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化师》 云深不知处1 楔子 周遭漆黑空寂,仿若置身虚空之境,博容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一袭红衣和这幽冷的环境极为不符,乌发披散,脸色极为苍白,眼神空洞,毫无生气。十米外一束光自天外垂落,为青铜石椅上盔甲覆身的男子加持些许神的光环,獠牙面具遮住了半张面孔,仪容威严,看向女子的眼里俱是怒意。 “你可知罪?”低沉的声音响起,如雷入耳。 “我一生行事坦荡,从善从德,不以身份凌弱,不以艰难慕强,上报国家,下佑子民,何罪?”博容轻声嗤笑,“从一而终爱一人,何罪?” “凡人果是凡人,虽蒙教化,却易入歪道,凭一己私欲行事,毫无规矩傍身,妄图神明,有为天道,今陵鱼之覆灭,皆因你起!” “倘若天道有错呢?”即使沦为阶下亡徒,博容依旧不惧,她昂起头颅,脸上挂着讽意,“身为三界主宰的天,不渡万物之苦,纵容奸邪当道,将生灵涂炭的罪责揽于无辜之身,这样的天道我为之悲哀啊。” “冥顽不灵!天道轮回乃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岂是你肉体凡胎可以参透左右的,你违背三界律令,致使陵鱼气数衰竭,万民罹难,使黎羲沦为堕神,千年修为毁于一旦,你若不除,天理难容!” 待听到黎羲二字,博容眼里浮现伤痛,再无言语。 青铜神将愤恨至极,举起神戟化为神力直向博容天灵刺去,一股劲风先一步呼啸而去,使得博容长发飞舞,衣袂翻飞,呈现凄美之意。突的,一扇柄神器自博容侧方飞来,险险击破青铜神的神戟之力。 “焱储!你敢妨碍本君裁断!” “她即使有罪,也不该毁其魂魄,来日神君归位,你当如何?”焱储收回乾坤扇,眼里无波无澜,“况且,灭魂去魄需上报天君,何以你私自裁断,你不怕天雷击身,废你一身修为,永堕轮回之苦?” 一身白袍,不染尘埃,像极了黎羲。 “她毁了神君根基,待报了此仇,来日当如何便如何,本将自愿承受!” “你当如此行径,神君归位后不会再次成为堕神?神君的脾性,你是了解的。” “你…”青铜神将气急,但先前必杀的念头已然褪去大半,“只是,就这么算了?若如此,下届皆可藐视天规,连区区凡人我都惩戒不了,今后如何镇守一方!” “惩戒当然要有,本君这不是请了天命前来裁决么。” “如何裁决。”青铜将不甘地朝博容看去。 “罚她接替幽冥之司,渡化世间执念,收集九千九百九十九种记忆,修补沧溟灵船,再入轮回。” “你这分明是为她请命!”青铜将两三步已逼近焱储,凌气逼人,“你想干什么?让她入仙籍,修神力吗!你要违背天道吗,你胆敢!” “本君奉天命。” “你!” 焱储越过青铜将,不予理会,缓缓走向博容,轻声叹息。 “你本有好的机缘,奈何执念太深,今时处境怨不得旁。上天有好生之德,取你前世记忆,抽你七情六欲,开你灵识,去往人界,渡化万物吧。” 博容肩头微动,将语未语,沉沉点头。 “从今以后,你便唤青墨,此去人间,妖魔混杂,赠你混元珠伞为法器,待修得万谱之力后便去吧。” 月夜缈缈,云结海楼,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有轻舟摇曳在烟波之上,女子自船内掀起纱帘,撑过伞,低声道: “留下你的故事,我可解你一憾。” 第一章云深不知处 男子摊坐着看向眼前青衣墨伞的女子,眼里有疑惑、有恐惧,身子止不住发颤,抠在船板的指尖微微泛白。 方才他正拿着鱼叉专心找鱼,瞅准目标蓄势待发之际,那大鱼突地幻做他过世兄长的模样,登时一股热流袭卷天灵,醒来之时便身处在这艘木舟上。 四下里海风怒号,这木舟上却是一片安宁,船帆微卷,帘纱轻扬,女子立于木阶上,面孔隐在伞里瞧不清真容。 “能遇到我,说明你心中有一念久久未化。” 一……念? 男子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周遭,海面上的雾气很重,天色幽沉,却是什么也瞧不见,犹如置身人间之外的幽冥之境。 “水凉的刺骨,我想回家啊。” 谁,谁在说话! 男子四下慌张地看去,眼含不安。 “那怪物咬地我好疼。” “你为什么不救我。” “我待你不薄,吃穿用度都先紧着你,你何故要放弃我!” “为了你我抛却了所有,你怎么忍心陷我于死境!” 一声声质问犹如魔音,男子痛苦地捂住耳朵,他疯了似地摇晃脑袋,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滚落,“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没有害你……” “我没想会变成这样……”男子的声音夹杂哭腔。 海水翻腾,小船巨烈摇晃,一双灰白的手突地伸出抓住船沿,一个披散长发的头颅赫然浮出,男子被吓地猛然后靠,喉节艰难滑动,频频吞咽口水,那如厉鬼的男人爬过船板,浑身血淋淋的。 “天理昭昭,因果有序,善恶到头终有报,一命抵一命啊……” 话毕间,恶鬼已伏在男子身上,咧开嘴,露出一排明晃晃的獠牙。 “我没做过,我没做过,放过我吧……放了我……” 恶鬼狰狞的面容越来越近,咸腥呛入鼻腔,男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醒来!” 一声大呵,男子徒然惊醒,恶鬼立时消散不见,再回神便对上了一双清幽的眼眸,那瞳孔里映出自己惨白的状貌。 周遭恢复了安静,仿若跌进了虚无之境,连先前海浪的声音都不曾有,惟余男子粗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 “你、你究竟是谁。” 女子倚在船头,神色清冷,单看向海中汹涌之处,“吾乃幽境之冥,渡这世间执念。” “渡这世间执念……” 男子喃喃地重复着,眸光有些涣散。 “你若想去除魔魇,便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湾水村临近海岸,民风淳朴,这里的人勤勤恳恳,鸡鸣而起,日落而归,世代以捕鱼为业。 湛蓝的天幕,似湖水澄澈,托着几片轻柔的云朵缓缓浮动,阳光为其镶上浅浅的金边。 男孩自村口一路兴奋地跑向家,期间冲散了正围在一起游戏的孩童,不小心踩上了一只黑狗的前爪,疼得那狗冲着男孩狂吠,声音饱含愤怒,跑出老远还能听到。 男孩气喘吁吁地一手把着自家门栓,一手扶着腰肢。 “哥、哥,村口的陈二又捕到了那稀罕的大鱼,去镇上换回了五金,足足五金啊,够他下辈子的用度,还能娶个模样俊俏的媳妇回来呢!”男孩眼里金光闪烁。 “那是人家运气好,这么多人去捕大鱼,也就陈二一人捕获过。” 一个模样憨厚的青年正坐在矮脚木墩上编织着渔网,温声笑着,夕阳的光束轻柔地洒在他的肩头。 “我们运气未必差啊,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男孩转过身背靠着门栏,嘴里噙着根嫩草,眯着眼睛望向大小错落的屋舍,由近及远。 “只要能捕到一条,我就满足,到时候嫂子说不定就肯回来了呢。” 青年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他扭头看着那个瘦弱的背脊,眼里满是心疼,“小云,我们两个人过活也挺好啊,你呢安心念书,生计我来维持,等你长大有出息了,哥也能跟着享福不是吗。” “可是,那要好久才能实现呢。哥哥…不想念朵朵么。” “况且…因为我,嫂子才带走朵朵的……” 林风轻轻拂过少年的鬓发,少年的声音很轻很轻,掩隐在风中听不真切,他垂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眼含落寞。 “小云,这不怪你。” 小云自出生时就没了爹,他娘也在病痛折磨下不久离世,亲戚将家里仅有的土地卖了,留了点葬母的银钱和少许粮食便匆匆离开。好在还有一个兄长操持家里大小,白天大打鱼,夜里缝补,日子虽苦,总归是平安成长。 因为小云,上门的媒婆皆比旁人多要一份的酬劳才肯为石磊说媒,本就清贫的日子越发紧巴。 旁的人家家底不说充实,起码三餐无忧,公婆健在,还能多一份人力。故此,本村的人几乎没有愿意将姑娘许给石磊的,皆客套拒辞,媒婆只好把目标转向偏远的村子。好容易有愿意来的,刚一登门都被家无担石的破败景象吓退了,更别说还有一个半大的拖油瓶,喝了口水搪塞了理由便匆匆离去。 小云一天天长大,渐渐看懂村里人看向自己同情与担忧的目光,也明白了和哥哥同龄的人早几年连孩子都有了,为何哥哥至今仍孤身一人。 云深不知处2 每每思及此,小云便萌生了退学的念头,他也想和哥哥一起下海捕鱼,补贴家用,可遭到了哥哥严厉的反对。 “小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哥哥不求你为家分担什么,只望你能知理明事。” “哥哥这辈子注定是一个渔夫了,你不一样,你还有万千种可能去到外面的世界,连同哥哥那一份,去看世间繁华,与一个姑娘相知相爱,感受不一样的美好啊。”大手轻搭在小云的肩头,石磊眼底隐隐透着火星子般的期许和向往。 小云见状只得压下一肚子话,轻轻点头。 斜阳映面,小云坐在石桌旁安静地预习明日的课业,书本上的一句诗令他心头一颤,思绪也随着风拂过青草,轮回往昔,飘向远方。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与以往一样,石磊照常出海打鱼,迎着海浪,伴着夕阳。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救了一个落海的年轻女子。 女子因被礁石撞伤了头部,昏迷不醒,石磊只得将她先带回家看顾。由于伤势重,女子情况并不乐观,发着高烧,一躺就是七天。看着眼前眉头一会儿紧蹙、一会儿舒展,不停说着胡话的姑娘,石磊暂停出海,用不多的余粮换了些草药煎熬,以汤匙送服,悉心照料。小云见家里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容貌姣美的女子,心下雀跃,眼眸灿若烟花映入,盘思些什么,每每下了学围坐在床边,祈祷她快点好起来。 女子头部的伤太重,醒后对于之前的事印象模糊,想不起自己自何处来,往何处去,故而暂时住下,每天做些杂活,将不大的院落打扫的干净整洁,先前蓬败的小屋竟有了温馨的味道。此间最高兴的当属小云,他每天放学后唱着歌飞速跑回家中,待看到那忙碌的身影时,方长舒一口气,抚着胸口平复心跳。 时日长了,女子对石磊渐渐生出了情谊,开始照顾起石磊的衣食起居,石磊不如名字般迟钝,当下问明了女子的意愿,女子微微颔首,道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石磊虽听不懂个中含义,但瞧对方双颊微红,眉眼带笑,自个儿心下也是欢快的紧,当即请了媒人做保,寻了邻里坐席,两人在大家祝福声中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喜结连理。 那一天,小云狂奔到了沙滩上,面朝海汐,对着晴空大声的重复着石磊与女子永结同心的婚词,看着潮起潮落,久久站立,边哭边笑。 一年后,女子生得一女,如花般娇嫩,如云般柔软,取名朵朵。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小云自觉担起了作为长辈的责任,总是咿咿呀呀地教着朵朵说话,眼里常溢着笑。 然彩云易散,昙花一现。 朵朵长到五岁时,女子提出了送她去学堂,可家里的条件无法再支撑一个孩子读书,石磊固执地不许小云退学,只叫小云下学后再教朵朵习字识物。 至此争吵不休,原本美满的家庭生出了裂缝,两人的感情在争论中渐渐耗尽,日子越发难过。 “小叔叔,我们去海边玩好不好。”一张童真的脸遮挡住小云的视线,朵朵笑嘻嘻地戳着小云的眉头,“不要皱眉,像隔壁黑蛋的爹一样,丑死了。” 小云笑着点点头。 阳春三月,正是好时节。 湾水村临近的海域一年四季翠碧如凝,远远望去,天连着海,海连着天,海天一色,心旷神怡。 朵朵和村里的孩童坐在沙滩上堆着小屋子、小猫、小狗、小鱼、小鸟,一切她所见过的、未曾见过的都能在她稚嫩的手里栩栩如生。阳光懒懒地洒在朵朵的身上,度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认真的小脸上沾满了泥沙,尽显童趣。 时光永远停留在这样美好简单的时候,该多好啊。 “小叔叔,你快过来看我写的字对不对!”朵朵脆生生地呼唤着小云。 “‘云’是这样写的吧?” “嗯。” “‘爹’这个字有些复杂,是这样的对吧?” “对。” “还有‘娘’,还有你教给我的‘天’、‘地’、‘鸟’、‘鱼’…都正确吧!”小小的手攥着树枝兴奋地比划着。 “都正确。”小云轻轻摸了一下朵朵的小脑袋,“朵朵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亮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小叔叔教的好!小叔叔以后肯定能做一名好的私塾先生,到时候让小朋友们都来听你的课。” “好。” 傍晚,小云拉着朵朵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大小小的脚印一深一浅,铺满归路。 “你弟弟也该为家里出一份力了,那么大的人又不是富家子弟,书要念到什么时候?” “再等一等吧,后年伏月小云的课业就满了。他…是有天赋的。” “你还要供他两年?你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了吗,口粮都是问题,哪还有支撑他读书的闲钱!” “你不要生气,我年末就出去找活计,府县的机会多,那里的人对吃食讲究,每逢三五天都要吃鱼的,富庶人家天天都沾鱼肉,相信我,日子会好起来的。” “府县多官宦富民,连路边叫卖的贩卒都是跟县衙打好关系的,你一个穷苦人哪什么和人拼啊…” “我再去问邻里换些米粮,你不要生气了,小云他们就要回来了,孩子听见了不好。” “小云小云!你的眼里只有你的拖油瓶弟弟,哪有我们娘俩啊,你看朵朵瘦成什么样,哪有一点精神,个头自三岁再没长过!早知如此,当初就甭该救我,合该让我死在海里一了百了,日子过成这样有什么盼头!” “对不起…” 一大一小的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小云厚重的刘海掩住眼里全部情绪。 “小叔叔…娘亲只是有点累了,她不是讨厌你…”抓着小云的手轻轻地晃了晃。 “嗯,我明白的,朵朵不用担心。” 夜晚,小云躺在炕头难以入眠,他顺着窗栏望向高悬的月亮,肚子传来阵阵响声。 “还不睡啊,是饿了吗,我看你方才将饭偷偷放回锅里了。”躺在一侧的石磊关切道,“哥这会儿给你温了端来,吃饱好睡觉。” “哥,我不想念书了。” 黑暗里,石磊顿住了身形。 许久,他开口,“再一年多就要结课业了,现在放弃太可惜。阿初的叔伯在上京有些作为,他们家念我早些年救了阿初的好,只要你过了童试,他们便能托托关系为你谋上一个活计,人家如此关照我们,我们哪能轻言放弃呢。” “可是…” “别担心了好吗,过了明年日子就好了。你要是觉得这个家不容易,就好好读书,将来出去了帮衬帮衬这个家,现在先把肚子填饱,踏实睡觉。” 小云依旧保持望向窗外的姿势,泪水顺着眼角默默流淌。 世界之大,能叫宵小狂徒混的风生水起,踏遍四方;世界之大,却让穷苦人家囿于一地,艰难度日。一次意外为这个本就支离的家笼上了一层阴霾。 “小穷光蛋,你说你字写的再好有什么用,我表哥说了,进不了学堂的人都是野人。”小男孩见朵朵并不理会,依旧专注地练字,有些气恼地踩断她手里正握着的枝条。他总是被家里长辈用来和这个女孩比较,说他上了三年学还不如一个不曾上学的孩子厉害,时不时地还要让自己顶着书本在烈阳下罚站,他讨厌她。 朵朵抬头瞪了一眼男孩,噔噔噔起身重新捡了个树枝继续练习,不予理会。男孩气急败坏地又上前去,“你牛气什么,跟你那个叔叔一样撅,只会死读书有什么用,我家有房有田,以后吃穿不愁,你家就是读一辈子书也改不了穷光蛋的命!” “你说什么!”朵朵扔下树枝跑过来和男孩扭打在一起,奈何力气太弱反被揍的鼻青脸肿。 “我说你该不是个小杂种吧,你看你爹对你叔叔多好让他念学,让你在家饿着肚子当野人,如果不是亲生的,怎么能这么对待呢,不如你唤我声爹爹,我供你念学…”男孩话还未毕,便被一个猛进的拳头打倒在地,一拳接一拳,男孩痛苦的哀嚎躲闪,“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你是我爹,你们都是我爹…哎呦,别打了…” 喊叫声渐小,小云挥在男孩身上的拳头丝毫不停,眼瞧着男孩像死鱼般翻了白眼,朵朵忙紧紧抱着小云的胳膊,“小叔叔别打了,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小云你干什么,快停下!”石磊刚收了网便看到这一幕,急切跑过来。 那男孩被小云打得在炕头躺了半年,那家人拿着斧头、锨耙、镢头将石磊的门堵的严严实实,誓要卸掉小云一条腿,石磊好说歹说,让他们将隔间所有的椽梁木材拆掉拿走,此事才作罢。 云深不知处3 糟糕的事情接二连三,似是要将这个家吞没殆尽。 朵朵病了,昏睡中一直喊着小叔叔。朵朵的娘亲跑外跑里、一遍又一遍地给朵朵换着冰手帕,擦拭着朵朵滚烫的脸颊,湿了眼眶。石磊去挨家挨户借钱,小云去邻村找郎中,天蒙蒙亮的时候,二人总算回来。 “这是痉症啊,孩子身子底子太差了,能挺一夜不容易啊。我开的药性猛烈,不知孩子能不能受得住,但也没办法,痉症马虎不得。” 朵朵烧了三天,小云跪在院外祈祷了三天。 后来,朵朵的娘亲恢复了部分记忆,知晓了自己是何方人士,家人来寻,欲要离去。 那日,女子穿回她来时的衣裳,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鬓间戴一鹅黄绒花,端坐在桌旁,冷冷地看着石磊。 “不是我心狠,也不是我受不了劳苦,我唯一不能容忍的是朵朵长期饿着肚子亏了身子,各种病痛找上来,家里没有余钱为她治病,整张脸红扑扑的,滚烫滚烫的,在鬼门关痛苦挣扎,我的心得多痛,我多希望我能替她受过。” 石磊拧着眉峰,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其脸上纹络深刻,人稳稳地坐着,紧握的拳峰却道出了他的慌措,第一次,他心里腾升了恐惧,平日里坚实的背脊刹那间弯驼。 “小云这孩子十岁有二了,是可以出去闯荡的年纪了。我且问你一句,要他还是要我们娘俩,今天必须做出选择。” 太阳从东照到西斜,两个人静静对坐,再无言语。透过低矮的窗沿,石磊久久地看向湛蓝的天空,挤满纹路的眼角酸涩湿润。 小云躲在门后,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原来书上说的不全是真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圣贤般以心地为本,便可逢难化吉,齐家济世。凡夫俗子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难安其家。既生清贫,口粮难继,遑论念学,岂敢奢望以此道佑亲人。 石云,你糊涂。 当女子抱着朵朵迈出门时,小云本能地拽住了她的衣袖,看着白净衣衫处自己黑黑的小手,立即松了力道,头颅垂地更低,干涩的唇抿了半天,“我从明天起就不去学堂了,我和哥哥一起养活这个家…” 求你,求你别走… 女子的目光在小云身上短暂停顿,只留下一句你我注定不能成为一家人,便甩袖离开。 看着那渐去的背影,小云抠着木门的指甲缝里霎时挤进了碎屑,渗出斑斑血点。 那以后,日子又恢复到了女子来前的样子,甚至更要消沉。 “磊子!磊子!有人看到你弟弟扛着鱼叉和网,搭着海边废弃的木筏朝海深处驶去了!他可没有出过海,别有什么事,你快去看看吧!” 方才还是金灿灿的阳光,万里无云,此时却乌云密布,狂风掀起巨浪不停地袭向脆弱的木筏,小云险些翻进海里,他瘦弱的身子紧紧地贴着筏身,右手死死地抓住鱼叉,渔网套在另一侧的肩头,就这样随着海浪剧烈起伏。 又一个大浪扑来,筏身下沉,小云连呛了几口海水,胸膛剧烈起伏。木筏已经漂离海岸太远了,幽黑的海水不断袭来围绕,小云的体力渐渐耗尽,只觉浑身冰冷,意识也有些模糊,一张一合的眼缝里他仿若看到了哥哥的身影。 哥哥为他费心尽力,舍弃诸多,他却未能替哥哥分忧什么,还总是加重他的担子。 如若,就这样死去。 哥哥也许就能好过些吧…… “小云!小云!”一只大手将男孩瘦小的身躯稳稳捞起,放至牢固的船板上。 风依旧猛烈地肆虐而来,原先的木筏已被大浪携卷而去,不见踪影。 小云惨白着脸,有些费力地掀开眼皮,灰白的布帆呼啦作响,石磊正费力地掌控东摇西摆的桅杆。 “哥哥……”刚一开口,小云便觉喉间腥咸,微微刺痛。 “小云别怕,哥哥在呢。” “此时风有些强劲,你抓住两侧的扶板,待这波猛浪褪去,我们便能驭船回家了。” 小云紧抿嘴唇,压下心头的千言万语,暗自懊恼。 海的力量太过巨大,任凭小云如何使力攥住木板,下一秒总会被腾翻而起的浪迫使松了手。 一波接一波的浪花席卷涌动,船身激烈晃荡,石磊结实的臂膀青筋凸现,神情凝重,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岸的方向,天与愿违,船只离岸边越发远去。 一声轰隆巨响砸入耳畔,旋即一个大浪掀起小船翻腾冲天,两人皆重重跌落入海,海水呛鼻,小云本能地胡乱抓向周边,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将他托举出海面,猛地一使力带向船板。 “哥!哥!快抓住我的手!”小云费力起身趴在船边,一只手用力伸向尚在海水里上下浮沉的石磊,目露急切。 眼见着两人的指尖就要触碰,一个浪汹涌打来,将他们的距离瞬间拉大。 “哥——!”小云哭喊着看向没入海面的石磊,慌急地爬起身拉动船帆,暴风又一次袭来,羸弱的身躯狠狠砸向船板,慌乱中他抓住了船上的绳索,眼里燃起希冀。 “哥!哥!你能听到吗!你坚持住啊!我们要一起回家!” “哥——!哥——!哥——!” 水天一色,幽深一片,令人极度恐惧,海浪犹如恶魔的爪牙,将小船玩弄于股掌。 “你在哪…你回答我啊……”小云四下张望着,声嘶力竭,眼里堆满了无助。 许是这一声声呼唤起了作用,石磊终于探出了头,他喘息片刻便竭力朝小船游来,小云用尽全力拋出绳索,另一端牢牢地绑在桅杆底部,见着石磊抓住绳索缠住腰身,小云终是长舒一口气。 海浪突然退去,风也渐渐平息,一切诡异地平静起来,石磊未敢深想,加快前进的速度。 石磊已距船身不足两米,小云喜极而泣,伸手欲要拉扶其一把,突然,一个庞然大物浮出水面,它张开血盆大口,明晃晃的尖牙晃的人心底生寒,结结实实地咬住石磊腰身,将其拽扯向远处的漩涡。 一切发生的太快,小云面上还凝固着方才的笑容,眼底却是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哥——!”小云瞳孔骤然紧缩,死死把住迅速抽走的绳索,小船被大力拖着飞速奔向澎湃的漩涡,巨大的气流压迫地小云难以喘息。 大海幽黑,海怪巨猛。 小云眼睁睁地看着一点一点沉入海里的哥哥,泪水模糊了视线,撕心裂肺间,他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绳索,断了。 “自那以后,我总做噩梦。” 男子神色鬼祟地左右张望,吞咽了一下口水。 “我感觉…哥哥一直跟着我。” 船头女子衣袂飘飘,墨伞之下瞧不清表情,只觉有股清冷之意。 “我当时怕极了,我不是故意的。”男子面上褶皱的纹路混杂一丝局促,“如果、如果我不砍断绳索,我和哥哥都将命沉深海。” “能活一个总、总是好的。”男子不安地拉紧衣领,四下里又望了望。 “就差一点…就一点啊…”男子喃喃着,红了双目。 一声轻微的叹息自青衣女子鼻腔发出,似有若无。 “后来呢。” “后来啊…” 风浪平息了。 小云直挺挺地躺在船板上,眼神失焦,喃喃自语,手里还攥着残断的绳索,那么用力。在大海上飘浮不知几许,天色渐渐清浅了,有同村的人们驶船呼唤,云雾散去,载承着希望的骄阳冉冉升起,璀耀的光束拨开云雾洒向勃勃万物,洒向粼粼波光,却再没有一束光能照进小云空洞的心房。 他拖着疲累的身躯呆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邻里皆投去同情的注目,相熟的人一言不发地扛着渔具跟在其后,平时那么短的一条路,似有千难万难,如何也走不到尽头。 “小云,有些事谁也无法预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一少年快走两步跟在其侧。 “阿云,以后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大家都是同村,理应互相帮扶。” “小云,明天我帮你跟先生告假,你且好好歇上两日。” “这几日的吃食包在我身上,我阿娘做的云饼外酥里糯,还有海菜也很鲜香,吃了保准你的烦恼褪去大半——” “根生!”一旁的阿初呵斥道。 根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拧了自己一把,有些抱歉地低下头,嚅嗫道:“我嘴太笨了,不是那个意思…” 熟悉的棚栏映入视线,只一天,野草便与门槛一般高了,瑟瑟颓败。 “谢谢你们,我没事。”小云背对着他们,轻声道。 风带起片片草絮,少年立于其中,瘦削嶙骨,弱不胜衣。 根生还想说些什么欲要上前一步,被阿初拉住了胳膊,力道所及之处有微微泛红,根生有些委屈地紧抿嘴唇。 云深不知处4 “小云。”阿初的眼圈通红,虽极力压制,但从那微颤的声线依然能发现端倪。 前行的脚步停下了。 “我们一直都在。” 一旁的根生点头如捣蒜。 “好。” “我们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喊我们。” “嗯。” 小云自始自终没有回头,缓缓走进院落,身体轻晃晃的似是随时都会倒下,那步履却异常沉重,踩踏出泥泞的脚印,他背着身子轻阖上门扉。 “我们真回去吗?” “傻呀,当然是守着啊!” “嗷嗷嗷!” “嗷个头,声音小点。” 三个少年偷偷隐匿在墙头浮动的野草间,警惕地观察里间的动向。 一连几日,小云既未大哭大闹,也未寻死觅活,正常作息,安静的有丝反常。 “他这样子不对劲吧?”大山凑近阿初肩头,附耳低声道。 “一连几天按时念学,家里也被他收拾地井井有条,完全不似…不似失去了亲人该有的样子,眼泪都没流一滴。只有一点没变,不好人群,较之前更沉默了,一言不发。” 阿初看了眼稍远处挎着布包低头走路的小云,“再观察几天吧,有些人经过打击后有一番大的变化也不足为奇,盯着别出事就好,”阿初的脸上有树荫浮动,“有的意外总要去适应。” 窄小的屋堂内,小云坐在桌边认真地温习功课,摇曳的烛火映着他的脸颊忽明忽暗。 “三更天了诶,他怎么还在念书。”大山看向一旁的阿初。 “昂?嗯。”根生晃了一晚脑袋,快要将墙砸出个坑。 “嗯个头,要睡回去睡!”大山不满道,朋友遭了这样的难,如此作态真叫人恼火。 “也不早了,看样子没什么事,我们回去吧。”阿初看了眼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三人轻轻爬下墙头,走在绿叶铺陈的小道上,大山脚底有些虚浮,努力稳住身形,“初哥,差不多可以了吧,一个月了,要出事早出事了,我看他现在只不过是换了种活法,并无性命之顾啊。” 阿初回头看了看透着烛光的方向,沉思片刻,“那便以后不再来了,白日里无事多留心些吧。” 出海这种事本就危险,大型尖牙鱼不是没有袭击过村民,大家多数都在浅海区捕获,这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稍微年轻力壮一点的会往略深处去,出事的也不在少数,本无关己身,所以小云哥哥的事没多久便被村民淡忘了,大家依旧不慌不忙地过活着自己的日子,同情自己都没有余闲时间,别人的事还是自求多福吧。 天边远远地簇拥着红彤彤的云彩,海风微微习来,暖意融融,小云抱腿坐在岩石上,凝望着海的深处,偶尔有几只海鸟蹿腾戏浪,发出低浅地鸣叫。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跳下岩石,往海边的一艘渔船走去。 “初哥,怎么办,眼见天就要黑了。”大山焦急地踱步在沙滩边沿处,不时张望海的远处,又回头看看阿初,半截裤腿已被白花花的浪水浸湿。 石磊的水性和捕鱼技巧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出了这件事,各家各户都不允许自家经验浅薄、年岁尚小的孩子出海,前往海深处更是不能。小云无父无母无亲,大山在发现他时,人已驭船驶出一大截距离,任凭大山喊破喉咙,小云也不曾回头,奈何大山自家船只被爹娘看管的紧,两难下只得匆匆跑去告诉阿初,好在阿初人缘不错,有人听闻此事愿顶着责骂借予船只。 “守信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再等等吧。” 时间一点一点逝去,天已低沉,远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风也有些猛烈了。 “阿初!快来搭把手!”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船,大山的眸子亮了亮,飞速跑过去。 夜里的风真是有些招架不住,呼啦啦地势要将身子剌出一道口子,阿初几人弓着身子艰难地扶住船板,呼喊声淹没在海风呼啸中。 “怎么办啊,初哥,再往前的海域还未有人涉足过啊,这小子疯了吧,方圆几里可是找遍了,”大山咽了口唾沫,不安地盯着一处,“小云哥哥会不会就是死在了那黑幽幽的地方,听说那有海怪出没,身子比岛屿还要大,嘴巴血淋淋的,现形前风止浪平,恶臭气味扑面而来,跃海而出犹如滔天惊雷,口水能化骨,尖牙比削铁如泥的刀锋还利,只消片刻,人便被撕碎成片,连残骸都不剩啊!” “不许胡言,传说不尽可信,再找半个时辰,沿此边线再寻一遍。”阿初定了定心神,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小云,他的哥哥曾救过我的命啊。 “我们已经尽力了,再晚些海况更不好,出些事,爹娘怎么办啊!” “最后半个时辰,相信我,”阿初回头看着瑟缩的大山,“不会有事的,小云只有我们了。” 风还在狂嗥,单薄的船只毅然穿梭其中,无所畏惧。 好在,上天并非赶尽杀绝,阿初他们发现小云时,委实震惊了一番,大大小小的鱼快要把船压沉了,小云躺在其间,呆呆地望向幽深的天空。 维持生计也变的如此突飞猛进了?大山瞪圆双目,好家伙,这是得了真传吧,水性好的捕手都不能在乌漆嘛黑、情况不明的海上摸鱼,何况还是满载! “那样大的鱼,真是人力所能及的么?”小云眼眸空洞,“为何我就是抓不到呢?” 为何只有陈二如此好命,他的捕鱼本领尚不及哥哥一半啊… “啊?”大山有些莫名地搔了搔后脑勺,敢情抓大鱼之心不死啊! 陈二又一次钓到了大鱼,不似往日般举村欢腾,大家皆是客气地问候几声,便低头忙着自己的活计,再无人眼热地问东问西。 小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猛烈颤动了一下,他立刻停了手中的活计,朝着陈二家疾步走去。 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口的少年,陈二讶异片刻后便低头继续磨着刀刃,无动于衷。 “你是怎么钓到大鱼的。” “凭本事。” “如何本事。”沉默良久后,小云再次发问。 “无可奉告。” 没得到答案,小云执着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陈二见状,冷眼斜睨了一番,起身入屋,门应声摔闭。 一连几天,小云一直守在陈二家门外,连学堂都不再去,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只重复问这一个问题,似是魔障入心,整个人瞧着不怎么清醒。 陈二被缠的烦了,将其一把扯入门内,高举拳头作势挥下,二人视线对上之时,那拳头生生顿住,拳风扬起小云的须发,陈二怔愣住了。 小云的眼神有说不出的怪异,眼底隐隐发着令人瞧不懂的笑意,甚是瘆人。 “大鱼是怎么钓到的?” 陈二松开了对方的领口,后退了一步。 “真的能钓到大鱼吗?” 小云一把抓住陈二的胳膊,力气出奇的大,任凭对方如何使力都无法挣脱。 “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啊!我只要一个答案!” 尖细的声线戳地对方头皮直发麻,陈二撞开门大声唤着村人,同时狠狠地踹着小云,可无论怎样都是徒劳,小云犹如抓钳牢牢地锁在陈二的身上,难以挣脱。 村民前来将二人分开时,小云嘴里依旧重复着那几句话,眼睛死死地盯着陈二,闻讯赶来的阿初将小云从地上扶起,看着眼前人浑身泥土、眼额乌青、血沫敷面的狼狈模样,心下难过。 “我们同住一村,向来都是友好和睦,他都这样了,一条鱼的捕抓缘由有何不能说的!还怕我们挡了你的财路不成!”阿初愤急。 围在旁的村民絮絮低语,有些摇头叹息,有些则盯着陈二,目如锥钉。 “一个可怜的孩子罢了,许是打击太大,如今瞧着有些疯魔,你便告与他吧,我们自行离去不听便是了。” 陈二的脸色微微发白,心下有些慌乱,转身迅速回屋拿出一个小圆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里面是光灿灿的金币,“算我倒霉,也权当我发回善心,这五金钱给你,以后勿要找我麻烦,也请乡亲们做个见证!” “我只要你告诉我,大鱼是如何钓到的。”小云将那五金打翻在地,眼眶通红。 “你不要欺人太甚,这、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怎可为外人道也!”“其实根本没法钓到这大鱼吧?”小云缓缓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眼底有暗潮涌动,“是…也不是?” “你这小儿信口雌黄些什么!”陈二脸色越发苍白,手心隐隐发汗,步浮有些不稳,“那么大的鱼,青天白日里瞎了眼不成?” 阿初虽有些不明白小云的发问,但也直觉此事有古怪。 “鱼身鳞纹,每年自然增长10圈有余,生于寒处,鳞纹狭小紧凑,反之宽松。” 村民们常年捕鱼,对鱼身再熟悉不过,不由自主地齐齐点头,只是不明白这和捕捉大鱼有何关系,纷纷转头看向小云等待下文。 云深不知处5 “鳞纹如树轮,可知鱼之年岁,可知鱼之生地,周身环绕皆作实证。” “而你这大鱼,鳞片分布不均,且不说光泽有异、形色分歧,更是相邻鳞片纹理有疏有密,怎可是一条鱼身可以生出的!” 众人闻言皆朝大鱼看去,细瞅之下果真如此,平日里忽视了这些微小之处,以为是陈二命好,不疑有他,现下仔细想来,就算真有这大鱼,如此形态也不似浅海生物,除陈二外未有人见过,实属罕见,再者,凭他的本事哪能次次那么幸运。 “寻常鱼怎能与此等宝鱼相较,念了区区几天书竟胡乱攀咬!”陈二急言令色,“深海常有怪鱼出没,生长环境复杂,长相易于寻常鱼种实属正常,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有的见识!” 陈二气恼急了,言罢拉起绑缚大鱼的绳条往里间大步挪去,小云已先一步挡在其前,陈二发狠道,“让开!” “就算大鱼做真,浅海水域恐怕没有,真是你一人之力可做到的?要知道,你的本领远低于石磊,整个渔村捕鱼技能上他可是数一数二的。请做出解释,这关乎一个人的性命。”阿初亦是挡于其前。 “我再愚笨,也认得出鱼腹处缝合的麻线乃是湾水村用来修补渔网的,你这宝鱼分明是拼接而成的假物!”小云嘶吼出声,嗓音似割锯般刺耳。 若真如此,那小云岂不是为了莫须有的东西失去了至亲,那小云… 该如何自处。 阿初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小云,见对方眼里渐渐氤氲出一种灰败的雾气。 饶是再木讷的人,也觉察出了此事有蹊跷,议论声更为激烈。 “老子的东西何需解释!老子又没叫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去捕大鱼!人死了关我屁事!” “哗啦”一声,鱼腹破开,里面淌出了鼓鼓囊囊的白色粉包,陈二的脸色已经不能单单用难看来形容了。 举着斧头的小云愣在原地。 “这…是海盐吧…”人群中有私语者。 “这得有上万包吧,难怪鱼腹那么鼓囊,难怪得拼接成这么大的鱼…”有人附和着。 “走私海盐是要获大刑的,上面明令禁止的,何况这么多…得杀头的吧。” “听说管辖这一片的盐法道是个狠绝厉色的,错杀无辜的事不是没有过,我们不会受牵连吧!” “这个杀千刀的,要害死我们了…” 交谈声越来越大,言辞愈发激烈,有人要将陈二赶出村子,更有甚者扬言要打杀其以保全村人性命。 陈二在事情败露的那一刻,就已瘫软在地,扯上性命的事总叫人胆颤。 “事已至此,交代吧。”阿初仔细检查了一下鱼腹,切口处平整光滑,根本就不是肉质。 书中有云,古有巧匠,做花能闻香,观之娇艳欲滴,未见端倪,技艺娴熟,可造万物,以假乱真。 “我不过是艰难地讨生活罢了,何故逼我至此……”陈二抱着头喃喃自语,“事情虽不光彩,可我未有害人…” “不义之财还招摇过市,落得这步田地你该心里有数。” 陈二闻言,抬头看了眼阿初,不再分辨,娓娓道出。 “有乡绅瞧我不受待见,行走村落宛若透明,便牵线于我替他做这偷运私盐的勾当,我只肖定期去海西边的指定地点取来,再运至接头点便能挣得五金。” “既是刀尖上的活,为何如此张扬?”阿初蹲在其旁,探低身子,众人也是不明所以纷纷附和。 “是啊,刀口舔血的营生,我知该低调行事,上头也是下了死令的,定要避人耳目。可每每想起村人欺我老大不小还无家无业,背地里没少戳我脊梁骨,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犹如刀锋狠狠地往我心里戳啊,好容易有扬眉吐气的机会,我怎可放过!” 陈二环视黑压压的人群,嗤笑一声,“昔日一副副冰冷厌恶的面孔是丁点不见,刻意示好的嘴脸比那海里的腥味更令人发呕!” 部分人的脸色当即青红交替,咳嗽声参差起伏,怒目而视。 “当初唯恐避之不及的小丑成了人人攀羡的宠儿,如此翻天变化,我怎能不贪恋?” “你们现在一个个站出来指责我,不过是因为东窗事发,若是先前我说与你们任何一人,你们未必愿舍得这眼前富贵!什么光明磊落、什么不同流俗,在钱财面前都他娘的放屁!” “你这泼赖,自己犯错也罢,作甚将脏水泼与邻里乡亲,分明是狗急跳墙,胡搅蛮缠!”村长实在忿不过,拄着藤木拐杖颤巍巍上前,与其分说。 “就是就是!” “你这么说真是寒了众乡亲的心啊!” 人群中的男女老少纷纷摇头叹息,连树梢上的鸟雀都叽叽喳喳个不停,似在不耻陈二的行径言谈。 “我们湾水村的乡亲世代心思纯良,虽未习圣人书,但也知脚踏实地、勤劳做事才能惠佑子孙,鸡毛琐事上贪恋倒还可信,但弯水父老们绝计不会、也没有这个胆量违背天家做害人害己的祸事,你这番说词未免过于偏激?你自己老大不小,整日里无所事事,邻里们劝诫你几句却成了仇,退一万步来讲,他们有什么义务管你的事?你眼里的刻意为之,一来不过是父老恐你走上歪路想要探明缘由,二来是真心替你高兴。” 阿初眼神清亮,落字铿锵有力,他突然有些同情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上不少年岁的人。 “你啊,总将自己的种种不如意咎于旁人身上,喜乐也罢、苦难也罢,若不靠自己掌控,又如何能如意?” “果然是念了学的,能明事理,陈二刚刚那些话语真是寒了大家的心啊!”一老者眼含泪花激动道。 陈二依旧保持嘲讽的姿态,情绪不似先前激动,“生计所迫,浅海域的鱼数于你们尚且难以维持一家生计,对于我家来说更远不足够。” “即便不抓鱼,也有其他营生可讨,你何故剑走偏锋?” “我阿爹早先丧生大海,留下沉重债务,我若不另谋险路如何还的起?我阿娘常年重病不起,村里的大夫根本瞧不出病因,她咳血的次数越发多了,人瘦的连床都下不了,我…我得带我娘离开这里去上京找医术高明的郎中医治啊!她耽搁不起了啊……”陈二的眼角有泪花泛出,他愤恨地看着眼前一根筋的小云,“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娘现在将要无儿可靠,谁能奉养她,谁又能替她治病送终!你这么小就这样贪财不顾命,害了哥哥又连累我家,你这个小冤种就该死在海里!你哥哥死了都是因为——” “陈二!口下留德,莫要将自己的罪行迁怒他人!”阿初大喝打断,眼里充斥怒意。“他不过是想要兄长有个完整的家,他不过是不想成为兄长的负担,他怎知你得来的皆为不义之财?他想过害谁了?今天这个地步就算他有错,也是错在这苦难世道残喘下的赤子之心!” 院落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皆默在原地,小云微低着头,刘海遮住了面上的形色,但那攥紧的拳头似乎在克制些什么。 陈二半撑着身子,双眼通红地遥看向天际,天依旧澄澈,纤云不染一丝尘埃,远山青葱,和风送暖。 这样好的光景,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酸苦的药味夹杂着浓重的咳嗽声自屋里阵阵传出,陈二的心乱极了,那些追债人上门打杀的日夜,都抵不过此刻的绝望。他借着日光隐约望见母亲挣扎于病榻之上,胸口处生出的窒息感不断席卷缠绕,令他浑身发冷,耳鸣目眩。 “无论如何,走私海盐是重罪。”阿初瞧着陈二,心下百感交织,面上却是无动于衷。 “不可啊,小阿初,这件事得瞒下来,陈二固然活该,可官家之怒会牵连我们全村人的啊!” “可是…” “惩戒他有千种办法,可是村人的命只有一条啊……” 如今盐道法律条严苛,治下不严,疏于监察,连坐三族。 阿初只得作罢,他无法拿大家的性命作赌,发泄般踢开散落一地的盐袋,拉过小云便阔步离去。 “小云,你也知道大鱼是假,以后别一根筋犯傻了。过去的事已然无法补救,现下好好念学谋条出路,早日成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哥哥…” “也…当希望如此啊。”阿初下意识摸了摸鼻尖,胸腔憋着口粗气,提及亡者总是不好受的。 “我叔伯在上京落脚了,再几年稳定了会接我们一家去那儿,我都同阿娘说好了,你一人孤苦无依到时随我们一同走,去了那好好营生,你这么聪明,定会有一番作为。” 云深不知处6 见身后久无回应,阿初有些担忧地回头看去,只见小云保持牵手的姿势停在原地,背光而立,他将身子隐在斑驳树影下,风轻轻摇拽起小云的衣衫,他无助地垂着脑袋,肩头颤动,嚅嗫着,“可是…哥哥看不到了啊…” “振作起来,你哥哥会化作海灵守护你的,他定是不愿看到你现在这番模样的。他最希望的就是你能离开这个小渔村,他希望你活得喜乐幸福啊。”阿初压下心底的酸涩,努力开导小云。 “是吗?”小云忽然抬头,满脸泪痕,表情有些扭曲,这是自石磊出事来,他第一次哭。 “小云,你…” “可是我的哥哥不该死啊…如果不是因为我执意捕鱼…他此时该在家里修补渔网,如果不是我,他该带着朵朵去拾贝壳,捞海蟹,塑沙雕。” “是我,逼走了朵朵她们,是我,害死了哥哥。”小云难过地蹙紧眉头、喘着粗气,一字一顿,一步一退。 “无稽之谈…都是无稽之谈啊,我…竟犯了天大的蠢!” 小云虽然心里早有答案,但不及亲眼看到、亲耳所闻冲击之大,压抑多日的伤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恨自己红眼贪心,他恨自己一意孤行,他恨自己的存在,是他让哥哥妻离子散,是他让哥哥命赴黄泉! 小云不断地摇着头,手胡乱在空中挥舞着、比划着什么,神志有些混乱,“他不会原谅我的,我害了他这么多,我害了他半生劳苦无所依,我害他死无全尸,我该如何啊,我该如何啊…大家说的没错,我就是扫把星,谁沾我谁倒霉…你也离我远点,你走啊!” 少年嘶喊着、痛哭着,一步步后退,声音夹杂着深深地绝望。 “小云,别这样。” “我竟为这子虚乌有的事连害了哥哥的性命,哈哈哈…哈哈哈…石云啊石云,你真是蠢钝如猪,天不可恕!” 小云大笑着跑向海边,状貌癫狂。 “小云——!” 阿初第一次遇见小云,是在自家小叔的婚宴上,炮竹震耳,大人们举杯欢笑连连,孩童们嬉闹游戏,唯独他坐在角落里直愣愣盯着新娘,好生怪异。 “你是谁家的小孩,为何一直盯着我小婶婶看,这般没有礼貌。” 小云循声看去,见来人同自己一般年岁,眼睛亮了亮,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你看见她的小指了么?” “小、小指怎么了”,阿初有些好奇地朝新娘露在袖子外交叠的双手看去。 “正常人的小指指节有三段,她的却多出一段,老人常说若遇四根指节小指的喜嫁娘,得她摸头祝福不久便有好运降临呢!” “是、是吗?”惊异之余,阿初发现新娘的右手小指与无名指平齐,细瞅下果然是四段指节。 “你想让我婶婶摸你的头?” “是送祝福啦,且必须是新嫁这一天哦。”小云和煦道,眉眼弯弯。 “这…于理不合吧。” “既有这个说法,那还是合乎情理的。不如——你去帮我说说?”小云突然凑近对方,眼里透着狡黠的光,脸几乎要贴着脸了,喷洒而出的热气令阿初耳根有些泛红,阿初的脑袋微微后移,“为、为什么不是你去?” “你是她的小叔子,有这一层关系在,于情于理她都会同意的,何况是件予人予己的好事,你婶婶祝福了我她也会收到福报的!” “可这关我什么事?”又向后挪动了些距离,阿初感觉吐字轻快些了。 “我坐这这么久,只有你来同我说话,有句话是这么解释的,有缘千里来相会!” 这句话是这样用的?!阿初眼睛睁的浑圆。 “你我既是有缘,这点小忙何足挂齿嘛!” 阿初的眼睛更圆了。 “你且应承我一次,今后我们便是朋友,你若有什么事我定拼上全力豁出命去帮你的!有句话是这么解释的,有——” “好了好了,我同意了。” 一个男孩子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一套一套的。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小云激动地抓住阿初的手,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那得意的样子,活脱脱一只逮住野兔的狐狸,就差一对摇晃的耳朵和一条高扬的尾巴附和了。 阿初:……… 婚宴进行到最热烈的部分,门前鞭炮冲天,屋内喜乐绵延,乡亲们齐刷刷簇拥在一对新人周围送上祝福,幼童们欢呼雀跃,新人斟酒回礼。 “你原来是替你兄长要的祝福啊。”两人来到后院一处安静的角落,阿初将偷来的酒坛递上,小云也不扭捏,抱着豪饮几口。 “我哥已过了议亲两个年头,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十分糟糕,再加上还有我这个拖油瓶,没有姑娘愿意嫁进来的,所以啊,”小云侧过头对上阿初的眼眸,认真道,“任何能为我哥做的事情我都会去做,哪怕是村人们嘴里的迷信说法,我也是要试上一试的,万一——就成真了呢…” “那是你的亲兄长,你爹娘不……长兄如父,他为你思量、对你好是尽他的责任,你只宵将来有出息了好好待他便好,不必有这么大的负罪感的。” “可是哥哥啊,他对我的好,有些人的爹娘都做不到呢…我真希望他能自私一点,像别家的兄长一样将弟妹扫地出门呢。” 阿初愣愣地看着小云,少年凝望着天空,黑漆漆的眼眸里似有暗潮涌动,不似先前的轻快,整个人似是被一张巨大的渔网网住了,网住了少年的童真,网住了少年的前路。 院前锣鼓喧嚣,院后愁云惨淡,只一墙之隔,竟能将人世悲欢分的那么清明。 疯了后的小云不再做活计,不再念书,只天天蹲在海边念叨着哥哥,时不时嬉笑两声。 后来,陈二走贩私盐的事终是没能瞒得住,上面派人来查处,部分村民为避祸只得迁离,阿初一家去了上京,与小云相熟的人也投奔亲戚,去往各地。后来,有其他村的人重新进驻。 初时,他们只觉小云可怜,时常耐心劝慰,赠与饭菜。 渐渐地他们对小云这副鬼样子心生厌烦,开始和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一起疏远他。 “你看那个人,克死了父母,又克死了唯一的亲人,命格太硬,我们可得离他远一点。” 寒来暑往春复秋,村里的青年都去外面的世界打拼了,有的甚至安家落户再也不回来了。 “这老疯子真是晦气!”有个小童朝石云丢了块石子,吐了口水。 石云只扭过头嘿嘿一笑,头发蓬乱,眼神浑浊,肉皮松垂,像枯焦的腐木。 “每天坐在这装神弄鬼,吓得我阿娘都不敢来海边了。” “听我爷爷说,他年纪轻轻尽想些不劳而获的事,一个人跑去深海捕海怪,他的哥哥为了救他被海怪吃了。” “而且,是他为了活命砍断了他哥哥的绳索,本来他哥哥是可以生还的。” “对对对,我叔叔也是这么说的,而且他走私海盐,差点连累整个村人的性命,太可怕了!”一小孩作势捂住胸口,似是亲眼瞧见般心有余悸。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种祸害还活着做什么!”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祸害遗千年!” 太阳将沙滩烤的炙热,几个少年围着石云扔泥巴,有的用树枝赶其钻入胯下,有的则踩在石云头上,用力逼其啃食泥沙,这种斗魔鬼的事天天都换不同的人过瘾,唯一不变的是被欺负的主角永远是石云。 阿初,回来了。 他看见昔日伙伴不过而立之年已然鹤发丛生、面黄骨削;他看见他匍匐在孩童脚下,目光呆滞;他看见他大口大口吃着沙子,发出难听的笑声。 他找来附近最好的郎中医治石云的疯病,日夜悉心照料下,石云的症状减轻了大半,但却又生了魇症,时不时冲着空气凄厉大喊,时不时抱头瑟缩在被子里发出呜咽求饶声,时不时抓破自己的脸,时不时以头抢地尔。 好在,神智清醒了不少,至少能听懂阿初的话语了。 “跟我走吧,我在上京安定下了,养活你一人绰绰有余。” 石云盯着墙角喃喃发呆,不予回应。 “人活着总要跳出过去的阴影,人要向前看的。” 阿初一连劝服了石云几天也没能改变他的心意,欲强行带走,遭其激烈撕打。在外生活多年,阿初早已有了新的朋友圈子,也有妻儿在等他,他不可能抛弃一切回到这个如今已陌生的故乡,只得塞给村人一些钱财,托忙照顾。 “不要!不要咬我!不要…” 石云猛地坐起身来,他死死盯着窗户的一角,大气不敢喘,石磊血淋淋的半截身子正俯在那儿,眼里迸射团团红光,石云努力将身子贴在床的最里侧,奈何那血淋淋的身子正慢慢靠近,他动弹不得,腥臭气息灌鼻而来,惊惧下死死闭上双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云深不知处7 月月年年,天地苍茫,石云始终一人坐在海边,他被遗留在了这个最边缘的角落,大家只知他是个神智不清的怪人,无人知道他的名字,无人再记得曾经的他。 潮起潮落,他望向远方,眼底布满了恐惧怯懦。 “既然害怕,为何还要前往海上捕鱼,为何不离开渔村。” “逃不掉的。”石云下意识地四面看去,“只要我离海远一点,哥哥就会化作厉鬼来害我,我、我不敢逃…”石云双手抱腿,下巴抵膝,不安地收紧臂膀。 “你哥哥那么爱你,为了你可抛却一切,可舍弃性命,又怎会死后化作冤魂加害你呢。”青墨声音轻灵,听不出任何情绪,却给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石云闻言愣了一下,他抬头看向雾气缭绕中的女子,似梦似幻。 是啊,为何。 青墨拂袖一挥,周遭的海浪突然凶猛起来,一如二十年前逼仄的夜晚。 “小云!小云!” 谁?谁在喊我… “小云别怕,此时风有些强劲,抓好两侧的扶板,待这波猛浪褪去,便能驭船回家了。” 回…家? 看着浪花涌动中单薄的船只,石云的心里咯噔一声,瞳孔瞬间放大。 一声轰隆巨响砸入耳畔,旋即一个大浪掀起小船翻腾冲天,那‘两人’皆重重跌落入海,海水呛鼻,‘小云’本能地胡乱抓向周边,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将他托举出海面,猛地一使力带向船板。 “哥!哥!快抓住我的手!”‘小云’费力起身靠在船边,一只手用力伸向尚在海水里上下浮沉的‘石磊’,目露急切。 眼见着两人的指尖就要触碰,又一个浪汹涌打来,将他们的距离瞬时拉开。 “哥!”‘小云’哭喊着,遑急爬起身拉动船帆,暴风又一次袭来,他被狠狠地砸向船板,慌乱中抓住了船上的绳索。 “你在哪…你回答我啊……”‘小云’四下张望着,声嘶力竭,眼里堆满了无助。 竭力嘶喊声中,‘石磊’终于探出了头,他拼命朝小船游来。 看到快要靠近小船的‘石磊’,石云方松了一口气,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猛然朝石磊身后看去,一个模样可怖的怪物慢慢浮出海面,仔细瞧去,隐在海里的身子竟与海岛一般大小,窒息感霎时冲脑。 “哥——!快跑——!快跑啊!”石云见状扑向船边,却似碰壁般被挡了回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长满尖牙的嘴咬住了‘石磊’的腿脚,猛力拽去,千钧一发之际,‘石磊’用劲最后一丝气力掏出尖刀,朝绳锁拼命割去。 惊涛骇浪遮盖了‘石磊’最后的话语,石云却听的真切。 小云,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啊——!”石云的喊叫声直冲云霄,肝肠寸断。 船舱前的两人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盘算些什么。 “奇怪啊,他的记忆竟然有两种颜色。”身着玄色绢袍的少年看向石云头顶冒出的两团不同颜色的浓雾,眼露惊色。 “青色雾团代表他的赤诚之心,橙色雾团代表他的自责之切,两种雾团交织往复,迷了他的心智,乱了他的神思,本是无心之过,却画地为牢,长久活在罪孽之中。”青墨将手附着在石云的记忆雾团上,只一刹那,便将其中的过往获悉。 “也是可怜,”少年咋咋舌,“自开蒙便饱尝冷暖,在自我怀疑中成长,那样的环境下,执拗也随之滋生。” “他哥哥的死成为最后一根颠覆人生的稻草。” “如此小心翼翼和自我缚茧的人生,可悲可叹可惜啊…” “本是世道艰难,少年人过份苛责自己,压抑太多,终生魔障。” “所以说,人啊,还是活的简单点好。” 青墨并不理会身侧絮絮叨叨的少年,视线扫过两色雾团落在颓败的男子身上。 “此番你可瞧真切了。” 石云伏在船边,泪水沟壑纵横,他依旧哭喊着,久久地看向‘石磊’消失的地方。 哥哥,我一直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我只是无法面对那么好的你 我的心,疼的紧啊… 哥哥,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没能走出这个渔村 你,会原谅我吗 “你未曾害了你的兄长,困住你的从来都是自己,是心魔作祟。” “你的身体早已破败不堪,通体晶亮,乃是死相,且放下尘世过往,早入轮回吧。” “神仙等一下!”石云连滚带爬地跪在青墨面前,想要抓住青墨的裙摆,觉知行径不当,手伸出一半僵停在半空,局促不安地看着墨伞笼罩下的清冷女子,“神仙,你神通广大,我求你,让我兄长起死回生,你把我的命收走吧,我求你,你要什么都可以,救救我的哥哥吧,求求你,求求你…” 石云一遍又一遍地将头重重磕在船板上,额处已渗出密集的血珠。 “要什么都可以,你倒是有些什么,说说看。况且你早已寿元耗尽,本不属于这人间,还收走什么呢。”少年轻声打趣道,他可不希望这羸弱的老人家此时一命呜呼,记忆还没取呢。 “我…”石云停下了动作,神色晦暗。 是啊,他早在去年的夏天便已死去,死在少时常去的沙滩上,一无所有,强留世间,又能给人家什么呢。 “转死为生有违六道轮回,我并无此本事。”青墨如是说道。 “但你可用此段记忆换取一个不破天理纲常的愿望。”两种成色的雾团,这笔买卖太划算了,少年美滋滋地想着。 “我…我想看看朵朵…只远远地瞧上一眼、就好。” “愿望达成后,石磊将从你的记忆深处永远消散,你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你可想清楚了?” 轻舟摇曳,泛起片片涟漪,石云静静地跪在舱外的木阶下,许久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青墨,神色清明而坚定,“我愿意。” 哥哥,此生对不起,惟余残喘之力替你看看朵朵了。 希望来生,你不再有我这般累你的亲人,一家人幸福美满,长命百岁。 国都的雪比往年大了许多,纷纷扬扬,洁白无瑕,将整座城堆砌的晶莹剔透。 雪原来长这样啊,真好看…石云喃喃出神。 黛瓦红墙,琼枝玉树,十里长街,华灯璀璨,歌楼舞榭,桥廊画舫,箫鼓喧阗,店肆林立,宝马雕车,各路才子名士、王孙贵胄、巾帼佳人云集于此,好一番盛世长歌! 一行三人在一家酒楼前停了脚步,青烟和着肉酥香阵阵飘来,掠过来往行人的鼻尖,泠夜抬头看了眼牌匾: 香沁国都。 好大的口气啊! “青墨姐姐,我们不如先填填肚子歇歇脚,赶了几天路了,没有正经休息一回呢。我看这家香沁国都就不错,奢丽雅致,甘脂肥浓,酒香四溢,岂不美哉!” 门口招揽的小二注意到驻足观望的三人,青衣墨伞的女子虽瞧不清面容,然从周身散发的气息来推断必是品貌不凡,国都之繁盛,各路豪杰汇聚,其中不乏身份高贵低调行事之人;再看这少年眉宇间隐有英豪侠气,衣着鲜丽,形容俊美,这只有大户人家才能将养出的;只是…这老者目光略有混沌,想来是随行家奴吧,毕竟显贵人家出门都会有仆从随侍,可是老者看起来木讷无眼色、羸弱不能抗的…许是有其他方面过人之处得蒙主家青睐吧! 稍作盘思后,小二热情上前做出标准的哈腰迎客姿势,堆满亲和的笑容,“二位贵人可是留宿?咱们家最近有新菜推出,可愿屈尊品味一番?” 石云早已被满目琳琅的景象所震撼,望向熙攘的人群,久不做声。 虽自小便从书中、长者口中、邻村外出做活的零工交谈中了解过国都盛况,总是畅想有一天走出渔村,带着哥哥来到世上最美的地方看看,也不负此生。待真正踏入之时,才发觉村人所述、书中所绘远不及这繁华盛世的万万分之一,这里灯火盈门、笙歌迭奏、香烟馥郁、美酒珍馐,还有他未曾见过的、叫不上名字的稀奇物什,这里男女老少的脸庞皆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家家夜不闭户,人人路不拾遗,这便是书上文士所愿的天下太平吧! 可惜… 好在朵朵生活在这里,她能幸福便是最好的,哥哥亦能安息了。 “老人家走啊,愣在哪里做什么,国都第一美味,你可是有福了。” 石云闻声慌忙抬眼看去,少年已经一脚迈入香沁国都的门槛,正回头笑望着自己。 “糖醋排骨、鱼跃龙门、单笼金乳酥、通花软牛肠、光明虾炙、葱醋鸡、金银夹花平截、汤浴绣丸…再加个烧尾宴,大概就这些吧,不够了后续再加!”少年埋头于菜单中一目十行,上面花花绿绿的绘图让他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细细琢磨,和着店里的香味,口水下腹滔滔不绝,实属美哉美哉,妙哉妙哉! 这是什么神仙饭量,小二的眼睛亮亮的。 “没听清吗?我再报一遍,糖…” 浮生辞1 “听清了!听清了!小的马上去安排备菜!”刚才果真没看错,富贵大家啊,一上来就将本店最贵的招牌菜单全部点下,这月光份例都够我到过年了,我真是本店的招财猫啊! “甚好,甚好。对了,安和坊怎么走?” “那儿啊,离这很近的,走到街市东头的巷子口,再往里去就是了!” “有事?”少年见小二顿在原地,满目星光直勾勾地盯着青墨,心下不悦。 “啊?没事没事,小的这就去安排,贵人请安坐,稍后片刻!”言罢,小二一溜烟冲向后厨,东倒西歪的,失了平日的稳重。 三人坐在临窗的梨花雕木桌旁,青墨细品着西山白露,微微侧头看向窗外,店内暖光柔和了其清冷的面孔,墨伞静静置于镶嵌各色绮丽珠石的木架上。 女子眉目间冷若寒霜,乌发垂落腰际,青玉飘带缚于后脑轻绾的发髻上,髻上簪入成色上好的羊脂白玉,薄纱遮面,青衣如烟罗般缥缈,宛如九天谪仙不可捉摸,不可亵渎,引的邻座贵人频频回头,眼露惊艳,不禁心下暗叹,北国佳人,世间难有。 少年大口朵颐,吃着碗里的盯着盘里的,砸吧砸吧嘴,果不负天下第一的美名啊! “青墨姐姐,我们在这住一晚吧,想来那床褥也是软绵绵顶舒服的,美食美景美人定会寻入梦来!”少年谄媚近乎猥琐地笑着,昂着脑袋微微凑近。 “不行。” 笑容凝滞。 “已近傍晚。”少年委屈道。 “你的服役期再加十年。”青墨幽幽道。 “这家店也就饭菜还算可口,脂粉呛鼻的,也睡不踏实,天色不早了,我们快走吧!”少年一溜烟跑去柜台结了账。 安和坊不似主街那般喧闹,宁静祥和,远远地便瞧见一户门前挂着灯笼的人家,泠夜上前轻扣铺首,里面厚重的栓木置地,家丁不悦地探出头来,“何事?” “请问石朵住在这吗?我们是她的远房亲戚,烦请通报一下。” 家丁狐疑地瞟了眼三人,除了那个老头,其余二人不像是打秋风的,“我家主母确实姓石,名叫石静岑,不叫什么石朵,你们可是找错人了?” 泠夜笑眯眯地推开漆门,探出半截身子的家丁冷不防被推个趔趄,“青墨姐姐是这家了,你们快来。” 家丁恼怒,大喝一声‘抄家伙’,“尔等狂徒,休要放肆,前街不远处便是督查府,也不打听打听我家主子姓甚名谁,胆敢调戏主母于门前,活腻歪了!” “小夜,不得无礼。”青墨移步至阶下,语气温和,“这位师傅,我们确实找你家主母有事,”家丁离近了见眼前女子气质温婉,举止有度,便收起了敌意,“只不过亲戚是后面的那位老者,我二人也是受人所托带他前来的,望师傅通融一下,不会误了师傅的事。” “这…”家丁再次扫了眼那笨拙的老头,见他搓着手,局促不安,这怎么看也不像主母该有的亲戚啊,再一回头对上青墨幽深的双眸,睫毛如羽翼婆娑,眼尾轻扬,眉心一朵暇白珠花点缀,一时有些看痴了。 “这年头,谁家还没个落难亲戚呢?”泠夜在一旁不爽道。 再看,狗眼睛给你挖了。 “可…”家丁依旧盯着青墨。 “忠人之事,有劳了。”青墨有礼道。 家丁郑重其事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一身披藕荷色毛裘的青年女子急急走出来,姿容秀丽,似玉生香,所过之处扬起片片雪粒。 “谁…谁找我?”石静岑的视线越过青墨,扫过泠夜,最终停留在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者身上,“你是…小叔叔?” 清冷的月光下,石云低着头僵持在原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石静岑一步一步走向石云,瞧着眼前仅三十多岁的人竟垂垂老矣,头发枯糙花白,身躯弯驼,一步一痛,眼里噙满泪花,最终在离石云一步之遥处顿住了脚步,似是不相信眼前人是记忆中人,又似是对眼前人遭遇的折磨痛心不已,终是掩面蹲地大哭,“为何,为何你变成这样啊…我找过你的…我找过的…” “娘说你被阿初叔叔接走了,可是我联络不上他啊…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啊…” “为何会变成这样…” “为何啊…” 一声声啜泣狠狠地击打在石云脆弱地心房上,他缓缓地迈出一步,欲要安慰面前曾和他一起度过不少快乐光景的女子,枯瘦的手却在即将碰触到石静岑时顿住了,他双眼赤红地静静看着她。 他已不再是曾经的少年,她也不再是需要他照拂的孩童了,世事变迁太快,让重逢的人变得茫然无措。 石云的记忆被取走了,渔村年少的时日已模糊不堪,如今他只记得石静岑。 泠夜背着青墨给了石静岑一颗紫色玄珠,为石云续了一年寿元。 又是一年玄冬,石云独身一人坐在雅致的院里,苦涩的药味环绕身畔,他看着眼前纷飞的雪花,努力从记忆深处搜寻些什么,眼皮越来越重,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一个青年人微笑着向他招手。 寒风乍起,雪粒纷洒,玄珠落地。 第八章浮生辞 我算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却独独漏算了你。 ——题记 南阳城乃商贾天下,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热烈的阳光倾泄在这满目的金砖青瓦间,熠熠生辉,远远看去,宽阔的街道两旁飞檐横出,商铺的招牌旗号错落不一、高高飘扬,香车宝马雕满路,歌姬舞娘在楠木搭建的高台上摇曳生姿,人群里那一张张惬意满足的笑容,无一不反衬出此地对泱泱盛世的得意舒乐。 然一街角处破败的高门大庭与这热闹格格不入。夜幕下,一个白发苍苍的乞丐蹲坐在檐下,嘴里喃喃自语些什么… “娘亲,你看那个白胡子爷爷好可怜…” “管他作甚,一个乞丐而已,都已经在那几十年了…” 青墨撑着伞穿街走巷,速度之急带起阵阵凌风,身形之灵活并未冲撞在任何一人身上,来往民众怪异地频频回头,指指点点。 “我说你能慢点吗,晚去一会儿那人又不会投胎,南阳这么美的地方当得好好看看,你瞧瞧街道的人像瞅怪物一样瞅你,大热天的还捂那么严实,喂——”泠夜望着消失在视线的青墨,翻了个白眼,“还披头散发的,大白天还以为撞鬼了,吓着孩子怎么办。” “这位小哥真俊俏,来楼里玩玩啊。”香风阵阵,铃声悠悠,魅惑的声音夹杂着脂粉气掠入泠夜的鼻腔,泠夜心里莫名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情愫。 循声看去,几个穿着暴露的舞娘紫纱遮面,媚眼如丝,勾的泠夜眼皮子一跳一跳的。 脂粉俗气再重,也掩饰不了那一丝一缕的…妖气。 泠夜看了看金灿灿的花楼,心下飞快盘思,当即摆出一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顾盼生姿,逗的舞娘轻笑连连,搂着其中一个便往里去。 狗皮膏药。 青墨在巷子的尽头看了眼被甩掉的道人,拍掉袖口的黄纸符,冷哼一声。 刚入世的时候,青墨还不能很好地掌控自身气息,在山间一荒僻的小酒馆碰到一茅山道人,那人见青墨身上有非人气息,且探知不到内力,自觉是为祸人间的异类,自此追缠不休十余载。 略一整理衣衫后,青墨转身走向街对面的萧条大院,走向那头上升腾弥漫着紫色雾团的鹤发老人。 “且讲出你的故事吧。” 老者浑浊的眼球微颤,看向远处窜动的人群,眼里泛起迷蒙的雾气。 “我本南阳首富商贾之子,兄友弟恭,一家五口上和下睦,乐善好施,与人交好。春芳歇,月如钩,相对饮,尽馀杯。 总以为,日子会同良辰美景般一如最初,双亲寿且安,手足敬且和。然则,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在我十岁那年,一切在顷刻间化为泡影。 名满南阳的夏家一夜间被杀个干净,宅邸被烧的只余颤巍巍的椽架,再不见昔日风光。我因贪酒在父亲的密窖中宿了一夜而躲过杀劫,此地甚是隐秘,连家母都不曾知晓。那夜我尾随父亲悄悄留于此,透过木板缝隙目睹了一切,残忍的杀戮画面,我几尽晕厥,强忍心下所痛,火光映眼,甲缝溢血,嚼穿龈血。 待杀人凶手一波一波检查完后,我趁天际微明之时逃出家宅,紧攥凶手留下的唯一物什,一块木牌,上面附一安字。我立誓,安家满门,必屠之。 有人说,夏家不知圆滑得罪了权贵才招致杀生之祸;有人说,夏家做了些不光彩的勾当而被江湖义士锄奸除恶;又有人说盛极则衰,天理寻常,夏家覆灭迟早之事… 这些传闻强迫我撑过那些难捱的日子,血仇未报,不敢有损。 浮生辞2 我定要还夏家一个公道,为死去的亲人沉冤昭雪。 那些时日,我为躲避仇家化名傅筹藏匿破庙,粗衣敝体,泥尘扑面,活得下贱卑微,与牲畜抢食,被乞儿殴打,被虫豸啃肤,食不果腹的日子让我几尽放弃活着,有时候想,也许这个世间真是恶人当道,好人难存吧。 然就在我又一次因抢食被打的奄奄一息时,遇到了安家独女安沛,她看向我的眼里尽是担忧,不见一丝鄙夷。 ‘阿花,你看这个人皮包骨满身血渍好可怜,我们带他回府为府上做事吧。’ ‘可是,此人来路不明,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一个可怜之人而已,听我的带回去,天塌下来我顶着。’ ‘你愿意跟我走吗?’少女关切的目光极为刺眼。 世道轮回真是可笑,让红眼黑心的魔鬼生得干净不染尘嚣的女儿,魔鬼害我沦为丧家之犬,魔鬼之女却要给我一个家…哈哈哈…哈哈哈… 刚到安府,我连发三日高烧,安沛不眠不休,亲自照顾。除了医师开的药以外,安沛还将家中珍藏的灵芝人参熬予我服下,在安沛的悉心照料下,我很快便养好了身子。 平日里,安沛带着我读书习字,出席各个达官贵人的场合,带我结实新朋友,带我游山,带我玩水,带我去收容所和孩子们游戏、和老人们拉家常,还找习武之人教授我武功,我很快便混得一立足之地。 她说,这个世道并不像眼下这么太平,还是要会点防身之术以保性命无虞。 这是自然,如若太平,我岂会沦落为丧家之犬。 她说,把这当成自己的家,受了委屈跟我说,我替你撑腰。 天大的笑话,终有一天,我要撕掉安家假仁假义的嘴脸。 她从未拿我当下人看待,她拿我当知己,当亲人。她说,父亲长年奔于商届,奔于权贵,很少陪在她身边,但她不怪他,她是父亲一手养大的,父亲是为了让她生活无忧。她说,母亲在她五岁的时候病重,那时她的父亲发了疯似的四处寻药,各式名贵补品流水一般给母亲服下,几乎散尽家财,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下母亲的命。母亲去后,父亲一夜颓败,如行尸走肉般把自己锁入房内,日渐憔悴。小小的她抱着父亲的胳膊,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好在,她的父亲终是缓过神还有女儿需要照顾,掩下悲痛,从此尽心尽责做好一个父亲。 她说,她要尽快成长,努力优秀起来,她想做父亲的天。 她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做永远的亲人。” 老者徐徐道来,在说到与安沛相处的时日,眼里尽显柔情。 “但你终究还是杀了她的父亲。” 老者闻此,眼神晦暗,“我对不起她…” ********************************************* “傅哥哥,你又在想失散的亲人吗?” 季夏,荷花池畔,她望着他,浅笑盈盈。阳光为少女镀上一层浅色光晕,似神明的公主,明媚得叫人睁不开眼。 “不用担心,我安家家大业大,定会寻到你的亲人。” 夏风拢身,安沛手握一瓣莲叶徐徐步来,眸子清亮,笑似银铃,声音暖洋洋地沁人心脾。 “太阳有点刺眼,晃了神而已。”傅筹心下一紧,不自在地拍了拍衣袖。 “那就随我出去走走吧,不要想不开心的事了。” 白嫩的柔荑牵住少年的手往前走去,时不时回头予以一笑,傅筹压下心底的异样微微点头附笑。 “好。” 南阳的主街上,叫卖商贩将街道两旁摆的严严实实的,满目琳琅,除了偶尔几个门面阔气的商肆前无人敢当,沿街的新奇玩意儿让人群流动速度减慢,乌泱泱的。街道两边是典雅的茶楼,飘香的酒肆,阔气的当铺,各类作坊肉店,旷地上还挤满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 “傅哥哥,你这身衣裳都穿了好几个月了,过两日便是花灯会了,咱们去做两身新衣服过节,好不好?”安沛眉眼弯弯,期待地望着少年。 “当然好啊。”傅筹在迈入绸缎铺时,被门匾上大大的“安”字刺痛了。 那是曾经夏家的铺面,傅筹幼时常随着母亲和长姐来自家的绸缎铺订做时兴的衣裳,穿着色泽亮丽的上好锦缎,掌柜为他们量体裁衣,时令瓜果、精美点心一一奉上,在众人的簇拥中满载而归。 所有一切的美好都在那个夜晚戛然而止,满门性命,残肢断臂,幼童都不曾饶过,大片大片的血迹,声声凄厉的嘶喊…傅筹压了压突然翻腾起的心绪,再一抬眼,眸底幽深一片,看不出情绪。 花灯会,才子佳人齐聚一处,猜灯谜,赠花灯,表心意,成双对。 夜幕还未降临,街上便涌现了大量的人群,不但有年轻男女,还有嬉戏打闹的孩童,头发花白的耄耋老人,他们挑选着各式灯笼,有古朴典雅的宫灯,有红艳艳的官灯,有惟妙惟肖的动物灯,有吉祥如意的荷花灯,有身姿曼妙的仙女灯,有色泽亮丽的孔雀灯,还有五彩烟霞的鸳鸯灯。 入夜,万盏繁灯高悬于城楼高塔、树下廊前,火树银花,金桥画舫,金莲浮水,锣鼓喧天,万民欢腾。此景此情,有文人墨客临窗而坐,彩光映面,畅饮喟叹,“拔地烧空空炬长,烛龙桂影照穹苍,七层火树云生暖,九曲神珠夜吐光。真乃休明盛世啊!” 安沛挑着一个玲珑剔透、模样精巧的宫灯,乖巧地跟在傅筹身边,一路上欣赏着喷火、舞狮子、耍游龙、吞尖刀、踩高跷等各类杂耍,夺目璀璨的九曲十八行灯阵,听着楼台上歌姬吟唱悠扬曼妙的曲调,心下雀跃。傅筹身着华丽锦袍,白玉缎带,轮廓似被女娲精雕细琢般立体俊美,眉似远山青黛,眸如墨玉般深幽,鼻若悬胆,唇色绯然。 十里长街灿如白昼,少年驻足于来往奔走的人群中,凝神观望,绝世独立,此间难有。 “傅哥哥,西楼那边好热闹啊,我们去看看今年的灯谜有没有换花样!”安沛兴奋地拉着傅筹往人潮汹涌处靠近。 西楼乃当今皇帝下旨修建,汇聚天下豪杰贤才,不问出身,不论贵贱,天下有志之士皆可登楼望远,谈诗论对,才艺比拼。楼身高达十尺有余,直入碧霄,塔楼顶尖点缀一颗耀眼的夜明宝珠,宝珠通体透亮,硕大无比,在墨黑的夜空仿若明月皎洁,星流莹光。每层楼的檐廊下各类花灯相得益彰,美轮美奂,有幽州的云母球灯,扬州的羊角灯,临安的羊皮灯,金陵的夹纱灯,七闽的五彩珠灯等等,每盏彩灯下束一长条,绢写灯谜。 西楼前的花树下,安沛踮起脚尖自一个雪白的兔灯下展开长条,清秀的字体入眼: 四月将近五月初,刮破窗纸重裱糊。 丈夫进京整三年,捎封信儿半字无。 一张小脸认真的可爱,手指不自觉地放在贝齿间轻咬,凝眉苦思,突地,安沛的眼底浮现澄澈的莹光,“我知道了,谜底是药!”她抬头兴奋地向傅筹看去,转头的刹那,空中燃起绚烂烟花,万民驻足观望,互道祝福,互诉衷肠,热烈欢呼,璀璨的花火将安沛眼底的莹亮突显更盛,香风四起,花絮纷飞,彩带飘扬,少年少女四目相对,傅筹眼眸刹那失焦。 “四月将近五月初是指半夏,刮破窗纸重裱糊是说防风,丈夫进京整三年应为当归,最后一句取谐音白芷。”少女盈盈道来,笑容清甜。 烟花一朵接一朵绽放天际,如繁花绚烂,如流星溢彩,少女望向天际,少年看着少女。 人群更加汹涌,笑闹声不绝于耳,花好月圆夜,天涯共此时。 “安沛。”傅筹喉结涩动,在心里挣扎良久,似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般。 “嗯?” “我们去翡月湖放祈愿灯吧,”傅筹抬手摘掉安沛发髻上的白色花瓣,温柔一笑,漆黑的眸子仿若一口幽暗的古井,深不见底,“就我们两个人。” “好啊。” 翡月湖面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莲花玉灯,似九天银河般璀璨,承载着众人美好的期盼,漂向远方。 二人将写好愿望的莲灯轻放上水面,傅筹看着那两盏顺水波微微沉浮的莲灯,渐渐远去、分开,心中微动。 “你许的什么愿?”傅筹看着身旁少女虔诚的模样,忍不住发问。 “不告诉你。” “奥。” “不过大约是与你的相同。” 傅筹眼里盛满了讶异,欲要深问,湖边的众人突然躁动起来,大声欢呼,手拉着手跳起了祈愿舞,孩子们游戏穿梭,被冲撞的人们也不恼怒,只羡慕地感叹年少不再的时光。 浮生辞3 傅筹和安沛被热情的男女拉入人群中一起感受着节日的欢愉,更多的人们加入其中,他们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皆怀揣一颗真挚的心,企盼着美好的明天。气氛越发浓烈,热情更加高涨,二人被人流冲击开来,越来越远,傅筹隔着人群遥望着安沛,望向安沛身后手持尖刀逐渐逼近的男人。 安沛,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你我注定是对立面的,莫要怪我。 繁花簌簌纷落,一片祥和。 傅筹的目光紧锁安沛灿若暖阳的笑颜,见她嘴巴一张一合地朝着自己说些什么,少年努力凝神,待分辨清楚后,瞳孔迅速收紧。 愿你与家人早日重逢,愿你一生幸福安康。 愿你所愿。 一时间,傅筹眼底似有波涛汹涌,往日相处的点滴飞速席卷天灵,盘旋轰鸣。 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个世道并不像眼下这么太平,还是要会点防身之术以保性命无虞 把这当成自己的家,受了委屈跟我说,我替你撑腰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做永远的亲人 不用担心,我安家家大业大,定会寻到你的亲人 人群中不知谁率先发出一声尖叫,傅筹骤然回神,他看到少女因疼痛而扭曲的小脸,他看到洁白无瑕的衣衫上印出大片的血迹,他看到少女努力爬向自己,惊慌的人群不时踩在少女柔弱的身躯。 傅筹慌了,他趔趄着推开挡在眼前碍眼的人,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疯狂呐喊着。 救她,救她! 寒光乍起,片片柳叶化作夺命飞刀擦过人群,精准地自还要补刀男子的颈部环划一周,血霎时喷射三尺,头颅应声砸地,可见傅筹内力之深厚,手法之绝妙。 眨眼间的杀戮,使得人群奔跑速度更迅,吓软跌倒的人们边滚边爬,使出平生最大力气逃离案发现场。 “唰”一声,一根尖锐的银箭稳稳地射在傅筹的面前,傅筹不为所阻,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安沛那边的情况,施展轻功一跃而起,更多银箭朝傅筹飞去,却是阻挡,并不害命。 “锵”一声,一根银箭直直刺穿傅筹的小腿,箭矢牢牢没入地面,扬起片片花瓣,泛着森冷的光芒。 紧接着,自后方呼啸而来密集的银箭,傅筹提剑从容击打,面生寒意,拍地而起,小腿被生生撕扯下一块皮肉。 躲在暗处的人见阻止不了傅筹救人的意愿,纷纷现身,数十个黑衣人环围傅筹,数十把长剑齐齐向其刺去,剑气凌人,掀起地上的枝叶,化作利刃快速袭向傅筹,天地间花瓣大片簌飞,充满萧条残忍的杀戮之意。 多人围攻,傅筹渐渐落入下乘,洁白衣衫被划得褴褛,发丝有些零乱。 安沛伏在地上,她能清楚地看到傅筹晃荡不稳的身形,嘴角渗出的斑斑血迹,不知谁的长剑穿破傅筹臂膀,傅筹稍一停顿,更多地长剑向其砍杀,少年狼狈对击,拼杀出一个缺口,挺身飞出,略作喘息。 “你跑啊…跑啊!”安沛见此,拼尽全力大声朝傅筹喊去。 你快逃啊,不要管我,你打不过他们的… 你会死的。 这一瞬间,傅筹心里千万般情绪涌动,他抬头望向少女,给予安抚一笑,他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对她出手了。 长剑划破夜空,傅筹一个利落的翻转躲开叶刀,旋即狠狠朝歹人密集处杀去,眉眼冷峻,挽起的马尾随快速移动的身形飞扬摆尾,身姿轻灵不失狠戾,出招干脆不落下乘,白衣翻飞,一进一退间彰显少年侠气,手里的长剑犹如吐信的黑蛇,穿梭间,灵活精准地刺过一众凶徒,闷哼声响起,敌人兵器‘铿锵’落地,血花四溅。突然,少年眼神一凛,夺过敌人手里的弯刀甩手飞出,狠狠劈入奔向安沛的大汉肩头,力道之大,直直没入胸膛,大汉应声倒地,短暂抽搐了一下便气绝身亡,手里还握着方才举起的刀柄,眼含不甘。 安沛强按着腹部渗血的伤口,脸色发白,一边急切望着街市那端,等待家丁救援;一边警惕观战,适时侧身躲避飞来的无眼刀剑,伤口因为间歇牵扯,又涌出新鲜血液。 缠斗间,一个面戴玄铁打造、刻有凶煞麒麟图腾甲具的中年人挺身逼近,内力强劲,出招狠辣,少年渐渐应对不暇,身形微微晃动,发丝凌乱,胸膛剧烈起伏,喉咙深处涌出腥甜,一时白衣瞬间显现数十道深浅不一的血痕,血色还在逐步扩大蔓延。 一个飞起旋身,傅筹将内力灌入玄剑,凌空斩去,气力之大,临近花树皆剧烈颤动,除中年人外,其余敌手仰面倒地,血沫敷面,重伤不起。 中年男人大怒,扫了眼远处,加快进攻速度,刀刀直向对方眉心,刀风之锐,断了傅筹几缕鬓发。 “为何临时倒戈,今日难得机会,安家之女必须除掉,乱了安鄠心神,以后的事方好推进,不要糊涂。”中年男人腹语道,眼神威逼,“出了今日之事,必将引起安鄠警惕,再想入手就难了,趁官兵未至,赶紧收手!” 少年喘着粗气应对,趁中年男子分神,左手蓄积一股冰寒之力,猛地朝中年男人下庭攻去,中年男人急急后退,险险避开,眼里满是怒意,再次腹语道,“安家灭你满门,你连血仇都不报了?!” “安沛不行,”少年人眼露坚决,“她,绝不可以。” “找死!”中年男人冷笑一声,掌力随之加大,不再估计其他,使出的招式变得诡异阴毒,大袖一挥,百十个毒镖倾斜而出,如倒转的漩涡,皆以傅筹为中心旋飞而去,傅筹提剑艰难阻挡,身体直直向后弯斜,周身气息凌乱,三五只毒镖分别没入肩头、腹部、小腿,傅筹“咣当”倒地,视线有些迷蒙,月光冷冷地洒在少年身上,似在嘲笑他的渺小。 “你,亲手去杀了她,我饶你一命,如若…”中年男人言未毕,傅筹后飞起身,运用内力震脱嵌入体内的毒镖,稍一站定,便觉头晕目眩,耳廓嗡鸣。 他略稳住心神,便提剑向中年男人攻去,剑形虽不稳,使出的力道却刁钻,所向之处,剑气横开,三尺之内无所避免。 “不自量力。”中年男人冷嗤一声,轻松躲过,看向来人像看一个将死之物,改刀为拳,贴近身侧,拳拳阴狠,使出练武人的十二般力道,重重砸在傅筹胸口肩头处,躲闪不开,傅筹胸腔内登时一股热流直冲咽喉,还想硬拼,却见对方力道越发强劲,这是要活生生的将人打死。 “噗嗤”一声,傅筹终身耐不住猛烈的拳头,直直跪地,一股鲜血自口腔喷出,身体的毒素由于不断运力正在快速蔓延,傅筹强撑住地面的剑晃动不已,艰难起身,四肢百骸都似毒虫在啃咬,钻心难耐,稍一用力,血便顺着眼睛、耳朵不断流出,好难受啊。 中年人冷笑,使出最后一拳,重重落在傅筹胸口处,傅筹重重摔地,身体擦着地面滚出十米,花瓣飞卷,覆在再无生息的少年身上。 中年人拔起没入地面的弯刀,一步一步走向奄奄一息的安沛,步伐阴沉,笑容残忍。 杀人者,必须看着对方断了最后一口气息,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信条。 安沛愤恨地瞪向来人,目光之厉,似要饮血吃肉。 就在中年男人离安沛一步之遥,“锵”一声,泛着冷光的玄剑遁入男人的脖颈,喉间大片大片渗出血液,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身体随即跌倒,砸起阵阵尘土。 月光如华,少年缓缓直立起身,发冠倾斜,墨发随风肆意张扬,面白如玉,上扬的眼尾变的猩红妖冶,白衣斑驳,周身充斥着肃杀之气,仿若冥界修罗。 “我说过,她,绝不可以。” 傅筹伤势太重,昏迷不醒,高烧不退。且不论大大小小的内外伤,光是体内的毒素都很棘手,劲头之猛烈,无法抑制,加之傅筹先前催化内力加速了毒素扩散,且提取的毒素试不出来源,大夫们瞧了皆摇头叹息,回天乏术啊… 安沛白天出门寻药,夜间守在床前,日日亲自煎服喂药,眼泪执拗地在眼眶打转。 “沛儿啊,听爹的,不要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傅筹啊,他活不了了…”安鄠心疼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捧在手心的女儿,短短几日,已瘦了一大圈,眼底一圈深深的青痕,下巴肉眼可见的尖削。 再这样下去,二人得同赴黄泉啊。 “爹,要不是因为安家,傅哥哥也不会被连累至此。救命之恩,不可以就弃之不顾,气息尚存,我不会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