” 甘霖面沉似水,问道:“章宇王隽,你二人可曾犯下此事?” “老爷,小人确实与王隽去骏岭收税,也到过朱木匠那里,这您是知道的,但出手打死庄稼汉的事情是万万没有啊,老爷,您明察秋毫啊!” 章宇和王隽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生怕甘霖将罪名扣在他们的头上。而甘霖深知内情,想要保下二人还需从长计议。甘霖沉吟片刻,说道:“旧案未清,又添新案,今日恐怕无法审清原委,只好暂且退堂,从长计议了。” 甘霖刚要摔响惊堂木,李二突然开口喊道:“打死我师傅的就是甘良,甘七区区一个家奴,他和我师傅有什么仇?就是甘良硬逼我师傅刮骨,自己伤口感染才恼羞成怒,关二爷,您都显圣了,何不给我师傅一个公道啊!” 第三十章 终定乾坤 甘霖阴沉道:“李二,你师父之死证据确凿,莫要胡搅蛮缠,莫非大晋朝的王法管不了你么?” 李二悲愤道:“获泽城有几家铺子没被甘良祸害过,不就是因为他是你弟弟,我李二跟随师傅多年,连一个公道都讨不出来,这到底是大晋的王法还是甘家的家法?” “反了,反了!给我把这刁民押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甘霖将令签扔出,章宇王隽马上起身,架起水火棍将李二插在地上,另有衙役举起棍来就要打。这时衙门外又有人高声喊道:“慢着,不可妄动私刑!” 甘霖哪管外面是谁在喊叫,厉声道:“给我打!” 衙役得令,那棍子结结实实地落下,却发出金石相撞的声音,仔细一瞧,竟然打在一杆霸王枪尖上。那枪身长七尺,乌木的枪杆黑得发亮,将近一尺的缨穗红得有些发黑,似乎是血染上去太多太久,再也洗不干净。亮银色的枪头冷森森耀人胆寒,分明是三棱透甲锥,尖得直逼人眼。 甘霖虽然不认识这霸王枪,却也看出来几分杀意。他惊得站起身,喝道:“什么人竟敢携兵器闯县衙,真当我大晋朝是任人揉捏的么?” 那手持霸王枪的不是旁人,正是一身素绢长袍,腰戴流苏玉佩的柴荣。柴荣一提手,轻松甩起霸王枪,将衙役的水火棍磕开,朗朗道:“甘县可曾瞧见外面的诗否?关云长书:天不藏奸。门外那关公怒目,尔却为何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甘霖浑身颤抖,不知是气是惧,问道:“本县问你是什么人,竟敢口出狂言,借鬼神之说扰乱公堂!” 柴荣哈哈笑道:“我乃长平柴荣,此番着天子令,进京任太子太傅,途径获泽,路见不平方才携枪而来,不知可有资格管上一管?” 此话一出,整个县衙连带外面看热闹的都炸开了锅!本来以为关公显圣就够刺激的了,现在又蹦出来一个太子太傅来管事,光看手中如臂使指一般的霸王枪,就知道武艺超凡,今天的衙门可比春来茶馆的故事好看多了! 尽管堂上异变陡生,甘良依旧一言不发,他始终相信自己的哥哥。按哥哥的办法走,自己犯下的事自然大事化小,即便柴荣横生枝节,也不过是过江龙,想强压地头蛇却是难上加难。甘霖强做镇定,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既然柴太傅贵为太子师,理应知道县衙审案的规矩,如何携刀兵上堂,又强行打断甘某审案,太傅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甘某虽然人微言轻,也要到吏部去参上一本!” 柴荣并不畏惧甘霖的威胁,但也要给出个合理的解释:“并非柴某扰乱公堂,而是甘县不分青红皂白便要错打良民,却对甘良所犯罪责不管不顾,按大晋律法来说,这是哪条道理?” 一句大晋律法,让甘霖的脸瞬间变成了酱肝色。此时就算柴荣无理搅三分,自己也得受着,更何况自己的确理亏。 “那依柴太傅所见,本县该如何审理?” 柴荣笑道:“甘县乃民之父母,理应为民做主,那关二爷也写着‘关心民瘼方为官’,甘县又何必如此云山雾罩呢?” 甘霖咬牙切齿道:“好,既然柴太傅说话了,那本县自要发问,若有不对之处,还望太傅不吝赐教。李二,你说获泽城内多家铺户都被甘良骚扰过,本县却知之甚少,今日里倒要问一问,究竟是哪些铺子蒙受打砸之苦,哪些人遭受不白之冤!” 甘霖话刚说完,衙役终于将六必居掌柜带到。刘喜刚上大堂,扑通跪倒在地,开口道:“老爷,前些日子吉日的铺子被砸,小人实在不知,还望老爷恕罪!” 刘喜这一开口,甘霖的脸色稍稍好转。不管有没有砸过,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即便柴荣在此也无法多做计较。吉日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喜,心下有些悲哀,脸上却十分平静,没再张口辩驳。 “既然如此,甘良打砸店铺一事无证可查,疑罪从无,不知柴太傅还有何补充?” 柴荣摇摇头,说道:“这是甘县的公堂,柴某不过旁听,证人如此言语,自然无话可说。不过嘛,李二既然说了还有许多铺户也吃过甘良的亏,何不调查一番?” 甘良大喜过望,有调查的时间就有暗箱操作的机会。可还没等他高兴片刻,柴荣又说道:“我看也不必这么麻烦了,衙门口人就不少,若是问上一句,自然见得分晓。” 李二赶忙扭过脸冲着门外喊道:“街坊们,被甘良欺负过的站出来啊,太傅给咱们撑腰呢!” 就这一嗓子下去,外面顿时安静了不少,李二见没人站出来,又喊了一声:“你们怂什么呀,现在怂了,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话音落地,人群之中陆陆续续有人上得公堂,这个是韩家饭庄,那个是赵氏裁缝铺,后面的是魏记茶楼,一开始还唯唯诺诺,说到后面越说越来劲,几乎声泪俱下,好像铺子都差点被甘良抢走。 柴荣听完,说道:“甘县,可要找人前来佐证?” 甘霖心下无奈,已经有些散了心气。柴荣虽然冲撞公堂,但到底是自己理亏,而今坐镇衙门,无非是要自己不偏不倚。想明白以后,甘霖也松了口气,现在的局面与自己想要的差不太多,硬说甘良没做过什么坏事自己都不信,现在只剩下吉日状告章宇王隽一案结束即可。 “章宇王隽,你二人将半月前去骏岭征税一事细细讲来,不得有半点隐瞒!” 章宇王隽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查漏补缺,将骏岭征税始末细细讲了个明白。但二人始终没有提到征税伤人,甚至没有遇上吉日的爹,因为他们是去挨家挨户走访的,那时吉日的爹还在田间地头。 甘霖沉吟片刻,说道:“吉日,你也听得分明,此二人下乡确有其事,但不曾与你父见面,更未起冲突,恐怕事情另有蹊跷。今日是审不明白了,不若改日再问吧!” 吉日细细咀嚼过后,开口道:“小人有一事不明,还请县太爷赐教。” 甘霖现在已经放松许多,说道:“公堂之上,但说无妨。” 吉日说道:“既然当时章宇王隽二人并未见得我父,理应重来征税,我在骏岭停灵七日,为何毫无动静?” 章宇一时大惊,面如死灰,却不敢多言语一句。 柴荣看出些许端倪,开口道:“不知这位唤作章宇的,何故抖如筛糠?莫非是县衙太过阴冷,身体不适么?” 甘霖想找个借口把这件事情遮过去,还没说话,柴荣又继续说道:“既然县衙未征,必然有人交税,只须将税本探查,是何人所收,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柴荣说话不能不理,甘霖只能派人前去取来账本。片刻之后,账本带到公堂,甘霖一边翻阅,一边冷汗直流。柴荣又是一阵揶揄:“台下的衙役冷得发抖,台上的甘县热得冒汗,真是奇哉怪也,哈哈哈哈!” 说罢,柴荣起身,想甘霖讨要账本,甘霖纵使百般不愿,还是将账本交给了柴荣。寻到日期之后,柴荣细细查看,轻声念道:“五月初八,章宇收吉三税钱一百五十文。” 柴荣扭头看向章宇,眼中闪过一道精芒,喝道:“章宇,这账本上写得分明,税钱乃是由你所收,白纸黑字又有县印在上,而今还有何话说?” 章宇一时间情绪崩溃,完全没看到甘霖的眼色,哭喊道:“小人冤枉啊,是那甘良将税钱交予小人,说已经讨要过了,他是甘县的弟弟,也算半个官府中人,小人这才没有再去征税啊!” 柴荣闻言,哈哈一笑,转头看向甘霖,说道:“甘县,我看不用再问了,关公有先见之明啊,藏污纳垢终昭雪,奸邪本该流戍边。时候也差不多了,就此判了吧!” 甘霖看着盒子里的令签,手有些哆嗦,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已然目光呆滞。他稳下心神,狠心道:“今有案犯甘七,挟私报复,错手打死郎中李满,证据确凿。杀人者依大晋律法,斩监候!” 甘霖扔下一块令签,家奴老七被拖下大堂。他再看了弟弟一眼,叹了口气,强振精神,喊道:“今有案犯甘良,扰乱地方税收,殴打农汉吉三,后又挟私报复,打伤郎中李满,证据确凿。伤人者依大晋律法,杖责八十,刺配充军,流放三百里!” 说罢,手中的惊堂木高高举起,却迟迟不肯落下。众人就这么等着,甘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重重地摔响惊堂木,扔出令签。横行乡里的恶少甘良终于还是难逃法网。 一旁捉刀的小吏为甘良具结画押,而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杖责行刑的时候,却是棍赶着棍,只沾上一点皮肉,而力却卸得七七八八。柴荣看出门道来,与甘霖告辞,只是经过衙役的时候不小心一个踉跄,霸王枪点到水火棍上,那水火棍便狠狠砸在了甘良的瘸腿上,方才大步流星离开县衙。 第三十一章 馒头谁不爱呢 被柴荣见证的判决,再没有转圜的余地。虽然获泽城里很多人都想让甘良一死了之,但吉日心里明白,一个县令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弟弟死去的,能够流放边关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临近柴荣赴京的时间,他先是去找甘霖聊了聊,又到吉日的铺子里坐了坐。那铺子已经被整理好,只是牌匾没题字,所以还没挂上去。柴荣在吉日的铺子里坐了一个多时辰,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柴荣离开的时候满面红光,而吉日却平静如常。 城中最难堪的人,莫过于刘喜。公堂之上人人听得分明,是刘喜告诉吉日,他的店铺被甘良打砸,而他上了公堂又矢口否认。大家都理解刘喜,但并不代表不会厌弃他。尽管该去六必居买东西还得去,可这下连揶揄的话儿都不见了,只是冷脸付了账便离去。 吉日的母亲仍然在医馆养伤,不过馒头铺子门口的蒸笼已然开始腾着热气。馒头上锅蒸的时候,吉日拿出红纸,舔饱了笔,重新写了一副楹联贴了上去。这次与上次又有不同,写道: 白如玉柔如绵却是平常物 火不烤水不浸方显本来心 吉日写完,脸色略有释然,又着手写下横批:一面之缘。 待吉日把楹联贴上,拍了拍手,转过身来才发现已经围满了人。众人知道吉日是敢出手反击甘良、又与他对簿公堂的人,和一旁的六必居一比,高下立判。有人开口问道:“这位兄弟,你这铺子卖的是什么吃食,看着好生奇怪啊?” “对啊,你这联子可有点儿吹牛了,敢和玉比白,还和绵花似的,我可从来没瞧见过!” “对啊,既不用火烤,又不用水煮,可你这也不像是烙饼啊,到底是什么东西?” 七嘴八舌的问话让吉日脸上的笑容愈发开朗,说道:“各位稍等一炷香的功夫,自然知道我这买卖是什么了。” 等不及的人自然撤去,而被好奇心勾着的便坐在铺子里,等着吉日揭盖。一炷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吉日掐着时间,笑道:“诸位等不及了吧?这第一屉的馒头权当奉送,也算讨个好兆头,如若不满意,还望大家多担待!” 铺子里四张桌子,坐下七八个人,吉日给每个人上了两个馒头,又从酱菜缸子里面给他们加了一碟酱菜,方才拍拍手,插着腰看大伙儿吃馒头。 食客望着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虽然有些惊奇,但终究是面粉做出来的,也不至于太过讶异。当他们把馒头拿起来,手指即刻便陷进去,送进嘴巴之后,更是松软可口,却又有一丝韧劲。 “小哥,你这物件叫什么名字,怎么从未见过,当真是没有水火的影子,却不干不柴也不湿,倒是极合你的门联呐!” 吉日笑了笑,问道:“大家只管吃,此物叫馒头,不算什么好东西,就是做法新鲜,吃着顺口就成!还有,可别吃得太急太多,别看它软和,可占肚子,吃得急了也噎得慌。” 想起陈年头一次吃馒头的样子,吉日还觉得有几分好笑,顺便出言提醒了众人。他将第二笼馒头蒸上以后,便将牌匾抱到一旁,找了个刷子,将招牌写好挂了上去。 招牌一挂,引来更多人瞧,开口念道:“吉日馒头铺?吉日倒是个不错的招牌,这馒头是什么?” 再往铺子里一瞧,那七八个人手里抓着馒头就着酱菜吃得叫一个大快朵颐,好像咽下去的不是馒头,而是烧肉。不等外面的人更进一步,那店里面吃得快的已经开口道:“给我打包四个馒头,让我家婆娘也尝尝!” 他这一开口,尝到甜头的众人纷纷也开口要打包,吉日苦笑道:“诸位客官,我这铺子刚开门,没预备那些个东西,总不能让你们抓在手里拿回去吧?” 有那心急腿脚快的,说道:“你等着,我回家拿个盒子,给我留六个啊!” 那话都是跑出店外面撂下的,大家一听也觉得这主意不错,纷纷打招呼预订,然后回家拿东西来装馒头。外面的看客看这一出,纷纷上前问道:“你这馒头看着倒是不错,挺新鲜的,怎么卖啊?” 吉日挠了挠头,说道:“我这一斤面粉出十二个馒头,面粉十文钱一斤,我卖三文钱两个吧,算上火耗什么的应该也差不多。” 众人一听这个价格,当时就掏钱来买。小一号的烙饼也要一文钱一个,炸油条三文钱一根,这东西三文钱卖两个,哪怕实在不好吃,也就当尝个鲜,委实不贵。 但是实实在在咬下去,反应和前一批的食客大同小异,纷纷订下几个馒头,然后回家取盒子。从吉日营业开始,他的铺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便络绎不绝,要不是开门前和好了一大盆面,早就忙得四脚朝天了。 临近黄昏,后院预备的三十斤面粉都用完,还有人来买馒头,吉日只能连连告饶,才把火封了。封了火以后,他趁六必居还没关门的空档,去找掌柜刘喜要了五十斤面粉。 刘喜看着吉日的眼神满是惭愧,说道:“老弟,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旁人怎么瞧我,我都无所谓,我并不欠他们的。但是说实在的,我确实对你不起。” 吉日不怎么怨恨刘喜,委曲求全四个字几乎刻在了他骨子里,来的又不是时候,但凡知道公堂之上坐着一个未来的太子太傅,也不会为了日后的安宁给甘霖卖好。 “刘掌柜,我娘呢,还在医馆养病,甘良呢,过几天就要九原去充军,我呢,还要忙着做我的大白馒头,咱们就别计较这么多了,我娘现如今又没什么事情,养养伤就差不多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大家都是普通人。” 刘喜一听,几乎快要哭出来,说道:“老弟啊,还是你明事理啊!我就是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买卖,够养家糊口就可以了,为啥非要我做这做那,还有那说书的突然冒出来讲上一段关云长,让别人拿关公跟我比,老刘我没那个能耐啊!” 吉日叹了口气,说道:“下次有人遭了殃,能拉一把是一把,你不帮人,人不帮你。你有你的苦衷,可别人不是你,没道理体谅你的难处,不说别的了,八个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吉日拍了拍刘喜的肩膀,提着面口袋返回了铺子。一个人默默地擦干净桌子,将铁锅里的水倒掉,收拾完毕,月亮已然爬上了树梢。吉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铺子外面,看着天上璀璨的群星,默默地发呆。 他想起前世车水马龙的世界,自己穿梭在城市之间,为了理想而不停奔走,然后在汗水与疲惫中回到自己的蜗居。他想不起来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刻在做什么,在思考什么,好像是为了下个月的房贷,或者是那辆普通的车子的价格表。他想了很多,想到最后,拿着小板凳回到铺子里,关上门,终于躺在床上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母亲在秋天痊愈,来到铺子里与吉日一起卖馒头,有时候也会买一些肝来做烧肝。平静的生活没有什么好赘述的,唯一有一点波澜的便是甘霖请泫水城的裁缝织了一匹丝绸,那师傅的手艺确实了得,以至于获泽城的许多高门大户都拜托他帮忙做些衣服。 那师傅也曾到吉日的铺子里买过馒头,还问吉日如何制作此物。本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吉日便一股脑说了出去,然后又告诉他去找骏岭的朱木匠打个笼屉便成。 在此之后,赶在太后寿诞的前一个月,甘霖的寿礼终于准备齐了。那天是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吉日买了几个月饼回来与母亲分吃,又上锅蒸了馒头,两边嵌着红枣,为了图个喜庆,特意把馒头做得像个小枕头,还在嵌着枣的两旁割出了些花纹。 “娘,吃这个,比馒头好吃。” 吉日把蒸好的红枣馒头端到桌子上,放在月饼和烧肝旁边,一白一黄一黑,倒也还算好看。 “这不是医馆里面吃的那个吗?怎么做得这么好看?” “中秋嘛,过节就该有过节的样子。” 二人在屋子里吃得正欢,门外有人喊道:“吉日,有刚蒸好的馒头没有,给拿几个路上吃!” 吉日闻言,放下筷子出去一瞧,分别是去往京城的献礼队伍和返回泫水城的裁缝。那几个奉命前往京城的兵丁也常来吉日的铺子里买馒头,一来二去都是熟人,吉日乐呵呵说道:“几位中秋佳节还要操劳公务,真是不易!” 为首的兵丁说道:“甘老爷说什么咱们就干什么呗,送寿礼毕竟也是美差,中秋明年不照样过嘛!” 吉日连连称是,又从笼屉里拿出刚蒸好的红枣馒头,说道:“这个我平时也不做,今天过节了,几位路上也就当个消遣!” 兵丁一瞧,那馒头有模有样,问道:“你这手可以啊,大白馒头硬是让你做成了小枕头,跟个糕点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呢,哈哈哈哈!” 吉日说道:“我还没给它取名字呢,如此说来,枣糕倒是不错,就管它叫枣糕了,几位一路平安!” 第三十二章 寿锦被劫 中秋过去没几天,吉日的馒头和往常一样卖,第一笼仍旧免费送人,只是来占这便宜的人多了起来。要说十二个馒头本就不算什么,毕竟卯时二刻蒸,三刻出锅,往常半个时辰才能送完,现在一盏茶的功夫就没了,而且来的人几乎都是破衣烂衫的。 吉日隐隐觉得这好像是哪里来的流民,但是并未听到什么消息。他将第二笼蒸上之后,就跑到隔壁六必居,向刘喜问道:“刘掌柜,最近有哪儿遭了灾么?” 刘喜愣愣地看着吉日,问道:“你怎么知道?” “真有?”吉日有点吃惊。 刘喜点点头,说道:“山阳郡那边,黄河发大水,淹了一片。不过不用担心,有鳌背山和云蒙山挡着,水漫不过来。” 吉日有些不确定道:“粮食是不是要涨价了?” 刘喜吃惊地望着吉日,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库房一多半都是粮食,就等着涨价呢!” “刘掌柜,发难民财可不是你难处不难处的事儿了,别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从灾民嘴里抢粮吃。”吉日郑重地说道。 刘喜有些为难,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是我要等涨价,整个泽州府的六必居都要跟着涨价,我一家怎么去做这个出头鸟啊?” 吉日想了想,说道:“这个办法我来想,但是你不能涨价,否则这次就不是让人瞧你不顺眼了,再想在获泽城待下去都难!” 刘喜有些发怔,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获泽城混不下去,自己的产业家室都在这边,再去别的地方发展简直是扒了他的皮。 刘喜咬牙道:“行,我听你的,只要我不亏本,不,只要我这六必居还能开下去,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离开了六必居,吉日转奔陈府,又是拍门又是叫人。 “大清早的,谁这么烦?不会敲门就别乱敲!” 管家陈年刚要开门就听到声音,骂骂咧咧地打开门,一看是吉日,火气顿时消了大半,但还是略有埋怨地说道:“这半年来这么急的敲门声就两次,这次是你,上次还是你,怎么老是你?馒头呢?” 吉日也有些害臊,平时确实都是一大早给陈府送馒头,不过这次有别的事情,也就耽误了。 “年叔,待会儿我再跑一趟,我是有事情找陈员外。” 陈年好奇道:“什么事情,你上次找陈员外就开了个馒头铺子,这次是不是要开个茶馆啊?” 吉日摆摆手,说道:“我有个馒头铺子给自己蒸馒头吃就知足了,这次是真有大事找陈员外商量。” 陈年点点头,说道:“你小子是能藏得住事儿的,得了,老爷现在拜关公呢,你去客厅候着吧,我去通禀。” 吉日点点头,自己去了客厅。不多时,陈员外走了进来,一脸的春风得意。自从他的暗伤好了以后,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对待关公也是越发的虔诚,甚至让人打造了一口偃月刀,平时没事就耍两下。 “阿日,你娘的身体怎么样了?” 吉日赶忙站起身,说道:“多谢陈员外挂念,我娘身体好多了,吕先生妙手回春,连之前的气血不足留下的暗病也一并拔除了。” 陈庭靖点点头,说道:“如此便好,你此番前来找我所谓何事?” “陈员外,山阳郡遭了黄河的大水,您可知道?” 陈庭靖一手背后,一手捋须,说道:“略有耳闻。” 吉日继续说道:“那获泽城中多了些许流民,您可知道?” 陈庭靖看了看吉日,有些迟疑,说道:“这我倒不曾听说,不过获泽并未遭灾,想来有几个流民也不难理解。” 吉日郑重地说道:“陈员外,话不是这样说,山阳郡过了黄河即是获泽,哪怕来的人不过十之一二,大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陈员外笑道:“这有何担心的,我陈家也算是积善之家,日子总是过得下去的。” 吉日摇摇头,说道:“陈员外,长恨身死麦城外,书尽鼓寒黎民冤。关二爷显圣留下的诗,您还记得吗?” 陈庭靖怔了一下,问道:“阿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吉日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流民如果还多,麻烦陈员外广开善门,少饿死几条人命,也是义举。” 陈庭靖思量片刻,说道:“好,小事一件。只是我府上多是女眷,男丁稀少,既然你开了这个口,不若到时候你来主持这件事情,你看如何?” 吉日也愣了,他就是希望过个安稳日子,却没想过要如何去办这件事情。但是既然向陈庭靖提了请求,自然要考虑人家的难处,也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回到了馒头铺子,将陈府的馒头送过去,回来时一路低着头,在考虑这件事该怎么做。按理来说流民如果真的多了起来,官府自然会出面管理,但是吉日不知为何有些不太相信甘霖会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吉日,你走路怎么不瞧人呢?” 听到有人叫他,吉日方才抬起头来。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甘霖的妾侍刘嫣。吉日赶忙作揖,说道:“甘夫人恕罪,小人只是在想事情,一时走了神,没成想冲撞了您。” 刘嫣笑道:“那倒不必,我只是想同你讨要那枣糕的做法,泫水城的师傅给我写信,可是好生夸了你的手艺呢。” 吉日这才明白过来。虽然馒头铺经营起来以后,与刘嫣也略有来往,但自己更多的是以说书人周仓的身份同她打交道的多,深知这位夫人虽然出自风尘中,却有一番古道热肠。 “小人改日与府上的厨子说一说便是了,这怎么能劳烦夫人呢?” 刘嫣说道:“那倒也是。我还曾听说,你与那说书的周先生有过交道,第一尊关公像正是你去请朱木匠造的,你可知道周先生去往哪里,如今身在何处?” “小人放牛时确实遇到过几次周先生,但他行踪不定,漂泊惯了,也不会告诉小人去往哪里,还请夫人恕罪。”吉日知道这些事经不起查,早就备好了托词,只要自己是说书人的事情不露馅儿,一切都好办。 刘嫣听闻,神色有些失望,说道:“那好吧,既然你与周先生也是旧相识,如果碰到了,就来甘府通禀一声。” 吉日点头答应,待刘嫣离开后,方才返回铺子。到了铺子门口,吉日思索再三,又进了六必居,同刘喜说道:“掌柜的,你知道怎么赈济灾民么?” 刘喜说道:“给口吃的不就行了,哪有那么麻烦?” 吉日叹了口气,说道:“灾民也是人啊!” 说完,吉日仍回到馒头铺子,继续操劳今天的生意。一直忙到了下午,城中忽然有兵丁穿街而过,神色匆匆,奔向城外。吉日有些担忧,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冲着母亲说道:“娘,您看着铺子,我去去就回。” 跟着兵丁的方向,吉日在后面走着,一路上也有不少人跟在后面瞧热闹。一直跟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兵丁早就将众人拦住,一旁的告示刚刚贴上,匆忙涂抹的浆糊有些地方洇透了纸面。 吉日也围到告示旁边,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获泽郡献太后寿礼于前往上党郡途中遭歹人袭击,寿锦两匹及沁州黄小米四石被劫。为彻查强盗,即日起获泽城许进不许出。” “寿锦被劫?强盗要那东西有什么用,智取生辰纲吗?”吉日有点不解,旋即便想了个明白,“怕是为的那几石小米,寿锦只是顺便被劫!” 想明白以后,吉日慌慌张张跑到六必居,冲刘喜说:“这几天看好你的库房,可别走了水!” 刘喜纳闷道:“我那库房里几十石的粮食,自然有防火的技巧,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吉日说道:“寿锦被劫了,城也封了,外面又有流民要进来,县太爷找不到寿锦难免要再刮一层地皮,你那库房现在可是个宝贝!” 刘喜闻言,大惊失色,马上叫伙计去把库房锁起来,在那边盯着,又问道:“那我这粮食该怎么办?” “等几天,如果寿锦能找回来一切都好办,万一找不回来,咱们准备开仓济粮,放到明面上总好过被人暗地里惦记着!” 吉日回到铺子里早早地封了火,馒头也不蒸了,现在城里乱糟糟的,多赚仨瓜俩枣倒不如安稳些好。吉母看儿子神色慌忙,问道:“封火干什么,我还打算和面呢,买卖不做了?” 三言两语将事情与母亲说清楚,二人方才收拾了东西,挂上打烊的牌子,早早地歇息了。 如同吉日所料,甘霖在府中暴跳如雷,满地都是摔碎的茶碗杯盖,喊道:“给我查个一清二楚,差个水落石出,寿礼决不能出岔子!” 一旁的师爷见甘霖脾气稍有好转,开口说道:“老爷,咱们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万一没追到,或者寿锦有损,那都是麻烦事,不如……” 甘霖面色阴沉,说道:“不如什么,孙衡,你这时候还吞吞吐吐干什么?” 师爷孙衡说道:“不如我们再请泫水的余春风加急做两匹寿锦,也算有个防备。” 甘霖皱着眉头说道:“那寿锦所耗银两众多,如何还做得起?” “做得起,当然做得起。咱们上一匹寿锦怎么做,这一匹还怎么做!” 第三十三章 巧立名目 随着流民的陆续涌入,获泽城的治安开始逐渐混乱。起初只是几个想找活干的人四处打探,而后竞争愈发激烈,本来还按正常人给工钱,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有人只要管饭就肯干了。 整个获泽郡加上几个外面的乡村也不过一万多户人家,虽说不至于膏腴满地,也过得有滋有味。然而流民成百上千地到来,大家终于开始反感和警惕这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家伙。 “可怜可怜我吧,我一路从河内到这里,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望着铺子门口陆陆续续过来乞讨的民众,吉日于心不忍,只要锅里的馒头够自己把本钱赚回来,剩下的几乎有人要就给出去。 一来二去,获泽城的流民也知道了这个小小的馒头铺子要比那些大茶馆大酒楼更容易要到吃食,来铺子的人自然越来越多。直到有几个流民几乎赖在铺子边上不走了,吉日终于忍无可忍。 “我知道你们是流民,遭了大水不容易,但没有可着一个铺子要吃食的道理吧!你们有手有脚,总要比那些妇孺身强力壮,获泽郡找不到活路,为什么不往长平、上党走一走?” 这一番话劝走了几个脸皮还没那么厚的家伙,但还是有一个人留了下来。吉日望着他,冷冷道:“我方才那番话难道没有说你么?为何旁人都走了,你却还赖在这里?” 那人身体精瘦,皮肤如铜铸一般,开口说道:“我倒是去哪儿都行,只是你这人实在不错,旁人给的是吃剩的半块冷烙饼,在你这里倒能吃到热腾腾的囫囵馒头,不吃你家吃谁家?” 吉日一听这话都气笑了,说道:“我人好就该顿顿让你白吃馒头吗,这是什么道理?” 那人挠挠头,说道:“倒也是这么个理,你人好,我不该白吃你的,但凡我身上还有一文钱,那钱只会到你的铺子里来。” 吉日叹了口气,说道:“行了,不用恭维我,便宜话人人都会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站起身来,抱拳拱手,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是平阳郡的王小虎!” 吉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王小虎却有几分恼怒,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是不是有个仇人叫李狗蛋?” 王小虎纳闷道:“没有啊,我虽然练了一身铜皮铁骨,但很少与人起争端,非要算仇家的话,只有一个叫李獒的。” 吉日点点头,觉得更加合理了,小虎对上大獒,不挨欺负才怪。他说道:“莫要怪我一时失态,只是我听说书的人讲过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方才笑出了声。” 王小虎嘿嘿一笑,说道:“虎落平阳也是虎,狗仗人势真是狗!” 吉日闻言,觉得这王小虎倒是一个妙人,便开口问道:“既然你有几分能耐,而今落在了我们获泽,我自然不愿意做那狗事儿。不若到我店里帮衬一二,管你吃个饭总还是没问题的。” 王小虎大喜过望,没想到自己厚着脸皮还得了份安稳的差事。他正要谢过吉日,耳边又听到了下文。 “只是我这一时半会儿还不需要帮手,既然你自诩为虎,就该凭自己的本事吃到饭。这样吧,只要你十天不来我这铺子讨食吃,灾情何时结束,我便管你到何时。” 王小虎咬了咬牙,说道:“好男儿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十天就十天,我若是撑不过来,自然也不用来见你,若是撑得过去,可别做那等出尔反尔之人!” 话说完,也不等吉日应声,便自顾自地离开了。一旁的刘喜在吉日喝止流民的时候就出来瞧了,见吉日与那王小虎立下赌约,才跑过来说道:“老弟啊,你这好端端打什么赌啊!你这馒头铺子要被吃垮了知道嘛!” “刘掌柜,你这是哪里话,这样精瘦的人,一顿撑死吃四个馒头,一天两顿也才八个,在你眼里,我这铺子这么不禁吃?” 刘喜苦笑道:“到底还是见识短,你光看那人精瘦,可知道那一身的铜皮是多大能耐才练出来的?” “太阳晒的呗,给我几天时间我也能晒出来。” 刘喜说道:“你光看见了颜色,没看见他那身腱子肉。我们六必居运送贵重东西的时候,会请镖师一路保镖,镖师里面有像他这样的,我只见过两个,而且一趟镖就要五十两银子!” 吉日不甚在意,问道:“那你请了吗?” 刘喜心疼地说道:“那趟货说是贵重,可拢共也才六百两银子的东西,这样的镖师没有二千两的货,谁犯得上去请他们呐?” 吉日长长的“噢”了一声,问道:“那按你的说法,像他这样的人,一顿几个馒头?” 刘喜说道:“少说一顿也要二十个馒头!” “掌柜的,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一顿二十个馒头,他那是人肚子,还是乾坤袖?你亲眼得见那镖师吃了二十个馒头分量的东西?” 刘喜想了想,说道:“那倒没有,我是这么估计的。” 吉日忍不住打趣道:“我看春来茶馆不该请周先生去说关云长,倒该请你去说。” “老弟,你这是何意?” 吉日笑道:“请你去说关云长,就不是曹操说降他,而是他生擒曹操了!” 刘喜有些气急,喊道:“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却揶揄我,我看到时候啊,这王小虎吃得有多高兴,你就哭得有多难看!” “吃呗,答应人家了,哪怕一顿吃五十个馒头,那我也受着。”吉日仍旧不当回事,说完便回到铺子里继续忙活。 相比获泽城里的流民纷扰,城外的乡村就更不容易了,至少朱天启的院子外面就有不下十个人想求他收留,搞得他连活儿都做不下去。 “走走走,我又不是高门大户,管不了你们这许多张嘴,再多事可别怪我无情了!” 见众人还是不肯离去,朱天启狠下心肠,拿起一根木棒就往门外抡,一连抡了十几下,方才让流民知道这户人家不是好惹的,不得已纷纷离去。 朱天启把木棒背在身后,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才过了十几年安生日子,又搞出这么大烂摊子……” “县太爷有令,因山阳郡水患,获泽城内流民甚多。流民孤苦,不可不理,流民纷乱,不可不治。即日起,加征粮税,集获泽之力,同山阳郡共克时艰,有多缴者,次年粮税依本次数额之上再减两成。有少缴者,着兵丁催办,不可贻误大局。” 布告张贴,很快风闻获泽郡,街上的流民纷纷赞叹获泽县令真是天降甘霖,解百姓燃眉之急。然而对其他人来说,这张布告完全是往他们嘴里塞黄连,不让说话不让咽,就是嚼。 吉日得知消息后,首先是备下足额的粮食等着官服上门收税,其次便开始担忧这张布告带来的后患。毫无疑问,白纸黑字写下的内容无可指摘,对多缴纳粮税的人也有补助,但问题是这笔粮款到最后能不能真的运作起来。 陈府之中,陈庭靖知道了消息以后,对管家陈年说道:“去给官府送上两石粮食,这流民确实有点太多了,甘霖一边要忙着追查寿锦案,一边还要收拾这个摊子,委实有些不易啊。” 陈年问道:“老爷,上次阿日过来说要做一做善举,这时候开个粥棚,每日舍出去一点粥,不是正好吗?” 陈庭靖说道:“等甘霖有了动作再说吧,官府都不动,我们先要去开粥棚,这不合适。” 陈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按陈庭靖的吩咐将粮食送去官府。有了陈府做表率,获泽城内颇有家资的人家纷纷主动往官府送粮食,一路上招惹了不少流民跟随。 “县太爷的告示是真的,他不会不管我们的!” “快去官府,咱们有吃的啦!” 一声声的呼喊下来,官府门口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全都破衣烂衫,又面黄肌瘦,眼巴巴地瞧着粮食一石又一石地运到官府里面,却没人敢上去抢一粒粮。 待到官府门前实在没有落脚的地方,甘霖方才从府中出来,清了清嗓子,喊道:“乡亲们,你们受委屈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虽然没了产业,却也是我大晋朝的子民,甘某已经在筹措赈济之事,请大家稍安勿躁,再忍耐些时日!” 有那心急的流民问道:“县太爷,是要等多久啊?” 甘霖说完话本打算回府,听到这个问题,脸色微微一怔,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又微笑道:“大家莫要慌,该有的吃食大家都会有,只是不要再耽误本县办理公务了,时间拖得久一分,大家吃到饭也会慢一分嘛!” 不再等待众人询问,甘霖便抽身回到府衙,看着一旁的师爷,说道:“孙衡,门口可挤满了人,全都等着这口救济粮呢,我话可已经撂出去了,到时候可别让这帮刁民砸了府衙,那人可就丢大了!” 孙衡阴恻恻地笑道:“老爷,放心吧,库房里的粮钱我都点过了,咱们把寿锦办了还能再撑一个月,只要运动得好,那时节早就不知去哪里做知府了,这里的摊子自然有人打扫。” 甘霖想到升官在即,笑逐颜开,说道:“但愿如此啊,老爷我若高升有望,少不了把你带着一同上任呐!” 第三十四章 为口饭吃 孙衡嘴咧得牙根都看见了,眼角挤出道道皱纹,连连拜谢老爷,便继续操劳寿锦的事情了。但是甘孙二人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为了敛财立下的告示不仅稳定了城内流民的心,也笼络了城外流民。 小小的获泽城如同一个漩涡,在兵丁小吏的歌功颂德与流民的口口相传之下,原本打算去往长平、建兴、永宁等附近县的灾民有相当一部分都转奔获泽城,只为乞求一口看得见的吃食。 寿锦的下落追查无望,甘霖又有了新的门路,也就不再对获泽城严防死守。尤其是在某一天得了空闲,他出门想去散散心,刚一出甘府的大门,就有一堆人围上来乞讨。 甘霖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这帮流民又无处洗浴,一层层的汗泥与风尘土灰混在一起,馊得差点熏晕过去。他捏着鼻子,耐着性子要门房去拿些烙饼馒头施舍出去,这才从流民之中抽身而退。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获泽城内最近的治安,因为每转一条街,同样的事情十之八九就会再上演一次,原本出门散心是乘兴而来,连三条街都没逛够,便一脸阴沉地败兴而归。 “这获泽城哪里来的这么多流民,我记得原先一条街有三五个就撑死了,现在街道两边都快没地方伸脚了!最可气的是我撞见胡员外,人家大摇大摆地走着,连一个烦他的刁民都没有!”甘霖回到客厅坐着过过风的功夫,刘嫣端了茶水上来,当场就发了一肚子牢骚。 刘嫣把茶盘搁下,伸出手替甘霖顺气,说道:“老爷,人家胡员外出门向来穿的是打补丁的衣服,成天张口闭口就是财不露白,您可倒好,宝蓝的缎子穿着,檀木的扇子握着,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顾,那些人都饿成什么样子了,见了您还不得生吞活剥了才算完呐!” 甘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打扮,顿时没了话讲,那刘嫣的嘴巴又巧舌如簧,没几句就把甘霖逗乐了。郁闷消解之后,甘霖思索片刻,说道:“获泽城里的流民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如何得了,不行,这城门不能再关了。” 刘嫣一看老爷开始思索公务,也就退了下去,而甘霖的这道政令一发,获泽城又是摇了三摇。许久出城无望,让整个获泽城犹如一个被石头压紧了的弹簧,而今这石头被搬开,那弹簧自然一下子便蹦上了天。 只是出城令颁布之后,流民的动向不见多少转变,反而是乡下有房有地的居民毫不犹豫地锁了宅院就走。愿意施舍粥饭的人家随着流民增多本就慢慢减少,如此一来,获泽城中有能力而且愿意做善事的门户更加捉襟见肘。 不过吉日不在此列,并非是舍不得自己一波三折才守住的产业,而是心疼被无妄之灾击垮的人。不是每个人都有吉日的能耐,他扳倒甘良守住铺子尚且费那么大功夫,哪怕如王小虎般一身的武艺,照样被一文钱死死地卡住了脖子。 将刚蒸出锅的馒头散去,吉母叹道:“这什么世道,安生日子过不上,走了恶少,来了饥民,还都不能不管不顾!” 吉日说道:“娘,谁还没有个犯难的时候,如果当初吕先生不帮咱们,真不敢想会是什么光景。算了,不提这个了,咱们先吃饭吧。” 吉日把先前蒸好的枣糕取了三个出来,又端出一海碗素烩菜,上笼屉馏热,二人默默地埋头吃着。吃了没一会儿,吉日感觉门口有人盯着,他一扭脸,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立在门外,却一步也不肯踏进来。 那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纤细的双腿撑着羸弱的身体,仿佛一阵风过去就能刮倒。吉日与她对视良久,那姑娘也不讨要吃食,也不开口说话,也不转身离去。 吉日扭过脸来,接着吃饭。过了一刻钟,一顿饭吃干抹净,那姑娘仍然立在门外。吉日这下有些忍不住了,问道:“姑娘,你是要馒头吗?” 那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吉日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口问道:“你会说话不会。” “会。” “会说话你在这儿杵半天干什么,你要吃的我给你便是了。给,虽然放凉了,垫垫肚子是没问题的。”吉日不太高兴,但仍然拿了一个馒头递给她。 姑娘拿过馒头,坐在铺子的门槛上,默默地啃了起来。她吃得极慢,既不像饿了几天的人,又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她吃馒头的时间,吉日又蒸出一笼馒头,拿出一个来又递给那姑娘,便将剩下的打包,让母亲送到春来茶馆。 吉母出了门半晌,那姑娘终于将第一个馒头吃完,又接着啃起第二个馒头来。吉日心想等她吃完估计天都能黑了,开口驱赶道:“我说姑娘,我管你两个馒头已经差不多了,你拿着去别处吃吧,这儿还要做生意的。” “你把我留下吧,我吃得不多,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句话吉日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说道:“我要你别在我铺子里呆着行吗,饿了来可以,我这儿不收人。” 姑娘深深地看了吉日一眼,终于起身离去。 “唉,两个馒头换一个丫鬟,人命怎么能这么贱呢?”吉日叹了口气,继续里里外外地忙活,“不行,一个笼屉还是太少了,得让朱大叔再打三个来。” 等吉母送馒头回来,吉日便让母亲关了铺子,早早地打了烊,自己拎了几个枣糕,便往骏岭走去。那来得晚一些的主顾一看打烊的牌子,骂道:“你这吉日,天天就知道舍馒头,害得我又没得吃,那些穷鬼又不给你钱,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吉日先是到了父亲的坟前,放下三个枣糕,拜了三拜,便往朱天启的住处走去。骏岭的人家不多,拢共只有一百来户,吉日到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路上几乎没什么人。 “朱大叔,开门,找你有事儿!” 朱天启刚备好晚饭,准备开吃,就听见有人叫门,想也不想就说道:“这儿没吃的,到别处要去!” 吉日哭笑不得,说道:“是我,阿日!” 朱天启这才撂下了碗筷,从墙角抽出一根木棒,拔下门闩,溜开一条缝,说道:“没有叫花子跟来吧?” “骏岭都净了街了,我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吉日见门开了,直接推门进去。 朱天启笑道:“这甘霖还算是有点脑子,起码咱这穷乡僻壤是清净了不少。” 吉日苦笑道:“你是清净了,获泽城能不能捱过这一站就难说了。你是不知道城里多少流民,多少张要吃饭的嘴啊!” “那关咱们什么事,自有官府开粥场,不行你回来就是了,我管你们娘俩儿口饭吃还是轻轻松松的。” 吉日摇摇头,说道:“我来不是为了逃荒,是要你再做仨笼屉,那一个不太够用了。” 朱天启说道:“只要你不嫌累,给你做十个八个笼屉都成。” “那就招个伙计呗,多蒸个馒头就能多个活命的人,你说这买卖能不做吗?”吉日得到了准信,便起身准备离开。 朱天启深深地看了吉日一眼,说道:“亏死之前记得来找我,别以为你说个关公就真把自己当一号人物。” 吉日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便往获泽城赶去。一路走回去,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靠着点点月光,吉日看到路边躺着一个人,模模糊糊看得出来是一副瘦骨嶙峋的状态,多半是饿死的。 “饿殍终于还是出现了吗?”吉日有些无奈,但事已至此,无能为力,只要活着,就得继续往前走。刚走没几步,一辆马车星夜驱驰,车夫的鞭子不停地绽出惊雷声,似乎嫌这速度还是太慢。吉日见状连忙闪到一边,与那马车擦身而过。 看着急如烈火的车辙远去,吉日有些奇怪。然而他再一看那句死尸,双腿却断裂开来,方刚那车没注意,竟然从死人身上碾了过去。不只是该愤怒还是悲哀,吉日默默地把那具尸体往路边挪了挪,却发现尸体上有些黄灿灿的东西。 “这是沁州黄?”吉日拢起一把,放到嘴巴里尝了尝。那小米一看便与普通小米有别,色泽蜡黄透亮,尝起来更是有股清香。吉日看了看地上的车辙印,那马车行得很稳,起码是走了上千遍的车夫才能在夜里赶出这样的速度。 “获泽城里的人都快要饿死了,甘霖居然还往外送粮食!”吉日顿时怒火中烧,想破口大骂,但眼前不过一句尸体。他沉默了许久,将那半把小米塞到尸体的衣兜里,方才继续赶路。 为了让流民随时可以出城,甘霖甚至夜间的城门都不关闭,吉日回到铺子已然是二更天。一路的奔波让吉日疲惫不堪,他打开铺门正要迈过门槛,一脚踢到了一个硬邦邦又软乎乎的东西,那是个人。 还没等吉日张口,熟悉的声音便传到耳朵里:“你收了我吧,我给你当暖床丫头都行,别再赶我走了……” 是白天那个小姑娘。 第三十五章 救人一命 “你吓我一跳!白天不是跟你说了嘛,饿了我给你个馒头就是了,何必非要赖上我?”吉日本来困倦得很,一下子来了精神。 那姑娘不依不饶,说道:“贫者不受嗟来之食,我既然吃了你的馒头,自然是你的人。” “你念过书?你叫什么名字?”吉日有些惊讶,一个女子拿正言做底,还串出歪理,让他不由得好奇起来。 “我叫陈倩,我爹是私塾先生,所以跟着上了几年的学,来这里的路上,我爹没撑住,饿死在路边了。” 吉日闻言,没有再追问下去。个子能分高低,天灾不论贵贱,姑娘独自一人在获泽城乞讨,足以说明问题了。吉日动了恻隐之心,掩去疲惫,露出笑容,宽慰道:“陈倩,你爹一定是一个有几分诗情画意的人,才能给你取出这么好听的名字。” 陈倩说道:“那你肯留我么?” “白天并非我不留你,要知道善门难开更难闭,我留你一个,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胡搅蛮缠。这样吧,你都会些什么,我看看能不能帮你谋个好差事,起码不至于饿死。”吉日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苦衷,不管这姑娘会什么,让他去陈府呆着终归不是什么大问题。 陈倩始终很平静,也猜出了隐含的意思,说道:“我不去别的地方,他们不干净,可你是个干净的人。” “这时节活命就够不易的了,你还挑三拣四,我帮你去富户的府上难道不比我这穷酸馒头铺子强?” 陈倩依旧坚定,说道:“你不穷酸,这铺子也不穷酸。我爹告诉我,若是没了活路,便去找个商铺把自己卖了,总好过被人引到青楼,铺再不济也有活命的本钱。” 吉日纳闷道:“那么多铺子,你怎么偏偏相中了我家?” 陈倩答道:“我爹说了,挑铺子看楹联,那千篇一律的不要去,经营不够认真。你的楹联与旁人的不同,有股子倔劲在里面。” 吉日这下来了精神,说道:“我隔壁六必居的楹联如何?” 陈倩想了想,说道:“也是极不错的,最市侩的铺子偏偏写得淡雅。” “那你为何不去六必居?” “你给了我馒头吃。” 吉日哭笑不得,自己一番好心果然还是被人给赖上了。 “那我要是没给你馒头,你是不是就去六必居了?” 陈倩摇摇头道:“我便去城外的路边与我爹死在一处。” 二人沉默良久,吉日方才张口道:“你父亲在哪,我们去把他埋了吧。” 陈倩领着吉日出城,那路越走越熟悉,吉日突然觉得事情好像有点太巧了。果不其然,那具被抬到一边的饿殍,正被陈倩指着,说这就是他爹。强撑着平静了许久,看到父亲的尸骨上多了道车辙印,陈倩终于忍不住开始抽泣。等她逐渐平缓下来,吉日方才开口说道:“明日义庄会来人收拾的,世道就是这样,先紧着活人吧,唉。” 吉日也想过帮他把父亲安葬了,但是这样一来就更难甩掉这个家伙,只好把活儿归给义庄。那陈倩一点埋怨的心思也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将父亲的衣服整理一番,磕了几个头,便跟在吉日身后。 夜色朦胧,一个麻衣少年和一个丐服少女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直到回铺子里,吉日方才开口:“你今天在这里睡一觉。迟些时候我去给你烧水,好好梳洗一番,明天清早我送你去陈员外的府上,他会照看你的。” 陈倩轻轻问道:“你为何非要赶我走,我只是想活命。” 吉日一边帮江月铺了被褥,说道:“那你又为什么非要留在这儿呢,别处一样活得下来。” “我可以帮你缝衣服,我刺绣很好的。你要我干什么,我学就是了。”陈倩的语气依然温柔,仍旧坚定。 吉日叹了口气道:“你这是何苦,我不想留你,更不想你寻死,明明有折中的法子,你为什么这么倔呢?” 看陈倩不再争辩,坐到铺好的床上,吉日关上门也就离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吉日就起床烧水,他去敲陈倩房门旁的木轴时,却无人应答。 “奔波劳顿不知道多少天了,让她多睡儿也好。”吉日以为陈倩只是睡得太熟,就转身离开,趁烧水的功夫先去和面,打算将馒头一同带到陈府,也省得再跑第二趟。 过了半个时辰,水也烧开了,面团也在饧了,吉日又去叫门:“陈倩,别睡了,洗一洗然后吃点东西,我们去陈府。” 依旧无人应答。 这下吉日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也顾不上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了,稍稍一用力,房门便被推开了。里面哪还有人呢?只剩一张床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这下吉日紧张了起来,陈倩也是个倔脾气的女孩子,既然不肯同自己去陈府,那只可能是去找他爹了! “坏了,真和死人守在一起,那身子骨非撑不住不可!” 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明知道有一条人命要寻短见,吉日决计不肯坐视不管。他将母亲叫醒帮忙看着锅,然后慌慌张张地往城外跑去。清早路上行人尚少,睡在路边的乞丐也没几个睁眼的,吉日一路奔向昨夜发现死尸的地方,那尸体已经不见了。 再打眼往周围一顾,路旁不远处的荒地多了个土堆,土堆前面是个坑。甚至不需要多想,义庄还没到巡路收尸的时辰,能给死尸掘坑入土的除了陈倩还能有谁? 吉日一边走过去,一边喊道:“陈倩,你别犯傻,我帮你安葬你爹,人总有个活路,可别寻短见呐!” 这一声喊下去,惊起了远出秃树上的几只乌鸦,却无人应答。吉日暗道不好,连忙跑到土坑旁边,那坑里的的确确埋着的是昨夜的尸体,而陈倩背靠在土堆旁边,双手的指缝全是泥土,灰败的面容更少了几分生气。 不知是后悔还是气愤,吉日只觉得脑仁都疼开了。他摸了摸陈倩的脉搏,毫无动静,又伸手探了探鼻息,微弱的热气打在吉日的手指上面,高悬的心才落了下去。 “我既然知道你要寻死,不管上一管又于心何忍?”吉日叹了口气,一把抱住陈倩扛上肩头,只觉得这人轻飘飘的,实在没多少分量。一路扛到吕轻舟的医馆,那医馆尚未开门。吉日不敢放她下来,用一只手抻住,另一只手拍打医馆的大门。 “吕先生,快开门,晚一会儿人就没命了!” 少顷,医馆之内一阵响动,门便打开了。开门的是李二,甚至连衣服都没穿戴好。 “这人怎么了?” 陈倩被吉日一路扛到后堂的病床上,才松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累的,染了什么病也说不准。” 李二吃惊道:“你说不准就往我们这儿送啊,万一是疫病还得了?” 吉日郑重道:“不管她是什么情况,都与我有干系在内,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便不能见死不救!” 二人是公堂之上结识的苦主,天生便有同病相怜情感在里面。因此李二也不含糊,立马跑去叫吕轻舟过来。三人围在陈倩左右,吕轻舟伸手搭脉,面色立时凝重下来。 “这女娃娃饿得四肢无力,周身血脉不畅却是劳累所致。按理来说,她不该有此力气驱使,简直是耗费本源,饮鸩止渴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吉日面色阴沉,说道:“她在埋她爹,埋了一半。” 短短九个字让吕轻舟和李二的神色都变得悲切。 “好在未曾降雪,虽然秋风萧瑟,仍有一息尚存。”吕轻舟诊脉结束,让李二去熬粥。 李二摸不着头脑,说道:“吕先生,早饭迟些时候一样吃,还是先救人吧!” “这女娃娃的病是因何而来?” “您方才说了呀,四肢无力,劳累所致。”李二老老实实地回答。 吕轻舟摇了摇头,说道:“千头万绪不过饿字而已,若她腹中不饥,四肢自然充盈,而今什么苦水都倒不进她口中,唯有米粥香甜滋补,能做一线生机之引。” 李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去熬粥。吕轻舟看着吉日,一句话也没说,似笑非笑。这眼神看得人浑身不自在,吉日忍不住开口道:“我和她没什么关系啊,我是知道她要寻短见方才出手相救的。” “老夫望闻问切数十载,其中问这一道却是最不可信,只是一望便看到她衣物上有些杂线,至于其中内情么,恐怕只有天知地知了。” 吉日无奈,只得将事情的原委从头说起,听得吕轻舟直皱眉头。 “如此说来,这陈倩倒是有几分见识,虽然打蛇随棍上,与你年纪相仿,又颇有才学,倒不如顺了她意,也算成就一桩姻缘。” 话一出口,吉日便截下话头,说道:“如她这般才学,两个馒头便嫁人,不公平。” 吕轻舟说道:“什么公平不公平,你娶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子,便是救了她一条命。这女娃娃醒来,知道是你救的,莫非还能改了脾气,另寻他人不成?” 吉日挠挠头,说道:“那你就说是你救的,反正事情的经过你也清楚,添个小妾滋润晚年不也是桩佳话?” 眼看吕轻舟老脸一红,作势要打人,吉日捂着头便一溜烟跑出了医馆。 第三十六章 青枫齿冷 霜降以后,街上冻死的乞丐便多了起来,单薄的衣物再也抵挡不住寒风的问候。比时间更能打消希望曙光的,莫过于急转直下的状况。于是甘府的门前成了流民最多的地方。 “县太爷,什么时候舍粥啊,要饿死了!” “是啊,甘老爷,没几天就要下雪了,我们都要冻死了!” 高宅别院里,甘霖盘算着太后的寿诞还有一个月,正是小雪那一天。收上来的粮食的确不少,只是大部分都兑了银钱,去找人加急制备丝绸,想来再有三两天便可重新发车。剩下的粮食有十之三四堆在库房,甘霖却不打算派发出去。 “老爷,那帮臭要饭的杵在门口怎么赶也不走,都快要骂到您头上了!” 甘霖咧了门房一眼,说道:“老爷我有要事在身,你自己想办法。” 门房苦着一张脸,哀求道:“老爷,真的不能不管了,不然咱们的大门都要被拆了!” “我养你是干什么用的?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你就出去和他们一起吧!滚滚滚,还不如养条狗。”甘霖又是一顿呵斥,那门房终于退走。 这时孙衡又进来,说道:“恭喜老爷高升在即,这寿锦最迟后天必定能发到车上。” “事儿办得不错,坐吧,”甘霖给孙衡让了个座,又挥手让丫鬟上茶,“这次保险不会被劫?” 孙衡嘿嘿一笑道:“放心吧老爷,那车在建兴郡一处山中,唯有车夫知道下落,去长平取寿锦的也是他一人而已。今日起我等开仓济粮,将风声做出去,强贼再狠,不知寿锦将出,又有粥饭为诱,怎么会再度被劫?” “生我者父母,然解忧者唯孙衡也!”甘霖喜不自胜,摆下酒菜便与师爷推杯换盏。 “今天来蹭馒头的倒是不多,但愿王小虎能活着回来吧。”深秋的风带走铺子门前的热气,吉日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想起那个一身武艺没饭吃的家伙。 将盖子掀开,热腾腾的馒头气味很快飘到街上,而今这番门可罗雀的态势倒让吉日有些不太适应。这时一个流民匆匆跑过去,吉日将他拦住,问道:“你们今天不吃馒头了?” 那人看是吉日,说道:“多谢吉兄弟这几天的接济,官府开粥场了,我们怎么能继续打你的秋风呢?不说了,我要去喝粥了,不耽误您的生意了!” 孙衡毕竟是有两把刷子的,开粥场的消息一散出去,半个城的流民闻风而动,就在县衙前的空地上。抬脸便是衙门口,有流民想哄抢粮食,瞧一眼精壮的衙役兵丁便怯了三分。 几个兵丁维持秩序,一个大大的粥棚很快便搭了起来。众人眼巴巴地瞧着厨子生火烧水,又一斗一斗地加米,个个眉开眼笑,整个人都暖和许多。 “青天大老爷啊,您真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啊!” 一声接着一声,离得近些的住户连耳朵都塞不住,而甘霖姗姗来迟,一身官服官帽穿戴整齐,俨然一副体恤下民的悲悯神色。待到众人声音下去,甘霖方才缓缓开口。 “本官身为一方县令,虽然获泽一城无碍,却辜负了不少山阳郡的百姓啊!本县听闻已有不少流民饿殍身死,而粥棚竟然全无动静,此乃失职之罪,愧对大家。既然粥场已设,自今日起,只要我甘霖在任一日,城中便绝无饿殍!” 话音刚落,人声鼎沸,流民纷纷跪在地上磕头,称赞甘霖的仁德。一刻钟的功夫,那大铁锅将小米熬煮成粥,甘霖又亲自掌勺为流民盛粥,一时间的官民一体,任谁看了也挑不出甘霖的毛病。 吉日跟在众流民身后,本想瞧个热闹,却发现在佝偻着腰背的人群之中有位虎背熊腰的壮汉。那人脸上虽然有些尘土,但露出的手臂一看便孔武有力,让吉日不禁暗生疑窦。 还未等吉日瞧个明白,那壮汉已来到甘霖面前。 “好壮士啊,该说这水患无情,如此人才也不得一口吃食,真叫人心寒!” 那壮汉一听,闷哼一声,只是拿着粗瓷大碗接粥,并无回话的意思。旁边的衙役看不下去了,喊道:“你个吃饭不知出力的夯货,我们老爷与你说话,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要舍便舍,那有这许多废话!”壮汉回呛了一句,衙役作势欲拔刀,壮汉却怒了,“你便是不开粥棚,爷爷我也有的是去处,既然你不舍,我便不喝了!” 撂下话,壮汉便走了。衙役还待擒他,甘霖开口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今日我等设粥场做善事,若与人起了刀兵反为不美。” 看了一出闹剧,吉日心想这甘霖也算是为名做主的好官,便回到了铺子。可没成想铺子门口正有一人一手一个馒头吃得大快朵颐,不是粥场耍横的壮汉又是何人? 哪怕是铜铸铁打的人,忍饥挨饿也不是滋味。吉日默不作声地坐在铺子里,瞧着壮汉吃馒头。那馒头本有巴掌大,却连五口都活不过去,就被壮汉囫囵咽进了肚子。 “别吃那么急,馒头吃着倒噎人。来,坐着吃。”吉日把壮汉让进了铺子,叫他坐下,又倒了一碗水,添了一碟酱菜。壮汉一点不觉得难为情,先是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又拈起两根酱菜扔进嘴里嚼碎,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有道是看别人吃饭,怎么看怎么香,吉日都有些瞧饿了,于是也给自己拿了个馒头,加了一碟烧肝,将大葱切段,一并吃了起来。 “好吃吗?” 壮汉见吉日问他,放下手里的馒头,擦了擦嘴,正襟危坐,说道:“俺秦牛这个月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本想着吃你几个馒头,挨你一顿骂也就扯平了,没想到你将俺请了进来。” 吉日笑道:“吃吧,我在粥棚瞧见了,你是条真汉子!” 秦牛这下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你就是店掌柜吉日吧,俺也听大伙儿说起过你,都说你人心善,找你要馒头几乎没有不给吃的。” “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俺来得晚,他们说你被那些懒汉要烦了,只管些妇孺老弱,怎么拉得下脸来呀!” 吉日闻言,更觉得秦牛是个妙人。 二人一顿馒头吃得肚饱,吉日便开口道:“你也吃饱了,天也不早了,我再做一会儿生意就该上板了。” 秦牛虽然直率,也听出这是下逐客令。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点小心思在这段时间,但凡有点余粮的人家都见过不少,吉日更是一清二楚。 “我管你一顿饭已经不易,难道你真想兜几个走么?” 秦牛咬咬牙说道:“俺是想兜,但不是白兜,俺许多弟兄都断了顿,不能不管他们。” 吉日嘴角微微抽搐,说道:“既然不是白拿我的,你倒是给钱呐!” 只听“啪”的一声,铁板一般的手掌拍在桌上,震得吉日站了起来。正要发作,秦牛开口道:“我先赊一笔,下次再来,定会加倍奉还,如若不然,有如此碗!” 说完,自顾自地将笼屉里剩余的二十几个馒头装进大口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吉日再一瞧桌子,那只给他喝水的粗瓷碗被拍得粉碎,看得吉日心疼不已。 “不给钱也就算了,一锅馒头也没多少钱,碗有什么错!” 将碎片归拢起来放到后堂再回来时,门口又站着李二。 “阿日,陈姑娘醒了,你去看看吧。” 吉日说道:“我和她又没别的关系,不过是顺手救人,要我过去干什么?” 李二苦笑道:“你还真得去,那姑娘太楞了,你不肯过去的话,她说出了医馆还寻死。” 泥菩萨尚且有三分火气,吉日本就因秦牛的霸道行径压着火,而陈倩在饥馑之中好容易捡回来一条性命,不知珍惜的作派真叫人难以理解。 “这姑娘太是非了,我最后再与她见上一见。有道理还则罢了,如果还这样胡搅蛮缠,我管她死哪儿去!” 满天的怒气化作一路风风火火,不多时便到了医馆。看到陈倩的第一眼,吉日的心火便消了大半,任谁看到一位形容枯槁的女子脸上挤出笑容,都很难再对她发脾气。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吉日叹道:“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倩用手肘强撑着坐起来,淡淡笑道:“只是想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命……” 还没说完,吉日马上抢过话头:“以身相许就不必了,来世做牛做马便可。” 陈倩脸上的笑容倏忽间凝固,低吟道: 凋云拍伞入小山,孤门见月绾狭川。 倚木听阑珠玉断,和衣北望错杂谈。 烛影淡淡信风懒,酒旗恹恹凭身艰。 青枫未解闻齿冷,长日将尽似雨寒。 悲怆的语调斑斑点点打在吉日心头,千头万绪如同乱麻一般将回绝的准备撕咬殆尽。 “你这又是何必?” 两行清泪爬上陈倩的脸颊,却无声。她缓缓开口道:“我并非要纠缠于你,只是我父的遗言在耳,不得不为。” 吉日纳闷道:“令尊之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第三十七章 一匹寿锦 “你可记得曾驱赶过几个围在你铺子旁的饥民?” 吉日如遭雷击,路边死尸的容貌渐渐同那天离开的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重合。 “其中便有你父?” 陈倩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我父虽然不是什么大儒,但也有几分风骨。他为了我不至于假手于人,流落风尘,抛下颜面才去乞了几个馒头。你那一番话却将他骂醒了。” 见吉日不言语,陈倩继续说道:“我父并不恨你,反而很欣赏你。要一个饱读圣贤书的人为嗟来之食奔波,殊为不易。但不为五斗米折腰,更是难上加难。” “那天之后,我父四处求活,但听到要多养我一张闲嘴,便处处碰壁。有人与我父讲,将我送到大户人家府上做个丫鬟妾侍,何苦为活命奔波?” 吉日轻轻问道:“令尊不允?” 陈倩点头,说道:“才情可贱卖,武艺可贱卖,唯有性命不可贱卖。我父哪怕快要饿死也没再去找过你,他告诉我,若是活不下去了,便去缠着你,这铺子的主人是城里唯一把饥民也当人看的,那两幅对联自然也是出自他手。” 话说到这里,众人默然无语。一旁的吕轻舟发觉冷场,开口道:“阿日,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这群饥民心中攒下多少威望,你发出去的馒头吃进他们的肚子里,也沉在他们的肚子里。” 吉日苦笑道:“我不过是城中一个馒头铺子的主人,管得了自己,管不了别人。你们实在太高看我了。” 李二帮衬道:“不高看不高看,若不是你的馒头不要钱地往外送,等甘霖开粥场,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吕轻舟与李二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离谱,就差让他与关公称兄道弟了。 “停,不就是要我收了陈倩么,我办就是了。可有一节,你在我铺子里是打杂做工,我管你吃住是雇你,灾荒过了以后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见吉日终于松口,吕轻舟笑道:“陈姑娘,还不谢过阿日,你这下算有了着落了!” 陈倩一掀被子,穿戴周正,哪有一点病恹的样子。她施施然行了一礼,吉日方才恍然大悟。 “好啊,吕郎中,李二,你们仨人合起伙来给我做扣啊!” 吕轻舟捋了捋胡子,说道:“鱼儿自然是看得见饵才咬钩,既然舍不下,当然拿得起。” 吉日说道:“看来我还是吃了一个哑巴亏。诶,吕先生,你这医馆之中如何有女子罗裙呢?” 李二有些狐疑,说道:“吕先生年轻时候行走江湖,这事儿你不是知道么?” 吉日点点头,说道:“陈倩,我们走吧。李二,记得给自己配一副上号的金疮药。” 眼见二人离开了医馆,李二心下仍旧纳闷,可一回头看见吕轻舟手持银针阴恻恻地站在自己身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李二啊,你师父似乎不懂金针妙用,不若今日起我来好好教导你吧。” “那个……吕先生,师父他老人家治跌打的本事我且学不完呢,还是算了吧!” “不用,一会儿一起学,正好你也用得上。” …… 吉日将陈倩领回家中,仍将客房给她,一夜无话。 第二天醒来后,却不知如何对待。自己的这小铺子平白无故多了个女子,难免会遭人闲话,第一个开口的便是刘喜。 “老弟,好本事啊,出去转一圈就领回来这么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刘喜的眼睛直打量陈倩,面若桃花。 吉日掰着手里的馒头,头也不抬地说道:“你那库房里还有多少粮食?” 一出口便是正事,直接打消了刘喜插科打诨的心思,说道:“放心吧,管获泽郡所有人一旬是够的,若只供应那些叫花子,怎么着也能撑个把月吧。” 吉日点点头,说道:“只要我们的粮够就好,若那甘霖当真一心为民,也用不着我们出手。就怕他这粥棚只烧三把火,后继乏力啊……” 陈倩立在一旁,也开口问道:“既然我们还有这么多粮食,何不学甘县令也开仓济粮?” 话一出口,陈倩自知失言,退到吉日身后,不再做声。 不过既然有此一问,自然会有个合理的解释。吉日说道:“六必居的粮是刘掌柜做买卖使的,我不过是要他应承下来,城中百姓再无依靠之时能救济一二。” 天下断无白吃的馒头,挑明了缘由,陈倩自然晓得其中分寸。 这时刘喜好奇道:“老弟,这女子是谁,倒不像是寻常人家的教养。” 吉日说道:“什么寻常不寻常,今日起她在我铺子里打杂,管那许多干什么?” 眼见自讨了个没趣,刘喜找了个当口也就告辞了。说是要陈倩打杂,但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香门第,看着陈倩连提桶水都办不到,吉日叹了口气。 “你去伺候我娘吧,陪她老人家解解闷儿,堂前还是我一个人盯着。” 说完,吉日便开始打水和面,毕竟还有许多铺户都要自己供应馒头。 水烧开了,面饧上以后,吉日才去前堂收拾桌椅,打开门板。 天刚蒙蒙亮,吉日推开铺门,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提着包袱立在门前。 那人正是秦牛。 吉日脸色突变,喝道:“大早上就过来吃白食,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秦牛跨过门槛,将手上的包袱扔在桌上,说道:“你这叫什么话,俺昨天不是说了么,下次再来加倍奉还。” “奉还什么?你还拍碎我一只碗呢,有能耐你去管几个饥民饭吃啊,跟我这儿使什么劲呢?”末了,吉日又补上一句,“你这包袱还是昨天从我这儿拿的。” 秦牛被几句话羞臊得不行了,闷声说道:“你去后院打开包袱就知道俺有没有说假话了。” 吉日问道:“为何还要去后院?” 粗人的嘴到底是不如手来得灵便。看吉日问东问西,秦牛不由分说,一只手抓起包袱,另一只手提起吉日就往后院去。到了后院,将吉日放下,把内门闭上,这才将包袱递给吉日。 这下吉日是真恼了,说道:“我昨天敬你是条汉子,怎么吃完馒头净干一些强盗行径?” 说这话,吉日拿过包袱,只觉得软软的,但里面包着什么东西,所以重了几分。 拆开包袱一瞧,一匹紫红绸缎泛着光,绵密的针脚绣出一只凤凰,旁边还写着四个字:天地同寿。 吉日差点把包袱扔出去,稳了稳心神,声音颤抖着问道:“这……这是锦缎?” 秦牛挠挠头说道:“俺不知道,俺们一帮人里没有识字的,反正是从官车上找到的。这料子绝对是一等一的货色,顶你几个馒头难道还不够吗?” 吉日脸上变颜变色,秦牛极有可能是劫礼车的强贼。但自己这小身板能扛人家一拳都够呛,而今却不得不虚与委蛇。 “那是肯定够,你再拿几屉馒头都够了。但是这么好的料子,你们是怎么得来的?” 秦牛闷声道:“你只管拿着,这料子来路肯定不正……不是,肯定正!” 吉日大惊失色,说道:“你可知这是何物?这是甘县令要奉给太后的寿礼啊!” 秦牛一脸不耐,说道:“我管他寿礼不寿礼,他拿俺们的钱去给皇帝讨好,谁问过俺们的死活?就是这东西害得俺做了山贼,若不是看你与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不同,昨天白吃你又当如何?” “秦牛,一匹寿锦分量不沉,但关系获泽一郡百姓的生活。你劫走寿锦事小,那甘霖再强征一笔赋税,不知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吉日虽然不敢与秦牛起冲突,但也想把他劝上正道。 而秦牛却满不在乎:“征不了,俺们弟兄守着获泽郡的几条要道,他敢做我们就敢劫!实话跟你说了吧,俺就是劫获泽礼车的那伙强贼,你要报官便报,昨天一饭之恩还了,咱们便两清了!” 眼瞧秦牛要走,吉日赶忙拦下:“秦兄弟,你先等等。我也是被这匹寿锦搅得生不如死,现刚喘过气来。你们再抢一次礼车,这事儿就真的大了!” “你这人忒不爽利,昨天与你同桌吃饭,还觉得你这家伙不错,怎么今天婆婆妈妈的?” 吉日苦笑道:“不是我欲言又止,而是其中利害比你想得复杂许多。这样吧,咱们边吃边聊,把话说清楚你就明白了!” 少顷,刚蒸得的大白馒头高高地垒了一碟,酱菜烧肝又摆上,如昨天一般又吃了起来。 理不辨不明,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秦牛虽然没读过书,但架不住吉日巧舌如簧,馒头堵住那张拱火的嘴,很快就把寿锦的问题与秦牛说了个一清二楚。 “这么说,还会有第二匹寿锦?” 吉日点点头,说道:“不仅有,而且会比第一匹更花钱,也比第一匹办得更急。” 秦牛托着腮帮子,自言自语道:“那能有多急,还能比那天夜里的马车急?” “夜里的马车?你说的是那辆装满沁州黄的马车?”吉日似乎想到了什么。 秦牛点点头,说道:“对啊,俺们本来想劫来着,那小米熬粥是真香啊。可惜车太快,为了口吃的撞死个弟兄不值,索性就放他过去了。” 吉日腾地一下站起来,说道:“当天夜里我急着赶路没想明白,如今看来必定是甘霖要暗度陈仓!” 秦牛也站了起来,说道:“就是,那个什么陈仓,一听就有很多粮食,咱们去端了它!” 第三十八章 被逼上梁山 与秦牛解释暗度陈仓,不吝于对牛弹琴。而吉日真正心忧的是那辆马车里装的东西除了沁州黄以外,还有什么。 “你们把手各个要道,知道那马车去哪里了么?” 秦牛说道:“好像是往建兴一带去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建兴郡,位于获泽郡东北方向二百余里地,若是绕开泽州府,那路程便更远。况且建兴郡内山连着山,地势极为险要,如果不是建兴南下便可长驱直入豫州腹地,此处断然不会设郡。 “为何把礼车藏到建兴去,明明是该大张旗鼓操办的喜事,却偏偏要掩人耳目?”吉日百思不得其解。 秦牛说道:“那还用问,怕再被劫呗!” 吉日一脸黑线,但不得不承认秦牛的话有几分道理。 “唉,他想干什么我们也管不着啦,我再送你些馒头,就此别过吧。” 秦牛挠了挠头,说道:“那可不行,俺们当家的说了,只要你拿了这块绸子,就得跟我走一趟。” “诶,那我不要了,你这先斩后奏可不行。” 秦牛说道:“俺不管,你拿过了,就得跟我走。” 吉日惊道:“拿过了就算拿了?你们这是要逼我上梁山啊!” “不是梁山,是两头山,”秦牛很认真地纠正了吉日的口误,继续说道,“走吧,念你也是个讲情义的汉子,俺就不动手了。” 秦牛那手掌厚实得吓人,此刻在吉日面前稍微挥舞两下,一阵风便扑来。掌上的茧子一看就是练了十几年的痕迹。吉日害怕他犯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告诉秦牛,要与家人交代一声。 与母亲说过要去两头山半点事情之后,吉日又单独与陈倩讲道:“我这一趟若是三天还没回来,你便携我母亲去骏岭找朱木匠,他会收留你们。” 陈倩并未多问,意味深长地看了吉日一眼,便答应下来。 吉日打包好一屉馒头,便跟在秦牛身后出了城。路上的饥民看见吉日便纷纷问好,搞得他怪不适应。 “这两头山有多远?” “只管走便是了,约莫三个时辰吧。” 那秦牛练家子的身子骨,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饶是吉日放了这么多年牛,也只能勉强赶上他的步子。 “两头山到了,你在这里等一下,俺去找大当家的通禀一声。”看着眼前的两头山,秦牛拦住了吉日的脚步。 吉日说道:“行,别太久啊,荒郊野岭的万一被歹人盯上,我可就完了!” 秦牛哈哈笑道:“放心吧,真有什么歹人,八成也是我们的人。把馒头给我便是。” 递过去布袋,秦牛扛在肩上三步两步便没了踪影。 吉日望了望这山峰,心道:“什么两头山,没读过书就是不会起名字,哪怕叫个双峰尖都比这强啊!”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秦牛还没回来,吉日百无聊赖,开始踢地上的石头玩。刚一个转身,眼前一黑,一个黑布袋子便套在了头上。 吉日先是一惊,随后便冷静下来,说道:“几位好汉是秦牛的朋友吧,我就是吉日。你们带着我走就是了。” “好小子,不愧是让我们当家的高看一眼的人物,果然有两把刷子。”那话音听起来十分尖细,但并不是女子声音。 吉日说道:“我只是个卖馒头的小人物,当不起你们当家的高看。” “当不起?那不是你说了算的,真要当不起的话,这山你是有来的脚没退的路!”说罢,一人在前面引着,一人在后面推着,将吉日带到了山寨。 走到大堂之上,吉日站定了,却没人撤掉他头上的黑布,似乎要看他作何反应。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四下仍然没有声响。吉日开口道:“诸位好汉,若没有什么规矩,我便撤下黑布,以本来面貌示人可好?” 仍然无人应答。 吉日扯下头上的黑布,只见两旁高矮胖瘦围了一圈的人,站在自己正对面的则是秦牛与一位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 那书生还未开口,秦牛说道:“莫要怪俺使这下作手段,落草为寇不得不谨慎行事。这是我们大当家余春风,早就听说你的大名啦!” 吉日赶忙抱拳拱手,说道:“余大当家,不知此番请小弟前来所谓何事,可否开门见山?” 那余春风笑道:“余某久闻吉先生大名,这才叫秦牛下山,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海涵呐!” 十几个人刀光粼粼,就算不海涵又有什么辙?吉日见余春风不入正题,也客套了起来:“哪里的话,小弟不过在获泽城里卖些吃食糊口,哪有什么大名,余大当家莫要说笑了。” “吉日,你瞒得过别人却骗不了我,或者我该尊称一声周仓周先生么?” 被余春风道破假名,吉日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但仍旧挤出笑容,说道:“余大当家说笑了,周先生满腹经纶,又岂是小弟能学来的?大当家这话,我可担待不起呀!” 余春风笑道:“我等俱是被那寿锦强征所致家宅输税之人,与那甘霖也有几分仇怨。你在获泽城搅动的风风雨雨,如何瞒得过余某的眼睛?” 话说到这个份上,吉日知道继续狡辩也没什么意思。单说当时茶棚说书时只有一顶草帽,再过片刻便须发皆变。虽然不是同一场人听书,但想要瞒过有心之人却是痴心妄想。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不妨直说了吧。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便帮上一帮。” 余春风拍手道:“吉先生果然快人快语!余某也不会枉做小人,只求吉先生定要助我等一臂之力,挫败甘霖的诡计!” “诡计?什么诡计?” “天杀的甘霖,为邀买圣心,拿我等钱粮充作寿礼。别郡断无此理,不过是想捐则捐,因此我等才夺了寿锦,要挫他的锐气。没想到甘霖这家伙又收一税,仍要做这寿锦,置百姓死活于不顾!” 余春风说完,冷哼一声,山上众人也都骂声连连。余春风一抬手,骂声立止,紧接着问道:“吉先生,如此昏聩县令,难道不该管上一管么?” 吉日紧皱眉头,不敢应承。若说第一场税是甘霖强征所致,那这第二场税就真的是拜这哥儿几个所赐的无妄之灾了。 那尖细的声音又说道:“你不答应,莫非是想要帮甘霖来抓我们么?” 循声一看,那人精瘦非常,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吉日瞧着他说道:“倒不是不答应,只是我有几个问题。” 余春风说道:“吉先生但说无妨,我等知无不言。” “我有三处不明,还望诸位解惑。第一,你们是要我出面还是周先生出面;第二,你们要自己出手还是要借刀杀人;第三,冬月将近,这时节釜底抽薪,是否于民不利?” 三个问题问罢,余春风说道:“吉先生不愧是能说得出关云长的人物,毫无推脱之意。既如此,我等边吃边聊岂不更好?” 余春风带吉日来到待客厅,秦牛张罗着将馒头米粥摆上,又上了许多野味。 “你们这看着不像是揭不开锅的架势啊,獐狍鼠鹿都在这儿了,干嘛还要秦牛去城里打秋风?” 那尖细的声音又开口道:“不过是轮到老秦去探听情报罢了,谁知遇上了你这么个愣头青,非要请他吃上一顿。” 吉日看过去,问道:“这位兄弟不知如何称呼,我请秦兄弟吃顿馒头又碍了什么事?” “倒是忘了报家门了,我乃张敬芳是也。不过这大名不常用,你便唤我张三就是了。至于这顿饭嘛,你不知道老秦的脾气,本来我们就盯着你呢,这顿饭可把他羞坏咯!” 秦牛憨笑几声,说道:“俺这是有恩必报,你别听小芳胡咧咧,他那嘴就是酸得很。” “你再叫我小芳,信不信我偷了你的桃儿!” “好了,都别闹了,谈正事要紧。”余春风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又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吉先生,你这三问,第一问由你自己定夺,哪个身份方便,你使哪个就是。这第二问,若能借刀杀人,我等自然乐得坐山观虎斗。至于这第三问么,余某并未想得如此深远,倒要吉先生多费心思了。” 吉日真想一拍桌子就走,自己扔了三个问题,余春风一个不落全都踢了回来,合着自己才是那把被借来的刀! 然而形势比人强,寄人篱下的时候自然要低头说话。吉日说道:“既然如此,我们想要让甘霖吃苦头,还是要到寿锦上做文章。” 秦牛喊道:“余哥,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就是得接着抢寿锦,你看吉先生不也是这么说嘛!” “人家说的是拿寿锦做文章,你抢去了还有什么文章可做?你这听话听一半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张敬芳啃着兔腿,不忘揶揄秦牛一句。 吉日闻言,继续说道:“张三爷说得在理,为今之计只有找到甘霖的礼车所在,才能有所作为。否则只凭我们几个人,终归是蚍蜉撼大树。” 余春风沉吟片刻,说道:“吉先生所言非虚,既如此,我便派手下去建兴大山之中寻找,若有下落便告知与你。” “好,我的铺子也挪不了窝,你们有什么消息去找我便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将吉日送下了山,便各自散去。 第三十九章 一杆花枪 回到铺子之后,吉日自然不会报官,自己与甘府本来就不对付,何况余春风他们在暗,不是自己这样的升斗小民能开罪得起的。 接连过了几天,没等来礼车的下落,却等来了王小虎。不知不觉中,十天已经过去,王小虎一身的铜皮铁骨此时已然晦暗无光。 “你这十天不是生生饿过来的吧,怎么都快没人样了?”吉日把王小虎让进铺子,递过去两个馒头。 眼前犹如饿虎扑食的光景,王小虎看着馒头的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盘子都还没落稳,他一手一个就往嘴里塞。 吉日无语道:“虽然我知道你饿,可你这阵仗不像十天没吃饭啊,倒像是十个月没饭吃了!” 王小虎不搭茬,两个馒头咽下去,喝了口水,终于有了些精神。他瞧着吉日的眼皮耷拉着,远不如看馒头的狠劲儿,说道:“我去了趟建兴郡,听说那儿要挑夫,管饭,还能挣点儿。” “挣着了吗?” “我要挣着了能是这副鬼样子嘛!再给我拿两个,不,八个馒头,我今天不把自己撑死不算完!” 吉日翻了个白眼,又往盘子里递了四个馒头。 “先吃着,饿太久别一下子吃太多,容易伤着胃。” 没多大功夫,四个馒头都囫囵进了肚子,王小虎这才打起精神。 “你是不知道那帮犊子多不是人,我以为是挑个货物就算完,他连着七天挑粮食就没停过。得亏我的身板儿好,别的挑夫连两头都没撑住就跑了!” 吉日纳闷道:“挑粮食?建兴郡要赈济灾民了吗?那里流民不多吧?” 王小虎摆了摆手,说道:“赈什么济,账房是钱庄的,谁知道他们打什么鬼主意。” 钱庄?吉日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问道:“那为什么要从我们获泽郡出人做挑夫?” “那还用问,欺负外地人呗,就管顿秕糠饭,知道内情的哪个人愿意让他们这么使?” 不,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刚从山寨下来,吉日的脑子里全都是甘霖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他前些日子收粮税,过了好一阵子才开粥棚的事情。 吉日问道:“小虎,你的武艺如何?” 小虎愣了一下,说道:“赤手的话,普通人十个八个不在话下,要是有杆短枪,那来多少人都不在话下。” “这么厉害还被狗打了?” “那是李獒派人把我枪偷了,否则他那点本事,我高低扎他七八个窟窿眼儿!” 吉日哑然,虽说不知话里有几分真假,但王小虎的确是练家子。哪怕真有吹嘘的成分在内,陪自己上趟山终归是没问题的。 “陪我去拜访几个山大王,敢吗?” 王小虎道:“这有什么不敢的,反正在你门口也睡踏实了,拿几个馒头路上吃,到了地方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不是去打架,我有事情要谈,若是能成,起码能继续过些安生日子。” 王小虎点点头,依照当时的赌约,吉日该管自己吃饭。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真要自己帮个忙,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对了,打一杆枪要多少钱?” “十两银子是要的。” “给你个棍子能当枪使吗?” “那就是另外一番本事了。” 吉日虽说不至于囊中羞涩,但半年不到的时间攒下来的不过才四两银子。他对王小虎说:“等我攒够了钱,就给你造一杆好枪。” 王小虎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说道:“你管我吃饭还要给我造枪,你脑子没病吧?” “这叫什么话!我总不能看你在我铺子里当个米虫吧?” 王小虎一听,也是,就算是给吉日看家护院换个太平日子,倒也比别的地方自在许多。 “那不用十两银子,枪头我有,杆子配一下一二两银子撑死了。” 王小虎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只枪头,锃光瓦亮,枪锋之尖利几乎可以与柴荣的霸王枪媲美。 吉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想吃冰下雹子,就剩个木头杆子,那自己不就有老熟人了吗? 二人去找了朱木匠,一听要做枪杆,朱天启先是打量了王小虎一番,问道:“步下枪还是花枪?” 王小虎一听就知道朱天启是做过枪的,忙说道:“做得好就要花枪,不然的话步下枪也可!” 朱天启冷哼一声,回了屋子。王小虎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 “你要做木头杆子。还质疑木匠的手艺,这不是找骂么?朱大叔可不是一般的木匠,我铺子门口那座关公像你见了没,人家亲手雕的。” 王小虎说道:“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了,关公那口刀也蛮有意思,原本大刀便是大开大合之用,那偃月小枝却添了些灵气。若是假意败亡,反手格挡再横劈过去,真叫人防不胜防!” 听惯了《三国》,也说得上几句关云长的轶事,吉日从未想过青龙偃月刀的妙用。王小虎道出关二爷武器的关键所在,让吉日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 不多时,朱天启从屋里拿了根乌黑的杆子扔给了王小虎,说道:“试试合不合用?” 王小虎拿过杆子一拎,就知道分量合了心意。将枪头套上去之后便耍了一套,只见那枪在前翻飞,挑来挑去,极为凌厉。 待王小虎收了枪,朱天启说道:“你这五虎断门枪耍得倒有几分样子,也不算辱没了我的枪杆。” 王小虎收了枪,欣喜道:“莫非您也是懂枪之人?” 朱天启没搭茬,说道:“五两银子。” “五两?你这木头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朱天启冷笑一声,说道:“这枪杆是见过血的,我又温养了几年。收你五两是看在阿日的面子上,否则你给我五十两也甭想拿走。” 王小虎看了看吉日,又看了看手中的枪杆,忍痛道:“那换个步下枪杆吧,我掏不起这钱!” 吉日将揣在兜里的四两银子给了朱天启,说道:“这是四两银子,剩下一两先欠着,回头我再给你。” “要是谁都像你这么做生意,那就都没饭吃了。”朱天启接过银子,撂下话又回屋子里去了。 王小虎有些不相信,说道:“他这是答应了?” “不然呢?先办事吧,朱大叔嘴硬心软,我早些把银子给他也就是了。”吉日说完,招呼着王小虎出离远门,往两头山奔去。 侠客最难躲的便是侠义事,吉日前番雪中送炭,这番又仗义疏财,让王小虎心中暗生了常伴吉日左右的心思。 上了两头山,有了被众人送下山的经历,吉日轻车熟路地找到山寨,把守山门的正是张敬芳。 “张三爷,我有要事与余大当家商议,麻烦通禀一声。” 张敬芳的眼睛直盯着王小虎看,说道:“他是谁?” “我乃平阳王小虎,与我吉兄一同办事,识礼数的闲言少叙,快去通禀!”王小虎手中有枪,心中不慌,甚至有些趾高气扬。 张敬芳冷笑道:“我与吉兄弟问话,你插什么嘴?” 眼看二人就要打起来,吉日连忙拦住,说道:“我这兄弟前些日子受了气,张三爷你多多担待。今天主动登门确有要事。” 张敬芳迟疑地看了一眼,说道:“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少顷,余春风与秦牛一同出来,一个腰中佩剑,一个手持钢刀。眼前全副武装的样子更是让王小虎心生警惕,原本插在地上的花枪提到背后蓄势待发。 余春风看着吉日说道:“吉先生,我等是信得过你才对你开了山门,而今带打手上山,携枪带棒,意欲何为?” 吉日说道:“余大当家,此人乃是平阳郡王小虎,擅使五虎断门枪,我等并非挑礼,而是有情报要交代。” 紧接着,吉日让王小虎将建兴郡的亲身经历与见闻仔细道来,加上自己的推测,听得众人惊诧连连。 “不想是如此豪杰,是余某多心了,还请进我寨中,允我略备薄酒赔罪才是。”余春风听完,马上打了个圆场。 吉日说道:“余大当家草莽英雄,凡事多个心眼总没有坏处。我们该说的说过,要赶在天黑前回去,这份美意心领了,下次有机会再一同饮酒。” 说完向众人深施一礼,便大步流星地返回获泽城。 张敬芳看着吉日远去的背影,说道:“老大,这姓吉的分明是在给你上眼药啊,带这么个家伙上山,太不懂规矩了!” “现在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事成了自然有算账的一天。先派人去查清楚建兴的事情吧,至少眼下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啊。”余春风叹了口气,便回了山寨。 路上,王小虎说道:“这伙寨子里的人可不像是好人,你这是与虎谋皮啊!” 吉日说道:“原本是我与虎谋皮,现在虎就在我身边,他们的算盘很难打响了。” 吉日叹道:“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一口吃的争个你死我活,只不过有的人想吃珍馐美味,却要别人饿肚子。” “那你呢?” 吉日顿了顿,说道: 秋竹凋未敝,寒梅似已春。 浮生逐萍影,风尘入流云。 冬起寻白马,弹指见光阴。 作别峰尖客,笔走无常心。 王小虎挠了挠脑袋,问道:“什么意思?” “回家的意思。” 第四十章 所谓饥馑 短短几天功夫,馒头铺子里多了两双筷子,平添了几分热闹。 饱读诗书的少女与武艺高强的青年,一个在堂前揽客,一个在后院和面,倒让吉日有有些清闲。 “我的人生理想是不是已经达成了?”吉日望着忙里忙外的二人,只觉得半年前经历的种种事情恍然如梦。 陈倩擦了擦脑门上的细汗,问道:“你的什么理想呀?” “就是顿顿都有馒头吃啊!”吉日理所当然地答道。 陈倩噗嗤一笑,乐道:“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不去考取功名,岂不可惜?” 吉日摇摇头,说道:“官场秽乱,明里暗里的大小规矩太多,我又何必去掺和这一趟?” 陈倩说道:“我父做了十几年私塾先生,手底下出来的进士少说也有十个八个,举人更是数不胜数。若是他们都似你这般胸无大志,那可就完了。” 吉日奇道:“既如此,你爹又怎会如此孤苦而亡?” 陈倩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低头默默做事,不再答话。 吉日自觉失言,正欲致歉,王小虎从后院挑开帘子,说道:“面粉可见底了,得再去扛点儿回来。” “好嘞,你们看着铺子,我去隔壁找刘掌柜唠会儿。” 不管是什么年景,想影响六必居的生意都不容易。即便是不买油盐酱醋,柴与米却不是人人都能躲得开的。而且越是饥馑年,抢购的人便越多。 吉日看六必居里的货物少了一多半,说道:“刘掌柜,给您道喜,生意不错啊!” “喜从何来啊?长平、建兴那几个老伙计都笑话我呢,居然不涨价,眼看就到年关了,怎么向上面交代呀!”刘喜哭着一张脸,抱怨个不停。 如果粮油开始涨价,即便消息再闭塞的人也会知道山雨欲来了,甚至已经来了。 “毫厘不敢争高,锱铢莫要计较。刘掌柜,你可是忘了自己前些天的楹联?” 一句话堵住刘喜的怨气,却拦不住他的愁闷:“我这不是没计较嘛!库房里籴来的平价粮不过五十石了,一城之内人吃马嚼,怕是连年关都熬不过去。过年的时候涨粮价,我这六必居还要不要了?” 吉日沉吟片刻,说道:“现如今一斗米是一百文,你便涨到一百五十文,算不算高?” 刘喜面露难色,说道:“高……倒是不高,建兴那边已然是二百八十文一斗了。” “怎么这么高,都翻了两倍了!”吉日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又不是只有我们获泽城才有流民,何况建兴离牧野更近,”刘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是只有山阳才有流民的,牧野受灾也不轻。” 吉日皱了皱眉头,问道:“可是建兴的粮价怎会如此之高,我铺子里的王小虎,就是你说一顿二十个馒头的家伙前几天便到那里挑粮食,按说应该不缺粮啊?” 刘喜无奈道:“老弟啊,感情你是生得晚了几年,没见过逃荒的。反正说一句哀鸿遍野肯定不为过。” 史书上提起饥荒,不过草草数笔。如宋史之中记载:“建炎元年,汴京大饥。米升钱三百,一鼠直数百钱,人食水藻,椿槐叶。道馑,骼无余胔。” 吉日通读宋史时虽然略有印象,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宋朝首都东京汴梁会惨成这副样子。 “他们会易子而食么?” 刘喜张了张嘴,憋了半天才说道:“那你得问他们。” 那就是会。 看吉日沉默不已,刘喜安慰道:“不必担心,而今太平盛世,官府又在赈济灾民,还远远不到那个份上。” 吉日苦笑道:“我刚刚还想着顿顿都有馒头吃了,怎么一下子就觉得朝不保夕了呢?” 二人又聊了几句,刘喜让伙计帮着扛了一石面粉带一斗小米到馒头铺子,路旁新来的流民便围了上来。 “大老爷,赏我们口饭吃吧,实在是饿得顶不住了!” 吉日纳闷道:“官府的粥棚打前面左拐,穿过三个街道再右拐就看见了,怎么不去呢?” 其中一个乞丐答道:“那粥棚今日不知怎的,原本一碗的米粥少说有小半碗米,今天变成了米汤。白汤下面有几粒米都数得清楚,实在是不解饿啊!” 这才过了五天,官府的粥棚便成了汤棚。吉日双手握得紧紧的,想要骂街却不知从何下口。 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成了施舍:“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拿几个馒头,先垫垫。不行就往永宁那边去吧。” 几人拿了馒头,识礼数的千恩万谢,不识礼数的张口便咬,终于散去。 正当吉日心烦意乱时,一道干瘦的身影踏过门槛。 “要馒头在外面等着。” 那人嘿嘿一笑,说道:“吉兄弟,别来无恙啊。” 尖细的嗓音还能有谁,只有张敬芳一人而已。 吉日这才抬起头,张敬芳一身乞丐打扮,脸上抹了黑灰,配上原本的身段,简直比流民还像流民。 “对不住了,张三爷。小弟有些烦闷,这才没瞧出你来。”勉强拱了拱手,不咸不淡地客套一句,吉日又开始看着天花板发呆。 张敬芳冷笑道:“老秦来了便有敞开的馒头吃,我来了连口凉水都没得喝。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不送。”吉日仍旧无精打采。 从前也是泼皮无赖的张敬芳早练就了滚刀肉一般的秉性,轻飘飘的两个字硬是让他停住了脚。 “既然兄弟不送,我又怎么好意思走呢?今天特意前来,是有桩好事要告诉你!”张敬芳故意提高的嗓音显得越发尖细。 吉日说道:“算了吧,你们能有什么好事,左不过要我给别人使绊子罢了。” 那张敬芳一副自来熟的作派,自己揭开锅盖捡了个馒头在手里倒腾,稍微凉了一些才送进嘴里。 “这东西果然还是得吃刚出锅的。你放心,这桩事情不大,就是给你通个信。建兴郡的粮食进了钱庄,你可知道钱去了谁的口袋里?” “甘霖呗,除了他还能有谁这么大费周章?” 张敬芳笑道:“我就知道你猜不准,钱往长平郡去了!” 吉日点头道:“那也对,寿锦终归是要去长平找师傅做,也省得绕这么一下子。” “你倒是想得开。行了,既然你知道便好,给我来一石米面,准备回山里了。” 吉日惊道:“一石?你打劫啊,这么多粮食就算给你也搬不动啊!” 张敬芳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灌下去,擦了擦嘴巴说道:“一匹寿锦换十石粮食都有富余,这都不肯给?” 吉日无奈,带张敬芳到后院,把刚从六必居搬过来的面粉指给他看。 “好像是有点多。你这有粮我们就不慌了,先来个三斗吧,够我们吃几天就行了。还有,馒头怎么做,也一并说一说吧。” 拎起三个布袋子交到张敬芳手上,吉日到前堂揭开锅盖,等热气散去,说道:“拿竹子编一个这样的笼屉,面和好了揉成团,上锅蒸一刻钟。” 打发走了张敬芳,吉日却坐不住了。获泽粥棚与建兴粮价都隐隐约约透露出阴谋的味道,如果真是拿获泽的粮仓填甘霖的腰包,这样的局面吉日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想到八月中秋时节,长平的裁缝临走时在店里拿了几个枣糕,吉日顿时计上心来。 “小虎,跟我去闯一趟龙潭虎穴,你有没有把握?” 王小虎惊道:“我吃你几个馒头就这么使唤我?” 将前因后果与自己的推测这么一说,王小虎渐渐沉下心来,右手不由握紧了长枪。 “就是这样,我想馒头铺子开下去,就得解决这帮流民。如果获泽的粮价升上去了,那我的馒头自然也吃不到。”言语之中有些担忧,但吉日依然沉着。 王小虎有些不确定道:“去一趟不打紧,但我不一定能保得下你来。长平有杆六合霸王枪,我前些年去踢过馆,结果输了一招。” “霸王枪?是柴家的枪术么?” “正是柴家!怎么,你竟然也知道这六合霸王枪?”王小虎倒有些惊讶。 吉日不禁哑然失笑。那天柴荣临走前到自己这铺子里坐一坐,除了问清关云长的个中关节,责令自己不可利用周仓的名头借关公的名义做坏事意外,顺便打了个招呼欢迎他去柴府做客。 “那我就放心了,咱们收拾些细软便出发吧。” 吉日让陈倩帮忙打包两身换洗的衣裳,自己去和面做枣糕,只留下王小虎一人蒙在鼓里。 “这吉日到底何许人也,怎么连柴家家主都打过交道?” 只是吉日不言,他也不好多问,自己也去收拾了行囊准备出发。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陈倩讲包袱递给吉日,顺嘴问了一句。 吉日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去长平,办大事!” 简简单单六个字,陈倩便不再吭声。 枣糕蒸好放凉,吉日又拿了个袋子捆上,然后拴在那根六尺长的步下枪杆上。 “陈倩,你看看我娘睡醒了没有,没醒就告诉她我出去办点事,过几天才回来。” 吉日支开陈倩,从自己卧房的床板下面将寿锦拿出来,塞进细软包袱中,挑起枪杆,与王小虎扬长而去。 第四十一章 王小虎的断门枪 出城一路,不少流民与吉日打招呼,问道:“吉馒头,你也要逃荒去啦?” 吉日一听脸都红了,说道:“这谁给我起的诨号,真牙碜!我就是去乡下给亲戚送点馒头吃,人家日子也过不下去了。你们没吃的就去我家铺子要个馒头,有人盯着,别没规矩就成。” 流民提到嗓子眼儿里的心顿时就放下了,说道:“你张口闭口,桩桩件件都不离馒头,不是吉馒头是什么,哈哈哈哈!” 吉日不再争辩,继续赶路。而王小虎却颇有些义愤填膺的情绪在里面,说道:“这些个叫花子忒不识好歹,吃你的白食还败讽你!” “他们能乐起来,就说明世道还成,取笑我便取笑吧。反正馒头蒸出来就是给人吃的,没人吃那叫废物点心。”吉日的大度让王小虎始料未及。 从获泽到长平,若是用双脚走着去,即便一口气不歇,少说也要两天的功夫。走到一条岔道,吉日正欲往官道上迈,却被王小虎拦下了。 “别走官道。” 吉日奇怪道:“不走官道是为何?那羊肠小径一看就十分难走,岂不耽误时辰?” “你没行走过江湖,不懂其中的关节。若是平时的官道也好走得很,只是如今饥荒四起,临近寒冬,难免有剪径的强贼管你要买路财。杀几个毛贼事小,寿锦受了损害,咱们这事儿就没法办了。” 吉日一听也是,转头就往山林之中钻去。山道走得深一点,便被杂草挡了个七七八八,王小虎背着包袱提起花枪就是一顿抡。 看似毫无章法的枪术,不过几下就将眼前的枝叶扫平,引得吉日啧啧称奇。 “我本觉得自己提个枪杆就是行者,现在看来恐怕只是个寻常的挑夫罢了。” 王小虎在前面扫平障碍,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这话可就辱没了枪杆了。那朱木匠说它不值钱,只是新成,还需养护,但做个哨棒使却绰绰有余。” 吉日看了看扛在肩上挑着行李的枪杆,说道:“那也得会使才叫哨棒啊,我又不会,撑死了也就是个拐杖。” 王小虎停下了脚步,转头郑重地朝吉日说道:“若是前头钻出一条长虫,又或者一只猛虎,这哨棒难道不能御敌?” 见吉日不说话,王小虎继续说道:“我们习武的人有句行话,叫年刀月棍久练的枪。棍棒想要防身是最易的,但他一样能捅死人。” 吉日点点头,说道:“确实,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 王小虎正欲辩驳,却有如当头棒喝,当即对吉日抱拳拱手,说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愧是吉日,果然好运连连!” 吉日挠挠头,自己就是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这王小虎又是发哪门子神经? 只见王小虎取下枪头,放入包袱,拿着花枪杆继续扫路。没了枪头,那枝叶打得却慢了许多。 吉日无奈道:“你这要扫到什么时候,别是一个月也未见得能去到长平了。” “你也把包袱背起来,一起扫就快了,还能练一练哨棒怎么用,自己有傍身的本事,总好过旁人寸步不离。” 吉日一边照做,一边叹道:“我真是请了个大爷过来。” 话虽这么说,窄窄的羊肠小径被两个人一起拓宽,拓长。王小虎怎么使棍,吉日也依葫芦画瓢,只是半天的光景便逐渐赶上了王小虎的速度。 待二人下了山,眼前终于望见了村庄,此时已然是明月高悬。吉日说道:“我们在这里住一宿,明天再赶路。可有一节,不能再走山路了,多耽误一天都不知道能不能在裁缝出锦之前赶到。” 眼前的村庄不是很大,约有几十户人家,没走官道的二人下山正好到村子中间。趁着月色尚明,二人瞧了几处大些的房屋,便准备敲门留宿。 “有人在吗,我二人过路至此,却无店家,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借宿一晚?” 接连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只得寻下一家院子。这次运气倒是不错,可开门的是个披麻戴孝的女子,泪痕未干。几句话推说寡妇不便留门,二人也只好再寻下家了。 第三家的门被敲开,出来的是个老妪,没几句话就把二人让了进来。 “你们饿不饿呀,我给你们熬些粥喝吧!”那老妪面容慈祥,给二人收拾了床铺,顺嘴问道。 吉日连忙摆手,说道:“不用了阿婆,我们有干粮,现在粮价这么贵,怎么好意思吃你的粥呢?睡个囫囵觉,天亮我们就继续赶路了。” 老妪笑道:“不妨事,你们好好休息吧。” 吉日从包里掏出两个枣糕,递给老妪,说道:“阿婆,谢谢你容我们留宿,这是我的心意。” 老妪笑得皱纹堆累,接过枣糕,夸道:“好俊俏的白面枕头!我就收下了,你们好好休息吧。” 老妪关上房门,吉日与王小虎掏出枣糕和酱菜草草吃了一顿,便吹灯睡下。 次日清晨,吉日不是被鸡叫醒,而是被门外的哭喊声吵醒。王小虎被叫醒后,二人整理好床铺,出门一瞧,二三十个男女老少身披孝服。那队伍打着西方接引的魂幡,抬着三口棺材,一路往山上走去。 “怎会连死三人,连抬棺的日子都错不开?”吉日暗皱眉头,有些奇怪。 老妪听见院门响动,出来一看,说道:“那是前些日子饿死的一家三口,平日里都是行善事的人。也不用为他们掉眼泪,我老伴儿也是这么去的,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是怎样的苦日子才能让一个老妇人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出口,却不知背地里不知流过多少泪。 吉日顿时悲从中来,问道:“阿婆,您没有一儿半女颐养天年么?” “有个女儿,不过被歹人掳走了,只求她能吃上一口饱饭也就够了。”提起孩子,老妪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忍不住也嚎啕大哭。 王小虎说道:“老人家,我们在你家住了一宿,又是行走江湖的,您闺女叫啥,若是有缘,我们说不定能给您送回来!” 老妪擦了擦眼泪,说道:“我那闺女叫伍青。那天夜里我刚听着点动静,老婆子眼神儿不好,就瞧见有个人影扛着我闺女跑了!我喊人都来不及啊,造孽啊!” 话是越说越激动,引得奔丧的人都频频侧目,若不是看二人携带枪棒又并无凶色,恐怕早就围上来了。 即便想要出言安慰老妪,丧夫失子之痛又如何劝解?思前想后,吉日问道:“阿婆,您家里有纸笔吗?我给您写点东西,哪天去获泽城的话,可以去找馒头铺子坐一坐。” 老妪摆摆手,表示家里没有纸笔,更不打算离开村子。无奈之下,二人只得拜别老妪,继续赶往长平。 “阿日,你说为什么做善事的人反倒会饿死?”二人在官道上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吉日叹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你吃不上饭的时候想过落草为寇么?” 王小虎摇摇头。 “所以我们不需要考虑这种问题,即便想出答案,只会寒了自己的心。” 王小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好了,不说这些了,一天时间赶到长平城。还得找裁缝,耽误不得啊!”吉日长出一口浊气,加快了脚步。 那座山本是横亘在两郡之间,翻过去便省了将近八十里路。而今只剩六七十里路程,五六个时辰也就到了。 不出王小虎所料,走了二三十里路果然遇上了剪径强贼。 “哟,带着家伙出来的,包袱可真够鼓的。我们哥儿几个手头有点儿紧,打你顿秋风不成问题吧?”那强贼一行九人,个个一脸横肉,全然不似因灾荒所致。 这时候就轮不到吉日说话了,王小虎往前一站,手中枪一抖,喝道:“山阳郡王小虎在此,识相的给爷爷让开!” 为首的强贼哼道:“拿杆破枪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是柴荣么?弟兄们,给我上!”手中大刀一挥,使着钉头木、烧火棍的小弟纷纷往前冲。 王小虎笑道:“来得好!爷爷有日子没开荤了,今天就拿你们祭枪!” 说时迟那时快,一招迎头刺眉紧跟着跟了一记回马枪,一人被当场刺死,另一人也被挑中大腿,血流不止。 头领一看形势不妙,举起大刀就冲向吉日。余下六人瞧出王小虎这点子扎手,只是围而不攻,专门格挡枪招。饶是如此,仍有一人被戳中右臂,手中兵刃顿时撒手,不能再战。 吉日本来害怕影响王小虎发挥,躲得远远的。此时见大刀直冲自己天灵盖而来,顿时亡魂大冒,拿起哨棒便是一记横扫千军。 说来吉日并不知道何为横扫千军,只是扫得草木多了最为顺手。那一记哨棒正冲强贼握刀的虎口,逼他不得不临时改刀,转而横架胸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哨棒并未断裂,那大刀顺着木棒就往吉日的手指割去。王小虎身对五人不慌不忙,看吉日将傍身的哨棒松手,顿时急了眼。 一记青龙摆尾接流星赶月,硬是扛着烧火棍往后腿一砸,王小虎震脚飞枪直刺大刀强贼的咽喉。霎时间血花飞舞,他连看都不看,反身遮月又上步横扫,才将剩余五人逼退。 吉日眼瞧着王小虎不顾性命前来搭救,说道:“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就没命了!你腿没事吧?” 王小虎拿贼人衣服擦了擦枪头上的血,无奈道:“我往前赶步子,砸不实的。倒是你,得好好练练棍法傍身了,上次对山贼有勇有谋的,这次怎么跟软脚虾一样?” 第四十二章 初到长平 来自武林高手的嘲弄很难还嘴,尤其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时。看着吉日不为所动,王小虎不禁有些无奈。 “没看我拿枪都当拐杖使了吗,过来扶我一把呀!” 那亮银枪被两只手死死握住,枪尾牢牢地扎在土里。吉日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将王小虎搀住。 “你不是没事吗?” 王小虎白眼一翻,心中多少有几分气苦。 “那是铁纤子,不是木头枝子,不信你试试?” 转念一想也是,没有内甲护膝,人肉怎么跟铁纤比?一瞧王小虎的后腿,黑布上印着一层赭红的打痕。 “这要如何是好,万一我们再碰上一伙强贼,岂不是死路一条?” 王小虎摆了摆手,仍旧一副盖世英雄的气势,哪怕瘸了腿也不当回事。 “九个人跑了五个,只要他们不傻,自会通风报信。这样的流贼进不得城,只能再聚成一团,杀也杀不尽的。” 胳膊借着吉日的肩膀使劲,虽然速度慢了些,王小虎犹自向前赶路。 “小虎,连我都知道,手是两扇门,全靠脚赢人。你这步子没了章法,强贼一见还不得围上来?” 王小虎奇怪地看了吉日一眼,两只手又握住亮银枪,上下翻飞之间扎出一个枪花。 “若不是为了救你,我一步不挪也能杀穿他们。” 底子露了出来,吉日不免羞愧,心中却放心许多。 “不愧是五虎断门枪,可惜我只会蒸个馒头,不然耍个五虎断门棍估计也能唬住人。” 王小虎嗤笑一声,又摇头不语,只是向前迈他的步子。吉日被带着也往前走,速度却越来越快,全然不似腿脚不便。 “你笑啥,不就比我多个枪头?” 二人边走边聊,过了山的内弯,长平城的轮廓已在眼前。 “五虎断门枪的精髓全在枪头刺敌,传到我的手里,与棍法已经截然不同。常言道,枪挑一条线,棍扫一大片。我不信你没听过这句话。” 吉日点点头,这点基本常识自己还是有的。 “身轻好似云中燕,豪气冲云天,对不对?” 王小虎正欲答话,一阵朗朗的笑声打断了二人。 “我当是谁这么威风,竟然能挑死丁四那个家伙。王小虎,五年前来长平输得连枪头都不要了,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二人循声望去,山坡之上一位短衫劲服的游侠负手而立。王小虎定睛一瞧,不禁笑出了声。 “景络,你小子的嘴巴还是这么臭,怎么活到今天的?” 景络纵身一跃,来到王小虎身边,二话不说便照着面门劈下一掌。王小虎早有防备,尽管腿脚不便,身子往右一错,空着的左手从内侧格开攻势,又变成一记手刀直取景络的脖子。 “不好玩!你腿瘸了我都打不过,一点都不好玩!” 随着一句嘟囔,吉日还以为二人的切磋到此结束。不成想景络顺手从后腰掏出一对子午鸳鸯钺,一只攻向王小虎的左手,一只刺向王小虎的心口。 “不愧是你,还是这么不讲武德!” 王小虎闷哼一声,缩回左手的同时将亮银枪反提起来,将景络直刺心口的左手架上天。而后拿双手握住枪杆,尖尾磕开另一只鸳鸯钺。几个动作如同闪电纫针一般,吉日只看见王小虎的手抖动了几下,便化险为夷。 景络大喊一声,将鸳鸯钺掷收起,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们太欺负人了!个个都说想打赢柴家的六合枪要用鸳鸯钺,结果就我去练了。五年了,我连你都打不过,怎么打赢柴家!” 吉日半天没瞧明白王小虎和这个半路杀出的景络是什么关系,但王小虎五年前到长平比枪落败的事情似乎闹得满城风雨。 “你自己学艺不精,怪武器做什么?我这次来长平是有要事,不是为了同柴家六合枪一较高下。” 吉日不愿再耽搁时辰,只得出言劝阻二人,免得嘴仗打个不停。 “这位景兄弟,看你武艺也是不俗,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络看了吉日手上的哨棒,不分青红皂白先是趾高气昂三分。 “你个使齐眉棍的才练几天功夫,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嘴能放出什么好屁来!” 吉日也不恼,将棍子夹在胳肢窝下往后一顺,慢走几步,方才开口。 “我不过是获泽一介放牛郎,景兄弟莫要取笑于我。倒是曾经听小虎兄弟说过,兵器之事,讲究的是一分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寸险。” 景络还以为吉日能说出什么振聋发聩的话来,闻言更是忍不住嗤笑。 “这话用你告诉我吗?我练了十年武功,老子砸折的棍子比你见过的树都多,不懂武的人插什么话!” 三番五次接连呛火,纵然好脾气的吉日火气也上来了。 “寸短寸险不假,可还有一句话,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赢人。人家用长兵器的尚且要腾挪辗转,鸳鸯钺这般短打武艺,难道脚下生根吗?” 眼见被吉日一语道破自己的短板,景络心头深以为然,嘴上仍不饶人。 “你懂个棒槌果子,真正的高手都是以不变应万变。就像柴家家主柴荣一般,那一杆霸王枪舞得虎虎生风,方寸之间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这才是我要追求的境界!” 吉日仔细打量了景络一番,点点头。 “你其实已经无敌了,咱们接着进城吧。” 王小虎闻言,哈哈一笑,又把胳膊架在吉日肩头向前走去。被甩在后面的景络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回过神来却发现二人已经走远,赶忙上步追赶。 “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无敌了?我要是无敌了,还能被王小虎给打败吗,你这人说话怎么着三不着两啊?” 王小虎拄着亮银枪,头也不回便揶揄了一番。 “功夫不到家,可你这嘴皮子连吉日都不愿与你讲理,不是无敌又是什么?” 景络一听,涨红了脸,刚想出言讥讽,但转念一想,这不正好落人口实么?王小虎没听到后面有人说话,不禁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景络低着头沉默不语,引得王小虎哈哈大笑。 “还得是吉兄弟,能把景络这张破嘴憋得没话说,真是头一次见他这么吃瘪!” 三人同行,很快便进了城。吉日还在盘算找一家医馆先给王小虎治伤,在客栈住下后寻找裁缝,却被景络拦了下来。 “都到长平了,住什么客栈呐?去我家,正好也做些治跌打的买卖。” 吉日没想过要在长平久留,自己要做的事情是撬获泽县令的墙角,留下的蛛丝马迹理应越浅越好。正要出言拒绝,王小虎却应承了下来。 “这趟活儿想要成事,咱们单干很难。景家也是八卦门中颇有威望的一支,咱们行事多多少少都要与长平地界的武夫打交道的。” 景络一扫颓气,挺直了腰板,方才尖嘴滑舌的举止作派荡然无存,俨然一副世族公子的模样。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竟然真有奇门遁甲?” 景络在前面走着,也不答话,而路旁不停有人与他打招呼。 “景公子,又出去杀匪去啦?今天杀了几个啊?” “还用问吗,景公子出手,一次只取五命,不多也不少。这次自然也是有五个土匪丧命。” “我看可不止五个,你们没看见后面跟着俩人么,那杆亮银枪刚擦过,绝对刚见过血!” 一提起亮银枪,众人纷纷看向王小虎,诠着伤腿搭着人,一点不像高手。但仍然有眼尖的看清了枪头,继而认清了王小虎。 “这……这莫不是五年前来向柴家讨教的五虎断门枪?” “这亮银枪头,不会错的!柴荣爷都夸他是少年英才,假以时日必然会在武林中留下一段名号!” 不过几百步的路程,吉日耳朵里灌满了王小虎的轶事。一个到异地比武的少年,年纪轻轻就凭借长枪挑出了自己的名气,即便落败,仍旧博得了长平武行的认可。 “小虎,你怎么会沦落到连个馒头都吃不起的地步?” 王小虎挠挠头,面露难色。吉日不好再追问,景络却轻飘飘扔下一句话,进了家门。 “这头瘸虎,认枪不认人,他没饿死才是稀罕事。” 王小虎臊眉耷眼,吉日却忍俊不禁。一个是牙尖嘴利,一个是枪出如龙,怪不得能混到一块去。 进了景府,宽敞的院落植下几颗山楂树,脆黄的枯叶挟风而鸣。景家家主从里屋出来,脸上一团和气。 “小虎,春秋五载,别来无恙啊。黄河的水到底是没困住山阳的虎,今日到我景琛家中来,可要好好留些时日。” 看见景琛发话,王小虎的手便从吉日的肩头放了下来,抱拳拱手深施一礼。 “景伯父,您身体还是这么硬朗。不过我这次来长平有要事在身,与我兄弟吉日暂借贵宝地小住几日,还望伯父见谅。” 景琛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好男儿志在四方,小虎如今不好勇斗狠,胸怀大志,自然是好事。将景府当成自己家,可莫要见外。来人呐,酒宴摆上!” 第四十三章 景门论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景琛派人拿来八卦门的金疮药和跌打酒给王小虎治伤,原本就只是伤着筋肉,有了独门伤药,敷上个把时辰便好了一大半。 “小虎,络儿的子午鸳鸯钺想必你已经领教过了,如何?” 作为八卦门的独门武器,子午鸳鸯钺颇受景府追捧,只因它游踪不定,又擅反制于人,暗合景门的行事风格。 “伯父,恕我直言,景络的鸳鸯钺有形无意。这一点连吉兄弟都瞧得分明,与真正的高手对打,恐怕难上加难。” 景琛闻言,目光转向一旁正襟危坐的吉日,等他开口。 “小虎谬赞了,我怎么会懂兵器法门的事情,真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是办不到的。” 景琛捋了捋胡子,微微一笑。 “吉少侠,英雄不问出处。既然你与小虎同行,多半也有过人之处。有何金玉良言但说无妨,我八卦门能有今日,绝非不听人言之辈。” 主家盛情难却,吉日又怎好再三推辞?他思索片刻,终于开口。 “既然如此,若言语之中有不周之处,还望景家主海涵。枪乃百兵之王,但也是百兵之贼,兼具刚猛与灵动之妙用。而子午鸳鸯钺作为奇兵器,想要取胜自然是难上加难。” 景琛暗皱眉头,自家的兵器自家知。子午鸳鸯钺虽然难练,但绝不至于如此不堪,他正欲开口辩解,吉日又接上了话茬。 “这子午鸳鸯钺又唤作日月乾坤剑。无论何名,都有开合交织、一阴一阳之分,我观景公子所使钺法,只攻不守,并无变化,这才落了下乘。” 景琛终于点了点头,吉日说的倒也不全无道理。只是鸳鸯钺难以习就,比起游龙枪、八卦棍一类门派兵器,愿意用的人却少之又少。 “依少侠所言,这鸳鸯钺要如何才能使得纯熟?” 不知是景琛有意考校,还是真心发问,吉日却没办法接这个话头。王小虎看出了吉日有为难之处,便出言劝解。 “不用掖着藏着,伯父广纳善言,就算说的不对也没关系。” “让我在八卦门里说八卦门的独门武器怎么使,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么?” 王小虎一听便乐了,景琛还道奇怪。待王小虎解释清楚关公是何许人也,景琛也明白了吉日的顾虑。 “少侠不必多心,老夫便实言相告。我八卦门每三年于冀州巨鹿郡会盟演武,八门之中,休生杜开不事武学,而剩下的伤死惊景四门却各有绝学。” 吉日听得暗自心惊,没想到八卦门中各有所长,果真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伤门刀,死门枪,惊门棍,景门剑各自会武,四门之中三甲之列共十二人共同比试,一决高下。而我景门剑正是日月乾坤剑,只因短兵难以取胜,已经连续三次逐末,一年之后若是仍无起色,只怕景门再无剑可名了。” 吉日扭头看了看小虎,心中疑惑更甚。 “长平有六合霸王枪,小虎有五虎断门枪,何不演武,以寻胜机?” “少侠有所不知,老夫虽为家主,却不习乾坤剑,学的是燕翅镋。说来惭愧,虽然镗法与柴荣也能搏得互有胜负,可乾坤剑的确没落多年。” 吉日一听更加奇怪,但一旁的景络终于开口。 “爹,你自己都不练,外人怎么知道景门乾坤剑。我看倒不如发扬燕翅镗,让那些个刀枪棍也知道知道咱们景门的厉害!” 王小虎想笑但又觉得不合适,忍不住开口揶揄景络。 “你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八卦门的好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 眼见二人又要吵闹,吉日叹了口气,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理不辨不明,武不演不行。咱们红口白牙干说是说不出个门道来的,倒不如去庭院里走上几招。” 话音刚落,景络第一个冲出房门。王小虎看景琛站了起来,也提枪跟了出去。 “景家主,您府上还有使鸳鸯钺的高手吗?” 景琛点了点头。毕竟景络的鸳鸯钺只是拿来玩的,真到巨鹿演武,这样的水平万难出手。 将府上七个使鸳鸯钺的弟子叫来,景琛自己拿着燕翅镗另立一旁。 “景大,你去与景络过两招,点到为止。” 被叫出去的景大掏出鸳鸯钺,含胸弓背,已经架好起手。 “景大,没必要吧,随便打两下得了,怎么还架上了?” 景络出言虽然轻佻,但身量有样学样,丝毫不敢大意。景大毫无赘言,起手便是玉女穿梭,待景络格挡下来,紧接着一记狮子张口,上手攻喉,下手攻腹,已然死死地架在景络的要害之处。 “景大,练得不错,钺法又有精进。来,与小虎比试比试,看看能不能攻破他的枪招。” 景大闻言,看了小虎一眼,脸上挂着苦笑。 “小虎兄,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哪儿的话,说不得还要你高抬贵手呢!” 话虽如此,但五虎断门枪招招狠辣,岂有容人之处? 王小虎手持长枪抬手便是一记猛虎探爪,景大用鸳鸯钺一架,势大力沉却非短兵能接,不得不闪身而过。 这一闪身便给了王小虎空档,他双手滚动枪身,先是伏虎翻身磕开鸳鸯钺,又接着一记猛虎昂头,划破了景大的前襟。 “承让了。” 王小虎收回长枪,抱拳行礼,景大也输得心服口服。 吉日看得直皱眉头,子午鸳鸯钺虽然冷门,但克制长兵器确有奇效。但自己看到的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家主,可否请一人与我演武?” 王小虎一脸震惊地看着吉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又不会什么武功,怎么演?” “我只是想尝尝鸳鸯钺的厉害,总觉得哪里不对。” 景琛闻言,便派景七出手,并再三嘱托他要点到为止。 景七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被安排与一个不懂武的人较量,心中不忿。 “我八卦门的子午鸳鸯钺虽然式微,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较量的。三招之内必分胜负!” 吉日点点头,如果自己这种没练过武艺的人都能走过三招,那鸳鸯钺确实要不要两可。 吉日端起齐眉棍,看景七攻了上来,立时向左一偏,让出空门,将景七引进了自己的棍长之内。景七也想用狮子张口结果吉日,左偏的棍立马滑到正中,架住两枚鸳鸯钺。 “一招了!” 景络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在一旁喊道。 景七一听,恼羞成怒,向前一压就要上步割喉。这时吉日不进反退,手中棍上倾下退,往地上一滑,又用手送了上去,直刺景七左肩。 大意之下的景七以为吉日打算压棍使力,却没防备自下而上的棍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 “吉兄弟,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吉日挠了挠头,有些纳闷。 “这就是武功吗,我做馒头的时候掏炉灰就是这么掏的呀?” 此言一出,整个景府都默然无语。自己的看家本事被别人掏炉灰的棍法打败了,尤其是景七,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你刚才为什么不攻我的手,反而要绕开?” 吉日这一句话,宛若炸雷一般落到景琛的心头,仿佛抓到了个中细节,却又有些朦胧。 “攻手?为何攻手,少侠可否详细告知?” 吉日没想到景府看家的兵器连其中要点都不甚明了,怪不得子午鸳鸯钺式微至此。 “鸳鸯钺如此设计,自然是要用险。想要与刀枪棍棒较量,便要借用巧劲,一钺挡,一钺攻,下了对方的兵器,自己多一副利爪,自然落于不败之地。” 一旁的董大听完更是有如醍醐灌顶,直言想要与王小虎再切磋一番。二人原本就没费多大力气,如今趁热打铁,又上手演练开来。 即便王小虎也知道这次鸳鸯钺要冲手而来,心下有所准备,但还是险些撒手,让董大取得胜利。十几招走过,王小虎仍旧将枪头放在董大的脖子上,但鸳鸯钺的威势却被人瞧得一清二楚。 “还是小虎技高一筹,董大终究还要多多练习才是啊!” 王小虎闻言,摆手不认,开口辩解。 “若是我不知此钺攻手,有心算无心之下,也难逃一劫。董大又是新成招法,假以时日,巨鹿演武时景门剑恐怕又要重见天日了!” 景琛闻言,红光满面,似乎光明的未来近在眼前。 “小虎真乃福星,上次来府便让我这纨绔的络儿收心练武,这次来更是带吉少侠助景门振兴乾坤剑,你一定要在府上多留些时日,待山阳灾退,老夫再送你回去!” “伯父,回山阳一事不急,我二人来长平有要事,如果能帮上些忙,还请施以援手。” 景琛正在兴头上,当即满口答应,可王小虎将要求提出来,却又犯了难。 “裁缝绪宏生已失踪多日,官府也张出布告去寻他,却毫无进展。说起来,他失踪之前还去获泽做过几天工,你们所为何事,难道有什么料子在他手里还没做出来?” 吉日与王小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寿锦!” 第四十四章 自投罗网 景琛闻言,一脸凝重,凡事与官府扯上关系便很难脱身。 “是获泽县令丢失的那两匹寿锦么?同你等没有瓜葛在内,何必惹得自己一身腥臊,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吉日本就没想过到了长平会有旁人相助,不过绪宏生失踪一事倒颇为棘手。 “景家主,我等不须景家相助。若是与我无关还则罢了,但寿锦一事险些害得我家破人亡,如何能坐视不管?” 景琛闻言,沉吟片刻,微微叹气,终于下了决定。 “这个忙景门是要帮的,但惹上官府却非我所愿。门下弟子会帮你打探绪宏生的下落,若有蛛丝马迹便告知与你。” 能够得到景门的支持,已在吉日的料想之外,他谢过景琛之后便同王小虎去长平城中游逛。 “而今绪宏生不见踪迹,我们如何才能成事?” 虽说长平人生地不熟,但吉日并不是两眼一抹黑。至少有余春风的消息,大致的方向便不会出错。 “长平往建兴有几条道可走?” “两条。” 王小虎想也不想就说了出口。这两条都是官道,只是南边的一条错开泽州府与建兴郡之间直奔河内府荥阳郡,两条道中间还有一条通道,如同一个“工”字。 “都是东城门进?” “一个东门,一个南门。” “打北门取道是去往何方?” “那自然是上党。绪宏生要么东奔建兴,要么西去获泽,怎么会往上党走?” 面对王小虎的疑惑,吉日微微一笑。 “别忘了,他们办的是寿锦,最终要去的地方是顺天府。” “可建兴一样能取道冀州直奔顺天府啊?” “绪宏生这样的裁缝,放眼整个大晋也是有数的。他失踪与甘霖的寿锦被劫都不算小案子,而今双双偃旗息鼓,其中缘由不由人不浮想联翩啊。” 二人向路人打探了绪宏生的裁缝铺子所在,旋即前往宏生布庄打探消息。 “二位主顾,不是我们不接待,绪大主衣已经失踪多日了,您随便打听打听,长平城里没有不知道的。我们别的伙计也能做衣服,您要不给我们一次机会?” 吉日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眼睛往布庄里瞟着。 “我们是打获泽来的。” 伙计一听,脸色突变,马上请吉日二人进了布庄后面的待客厅。 “您二位是孙爷派来的吗?” 王小虎手持亮银枪,站在吉日旁边,怒目圆睁。 “知道了还问那么多,还要我们自报家门吗?” 伙计瞧了瞧枪,又瞧了瞧笑眯眯的吉日,顿时冷汗直冒。 “爷,绪主衣确实已经去了上党郡,就在城内。不是我们不去找他,只是绪主衣确实不肯再办寿锦,我们做伙计的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同主衣作对啊!” 吉日闻言,心中打定,笑眯眯的脸色立时阴沉。 “绪宏生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么?莫要惹恼了孙爷,否则你这小小的布庄恐怕承担不起吧!” 没等伙计开口,亮银枪往地上一砸,闷雷般的声音绽开在伙计的耳朵里。 “我们要的东西什么时候能给,日子迟了你们担待得起么?” 伙计涨红了脸,像用尽全身力气才嚅嗫出几个字。 “其他成衣快做好一匹了。” “什么?才一匹!你们布庄还想不想干了!” 王小虎扮做恶人再合适不过,将伙计吓得要跪地上求饶。 “一匹?甚好,看来是良机天赐啊!” 吉日感慨一声,顺手解开包袱,将背在身上的寿锦取出。 “我们来得倒是时候,省得绪主衣头疼,也免得老爷降罪。你看看这一匹可是完好,若是无恙,那匹寿锦赶工出来便可上路了。” 伙计接过来一看,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错不了,错不了!这正是我们绪主衣的手笔!您二位等着,我去给其他成衣看一看,只要上面损耗不大,料想后天便可完工!” 吉日与王小虎相视一眼,顿觉胜利在望。吉日跟着伙计来到制衣坊,只见几个裁缝围着朱紫色绸子针脚翻飞,连一刻也不得闲。 其中一个成衣抬头瞟了伙计一眼,又低头忙活。 “你带外人来做作甚,眼下哪有工夫忙别的活儿?去给我们沏壶茶,都快喝完了。” “大伙儿停下,你们瞧这是啥?被劫的寿锦找回来一匹!” 伙计此言一出,制衣坊内大大小小的成衣不约而同地瞧向门口,只见伙计身背后走出一人,手中端着的不是朱紫寿锦又是什么? “竟然找到了?真是不易啊,这几天可把我们累够呛!” “那我们手里的这一匹岂不是白做?五百两银子呐!” 伙计赶忙叫大家稍安勿躁,众人不再纷乱方才开口。 “寿锦是找到了,可是只找到这一匹。咱们也不浪费,他们也好交差,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还没等众人再次庆幸,吉日又接下伙计的话茬。 “诸位成衣,朱紫寿锦此番失而复得实属不易。而今想求大家绣一篇诗颂,以彰县爷劳苦,百姓安康,不知各位可愿否?” 其中管事的大成衣出面说道最为冷静,并未一口应允下来。 “锦绣华翰自然是一桩美谈,只是诗从何而来,针往何处而下?” “诗已备下,几位针脚功夫在手,何必刁难我这外行人呢?” 大成衣点点头,便请吉日将诗写下。 拿来文房四宝,吉日研墨舔笔,在纸上笔走龙蛇,不过片刻便写下一首。众人围过来一瞧,正是: 获泽黎民地,沁州天子黄。 风雨遵时序,锄犁护谷忙。 厚土结珠胎,星夜入朝堂。 千里田舍郎,万岁呼吾皇。 大成衣仔细端详,又轻声念了三遍,的确没看出不妥,方才答应下来。 “首联和颔联写在一匹上,颈联和尾联写在另一匹上。” 吉日眼瞧着几位成衣在寿锦合适的地方拿明黄色的线缝出轮廓,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离开布庄,王小虎跟在吉日身后,不禁感觉过于顺利。 “咱们这就完事儿了?” 吉日看向王小虎,眼神中充满了同情。 “咱们不是来送货的,是来拿钱的,不然怎么开粥棚?” 王小虎更不明白了,有寿锦的时候还算奇货可居,现在两手空空,去哪里找钱? “这寿锦的钱是从获泽的百姓身上一层一层刮来的,刮到最后就变成了这匹华而不实的寿锦。寿锦的钱是谁刮的,就要从谁身上抠出来!” 话是轻飘飘地说,事却不会轻飘飘地成。吉日想要挥刀斩向甘霖,势必要巧,要稳,要慎。 “甘霖毕竟是一方县令,怎会任你一个馒头郎予取予求?” “事在人为。再八面玲珑的人也有鞭长莫及的地方。对了,你这名字在长平够响吗?” 王小虎明显跟不上吉日的节奏,愣了一下。 “应该还行吧,至少长平练武的人没有不知道我的。” 这样一说,吉日倒有几分好奇了。 “你五年前是把长平的武人挨个筛了一遍吗?” “也不是,其实是柴家当年比武招亲来着,柴荣的女儿柴琳一套六合霸王枪把年轻小伙子全都打趴下了,辈分高的又不好出手。我当时正好路过,就看见擂台上有个女子耀武扬威,底下没人敢上,我就上去了。” 吉日突然觉得带王小虎来长平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你是赢了还是输了?” “当然赢了啊,当时我的五虎断门枪大成在即,有高手在哪还管他是男是女?上去斗了一番,花了二十招把她拿下了。” 然而王小虎现在还是单身,否则没理由背靠柴家去获泽郡讨食。 “结果呢?” “她说要嫁给我,我说你死了这条心吧。然后她老子,也就是柴荣恼羞成怒,提着枪在擂台上把我扎成了叫花子。” “你没娶她?” “没有。” “她嫁人了吗?” “她说非我不嫁,应该没有吧。” 完了。 来长平的时候就有人瞧见,又去了一趟景府。而今半天过去,柴府就算消息再闭塞,也该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了。 “你躲到景府,景琛能帮你拦下柴府的人吗?” 吉日没由来的一句话问得王小虎从后脚跟冒着凉气直冲脑门,连说话都结巴了。 “应……应该不会找我吧……” 一肚子无语的吉日随便拦了个路人,问道: “敢问阁下,长平城里可有个叫柴琳的女子么?” 那人头戴方巾,一副书生模样,回忆过往的同时带着满脸的惊恐。 “你问的可是柴府的大……不是,王夫人么?” 一听这话,吉日就不打算往下问了。连路过的书生都要改口,而且王夫人都出来了,那些敢揶揄柴琳的人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多谢兄台,王夫人的郎君正在我身边……” 郎君俩字刚一出口,那书生拔腿就跑,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王小虎看在眼里,嘴巴都闭不上了,过了片刻才喃喃开口。 “要不我们回获泽吧,我突然想起来柴荣那老头好像和我说只要敢踏进长平半步,再退婚便是踩柴家的脸面了……” 吉日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现在才说?” 第四十五章 秋风过午摧心肝 柴家捉婿搅得长平满城风雨,一连五年从未动摇。想起景络故作从容带二人到景府之中,再三恳切留居,吉日不禁替王小虎捏了一把冷汗。 “小虎,一家女百家求,那柴琳既然舞得一手好枪,何不做个乘龙快婿,岂不美哉?” 王小虎的脑海中仍然上演着被柴荣扎了满身枪花的画面,下意识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堂堂五虎断门枪传人,生不当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是不是怕打不过人家?” 王小虎的喉结明显在缓缓跳动,并未理会激将之言,反而掉头拔腿往景府的方向跑去。 吉日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回头一看,十几个身着浅棕柴家练武服,手持齐眉棍的家丁矗立在前。他们仿若看到肥美的羔羊,只待狼王一声令下便要将人撕碎。 那狼王自然是柴琳。 没有王小虎的功夫傍身,吉日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馒头郎只不过想在获泽安安稳稳地卖馒头,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比问候先到吉日喉咙的,是大小姐柴琳的红缨枪。锐气逼人的枪尖直指哽嗓咽喉,若是喘个粗气,立时血流如注。 “呔!你个兀那贼子,竟敢坏本小姐的好事,我夫君前往何处,还不快快讲来!” 连下巴都不敢挪动的吉日眼睛直勾勾盯着红缨枪,却是一言不发。正当柴琳气急之时,一旁的家丁开口了。 “小姐,您逼得太紧了,这小厮一张嘴,喉咙便要留条缝啊!” 柴琳略有些尴尬,舞了一个枪花,顺臂将其夹在腋下,杏眼一瞪,只待吉日开口。 “王夫人,小虎他看见您实在是高兴坏了。只因我二人刚来不过半天,全无准备,他自知礼数不周,这才暂避一时。” 酒是拦路的虎,话是瘆人的毛。吉日略带谄媚的言语令柴琳弯眉高挑,又顺手将枪别到身后,只是言语之中透着将信将疑的味道。 “王郎当真如此?那他为何不早来寻我,一别就是五年,让人家心肝都等碎了。我不管,他现在在哪里,今天不见着他我就不姓柴!” 吉日暗道:王小虎啊王小虎,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景络没提醒你就是要看你出丑,现在作茧自缚,还是好好做你的东床快婿吧! “小虎兄此刻八成是在景府,景琛景家主留他小住几日,我二人行囊细软俱在,他怎会往别处跑?” 吉日竹筒倒豆子一般说清了王小虎的去处,听得柴琳笑逐颜开。 “你这小厮倒是识时务,改天到柴府吃喜酒便是。走,去景府接王郎回府!” 柴琳举枪的手振臂一呼,十几个人便不再理会吉日,直奔景府而去。此刻的吉日绝不想跟上去瞧热闹,巾帼伏虎的戏码虽然有意思,但毕竟与正题无关,无非是景门假意护客,柴府真心捉婿。 在长平城的街巷之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吉日仍在思索如何从钱庄手里拿回属于获泽百姓的钱款。未时刚过,街上便刮起秋风,阵阵寒意打得吉日寻了个酒楼坐下。 “吉日,你不去景府瞧热闹,怎么到这悦来酒楼了?”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景络。吉日一听便知道景络是有意要坑王小虎一把,也难怪他带着二人招摇过市。 “景公子,小虎这下可真是难逃一劫了。虽说有趣,但大局已定的事情又何必观瞧?” 景络点了点头,这吉日几次出言总能挑出一些要害,的确是个有见地的家伙。 “你是个聪明人,能让小虎护卫左右的,也绝非池中之物。这寡酒难饮啊,小二,再添一副碗筷,上几个下酒菜!” 吉日也不推辞,拱手之后就落了座。待酒菜齐备,二人互敬一杯,景络方才出言询问。 “你带小虎到长平,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讨公道。” 景络倒有几分好奇,什么事情能让山阳郡的武人护着获泽郡的馒头郎到长平郡讨公道?吉日并不打算隐瞒,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又在暗处,即便甘霖发觉异样,凭柴荣的三分薄面也不敢赶尽杀绝。 推杯换盏之间,将甘霖横征暴敛,流民缺衣少食的获泽现状说得差不多了,景络只是点头,却一转话头,不再提正事。 “你觉得我该不该继续练鸳鸯钺?” “家门传承,岂能轻废?” 景络猛地抬头,双眼布满血丝,全然不似翩翩公子。 “别与我说这种道貌岸然的蠢话,你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吉日叹了口气,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半晌,终于提了一个问题。 “你练武是为了什么?” 景络闻言,痛饮一杯,狠狠地扣在桌面上。他似乎有什么豪言壮语,憋红了脸却只是出了一口浊气。 “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已。” “你又如何不是说些道貌岸然的蠢话?” 又沉默了许久。 “我有个胞弟,叫景小虎,与我关系很好。他不喜日月乾坤剑,嫌它太小气。后来我们出去玩,遇上山贼,他便掏乾坤剑对敌,被杀了。” 说完,景络又喝了一杯,继续回忆往事。 “那伙山贼一共五个人,见拿我不下,又有武人路过便逃了。从那以后,我苦练乾坤剑,每月都要杀五个山贼告慰虎弟亡魂。” 吉日似乎听出了些什么,但又不太确定。 “你以为是鸳鸯钺的问题?” 景络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怎么能怪兵器呢?只是学艺不精罢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手中若是极有威势的长兵器,不出手便要贼人胆虚,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你要人敬你畏你,如若不然便镇杀宵小之徒。我说的是也不是?” 景络闻言,重重点头。 “正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就是要拿着比柴府霸王枪还要霸气,比景门燕翅镗还要威风的兵器!” 吉日叹了口气,景络虽然行为乖张,言语轻佻,说到底都是心病所致。一个不信任手中兵刃的人,又如何能将它用好? 吉日略加思索,又顾虑到八卦门恐怕有自己的规矩,只好出言询问。 “敢问八卦门中,十八般兵器可有禁忌?” “没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槊棒鞭剪锤抓拐子流星,百无禁忌,只有擅使生疏之分。” 景络几乎想也不想便回答出来。 “那好办,你便差人以熟铜生铁分别打造两柄狼牙铁棍。粘着撕皮肉,砸着折筋骨,八卦门中应有棍法,练习倒也方便。” 尽管给出了建议,景络的神色并未好转。闷酒一杯一杯下肚,吉日拦都拦不住。 “景公子这又何必,便是要寻贼人晦气,与我知晓性命,帮你找便是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景络面色酡红,说话已然开始粘牙倒齿。 “你……你又不会武功……碰见那禽……人家单巴掌就把你脑袋拍碎了……” 说完,景络趴在桌子上便沉沉睡去。吉日叹了口气,这些问题景络并非想不明白,只是他不敢想。只有出了长平城才是景络,城内却是景公子。 “人活一世,各有困厄。景络至少还能饮酒纾愁,我的铺子找谁纾困?” 说完,吉日哑然失笑。进得长平城来,王小虎有情愁,景络有亲愁,唯有自己是实实在在的明日愁。 “岂能满腔闲愁?小二,拿纸笔来!” 借来纸笔,吉日等得墨都干了,也不知何处写起。苦笑之后,积郁的胸中块垒终于顺着笔锋淌尽,整个人都舒展了许多。 朱绸紫锦见蚕羞。乾坤易解,琴瑟难求。路尘争履信步游,浊酒求安,寒声刁斗。 青云白驹踏岁游。阴阳有隔,鸳鸯离秋。长风送雪择日留,一槲枯木,两行荒丘。 将白纸留在桌案上,拿酒杯压实,吉日方才转头离开了酒楼。一出门便看到二三十个人浩浩荡荡地跑过去,那熟悉的衣着打扮不是柴府家丁又是谁? 眼瞧着他们往景府的方向奔去,吉日心道不好,怕不是两家大户动了真火!匆匆忙忙跟上去,景府的大门已经被柴家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景伯父,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您闭着门不让我与王郎团聚是何道理?再不开门可休怪我柴家无理了!” 柴琳单手叉腰,拿枪指着景府大门就是一通喊,而里面连应声的人都没有。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柴府的家丁陆陆续续到齐,柴琳的火暴脾气终于按捺不住,大喝一声便要砸门。 飞腿上去还未落到门上,耳边“吱呀”一声,门开了。门内除去景琛以外,还有一人站立在旁。柴琳情急之下变蹬腿为横劈,空中画了半个圆方才将力道卸去。 “琳儿,这天色将晚,何故在我府门前吵吵闹闹?” 柴琳气结,但景琛毕竟是与父亲柴荣难分伯仲的高人,微微屈膝见礼,便迫不及待地询问王小虎的下落。 “小虎啊,他收拾了细软就跑了,老夫也是听下人说的。吉少侠,你也在啊,我替小虎想你赔个不是,细软所值全由景府代偿。” 景琛后面一句话,惹得柴家上上下下四五十号人的眼睛齐齐盯得吉日顿觉芒刺在背。尤其是柴琳,左手已经捏紧,仿佛这才是害二人无法团聚的罪魁祸首。 事情到这个份上,由不得吉日口不择言。 “我知道小虎在哪!” 第四十六章 柴琳逼亲 “哦?胆敢有半句虚言,本小姐管叫你嘴上的毛再无生根的机会!” 柴琳杏眼一瞪,红缨枪往地上一甩,吉日顿觉胯下一凉。情急之下才编织出这句鬼话,连一盏茶的功夫不到,报应就来了。 “王夫人莫慌,我虽不知小虎的去处,却有办法请君入瓮。。” 近半百的人数盯着吉日,连景琛同他的客人也微微侧耳,想听听有何良策。 “小虎一心所系,唯枪而已。只要打造一支五虎断门枪的枪头,再摆一场比武夺枪的擂台,按我说的去办,不出七日,小虎必会扭转心意。” 柴琳那双眸子越听越亮,到最后反而扭捏起来。 “人家是王郎未过门的妻子,再搞一堂比武招亲,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嘛!” 吉日听得冷汗都留下来了。未过门就嚷嚷了五年,男方理都不理一眼,现在有法子了,反倒顾及脸面。 “王夫人,且不谈三书六礼,媒妁之言。小虎一别五年,空蹉跎了韶华,既然比武能招来小虎一次,自然能招来第二次。” 柴琳这下连小女子姿态也不做了,微微甩头,说了声带走,头前的家丁便上步架起吉日的胳膊就往柴府奔。 看着柴府的人渐行渐远,景琛方才与一旁的客人聊天。 “朱老板,柴家最近的确是有些张扬了。” 留着八字胡,脑满肥肠的模样一瞧便是个富户,而声音却有几分软糯。 “柴荣好容易等着机会困龙出渊,一荣俱荣啊!我朱谷的钱庄什么时候也能发迹,这辈子都值了。” 吉日被带到柴府,扔到庭院之中后,家丁便纷纷散去,只留下柴琳一人。没了人群的压迫,吉日才放眼端详柴琳,虽然一身英气逼人,眉梢眼角却也有大家闺秀的影子。 “看什么看,你姓甚名谁,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叫吉日,规矩是同有规矩的人讲,你从大街上将我强掳进府,还要人低眉顺眼么?” 二人眼看就要剑拔弩张,一位年轻的公子哥从内屋出来,连忙喝止柴琳正要落下的手。 “琳妹,不可胡闹!爹爹走之前和你交代的事情全都抛在脑后了吗?” 还未等柴琳的脾气发出来,吉日便被拉挽着手进了客厅。 “阁下便是获泽吉日?我乃柴杰,爹爹曾发书信提起过你,若有朝一日来到长平,要奉为上宾。琳妹性子火暴,却无歹意,还望见谅。” 不枉吉日刚才将声音提得老高,柴荣能做得来太子太傅,家风必然不会乖张跋扈。 “柴兄唤我阿日便可,一介匹夫,蒸馒头混口饭吃而已,担不起柴家如此厚待的。” 还没寒暄几句,柴琳又提着枪追了进来,眼中已然噙满泪水。 “我不管你是谁,当着许多人的面,说了要帮我找到王郎。若有违此言,哪怕哥哥护着你,我也要你好看!” 一时间,柴杰也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小妹柴琳不依不饶的性子从未变过,而吉日虽然按父亲的意思要奉为上宾,但也不好不顾亲眷颜面。 好在吉日心神初定,又不好与柴家难堪,主动出言解围。 “柴小姐,我何曾说过不帮这忙。我且问你,这虎牙枪尖现在何处?” “我柴家以六合霸王枪雄踞一方武林,怎会有虎牙枪尖?” 吉日一摊手,看了看柴氏兄妹。 “着啊!做扣降虎,没有这虎头枪尖如何使得?” 想打造一支枪尖,即便最快的功夫,也要一天时间。而虎牙枪尖不仅有枪刺,两旁还需鉄鐏枪钩,想要造得像模像样,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不可能的。 缓兵之计一旦奏效,便有大把时间供吉日脱身办事。然而柴杰隐约记得五年前擂台之后,柴荣命人仿造王小虎的枪尖打造了一支,只把玩了三两天便丢到库房吃灰了。 “吉先生,请在府上稍等片刻,库房之内似有虎牙枪尖一支。不妨先谈后计,待下人薄酒备齐,再为你压惊不迟。” 话说完,柴杰便叫下人去通知厨子摆宴,又命人去库房寻枪尖。 “听到没有,我哥说了,府上有虎牙枪尖。后面到底如何行事,还不速速讲来?” 柴杰有心借妹妹的事情试探吉日的能耐,却不想吉日侃侃而谈,一套滴水不漏的计划顷刻之间奉上。 柴家兄妹听完,第一时间感觉十分荒唐,但细细琢磨过后又深以为然。 “但不知小虎如今在何方,即便我等在城中如何热闹,若是他不得知,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吉日嘿嘿一笑,并不把柴杰提出的问题当回事。 “你可知上至天子下到庶民,什么话最容易传扬开来?” 柴琳冷哼一声,话语之间便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那自然是天下大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若能大赦天下,还会被你架到府中么?” “吉先生,若有良策还请讲当面,柴府这档子事情该有个结局了。” 吉日撂下一句话,便负手出了待客厅,去外面逛园子去了。 “柴荣把获泽县令的腿打断了,这事儿你们知道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柴杰与柴琳二人显然未曾从父亲口中得知此事。等二人追出去想要再问吉日,却发现他蹲在一株冬青木旁。 “我爹怎么会出手伤朝廷命官?吉日,你莫要乱嚼舌根!” 吉日打了个哈欠,似乎并不以为意。 “若是我同随便哪个下人讲起这句话,你们估计要多久才能传遍整个长平,甚至到获泽县令的耳朵里?” 柴杰冷汗涔涔而落。 如同吉日所讲,即便这话只是对着某个贩夫走卒所讲,恐怕一个时辰便会不胫而走,三日之内风闻长平,一旬不到便能收到获泽县令的手书。 “想要小虎来,不过是一句真假参半的谣言足矣。” 柴琳若有所思,倒是柴杰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而是揣摩起父亲打断获泽县令腿的可能性。 “吉先生,我父亲当真有此一事?” 吉日没有解释,。反倒意味深长地看了柴杰一眼。 “你爹临走的时候,不是带了一杆六合霸王枪上路么?只是已过半载,何必旧事重提?而今要紧的还是柴小姐与小虎的姻缘,也好早日还我一个自由身呐!” 柴杰讪讪一笑,分明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哪里话,吉先生在柴府贵为上宾,怎会如同囹圄之客?” “那我走?” 柴琳双手抱胸,趾高气扬的态度丝毫不改。 “在柴府是上宾,出了我家院门,可就真说不好是什么了。” 眼看针锋相对的气氛愈演愈烈,柴杰趁管家通禀的功夫,赶忙将吉日请回客厅,饮宴赔罪。 “吉先生,琳妹的亲事实在是叫人头疼,还请您出手相助。此前多有得罪之处,请多多海涵。” 吉日托着腮,任凭柴杰赔罪告饶,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坐在一旁的柴琳从小到大只被王小虎折过面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气,酒杯一摔就指着吉日的鼻子开骂。 “姓吉的,你别给脸不要脸!我父不在,哥哥好歹也是柴家主事,竟敢三番五次呛话,真当霸王枪的名号是吹出来?” “柴小姐,小虎一表人才,更有许多女子芳心暗许,如何会看上你这等刁蛮跋扈之辈?若真是襄王有意,五载光阴,不至长平?” 然而柴琳听话却是挑着听,后面的讥讽权当耳旁风,唯独前面小虎有许多女子芳心暗许这一节听得分明。 “什么!有主的干粮也敢碰?王郎是我的!” 看着面沉似水的柴琳,吉日觉得差不多见好就收了,这架子再摆下去,自己与官渡之后的许攸恐怕别无二致。 “既然如此,何故言之凿凿,却毫无动静?” 吉日牵回正题,反倒让柴琳一阵羞涩。她咬咬牙,一跺脚便离开了。一旁的柴杰满脸担忧地望着妹妹,不禁喃喃自语。 “此计若成还则罢了,若不成,爹爹恐怕都无颜面再做太傅了吧……” “放宽心即可。小虎丢下我便跑,这账我也得找他算。” 王小虎好歹也算是五虎断门枪的传人,见到了柴琳落荒而逃不提,就连吉日也一并抛下,直接打乱了北上寻找绪宏生的计划。 话虽如此,但吉日更多的还是想早日见到王小虎,再找个法子抽身而退。 一场酒宴吃着吃着,忽然飘起雪花。当第一片雪落在吉日的脚脖子上时,刺骨的寒意让他心中明了,饥馑不过是这场灾荒的前兆。 真正可怕的,是择人而噬的白灾。 与此同时,茶林身穿大红嫁裙,骑着高头大马,提着虎牙枪尖慢慢踏着雪花在长平街头走着。 路旁的乞丐早已被冬雪逼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屋檐下,但柴琳的马走得很慢很慢,慢到任何好奇的人都能看到这白雪之中的红衣女子。 “这不是柴府的柴……哦不,王夫人么?怎么穿着一身嫁衣骑马游街啊?” “你看她手上拿的是什么?好像不是她常用的红缨枪啊!” 随着从窗外探的头越来越多,议论声也愈发地大,柴琳牵动缰绳止住马蹄。 “本小姐寻夫五载,王郎二逃长平。此枪头乃是王郎的虎牙枪尖,若有知道王郎下落的,麻烦通禀一声,君既不娶,柴琳嫁枪!” 第四十七章 重新来过 柴琳嫁枪的消息随着大雪纷飞,传遍长平城的每个角落。 即便是为下一顿生计忧愁的饥民,只要衣裳还能抵得住寒气,便跟在柴琳的马蹄之后,想瞧瞧她到底要做什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柴琳这一次的胡闹被兄长制止,甚至一点面子都不给,众目睽睽之下便将夺过缰绳,拽回了柴府。 “吉先生,我这脸也丢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看你了。我还是那句话,王郎不来,你便无去路!” 柴琳的面色不知是被嫁裙映红,还是被自己羞红,只是嘴巴依旧很毒。 “不急,酉时将至,铺户打烊。今晚且叫城中议论,明日大早,我自有话说。” 次日清晨,鸡都未叫满三声,吉日的房门便被拍得连梁上土灰都掉了下来。 “拍什么拍?街上有铺子开张了吗,过一个时辰再来!” 吉日眼皮子都没睁开,只是嘟囔了一句,那敲门声果然听了。正当他翻身准备睡个回笼觉,可怜的木门寿终正寝,被一脚蹬倒在地。 这下由不得吉日不睁眼,不仅睁眼,还要裹紧被子以防不测。 “吉先生,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啊。本小姐怕你贻误了读书的大好时光,特地过来叫你起床,是不是很贴心啊?” “那是自然,柴小姐雷厉风行,虑事必周,真当巾帼本色,女中豪杰啊!” “那还不赶紧起床!要等全城的人看本小姐的笑柄么!” “你要看着我穿衣裳?” 柴琳暗啐一声,羞红了脸,举着狼牙铜锏退出了房门。 识时务的吉日不会给柴琳第二次进门的机会,顷刻之间穿戴整齐便出了房门,而柴琳果然在门外守着他。 “柴小姐,我何德何能让你做我的门童啊!” “呸!姓吉的,少给我耍贫嘴,赶紧给我去办事,否则我让你尝尝拨草寻蛇的厉害!” 眼见柴琳的目光如刀锋一般打在自己的腰下,吉日秉承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则一溜烟出离了柴府。 还未等吉日萌发走为上计的打算,一高一矮两位柴府家丁便迎了上来。 “吉少爷,我二人是柴府家丁。我叫柴芜,他叫柴菁。小姐怕你路上遇到歹人,特派我俩来为您助威。” 吉日望着这两个家丁,嘴角一阵抽搐。 “外面挺凉的,你们回去吧。没事,我不怕死。” 那矮个子柴芜堆着笑便把吉日的话挡了回去。 “吉少爷,您只要把事儿办了,余下如何便与我等无关。”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吉日叹了口气,只得被两个家丁鞍前马后地送往各大茶楼饭馆。 几个时辰过后,长平城内大大小小的茶楼饭馆都已知晓柴琳要重开擂台的消息,门口纷纷张贴上了吉日留下的话。 红衣素雪走马蹄,北望东寻无虎迹。 漫载年月空自许,长缨重问男儿心! 诗是给那些喜欢高谈阔论的文人看的,而真正牵动长平城内众人的则是诗下的内容。 “冬至之时,柴府门外重修武擂,再寻良婿。凡与擂之人,过十合者赐钱百文;过三十合者赐银五钱;过五十合者得虎牙枪尖;胜过柴琳者,可为柴府赘婿!” 张贴出去的布告被人瞧在眼里,却无人议论入赘柴府的事情,几乎都把精神放在那些银钱之上。偶有几个浸淫武道的痴人,也只想拿虎牙枪尖把玩一二。 吉日办完了事,便坐在最后一家茶楼,与柴芜柴菁二人饮茶歇脚。 “你们大小姐的威望可以呀,几欲令人闻之色变了。” 柴芜只是低头喝茶,不敢搭话。而柴菁却出言维护自己的主子。 “那不过是无人能胜得过我们小姐,就按我们老爷现在官居太子太傅,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怎么会没人来?” “若是你能胜过柴琳半分,可敢登擂一战?” 听见这话,柴菁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话茬遮掩过去,反倒是柴芜的手抖了一下,碗中的茶水洒得桌子上到处都是。 二人顿觉尴尬,但吉日毕竟是柴府贵客,临出门的时候柴杰有所交代。柴芜柴菁只好借口回去复命,飞奔离开了茶楼。 吉日摇了摇头,自己独占一张桌子,窗外飘雪未停,热腾腾的茶水冒出的蒸汽氤氲在方寸之间。如此自斟自酌时,却引起了掌柜注意。 “这位爷,我来帮您擦下桌子,莫饶了您的兴致。小店的烧鸭不错,长平城里的高门大户隔段日子便要来吃,您要不要尝一尝?” 吉日端着茶碗看着街景,一场雪让路上行乞的灾民退避三舍。仅有几个衣着还算完好的家伙也蜷缩在对面的屋檐之下,只怕雪打到衣衫,难以御寒。 “烧鸭是吧,来十只,八只斩碎了带一盆馒头出去,给那些可怜人添些油水。” 掌柜本来十分高兴,只要有生意,哪怕十只鸭子摆桌子上吃一只看九只都不妨事。只是馒头二字叫他有些不明就里。 “爷,恕小的孤陋寡闻,这馒头是什么东西?” 吉日正要解释,不禁哑然失笑。自己把笼屉搞出来之后并未大肆宣扬,哪怕只隔了几十里路,这吃食也是获泽独有。 “说了你也不明白,带我去厨房,见着东西你就懂了。” 掌柜倒无所谓,吉日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脾气古怪的公子哥。能与柴府搅到一处,揽下如此差事,绝非常人可为。能叫柴府上下常来自家茶楼光顾,这才是掌柜想要的。 二人来到厨房后,面点师傅正坐在凳子上擀面。听到外面有脚步,他也不回头。 “煎饼还得一刻钟,现在过来做什么?” 掌柜咳嗽了一声,面点师傅回头一瞧,才发现到厨房来的不是跑堂的伙计,而是掌柜与一位客人。 “掌柜的,你带人到我厨房来作甚?” 掌柜并未细说,只是要面点师傅配合。吉日并未注意到面点师傅已然有些不高兴,自顾自地问起话来。 “炸油条的长筷子有几根?” 面点师傅不禁气结,做面点十几年了,没听说过在茶楼吃饭跑到后厨要炸油条筷子的。 “哪怕专门炸油条的铺子也不过备上两双,我这儿就一对,多了没有。” 面点师傅说话瓮声瓮气,藏着三分火在里面。吉日闻言也不当回事,开始在厨房之内四处打量起来。 “掌柜的,这簸箕给我用用怎么样?” 一个簸箕能值几个钱?掌柜虽有些好奇,但还是忍住没问,只是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复,吉日拿过刀来先将簸箕的三边削去,又照着铁锅一比,细细地切成圆形,扣在锅上正合适。 “你这厮做哪门子吃食,还要专门锯个小锅盖是何道理?” 面点师傅瞧了半天,一头雾水。自己这些年来做过的面点不计其数,即便是南方面点也略知一二,但吉日唱的这一出却闻所未闻。 “一个馒头罢了,不值一提。对了,去给我和一斤面,添五两水。” 面点师傅一听就觉得是个外行,不知要搞什么名堂。他双手抱胸,全然没有听从吩咐的打算。虽说他在茶楼干活,但一大半的回头客都赖着他的一口点心,掌柜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吉日一瞧掌柜为难的神色,不禁哑然失笑。 “行啦,不劳烦你来动手,瞧着便是了。” 找到面缸,?出一斤面粉到和面盆里,吉日又舀了一瓢凉水。左手加水,右手和面的架势显得极有章法,倒让面点师傅高看了一眼。 “你这水少了一两,煎与炸都不合适,出来的东西硬邦邦的,莫非是要煮面?” 方才摆脸的是面点师傅,而今却轮到吉日了。他只是一心和面,直到面光手光盆光方才作罢。吉日找了块湿布盖在面上,摸着炉子边,挑了个不太热的地方放下。 “饧上半柱香的工夫,想知道为啥,就给我坐水去。” 这句话面点师傅听得分明。所谓事出无常必有妖,这一趟下来不是杂耍便是新招,虽说面子上撑着的是自己的手艺,但多少还有些虚心求教的心思。 眼见面点师傅坐好了水,吉日将簸箕改的笼屉放进锅里,盖上锅盖。 “想知道为何要等这半柱香的工夫吗?” 面点师傅涨红了脸,碍于面子又不好张口问。而掌柜却精明得多,他瞧得出来这是一门新手艺。 “爷,您就别掖着藏着了!能到我们小店来传授这门手艺是我们小店的福分。您把道理讲明白,别说十只烧鸭,就算是二十只,我也给您出!” 吉日本来就没打算卖关子,掌柜既然给了台阶,也就不装腔作势了。 “烧鸭干什么?那东西又不能顿顿吃。今后会做这馒头了,一笼里面拿五两馒头来,路旁有那行乞的可怜人,见了便给一个,也算你积德行善了,如何?” 掌柜连连点头,自己本来就不是计较吃食的人,有多出来的几个烧饼也一样会施舍过路的穷苦人。 “这叫饧发。给面团半柱香到一炷香的时间,活面时进去的水同面粉圆融合一,自会美味许多。” 没有酵母的大晋,吉日也不打算自己研发它出来。与掌柜解释饧发过程和糖分转化的知识无异于鸡同鸭讲,只需要给个由头便可。 时间很快便过去,盆中的面团微微有些膨胀,许多气孔冒出,吉日便知道发酵得差不多了。 “去,再和一遍面。” 面点师傅满脸不开心,但挪向面盆的脚步已然出卖了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第四十八章 偶见伍青 按照吉日的指示,一锅馒头很快蒸成,掌柜捡出一个来咬了一口,顿觉口齿生津。 “大冷天吃口热乎松软的,也太舒服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成本低廉。馒头掌柜不会做,但账算得要比任何人都细,同等分量的烧饼怎么也要比馒头少一两个。 “王大,人家教你这手艺,学会了么?学会了就赶紧做,得按爷的意思给叫花子尝尝!” 王大再无半点埋怨,两只手提起面缸到座位旁边,娴熟的双手在盆中搅动,不多时便又是一个新的面团出来。 吉日点了点头,撂下一句话便背着手离开厨房。 “得空了留块饧好的面当酵面,留着它做馒头,味儿会越来越好。” 回到前堂的吉日被掌故让上了雅间,烧鸭烧酒不多时便端了上来。 在二楼的雅间里瞧窗外的雪景,与一楼又是不同。新烫好的老白汾入口爽利,再撕一片酥烂的鸭肉,一时间惬意满满。 柴府没人着急来寻他,吉日自然也不会自投罗网。跑出长平又无处可去,金银细软也被小虎带走,原本一腔热忱同酒水一并红了脸。 那馒头蒸得了,掌柜没有丝毫怠慢,按吉日的吩咐将烧鸭撕得细碎,与馒头一并放在门口,见着叫花子便招手请他吃上一顿。 听着楼下说也说不完的吉祥话,也不知是酒多了涩嘴,还是话听多了烧心,吉日恍惚间觉得长平的日子要比获泽舒服得多。 舒服总是有代价的,他一时兴起的举动让茶楼门口围了不少客人,自然也有人找上门来。 “掌柜的,这物件不是你能做出来的吧?是不是有个获泽人士到此处来过?”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听得有几分微醺的吉日瞬间警醒。他打眼往外一瞧,那人自己竟然认识。 余春风! 他来长平干什么?按照两人的约定,余春风的精力与眼光应当放在建兴郡才对,莫非长平郡中还有一段隐情? 掌柜不知该说不该说,但吉日倒不当回事。 “余兄,既然有缘,何不上楼一叙?” 余春风抬头看见吉日伸出窗外的手正握着酒杯,心下却不免冷笑。自己为狗官甘霖的所作所为操碎了心,吉日竟在长平饮酒作乐! 他迈步上了二楼,不由分说,先将腰中佩剑解下拍在桌上,言语之中丝毫不掩揶揄之意。 “吉兄弟,好雅致啊!落雪打得饥民冻饿而死,你还在这里喝酒吃肉?我看你倒比我更像个贼寇!” 吉日嗤笑一声,满饮一杯,擦了擦嘴角的酒液。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颇有几分兴致的诗在吉日口中诵念出来,不免有些凄惶。余春风心知吉日虽然出身贫寒,但也不是孟浪之辈,此刻却不好继续责怪他。 “老弟,甘霖的钱款转移到长平的一家钱庄中来,进得城内严防死守,却没查出半点踪迹。” 吉日正愁如何追回寿锦钱款,余春风的一句话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 “长平的钱庄很多吗?” 余春风有些为难,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 “不多,只有四家。一家是官府营生,两家大户私营,还有一家新开的钱庄。” 吉日摇了摇脑袋,不禁有些后悔饮酒,此时昏沉的脑袋并不大好使。 “依余兄只见,哪家嫌疑最大?” 余春风掰下一只鸭腿,狠狠地咬了一口,丝丝分明的劲道鸭肉咽下,方才回话。 “这谁说得清楚?甘霖好歹也是一方县令,四家钱庄不看僧面看佛面,哪家可能都不小啊!” 紧接着不再赘言,二人只是默默喝酒,分吃鸭肉。 “好了,老弟,哥哥我也就是路过,没想到你真在此处。莫要多心,这消息本来也是要说与你听的。酒足肉饱,哥哥先去了。” 余春风离开不久,吉日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醉如烂泥,趴在桌子上便睡着了。 等他再度醒来,已经是茶楼打烊之时,掌柜终于还是将他推醒。 “先生,小店今日打烊了,您觉得好,明天再来吧!” 一觉过后,吉日清醒了不少,与掌柜拱手道别过后,出离了茶楼,已是日薄西山之时。 “这柴府果真不再理会我?怕不是囊中羞涩,反倒还要靠柴府几天才行,唉……” 强辩着柴府的方向,吉日踉踉跄跄向前走路。不知走到哪个拐角,他的衣角突然被人扯住。 “公子,可要找个地方歇息么?” 回头一看,是个倚门卖笑的生意人。 “良宵苦短,怎能虚度?不管什么样儿的人家,我们这儿都有,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 大灾之时,活着已经不易,即便没有送妻卖女的,也有自荐枕席的。 “哦?当真什么样的都有?” 那妇人眼睛一亮,心中暗喜。这时节还有钱喝酒到此时的人,必然有几分殷实。 “那是自然,只要公子开口的,什么样儿都有!” “免费的有没有?” 刚刚升起见猎心喜的心思立马凉了一半,但妇人的心思仍旧不肯停息。 “公子说笑了,有钱买醉怎会没钱买春呢?您看是要豆蔻梢头的嫩芽儿,还是风姿绰约的牡丹呢?” 吉日哈哈一笑,没由来地想起夜宿村庄的那个老妇人。 “我与一个姓伍的有解不开的冤仇,可是有姓伍的女子?” 妇人方刚升起放弃的心思,一下子又变得欣喜。 “哟,公子,这可巧了!我们刚收了个伍姓女子,单名一个青字,这几日才调教出来,还是个雏儿呢!” 吉日忍不住叫了声好,惊得妇人犹疑不定。 “怎么,公子您认识?” “何止认识,她便是我仇家女!没想到落得如此田地,看来今天晚上不慷慨解囊都不行了!” 话说到这份上,妇人心都要跳出来了。 这是肥羊啊,不宰都是冤大头! 带着吉日穿大街过小巷,走到一处暗娼所在,妇人方才止住脚步。 “公子,我便不进去了,您自行唤一声,出来的便是小青。对了,您要是点水便走,银钱要先付,不过公子应当要逗留一夜才肯作罢吧?” 妇人站在门口,虽然没听到吉日回话,但眼巴巴看着吉日进门才重新回到街上拉客。 屋子并不算大,几个女子坐在屋内,倒如妇人所言,的确是二八佳年到半老徐娘都有。头一次见这种阵仗,吉日心中不免发慌。 “你们谁是伍青?” 年岁稍老一些的女子面露警惕,盯着吉日。 “你找伍青作甚?” 吉日哑然,说实话怕有人通风报信,自己怕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若是继续用骗牙婆的那套说辞,这女子未必会让自己见到真正的伍青。 思索片刻后,吉日方才折了个中。 “买她。” 那女子似乎松了口气,但仍旧不肯松口。 “你与小青有旧?” “有。” 吉日越发言简意赅,女子倒不好再追问下去。犹豫了片刻,她终于轻声唤伍青出来。 之前的伍青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但此时蜡黄的面容与袖子下面遮不住的疤痕无不证明她着实过了些苦日子。 伍青的眼神已经麻木,似乎是已经认命。但吉日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拉着伍青的手便进了内屋,将房门关上。 看着终于露出几分惊慌失措神色的女子,吉日不禁叹了口气。 “别怕,我是来救你的,你娘很想你。” 伍青的心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双眸刹那间噙满了泪珠,似有千言万语到嘴边,最终只落成一句问候。 “我娘……还好么?” “有女千好万好,无子寝食难安。” 吉日故意压低了声音,眼睛始终盯着房门。 “此间可有后门可逃?” 伍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后门是有的,但有几个大汉把守,过不去的。” 思忖再三,吉日站起身来,拉起伍青的手便往外走。 “诶!你要干什么,别做傻事!” 除了房门,众目睽睽之下,吉日奔前门便走了出去。 “离了此地,我自有办法!” 伍青不过蒲柳之姿,只能跟着吉日跑,不过片刻就到了巷头。 “站住!门内姑娘不做外卖,再不回去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突然出现的彪形大汉吓了吉日一跳。好消息是大汉手中并无兵器,坏消息是太壮了。浑圆的肚皮几乎要撑破衣衫,颊上的刀疤也让人心惊胆战。 “当真不回去?” 吉日正暗自苦恼,一队明火执仗的衙役却直愣愣地冲过来。 “此处暗娼,识相的自己出来,我们搜来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大汉刚刚还凶神恶煞,转眼便惊慌不已,拔腿就跑。那样大的身量,即便在夜里也很难藏得住身形。何况大汉每走一步都踏出沉闷的声响。 “嘿!还敢跑?弟兄们,给我上!” 说是要去拘捕大汉,一队六个人里,四个人反倒围住了吉日和伍青。 “夜半更深,不回家歇息,跑到这里,还拉扯着姑娘?我看你也是不干不净的家伙,给我带回衙门!” 吉日这时方才有些回过味儿来。自己这趟寻暗娼问伍青的路走得太顺了,官府不早派人不晚派人,偏偏这个时候来查处,其中必有内情! 当然,敢和大汉僵持,吉日却不会与官府起冲突。被衙役拿绳索捆上,吉日全然不反抗。 那衙役也乐得如此,分出一人将吉日与伍青带回狱中,余下几人又继续在巷子里游荡。 大牢之中,伍青看着吉日,却是一脸歉疚。 “对不起,连累你坐了大牢。” 吉日坐在草堆之上,不以为意,只是呆呆地仰着头。 “仙人跳罢了,躲不开的,与你无关。” 伍青听得有些疑惑。她倒明白仙人跳,但吉日说躲不开却让她摸不着头脑。紧接着吉日又撂下一句话,让伍青难堪不已。 “可曾破身?” 第四十九章 暗潮之中 伍青臊得抬不起头,自己都不大有底气,说出口的声音更是低如蚊蝇。 “尚未。” 吉日噗嗤一声,更叫伍青羞恼。 “不信便不信,何苦取笑于我?” 连忙摆了摆手,吉日方才解释出口。 “这长平县令若是罗织罪名,左不过是诱拐良家少女,或者暗娼宿柳。你既未破身,天大的祸患也落不到你我二人头上。” 看着吉日丝毫没有担忧的心思,伍青也不自觉平静下来。 二人很快便草草睡去,直到次日天明,衙役前来提人。 “哟,还睡得挺瓷实,心够大的,带上堂去!” 吉日伍青二人被押到公堂,长平县令早已正襟危坐在上。 “堂下何人,所犯何罪,还不从实招来!” 一摔惊堂木,吉日不慌不忙地拱手,款款而谈。 “小人吉日,获泽人士。到长平来办事,偶然得知故人之女被卖入暗娼,故此出手搭救。” 长平县令听吉日早有准备,不禁眉头暗皱。 “本官见你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可有功名在身?” “小人曾在获泽陈府做过几年伴读,故此学了些道理。” 长平县令眉头舒展,打算再问几句不痛不痒的便放人,屏风后面突然有人咳嗽一声,递来一张纸条。衙役将纸条呈上,县令读罢,面沉似水。 “大胆刁民,到长平县来与贼寇勾结,分明另有图谋!而今巧言令色,竟敢欺瞒本官,是何道理?来人呐,重责二十大板!” 此言一出,吉日终于不再淡定。 “大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有人指证小人有此行径,何不当堂对峙,遮遮掩掩是何道理?” 见吉日似有不服,长平县令冷笑连连。 “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你这刁民,莫非是说本县有意冤枉你不成?也好,来人呐,将安平茶楼掌柜带来!” 安平茶楼正是昨天饮酒的地方,吉日不免心中一凛,这是早有预谋要致自己于死地啊! 不多时,安平茶楼的掌柜带到,神色慌张,显然已经被衙役调教了一番。 “安庆平,本县问你,昨日雅间饮酒,可是此人?” 安庆平低着头瞧了吉日一眼,打了个哆嗦。 “回县太爷,是他。” “与他一同饮酒的是谁?” 安庆平还在犹豫如何开口,只听县衙门外一声喊叫。 “是我!” 不等长平县令发话,那人兀自走进大堂,却无人敢拦。吉日回头一看便乐了,竟然是景络。 一般人的面子说落也就落了,但景府的能量县令是知道的,即便有意加害吉日,此时也无法颠倒黑白。 “景家公子,公堂之上不可妄言,你所说的可属实?” 景络收起手中折扇,瞧了安庆平一眼,方才开口。 “是真是假,安掌柜自有分晓,草民一面之词岂可取信?” 安庆平这时候巴不得有个台阶下,县令知不知道吉日是柴府上宾另说,自己门儿清啊!这时候又有景府站台,自己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拧着两家富户扯慌。 “昨天和吉先生饮酒的正是景络景公子。” 这下倒是让长平县令疑神疑鬼了。自己手下的衙役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请掌柜的时候该说的都说到了,没道理因为一个景络便改口。 “安庆平,此话可属实?” 长平县令这句话问得不咸不淡,他已经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了。 随着安庆平一个点头,长平县令便打算放人了事。这时吉日突然动身,一个箭步将侧屏风后面的人揪了出来。 公堂之上没人想到吉日竟敢如此动作,屏风后面的人也没料到吉日竟会暴起寻人。 “县太爷,只因此人一纸辞令,险些叫小人蒙受不白之冤,而今想讨个公道,县爷可允?” 这人虽然没见过,但是有意调查自己行踪的无非两拨人。一波是余春风之流,自己已经见过;另一波自然是甘霖的人手。 能在县衙屏风后面言语一二,左右县令行径的人,不是甘霖的师爷孙衡,又能是谁呢? 孙衡虽然被揪出到堂前来,却丝毫不慌。 “吉先生,我不过受县令之托查察匪徒余春风,眼见他进了安平茶楼,又与你招手,方才笃定你二人有旧。既然景公子愿保,自然是在下走了眼。” 早就打好的腹稿滴水不漏,吉日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毛病。县令自然不会让孙衡折在自己大堂之上,否则甘霖那里恐怕要结下仇怨。 “好了,事已至此,皆是匪徒余春风惹出许多祸患。既是清白之身,不要留在公堂搅扰,退堂!” 孙衡跟着长平县令离开,一眼都没多瞧吉日。 离开县衙之后,吉日带着伍青跟着景络久久无语,直到景络开口。 “你就不能逛点有档次的地方?要不是景门留了个心眼在你身上,被当成米虫摁死了都没人知道!” 吉日嗯了一声,仍旧没说话。 景络叹了口气,将吉日领回了景府。 “小虎走得匆忙,连句话也没撂下。按说在景府之内便可,没道理怕柴琳怕成那个样子。” 吉日猛地抬头,起手猛拍大腿一下。 “景兄果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知道小虎去哪儿了!劳烦景兄派人将伍青姑娘送回家,我要与柴府谈谈。” 景络一手拦下正要动身的吉日,从屋内拿出一根熟铜锏,随手挽出一个花儿。 “别犯傻了,柴府拿你当枪使,还上赶着给人家办事?” 这话说出口,吉日不明就里,等着景络给一个解释。 “别这么看着我,真当那个牙婆是看你顺眼?我都不知道你一个人怎么敢在长平搞这么大动静的,真当没人愿意去替柴府找小虎?” 被阴谋笼罩的感觉愈发强烈,吉日止住了脚步。 “绪宏生在上党。” 景络点了点头,看着吉日的眼神倒有些赞许。 “柴府能办的事,我们景府一样能办,他们办不了的事,我们也能办。你与景府有恩,与我也有金玉良言相赠,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吧。” 景府虽小,但八卦门却盘根错节,想要厘清绪宏生所在,有了大致范围却是易如反掌。 “那我这段时间干啥?” 有人帮自己的忙,吉日刚刚立起来的目标又空了下来。 “你昨天不是在茶楼教了个吃食么?给景府也整一个!” 景络眼中散发出神采奕奕的光辉,仿佛珍馐美味就在面前。 “行,说起来有了馒头,想咽下那个死难吃的烙饼真是难上加难。对了,找到绪宏生后,告诉他寿锦已经齐了,我要的是办寿锦的银子。” “要不这样,寿锦的银子是多少,我给你。剩下的钱我们去找绪宏生讨,你早些回获泽,免得节外生枝。” 事出无常必有妖,景络的过分热情让吉日感到十分怪异。但是这两天经过的事情太多太杂,一时间也挑不出景络的毛病。 “何故如此?” “做好事还需要理由吗?” 做好事的确不需要理由,但是好到不对劲就太不对劲了! “好吧,一千两银子,我回获泽去。” 景络奇怪地看了吉日一眼。 “合着你做这么多事,就为了一千两?” “你们高门大户的,不觉得一千两多。你可知道多少人为了凑这点捐税拆了房上瓦,掀了地上砖?” 景络没有接茬,带吉日去账房支了张一千两的银票。 “到获泽的红谷钱庄去换便可。在府上稍待三日,免得县令的腿子盯着你不放。” 拿了银票,吉日找了个家丁带去后厨,教了馒头的做法,便回到卧房休息。 书房内,景琛低头看着书,而景络已经等候多时。 “络儿,那吉日如何了?” “有些起疑,但没说什么。” “终归对我景门有些恩德,好生待他几天,送回去便罢了。” 吉日被迫偃旗息鼓的三天,柴府的动作仍旧放在比武招亲上。柴琳希望能见到王小虎,而柴杰则认为这是妹妹重选郎君的不二机会。 至于吉日是谁?在柴府是上宾,离开柴府的大门,柴荣又没说要管他一辈子。 吉日离开长平那一天,擂台已经搭建完毕,长平城内热闹非凡。回去的路上,他又拜访了村子的老妇人,伍青回到家中,整个人都开朗了许多。 直到吉日进了获泽城,景府的护卫方才离开。比起长平城,获泽的雪似乎更大一些,每个脚印都伴随着“咯吱”声,吉日一步一步走回获泽,路边已经没有多少流民。 “还是没能快得过雪啊……不知道铺子怎么样了。” 一路回到铺子,门扉却是紧闭。 “这个时辰,不应该啊?” 吉日拍了拍门,还没用力便开了,心中不由一紧。跑到隔壁六必居,刘喜一看见吉日便苦着一张脸。 “我知道你要问啥。人家留信了,你自己看吧。” 接过信拆开一看,吉日的火气蹭的上去了。 “余春风,我说你不可能正巧在长平城。事到我头上还则罢了,绑我家人?” 一脚踹开铺子门,吉日瞧了瞧里面的摆设,并无损害。 “起码没伤着我娘。五百两银子,余春风,你倒真张得开嘴!” 王小虎不在身边,又不可能去找甘霖剿匪,一时间,吉日坐在地上,掏出怀里的银票,看了半晌。 “哼,我给的出手,就不知道你接不接得住了!” 红谷钱庄的门面不算大,是饥馑到来之后新开的店铺,几乎算得上门可罗雀。 拿着银票到钱庄,吉日心底也发毛。里面火炉熏得暖洋洋,雕梁画栋显出不同寻常的阔气。 “我来兑银子。” 钱庄掌柜似乎早就知道吉日会来,打他一进门便笑得合不拢嘴。 “吉老板,久仰久仰!您是兑那一千两银票的吧?长平那边打点过了,我给您抬府上去?” 无微不至的服务反倒叫吉日有股说不出的别扭,他讨厌被人安排得如同牵线木偶一般。 “你不怕我这手里的银票是假货?” 掌柜并未被因吉日的诙谐而感到尴尬,只是叫伙计将箱子抬出来。 “瞧您说的!别说是假货,就算您什么都不给,这银子也照样交到您手上!” 第五十章 替天飨民 面对掌柜殷勤的服务,吉日反倒开始四下打量起这所新开不久的钱庄。 “十里八乡无一处不被饥馑所困扰,这时候开钱庄不是自寻死路么?” 掌柜仍旧堆满笑容,一五一十地回答吉日的问题。 “吉老板,这您就有所不知了。钱庄与茶楼酒肆不同,年景不好的时候反而更容易赚到银子。您想啊,谁也不清楚这白灾什么时候停,朝廷什么时候赈济。只要有过日子的担忧,手里有些结余银两的,自然会找个妥善保管的地方。” 这道理一点就透,如同乱世的典当行一般,旁人兴许难以为继,但当铺一定是络绎不绝的所在。 看了看钱庄精雕玉琢的摆设,一旁的掌柜也只得小心陪着。 吉日的手摩挲过一口漂亮的瓷器,霎时一回头,张口便是一句怒喝。 “钱庄老板是谁!” 掌柜显然猝不及防,连连退了好几步,摸到墙边的桌子才止住。 “吓我一跳!我们老板朱谷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您这是使哪门子相?” 瞧着惊魂未定的钱庄掌柜,吉日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 “对不住,我这人穷惯了,突然有人对我这么好,还以为有什么图谋。既然如此,代我谢过朱老板,改日我自会登门拜访,亲自谢过。” 说完,吉日跨大步便离开了钱庄。掌柜再不明就里,也不敢怠慢了老板交代的事情,银票也不说收不收了,叫伙计抬着银子跟在吉日后面。 回到馒头铺子的几步路,吉日走得并不快。雪白的街道上几乎已没什么人。他仍然在思索朱谷到底为何如此对自己,猛然间,柴琳携众家丁堵在景府门前的画面跳了出来。 “是他?” 那个站在景琛身边的富家翁不显眼,以至于吉日差点忽略了这个家伙。 王小虎也是回到景府之后便失踪,而自己也被请回到获泽…… “长平城恐怕有更深的漩涡啊……” 而今自身难保的吉日不禁苦笑连连。自己的母亲还在山上不知如何呢,哪怕长平县令带头造反又与自己何干? 想到这里,吉日再没心情想这些和自己已然不沾边的事情。回到铺子之后,钱庄伙计将箱子放下,大致过了过数目,甚至还多出二百两。 “给你们俩一人二两,算是个挑费了。” 伙计千恩万谢离去,吉日望着白澄澄的银子,一点眼红心热的感觉都没有。 没了人,钱又有什么用? 余春风狮子大张口也就罢了,自己真把银子送上山去,那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但眼下自己却无可奈何。 长长叹了一口气,将箱子挪到自己卧房,锁上房门之后,吉日决定先按兵不动,一切照旧。 这件事里面,余春风和自己总有一头要急。山匪手里能有多少余粮?不出一旬怎么也会下山打打秋风,到时候如何不来与自己联络一二? 关心则乱,乱则受制于人。吉日强忍住内心的不快,抱起一盆木炭入了炉灶,烧火,烧水,和面。 只是这一团面活得格外劲道。 待到锅里冒出的水汽腾到屋檐,将皑皑白雪化成雪水,又将门前的雪融化,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流民纷纷将院子围住。 “吉馒头,你可回来了,去接济亲戚一走就是这么些天,我们都差点等过去了!” 望着门外十几个瑟瑟发抖的饥民,吉日终究还是露出了笑容。 “什么话!我拼了老命才置办下来的铺子,不回来还能扔这儿吗?来,刚蒸得的馒头,一人拿两个,吃饱了比啥不强?” 纵使饥寒交迫,这些流民却并无哄抢的意图。他们知道在这个铺子不需要为了口吃食争个头破血流,锅里有馒头,他们自然有的吃。 “都站在外面干啥,不嫌冷啊?来,进屋里吃,向向火,暖暖身子!” 这些流民都愣住了,即便再心善的人也从未将他们邀到屋子里吃东西。此前吉日也只是给了馒头便让他们离去。 “吉馒头,不,吉大善人,您真是宅心仁厚啊!” 吉日没停下手里的活,也不抬头。 “行啦,馒头还堵不住你的嘴。” 十几个人陆陆续续拿了馒头,桌子边坐不下的靠在墙边,墙边靠不下的蹲在地上,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 “吃吧,不够锅里还有。水缸就在那儿,噎着了自己舀了喝。” “吉馒头,你娘也去接济亲戚了吗?” 不知哪个流民张嘴提了一句,正要揭盖拾新出锅馒头的吉日僵住了。 察觉到不对劲,无论吃完没吃完馒头的流民纷纷停住了嘴,都望向吉日,等他开口。 等来的却是吉日强颜欢笑的搪塞。 “问那么多干什么,两天没见我娘还怪想她老人家?” 瞒得过无心客,瞒不过有心人,其中一个流民手里捏着半拉馒头蹭得站了起来。 “吉馒头,我们是遭了灾。可你别把人当傻子逗,我看得出来你心里边藏着事儿。” “就是,我们这些天吃你的喝你的,在别地儿要到的吃食还没你给的一半多。” “好歹我们也是有膀子力气的,不是时运不济,怎会落得如此田地。有啥事儿就说,哥儿几个能帮就不会坐视不管。” 几个流民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吉日眼圈都隐隐红了起来。思量再三,终究嚅嗫出口。 “我娘被山贼绑了票了。” 那声音低得还不如灶台烧火大,偏偏一字不差地落到每个人的耳根里面。 “唉,那个说书的周先生是咋说的来着?损人利己骑马骡,公平正直挨饿啊!” “嘿!你这是败讽谁呢?难不成真眼睁睁看着修桥补路的瞎眼,杀人放火儿多?” “那山贼在哪,叫啥名字,我们喊几声,总也有六七十号人,去平了他的寨子!” 眼见这帮人越说越来劲,吉日甚至哭笑不得。 “人家占山为王,杀人不眨眼,你们连下顿饭都没着落,别搞这些幺蛾子了!” 仔细想了想,余春风几次派人来找自己,都是伪装成饥民来的,吉日又补充了一句。 “你们真想帮我,不如看看还有没有进城来的生面孔,带过来管口饭,这年月多活一条人命都是好的。” 在座的饥民眼窝子浅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偌大的获泽城,真正还将他们当人看的,唯有这一方小小的馒头铺子。 将铺子里的饥民送走以后,吉日又蒸了几笼馒头,打包好便往陈府走去。 这次终于没再急匆匆的拍门,门环也是轻轻地落下。 “地主家也没余粮了,上别处要去吧!” “年叔,是我,阿日。” 大门开除一条缝,陈年将脑袋钻了出来。 “你没跑路啊?” 吉日脸色一黑,这都是哪串的闲话? “我娘被山贼绑票了。这是欠下的馒头,不好意思,这几天没给陈府送。” 陈年本来还有心开个玩笑,顿时没了心情。 “来人,去把馒头拿到厨房。我带你见老爷去。唉,这世道,真是越发善心越遭灾殃。” 陈年将吉日引到待客厅,奉上一杯热茶。 “老爷正练刀呢,约莫再有一炷香的工夫差不多就结束啦,稍待一会儿。” “年叔,之前那么多饥民都到哪里去了?” 尽管陈府的吃食一应俱全,毫无饥馑之忧,但陈年多少也了解过他们的动向。谁还不是从苦日子里趟过来的呢? “自打雪落了下来,甘县的汤水棚子就彻底不支啦。当天街上就多了不知道多少冻僵了的可怜人。活下来的又能到哪儿去呢,这雪又不是只下在获泽。如今的饥民倒是少了许多,等雪停了,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没了生计啊……” 二人沉默片刻,吉日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以陈府的家业,救济几个饥民应该算不了什么吧?” “话是这么说,可善门难开,善门难闭。陈府今天接济一个,明天就有十个人在门口赖着不走。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那之前说好要开棚子赈灾的事……” 陈年听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 “赈吧,现在拢共剩不下几个人,就算让陈府包圆了,一天也要不了一两银子。你同着老爷提一嘴,他会答应的。” 来来回回又扯了几句闲篇,陈庭靖提着一口青龙偃月刀来到待客厅。 “阿日,今天到府上干什么来了?若是要支粥棚的话,你与陈年操办便是了,不须与我计较。” 陈年取过一块毛巾递给老爷擦汗,耳听得“扑通”一声,两人一瞧,吉日跪在了地上。 “陈员外,阿日先替那些饥民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陈年赶忙将吉日扶起,而陈庭靖长舒一口浊气,心情愈发愉悦。 “谢什么?老夫如今儿女双全,种些善因,也算给文儿礼儿攒些阴德。” 吉日终究没将余春风的事情告知陈庭靖。他欠下陈庭靖的债已经不少,若是三番两次地乞求,自己十年放牛没卖掉的身,迟早要绊在陈家的门槛里出也出不来。 与吉日寒暄一二,陈庭靖便回卧房歇息了。管家陈年犹自奇怪,为何吉日不与老爷通禀他娘亲被劫的事情。 “年叔,我能有今日,全仰仗陈员外给的二十两银子。我吉日虽然没混出个人样来,但也知道几分好歹。那余春风再横,只是为了求财而已,现在我还兜得住,真要走投无路了,自然会开这个口。” 陈年终究没再说这一节事情。 “你要支粥棚,只管去请人,银子陈府会出。山匪险恶,莫要与他们多做纠缠。” 吉日点点头,答应过后便离开了陈府。 回到自己的馒头铺子,吉日找六必居的掌柜刘喜要了块幌子布,蘸饱了墨水的毛笔撇撇如刀点点似桃写下四个大字: 替天飨民! 第五十一章 峰回路转 支起一个粥棚的花费,比吉日想象的远要低得多。 幌子刚挂出去,在铺子旁边蹲着的饥民就凑上前问来了。 吉日笑吟吟地说明缘由,那饥民自然是欢天喜地,公家不给汤水喝,老天爷却饿不死瞎家雀。 经常靠吉日接济度日的饥民很快聚在一起,这个帮忙抱木头,那个起手垒灶台。为了自己的一口踏实饭,没有不卖力的。 将自己铺子里的大铁锅拉过来,架在灶台上,吉日依旧生火烧水和面。 “吉馒头,你这不是粥棚吗,怎么又和起面来了?” “就靠几口稀粥,你们吃得饱么?吃饱了才有力气谋生路啊!” 说是粥棚,却不单单舍粥。陈府和六必居供应粮食和酱菜,吉日亲自忙活熬粥做馒头的事情。 有热心肠的饥民也来帮着打打下手,一个真正的粥棚很快便开了起来。 不出三五日,来粥棚喝粥吃馒头的人越来越多,粗略算下来也有二三百人。 刘喜带着伙计抱着酱菜缸子来到粥棚,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老弟,这可不对啊!人吃马嚼的,就算敞开了供应,这也足够喂饱三百人的肚子了。而今获泽城里的饥民哪有这么多?” 看着摩肩擦踵的队伍人手一个粗瓷大碗,吉日也心知这里面有浑水摸鱼的人来蹭吃蹭喝。 “刘掌柜,你莫要心疼这些米面,我自有计较。明天开始就不是这番光景了。” 刘喜纳闷地看了看吉日,想提前知道下文。 “你卖什么关子呀?我这要是粜出去,不知赚了多少银子了,看得我都心疼!给我盛碗粥!” 吉日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从棚子下面拿出一个净碗打了粥递给刘喜。 “别说,这沁州黄就是香,油汪汪的。” “行啦,喝完回你六必居去吧,老在这儿杵着,等人给你磕头行礼呢?” 到了未时,吉日准点封火歇棚。除了无家可归的饥民还在棚子旁边逗留,其余人都散了去。 “大伙儿都在这儿了吧?还有没有漏下的,帮忙去找找,我有事儿说。” 在饥民心里,吉日的威望远比获泽县令高得多。没有一刻钟的工夫,出去叫人的饥民陆陆续续领回几个不知去哪游逛的家伙,都等着吉日开口说话。 “大伙儿都是受了灾的人,也都是本分人。陈员外和六必居为大家撑这么一个粥棚,只想要大家吃得饱,能捱过这一茬!但是大家也都瞧见了,有些人是占便宜就上,谁的粮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说到这里,底下的饥民纷纷骚动起来。 “啥意思,到底还管不管我们吃,不管就不管,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 吉日定眼瞧了瞧说话的那个家伙,是个生面孔。 “这位兄弟是刚遭了灾的吧,之前没怎么见过啊?” “是又咋样,遭灾还要分个先来后到吗?” 吉日点了点头,这位不是谁派来捣乱的,就是个站着要饭的。 “我不瞒着大伙儿,若是来蹭吃蹭喝的是获泽的乡亲,那权当是请客结善缘了,可你们当中有我的仇人。” 仇人二字,吉日咬的无比清晰,稳稳地传到众人耳朵里。结果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个开口的饥民,盯得他慌乱不已。 “看我干啥,我又不认识他。吃几个馒头喝几碗粥,难道就结仇了?” 也不知这位是天生不会说话还是口不择言,这一言把吃过吉日馒头的人全骂进去了。方才还只是有些怀疑,现如今看向他的眼神却有几分可怜。 “不必担忧,我不知道是谁。大家也不要平白误会这位兄弟。只有一节,若是在场真有余春风的同伙,麻烦给他捎句话,将我娘送下山来还则罢了,否则明年的春风,可就真有些多余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早听闻吉日他娘被绑票的老几位义愤填膺,大多刚知道消息的饥民一片哗然,都想揪出那个山贼处之而后快。 “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但凡觉得自己有一技之长的,想在年前把日子盘顺的,待会儿到我这里报个名字。若是余春风不肯放我娘,到时候一起去平了山寨,我吉日必有重谢!” 话说完,吉日拎着铁锅回自己的馒头铺子去了。 刚到铺子不久,正准备洗漱,门板被人拍得啪啪作响。 “吉馒头,我们来应你的差事!” 那声音虽然横着嗓子说话,但尖细的味道仍旧挥之不去。 吉日藏了个心眼,将齐眉棍提在手上。 “若是我所料不错,门外的可是张三爷?” 沉默了片刻,一声冷笑从门外响起。 “吉日,你好大的威风啊,还要与我们作对!就不怕撕了你娘的票吗?” 按捺住将张敬芳一顿乱棍打死的冲动,吉日沉住了气。 “我娘身上有一道疤,便在余春风身上割一块肉。我吉日说到做到。” 话说完,只听门闩吱呀一声,轻轻松松就被打开了。 望着门口那个精瘦的身影,吉日心头开始发紧。自己母亲与陈倩两条人命被悄无声息地绑了去,他们怎么可能没有溜门撬锁的手段? 但张敬芳开了门,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并未动手。吉日手中攥出一团汗来,门外却走过来三道人影。 借着朦胧的月色,吉日仔细瞧了瞧才看清楚。 “娘!您没事啊!” 原来是王小虎带着吉母与陈倩回来馒头铺子。将母亲和陈倩让回后堂,吉日重新上了门板,方才问出了声。 “小虎,你不是躲亲去了么,怎么会和我娘在一起?” 王小虎没拿枪的手挠了挠后脑勺,露出大白牙,有些不好意思。 “我本来是想到景府躲躲,没成想瞧见这家伙了。他偷摸进了你房间拿起包袱就走,我寻思这哪行,回房间提起包袱也跟了上去。后来追上之后,和他斗了一场,这才知道事情原委。” 原来余春风一行人之中,只有张敬芳是真正遭了灾才落草的。他原先是个锁匠,练缩骨功的时候伤了阳气,所以说起话来才尖细无比。 得知吉日拿了寿锦之后,上次来讨米面,实际是想要拿走寿锦送还县令,免得获泽生灵涂炭。但独自行事毕竟难以顾及周全,得知吉日去长平的消息后,他笃定这寿锦会带在身上。 原本是想看吉日如何处置,一直跟到景府半晌没露面。张敬芳怀疑吉日是要卖了寿锦充自己腰包,这才动手去偷包袱。 “张三爷,您这可有点小人行径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起码你把事儿办成了,我也不用跟在余春风屁股后面受气了,结果总归是好的。” 吉日深以为然,但又有不解。 “那我娘不是被余春风绑了吗?你们是怎么救下来的?” 这回轮到张敬芳开口解释了。 “和小虎兄弟解开冤结之后啊,我就告诉他,这余春风与一个叫朱老板的人有往来。寿锦遭劫多半也是此人出卖的消息。我与小虎兄弟绕道回了两头山,结果没两天,就看到你娘被绑上山来了。” 张敬芳去水缸里舀了瓢凉水灌下去,方才继续开口。 “这个时候我就出面了,和余大当家请个差事呗,咱是锁匠出身,又会缩骨功,我看的人想跑了,那是难如登天!结果这两天听到你回来了,就寻思找个合适的当口下山,这不就到时候了嘛。” 吉日闻言,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小虎瞧出吉日马上要矫情了,一杆花枪逼到他的喉结前。 “你救我一命,我不言谢。我救你母亲一命,也不须多言。” 说完,放下了枪,只是吉日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小虎,你和柴琳其实挺配的。她又搞比武招亲了,要不你再去一趟?” 张敬芳打住了逐渐跑偏的话题,向吉日抛了个问题。 “吉日,你可知道那朱老板何许人也?” “知道,红谷钱庄的老板朱谷,前几天借景府的手送了我一千二百两银子,估计是要破财消灾。余春风估计就是因为这事儿气不过才动手的。” “那你待如何?本来寿锦是余春风提着脑袋拿下的,一转手钱到你兜里了,他没跟你拼命就算不错了!” 此言一出,吉日如遭雷击。 “这么说来,景府、红谷钱庄、余春风还有甘霖,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想到这里,吉日愈发心烦意乱。怪不得自己在长平的几天时间里心烦意乱,原来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景络为什么说自己在给柴府当枪使?吉日猛地一抬头,盯着王小虎。 “小虎,当年比武招亲,到底藏了什么事情!” 看着吉日严肃而认真的神情,王小虎欲言又止。忍不住长叹一声,终究还是说了一句话。 “陈庭靖、我爹和柴荣乃是八拜之交。你当柴荣的太子太傅,是好来的吗?” “什么?” 这一句话差点没把张敬芳惊得坐到地上。他知道王小虎手中长枪如臂使指,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大的来头。 “没什么好说的,柴府只是想把王家收入囊中而已。” 一句话道不尽的落寞。 王家是如何落魄的,吉日不知道,也不打算问。 王小虎来了获泽,也许本意是投奔陈庭靖,却在铺子门口被激起了斗志,如此才有了一段阴差阳错的缘分。 “余春风迟早要寻上门的,现在该如何行事才好?” 张敬芳冷笑一声,坐在板凳上二郎腿跷得老高。 “你怕什么?小虎兄弟教你练棍,我教你开锁。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找机会溜。” 两位能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余春风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毛贼。 吉日心领了二位的好意,收拾了屋子,满脑子的兴奋与担忧最终都化作疲惫,沉沉地睡去。 然而此时的甘府之中,甘霖手中拿着一张字条,怒不可遏。字条上写道: 春风抚朱锦,吉日携白银。 民膏何人刮,众口吐甘霖! 第五十二章 是敌是友 第二天天刚亮,拢到粥棚旁的十几个饥民便发觉到不对劲。 “吉馒头平时已经在和面了呀,今天咋还不露面?” “会不会是睡过头了?”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无利不起早啊?” “要不咱们去铺子瞧瞧?” 见粥棚无人,饥民裹紧单薄的寒衣,缓缓向馒头铺子走去。 当铺子门口立着的俩衙役映入眼帘时,这帮饥民沸腾了。 “你们官府不给吃的,还不让吉馒头给我们饭吃,还有王法吗?” 说来那两个衙役也冤得慌。 一大早接到甘霖的命令来缉拿吉日,没成想扑了个空。 没见到人也就罢了,照例贴个封条,刚贴好准备回县衙交差,就被这帮饥肠辘辘的家伙撞上了。 “给我让开,你们冲撞官府办案,是要造反吗?” 稍显年轻的衙役色厉内荏,抽出鞘中的大刀想要喝退众人。稍微年老的衙役心里一咯噔,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自己来办的是谁?是回到获泽城不管谁来都给饭吃的吉日啊! 那些饥民本就忍饥挨饿又受冻,全凭吉日吊着一口气才安生度日。 被衙役这么一呛火,哪里还管你是不是丘八,性子悍勇的抡起拳头就冲了上去,七八个人把衙役摁在地上往狠了踢。 这一打不要紧,大早上叮叮当当的声响却吵醒了六必居的刘喜。他一脸不忿地揭开铺板,打开门,还没瞧仔细便颜色大变。 “你们快住手,这是官家汉,打了是要杀头的!” 刘喜这一嗓子声量提得老高,叫醒了眼红心热的饥民,也叫醒了整条街。 率先动手的汉子却是光棍一条,脚照样实实在在地踹倒年轻衙役的嘴巴上。 “有吉馒头,这日子还能将就。你们官府不给活路就罢了,还把好人抓走,这种官府要他作甚,呸!” 刘喜看拦不住,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脚下的衙役渐渐无了声息,饥民的恶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你个软蛋!在地上躺着吧,老天给你盖层白被窝,捂捂你的黑心肠!” 那草莽大汉如何不知自己手重,撂下话飞腿便奔逃出城。十几个饥民看他跑了,也知道这是闯了大祸,紧赶慢赶全都往城外跑去。 刘喜上前探了探鼻息,小衙役有出气没进气,眼看就要归西。鼻青脸肿的老衙役强撑着坐了起来,打肿了的嘴巴嘟囔半天也说不清楚。 “官爷是在说什么呀?您是要请郎中吧!伙计,快把官爷往医馆送啊!” 刘喜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六必居的伙计应声出来,扛着老衙役就去医馆。 “这位官爷,您等我的伙计回来再把您抬过去!” 刘喜回到六必居,那年轻的却无人理会了。 “吉日啊,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多个一时半会儿,你要跑远些,别让甘霖抓住……” 而此时的吉日一行五人,已经快要走到骏岭。 “张三爷,多亏您心眼儿多,不然真让甘霖一网打尽了。” 在吉日一旁,坐在辕架上赶车的张敬芳却无心搭茬,事情在他看来还远没有结束。 “得亏我们是坐马车把你娘送回来的,否则就算再机灵,五个人也不可能跑得这么顺利。” 王小虎在车尾坐着,眉头紧皱。 “不出半日,甘霖自会差人到骏岭搜捕,我们总不能东奔西跑,这也不是个事啊!” “大不了落草为寇,你做大当家,我做二当家,吉日做个军师,岂不美哉?” 吉日正要回绝,坐在车厢里面的陈倩却递出个话头来。 “官不为民,民不顺官。哪怕是上山避避风头呢,也好过四处奔波。” 这一句话却让三个男人都沉默了。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陈倩讪讪地补了一句。 “我就是随便说说,小女子家言,不值一听。” 直到看见朱天启的院子,吉日方才勒住缰绳,跳下马车准备打听打听消息。 “朱大叔,起床了没?” 按照朱天启活生生一刻钟才开门的速度,只有可能是让吉日给拍醒的。 “大清早的你叫魂儿呢?好家伙,叫花子没了你来了!” 看着骂骂咧咧的朱天启,吉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不是回趟老家,过来看你一眼嘛!” 门口的马车驻足,一个精瘦汉子在前,一个提枪的王小虎在后,朱天启察觉到了端倪。 “你小子是不是又惹啥事儿了?” “不愧是朱大叔,就没有啥动静能逃得过您的眼神儿!不瞒你说,甘霖在通缉我。” 朱天启揉着惺忪的眼角,整个人一下就木了。 “你惹他干啥?人家捏你跟捏死臭虫有啥不一样,半年没找你事儿你还膨胀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缉拿我,但大概是我讨回来的税银被他知道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天启哪里不明白吉日是来找自己帮忙的?他闷出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 “你上了骏岭,马蹄坡那里有个饮马的驿馆,是前朝废弃掉的。我给你些兵刃,躲个几年不在话下。” 事态好像朝着自己不可预见的方向发展下去,吉日哭笑不得。 “朱大叔,我不是这个意思。落草了就真的说不清了,我是想要你帮我保管那笔银子。” 王小虎一听,二话不说将车上的银子箱搬了下来,轻轻放到朱天启的院子里。 稍稍抬起盖子扫了一眼,朱天启立马把手松了。 “这高低得有一千多两,你不怕我跑路?” “不怕,就算你真带它跑了,我再想办法拿一笔,总要捱过这个白灾。” 仿佛是第一次看清楚吉日,朱天启认认真真地端详了半天。这个面色黝黑的少年与他印象中的放牛郎已渐行渐远。 “好,我帮你保管就是了。可你要避风头,人命不等人,这银子该怎么花?” 沉吟半晌过后,吉日终于想出来一个折中的法子。 “陈倩,你与我娘留在这里。与刘掌柜联系开粥棚的事情就交给你来操办。” 这位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很难两头跑,而吉日带着母亲上山自然不合适。只是陈倩完全没想到这个变故,脸上变颜变色,终于还是应承下来。 与陈倩简单交代了自己与六必居、陈府的约定,吉日将马车留在朱天启家中,牵着马儿继续向骏岭出发。 “吉日,你是不是觉得陈倩有点不大对头?” 到山脚下,张敬芳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此话怎讲?” 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张敬芳说出了自己在余春风手下时的一些事情。 “你是说,余春风其实一直有个暗子盯着我?” “没错,隔一段时间就通报你的动静。以往只觉得是哪个叫花子,即便我三番五次下山,也没想到是这个小妮子。” 想起陈倩当初打蛇随棍上的劲头,吉日的脸色不禁沉了下来。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当初说是要将你赚上山来,共襄盛举。现在估计只想把你的骨头拆了喂狗吧,哈哈哈!” “共襄盛举?” 一个山贼能有什么盛举,吉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这我可就不知道咯,余春风防着我呐!” 一路往马蹄坡走,那个所谓的盛举在吉日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个十几人的团伙就算扯虎皮拉大旗,撑死也不过是个山大王。 但是余春风不同于一般的山贼,红谷钱庄,甘霖,乃至景府,甚至八卦门也许都有自己难以预料的联系。 “余春风要造反?” 听到吉日的惊呼,王小虎摇了摇头。 “不会的,我和张兄聊过。即便钱粮兵马都不缺,获泽郡一城五乡可谓四通八达,在此地造反不吝于飞蛾扑火。” “吉日,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怎么给自己平反还没着落呢,忧心这些有的没的干啥?” 马蹄坡到了以后,那个破败的饮马驿馆已经长满了荒草。 “先清一清吧,别没让甘霖抓住,先给毒虫猛兽叮一口。” 王小虎和张敬芳各自手执武器开始砍缠绕驿馆的藤蔓。张敬芳手持一对分水峨嵋刺,速度一点不在王小虎之下。 看了一会儿,吉日推开驿馆的门。 “这……小虎,张三爷,你们快进来!” “怎么了,里面有白骨啊?” “你们进来就知道了!” 见吉日不似作伪,二人来到前门,眼前的景象也将他们吓了一跳。 “这是谁的钱库!” 八口箱子紧闭,一旁金银财宝就那么散落一地。 “十几年来不能没有人来啊,朱大叔也知道这里有个破败驿馆,怎会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东西?” 张敬芳毕竟心细如发,只是打量了一圈,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吉日,你和余春风恐怕是不死不休了!” “这是他的财宝?” 张敬芳走到被一幅画遮住大半的宝匣旁边,一把将它揭开。 “这地方外面看着破落不堪,里面连一点儿灰都没有,自然常常有人光顾。何况这个宝匣。” “难道是装寿锦的宝匣?” 张敬芳点了点头。 “张兄,吉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撤。” 王小虎话音刚落,驿馆之外有人声传来。 “这是哪个王八羔子不知死活,没被晃瞎了眼吧?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们出来?” 没轮到吉日和王小虎反应,张敬芳却先答话了。 “你刚才咋没在,大当家的要我来取个匣子,半天没找到。” 门外久久没有应答,这下倒让吉日三人不敢轻举妄动了。张敬芳又试探地提了一嘴。 “兄弟,怎么哑巴了?” 一声冷哼传来,接下来的话让三人心中警铃大作。 “愣着干什么,有耗子不知道逮吗?给我上!” 一脚蹬开虚掩着的门,一个草莽大汉跳入堂中。早有防备的王小虎举枪便刺,却被一柄大刀磕开,势大力沉的一击让王小虎的虎口隐隐发麻。 “你等没进这个门,还有命在。让爷爷告诉你,这道就是你等的鬼门关!” 而门外发号施令的家伙站在明处,吉日死活瞧不清他的面貌。只是富态的身形让自己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门外可是红谷钱庄的朱老板?” 第五十三章 移花接木 这声高喊让草莽大汉犹豫了片刻,似乎在等朱谷发号施令。 “哟,馒头郎啊。一千二百两做个富家翁不好吗?现在可不是论交情的时候了!” 眼见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张敬芳提起峨眉刺攻向大汉持刀的右手。 驿馆之内的空间不小,敌人又有防备,一柄环首大刀逼得张敬芳难以近身。 王小虎甩了甩发麻的手,握紧亮银枪直扫大汉的小腿。 “兀那贼子,五虎断门枪何时有这般阴险套路?” 大汉回手挡住王小虎奔着下三路来的枪花,张敬芳瞅准机会缩身上步,甩出一把峨眉刺稳稳扎向他的肩胛。 两人夹攻之下,纵然手上有千钧的力气,大汉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左肩被峨眉刺嵌入骨缝,整条臂膀再难以动弹。 吃痛之下,大汉怒吼一声,一脚将张敬芳踹翻在地,手上势大力沉的挥砍竟然将王小虎的枪头直接斩下。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王小虎毫无惊慌失措的反应。本来被刀压在地上的枪杆顺势弹起,两只手往前一送,狠狠地钉在大汉的喉头。 “谁说没有枪头就杀不死人!” 捂着自己的喉咙,大汉的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小虎。他退到门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只有血沫冒出,没过多久便咽气了。 “朱谷呢?” 几个人追出门外,哪还有什么人影? “小虎,你这枪法进步神速啊!” “行啦,不是说便宜话的时候。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撤吧!” 望着满屋的金银财宝,三人捡了些贵重又便携的珠宝玉石塞进包袱里面,门也不关便离开了。 “这么多钱就放在那儿可惜了。要不一把火烧了吧?” 面对张敬芳的提议,吉日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没必要,钱不管在谁手里,还有拿回来的一天。一把火烧了就什么也不剩了。” 然而三人不知道的是,获泽城调动了五十人的兵力到骏岭来搜捕他们。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眼前慌不择路的富商很难不引起官兵的注意。 “各位官爷,我乃朱栗,乃是红谷钱庄朱谷朱老板的胞弟。你们此行是来抓人的吧?我刚才遇到三个携枪带棒的家伙,往那边去了!” 朱栗顺手一指,却有意避开驿馆的方向。里面的财宝若是让甘霖得知,真的一分也剩不下了。 “尤大尤二,你们护送朱老板回城。其他人跟上了!” 朱栗不知这无心一指,却正中吉日三人的路线。 骏岭之所以叫骏岭,正是因为形似骏马。马蹄坡所在位置乃是前蹄处,若是向马头走去,离获泽城会越来越远。 “马尾坡那边离得远些,即便直直搜过来也要半天工夫,我们往那边赶吧!” 吉日常年在马尾坡放牛,若非马蹄坡藏在树荫草丛之中,那驿馆早被他放牛的时候发现了。 还没走多远,张敬芳就发现了异常。他俯下身子,嘈杂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有追兵!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现在不是找缘由的时候,大概多少人?” “约莫三五十个吧,脚步沉重,绝非一般的官差衙役!” 吉日当即解开包袱,将刚刚拿到的珠宝撒了一些。 “你这是干什么,生怕追兵不知道我们往这儿走了吗?” “小虎,枪头借我。” 拿过亮银枪头,吉日将包袱系在马鞍上,故意留出一个小口,然后调转马头。 紧接着,吉日拿起枪头狠狠地刺在马屁股上面。马儿吃痛之后一声嘶鸣,朝着前面狂奔。 王小虎和张敬芳嘴巴都合不住,眼睁睁看着马儿的鲜血与珠宝一路洒向旁边。 “妙啊,吉日,这样一来,他们肯定以为我们起了内讧,那点珠宝勾着,由不得他们找马不找人!” “你们两个稍微过几招,然后咱们躲到树上瞧一瞧这帮官兵究竟如何动作。” 这等急智让王小虎和张敬芳二人再无二话,做戏自然要做圈套。 几招演练过后,凌乱的脚步布满周遭。而后张敬芳与王小虎一东一北狂奔,跑了十几丈,纵身上树,几个飞跃过后便在“内讧现场”的树上准备瞧戏。 吉日没有那种手段,老老实实地爬到树上。刚刚坐稳,还没来得及将气喘匀,官兵一路狂奔而来。 “头儿,这儿有血迹,还……还有镯子!” 周遭凌乱的步伐与满地的折枝,加上血迹和珠宝,百夫长也忍不住暗骂一声。 “居然是个肥差!” 百夫长装模作样地勘察了现场以后,清了清嗓子,说道: “贼人一共三个,刘四,你带二十个兄弟往东追,马五,你带二十个兄弟往北找。剩下的五个人,跟我一起去寻这个受伤的家伙!” “老大,你不是见财起意吧?” “混账!什么话!这伙人内讧却没拿走受伤家伙的财宝,肯定是装不下了!你们追上难道就不是钱了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兵丁还能说什么?老大不过是给自己选了一条容易些的路子,自己这种泥腿子只能凭本事吃肉喝汤。 三队人马各自追去,吉日三人直到听不见声音方才下来。 “他们迟早会发现不对劲。官兵来势汹汹,我们必须得想一个万全之策了,否则只会疲于奔命。” “我们还是回到驿馆怎么样?官兵能被这点小财勾动心思,肯定没发现驿馆。” “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先到驿馆歇脚,想要不出纰漏,必须从长计议才行。” 三言两语拍定了主意,几个人沿着来路又走了回去。 “按说你与那朱谷无冤无仇,他给你银子也是为了结个善缘。即便撞破了他的私产,只要叫几个私奴搬走,一样神不知鬼不觉,怎会到如此田地?” “小虎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啊!这么多的银子,又有赃物在内,这可是实打实的把柄!” 那大汉的尸首已经冰冷,三人跨过大汉进去查探财物,更加感叹朱谷的身家丰厚。 “诶,好大一块绸子啊,还绣着花儿!” 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绸缎被张敬芳从犄角旮旯抽出来,抖开以后,一条穿胸而过的黑蟒便现在眼前。 王小虎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这是前朝辅国将军的朝服啊!” “你咋认识?” 面对张敬芳的疑问,王小虎的神色黯淡下去。 “我爷爷就是前朝的辅国将军。若不是抛得干净,王家大概已经绝后了。” 无论王小虎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吉日越来越看不透了。照这个关系来说,柴家与陈家不会不知道王小虎的过往。 “这事儿陈员外和柴荣知道么?” 王小虎轻轻点了点头,三人如今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已没有隐瞒的必要。 有了肯定的答复,吉日计从心头起。 “那我们可以拿这件事做文章了。” “做什么文章?占山为王也就是自己一条命的事,揭竿而起的罪过可就大了!” 张敬芳听了,隐约有点明白吉日的意思了。 “蟒袍是现成的,山贼是现成的,金银财宝也是现成的……” “要嫁祸给余春风?” 吉日打量了打量蟒袍,清理出一张桌子,将蟒袍拿过来摆在上面。 “余春风可不够这个分量。这是谁拢的财,就由谁来扛事儿吧!” 驿馆之中有青瓷白玉制成的香炉烛台,吉日找过来摆好后,去外面抓了把土填了个底,又让张敬芳上房梁上聚了一把灰尘,细细地铺在香炉之上。 “可惜了,差几根香,不然就更像了。” 王小虎看着像模像样的供奉桌台,不禁感慨了一句。 “时间是不够了,现在能糊弄个大概就好了。多些疑点,让这帮兵丁以为摸到大鱼以后自然会听风就是雨。” 布置好这一切以后,三人退出驿馆门外,将大汉抬到马蹄坡的过道旁,方才匆匆离去。 吉日离开驿馆半个多时辰后,那群官兵方才回到“内讧现场”。除了百夫长一行人多少有点收获,余下的四十多人腿都跑瘸了也没闻到肉腥味。 “老大,这不对吧?弟兄们就差把骏岭铲平了,没瞧见人啊!” 百夫长跑过去只看到马蹄,后面更是没了珠宝,心里大概也知道是调虎离山之计。 正是心中烦闷的时候,百夫长猛然瞧见自己的来路多了几串逆行的脚印,心中更为窝火。 “王八羔子的,敢耍老子!弟兄们,给我认死这串脚印,搜他丫的!” 本以为盆满钵满的肥差一无所获,这群官兵胸中的一腔怒火熊熊燃起,奔袭的速度更胜从前。 循着脚步一直看到马蹄坡旁边的大汉尸首,百夫长心中一惊,挥手止住行军。 “老大,他脖子都给人开了个洞,这儿会不会是内讧的真正所在?” 百夫长自然看得出这是个武功不在他之下的练家子,虬筋暴起的臂膀绝非善与之辈。而手下人的一句话却将他的思绪带偏了。 “你小子都能看出来门道,那断然不会是内讧了。大家四处找找看,别漏下什么线索,那三个王八羔子可还没抓住呢!” 刚散开没多久,百夫长就把吉日三人完全抛在脑后了。 驿馆满屋的珠宝和青瓷白玉的香炉烛台供奉的蟒袍,让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发了,这下他娘的真要发了!” 仿佛有噬人的魔力一般,百夫长的目光盯着蟒袍,再也挪不开半点。 “李老八,去获泽城向甘县通禀一声,有重大发现。要快,别吃x都赶不上热乎的!” 将两锭金元宝揣怀里,李老八忙点了点头,转身就跑。 “老大,李老八手可贼了,揣着东西走的。” “揣吧,你们能揣多少不被人发现就给我使劲揣,这么多金银珠宝,你们怎么可能全揣完,这件蟒袍才是真正的宝贝啊!” 说着说着,百夫长的手忍不住抬了起来,正要摸到蟒袍时,却被一声禀报打断。 “老大,那个死大汉,他身上有个刺青,是个‘朱’字!” 第五十四章 暗潮汹涌 “阿日,不是让你们去驿馆躲着吗,怎么又回来了?” 走进朱天启的院子里,仨人闭上院子门,终于松了口气。 “别提了,驿馆名花有主,被朱老板占了。对了,朱大叔,这个朱谷何许人也,你认识不?” 本来还以为吉日遇到了什么事情,一提起朱谷,朱天启的表情仿佛吃了二斤苍蝇屎一样难看。 “谷子啊,他又干啥不地道的事情了?” 听朱天启的语气,他与朱谷不光是认识,好像关系还不是一般的深。 “那个驿馆里面,金银珠宝无数,还有前朝辅国将军的蟒袍。” 然而这两句话却没能在朱天启心头砸起浪花来。 “那应该不是谷子。谷子虽说偷奸耍滑,但也是想振兴老朱家。他弟弟栗子倒是成天做梦都想回到楚朝啊……” 见吉日几人愣着不接话茬,朱天启背着手往屋里面走去。 “楚歌奏,吴无忧。楚歌响,朱陈降。大楚不亡,天理何在啊!” 没有打扰朱天启,吉日等着王小虎给个解释。 “看我干什么,我家虽然是前楚将门,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再说了,他这两句歌里也没我王家的事儿啊!” 吉日忍不住挠了挠头,这是自己活了十六年的获泽郡么,怎么感觉都快成前朝据点了? “也就是说我们碰到的不是朱谷,而是朱栗?” “你管他是朱谷还是朱栗,就算是朱谷栗,嚼吧嚼吧吃了就完了,反正每一个好人!” 还好朱天启的院子够大,再安顿三个人也不在话下。 “陈倩去哪儿了?” “你刚走她就去干你交代的事儿了。这姑娘倒是热心肠,我看你们俩岁数倒也般配,娶了人家添个大胖小子多好!” 朱天启很快就从往事里解脱出来,甚至开始打趣起吉日来。 “就我现在这朝不保夕的状态,你让我去祸害人家小姑娘。朱大叔,可真有你的!对了,你在前楚是干啥的?” “我一个木匠,能干啥?我们家老爷子以前是工部尚书,后来殉国了,就这么简单。” 面对朱天启的云淡风轻,吉日倒不淡定了起来。 “那朱陈降……” 朱天启仍旧捣鼓手里的活儿,却不再张口。而吉日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去给我舀瓢水来。” “诶,好嘞!” 将水瓢递给朱天启,如同长江吸水般一饮而尽,又擦了擦嘴巴,朱天启方才开口。 “老爷子虽然殉国了,我大哥叛降到安王张生手下,献上了城防图。陈家,也就是陈庭靖,他本来是雁门都统,攻城的时候被射了一箭。人家安王连城防图都到手了,他也没辙,也跟着降了。” 朱天启说到这里,抿了抿嘴巴,似乎有些苦涩。 “雁门失手失守啊,大楚再无险可守,安王率兵长驱直入,跨过鳌背山,横渡黄河,如同天兵一般直捣黄龙。听说攻破京城的时候,楚帝吴道还在和宫女玩儿捉迷藏呢。” 原来陈庭靖的臂伤是这么来的!吉日似乎看明白了些什么东西。 “反正谷子和栗子不管做什么,别管就是了。跟他们俩作对是找死,帮他们做事更是惹得一身骚。” “朱大叔,您说晚了。这梁子估计是解不开了。” “你们干啥了?” 吉日一五一十地说出驿馆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听得朱天启眉头直皱。 “你但凡再等等,回来找我搞个牌位和檀香,不就成了么?” “不是,朱大叔,你也盼着他们那啥呢?” 朱天启叹了口气。 “不让你和他们有来往,是怕你被玩儿死。这分明是一锤定音的机会,当初不是我打个,也就是他们爹叛降,老爷子也不至于以死明志……” “有蟒袍,有手下,朱栗也到过现场。这怎么可能死里逃生呢?” 朱天启摇摇头,老气横秋的风范全然没了木匠的粗犷。 “别忘了,你们也去过。栗子如果一口咬定是你栽赃呢?舍了一屋子的宝贝保一条命的账,谷子会帮他算的。” 然而官兵已经将驿馆团团围住,想要做些手脚谈何容易? “刚才门口急匆匆的脚步声,除了官兵去通禀情报还能是什么情况?你们呐,真是百密一疏!” 话虽然这么说了,但朱天启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 “你们仨的脸,有谁见过?” “那海了去了,也就张三爷露面少。” “不是,我是说官兵有没有瞧见过?” “那肯定没有啊,不然我们怎么敢往你这里跑?” 朱天启上手捏了捏吉日的胳膊,不住地点头。 “是个做木匠的好把式。” “朱大叔,啥意思啊?” “你扮得了说书先生,扮不了木匠学徒吗?” 说着说着,朱天启手提一把锉刀在股掌之间玩弄。 吉日倒没有什么顾忌,毕竟打心底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一套陈腔滥调的规束。 但王小虎和张敬芳就不太一样了,面对朱天启玩转在掌心的锉刀,二人如临大敌。 “朱师傅,这个其实不剃头也不是不能干,我看还是算了吧?” “难不成技法精深的木匠还要去当几年和尚不成?” 不光老大不情愿,口中还振振有词。朱天启不禁气笑了。 “不听我的就算了。若不是吉日,谁耐烦管你们两个?” 眼见三人要起冲突,吉日赶忙前去劝解。 “小虎,张三爷,你们就听朱大叔的吧!能冒着杀头的危险收留我们已经不易了,若是真出去了,又能往哪里跑呢?” 王小虎毕竟与朱天启有过一枪之缘,但张敬芳仍旧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劫富户!” 火是越拱越高,朱张二人剑拔弩张之际,门外传来了官兵的叫门声。 “开门,快开门,奉甘县之命,搜捕案犯,如有阻拦,视为同党!” 这下几个人都乱了阵脚。还是朱天启先稳住了心神,口中高喊一声“来了”,然后赶紧挥手示意吉日他们躲起来。 正准备要开门,短短几步路的工夫,官兵已经等不得了。百夫长一脚踹在门上,耳听得“吱呀”一声,那门却并未如期倒下。 “别踹,别踹!我这可是上号的枣木门,我这就开门啦!” 快步走到门后,回头一看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影,朱天启这才拔掉门闩。 官兵来势汹汹,一听到门闩响动,立马推开门就散到院子里。 “给我仔细地搜,里里外外全都不要放过!在底下就掘地三尺,在房顶就给我揭了房梁!” 朱天启哪里不明白这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自己本就是官宦之后,其中的门道一清二楚。 “官爷,您这是干什么,我是本分人家啊!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做木匠活儿,经不起您折腾啊!” “本分人?本分人你大白天关什么门呐?” 眼前的百夫长不为所动,撂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查问,朱天启心知这就是有商量的余地。 “官爷,我这屋子里都是给各位老爷打造的家具物件,这不是怕有叫花子手不干净嘛!” “官爷,我这屋子里的东西实在是经不起各位当差的这么重的手。我请各位弟兄们喝茶,劳驾您吩咐一声,哪怕让大家稍微注意着点儿也好啊!” 朱天启不露声色地掏出一张银票,而百夫长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他微微侧过身,瞟了一眼上面的“一百两”三个字,不露痕迹地驼了下背,前襟顺势露出一条缝。 朱天启就着手往里面一塞,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百夫长终于下令收兵。 “好了好了,没有可疑人员就回来,别打扰了乡亲,回头再找你赔,老子可管不着!” 说完这句,百夫长又扭过脸望着朱天启。 “你还挺上道。那个蒸馒头的吉日,你也认识吧?要是有了他的消息,可别掖着藏着,你递给我多少,若是抓住了,保不齐能十倍奉还呐!” 朱天启连忙低头拱手。 “小人省得,若是有那混小子的消息,必当告知官老爷!” 百夫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官兵集合得差不多了,又换上一脸严肃的面孔。 “今天要把骏岭查个底朝天,事关前朝余孽,所有人不可大意!” 直到官兵开拔,没入弯道之后,朱天启方才关上门,插上门闩。 “一百两银子就打发了?看来吉日不是主犯啊……” 将三人叫回前堂,一起坐了下来,朱天启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么说,我们眼下已经不是甘霖的首要目标?” 朱天启肯定地点了点头。如果甘霖现在还把吉日当做案犯,那么自己这所木匠屋子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去。 “那又是什么理由还继续追缉我,难不成以为我是扛反旗的?” “你管那些干什么,老老实实在我这儿猫着。等几天抓不到你,自然会出布告,到时候不就知道给你罗织的什么罪名了吗?” “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也不知道陈倩把事情办得咋样了……”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朱天启还以为吉日在关心饥民的生死。 “这有啥可担心的,她好歹也挨过饿受过饥,总不至于自己得了势扭脸就忘了,放心吧!” “但愿她真的是一心为民吧!” 剃发做木匠学徒的事情也不提了,而王小虎和张敬芳却又折腾起吉日来。 “吉日,你想学枪还是学刺?” “可惜你这身子板已经结实了,否则学个缩骨功,天下之大哪也去得!” 张敬芳吹得神乎其技,但说的都是没用的废话。 “你们俩打算干啥啊,怎么突然就想教我武功了?” “本事终究还要在自己身上才好,忘记上次我们去长平的路上被剪径强贼拦路的事情了吗?” “那……要不你俩打一架,谁厉害我学谁的?” 张敬芳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分水峨嵋刺,看着王小虎,步子却朝吉日冲来。 王小虎哪里不懂他的意思,早就攥在手里的亮银枪杆顺势一插,将峨眉刺打偏。 “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别朝我来啊!” “你不是要我俩打一架吗?谁抢到人就算谁的!” 第五十五章 擒拿绝技 专攻下三路的王小虎让吉日真正领悟到了五虎断门枪的精髓所在。 “小虎,你丫是真要我吉家断门绝后啊!” 半刻钟过后,一身破衣烂衫挂在吉日身上,勉强遮住要点,连箍头发的头巾也张敬芳被挑断。 二人一番打斗下来,彼此毫发无伤,暗自较劲的功夫全使在吉日身上。 “怎么样,学枪还是学刺?” 回想起刚刚像陀螺一样被抽来抽去,张敬芳每刺必逢关节,王小虎每枪必向要害,吉日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还是凉飕飕的。 “我都学不行吗?” “不行!” 这次二人出奇的一致。 “你不是什么练武奇才,若有时间,自然能都学一些。而今初授武艺,要么以枪为根,要么以刺为根,断无左右逢源之理。” “那……我和张三爷学刺吧,好藏,学些擒拿手,用起来也方便。” 王小虎收起枪,满是怜悯地看了吉日一眼,而张敬芳却见猎心喜。 “三天,我就会让你知道你身上哪块骨头是能掰下来的!” 开始训练的第一天,木匠的房子里总是传出惨绝人寰的叫声,惹得路人翘望连连。 “朱木匠,教徒弟也不能太狠。就算犯了错,稍微惩戒一下就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杀猪呢!” 朱木匠开个门缝将人打发走,一边锯木头一边听着吉日的哀嚎,甚至还锯得快了几分。 “先当儿子再当爹,先当孙子再当爷。老话说得不错啊!” 院子里的吉日此刻从肩、肘、腕到髋、膝、踝,只要是能脱臼的地方全都脱了个遍。 “张敬芳!你还不如给我一个痛快的!” 坐在凳子上的张敬芳跷着二郎腿,看着地上时不时蛄蛹一下,大多数时候动弹不得的吉日,脸上却是说不出的惬意。 “这可是你挑的,怪不得我。受着吧,我心中有数,你疼得越久,越记得住这些地方。”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人胳膊容易脱臼,擒拿很容易办到,我不知道其他地方也会有。” “行啦!等我喝完这口茶就给你接上。真是,还没动你指头呢,这就受不了了!” 草草将碗里的茶咽下去,张敬芳提腿将吉日勾到身边,从头到脚一处一处正骨。每正一处,都如听仙乐耳暂鸣。 四肢恢复了控制力,吉日看张敬芳的眼神都变了。 “别这么看着我,现在轮到你来拆我的骨头了,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啊!” 吉日不敢相信,他知道这种武林高手教人都喜欢玩儿人。 “你不还手?” “还什么手?让你先试试捏着关节的感觉。要是真能把我骨头卸下来,我撬锁的本事也教你一二!” “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火拱到这个地步,刚刚被张敬芳大卸八块的怒火勾动争强好胜的心,吉日回想起方刚张敬芳化作鹰爪的手形,有样学样地捏了过去。 “好小子,还算有眼力见儿!” 话是这么说,但张敬芳微微一侧身,吉日便扑了个空。 “你有本事别躲啊!” “挨打不还手已经够可以了,还不让躲,你咋不让朱木匠给你打个木人桩呢?” 手是两扇门,全靠脚赢人。吉日上步想要绊倒张敬芳,却被轻松化解。 “我都摸不到你的边,怎么练擒拿?” “那也得先摸得着再说!” 直到太阳落山,吉日仍旧没能摸得着张敬芳的衣角。 “阿日,别玩儿了,蒸馒头去!” 朱天启终于叫停了这场单方面逗弄的戏码。张敬芳背着手走开,气喘吁吁的吉日正想出其不意,却被一脚绊倒在地。 “累得跟孙子似的,还搞偷袭?先蒸馒头吧。” 瘫坐在地上,浑身上下被拆过的骨头都在发酸。泄了劲,吉日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快虚脱到不行了。 “朱大叔,我怕是蒸不了馒头了……” 朱天启回头看了吉日一眼,又扭回头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赶工。 “别使相,今天就是爬也给我爬到灶台边。你要是蒸不了馒头,我们陪你饿到明天再说。” 咬了咬牙,吉日费了很大劲才翻过身,用膝肘顶着地面。等他完全站起来,天已经擦黑儿了。 早已回房休息的朱天启没有收拾工具,而吉日瞧见不远处被截断的木棍,先挪过去拿来拄着。 “张敬芳这手艺要是在牢房里,刑头儿都是他孙子!” 到了厨房,熬好的粥,蒸好的馒头,炸好的烧肝,卤好的鸡腿一应俱全。 “不是等我做吗?” 王小虎双手抱胸,靠在墙边,笑了笑。 “等你过来做饭,你娘受得了受不了?她老人家没过去把张敬芳敲成木鱼儿已经算不错的了!” “行了行了,别矫情,赶快吃饭。” 哪怕拿不稳筷子,抓馒头的手也抖个不停,但吉日仍旧觉得这顿饭吃得很香甜。 吃完饭后,自己回到房间休息,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 “等我学会擒拿,白灾过去,就没有什么能奈何得了我这铺子了……” 第二天鸡叫三声,吉日睁眼,身上的酸痛已经消了大半。 张敬芳早就立在床边等吉日睁眼。 “你怎么在这儿,我锁门了啊?”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吉日一拍脑门,什么锁能防得住一个会武功的老锁匠?人怎么拆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一个锁算得了什么大事! “那你好歹先出去,我穿好衣服再学擒拿,这总行吧?” 张敬芳不为所动。 两人对峙了好大一会儿,吉日翻了个身继续睡。 “装睡是吧?王小虎,拿个铜锣过来!” 任凭张敬芳敲得震天响,吉日不为所动。 “张三儿,你不是来喊他起床的吗?” “他装睡。” “我没装睡,是他要看我穿衣服!” …… 张敬芳被王小虎领出了门,吉日片刻之后方才跟了上去。 “咳咳,今天还是一样,能擒拿到我就算成功。” 休整了一夜之后,吉日的精气神明显有所改观。年轻人的体力占尽优势,至少没费多大工夫就缠住了张敬芳。 “好小子,你准备卸我哪块骨头?” 吉日不搭茬,虽然缠住了张敬芳,想要完成擒拿还要费一段工夫。 毕竟自己面对的是关节技的老手,反关节技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管吉日如何上臂,张敬芳只要一转胳膊,吉日自然而然被带着动来动去。 “你这下盘,跟没有一样。别人随便就撬动了,你还怎么抓人?” 刚刚拾掇完一个妆柜的朱天启忍不住出言提醒。 “你跟他说这个有啥用?他又没扎过马步,哪来的下盘?” 面对张敬芳的嘲讽,吉日终究是忍不住了。 他不再把劲往张敬芳的胳膊上使,反而绕到背后抱住张敬芳要往地上砸。 “玩儿摔跤?” 张敬芳嘿嘿一笑,被抱上天的一瞬间身子一蜷,两只腿夹住吉日的腰。 但吉日就等这个破绽,一只手拽住张敬芳的胳膊,一只手开始对着手腕错骨。 咔! 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剧烈的声响带来的是张敬芳的一声闷哼,而后松开双腿,稳稳落地。 “张三爷,我这招声东击西用得不错吧?” 张敬芳揉了揉手腕,用寸劲给自己正骨,龇牙咧嘴地看着吉日。 “要不怎么让你跟我学呢,就是这股出其不意的劲儿!” 有了成功的基础,张敬芳终于不再熬着吉日,而是开始细细地讲解擒拿的各种法门,遇到何种敌人要如何应对。 这样一对一的指点,又有现成的陪练,不花多大功夫,几种常见的擒拿法门已经了然于胸。 “擒拿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无非是让对手使不上劲,没有用武之地的英雄,再大的豪杰也是一盆菜啊!” 紧接着,张敬芳又掏出分水峨嵋刺来,先在手上绾出一个刺花儿。 “这使刺的法门也是同样的道理。别看小虎的五虎断门枪可刚猛可阴损,但瞅准机会废他一条胳膊,就如同驿馆那个大汉一般,只有死路一条!” “道理我都懂,但你怎么近小虎的身呢?” 这时候,张敬芳反倒犹豫了。 “按小虎的本事来说,想要近他的身已经很难了,不过他这样的高手并不多见。如果真有这样水平的武林中人要取你性命,最好还是跑,能多活一段时间。” “三爷,没必要这么丧气吧,就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张敬芳皱着眉头想了想,笑逐颜开。 “确实有个法子,那就是把他引到小屋子里。他没法儿抡大枪了,自然失了三分能耐与五分锐气。” “要不你俩试试?小虎,小虎!张三爷要和你比试比试!” 本来就闲得数蚂蚁的王小虎一听这话,当时就来了兴致。 “三哥,这可是你说的!” 有个由头,管他是真是假!王小虎流星赶月一般瞬间到了张敬芳面前,举枪直冲眉心。 “小虎,你别听这小子胡咧咧,我手里多少斤两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但知道得不够多啊,哈哈!” 心知这场打斗是躲不开了,张敬芳硬着头皮提起峨眉刺架枪,那如何能架得过来? 一分长,一分强。一个横扫千军过去,张敬芳连退几步,胸口震得发闷。 “我就不该和吉日说那些没用的废话,真是遭报应!” 暗骂了一句,张敬芳扭头就往屋子里冲。而王小虎刚提起来的兴致怎么可能散掉? “三哥,你往屋子里冲也不怕,今天这一场是非做过不可了!” 看王小虎跑了进去,吉日有些纳闷地看着朱天启。 “朱大叔,你不拦着点儿吗?” “几把破椅子,半天都不用就修好了,随他们去吧。” 耳听得屋内一阵叮铃咣当,又过了没多大工夫,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从王小虎口中传来。 “啊!” 而后是接连不断的惨叫,门口路过的人都摇了摇头。 “朱木匠到底是手艺人,这个年景天天杀猪吃!” 吉日进屋子里一瞧,一位全新的蛄蛹者正灰头土脸地在地上左摇右晃。 “张三爷好本事,果然说到做到!” 张敬芳并不接茬,反而看向王小虎。 “我给你正骨,你可别追着我打。” “你先给我接好,我又不是输不起的人!” 刚正骨完毕,王小虎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敬芳一眼,提着枪离开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