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已渡,谁人顾》 第一章 初见 元朔三年。 盛京城的街头,一个身穿单薄素衣,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赤着脚走在冰冷的街头。 女孩的脸颊已然冻紫,身上不停地打着哆嗦,她拼命地揉搓着已经毫无知觉的双手,不住地往手心哈气。 “再多走几步,只要再多走几步,就到爹爹家了。”小女孩在心底默默地重复这句话,麻木地走过几条街后,停在了一户人家面前。 今天是除夕,门前新挂了两个大红灯笼,朱红色的大门上还贴了喜庆的春联。 小女孩走上台阶,费力地踮起脚,使劲拍击着已然惹上铜绿的门环。 “咚咚咚——” 几声清脆的响声过后,随着一声吱吖——的开门声。 一个身着红色绸缎,身材与打扮都十分富态的女人走了出来。 “呸,你个不要脸的小贱蹄子,还敢回来?”女人插着腰,尖酸刻薄地看着小女孩。 小女孩眼里涌出滚烫的泪水,跪在女人面前,声音不断地颤抖着:“夫人,我娘亲病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除夕佳节,求夫人随便赏给速杉些吃食,好让我带回给母亲。” “呸。”女人一脚将速杉踢翻,满脸厌恶:“我花三吊钱买了你那个破败的娘当丫鬟,她倒好,臭不要脸勾引主人家,还生了你这么个小浪蹄子。她病了好啊,哪天连带着你这个小贱种一起死了才最好。” 身形臃肿的女人朝着速杉吐了一口唾沫,表情极尽厌恶。一阵骂骂咧咧之后,便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速杉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坐到门前冰冷的石阶上,将头深埋进膝盖,紧紧地抱住自己,她想哭却不敢,她还要留着力气再去别处寻些吃食。 这时,身后的大门被徐徐打开一条缝,一个约摸三十几岁,长得又瘦又高,脸上干瘪的男人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此人正是速杉的生父——梁守成。 “爹爹。” 速杉看着男子,稚嫩的脸上忍不住挂上心酸委屈,留下了泪水。 梁守成心疼地擦去速杉脸上的泪痕,将怀揣着的吃食递给速杉。速杉双手捧过瓷碗,看着满满一碗的猪肉和两只鸡腿,生生咽下一口口水。 “好孩子,快吃吧。” 速杉摇摇头,腾出一只手抹掉鼻涕,强笑着说:“我想带给娘亲。” 梁守成叹了一口气,抽泣着解下腰间沉甸甸的钱袋,系在了速杉的腰上:“拿着这些钱,回去给你娘抓药。” “多谢爹爹。”速杉乖巧地点头。 “好你个梁守成,竟敢偷家里的东西给这个小畜生!”梁氏气势汹汹地揪起梁守成的耳朵,疼得他嗷嗷直叫,那手劲好似要把他的耳朵硬扯下来。 “快走,快走!”梁守成一边哀嚎,一边叮嘱自己的女儿:“快走!” 速杉捧着瓷碗,一边痛哭,一边狂奔。这个世界这么冷,但她想要活下去!她还想母亲活下去! 渐渐的,爹爹的哀嚎声和梁氏的咒骂声越飘越远,她的耳边只剩下呼呼的北风咆哮之声,和心中强烈的生存之欲。 天上忽然飘起了雪,似乎是想要掩埋少女回家之路。 ...... “娘亲!我带了吃的回来!” 速杉推开摇摇欲坠的门,凌冽的寒风瞬间呼啸而入,外头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 掩上门,速杉将瓷碗放到床头,却没见到母亲像往常一样虚弱无力的呼唤。 “娘亲。”速杉晃了晃女人的手,却发现娘亲的手已经僵直。 “娘亲!娘亲!”稚嫩的速杉不停地呼唤着娘亲,可她再也不会有所回应。泪水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娘亲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速杉替娘亲擦拭了双手和脸庞,替她整理了仪容后,对着遗体磕了三个响头。她最后看了一眼娘亲温柔娴静的面容,打开门,投身进了风雪之中,她跑了许久,终于停在了薛大夫家门口。 “薛大夫,这里面是赊欠您的诊金和药钱,剩下的钱,我想请您帮我娘亲操办后事。” 速杉双手举着钱袋,仰着头,眼中带泪,目光真挚地看着将门打开的薛大夫...... 薛大夫将幼小的速杉拉进屋,蹲下身,动容地看着眼前命运凄苦却又坚强的小女孩,缓缓地接过钱袋...... 半月之后,梁氏一脚踹掉了家中的门。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速杉直愣愣地看着凶狠的梁氏,满是恨意。 梁氏心情愉悦地打量着家徒四壁的小屋子,幸灾乐祸地看着裹紧了被子的速杉:“那个贱人可算死了。梁守成那个不中用的东西,白白给个死人花那么多钱。” 速杉恨恨地盯着梁氏讥诮的脸,脑中浮现出她虐待殴打她与母亲的场景,最后还将她们母女二人扫地出门的画面。一想到含恨而终的母亲,速杉抓起桌上的钱袋,向梁氏的脸上丢去:“还你!” 这些钱,薛大夫分文没取,全部还给了速杉。 “嘿,你个小贱蹄子。”梁氏吃痛地捂着肥胖的脸,绿豆般的眼睛里写满毒辣:“我把你这个小狐狸精卖进窑子!” 说完,就拖着臃肿的身躯走上前,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地拎起瘦弱的速杉。 梁氏得意地看着速杉任她摆布,无力反抗的样子,满是贪婪:“小丫头片子,倒是个美人胚子,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速杉扑棱着四肢,脸上写满了不屈和愤怒。 梁氏将速杉丢到地上,却不料速杉一个反身抱住梁氏的右手,狠狠咬下。 梁氏吃痛,用力猛甩,可那速杉的嘴里似生了一副钩子,怎么都甩不开,越甩她就咬得越紧。 情急之下,梁氏举起速杉,向墙上连砸好几下,速杉才松了口。充斥在嘴里的血腥味刺激、滋养着她内心求生和仇恨的种子。 她死死盯住梁氏,她要记住这张肮脏肥肿的脸,总有一天,她会复仇! 趁着梁氏在地上鬼哭狼嚎,速杉抓起地上的钱袋子,夺门而出。 她的家,没了。可她,只有八岁。 夜晚,没有半分仁慈的寒风无情地摧残着所有无家可归的生命,弱小的速杉渐渐体力不支,倒在了雪地之中。 “原来雪,是暖的。娘亲,速杉活不下去了。”想着娘亲温暖的笑容,她的眼神逐渐迷幻。 她好想,好想可以活下去......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一个身披白色大氅的少年向她踏雪而来。速杉勉强撑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只见他面如冠玉,却是淡漠如冰。 “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活下去,但生不如死。你要去吗?”少年冷若冰霜,看着濒死的速杉,寡情少义。 速杉缓缓向少年伸出手,双眼无神地迷离于绣在他大氅上的几朵墨梅之中,她的手缓缓落下,在刺骨的寒冷之中晕了过去...... 第二章 七年后 七年后,绿水湖畔,千树万树的梨花之下,一身白衣的沈临初坐在一块青石之上,悠悠抚琴。琴声悠扬,如同新春一般充满希望。 他温润如玉,十指灵动地飞跃于琴弦之上,还不时地望向不远处在梨花树下长身玉立,翩然起舞的速杉。 女子舞姿翩飞若惊鸿,柔婉似游龙,一颦一笑一回眸,无不倾尽春光。 曲调婉转,引得四目相对,沈临初轻笑,低眉信手却再无心奏琴,琴声霎时间戛然而止。 速杉疑惑地看向沈临初,只觉他丰神俊朗,顾盼神飞。 “怎么了?” 沈临初哂笑,他此刻心猿意马,实在无法静下心来:“春意萌动,扰得公子我心绪不宁。” 速杉冷漠嫣然,步步生莲花,款款走到沈临初身旁。她五官隽秀,眉眼如画,一身白衣,清丽雅致,美得让人心醉。 “公子,越来越爱开玩笑了。”速杉的目光如春水一般碧波荡漾,却在眼底藏着深深的冷漠。 沈临初自嘲地低下头,自己方才实在轻浮。 “你且转过身来。” 速杉看向沈临初,不知不觉,红晕爬上了她秀美的脸庞。 沈临初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梨花簪,插在了速杉的发髻上。 “女子十有五年而及笄,可许嫁之。你十五了。” 速杉不觉脸颊发烫:“弱冠弄柔翰,卓荤观群书。公子今年亦是弱冠之年。” 沈临初浅笑,这个当初在街边奄奄一息的女娃子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不但精修歌舞,更是精通琴棋书画。 “如此,不如你嫁予我吧。”沈临初似笑非笑地看着速杉,心中却在敲着鼓。 速杉惊喜地羞红了脸,能与沈临初长相厮守,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可是,她也很清楚,就算她再想,她也没得选...... 速杉似是认命,自嘲地说道:“速杉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况且夫人也断断不会应允。” “哎!”沈临初长叹一口气:“你若愿意,便不会在意这些旁的东西,本公子两袖清风,与你并无二两,你却扭扭捏捏,分明是在拒绝我的爱意。惹得公子我羞愧难挡,我看我不如投湖自尽算了。”说着就站起身,做出一副要投湖的模样。 速杉哭笑不得,急急忙忙地拉住沈临初:“你明知道,我的心意。也该知道,我的处境。” 她不知沈临初能不能听懂她的话。 沈临初轻轻地将速杉拥入怀中。 良久之后,他爱惜地放开速杉,呼吸逐渐加重,情不自禁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速杉察觉到他的热切,踮起脚尖,环上沈临初的脖子,轻轻地回应他的吻。 这冰冷的世上,再没有比公子更好的男子了。她真的很想拥有,可是,却不能...... 许久之后,沈临初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速杉,他的眼中闪烁着热烈与温柔。速杉的眼中则充满了悲戚与柔情。 沈临初解下腰间的玉佩,塞到速杉的手心之中:“这是我从小贴身之物,现在予你。” 速杉眉眼带笑,将头靠向沈临初的肩头,她若能拥有一刻温情,也是上天的恩赐...... “混账!” 一声严厉的呵斥声打断了两人的甜蜜。速杉满脸惊恐地看向来人,正是夫人! 沈妙然体态丰腴,身着鹅黄色罗裙,衣襟飘带,袖口和裙摆都别出心裁地绣着几朵梨花。她端庄大气,头上并未佩戴艳俗的珠钗,只别了一只素雅的白玉簪。 她若能年轻几岁,定是个倾尽天下的绝代佳人。 沈妙然怒不可遏,气冲冲上前,拉开速杉,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贱婢,竟敢勾引主子,真是个下贱胚子。” 速杉捂着脸,心中无限委屈,却是强忍着泪,忍做坚强。 沈临初握住速杉的肩膀,细心地查看她脸上的伤痕,看到她咬牙坚持的模样,十分心疼。 “母亲,此事是孩儿一意孤行,与她无关。还请母亲切勿错怪旁人。” 沈临初对着母亲作揖,却是心中紧张万分。他知道他的母亲一向果决,怕是要重罚速杉。 沈妙然美目一斜,自带几分威严,冷哼一声,极尽嘲讽。 “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你要做的事情!”沈妙然的口吻中带着明显的斥责。 沈临初心头一紧,眼神瞬间黯淡:“临初不敢忘。可是,临初是真心喜欢速杉。” “住口!大仇未报,岂可儿女情长?她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下人,有你的大业重要吗?” 沈妙然愤然甩袖,她不敢相信,一向听话的儿子,竟出口忤逆她! 沈妙然征征地看着沈临初,眼中无尽悲恸:“临初,你难道忘了当日的情形?忘了那些人是怎样死在你面前的了吗?” 沈临初的脑中立马浮现出少时家仆被屠,血流成河的画面。一张张狰狞的脸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味深入脑海。那些画面,常常化身成梦魇折磨着他…… “我没忘。” 沈临初漠然,那少年时期的梦魇如鬼魅一般,时常萦绕在他灰暗的人生中。而速杉则是灰暗中的一树梨花,明亮又动人。 “但她,我也要。不然临初一生都不会快乐。”沈临初心如磐石,他的心意坚不可摧。 看着沈临初坚定的眼神,沈妙然的怒气涌上心头,气得扬起手掌,想要打他。 速杉急切地看向沈临初,眼中写满了担心。 沈临初却面不改色,不为所动。 沈妙然的手掌悬在半空中,最终没有打下。 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哼!”沈妙然气愤地放下袖子,瞪向速杉:“贱婢,还不跪下!” 速杉闻声,慢慢跪倒在沈妙然面前。沈临初见状,亦跪倒在沈妙然面前。 沈妙然强压下怒火,看着速杉:“你可知揽月阁的规矩?” “奴婢知道。”速杉低着头,小声应答。 “说!” “凡姿色才情最上乘者,送与官宦为歌舞伎;上乘者,入青楼雅苑;中等者,为娼妓;最次者,为最次等之娼妓。” 速杉颤抖着,心里害怕极了。 “你与熏月,才情样貌皆是揽月阁新人里最出挑最拔尖儿的。本夫人留着你,是有你的用处。以后,再不许你们二人见面!”沈妙然咄咄逼人,气势汹汹地看着速杉。 “母亲!” “端娘,管好你的姑娘,别再让她踏进后院一步!” “是,夫人。”端娘上前扶起一脸冷漠的速杉,将她带离。 沈临初对速杉依依不舍,双目流连。 沈妙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沈临初:“那个贱奴使了什么手段,把你变得如此轻浮?” “母亲!她是人,活生生的人,您不该一直恶言相向,出口伤人!” 沈妙然不敢置信地看着沈临初,他居然教训起他娘来了? “住口!你怎敢忤逆你的亲娘!” 说完,瞪大了双眼,拂袖而去。只留下忧心忡忡地沈临初一人。 ...... 第三章 献舞 端娘细心地为速杉上药,这么俊俏的一张脸,挨了夫人的一巴掌,变得红肿不堪,实在可惜。 端娘看着心情低落的速杉,一阵长吁短叹:“说起来,你的卖身契是我签的,这么多年来,也是我一手栽培的你。见你如此,我到底还是于心不忍。” 速杉接过已经叠好的厚厚的巾帕,敷在脸上:“速杉多谢端娘栽培。” “虽说揽月阁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全由我经办,但我想你看得出来,夫人才是揽月阁真正的主人。这么大个歌舞坊,每天暗自神伤的薄命红颜数不胜数。原本你的出路能勉强好些,你却与公子相爱,夫人一定不会放过你。” 听到这儿,速杉握紧了双拳,她恨,恨透了这种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 端娘三十多岁的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情万种:“待会儿,你还得上台试演,可别误了时辰。” 速杉摸了摸床上整齐叠好的衣服,眼底涌动...... 揽月阁的大堂之内,四下充斥着靡靡之声,莺莺燕燕。 整个大堂分为上下二层,中间一个圆形舞台,地上铺着精致的地毯。舞台外四面环水,一面为水帘,其他三面曲水玲珑,水中有荷花鲤鱼嬉戏,颇有雅致意味。整个屋子内张灯结彩,到处都是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忽然,舞台上方的几盏大红灯笼突然熄灭,人们的眼光瞬间全被舞台中央吸引。有一曼妙女子,素纱蒙面,青丝墨染,水袖飘逸,若仙若灵。 乐声乍起,正是《春夜月宫曲》。 在惟妙惟肖的乐声之中,天上仿佛升起了一轮春月开宫镜,月下女子长袖善舞,或抬腕低眉,或轻舒云手,两条水袖合拢打开,似笔走游龙描绘丹青。乐声清泠,女子舞姿飘逸,犹如漫天飘舞的雪花,若飞若扬。 乐声高潮迭起,女子眉目忽然变得凌厉,舞姿亦变得英气灵动,大有“一舞剑器动四方”之势。 曲入愁肠,女子低眉婉转,似在诉说心中无限事...... 曲罢,女子纵身跃入身后的水帘,不见了踪影...... 烛火又被点燃,灯火通明之际,众人才在恍惚间,如梦初醒。 “方才那女子一舞,让我仿佛置身月宫之中,瞧见了嫦娥仙子!” “就是月宫仙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快出来!” “还没看清脸呢!” “......” 起哄的声音入潮水一般,将台上的端娘淹没。 “各位爷,咱们接下来还有更多精彩绝伦的歌舞演出呢,方才呀只是一碟开胃小菜,接下来定叫各位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众人发出一阵更高的欢呼声。 歌舞又起,一个又一个的妙龄少女登台,使劲浑身解数,却无一比得上开头那曲《春夜月宫曲》。 听着底下越来越重的嘘声,端娘将全部的希望压在了压轴登场的熏月身上。 端娘郑重其事地握着熏月的双手:“熏月姑娘,等下可全靠你救场了。” 熏月一袭紫衣漫纱,身姿窈窕,袅袅婷婷,朱唇粉面,皎若秋月。蛾眉曼睩,秋水盈盈。 “放心吧。” 随着乐声奏起,熏月缓缓露出蒙着轻纱的面容,引得底下一阵如痴如醉的惊叹。 当真是媚眼如丝,面纱底下定是个倾国倾城,美轮美奂的绝代佳人! 熏月舞姿婀娜,盈盈楚腰,举手投足之间自带几分魅惑。 “可惜可惜呀。”一男子手握折扇,连连摇头:“此女貌若天仙,舞姿绝丽,却有珠玉在前,稍稍显得有些逊色。” “与春宫月夜相比,似有献媚讨巧之嫌,不似那一曲诉尽衷肠,迂回婉转,让人荡气回肠!” “确实欠缺风雅。” “......” 没有想象中的众星捧月,反而反响平平,甚至嘈杂之声渐起,熏月强颜欢笑着,想要一舞倾尽天下,却心下慌乱,错过了曲调。一失足成千古恨,底下议论声四起。熏月再难静下心,最后只得草草收场。 底下的恩客都是些惹不得的达官贵人,开始不管不顾地耍起了酒疯,吵着嚷着非要见春宫月夜的女子。 端娘在台后,看着乱糟糟,就要闹起事端的样子,心下一紧,跑向了速杉的房间。 此时的速杉正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向端坐在自己正前方的沈妙然。 沈妙然颐指气使,心中始终看低速杉:“我说的你都明白了吗?” “速杉明白。我进了德阳公主府后,要时时留意府内动向,事无巨细,皆要禀报。”速杉低着头,缓缓道出。 沈妙然冷哼一声,似是嘲笑:“方才你前脚刚回来,公主府后脚就派人前来说非要你不可。不知你那一舞,到底有多惊艳,竟然让对歌舞司空见惯的公主府管家如此迫不及待地要你入府做歌舞伎。” “奴婢,只是随意起舞,不惹客人嫌弃已是大幸,实在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 沈妙然轻笑,美目流转,似有打算:“若你能为我好好办事,你与临初也不是不可能。” 速杉瞬间抬起头,大喜过望地看着沈妙然,她不敢相信,夫人居然松口了! 沈妙然不屑地看着速杉:“你是德阳公主府钦点的歌舞伎,德阳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姐姐,极得皇帝的信任。你若得罪公主府,整个揽月阁都要陪葬,自然包括临初那孩子。你忍心吗?你放心,本夫人一向说话算话,你若能为我尽心竭力,将你赐给临初,又有何妨呢?” 速杉在心底一阵细细地盘算,她知道此去定是龙潭虎穴,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奴婢谨遵夫人的命令。” “为了展示你对临初的真心,你就将这毒药吃下吧。” 说着,是女将一粒黑色药丸递到速杉面前:“你不会不敢吧?还是说你对临初只是虚情假意?” 想到沈临初,速杉心头爬上几丝苦涩,她没得选。拿起药丸,仰头吞下。 “此毒名叫蚀骨,毒发时,痛不欲生,叫人生不如死,但是一月只会发作一次。若你听话,以后每个月,你都会得到一粒解药,用以缓解痛苦。”沈妙然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速杉。 这时,端娘推开门走了进来,一看沈妙然也在,连忙跪下行礼:“参见夫人。” “什么事啊?”沈妙然漫不经心地看向端娘。 “夫人,前头的宾客吵闹不休,嚷嚷着非要见方才跳春宫月夜曲的姑娘。” 沈妙然面露惊讶之色:“熏月没能入得了那帮人头猪脑之辈的之眼?” “熏月姑娘许是紧张,频频出错,惹得客人议论纷纷。客人闹得厉害,奴婢才来请速杉出去,安抚众人。” “哦?”熏月的姿色与实力,她是清楚地,熏月一向稳重,今日竟也出错? 沈妙然饶有深意地看向速杉,她若能为我所用,定能成事,正好也了了临初那傻孩子的痴心。 “去吧。”沈妙然眉目一挑,示意速杉前去。 速杉起身,蒙上面纱,跟随端娘而去。 “美人来了!” 速杉蒙着面纱,怀中抱着一把象牙凤颈琵琶款款入场,引得底下顿时一片沸腾。 “这身段儿,果然是她!” “.......” 端娘安抚众人:“各位恩客,这位姑娘已经名花有主,被敲定了给了某位贵人为奴婢。” 众人唏嘘不已,这新人才第一回露面,就被人给定走了? “哎哎哎,揽月阁才情并茂的女子多如牛毛,各位何必苦恋一枝花呢?这不,端娘我啊,特地请了贵客的情,将她请回,给各位唱上一曲,特此赔罪。” 说完,速杉缓缓坐下,一束幽怨的竖光打在她的身上。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琵琶声嘈嘈切切,恍如一粒粒珍珠落在玉盘之上,清亮动听。再加上速杉歌声悠扬,婉转动听,一曲菱歌抵万金。 听得台下众人如痴如醉。看着众人陶醉的模样,台后的熏月咬着牙,愤恨地瞪着台上的速杉,平日里她风光无限,却处处逊色速杉一筹,今日一过,她差得似乎更远了!她实在不甘心!也不服! 沈临初在台下痴痴地望着速杉,他能听明白她的心意...... 第四章 天真无邪 夜晚,沈临初搂着速杉在屋顶看月亮。 速杉拿起白日里沈临初交给她的玉佩,细细抚摸,抬起头痴痴地看着沈临初俊朗非凡的侧脸。 沈临初扭过头,看向怀中娇羞又可爱的人儿,温柔一笑。 还好,只是公主府的歌舞伎。 沈临初将额头抵在速杉的额前:“速杉,我沈临初发誓,这一生只爱你一人。我的秘密,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 速杉痴痴地望着俊逸非凡的沈临初,眼中书尽情意。 虽不知你生来何往,身上有什么秘密,背后有多少枷锁,但我从不问,也从不猜测。我只愿一心一意相信眼前的你。此生,惟愿与君琴瑟和谐,白头到老。 “只要两年,两年过后,母亲就会换人进去替你。到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沈临初动情地看着速杉。 速杉依偎在沈临初怀里,轻轻点头, 速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沈临初情根深种的。也许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八岁的她就已经芳心暗许,爱慕了十三岁的他。 为了见他,她时常跑进不许人进入的后院,远远地望着他,独自揣测和体会着他的喜怒哀乐。 以前的他不苟言笑,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速杉知道,这个少年热切真诚,宅心仁厚,不然怎么会在街头救起素不相识的她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临初开始对她百般照顾。每次受罚,他都会悄悄给速杉递上水,替她擦去脸上的汗。 沈临初爱音律,常常在梨花树下抚琴为奏,速杉在旁或歌声婉转,或起舞清影。渐渐,两心相许。直到今日,二人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我这辈子,背负着很多不能诉说的东西,遇上你,我才发现,那些只是枷锁,不是使命。”沈临初的脸上突然挂上几分落寞。 想起今日夫人所说,速杉握住沈临初的手,试图给他一些慰藉。 沈临初将速杉搂得更紧:“你就像一轮明月,不管周围多么漆黑,你的眼里,始终都焕发着光芒。” 速杉轻笑:“我记得娘亲说过,这世上的苦难大多没得选,但自己的体面,有得选。” 沈临初低头看着速杉,不觉更加心动。他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递给速杉。速杉不假思索便吃了下去。 “你都不问问这是什么东西吗?” 速杉木讷地看着沈临初:“这是什么呀?” 沈临初扑哧一笑:“是解药。我猜母亲一定给你喂了那操控人的毒药,趁她不在,我去她房里偷了一粒出来。” 一阵甜蜜涌上速杉的心头。 “你就如此信我?若哪一天我给了你毒药,你也吃吗?”沈临初开玩笑似的看着速杉。 速杉轻笑,没有作答,她相信沈临初不会害她,就算有那么一天,她就当把命还给他就是了。 ...... 第二日,速杉打扮素雅,头上只别了昨日沈临初送她的白玉梨花簪,在门口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上了德阳公主府的马车。她知道,沈临初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她,送别她。 两年,我一定会遵守我们的约定,好好活着。公子,你也一定要顺遂安康,平静安稳。 夜幕降临,速杉被引到一处通房内,里面大概有七八个年轻貌美的女孩,正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速杉拿着包袱低着头,走进屋,微微欠身:“见过各位姐姐妹妹。” 女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般清脆动听。她们笑着将速杉围在中间,好奇地打量着速杉。 “你是新来的吗?别害怕,公主是个大好人。可疼我们了。” “你长得真好看!” “你的发簪真别致,是哪里买的啊?” “......” 速杉被围得水泄不通,这帮女子大致都与她同龄,都天真烂漫得很,速杉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这样轻快活泼的氛围。 明明同样都是十四五岁的美好年华,揽月阁中整日你追我赶,恨不得争得你死我活。而眼前这帮养在深闺的少女,反倒鲜活明艳,不负少女之名。 速杉忍不住沾染上几分靓丽的色彩:“我叫速杉,是新来的。家里就我一个了。” 说到这儿,周围的氛围瞬间凝固。大家的脸色或多或少都沉郁了几分。速杉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大致明白了几分其中的缘由: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谁会愿意做个人人都瞧不上的歌舞伎呢?若身世不凄苦,也不会沦落到这般供人取乐的境地。实在,没得选。 “好了好了。”一阵欢快的女声打破了这份沉闷。 “速杉,你今天刚来,早些歇息吧。公主府可好玩儿啦,以后咱们就在一起作伴儿啦。” 霎时,众人又笑作一团。 速杉身处其中,忍俊不禁,公主府的女子怎的如此爱笑? 几日后。 德阳公主府的庭院内,蝶恋花丛,风慕花香,红亭湖畔,绿意盎然。 一群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正在院内嬉笑追逐。她们天真烂漫,身姿绰约,声音如同清铃环佩一般,明亮动听。速杉亦在其中,这么久了,她第一次发现出了沈临初之外,眼前也有风景。 她第一次觉得拿着扇子扑蝴蝶,在湖边嬉笑追逐,练习歌舞时发生的一切小意外竟都能让她发自内心地笑出声。 她觉得,好快活。 快乐的日子过得飞快。 这天,德阳公主传召歌舞伎排演歌舞,速杉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德阳公主。 德阳公主面容姣好,是个美人。原本与驸马相敬如宾,一直恩爱如初,奈何驸马英年早逝。 德阳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却不喜过分华丽的装饰,性子更是平易近人,与人为善。怪不得她能深得皇帝信任,也难怪,院子里的姑娘一个个的都如此纯真美丽,有这样的主人家,底下人的日子得有多好过啊。 “行了行了,别围着我转圈了。本公主的头都要被你们转晕了。” 德阳被围在中间,微微嗔怒:“再闹,本公主就把你们都嫁出去!” 众人这才停下,笑嘻嘻地看着公主殿下。 德阳环视众人,眼睛突然定在了仪态不凡,气质出尘的速杉身上。 “这位姑娘瞧着眼生,想必就是管家向本公主力荐的速杉姑娘吧。” 速杉上前,对着德阳盈盈行礼:“承蒙公主错爱,奴婢正是速杉。” “起来吧。”德阳打量着速杉,发现她确是个难得的清丽佳人:“本公主还没见识过你的技艺呢,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在此,你便给大家唱只曲儿来听听吧。” “好啊,好啊!” 众人迫不及待地坐到一旁,速杉的声音如黄鹂的叫声一般清亮婉转,十分动听。唱起歌来必然也十分动听。 速杉被这扑面而来的少女气息惹得心头乱颤,忍不住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那我就献丑了。” 收起笑容,速杉悠悠地唱起歌。歌声好似春风,熏得众人迷离陶醉...... 不似以往的惆怅,如今的她,更添少女该有的活泼亮丽。远处的沈临初痴痴地看着美好的速杉,心下也觉欢愉,他须得好好守护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