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徒成夫》 第1章:都骂本座是“蠢狗” 这世间青山灼灼星光杳杳,随眼一瞧,皆为美景。但谁会止步于枯木树下,去赏残花败柳,去忆昨日往事。 又能有几次轮回重生的机会? 何况一个几近屠杀了整个修真界的人,一双手沾染的鲜血,足够他下半辈子投个畜牲道了,哪还会有重生的机会。 不过,他也不祈求这些。 这辈子爽过了,哪还有闲心去管虚无缥缈的下辈子?对于叶沉而言,混日子就要得过且过。 因他这习性,早在几百年前,他未当帝,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骂他是混账东西。 叶沉破罐子破摔,坐实骂名,甚至引以为傲。 如此,乡人骂他狗崽子,客官骂他畜牲,算是他半个干娘的婷妈妈最行骂他是一条没脾气、好养、整日摇头摆尾的蠢狗。 都说傻人有傻福,蠢狗自然有福分。老天爷赏赐他一张帅气无比的脸,以及惊人的尺度。烟花风月,那些身姿妖娆爱说甜话的姑娘们,嗔骂他与公狗没啥区别,蛮干行事。可云雨之后的满足,令人回味,流传开来,那条街巷人人都知他叶锦华——“能干得很”。 直至他君临天下,在修真界中称霸第一自封为帝,这些冷嘲热讽才消停下来,无人再敢多去议论。 叶沉,字锦华。 修真界第一任帝王临天君。 他能坐上这个位置,用了不少手段和胆魄。可修真界中四大门派实力平起平坐,没人敢凭一己之力,推翻以往认知改天换日。哪怕他修为逆天,因为身份的缘故,顾忌到要背负千秋骂名,这才导致叶沉坐上了这把椅子。 在叶沉登基的第一年,他就干了件大逆不道之事——把救世的掌门掳走,软禁在魔宫殿堂。 他是恨她的,同时又是掺杂着不可言喻的情愫,但这是世人认为的。 他对她其实只有欲并无爱。 一切看似平和的天下,瞬间点点猩红燃起。 救世门派诸多弟子长老要将掌门救回,其余与救世交好的门派,合力交手对付魔尊。 奈何双方实力悬殊太大,到后来,竟成了单方面被虐。久而久之,那些口称要为民除害的人渐渐没了声音,因为没人想自讨没趣。 倒是叶沉登基第二年,昔日故友送给了他一只黑狗。也不知怎的,叶沉对这狗情有独钟。幼犬成老狗,老狗成死狗,他亲手下葬,却是自那以后他时常双目呆滞,像是三魂中的一魂跟着那狗一并去了阴曹地府。 金碧辉煌的大殿,面前摆放佳肴美馔,可惜狗皇帝瞄了一眼,纤长的手骨最终落在一串透亮带紫的葡萄上。叶沉吃了果肉,慢悠悠吐出外皮,看着皱巴的皮子,紧锁着眉头。 他想多说些什么,结果喉间一股甘甜。 叶沉深知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什么永和,长生不老的丹药,在面对一具残躯,那都是屁。 可他偏要拖着这躯体再活个十年,二十年…… 因为啊 “陪本尊的蠢狗死了,你也不在了,本座要是再死……”叶沉说到一半,猛地弯下了腰,捂着唇剧烈咳嗽,斑斑血迹在掌心,显得触目惊心,而他习以为常蜷缩着指头,叹道,“罢了,本座的命硬的很,撑个四五十年不在话下。” 苍白的唇,消瘦的身躯,呈现出的病态分明一览无遗。可在人前,当他穿上金边黑袍,坐上龙椅位,他便不再是叶锦华,而是帝君叶沉,不怒自威。 后三十年 修真界在他的手中政治的乌烟瘴气,处处腥风血雨尸骸遍地,所有对其不敬者,杀之。 在世人眼中,叶沉是毒瘤是祸害,他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睡最美的人,凡是能做的不能做的他都干了。 殊不知,千杯不倒的他也会喝得一塌糊涂醉倒在栀子花海中,身手了得的他也有一次失手险些葬身于自己的神武之下,顽劣不堪的他也曾为一个人哭得撕心裂肺过。 狼狈不堪的过去,哪怕是在恩师面前,他依旧只字未提。无人知晓魔族大夏灭亡后,那四岁的臭崽子和他的阿姐是如何苟活于世。 但世人都知这制霸天下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文盲,他没读过多少书,性子却放荡不羁,当权期间,可谓错误百出。尤其是这年号,更是让人啼笑皆非,但顾及到自个小命,草草聊上几句就散了人影。 狗皇帝突发奇想模仿前人,一本正经取年号,每五年换一次。 第一个五年,取名为“寡欢”。因为叶沉这个人他不喜热闹,可能孤僻惯了,出门看到灯火阑珊的夜景觉得晃眼。 第二个五年,取名为“和”。大概意思是想让人和气致祥,切勿气大伤肝。 取名过于随意化,以及狗皇帝的暴力行事让地方上的修士佛家感到不满,接二连三争讨起义。 待到第三个五年,叶沉认认真真思考了番,取名为“健火”。 寓意是好的,是想让百姓健康安宁,生意红红火火,读过书的人还能理解叶沉为何要取这两字为年号,没读过书的,跟着一群人念“健火元年”。 念着念着,尴尬地骂成了“贱货冤年”。 随后 贱货二年 贱货三年 …… 粗人念不下去了,索性把锄头扔到一边关起门,破口大骂:“那魔尊不会取就别取,天天贱货地叫,要是对方是个姑娘家询问下贵庚,难道还要问她几年贱货?简直荒谬!” 更有人以半开玩笑的方式说道:“依我看这第四个年号也不会取得有多好听,狗皇帝他毕竟没读过书,能给你取名已经不错得了。” 天下人都在胆战心惊第四个年号会成什么之际,叶沉已无心再来取名。忍气吞声近乎百年的修士顷刻间彻底爆发,江湖侠客,豪杰之辈,不再为一己私欲而有偏见。纷纷心连一起,凑成百万大军,气势浩荡前去逼宫始皇叶锦华。 任何一个朝代,民众都不接受暴君。 尤其是修真界,那群活了千百岁的老修士,懒散成了性子。突如其来的约束对他们来讲等同于灭顶之灾,更别论改朝换代。 魔族与人族一向关系不容,故此就算是百万修士要攻到魔宫殿堂,也是极为困难之事。 这一场战打了三个月。 足足九十天,两方伤亡惨重。 剩余的修士持剑,傲立在风雪当中,魔宫殿堂近在咫尺,他们或多或少受了些伤,却无一人不是身姿挺拔。 天,在飘雪,白雪掉落在他们衣上肩上,没人敢继续向前迈开脚步,踏上这三千阶梯。因为没人愿做傻子耗损己方元气冲锋上阵,率先攻上山,除去魔头。 三月来,帝君叶沉看着他们从外山攻于此地,迟迟未现身。他的手段,世人皆知,说不惧怕那是假话,性情古怪的暴君倘若从天而降,堪比深山老林里的一头饿狼,将闯入自己领地的人,开膛破肚撕成碎片。 有人犹豫了:“叶沉他乃小人也,竟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咱们这般轻松来到山脚,我觉得有诈,莫要着了那狗皇帝的道!” 语出,众人附和言论。 然而这时,在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鼓掌声与嗤笑声:“那我问你,你们何时才攻上魔宫,去讨伐那魔头为民除害?”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望去。 来者是位年轻修士,一头墨发由一根简单的银色发带高束起,身着铠甲。直至人们看到他腰间的玄色令牌和本命剑时,才反应过来此人是救世门派的弟子。 救世掌门的二徒弟,谢一方。 上了点年岁的修士,摸着胡子,沉吟道:“谢公子,我们是觉得那狗皇帝不太对劲,攻上去怕入了他设下的阵法,难逃一劫。” “是啊,谢公子我们在此等等吧,这边阵法大师在观察,要是没问题,咱们二话不说拿兵器上去杀了叶沉。” “在此等等?”谢一方转动了下眸子,他看向说话的二人,面色阴沉惨白,“你们还要我等多久?诸位修士你们可以好好瞧瞧,叶沉自立为王,得来的是怎样的天下?你们口中我也听到要诛杀魔头让他挫骨扬灰,可我看你们的行动,在证明自己是一个贪生怕死没有用的废物!” 他这么一说,四周空气莫名凝固死寂,众人看他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一副欲说不说的样。 在场的大部分人念他是救世掌门的徒弟,没跟他继续争执,但仍有一小部分能与救世平起平坐的门派长老不肯忍气吞声。 “谢公子,你年轻有为,别应了那句`初生毛犊不怕虎`,凡兵家用事,还是谨慎为妙。” 站在那人身边的女修士,嗤之以鼻道:“唉,谁叫人家谢公子是天之骄子呢?哪像我们这等凡夫俗子。既然天之骄子等不及要去和帝君叶沉争锋,那您先上峰,我们跟了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就在此摆宴席,等您凯旋归来,提着魔头的脑袋,可好?” 谢一方咧开嘴角,冲她一笑:“小姑娘家家,挺伶牙俐嘴的?” 盟军中的长者和尚见矛头转向了偏激化,他赶忙走到谢一方的身边,好生言劝:“谢公子,现在可不是内斗的时候。逼宫一事咱们算是铤而走险,踏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知道您与帝君有着深仇大恨,但老夫还是劝公子莫要因一己私欲,坏了大事。” 众矢之的“谢公子”在五十多年前是人人追捧阿谀的少年翘楚,天之骄子,更是修真界年龄最小结出金丹的人。 可惜,好景不长,纵使天赋异禀也有虎落平阳被犬欺一难,谢一方为了能够再见叶沉一面,不得不忍着这群人的冷言恶语。 第2章:本座于你共葬 那紧握着的拳头在谢一方一次次妥协一次次忍耐之下松了开来,他头是垂着的,脸色难看得不像话,轻颤着的嘴抖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己私欲,不顾大全……那你们给个时间吧,什么时候……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请谢公子稍安勿躁,至少要看看有什么动静吧。” “这是叶沉的领地,哪都是危机,指不准台阶上就有埋伏呢?” 刚来劝谢一方的和尚抿了抿唇,开口道:“就先在原地等一会吧,逼宫不是件小事。谢公子凭你一己之力要与那魔头一战,怕是凶多吉少,还是等到大伙确认没危险后在一块上去吧。” 是的 三千阶梯之上,魔宫殿堂之中,坐着的人乃九五至尊的帝君,纵使谢一方修为逆天,可还是挡不住叶沉的三招。 不然,他岂能容忍他的师尊被叶沉挖去金丹成了个废人被软禁在魔宫数载年! 当真是欺师灭祖,死后理应飞灰湮灭不配入轮回之道。 谢一方闭上眼,痛苦呢喃着:“行了,你不必多言,你们跟还是不跟随便,我的师尊不能再等了,也没时间等了,叶沉那畜牲囚禁了师尊多少年!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帮你们脱离苦境,又怎会……” “我们没说不救扶摇仙尊啊,只是早几分钟晚几分钟的事,难道就要因为你,平白无故中了那魔头的招,惨死在此?!” 另一人拉了下上面语气咄咄逼人的修士,他颇为诚恳道:“还请谢公子谅解下。” 一朵巴掌大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谢一方的肩头,雪渐渐下大了,白了他的青丝,湿了他的衣衫。他却只是紧抿唇瓣,不愿多言,一意孤行踏上了众人所说的“有埋伏”之路。 人心本恶,善的定义便变得越发迷茫。 谢一方忽而就替他那个古板的仙尊感到不值得。 太不值得了。 阶梯很长,像是没有尽头,却也很短,仅一柱香的功夫,谢一方便走到了魔宫殿堂前。他盯着紧关的大门,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推开。 入目,空荡荡。 殿堂里只有陈旧的摆设物和几根粗矿的圆柱放在那,最上边的座椅上,根本没人! 叶沉不在这! 那他在哪?还能在哪!宫殿之外,数万名修士已兵临城下,叶沉绝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凭空消失,除了出面一战或被诛杀,他别无选择。 许是怒气攻心的缘故,谢一方呼吸略显急促,他那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已沾了不少怨恨。 他从正门进,从偏门出,在叶沉的地盘上四处溜达,一路看到些不知名的野花正百花齐放煞是好看。 他手中的本命剑因为随着靠近野花而随之发出轻微的颤抖。 “连你也在怕他吗?” 叶沉蹙眉不悦,垂头扫了眼白霄,结果白霄剑颤得更凶了。 “……” 他本欲再言,直至再次抬头,一切不言而喻。 在百花丛中有一块石碑,上头刻了字。字迹潦草狂野,像是发泄般随手写的……“叶锦华与从妃之墓”。 旁边放了狗皇帝最爱喝的梨花白和自个儿最爱吃的东西。 谢一方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心下一惊:世上的人巴不得盼他早点驾崩,但无人胆敢当他的面,咒他死。这墓碑应是他自己立的。 所以……他现在是快要死了?! 自掘坟墓,不再反抗决意赴死。 以叶沉的行事作风,哪怕还剩一口气都会死拼到底,怎会轻而易举投降自尽…… 谢一方不再多想一头扎进夜色,向着后山灯火通明的清心殿大步掠去。 随后,毫不犹豫推开闯入侧殿。那门像是封存已久,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叶沉措不及防被吃了一嘴的灰,眼下,暴躁地一手捂着抠鼻干咳,一手在半空中挥舞。 “你来了?” 一道低沉嘶哑的声至上传下,无悲无喜,只有失落的感觉。落到谢一方的耳里,显得极为讽刺。 “师尊呢!” “什么?” 殿堂坐着的人换了个坐姿,手撑着头,头上带着的冕旒微晃,珠帘撞在一起,遮了大半张脸,慵懒至极。 世人都骂叶沉是修真界的败类是三头六臂的魔头,但他的模样长得是真的好,明净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黝黑深邃的眼眸,泛沉迷人的色泽。一副乖巧良人样,骗去了扶摇仙尊的怜悯之心,养徒为患。 谢一方被他这行为刺激得不清,呵斥道:“叶锦华!我问你,我们的师尊呢!” “哦,你说从冉啊……”叶沉缓缓睁开困倦的桃花眼,“怎么刚见到我就要去见你的小师尊?作为师弟的我很伤心呢。” 谢一方愠怒地直视叶沉,看着对方苍白的肌肤,消瘦的面庞,已经猜到他是服了毒药。 他道:“五十年前,你丧心病狂血洗修真界自立为王的那天就早该想到众叛亲离,与天下为敌!” 叶沉说着,笑出了声:“这位置我不照样坐了五十多年?” 谢一方:“……” 看着谢一方吃瘪样,时间仿若回到五十年前,叶沉面前的是他敬爱又暴脾气的师兄。于是,他不给脸面地笑得更大声了。 可碍于他刚不久喝下剧毒,想猖狂笑会都已做不到了,他靠在椅背上,看透世态炎凉的黑眸,隔着如水岁月,落在了谢一方身上。 叶沉收敛笑意:“算下时日,你们也已好久不曾见面。凉舟堂,救世的凉舟堂里,师尊在那,不过……人已经死了。你要再不过去,等……等本座也死后,灵力一断,她的尸体会化为乌有。” “你的身体?你对师尊用了禁术!”谢一方身形一僵,他不可置信往后退了一步,“她可是你师尊!你的良心呢!” “我和她有着天理难容的恨,我岂能容忍她活在世上?不过念在师徒一场,我把她的尸体保存的很好。”叶沉忍着肚里腐烂的剧痛,缓道。 谢一方红着眸:“她待你不薄,你却毁她所有,你还是人吗!” 叶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哼一声,不屑道:“本座还是她徒弟那会,我犯错,哪次不是遍体鳞伤?当着众人面,逼我下跪认错,让本座颜面无存。恩断义绝后,她几次三番阻拦我,坏我大业。她待我不薄?谢风,这算是哪门子的不薄啊。” 谢一方张口无言,他的身子在打颤,白霄感应到主人的情绪波动,不待它试图安慰,他痛苦摇头,嘴中呢喃:“不是的……是你没看清。” 叶沉,但凡你放下所谓的仇恨,去认真回想下过往你会发现师尊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她是用过藤鞭把你抽得体无完肤,却在后一个时辰差我送药。 她是让你丢尽了脸面。你又怎知,那一夜,她房间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宿。 她是三番五次阻止你坐上帝君之位,其实是不想让你成为千古罪人,背负骂名入土。 种种原有苦衷你皆不知,只看了表面恨了一辈子。 有太多的话如鲠在喉,谢一方是个年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不知该要怎样说,才不会把解释说成斥责。 到头来,他只哽道:“她脾气是差了点,说话难听,可就连经常出入我们门派的宁宁都知她待你很好,你怎会误解成这番模样……” 顿了很久,叶沉悠地抿了下唇,神情淡然,似又在叹息些什么:“大概……小师尊是被我误会了吧……” “那你……” “若不是因为她。”叶沉的声音又低几分,语速很慢,像是要让谢一方听明白似的,“几百年前我娘临死前给我的东西也不会弄丢。” 这么一说,谢一方总算是明白为何那一段时间,师弟会主动提议下山历练,被师尊驳回后,则是搬出凉舟堂,到外门弟子的休息地。至于师尊虽表面看上去依旧是个没事样儿,但若仔细去看,她会杵在一处发呆,一双手戴上了缠丝手套。 扶摇仙尊——从冉。 他们的师尊拿惯了兵器,杀惯了妖魔,让她突然有一天拿起绣花针去缝制姑娘家的小玩意儿,逃不掉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的命。 她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隐瞒得很好,基本天天跟在她身边的谢一方,只察觉出师尊近几日休息少了。 腹部在绞痛,叶沉的修为高,毒的药效来得慢,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肺腑是如何被浊化成一摊血水,血肉被捣碎的剧痛,让他觉得每分每秒过得都如此艰难。 他想死…… 得到解脱。 叶沉额上的青筋微暴起,他强做镇定,呼出口气:“行啦,本座再坚持一柱香,便要入土为安了。” “你放心,本座怜香惜玉得很,师尊她貌美如花,不会把她千刀万剐,她躺在那……想睡着了一样。” 谢一方的眼眶湿润着,他不理解为什么叶沉要搅得天下大乱,而后再选择自尽,冥冥之中,像是有所隐情。 喉间一股甘甜涌上,叶沉没能压制得住,从嘴角溢出,他咳了几声,白牙被血染红,但他依旧无所谓,还用着打趣的口吻寒暄道:“还不走么?再不走,小师尊就成灰了……” 余音回荡在殿中,死寂无声。 昨日往事如烟,如秋风落叶荡然无存。 肌肉抽搐的疼让叶沉出现濒死前的幻觉,他狠狠咬着唇瓣,睁开刚闭下的眼。 底下已经没了谢一方的身影。 谢一方在轻功这一方面,属实了得,魔族的宫殿到人界的救世,对他而言十来分钟,也就到了。那么……还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叙叙旧。 叶沉死前还能再见从冉一面,他撑着破败的身躯,咬破食指,以地位阵,降自己传送到千里之外的门派救世。 凉舟亭里 姑娘家的闺房没有姑娘家的感觉,倒偏是生出了一种素雅干净利落的错觉。 被世人痛恨的帝君就站在世人所敬崇的扶摇仙尊前。 一个站着,褪去了一身桀骜不驯换上了救世的弟子装;一个躺着,没了昔日刻板的冷脸只剩下过分的安静与乖顺。 叶沉目光划过她蝴蝶微憩般的睫毛,红润如海棠唇。他的小师尊如睡着一般,容颜依旧不见老,如果她呼吸仍在…… 恍如隔世 他附身,蜻蜓点水般吻了下从冉的眉心,没有温度,凉的吓人。他像是发神经般,给一个死人盖了被子,动作极缓又温柔。 要是让魔宫的老仆瞧见,错认帝君被夺舍。 他对她的情感连自己都分辨不清,是尊敬还是恨意,扭曲的憎恶导致如今的局面。 修真界帝王临天君,杀戮无数,行政暴力,长达五十多年的闹剧也该谢幕了。 魔宫殿堂外,数万名修士朝着清心殿杀去,扑了个空,临天君不在此。倒是在殿里,他们发现地上有一行刚写的血字。 本座在救世通灵台,要本座的头颅速来! 众人倒吸口凉气:狂妄的不可理喻! 火光宛若毒蛇,直窜山巅,可当他们到了救世的凉舟堂里,却只看到了谢一方跪在一张床前,哭得泣不成声。 到了通灵台,他们口中的恶鬼魔头死得不能再死。 之前的所有恩怨,顷刻间,彻底结束。 第3章:本座重生了 “什么!她的寝宫突然自燃?看吧,坏事干多了,天遭报应啊!” 屋外传来议论声,吵得跟个麻雀一样,叫的叶沉脑仁犯疼,额角暴起青筋突突直跳。 “本座的话是当耳旁风吗!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不得大声喧闹。来人!把这个不懂事的贱婢拖下去乱棍处死……” 然而,这一字“死”还没发出因来,叶沉惊觉不对。 自个儿不是已死在了救世通灵台上? 刹那间,前世的爱恨嗔痴一拥而上,恨意和寒意席卷而来。曾天不怕地不怕的临天君,竟也会有恐惧的神情。 房屋被火烧着,温度极高,是仙火。猩猩点火映入瞳孔,烫得叶沉不禁收缩了下眼。 “这……” 叶沉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赶忙从床榻上爬起,看到自己小胳膊小腿,以及发出的音都如此稚嫩。往事种种,迫使他迟钝的脑袋反应过来——他重生了。 大夏王朝的京城最是繁华,就连修仙者也常会踏足,那防卫也很重视的。只是,今夜却是火光冲天。公主府被烧了,按说应该会有人即使灭火的,但是没有。人们只会说:“那个魔修终于死了。” 这里是九原大陆,神、仙、妖、人、鬼、魔齐聚,神最受尊崇,而魔却是人人唾弃。很不幸,大夏的九公主夏敏就是魔修,还觉醒了魔族血脉,受到了众人忌惮,如今,终于死了。 烈火焚烧,烧坏了屋里的物品,烧红了叶沉的眼尾。 上一世 他的娘亲和阿姐葬身于这次仙火。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哪怕豁出性命,都不愿重滔覆辙。 叶沉咬着牙,看向被火封住的房门,他毅然决然拿起没被燃着的外套,往头上一盖,冲向火里,用身躯撞开堵着门口的木块。 现在的他没有修为护着,仙火着身,烧得他衣衫褴褛,它的热气近乎要灼伤他的脸颊。 叶沉眼眸一沉,恶狠狠地抬手去擦被火熏黑了的脸:“啧,真是废物,这种火擦肩而过都能要了大半条命。” 仙火顾名思义是由仙人放出的火种,一旦放出,极难灭。整个公主府都难逃一劫,庭院的树木被烧毁,折断了腰。 借着上辈子模糊不堪的记忆,叶沉踉跄地来到娘亲的住所。按照时间来算,快了些许。这一回,不是他等到娘亲和阿姐过来救他,是不是就意味着,能保住他们的命了! 靠近寝宫,一道声响炸起:“婉婉,快走!走啊!” 濒死前的叫声勾起叶沉的不安,他的小腿被仙火烫坏,留着鲜血,可他顾忌不了这么多,一整颗心全都提在了嗓子眼,着急地跑过去。 门外有火,叶沉本想找个东西把门弄开,可随着里面的哭声越来越响,逼得他现在必须马上进去。 那受伤的腿几乎是下意识去踹门,仙火像是有了灵识给缠上身来。 伤口在飙血,被火吞灭,化为血雾,烧得一干二净。 孩子的力气能有多大,叶沉耗尽了周身力气总算把门给踹了开来,他进去后没看见娘亲的影子,着急喊道:“娘,阿姐,你们在哪?” 回应他的是滋滋的火烧声,和断断续续的哭腔。 纵火之人是想活活烧死这个魔修,可偏偏里面还有两个孩子。女人凄厉的叫声,没有把孩子给吓退,反而是跪在那里哭泣。 “小沉?你怎么来了,出去……快走啊……”夏敏在火中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在靠近,晃了下眼看清来者是谁,脸色骤然又苍白几分。 烧断了的柱子此刻正压着夏敏,让她动弹不得,四周火势汹汹,若再不赶紧离开,他们三人都要被烧死。 “娘您……” 叶沉是活了几万年的老妖怪,什么大风大浪都挺过来,偏偏娘亲的惨死,是他永远的心结。 “娘亲,我不要离开您。我们已经没有爹爹了,我们不想没有娘亲。娘亲。”年长的女孩哭得不能自己,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爹爹没了,娘亲也要没了。 换作是只有六岁的自己,看到这番情景也是一个劲地哭,抽噎着说:“娘亲,沉儿好难受。” 叶沉被火呛得呼吸困难,他粗暴地私下袖口布料,捂住口鼻,嘱咐道:“阿姐,你帮忙扶着这里,我去推后面的部分,把柱子从娘亲身上挪开。” 夏敏看着这一对儿女,只温柔地拍了拍他们的背:“这柱子千斤重,需要十来个壮士才搬得动,为娘的命数怕是耗尽,以后的路,没办法继续陪你们了。婉婉,你是长姐……要照顾好沉儿,沉儿你要记得听姐姐的话,你,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好好活着。” 说着说着,夏敏眼泪就掉个不停。 叶沉眼皮在跳动,心空落落的,惴惴不安,不待他张口说话。 夏敏亲了亲两个孩子,不知何时手里就多了两张符纸。女人用指甲轻轻滑了一下自己,原本皙白的手就多了些血珠。 夏敏将血抹到符纸上后,将两张符纸贴到两个孩子的头上,一眨眼,两个人已经没了。 她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展示过自己觉醒的是什么,其实很没用,只是一些书籍还有传送符之类的。本是没有必要的,没有必要赶尽杀绝的啊。 夏敏费劲地抽出腰间所佩的利剑,那是她丈夫叶许凯的,叶许凯是大夏有名的常胜将军,可还是死了,而她这几年下来也心血耗尽了。 日日看着那些恐惧又恨不得她死的那几张脸,还有两个孩子一点点长大,魔族的天赋一日日显现。 她怕了,真的怕了,这世间对魔族真的太不公了, “阿凯,我要去找你了。等等我,下次记得,不要再爱上我,我就是个不祥之人。” 剑落身陨,火光漫天,那个十八岁之前被宠上天的长公主,十八岁万人嫌弃的将军夫人,终是死了。所幸,她有一个深爱她的丈夫和一双儿女。 魔宫殿堂被火蛇环绕,宫里的人忙着灭火。至于叶沉和叶婉,鬼知道被那阵法移到了哪去。四周漆黑一片,是个阴森幽冷的林间。 叶婉到底是小孩子的,顿时就哭得更大声了,边喊着:“娘亲,娘亲,你在哪儿?娘亲,娘亲……” 叶沉呆在原地,一股悲怆生出,充斥胸腔,苦涩荡开。一个冷血薄情的人,在今日落下泪来,想挽留的人,没能留得住。 仙火最终还是夺走了大夏公主的性命,那倒在血泊之中的女人,被烧成了灰烬,连个全尸都无。 如果说叶婉是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上气不接下气,那么叶沉的哭相对而言显得无声无息。 他红了眼眶,失了态。 多了迷惘,多了恨。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叶沉称帝五十年,直至死都寻不到杀害他亲人的仇人。 叶婉拖着叶沉在树林里兜转,找了个山洞,姑且当做遮风挡雨的地,在此歇息一晚。 他们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生火。深秋,夜凉,他们的未来仿若有只大手给挡了全,凭着现在的能力,能够自保都是件难事儿。 “阿姐,我怕,沉儿怕,阿姐不会离开我吧?” 叶沉声音嘶哑,身上也没了力气,却还是死命地抱着阿姐,深怕一眨眼,叶婉也不在了。 “我在,一直在,不走……” 不走…… 听着阿姐的话,吹着夜间的微风,叶沉竟有些怀念这来之不易的亲情。他小腿上的伤没能得到处理,仍在刺痛。 半夜 叶沉发起了高烧,身子难受的紧。前世性情恶劣的他动不动出口成脏,成了习惯,此时,他睡着了,一张臭嘴还在那咒骂。 好在叶婉睡得沉,雷打不动。 月黑风高,乌云密布。天,落下雨来,淅淅沥沥,拍打在树梢上。惨淡的星光打照在一个白衣女子身上,她撑着油纸伞往山洞走来,肩膀上坐着的白貂不禁感到疑惑。 “仙尊仙尊,您为何大半夜的要出救世来此荒山野地处?” 白衣女子轻笑着伸出手放到唇边“嘘”了一声,压低嗓音,“我要找一个笨蛋啊,要是连我都不要他了,天下谁还能容忍这个大魔头的存在?” 白貂越发不解:“可你都说他是大魔头了,怎还……” “羁绊,我和他的缘断不了,不如顺从天道的意。” 何况,我也没这么讨厌这小子。 白衣女子来到叶沉的跟前,她蹲下身来,用温和的灵力治疗他身上的伤,而后不知哪冒出的一根红线把二人的手腕给绑在了一块。 “红线!?”白貂傻眼。 白衣女子抬手敲了下它的头颅,语气不悦:“小九你是想吵醒他么?” “仙尊您……今日好像有些奇怪,他对您来说好像很重要。” “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的声音轻极了,带了诸多无奈与容忍,叹息一声,修长的指尖停留在叶沉的眉眼处。 顿了少顷,没把手收回去,忽而一只小手扼住了她的腕子。 嗯? 白衣女子正欲离开,结果被醒来的叶沉一把抓住,深邃黝黑的桃花眼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二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 叶沉面色扭曲了下,再开口,腔调都变了个音:“北榭白茶,从冉?!” 白貂听到有人喊着仙尊的大名,气呼呼地道:“你别仗着仙尊对你有好感就能为所欲为!” 叶沉看到一个白花花的玩意儿跳到了身上作势要给他来上一拳。 他蹙眉沉吟:“这是个什么东西。” “是我,你俩都别闹了。”从冉呵斥发声,而后弯腰把白貂捉住抱在怀中。 ? 叶沉不理解了。 上辈子他是被一群人修卖到了方暖院,被打得身受重伤,小师尊才出现把他带回了救世,怎么这一回提前了这么早? 他莫非在做梦? 叶沉盯着从冉的眼眸一度暗沉。后者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把一切源头都怪罪到这小孩儿刚经历了太多,导致精神崩溃。 还真是个孩子啊。从冉怜惜地叹了一声。 她抬手,点点冰凉如秋雨浸入叶沉的身体,他像是控制不住眼眸发酸,仍凭困意席卷而来。 不过在昏迷前,他破口大骂道:“从妃,你胆是真的肥,都敢把术法……用在本座身上了……” 从冉:“……” 白貂:“……” 从冉是个多孤傲的一个人,换作是别人说出这番话早就成了一具尸体,而落在叶沉身上,就消除了今晚的记忆。 以及 当叶沉第二日醒来,他的腹部胀痛,撩开破烂衣裳,入目一个发青发紫的鞋印,摸上去,火辣辣的疼。 摸不到头脑的蠢狗子还以为是他阿姐睡相不好,昨夜给他来了一脚丫子。 叶沉重生的第二日,他依旧觉得自己大梦未醒,唯有身上的疼痛再告诉他,他的阿姐还活着。他是想赶回魔族,去给娘亲报仇,杀了那一群畜牲。 但回过头来,上辈子的他不已把整个天下收为囊中,世间苍生为己所用? 果真行恶成习,都忘了自己已经重生。 现在,一切都未发生,他没杀过人,大错尚未铸成。在乎的人至少还活着,何必无所顾忌残忍粗暴地去走以往的老路,再现昨日的结局? 分明可以重新来过,重新换种活法!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不嫌弃它被雨淋了个湿,一脚踩着地一脚盘在石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中的碎石子,他拿着一块小的,奋力扔出,击中水洼,溅起污水,他笑得眉眼微弯,腰侧挂着的是娘亲临死前给的荷包袋子。 晨光高照,回了暖意。 他真的是重生了。 之前所有不可回头之事都有挽救余地。他没有修行禁术被人发现魔修的身份在云海峰被处死,没有侥幸活下疯魔后去屠杀魔族成为魔君,更没欺师灭祖,软禁小师尊,没有…… 什么都没发生。 谁都还没有死。 叶沉勾起唇角,猩红的舌头舔舐着森森白牙,上辈子没能完成的事这辈子继续完成,他要把纵仙火的一群人全都削成人棍,虚伪的面孔,看着就是恶心人的。 至于他的小师尊,这辈子的他不想和救世再有瓜葛,这一条血路他不想劳烦任何人,由他自己一个人闯下去。 第4章:本座的小师尊来了! 他的魂魄既然重生,那么他的修为是否仍在? 叶沉调整内息,运起周身力气,他反复在腹部检查,里面空空如也,没有灵丹更没有元婴。看来老天爷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他的修为还得要从筑基开始一路往上爬。 不过这也无所谓,他天资聪颖悟性又高,大不了重头修炼。没有什么能够比重生更让人喜悦的了,现目前他要顺着前世发生的事走下去,然后抱上一个跟救世差不多强悍的门派,潜心修行。 等有了足够自保的能力,再论之后的事。 昨夜二人休息的早,在叶沉醒后的一时辰,叶婉也随之醒来。她看着在山洞石块上打坐的幼弟,扫除心中丧母的痛,提起精神,开着玩笑:“小沉莫非是想成修仙人?打坐都在模仿了。” 听到动静的叶沉转过头来,板着的脸,有些动容露出笑意:“成了修仙人不就能为娘亲报仇了吗?” “她叫我们记善莫记仇……”叶婉一愣,喃喃道。 叶沉眯着双眼,满脸无害:“但要是有报仇的能力,阿姐能容忍仇人逍遥法外?” “这……” “我开玩笑的,阿姐别放在心上啊。现在时候不早了,咱们兜里还有些钱,去买点吃的垫垫肚子。” 见阿姐语塞,叶沉也没继续为难她,顺势把话一接,转移了个话题。 叶婉点头,本想梳理打扮一番,可凑到水洼前,看到形如乞丐的自己,一颗心又沉到了底。她已不再是万人追捧疼爱的小公主了,是连家都没了的臭乞丐,日后温饱都成个问题。 叶沉摇头,从石头下来,拉住阿姐的手,“得过且过尚可,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收敛了阴暗暴躁的性情和骇人獠牙,像个六岁孩童该有的模样,随阿姐一并去附近街巷买些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 秋末时节,果实累累,几乎每遇三家就有两家卖新鲜瓜果,偶有车马行驶而过,车轮滚滚,人声嘈杂,没人会去注意两个屁大点的孩子在人群里穿梭。 当时仙火骤地燃起,叶沉的神识算是刚从坟里爬出来,随手拿了几件值钱的首饰就匆匆赶去找娘亲和阿姐。 碍于囊中羞涩,阿姐同他商量了下变卖了那些饰品换了钱,至于他腰上的荷包,想来不值几个铜板也就由着他戴着没卖。 街巷名为泉林镇。 前世,他在这乞讨了五日,就被拐到了京城的方暖院。整整两日,吃发馊的剩饭,喝脏水度日,倒是熬到第三日,有位姑娘给了他一碗热粥,到第四日卖烧饼的胖叔看不下去,给了他一块油渣饼充饥, 叶沉是瑕疵必报,但也懂知恩图报。后来他主宰世间,便把胖叔招进魔宫,给他一个疱子官职,吃喝住行管够。 可惜那姑娘,在红尘之中,他没能找到。 抛去前尘琐事,叶沉牵起阿姐的手往前面走着,故意卖关子道:“阿姐,跟沉儿来个店,那里面东西好吃还廉价。” 那比她还矮半个头的奶娃子走在自己前头,一只手被他牵着。不知为何,叶婉忽而有一种安全感,她轻笑着回握住那只脏兮兮的手。 她问道:“你来过人界?哦也对,在宫中就属你最不安分,三天两头要往外跑,要不是我给你兜着……” 娘亲她定会把你的屁股打得开花…… 话音忽而戛然而止,叶婉没继续说下去,原本含笑的眸里星光散碎,成了透彻的黑。叶沉从她眼里瞧见寒酸的自己,他撇撇嘴,满不在乎皱了下鼻,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污渍,结果适得其反,把脸弄得更脏了。 “小脏猫。” 叶婉闷闷不乐的嗓音吐出这几个字来。 叶沉冲她嘿嘿一笑。 — 泉林镇离京城不是很远,步行两个半时辰便到了,故此这儿还算得上热闹。街巷两旁店肆林立,正午的阳光最为毒辣,普洒在红砖绿瓦或者那眼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显得格外耀眼。 胖叔开的油渣饼店在泉林镇的旮旯角里,草木多阳光在这稀疏了不少。叶沉从荷包里掏出铜板碎银,踮起脚尖费劲地把钱放到台子上。 他仰着头,道:“胖……胖叔,这点钱儿够我们吃五日了吗?” 忙着把面团放油锅炸的胖叔听到声音,停下了手里的活,他看了眼台子上少得可怜的碎钱,又看到两个小乞丐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到嘴的“不够”二字,给咽了回去。 “够,当然够了。” 他说完就捞起一个刚炸好的油渣饼递给两位“小乞丐”。 叶婉和叶沉道谢接过。 刚炸出来的饼,滚烫得很,纸袋子裹不住油,浸了出来,把二人的手都弄油了。 叶沉不管三七二十一,吹凉了些,就抓着饼子啃了起来,啃的嘴唇油亮。他吃过太多美味佳肴,与其相比,破饼嚼在嘴里宛如嚼蜡。 油香味从舌尖炸开,滚滚往事卷来。 上辈子吃到这油渣饼还是跟小师尊一并出来办事,她嫌自己没能辟谷,在路边摊随便买了个饼塞到他手里让他吃。 见叶沉吃得津津有味,叶婉低头咬了手里的饼,她差点没被饼里的油呛着,她拿出水壶喝了几大口,声音沙哑道:“我觉得这饼……” 叶沉忽而发话,他像是邀功一般,期待地问道:“怎样?好吃吧?” “比起以前吃的差多啦。”叶婉摇头,小声地道。 叶沉蠕动着唇瓣,语速飞快,轻的让人怀疑他根本没在说话:“胖叔他人好,做的东西又不难吃,我们这叫照顾他的生意。搞好关系,今晚睡觉的地方不用愁了。” 叶婉觉得此言有理,却没想到叶沉口中的搞好关系竟是帮忙卖油饼。但好在到了晚上,胖叔不负众望地给他们安排了间木房子,虽是简陋了点,不妨碍睡个安稳觉。 之后几日,过得都是如此风平浪静,安静到没任何一个人来打扰他们,就连上辈子给他一碗粥的姑娘都改成了胖叔。 叶沉追着胖叔一个劲地问有没有一个姑娘来过这,这位粥是不是她给的。胖叔给他的回答是自己做的,说是小孩子老吃油炸的对身体不好。 于此,后三天,叶沉的整张脸都是黑乎乎的,像是有人欠了他百八十万一般。 在第五日的傍晚时分,叶沉总算是等来了人贩子。胖叔打不赢他们,被打得鼻青脸肿,而他们哪逃的掉修仙之人的魔爪,反抗了下就被逮住。 一个着急万分,一个心平气和。 拐卖到熟悉的方暖院,那些人才把束缚他们手脚的绳子解开。方暖院的老鸨婷妈妈交给捆绑他们的人一大笔钱,甩了甩手中的蒲扇,叫那群修仙人快些走,莫要杵在这吓跑了客官们。 拿钱做事? 叶沉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又转,他心里恶寒:真是丢尽了修仙人的脸。 既然他们已经来到方暖院,也该遵从这儿的规矩,做一个合格的小姐,去讨好达官贵人,赚得银两越多,婷妈妈就越高兴。 她老人家高兴了,他们的日子自然会舒坦很多。 只是…… 前世就他一个人卖到了这,他的阿姐可没来! 他一个男娃子没人欺负的了,女娃子就不一样了! 叶沉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 他心中的不安,在下一秒得到了证实。 婷妈妈扭着自己的水蛇腰走了过来,身上的胭脂水粉刺激得二人想要捏住鼻子的冲动,她浅笑吟吟,伸手抬起叶婉的下巴细细打量:“好水嫩的娃子,看你也不小了,打扮打扮就能接客了。” 她说着,将目光投到叶沉身上,掐了掐他的胳膊小腿:“至于你嘛,还要等个几年才行,性别不成问题,打扮下就好了。” 叶婉比叶沉大三岁,九岁的她长得亭亭玉立,要是被那群臭男人玷污了,他都对不起已故的娘亲。 “婷妈妈,阿姐患有严重的口吃,您也不希望她把您的贵客气走吧?”叶沉撒谎,脸不红心不跳,或许是跟他上辈子撒过太多慌的缘故。 语落,一股狐疑凛冽的目光扫向叶婉。 “……”叶婉真是会谢谢她的好弟弟,她硬着头皮,结巴道,“我……我我我,才……才不是结巴……你你你……” 叶沉很满意她的演技:“看吧,我阿姐这个老毛病,真的是急死个人。” 婷妈妈见状思考了下,很是为难:“不行啊,我用钱把你们买下来了,不能给我赚钱那我要你们干什么啊?” 叶沉语出惊人:“我可以赚钱……” 在两人惊诧的眼神下,叶沉再次重复道:“我可以替阿姐赚钱,阿姐可以跟着我一块招揽顾客。” 小孩子的目光理应是纯真烂漫的,偏偏叶沉的这一双眼黑得通透,能照清世间所有的罪恶。便是看上一眼,使人心里发慌,觉得他才是世上心肠最歹毒的人。 婷妈妈甩动蒲扇的手加快了速度,身上的味儿香飘十里,她叹道:“唉,行吧行吧,买了你们算老娘我倒霉,别搅黄了我赚钱的生意就行。” “多谢婷妈妈。”叶沉感谢道。 婷妈妈把坐在地上的两个孩子拉起,唤来红楼里的一位红衣女子,“不必谢我,赶紧随她去梳洗一番,就来接客了。” 二人跟着红衣女子从清洗到换衣到接客,一切进展顺利,甚至顺利得有些过头。上辈子婷妈妈见他年纪小,就让他跟着轩音学规矩,可他是个硬骨头不愿从事,就被鞭子抽到心服口服。 现在他没见到轩音,就怕她的出现让阿姐为难。 穿着长裙的叶沉行动不便,他在方暖院外左看右看,没见到婷妈妈安排的眼线,挪了挪步子凑到认真招呼顾客进来快活的叶婉旁边:“阿姐,我去寻个人,速速就回!” 叶婉的后背被拍,她见是叶沉,立马叉腰板着张脸道:“嘿?你这小子!说我结巴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叶沉冲她吐舌头:“阿姐最好了,我这也是保阿姐的清白呀。”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吧。” 得到允许的叶沉猫着身子进了方暖院,他抬头将此处细细打量,底楼歌舞升平,客官左拥右抱欢声笑语,楼上狼藉一片,连琵笆声都遮掩不住,断断续续的声响。 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叶沉没看到那个身材高挑,样貌出众,喜爱穿上好丝绸淡绿衣裳的轩音。反倒是随意一瞥,竟在方暖院的门口处见到这一抹青青草原绿。 叶沉:……! 他心里瞬间有上千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是短腿了行动不便还是被药毒哑了嗓子?婷妈妈好说话我可不好说话,客人把你抱在怀里是看得起你,怎么还推开?” 一道刺耳的斥责响起,瞧着楼下情势不对劲,叶沉发难,他若是这样贸然下去定是不好,赶忙从柜子里翻了几件宽松的衣裳,抹去了脸上的妆容,便冲下楼去将叶婉与对面的男子拉开:“轩音姐姐,大家来这都是寻乐子的,莫要伤了和气,不乐意就算,强扭的瓜它也不甜啊。” 轩音训人被人阻止,心里头的火气直接撒到叶沉身上:“你又是谁?咱家的事你管什么?” “我是你祖宗!” 叶沉信心满满,上辈子的他可是把天下人揍得没话说,凭借前世的功力,把面前这群纨绔子弟打倒应该是轻飘飘的事。 想来,他挥拳而去,谁知拳头是软绵绵的而且打人没有任何技巧没半点功力,轻薄他阿姐的人一个侧身就躲过去了。 这一躲,他便察觉不妙。 那男子不屑一笑,冷嘲热讽道:“想英雄救美啊?也要看你有没有这能力,英雄不是那么好做的。” 说完,不等他有所反应,一只大脚丫子飞来,重重踹在腹部,疼痛炸开,他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踢翻摔在隔壁铺的摊位上,砸坏了不少木椅。 嘶——! 本座失策了! 谁能想到堂堂帝君会被一个三脚猫功夫的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怕是说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 他捂着胸口,愤恨地吐出一口血水,耳旁他听到阿姐在担心地叫着自己,小跑着要过来搀扶他:“小沉……!” 话未说完,她的脚步停下了,担忧的脸上露出疑惑,怔怔地看向扶起叶沉的姑娘。 来者一袭白袍,身姿飘渺,如瀑墨发无风自舞,一双清澈的眸子寒意末到眼底,望着那双眼,叶沉便周身无力。原来即使美貌倾城也不敢生出亵玩之心,只能卑微的仰视,如同仰视那轮明月般。 只一眼,便难以忘怀。 “是何人在此闹事?” 此言一出,听得叶沉心惊胆战,五内杂陈。 是小师尊……来了…… 第5章:本座被强行带走 那纨绔子弟是个有眼力见的人,他看到小师尊腰间佩剑梨花坠子以及周身散发出的寒意,不得已收起原先轻言浅笑的嘴脸,凝思片刻。 轩音瞧见有大人物在场,她心底咬牙切齿,但脸上还是略带歉意:“大人,都是出来玩的,这不知哪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坏事,你说该不该打?” 现在,能够救他们的人只有面前的白袍女子。 于是,叶婉二话不说,直笔笔地双膝下跪,泣声道:“不是的!小沉要维护我,是你们把他踹成重伤的!” “阿姐……” 你不必求她…… 上辈子,我也这么祈求过,可到头来,只给了我一个清冷又绝情的背影。那夜有月,淡白的月光倾洒在她的影上,冷漠疏离的神色宛如冰水一般。 看着…… 看着泣不成声的自己。 叶沉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然后,薄薄地唇瓣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他的头埋得很低,站在从冉的背后,如果小师尊不转头,是看不清他此时的情绪。 从冉从怀中掏出掏出钱袋子,沉甸甸的,丢向闻声而来的婷妈妈,发出金钱碰撞的声响,她一把抓住叶沉的衣领,嗓音淡冷:“这两个孩子,我要带走。 叶沉黑脸。 世上哪有人见钱不眼开的。 婷妈妈接住钱袋子,把里面的银子倒出掂量了下,眼底放光:稳赚了啊! “好说,当然好说了,大人这就可以带他们走了。”婷妈妈笑脸嘻嘻,摇晃蒲扇的手都轻快了不少。 这两个孩子宛如烫手的山芋,放在方暖院不能接客,还要吃要喝,她恨不得赶紧卖出去。怕从冉忽而反悔,她赶紧把跪在地上的叶婉塞到从冉那边。 叶婉一个踉跄,没能站稳,径直扑在了从冉身上。 那雪白的袍子上赫然出现了两个黑爪子印。 从冉:“……” 叶沉与叶婉面面相觑。 “仙尊且慢。”叶沉瞅了眼叶婉,干咳了一声道。 从冉垂头,俯看只到自己腿边的小不点。 叶沉望着她那神色清朗的模样,心底不是滋味。他可没忘记生前种种,谢一方拿着小师尊的本命剑和仙门百家在云海峰将他处死的画面。 他曾立下毒誓,倘若还能苟活于世,定要让这群伪君子尝到血的代价。而这一世,他不想把事情搞麻烦,首先远离这薄情寡义的人,如此,日后,二者便没了瓜葛。 想做什么,皆不必跟任何人商量。 从冉蓦地松开揪着叶沉衣领的手,烈日之下,只见她薄薄的唇,微抿的弧线透出冷漠的气息。她打量着叶沉独特的穿着,红鞋配绿衣,妥妥的京城一枝花。 他们第一次相遇,与之前有所不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竟提前了四年!好事是让他不必继续听婷妈妈一天到晚蠢狗的咒骂声。 坏事是…… 小师尊的臭德行他化作灰都记得一清二楚! 叶沉嘟囔了一句,绕开从冉,跑到婷妈妈的跟前。是的,大魔头开始作妖了,便见他张开手臂死死保住了对方的大腿,哀嚎道:“婷妈妈,别赶我走,我会认真去讨客官的关心,不惹您生气,我要在方暖院当头牌!” 婷妈妈的头又隐隐作痛。 讲真心话,叶沉最是反感胭脂香味儿,前世是为了气小师尊才隔三差五泡青楼喝酒作乐。 从冉眯起双眼,摊开手掌,附近的灵气在波动,聚力在掌心,将起转化为功力,“你既心意已决,也不必再替你赎身。” 叶沉欢呼:“好啊!那婷妈妈我们回去……” 他还没高兴三秒,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吸力迫使他身子倒退,直朝从冉的掌心飞去。 然后,叶某人就被从冉像拎小鸡一样拎着,“你不情不愿,那就休怪本尊用强的,本尊要带走的人,至今为止何人敢拦?” 叶沉:…… 啧,这下有些难搞了。 叶婉跟在从冉身后,至于叶沉……则是被小师尊一直提着,因为一路以来,他总设想要趁机逃走。 哪怕是在高空万里之上,踩在单薄的长剑上,叶沉仍在思索一会儿着地,要以怎样的借口甩开小师尊。 御剑飞行的从冉不着调地来了一句:“你就这般厌恶本尊?” 叶婉给吓一跳:“什……什么?” “您可是大名鼎鼎的扶摇仙尊,谁敢厌恶您呐?”叶沉阴阳怪气回怼着,心里愤愤不平:为啥你非要寻我,让我这辈子自己一人寻仇不好吗! 小野兽触及到自己的雷区,瞬间炸毛的样子颇为可爱,从冉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她的眸光微敛,在疾风中,声音难得地温和了几分。 她道:“本尊今日收你为徒,回派后,本尊同兄长商量下让他收你阿姐为徒。” “我没同意!” “你无需同意,本尊只是告诉你,仅此而已。” 她怎能这般……霸道的不可理喻! 叶沉语塞,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剑上,毫无形象可言。 叶婉给他腾了个地,她左看右看,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小沉先前莫非是见过仙尊?讲话粗俗无理,生怕和仙尊扯上关系。 小孩子闹脾气,哄了,下次闹得更凶。 从冉真把叶沉当做六岁孩童,没去打理,运起周身灵力至本命剑随风上,行驶速度加快,凛冽寒风刮得腮帮子生疼,她不语,却是随手一抬,加了道护罩。 转眼间的功夫,就快到救世山下,叶沉看到标志性的石碑,忙从五六米高的剑上跳下去,根本不担心会摔折腿。 从冉一愣。 叶婉惊恐道:“你疯啦!” “啊……!!!” 叶沉不回答,一个劲地抱着救世面前的大树疯狂嚎叫,他要让人认为自己是个疯子,不能带进门派。因为救世有个奇葩的规则,救世掌门人的徒弟必须是内门弟子,若是随处捞了一个,是不被认同的。 但要强制收徒,则舍去七情六欲中的一样,救世的所有人不论长老院还是众多弟子,皆不能对其再有决定有议论! 前世,他的确是恨小师尊做人做事都假情假意,要不是她的本命剑插穿他的心窝子,他都不敢相信,她想杀他。 但…… 上辈子谢一方跟他说的那些话是何意思? [不是的……是你没看清……] [师尊的脾气是差了点不太会说话,她待你不薄,从没辜负过你……] 每当他回忆过去的事,他的头就如万只虫蚁啃食,他疼得嗷嗷大叫。 不管怎样,他都不要进救世,不认从冉是他师尊,他不想惹这人,不想再去牵扯是非纷扰。 凄厉的叫声形如濒死小兽的哀鸣,生生打断了在附近打坐修行的谢一方。他顺着声音赶来,看到的场面……一言难尽。 仙尊负手而立,她面朝着的是一个穿得花红柳绿浑身脏兮兮就眼睛乌黑发亮的脏小子。 谢一方不解,他双手抱拳,毕恭毕敬:“恭迎师尊,这位是……” 一见来人,叶沉顿感头皮发麻如临大敌,不由自主把大树抱得更紧了,整个人夸张地挂在上边。此人乃是救世的内门弟子,是他上辈子的二师兄,受到了小师尊的青睐。 他应当是才成为小师尊的弟子,不然应该知道小师尊最烦的就是走路发出钱币的声音。谢一方手上穿的腰件戴的金色杏仁坠子甚多。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走动的动静。 “叶沉。”从冉简单粗暴把他的名说了出来,想了会对着叶沉看了半天,缓道,“对了你还没字吧?暂且就叫锦华吧。” 你有给人商量的余地? 在叶沉恶狠狠的目光下,从冉选择了无视,向谢一方淡道:“从今往后,他便是救世弟子,是本尊的徒弟,是你的小师弟。” 玩笑开得过了! 本座才不要你的垂帘,本座还不知你那花花肠子?给个安身地,就不会在别处乱晃了。 “谁要做你徒弟!爱谁谁去,反正我不做,我要做头牌!做方暖院的头牌!”叶沉气急败坏,口无遮拦,反正一时口快就行了。 叶沉见从冉要抓自己,蹭地一下,爬到树梢上。恶人成了谢一方,向来奉承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他,轻功一跃,把人给“摘”了下来。 思想单纯的谢一方问:“头牌?什么头牌?方暖院是什么?” 然而还不等叶沉开口,从冉解释,晴空万里的天悠地转黑,一道惊雷打下,不偏不倚打在了救世外的石碑上,劈了个粉碎。 石碑是救世吸取日夜精华转换灵力的石头,它坚不可摧,纵使世间最坚硬的东西都伤不了半分,如今一道天雷,直接击碎。 旁边的几棵树木被殃及池鱼,折断了腰。而刚刚叶沉爬的树木就是石碑边的其中一棵,要是谢一方晚点去抓叶沉…… 冷汗涔涔。 惊魂未定的叶沉呆在原地,叶婉把他拉过来,担心他出事。 从冉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了些动容,她眉头微蹙,抬头看天,将随风剑紧紧捏在手中。 有点点金光从她身边冒出,还不等金光飘到叶沉附近。 又是一道雷电劈下! 劈的对象是谢一方,还好对方在轻功上有点能耐,他反应极快,早早闪身。不过,他脚尖刚落地,就抽出长剑朝叶沉砍来。 瞳孔里呈现出剑尖锋利的碎光,叶沉颤了下眼,想躲,可这副残躯……顶多躲开要害部位。 就在叶沉准备好身上挨一刀,耳边传来兵器撞击声,还有一坨肉摔落于地的声音。 谢一方单手撑剑,剑插地,单膝跪在那,他嘴角溢出鲜血,身上的几样配饰打落了几样,“师尊你为何拦我!他乃不祥之人!” 叶沉被叶婉拉到一旁,他挣脱开她的手,跑到石碑前,盯着满地碎石,陷入沉思。 石碑不会轻易地碎,它的存在都有好几千年,上辈子他都见好好的没有损伤,怎到了今世……就碎了…… 救世外鸦雀无声,雷电打下两次过后,乌云散开,阳光撒下,谢一方调整了下内息,费劲地站起。 不祥之人,确实是不祥之人。 他为何不顺着这个阶梯走下去承认自己是个祸害被赶出救世? 叶沉抱拳行礼,讲话之时,夹杂着浓浓鼻音:“还请仙尊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的对,我是个不祥之人,还没进去……” “住嘴!” 从冉开口打断黑沉着脸,眼神阴郁地活要杀人,叶沉没反应过来,被她的样子唬住了。她没有多言,将随风剑重回剑鞘,而后挥手想把石碑的碎片收入乾坤袋。 时间来不及了。 进了救世门派,就有一个校场,最近院子是长老院,在叶沉头上已然飞来五个身影。 场内的弟子议论纷纷石碑击碎一事,很快黑压压的一片全来围观。七嘴八舌酷似街巷小贩,闹哄哄,三长老杨尘冷言斥声。 待身后的议论声渐而没了,他把视线落在从冉和一个穿得不伦不类的脏小子身上:“石碑一碎视为不详,方才可是这位爬上了石碑附近的石头导致天雷落下?他既是不祥之人,掌门怎可收他为徒!” 全场哗然。 “什么!石碑是因为他碎的?他是什么来头!” “掌门是老糊涂了吗!还要收他为徒!” 听着言论的杨尘摸了摸下巴的白胡子,“掌门您也听到了,不是我一人反对。您要收弟子,内门弟子一大把,为何要去收室外弟子?他还未进救世,石碑就已碎裂,要是真成了您的弟子,进了救世……老夫怕有更多事要发生……” “掌门还请三思,收他万万不可啊!”大长老紫苏伊应和着。 在场最安静的就属二长老徐方和不爱说话的四长老。 校场压下去的言语再次掀起,比之前还要响,在场修为高的几位,更是一字不漏全都听在耳里。 “长老们先听我多嘴几句,叶沉他是趴在石碑附近的树木上,可能他此番行为触及到天神,大怒后打下雷电作为惩戒呢?”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胡闹!你把天雷当什么?岂会闹着玩乱劈!”杨尘怒目圆瞪,把从冉的解释当做掩饰,“老夫不许不祥之人进入我派,立即处刑,以护苍生。” 说着,杨尘嘴中念咒,他身后的青丝随之飘扬,强大的威压覆盖,叶沉呼吸骤然一凝,脊梁骨微弯,膝盖险些一软,给下跪了。 叶沉翻了个白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是祸害还说不准呢…… 不过想到刚重生又要死,关键死在小师尊面前,他的一张老脸都没地搁了。 往前一步,挡在小师尊面前,被长老打死一了百了;躲小师尊身后,命可以保住,她却要身受重伤,甚至元神都会受损。 叶沉左右难为,看到叶婉担忧又自责的目光,他随性横下心来,拉住从冉的手在她掌心里飞快地写下几个字:帮我照顾好阿姐。 迈出一步,瘦小的身子,挡在了她的跟前。 “小子有胆量啊。”杨尘冷笑。 从冉抿唇:蠢货…… 境界已结,触手击发。从冉把他重新扯回身后,迅速用随风剑结界挡住三张老的招式,她大可全身而退不受任何伤,抽身后的代价是两个孩子则会被杨尘的火阵烧成灰烬。 随风剑在轻颤,感受到本命剑的不安,从冉凝神聚气:本尊没弱到一击毙命,你好好挡着那火蛇。 眼前,火红一片,它舔着周边一切圣灵草木,风气叶片飘下,被它吃了个全。余火散去,在众人视线中看到一个重伤的人笔直地站在那。 小师尊……替他扛下那一招。 从冉单手执剑,眉梢带怒,不似往常的清远疏淡,而是呈现恨意和锋锐之感:“救世第1090条,五峰的师尊是不能收室外弟子,但若是舍去七情六欲,无人再许议论此事!” “师尊!你……”叶沉顿感不妙,他小声叫道。 “本尊就废了情感,纳他为徒!” 随着一声暴呵,从冉拿剑便往心脏扎去,叶沉想阻止,却被她的灵力震飞,叶婉被震晕了过去。 “从冉!你疯了!” 此话并非叶沉所言。 从天走下的男人身着一件暗蓝色素面绸衫,腰间系着一根墨黑色蟠离纹束带,一头长若流水的发丝,有着一双深沉睿智的眼眸。 此人博爱天下,唯天下而存,不为世事动容,不为疾苦寒心,永远留守着一身清冽的寒气,好似灵魂裹上厚重的雪装,不透一丝温润。 可惜,上辈子的他结局不咋滴,死法惨状跟叶沉有的一拼。 第6章:本座被扇耳光 一个外室弟子,触及天雷损坏石碑,引起派内长老庄主掌门的注意。估计救世成立以来,这档子事第一次遇到。而罪魁祸首正拖着他的阿姐往外边挪了挪,见没人管他们,又挪了挪。 直至如谪仙般的男子,顿在跟前,叶沉不得已停下了步子。 救世校场内,众弟子同庄主行了个礼,各回各回,不嫌看热闹事大。 硝烟弥漫,一颗似血般鲜红,似冰般透亮的珠子从小师尊的胸膛里飞出,她看都没看一眼,将它拍向不远处站在碎石狼藉中站的一群人。冷若寒霜的目光扫到自己的兄长时,她反倒是露出一抹笑意。 随后,她的身子控制不住般向后倒去。 “唉你……” 从容被她这反应整不会了,他赶忙向前搀扶住,一只手顺其自然搭上了她的脉搏。原本就不悦的他,脸色更是沉得能够掐出水来。 叶沉不用猜都知,小师尊的经脉受创,加上方才又挖心取出血珠,就算是神,也受不住再三摧残身躯。 从冉内息大乱,几次三番想把手抽出,奈何看到从容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样,她沉默了,静候着兄长的数落。 旁侧的声响忽而戛然而止,他们静悄悄地用着古怪的眼神看向庄主和掌门。 从容气得脸色铁青,压低声音:“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掌门就能胡作非为了!七情六欲,无论废除哪一样,都极损修为,若是有人刻意害你,你这辈子就废了!” “这……不还有你么,兄长。”从冉咳出血来慌忙抬手去擦,用干净的手拉扯了下从容的袖子。 “你不惜一切代价,就是为了让他们进救世?” 从容歪头斜了叶沉一眼,那一掠而过的目光里,透着憎恶和轻视之色。 从冉杵在原地不作声。 至于叶沉,他像个哑巴不说话,舌头好像被千钧的巨石坠住了。望向上辈子纠缠不清的二人,看着那双早已洞悉一切又不得深陷其中痛苦挣扎的眸…… 只能孤自远离, 方可脱离苦海。 从冉忍着喉间涌上的甘甜,神情落寞却眸色含光:“兄长,血珠一旦脱离人体,就不能再放回去,我收他为徒意义已决。但……兄长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须臾良久后。 “我哪一回反对过你了?”从容终是叹了口气,无奈的语气中掺了太多的宠溺,“你啊,跟咱爹一样,固执不可理喻……” 可这才是真实的她,而世人口中的高贵冷艳,翩若惊鸿,不过是她包裹在外边的一层伪装。 她轻笑一声:“那兄长可否收小沉的阿姐为徒?” “……?” 救世庄主,无为道人早在七八百年前就不收徒了,他的修为高不可测,大抵是快到了飞升的程度,故而近几年潜心闭关修炼。 莫问红尘纷扰。 莫论闲事于世。 从冉看他那深思的神态活像一尊雕塑,又道:“就破一次例,不过分不过分。” “不收。”从容淡道。 他感觉小妹被自个儿宠坏了,怎可破了自己几百年的规矩。何况像他这种不入凡尘多年的人,习惯了清净,要是弄来了个闹事精在他院里,别想有一刻安宁。 被拒绝的从冉也不气馁,她点了点头,说得一本正经:“是啊,不收,但做一个外门弟子可以的吧,就是需要你的特别照顾。” 看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愁眉双锁,仿佛乌云密布,一对眼睛如冰球,射出冷冷的光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冉猝然心头一痛,绷不住的她把一大口鲜血呛出,晕了过去。 晕之前,还交代清楚了叶沉他们日后住在她那。 从容一僵:“行了,依你。” 他说完将从冉一把抱起,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白绫飞出,将叶婉和叶沉捆起,一并带走。 那地儿留下一群不明所以的弟子和拿着血珠的杨尘长老。他清咳了下嗓子,叫诸位都散了,此事已结束,莫再言论,他长袖一挥,碎石块收入锦囊袋里,草草收拾了下现场的狼藉,几人又回到长老院里。 至于谢一方,则是被从容安排到了别处去忙活。 — 在高空之上,叶沉体验了一把前所未有的刺激。耳旁北风怒号,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卷着杂物在半空里肆虐,打到脸上像鞭子抽一样疼。 同样是御剑飞行,简直天壤之别。 叶沉有苦说不出,只一双幽怨的眼神盯着前面挺拔的身影。他承认,还是小师尊会照顾下他一点。 天边月色悄然而至,繁星点缀,银光洒下,成了种虚幻的美,风儿一吹,树梢沙沙作响,几片叶子飘落,被叶沉无情地踩在脚底下。 修真界,至他为帝后,何时这般清闲地再来赏花赏月赏美人,或许是从前玩腻了,到了后面……他把自己所有的精力也只放在了小师尊身上。 好似…… 好似要不死不休,纠缠到底,哪怕恨也好,爱也好。 寒风忽而骤停,恍惚间,叶沉竟一时半会不知今夕是何夕。 从容冷冷一回头,目光冷如冰霜:“真搞不懂她是看上了你哪点,不惜落下病根收你为徒。” 叶沉一怔:好问题,我也想问小师尊为何执意要带我进救世。 这辈子他分明是想和任何人都划清关系! “弟子也不知,但扶摇仙尊既收我为徒,便是我的荣幸。”他深吸口气,说了跟上辈子一样的话。 “荣幸。” 从容呢喃着这两个字,眼底泛起一层冷意。他转身踏进凉舟堂,健步如飞,推开房门把从冉轻轻放到床榻上。 还没给小妹盖好被子,就听到那混小子傻猪叫的声响:“哎哟——!别那么快,跟……跟不上。” 叶沉背着叶婉,行动有所不便,不然谁想大声喧哗。前世他因吵醒了小师尊而被罚抄三百遍救世的规矩,抄到手发软,抄到想吐血,现在让他到背一遍,都不在话下。 这时,他的后背被人一拍,打了个机灵,下意识抓着对方的手就要来个过肩摔,可惜,他的身板太小太弱不禁风,折腾了半天都没将人双脚离地。 那人无语道:“别看了,无为道人已经走了,他托我让你去师尊偏殿住下。” 叶沉回过头,看见谢一方抱着佩剑,剑尾挂了个红色绸缎,他额上有细微的汗水,多半是方才找了个空地撒气。 红绸舞剑,仙气飘飘。 修真界的花孔雀…… 叶沉嘴角轻抽,捋了下心绪,道:“谢师兄,若没记错,偏殿是师尊的内院……我又怎可……” “叫你住就住,哪来那么多屁话。” “……” 他还是他,那个暴躁花哨的谢孔雀。 “好,多谢师兄。” 叶沉抱拳行礼,谢一方多看了他几眼,点头便走了。 种有栀子花的庭院,香飘十里,分明是夏季的夜,徒增几分凉,错认初秋将至,萧萧落木不胜秋,莫回首、斜阳下。 他小心地把叶婉背到偏殿。 这里离主殿很近,百米之内,而主殿是小师尊的内院,平日里便是连救世弟子都不敢随意进出,何况他一个不祥之人。 简单处理了下叶婉身上的伤口,叶沉坐在窗边望着皎皎白月发呆,想着今日发生的事。 她的片刻柔情,无意识地关心,以及…… 不切实际四字重重敲在脑门心上。 小师尊是个自私自利,尖酸刻薄之人,她对人好定有目的,怎会大义无私,替他挡刀?日后定有什么原因! 叶沉搓了下脸,去澡堂沐浴。 池水塘子不大,露天式的,他动作麻利地脱去衣物钻入水中。一股暖意冲袭着全身,四周雾气缭绕,他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难得的,一次沐浴他在里头泡了一个时辰,皮肤都给泡起皱才舍得出来。 救世的道服呈一身白,边缘花纹乃淡蓝色系。乌黑的发带轻松捆扎起青丝,怎料一阵阴风拂过,吹落叶片,跌进身后冒水气的塘子。 叶沉穿戴腰带的手微微一顿,但他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把腰带戴好。 正这当,四周的几棵树上,蓦地飞出四五块镖,叶沉及时躲闪,衣袖不慎被割破了条口子,凉飕飕的。 “啧。”他不满意地发出轻声。 树上的几人见一招没击中纷纷愣在原地,其中一人没好气地道:“都傻了?一块上啊!” 来人一共有五个,皆是穿得一袭黑衣,口鼻捂着,叫人看不到脸,猜不准是谁。他们的眼睛透着凛冽歹毒的光,人手一把剑,提着,就往叶沉身上招呼过来。 长剑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噪音。 叶沉没有兵器,一直在躲招。对方五人配合默契,他的白衣没过多久,沾染了鞋印,血印,五脏六腑被打得乱移。在凌乱躲闪中,他呼吸的频率加快不少。可即便如此他的脸上也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仍旧是淡漠地透露着冰凉。 “噗呲”一声。 白刀子近红刀子出。 腹部被剑戳了个大窟窿,鲜红的血液如开了闸的水,泄洪而出,止都止不住。叶沉摔倒在地,涣散的瞳孔,恶狠狠地盯着拿脚踹他的几人。 “我看挺好杀的,真搞不懂三张老怎么想的,非要让我们来杀他。” “行了,赶紧一刀杀了,处理完尸体后我还要早点休息。” 等等,他们口中的三张老……是杨尘?他怎么要来杀我?就因我是不祥之人就该死?还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这杨尘长老,实乃小人也。 倒是上辈子一门心思全都扑在复仇的他,没注意原来救世门派里的浑水,让人够吃一壶。 他抿了抿唇,浅尝血味,借着体内一股邪火窜起,忽地用手抓起朝他脑门砍来的剑刃。掌心肌肤被刺破,又是大量的血飙出,他没太大反应,是狠狠抓住剑又向后一拽,导致剑刃陷得更深了,不过这把剑倒是让他给抢了过来。 被抢走兵器的黑衣人一脸惊恐,难以置信道:“他疯了吗!空手接白刃!” “你觉得呢?我疯还是没疯?长老院的人,就派了你们几个废、物?” 他薄淡的唇掀起一记冷笑。 另一个黑衣人气急败坏,拿着剑指着他:“你他娘的才是废物,一个连筑基修为都不是的人,还有什么脸跟我们说话?” 叶沉想了下觉得很有道理:“人跟畜牲本来就没共同语言。” 黑衣人们一下子答不上话。 叶沉不再废话,换了只手握剑,采取简单粗暴招招致命的打法,让他很快占据了上风。那些黑衣人,不是兵器被打飞就是被踹在地上,连爬起来的机会都没。 浓烟在他身后徘徊。 夜色中,他的半脸是埋进了黑暗之中,半张照到了月光,两极分化的色差,视觉上使人产生畏惧,尤其是那双眼,幽沉如面前的湖水。 根本不是一个六岁孩童的眼眸! 一如重生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大人以及他培养了杀手组织殺魂。 “你们要杀我?”叶沉目光下敛,长睫毛微微扫下来,左眼睑处有一颗浅淡的泪痣,“本座欣赏你的胆量。” 浓烟越发浓烈,就在叶沉要杀尽那一群黑衣人时,空气忽地凝住,有人在放着强大的威压,还有本该刺穿躺在地上黑衣人心脏的剑被一柄雪白长剑击飞。 “登——” 他的双手被震得发抖。 除了小师尊的随风剑,世上就无第二把,通透雪亮的利剑! “叶沉,你在干什么?” 他回眸,接触到一个清淡无波的眼神。 “师……师尊?” 从冉脸色苍白,嘴唇亦在颤着。她从房里醒来,没见到叶沉,把凉舟堂翻了个底朝天,发现有个昏迷的叶婉,以及池水塘子有激烈的打斗。 黑衣人痛苦地撑着身子,血流了一地:“掌门,咳咳掌门……他居心叵测,损坏我派石碑,还要杀我们,其心必诛!你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叶沉反驳道:“胡说,明明是你们要先杀我的。” “没修练过的人能够把剑使用得如此熟练,你说他不是做细是什么?来救世定有其他阴谋,刚不知哪来的邪气,他突然功力大涨,要杀人灭口!” “将他逐出师门!” 分明是揍得爬不起身来,却还有力气恶人先告状。一个个丑恶的嘴脸,让叶沉看得恶心。 他或许是害怕小师尊误会,要解释的,那到嘴的“师尊,我没有……你要相信我。”,不知为何被咽了回去。 改成了。 “他们说得对,我是要杀人灭口,被师尊发现了,还请把我逐出去。”叶沉一股脑说出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没发现顷刻间地双眼失神。 就此离开,是他想要的结果,心不由地狠狠一抽。 啪—— 他被打懵了!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叶沉偏过头去,他白皙的脸上赫然出现一个红印。脸上持续作痛,捂着肚子的手下意识捂脸。他“嘶”地一声,忽而有太多的失望充斥着胸腔,不是滋味。 从冉垂头看着他。 一双不悲不喜的眼眸,像星光落入深海不见踪迹。打从叶沉上辈子做她的徒弟,她就是极少说话,脸上永远带着一份淡淡的疏离。 冷淡疏离…… 对谁都衡量出一个安全的距离。 第7章:为了阿姐,本座做她徒弟 乾坤十五年 腊月寒冬,一个十多岁大的少年在空地上劈材。 骤雪初霁,太阳似又拉进了距离,东北风呜呜地吼叫,肆虐地在旷野地奔跑,它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能刺穿严严实实的皮袄,更别说叶沉那暴露在外面的脸皮,被它划了一刀又一刀,疼痛难熬。 这一年,是他前世被从冉收为徒的那一年。 当时带他回救世,场面一如今日这般,众人反对。唯一不同的是小师尊今世为了护他,重创自己,并非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长而微卷的睫毛轻颤,眼角下的泪痣越发灼热。 从冉看他如同一只淋了水的狗崽子,失魂落魄样。她动了动指尖在他掌心处快速写下几个字:谨慎再言。 叶狗崽愣住,眼底的悲伤还来不及掩去,蒙上了丝丝困惑,又过几瞬,困惑竟夹了点期许的情绪。 该死的,他在盼望什么! “掌门,此事事关重要,现在他整出来的消息闹得人人尽知,救世弟子论其事甚多。若是掌门不将他逐出,唯恐叫人心寒。” 在寂静夜里,那人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在场数人尽听耳里,如一块巨石砸进波澜不惊的水面,激起荡荡涟漪。 红尘世间、纠纷尤多。仙门百家权威修士,特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评论是与非,何为对何为错。 从冉淡道:“出去,我自会清理门户。” “可他……是个不祥之人……!”那人咬牙切齿,一脸不甘心。 若是按照以往叶沉的性子,早就忍不住要冲上去给他来上一脚,然后令人将他拖下去乱棍打死:畜牲不愧是畜牲,疯狗般见人就咬…… 从冉瞥了他一眼,微微颦着的眉冰凉而淡漠,冰清玉润又云淡风清。偏偏正是这样的眸,竟是把那人到嘴欲言的话给堵了回去,他忍着痛意,扶起几个受伤的同伴,纷纷离去。 见人离去,从冉问起叶沉的伤势:“还疼吗?” 你肚子上来一刀再问我疼不疼? 叶沉不禁肺腑,还没等他吐槽完,一样冰凉的硬物被强行塞在手心。他一顿,拿起瓶子看了眼,是止血丹,又看了眼从冉,此时,她的眼神已不再他身上,而是扫了眼不远处林间杂碎凌石处, “你该出来了吧?从他们斗殴开始你便在,为何不阻止?” 叶沉顺着她的眼神看去。 果不其然,那儿有个人纵身落下。分明是清一色的救世道服,生生让他穿成了花哨红袍的错觉。 谢一方把玩剑鞘的手,抱拳行礼,他面露歉意,解释道:“师尊,那些兄长们是长老院的派来的弟子,都为师尊的弟子,我想看看师弟的身手如何。” 蹩脚到扣地板的理由,连叶沉听得都极为勉强,更别提他的妖孽小师尊了。 索性人无大碍,从冉懒得揭穿谢一方的谎言,她道:“你搬回来住,离偏殿近些,日后为师不在的时候,你俩也有个照应。” 话里有话,言下之意,方便他照顾叶沉还差不多。 所以 让他去凉舟堂偏院住下的人,其实是小师尊?他还以为是无为道人! 不过,小师尊不是对谢一方青睐有加,偏殿离主殿那么近,算是住在同一个院里,怎成了他的住所了。他是又惊又喜,都忘了手里有药,应当及时处理腹部上的伤。 谢一方欲言又止,意识到方才犯了大忌见死不救,他低头领命,应了声,转而御剑飞行,去别屋收拾东西。 从冉抽出随风剑,在空中挥舞比划了三下,重重插进地里。 风起,发带飘动,阵起,金光浮现。 此乃…… 偷天换日。 空间法师最为常用的招式,能够将人快顺到千里之外的距离。但从冉不常用,上辈子她难得地用了一次,但绝不可能是在救世里,她像是在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眩晕过后,待双眸重回清明,叶沉好似看到小师尊的明眸中闪过一抹疼惜,眨眼即逝,难寻踪影。接着,她忽地抬起手,叶沉一怔,不知为何,曾天不怕地不怕连阎王都要忌惮三分的帝君,此时害怕地居然闭上了眼。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落下,他疑惑睁眼,一只手轻触着他的脸,“你要是还疼……” 纤纤素手带着温热,叶沉看她的眼神古怪至极,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忙摇头退开一步,摇头:“不疼不疼,身子硬朗的很。” 他边说边拍着自己的胸膛,殊不知这点震动,把刚结了痂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 从冉垂头看着溅在自己身上的血迹。 叶沉露出一个苍白微笑:“……” 打脸打的措不及防。 从冉蜷着手指,缠着摸了下被弄脏的地方,粘稠的液体把指腹染红,她猛地撒开,语气平淡得像是啥事都没发生。 凉舟堂内,栀子花开了一片,花香弥散,醉了多情鸟。 她在前头走着,叶沉就在后面跟着,一路到了主殿。按照小师尊历来的臭脾气,她不爱当众训徒,等闲杂人散去,回到凉舟堂才是一顿藤鞭伺候。前世,所有血的教训,让叶沉吃了个遍,他不仅不为所动,甚至变本加厉。 牛逼的他,还干出欺师灭祖之事。 想得出神,耳旁传来小师尊的声音:“就这么不喜欢凉舟堂?” 叶沉显然被吓了一跳,打了个哆嗦。从冉用着灵力在为叶沉治疗,淡淡金光浮现,如星光轻柔打在他的身上。 肚上的窟窿,疼痛缓和了不少,他缓缓挺直腰。意外发现小师尊额头上出了很多汗,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隐忍。视线下移,叶沉看见她胳膊上有烫伤的痕迹。 竟……这般严重? 她的修为在修真界中,数一数二,能把她伤得没法立刻自愈,要是此火烧在了自个儿身上,估计是当场化作成灰。 从冉松开手,见叶沉没躲开,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腕子上的红线若隐若现:“本尊找你时进了偏院,发现桌上有张字迹未干的纸。” “师尊安排的住所,弟子没任何怨言,只是弟子认为谢师兄年轻有为,是可塑之才,师尊理应多教导他。” 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本来就要走的人身上。 “什么意思?” 从冉沉声反问,她看着叶沉,冷若寒霜的脸,有了丝笑意,她收起自己的佩剑,坐在廊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叶沉对于小师尊是敬意掺着恨意与失望。夜深人静,明月当头,叶沉对上小师尊的明眸,就开始发慌。 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弟子是……认为,他是师兄,应该先让他……” 叶沉每说一个字,从冉的脸色就黑一层,待他把一句话全说完,她的脸阴沉得吓人,他本欲再言,还是觉得闭嘴为好。 “你倒是懂得违抗师命。” 随着这一声呵斥,叶沉立即示弱,“扑通——”,跪在了地上,就差给磕头了:“弟子不敢!” 从冉起身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包裹扔给叶沉,后者顺势接住,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当着小师尊的面打开,身后一股寒凉直袭他的脊梁骨。 从冉见状,下意识抬手挥出一道金光将叶沉护住,冷意渐退,他才刚暖和过来,眼前一个人影晃来。 “你可真是宝贝他。” 从容站在他的面前,方才他所经之处都带着丝丝凉意,一个不经意流露出的情感落入叶沉的眼底。让叶沉想起前世的自己好似也是这般目光闪动间,迈步缓缓靠近被他软禁在魔宫殿里的小师尊。 是目光中满含怨毒,怀恨,也满含埋怨感伤。 从冉微怔:“哥,别笑话我,你何时收小婉为徒啊?” “我说了不收,况且魔族之辈本就该杀之,又怎可让他来救世?你当真是糊涂了。”从容蹙了下眉,显然不想继续再论此事。 自古以来,正邪不两道,名门世家总会对走上歪路的魔修赶尽杀绝。魔修行的是杀戮之道,双手注定沾满鲜血,大伙盼着的结局皆是内息絮乱,暴走而亡。可又有谁想过,灵气是气,怨气也是气,那为何不能将众人之怨收为己用,供其所用? 前十年,叶沉受尽人间荣辱,看透人间荒唐。认小师尊为徒,目的便是变强后,好替死去的阿姐娘亲报仇。怎知对方得到了他全身心的信任后,一剑把他的心都捅穿了。 要不是命大,他那会儿就已是栽在了她的手上! 叶沉选了个凉亭坐下,抱着布袋子,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裳,是救世弟子装,却又不完全是,腕子处有一圈深蓝色的符文,他觉得眼熟,但记不清在哪看到过。 把衣服抱在怀里,他深深地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人,往偏殿走去。 境界内 从冉努力劝说试图让从容同意收叶婉为徒。 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全是她一个人的声音响了半天,她都说的口干舌燥了,对方还是不为所动,甚至有要离去的意思。急得她原地跺脚,不得已,把他最忌讳的事拿出来说。 “他们是秋姑娘的孩子啊,不看生面也要看拂面吧?毕竟你……” “人走还请节哀,再悲再恨亦挽留不了什么。暂且瞒住长老的眼线,收他们为徒,日后寻仇,日后再论。” “秋落晴的孩子?”从容喃喃自语。 意料之外,这一次从容没有大发雷霆,而是从所未有的失态。他那冷漠的眼神,忽然变得瞠然自失,良久回神,眼底的清明重现。 从容深吸口气,幽幽叹道:“她的孩子更不该来这了!” 天地之大,哪都能去。偏偏不能容忍魔修的是人界,更是首位门派的救世。若让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从冉轻轻牵起他的手,语气缓和道:“他们还能去哪?继续呆在方暖院被人欺负?” “京城的那个青楼?”从容错愕,在看到从冉点头后,他垮下了脸,带着犹豫,“罢了,叶婉是在偏殿?我把她接回丹灵山。” 前脚刚到偏殿的叶沉还没把衣物放到桌上,身后的门就被来人着急地一脚踹开。 他刚要发火,待看清进来的人是从容和小师尊,嘴角忍不住一抽。 从容不屑冷哼,来到床前就要把昏睡的叶婉抱起,叶沉及时阻拦。 “无为道人要收你阿姐,他也算是你半个长辈了,该行的礼行下吧。”从冉出来解围,顺便又道,“小沉,你何时认我师尊呢?” “他……当真要收阿姐!?”叶沉举在半空中的手顿了顿,疑惑道。 从冉点头。 叶沉的手收了回去,脑袋瓜子埋的很低,额前的碎发遮了他的眉眼,闷闷的语气不知是喜悦还是难过:“那……那蛮好的。” 今生,他是想远离救世,独自历练提升修为寻仇杀人。可尘间有了让他牵挂的人,他怎能带着阿姐一块涉险?救世对她而言是最好的羽翼。 于是,他道:“弟子,叶锦华,参拜师尊。” 久违的称呼入耳,从冉恍如隔世般颤了下眸,她抬手揉了揉叶沉毛茸茸的脑袋。微凉的手指下移,点了下他的眉心。 “救世容不得魔修,今日,本尊要封了你的魔穴,以免被人察觉。之后的修行路将会是坎坷不平,你天赋异禀,习惯了灵力修行,估计两年后能修成正果,下山历练。” 话到于此,从冉没了音。待到屋外飘落了些叶片,沉沙作响,她道:“可会后悔?” 声音轻如鸿毛。 又似晴天霹雳般劈在叶沉的头上。 小师尊一共对他说过四次“可曾悔恨”。第一次,他拜入救世成为她的弟子,她问他“可会后悔”;第二次,在云海峰他成了千夫所指的魔头,众人问他“可曾后悔”;第三次,他屠杀尽半个修真界,她坏他大事,击落他手中的剑问他“可有悔意”;第四次…… 是她自尽前问他“你可后悔过”。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直至小师尊临死前,他的回答仍是…… “无悔。” 第8章:本座受宠若惊 他是无悔 亦没悔恨的机会。 若说有悔,乃苍天不公,理应夺天,并非怨天尤人。 诺大间房,只叶沉一人。 那酷似拖油瓶的叶婉被从容无情带走,碍于人还未清醒,暂且没法问她要修啥。而他的小师尊自是把他的魔气给封印后,就离开去了主殿。 真是片刻都不愿多留。 秋分之夜,月明星稀气候转凉,蚊虫的叫声若隐若现。叶沉心事重重,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总不能寐,他侧躺着,看着散落在地面上的碎光,神情游走。 体内本就稀疏的魔气彻底没了后,他深刻了解何为身、娇、体、弱!被风一吹,立马鼻涕溜溜,只得裹着大棉被,露出个头来。 回想起这段时日遭受的苦难,他觉得自己还能活着都是个奇迹:被仙火烧伤的腿,发着高烧的身体,吃馊了的食物,腹部捅了个窟窿…… 他记不清是何时没了意识睡了过去,但他能够确保,自己定是还没睡足两个时辰就被无情地拖起,双眼睁开,泪眼婆娑。 外头呈一片灰蒙蒙,日月同时出现在天边,从冉叩响偏殿的大门,催促着:“小沉别睡了,赶紧穿好衣裳,随我前去长老院!” 脑子慢半拍的叶沉坐在床榻,他愣了会儿,不耐烦地“啧”了声,拿起搁在一旁的弟子装套在身上。而后他随意将头发束好,打着哈欠拉开门来。 不待他看清站在屋外的人,对方直接抓着他的手扔到了一把宽大的剑上,念咒御剑,在高空万里飞快穿梭。 “唉?!” 寒风扑在叶沉脸上,青丝乱飘,他眼都睁不开,手脚发凉,潜意识蜷缩着指头。 他想把身子都缩在一块,怎料头上骤然一沉,接着视线挡了个全,当鼻尖嗅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儿,才知小师尊把披风脱去,丢给他穿。 她的本意是好的。却是递过来的方式,好像不太友好。 “长老今早临时开会,没事先通知好。”从冉难得的居然解释道。 叶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跟在她的身后。所经之处,他都留意了下,却是眉心突跳,隐约会有大事要发生。 二人一到长老院,脚还没踏进门槛,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呵斥与议论不满声。叶沉抬脚的动作一滞,从冉落落大方推开门,没听到身后紧跟着的脚步声,她回头,看到叶沉一脸怯意,杵在原地。 她想了下,道:“长老们只是思想古板的老头,不是吃人不吐骨的凶兽,你不用太过畏惧……” 从冉抿了下唇,还欲说之,殿堂内一道洪亮埋怨的声传出:“哼,要不是那混小子有掌门照着,他早就成了具尸体!” 已是从死人棺材里爬出来的叶沉看了看脚上穿的白靴子。自我良好地想着:曾是尸体的我现在活得可好了。 他们踩上阶梯,在殿堂门处。 里头坐在靠近门口处的几个人,眼尖地发现了外边有人,仔细一瞧看清来人后,本是随和言笑的脸瞬间变得严肃起来,跟京剧变脸有的一拼。 台上的几位长老觉得氛围不太对劲,转头一看,首先入目的是一袭白衣站在底下。那透着淡紫色光亮的剑鞘佩在腰上,青丝束起,玄色发带在灯光下抢人眼球。 坐在台上右侧位的二长老徐方赶忙圆场:“掌门来了啊,快请坐。现在还差无为道人,他来了,就能开会了。” 从冉简单地行了个礼:“二长老说笑了,您近期开会已过百,我哥到场次数,怕是不过三。他修为已到瓶颈,突破后方能成仙,若无要事,可由我转告于他。” “掌门还是太年轻了啊。”杨尘长老喝了口热茶,感慨道。 坐在台上正中间的大长老紫苏伊,带着斥责的口吻道:“此人刚来救世灵石碑遭受天雷碎裂,呆了半日便于我派弟子大打出手。我瞧他体内毫无任何灵力波动,实乃一块腐朽的木头,不知掌门为何不惜一切代价收他为徒!” 有一人接她话,应道:“掌门您已废去情欲,此事我们知晓不该再管,可这关系到救世的安慰,以及……攀附于救世的豪门世家兴许会怀疑救世值不值得依靠。”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叶沉虽肚子里有委屈,但可以趁着大伙的仇恨,让小师尊逼他离开救世啊!至于阿姐只要无为道人愿收她为徒,她之后的日子不会混的太差。 于是,这毛头小子咕噜地转动眼珠子,装出一副害怕又自责的模样:“我……弟子是个不祥之人,我继续在救世或许还会有事发生……” 唔?唔——! 叶沉酝酿了许久的话还没说出一半,他的声音就沙哑至没了音儿。 小师尊用了咒法,把他的嘴给封了起来! 怨念的小眼神上下左右来回在从冉的身上扫射,恨不得能够定出一个洞来。 从冉似有所感应,回头看了他一眼,后者与她眼神得到接触后,如受惊的兔子,低下头,看着桌面不语。 她抬眸看向台上,薄唇轻勾:“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想此事是诸位误会了。凉舟堂内,我徒儿赤手空拳被四五位黑衣人殴打,才导致互殴,并非无缘无故惹是生非。” 不等众人回话反应的机会,从冉迅速挥袖,捉着叶沉的腕子点了上面的穴位,浮现在肌肤上的淡淡黑气渐褪,她目光一顿,像是极力在隐忍着什么。 叶沉感到手腕一疼,才知小师尊靠得有多近! 从冉在他耳边低语:你胆敢再胡言乱语,为师就把你的嘴永久封起来,做个哑巴也不错。 “……” 热气喷洒在脖子间,暖呼呼怪痒的,叶沉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她的行为,他的脑子“轰”地炸开。 前世的荒唐事,翻书般快速在他眼前掠过,是一张柔嫩的唇瓣贴靠在他的耳垂,也是这种低语,不过是分明痛得要命,却还咬牙切齿骂他……孽畜。 冷若冰霜的谪仙,当染尽风花雪月,沦陷的眼眸,含泪地睁着,即便是圣人都挡不住此等诱惑。 他对她…… 有恨 有欲 唯独少了份敬崇。 “那么石碑呢?咱们就事论事。”杨尘长老开口道。 台上几位面色阴沉,一个比一个难看。 令人前去刺杀叶沉是大长老的意,挑选的弟子各个身手了得,怎知办事不成还被人抓了把柄。从冉说的群殴一事,没有谁会比在场长老们更清楚了。 若要追溯到源头,此事没完没了。把人驱逐救世,才是他们共同希望的目标。 “看来,本尊废去一情还是不能得到你们的信任了。” 从冉的眼神冷了下去,一字一句从嘴里蹦出。 “掌门,此事不是儿戏。天下弟子你都可选,偏偏这不祥之人要不得。” “砰——” 从冉猛拍桌面:“本尊知你们担心救世会因他万劫不复,带来生灵涂炭。那我就在他体内种下蛊虫,以我一身修为与性命担保,本尊的徒儿不会干出伤天害理之事!” 言罢,她起身,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木匣子,匣子上有着带荆棘的四瓣花。在众人视线下,取出安放在里面的灵魂尸蛊。 当一只带着银色光亮的虫子从里面飞出,栖息在从冉的指骨上,顿时全场哗然,大惊失色。 修真界的禁术一旦沾染,万劫不复。 灵魂尸骨又名涅槃重生。是一种长得如飞蛾的蛊虫,下蛊的人和受蛊的人性命从此捆在一块。没有解药,若是受蛊的人遭遇不测,下蛊的人可代替去死,这般,受蛊的人就能得以“涅槃重生”。 从冉没有任何犹豫,将蛊蝶拍进叶沉体内。 “灵魂尸蛊已种,来日若有人要他性命,便是要了本尊的命!” 此蛊无药可解,唯有一方身陨,才能被解。 殿堂内,一群人面面相觑,惊诧地连呼吸都放慢了不少,寂静无声,心跳扑通在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叶沉更是惊得恨不得能够掰开从冉的脑袋,看看她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小师尊疯了吗! 岂能,岂能这般胡闹! 从冉冷意四起,回袖间,腰上的流苏与佩剑相撞发出声响,她淡道:“都散了吧,今日的会就开到这,本尊看天色还早,还可以再睡两个时辰。” 事已如此,谁敢多言? 她毕竟是一派掌门。 纵使空有虚名,也不敢当众反驳言论不是。 要是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指不准天下人都跑来看救世内斗的热闹。吃瘪的长老们保持沉默,杨尘继续喝着热茶,不语。 叶沉被从冉拖出长老院,脑子还处于发懵状态,有太多的信息量,需要让他慢慢理顺。 上辈子的小师尊对大长老言出必听,不会有自己的想法,怎到了今世,不光反驳了长老,还一意孤行地要收下他。至于那灵魂尸蛊,她又是怎么得来的…… 回到凉舟堂,从冉解开他嘴上的咒法。 发现自己能够出声,叶沉着急般抓着从冉的腕子:“师尊你知不知道这灵魂尸蛊……”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不知道也得知道!此蛊是禁术,若一朝一日我危在旦夕,你会为我而死!” “不后悔,所以你要好好修炼,为了本尊活久点,保护好自己。”从冉的唇角轻轻扬起,牵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这无声的笑容显得若有若无,却是耐人寻味,深深地印在了叶沉的脑海之中,令他久久难以忘怀。 小……小师尊居然笑了?而且还是冲他笑的? 他还以为这一次又要挨藤鞭抽了。 他错愕间,她道:“你且过来。” “怎么了?” 叶沉随她进了屋,坐在椅上,从冉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走到他跟前,作势要撩起他的衣袖。 手还没能碰到叶沉的衣裳,后者轻颤着躲开,“师……师尊这是何意?” 这是什么情况?小师尊不是中意谢一方吗!怎还有闲工夫来照顾他? 从冉好奇地看着他:“方才斗殴,你被打得不止胳膊小腿,你躲什么?为师帮你上药。” 或许人经历了太多,对事物的渴求便没那么大了。他前世为了得到小师尊的关注,想破了头闹事,让凉舟堂鸡犬不宁。 现在,叶沉只是随口敷衍道:“没事……徒儿自己会上,不劳您麻烦。” 对于他的毕恭毕敬,从冉好不容易转晴的脸又黑了下来。 小师尊大概真的气坏了,她掏出一把桃木剑丢给他,言简意赅道:“也成,为师今日乏了,最近你练习操控佩剑飞行,然后再教你其他功法。” 慌乱接住木剑的叶沉领令后,诚恳道:“师尊,弟子从没接触过仙术,光是御剑,估计就学个几个月。这段时日还请师尊多去教下师兄功法吧,我这儿一个人可以慢慢练的。” 内心ios:惹不起小师尊,躲总躲得起吧? 一提到谢一方,从冉再也绷不住情绪,不畅快道:“你为何又提他?” 见从冉面色不悦,他一时语塞,心虚道:“徒儿是觉得师兄是可塑之才,要多加培养……我这朽木……要雕琢,得费很大的劲儿。” 叶沉的嘴巴永远比脑子快一步,这本是在心里随便说的话怎么讲了出来!显得他很小心眼爱吃飞天横醋!他苦皱着张脸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起来,不想直视小师尊。 从冉闻言,不为所动,脸上更是连一丝波澜都无。叶沉为了挽回形象,本想再多说几句。 奈何老天爷都看不惯他似的,发起一道巨响。形似杏仁般的烟花在空中炸开,色泽格外艳丽,就算是白日,也能将其看的无比清晰。 见到这种纹样,叶沉心里咯噔一下。 放炮竹烟花是庆祝,最近一没过节二没好事发生,反正救世里不可能有人为了祝贺他成为扶摇仙尊的弟子而放礼花。 难道……是有人在发送求救信号? “师尊那边是出了事?”他迟疑道。 从冉一愣,点头,把还燃烧着的灯熄灭,抬手迅速把他揽到自己怀里。随风剑感应到主人的不安,扩大本身十倍,二人站在上边,飞出凉舟堂,朝着放烟花的地方赶去。 第9章:本座认得被烧毁的琴与谱 天边炸起的火光是从踏云门传来,当从冉和叶沉赶到,面前的一幕,宛如人间地狱。 是满地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大地。 “师尊……这……”叶沉哑然。 救世在世,上万余年,同门被残害是头一回发生的事。他难道真是煞星?也难怪上辈子小师尊对他那般冷漠,独处时更是言语甚少。 从冉冷凝着眼眸,在尸体残骸中找寻幸存者。叶沉跟在其后,踢踢脚边的尸体向左右望去,瞧见一个兄弟右臂上插着一支箭,左手紧紧抓着佩剑,面目狰狞,他张着嘴在呻吟,嘴角流出血来脏了衣裳。 叶沉犹豫着还是去拉了下从冉的衣袖,对方不解转过头来,他应道:“师尊,那儿还有活着的。” “走,去问问。”从冉点头,往那走去。 受重伤的兄弟名叫成和,是少庄主林逸的知交故友亦是最信任的手下。而现在,他正用衣袖抹抹额头的汗水,抬头看看照耀着红色土地的红色太阳,耀得睁不开眼来。 颓丧,沉寂。 一颗永远不曾低下的头颅,在大战来临前是所有人的希望,好似旗帜,在这一刻,也将承受不住。 “成和?”从冉在血珀里看清他的脸,惊诧着用灵力治疗对方,“是何人伤你!” “掌……掌门,少庄主不见了!是魔族殺魂教的人把兄弟们的金丹全都夺去,他们重创后仍誓死保卫踏云门……”成和长着嘴,大口呼吸着,鲜血染红白牙,他接着道,“我们都重了林兰香毒,活不了……掌门不必再浪费灵力了。” “林兰香毒?!” 蹲在地上,查看死者伤势的叶沉听到此毒后,猛地转头,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对方,生怕错失有关殺魂教的信息。 “是的,这位小兄弟也知道这毒啊,说的好听叫醉生梦死,说的难听是让人死在痛苦里……” 成和奄奄一息,金光若有若无在他身边飘动着。可即使如此,每当他说一字,眉头便皱紧一下,到最后忍不住疼般,“哇”地一下,血喷地到处都是。 离他最近的小师尊措不及防给喷得全身都是。 从冉:“……” 在叶沉记忆当中,师尊一直以来都不沾世俗红尘,是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仙人。今世,她在自己面前已是第二次如此狼狈。 稀罕的是…… 从冉竟没勃然大怒。 叶沉沉吟道:“师尊,请听徒儿多言几句。救世乃是修真界之首,绝不可能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遇害。徒儿怀疑有细作……” 不然他身上封印着的魔气,岂会在一夜暴走,被人发现是魔修,逼上绝路。 想到之前的遭遇,一肚子火就没地儿撒。叶沉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那狗货没找到之前,切勿打草惊蛇。 从冉收回外放的灵力,迟疑中带着复杂,看向叶沉。 救世阵法踏云门真如先前杨尘长老所言,变得生灵涂炭,空气中弥散着血腥味,有些呛鼻。连血洗整个修真界的叶沉,都有点看不过去。 好在,没过多久,检查事发地的弟子拿着一坨烧得乌漆麻黑的玩意儿,从远处跑来,大声地扯着嗓子叫道:“掌门,弟子刚发现有异物,您看看!” 那弟子碍于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横了具尸体,一个踉跄,手里的东西径直飞了出去。 眼看就要摔在地上,成四分五裂。 淡淡的微光恰好浮现,把它托住。下一秒,烧焦的东西飞到了从冉的手里。 她睨了那弟子一眼,语气清淡地说:“再有下次,罚抄章规300遍。” 听到熟悉的强调熟悉的内容,叶沉打了个寒颤,同病相怜地瞅着对方,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大火面前,一切皆为废墟灰烬,不该有什么异物的存在。 等等!若……对方刻意留之呢? 叶沉如梦初醒般惊骇地望向小师尊,从冉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 她蹙眉道:“何事一惊一乍?” 他忽略她的话,视线下移挪到她手里拿着被烧毁的东西。 类似古琴一类的琴具,烧成漆黑一片,散发着刺鼻的烧焦味,幸好琴面有一处未被殃及,勉强能够知道此物为何物,是何人曾用过它。 偏偏就这一小块的面积,让叶沉呼吸骤然停住,恐慌使得周身的血液形如倒流。 “怎么……会是灵夺琴……?” 他不敢置信,喃喃自语。 此乃灵夺琴,是叶沉亲娘令下属去灭玉龙峰,在屋子里烧毁的琴,叶沉偷跟着给瞧见了。现在,它居然出现在踏云门中!则能说明救世的人曾去过那峰并把琴与谱一块带回。 娘亲为何要害死小师尊? 从冉反问:“你认识?” 当疏离的眸底撞见自己的身影,像是所有秘密被窥见。叶沉的心都跳慢了半拍,支支吾吾道:“没见过。” 拙劣的演技,让他心虚得不行,好在小师尊也没跟他多计较什么。 至于重了林兰香毒的成和一心想寻死,从冉痛快地把他劈晕丢给弟子好生照料。 把闹腾精丢掉后,从冉对着叶沉招呼道:“你且随我去余龙峰一探究竟。” 叶沉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前世,去往余龙峰,小师尊带着的人是师兄谢一方,自己则是安排到凉舟堂,心存怨念的他,险些把此处给掀了。 他缓道:“难……难道不是师兄跟您一块去的吗?” “嗯?”从冉手里提着随风剑,她在空中飞快地挥动几下,形成一种阵法,就差最后一步念咒,她忽而笑了,“救世近来的事太多,一方修为不错,为师让他留在这与长老们一起坐镇守着,以防出了意外。” 叶沉狐疑地“嗯”了声,没过多询问。 随风剑在半空中,颤着躯体,从冉手里拿着的琴与谱不知何时放进了乾坤袋里,只见她双手一合,爆出金色和紫色的亮光,碎少的晶体在飞舞。 若是叶沉到了眼下,还不知道小师尊是空间法师,他几万年算是白活了。 空间术是禁术一种,修成后乃夺世间万物。 第一重,可穿梭千里,消失无存。 空间术第二重——夺时空。 能查询过去,又能提前预知,成为时间的主宰。 可惜没有之后的几重加持,是无法改变事实的到来。 阵法把二人传送到了余龙峰附近的山水河边,光散去后,随风剑护主般围着从冉转个不停。从冉给了它一记冷眼,才消停下来。 水声川流不息,有树林环绕,有野花争艳,是世外桃源,但在叶沉眼中,再美的景也是池鱼笼鸟,束缚在此,一年复一年,十年复十年。 从冉看惯红尘,无心欣赏,递给他一本书和一些纸符:“关于阵法和符咒的书籍,你可以浅学,不懂得问为师。” 余龙峰 山脚下 从冉想直接前去峰顶,结果,走到一半,叶沉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他没修行,没辟谷,一晚上没吃东西的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想到小师尊上辈子嫌弃的眼神,这一世的他不会再讨人嫌,自觉地道:“师尊我不饿,咱们先办事。” 话还未说完,他感到脑袋上给敲了下。 “身子重要。”从冉没好气地又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要是垮了,怎么修行?不修行,谁来护你?为师总有生老病死的那日,别总指望为师。” 数落的话语入耳,叶沉愣了片刻,立马抓起点他额头的手,直勾勾地看向小师尊,像是在问:您老人家没被夺舍吧?号称千年冰山的人会心疼人?别开玩笑了! 二人肌肤想触,从冉脸不红心不跳地扫了他一眼:“有事?” “没事!” 叶沉差点咬到舌头,松开手,忙道,“徒儿曾有幸来过余龙峰,山脚下一家馆子烧的菜极好,师尊若是不嫌弃,可以跟弟子一块去。” 他最后一句话是说的客套话,小师尊辟谷百年,饮惯了寒冰化成的水作为食物,怎还会碰人间烟火。 就在叶沉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对方竟同意了:“行。” 叶沉看怪物般看着从冉。 小师尊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依你。”从冉变戏法般掏出斗笠扣在自己和叶沉的头上,用了张净身符,把沾染血迹的地方弄干净了,“莫要浪费时间。” 宽大厚实的斗笠盖在头上,视线一下变得狭隘些许,二人离得很近,六岁的叶沉身高太矮,到她腰部。于此,他看到她纤纤一握的小蛮腰,加上闻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耳根子不由一红。 魔宫殿里,香烟绸缎,什么颠鸾倒凤的事,勾得他口干舌燥。 “好,走快点麻溜的!” 叶沉为了清醒,狠掐了下大腿,迈开脚往前走,出现了同手同脚。走了大概几步路,后面传出小师尊的笑声,他的耳朵又红几分,欲要滴血。 山水村镇,人烟稀少,街巷上没多少人走动。街头卖小吃的几乎没有。叶沉带着从冉拐了两个弯,进了家客栈。 里头装潢简易粗暴,有三层楼,一层管卖吃喝,二三层管住人。镇上的人少了大半,都没啥客官了,叶沉搞不懂为何还是那么多间房,给鬼住啊? 他随手拿起桌上摆着的花生米塞到嘴里,翘起二郎腿,随便点了两三道菜,熟练地唤小二过来:“余龙峰几年不见,怎的人都没几个了?” 小二把菜谱单子接过手,苦笑着:“这位爷,您有所不知,这今年来风水一日不如一日,打从余龙峰被灭门以后,但近几日有人过来看过,但至今为止还没走出来。” “什,什么?余龙峰被灭了?看什么玩笑!”嚼碎花生米吞下去的叶沉被呛住,他咳着嗽拍着胸膛。 坐在他对面的从冉,突然发话:“何时被灭?” “这位是?”小二不太认识从冉,怯生生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否要把知道的全盘托出。 “我阿姐,自家人,不必多虑,你继续说吧。”叶沉冲小二嘿嘿一笑,瓦解方才给他带来的不适。 “何时灭门,小的不太清楚,但能确定是魔族的人,手段极为残忍。乡里好多怕死的都离开了,我和达叔开店到现在,屁事没法生,杞人忧天呐。” 叶沉稚嫩的脸上出现玩味的笑意:“要杀尽苍生,太累,太无聊,魔族的人还没多少能耐,真的惹怒群体,有他吃不了兜着走的。” 小二退下,把菜单给达叔。约莫一柱香的时间,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来。色泽鲜艳,香味扑鼻,理应说是非常有食欲,从冉却不曾动筷。 她一脸阴郁,一副要把人吊打一顿的样子。叶沉咽了下口水,认真扒饭:完了完了,忘记小师尊不能吃辣。 “师尊要不我……” “你吃吧。” 从冉把面前的空碗推到一旁,单手撑头,内力运转周身,离得近的叶沉能够见到些许光晕在她的腹部和胳膊处在游动。 做菜一柱香,吃饭三分钟。这一顿饭,叶沉吃的才叫寡淡无味,除了满腔的辣,尝不出其他的味。 从冉见他如蝗虫般席卷般扫荡完饭菜,神情平淡无奇,睁开了眼,问道:“吃完了?” 叶沉抓起桌上摆放的纸,胡乱擦拭,白纸变红纸,油光兮兮,被他随意一抛,掠过从冉的头,丢进了她身后的竹筒。 还没自夸一番,耳边传来冷硬的声音,他抬头,赫然是一双明眸中带着拒人千里的寒冰。 她冷声道:“你是想罚抄章规?” “徒儿知错。”叶沉一惊。 他又忘了现在自己是重生后六岁的孩童,不是前世踏破红尘世人尊敬的临天君。小师尊要想弄死他,如捏死只蚂蚁简单。 “你倒是乖顺。”从冉冷哼,把银两留在桌面后甩袖起身。 叶沉舔了下辣得通红的唇皮,意犹未尽。 等他修为上来,报完仇,他定要远离小师尊。每次面对她,总会认为是上辈子的从妃,在暖帐间,红着眼声音始终带着哭腔。 什么仙风道骨、仙人之姿,不照样成了他掌中玩物。 咳,打住。 从冉或许真把他当做小孩来看,一整个白天带着他“游山玩水”,提前下山历练。 到了傍晚时分,暮色将至。 在客栈休息的二人穿上一袭黑衣前去余龙峰。 在叶沉的刻板印象中,小师尊穿的都是清一的亮色系,不是雅白便是青绿,而这紧身的黑衣穿在她身上,勾勒出曼妙的身躯…… “啪——” 从冉大为困惑地看向扇自己一耳光的叶沉,后者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吹着牛皮:“有蚊子,在打蚊子。” 快入秋的季节,天向来晚的比较快,当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间就变成了银灰色。乳白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分不太清何为天地。 未近余龙峰,光是随意一瞥,便知此峰的遭遇并不比踏云门差。 从冉止步于门派百里处,感觉到杀气腾腾,不用唤随风剑,它已从剑鞘飞出竖在空中,以360度奇葩旋转,拦截了射过来的万箭启发。 狂风骤起,刮得树木摇晃,青丝乱飞,戴在二人头上得斗笠被掀走,一颗碎石飞溅而来。让叶沉膛目结舌的是从冉没能躲过,脸上被石子划了道口子! 当然在小师尊回过神,石子自然成了粉末。 随风剑在颤抖哀鸣。 从冉似叹息般,吐出两字:“无事。” 阻隔在余龙峰外的是风系阵法,对于空间法师而言是克星。在绝对实力面前,没了所谓的条件优势。 她凝神咒法,随风剑帮忙护阵。叶沉站在她的身后,毫发无损,他拿出阵法书和符纸,咬破食指,把血珠滴在纸上。 “以吾之血,破其阵!” 血光与金光融为一体,抗衡着余龙峰的境界,听到坚硬防护罩破碎声响的同时,叶沉喉间甘甜,意识欲要脱离。恍惚间,他看到从冉跑来,抱住了自己。 “谁叫你私自动用咒法!” 温和的灵力霸道地钻入叶沉的身体,他咳了几声,虚弱道:“给您添麻烦了。” “闭嘴。” 从冉令随风剑画阵,她拉着遭到反噬的叶沉原地打坐。 胸膛血迹斑驳,体内如千万蝼蚁啃食,叶沉咬着唇,疼得全身发颤,心底咒骂道:比巫蛊剧毒还他娘的疼! 思绪游走的叶沉晕乎地听到从冉呵斥道:“凝神!你不怕爆体而亡吗?” “嘶——!” 小师尊下手一如既往的狠,叶沉整张脸皱在了一起,不知为何提着口气没能晕的过去。 第10章:本座有点看不透她了 境界破除,是更为阴森的场面映入眼帘。 余龙峰,血光冲天。无尽地血色雾气在缭绕,阵阵腥风闻之令人欲呕,猩红的血水,汇聚成河。遍地的残破肢体,内脏,手脚,头颅,到处都是…… 分明是死了十几年的躯体,却保持到刚被杀的状态。在峰内台亭上,黑红交加缀有百色獠牙的旗帜在空中飘舞。 阴气森森,叶沉手脚冰凉不算,一股恐惧渐而蔓延至全身。殺魂教的人难道上辈子就早已侵害救世,以及其他首派之人?! 从冉迈过地上的躯体,来到旗帜前,她面色凝重。 旗帜是插在一具尸体上,从后背进前背出,将此人牢牢钉住,血迹干涸,发冠掉落青丝散开,带着恨意的眼眸不曾闭上,他目视前方,跪在地上,说不尽的可笑。 从冉声音低哑,伸出的手轻轻把死者的眼合上:“逸儿……也遇害了。” 救世掌门,至今只收三人为徒。大徒林逸,年仅十五便结了金丹,二徒谢一方略逊色些,十七结丹,而三徒叶沉……是个连筑基都没的小屁孩。 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惨死,她除了眼神哀伤落寞,便没了更多的情绪,甚至……一滴眼泪都不存在。 她当真是绝情到了极致。 也不能怪上辈子叶沉爱看小师尊的坠落,看所谓的神台坍塌,高墙尽断,高悬明月,看她跌落泥底,被七情六欲拖进众生的苦里。月华不在,尘埃尽染,最后九劫八难的火“轰”地一烧。 灰飞烟灭。 他曾奉她敬她,到头来只有厌倦,亦想殺她。 捏着的拳头忽而松开。他不是已囚禁了她一辈子,欺辱了一辈子,她欠下的债早还清了。这一世,又有何瓜葛。 叶沉把注意力投到毫无任何印象的大师兄林逸身上。思索着没人会做毫无意义一事,尤其是歹毒的殺魂教,断不会做亏本生意。 他缓道:“师尊,徒儿斗胆问一句,殺魂教把旗帜留在这,不单是想炫耀占领此峰吧?” 余龙峰主造兵器,魔修要人界的兵器来没多大用,何况灵力与魔气本就有冲突,时日一长,遭受反噬是必然之事。 从冉紧紧盯着这面黑旗,想砍断踩在脚底,随风剑不认同:要是此旗真是阵眼,莽撞毁坏,怕会触发新的阵法。 她略显倦意地拿着随风剑,腰间的玉佩晃动着:“他们的指甲嘴唇呈黑色,生前中毒,死后……应当是被剥夺灵魂。” 不然以少庄主林逸的修为,区区几个魔修会让他丧命? 滴嗒,滴滴嗒嗒…… 天,黑云滚滚,把明月碎星遮住,几滴似水的东西到叶沉的头上来了。 突然间好像换了个世界一样,显得格外清凉。风呼呼地刮着,像鬼一样的喊叫,吹过他的脸。 “下雨了?” 叶沉下意识反应用手去摸头顶,结果触碰到的不是所谓的“水”,而是粘稠的…… 血! 他脑袋上有个倒挂着的尸体。 见状,叶沉心中道:“不妙不妙,要死要死。”迅速将掉在地上的荷包捡起,堪堪捡完,便听凉亭外山峰下传来阵阵惊呼。二人透过星星点火,只见峰下的林间全是尸骸,皆被人倒挂在树上,形成了包围圈。 提着灯笼要上山的一群人吓得惊叫连连。 从冉果断地把旗帜砍断,没了支撑点的林逸如一摊烂肉向前倒去。她不嫌脏的搀扶住,丢给了叶沉:“你且护好逸儿的尸体!” 看着从冉一副要往山下冲的姿态,他赶忙询问:“那我呢?” 从冉用金符画了个圈:“你待在这就好,为师速速就回。” 言罢,她轻功一跃,眨眼的刹那,没了影。 叶沉:“……” “从冉啊从冉,本座倒是越发看不懂你了。” 他垂着头,手里抱着冰凉发硬的尸体,胸口好像猛地塞进了大团棉花,透不出气来,心跳得怦怦响,似乎一张口那颗热乎乎的心就会一下子从口里跳出来。 前世云海涯边,他是怨声载道的魔头,人人恨之、杀之,在小师尊的随风剑欲要插穿胸膛,他看见了千里迢迢赶来的一抹白衣。 叶沉忽而就咧开嘴角,笑得撕心裂肺。 [你能渡六道亡魂,怜悯三界众生,眼中有世间万物,却为何独容不下一个我,哈哈哈。佛渡众生却不渡我。] 今生 在危险来临,他叶沉和众生面前,她依然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岂不叫人寒了心! 叶沉生着闷气,对着林逸尸体又是掐又是捏的。 他前世精通邪术,窥人记忆便是其中之一,他想看看林逸死前经历了什么。 一阵头晕目眩,再睁眼时,眼前的一切天翻地覆。 那会的余龙峰刚遭害。 闲凉台亭里,坐着个年轻的男子,正饮茶赏花。 有弟子跑来通报:“少庄主!咱们有十几位兄弟不幸惨死,来者手段都是剥夺灵魂,让其成了具空壳!” “在哪发现的尸体?”林逸拿茶杯的手一顿,他转头眉宇之间微微蹙着。 “在……山脚下的房屋。”那弟子答道。 “再叫几名修为高的强者,随我一并前去。”林逸一口饮尽茶水,拿起佩剑,又担心自己会遭遇不幸,嘱咐道,“你顺便再去向师尊报个信。” “是!” 弟子领命后,选了个空旷地,点燃信号弹,不待发出,却被一个黑衣人给拦截下,二者在打斗间,弟子的脖子不慎撞在对方的刀刃上。 顷刻,血雾飙溅。 不知情的林逸就带了几名弟子去了山脚的房屋,叶沉是上帝视角,当他看清此屋,脑海里自动浮现出熊熊烈火焚烧的画面。 这间屋子,是他娘亲派人烧毁的屋子,之前在踏云门有人发现灵夺琴就放在此处。问题来了,何人拼了命都要把琴转移到安全所地? 木屋子的门是由锁栓住的,里面大多是放着余龙峰的稀有材质。林逸打开锁,手还没碰到木门,透过门上的裂缝,隐约能够看见有什么东西冲了出来。 一群黑色的飞蛾,带着腐朽的气息,杀气腾腾地扑面而来 “少庄主小心!” 林逸被身后的弟子拖拽,惊险地躲过了从木屋子里窜出来的黑衣人。那人拿着长剑,剑的把柄处有只红眼青蛇,见一击不成,摁住了蛇眼的部位,朝林逸刺去。 跟在林逸身边的弟子布阵帮忙,不知怎么,林逸忽而就落于下风,最后被剥夺魂魄,其余的弟子死法也极为惨烈。 一根泛着幽光的银针,刺透他们的眉心,卡在头颅里,随着撕裂般疼痛炸起,一群人重重摔倒在地,没了声息。 叶沉被弹出,他的脸像窗户纸似地煞白。窥人灵识,极耗精神力,短短半柱香的功夫,让他险些透支身体。他撇了撇嘴,无力的手戳了下肚子,里头空荡荡的,还未结丹。 抑郁间,长剑撕破空气的声音响起,叶沉回头去看,从冉正御剑飞来,传音道:“此处不宜久留。” 接着叶沉就被从冉像拎鸡崽子般提了起来,小孩子的力气太小,林逸的身体没能抱住,半空中掉了下去。 他叫着:“师尊,尸体!尸体还没拿上来!” 金色的藤鞭出现在从冉手中,柳絮坠子挂在其上,她轻轻一甩,把林逸的腰缠住,一提,整个人腾空而起,随风剑配合地扩大几倍接住林逸。 叶沉跟从冉面对面站着,要不是脚下有具尸体拦着,二人多半贴在一块了。小师尊收回藤鞭,她的脸色铁青,随风剑没吱声,飞行速度比以往快上很多。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山峰到山脚,腥臭一路,几乎每行三步,则能遇见一具尸体被挂在树梢上。他们的模样不是一对眼睛只剩下了两个窟窿,就是嘴唇烂掉了,雪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那干枯而黑乎乎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掩盖着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颊。 不过,如此惊悚骇人的场面,叶沉神情依旧风轻云淡,如水般透亮的眸子夹杂了厌恶,他能从这一张张脸庞上认出前世与自己有所纠纷的人来。 还有 殺魂教的人太没品位,把尸体作为摆设装饰,不觉得恶心? 一群玄色蝶虫紧随其后,大批量的飞虫是叶沉窥视林逸记忆中那位黑衣人身上的蝴蝶。 从冉操控着随风剑穿过倒挂尸林,一滴两滴的血液落下,滴在从冉刚放出的屏障。 “噗嗤——” 是具有腐蚀性的液体。 直至二人彻底远离余龙峰,那一群蝶虫冲不出境界,困在其中。看着巴掌大的蝶虫撞在面前的空气上,叶沉算是瞧清了这东西。分明是蝶类,却有着一口森森白牙,头上的两颗黑色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龇牙咧嘴地“咦咦歪歪”,他听不懂,觉得闹心,抽出张黄符,在上边写了简单的击杀咒语,扔了出去。 滋滋火烧,燃成灰烬。 来到一片林间,并无危险,从冉原地打坐调整内息。叶沉体内封存的魔气翻涌不断,他受不住地跪在地上,硬挺着不适。 人间传闻殺魂教内,尊主重伤即将魂飞魄散,需要找个更合适的身躯。叶沉怀疑之前对方是打林逸躯体的主意,见过从冉后,又把目标放在她身上。 否则,大批量的殺魂魔蝶岂会穷追不舍。 叶沉甩了甩晕乎的脑袋,点了穴位,试图压制暴走的魔气。 小师尊只得由他欺负! 势必要早日端了殺魂教。 从冉紧闭双眸,微光浮动,侵入到她的体内。叶沉旧病未好想要靠近些距离,蹭蹭仙气灵力。那只黑压压的脚丫子还没迈出三步,面前杀出一把随风剑,寒气入骨,逼得他不得向前一步。 叶沉:…… “我不会害师尊的!” 随风剑不为所动。 “真金白银的真!你相信我,看看我真诚的双眼。” 随风剑微动了下。 叶沉期待般要踏进小师尊设下的境界。 怎知它猛地调整剑身,没有任何征兆攻击叶沉。 “破剑,你不讲武德啊。” 还好他反应够快,闪了开来。随风剑回刺,他又躲。一来二去,等从冉睁眼看到的便是一副诡异又搞笑的画面:叶沉在前头边跑边挑衅,一把上古神剑气呼呼地在后面乱砍。 关键是,叶沉还毫发无损? “咳咳。”从冉轻咳两声。 随风剑识趣地回到从冉身边,她起身,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三更半夜,夜色浓厚,碎光照在枝头投下斑驳的光圈,借着月色,她发现四周都是竹子。挥剑,斩断一节竹子作成竹笛送给叶沉。 “你在方暖院吹得曲儿好听,再吹一次?” 一只手拿着笛子,在他的面前摊开。叶沉看了眼简陋的竹笛,又看了眼从冉,眸中迟疑不定。 上辈子他被一剑穿心,跌入云海峰谷底,灵脉尽碎。兴许命大加上老天眷顾,得以侥幸活下,却成了个不折不扣没法修行的废人。 不甘愿命运如此的他废去唯一的金丹炼化成笛,也是后人闻风散胆不敢提起的——骨、魂、笛! 从冉见他犹豫,明白道:“罢了,看来是为师强人所难,原来你不喜笛。” 她说着就要收手去拿乾坤袋,横来的一只手把笛子夺了过去。他脆生生道:“我喜笛,但笛子曾给我带来不太好的回忆。” 从冉嘴角露出似有若无的浅笑。 叶沉随便想了首曲子,拿起竹笛,吹奏。吹得人用心,奈何笛子不中用,导致接连不断的音走调,好一个催人尿下。 待吹到副曲部分,她嘴角的笑容骤然凝住。 “回去后,罚抄三百遍章规给本尊!” 沉浸式吹奏的叶沉不明所以:“为啥啊?不是您让徒儿吹的吗?” “你自己好好想想。”从冉别扭地偏过脸,把林逸的躯体放进乾坤袋,淡道,“我们去一趟镇子,到时候回救世,跟他们说是下山采购。” 叶沉思来思去,想不到个所以然来,头疼的他随口迎合了声“好”。 二人的穿着改了一番,青色长袍,墨发束起,一把佩剑悬在腰间,妥妥的修仙人士,不显高调。 余龙峰脚下的村镇离京城甚远,按常理说过了酉时,街巷的小店没多少人还开着。今儿遇了鬼,明月高挂许久,居然没人关门早休,灯笼四处可见,亮堂一片,喜庆。 “师尊,这么晚了怎还有那么多人?”叶沉纳闷道。 从冉停在一家卖首饰的铺子前,道:“日子过昏了?今日是中元节。” 叶沉被自个儿的口水呛住,一口气喘得断断续续。中元节……原来已到了中元节,他揉弄了下双眼。可能住惯了冷宫殿堂,无悲无喜,没有盼头的日子,大红大紫的热闹,陌生了。 “选几样东西吧。”从冉随意拿起簪子看上几眼。 “额?啊?” 叶沉眨了眨眼睛,傻乎乎的。 前世,他一直专注复仇,根本不知道小师尊喜欢什么,硬是把他所爱之物强加于小师尊身上。他记得有次给小师尊买了根红玉簪子,要求她戴上,换来的是痛骂到狗血喷头。 虽然叶沉更爱美人配大红,但他不想再被臭骂一顿! 这一次…… “徒儿瞧师尊剑上少了穗子,不如就它吧?” 他特地选了个青色的剑穗,恰好随风剑呈银白,清新素雅色,很符合小师尊的清冷气质,没损她的形象。 从冉盯着他的双眼,良久,不作声。 “师尊是不喜欢?”叶沉一愣,他换了个牙白色的簪子,又问,“那这个呢?” 从冉转悠了下眼眸,继续静静望向自己。 叶沉抓耳挠腮了,选了一堆干净色的饰品,一一给小师尊过目,“这个,这个,这个呢?” “为师要这个。”从冉摇头,叹了口气,从台面上拿起一根红玉簪子。 正……正红色?还是簪子!? 在叶沉目瞪口呆下,从冉不光是结账拿货,还把簪子插在发间。奇怪的是,突兀的颜色出现在小师尊身上,没有违和感。 这让叶沉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 从冉回救世前还不忘告诫叶沉一句:“回去莫忘了罚抄一事,三日后交给为师。” 叶沉嘴角一抽,救世章规前世抄今世抄,何时才能不抄啊!他心里极不情愿,嘴上还是答道。 “是。” 第11章:本座被逼下跪 万里高空,无星无月,一剑载人,扬长而去。却是寂静过了头,凉风没吹在身上,倦意不由席卷而来,叶沉这年岁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他蜷缩一团,抱着笛子睡了过去。 然而几乎他刚小息片刻,立马又惊醒了。 叶沉如警惕的小兽环顾四周,发现已到了救世,自己是被从冉抱着,往凉舟堂走去。两旁种着的花盛开着,芳香扑鼻,颇有中岁月静好,生出烂死在此的冲动。 分明疲倦从四脚钻到肉皮里、骨髓里,叶沉的肢体骨骼,都软绵绵、轻飘飘的了,但他仍就执拗地从小师尊怀里挣脱开来。 “醒了就不安分?” 极尽温柔的嗓音唤回了他有点抛锚的思绪。 双脚落地的某人浑身一僵,他笑着张脸转过身给从冉行礼:“徒儿自己回偏殿,不劳师尊费心。” 他说着脚底如抹了油般,嗖的一下溜出十米远,差点撞到寻声而来出现在拐角处的谢一方。 眼眸闯入一个穿得花里胡哨,还穿金戴银的人,他差点没认得出是自己的师兄。要不是谢一方青丝未束,他还以为晚上有什么重大事情,需要他前去帮忙。 花孔雀的绰号不是瞎取的。 叶沉抓住救星似的,拉住谢一方的手:“唉?师兄也没睡啊,那正好咱们练剑过招几下!” 突如其来的热情,整蒙了谢一方,他“啊”地疑惑,不等问话,他们身后的从冉就开腔了:“你要随我前去长老院,回来后还要罚抄章规,这几日让一方自己练剑,若有什么不懂的,来问为师。” “不是,让徒儿好好休息么?”叶沉愤恨不平。 从冉瞥了他一眼:“你精力如此旺盛还需休息?” “??” 早知这样,他不如装睡到底! 于此,叶沉非常“心甘情愿”跟着从冉去了长老院,看谁都是一副别人欠他百八万的表情,走哪黑到哪,连偶然路过的橘猫惊得窜到别处。 “……” 啧 二人前脚进凉舟堂转眼便离去,谢一方盯着他们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然而当看到叶沉手心攥着的笛子与从冉头上戴着的红簪。 笑容骤然凝住。 眼睛里聚成的两点火星,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 师尊蛮在乎新来的师弟…… 去往长老院路上的叶沉很不客气连打四五个喷嚏,泪水直流,身子都直不起。从冉在前头走着,没有因为他特地放慢步子。 “小师尊是个没良心的,指望她,母猪会上树,太阳从西边升起。” 叶沉的嘴一张一翕,吐槽到一半鼻子发痒,他没来得及把嘴合上,喷嚏打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啊切~!” 从冉步子一停,叶沉直笔笔地撞在她的后背上,便听到斥责声:“冷就多穿点,穿那么少,摆弄风骚?” 乍一听,叶沉以为从冉真在骂自己,但仔细想想这句话的意思,好像又带了点关心。他狐疑地看向小师尊,试图在那张无悲无喜波澜不惊的脸上瞧见一丝动容。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金光浮动,成一个金球没入到他的臂膀,暖意四起,包裹着。叶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切,眼尾隐约瞄到从冉含笑的眼。 长老院,灯全亮着。 刺眼的光,喧闹的人声,以及在场一群人的嘴脸,恍惚昨日往事如梦一场。他们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论的点皆是此次殺魂教屠杀。 三张老杨尘幽幽地讲述事实:“根据余龙峰灭门一事来推算,少庄主已死了大半多年,但他期间还能给救世发送信纸传达信息,他不应该是那会儿就死的。” “若是我派出现内奸呢?” 杨尘的面色,一刹时地变了灰色了。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 “掌门何处此言?”大长老紫苏伊冷若冰霜,令人生畏。 从冉慵懒的坐在椅子上,葱白的手指端起桌子上的茶,轻轻的抿了一口,把林逸的尸体小心轻放在身边,指尖似不舍般点了点他的眉眼:“一个死人不会讲话,尸体却会讲实话。世间固然有奇门遁法能把人体保存很好,但不难看出死了多久。您认为逸儿半年前还活着,但他要是撒谎了呢?”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着台上神情有些思虑的二人。 随后,从冉说出了所有人的猜测:“他的死或许是一次假死,而相对应的我派定有内奸在沟通。” 杨尘瞅她的眼色变个味儿,道:“掌门您这是,在怀疑自己的徒弟出了原则上的……问题?” 一向慵懒的声线本该勾的人浑身酥软,带着如空谷幽兰般的迷离,此刻却似寒潭冰冷:“本尊对任何人一视同仁,不会因为逸儿是我徒儿而袒护!” 四周空荡荡,静悄悄的。 夜风嗖嗖的,从回廊长窗打著小回旋儿吹进来,吹得叶沉太阳穴一窝窝地疼。 从冉这么一句,完全把他砸懵了。 叶沉足足愣了半分钟, 他被突袭的蝎子蛰了一般,嘴巴像哑巴一样张开,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说出来,却被魔鬼掐住了喉咙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师尊,不会为任何人护短。 从冉坐在他的边上,轻垂下的刘海挡了半张脸,叶沉心急地挪开视线,完全没看清她脸上到底是何神情,生怕她对自己丢下一句。 「你自己冷静冷静吧。」 旁人的注意力瞬间聚集在从冉附近。 “细作?救世存在于世许久,要真有什么细作怕是早就灭门了。掌门所言之人,恐怕是跟在您身边的这位,叶小兄弟吧?” “毕竟他一来,救世无一刻安宁。” 叶沉这顺心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 从冉蹙眉,立马否决众人的想法:“此事与他无关,还有不会这般简单。” 叶沉垂着的眸颤了下。 接下来,从冉不负众望地解释道:“本尊这几日都跟他在一块,若他真是内奸,本尊不会察觉不到。” “……”叶沉的脸垮了下来,阴郁地叹了口气:真是让人扎心。 杨尘眼中闪过一抹幽光,他的脸被灯火照着,成一种诡异的效果:“掌门凭什么信任他?知人知面不知心,您竟都怀疑了少庄主,那我们为何不能怀疑他!” 憋了一肚子气的叶沉总算找到了个宣泄口,他模样有几分敬崇,话中三分讥笑七分漫不经心:“各位记性不太好啊,师尊在我体内种下了灵魂尸蛊,仅这一点就够了吧?” “啪!” 原本在从冉手中的茶杯被她狠厉的摔在了地上,眼中冷冽顿显,整个殿堂之中充斥着凝重的气息,一些看戏带着玩味神情的人收敛了表情,叶沉离得最近,被她这反应吓得浑身一抖。 “叶锦华,你,立刻给长老们道歉!”从冉站了起来,眼中厉光射向叶沉。 他一惊,连声儿都不稳了:“师尊?” “目无尊长,谁教你的?” “我……” 叶沉是真的懵了。 从冉下颚微微扬起,嗓音冷淡:“还不跪下认错!” 他这回有反应了,可大脑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扑通——”,僵硬地如块石头,摔跪在地面上,楞着两只眼睛发痴地看着嘲笑的、吃惊的,人脸。 上辈子……上辈子的他瞒着去花楼被小师尊发现,他嘴硬不承认,倔强得不肯屈膝下跪。她便是唤出金藤“无求”,抽打在他的身上,一下又一下,让他受不住疼,认错认罚。 雪白的袍子微晃着,从冉抱拳行礼,谦卑自责道:“是本尊教子无方,顶撞了各位还请大家不要放在身上。” 本还打算斤斤计较的一群人见掌门亲自发话,也不打算继续揪着此事不放,摆了摆手,回道:“没事没事,无伤大雅。” 叶沉转动着脑袋,露出几许茫然。 然后,刚斥责他逼他下跪的人,居然蹲下身来把他扶起,在他掌心间快速写下几个字后让他坐回原位。 整个过程,从冉神情依旧,仿佛他是陌生人,眼中竟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眸色漆黑深沉。 要不是…… [为师现在还不能违逆大长老,让你受苦了。] 若没她写的内容,他差点以为是真的。 叶沉紧抿的唇颤了一下,良久,薄薄地唇瓣还是勾出了个自嘲的笑容。 堂中争执依旧。 他已无心再听。 叶沉以酒代茶,连喝数杯,或许是身子不如以前,醉意很快上脑。低头倒酒时,看到躺在地上的林逸,觉得他还挺眉清目秀的。 他把手偷偷靠近林逸身上,继续窥视还未看见的画面。 刹那间的刺痛钻入脑后,呈现的是另一个场面。 一缕阳光直射进叶沉的眼,他疼得闭眼,用手去遮挡,眯着眼再看时,此处是毒王山下的一个村镇。 毒王山再往外行百丈,则能到魔界。他当时醒来,活着爬出死人枯骨地,就是在这。不过那会儿,村镇是死镇,一共就十来多人,夜间,更显阴森。 林逸便在那儿,还跟了个男子。 镇上有个脏小孩,正被人殴打。 “不要伤我的花朵,不要伤害……”他杯打得遍体鳞伤,双手鲜血淋漓,仍不顾疼痛用身躯护着白花。 “傻子,花还要护着?”一人大笑,抬脚踹去。 林逸于心不忍把那小孩救了下来,小孩抱着花朵,从地上颤颤巍巍站起,水汪汪的眼睛透着真诚:“我能跟着你们吗?” 跟着林逸的男子果断答道:“不能。” “为什么呀?”小孩天真问道。 “就不怕我们也是坏人?”男子故意吓他。 林逸轻笑着,拍了下男子的手臂;“少庆别闹了。” 言少庆哼了两声,他没多说什么,算是默认要跟这个脏小孩一路。 途中的一些打闹废话,叶沉扫了几眼,拉了快进,推进剧情。天边火烧红云滚滚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当晚,他们三人在河边驻扎打算休息一晚,小孩给他们抓了鱼并且烹饪。 怎知小孩在烤鱼中,下了毒。对人间邪恶一无所知的林逸没多虑接了过来。 林逸笑着咬了口热气腾腾的烤鱼夸道:“你瞧瞧人家多懂事,你呢?啥时候孝敬下你师尊?” 言少庆吃着烤鱼,吐了一堆刺出来,挠了挠耳朵,嫌弃道:“您可别老妈子了,吃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 爽朗笑声响起。 吃过晚饭,几人早早进帐歇息。叶沉在外头盯着鱼骨头看了半晌,上手去摸,去闻,可惜,没得到什么实质上的答案。 此毒,叶沉一时半会叫不上名,反正能够短时间里控制人。幕后凶手操控着林逸去了余龙峰,但在途中被林逸挣脱破法术,这下对方慌了,近半月,没敢继续操控。 等到林逸觉得自己正常了,黑衣人出谋划策让小孩在余龙峰下乱走,小孩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儿,蛊惑着进出余龙峰的弟子互相残杀,酿成一大悲剧。 之后便是有人上山禀告,林逸率领弟子前去那破屋子,惨死在那的事。 随着画面渐渐转黑,叶沉大概摸清楚是个什么情况了,但是……为什么林逸会相信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还是说,那个孩子用了啥法子迫使林逸使用带毒的鱼? 叶沉隐约意识到孩子在与林逸交谈时,并无出现怕人的神情,为了证实这一点,他想重新再窥一次。 不等他一头扎进术法中,身体就发出了警告,使他不得不收回手,脱离过往。 涣散的瞳仁回了些焦距,被恐惧占满。在叶沉胸腔里的器官跳得很快,他惊慌得犹如冷水浇身,瘫软地靠在椅上。 未知的真相前蒙了层纱,明明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如果殺魂教尊主看上了林逸的躯体,就不会让他死在余龙峰还不带走的说法。面对爱徒的惨死,做师尊的定是伤心欲绝赶来于此。 这样,算是勉强能够说通,那狗货的这番作法:让真正有价值的人过来。 细思极恐! 匪夷所思! 从冉还在努力辩解叶沉不是细作,正这当,紧闭的门被推开,“吱呀”一声,伴随着来者的脚步声,回到许久的沉寂。 晕黄的灯光下,从容微抿的唇瓣透露着不容拒绝:“行了,少庄主的事由我一人来查,你们别再掺和了,更不要再因此受伤。” 从冉目光下敛,欲要再言。 叶沉的手搭在她的腕子上,对她摇头。 从冉怔住,看着他只张唇没音的嘴:师尊,此事要慢慢来,急不得,况且您的身子还有恙。 第12章:本座要求下山历练 与从冉纠缠百年之长,他对她了解透彻,只是,没放在心上罢了。忘记她不吃辣,忘记她旧病在身,还要使劲折磨。 她的事,直至今日,叶沉才知她在救世并非自己所想那般活得很安全,殺魂教的一群人,或许比现在还要早就盯上了从冉,要她的命! 无论是当今圣上朝廷,还是江湖首派,其中皆为朽腐不堪,禽兽勿如的人坐上位,食朝廷奉禄;像狼狗一样品行的人都当道作主,奴颜卑微无不的人都出来把持朝政。 可想乱到了极致。 叶沉眸中婆娑,醉醺醺的看向站在门处的从容,他揉了揉头,再看去时,他身后钻出一个人小身影,朝他这儿跑来。 “扶摇仙尊,小沉你们没受伤吧。” 叶婉担心地拉着叶沉左看右看。 从冉把林逸的尸体放回乾坤袋,散发着的金光窸窸窣窣地不再冒出,她轻道:“无碍,他就是太累了而已。这几日他且在凉舟堂好生养养,过几日准备给余龙峰祭拜。” 一记冷光扫来,从容面无表情地盯着从冉,后者顿了顿,与叶婉道了别后正要起身离开长老院,眼前投下一片黑影。 从冉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平静道:“哥,有什么事吗?” 从容的双眸清澈如水,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他一挥手,结成境界,外人听不到二者谈话。 “我可能要离开救世一段时日。”许久,他的薄唇轻启,“门派里的事要你一人忙了。” “找杀害逸儿的凶手?” 从冉抬眸,从容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那……麻烦了。” 随着音落,她的脑袋就被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临走前,从冉回头看了眼站在人群中孑然一身的背影。 似带着犹豫,那未脱口而出的话。 武林中外,仙门百家,无不关心注意首派,哪怕是芝麻大的屁事都能写成剧本流传世间。此次救世与余龙峰遇害定会成为一大焦点。还有从冉,她是谁?大名鼎鼎的北榭白茶,扶摇仙尊。她强大,心怀天下,哪怕陷入绝境也能绝地反击,挣得一线生机。 可 她却连自己的爱徒都护不住。 从容倒了杯酒,他的神态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愈发阴晴不定,烈风吹得他的衣摆哗哗飘拂。 夏末初秋,气候转凉,天该变了。 回到凉舟堂,叶沉很是自觉地去了偏殿,推开房门躲开从冉的视线后,双手无力地扶着墙边,两腿发软,看着随时要倒下的样子。一天内窥人两次记忆,耗损内力不算还极伤身子。他脸上一副困倦的样子,连扯动嘴皮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双眼迷离,没有焦距,沉下心来上床打坐。 曾经修行路上遇到的坎坷要重新再来一遍,他扪心自问:何为修行,求的可否是度字而已。 整天打坐参禅,那不是修行,是寺院的和尚敲木鱼念经。要斩断红尘淡然处世,领悟人生的真谛,便是修行的最终。但纷扰世间仿若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不惹一身骚,岂能全身而退? 一股气息在体内游走,几次三番魔气涌现,叶沉手忙脚乱地把它压制下去,空荡荡的丹田,似有微光浮动。 隐约有练气的征兆。 然而下一秒,突然响起的巨响,赫然打断了他,气息絮乱,差点儿前功尽弃,一口老血如鲠在喉。 深吸口气,叶沉无语道:“师兄有何事?半夜来访。” “大师兄的尸体不见了!”谢一方憋得发紫的脸,吐出这几个字来好多了。 叶沉顾不得身子的不适,咽下腥甜,他从床上猴急地爬下来,把门给打开,质问道:“怎么可能?!” 林师兄的尸体怎么可能会不见。 从冉的乾坤袋一直以来都是贴身带着,凭她的修为,这天下没人能动她三分,况且此处是救世,更没人敢动她老人家的东西。难道是她自己弄丢的?得了吧,这可能性断不会出现在她北榭白茶身上。 重生后的叶沉还没踏入过凉舟堂的主殿,上一世,他献殷勤进去打扫,不小心摔坏了从冉屋里的兵器。脑子缺根筋的蠢狗,把那兵器直接处理丢了。结果第二天,从冉踹了他的房门,提着“无求”藤鞭,询问是不是他搞丢了器具。 谢一方也不知情,他睡得正香,从冉把他拖起来让他找尸体。大半夜黑灯瞎火,去找个死人,造孽。 他头疼道:“反正大师兄找不到了,现在救世的境界封起,能进不能出。” “封境界是师尊所为?” “长老们暂且还不知道。” 对此,叶沉倒是毫不意外。 他抓起件衣裳披上肩头,想到她回来时脸色苍白,估计今日被那玄蝶所伤,便要求和谢一方前去林氏祖坟山。 谢一方打了个哈欠:“师尊现在估计已经到那了,我们也赶紧去吧。” 穿戴腰带的手狠狠一顿,叶沉错愕抬头,确认了他刚说话的内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这位师尊多顾全大局。 从冉的血是冷的,叶沉曾用心去捂她,到最后无不伤得鲜血淋漓。上辈子,当他听闻禁术生死门可以救死去的人,叶沉求过她,拉着她衣摆,跪在地上求她相助。 但从冉置若罔闻,并严厉告诫不准修行禁术。 后来叶沉瞒着所有人学生死门复活阿姐和娘亲,被从冉发现,她毁了他的所有阵法,且负手而立在冷冷萧杀的风里,藤鞭抽得他脸上淌血。叶沉就那么在她旁边哭得肝肠寸断,她却当着他的面把所有的希望全部碾碎。 现在从冉不过是身受了伤前去抓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待到二人来到林氏祖坟山,一切安然无恙,面对百座坟墓,叶沉心中大有感慨。余光偶然瞥见一抹身影,从冉蹲在一座墓碑前,她是背对叶沉的,手里提着两壶梨花白,一壶未拆,一壶喝了大半。 叶沉稍稍靠近了些,是个刚建成却被动过土的坟,林逸的尸体不翼而飞,这下有了个合理的说法。不过,小师尊大半夜的来坟头……跟死尸饮酒? “师尊,弟子巡查了一遍,并无发现大师兄,恐怕,那人已经离开救世了。”谢一方抿了抿唇,低声道。 “是殺魂教的人?”从冉把酒壶搁置在地上,从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只死去的黑蝴蝶。 叶沉和谢一方互相对视一眼,凑过去,瞧见有着獠牙触角的玄蝶,纷纷道:“徒儿不知。” “不知啊……”从冉仰天长叹,眉目之间携有淡淡忧虑,纤细的手抓着酒壶,摇摇晃晃的,若不是她被扣上千杯不醉的称号,若不是叶沉经常给她灌酒看她失态,他还真以为,她醉了。 叶沉半眯着眸,盯着她的侧容,冷光打照在她的鼻梁骨间,显得脆弱又薄情。他忽而就觉得这个人蛮可怜的。 前提不让他没事做就抄章规! 后九年里,叶沉可谓是变着法子在躲从冉,无论是从练功修行还是到吃穿用行,能自己办得到的事绝不求人。故此,导致一个问题的发生,从冉竟以命令的口吻叫他来凉舟堂主殿打扫,每个月定期抽查他的实力有无增长。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她都做尽了师尊的职责,但叶沉总觉得不对劲,哪儿怪怪的。 譬如说打扫整理主殿,为何还要多加清洗她的衣物?抽查实力,为何还要手把手教导?离谱的是,每当叶沉在从冉面前提起谢一方,她的脸色会变得严肃起来,会闪过一抹怅然若失,转眼即逝,但还是让叶沉扑捉到了。 人有七情六欲,不会无缘无故生恨生爱。 叶沉因为挨了几顿打恨上一个人,因为一碗甜羹对她的看法稍作改变。 他并非是十恶不赦之徒,是世间能让他记得好的事与人太少,少到用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你说让他怎么记善莫记恨? 歪脖子树越长越歪。 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朝夕相对,自会日久生情,何况叶沉已是年轻方刚的少年,精力旺盛。撞见小师尊睡觉醒后的迷糊样或是她沐浴他赫然闯入,发生了不止一回,逃不掉的是一顿鞭打。 疼痛刺激神经,昔日痛苦呢喃娇媚的神态与今世懊恼冷漠羞愤的神态,都是让他兴奋激动的。 不得不承认,叶沉有点想从冉了。 因为这个认知,他当场给自己一巴掌,并泡到冷水池子里整整一宿!因为这辈子,从冉是自己师尊,只能是师尊,不会进展成其他关系。 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由于从冉近几年来,有事必叫叶沉,以至于二者始终保持形影不离的状态。救世山庄弟子撞见第一回不稀奇,两回三回也不会留意,但七八次甚至几个月下来,再没觉得异样,那脑子多半有问题了。 “叶师弟短短九年修为都超过我了,后生可畏啊,不行我要加把劲!” “名师出高徒,我看肯定是扶摇仙尊给他不少灵丹妙药,不然怎么修为飙升,搞得跟学了禁术一样。” 有个人听不惯了,出来说道:“我看你是嫉妒,当时少庄主的修为不也是这般突飞猛进?你们也是在这评头论足的,有这闲工夫不知道修炼,在这瞎聊?唉,怎么不说话还要走了?” “扶……扶摇仙尊好。”弟子忙低头行礼。 那人以为对方再跟自己开玩笑,冷哼一声满是不屑:“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跟你讲清楚。咱们救世最不要的便是多嘴的人,要是再让我发现……” 他话未说完,便被身后的人抢了先:“轻则罚抄章规三百便,重则逐出师门。” “你怎么抢了我的话……啊,师尊好。” 叶沉一回头,只一眼,差点双膝一软来个三叩九拜。 从冉的袍服雪白,一尘不染。连日光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驳的树影。她的头发墨黑,衬托出他发髻下珍珠白色脖颈的诗意光泽。而她的背是挺直的,好像在这白杨树一样挺秀的身材中,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虽怒时而若笑,即视而有情。 她朱唇一勾,戏谑道:“模仿得还挺像啊。” “徒儿知错。”叶沉忙低头,瞧了眼她的脸色,好心问道,“师尊也是下来吃饭的?” 修行人学的第一步便是辟谷,二来潜心修炼,像小师尊这种能力的人,吃东西纯粹属于习惯。 从冉“嗯”了声,九年的光阴在她的身上找不到任何影子,面前的孩童却已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她微微抬着的手到底没能落在叶沉的头上,滑到了肩膀拍去粘着的碎尘。 “要一起不?”她收手时,望着与自己身高一样的叶沉问道。 叶沉受宠若惊,胡乱扯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不了,徒儿在等谢师兄。” 偏偏他那傻师尊当真了。 芸芸众生,无数渺小平凡的存在要是比作成繁星,从冉则成了皎皎明月,夺人眼球。她是自傲的同时也是自负的。 世人皆知扶摇仙尊严以律己,铁面无私,又怎知她连吃个饭身旁都无一人。在喧闹吵杂的食堂,大伙成群结伴凑在一块,唯独她一人坐在了靠窗位置的角落,面前的椅子是空的,刹那间再好的美食摆放在眼前,也成了索然无味填饱肚子的东西。 叶婉端着菜饭往人群中聚集地走去。 叶沉这九年里和救世门派的弟子打成了一片,除了几个看不顺眼的,此时,他和一位女弟子聊得正欢,皮笑肉不笑,眸中透过女弟子在想其他事。 “你怎么不去扶摇仙尊那?”叶婉见他旁侧空了个位,坐了过去。 “阿姐?” 叶沉算下时日,有近半年的时间没见她下过丹灵山,用灵识扫了一遍,她的修为貌似上涨了点。他蛮意外叶婉提起小师尊,他苦笑道:“师尊习惯了冷清,我每次贴过去,跟贴冷屁股一样,造人厌呐。” “稀罕啊!”一位男弟子故作惊叹,开玩笑道,“没想到堂堂救世一枝花还有怕的人,你跟扶摇仙尊关系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关系好到隔三差五藤鞭抽上一顿?好到天天冷眼相待?他不是受虐狂。 爱面子的叶沉话到了嘴边,变了个意思道:“笑话,我会怕她?我现在就去。” 他说得理直气壮,拿起饭菜盘子挪到从冉跟前,本想粗鲁地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上去,不知怎的,当叶沉看着安静过分的小师尊,心里的狠劲儿没了。 老实巴交像只乖顺的小狗般,一言一行谨慎,直到他啃一块肉骨头,本性暴露无遗。肉和骨头紧密地粘合在一块,叶沉死命地撕扯,筷子一下子没夹稳,整块肉飞到了对面的饭碗里。 油腻的肉上还有着牙印。 “……” 静 死寂 叶沉内心慌的一批,他硬着头皮尴尬地挤出笑意:“师尊,咳要不我帮你夹出来?” “叶、锦、华!” 从冉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这种怒火是叶沉不常见的,只有…… “徒……徒儿不是故意的。”叶沉吞了吞口水,站起身来夹出来,他没敢去看从冉的脸,怕在众人面前,又唤出神武“无求”。 “吃相怎这般难看。”从冉没了食欲,将筷子搁在碗边,用纸擦拭着嘴。 “师尊……”叶沉眼皮子狂跳不停,他有种预感,自己貌似又要罚抄章规。 在他成为从冉徒弟之前,她告诉过自己两年后要下山历练,可九年了,她对此事是只字未提。叶沉有意提起,她都已他修为太低没法自保为由,把他绑在身边。 现在他修为到了瓶颈期,也该…… “师尊,徒儿想下山历练了。” 对上与世无争博爱天下的那一双明眸,叶沉轻声轻言; 第13章:三年未见,可曾想本座? 边境之地。 晚来风急,卷起地上尘沙飞舞在人烟稀少的镇里呼啸而过。 整条巷子,没什么人来往经过,只有一家客栈馆子透露出些昏黄的暖光来,使得有了点人气。 此边境非彼边境,是魔界与人界的交界之地,而不是所谓的国与国,城贴城的接壤之地。 离京都越远的地儿,越是混乱不堪。因为在那住着的居民,皆是老弱病残,对于炼气期修士来说想要杀人夺宝,有仇报仇,最好的机会便是在此。 两族交界地,是由云海峰所阻隔,坠入谷底,时空错乱,造成两界的居民随意乱窜,造成恶意偷渡的事件是常态。 而到了中元节,结界会变得格外薄弱,妖魔鬼怪可肆意妄为,横行霸道,边境地的百姓到了傍晚纷纷赶回家贴上驱魔的黄符,保个平安。 馆子里的灯火忽明忽暗。 “且说这首派救世掌门,这几年来她帮了我们这儿太多的忙了,先是遇干旱送粮送水,再是遇妖魔,修士前来斩杀。比当今圣上,好太多啦。” 讲话的人穿的是这家管子的老板,他一身黑色麻衣,手里拿着把折扇,晃悠悠,一脸笑态。因为他性格开朗,大伙都唤他“张笑哥”。 吃酒的一位壮士擦了擦嘴角,他扬声道:“笑哥,你可省点心吧,要是被有心人听到了,有你好果子吃的。咱们这等粗人,别聊朝廷之事。免得惹祸上身。” 张笑哥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有顷刻间的僵住,他前不着调地来了一句:“这儿早就成一座死城啦!皇上哪还会管我们的死活?” 他当然知道皇帝曾也费过心思帮助过他们,可这是件长久的事,非一朝一夕,久而久之,皇上便不怎么关心此地,年轻力壮的拖家带口搬走,成了眼下磕碜的局面。 “滴滴答答——” 外边在下着小雨,在黑夜里,所有东西都很潮湿,树木和泥土的皮肤开始溃烂一般,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一阵叹息缓然响起:“皇上他是人而不是神,以一人之力岂能拯救苍生。世间皆苦,唯有自救。” 万籁俱寂,众人回头看向坐在靠窗边,喝着热气腾腾茶水的修士。淡淡的银色光晕笼罩周身,素白的袍子襟摆上绣着银色的流动的花纹,巧夺天工,精美绝伦。肩头垂下一两片淡蓝色的花印,无暇的透明的宫羽在腰间随风飞舞,更显其飘逸出尘。 他镇定自若地面对众人,任各种目光齐集一身。他那坦然的神色,宛若清风明月一般,令每一个人的心里,瞬间雪亮如水。 “小兄弟怎么称呼?”张笑哥打了个圆场。 修士把腿翘到凳子上,笑嘻嘻地道:“叶沉,字锦华。” “叶锦华?!”壮士一听,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可惜没多久又成了茫然无措,“你不就是那个……那个谁的徒弟来着?” “在下师尊正是扶摇仙君。”叶沉笑意愈浓,他拿起放在身侧的佩剑,剑上华丽的白色流苏直垂下地,他抱拳简单行礼,好心告诫道,“今夜不宁,还请大家暂且在这委屈一晚。” “今儿是中元节,没鬼那才叫稀罕呢。”有人一听乐了,他仰天大笑,把玩着掌心里的两枚骰子。 “在下只是提个建议,各位听过算过。” 叶沉宛如月光流水一般宁静悠闲。他的神情那么从容自在,淡定温和,好像周围的一切,皆与他没有关系。 他喝尽了剩下的茶水,抓着佩剑独自一人,往清幽林间走去,剑上的流苏随着步伐似水般摇曳流动。 “这叶公子跟他师尊好像,我差点以为他就是扶摇仙君了。” “他下山历练那会儿,听说扶摇仙君特意闭关一年。两人指不准有啥隐情。” 馆子里的粗人们面面相觑,知他是仙君的弟子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拿起酒瓶子往肚里头灌,好来个不醉不休。 又怎知出了馆子的叶沉,脸上原有的温和与笑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阴郁复杂。 三年了,下山历练,他几乎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师尊,想她的一颦一笑,想她无意间的柔情,如一种蜜糖毒药,侵蚀着他的神经。 但他还是忍着没回救世。 叶沉下山目的很明确,提高修为是主要,其次寻一下殺魂教大致位置。至于他的仇人,能够放出仙火的,修为至少是个半仙。 凭自己这点修为,莫要妄想杀神了。 但若是有个强大的人能够替他…… 不知怎的,叶沉第一个想到的强者竟是从冉。 然后,他便犹豫了。 惊雷自上空猛然劈下,描绘着身不由己的宿命,让整个夜晚迅速土崩瓦解。景物在一瞬间苍白,迅即漆黑,哭泣的鬼影无路可逃,灵魂赤裸僵硬。 倒是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帝君大人给吓了一跳。 叶沉拍了拍胸膛狂跳的心脏,无语道:“我去,是负心汉始乱终弃了还是蛇蝎美人又勾搭上官大人了?” 四周发出骨骼撕裂的碎声,他没心思继续打趣下去,抽出佩剑“寻未”,灵力呈一个护罩包裹起来。 白骨般腐朽的枯树,被斩了首,双手伸向天空,无语申诉。视界细细溃动,模糊的白色光点,重叠巨大的黑影,绝望地撕破夜色。 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地面上还同时出现了四个人影。 不,不能说是人影,枯树周围没有任何人。 只有凛冽的风带着雨点呼啸,吹得衣袍飞舞。 接着黑色的虫子从地面飞起,它们数量甚多,黑压压的一片,看得直叫人头皮发麻。叶沉隐去气息,看着那群玄蝶无视他飞过,尾随其后。 上辈子殺魂教并没有所谓的玄蝶,不过是一个毒药禁术,五花八门都有的魔教。 今世显然难对付了些。 蝶虫在经过巷子那家亮着的馆子停了下来,在外边龇牙咧嘴地叫。叶沉怕它们冲进去,在地上左看右看,找着了块石头,对着隔壁的陶瓷罐子扔去。 罐子碎得稀里哗啦,里面的酿好的酒水流了出来,淌了一地,叶沉很不客气地甩出火花。刹那间,火光冲天,玄蝶不再逗留,继续往前飞去,像是有人命令一般。 惊起的梦中人,连衣服鞋子都来不及穿,骂骂咧咧跑了出来。 “谁家的娃子!砸我坛子干啥啊!” 叶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心道声“罪过”,赶忙跟上玄蝶。 步子是由一步并两步,两步并三步,到后头,玄蝶的飞行速度是越来越快,逼得叶沉动用轻功狂追不止。见着眼前的画面熟悉起来,才知他跟到了救世门派的山脚下。 十二年前,自己初来乍到毁坏的灵石,被一棵参天灵数所替代。玄蝶咬碎了树上结的果实,又匆匆想飞进救世。奈何境界把它们拦在了外边,即便撞破了头也无法再进半分。 就在叶沉打算把它们全都烧死时,玄蝶拐了个弯,围着救世飞了许久,从后山直窜上去。 ——林氏祖坟山 叶沉眼睁睁地看着玄蝶是如何撕裂境界飞进去,巴掌大的窟窿令他膛目结舌。他曾同谢一方争执过救世是否有细作,对方起初否认。因为救世内有魔族不可能发现不了。 没想到顽固的结界也是可以破坏的。 尤其是阴气最重最为薄弱的后山境界。 真是要了命! 叶沉忽然觉得上辈子的他活到屁眼里去了,连这地方都不知道! “蠢货,被人跟踪了还有脸回来?” 带着愠怒的声音自假山处传出,接着一道烈火轰地燃起把那近五十只玄蝶烧成了灰烬。 救世门派,果真有内鬼! 叶沉索性撤去了伪装,他提着“寻未”二话不说刺了过去。“噗呲”,声儿有些单薄,不是刺穿肉体的声音,正疑惑间,空中炸开白色纸片,还有……掉落在地上半喜半忧的鬼脸面具。 是他逃出火海后,赶去娘亲住所,瞧见藏在墙后纵火之人脸上带着的面具! 他浑身颤抖,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感到像刀劈开了胸膛。 “不——!” “叶、锦、华!” 身后呵斥声拉回崩溃边缘的叶沉,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来,失去焦距的双眸看了很久,总算认出,刚怒气冲冲叫他名字的人是谢一方。 叶沉辩解道:“师兄,救世有内鬼,玄蝶不是我杀的。” “物证都在,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谢一方显然听不进解释。 二者均是年轻有为的修士,要真打起来,还不能确定谁赢谁输,反正这儿的一草一木要受尽摧残。 姗姗来迟的叶婉看到三年不见的叶沉,愣了下,马上跑过来道:“谢师兄,仙君叫你来这是找少庄主的尸体。不是叫你内斗的呀,小沉他不可能是细作,救世待他那么好,怎么会害救世。” “哪有那么多的不可能?”谢一方甩开拉着他手的叶婉,嗤之以鼻道,“你们魔教本就是一条裤衩的,所作所为令人作呕,师尊是疯了才会把你们收成徒弟!” “本尊没疯。” 简单的四个字,让原本振振有词的谢一方怼得哑口无言。 来者神情悠然,仿佛将一切世俗的喧器都隔于心门之外,安静地宛若置身于世外,荣枯随缘,不染尘埃。 她迎风而来,宛如千树花开。 叶沉第一次拜入她的门下,真心夸赞她长得好看,长到他心坎里去了。 从冉淡漠道:“何来人间惊鸿客,只是尘世一俗人。” 一笔画佳人,惊鸿入了眼,眉目似遇三生前,今作故人见。 前尘往事浮现而来。 回到那万籁俱静,众仙臣服中,从冉踏着清风,从天而降,落英缤纷,飘花如雨,素白的袍子,长及膝的漆黑云发华丽而隆重的倾泻了一身,惊为天人的眉目,淡然冰冷的目光,璎珞轻舞,暗香浮动。 任他被救世弟子谩骂,置身事外。 画面一转。 从冉不顾一切把自己护在身后的模样,她刻薄的语句中,带着些关心的口吻,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叶沉一下子分辨不清。 何为真何为假。 “师尊,他离开的这三年里,救世没出过任何事,他一来,就引来这些蝶虫,你说他可不可疑!”谢一方指着叶沉的鼻子恶声恶气。 从冉微微颔首,说的话截然不同:“此事并非他所为,你这般咄咄逼人,心中有鬼不成?” “……” 谢一方有一种叫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从冉拂袖,把虫子的灰尘拍散:“你们回房休息吧,也不早了,明儿再去找逸儿的尸体。” 叶婉应了声“是”,谢一方哼了声,但还是下了山回了住所歇息去了。 坟头山上,两人尴盯着对方。 从冉轻咳了声,大致讲了下林逸尸体一事。三年前尸体找到后继续入棺下葬,安稳了没多久,尸体又不翼而飞。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想着自己当年下山那会,个子与从冉一样,而今再站在她身侧,已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来。垂头看着小师尊那张清冷的面孔全是疏远,到嘴的话说不出口了。 “有话要说?”从冉轻抬起头来,望向叶沉的眸。 有,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你三年来有没有想过本座,想问你三年来你过得好吗,想问怕冷的你每逢冬至穿上棉袄大衣了没…… 那么多话,他怎能一口气问完,而他这随时随地爱发火拿藤编抽人的小师尊会一次性回答他的话? “听人说起,徒儿下山一年后,师尊闭关了,是身体有恙?” 还是…… 心绪大乱,要找个地儿,静心。 他的眉目分明,眼珠子是纯粹的漆黑,黑得好像宇宙尽头无尽的深渊尽的深渊,多看一会儿便有一种快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有要突破修为的预兆才闭关修炼。”从冉扫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 藏在她袖口里的白貂不屑地发出声音。 结果换来的是刺骨寒冷,它立马怂地把从冉的腕子抱住,再有不满,憋着。 叶沉怎会没发现这点异样,他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像个狗皮膏药地跟在她身后:“师尊这般信我,玄蝶不是我所带来或杀之?” 从冉实话实说:“你胆敢在为师面前撒谎?” 给他一百个胆都不敢好吗! “不……不敢。”叶沉欲哭无泪,晃眼间撞见从冉头顶的一抹正红,“那师尊,徒儿有一问,您戴这簪子多久啦?” …… 第二日 叶沉再遇到从冉,她头上的簪子改成了素雅的白色,至于那红簪子去哪儿了,她则是随口一答:“本尊觉得那簪子好看多戴了会,但本尊还是觉得红太挑,不适合。” 叶沉全程憋笑,他不会告诉从冉自己来之前问过救世弟子,三年里师尊有何异常。 弟子说的比较奥妙,仙君唯有不同的便是头顶上时常戴着红簪,走到哪儿都打眼得很。 第14章:本座心疼她 传闻,历来魔尊修行的皆是《魂魄妖梦》。一本拥有恐怖破坏力,却伴随无解副作用的强劲功法。凡修习邪功之人均会随着功力精进越发疯狂,最终神志全无凄惨陨落。 当初最具盛名的临天君,也不例外。 而今的魔尊,殺魂教尊主,大概已处于狂暴期,衰老的身体承受不住强大的灵核。 也能够理解林逸的尸体三番两次被人偷盗,而叶沉却是担忧,殺魂教的人何时把目标盯在小师尊身上,毕竟至今为止,没有比她更好作为躯壳的人了。 “画东西都心不在焉的,在想何事?” 门是吱呀地被人推开,带着股冷香。站在案台前提笔作画的叶沉微微一怔,几乎是一瞬的时间手忙脚乱地把画纸卷起,顾不得上头的墨汁还没干,塞进袖口里。 他转过身来:“徒儿在想,林师兄的尸体总消失个几日又原封不动放回了祖坟山上,那人难道真闲的没事干?” “谁说原封不动的?”从冉否决了叶沉的话,“他的尸体已经受不住继续折腾。再消失三次,送回来的多半是骨灰坛子了。” 魔修的修炼法子一直以来上不了台面,不是吸取活人修为便是榨干死者的灵核,收为己用,去修行专一的某种精神,快速提升。稍有不慎,精神力崩溃,走火入魔,是必然趋势。 “丧尽天良!” 叶沉忽而冒出的一句话,惹得从冉从他身上移走的目光又挪了回来。她淡道:“并非所有魔修都是如此,比方说你。”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师尊居然表扬自己? 窃喜不到三秒,凉飕飕的话飘来,冻得眉头仿若结了成霜,连跟着热乎乎的心脏都给跳慢了半拍。 “后山坟头境界你修补了没?” “额,还没。” “还不去?” “徒儿这就去……” 叶沉说着就要一头冲出房门,然而腿欲要跨出门槛,从冉把他给叫住了。 “等下。”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叶沉略微的失态,心情颇好地勾起唇瓣,“你办事还随身带着画?搁着留下,为师又不会去看。” 叶沉有点别扭地从袖子里拿出画纸,放在台上,匆匆离去。凭他纠缠小师尊整整上百余年,他当然知道她不会去看画像,但为何有点期盼,等他回来画纸被人动过亦消失不见? 当真是魔怔了…… 林氏祖坟有千座坟墓,古往今来,救世的弟子无不对他们尊敬信仰。此事还要追溯到林老头子,给救世帮了不少忙,才能让它成为首派。 结界破损的口子不大,叶沉废了点灵力弥补了下,不放心稳固性,施加了阵法,顺着一道不起眼的小路走去。 本想碰运气看能不能撞见偷尸人,怎料选的这条路没走多久就见草丛堆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 穿得黑黢黢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三更半夜不睡觉,在此做甚!” 叶沉凛然发话,手中黑红色的“寻未”佩剑,在发着幽幽红光,似只需一声令下,则能夺走面前人的性命。 本能反应,听到动静后,是回过头来看一眼,偏偏这人闻声拔腿就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唯恐被抓。 在跑的途中不幸掉落了块玉佩,在月光下反射出光亮。叶沉不疾不徐挥出一张纸咒打在他的后背上,弯腰拾起玉佩,低头凝视上边刻着的字迹与雕文。 他不太确定地道:“你……是林家二公子,林宇宾?” “叶兄若是无事还请让步。”黑衣人脸色大变,即使用黑布蒙住了大半张脸,一双眸子里的震惊还是一览无余。 叶沉愧疚道:“少庄主惨死,我们感到抱歉。但人死无法改变,何况已经那么久了,借尸还魂,还不了离开人间的魂,别白费力气。” 若真有什么借尸还魂,上辈子,他又怎会苦苦守着一具冰冷的尸体,硬拖了整整五十余年!灵力暴走的同时还要每分每秒忍受金丹在一点点碎裂。要不是连最后一战的能力都没了,他是那种自愿服毒自杀的人? 林宇宾发难,他背着的人多半是林逸。叶沉准备继续劝说,嘴蠕动着,话没说出,一团瘴气扑面而来。惊得叶沉屏住呼吸,紧接着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毒蝎用尾巴朝他袭来,好在他躲了过去,慢半拍的衣袖划了道口子。 “林宇宾你好歹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做这档子事无愧于心?!”叶沉甩出符纸贴在毒蝎身上,见它老实,又恶狠狠地扫向林宇宾,“你靠内力冲破纸符给你的禁锢,有胆识,不怕落下不可医治的病根?” “为了他,一切都值。” 林宇宾腾出只手擦拭嘴角溢出的血渍。此时他的灵脉几处断裂,已是强弩之末,不出三招必败无疑。 冲他这番话,叶沉对他的看法不由转变,一时间,穿越时空的自己站在自己跟前。 叶沉默默地拿出信号弹,默默地对着天上,然后“轰”地天边炸起一朵璀璨耀眼的红礼花。睡不着觉在闲谈的二人看到紧急呼叫信号,御剑飞行而来。 言宇宾瞧见苗头不对,赶紧把尸体扔给刚落地的叶婉手里,叶沉和谢一方的注意力集中在叶婉这,自是没再去管那人,给钻了空子,跑了。 三人愣在原地。 谢一方粗鲁快速地用灵力检查了下叶沉:“人没事就好,这尸体是……?” 叶沉:“大师兄的。” 叶婉问到了点子上:“刚那黑衣人……你看清他的脸没?” 撒谎脸不红的叶沉一本正经摇头,装作一副事后发觉危机的样儿,后怕道:“没看清。师尊差我上山修补下结界,下来的时候就看到此人行为可疑,喊住后,对我大打出手,不得已用了信号弹。” “香饽饽啊,死了都要抢来抢去。”谢一方无力反驳事实,他从叶婉手中借过尸体,好心道:“扛尸体这等粗事不劳你个姑娘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叶婉看了眼叶沉,后者微微点了下头,她有些犹豫,但仍先回了房。 面对林逸的尸体多次失踪,叶沉提议着把人塞到专修阵法的踏云门地。他的一意孤行让谢一方沉默了,待到叶沉愿意自己独自承担后果,谢一方才把尸体扛到了肩上。 好在林氏祖坟离踏云门不远,尽花了一柱香。 肩头上扛着的尸体越发轻了些,谢一方觉得不太对劲,借着月光去看那尸体,入目的哪里是少庄主,分明是用枯草扎成的草人裹了成衣物! “该死我们都被那小人给骗了!” 叶沉从来还没有看见谢一方生这么大的气。他的脸像蜡一样的黄,嘴唇子都发白了,一颤一颤地,全身都在得得地发抖,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的眼睛,像一对火珠子一样,直盯着假人。 “谢师兄……咱先看看这草人身上有没有其他……线索。” 不等叶沉把话给讲完,“滋啦”,大火猛然窜出,把稻草人给烧了。奇怪的是,空气之中弥散着有皮肉焚烧的焦味。 动荡的雾霭,沉重地卷到这里渡到那里,在暗沉沉的夜间奔腾而过,仿佛融雪的春潮,像是香炉里飘出来的烟氤。 叶沉见挥之不去,聚了团火花,凑到稻草人前:“入土为安来的好。” “随地一埋?” “无名无姓……鬼知道是谁,随便你了。” 谢一方瞅了眼叶沉,把火熄灭后,烧成黑炭的草人丢给了他,“我累了,你去埋,别啥事都麻烦师兄,要尊老。” 前提你也没爱幼啊! 叶沉轻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把活揽了下来。 待到谢一方御剑离去,抱着尸体的人身形缓缓动了下。晚风吹得树梢作响,他沉静的目光里,似乎思索什么事情一般。 林家二公子学的是丹修,给人的印象是温文尔雅的书生,今日交手之后,分明是习武之人,难道前世的他有所隐瞒不成? 至于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偷走林逸的尸体,如果不是借尸还魂……那么他则是在为殺魂教办事。 这些杂乱无章的问题,像一团乱麻似的堆在我的脑子里,纠结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来。叶沉处理完那尸体,怅然地走回凉舟堂。 经过主殿发现灯亮着,他的步子明显一顿,随后放轻脚步加快速度,如老鼠过街想直奔偏殿,装作前半夜都在房里。 奈何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晃到了自个儿脸上,就差一寸之距,撞个满怀。微甜的栀子花混着皂角味儿萦绕鼻尖,少年的耳根子红了起来。 “补个结界,那么久?”从冉直视他的眼,疏离的眸子透着寒意。 不想挨顿抽的叶沉吞了吞口水,如实交代:“徒儿在下山的时候遇到了个人,是他偷了大师兄的尸体。怪徒儿修为不行让他给跑了,但……可气的是抢来的尸体是个稻草人……” “活人假人都分辨不清,这天下也只有你叶锦华了。”从冉甩袖冷哼一声。 叶沉鲜少地装糊涂应着,步子挪了挪,只要从冉一声令下,他绝对会秒回到偏殿房内。 满天繁星照不出一片通亮的地,把影子拉得变了形,悄然声息的四周,没了多余的繁杂,似是一切尘埃落定。 从冉若有若无叹了口气。 正当叶沉疑惑间。 她沉吟道:“你和你阿姐并非是因为家穷没钱才被父母卖到方暖院的吧?” 一瞬间,叶沉直瞪瞪地看着从冉的脸,露出怎么也抓不住要领的神情。意识到失态,忙低下头,垂下的睫毛挡了近半个瞳仁:“师尊说笑了,徒儿听不懂您在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还不愿说实话?” “我……”叶沉有一刻陷入了惶惑徘徊,他觉得这是些无形的韧丝,渐渐地要将他的破壁飞去的心缠住。可是他又无法解脱这些韧丝的包围。 最后只道出“我不知该要以怎样的叙述方式告知与你。” 轻飘飘的一句话,显得格外讽刺。 世人皆知他堂堂帝君孤傲成性傲慢无理,偏偏他的寝宫中存了一堆泛黄的纸张,有写给已故的娘亲阿姐,有写给让他恨之入骨巴不得扒皮抽筋的小师尊,还有写给自己的。 讲过去像是卖惨,讲未来像是白日做梦,讲现在又旁观者迷迟迟无语。 无人不想成为九五指尊,坐上了这位置,方才知晓高处不胜寒。宫里的人唤他尊上,修真界的人唤他帝君,从称呼改变起,他便没了可以交心吐苦水的人。 更别说,他的过去。 不想提起,不愿提起,久而久之,连他自己或许都忘了。 叶沉费劲地去想万年前糟心的事,迷迷糊糊随从冉进了主殿房内。 推开半掩着的房门,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参杂着胭脂的芬芳迎面飘来。嗅觉刺激着大脑,让他清醒了过来,失神的眸子刚有了焦距向里面一望。 瞳孔地震! 房中兰花片片,烛火摇曳。 桌子上茶具随意的摆放,一些兵器东倒西歪。类似机油和粉末的东西撒了一地,从冉不以为然地掠过脚下横着的抢戳,拿起搁在床头的卷纸,碰到了凌乱不堪的被子,露出几样藏在下头的铁盔甲。书籍东一本,西一本,整个书桌一塌糊涂,毛笔,胡乱摆放,纸张散乱…… 这…… 是人睡的地方吗? 小师尊是人做的还是铁做的,晚上睡觉就不怕翻身的功夫把自己捅出个窟窿? 许是叶沉得反应过大,从冉不好意思地腾出椅子让他有个落脚地:“有些乱,你别介意,你继续说,为师听着。” 何止是乱! “师尊,有空徒儿给您整理下吧。”叶沉凉飕飕地道。 把游走的目光重新落在衣衫单薄,半磕着眸子在发呆的从冉身上,踌躇间,他不顾对方是否意愿,脱去了外袍,披在了她的肩头。 从冉没有拒绝。 分明他没沾过酒,似是已然陶醉,于是更贪婪地看她一眼;好在今晚的月色朦胧,碎光晦暗,否则小师尊一定会看出他那一双闪烁的黑眼瞳里燃烧着热情的火。 罢了,再等等,等到本座众叛亲离逼上云海峰,要是,要是她能义无反顾保我性命。 本座的真心不妨再一次交付给她。 第15章:本尊的竹笛 “徒儿和阿姐确实不是因为家中落魄被送去方暖院。”叶沉轻垂着眸子,他的话语很轻,轻到如阵风不易擦觉,“娘亲是大夏的公主,是魔族,人人忌惮但因为实力还有爹爹是将军,日子过得不错。” “但……” 他的声儿戛然而止,不知要怎样说下去了。 微弱的烛光映着从冉的侧脸,他望着她,蠕动的唇瓣努力挤出沙哑的声音,想诉说千古悲凉,而那字字珠玑的泪光,也只溅落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传闻叶大帅威风赫赫功成名就,有他在的地方便没有败北可言。可那是疆场,刀剑无眼。”叶沉的眸子暗了又暗,“他被乱箭射死后,除了娘亲和阿姐竟无一人,感到悲伤。而那魔尊也都是大笑地喊着咎由自取。” 什么必胜将军,无畏战神,不过是扣上的一顶帽子,把他推上神坛,逼他无时无刻都要记着自己的身份,决不能因一己私欲坏大事。自他离开人世,叶沉偶尔会去想,爹爹死了,对他而言兴许是种解脱。 “娘亲丧夫,悲痛欲绝,身子受不住消瘦,皇族之内,对我和阿姐虽仍畏惧,但已不妨碍他们动手。” 漫无边际的仙火,吞噬了他最亲近的人。便是世人尽知“那个魔修死了”。他怎能不恨!那副半哭半笑的面具,成了他复仇的依据。 从冉开口,直视着叶沉的眼眸,漆黑的瞳孔多了些坚定:“夏公主惨死,关注的人甚多,而修仙人无不关心着魔族的一举一动。你是她的孩子,为师才一直寻你们,且收为徒。” “你与娘亲是故友?”叶沉震惊。 从冉看他把眼瞪的老大,笑着摇头:“非也,是兄长与她有过一段情缘。” “难怪……” 叶沉呢喃着,嘴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意。他是幸运的同时又是不幸的,若是娘亲没认识从容,他也不会遇到从冉,牵扯一堆琐事,最终成了“执念太深,终成魔障;怨念太浅,终是无情”。 “你先前去过踏云门?”从冉没注意到叶沉的异样。 叶沉的脑袋阵阵抽痛,他隐忍着,问道:“师尊何出此言?” “只一眼就能断定此琴是灵夺琴,还是说你之前用过它?” 面对小师尊的质问,叶沉不紧不慢,当场扯了个可信度较高的理由:“魔族百科全殿随便翻出的一本书上有写灵夺琴的资料,瞧着那模样有书里图样几分相似,斗胆猜测罢了。” “原来如此。你的竹笛还在不在身上?”从冉信以为真,扫了他一眼腰间空荡荡,连把佩剑都无,她又有点遗憾道,“没带就算了吧,本还想着听你吹首曲子。” “自是在的。”纤细的手骨撩开胸前的衣襟,叶沉取出贴身放着的竹笛,拇指摩挲了下笛上的空洞,“师尊想要听什么曲?” “别是方暖院逗姑娘笑的曲子就行。”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罚抄300遍门规的理由?!叶沉百口莫辩,桃花眼里尽是委屈。 不过,当从冉一记眼光看来,他忙把负面情绪清空。 “那就……” 吹他最爱的曲子。 叶沉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一手抓着竹笛,道:“这回吹出的音质不再是催人尿下了。” 前世,他习武修行拿的是剑而非笛,废去一身修为的他,恨世上所有生灵,谱的曲充斥萧瑟杀意。 冷冷清清的月牙挂在村头的树梢上,忽传来一股低沉的笛声一定是悠扬,又睡不着了,笛声那缓缓飘遍凉舟堂。 被血染红的唇瓣贴到黑得通透冒着黑烟的骨魂笛,笛子没有孔,连最起码的吹口都没有,但他就是能由那只笛子吹出。 刹那间重回云海峰谷底,猩红一片,随处可见尸骸遍地,阴风吹气死尸的毛发,恍惚间会以为还活着。魔族,不像人界,是一个肉弱强食的地方,有了强悍的实力,才能让万民臣服。 叶沉离开救世的三年,因为从容不准任何人继续调查少庄主一事,导致从冉查询起来费劲了很多,进度和线索断断续续,拼凑在一块前不搭调。 近来,谢一方翻阅各大书籍,从上古卷轴翻到当下书卷,从人界到神界到魔界,能找到的书全都看了个遍。 一来借尸还魂之术,真实存在,有人成功复活了已故之人。后人效仿,却都遭受反噬,久而久之无人问津。 二来魔界中的《魂魄妖梦》,可以说魔尊在修行之时,就已让下人们找寻一具健康年轻的身子,亘古亘今,无人例外。 而那灵夺琴……顾名思义,能够夺走修士的灵力,本是魔族的物品,怎知到了人界。 给从冉提供的信息较多,她忙着整理分析,自是无暇教叶沉练剑,她抱来一堆阵法符咒书给他,并指了指他的笛子。 “你修为上涨的还是太慢,再学些音律咒法,若是日后没法唤出佩剑,魔笛是你最后自保的能力。” 叶沉眉心一颤。小师尊待他好,是真,利用他抽去灵根,亦是真。眼下,她谈起自保,大抵是因为种在身上的蛊虫,使得两人的性命捆绑在了一块。 “师尊这是让我修炼魔道?”叶沉拽紧竹笛,指尖泛白。 从冉给自己倒上了杯茶水:“从未有过绝对的正道和邪道。不行杀戮,在为师眼里,便是正道。” 叶沉心里暖暖的,他伸手,握住从冉拿杯的手:“夜间,凉。喝凉茶,伤胃。” 说着,他运用内力,茶水微温,收回了手。完全没发现自己行为逾越的某人,对着从冉一脸笑嘻嘻:“徒儿可以肆意学魔道,修行禁术了?” 若真能这样,他的修为定会突飞猛进,加上各大禁术的加持。约莫不出十年,方可回到前世的修为,拥有踏平整个修真界。当然,这一回,他要扮猪吃老虎,让凶手嚣张起来,暴露行踪,才方便抓到。 从冉在喝茶,若不是耳尖微红,真就以为是一副淡定样:“你的魔气早被封住,魔道学的越多,你受到的反噬越大,浅学即可。至于禁术,不可学!” “啊?”叶沉“嗷”地一声,瘫软在桌上,“看来修行路漫漫……” 后半夜,叶沉“自觉”地回了偏殿。他想帮从冉整理屋子,谁知,她不领情!二人僵持了半会,她唤出神武藤鞭。叶沉最怕这玩意儿了,抽在身上,不光是皮开肉绽,关键是任何丹药都无法让伤口愈合,只得自愈。他上辈子被罚鞭打十下,足足一月,全趴在床榻,连个身都不好翻! 不过临走前,冒着被打风险,叶沉还是把床榻上的盔甲放在了矮板凳上。 银色的盔甲,冰凉尖锐,上边刻着一头雄狮,它的眼珠是淡蓝色的,暖色的烛光照在上边,妖艳的紫色蛊惑着叶沉的心智。 他没再去盯着盔甲看,转头看向抱着杯子对着茶壶愣神的从冉:“要是师尊忙忘了,上个床一趟,搁着了怎办?” “无事。”她怔了下,把铠甲抱在怀里。 “怎会无事!”叶沉直起腰来,如今的他比从冉高半个头,他低头看她的动作似曾相识,仇恨和疼惜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他冲她吼道,“你会痛的。” “……” “你不痛吗?”叶沉见她不吭声,瞎猜喃喃道,“修为高了,皮都比常人厚?好像有这么个理,本座之前的皮肉,一般兵器伤不了。” 他错认面前的人是从妃,上手去掐她的胳膊,软的,热乎的,而不是躺在凉舟堂床榻上,毫无温度的。 从冉手里拿着的“无求”发出骇人的滋滋声。 坏了坏了,她灵丹碎裂怎有灵力唤出神武?叶沉恍惚间意识到,目前为止她还是自己的师尊。那一张脸瞬时就给垮了下来。 “还不走?”从冉冷言道。 她的脸色骇人得很,眉峰微蹙,不是吃痛难受的蹙着。叶沉吞了吞口水,识趣地行礼告退,快速挪到门口,踏出去,唯恐慢半拍,几鞭子就招呼下来了。 奇怪的是,他顺利平安地离开了主殿,期间从冉没追上来更别说暴走一顿。但他都这般以下犯上,她只是生出恼意。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小师尊吗! 脱去外衣,单着一身亵衣的他站在窗前,愁的头在作痛,上了榻,又是翻来覆去,睡衣全无。近是天欲亮,他双眼犯困,呼呼大睡。 魔道修行,对他这老魔头而言,轻而易举。然而,当叶沉翻开一本讲述操控音律魔咒的书籍,面对一行行歪歪扭扭爬着的字词,简直颠覆了他对魔修的概念观。 “所以,是这书假的还是本座上辈子学的都是错的?!”叶沉大为震惊,合上书推到一边,努力回忆过往。 好在从冉知道他没这定力每日修行,到了第三日,她把叶沉暂且交给从容托管。 丹灵山是座单独的山峰,离从冉的住所较远,她是想让叶沉在兄长那边住个一段时日,哪知叶沉不觉得路途奔波劳累,执意不搬走,晚上要回来睡在凉舟堂偏殿。 说是…… “狗睡久了,都还认准一个地儿!我不走,好不容易睡习惯了这儿的床!” 从容没教过徒弟,叶婉是第一个,现在,又多了个闹心的叶沉,这下搅得丹灵山鸡飞狗跳。 后山院里 “嘿,阿姐!看剑!” “小沉,你这剑法,是本就这样还是你打得招式过于急了?你看看你连呼吸都不太稳了。” 两把利剑,舞起了片片落叶,银光乍起,矫若飞龙,似水波荡漾,如火树银花,像蛇一样,遍地游走,如鹰一般,翻飞翱翔。剑与剑相撞声,尽是快意。 二人点到为止,收起佩剑的叶沉扶着棵树重重喘气,他看到叶婉担心地朝他走来,他撇了撇嘴,抱怨道:“哈啊,这剑法快得很,每次打完都累得半死。” 叶婉掏出张帕子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扶摇仙尊的剑法很难懂么?” “难,太难啦。” “那是你根本没放在心上!” 不悦的声音伴随着开门声响起,来人一袭白袍,墨发三千,面如冠玉,却透着疏离。 整个救世,冷得能让四周结冰的人,出了他那好师尊,便是阿姐的师尊——从容。 明明长得人模人样,讲起话来,不饶人,当他轻启薄唇,叶沉自动选择忽略不听。 “用剑堪比柴火棍,砍人形如劈材,看似有规律,实则无脑蛮干。你气息能稳,倒是见了鬼。” “朽木便是朽木,再雕顶多是在外面度了层金,实质上的腐朽没法改变,从冉是个死老筋,讲不通。” 叶婉擦汗的手停在半空中,叶沉把她的手往下拉了拉。 她以为他生气了,解释道:“我这师尊嘴巴毒辣,但他人特别好,你别往心里头去。” “好,我没生气。”叶沉松开抓着她的手。 却是盯着不远处的从容,轻笑了下。 他太清楚这个人的脾气了,前世的他亲自废去一身修为沦为凡人,没吱过一声,在众人唾骂中不得原谅之下,哭得不能自已。 叶沉的记性不太好,无关紧要的人压根不愿意去记,但他好歹是小师尊的兄长,前世,多少留意了些。他灵力散尽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再次相遇 是在上元佳节,帝君叶沉嫌魔宫殿堂死气沉沉,便带着从妃去了人界,寻下人间烟火气息。偶然地,撞到一个瘸了的乞丐,叶沉大发慈悲给他了几块碎银。 乞丐是想感谢接过,那只脏手眼看碰上银子,他忽而面露惊悚,拿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跑了。 后来 叶沉问了当地人,才知那乞丐的脑子似乎不太好,他刚来这时,四肢健全,就爱满口胡言。 “我可是仙人,御剑飞行,斩妖除魔,哪怕是神仙都怕我三分。” “现在不过落魄啦,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咯。” 叶沉又问,乞丐的腿是如何断的。 当地人毕恭毕敬回答着。 乞丐没钱爱在花楼里晃悠,老鸨几次赶他都赶不走,任由去了,而他也不是来这纯粹看美人那。见到头牌女子秋洛琴,乞丐会选个角落坐下,去看那女子歌唱,若那名女子不在…… 叶沉去了乞丐爱去的花楼,坐在椅上,整整两日。不见秋洛琴。老鸨告知他,姑娘家来月事,不方便出来接客。 “她的画像呢?给本座看看!” 老鸨差人取画像。 交给叶沉,他几乎是颤着双手打开,纸张有些破旧,有些模糊。可每一笔勾勒,每一抹痕迹,都画出了女子的美貌。 秋洛琴,秋……落晴。 两个人长得极为相似,要不是画中人有颗泪痣,他险些以为,她便是自己的娘亲。 夏国大公主夏敏,秋落晴! 等到叶沉恍然大悟要去找那乞丐,人早就没了影。当地人颤颤巍巍把疯子的话说给帝君听。 “他说自己是神仙,可能……见您要抓他,飞……飞走了吧?” 一个没灵力的人,能转眼即逝?叶沉不信,派人去找,结果是把这翻的底朝天都不见人。那瘸了的乞丐似是蒸发了般,再无有关他的消息。 第16章:本座丢人丢到家了 尘间俗人,怎么都不会把一个穷酸至极,满口浑话的乞丐与清冷不近人间烟火的无为道人联系在一块。若不是从冉无意间眉眼处透露出一抹说不尽的苦楚,和花楼中酷似娘亲的女子画像。 兴许堂堂帝君都没法认出,当年没拿他施舍的银两的乞丐竟是从容。 亦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 叶沉将剑收回,单手握着:“我只是找阿姐来练个剑法。您没必要这般咄咄逼人,把我贬的一无是处。您厌恶我,无非是我刚来那会把救世外边的灵石块给弄碎了。” 自他来到救世,门派弟子长老,无不对他冷眼相待,恶语相向。叶沉犯错在先,也没争着吵着要和他们讲个理,但再好的脾气,总归会有耗尽的一天。 这辈子,娘亲跟上一世没什么太大变化,临死前叫他莫要记仇,倒是小师尊凭空冒出的一句话,被他记在了心里。 [多积点德吧。莫要连轮回都没了。] 他确实要积德行善。 前些年在这修行,打下了点基础,后三年下山历练,稳固道行的同时,偶尔帮百姓做点力所能及之事,在外边混了个好的名声。凡认识他的人,都会亲切叫他一声“叶道长您来啦”。 做惯了坏人,头一次收到称赞表扬,心里头还是有窃喜的滋味。 没什么脾气的叶沉,顶撞了自家师尊,叶婉错愕地看着他:“小沉……你少说几句。” “我只是……”气不过。叶沉鼻子哼出两声,后面三字咽了回去。 虽说从容是庄主,但他掌管救世,大到人命关天之事小到芝麻琐事,地位不比从冉低。加上他的修为近乎成仙,不光是救世的人要敬他,天下人理应敬他三分。 当然孤傲怪癖的魔尊们除外。 像叶沉这种心肠恶毒的,最是看不惯身来高贵的虚伪修士,巴不得让这些清风道骨之人跌落俗尘,狼狈沾染。唯有这样,才能把他先前吃过的苦,通通体验一遍,一世两世。 生生世世。 从容不知叶沉在想什么,他的睫毛无意间撩起不易擦肩的轻风。他生的好看,高挺鼻梁上是一双深情凤眸,只可惜,这么个美人胚子,还能风光无限多久。 他漫步而来,随意瞥了眼旁侧的草木丛,伸手触碰着枝头嫩叶:“百花园里禁止打斗,你把我草药给伤着了,怎办?” “行啦,本尊替他赔给你。” 屋外头传来女子轻快豪爽的声音,她熟练地推开门,手里提着用纸袋子包裹着的中草药。今日的从冉没穿惯来的白衣,玄色的衣裳配长剑着身,更显英姿飒爽。平时不拘言笑的她,在面对从容,连眼底都含着温柔的笑意。 要不是叶沉知道他俩是兄妹,他还以为从冉喜欢从容。 “你就宠着他吧!迟早一天出事!赶紧领走这麻烦精,我还要处理你给我的那堆烂摊子。”从容瞅了眼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准备离开此处,想了会,快要走出百花园的他半路折回,拿起搁在一边石桌子上的药包裹,对着用灵力修复药草的从冉,“你伤还没好?” 弥散在空中稀疏的金光在游动,从冉的手指蜷缩了下,似是没料到从容去而复返:“伤多了去了,一时半会好不了。” “你要是爱惜一点也不至于……”从容张了张嘴,失声道。 也不至于把自己整成个废人。 叶沉和叶婉一人拿着一把扫帚,扫着地上的残枝败叶。叶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从冉和从容身上,在一处扫了半天没挪过位置,直至叶婉轻声唤了两三回才把游走的人给叫醒了。 他的修为有所隐瞒,丹田里的金丹被若有若无的魔气罩着。从冉的确是把他的魔气给封着了,但忘了,若一个人执意入魔,纵使仙人下凡,亦阻拦不了什么,何况她一介凡人? 离开救世第二年,他险些迷失自我沦为魔道,好在没被心魔蛊惑,失了心智。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修为仅一夜之间突飞猛进,跟之前判若两人。为了不被从冉发现,他装作愚钝不开窍,至于她教的剑法……真心领悟不了。 “是需要熬药吗?”叶沉快速忙活好手里的事他献殷勤地跑到他们面前问话。 当叶沉得知从冉病未好,他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而是得知了一件平常事,前世魔宫大殿,他的小师尊整日病怏怏,每逢秋末,便会一直染上风寒。 “去帮你师尊煎些草药。”从容打开药包裹,拿了一包出来递给叶沉,“到时候再准备个蜜饯。” “是。” 药是沉甸甸的,一包的量足够吃三顿。叶沉没多问什么,拿了药草去了庖房。一打开草药包,浓郁的苦涩蔓延开来,刺激着嗅觉,苦到了心坎里去。 也难怪那人这般怕苦。 前世,最要命的便是让从冉喝药,分明病入膏肓,意识混沌间都拒绝喝药。后来还是下人买来桂花糕,才骗她喝了药。 叶沉嘴角轻勾,笑着把火升起,摸索着罐子,抓了糖桂花,觉得怕不够又抓了蜜金桔放在兜里揣着。 等他端着熬好的药回到百花园,哪还有从容和叶婉的身影?只有一袭玄衣的姑娘家趴在桌上,她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烧坏小部分的纸,一头墨发倾泻而下。 “师尊,您在看什么呢?”叶沉瞧她魂不守舍样,好笑道。 “你当真没见过这琴谱?” 从冉坐起身来,看着冒着热气的碗放在了桌上,眉头不自觉微微蹙起。她张着的眼眶里,晶亮的瞳仁缓慢地游动着。 “偶然撞见,路过那种,算不上见过吧。”叶沉眼神忽闪。 “你一魔修怎会来人界!” 即便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从冉也能生出一股清冷卓然。黑眸深邃如潭,望着那双眼,叶沉仿若仅剩下半点的隐瞒都要被看透。 他垂着头把蜜饯放到药碗边。 “师尊,古书上不曾记载过灵夺琴究竟是何人所造,我听我阿娘说过,此物原本就是魔族的东西。不算偷不算抢。” 从冉端起药碗,不动声色一口喝完,随后,剥开糖桂花塞到嘴里含着:“此乃上古神武。” “师尊是担心魔尊要抢夺此琴,一统江湖三界合一?”叶沉补充道。 “是这个理……” 见她犹豫,叶沉的心猛然一沉,拽着衣角的手指用了些力:“那,师尊是在怀疑我是魔族派来的细作?” 指尖的苍白,唇瓣的微颤,无不在证明他在这一刻害怕了。怕从冉赶他离开救世还是怕她直接在这把他一掌拍死? 是怕她失望吧。 秋末傍晚的微风,吹在身上,修行人不该畏惧寒冷,偏偏这风吹得叶沉骨子生疼得紧。每秒每分,煎熬得连呼吸都是多余的存在,他苦巴巴地眨着眼,宛如犯了错的罪人等待刽子手的一刀斩头。 “为师若是怀疑,你便是求着都进不了救世。”从冉嚼碎蜜饯,甜蜜过后,余下又是淡淡药味苦涩。 这倒也是。 从冉受不住苦味头疼道:“还有蜜饯没?” “有……”叶沉拿出最后一块蜜金桔,一副欲言又止样。 “你记住为师即便怀疑天下人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从冉把甜齁人的食物丢进嘴中,她字词有几个别说得含糊,叶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她道,“今日一过,诸如此类的话莫要再论,救世的细作还没找出,这儿已经是透风的墙。” 她看来是要把自己打发走了。 叶沉识趣地抢先道:“师尊可还要其他要紧事让徒儿去办?” “有。”从冉摩挲着琴谱,而后把它放回乾坤袋内。 晚霞的余晖总爱拉长人的影子,叶沉在日落光下,瞧见从冉的眼里有着疼惜,薄唇轻启间,他听到她在说:“你那日画得不对,为师非九天之上的仙人。” 画? 叶沉脑子短路,愣了半晌,后知后觉意识到从冉说得是那日闲来无趣,提笔作的那张画。 他本是想画山水,奈何落笔之后,一勾一横皆是所念之人。大抵情绪作祟,在画她眉目之时,才会记得那么清晰,画得栩栩如生。 连瞳孔中夹杂着俯瞰众生的劲儿也给画了出来,倒是贴切了与世人所认识的扶摇仙君。 叶沉的声儿沉闷闷,似胸腔震动发出的音:“师尊在我心中便是如此,神圣不可侵犯。” 从冉语顿,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她眉头一挑,眼尾一弯,哪知笑容背后尽数苍凉:“是你还没看到为师狼狈的样,终究不是仙人了,岂能妄想成仙?” 她所有的失态,他都看过了,也不在乎多看几眼。 冬至将近,白昼最是时光短。红日坠入地平线,天黑了下来,昏黄的光晕映照在从冉的脸上,把她的那股子冷意冲散了不少。 叶沉感觉四周的空气有点热,他轻扯了下衣领,默默地拿起她拆开随意丢在桌上的糖纸和喝完的药碗。 随后仿若着了魔,站起身来便要离去,嘴里小声重复念着:“不是的……你有成仙的机会。” 叶沉亲手毁了从冉。 是他挖去她的金丹,让她沦为废人,囚禁在魔宫日日折辱。若世上没他这魔头,估计大伙都好过很多。 狭长的桃花眸越发暗沉,叶沉眸底深处是触目惊心的猩红。从冉瞧见他把脑袋都快埋到了胸膛间,朱唇轻抿,眉梢稍扬,看似慵懒随性,却有一股睥睨天下之气。 她说着叶沉听不太懂的话:“脸都花了。” 后者慢动作般停下了身子,回过头,掩去瞳中魔怔,他抬手,别扭又好笑地去擦脸,笨拙地擦了两三遍,正要再仔细擦拭一遍,耳旁传来困惑的声音。 “你那日的画,除了形象画的有所差异,其次脸还花了,叫人看不清五官来。”她那清秀的脸庞常年没有什么表情,加上叶沉这视角不好,只能见她唇瓣紧抿,睫毛浓密修长,覆着那漆黑如墨的眸子,透着一丝丝的凉薄。 “或者你画的并不是为师吧?” 从冉忽而抬眸,叶沉不难从她的眸中瞧到走神的自己,不知怎的,打心底听到小师尊说这话有些抑制不住的难受。 他忍不住解释道:“是你,画的是你,画花了是因为当时墨汁未干便把画卷起,糊到了脸上,将眉目摸黑了。” “你紧张什么?” “我……” 叶沉被问得语无伦次了,他一时半会答不上话。 在从冉死后的几年里,他的恨意似乎就没那么强了,重生遇她,产生的第一念头竟是逃跑,他当真不想再招惹她了。 殊不知天意弄人,他就差跟小师尊睡同一间屋了。 “师兄刚用传音阵说是抓到偷尸贼了,师尊要同徒儿一并去看看吗?”叶沉摸了摸鼻翼,从冉没吭声,他以为说错了话,便道,“徒儿多嘴,先行告退。” 他如只逃窜的老鼠,见缝就钻,百花园正门不走,走偏门。结果还没来得及拉开门,一个白花花的毛团从天而降,正中靶心,掉在了他的头顶上。 “什么东西!”叶沉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碗差点摔在地上。 毛团气呼呼地叫着:“我才不是什么东西!” 叶沉腾出只手来一把抓住它,拿到眼前一看,不禁咒骂道:“怎么又是你这个脱毛的玩意儿?” 白貂:“……” 它挣扎了番,一口咬在了叶沉的手背上,吃痛的某人松开了手,它得以逃脱,忙爬上从冉的肩膀上:“仙君,偷尸体的人是林宇宾,谢一方说他是殺魂教的人,可我看更像是帝都王城中的……” 叶沉愣了下:“谁?” 白貂打趣道:“哟,江湖中无事不知的叶道长也有不知的时候?”随后它感到有一股视线在身上游走时,它撇嘴把那人的名字给说了出来,“段乘风。”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叶沉大惊。 帝都皇城中有位名叫段乘风。此人战绩了得,却因斩除奸臣却不杀之,成为朝堂的众矢之的后罪私藏贼女,他遭毒害,身子如僵木,口不能辩,被朝堂奸佞小人诬陷数罪并罚, 景国二十六年秋,处其削骨之刑,血尽而卒,他的尸体被丢弃到乱葬岗,被那些飞禽走兽啃食干净。 死样太惨,很多人怕怨鬼重返人间,生前对他评头论足的人,不愿多言。 哪知他曾一袭军装勃然英姿,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终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捍卫着国家。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直淹没得让敌军无处喘息。 若林宇宾是段乘风,前世他一身柔弱,为此叶沉还前去嘲笑过,现在回过头来,人家是怎么在想他的? 要命…… 白貂嘟囔着,摇晃脑袋瓜子:“将军嘛,无论人界神界还是魔界。人前威风,背后心酸一把泪,别功高盖主万事好商量。” 第17章:本座看透了自己的心 战场并非戏台,输赢就是生死。可能荣归故里,也可能满身是血。 他的命太硬,硬得连沙场夺不走他的命,却在故土上被国人推下乱葬岗。人死,魂魄便脱离肉体,能在阎王殿抢回的人,大抵只有魔尊能够做到了。魔族边界巡逻之人将他交给魔尊,魔尊竟二话不说把他救活。 人醒之后,他谢过魔尊,本想回帝都讨一个清白,入目物是人非之景,再多的委屈也憋在心里头。不可一世的将军而今成了遗弃的棋子,在京城街边游荡。 漫无目的,他不知往后余生的路要怎么走,要如何走。 直至那日,他同往常般去酒馆花一块大洋喝的烂醉如泥。醉意朦胧间,有位公子找他搭讪。两人聊的好,他便认他为兄长,于此改了名改了姓,去了救世修仙,想走一条正规的道路。 却不曾想过给他阳光的人会有朝一日惨死。但魔尊毕竟是救过他的人,于此林宇宾十分犹豫,想着这段时间还是暂且离开救世为好,免得再有诸多此类事发生。 叶沉比段将军小个五六岁,在魔族,也听过不少有关他英勇杀敌的故事。虽说人魔不合,乃仇敌,但叶沉对事不对人,他还是蛮倾佩那位将军的。 从冉淡淡的收回目光,她修长的手指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垂下的流苏微晃着,冷光照在上边,像是镀了层银,怪冷清的。 “若无了统帅将领,苍生谁来护?” 面对从冉的质问,要是换作是前世的自己,肯定会回一句“想做烂好人的有太多,不差你一个。”但现在站在她跟前的人,不是只活了十八载的毛头小子,而是罪不可赦该千刀万剐,藏了一大堆心事的大魔头——叶锦华。 “那又有谁来护着将军们呢?”叶沉拿碗的手不禁扣进了碗里,他的呼吸不由放慢了很多,他在等,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 “责任所在,心系天下。” “师尊曾是战神吧?” “你也说了,都是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 月光之下,叶沉迅速地扑捉到从冉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三年了,他的小师尊没什么变化,倒是这一袭玄衣,显得身子消瘦。 扶摇仙君身上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方说她为何会凭空出现在九原大陆,她除去是救世的掌门再无其他身份,过往之事更是从未有人提起过。 当真与民间话本子记载无误,许是天上的神仙犯了错扔到凡尘。 叶沉想抓着从冉,逼问她的过去,一五一十全都招来。可他要这么做了,对方定然不会讲实话,何况是那段令人不悦的过去。 前世,纵使他如何去问从冉,哪怕在床上凌辱她时,她也就断断续续讲了自己曾是天上的战神,掌管天下战争。再多的,她没说,他问不出,便算了。 “师尊既然舍弃将军的位置,想必是太苦太累。但若是守护苍生是你的使命哪怕为此付出生命。那徒儿甘愿护着你,我愿与您一并护这天下苍生。” 无爱便是无欲。 他身为三界帝君,身侧人只有从冉一人。 欲与爱向来不分家,若没欲火焚身隐忍难耐,怎会心中有个相思入骨之人。叶沉三年前受不住魂牵梦绕提出下山,他原以为对从冉的欲是来自上辈子的牵扯,殊不知,恨到极致折磨到最后,他把自个儿搭了进去。连同身心都一并渴望与她纠缠。 从冉一愣,轻声道:“孩子话。” 夜间的风吹起心上人的青丝,隐约地叶沉看到她的耳尖发红,瞳孔里有着几许不自在。 “师尊,徒儿十八了!不是孩子了。”叶沉再次强调自己是个年气方刚的少年,对于情爱一事,并非懵懂无知。 白貂听着突如其来的告白誓言,傻乎乎地坐在仙君肩上,一时半会忘了避嫌。聪慧过人的从冉自然听懂了叶沉方才一番话里的隐晦曲折。 “嗯不是小孩子了,那你还不快去找你师兄?莫要让人再给跑了。”她点头,故意装成木头只看表层意思。 小师尊的回应让叶沉接不上话,他杵在原地,抱着碗筷,倒像是一副情窍初开的毛头小子,手忙脚乱的样儿。 白貂哼了声,不满道:“你既然都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那是不是该做些成熟点的事?一天到晚总爱缠着仙君。” 前世,他确实是想过跟小师尊亲近,待她如长辈般敬崇,可屡次三番被推开,最是失落伤心。直至她的随风剑贯穿身躯,谢一方带领众弟子抽走他的灵骨废去一身修为,似是剑气太猛,或是反噬作祟,饶是再真诚不过的心,在那一刻,碎得一塌糊涂。 今世,他努力远离小师尊,结果适得其反。现在同居几年,在一个院里的房屋中,她的各方面习惯,都与上辈子无半点差异。 只是 这辈子的她,话稍多了些,更爱解释了点。 叶沉回想起上一世自己临终前,谢一方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一时犹豫着,或许她也有着自己的苦衷? 近些年来,碍于人命案子一直都在发生,想要进出各门各派都要有个令牌。而盗取林逸尸体的人总算被逮,此时,关在铁笼子里,救世偏山一角,谢一方临时有事由五位弟子看管。 叶婉见林宇宾的性子与自己很像,说白了算是同一类人,她趁着周边人的注意力没在他们身上,挪了挪步子凑到林宇宾身侧。 无尽苍穹投下的丝丝亮光洒在他的侧容上,头上发带不慎掉落,青丝散开,倾斜肩头略有狼狈,要不是他的双手被仙绳困着,估计早就挣开桃之夭夭。 叶婉收敛了昔日的温和,她轻笑着,用扇子挑起他的下颚:“林公子,你这罪行判下来,少说要在牢中待个三五年。如今你的修为在瓶颈期,若是错过了机缘,怕是日后修为都给耽搁了。” 林宇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姑娘想说什么直说,不必对林某弯弯绕绕。” “段将军难道不关心下当初把你害惨的小妖女?”叶婉的嘴角勾出一个弧度,眼底寒意恰似魔神降临,一双瞳眸轻易贯穿人心,刺透心底最柔弱,舞衣的角落。 “她才不是什么妖女!” “哟哟哟,急了啊。”叶婉收回手,撑开折扇,遮住了朱唇,眉眼一弯,接着道,“你若修为废了或是止步不前,凭借什么,去护你想护的人?况且,那小妖女,还是挺爱惹是生非。” “你是什么人?”林宇宾蹙眉,他分不清叶婉是敌是友。 “我能放你走,要求不高,要你们林家的血影草,要你的……” 叶婉话到于此,停了音,林宇宾疑惑间,耳边传来一道温热的气息。 “几滴心头血。” 随后冰凉的白瓷小瓶塞在林宇宾的手中。 灯火朦胧下,叶婉的神色,他瞧不清,犹豫着迟迟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她轻声开口:“你要是怕我毁约,那就当作我今晚……” 触目惊心的红在黑衣上炸开,林宇宾仿若不知疼般,又用几分力,将藏在袖子里的一把银色匕首狠狠往心窝子推了几寸。黑红色的血顺着刀刃流下,滴在瓶外瓶内。 叶婉好整以暇地看着,不做声。 林宇宾迟钝地把匕首拔出,飙溅的血,视线飘忽。转瞬,面无表情将止血粉洒在伤口上,才慢慢悠悠掏出随身携带的木匣子。 “可以放我走了?”他唇色苍白,垂着眸子。 “算是正大光明地走吧。” 叶婉接过他递来的东西,打开匣子确认是药草后,抽出挂在腰上的佩剑,硬生生砍断链锁和仙绳。一簇泛着紫光的火种呈现在她的指尖。 “轰”地一下。 火光冲天。 看管林宇宾的几人大惊失色,一切嘈杂的声响在这场大火中扭曲着,恐怖感,紧张感被无限放大,黑暗中燃起的青烟,让不远处赶来的叶沉撞见。 他愣了下,加快了御剑飞行速度,断定是山上着了火。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难闻味儿,抬眸,漫无边际的大火冲进叶沉的眼里,酷似当年让娘亲丧命的火海。他眸中仿佛没有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满了从所未有的平静。 乌黑的头发,肆意飞舞,周身泛着沉寂。 火吞噬着树木,叶沉用着灵力尝试去熄灭,一遍又一遍。 “小……小沉?” 火光连着天边,叶沉听到有人在叫他,转过头,一声“阿姐”没来得及出口,就对上曾让他心惊胆寒的眸子。 小师尊站直了身,不近人情的性子一如既往,清冷的身影仿佛与天地相融。她没多看叶沉,而是看向了刚从火里冲出来的叶婉。 “你怎在此?” 锋利的眼神横扫而来,叶婉保持着行礼的手僵了下:“师尊唤我来此一趟,能否撬开那人的嘴问出些话来。哪知他居然使出法术,纵火逃离,所幸无人受伤。” “他没伤着你?”从冉眯着眼,右手轻抬,飞出无数只金光碟虫,它们如飞蛾扑火般靠近火光,自取灭亡,相对应的火势渐而转小,直至熄灭。 叶婉心底大为震惊,脸上依旧茫然,她摇头。 叶沉责备道:“阿姐,下次叫我或者师兄来,要是他有意要杀了你怎办?你个姑娘家的,学的也不是武功,三脚猫功夫挡不住对方几招。” 说完,他担忧地抓着叶婉的手,渡了点灵力过去,让她的血色好了点。 从冉凉飕飕地看了他们一眼,把视线晃到了烧毁的草木上,淡如透明的金光稀疏地飞落在那边。 这场大火,虽然只燃了半柱香的时间,但救世上下弟子长老无不注意着这儿。 以及 经常来救世的女弟子,直接火急火燎跑来。她向来不太遵守什么礼数,眼下更是指着从冉的鼻子,急得眼眶里缀满了泪水。 “你们救世在闹哪门子?万古雪家都没了!没了!!” 从冉身来淡漠,对何人何事皆是不关心,像这种傲慢的大小姐,她是连回话的欲望都没。 但现在的小师尊,叶沉不敢打保票。 “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说。”他替她先把话问好。 这不问还好,一问那女弟子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叶沉看不惯女人哭,偏偏前世最爱看小师尊落泪。 他双手不知摆哪儿好,努力安慰道:“唉,你别哭啊。” 女弟子揉了揉微红的眼,一开口全是哭腔:“雪山都没啦,人都死了,死了好多人。” 叶沉觉得她好生面熟,想了半晌,总算记起。 女弟子名叫刘宁宁,救世弟子,在清虚门管着杂事。她方才所言的万古雪家,正是救世的五大山峰之一,在踏云门后边的雪山之上。 雪一燃是唯一的继承人,同时也是刘宁宁的青梅竹马心上人。近来,他为了要护她周全便去了踏云门修行阵法。 可现在救世已成了危险地,前不久踏云门刚遇害,是剩余的弟子上山发现有血迹才知万古雪家受难。那儿的情况比踏云门还要惨烈,毁得彻底,山上的人,无一人幸存。 刘宁宁盯着面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仙君,幽怨的眼神在从冉脸上来回游走:“我找不到一燃了,在踏云门没找着他,回万古又是尸骸遍地。都是你们啊,要不是因为你们,他怎么会同意将万古与你们合并成五大山峰。” 鱼龙混杂的江湖,稍不留神能折了一身傲骨赔上性命,跟武林首派掌门扯上关系,日后谁还敢招惹是非。因此,万古雪家纳入了救世,成了第五座山峰,每年,会上交些灵石或是些兵器。 可就是这样一把强大的保护伞,有一天破了洞,强烈无比的阳光漏进,赤裸裸地晒着底下的人,要了他们的命。 多叫人寒心啊。 “抱歉。” 从冉的睫毛簌簌抖动,睫毛的末梢挂着月色的柔光,使得她刹那间没了凌然的气息。 “抱……抱歉?”刘宁宁不由长大了双眼,她难以置信过后剩下的全是失望,“若他真出事了,我断不会原谅你们。北榭白茶你是仙人是仙君,你所谓的道歉换的只是你自己的心安而非我的释然,凭什么拿你的心安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拿你的一度愚昧当高尚很了不起么?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你理应对那些死在救世的弟子修士,去他们的坟头说声对不起!” 轰隆隆——!一道响雷惊起孤鸟飞起,抖落叶片羽毛,毛毛细雨落下,砸在身上,凉意入了骨。刘宁宁泪水从脸颊上淌过,低下头藏起,却仍留下了泪痕,仿若时光逝去,留下的花。 不远处火红灯火和黑夜连成一片,死寂和心伤混淆一起,待一缕风过,好似有人用刀切割灵魂般疼痛。 “杀万古雪家的人不是我师尊,她处处在为救世着想,自从你们入了救世以后,受过什么苦了?你凭什么说她的不是?” 叶沉知刘宁宁委屈不满,但小师尊是无辜的,就算她真的杀了人,他也会义无反顾为她辩解。 因为…… 三年前,他犯错,她用藤鞭抽得他险些丧命,却在后一个时辰派谢一方过来送药,给叶沉上药时,他没像前世那般保持沉默,而是骂骂咧咧,恨不得再添些新伤在叶沉身上。 八年前,她逼他在长老院向众人下跪丢尽脸面,接着对他解释。回到凉舟堂,她房间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宿。蠢狗子望着那灯看了一晚,未曾合过眼。 到了第二日,从冉送了他一个荷包,上面绣着的花纹与他娘亲的如出一辙。 又或者说,是前世绣好的荷包,他那会儿夺过荷包扔在地上骂她东施效颦。 今世,他惊讶地接过,如视珍宝拿在手中。 [她待你不薄,你没看清,她的好。] 往事种种,回过头再想想,小师尊的好,太爱藏着掖着,不逼着追问,怕是一辈子都得不到个真相来。 第18章:本座的心魔 一滴泫然的灼泪兀自挂在风霜历尽的面颊长长的死寂的默然,叶沉听到她一声悄然的叹息:“倘若仙君能顾及到我们万古,也不会有此事发生。” 小师尊并非圣人,好事做到底,她不嫌累? 恍惚间,他似是见到了破败调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那是他血洗修真界,称己为帝,下达的第一条死令。 凡心中还有信仰神明的人,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上一世,帝君叶沉承认他有罪,供认不讳,可那时,无人是他对手,众生的生死掌握在他的手里。还祈求什么神明,因为这天下,本就没有神明,求那虚无缥缈不存在的东西,属实费劲精力。 九原大陆,神明禁行。 至此,在民间修建的神庙无人问津,世人口中常谈的扶摇仙君,漫漫被遗忘。 从冉囚禁的岁月里,心地大抵是灰色的、黯淡的。 黑漆漆的眸子,看久了会沉沦于此,从冉叹了口气,四周的金蝶飞回她抬起的指尖:“你且随叶婉回丹灵山,本尊还有事要处理,有什么问题,她会回答。” 叶婉领旨,带着刘宁宁先行离开。 叶沉憋着口闷气,脸色骇人,盯着刘宁宁的背影,像是要看出个洞来,才善罢甘休。 他性情古怪,分明上辈子要把小师尊挫骨扬灰使劲折磨,却在看到他人殴打她时,怒意攻心罚了那帮子人几十大板。后来,当夜,趁小师尊睡着,他蹑手蹑脚为她上药,每次都被她无意识的动作吓得半死。 从冉唤出随风剑,把叶沉带到一个没人的地儿。 别院山后翠竹一片,风中摇曳,发出动听的声响,像是谁吹响了一支巨大的竹箫,演奏着一支深沉的曲子。 “此乐哀伤凄凉,听得让人容易胡思乱想。”叶沉抱着佩剑,抬头仰望夜空。 而今,秋末霜降,叶沉仍如夏日那般,着一袭单衣,墨发高高束起,垂在腰间。少年的潇洒自在,放荡不羁完全展现的淋漓尽致。 从冉踌躇间,笨拙地把身上的披风脱下,走了两步,拉近二人的距离,披在了他的肩头。 淡淡清香和温热的触感,使得平缓跳动的心加速了不少,以至于耳根子在发热。 “师尊?”他说话的底气都不足了些,蚊子般大小的声儿,宛如一个遭到调戏的姑娘家。 从冉收回手,披风有点下滑,叶沉一惊,忙抬手去抓,碰到了她的手。他好像突然被狠狠踩住尾巴的猫,瞬间就要抽开。 却被她捉住,还渡了点灵力:“再过几日便入冬了,莫染风寒。” 丝丝魔气涌现在叶沉的眉心眼中,好在夜色正浓,从冉没发觉。 倒是画面一转,他来到了桃花林间。 有位美人半阖着眼,斜倚在桃树上,树下零零散散倒着几个空酒坛。觉察有人靠近,她歪头朝树下望去,重心一个不稳,与树下的少年抱了个满怀。 少年勾起她的发丝嗅了嗅,“师尊又在偷酒喝。” 她面颊染上绯红,含情眼笑得微弯,“酒酿出来不就是喝的吗?” 少年捉住她的手腕,把人揽进怀里,“师尊偷酒吃,我偷吃师尊。” 他一个箭步将美人抵在桃树上,对着那片白皙狠狠地咬了上去。 “唔,你干什么?” 他加重了力道。 美人痛呼出声,“嘶,你属狗的吗?” 少年舌尖尝到了腥甜,才满意松口,“属于你的。” 桃树下,美人衣衫半掩,圆润的肩头上印着几道牙印和血痕。 随着少年的动作,树上的桃花一阵一阵地飘落。 少年拾起落在美人肩窝的桃花,送到了她的唇边。 她含着泪攫住了那片花瓣,将呜咽声悉数吞进嘴里。 一阵刺痛从眼底炸开,回归当下的昏黑。叶沉受不住疼,弯下身子,抬起手去捂着双眸。耳旁传来小师尊模糊的声音,他听不太清楚,也没这心思听清。 正当他疑惑为何方才会出现自己和小师尊荒谬不堪,情意浓浓的画面,一道来自深处的声儿响起。 [尔等凡人,竟肖像起了自己的师尊,不错。] 叶沉手抵眉心,没有半分慌乱:[你出来有何事?没事别妨碍本座同小师尊亲近。] 心魔邪肆大笑,安逸又张狂,神秘又熟悉,他打量着叶沉,一副似乎要将人拒之千里,又似乎要将人融化在他的身上。 [她是万人敬仰的扶摇仙君,你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你的喜欢,她看得上吗,世俗又是怎样看你的?在你没独霸天下,有什么资格站在她的身侧?] 叶沉额上青筋微凸,气息絮乱,喉间一股甘甜:[本座的事不劳你费心。把你唤醒,不是来斥责我的,你只管提高修为,剩下的,由本座来做,你要重塑肉身还是继续待在本座体内,随你。] 心魔蛊惑不成,自是幽怨,他神经兮兮叨了几句,见对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识趣地消散离去。 红尘世间,有太多人毁在心道上。无论灵修道修还是魔修,一旦生了心魔,贪欲四起,注定走上毁灭。它们的存在只有本人能够看见,意味着纵容心魔作祟还是斩除心魔,都由自己决定,旁人根本无法帮上忙。 叶沉手里抱着的佩剑不知何时摔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一只手抢先一步。从冉拿起,层层黑雾缠绕在她的指尖,她一顿,眉峰间微皱着,已然不悦。 “你身上魔气怎这般重?” 他就知道她会问这个。 “弟子在回救世前,跟殺魂教的人交过手,可能沾染了他们身上的气息。”叶沉故作身上旧伤未好,缓缓接过从冉递来的寻未剑。 “又是殺魂教?”从冉凝思片刻,睫毛下垂几乎掩没眼球,“阴魂不散。” 被叶沉握在手里的寻未颤了一颤。 今晚有月,碎光下,从冉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脱去玄色外袍,穿回素雅的淡白,随月色相近,透露着冷漠的气息。叶沉不自在地揉了下眼,碰到眼睑处的浅淡泪痣。 炽热烫手。 “你不在的三年,大长老去过万古雪家。回到长老院后,声称遇到刺客黑衣人,应该是怕认出身份,黑衣人只辅佐另一人未曾拔过剑。此情况与你们大师兄被害,余龙峰一事有着关联。” 他听着对方的分析,道:“师尊可怀疑上那黑衣人是殺魂教手下?” 从冉摇头否认:“无依无据没法确认。为师只是认为问题出现在长老院。” 短短几载,接连发生命案,凶手至今为止逍遥法外。很多人都把凶手归根于殺魂教,是那歹毒的魔尊。但叶沉并不认为,甚至以为小师尊质疑各位长老,不过是自己的片面想法。 殺魂教也好,魔尊也罢。前世他不照样杀之,他所寻之人是仙人,是仙火烧起夺走大夏公主,娘亲性命的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强行解开真相……可能会比蒙在鼓里还叫人难受。”叶沉回道。 从容叫她别再继续查询此事,极有可能牵扯到太多的人。 “难道为师就该一无所知?” 小师尊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自己,本该是温柔无限的眸底装着的全是肃然清冷,连同映照在上边的倒影,都是那般寂寞。 叶沉想说的话,到底还是没能说的出口。 从冉接着道:“林逸乃是踏云门少庄主,弟子自然记不住几个,他除了交心好友言少庆和几位长老们,便没啥认识的人。眼下言少庆已死,矛头所指不言而喻。” 叶沉不否认她的言论。 萧瑟寒风骤然刮起,他下意识拢紧衣物,没感到身旁有冷风拂过。 悉悉索索的动静声自身后发出,宛如老鼠夜间活动踩到枯枝败叶发的声儿。叶沉这才发现从冉把他带到所谓无人的竹林是长老院背面凉亭。 救世第三条门规就有讲弟子禁止进入长老院。 要是发现,有他好果子吃。 殊不知叶沉的运气差到了极致,有人从身后的大堂走出,见到他俩靠得特近,以为是在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当即,气得胡须都给翘了起来。 “谁啊!都不把救世门规放眼里了吗?!” 背对他的从冉转过身,见来人是杨尘长老,她面露一丝烦躁,二话不说把结界收回。机灵鬼叶沉逮住时机,他已把寻未踩在脚底,随时随地都好开溜。 “师尊,今儿不早了,徒儿去休息了。”叶沉乖顺地弯腰行礼。 眼见着长剑把人托到半空中,忽而一道吸力将他从剑上生生拽了下来。眼前昏花,失重之际,叶沉使出张纸符拍向地面,利用震起的气波稳住身形。 “哦?”从冉轻笑,她的眸光微敛,鲜少地露出玩味,“你年轻气盛,不嫌累,随为师进去趟。” 怎如此不讲理啊! 叶沉内心咆哮。心魔像二大爷般坐在一旁大石上,手里拿着一包瓜子磕的可带劲。 “掌门?”杨尘摸着胡须,当他看到站在从冉旁边的人是叶沉,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转换,“万万不可啊,他一个灾星把救世害的还不够惨吗!怎还让他破了规矩,随意进出长老院来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还有,他不是灾星。” 从冉冷凝着张脸,剑上的流苏晃荡着碰到衣角,掀起不易擦肩的风。她不顾杨尘的反对,拉着叶沉径直进了大堂殿内。 那轮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竹林碎叶投下斑驳的残影,高墙境内洒下一片朦胧的光。一切的平静在叶沉眼里,不过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他经过杨尘身边,要不是有小师尊护着,估计自己要挨一掌,吐个血什么的。 倒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上辈子杨尘长老说东小师尊不敢朝西,而今世,只要遇到有关他的事,她的决定没人劝的动。 光是叶沉看到的就有三回。 第一次,是他刚来救世,众人驱赶他,从冉一意孤行,废去七情六欲中的一样,收他为徒。 第二次,是诸位长老一口咬定他为细作,从冉以命担保,信任他。 第三次…… 她的护短,明目张胆,可叶沉不敢妄加揣测她是否有私心或偏爱。 却只能归根结底一句:这辈子她确实改变了不少。 离开小师尊的三年,他虽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但总感觉有一双眼睛,藏在暗处,无时无刻在监视着他。直至前不久,在边界之地再次遇到玄蝶,回到救世依旧不断出事,他根本没睡好。 就好比现在。 他晕乎乎地坐在大殿堂内,从冉坐在他的左侧。天花板下的灯火宛如魔物般吞噬逼视他,耳边噪音响起妇女儿童老人的惨叫。 [求求你,救救我们……] [不要!不要杀了我的孩子!!] [娘,娘!你身子好冷,我给你……给你穿些衣裳。] 桌上残灯如豆,蜡泪慢慢积攒成沉重的大滴,像眼泪似地慢慢流下来。 叶沉瞳孔剧烈收缩,他控制不住般用手轻揉,想要缓解脑颅的疼痛。不料,漫无边际是一丝一丝拼命往里钻的冷,仿佛冷到里去。 每一块骨头都好像得脆了。 每动一下都好似骨头碎掉的疼,疼的钻心。 [我军已兵临城下,魔尊叶沉你死期到了,还有什么遗憾要讲!] [道长,叶道长,救救我们……] [叶、锦、华,你看看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你杀人了,你杀了他!果然啊魔族生性残忍,狗改不了吃屎说的就是你们!] [叶沉,至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从冉弟子。本尊亲自废除你的修为将你驱逐救世。] 啪嗒——是脑中的一根弦崩裂的声音。 阴寒的冷,冷得入骨。 不一会儿,却又变成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更可怕的是叶沉的手脚都不能动,痛意好像是要把她碾断拉碎,无论什么地方都痛。 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如万只虫蚁啃食五脏六腑,他活这么久,也只在前世服下剧毒的一个时辰,承受过这样的疼痛。 叶沉咬着嘴唇,浑身冰凉在轻颤着,气若游丝,每吸一口气,能感觉到生命在流逝。 折磨了半晌,那股子钻心的痛渐渐消失。他如鱼得水重重喘气,眉心好似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着,熟悉亲切的灵力,源源不断进入他的身子,调整凌乱的内息。 第19章:本座大抵是疯了 月亮,如白色的妖精,在雨后的夜空中瞪着仅有的一只眼睛。 叶沉猛地醒过来,像黑暗里给人狠踩了脚,又像是胸腔压着股气没喘匀。伴着喉头辛辣的刺痛,他挥手间,打碎了东西,一睁眼,是狼藉的陶瓷片混着清水。伸手碰碰,已经凉了。 许是撞见了恶心人的事,他趴在床边,捂着嘴作势干呕了两下。 “咔擦” 右手边,床尾一声脆响。 叶沉以为出现了幻听。 “咔擦”接着又是一声,是什么人在磕瓜子。 叶沉打眼往右,屋内燃着蜡烛,木窗子没关紧,风吹得烛光摇曳,几近熄灭。修长纤细的手骨拿着不太合适的纸袋子,瓜子压在薄唇之上,那人半依着床栏,好整以暇望着窗外。 他看人家,人家也转过来看他。狭长的狐狸眼,似有若无落在他的身上,柳眉上扬,磕的微红的薄唇动了动,难得的露出点笑模样。 “哟,可算是醒了。” 那男人捏细了嗓子,提高了音调发出的调戏声,颇有些放荡的意味,“你差点错过了关于你家那位的消息。” 不大尊敬的口气,倒是有几分熟悉,叶沉没怎么多想,认出此人乃是心魔,他把头点点:“什么时辰了?” “快四更天了吧。”心魔不紧不慢地说,他的声儿压得极低,生怕给旁人听了去,边说边把瓜子仁磕得脆响,“扶摇仙尊跟个老头子谈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 前几次,心魔皆以黑雾的形态出现在叶沉面前。眼下,瞧见了模样,这家伙长得清秀俊美。灰白的嘴唇上是高挺的鼻梁,再往上是勾魂的眸子,眯着眼或者闭眼的时候给人一种笑脸盈盈的感觉。 大抵风情万种来形容他最适合不过。 “我……怎么回的凉舟堂?”叶沉对任何美人没什么免疫力,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的小动作,惹得心魔笑意越浓:“被人抱回来的呗。” 叶沉蹙眉,面色凝重中透着迟疑,未曾开口,倒是心魔冷哼了声:“怎么,你还想自个儿梦游走回来?” 他噎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沉垂着眼睛,越说越小声,到后来干脆低下头,不说话了。 “什么?”心魔听不清,朝他凑。 很近了,叶沉把眼抬起来,干净透彻的眸子泛着清浅的波光和一丝惶急躲闪。 “哦,想问是何人将你抱回的?” 在心魔的注视下,脸皮厚的用针都戳不破的临天君,此刻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蟹。心魔不屑一笑,“除了你那位,还有我,谁还愿意跟你这天煞孤星有牵扯?” 叶沉几乎是脱口而出:“本座前世虽恶贯满盈杀人无数,但今世,一切尚未发生,什么都能改变。” 心魔忽而欺近,神情怜悯。 “你什么意思?”叶沉瞬间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被眼前这人看笑话。 他往后让了让,好和这人拉开距离。 心魔瞧他说不出话,空较劲,他抖着嘴唇笑了笑:“重生的,不止你一人。你该要小心身侧人。” 这话是何意! “师尊也是重生的?”叶沉犹豫着。 “可能。”心魔抽了身,坐回原来的位儿,抓起瓜子,“但不确定。” 若小师尊真是重生,那么之前种种的不对劲都有了个合理的解释。但倘若她不是重生呢…… 叶沉心思重重,顺着心魔的视线望去,恰好能看到从冉和二长老徐方。零星碎语,听了会,理不出个头绪。 他扭头问心魔:“他们在聊什么?跟本座说说。” 心魔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眉眼一弯,眉脚吊得老高,“帝君也有求人的一天。”他撒开手,一小把黑瓜子落在叶沉手上,“扶摇君的过去她讲了点,我听不太懂,反正后面讲的是她想清理门户,估计看不下去乌烟瘴气的长老院了。” 准备拿起递来瓜子的叶沉,闻言,整个人形如晴天霹雳。心口像有一块大石压着,他费力地喘息,伸出手,很想扳着那肩膀让他看着自己的眼,把前半句话说清楚。 她的过去,他一直想知道。 却到底没这个胆量…… 叶沉幽幽地把头偏到一旁。 心魔刚提到的刘宁宁是个弃婴,好心的二长老收留她放在了清虚门养大,没有太大几率成为细作,故此长老院的可能性更大。 前世的从冉是空有虚名的掌门,所有的决定权都在长老们手里,而老掌门的死也与那帮子长老们逃不了瓜葛。 难怪从容阻止她彻查此事…… “掌门,现在长老院里只剩下五位长老了,原本的六位之中有一位不是人……这件事还是别查了。他们也只是寻仇,仇寻完了……也就不会有人死了。” 隔着老远,叶沉听到徐方的劝阻声。 二长老其实早就想离开救世,但念在老掌门与自己有过一段的情谊上才没走。从冉听得出长老话中之意,正因如此,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本尊的徒儿已经有一个遇害,继续放任不管,是不是意味着要死第二个第三个?” 凉舟堂的院很广,广到什么地步,能透过这小窗直接看到主殿。叶沉和从冉的距离,算不上太远,他怀着心事偷听他们间的谈话。 十月正是桂花好的时候,娇媚的金灿灿在月夜下一团一团,一簇一簇,薄雾轻纱一样罩在从冉头顶,有些枝丫生得矮,似少女白皙的小手轻搭擦着她肩头,撩拨她半披散下来的长发。 叶沉在屋里头看着,那片桂花阴下的薄背。 他想碰,手抬了一半生生缩回,一不小心,越轨的念头流转在眼间,给心魔撞见。 “你怎非和她纠缠不清了。孽缘,当真是应了孽缘二字。” 心魔顿了顿,良久没头没尾,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好似压抑着什么,悄声说:“但她是真的待你好。” 叶沉听见了,一时间没有懂,有些东西是要顿悟的,像拨开焚烧起的袅袅生烟,又像寒冬结起的薄冰赫然破碎,他猛然懂了。 自己跟小师尊,不正对应了尘世间所言的孽缘? 一种注定逃脱不掉的关系。前世他们的开头糟糕透顶,结局双双赴死悲剧收场。今世有了个好的开头……那么结局呢? 他突然没法想象,如果小师尊再次死在自己的面前。什么乱七八糟的羁绊,什么匪夷所思的孽缘,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形成婆娑凄迷的美丽。 估计,他会疯。 他真的会疯。 喉间的干涩使他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叶沉苦苦地眨巴着眼,望那明月星辰遥不可及的人儿时,眼神是凄凉落寞。心魔对于人情冷暖的感知过于麻痹,瞧了失态的他许久,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当他是想着什么伤心事了。 然而就是这么个蔫了吧唧的人,唐突之下,站起身来,眼看快要夺门而出,他忽而转了个身,跌跌撞撞走回床边。弯着腰,借着微弱的烛火,在地上找寻着鞋子。 慌张地,他抓着往脚上套,套了半天套不上,发现鞋穿反了,赶忙套另一只脚。 叶沉今晚的举动太反常了,好比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那种想告白又怕被拒,闷在心里头,又怕心上人不知晓的苦楚。 他穿好了鞋,重新将头发束好,对着铜镜左看右看,确认无误。一开口,竟多了几分羞涩:“她在喝酒,我出去,去看看,哪怕一眼,就一眼也行的。” 心魔看他的眼神更古怪了:“……” 凉舟堂的偏殿上辈子是谢一方住的,一想到那人通过小窗户能够窥视到师尊的一举一动,一股子说不出的难受搅得他乱糟糟的。脚上的鞋子踩着碎石,多用几分力,成了粉末。 前方是主殿,从冉坐着在喝闷酒,绷着脸。叶沉跟她隔着一两步距离,那么大的院子,奈何洒下的月光暗淡得很,光晕朦胧还不如烛火照明。稀罕的,照在树梢上,有种古旧的美。 从冉随了她哥的性子,虽没那百花园,种得花草并不少,叶沉藏在树后,躲她的视线,偷偷望着她。 “既来之,何不与我共一醉?” 喝酒的美人看向一处,那堆草动了动,眼下无风,除了叶沉还能有谁? 他如受惊的仓鼠,想要掉头就跑,但两条腿没这打算,死死地扎进泥土,动弹不得半分。耷拉着脑袋,叶沉窝窝囊囊地说:“徒儿做了个梦……” “梦见师尊不要我了,说我是魔教之子,乃天下祸害,是世间容不得的存在,说我……”哽咽的声儿发不出了,叶沉以乌龟爬行的速度缓缓从黑暗中走到她的面前。 从冉给自己倒了杯酒,小抿一口,看似漫不经心问道:“还说你什么了?” “品性劣,质难琢……”叶沉的头垂得更低了,怪可怜。 从冉不理他了,左手半搂着枕在腿间的白貂,细心地揉着。貂叫“小九”,见是仙君的徒儿来像是很欢喜,结果一瞧是叶沉,立马变了脸色。 “师尊……”叶沉可怜巴巴地叫唤着。 “坐吧。”从冉动了动唇,叹道,“你先前定是欺负过它,不然它怎这般不喜欢你。” 石桌子上摆着个盘,盘里有甜点,却未曾动过,放着的酒壶,叶沉看到她第三次给自己的杯中盛满,而后又给自己倒了酒,杯子推来,他的眼睛像是定在她身上了,一动不动的,好半天才眨了眨。 之后摸着杯子抬起头,还是那丛桂花阴,还是这个人,意味却不一样了,松懈下来,像是不设防。 二人是并排坐着的,石凳子分明有四个,他偏选了个离从冉近的。他的手摩挲着杯壁。心有歹念,想伸出手,离着一寸半寸,哪怕是虚妄地隔空触碰。这时候从冉只要扫他一眼,就能把他酷似火海的渴望看得清楚。 叶沉举杯敬从冉,一口闷。哪知入喉的不是所谓的美酒香甜可口,相反,此酒滚辣,一路烧到胃里。 纵使千杯不醉的能人,喝多了,也会醉的! “咱不喝酒行不行?”他咬着唇心疼道。 “不喝?”从冉念着他说的话,眼微许是光晕的缘故,又或是酒劲上了头,叶沉看着是酡红的,她声音略涩,“喝了酒,会坏身子。可不喝酒,心要坏的。” “不会坏的,我暖你。”叶沉糊涂地嘀咕了句。 从冉没反应,愣神般盯着杯里的酒,看得出神,眼尾更红了,“倘若我非那天上的仙儿,是落人间然自在,段不会为俗尘洒一物,只为美酒动心弦。” 人人皆知,救世的掌门嗜酒如命,爱不释手。不知她爱的到底是这美酒,还是喝醉后,飘飘然醉醺醺的感觉。酒量深似海的她每次都要灌上几坛子酒,才生得出醉生梦死。 月光还是那样昏黄,去了雕饰没戴佩剑的从容,单薄得近乎柔弱,衣领口子扯了几个,松松地挂在身上。她的脖子很白,许是常年没见着光。叶沉不可自拔地盯着那地方看,与其说看,倒不如说胆怯地瞄了几眼。 对方轻微地动了下身,他慌得瑟瑟握着杯子,着急地去倒酒,余光见到她小拇指上有一颗痣,是红色的。 “二长老……他是想离开救世的,如果他没跟爹爹有过交情……”从冉说着叶沉听不懂的胡话,“他要是走了,我身边就没人了。死的死,走的走,竟都把本尊给抛下了!” “尘埃染尽,半身伤,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 心有戚戚然,光如泪缀在她的眼尾。 叶沉想把她揽在怀里,手还没来得及离开杯子,他果断往嘴上送去。 有些事一旦做了,要惊世骇俗。他前世是不顾及她的感受,放肆折辱她,而今要把她放在心尖儿上,愣是连亲切的相拥都不敢做了。 “真怂,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位临天君吗?”心魔怂恿。 叶沉横下心来,借酒壮胆,居然伸手,把从冉的簪给摘了。她的头发是半披着,上边原先盘着的发束在头顶上打了两个旋,瀑布一样坠下来,披散在肩头,接住了弦月洒下的光,遮在颊边,绮丽的,让人有几分唐突了佳人的惊艳。 从冉吃了一惊,真的发怒了,训斥的话就在嘴边,一个熊抱将她扑倒在地。 “咚——”的一声。 白貂冲着叶沉龇牙咧嘴,他一记冷眼看去,它打了个颤,弱弱地看了眼仙君,心中应是默念了什么,仓促逃去。 叶沉的双手撑在从冉两侧,把她禁锢在自己怀中,俯视她。 “怎么?”她一笑,他的魂仿若都被勾了,“想以下犯上?” 叶沉:“我只是……”只是从来不曾从这样的角度,看到过这样的你。 当初红花开满山,他有时候会看到那白衣黑发的背影静静地站在桃花树下,花瓣落在肩头,她没拂去。 人前,她贵为仙君需得救死扶伤积德行善,人后,她亦是如此,即便虚名而已,仍坐稳救世掌门之位数百载。 那时候的叶沉总是想着,如果重来一世,他能有幸看到那人年轻时候的样子该多好。 “有的,你身边有人的。”何苦加这一句呢?他沉默了一阵,放轻声音,“你有我,我一直跟着你。” 第20章:本座逾矩了,可她是真的傻 冷月垂下的一片浮光掠影,如泼墨般挥在身后的池水中,微波淋漓,肆意流动,在空间中无声低吟,泛泛流淌。 叶沉的动作放慢了数十倍,他转过头来去看主殿,里头炊烟袅袅,香壶一盏,纵横交错的兵器盔甲,染上了光火色,生出几分不切实际。 他努力挣扎了番,只见捆在身上的金藤越勒越紧,仿若下一秒便要陷入皮肉之中,挤出几滴红艳艳的血珠儿。 “师尊~”蠢狗心中嗷嗷大叫,动不动就捆人,我还根本什么都没做,亏了。“师尊啊,我瞧无求也累了,您不如把他收回去?我不会再动手动脚了。” 碎光混着周身散出的金光笼罩在面前人的容颜上,几缕青丝遮了点眉眼。头上的簪子偏歪,高高束起的黑发比之前显得随意懒散。却是明眸微眯,嘴角似有若无轻勾上扬,仿佛像是天生的王者,傲立在众人之上。 “捆着,省事。”把酒气逼出体外的从冉眼尾无了醉熏的酡红,清冷的色反倒更带感。 叶沉咂咂嘴,欣赏了一下,暗骂自作孽不可活。 从冉没打算跟他继续扯此事,吃了几口甜饼糕子,嚼碎咽下:“大长老与万古谷主是有过多年交情,长老也熟悉那人的功法。她回来说在万古时与之交手的人很像谷主。” 她的音质,不像刘宁宁响亮婉转,低沉得让人着迷很有磁性稳重。这话她说的很轻,如一块石子没入水面,荡起几圈涟漪,沉了下去。 “师尊,谷主他没这必要……”叶沉震惊道。 救世与万古雪家的交情,一直与有利可图绑在一块。说白了,万古求救世保个平安,救世求万古兵器咒法。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谷主莫名红脸行刺长老,讲不通的理。 似是看出叶沉的犹豫,从冉顺着接道:“他们的关系,应是要好的。先前谷主离开救世办事跟大长老说过,每隔一段时间会报信安然无恙,但途中一直没有谷主的消息……” “没消息?” 叶沉前世没怎么跟人接触过,从旁人嘴中听了些,算是略知一二。谷主为人耿直爽快,属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凭白无故失了联…… “魔族的人找上门来,杀了谷主,冒名顶替?”他惶恐猜测。 从冉投来一道赏识的目光,叶沉立马笑嘻嘻与她对视,要是他的两只手没被捆着,多半如登徒子般又搂住她的腰,像那蠢貂一样,亲近一番。 “美人须多笑,辄愁着脸,怪不好看相。” 她听见,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心陡地慌乱,忙怪道:“天还没转凉,挺热的。” 从冉是想把这个岔打过去,叶沉却当真:“渴吗,酒不解渴,我这儿带了水囊。” 他说着扭动着身子,见够不着,尴尬地冲她一笑。于是从冉无语片刻,收回了藤鞭无求。叶沉手脚得以解放,掏出挂在腰上的水囊。 随后,欺近她,抬着的手正欲落到她的后颈处,他忽而开口:“师尊近来休息不好,输些灵力可舒服?” 从冉的身子不由一顿,细小的反应,叶沉误以为同意了,大着胆,欺得更近了。她估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任由叶沉的指腹覆在她的脖颈上,丝丝缕缕的清凉之气从颈椎骨头的位置涌进皮肤里。 那儿,从冉是受过伤的,灼热的刺痛感中和。只是……感觉有点奇怪,很像是有人对着伤口一下一下地吹着凉风似的,轻柔却有些痒兮兮的。 她只能硬生生地板住脸才能忍住不动脖子,表情也随之显得很僵。 小师尊怕痒,他知道。因为知道,上辈子,他捉着她的软肉折磨得求饶。现在想来,之前的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不由地手上用了几分力,适得其反,痒意钻心,从冉颤了下睫毛,上头的碎光都跟着轻抖了下。 如果大长老是假,一切都要推倒重新推测。叶沉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后颈,心想着没说出来。 从冉周身的金光与淡紫色的光晕交融相错,越来越盛,模糊或清晰的符文也流转得越来越快。就见她重新睁开眼,原本缠绕着她的微光便犹如一条巨大的金龙,缠绕到了不远处的一片云竹,在竹枝间流动缠绕。 直到所有的符文光亮都绕在了云竹之间,暗淡下去,叶沉手指一紧,蜷缩着手指从她脖子上挪开,迟疑再三,还是将最后一丝符文隐进了云竹的枝叶中。 若是小师尊有什么太大的动静,他能够通过这张符文卷纸感应到。 “好了?”从冉眨了眨眼,看看君宵,不自在地去碰后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叶沉“嗯”了一声。 修真界的修士修炼的功法扩大来说,有两种:一是防,二是攻。防的意思是治愈,攻的意思则是修为。 像从冉这种近乎成仙的,往往治愈能力不行,一般不怎么会受伤。可一旦伤着了,小伤放任不管,靠着自身恢复力把伤养好,要是伤口太大太严重,她也是会包扎的。 譬如那回从冉为了护住未满月的婴儿,敌人的长枪将至,任何术法都来不及施出,她竟扑了过去,以身躯挡着,长枪贯穿了她的胸腔。 赶来的叶沉瞧着这滑稽的一幕,不知是气得发抖还是憋笑得辛苦,握着佩剑输进骇人的灵力。一挥手,拿着长枪在洋洋得意的魔兵顿住了,紧接着,他戴着头盔的脑颅晃动了下,脱离了身子,滑倒地上,“咕噜噜”地滚出好一段距离。 诡异的是,那人斩了头,割破大动脉的血没飙得到处都是。叶沉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孩子的从冉,心中五味杂全。 他好像是说了那么一句伤感情的话:“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受如此大的伤值得吗?” 回到门派,小师尊都没出过声,自个儿去了凉舟堂,把门一关,灯吹亮,捣腾着什么。 后半夜,叶沉想着事睡不着,穿衣晃到她的门前,见着里头的灯还亮着,脑子发热的他跑去煮了碗热面端进去。 然后……撞见一个努力尝试驯服四肢的仙君和白色绑带大战的画面。 她不珍惜身子,伤不严重叶沉懒得多说,但受了这么大的伤,随便上了点药,把自个儿五花大绑了下就要休息,那是不允许的。 于是,那时候的叶沉冒着要背四五柜书的风险,不管不顾直接上手帮从冉处理伤口。 他当时刚拜入从冉门下,在没有任何事情经历发酵的情况,也曾真心仰慕过她。 叶沉再开口,声儿沙哑得厉害,喉头滚动了下,他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有着说不尽的苦涩:“师尊您要是哪儿伤着了,要跟徒儿说,徒儿最近跟阿姐在学医术。不算精通,缓和疼痛的能力还是有的。” “徒儿没白教,懂得心疼人了。”从冉哼唧了声。 他险些从石凳子摔在地上。 “你可会纸片术?” 此术乃灵魂附到纸片人上,行动方便。唯一的弊端是纸片受损,则此人会受重创。 “不会,道听旁说过。”叶沉摇头,还想说什么,从冉朝他做了个禁言的手势。 他立马会意,没再多问。如果此人真在救世,那么想必也相当熟悉小师尊,余龙峰那回,林逸插过一手,而这次万古雪没人插手,何况大长老还去过一趟,若是小师尊光明正大地去,势必引起注意。 再者她要瞒着无为道人,难度瞬间加大。 “师祖为何不处理呢?” 叶沉当初来到救世,只见过师祖一面,再之后,好像那人凭空消失了般,没了影子。 台子上的酒杯子东倒西歪,她抓着个空杯在指间转动着,久到晚风吹在肩头,生出凉意,才幽幽道:“他不在了。” 他的愕然让从冉的眼里有了微妙的无措,但是还不容他说什么。面前望尘莫及的人儿将滚远快掉到地上的杯子拿了起来。 “他应当是去了仙界,又或者……渡劫不成,坠入轮回道去了。” 失败则为渡劫修士,随岁月而消亡;转换成功,融会贯通天地法则的运用,可与天地同寿,化神成仙。 难怪 叶沉就觉得上辈子蛮疑惑的,小师尊是个骄傲到自负的一个人,她没法办到的事,很少求人,按照正常逻辑肯定先求自家师尊。而她是在三长老和兄长从容庄主的帮助下才成为救世掌门。 “师父在世的几年,救世最为太平,他老人家一走,就像是主心骨给人抽走了似的,成了一盘散沙,还有歹人……” 还有歹人,兴风作浪。 酒壶里没剩多少酒,从冉索性揭开壶盖,仰头爽快地畅饮起来。“唉?”叶沉被她豪迈的气势吓着了,她身上还带着伤,喝得稀巴烂后,鬼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儿。不说别的,她的寝室到处都是尖锐的兵器,稍不留神割条口子都是常理事。 他站起身,眉目蹙着,要去抢过她的酒壶。醉鬼似有所察觉,侧过身,完美躲了过去,他扑了个空。 “师祖在的时候,我没瞧见师尊喝过酒。”叶沉气急败坏,他是真担心她的身子。她很久没喝那么多酒了。“他……离开后,您也只是偶尔沾酒。现在到底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值得你喝得不省人事,躺下去最好一了百了?” 他大抵是病了,竟敢对小师尊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但若他没病,怎会横竖都睡不着,特地跑来主殿来找她。前世……他又如何会半夜坐起来摊开泛黄的卷纸一看,这思念没有来由,歪歪扭扭的每页都写着她的名字? 从冉喝得有些微醺,脑子不大好使,杵在原地仔细思考着他说的话。然后应该是听懂了,她猛地一下把酒杯捏碎,手破皮,血溢出。 叶沉下意识去看,却被她躲开。 “给我看看。”他觉得小师尊有点孩子气? 对方静静望着他,一句话都没有,目光凉薄寂静,如冬日漠然的雪花,似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她无悲无喜地坐着,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神,一点一点暗下去。 她说:“你回去吧,我再待会。” 月下二人,一坐一站。 叶沉站了片刻,这才抬起桃花眸子看向那人。褪去一世孤傲,裸露脆弱柔情,好比蒙了一尘灰扑扑的纱。今日再看,上辈子沾染的污浊痕迹不见。她益发的超凡脱俗,混浊之气荡然无存。 他心想:她要是在仙界,不是仙帝便是神将。 真正的华贵慑人,睥睨众生。不需要太多的言语证明,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微乎其微的动作。 叶沉却不怕他,目光停驻在她脸上,就那么仔细看着,看她比印象里的好看,仿佛天上的仙儿走了下来,到自己跟前,停了步子。黑沉沉的眸,专注地端详着对方每一处变化。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温柔。 心猿意马,他抓起她的手作势要治疗。 耳旁传来清冷的抗拒:“叶锦华,你逾矩了。” 从冉高兴时会叫他沉儿,大多情况是叫他叶沉,把她逼急了便是连名带字全给喊了出来,例如现在。 “师尊是……舍不得我走吗?” 他迟早都要走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从冉冷漠地把手抽出。 “我知道师尊是顾及到弟子安慰,但魔族殺魂教的存在已危险到了整个江湖。”叶沉轻轻地说,略带叹息。 “你是真反感救世吧?”从冉与生自来的清冷透着股怅然。她质问他,像是要得到个满意的答案。 “弟子喜欢还来不急……” “你来救世的一年里,想过三十多种法子逃离。为师每次同你谈话,你都恨不得远离。”从冉说到这,鼻音加重了不少,“你喜欢救世,这算哪门子喜欢?” 说起这件事,叶沉一个头两个大。上辈子,他努力亲近小师尊,结果遭到无情推开。这辈子,他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尽可能躲逃,反倒对方赶着上来。 她想他说什么好? 叶沉暗下去的眼中也恢复了平静,刹那间那些欢喜都消失了,妖艳的眼终究痛苦闭上。他的出生,差点要了娘亲的命,往后的岁月里,娘亲的身子常年得病。再后来……他不负众望成了人们口中的祸害,克死了亲人。 “师尊,我是天煞孤星,我在你身边,你会没命的。” 从冉仍是不说话,连同精致的五官不曾动过分毫,眸色晦暗不明,闪过一簇小小的火苗,仿佛是不满他此时的语气,叶沉没有注意。 顷刻,她突然唤出神武无求,过大的动作打翻了餐盘:“有人骂你?是谁欺负你了!告诉为师!为师定把他扒皮抽筋!!” 金藤滋滋地发着声,叶沉愣神去看第一眼,头皮发麻,没去看第二眼。 第21章:怪本座眼瞎看不清她的好 谢一方衣衫不整就闯了进来。叶沉如见了亲人般赶紧把小师尊交给他,谢一方疑惑地瞅着他俩,把人送回屋后。披了件衣裳折返到院里,见到叶沉像个痴汉般举着陶瓷小杯对着明月出神。 当即,没好气道:“瞧瞧,喝个酒能把你俩喝成这样,够出息的。” 一个醉得不省人事,一个醉得满脸通红发着呆。 “我……没有。”叶沉闻声抬头去看,一张黑得能够掐出水来的谢一方站在自己跟前,他解释道,“师尊状态不对劲,一个人喝闷酒,不好。” “两个人喝就好了?”谢一方眼珠子瞪得老圆。 “……”不是,怎么关心的话从他嘴说出,咋那么难听? 谢一方扫了眼地面桌上的残浊,神情极为复杂,叶沉看不透,想说什么,便听到,他一记沉闷的叹息:“你还是劝她少喝点酒吧,师尊现在的身子大不如以前了,容易醉。” “她不是号称千杯不倒吗?”叶沉迟疑道。 在他灼热的目光下,谢一方先是诧异地盯着叶沉看了许久,似是确认对方是否真为不知,而后才平静地摇了摇头:“她酒量堪忧,最多不超过……” 他竖起三根手指,“三杯就倒,无论啥酒。” 扶摇仙尊,四个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就好比天上的仙儿,没有不会的。现在有一个人告诉你,所谓酷似江海酒量是假的,他感觉自己的认知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颠覆。 叶沉膛目结舌发出了感叹声:“那……” 谢一方把他的疑问解了:“师尊爱面子,每次酒水刚下肚,便用内力把酒气逼出体外。可她现在元神受损,用一次灵力,好比挖心,肉剥离的疼。” 受损? 要不是前世叶沉同他那傀儡师尊交过手,他都信了她伪装出来“徒有架势的纸老虎”。哪知是个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芸芸众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仙君,在后期末,把原先欺压在头上的长老该杀的杀该废的废,想太平段时日,结果被他这个不孝徒捉住软禁在魔殿。 叶沉尬笑了两下。 若小师尊为重生者,上辈子他姑且可以理解为因出境危险,不敢涉险,只得愚昧示人。可这辈子,她完全可以直接杀了几个闹事的,但她没有。 [重生的不止你一人。] 他忽然记起心魔的告诫。 避免打草惊蛇? 叶沉的眼皮突突直跳,眉头微蹙着,他突然不敢继续往下想了,脱口问道:“怎么伤的?” “怎么伤的?你居然问我?”谢一方一向看戏爱笑的面相敛了几分,眉毛往下垂,嘴巴闭得紧紧的,好像拉长了,成了条缝。 叶沉好像记得,在哪儿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好在木鱼脑子没打结,记起了前世临死前,这人讲的一番话。 不由衷地打了个颤,后知后觉的他反应过来,正准备骂自己越活越回去,意识到自己不是怕谢一方,是怕他接下来告知的内容。 铁槌掉进棉花堆——有力没处使。 一盏酒的氐惆与凄切,因为有了冷月的照寒,入了眸子,直达眉心骨。 谢一方是背对着高悬明月,叶沉瞧着的是暗面,那黑黢黢的人开口了:“你……竟一无所知?!” 没了过往怯生生、撕心裂肺的怒吼,当下淡淡的声音叶沉听不太惯,只觉几许忧闷震惊等情绪混杂其中。 莫名的,心里笼上一层愁云,袭过一阵揪心的疼痛。 他完全可以随便扯个理搪塞过去,但他没有。 甚至 呈现出来的言语都是格外小心翼翼。 好似,谢一方不是实打实的一个人,是一戳即破的幻影,他的重生,是黄粱一梦,是海市蜃楼投射出的美景。亦是他的回光返照,见着心里最执念的东西。 他一下子如个小孩儿丢了心爱的拨浪鼓,茫然无措。傻乎乎的一双手拽住了谢一方的衣角,模样似只委屈的家犬:“别,别动怒师兄,我要是知道了,哪还要犯着被你臭骂一顿来问你啊。” 谢一方顿住,一副如临大敌,他犹豫着怎样拍开搭在腰间的猪蹄子,蠢狗干巴巴望了几眼,识趣地松开手。 他扶额:“作孽,你今日要是问的人不是我是师尊,她保准把你抽得三天三夜下不了床。” 此话不假,纵使这辈子小师尊脾气改了很多,蠢狗子犯事,一顿鞭打仍逃不掉,后背落下的红印,没个三五月消失不掉。 “你可还记得,当时刚来救世便把灵石弄碎一事?” 叶沉点头。 谢一方见他老实巴交的样儿,到嘴的骂词改了口:“师尊为保你,挨了长老一掌,且废去七情六欲中的情恋。虽说对于斩断红尘心无旁骛的修士而言,情感是迟钝的,但不代表可以随意舍去。二来,她为证实你并非细作,在你体内种下灵魂尸蛊,性命捆在了一块是不是特高兴?” 话到于此,上述所言,字字有理有据,叶沉事先得以了解,故此没有反驳余地。 叶沉方寸已乱,苦着张脸越听脑袋垂得越低,谢一方隐约能猜出他的心思,鼻腔哼出一口气,那之前所有的恩怨像是要一次性了解。 “三来,我不知她从哪儿回的救世,无为道人在给她把脉的时候发现她居然中了散灵毒。” 啪嗒——滴滴答答—— 抠着石凳子的手没用好力,折了指甲,断裂处涌出热乎的稠液,叶沉已无心去关心。 散灵毒啊…… 毒发时生不如死,周身灵脉枯竭,并且随着发作一次往后会更疼一次,直至疼到没法再忍,终散架消散于天地间。 如果种了散灵毒便让叶沉觉得呼吸困难,尔后更劲爆的消息,于他而言,算要了小半条命。 谢一方冷淡的声音依旧响着:“她都已经衰败成这种地步了,听到你说要下山,二话不说分裂了一半元神,附在了当初给你的荷包袋上。我以为你都知道,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天际闪过一道惊雷,巨响尾随而至。 桃花眼里惊起阵阵涟漪,惶恐的泪水欲争先恐后夺眶而出,那贴胸口放着的两荷包重得将他的脊梁骨,弄弯了。 谢一方的一字一句,在晚风间凄厉刺耳,叶沉脸孔由于心脏的痉挛而变得苍白,看来他的心脏是暂时停止了一下的。 在临天君暴政的岁月里,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有百家修士请战,横刀立马城墙之外,无一不落个红缨染血,散发披甲,埋于万剑穿心,铁骨铮铮,殉于巍巍城楼。 他杀的人,多得如天上星如地下尘。 元神虚弱受创必不可免,这痛,不比他服毒自杀舒服。额心时不时钻出一阵极为尖锐的刺痛,就像是有人用尖头锥子直接刺进了他的前额一般。还有腹部丹田,跟滔滔江水翻滚不息,一股子灼热如邪火,自胸腔一路烧到肠子,连心窝子跟着抽痛起来。 要不是他打坐次次有人看着,多半不息撕破皮囊,弄得全身伤痕累累,来求得片刻舒坦。 何况,撕裂元神。 “你太让她失望了。” [师尊……做过后悔的事,大抵是把你收为弟子。] 冰冷石桌上的酒杯,谢一方收拾好拿着,临走前骂骂咧咧。等叶沉缓过身来,乌沉沉的眸子稍亮了点,试图掩盖颓废的负面情绪。 他七慌八乱地跑去主殿堂,期间几次碎石绊得踉跄,他没去管。到门前,见小师尊的房屋熄了灯,提着的心坠回原位。但过一时辰后,他担心地又爬起来去主殿找她。 第二次来找从冉,屋里的灯亮了,叶沉扣响木门里面没回应。大着胆子,他推开门,彼时夜风卷来,吹起床帐轻纱,被褥叠放至床位,根本没人。 正当叶沉转身,浓重的酒气混着淡淡花香从身后发出。 他翻了个白眼,既心疼又无奈:“师尊,喝醉了就别乱跑了……” 从冉一向注重外形,叶沉偶然间撞见在雪山峭壁悬崖边的一幕,深深吸引住。 宛若谪仙的人清楚附近来了人也不回,一拂袖,厚厚的积雪飞散得一干二净,露出原有的色泽和鬼知道刻在上边已有多久的字来: 红尘纷扰 唯淡解千愁 繁华三千 聚散随天意 傻狗子那会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偏盯那龙飞凤舞磅礴大气的几行字,觉得好看,低声地念了一遍。如今一想,应当是暗示什么。 思绪神游到过去的某人眼前忽有道金光一闪而过,带着毁灭性的气息吐在他的脸上,叶沉原地呆等了几秒,瞳孔还保持着恐惧,深处映照出随风长剑。 “小沉?要不要帮忙砍人?”从冉单手握剑,另一只手放于胸前,颇有中“只要叶沉点头,她立马念咒挥剑大开杀戒”的架势。 “……” 叶沉内心咆哮:我的祖宗啊,要不是你鞋子穿反,说着不切实际的话,你说你喝醉了,我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没……没事,不用砍人。” 他吓得连连摇头。哄了半天,嘴里的唾沫都快讲干了,总算把人给哄到床上躺着休息,细心地拉来被褥盖在她的身上。 这一世,从冉变了太多,以至于叶沉看不懂她的偏护,他杵在床前,发神经般弯下了腰。屋内的灯熄灭,黑成一片,他俯身,在距离从冉的脸还剩一寸,停了下来。 着魔地如前世最后次踏入凉舟堂,亲吻了他的小师尊。 一样的蜻蜓点水,快得不留痕迹。 从冉轻哼了下,没醒,抬起的手在空中挥了挥,在驱赶飞虫。做了坏事的叶沉溜得比谁都快,一拐弯,进了庖房把准备做饭的厨子轰了出去,忙活了大半天,做了个辣子鸡和青菜粥。 后知后觉,记起从冉吃不得辣,当即给自己后老勺一巴掌:“啥破记性,她的喜好都记不住。” 起锅烧油重做了份小抄的功夫,天边泛起鱼肚白,叶沉揉了揉眼,端起饭菜。 人未到主殿,动静声入了耳,再走进,叶沉看到屋里师兄谢一方与从冉在聊事,有声有笑。 拿着木盘子的手瞬间脱力,好在他赶紧抓牢了盘边,没让上面冒着热气的三个碗摔在地上。瘦削有力的手指到底没能敲上那扇门,黑靴子摩挲着粗糙的地面,沙沙发出声儿。 他退去,拿着盘子,心情沉甸甸的,回到庖房。随处选了个地儿蹲下,将三菜一饭全塞进肚里。吃得狼吞虎咽,时不时呛得干咳,泪水不争气地落在碗里。 小师尊对师兄,蛮上心的……应该比对我上心。 往后几天里,叶沉经常在偏院里,不是练剑学阵就是原地打坐修行。而从冉在喝醉的第二日,全然忘了昨日的事。 叶沉竟一时期间,没法明了该喜该忧。 习惯他三天两头出现在眼前晃悠的从冉感到奇怪,待到第五日准备看他练功如何。谢一方火急火燎赶来告诉她魔族已有攻打人界的趋势,殺魂教频繁在两界游走,应是在观察。 “灭门的万古雪家,看来是非去不可。”从冉拍了拍谢一方的肩膀,随手从乾坤袋掏出一本修行的书递给他,“最近闲来无事把这学了。” 谢一方垂头接过,翻开大致扫了几眼,脸色逐渐转青,难堪道:“师尊,这不大适合我。” “多学点,不会害你。” 她说完,毫无顾忌撕碎时空,当场消失。 谢一方脸色铁青地拿着一本“武功秘籍”,藏蓝色封皮上写着潦草狂野的字。 ——以逃为先。 书的第一面,阐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以及翻了几页,各色各类逃跑法术都记载其中。 从冉大晚上找叶沉,后者不动声色拿起长剑,从容地擦肩而过,打出一套剑法。一招一式相比三年前,进步甚多。 她靠在树边小片刻,评价道:“掌握得不错,可这套剑法的初心是以柔克刚,你四肢强悍有力……不会适得其反?” 叶沉爽快地刺出残影,留在空中短暂的白光,满意地收回剑。他转身气不喘一下道,“弟子的腰没姑娘家软,有很多动作达不到要求,下山历练的时间,无事改动了下剑法。” “难怪你手上很多伤痕。”从冉挑起眉头,毫不客气捅上一刀。 “这……” “你想说是摔的?还是与你师兄打了一架?”从冉眉头挑得更高了,“撒谎也要有理有据,哪有就胳膊肘子受伤的?除了你那破剑刺伤,没了第二种方法。” 叶沉迥然,有点想挖个坑,躺平。 刚张口要辩解,从冉抢了个先:“不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伤害自是翻倍加强,为师支持,只要你不怕痛。” “师尊!”叶沉惨兮兮地哀嚎一声,挨到她身侧。 从冉不客气地揉他狗头,“不逗你了,咱去个地。” “去哪?” “万古雪家。” 从冉懒得卖关子,直话直说。 冷风,切过背脊,刹那,仿佛时间之轮停止了运转。 叶沉慢吞吞地动了下眸子,像个年过半载的老人,僵硬的嘴角不自在一抽:“三更半夜,不睡觉算了,跑死过人的地方,找没散去的亡灵?然后感化他们,别做厉鬼?” 第22章:本座的生母 纵使叶沉心里有千百万的不情愿,现实打压的他无力反抗。被无情地丢到随风剑上,他刚站稳身形,从冉御剑已离地面五丈之高,不过是瞬息之间。 “师尊……你也太急了,万古雪家常年积雪,我单衣前去……” 会不会冻晕。 后半段话没说出,头一沉,接着视线变黑,叶沉下意识抬手去抓“偷袭”之物,发现是小师尊把她的披风脱下来给他穿。 画面似曾相识。 重生之后,他貌似越发娇俏,柔弱得不能自理,风儿吹吹,风寒咳嗽逃不掉。 “师尊您不冷吗?”叶沉把衣物拢紧,吸了下鼻子。 从冉在空中比划结出境界,语气平淡道:“你修为过低,惧冷,正常。” “我这还算低啊……” “天道面前,无强者。” 叶沉听到这话几乎是错愕地抬头,以一种想要窥破又不敢的心态,痴痴望着前面的背影。 对方似有所感应,她的声儿压低了点,沉沉得,怪不舒服:“修仙修道,求得一世孤傲美名远扬,可大道三千,命数到了尽头,归根结底,不也就是''看天地,思过往''?” 此言是有理,但当滚到红尘之间,沾染了怨恨,心中哪还会有善的存在? 前世,自随风剑贯穿胸膛,坠落万丈深渊,靠着残破的身躯厮杀一条血路,叶锦华已死,活下来的是临天君叶沉。 他要让这天,再遮不住他的眼,要这地,再埋不了他心,要这众生,诚服于他,要那所谓神佛,都消散云烟。虽逍遥自在了几十年,跨马持刀杀人成瘾,尸山血海搏一乐。 却在将死前,又回到了安静干净的凉舟堂,做了她喜欢吃的菜粥。 然后……然后继续想着过去,直至无了心跳,这荒谬不堪的人生画上了句号,他算是摆脱了六道轮回。 叶沉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镑镑的,上辈子独处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他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任由慢慢的落着,全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静的听着喘气回声。 从冉轻柔的话将他从无尽黑暗拉出:“曾欺辱过你的人,是你憎恶的,莫要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那就活成师尊的样。”叶沉颤着眸,声儿轻轻的。 “什么?”她没听清,转过头来。 他冲她一笑,斩钉截铁道:“活成像师尊这样的,一代楷模。” 从冉的耳根子好像红了,站姿挺拔了不少,叶沉瞧了会,久违的露出孩童般无顾虑的笑容。 目睹一切的随风剑抖了抖,二话不说加快飞行速度。他们没直接前去万古雪,而是在周边上空,到了雪山附近,从冉怕叶沉还冷,把境界里的温度升高,使得某人的气色比方才好多了。 在上边转悠了两三圈,没什么异样发生,随风剑降低高度,二人相视一看,下了飞剑。叶沉屏着气,试探性地去踩地面,没反应,往前段走了几步,忽然炸响破碎声。 紧接着几个人横空出现把他和从冉被迫分开。其中一来者身上数玄蝶飞舞。叶沉上辈子接触过的人太多,脸和名字对不上号,倒是频繁遇到的玄蝶,让他记起个人。 应当是现在魔尊的左膀右臂——蝶芙兰。 她们的目标不是叶沉是从冉,现身的刹那间,已然手拿利器,直刺她的咽喉。银色的匕首上刻着精致的蛇纹图案,在月夜下折射出的光,透着森森寒气。 刀光剑影,他们交手百招有余。 一眼望去,尽是纷纷繁繁落下的枯叶,伴随着的,是几滴血液。 碍于蝶芙兰穿着黑斗篷,叶沉看不清她的容貌, 桃花眸子泛着红,泪痣缀在上边,妖言惑众。他唤出寻未剑,随手掏出三张纸符,咬破食指,在纸上快速写下几行血字。 眼看字快写好,蝶芙兰猛然作妖。 看着咫尺的黑衣人,叶沉一愣,而后对方不待他布阵施法。只挥手一掀,轻飘飘地把他扔到了万古雪内,如个被遗弃的玩偶,砸在棵粗壮的树干,摔在草残雪里。 呛了一嘴灰的叶沉狼狈地爬起身,指着天上飞着的黑乌鸦骂骂咧咧:“你不讲武德!” “你偷袭人很正大光明了?”蝶芙兰不怒反乐,腔调有点耳熟。 “……” 叶沉捂着胸口,坐在地上,愣了半天神,枯树枝头受不住积雪的重量,折断跌落于地。 此人不正是大夏里伺候公主的疯丫鬟,言行举止是个正常人,足矣说明当年她在装疯卖傻! “疯丫鬟?”当即,叶沉毫不犹豫破口大骂,“反了天了!仆人敢打主子了?!贱婢!” 还在山头与从冉打斗的蝶芙兰听到话后,直接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叶沉身上,她的眼神极为复杂,难过大于吃惊,是心寒到了尽头。 她同身侧其余黑衣人耳语几句,便飞下来,紧随而来的玄蝶落在他的肩头。 “哟,在我这提尊卑了?”蝶芙兰迈猫步,边走边拉下斗篷,露出张眼带咒符的脸来。她浅笑吟吟,眼尾上挑,再睁眼时,成了血色瞳孔,“你不乖啊,当初生了你,就该把你掐死。坏我大事的孽种。” “无稽之谈!”叶沉瞪着她,语气生冷果断,“本座的母亲是大夏的公主,岂是尔等贱婢?” “大夏公主?不过是见你可怜罢了。”蝶芙兰悲凉地大笑着,她蹲下身,白皙的手骨挑起叶沉的下颚,吹了口气,“你不认我为娘,我不怪你,但你应该知道谁是你的生母。” “你有窥人神识的能力随了我,你那无用的爹,除了一副皮囊什么都没给你。”蝶芙兰止住了笑,掏出个类似于冰球的玩意儿递给叶沉,“你别用看仇人的眼看我,我没杀公主,虽然我恨不得她死。这晶体记载了部分过去,你看看,一切见知晓。” 冰球冒着气,叶沉古怪地瞅了眼,移开了视线,担心地看向小师尊的方向,幽幽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能掌控她的生死。”蝶芙兰嘴角一勾,凑近他轻声道,“你必须跟我合作,我的乖儿子。” “你让我缓缓。”叶沉好不容易呼吸顺畅了些,因为她的一声“乖儿子”,差点灵力絮乱而亡。 好在他原本的肤色有些苍白,白得让人觉得似乎没什么血气,而重生以后,他虽同样很白,却稍有点人样,在枝桠间隙漏下的月光映衬下,鲜少地出现维和的温柔。 接触到晶体,寒意顺着指骨钻入体内,他来到过去,与蝶芙兰共用一个视角。 杂物房,地儿小,木桌子木椅少胳膊少腿,立在地面都一副颤颤巍巍的样儿,木板床上破洞的被褥床垫整齐叠放。 怎看怎寒酸。 她约莫忙了半天,疲倦不堪,打来一盆清水,揉揉后腰。给孩子擦拭脸庞时小心的模样,叶沉看得很不是滋味。 孩子的长相随了父亲,对于叶沉而言是好事,但蝶芙兰高兴不起,甚至有一段时间自言自语很久。在孩子断奶后的第二天,她用棉被裹住他,放在皇宫门前。继而像做贼般躲在角落等到心善的九公主,把她的孩子抱起。 才踉跄地逃回杂物房。 孩子如她心愿随将军性氏,叶,单字取名,沉。 至此,蝶芙兰装疯卖傻。 晶体呈现出过去的画面,其实蝶芙兰每次服侍九公主,她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在看一个人,可惜的是他们对上眼盯着对方看的次数,用一根手指则能数的过来。 太少了 少到,他真把她认成了仆从。 叶沉唇瓣上仅存的血丝散去,死闭着眼,听到步子远去的声音,他的心跟着坠下去,坠到无底的深渊,就差“咔擦”摔碎。 仿若受不住般,他手抖地去摁快进,几乎大半个身子压在按钮上。 画面进度突飞猛进。 等停下来的第一眼,是个不知名的村镇。蝶芙兰身受重伤,人的形态快维持不住,脸上出现大量符文,身后的黑紫色翅膀有气无力地闪动着。 视线随着急促的喘息晃动着,入眼白靴子广袖长袍佩柄剑,蝶芙兰死死盯着,使得叶沉忍不住看向那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 少女眉清目秀洒脱的气质是给叶沉的最初印象,再看她的五官活脱脱就是个还没太长开的从冉。 只.....明明细看起来很像的五官,为什么刚才会一瞬间认不出来呢? 叶沉想了想,而后恍然。 平日里的从冉遇事几乎不爱解释,总皱着个眉,身上冷肃的气势太重,虽喜白袍加身,依旧满满可遇不可求,难以接近的威压感掠上心头。其余人看她的时候,会因气场干扰,注意力并非在五官容貌上。 叶沉认识从冉,久到记不清具体时间。前半生,他几乎没怎么敢盯过她的脸看,后半生,怨恨积攒太多,导致性情扭曲,没怎么去看让他心烦的脸。这会儿,冷不丁见到年少的从冉,素雅青色滚边的救世弟子服穿在身上,整个人的气质大变。 若说万人敬仰的从冉给人感觉是沉闷严肃的,现在的从冉则“轻”了些许,多了几分随和仙气,加上容貌上的变化。 一时半会没认出,也是可以理解的。 脱离晶体内的幻境,叶沉如梦初醒,像是神识还未回归原位。他踌躇不定,心有大惑:蝶芙兰为什么能攀上叶将军,又为什么会跟从冉扯上关系? 蝶芙兰把晶体收回,瞧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不禁笑出声,她星眸闪烁着点点星光,眉目间与叶沉有点相似。 “做笔交易吧。” 叶沉没立刻答话,他知道现在已是羊入虎口,要安然脱身,不太可能。他眉心一蹙,问道:“什么交易?” 蝶芙兰轻笑:“这儿不方便谈话,晚些找你再说。你们来这查不出什么,但你离开之前,可不能让你师尊对你产生怀疑。” 尖锐的刺痛撕开胸腔,叶沉机械般缓缓低头去看插在胸口上的利器,不敢置信看向持剑人。蝶芙兰淡然地抽回长剑,用白帕子擦拭血迹。 “放心,没捅你心脏,死不了。”她安慰道。 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回话。 刚把黑衣人击退的从冉恰好撞见蝶芙兰伤叶沉的一幕,四周金光骤然亮起,带着十层功力的术法拍向底下穿黑斗篷的女人。 妥妥杀人的心有了。 “娘……娘亲,那师尊体内的灵魂尸骨……”叶沉怕这毒要了从冉的命,赶忙询问。 差点拍成肉泥的蝶芙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蛊虫没苏醒,随时随地都可取出。但散灵毒已在她体内,是种催熟剂,二者相融,硬取会死人,我这有药能缓解稳固蛊虫。” 眼看金色藤鞭欲要抽来,蝶芙兰闪得比兔子还快,临走前暗骂道:“一点都没变,跟几十年前一样,太暴力了。” 一位黑衣人虚扶了她一把。 “怎么回事?连拖延时间都不会了?”蝶芙兰冷言讽刺。 黑衣人:“她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好几位兄弟受重伤。从冉在救世我以为选择自保,怎想到竟为了帮她徒弟,不息要跟长老翻脸。” 此事蝶芙兰略有耳闻,刚看到从冉护崽行为,她便知道自家儿子在救世,日子过得不会差。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你一人在救世,就怕你露出马脚,我才多安排了点人,露出马脚来了……” 受伤的叶沉,说起话来软绵绵的,更像在撒娇。不过好在伤口可能是灵魂尸蛊在体内的缘故,在缓慢愈合。从冉给他渡了点灵力,设下境界,拽着神武无求,大开杀戒。 蝶芙兰千里传音:“祖宗,不打成不成?我可以帮你们解开蛊咒,二人性命捆在一起,终归不好的,你能护他一时能护他一世吗?” 毕竟当时从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给叶沉下蛊立下誓言,堵住众人的嘴。要真能取出,她日后办事也少了顾忌。 但她不稀罕。 “本尊也能解除,区区一蛊虫,能奈我何?” 从冉长袖底下的金鞭滋滋地发出声响,点点碎光溅起,杀气腾腾,“风来——碾压!” 墨色浓云挤压着天空,掩去了星河,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压抑得透不过气。藤鞭卷起淡漠的风凌厉地地穿梭着,将残枝败叶抛在身后,战栗地折服于地。 可惜,这股猛劲儿在探到万古雪境内,神奇般地化为乌有。 “是阵法……”叶沉惊呼,提醒从冉那儿有阵眼正疯狂地吸收强大的攻击。 “仙君,如今的万古雪早已成了魔族领地,凭你一人,能杀数千万人?”蝶芙兰好言规劝,许时认定从冉掀不起大风大浪,说话的底气十足,“正派的死期快到了。” 能力受限,还要带上个拖油瓶,从冉想杀蝶兰芳的念头打消了——心有余力不足。 “仙君啊,听我一句,虚伪的人没必要护着,名门正派,有哪几个能称得上仙风道骨?”蝶芙兰把武器插在地面,当目光触及到叶沉,里头的光亮瞬间熄灭,“小子,你师尊火气有点大,我给她降降温,不过分吧?” 叶沉到嘴的话还没出口,蝶芙兰已画好阵法,从冉和叶沉不明所以,只知不是好事。 很快他们的不安得到了认证。 距离他们一段距离有个沟,纵深的峡谷里倾泻着一望无垠的浮云,身后陡峻的山岩高耸在遥遥的天际,巍峨的山岭上覆盖着积存万年的白雪。 此刻,嘶叫的旋风刮得天昏地暗。 巨大的雪山震撼得地动山摇。 浩劫将至,叶沉喉头滚动,艰难地发出字词音节。 “用雪崩降温?” 第23章:本座与师尊共处一室 从冉腾出手来一把抱起恢复得差不多的叶沉,后者双脚离地,本能反应伸手去抓东西稳住身形。 “抓紧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于叶沉而言,如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在胸口,沉闷闷的。被一个像是冰块似的人抱着,不是当事人是不知道那种复杂接近苦涩的滋味。仿佛一个身在冰窟里面的冻坏的人,突然有人给了他一个暖炉般,让他渴望地抱着这个难得暖炉而不肯再放手。 叶沉转动着眼珠子,不自在地扭动了下身子。 打横抱,被抱人的视线会很窄,窄到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对方。亲密感拉满,同时死一般尴尬的氛围让叶沉觉得双手放在哪儿都是种罪孽。 想把手从她脖上收回的叶沉遭到一个颠簸,失重感让他误以为自己要掉下去,屁股给摔成四瓣。再去看从冉,她的脸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神色恍惚,应当是灵力一滞,导致的差点栽倒。 叶沉挣脱开她的怀抱,弯下身捉起她垂着没力的手,二话不说撩起袖子。 在小臂的地方,有道长口子,泛着黑血,边缘结的痂混了点墨绿,恶心得伤人眼球。 “你中毒了?!”叶沉满眼心疼地看着她。 “小伤,无事。”从冉瞥了眼不远处来势汹汹的大雪,抽回手,“要再不走,我俩可就真葬在这了。 言罢,在叶沉极其灼热的目光下,从冉用微薄的灵力带着他瞬移到了山脚的街市。 万古雪家虽说是救世的五大山峰之一,但由于是其他家族合并,故此离得距离挺远。 从冉的右臂伤势不容小视,叶沉没学医术,给他看一个时辰,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急如焚的他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从冉团团转。 “咋办啊,找郎中?铺子都打烊了啊!”他垮着脸,颇有中能立马哭出来的架势。 “都说了没事,你杞人忧天什么?此毒我身体能吸收,不过是成了加强版的散灵毒。简单说就是为师日后经常性灵力失散。”从冉嫌烦地把他一张凑近的脸推开,“无药可医,别试了,天底下谁的医术能胜过无为道人?” 这么说来,上万年的修为,没了? 粘糊上来的狗皮膏药无情推开后,蔫巴巴地低头在后边走着。 天边云彩乌黑,蜻蜓飞得低,好几只不小心撞在叶沉的身上。 从冉不曾回头,都知他在自责。她不语,是因为没啥好说,叶沉为孤煞命格,靠近他的人都会克死,即便是仙君又如何?若废了一身修为能换他无忧,倒也值了。 不怨天尤人,因为一切已为定数,她要做的,便是顺其自然过一趟。 黑夜小巷,她走了一路,傻狗子跟了一路。 待到要走到街巷尽头,从冉终于寻到了家客栈,一踏过槛儿,叶沉三步并一步,献殷勤般,从兜里掏出大洋嚷嚷道:“把你这儿最好的客房拿出来。” “大人……我们这就剩一间了。”掌柜是个年过半载的老头,头上没几根毛,胡子一大把,他摸着山羊胡,为难道。 叶沉拿着银子的手不肯收回:“真没有?” 从冉以为他在赌气,叹息一声,伸手抓住举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小沉,我们是来借宿的,不是打劫为难人的。” 她同掌柜道了歉给了钱,而后刚推开客栈房门,连椅子都没来得及坐上,挂在小师尊腰边的令牌亮了起来。 [掌门您人呢!三长老发现您在凉舟堂留下的纸片人后气得头顶冒青烟。不给个交代,我怕今晚没法过了。] 空中传来二长老的声儿,若是此人在场,多半来回挪步,走得鞋跟踩面发出动静,饶人同他一块心烦意乱。 从冉没太大的反应,手指轻搭在令牌上,[他怎么发现的?] [大长老路过凉舟堂想要找你,结果发现不对劲,转了许久,没瞧到叶沉的影子,于是……] 啪——滴滴滴…… 二长老喋喋不休讲到一半,从冉直接掐断传音。 叶沉吞了吞口水,小声道:“师尊……我们是不是要回去?” 她要清理长老院,他不反对。只是,凭现在这副残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的趋势,短时间内,她为了养伤,应该继续做好表面现象——听长老话的傀儡掌门。 宛如冰冷刀子的眼神投来,叶沉识趣地闭上了嘴。而她腰上的令牌,不出三秒又闪烁起来。他以为她要接通,怎料是粗暴地卸下,扔到了一旁木桌子上。 一气呵成的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仿佛扔的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从冉周身散发的威压若隐若现,叶沉感到肺部里的空气越吸越少,不得已用口鼻吸气,神情恍惚,加上整个房间黑乎乎压抑得不行。他不知道小师尊为何动这么大的火,但有一点能够明确,她一向不喜被强迫。 好比寒冬,要穿秋裤大棉袄取暖,但从冉偏不,轻便的服饰能穿四季。要是湖水结冰,飘下鹅毛大雪,她会吝啬地穿个披肩,气质上仙气飘飘拿捏足了。 好比夜间,从冉在凉舟堂看星星与月亮,从不觉得孤独。尽管月亮没有如此耀眼的光辉,没看见它是怎样一个温和的月亮。有时繁星许是太忙没在天上陪着圆月,她的心便会跟着感到失落。 分明最怕冷,却喜欢被冻着。 分明最怕孤独,却喜欢上独处。 从冉吹亮烛火,光晕映照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折射在墙上的影子轻微摇曳。除去太过朴素,其他给人的感觉是总体宽大细处密集,充满着一股潇洒风雅的书卷气。 暖光映照在人身上,有明有暗,叶沉站在门口处,不曾照到光亮,整个人形似隐匿在黑暗里,眼眸转悠,紧紧盯着从冉。 他的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道:“师尊,你认识蝶芙兰吗?” 简单处理伤势的从冉皱着眉,沉声“嗯”了一声,加快包扎的速度,确保绑带捆好,广袖一挥,没燃多久的蜡烛瞬息灭了。 形成一道薄烟飘到半空,便听到那人清冷的声音:“睡觉。” 单人房一张床,虽说从冉个子不高身形偏瘦,但两个人睡,难免显得拥挤。再者男女授受不亲,叶沉也已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擦枪走火他不敢,弄得欲火焚身极有可能。 “怎么睡?”叶沉反问。 “你睡床。”从冉话音刚落,就感到一股奇怪的视线在身上游走,她缓缓地补充道,“我打坐一晚,寅时叫你。” 叶沉哭笑不得:“哪有弟子霸占师尊休息的地儿?” “那你坐一晚,我睡床?”从冉皱了皱眉。 “……” 他在期待什么。 早在初遇那会儿,他曾期待过会遇到位良师,哪知他这位师尊便把“不负责”完美演绎了一番。教人术法,她人给那台上一站,看着挺乖的小嘴,一开腔形如机关枪般,一顿扫射,操作猛如虎,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大师兄林逸理解能力尚可,关于经书术法的书籍翻了几次,有所领悟,倒是苦了谢一方和叶沉两个呆子。二人一天到晚废寝忘食地捧着“天书”,琢磨深刻含意。 书面知识,从冉讲完走人,好歹留下了个——书。叶沉和谢一方天资不行,勤奋来凑。而武功剑招,她一次教一招,一招十来个动作,一个月挥一次。师尊的挥剑打法没有因为教学刻意放慢,叶沉那会儿啥都没瞧清,眼前残影光速运转。 合眼再睁开的功夫,别说剑法了,从冉的人影都没了。 二者茫然地看向自家大师兄。 林逸耸肩:“别看我,师尊打完剑法人就跑了。我也没看明白。” 在那时,救世的凉舟堂,鬼哭狼嚎的叫声常有,听得常年闭关出来的师祖看到,于心不忍,前来指点了下,三个木鱼脑子才开了窍。 要是师祖还在,她断不会人气吞声受人欺负。叶沉认命般丧气样,裹着被子在床榻上滚了两圈,又如个死尸似的平躺看天花板。 窗户紧关,屋内没灯,其实他根本看不见,纯粹发呆空想。 后半夜,临近鸡叫天亮,叶沉醒来蹑手蹑脚下床挪到从冉身边,想把她抱上床躺会儿。 手触碰到她的后颈处,准备勾住,下一秒却是腕子骨疼痛蔓延,他惊觉发现从冉醒了。 “师尊……早啊,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回去?还是说先换下药再走?”叶沉抬起另只手打招呼道。 从冉神态很惫懒,目光直直地看着叶沉:“你也有伤,怎不处理?” 叶沉睡相太过糟心,在床上扭成蛆,衣襟的扣子崩开,领口大敞,露出结实的胸膛。靠近心脏处有个刀口子,很深,即便“细心”处理过,用了上等的凝血丹,仍有丝丝血渍往外涌。 “不打紧,这伤哪有当时被活活烧死的惨。”叶沉满不在乎道。 他指的是重生回魔族,仙火焚烧寝宫一事,一双腿灼伤,险些落得个终身残疾。 或许是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坐着的人儿身形动了动:“抱歉,如果早些,都不发生。” 她是多孤傲的一个人,竟三番五次向他道歉。 叶沉一愣,蓦地,低笑一声,侧首撩起眼皮:“我受的伤不及你十分之一,你都不嫌疼,我叫疼,岂不显得很为做作矫情?” 从冉听罢,是要大怒,可火气升到一半像是给冷水浇熄般,成了责怪:“胡闹,为师皮糙肉厚耐抗耐揍习惯了,你不同,你才多大啊,哪能受这些苦?” “师尊……不是我……” “是为师管不住你了?” 她不同俗间女子娇艳欲滴,多些男子的洒脱快意,显得眉头紧紧压在眼眶前端,是个清晰深刻又有些桀骜的面相。 叶沉不再吭声,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打定了注意要阳奉阴违。 沉寂半晌,直至小师尊漆黑的眼眸,散去不悦的情绪,他提议要回救世。 从冉同意。 她也不想让那群老不死的起疑心,搞得之后的路越走越险。 换完药,二人下楼简单吃了个早点,此时天刚亮外边集市在叫卖。叶沉塞了口小包子,嚼得稀巴烂咽下,吃得唇瓣油光发亮,从冉轻咳一声,他抽来几张纸,随便擦了擦。 “师尊,我还是觉得花香好闻,药草太苦,不适合你。”他语气带着点不正经的慵懒道。 从冉夹菜的手停了下,或许要确定他的说法,她闻了闻手背,的确有股淡淡的中草味混着清苦,遮盖住原先淡雅的花香。 “你……反感这味道?”她大抵不清醒,说着不符合形象的话。 “是不想见你一直受伤,泡在药罐子里。”叶沉玩着空碗筷,给了最好的答复。 他欢喜她,简直要了命。任何味儿混杂了独属她的气息,皆是致命的慢性毒药,一下接一下,攻破他的理智。 “等过段时日,等他帮我调制出几味药……” “治标不治本呀。” 叶沉打断她的话,担忧地握住对方微凉的手,放在唇前哈了口热气:“蝶芙兰,是我娘亲……师尊您先前好像要杀她来着。” “其心歹毒害人不浅,当诛之。”从冉灵力处于呆滞期,挣脱不开叶沉,索性别开脸。 叶沉欺近她几分,捉着小手往脸上蹭,像只大型犬:“嗯,我知道,要杀的。你看不惯的都可以杀,包括我。” “你又说胡话。”从冉埋怨道。 叶沉不敢真把她惹毛,而今的亲近已是过往所梦寐以求的,他松手,从冉如只刺猬把自个儿蜷缩起来露出锋利的尖刺。 他还勾着笑,好声好气,道:“她与我要谈事,最近几日回来找我,估计是跟救世有关。” 江湖之中野鸡门派甚多,杂乱无章,作为群派之首的救世,好比淤泥堆盛开的莲花,世人将其视为崇拜对象,亦想拜入门下。给予救世掌门的称呼,不是仙君便是扶摇仙尊,大有种愿为从冉三跪九拜。 有谬论曾言堂堂扶摇君者并非凡尘之辈,她是神,乃九重天之上高高在上的神。 封建迷信的人起初不信,后来因为干旱数日的天骤然刮风下大雨,因为瘟疫四起,伤亡无数,无为道人与扶摇仙君前来救助,医治好不少百姓。 至此以后,人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民谣小调,常能听到: 仙君俏,仙君善,金滕柳伴身。 神武随风如秋霜,落日明珠袍。 繁花相伴唯爱酒,香甜入喉间。 天庭神官自威风,奈何犯了戒。 废灵根,受千苦,跌落凡尘间。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留得一身傲骨在,闲看世间情。 第24章:本座像她 什么样的师尊养什么样的弟子,叶沉的性子随了从冉,还多了些顽劣。他身子瘦弱,又爱闹腾,宛如个棒槌到处乱窜。 离开万古雪家下边的村镇,随便路过的一家簪子铺,叶沉忽地被一个桃木簪子给吸引住。前世这是小师尊买来作为谢一方的生辰礼物送给他的,为此叶沉嫉妒了好些时日。 见身后跟着的尾巴停住脚步,从冉凑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摊位白布上放着款式不一的首饰,做工精致,但到底要照顾穷人家,用的材质较为一般。 穿着斗笠面纱的从冉,抓起木簪扬了扬手:“老板,这簪子我要了。” 买了之后,随意往叶沉的头上插去。 在后边东张西望,像是找寻某个人的叶沉受了惊,他取下木簪,困惑道:“不应该是要送师兄吗,怎么送给我了?” “到现在为师还没正儿八经送给你东西过。”从冉惬意地眯着双眼,彼时阳光正好,洒在肩头暖洋洋,对上叶沉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朝他勾唇微笑,“方才在看什么?” 巷子不长,可以一眼望到头,两旁的小贩却不少,简直每走三步路就能遇到个摊位。导致天还没亮得透彻,便有人来逛早市,眼下更是川流不息。 叶沉揉了眼角窝子,轻甩了头:“看走眼了吧,穿黑衣的女人毕竟那么多,况且也没瞧到玄蝶。” 隐约察觉出蝶芙兰惧怕从冉,恐惧的来源并非师尊强悍的灵力,倒像是血脉压制。忽有种全天下人隐瞒他事实的错觉,叶沉牙疼般吸了口气,挑了块玉佩回去赠予师兄谢一方。 小心揣进兜中,叶沉回头紧张地注视从冉,眼底里的探询之色十分明显,既胆怯,又有唯恐被拒绝的惶恐之色。 “昨日谢一方找师尊,是何事啊?” 他细微的面部变化,从冉全看在眼里,轻声道:“踏云门的少庄主死了,而备选人很有可能是谢一方,他自然高兴。半夜见我刚睡醒,进了屋跟我谈这事儿。” “这样。” 得到解释的叶沉,心里头非但没一扫不快,反而堵得慌了。 本该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惯来冷硬的一张脸,鲜少地出现阴郁失望。 “你以后可以随时进出凉舟堂主殿,若为师同旁人谈话,你随时可以打断。” 她的声线里弥漫着笑意。 跌跌撞撞,撩得叶沉体温猛升,快成了只煮熟的虾,惹得他难耐扯着领子,好让凉风钻进去。他步子加快不少,前头领着路。 而后,眼前每形成的一幕,都跟前世贴切。就连不懂事的娃娃拿着糖葫芦跑来不小心撞到从冉的画面都在,叶沉神情痞痞,一副无赖样,要让娃娃负责,从冉拍开他的手,扶起娃娃,催着叫他早点回家。 街边的树梢落下几片叶来,似不忍心打破这份宁静,从她发梢擦肩而过。 叶沉隔着轻纱,隔着千年,嗅闻风拂来的清香。 可惜啊,你与我拔刀相待反目成仇的那天就快到了。 他眸底幽光一闪,掠过一抹掩饰不住的慌乱而不知所措,眼神闪烁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和绝望之色,还有一抹挣扎求生的不屈之意。 使得桃花眼愈发黑沉,沉得无了尽头。 二人租马,从冉只要了一匹。 上辈子她同样有剑不飞要骑马,叶沉以为她要赏途中风景,哪知,她分明是受的伤太严重加上散灵毒,散去了仅存的灵力,压根没法唤出随风剑。至于那会儿叶沉吃不得苦和痛,不愿单独起马。虽后来二人共骑一马,天知道,恳求了多久!小师尊才肯施舍地带他一程。 叶沉多少不想重演历史,热脸贴冷屁股的滋味太难受:“师尊,要不我御剑飞回去?” 已坐在马背上的人撩下眉峰,几乎是自上而下地用一双藏有戏谑的眼懒散瞧着他。 “怎么突然跟为师客气起来了?” 叶沉的不要脸出了名,他来救世的那段时间,各种粘从冉,哪怕罚去藏书阁背诵两柜子书,出来后,依旧死皮赖脸在她跟前晃悠。 却是下了趟山后,他宛若变了个人似的,乖顺不少,只偶尔压制住的本性暴露,嚣张几回。 从冉嫌弃地瞟了眼叶沉腰侧的佩剑:“行了,你御剑飞行,速度过慢。赶紧上来!” 叶沉不为所动,用行为以示抗拒。不料下一秒,身子徒然一轻,反应过来,像泥塑木雕的人,被她圈在怀里,他完全惊呆了,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开口的勇气。 美好的让他怀疑是场梦。 昨夜大雨之后,檐廊正在滴水,周遭寂静,只听见熟悉的男声响起:[你还不敢确认你师尊是重生的?] 叶沉抬头看着面色如玉的俊逸少年,黑发如墨高高地被梳在发冠里。只不过如今的心魔已不是最初的黑雾,反而摇身一变成了个富贵公子,玄衣着身。今早叶沉用膳,估摸心魔趁机喝了几杯酒,醉醺醺,跑来透气的。 如果小师尊是重生的,她必然还记得前尘往事,魔宫殿内所受的胯下之辱,她恨他都来不及,怎还会待他这般好? 叶沉笑了笑:[小师尊的脾气,本座最是了解不过,她若有上辈子记忆,早该把我削成人棍才对,岂容我逍遥快活?] [如果一个人心存愧疚呢?或许,随风剑刺伤你,其中有误会。但她,可以这么讲,从来没有记恨过你。] 叶沉不语,心魔又小声说了一句:[哪怕,你恼怒干出的畜牲行径。] 霎间,所有的爱、恨、嗔、痴混着从冉的面容扭曲着,叶沉全身紧张得像一块石头,他的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 [你胡说!她怎么可能不恨我!怎么可能?!] 心魔同情地看向他,叶沉的头发有些乱,抓着缰绳的手用了很大的力,像是想抓住什么,又无能为力的颓废样。 [时间久了,师尊估计分不清是执念还是恨了吧。] 自打认识从冉开始,叶沉总会迁就着做不喜欢的事儿。师尊爱花,他跟着喜爱,殊不知寒宫殿堂里,四处无花,唯有肆意生长着的野草依偎在墙角落。他不愿意种花,他说,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 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他避免了一切开始。 除了……师尊。 黑马奔驰,路途遥远,青山含翠,殿宇雄峙。站在山脚处,一眼望到“凉舟堂”坐落峰顶,云气环绕,时有孤鸟瑞鹤几只,长鸣飞过,或歇息在树或盘旋不去,如仙家灵境,世人所向往之地。 叶沉在马背上睡了过去,等醒来,发现小师尊正背着他走路。 此时石桥不再上升,在空中做个拱形,落在了殿前一湾清水潭边。 与此同时,丹灵山隐隐传出道家歌诀,一派仙家气势。 数万台阶,小师尊没丝毫犹豫背着他踏了上去,按照以往,她不是轻功便是御剑,哪有这般老实地一步步走上去…… 叶沉保持匀称的呼吸,双眼紧闭,装作熟睡,途中有个人影一晃而过,他盯着那人消失的地儿望了半天,眉头紧缩。 装神弄鬼的,救世的凉舟堂是掌门的居住地,平日里,不会有什么人来此转悠。那人影……难道是谢一方?也不对,他的个子没那么矮,看身形更像个女人。 蝶芙兰?! 走完最后一节台阶,凉风携着花香掀起从冉的衣角,小兰花晃荡着。叶沉谎称醒了,从她背上下来。 凉舟堂门口,院里负手而立站了个老头——三张老。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杨尘转过身,见师徒二人走来,他先是一愣,随后脸色蜡黄,心头像滚油燃烧。 随即,劈头盖脸的谩骂声袭来。 “谁让你们去万古雪家的?那里没幸存者,已经成了魔族领地。如今局势摆在面前,不出多久,魔族定会侵占我族。掌门在这节骨眼上应当潜心修炼尽快成仙,而非花大量时间在这位弟子上。” “本尊教导弟子有一套法子,不劳长老费心。”从冉挑起眼皮睨他。 叶沉觉得这三张老有些眼熟,好像他前世闹出的事还蛮大的。目光略过从冉,大胆地打量杨尘,手指无意识摸到佩剑处,锐利的黑眸微眯。 要是能一刀杀了,多省事。 堪比和尚念经的杨尘讲的一个唾沫横飞,激动得就差跑来把人给摁住听他废话连篇的话:“您是一派掌门,是永不败北的北榭白茶,别辜负了他们对您的信任。” 从冉一度隐忍,面上的神情眼看就快要维持不住,她应了声话,以赶了一路需得休息为由向三长老告退,抓着叶沉朝凉舟堂主殿走去。 主殿的院门粗暴地一脚踹开,从冉眸底晦暗不明。 “你……” 她关了门。 叶沉挣脱开扼住他臂弯的手,冲对方嬉皮笑脸道:“弟子去练会剑再去休息。” 他的眼皮褶子极浅,盖不住那双野性勃发的眼。有颗浅淡美人痣生在他眼尾,却不显半分柔和的女相。偏偏眉眼一弯,笑意挂在脸上,剩余的野性荡然无存,生得文质彬彬,颇有中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既视感。 上辈子,在他还未堕入魔道,未干出残害苍生自封为帝的事来,也有人愿意像今世般唤他“叶道长”,同门弟子唤他“叶师兄”。 可惜,他到底活成面目可憎的样。 叶沉不再多想过去。 刚从冉背自己上山,他感觉到附近有人跟着,而令人惊吓的是居然对方能够轻松突破救世结界进来。 校场有小路可直接通向后山,前世他是练剑,随后就听到后山有动静发现蝶芙兰潜入进来。而今蝶芙兰仍在此,看来救世的细作要早日抓到了。 从冉在凉舟堂主殿站了没多久就去校场,环顾了四周根本没找到叶沉,便转到了后山。果不其然,叶沉在这,还有一位穿着黑衣蒙着脸的女子。 “疯丫鬟,你以后找我能不在救世吗?给人发现了,怎办?”叶沉叫她娘亲觉得别扭,称呼换了回去。 其实蝶芙兰没疯的时间,叶沉偶尔会叫他声蝶姨母,是后来,她的疯病太严重,他才改口疯丫鬟。 “你方便随时随地出救世?”蝶芙兰瞥了眼叶沉,她没任何征兆地靠近,“你只需讨得扶摇仙尊的信任,至于救世的细作,在你完全暴露之时会竭尽全力救你出来。” 叶沉偏开头,不答应。 “我这的交换,以能够解除仙尊中的毒换救世的重要情报。” “……” 上一世他急着要去灭殺魂教,求的便是解药,可求到最后,他的小师尊早就死了,这解药自然也没了用处。 见人迟迟不作声,蝶芙兰担忧此处会有人来。 她道:“罢了,反正你那师尊的修为高不可测,那毒要涉及到生命,先要废除一身修为,一时半会死不了,你可以慢慢考虑。” 这还需要让人考虑?妥妥地逼他答应! “成交……但你需给我这个月的解药。”叶沉一脸随和地微眯着眼,却对上了她探究的目光,朝她勾唇微笑。 偷听的从冉一怔。 “你倒是越来越像她。”蝶芙兰递给他一个黑色小瓶。 “下次你别这么明目张胆进来。” “知道了。” 蝶芙兰轻身一跃,身形消失在高墙院内,树影颤动了几下,叶沉看了眼,低垂漆黑的眼,那张华丽又颓废的脸从冉看了小半会,转身离去。 临近冬季,意味着一年将要结束,望着残枝败叶,枯黄的色泽布满一院,萧瑟四起。叶沉体内的温度渐渐流逝,直到站得腿发僵,他舍得般动了下食指,又一阵冷风吹过,他握紧了手里的药瓶。 偏殿,数百步路,让他走成了无尽头的路,满脑子都在思考要怎样才能对付殺魂教。心事重重地坐在屋内床榻上,正在脱鞋的叶沉就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儿。 他以为是谢一方,没好气地道:“我现在乏了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站在门口的人没有因为他的一句话走人,带着斥责的口吻,问道:“你练剑,练到后山去了?” 脱鞋子的手打了个哆嗦,叶沉感到周身血液倒流,他恍然无措地去看从冉,对方神情淡漠,并非勃然大怒,显然是信任他,等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意识到这点的叶沉暗自松了口气,犹豫着,把自己得知不久的身份以及隐瞒她的全给讲了出来。 “我,我确实是大夏公主的孩子,但生母是疯丫鬟蝶芙兰。要不是生母胆小怕事,断不会把孩子给丢弃,等长大了才去相认。”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特轻,轻到什么地步,动唇不出声,就好像,他在躲避些什么。 外头的光洒在屋里,分明全都照着了,可叶沉近半个身子都匿在阴影里,脱去外衣,剩了件亵衣,显得越发清瘦,他确实如蝶芙兰所言,同小师尊一样有点懒惰。 彼时,他没骨头一样慵懒地靠在墙上。 第25章:本座疑心病犯了 九公主的爱人是大夏的第一将帅,叶许凯。二人恩爱生下了叶婉。却在一日,在宫里别院听到孩子哭啼声,心善的九公主便把孩子给收养了,并取名为叶沉。 而他的字,是后来叶沉拜入救世,从冉为他取的锦华。 在叶沉三四岁,疯丫鬟忽而说她才是叶沉的亲娘,然后讲述了自己是如何爬上将帅的床把他给生了下来。小叶沉不信,疯丫鬟便把上衣给脱了,露出蝴蝶骨,在其中间有个蝴蝶印,小叶沉这下信了。 疯丫鬟看他活得这般好,便想着让他稍微偷点东西出来,这样她一个做下人的,可以靠塞钱让生活没能么苦。小叶沉懵懂无知点头答应。 一日,他偷了三公主的首饰以及饭桌上的一堆糕点。 被三公主和五公主的孩子发现,他们疑惑嗤笑,没想到堂堂九公主的孩子居然出手这般不干净。在追赶中,小叶沉不幸摔倒,摔在烂泥巴堆,糕点脏了,首饰脏了。 三公主的孩子觉得恶心便施舍给了小叶沉。 几个孩子踢了他几脚,警告不准偷东西就走了。 小叶沉爬起来,拿起几个没那么脏的糕点揣在兜里,把首饰捡起来,往一条偏僻的路走去。 野草长到人的腰间,颇为荒凉,那是个茅草屋子,里面住着头发凌乱,言语不清的疯婆子。却偏偏在小叶沉面前这股子傻劲没了,她扫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叹了口气,拿来药酒帮他擦拭伤口。告诉他再忍忍我们马上就能翻身做主了。小叶沉摇头让她别这么做,却得来她的一巴掌。 现在想想都觉得是把刀子在心尖上划过的疼。 她尖细的嗓音,似要刺破耳膜:“你是受宠的日子过惯了?若是让人知道你是我生的,还会有这么多人供着你吗?” 太平的日子没过多久,袅袅生烟升起,惊呼入目一片火光,小叶沉见着火处是疯丫鬟的住所,发了疯一般跑去,在火光中喊着她的名字。 忽而一声惨叫,凄厉将死的声音。 是的,疯丫鬟杀了五公主和三公主色孩子,随后一把大火把他们给烧了。 她说:“我的孩子不该受此等委屈。” 小叶沉乍一听比较感动,傻乎乎地跟着疯丫鬟去余龙峰,与那群穿着黑衣的一群人屠杀了整座余龙峰,并让人把琴谱挖出以及那破琴也带走。 得罪了不少人,小叶沉此时不可能轻易脱身,一错再错,又帮着疯丫鬟纵火烧了宫廷,却不曾想过,对方竟还想把自己给杀了。 至于公主寝宫被烧,多半疯丫鬟也算是纵火一员。 听到这里,从冉没太大反应,叶沉松了口气,暗想这才是前世的小师尊面对任何事漠不关心的样。 顷刻间,他好比个说书人,她在听,听进去多少,感受是什么,他都不知。这一种怅然令他困惑,从何时起,他开始在意一个人给出的情绪? 又或者,她在他的世界中,成了一束光,想要靠近,却怕被照亮露出狰狞面相,只好躲在一角,远远看着。 从冉倒了杯茶,摊开搁置在一旁的围棋,中指和食指夹住一枚黑棋:“当初接走你,在附近的馆子吃饭,你没吃多少,可那些不是你爱吃的东西?” 他生在大夏,长在大夏,爱吃清淡不喜辣,是之后来了救世,见谢一方和林逸每回饭菜上都要抹点油辣子,渐渐改了自己的口味。这一改,成了爱好,无辣不欢。 叶沉接过她推来的白棋。 “你是在帮人做事?”从冉紧随其后落下一枚黑子。 叶沉为保棋子不被吃赶忙落下重要一子,才道:“疯丫鬟虽是我母亲,也是现在殺魂教的核心人物,她告诉我救世的细作不止一个,至于琴谱。师尊放心,殺魂教的人并没有一个精通音律的。” 前世,叶沉在没了金丹的情况下,修行阵法音律学得这琴谱,不比禁术简单,好在他那会,心无旁骛,绝望至极,没几分要生的欲望,大功就此学成。 从冉勾勾嘴唇,没多废话。 叶沉也这回不晓得对方吃了什么药,不过二十来回就把他杀的铩羽而归,他愣了一下,道:“再来。” 又是二十回合,叶沉败北。 第三局,他终于多撑了一会,撑了三十个来回,再次败在从冉手里。 第五局,他撑了七十回。 第六局……从冉十回败北。 怪不容易的! 叶沉看着这乱七八糟的棋子,终于叹气:“师尊,您身上的毒,要感到不适可服用下她给的药,说是这个月的解药。我对医术不太了解,先给无为道人看看,确认没毒再用。” 黑色的小瓶,在桌上转悠了一圈,立稳了身形,从冉孩子气地把黑棋放在瓶盖儿上:“日后你怎么办?” “鬼来殺鬼,佛来殺佛咯。还能怎么办?”叶沉挑眉看着从冉,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说话的痞气,有一股落拓浪荡的好看。 她找自己的一段时日,他刻意在躲,那时候他就在想,如果回了救世,是窃喜还是发愁。毕竟上辈子的魔宫大殿,说得好听,万人敬仰,说的难听,寒宫深处,唯他一人。受尽了人间寒冷孤寂,帝君叶沉经常没事做跑去凉舟堂,去看看没了声息,安静地宛如睡着一般的师尊。 渴望见到活的,有微弱心跳的……温温热热的小师尊,哪怕一眼,只是这样想着似乎就要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痛苦,但找到了却这么开心。尤其是像现在,冷若冰霜的师尊会关心自己,会照顾自己的心情。 叶沉开心的好像有点晕乎一样,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空气都缓慢下去,仿佛快乐而飘然的流动。 “万古雪少谷主回来了,他没死,活得好好的,他出门历练躲过此劫,他回来要和我们一块想对付殺魂教的办法。” 门外传来谢一方大大咧咧的声儿。 从冉潦草收拾残棋,带上谢一方和叶沉一并去长老院。 之前三长老说得没错,万古雪无一人幸存,除了雪一燃带出去的几十个人。 谢一方等人正要推门走进长老院,蹲在门口的小女娃子站了起来拦住他。她长得文静,一张口,嚣张跋扈的味道来了。 “就算你是少庄主了,长老院有令,弟子不得进入,而且你还没你家师尊和长老的口谕更不能进。” 叶沉还在想这姑娘的名字。谢一方低下头,稍俯身,脸上挂着散笑意逗人:“那你呢?是不是进不去只得蹲在这?等你那相好出来啊?” “你胡说什么啊?什么相好……”刚气势汹汹的刘宁宁一下如泄了气的皮球,讲话声越来越轻,轻到后头没了音。 “害羞了啊?我瞧今年年底能修成正果了吧?你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跟你谢师兄说说呗。”他一只手搭在刘宁宁的肩膀上,十分八卦问道。 “师兄好像很关心他们的事。”叶沉说的是谢一方,看的人却是从冉,漆黑的眼眸里盛满了意兴阑珊的倦意和乏味,看她眼神,让人上瘾。 从冉“哦”了一声,站在客观角度分析道:“雪一燃是个喜欢养雕的,不近女色,天赋异凛,却唯独对刘宁宁上了心。小丫头啥都好,修行能力也不错,偏脑子不好使,跟雪一燃心意相通,修行止步不前。小沉你可不能像她一样。” 言下之意,需得斩断红尘,一心修行。 叶沉铁定不愿意,盯着从冉的眼渐而深邃:乱我心思的人,天底下可就你一人了。 “仙尊!我没有,我修为只是遇瓶颈了。”刘宁宁着急地跺了跺脚,解释道。 谢一方居高临下睨着她的反应,胸腔漫出几声笑,手放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变出个晶体,里面投射出几位弟子研究阵法的身影:“还没有?到现在就会几个阵法,你的那些同门,现在都快出师了吧?” “我……我天资不行,不是,我勤奋,从今天起勤奋不行嘛……” 刘宁宁急得眼泪水都流了下来。 叶沉环住双臂凑到谢一方旁,朝刘宁宁轻佻地扬起下巴,“小丫头原来是个哭包啊,要我是雪一燃说什么也要……” “你俩随我进去。”从冉甩起衣袍,把两位徒弟带上。 叶沉偷笑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师尊,就是霸气。 高台之上坐的几位长老看到从冉背后的叶沉已经见怪不怪,连数落的话都懒得讲了,倒是三长老杨尘见从冉后边还跟了条小尾巴,舒坦的眉头一下皱着了。 “掌门!您是忘了规矩?这……这怎么又进来了个小弟子,长老院谈的都是重要事情,怎可,怎可,哎呀,掌门您活太久,糊涂了?” 从冉来到座位前,叶沉会意给她拉出凳子,还帮她沏好了热茶,吹了几口递过去,杯里的茶叶飘动几下,清香混着热气飘散,从冉低垂眼帘,望着面上一圈圈涟漪。 她没回答杨尘投来的问题,而是直奔主题,困扰修士许久的疑惑:“救世在世上千余年,修行,到最后无非清修和魔修。我们一直以来反对魔修,是因为魔修修炼功法有些要血祭,有些要魂祭,有些有反噬,一般会有一些恶性缺陷。可若是正儿八经的修行者恶贯满盈,与那些魔修又有何区别?” 任何一位有所成就的修士,对魔修皆为恨之入骨,他们看过太多生离死别,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堪比自己吃的盐。对于想要极速得到修为不择手段去学歪门邪道的后辈嗤之以鼻。 加上近百来,魔尊频繁发起大规模战争,久而久之,斗胆有人一提魔族魔修,绝不可能给出好脸色来。 倒是从冉以善恶分的。这种虽很常见,只是真到了一群名门正派的口嘴中,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嘴皮子翻的比谁都快。 大概从冉不曾在人前动怒,一贯不温不火,“你随意,我无所谓”的刻板印象深入人心。以至于去民间俗尘走一遭,常能遇到修建扶摇仙尊石像的寺庙。 “可天底下有哪位魔修不是杀人无数引起公愤?”有人不满扬声道。 从冉抿了口茶,眸底清澈如水,不难从那双明眸望到自己的身影,似乎蕴含了无限深意在内:“阁下莫不是忘了曾经的叶许凯。” 底下传来一片絮语。 魔族将帅叶许凯,曾在人魔两界附近,救过数百人无辜百姓。他虽是已故,但生前积的德行的善,足矣投个好轮回。 从冉横扫殿堂,与生俱来的气场压倒一片非议:“我们与魔族必定有一战,逃不掉的,而今因为踏云门林少主惨死,故此第196代少庄主便由我徒谢一方来做。” 长老们没否决,因为少庄主的位置,他们首先看中的便是林逸其次再是谢一方。至于叶沉这个不成器的根本没放在算盘上。 大长老紫苏伊依旧笑面盈盈,眼睛弯成条缝带头鼓掌庆祝:“恭喜成为踏云门的庄主,谢庄主。” 杨尘长老平日总臭着的一张脸幽幽转晴,哼出口气,手掌拍在一块,勉为其难庆贺。 谢一方坐在隔壁一桌,他抓着杯子,失神的样子使叶沉怀疑他是否在听。视线上挪,他苍白的脸颊神情恍惚,里头没有泪痕,胜似悲怆的情感翻涌不息。 感到灼热的目光投来,谢一方打了个颤,转动眼眸茫然地看向从冉:“对不起,师尊您说什麽?我刚刚走神了……没听到。” 叶沉沉默了一秒,小声提醒道:“师尊封你为踏云门少庄主了,赶快起身接旨……” 谢一方对上从冉的眼,惊慌地去看自己的鞋子:“弟子谢过师尊,而今以后,尽所能替师兄掌管好踏云门。” 这是什么反应?叶沉咋舌,古怪地在他们之间游走视线。 “好!谢庄主的决心不比当初林庄主的差,我看踏云门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元气,再创辉煌!”紫苏伊长老乐呵呵地夸赞。 “本尊,还有一事要讲。”从冉淡道。 紫苏伊笑面虎样望着她:“嗯?何事,请讲。” “日后见叶沉形如见本尊,他的命令等同于本尊命令,如有违令者,按章规处理。” 紫苏伊笑容不变:“掌门确保小弟子不会有二心?” “他不会。”从冉斩钉截铁道。 无理由的信任,全身心的信任。 叶沉死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深吸口气,用手背抵住额头,心道:傻师尊……太傻了。为了我不值啊…… 攀附救世的万古雪,害得全族人惨死的雪一燃,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从冉的做法。 “仙尊三思,他虽出色,但不能身份地位跟您平起平坐,若真如此,天下苍生的安慰没法确保。让他们去听一个不祥之人的话,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现如今殺魂教已经屠杀了万古雪家和余龙峰,救世的踏云门也被搅得几近大残,原本的四大世家,还剩千凛宗和救世。您应该知道,殺魂教只是魔尊的一个杀手部队,成千上万的士兵还未赶来。” 雪一燃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裁剪合体,身姿清瘦挺拔,高束起的银色长发透着丝丝压迫感,若不是那眉宇之间充斥着的英气和眼底那冷似寒冰的精芒,他应当是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尊贵雅致,如诗似画。 “本尊是告知,不是征求意见。” 从冉自始至终一张面瘫脸,大有种“不装逼,毋宁死”的错觉,她起身率先离开救世,叶沉和谢一方面面相觑,顾不得杯中的好茶,忙起身跟上。目前为止,根据得到的情报来看,细作嫌疑最大的是紫苏伊长老,甚至有准确的矛头可指出破绽,但她没有在长老院戳破。 再等等,时机未到。 “第几次了?她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吗!”杨尘气得发抖,胸膛大幅度起伏。 “掌门估计有想法了。”紫苏伊看了眼外头的天气。 杨尘蹙眉:“她能有什么想法?” “别把她想得太简单,我们控制了她这么多年,若是要反,都是合情合理。”紫苏伊压低嗓音拢起袖子,打了个哈欠,“天凉了多穿件衣服,散了吧,都散了。” 随着几位长老陆续离开,刘宁宁跑来关心雪一燃。两人一开始的言语还挺正常,聊到第十句,内容变得不对劲——小两口打情骂俏。 谢一方拍了拍停下步子准备吃瓜的叶沉:“看热闹不嫌事大?” “事情大不大我不知道,我瞧那姑娘……”叶沉捉住他搭在肩膀上的猪蹄子,无情地扔开。 谢一方厚脸皮地再度贴来,凑得比方才更近,就差嘴贴耳了:“看上人家了?别想了,刘宁宁是雪一燃的心上人。” “你不觉得她古怪?” “?”谢一方摸不到头脑。 叶沉深深望了眼刘宁宁,她对着雪一燃有说有笑,圆润的杏仁眼瞥到他这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娇纵惯了的野丫头。 “罢了,但愿是我多想了。” 第26章:本座柔弱得不能自理 “酒?可我一杯就倒,喝不得……喝了要出事儿的。” 冰冰凉凉的瓶罐子玩意儿塞到怀里,若按照刘宁宁的臭脾气,应该推还回去。但对方是雪一燃,她爱人,一股子娇羞劲儿莫名窜起,小脸红如苹果,一时半会,她不知接还是不接。 雪一燃弯腰,刮了下她的鼻梁:“出事?你整日窝在救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出啥事?况且我这酒,不醉人,香甜得很。” 万古雪特产美酒,他递给刘宁宁的是一壶果酒,含有的酒精成分几乎为零。 刘宁宁喝了一口酒水,见雪一燃从长老院出来之后,脸色铁青,一副别人欠了他几百块大洋似的。 她小心翼翼询问:“怎么啦,是长老们为难你了?” “要真是长老倒好了!”雪一燃眉间尽显愠怒,“扶摇尊者宠徒无度,竟让门下弟子地位等同于她!” “什么?!” 她把嘴张得像箱子口那么大,接着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顿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叶沉?!如此一来他不等同于坐稳了救世半个掌门的位置?不行,我得告诉秋弦月!” 虽说叶锦华模样生得俊美,尤其是桃花眸子幽暗深邃且狂野不羁。可就是这样一双含情眸,刘宁宁却不敢长时间与其对视,总觉对方的眼仿佛望穿前世今生所有忧愁。 本该是那群历经沧桑磨灭心性的大能才有的耀眼黑眸,此刻出现在一个年仅二十出头的人身上,着实有些违和。 雪一燃不理解掌门看中了叶沉叶婉身上的哪点,甚至像被蛊惑了般,不惜损修为的代价都要把人带进救世。 “庄主不管管她么?” “管?”刘宁宁忽而弯起了眸子,或许是酒水作祟,她的笑容格外醉人,靠近雪一燃时带起的风声,夹杂着水果的香甜。“无为道人前日刚闭关修炼,他老人家估计都不知道这事,不过给了他徒弟一则功法让她修炼,也不知道练成啥样咯。” 她说话时咬字不清,人晃晃悠悠,雪一燃怕她摔着,搂住她,“你醉了?” 刘宁宁推开他,晃了晃脑袋:“我才没醉!一燃哥你日后有机会要跟叶沉过招,记得叫上我!” “为何?” “顺便看能不能学会些招式。” “呵,就你这呆瓜,省了吧。” 雪一燃十分不看好她,撸了几把她翘起的呆毛,寻思着,把她手中捧着的酒壶拿走:“唉,果酒都醉,酒量令人堪忧。” …… 若是叶沉和从冉在场,定会说声“糟蹋”。 凉舟堂内,叶沉侧卧在床,八九度的天,被子盖了三条周身发冷。他烧得神志不清,眼前的画面转换不停,一时是从冉临死的模样,一时是他尚在救世清闲无虑的模样。 救世的风拂过房檐垂下的珠帘,林逸端着瓷碗筷撩帘而出,碗里盛满可口圆润的甜汤圆。 “今儿过元宵了!赶紧把师尊叫来。”林逸招呼着,“没什么要紧事,一天到晚还找不到人,小的不省心大的也不省心。” 叶沉翻过长廊的栏杆,跨过边儿的椅,本以为有个帅气落地的姿势,结果被脚底的一颗石头拌了,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差点撞在红木柱子上。他几步到了大师兄身边,顺手抓起筷子,叼着只汤圆跑。 汤圆刚出炉,到了他嘴,烫得他直呼气儿。 含着泪咽了下去,叶沉出门见到谢一方半依在桃花树下,便蹲在台阶上,看他。 谢一方用布头擦拭着佩剑,偏头冲他道:“汤圆值几个钱?就你当成个宝贝爱不释手。师尊人呢?让她来带我们三个去饭馆里吃顿好的!” 叶沉没接话,林逸放好瓷碗,已经揪起谢一方的耳朵,说:“救世呆了几年,修为没长进,胃口挑得不行。你嫌伙食差,多上交点钱,差的也变好了。” “别别别,大哥饶命,小的就那么些钱,全上交,我连今年的裤衩子都没法买了。”谢一方求饶。 “你裤衩子不是几年一条不带换的吗?”林逸认真地把过往的事拎出来重温,“我还记得那会你说,''新裤子穿不习惯''。” 叶沉笑岔气,他揉揉笑疼了的肚子跳下台阶,冲两位师兄挥挥手,就往巷子外跑,要找他小师尊从冉。 路上飘落鹅毛大雪,雪花糊了视线,叶沉兜了半圈,找不着人,他越走越远,越走越冷。 “师尊。” 叶沉冲四下喊。“师尊!回家吃饭!” 雪漫无目的下着,马蹄声由模糊转清晰,从四面八方围来,叶沉深陷马蹄声中,却左右看不到人。厮杀爆发在耳畔,猩红迸溅在脸上的霎那间,一根血红的针掉在雪地上,白红分明。 控人心性沦为傀儡的药针…… 叶沉胸口火烧般疼,似有股难以抵抗的力道压在了地上,他看着斑驳血迹中的针。 他又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死人。 凉舟堂,池水边,金光散落一地,颤着枝头,怀里的人沉重,那粘稠又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掌、他的指间往下淌。 他知道那是什么。 因为知道,倍感恐惧。 从冉选择爆体而亡,死在他的怀里,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叶沉颤抖着醒过来,大汗淋漓,青丝沾在脸颊上,冻得不住哆嗦。他蜷缩在床板上,眼睛勉强适应着昏暗。 屋内还有人,在纸窗户前晃着,点亮了油灯。 叶沉晕乎着口干舌燥,从冉似是知道,倒了碗凉水放在他床边。叶沉冷热交加,周身巨疼,手指好不容易缓缓将碗拨到跟前,水洒了一半。 从冉叹了口气,拿起碗喝了口凉水。 忽然,一道冰凉的触感覆在了叶沉的唇上,散发薄薄的冷气,恰如解药。朦胧的月光下,叶沉看不清面前人的容貌,倒是她身上的味儿很好闻,熟悉得记不起来。 喂完一碗水,屋内无人讲话,从冉走后,便只剩叶沉。梦魇纠缠他不放手,现实梦境分不清,他觉得今夜太长,无了尽头,纵使等待许久,天也不会亮。 大清早,天未亮。 谢一方给叶沉换药,他人清醒许多。他扯着绑带,看着叶沉,脾气暴躁道:“哟醒啦?我算是明白什么叫祸害遗千年了,伤得严重不及时处理,让它感染出脓水。你能活到现在,都是个奇迹。” 叶沉伏首不动。 他身上的冷香……咋和那喂水之人有点相似? 别跟他说,谢一方有龙阳之好,且看上了他?!听听这关心的口吻,他差点就信了。 两人僵持了有段时间,叶沉阴阳怪气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嗯?啥?”谢一方像是踢到了铁板凳,脸色难看至极,“我喜欢你?你哪来的自信?你身上又没多出两坨肉,还搂着全是皮包骨头,我找虐呢喜欢你?” “那你之前嘴对嘴喂我喝水几个意思?”叶沉试图克制要冲上去给对方一拳的冲动。 谢一方又恼又纳闷:“我什么时候跟你嘴对嘴了?” “不是昨晚吗?你看水碗还在这。” 叶沉费劲地抬起手,指指搁在床头的空碗。 谢一方见鬼似的盯着他:“你梦游了吧,一整晚我都没来过,是今早师尊见你迟迟不起,让我过来叫你起床。然后我一来,看你抓着被褥嚷嚷着''师尊别走,别抛下我''之类的话。我过去扯开你被子,看到一摊血水……” “行……我知道了,你别再说了。” 叶沉生怕他蹦出死尸二字来,可能前世遭过太多,打心底的厌恶。 谢一方忽略他的强烈抗拒,好言好语,对他发誓:“你放心,放一百个心,我就算喜欢师尊也不会喜欢你个糙汉子的。” “……” 丢脸丢到家了。 叶沉支起半个身来,咽了咽口水滋润下干得冒烟的嗓子,沙哑地道:“等等,你喜欢师尊?” 看上辈子,谢一方粘糊从冉的劲儿并不比自己差,若扣上欢喜的帽子,一切都说得通了。 想得天马行空,甚至说服自己的叶沉,却听到谢一方噗嗤轻笑声。叶沉不解地看他,对方不正经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苟。 “喜欢她不很正常?她是谁,北榭白茶,扶摇尊者,天下谁人不喜她呢?” 叶沉听得一愣一愣,可他的喜欢,而非仰慕之情,也非师徒间的喜欢,是他胆大包天……他喜欢从冉,恨不得把她藏起来,没日没夜的疼。 不切实际的念头,做过一次春秋大梦便够了。这一世的小师尊与他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尚未形成,她是他师尊。 仅仅是师尊而已…… 反复确认从冉在心中到底算什么身份的叶沉,经常会错把师尊成从妃。待到第五日,他突然后悔自己回来,应该继续跟着大师学习如何静心,扫去俗念,万事皆空的境界。 一日,恰逢霜降,落下雪花在枝头,从冉找叶沉,她撑着油纸伞,头上顶了个白花花的东西。 凑近了看是小九——养得膘肥体壮,过年可以宰了吃的白貂。 “师尊,前几日您的决定我不赞成,我想要救世的协助,您给的同等地位,算是给予我的一种维护,可……救世无人不起意见。” 况且,经过此事,他……已断定小师尊是重生得了,因为前世,她绝不可能这般护着自己。 “别人的看法管我什么事儿呢?”从冉不经意地抬眸,她头上的白貂撑起个脑袋,四只眼睛圆溜溜地看着叶沉。“本尊要的是你一世平安,逸儿身陨,不希望你和一方再有人死了……” “仙尊……”小九顺着青丝滑在她的肩上,蹭了蹭她的脸,“不会重蹈覆辙的。” 叶沉刚练完剑,热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长剑随意插回剑鞘抱在怀里,“藏在救世里的细作太多,又不露出马脚,找起来费劲,不找,连安稳觉都没法睡。” 从冉揪住小九,又放回了头上:“同你商量着去千凛宗,本尊带上你和你阿姐,我们不在救世,那些人会出来动手,引蛇出洞可一网打尽。” 叶沉好像有那么点印象,前世小师尊一离救世就是好些时日,原来是去了千凛宗,他自个儿在救世无聊地把功法书籍翻来覆去,弄坏了好几本。 当然,折损的书籍到后来,由他手抄了份补回去,数量不多,也就抄了两三个月。 然后在书的末尾几行,画上了个猪头,箭头所指——从冉。 好在小师尊没时间去检查,否则让叶沉抄几柜子书都不足为奇。 . 在去往千凛宗的前一夜。 从冉如期而至叫上叶沉和叶婉,屋内的灯刚一吹亮,还来不及换好衣裳,门外偷窥的二人被从冉发现。 “仙尊,就让我们去吧。我们可以帮您一起找线索,毕竟殺魂教做得太过分,不杀难平怒火。”刘宁宁激动地说话,声音因为愤怒和着急在发颤。 雪一燃见从冉置之不理有点想轰人的节奏,急得火窜脑门子:“是啊,我要为我爹娘他们报仇。” “跟……吧。”叶沉“啊”了声,认为多跟几人没什么问题。 怎料话刚落下,从冉一记冷言扫来,“本尊不喜惹事精,你俩先回去吧。” 雪一燃和刘宁宁互相看了眼,点头告退,把门掩了去。 叶沉:“……”走得干脆利索。 她是让雪一燃和刘宁宁莫要惹是生非,但叶沉感觉,此话是说给他听的。 救世的主核心人物总共几个人,一下子跑了五个,于此留在救世的人物就剩下谢一方和从容,以及几位长老和少庄主。 “师尊,我们事不宜迟赶紧走吧。”叶沉算计着,要是无为道人给力点,等他们回来就已抓着几个细作。 “走什么?过来。” 从冉拿出药箱,纤细的手打开箱后,飞快地拿出几样药瓶,对着叶沉挑了挑下巴。 叶沉连连拒绝,见无用,只得接过她手里的药瓶,后腿一步保持距离道:“晚点擦药都行,千凛宗已经好久不接客了,我们进的去么?” “千凛宗对我们多半有敌意,倒可以穿着他们弟子的服装混进去,让敌方认为没有帮手。”说罢,从冉解下腰上的一块令牌丢过去。 叶沉两只手在空中挥舞乱抓,牌子还是掉在了地上,从冉深深望了他一眼。 他没颜面地去捡牌子。 “唉,此乃救世掌门令,你去安排此事。” “是!” 叶沉抓着牌子眼看快要冲出房门,从冉把他叫住:“回来。” “还有何事?”他转身道。 “去灵泉池。”从冉怔了两秒,后知后觉补充了句,“近来你身子伤势不见好转,为师怀疑你静脉受损还是去泡下为好。” 叶沉看她的眼神更为古怪了。 他不曾想自己这么快就被归进了“静脉受损四肢不健全”这个大类里,被从冉拎上了高崖。 第一眼看去,崖中央有个冒气的水坑。 第二眼看去,它确确实实是个坑,还是个小水坑,容得下一人,两人就嫌挤了。 第27章:她拔本尊衣裳?! 崖边云雾缭绕,仙鹤栖息一旁。近来阴雨连连,使得雾气越发浓烈,在山间游动,像画家泼墨,使原来的山变成景,做成了一幅幅丹青。 临近峭壁连了条锁链桥,木板子在下边挂着,走上去难免不了抖一路,要是喝醉的人走这,说不定直接无了。 灵泉池,一人泡在水里,一人在岸上。 “把衣袍脱了。”从冉单膝跪在泉边,淡淡地冲叶沉道。 叶沉皮笑肉不笑扯了下嘴角,问从冉:“你在干嘛?” 正大光明看他泡澡,真的好吗? 就见她一手架在膝盖上,一手波动着池内泉水,掌心朝下。片刻后,叶沉便觉得微凉的水变得恰到好处,再渐渐变热,池下头有股吸力,暗流翻涌。 随着不断升温,一副要煮开了的样子。 叶沉尬笑两声:“师尊,您是让我泡温泉……还是肚子饿了想喝肉汤?” 他常年不注重身子,有伤随了从冉硬抗过去,以至于他的肤色一直有些血气不足般的苍白。他本就清瘦,被这肤色映衬,叫人瞧上一眼忍不住心疼了。眼下,滚烫的热水,倒是把他蒸熟透,脸上带了红润血色,气色显得好了不少。 从冉犹豫着,开口问道:“烫吗?” “还好,可以再热点。但弟子觉得最开始加热的温度就行了。”叶沉撸了一把脸上的水,脑袋瓜搁在块凉石上,而后又加了一句:“再加热下去,吃不消啦。” 突如其来的撒娇,从冉眉头轻挑,闻言终于收回手,担忧水真的过烫,不放心地伸手撩了一下水,这才道:“你根骨,先前就有过伤,怎么不和为师讲?适才的温度平常人泡可以,但你还要热些。” 热水冒出的气浓了不少,乍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从冉的衣裳瞬间蒙上了一层湿意,不过她穿了两件有余,不至于一眼看光。 “把衣袍脱了。” 她第二次催促着。 从冉依旧保持着手腕搁在膝盖上,半跪着的姿势,她冲叶沉道,乌沉沉的眸子严肃地盯着他,“你从小到大我哪儿没见着?哪有泡温泉还穿得如此厚重的道理,药草蒸发出来的热气进不到经脉,便白泡了。” 他当然懂这个理,但…… 叶沉搓了腮帮子,回道:“我没说要一直穿着衣裳泡,师尊您先去忙,我待会儿就把衣裳给脱了。” 从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叶沉以为她会转身离去,却见她忽而摇头:“你胸口处的伤有瘀血堵着,气脉堵塞,我还得帮你通下筋脉。” 意思明摆着:你泡吧,你什么时候泡好,我就在这呆到什么时候。 叶沉:“……” 他险些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从冉不解:“仅脱个衣,又不是遭鞭罚,为何如此扭捏?” 搞得像个黄花大闺女,娇羞得紧。 叶沉大约意识到这点,神情窘态:“我……不太习惯在有人的地方换衣服。” 从冉瞥他一眼:“我是外人?” 叶沉的笑快挂不住了:“难道师尊是内人么?” 从冉似是顿了一下,唇瓣蠕动,但没再开口,站起身来轻拍袍上水珠。她三年前就比叶沉矮半个头,现如今两人站在一块,从冉只到他胸膛位置。即便常年一身青白淡雅的袍子,也形成不了太大的压迫感。 倒是叶沉此时坐在池水里,她站着,且离自己又分外之近,他看得简直把脖子都给仰酸了,才勉强看到她的脸。 过热的温度,把他的脑子熏迟钝了不少,一时没弄清要做什么,叶沉不爱总仰着脖子去看人,便干脆低头去扯裤腰带子,解开身上的衣物。 衣服湿答答地坠在身上,穿着衣服泡在水里确实不舒服。叶沉虽浪荡了些,但都是装出来的,他没这习惯在人前脱衣服,何况……还是直勾勾地被人盯着。 看小师尊不打算走的样子,他呦不过她,脱便脱了吧,再这么僵持下去,显得他一个大男人太过扭捏了。 谁知 刚解开上袍带子,叶沉身子诡异地一轻,而后胳膊肘子光溜溜的,方才轮廓隐约的细带和松垮的衣袍不翼而飞,可直接一览无遗瞅到大腿。 嗯,光溜溜的。 连个裤衩子都无了。 在这就他们两人,用脚都能想到是谁干的。 叶沉欲哭无泪,仰头去看从冉,愤愤道:“我已经脱了,师尊——!” 从冉不以为然,耸了耸肩哦了声:“你在脱啊,可你这速度不知要解到何年何月,为师帮你一把。” 谢谢,弟子不用…… “你小时候我也给你脱过啊。” 为了腔调她真的是出于一片乐于助人的赤诚之心,并非自己占他便宜。她提起好早以前,帮他洗澡的事,也同现在一样,一秒扒衣简单粗暴丢在池里清洗。 说得叶沉一口老血没屏住,哇地一下吐在岸边:“师尊啊,我那还小……你当然可以,可我已经长大了,你该把我当成个男人来看待了。” 从冉挑起嘴角:“小徒弟还分性别么?不都软萌可欺?虽然比不上你小时候的包子脸,但你的脸捏起来还是有些肉的。” 说着,叶沉就觉得脸上一痛,腮帮子被她揪住轻扯。 他只觉得上辈子果然是造了太多孽—— 老天果然待人公平,因果报应轮流转,循环不爽,应了那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叶沉“嗷呜”一声认了命,千言万语难述悲愤,他伸手扯了扯从冉的衣摆,再次仰头道:“好师尊,给块遮羞布可好?” 从冉将水温又加热了点,看着扯自己衣摆的手,又看看在池水中强装镇定又满脸无辜的叶沉,她装傻:“要布作甚?” 总不可能把您眼给蒙了吧? 叶沉心里呵呵两声:“自是水太清……” 从冉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有雾不怕。” 叶沉挤不出笑容来了:“……” 连快布都不肯给,真小气。叶沉刚从打击中回过神来,就觉得手里扯着的衣摆一送,而后面前人身上的整件白袍滑落到了地上,他的手还老实地拽着,原本站在那儿的人却没了踪影。 所以?谁能告诉他什么情况?! “哗啦”一声水声响起,回答了他。 “莫要走神,抓紧时间坐好运气,调整吐纳。”从冉沉沉的声音从叶沉的背后传来,一双温热得手掌混着潮湿的水汽覆在了他的背上。 背上的各大要穴,从冉挨个行云流水走了一遍,随着两指的挪动,叶沉觉得有源源不断的灵气顺着几大关窍涌进来,堵着的地儿打通,体内的气劲随着周身脉络游走起来。 叶沉小声呻吟,觉得四周氤氲不散的雾气统统被他吸入体内弥散开来,全身心浸入暖洋洋雾蒙蒙的感觉。 直至此刻,叶沉紧绷着的神经得到了松懈,近几日接连不断的梦魇好比把他抽了筋扒了皮的疼,这会儿陡然舒活了,酸胀热感滋滋地往外边冒,有些难受,但又有些舒服,原先的伤口宛若揉开撒了药的感觉。 大脑里头灌了不少雾气,池子里的水咕噜咕噜地翻腾着,身后有一双手帮他打通静脉,简称按摩。迷迷糊糊的叶沉,舒服得鼻子哼哼,把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从冉:“……”失策。 今日说好要去千凛宗的,一群人聚在一块整装待发,待他们再见到叶沉和从冉的时候,日头已经偏了西,就快落下了! “你们干嘛去了?”雪一燃笼着袖子,大概飘雪的天嫌冷,他一脸困惑围着叶沉转了一圈,“你头发好像有点湿?” 叶沉泡了大半天的药泉,热乎的脑袋瓜子经过一路寒风呼啸,吹清醒了。他血气足了很多,加上年轻人本就气血旺盛,被雪一燃一问,耳朵尖子莫名红了。 不过他脸上却丝毫看不出窘意,摆摆手的功夫,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啥事都不上心的样,“嗯泡澡了。” 从冉淡淡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对雪一燃点了点头:“带小徒去泡了泡药泉,顺带疏通糟糕的经络,他啊……则是去睡上了一觉,正好直接他不经常失眠么。” 有一种无能为力的反驳,大概说得正是叶沉,他抽了抽嘴角,默默地偏过头。他确实是睡了一觉,还没睡舒服,就被小师尊拍醒,看到便是用内力烘干衣物的从冉重新披上白袍,正在给他…… 穿衣…服! 关键她发现叶沉醒来,仍能不慌不忙,解释说着:“衣物已清洗过一遍。” 他错愕的不是衣物是干净还是脏。 咱就是说,有秒脱的术法,却没秒穿的术法?从冉认真给他一件一件按部就班地穿衣服,他有点,受宠若惊! 反射弧朝长的叶沉反应过来,衣服已经在身上,人也离开了水,泡得起皱的手被她捉着。要是他再惊一跳骂骂咧咧说自己贞洁不在要负责的话,难免显得反应迟钝了。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于是,叶沉只得默默起身,顺从地低下头,由小师尊把头弄干。整个过程,他形如受委屈的小媳妇,不要太听话。然而灵泉池雾气实在太重,弄干的头发没一会,又沾了点湿意。 好在各位重点不在如何泡得澡,刘宁宁和叶婉更关心叶沉的身体。 “叶师兄身子如何了?能不能一挑十个壮汉啊?”刘宁宁捂着唇打趣道。 “不成不成,虚的很。”叶沉忙否认。 叶婉皱了皱眉,抓着他扬起的手,搭在他的脉搏上,问道:“是比前几日好多了,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经脉除了堵塞,丹田处有胀痛吗?” “痛是有点,不过忍得住了。倒是头几次的噩梦把我唬住了,我在想如果挣脱不开会如何。”叶沉活动身子骨,回想起之前带来的鬼压床错觉,坦白道。 “你……有脏东西缠着你了?”叶婉一惊。 杵在几人当中的从冉,做足了背景板,冒了一声:“会死。” 空气中传来倒吸凉气的声儿,以及喘息未定惊恐急促声。 “师尊,您就这么盼着我死么?”叶沉垮着脸,恨不得挤出泪来,嚎啕大哭,有这样做师父的吗?竟盼着徒弟死。 众人又是一阵牙疼声。 余晖照得一片金黄,像琥珀一般的美眸平淡如水,墨发染上碎光,使得从冉这个人有了点柔和,叶沉能够明显察觉出她顷刻间因为他的责备而失落。 却是瞬息间,从冉冷淡的嗓音响起,带着昔日严肃的味儿:“插你胸口的刀子你以为没毒?你之所以频繁沾梦便是中了那毒,虽不致命,但若是你问心有愧。它会不断放大你最怕的事物,让你精神崩溃。” “仅此而已?”叶沉揪着自己衣角。 “不然你还想怎样?”从冉冷哼。 叶沉放开抓得打皱的衣角:“那……我是不是废了。” 从冉这回瞪大了眼:“你以为泡了药泉几个时辰是白泡的?那毒自然是解开了。可能余毒尚存,你再做几个梦,就好了。” 得知小命保住,叶沉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呼出口浊气。余光瞧到从冉的脸色不大好,想起散灵毒,他猛拍后脑勺:“那师尊的伤?” “皮外伤痊愈,旧病难医。” 从冉事不关己的口气听得叶沉心里抽疼。 高悬明月不染人间烟火的仙尊,要是被世人知晓灵力频繁失散,怕是要大失所望。她贵为天边儿的神,却说旧病难医,所指的旧病他貌似说不完全,好像她的过去,他从一而终,皆为不知。 推开木窗子钻进来的小九抖了抖身上的白雪,蹭到从冉的脚边,嗖的一下爬了上去,坐在她肩头,打了个圆场:“仙尊没事倒是你继续调息会,晚点再走,都不迟。” “子时,务必要走了。”从冉老样子把它顶在头上,晃了晃脑袋,看它担忧摔下来不得已趴好的样儿,引来她的轻笑,“小家伙们要是都有你那么乖就好咯。” 屋外边没屋内的暖和劲,狂风怒号叫嚣着,毫不留情卷起她的广袖,露出纤细柔弱不像是常年习武之人的腕子。上边有根红色的细线围绕着,色泽很淡,呈玫瑰红色,模糊之际有要断裂的意思。 第28章:本座偷亲了回来 香火琳宫,从冉曾求过月老赠予一根红线。乞巧楼头云幔卷,茫茫人海寻一人,却怎知牵了线,仍抵不过命运的安排。人之所以多情善感,因为有了七情六欲,她先前舍去的情欲,注定这辈子孤身到老。那所谓的儿女情长一旦牵扯……胸口里跳着的心脏好比被一根绳子狠狠勒住。 爱得越深,思念越重,疼意越浓。 时至今日,从冉睡前都需泡在药池一个时辰,房屋点燃安神香,才能缓解那股子疼。 其实类似的痛从冉之前便体验过,只是本以为痛习惯了不过如此,该淡漠视人,偏偏是他不成。 疼,咬咬牙,能挺的过去。从冉以为她一辈子就是活在无休无止的疼痛里,然而他的出现,成了她对往后的每一天多了点期待。 上回叶沉说过她身上的药味儿不好闻,于是清冷的花香在第二天便闻到了,对此叶沉内疚了好一阵子。 小九是个修为低下的灵宠,连个人形都幻化不出,除了卖萌混顿三餐,一无是处。倒是从冉不嫌弃,天气转凉,总爱把它顶在头上。叶沉有回问她是否怕冷,她点头又摇头,说是簪子头饰是死物,顶一坨活的,有个能说话的。 陪着,也是好的。 好比现在,她是掌门,是处在万人之上敬仰之处,就该是气度高华睥睨众生。面对她的离开,没人会开口喊她留下,没人会跟出来陪她走一会路。 唯独头上趴着的傻貂。 小九老怕讲错话,大多作为一个聆听者。它说过最多的话,估计是“造孽啊。” 的确,从冉把叶沉收为徒弟起的那一天,缘起,何时灭,不知,可隐约间,快了。 “红线断了的话,应当是我已将他逐出师门。”从冉没撑伞,雪花洋洋洒洒落在肩头。 前世,是什么时候,他被自己逐出师门的,她好像记不清了。活的太久,承载了两世记忆,倦意泛起,有种想给自己挖个坟墓,躺下去长眠不醒的冲动。 从冉浑浑噩噩拐进凉舟堂主殿,小九识趣地走开。她进了房,吹亮烛灯,望着摇曳的火光,神情恍惚。 还记得上辈子叶沉还是个奶团子的时候,就爱粘着自己。一日,小叶沉跟在从冉身后,她走多久,他跟多久,数万长阶,投落一长一短两道人影。 山间的夜,空空荡荡,没什么人,凉寒气重。小叶沉的手冷得没温度,从冉刚牵起他手的那会,还以为是哪位荒山野岭的孤魂跑来沾惹活人阳气的。 小小的人儿,身子回温了点,不再冰凉的手贴在掌心。 没有枯痕、没有修行禁术所逸散出来的黑雾。而后几年里,这双手渐渐变得修长有力,筋骨匀亭。 一如当年。 小叶沉转头瞧那隐匿在黑色的山侧,看到了清澈的湖影,他盯了几秒,又去抬头望向山巅。山头是没东西可看,黑成了一坨,倒是圆月高挂上空。 曾经多少黄粱一梦也等不来的圆月,就这般轻易的出现。 “出息了,走着走着还能呆住。”从冉晃晃他的手,“醒醒。” 月,亮得通透,小叶沉一怔,从圆月上收回视线。 他们顺着山路朝山顶走去,月光照明,路不算难走。只是没走几步,从冉脚边的罩袍微微晃动了下,不似风吹。 余光里,某人扭捏地挨她近了点,闷着脑袋,啥话也不讲,不知道是他想借着袍子挡风还是缠人的劲儿又犯了。 像一朵悄无声息沾上来的花瓣。 前提,她脚边罩袍没被打湿。 “你这小孩,怎么哭起来不带声儿的?光掉眼泪。”从冉蹲下身,掏出帕子给他擦眼泪。 小叶沉抬着脸,用尽力气屏泪,反而更多的泪流了下来:“你碰了我,是不是你也要死啊?” 从冉见他想抱不敢抱她腿的模样,干脆一把搂进怀里,腾空抱起:“胡说,本尊命硬得很,你就算是煞星也克不死我。” …… 真到了山顶上,气温奇怪的变得温和。小叶沉听到人语声,下意识惊恐地钻到从冉怀里,呼吸急促不少。 出乎意料,旁侧多了些笑声,叽叽喳喳如麻雀叫声,有些热闹。 他人还在从冉胳膊上坐着,愣了一瞬,就看到木屋子里的窗子被人从里面推开,两个脑袋瓜子一左一右,不嫌挤地探出来嚷嚷着。 左边的说:“仙尊又捡了个娃娃回来啦!” 右边用极其相似的声音掐着嗓子附和道:“回来啦回来啦!” “他们走的好慢。” “都等大半天了,不在乎多等一会儿。” 那是养在丹灵山成了精的芍药姐俩。 她们闹着挤作一团,人形维持不了多少时间,成了两朵芍药凑在一块,总让人怀疑,差点在草药堆里掀起腥风血雨的场景,不过是一场较为真切的梦境。 当下,月没当初那般圆润,热气虽从屋里散出来,里头热乎不到哪去,燃着的烛火熄灭,冷热气温差,使得窗上氤氲成一团白雾。 从冉重新点燃灯烛,直起身,从榻边勾来一团干净的棉线团子,一圈圈往纤细修长的手指交错缠绕,一圈接着一圈,用了很大的力,指尖泛白,待到麻痹,舍得一般松开了手。 盯着死血的手有血液流过,习惯性蜷缩手指的动作惹人心疼。 屋门叩响几声。 “笃笃” 安静得连虫子声都听得见的夜幕里,不显突兀。 “师尊?”叶沉高高的影子投映在门扉糊纸上,他没进来,踌躇地站在外边。 “嗯,何事?”从冉应了声,将棉线绕在食指前端,咬断长线,在最后一个结收束干净。 “我这儿有药油,想来给师尊用些。” 未经允许,叶沉擅自推门。 屋门吱呀一声。 从冉翘起的指上勾着一根棉线绳,绳子的末端系在胸前,中间挂着个类似银针的器物。猩红血色掺杂了浓墨的黑,正顺着“银针”往下淌。 “滴滴答答——” 她刚要拒绝,厉声驱赶叶沉,却在抬眸看到他的时候停住了。 山风鬼哭狼嚎,凶猛地擦过他身侧,在踏入门槛,诡异地散开,像是个孩童,偷偷溜了一缕进来,跑到屋里的桌边,轻轻抖着灯烛。 从冉深吸口气,眼底里映着抖晃的烛光。她僵着这个动作,静了一瞬后,眨了眨眼,那抹微光便化了开来。 叶沉端着盘子,上边放着药油。他走过来在榻边停住,不急着放盘子,而是低头看着从冉。桃花眸隐忍闪烁,眸光在从冉眼尾扫过来又落回去。 看的人眼神晦暗不已,被看的人神情茫然。 “这就是师尊所指的旧伤?” 从冉拔线收起的动作一顿。 过了片刻,她垂头咬断指尖染红的长线,再抬头,完美撞上了叶沉低垂的眸光。 “黑色的血,显然中毒不久。可近段时间师尊并非与人打斗过,所以。”叶沉猛然欺近,一只脚胆肥地跪在从冉的腿边,“师尊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疗旧病?弟子虽没读过什么医,但这种治标不治本,甚至加重病情,还请师尊别再继续用了。” 从冉抿唇后退,她背抵着墙,在对方炽热的眸光里静了一会儿,又轻眨了眼移开视线:“不用,连今夜都熬不过去。” 叶沉呼吸一凝。 她自嘲道:“本尊的身子早已不复当初,坦白跟你讲,再过没几年,你的修为便在我之上,而我,废了一身修为就为了保这条命。本尊倒是在想,真到了那一天不如选择自爆。” “可您三年前,没这种情况。”叶沉慌了般把盘子搁在床榻,摁着从冉,逼问道,“是不是殺魂教?魔族把你的灵丹侵害了?我就知道,狗娘养的一群畜牲玩意就爱玩阴的。” 从冉打断道:“忍痛而已,有何难?一直以来都是装的,你明明看得出来。” “为什么,要……装?” 药油瓶子晃动了两下。 你应当知道,明知故问。 从冉动了下嘴唇,却没出声。 “难怪当初无为道人怪你不爱惜身子。”叶沉嗓音低低沉沉,以欺压的姿势半跪在从冉跟前,“没想到您真不把身子当回事。装得仙风道骨,拥有超高修为,为了镇压住心存歹念之人,还是说怕我知道后生气,怕被算账?” “你只是我徒弟!本尊会怕你生气?”从冉忽而提高嗓音,夹杂着数不尽的怒意。 凉舟堂的主殿其实很大,很广,声音响了则有回音。他们的说话声却只在这一隅方寸之间。 要不是从冉气极后声音大了点。 除了彼此,谁也听不清。 就像烛光照在台面上的一圈光晕。 叶沉被拍开的手搭在曲着的膝盖上,他去拿甩在一边沾有血迹的棉线,挂在小拇指,长长短短地垂挂下来。他无意识地拨了一下,道:“师尊自是不会怕我生气,今儿见师尊脸色不好急着回来,想必是犯了病。弟子想了很久,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急着跑来找您。” 从冉鼻子出气。 他又说:“那为什么又不装了。” 这下,从冉没有立刻回答。 火光摇晃了两三下,她才出声道:“因为瞒不住了,本尊的身子快到了极限。” 百年之内,要是从容找不到医治的办法,她恐怕要卧床不起。 “如果现在出现的是谢一方,你也会把刚刚的话说给他听?” “无论是谁都是如此,本尊不爱撒谎。” 从冉声音沙哑,明显感觉得到她喉咙间哽了什么。因为偏开了脸,脖颈上的线条紧绷着,叶沉看着上面青色血管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着。小师尊这一世啥都变了,可一股与生俱来执拗,比上一世还要固执。 好像谁都扭转不了。 谁都劝不动她。 但当她说完这句转过脸来,抬头去看压在身上,没大没小的叶沉。漆黑的眼珠里带着疼痛未消的雾气,微亮而潮湿…… 要是把小师尊比作一把剑,定然能削铁如泥。但就是这种骨子里都藏着锋利棱角的劲儿,忽然抽走了气神,转化成了一层薄薄的壳,一戳即破的壳。 连同看自己的目光都含着脆弱的神色,一瞬不瞬。 他突然气就消了。 “从你来救世你不是想着离开便是想着和你那师兄攀比,比修为,比能干,比讨人喜欢,比粘人程度。比到现在,谁赢谁输了?” 她的语气仍是固执,嗓音低沉,有几个别字用气音在说,只是多了些别的东西。 “没赢也没输……” 棉线的一头,叶沉拽着,另一头搭在从冉的食指处,像极了牵在二人手上的红线。她蜷了一下垂着的手指,灯光下的线头影子微微晃动,叶沉有所感应般捏住棉线。 便见她头靠在墙上,微仰着半磕着双眼,说:“罢了,随你怎么算账。当然,如果是谢一方,为师不会讲这话。” 为何要强调谢一方? 所有在心底深处蛰伏着的念头一一被翻搅了出来。 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冒出。 烛火烧得更旺,晃动的线影刮着他的指腹,落在叶沉眼里,形如被风惊扰的灯火。 叶沉喉头滚动,他咬了咬唇,暗想:师尊真是个妖精。 长而微卷的睫毛垂下,遮了眸子,他伸手去勾从冉指间垂下的线,两只手碰在了一起,能够感到对方的体温。叶沉极慢的速度将棉线拉直叠好,不再胡乱晃动。 从冉心情乱糟糟。 跟着看向自己的手指,任由面前人瞎折腾去搞那棉线。 就在从冉准备抽手推开,下一秒,那只与棉线缠着根本理不清的手扣紧她的指缝里,她颤了下眼,接着下巴被人抬起,他的手轻捏着。 少一分力,她一下就能挣脱,多一份力,便叫人疼了。 温热均匀的呼吸,轻柔地打在从冉微张的唇缝里,两张脸太近了,睫毛掀动的风都察觉得到。 …… 算账?他哪有什么资格算账? 哪舍得跟她计较算账。 不过是太心疼她,恨她无所谓的样,想让她吃点苦头从此长了教训。别再把自己的身体试做钢铁,不怕累不怕疼,即便落下碗口大的刀痕,也不愿吱一声。 偏偏,打,不舍得,斥,不舍得。 左右为难,捧在心尖担心给捂化的宝贝,怎么能狠下心去责罚? 叶沉上辈子坏事做尽,这一生特地来赎罪,恐的是有朝一日天遭报应。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 他偷亲了小师尊。速度之快,让人没得反应,像是皮肤间无意识擦过,从冉还在纳闷他的亲昵,胸口传来阵痛。 某一刻,她忽然听见了叶沉的声音,似乎是问了一句:“在泡灵泉池的那天夜里,师尊是不是病又犯了?” 从冉咽下喉间甘甜,微微让开毫厘,低声道:“嗯,我让一方帮忙熬的药。” 难怪…… 那天,谢一方身上的味道会和在他神志不清时的喂水之人那么像。 叶沉从她身上滚到床上,半死不活地平躺着,偏开头让不稳的呼吸得到缓解,才转过脸来,漆黑的瞳孔投射出背抵墙红着耳尖子的人,以及眼睫交错浓长的阴影。 师尊好像不讨厌我的这种腻歪? 第29章:本座想看月亮更想看看师尊 其实老早以前,叶沉就欢喜上她。第一眼拜入救世门下,几位长老之中,谁都瞧不上,偏瞧中了一旁树下研究武器的从冉。若是上辈子师尊也待他这般好,哪来之后欺师灭祖,屠杀整个修真界的惨案发生。 先前从冉对自己不冷不热,他的小醋坛子一天到晚被打翻,总想着要师尊看看他心里头只想他。曾白袍着身仙气飘飘的仙人,比叶沉厉害多了,激起以师尊为目标,渐而从仰慕变成了爱慕。现得知小师尊比他弱,他觉得保护她才是人生目标。 存有的保护欲,便成了占有欲。 “师尊伤势颇为严重,若不得痊愈,日后难免有小人会害您。”叶沉说。 “我知道。” “胸口的伤处理下吧。” 从冉怔了一下,接着手里塞来冰凉的药油,她忽然意识到伤口的位置,顺势接过,正想回应着他的话。 垂眸间,瞧见两人手上相残的棉线,以及腕子处淡淡的红印。终是明白了月老那句话的来处“牵不得,南柯一梦的事还请施主莫要当了真。”那时从冉心里某一瞬闪过个念头,她不信天命不信邪,硬是给人牵了线。 叶沉也看向了指尖的线头,跟着反应过来。 他的目光柔情似水,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眼底浓重的情意没有一丝一毫掩饰,如海水般波涛汹涌。 透过他的眼眸,从冉看到了一片海,一个宁静的世界,一个倒映出的澄澈的自己。 烛火跳动,燃烧的火星滋滋地发出声儿来,她脖颈到耳后赫然一片血色,不知是屋内太热,还是因为无意间地“唇瓣擦过”,亦是正常的关心话语。 她动了下手指,棉线轻扯开来,就要把缠着是线的手收回去。 刚动胳膊肘,就被叶沉扣紧了。 “师尊,你讨厌我吗?” 从冉蹙眉,转头问:“为什么会这么问?” 为什么呢? 叶沉想。 大抵觉得这个人自始自终都对他太好了,好到他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是惯着他还是喜欢他。 因为木鱼脑子想不明白,于是不敢妄加揣测,反省自己的途中,又纳闷于为什么会喜欢她。 师徒间的仰慕欢喜,情人间的爱慕亲热。 夹在当中,是逾矩了,尚未成功。 因为还缺少点能足够区分开的东西。 他想要的正是足够区分的东西。 明明话到了嘴边,想问句你喜欢我吗,却成了你讨厌我吗。那声喜欢,他始终没能开的了口。 就像是背着太阳的光,永远见不了天日。 叶沉从来如此,虽不是个闷蛋,但比闷蛋还闷。说来的和心里想的总不一样,好像说句真心话,要他命似的。 这种脾气,换作任何人可能也无法忍受太久。 可他就是害怕。 叶沉小心翼翼抓着她的手,自卑道:“要是师尊嫌我烦,弟子会连夜离开救世不扰您清净,弟子太怕师尊反感的眼神。” “为师不讨厌你,但你日后别再做逾矩的事了。”从冉冷然抽手。 抓了个空的叶沉眨了眨眼,手里的温度随着此话音落迅速变冷,未知的恐慌布满全身。他好像突然被狠狠踩住了尾巴,痛得瞬间就要从床上弹起。 痛苦呢喃了声:“黑白色的夜里,我想看看月亮,我去看看月亮。” 说着,颤着身子慌乱地要离开此处。 但是从冉听见了。 他不爱开口,从冉知道的机会不多,好在总能听见。 哪怕他没有吱出声,光是看着他的眼睛,她想,应当是猜对了一半。 叶沉的眉眼其实生得与柔和挂不到边,五官张开了,带着锋利感的好看。不笑的时候,像是对啥事漠不关心,慵懒至极,倒是笑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眼下的小痣会随着眼眸弯弯更加撩人。 至于现在。 那双漂亮的眼睛,烛火照不到,他面对着床榻背对着桌台,阴影打在他的脸上。蒙着潮湿的水雾,加上睫毛止不住的颤抖,除了从冉,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 看见他哭了。 药油散着的味儿并不比苦香好闻多少,从冉怔怔地看着桌案前轻轻拨着香台,等她喊他出去的叶沉。 她张了张口,低声叫了声他的名字:“锦华。” 叶沉没动身,只给了她可怜兮兮的眼神。这回,光火打在了他的脸上,从冉清晰地看到他神情中透漏着一股子疲惫。 “师尊有何事要弟子去办?” 他声音沉沉的,很轻,好似从冉是个虚影,他声音稍大了些,会吧她惊散似的。 还祈求什么呢?喜欢的人活着,不就很满足了? 突然间的客气加上他在昏暗等会下略显空茫的眼神,莫名当从冉想起上辈子自己临死前的情景,他好像也带着恳求,求什么呢,好像求她别死。 压在内心深处,估摸着永世不得翻身的情绪翻涌上来,捂也捂不住。 从冉目光一转不转,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把眼前乖顺的小徒弟彻底将前世十恶不赦的魔头替代掉,这才张口低声道:“过来。” 叶沉愣在原地,直至从冉又说了遍过来,他如梦初醒,朝前走了一步,站在了从冉面前,膝盖碰到床边,刻意避开她的眼神。 她说过,不喜欢他的逾矩。 “傻小子,凑近点。”从冉坐在床上,仰起脸看他,见他没反应,而后抬手招了招。 木头似的叶沉听话地俯下身,低头靠近从冉。 两者距离再次拉近。 灯火摇曳,映照出来的光晕在晃动,朝思暮想的人仅距离半寸之遥,怎能不心动。叶沉看着从冉的脸,控制不住又将头朝下低了一些。 从冉没有让开。 一个细微的动作,使得某人脑子里的弦崩断了,他呼吸突然急了些,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低头就要去贴上从冉红润的双唇。 然而下一瞬,胸膛有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低着。 叶沉不明所以,困惑地接过她递来的药油。 便听到从冉不满的声音:“我闻不习惯这味,下次换个药油。棉绳拉扯出的都是些瘀血,看着吓人,弄出来了,反倒对身子好。” 叶沉:“……” 从冉继续抱怨:“可流了那么多血,身子骨就软了,倦了乏了,还浑身脏兮兮。” “我马上去烧热水,现在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来得及。”叶沉立马道。 然后,跑了出去,连门也不知关一下,就在从冉下床找鞋穿,叶沉反了回来。他冲她笑笑,把门掩去。 听着门关拢的声,烛火微跳了一下。 从冉轻笑摇头:怎么越来越傻乎乎。 她半靠在榻上,独一无二的明眸呆望着雕有兰花的木窗子,上边映着昏黄的圈影。她撩开穿得严实的衣襟,血迹已干跟衣裳粘在一块,扯开,还是有些痛感。 洒了点凝血丹在伤口处,她裹紧了衣物,闭眼靠着。 那一刻,她身上形成最为矛盾的气质。 够狠又够松弛,克制到了极限又最直白,是苦雨凄风里梁下的温暖,是寒冬腊月里盛满茶水灌到了舌尖上的苦涩。 他那点模糊的好感,让她喜欢了好久,寻了满世界都找不到第二个与他相似的人,怎会厌恶,哪能不喜欢。 不过是害怕之后发生的死别,却发现比死别更折磨人的是生离。分明想着念着,却怕被发现,藏着掖着。 水烧好了,放在别屋里,热气腾腾。叶沉回到主殿喊小师尊时,眸光无意间扫过她的颈侧。那里他曾无数次用五指将其扼住,以看她为了点空气而挣扎的模样取乐。此时,手指印迹早已消失不见,光滑得没有任何伤痕。 他当即左手狠拍右手,心里骂着:我真不是个东西。 沐浴完后的从冉,瞧着离子时就差一柱香的时间,她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千凛宗道服穿在身上,系好腰间带子,换了把普通长剑。她推开门要去找叶沉,却在庭院里的长廊下,看到一只白貂和一个抱着雪白长袍的人,他正背对着她,仰着头望向皎皎白月。 清淡的月光混着冷风刮过叶沉的侧颜,睫毛扑朔颤着,大概是天凉了,他缩成一团。两条腿踩在长椅上,袍子裹着腿,像是在等她出来。又或说,他在等,等花开花落,等风起风停。 等他的神明,风光无限,他才退到一旁与众人站在一起,敬仰的同时偷偷爱慕着。 若是有人问起:“你的神明要是跌落神坛,恍然暗淡,尘埃沾染,该如何是好?” 他定会这般答道:“那我会一直陪着她,哪怕韶华不负,骂名满天,我与她携手并肩同行。” 如此这般,算是能正大光明地跟她在一起了。 叶沉想得出神,一只手轻搭在小九身上,揪着几根白毛,转着圈揉搓着。身后来了人竟不知,还是感到小九浑身一僵,意识到不对劲。 “往后每下一场雨,天便寒上一些。到了新岁,才回温。而今的天,比以往要冷,为何不多穿些?伤势用过药后可好点?”从冉坐在他脚边。 叶沉缩了缩脚,抱着膝盖,闷闷道:“穿多了手脚施展不开,打架起来要脱衣裳嫌麻烦。” “麻烦就不穿了?” “自然不是。”叶沉瞧了眼她的脸色,接着道,“只是弟子认为不该继续愚昧下去,需得寒冷刺激下神经。师尊应该也有所察觉了。魔族从未放弃争夺人族的土地法器,每回大战,虽我们赢了,但抛开输赢二字,我们算真的赢了吗?边疆之境生灵涂炭寸草不生,多少修士折损,伤及无辜。咱都说魔族狡猾,但达到了目的,管他狡猾还是正大光明,谁又会去管呢?” 从冉没有否决他的话:“人魔一战迟早的事,或许会在抓到救世细作之前。长老院的水太混浊,为师承认得罪不起那些大能,可要真逼到了绝路,横竖都是死,何不拼一把?拖一个人陪葬,也是好的。” 叶沉抬起眸笑了,笑得还很坏:“救世看上去光鲜艳丽,万人追捧,实则怕是烂到骨子里去了。” 从冉多看了他几眼:“大长老疑点太多,打从上次回到救世,她就有点不对劲。救世并非你说的这般糟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门派多了去了。比如说藏天派,前段阵子刚遭灭门,洗劫一空,好像正是殺魂教的手笔,他们像是在示威挑衅。” “不完全是,万古雪家被灭,有很多攀附救世的小门派纷纷与其划清界限不再来往。如果说魔族想要看到人界狗咬狗,心不齐的一幕,那么他们已经做到了。救世成了眼下这副光景,愁是该愁的,想得多了会废人心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师尊先前说,要和魔族打一仗。只是弟子希望师尊把命放在前面,莫要像以往那些大能仙逝。弟子会难过心疼一辈子的。”叶沉爬起,毛手毛脚把袍子披在从冉的身上,整了整衣衫,带着试探的口气,小声问道,“能陪我看看月亮吗?” 我看见月亮就好像当初看见你很好一样。 “……” 对方静静望着他,冷光照在她的青丝上,垂下些阴影,她一句话都没有,目光凉薄寂静,如身边漠然的雪花。 她似乎在用行动在拒绝他。 无悲无喜的坐着,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明亮起来的眼,又一点点暗下去,却只见她仍是摸着傻白貂的头,一下接着一下。 叶沉:“没事,没事。师尊有事要忙,弟子理解。弟子在这再看会就走。”他轻轻地说,略带叹息。 方才小师尊的种种行为都让叶沉觉得自己是个例外,想着她对自己是否也有那般的情愫,就在他想要全部倾泻而出。此时冰冷淡若的眼神,足矣说明,是他想多了。 眸底的碎光暗下去压在深处恢复了平静,刹那间的满心欢喜消失难寻。 仙和人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是站在低处的人遥望触不可及的蓝天,是一道巨大的鸿沟叫人望而却步。 他忽而就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穿过这道鸿沟,也不知自己到底敢不敢穿过。他早就不是上辈子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帝君。 他是叶锦华,孤孤单单的叶锦华。 第30章:本座也在她的算计之内吗? 九原大陆,北边之地,月份欺近年末,天下万物的苍茫与凄切便显露出来。狂风卷地吹醒夜,那千年冰山处,原驰蜡象山舞银蛇。底下桥冰初结,陌上人行绝,饶是梅花孤傲盛开,无人会多停留片刻。 算来时日,新岁将至。 本该红红火火准备年事的时间,却是无人嬉戏颜笑,各门各派更是忙得不可开交,长老们研究术法阵法,关在屋里就是八天十天不出门。 而导致现状的仅仅因为扶摇仙尊的一句话。 [任你亿万星辰,我自一剑斩之。剑斩星辰,睥睨天下,管他邪妖,犯我族类,虽远必诛!古往今来,本尊不能确保有多少后辈崛起,但余下的大能足矣护好人族。这一场战放手厮杀便是!] 传闻大夏魔族上一代的夺嫡之争惨烈无比,最终胜出的冷墨云,亲手斩杀了亲兄弟。逼疯皇子,弄傻自己的哥哥,不择手段的将这一代皇嗣给杀的快要凋零。 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又瞎又聋,还有一个较为乐观只是双腿残废。 叶沉倒是欣赏魔尊这一点,毫不心慈手软,杀掉一切挡他帝王之路的人,哪怕是亲兄弟,也要杀。 也是因为对方暴戾恣唯阴险毒辣,叶沉当时选择直接杀了冷墨云,而非囚禁施行让他苟且活着。 千凛宗内 掌门霄江感谢千里迢迢赶到此处的一行人。 大冷的天,叶沉哈着热气,裹紧身上的衣,他自始自终跟在小师尊身后,她走他走,她停他停,不会去过多询问原因,就那么安静地陪着。 千凛宗的道服黑红相衬,从冉的外貌年龄不大,穿上去更显身姿,叶沉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恰好被不远处跟着的叶婉瞧见,乌沉沉的眸子暗了几分。 他们随着霄江来到议事堂,从冉和霄江进去后,叶沉等人全都在外候着。 看到在坐的都是些熟面孔的人物,从冉也懒得弯弯绕绕,选了个空地儿坐下。 “余龙峰本尊不知有无细作但是万古雪和救世已经有殺魂教的细作。现在,我们特地来此一趟,怀疑千凛宗估计也有细作。”从冉单刀直入,清冷的声音回荡在议事堂内。 四周小声的讨论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看向她,有不屑一顾的有陷入沉思的,大多的是等着她后面要讲的话。 霄江跟从冉坐得不算太远,他摩挲着冰凉的桌面,“怎么说?” 从冉问:“谁可以接触到宗门核心消息的人要防一手。” 霄江正要准备答话,一旁手握折扇的少年郎,开口道:“这点扶摇仙尊放心好了,掌门师叔怕惨案重温,早就不知换了多少批信任得过去的弟子。不过这回,换的是亲传弟子,时日用的比先前的久。您也知道,大伙都在忙活打仗一事,两位小弟子的行为和往常一样,他们是细作的可能性渺茫。” “有理却也无理。”从冉被反驳,不疾不徐撩起眼帘,她半靠在椅背上,两腿一翘双手抱胸,眯着双眼来瞧着对方,模样十分轻佻,“魔族向来为了提高修为不择手段,当今魔尊冷墨云亦是如此。其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归灭禁术,他老人家用的是得心应手。” 一瞬间,在场各位直瞪瞪地看着从冉的脸,露出怎么也抓不住要领的神情。 有个人不服气说道:“开玩笑吧,禁术的反噬没人承受得起。到现在,也就一位前辈掌握了生死门,可他穿到过去再回来时,人却傻了,嘴里碎碎念着''天意难违,生死由天,改不了,改不了''。” “是啊,仙尊看错了吧?许是其他术法错认成归灭了。”另一人点头附和。 “哦?” 从冉眉头挑得更高了,她看似在笑,眸底泛光,眼尾的狠劲儿使得人心一颤,便听到“咚——”的一声巨响,一个人甩在了殿堂中间。 伴随着的是触目鲜血,倒在地上的人半死不活,全身鲜血,他面朝地,长发盖住脑颅,活脱脱恶鬼出世。 刹那间,喧哗一片,惊恐的,咒骂的,有站起身来扯到桌椅,有撞到台子使得杯瓶晃动摔在地上的声。 “仙尊,你给我们瞧一个死人?”拿折扇的少年气得发抖。 “死人?本尊给你们瞧的是禁术归灭。”从冉冷眼扫去,见少年要上来质问,她唤出神武无求,二话不说对着“死人”一顿猛抽。 “这……” 众人牙疼地吸气,听着藤鞭一下接着一下准确无误地抽在“死人”身上,奇怪的是,“死人动了”。他的手指猛地扣进木质地面,下一秒,浑身抽搐,像是得了癫痫病,但愣是一句吃痛声都没发出。 全然不是一个活人的反应。 “掌门这是什么情况……”有人恶心到了,捂着口鼻问霄江。 “我,我也不知道啊。”霄江一头雾水。 最后一次重抽,“死人”的反应变得剧烈多了,他的脖子处裂开条口子,撕开人皮,没有肉的纹理,空空荡荡可以直接见到白骨,在颈椎处有根红色的针镶在里头。 从冉用帕子擦拭沾在无求上的血迹,解释道:“归灭,其实是红针的名。要是施法者修性此术更上一筹,就不再是控人心智,而是杀了他,用他的皮骨再做一个完整的人出来,由归灭控制着。” 少年摇了摇扇子,嫌弃地瞥了眼抽成血肉模糊的“死人”,道:“直接控制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杀?不嫌麻烦吗?” “人不死,迟早有一天会冲破体内的归灭,一个两个没事,要是多了呢。施法者不想夜长梦多,索性断了一切可能。可惜魔尊命硬,这种都死不了。”从冉转动着腕子,神情惋惜。 余光扫到一人,她穿得衣裳颇为暴露,一袭大红丝裙领口开的很低,露出丰满的胸部,面似芙蓉,眉如柳。从冉将茶盖拨正,好整以暇地瞅了几眼,那姑娘家的眼比狐狸还要媚,肌肤如雪,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 此时阳光洒进,落在她青丝上,朱唇娇艳。 只见她与从冉对视,勾唇一笑:“你怎么就确认是魔尊了?” 霄江蹙眉,轻拉了下姑娘的衣袖。在这鱼龙混杂的人界,自是强者为尊,故此天下无人不敬扶摇仙尊,哪怕是当今圣上都要敬仙尊三分。 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这般没规没矩。 “你叫什么?”从冉似是没想到有人会质疑她。 红衣姑娘抬起头,“乌知南。” 要是她的眉眼再硬朗些,手中别个长枪,从冉忽而好奇起她上战场英勇杀敌的模样。 从冉把玩着藤鞭,不曾再抬眼,道:“乌千秋那老不死的孩子?难怪,宠成这副德行。五百年前,皇上有令,让我和你爹去镇守边疆之地。魔尊出过一次面,那场仗伤亡无数,中了归灭的人,数不胜数,以至于之后发生互相残杀一事。而我在那一场战役中……失去了最信得过的手下。” 霄江反应最为激烈,生生把茶杯盖子捏碎,划了条口子,流下几滴血。 乌知南听罢,眉头紧缩,蠕动的唇想要辩解,却听到从冉嗤笑出声,她恼羞成怒,看到对方睨着自己,像是再看笑话。 从冉说:“冷墨云,大夏的九皇子。年纪轻轻,手段阴险毒辣得很。本尊在这告诉你,他会的不止归灭,甚至五六种禁术都会,否则,岂会短短三载,耗了他半生修为,成了个门都出不了要靠不断输入魔气维持生命的病秧子?” 她好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魔尊冷墨云的过去,她稍微花了点时间去了解过。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有着悲惨的故事和不可提及的逆鳞。因为母妃突然得宠,年幼无知的他被皇兄记恨,想尽办法欺辱他。那段时日,他是拼了命活下来。母妃是他心底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可那能倾听保护他的人不在了,于是他更加残忍,把对不起他的人杀掉,像一个从深渊爬出来的魔鬼。不需要洗白,也洗不白的黑暗幽灵。 即便上辈子从冉的好徒弟叶沉把冷墨云杀了,尸体确实焚烧化为灰烬,但她始终觉得,冷墨云没死,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仍继续活在人世间。 可如果他没死,前世为何不来找叶沉寻仇,容他逍遥快活坐稳帝君之位几百年? 这理说不通。 在外荡着无所事事的几人围着偷听,叶沉把耳朵贴在门上,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好多圈,一张愁眉苦脸的样,不用问就知道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清。 雪一燃凑来,模糊地听了一会,问:“咋样?里面在说什么?” 叶沉脚底一滑,抓着门把稳住身形,他叹了口气:“小师尊让霄掌门最近注意些。” 雪一燃的脸色骤地变黑,古怪地盯了他小半会,气氛僵持,叶沉一脸懵逼,想着自己方才的话没得罪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关键他还不知道哪出问题了。 “他们没说其他的?”雪一燃狐疑道。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自己贴过来听,我反正就听到一片悉悉索索的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一群老鼠出动了。”叶沉蹲在这老半天,没听出重要内容,心里头多少有点火气。 雪一燃拍了拍衣裳,凉飕飕地道:“头一次听耳背还有理了。” “唉?你这人!” “别,别吵啦。”刘宁宁出来解围。 乌知南从里面拉开了门,从冉跟在其后,她们一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两个黑脸一个着急地劝解,还有一个站得有些距离,望着枝上的梅花望得出神。 从冉扶额,有一种带孩子不容易的既视感。 她无奈道:“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听到后依旧不舒服,不舒服就想干架。”叶沉的脸蛋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被风刮得。 雪一燃属于一点就炸的性子,听到挑衅的话语,沉不住气的他撸起袖子:“来啊,谁怕谁啊?” “你俩消停点吧。”刘宁宁仰天长叹三声! 折断一朵梅花,幽香停留在了指尖,叶婉碾碎花瓣,毫无怜惜,幽幽道:“等他们闹够了自然消停了。” 乌知南心中冷笑:仙尊教导出来的弟子不过尔尔,我还以为有与众不同。 “小丫头你的脾气要改改。”从冉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摆出了长辈的样,“你爹就是太爱直言无讳,皇上受不了,见他年纪又大让他提前告老还乡,按常理,他这把岁数,上战场是不成问题。” “前辈说的是。”乌知南眨了眨眼。 “当然如果你要走你爹的老路,本尊想拦也拦不住,手没那么长,你又不是本尊弟子。”从冉收回手,把挂在她手臂上的衣带放到肩膀上,“还有小姑娘家衣服别穿这么露的,万一遇到登徒子怎么办?你定会说你有修为,可你这三脚猫的功夫,算了吧。” 乌知南:“……” “走吧,本尊还要有事跟徒弟交代下。”从冉以为她舍不得,轻拍她的肩膀,催促道。 后者行了个礼,腿脚抹油般唰地一下消失在原地。 刚还在跟雪一燃大眼瞪小眼,准备掐架的叶沉挪到从冉身边,没找着红色大美人便知道她已离去。 他忍不住眼尾弯了弯,调侃道:“师尊牛啊,乌家小霸王乌知南都被你整治的服服帖帖,瞧瞧吃瘪的样,真不错。” 从冉不语,她带着四人往霄江安排好的住所走去,由于有事要商量,叶沉和她暂且住一房。 屋外头就有梅花树,推窗方能闻到清香,从冉本想把窗子开到最大,不知怎的,只开了一小条缝隙,即便如此,凛冽的寒风还是扑了一脸,她嘴角一抽把窗掩了个结实。 从冉转头去问叶沉:“怎么,你认识乌小姐?”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叶沉拿起块干抹布擦了擦桌椅,笑得贼兮兮,他想了想,双腿盘坐在椅上,“当时下山第三天偶遇乌知南,见她在刁难一小贩,上去凑了个热闹。后来得知是那小贩手脚不干净多要了那姑娘的钱。那次毕竟是我冲撞了她,想着要去道歉,结果请她去馆子吃饭,被拒了,我气不过就去整她。然后……然后我身上反倒淋了一盆狗血,腥臭的很,给人看了笑话。” “嗯。”从冉应了声。 叶沉摸了摸鼻子,习惯性帮她倒茶,但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茶壶,从冉正好转身,先抓住了他的腕子,且冲他摇了摇头:“眼下这副光景,救世已是孤立无援的门派,千凛宗是敌是友还需观察许久。” “若不妨碍我们办事,是敌是友又何妨?”叶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拿来面前放着的空杯倒了杯茶,“不喝,倒上,暖手即可。” 他推过去,从冉没再拒绝。 茶水里的人,生得真为动人,她墨色的眼眸如同苍山顶上的晨星,叶沉每回与她注视时,总会感到莫名的心虚与自卑。当然,他一直在等,等这双眼睛的主人把视线追随于他,可当他每次回头望时,从冉看的方向却不是他。 叶沉心里空落落,面对从冉的疑惑却要装作不在乎,狼狈地避开目光,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红了耳坠。 “魔族殺魂教的人估摸快来了。”从冉叩响台面示意叶沉回神,把才知道的消息全告诉他。 五百年前的战争,叶沉没见过,是从旁人嘴里得知,是一场浩劫,几乎扫尽了半个修真界。壮观的废墟倒伏在尘土之中,曾经受庇于其下的一切都因倒塌遭到毁灭。 可能祈求神明的殿堂来不及重修,那一年的灾难来得次数多且不算,还很可怕。 边境谷内一切生灵草木被飓风毁完,当初有几个胆大的弟子约着去云海峰,就再也没回来过,掌门,长老去一探究竟,在谷底找着人,尸体发硬死相骇人。 倒是长老在离开谷底时,飓风好似有了神识,与藏匿在暗处的无数黑爪一样,先是顿在原处凝固了片刻,而后发了疯般开始朝长老们的方向旋转起来。 扭着的黑色飓风像个土匪胡搅蛮缠,在精疲力尽下,飓风渐渐变淡,有了要散开的架势。 好在没丧性命,但也受了重伤,有几个别的还落了个终身残疾。 尤其是当年经历过鬼门关的霄江掌门,怕是听到从冉提起这事,脸都绿了不少。 “殺魂教灭了不少宗门,谈得上名的没几个,千凛宗除非勾结了魔族,不然他为什么要害我们?”叶沉帮着分析。 从冉一语点醒梦中人,不知她从哪儿摸到了把扇子,对着叶沉的脑袋就是轻敲:“是鱼儿总归会上钩,只需要加点料。” 上辈子小师尊行的是光明磊落,没想到这辈子居然喜欢上了算计。 她身上的苦香若有似无,扇子把柄处垂下的流苏微晃着,一抹正红晃进了眼里。 叶沉轻笑:她真是喜爱红色。 整个白日,相安无事。从冉靠窗坐着,变戏法般的掏出几本书来丢给叶沉,他双手接过,翻开后大致扫了几眼,一股困倦劲儿涌来。 撑着头,眼皮子快合上的叶沉忽而听到外边一阵骚动,他甩了甩头,站起身推开窗,迎面一个人差点撞到他。 雪一燃鼻子冻得通红,他从灵囊袋子拿出卷轴给叶沉看,气喘吁吁道:“仙尊,霄掌门要我们给他布置结界。” 从冉喝了口热茶,白扇子搁在台上,红色流苏随着吹进来的风,票冻着:“那你去吧,我相信你这个少庄主的实力。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联系不上我可以找小沉。” 叶沉神色大变,他几乎是错愕地转身去看从冉。 对方微歪着头,一笑:“有什么问题?” 有很大问题! 为何偏偏是他?小师尊完全可以让自己或者阿姐去,可要是雪一燃有二心的话…… 叶沉深吸口气,明明注意了与语气,但一开口仍有点咬牙切齿的味儿:“要是能帮上师尊,弟子乐意得很。” 万古雪一向与救世相交甚好,好友都能算进去,让叶沉大为震惊,那么小师尊对自己的信任是否也是个迷局? 第31章:本座闻到了醋味儿 前世的她,寡言少语,分明可以用嘴解释清楚的事偏要藏着掖着,做了好事也不肯承认是自己做的。于此,叶沉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错把那么好的师尊当做成了恶人。谢一方说得对,是他眼瞎,看不到师尊对他的好。 而这一世的从冉,整个人的性情大变,怼人不在话下,叶沉不用担心小师尊再受半点委屈。 只是,隐隐之中觉得自己像是被牵着鼻子走。 千凛宗的弟子,对于外来人员,毫不知情,只当作长老们又收了一批新的小弟子。 在屋子里,从冉老感觉叶沉盯着自己,以为是这件黑红相衬的衣袍不合身,想着要脱掉。 耳旁就听到叶沉在说:“千凛宗以算命为本,喜欢搞些小玩意儿赚钱。中为戈壁四处为洲。殺魂教断不会在节骨眼上来动结界。” 也正是因为千凛宗没什么值钱玩意儿,殺魂教看不上,没遭到灭门。雪一燃被叶沉打发走,他关上窗子,搓了搓冰冷的手,抱着杯子取暖。 “你也只是说了是这段阵子,保不准哪天,他们上门就要人命。”从冉沉声。 虽说从冉看不惯这些门派,但不代表腥风血雨的画面是她爱看的,盛世太平,自是好的,奈何魔族作妖,不整出点花样,浑身难受似的。 叶沉知这个理,怎料在这关头上,烦人精来了。 他几乎是神经过敏般“唰”地一下,恰好从冉正垂头掐断青丝,将灵力注入后缠绕在叶沉的腕子上。 “师尊其实不比如此,你也说过,日后的路你没法一直陪着我走,老在您的羽翼下,我也长不大。” 从冉紧了紧他手上的青丝。 叶沉看着她,两个人凑得更近了,几乎是紧紧地贴着,他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从冉感叹道:“为师只要不死,便一直能护你。” 叶沉微微侧目。 手上的青丝仿若千斤重,她抬头,他瞧她,两人挨得更近,琉璃似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无意间鼻尖喷洒出来的热气缠绕在一起,漾起一点点酥麻。 叶沉倏然就笑开了,“那弟子恭敬不如从命了。” 灿烂的笑容晃花了从冉的眼,他上辈子也这么笑过。 可惜当叶沉修行禁术起,他便再也没同她这般笑过了。 从冉记得,自己好像是劝过他的,可他不听劝,冥顽不宁,乃朽木不可雕也。教出入魔的弟子,想必这个仙尊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死”后的几年,她发了疯杀尽了挖去叶沉灵丹的人。 众人如见鬼:“扶摇仙尊,你当真糊涂了,为了一个入魔弟子残害同门?” “可他是我弟子,他就这么死了,我做不到置之不理。”从冉看着诸位白衣修士,用强大的灵力生生撑爆随风剑。 发带震碎,飘落在地,折断的神武没了生息躺在地上,若世上再无叶锦华,真心敬她爱她的人,还能有谁?从冉艰难地撑起身,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 要是叶沉在场定会眼含着心疼跑来看着她痛,自己也痛。 从冉想张嘴,说句什么,可声音嘶哑,字句就像是被血黏牢了,粘在喉管,说不出,也咽不下,如鲠在喉。 叶沉见从冉像是被梦魇唬住,愣了下,随即张开手一把抱住她,哄小孩样拍拍她的后背,脑袋枕在她的肩膀上。 “怎么啦?想着难受的事儿了?”叶沉是个粗人,安慰人的话根本不会说。 他看不到从冉的脸,却感受到一滴泪滚进了自己的脖颈。 “……!”这咋还哭上了呢! “你以后,莫要与为师发生决裂。”从冉顿了少顷,再开口已然染上哭腔,“哪怕我们之间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为师,真是把你放在心上宠的人,不要,不要负了我,好不好?” 叶沉浑身一震,桃花眼底惊涛骇浪,此话什么意思,是小师尊发现了什么?后半段话说得隐晦,又像是在暗示,要是让旁人听了去,可能会以为,叶沉是个负心汉,辜负了人家姑娘的心。 他慌乱地用手去擦拭从冉眼尾的泪水,不擦还好越擦越多,蹭得眼尾通红,多了些破碎感。 喉头滚动,叶沉认命般心说了声“妖精”。俯身轻吻住从冉的眼,安慰道:“好好好,乖乖不哭了,依你,什么都依你,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那你要发誓。”从冉不适应他的亲昵,倒也不反感,只微微往后仰了下头,稍微分开了点距离。 叶沉没有继续得寸进尺,用鼻子蹭蹭她的脸颊,划到耳旁,发毒誓:“我,叶锦华,这辈子,不会与北榭白茶决裂,如有违背,遭天打雷劈挫骨扬灰,永世不得入轮回。” “师尊,可还满意?” 看着眼前哭红眼的从冉,哪还有傲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气势,跟寻常家的小娘子没什么区别,生得貌美,要是多撒撒娇就更好了。 “要印章。”从冉哼了声,别过脸。 “印?印章?”叶沉脑子一下短路没反应过来,杵在原地三秒后,想到毒誓不光只凭口说,还要手写一份改个红掌作为证明,“眼下弟子真要去了,再不走的话,我那老母亲可要怀疑了。” “那你去吧。” “其实印章的方法有很多,也不一定要用最传统的对不对?”叶沉被从冉推开,屁颠颠地又欺了过来,把人圈在怀里,对着那好看的唇形贴了上去,“唇盖唇,盖个印儿,发誓算数,算数的,弟子走了哈。” 说完叶沉实处吃奶的劲跑得飞快,生怕从冉意识到不对劲,要把人拖回来拿鞭子抽上一顿,而那拉开的门好不到哪里去,在风中乱晃,她在担心会不会给吹跑了。 其实,若是从冉真的恶心叶沉。 前世又岂会容他为非作歹,把她拐到魔宫殿堂,软禁其中,做……做他的玩物?从冉那会儿虽修为丧失,逃不出魔爪,但自尽还是绰绰有余,可她没有,她一直在等他回头,等一个浪子回头。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满腔情爱折磨到尽头,好比盛满水的容器,里头的水终究有一天会干涸,而她对他,余下满是失望。 疯丫鬟在戈壁滩外,风沙连天,叶沉去时,吃了一嘴的沙。 “给千凛宗布置结界的人,是雪一燃?” 叶沉挑了下眉头,应了声“是。” 雪一燃为人较为高傲,跟谢一方属一类人,可能手脚稍不注意留下把柄让人跟踪了去,不过雪一燃是生是死,招惹了疯丫鬟也好别人也罢,管他叶沉什么事呢?只要小师尊没事就行。 疯丫鬟看他一张脸从愁虑转为释然,私事懒得过问,她问他霄掌门是否打算带人去佛生圆巡视。 “是云风恒。”从冉淡淡开口。 叶沉怔了怔,而后意识到是小师尊用灵识传话,便追问道:“佛生圆?难不成是她记错了名字?” “也不算是,先前掌管的人死了,后面接收的人觉得名字不好听就改了。那里的结界多半与魔族脱不了关系。” 嘶,魔族竟入侵到了这种地步,基本上每个宗门都有细作,看似太平盛世,暗地里风波四起。 “你答是,反正都要去那一趟的,不怕她通风报信。”从冉似乎瞅到了他的犹豫,轻笑道。 叶沉实话实说,疯丫鬟的神色凝重了不少,她摆摆手让叶沉先行退下,他并未走远,躲在一旁呆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时间,有一人急着跑来,脚底掀起尘沙。 戈壁滩外飞沙走石,疯丫鬟面前站着白色斗篷男,叶沉听了会他们谈话内容,猜测着二人是合作关系。 云风恒目前安好,从冉和叶沉伪装成这里的村民在街上走着,许是叶沉容颜俊俏的缘故,有些胆大的姑娘们朝他身上扔荷包。叶沉躲得过一个,躲得过十个,难免躲不过从天而降的荷包。 一个淡绿色绣着清雅图文的荷包砸在叶沉的胸膛,一抹花香散开,很轻像是阵清风撩拨人的心弦,他几乎是下意识行为用手抓住那荷包。 小小的举动,引起四周喧哗。 “呀,他拿荷包了,拿荷包了!是谁家姑娘的荷包?这位公子看上她啦!” “可惜啊公子不拿我的荷包。” “那姑娘有福气了,我瞧这公子气宇轩昂,眉目如画,不是修仙那就是个官,跟他,不会受多少委屈的。” 叶沉石化:“……”什么? “叶公子魅力无限,走到哪都能乱了人家姑娘的芳心。”从冉分开了点距离,在前头说了句风凉话。 叶沉二度石化。 “不是,师尊我没有……修行人本就是断情断欲,弟子只是觉得那荷包的味儿好生熟悉,才……” “熟悉?不过都是些花香,竟也能觉得熟悉?”从冉转头,平静的眸望着他,叶沉被她盯得心跳加速,忙撇开了眼,想着定是歹念作祟。 突然的一股醋味,不慎闻到。 叶沉呼吸一凝,巨大的喜悦炸开,以至于嘴角上扬。 “你笑什么!”某人似乎被踩到了痛处,压低嗓音呵斥道。 “没,没什么。” 叶沉抿了抿唇,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了几下。果然,傲娇的女人最要命,他就觉得,此时的小师尊比以前更好看,眼尾懒散上挑染了冬日凛冽的同时微微红着,估计风大,吹红的。 真是,美到心里去了。 他几步上前,跟上从冉的步伐,欺到她身旁,把一块玉石链子塞到她的手里:“师尊,这是我娘亲给我的链子,放在里面,把玉捂热乎了,色泽会变,变得通透。据说戴久了,玉还会染上那人的体香。” 玉,要是不贴身放着,是冷的,而塞到从冉手心的玉却是温热的。 待触碰她的手抽开之后,从冉蜷缩了下手指,紧紧拽着那块玉,耳朵泛红,她垂头戴在脖子上,指尖残留的温度划过鼻尖。 嗯,淡淡皂角味,香的。 殊不知,藏在暗处的人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当尘埃落定,丑恶的真相自会浮出水面。” 低沉的声音中,蕴含着极度危险的信号,宛若一头嗜血的野兽,在寻找着自己的猎物,给人极大的压迫力。 她那双深如寒夜的眸子染上了一层阴沉。 倒是嘴角带笑,周身却都散发着让人胆寒的嗜血狠戾气息。 她阴测测笑,眼底的涌动的血色邪魔慢慢浮现,消失在原地。 云风恒的人,朴实而大方,说得开,总是笑脸相待。在叶沉不要脸地四处询问下,得知给云风桓下结界的人便是千凛宗霄掌门的大弟子——飞时陵。 按照殺魂教的办事习惯是要先让人放松警惕。分明对方的计划都在叶沉猜测的范围之中,他却不知为何不安得很。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五日,萧掌门正好到他们这户来巡视,几个人互相装作不认识客套起,跟着的还有大弟子飞时陵。 交谈之下,有村民通报云风桓的结界被破,外边的百姓遇害,可砸死的姑娘的玩意儿却是个傀儡。 关键,飞时陵还帮过雪一燃巩固完善了下结界,却是他走的后一秒,结界碎裂。 飞时陵是细作逃不掉了。 等叶沉和从冉赶去结界处,此时浓烟四起,狂风卷地,枯黄的叶子搅得稀烂,再落到地上,给人踩着,成了粉末。 疯丫鬟和一群黑衣人在这,身边环绕玄蝶,拖住他们的人是掌门霄江,不过眼下他身上多处受伤,正退到一旁急促地喘着气。 对方下手招招致命,要真大开杀戒,免不了殃及池鱼,霄江原地画阵,把这些人一并转移到了别处。 损坏的残枝,证明着这儿刚发生了什么。 飞时陵单手握着长剑,剑刃带血,仰头看着破了个大窟窿的结界边有几只骇人的玄蝶冲他龇牙咧嘴,他头微微侧偏,像是在观赏,随后抬手将它们砍成两半,干脆利落。 叶沉和从冉走来,切碎的玄蝶和奇怪的液体淋了叶沉一头。 “……”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千凛宗的弟子做事不计后果?”从冉轻掀眼皮,冷漠地颇了一眼对方,那般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人忍不住生出一丝臣服之心来。 飞时陵转动腕子,剑指从冉:“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去尊重,就比如说你扶摇尊者。” “说说原因?” 她的语气很是平淡却隐约能听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仪,她嘴角淡扬,目光从对方指着自己的那把长剑上漫然掠过,唇畔染上了些许冷悄的弧度。 叶沉看得胆战心惊,感觉商谈的余地都快没了。 偏偏面前这位情商为负数的混小子,不怕死地向前逼近一步,态度恶劣,面露憎恶。 第32章:本座被千夫所指 飞时陵悟性比常人要高,潜心修行有一番作为,于此看不惯的人和事越来越多,而对于救世高高在上的样,他的反应是嗤之以鼻。 说得好听是身处世外桃源不惹红尘琐事,说白了不还是怕惹是生非身不由己? 他一直有野心,不屑被困于千凛。 有次,飞时陵直接把手中的魂灯给摔了。在此宗门,魂灯便如其他武器一样。霄掌门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对他说是时机未到。他回答说是认为千凛就该出尘不该封闭着。 一味的抗议落到最后是去崖壁边自我反省。 “若不是千凛宗不准宗内弟子入世,救世怎还会是百家之首。” 随着怒喝响起,一股黑烟从飞时陵身后散开,他黑白分明的眼染了红丝,整个人瞧上去像是走火入魔。看着从冉听到这些话仍旧一副“你随便闹我就静静听着”的模样,气急之下,竟抄起手里的家伙,捅向从冉。 速度快得惊人,叶沉向前一步挡在她前面,快速凝了个阵,眼见剑尖就快要刺向双眸,有一个黑影扑了过来。倒是接住了飞时陵全力一击,结果有点惨不忍睹,灰飞烟灭,死的透彻。 叶沉摸不到头脑:? 现在都流行赶死? “楚,楚师姐。” 这是一句陈述句,叶沉紧紧抓着从冉的手,另一只手捏着张符咒,警惕地盯着因受不住打击而双腿跪下去捡掉在地上玉佩的飞时陵。 从冉蹙眉。 千凛宗有位跟飞时陵修为一样甚好的女子,名叫楚木木,二人一见如故,再次见面已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旁人见这两人整日在一起,揶揄说他俩是道侣。每次楚木木听到,都会不由一怔,跟飞时陵拉开些距离。 不过都是道听旁说的消息,从冉没放在心上,眼下,真真实实见到传闻里的主人公。 看着他双手捏住兰花玉佩,内心的难过使其伤心欲绝,泪珠如同蛛网般密布在洁净的脸颊上,嘴唇缓缓地抖动着。 从冉忽而觉得,飞时陵对楚木木是有情的,可能甚至他们两情相悦,只是在等谁先捅破纸窗。 叶沉“啧”了声,凉飕飕道:“自作孽不可活,你要不捅我师尊,你的师姐又怎会死?” “不是的,木木怎么会来这?她应该在千凛宗,不该来这,不该啊!” “许是放心不下你,寻你。” 被从冉突然的关心,他原本坚强的心房瞬间破防,霎时间所有的委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明明是极力想要控制,却越是压制,眼泪越是汹涌。 落下第十滴泪来,从冉看不过去,递了块帕子,“擦擦。” 飞时陵心中一颤,前所未有的酸楚与愤怒缠绕了他的心头,胸间窒闷得几乎连嗓音都变得嘶哑,他恨恨的瞪着她,咬得嘴唇都出了血。 “猫哭耗子,假慈悲。”他拍开她的手,帕子掉在跟前,他愣是看都没看一眼。 气氛逐渐走向一个诡异的趋势,叶沉左看看右看看,想说什么又怕说错话,用灵识传话:“师尊,那我去把图纸给疯丫鬟,去拿缓解你病情的药?” 从冉顿了两秒没及时给予答复,叶沉错以为她同意,便身形一闪,没了人影。 “……” 从冉复杂地看了眼叶沉刚站的地方,随即低头又去看满眼愤怒,随时想冲上来,咬住自己脖子同归于尽的飞时陵。 “闹腾!”她揉揉眉心,抬手把人砍晕,找了个人多点的地儿。 随手一扔,准备去找叶沉。 穷极山涯,望眼云雾,崖底流淌着条小溪,叶沉一路跟着玄蝶找着此处,见崖边数百只玄蝶聚集在那,他抽出怀里揣着的图纸,走上前去。 怎知步子还没迈出,一股强风夹杂着肃杀扑面而来,叶沉捏碎咒纸符砸去。刹那间火光四溅,发出爆破炸裂声以及喘息吃痛叫声。 “霄江!算你狠!竟还有帮手!” 疯丫鬟砸在一棵粗壮的树上,几处骨头碎裂,还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个位,她咽下血水,朝着崖边大声吼道。 额,好像打错了人? 叶沉心虚归心虚,好不容易找着疯丫鬟,急着要去换解药。好在疯丫鬟没多矫情,接过事关救世地形图纸,塞给他黑瓶子,并嘱咐道:“药,一日两顿,一顿三粒,无事也要吃,等吃完了再找我。” 接过药瓶,叶沉刚想开溜,依着树靠着的疯丫鬟撩起眼帘,目光阴郁地瞅他一眼:“还有你,联合霄江打我?” 我说不是,您老人家相信吗? “看,看错人了。你也知道现在这个局面乱得很,旁人顾及不了,自己的小命还是要护着的。” 叶沉收好瓶子,表情很是诚恳,疯丫鬟狐疑了一会,嫌烦地摆手,“滚滚滚,糟心的玩意儿,看到你,老娘就来火。” 一两只玄蝶,颤颤巍巍飞到疯丫鬟的身边,她垂着头,像是没了生息般,静静的。黑红色的发带松松垮垮,青丝散了不少,挡了眉眼。一袭暗红衣袍,多处划破,沾了点血。 这人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生母。叶沉非狼心狗肺的人,只是又担忧又怕她反咬一口,因此犹豫不决之中愣在原地,没了后面的动作。 “还不滚?”疯丫鬟嗤笑。 叶沉叹了口气,挪了脚步。 “我看你也不用走了。”在他疑惑间,疯丫鬟笑意浮现在脸上,声音猖獗放肆,“瞧瞧啊,救世掌门的弟子,为了一个人,就把救世的核心消息给我了。他不是叛徒谁是?” 残木枝上,惊起几只孤鸟,抖下叶片和羽毛。 穷极山属空旷之地,声音响了些,能传千里,像疯丫鬟撕心裂肺狂笑不止的声,大概站在山脚下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叶沉左眼皮猛地一阵抽搐。 他脱力般身子向后退,撞到了一个人,不待他扭头去看是何人,那人一把拉住他的腕子,用力一拽,扯到身后。叶沉栽了个跟头,慌乱爬起,见到小师尊挡住疯丫鬟扔来的飞镖,唤出神武无求与她交手。 他吊着的心刚放下,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 火辣辣的疼刺激着神经大脑,这巴掌打得很重,口腔内壁撞到了尖锐的牙齿。他微微张了张嘴,用舌尖去顶流血的嘴角。 漂亮的桃花眼危险地眯着。 叶沉如同一只被吵醒的狮子,正要发火,余光瞥到一人衣角时,满腔的怒气像是给人戳了破。 接着他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住不流了,心像被老虎钳子钳住在纹拧。 “阿,阿姐?”叶沉喃喃道。 他的喉咙像是给什么东西粘糊住了,想再说些话,可发不出音来。 叶婉颇为失望地与他对视,站在她后头,姗姗来迟的雪一燃,指着叶沉的鼻子,手指抖了一抖,好半天理顺一句话:“叛徒!你是救世的叛徒!是整个救世的耻辱!” 雪一燃说他是叛徒,是耻辱,他认,他不认也得认。而只有他和小师尊知道,方才给疯丫鬟的救世地形图纸是经过微调,重要的地方有所改动。 可要是从冉否认之前商量好的计划——用图纸换药的同时套疯丫鬟的话,知晓事关魔尊的事。 他将百口莫辩。 他将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前方的道路瞬间变为漆黑,叶沉连呼吸都打着颤,宛如跌进寒潭,四肢冰凉毫无温度。 叶婉对于叶沉而言,是人生当中的一盏路灯,若是这盏灯灭了,他不知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于是他急急忙忙,痛苦地祈求,想要去抓住叶婉。 对方轻轻摇头,一步步后退:“小沉,我不求你知恩图报,但也别忘恩负义啊。” “阿姐你别躲了,大不了我不往前就是了。”叶沉伸到一半的手,因害怕又缩了回来,垂在大腿一侧,可怜兮兮的。 那他那望尘莫及的师尊呢? 叶沉双腿发软,就连平时看来很温暖的东西现在好像也变成了魔鬼,狞笑着。 从冉本想把疯丫鬟一刀致命,但回过头来,她算是叶沉的母亲,不解气地给了几脚叫人离开此处。处理完事后,她立到叶沉的面前。 然后,瓜娃子像是受了巨大刺激,碎碎念着“对不起”。随着她的靠近,而不寒而栗。 停在离他三步之远的地儿,从冉叹息:“你又怎么了?” “我,弟子受不住锐利的目光。” 一如上辈子众仙讨伐他时的言语和眼神。 叶沉把头垂得更低了,眼看就要埋进胸膛,从冉开腔道:“把头抬起来。” 他颤了颤眸,不动。 “把头抬起来!” “师……师尊。” 无声之泣,气噎喉堵。 从冉望着他哭红了的眉眼,没好气地笑了笑:“你这小孩儿,哭起来不知道出声?” 当柔情的目光挪到叶婉身上,眼底的寒气泛起,她倒底没把这一巴掌还回去,而是选中了刚刚说话难听的雪一燃。 不顾他的身份,一巴掌打了过去。 一道声响划破天际,光是听那声儿都觉得疼,别说被扇耳光的雪一燃了。他捂着肿起的半边脸,用手指去摸嘴角,摸到热乎粘稠的液体,放到眼前,赫然是血。 他张嘴,牙齿染红,口腔血腥味冲鼻。 比叶婉扇叶沉的那一巴掌,重多了。 刘宁宁惊呼:“仙尊,你这……一燃他也没说错啊,仙尊别犯浑,被这不祥之人迷糊了眼。” “你们几个晚辈,配对本尊指指点点?” 她神情沉静自如,毫无半点怒意,叶沉凝视着这张脸,默默地背过身,暗道:别被师尊一掌拍死了。 心里默念倒数“三、二、一”,刘宁宁果不其然被从冉甩飞,好比断了线的风筝,雪一燃接住吓得魂都没了的刘宁宁,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仙尊这是何意?” “给不懂事的人立立规矩,拿了药让她回救世领罚。”从冉瞟了雪一燃,丢给他消肿的药后,拿了块帕子擦拭着右手,“至于你,请回万古雪,你既然不尊重我的弟子,等同于不尊重我和救世。于此,救世不待见你。” “叶沉。” “啊,在。” “送客。” 一群人回到救世,谢一方惊于雪一燃的脸肿了,不等他问话,跟在后边的叶婉似察觉到他的困惑,好心解释。 可能话语过于直白了点,听在雪一燃的耳里生生成了怼人的话,气不打一通来,开口就是“哇”地吐了满地是血。 “救世不得人心,迟早得要踹出百家之首的位置。”雪一燃恶言恶语。 从冉不怒自威,回道:“百家之首?不过是我派那些长老们看中的东西,本尊无所谓,虚名而已。” 雪一燃哑口无言,气得不成话,他擦擦嘴角的血,骂骂咧咧离开救世。 从冉让谢一方帮忙去趟长老院拿样物品,叫叶婉带上刘宁宁去寒冰室。支开所有闲杂人员,就剩叶沉和她二人。 偌大一个凉舟堂,难免显得空空荡荡的,叶片吹落,歪歪斜斜在空中打了个圈,落在叶沉的头上。 换作平时,叶沉早就眼含笑意,说是吉兆,年末花落头,来年笑一年。他的荒谬理论多得数不胜数,遭到反驳,视而不见,反正他快乐了,其余皆为浮云。 没听到爽快的笑声,从冉停下了步子,彼时阳光正好,在她的身后,投下碎影,混着斑驳的光,她问道:“怎么不笑笑?你不最喜欢头上顶着叶片花朵的?” 一点都不好笑! 叶沉鼓起腮帮子,呼出口气,“今日雪一燃说我为叛徒,是为真。” 从冉没继续开玩笑,认真听他把话说下去。 “因为日后我们还是要与魔族合作,只有这样才能拿到救治您的药,名义上的叛徒逃不掉。” 无论叛徒与否,期限一到,总能变着法子让他身败名裂成为众人口里的烂泥,不祥之人。他做任何事小心翼翼,不还是给人瞧出端倪,认作叛徒,倒不如顺势一推,早点让他坠入云海峰。 古话说的好。 人生自古谁无死,横竖两刀都得死。 从冉听着他一口一个叛徒,听得心里别扭,“叛徒这件事,你莫要再论,否则休怪为师无情罚你禁足三日。” 至于谢一方,同样也算在了从冉的猜测,细作之一。先前长老大会,唯一不在场的便是大长老。大长老虽有疑,但没法具体下论,一般无事不会出庄。当时二长老把人召集起来是讲要紧事,而大长老不来。 要不就是准备好了说辞要么就是真有事忙去了。 从冉同叶沉商量着,想试探下谢一方以及…… 刘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