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读书会》 第一章 赵鼎 吕好问吕公相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书稿。 平心而论,那书稿看起来并不起眼,只是装订颇为精美,所用纸质似乎都较时下流行的书稿更为细腻,而封面上所书的文字也遒劲有力,端庄工整。只是上面注明的书名和作者以及刊印时间让人的心情不那么好。 【《宋史》,至正六年刊于江浙行省,编者蔑里乞?脱脱、阿尔拉·阿鲁图】 “所以,有宋一朝,终于还是亡了?亡于金人,还是什么人之手?”年过七旬的吕好问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惊恐抛出了这么一个注定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众人可以很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而此刻列席在他身前的诸人,包括但不限于都省、枢密院的几位相公,还有几位久离东京的地方大员如胡寅、刘子羽、林景默等,甚至还包括驻军关西、京东各部的将领,如韩世忠、李彦仙、岳飞等人。而他们此刻汇聚于此,显然并非官家诏令,而是某些不可言的怪力乱神之力将他们困在了这么一个幽暗的议事厅内。 “所以说……我们是要读完这本书才能离开吗?”到底还是都省首相赵鼎先开了这个口。他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向吕好问提出了这个猜想,虽然他心里认为吕公相并不一定比他知道更多,这甚至很可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他现在满心只希望这场梦不要耽误他晨起押班领百官入朝会,官家可不会喜欢迟到。 吕好问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想要翻开这本书,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老夫家学崇佛……这等怪力乱神之事终究还是不愿亲手沾染,诸位若是不忌讳,自可取而观之。” 几个武将自然不会在意这个,但目光还是先投向了如今的天下武人之首,延安郡王韩世忠。韩世忠干笑了一声,唯有此时他才有那么一丝觉得自己的玉带是否过于显眼了些。“俺才开始读书习字,这种秀才看的史书,怕是生字太多,得寻个萌……翰林来帮着俺才行。” 曲端见他开口推辞,正想出言讽刺一两句,就在此时,那本书的封皮却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墨痕渐渐淡去,却又生出了新的排列组合,最终定格在了几个大字上: 【卷三百六十·列传第一百一十九宗泽赵鼎】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的一下投向了赵鼎。 “我……竟是和宗忠武同传吗?”赵鼎内心感到有些恍惚,吕好问便以目示意道:“既然看起来似乎是赵相公的……列传,那便请赵相公开这个头吧。” 他们不知道的是,屏风之后,一个一直观察着诸人行止的身影竟也是低低地“咦”了一声。 赵鼎勉强让自己不要露出太过古怪的神色,但事实上,有谁能够对“后世史家如何评价自己”这种事情殊不在意?怀着一丝隐秘的期盼与对未知的恐惧,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本书的扉页,登时便有一段新的文字缓慢呈现于内里的空白纸册上。 【赵鼎,字元镇,解州闻喜人。生四岁而孤,母樊教之,通经史百家之书。登崇宁五年进士第,对策斥章惇误国。累官为河南洛阳令,宰相吴敏和其能,擢为开封士曹。】 这些基本的出生交待自是大家都知晓的,但只有听赵鼎这般娓娓念来,才在心中更加信了几分这本书是后世所作史书,自己的所作所为,乃至尚未发生的命运前途大约在其中都要有个说法。一瞬间满堂文武只是沉默不语,唯有赵鼎的声音格外清晰平和。 【金人陷太原,朝廷议割三镇地,鼎曰:“祖宗之地不可以与人,何庸议?“已而京师失守,二帝北行。金人议立张邦昌,鼎与胡寅、张浚逃太学中,不书议状。】 听到这里,张浚和胡寅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却在彼此的眼中都看不见几分昔年的情谊,便只好又齐齐叹了口气,继续看向朗诵的赵鼎,却发现赵鼎皱起了眉头。 【高宗即位,除权户部员外郎。知枢密院张浚荐之(读到这里时赵鼎似乎听见有什么人冷哼了一声,但他没有来得及抬头,只寻声辩位的话,像是武将那一边的),除司勋郎官。上幸建康……】 “官家如何去过健康?” 不只是张浚,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敏锐地发现了这里的不妥,而张浚只是轻笑道:“元镇兄怕不是睡梦未醒头昏眼花了?亦或者这本书的作者有什么笔误?” 赵鼎没有说话,只是想继续往下看去,然而他发现这本书如果不完整地读完一段,是无法显示后面的内容的,便轻叹一口气:“诸位莫急,且容我再往后读一读。” 【上幸建康,诏条具防秋事宜,鼎言:“宜以六宫所止为行宫,车驾所止为行在,择精兵以备仪卫,其余兵将分布江、淮,使敌莫测巡幸之定所。”上纳之。】 这听起来是在说布置江淮一线的防线,那便应该是明道宫那时的事情了。明道宫……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跳了一下,这个地名在朝堂之上,在他们心中意味着什么,想必没有人不知道。但最终谁也没有说出口,只是相熟之人互相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久雨,诏求阙政。鼎言:“自熙宁间王安石用事,变祖宗之法,而民始病。假辟国之谋,造生边患;兴理财之政,穷困民力;设虚无之学,败坏人才。至崇宁初,蔡京托绍述之名,尽祖安石之政。凡今日之患始于安石,成于蔡京。今安石犹配享庙廷,而京之党未除,时政之阙无大于此。”上为罢安石配享。擢右司谏,旋迁殿中侍御史。】 这件事很明显完全不可能发生,当今这位官家推崇王安石无人不知,如今王舒王可都还好端端地供奉在神宗皇帝的太庙里呢!但这不妨碍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了赵鼎身上,无论是好奇还是质疑亦或是不赞同甚至鄙夷的,最后还是张浚试探地问了一句:“元镇兄真的这么想过?” 赵鼎只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我完全不记得了。当时淮上的情形……你们在场的应该都还记得,官家一心要抗金,不肯退过淮河,甚至留在八公山发了誓不走的,哪里还能有闲心去争什么新法党旧法党人之事……更惶提因此提拔本相?” 而曲端此时却忽然毫不客气地冷笑道:“不错,本帅后来可是听说,赵相公当年擢殿中侍御史,还是与牛御史一同去寻延安郡王……结果那牛御史还被郡王手下的叛军所杀?” 韩世忠登时大怒,意欲拍案而起,但却发现在这么一个怪力乱神的空间里,所有人似乎都被禁锢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得随便移动,便只能怒目而视:“曲大,此事的是非曲直官家早已有成论,你此刻翻出来又是甚么意思?” 曲端发现韩世忠不能对他怎么样以后却是更加肆无忌惮想要继续嘲讽两句,但吕公相在此时清了清嗓子:“这本书册记载看起来与史实似乎有颇多不符,但它既然出现在此,便必然有它的道理,赵相公且继续读下去,其余人等一律不许再生事端!” 【刘光世(这个名字被念出的一瞬间让殿内众人都愣了半晌)部将王德擅杀韩世忠之将(王德露出了惊恐又迷惑的神情,而韩世忠还没来得及对他发作,后面的事情便让他的脸色也红了几分),而世忠亦率部曲夺建康守府廨。鼎言:“德总兵在外,专杀无忌,此而不治,孰不可为?”命鼎鞫德。鼎又请下诏切责世忠,而指取其将吏付有司治罪,诸将肃然。上曰:“肃宗兴灵武得一李勉,朝廷始尊。今朕得卿,无愧昔人矣。”中丞范宗尹言(张浚露出了有些迷惑的神情),故事无自司谏迁殿中者,上曰:“鼎在言路极举职,所言四十事,已施行三十有六。”遂迁侍御史。】 最后还是刘汲刘相公略有些酸楚地说道:“官家到底一直信重赵相公……” 但赵鼎却十分冷静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给出了一个在场众人在心底转了又转却一直不敢说穿的结论:“不,这不是我,这甚至也不是……” “赵相公!”吕好问连忙出言打断他尚未出口的言辞,这样的话不应该被说出来,至少不应该是赵鼎这个都省首相说出来。 赵鼎有些感激地看了吕好问一眼,继续读了下去。 【北兵至江上,上幸会稽,召台谏议去留,鼎陈战、守、避三策,拜御史中丞(张浚的脸上迷惑之余甚至带上了一丝慌乱)。请督王燮进军宣州,周望分军出广德,刘光世渡江驻蕲、黄,为邀击之计。又言:“经营中原当自关中始,经营关中当自蜀始,欲幸蜀当自荆、襄始。吴、越介在一隅,非进取中原之地。荆、襄左顾川、陕,右控湖湘,而下瞰京、洛,三国所必争,宜以公安为行阙,而屯重兵于襄阳,运江、浙之粟以资川、陕之兵,经营大业,计无出此。”】 素来稳重的枢密副相陈规轻叹了口气:“这计策还算稳妥,听起来倒像是赵相公会说的话。”而在座其他文武略一沉思,便也觉得极有道理。曲端冷哼一声:“这样看来,赵相公能做到首相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比别的什么人要知兵许多。” “曲大!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胡言乱语就自己滚……”张浚忍无可忍,刚要发怒,却意识到了不妥,而曲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张枢相说得好,我却还巴不得早点滚回家去睡个好觉。” 张浚只得悻悻地看着他,而另一个被暗指不知兵的人只是冷冷地瞪了一眼曲端,复又轻笑一声,便不再言语。 【韩世忠败金人于黄天荡(韩世忠心想自己好像完全不记得有过这回事了),宰相吕颐浩(众人包括吕公相都齐齐轻抽了一口凉气)请上幸浙西,下诏亲征,鼎以为不可轻举。颐浩恶其异己,改鼎翰林学士,鼎不拜,改吏部尚书,又不拜,言:“陛下有听纳之诚,而宰相陈拒谏之说;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相挟挫沮言官之威。”坚卧不出,疏颐浩过失凡千言。上罢颐浩,诏鼎复为中丞,谓鼎曰:“朕每闻前朝忠谏之臣,恨不之识,今于卿见之。“除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半晌,吕公相咬牙道:“我却听不明白这本书在说些什么……吕颐浩不可为相,这点我和许相公都是说过的。”但其他几个年轻些的文官却都还在回味书中赵鼎的诸番行状,最终林景默忽然轻叹了口气:“林某却不知赵相公也有这般……言辞激烈之时?” 小林学士向来说话圆滑,他说“言辞激烈”算是给了赵鼎面子,在其他人看来,这般冒险而又轻佻的举止……倒更像西府的那位张枢相才会做出来的事情。而胡寅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赵鼎,心想若是自己在这个处境……似乎也会这么选择? 等一下,这本书到底在写什么事情?怎么听起来越来越不着调了。 赵鼎看起来对众人或是怀疑或是审视的目光置若罔闻,继续平和地念了下去。 【金人攻楚州,鼎奏遣张俊(头一次被提到名字的张伯英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往援之。俊不行,山阳遂陷(众人的眼神又齐刷刷地落在了张俊的身上,尤其是几个老西军出身的武将,眼神中都透着不赞同和些许鄙视的意味,张俊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吕公相冷冷瞥了他一眼,他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金人留淮上,范宗尹奏敌未必能再渡,鼎曰:“勿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三省常以敌退为陛下援人才、修政事,密院常虞敌至为陛下申军律、治甲兵,即两得之。”上曰:“卿等如此,朕复何忧。”鼎以楚州之失,上章丐去。会辛企宗除节度使,鼎言企宗非军功,忤旨,出奉祠,除知平江府,寻改知建康,又移知洪州。】 莫说吕公相了,便是陈规和刘汲这两个向来被官家赞誉老成持重的相公也是瞠目结舌。他们怔怔地瞪着赵鼎,仿佛是第一天才认识这位在他们心中素来稳重温和的首相竟然是这般厉害人物。片刻之后依然是曲端打破了沉默:“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赵相公做得对!辛家那几个废物也配领节度使?官家未免也太没有识人之明……” “曲大!”小林学士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你该不会还没明白吧?书里的这个官家……”但最终还是在吕公相有些威胁意味的目光下把后半段话给咽了回去。赵鼎平复了一下心情,他刚想找杯凉茶润润嗓子,几案上便凭空出现了一个白瓷茶盏,里面盛的正好是他想要的凉茶。 他有些讶然地环视四周众人,然而吕公相已经面无表情地在喝不知道第多少杯茶了。 【京西招抚使李横欲用兵复东京,鼎言:“横乌合之众,不能当敌,恐遂失襄阳。”已而横战不利走,襄阳竟陷。召拜参知政事。宰相朱胜非(听到这个名字,李光像是没忍住嗤笑了一声)言:“襄阳国之上流,不可不急取。”上问:“岳飞可使否?(第一次听见自己名字的岳飞也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鼎曰:“知上流利害无如飞者。”签枢徐俯不以为然。(“这又是谁?”众人皆露出了不屑的神色,毕竟在座诸人都是知道岳鹏举的厉害,以及官家对他的信重的。)飞出师竟复襄阳。】 “这本书的编者,是弄不清大宋的官制,还是说那时……真就什么人都可以当一任宰执了?”李光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轻蔑之意,出口言道,“吕颐浩也就算了,朱胜非?” “好了。”吕公相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朱胜非就算有再多不是,白马……绍兴一事后也已经请辞回乡,无需再议了。” 而岳飞只是默默地向赵鼎笑了一下,似乎是在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 但就在此时,小林学士却缓缓提出了一个大家一直都忽视了的要紧问题:“依照此书……这时是何年岁?建炎几年了?” 赵鼎也是一愣:“我只是如实诵读,书中却并未提及。” 便又是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 【鼎乞令韩世忠屯泗上,刘光世出陈、蔡。(“他怎么还活着?”张俊忍不住骂了一句。)光世请入奏,俯欲许之,鼎不可。伪齐宿迁令来归,俯欲斩送刘豫,(众人皆倒抽了一口凉气)鼎复争之。俯积不能平,乃求去。朱胜非兼知枢密院(现场又是一阵窸窣作响),言者谓当国者不知兵,乞令参政通知。由是为胜非所忌。(“我就知道他干不了什么好事!”李光忍不住和陈规又小声骂了一句。)除鼎知枢密院、川陕宣抚使,鼎辞以非才。上曰:“四川全盛半天下之地,尽以付卿,黜陟专之可也。“时吴玠(终于被点名的吴大也有些茫然地抬了一下头)为宣抚副使,鼎奏言:“臣与玠同事,或节制之耶?“上乃改鼎都督川、陕诸军事。】 “所以说,这书里……是元镇兄去经略川陕了?”张浚神色古怪地望着他,赵鼎看他面上只差明明白白地问着“那我在哪里?我做了什么?” 而吴玠更是面色复杂地望着赵鼎,就因为他一句话,官家就轻飘飘地让他总览川陕诸军事了?可官家似乎一向并不喜欢文官领兵主政的啊……就连他本人,在尧山不还是非常克制地没有过多干预军事部署。 【鼎所条奏,胜非多沮抑之。(听到这里李光已经懒得再说什么,只是冷笑)鼎上疏言:“顷张浚出使川、陕,国势百倍于今。(张浚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但赵鼎没空理会他,后面的内容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浚有补天浴日之功,陛下有砺山带河之誓,君臣相信,古今无二,而终致物议,以被窜逐。今臣无浚之功而当其任,远去朝廷,其能免于纷纷乎?”】 这一段尚未念完,赵鼎便暂时停住了,因为他也没忍住抬眼去盯着张浚打量了半晌,然后头一回看见向来心高气傲的张德远也露出了一丝惊慌失措的神情。 “听起来像是你之前在川陕办砸了什么要紧的大事。”胡寅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一个可能的真相,“枉费了官家的信任。” 张浚一时间竟懒得回击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喃喃道:“‘补天浴日之功……砺山带河之誓?君臣相信,古今无二……’”他觉得自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但却又始终抓不住要紧的头绪。是官家委他以重任,他却辜负了官家?可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川陕的局势明明不该…… 直到赵鼎悄悄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他才勉强回过神来。 “德远,你我都清楚,这些并不是真事。”赵鼎冷静地安慰道,“而且这个中是非曲直……怕是要读了你的传才能明了。” 张浚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 而屏风后面的人亦是一时心气难平,最后在心中悠悠地叹了口气:“完颜构这种货色也说得出来这种话?只可惜到底最后还是都成了空头支票,君臣相信……好一个君臣相信。” 【又言:“臣所请兵不满数千,半皆老弱(武将那里发出了一些小声的议论声),所赍金帛至微,荐举之人除命甫下,弹墨已行。臣日侍宸衷,所陈已艰难,况在万里之外乎?”时人士皆惜其去,台谏有留行者。会边报沓至,鼎每陈用兵大计,及朝辞,上曰:“卿岂可远去,当遂相卿。”九月,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制下,朝士相庆。】 读完这段,赵鼎自己也唯有沉默以对。以退为进什么的……的确是好手段,但他却愈发觉得这本书里的“自己”似乎越来越陌生。 吕公相却是也盯了他半晌,最后悠悠地叹了口气:“赵相公若真有这般好手段……那日老夫请辞时敲打你与张相公的话,倒像是废话了。只是白马绍兴和议之前……怎不见你这般有本事弹压朝中诸人?” “可这个官家……不是官家!”李光终于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若真的是官家在此,又岂能容吕颐浩那等跋扈之辈阻塞言路,以及朱胜非这等圆滑无能之辈任当朝宰执?” 吕公相冷哼了一声:“首相不该说的话,让宪台说出来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便是。” 【时刘豫子麟与金人合兵大入(“刘麟已经死透了!是我亲手砍的!”曲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然而没有人搭理他),举朝震恐。鼎论战御之计,诸将各异议,独张俊以为当进讨(韩世忠和岳飞以及一直没有被提到姓名的李彦仙都忍不住露出了迷惑的神情),鼎是其言。有劝上他幸者,鼎曰:“战而不捷,去未晚也。”上亦曰:“朕当亲总六师,临江决战。”(“完颜构竟然也有胆子临江督师吗?”屏风后面的赵玖忍不住内心吐槽道)鼎喜曰:“累年退怯,敌志益骄,今圣断亲征,成功可必。”于是诏张俊以所部援韩世忠,而命刘光世移军建康,且促世忠进兵。世忠至扬州,大破金人于大仪镇。方警报交驰,刘光世遣人讽鼎曰:“相公自入蜀,何事为他人任患。”(“他是真的该死,官家果然没有错。”众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世忠亦谓人曰:“赵丞相真敢为者。“鼎闻之,恐上意中变,乘间言:“陛下养兵十年(众人又是一阵骚动),用之正在今日。若少加退沮,即人心涣散,长江之险不可复恃矣。”及捷音日至,车驾至平江,下诏声逆豫之罪,欲自将渡江决战。鼎曰:“敌之远来,利于速战,遽与争锋,非策也。且豫犹遣其子,岂可烦至尊耶?”帝为止不行。未几,签书枢密院事胡松年自江上还,云北兵大集,然后知鼎之有先见也。】 这样看来小林学士提出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一个近似的答案。只是众人皆感到难以置信。 “已经是……建炎十年了?”韩世忠、岳飞等人皆感到难以理解,“可……为何不但没有提及还都东京,却还在淮河一线和金军对峙?赵相公在这本书里也是已经贵为宰执……想来这样的大事不可能错过啊?” 不仅是武将们难以理解,文官们也是一阵恍惚。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他们从淮上到南阳,到东京,最后在尧山击毙了完颜娄室,这中间所有人都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为何这所谓的“史书”却只字未提,而十年后金人的兵锋仍能直指淮河? 只是这个念头甫一生起,众人似乎在内心便自然而然地寻得了一个理所当然却无法出口的答案。 明道宫…… 只是谁都不愿将这个显而易见的猜测真的轻易说出口,便是向来心直口快的胡寅也只是张口愣了半晌,最终还是沉默了。 赵鼎叹了口气,他心中忽然开始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读下去,这本书里提到的人物都像是他们自己,但却又导向了另一条看起来不怎么美好的可能性。 而带来这一切变动的变数……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元镇兄要是读累了,不妨吃个梨润润喉嗓子。”似是察觉到他的心思,张浚却淡然地递了一个梨过来,这时他才发现其人面前已经摆了一个精致的果盘,而对面的武将们似乎也都自己弄来了一些吃食,就连吕公相的手上也拈了一颗青梅。 他只得谢过张浚的好意,啃了一口梨,清甜的汁水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他继续往下读去。 【张浚久废,鼎言浚可大任,乃召除知枢密院,命浚往江上视师。(张浚递梨子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便僵在了半空中)时敌兵久驻淮南,知南兵有备,渐谋北归。鼎曰:“金人无能为矣。“命诸将邀诸淮,连败之,金人遁去。上谓鼎曰:“近将士致勇争先,诸路守臣亦翕然自效,乃朕用卿之力也。”(赵玖在屏风后面差点没忍住笑)鼎谢曰:“皆出圣断,臣何力之有焉。”(读完赵鼎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而其他人似乎对这种拍马屁的套话也没放在心上)或问鼎曰:“金人倾国来攻,众皆忷惧,公独言不足畏,何耶?”鼎曰:“敌众虽盛,然以豫邀而来(“刘豫也已经被灭了啊!”曲端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嘴),非其本心,战必不力,以是知其不足畏也。”上尝语张浚曰:“赵鼎真宰相,天使佐朕中兴(韩世忠听到这里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立刻被曲端和胡寅瞪了一眼),可谓宗社之幸也。”鼎奏金人遁归,尤当博采群言,为善后之计。于是诏吕颐浩等议攻战备御、措置绥怀之方。】 “曲大你瞪俺干啥!小胡兄弟是天使,那赵相公自然也是辅佐官家中兴的天使。”韩世忠讪讪地笑了一下,“更何况俺确实觉得赵相公说得有理,金人哪里会真的为了刘豫这老小子拼命。” “不错。”一直沉默不语的岳飞忽然开口道,“本帅领御营前军与李成战于淄川之时,也是金人的那个猛安率先退了,之后李成的战线才彻底崩溃。” 赵鼎却是因为这书中官家的话语兀自蹙眉不语。且不说真正的官家会不会这般当着张浚的面说自己……就从他已经阅读的有限的篇幅来看,这个官家虽然看上去是个从善如流,对人还能推心置腹的,然而一旦局势不利便可以立刻翻脸。不然哪还需要自己那般苦口婆心地去劝谏他宽恕张浚?虽然他还没有弄明白张浚到底犯了多大的事,但真正的官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许下的每一份承诺却是从来都没有食言过的。 【五年(“什么五年?”众人又是一阵骚动),上还临安,制以鼎守左仆射知枢密院事、张浚守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读到这里赵鼎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张浚,二人面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鼎以政事先后及人才所当召用者,条而置之座右,次第奏行之。制以贵州防御使瑗(“这人又是谁?”)为保庆军节度使,封建国公,于行宫门外建资善堂。鼎荐范冲为翊善、朱震为赞读,朝论谓二人极天下之选。】 “听起来像是这个官家……改过年号了,这里肯定不会是建炎五年。”小林学士若有所思地用手托住了下巴。 “我却还记得当日在白马……现在该叫绍兴了,万俟经略就曾请言官家,以二圣南归为由,改元绍兴。”曲端干笑了一声,“只不过官家当时以太过靡费拒绝了,在公文、币模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精力,无益于北伐大计,却不知书里这位官家是怎么想的?”说到这里,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怪异的念头,自己那句“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河上泛渔舟”,是不是写给书里的这位官家会更妥当一些?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他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 【建炎初,尝下诏以奸臣诬蔑宣仁保佑之功(文官们齐齐又抽了一口凉气),命史院刊修,未及行,朱胜非为相,上谕之曰:“神宗、哲宗两朝史事多失实,非所以传信后世,宜召范冲刊定。”胜非言:“《神宗史》增多王安石《日录》,《哲宗史》经京、卞之手,议论多不正,命官删修,诚足以彰二帝盛美。”(李光忍不住也摔碎了一个茶杯)会胜非去位,鼎以宰相监修二史,是非各得其正。上亲书“忠正德文”四字赐鼎,又以御书《尚书》一帙赐之,曰:“《书》所载君臣相戒饬之言,所以赐卿,欲共由斯道。”鼎上疏谢。】 又是一阵沉默,吕公相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沉吟许久,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句:“‘忠正德文’四字……不论是书中,还是在这里,赵相公都是当得起的。” 赵鼎闻言下意识便要谦辞,但心中一时又有些恍惚。这书里的宰相赵鼎,和现在坐在这里的都省首相赵鼎,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纵然他们的人生轨迹和所做的事情已经可以说是千差万别,可他却很难否认,这的的确确就是……另一个自己。 【刘豫遣子麟、猊分路入寇,时张浚屯盱眙,杨沂中屯泗(听到这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抬头想要去寻那位一直没有说话的官家近臣,却发现其人根本就不在列,顿时又是一阵哗然),韩世忠屯楚,岳飞驻鄂,刘光世驻庐,沿江上下无兵,上与鼎以为忧。鼎移书浚,欲令俊与沂中合兵剿敌。光世乞舍庐还太平,又乞退保采石(张俊捏着杯子的手指已经捏得骨节发白了,但他到底还是不敢在诸人面前直接摔了,但就只听见这几个地名,在座的武将都已经变了脸色),鼎奏曰:“豫逆贼也,官军与豫战而不能胜,或更退守,何以立国?今贼已渡淮,当亟遣张俊合光世之军尽扫淮南之寇,然后议去留。”上善其策,诏二将进兵。俊军至藕塘与猊战,大破之。鼎命沂中趋合肥以会光世,光世已弃庐回江北。(张俊的脸色已经趋向狰狞,仿佛有人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一般)浚以书告鼎,鼎白上诏浚:有不用命者,听以军法从事。光世大骇,复进至肥河与麟战,破之。麟、猊拔栅遁去。】 “这里听起来和刘光世擅自撤退过淮,让张太尉一人孤守下蔡之事……真是十分相像。”作为当年和张俊一起守下蔡的当事人赵鼎冷静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官家做得对,此等怯懦避战之辈……只会坏事。若只是这般诏令警告,想来当时张太尉……心气是难以平和的吧?” 张俊一时愕然,他想起了赵玖那日在桑林里和他与吴大的言语。 “你不是一直会错了意的……当日在淮上,你却未曾会错了意。” 很多事情,真的只是一念之间。 【浚在江上,尝遣其属吕祉入奏事,所言夸大,鼎每抑之。(张浚露出了有些难堪的神色)上谓鼎曰:“他日张浚与卿不和,必吕祉也。”(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规和刘汲也忍不住哼了一声)后浚因论事,语意微侵鼎,鼎言:“臣初与浚如兄弟,因吕祉离间,遂尔睽异。今浚成功,当使展尽底蕴,浚当留,臣当去。”上曰:“俟浚归议之。”浚尝奏乞幸建康,而鼎与折彦质请回跸临安。暨浚还,乞乘胜攻河南,且罢刘光世军政。鼎言:“擒豫固易耳,然得河南,能保金人不内侵乎?光世累世为将,无故而罢之,恐人心不安。”(张俊惊异地看了赵鼎一眼,而赵鼎只是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读)浚滋不悦。鼎以观文殿大学士知绍兴府。】 吕公相一时愕然,不知是该惊叹自己请辞前与赵张二人的交待以这种诡异的形式成了真,还是该因为这二人相争乃至动摇朝纲而愤怒。然而不等他开口,张浚却先一步认了错:“当日吕公相训斥得极是,若是不把这些心思挑明,只怕又要重开党争之祸,我与赵相公……现在自然不会再生这种事端。” 吕好问没有搭理他,只是严厉地盯着赵鼎:“赵相公,你须得明白,自古以来,首相专权都不会是什么好事。而以此来作为筹码以退为进裹挟上意攻击政敌……还真看不出来会是你的手笔。而且,我问你,刘光世当不当罢?” “便是杀了也是应该的。”赵鼎叹息,“我知道……这里是我错了。” “但是吕祉……”张浚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没道理会做出这种事情。”毕竟就算是在这里,他也曾在兵部尚书的人选上推举过吕祉,虽然最后这位真正的赵官家还是用了赵鼎提名的胡世将,但到底有这层举荐关系在,他没法否认吕祉算是自己的亲信,就算这书里所言都是胡说八道,他也不能不出言稍加维护。 “德远兄还没听明白吗?”时隔多年胡寅终于还是用回了昔日的称呼,只是听来不免有几分讽刺,“吕祉有没有挑拨离间并不重要,那都是你的一家之言。说难听些,他便是你的替罪羊罢了。难道不是你授意他夸大事实去与赵相公相争?最后又何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呢。” “胡明仲!”张浚一时有些气血上涌,脸上平白无故多了几分晕红,“你明知道这书里的事情做不得真!你如何便这般笃定我是这种小人?” “够了!”吕好问打断了二人无端的争论,“此中事与现实迥异,何必再因此责备别人。” 胡寅只是冷笑不语。 【七年,上幸建康,罢刘光世,以王德为都统制,郦琼副之,并听参谋、兵部尚书吕祉节度制。琼与德有宿怨,诉于祉,不得直,执祉以全军降伪齐。(全场一片哗然,郦琼吓得面如土色,但除了摇头之外一句话也说不出,况且他也不敢出言打断赵鼎)浚引咎去位,乃以万寿观使兼侍读召鼎,入对,拜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进四官。上言:“淮西之报初至,执政奏事皆失措,惟朕不为动。”鼎曰:“今见诸将,尤须静以待之,不然益增其骄蹇之心。”台谏交论淮西无备,鼎曰:“行朝拥兵十万,敌骑直来,自足抗之,设有他虞,鼎身任其责。”淮西迄无惊。】 “我绝不会做这种事!”若不是大家都坐在椅子上轻易不得走动,郦琼甚至想要当堂跪下,毕竟这指控太过骇人。在座诸人先前即便出现在此书中,也都不过是小节有失,而叛变什么的,实在太过了,“王统制虽然与我有些矛盾,但我们绝不会因此耽误国事!我对官家忠心耿耿,若有半点异心,就叫雷劈了我!” 吕好问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必再说这些,如今伪齐都已不存,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没道理为此互相猜忌。” 只是小林学士冷不丁提出了一个更加可怖的可能性:“那若是在座的诸人……在此书中互相攻讦,乃至于迫害致死,又当如何是好?” 曲端心中之前的不安更强了一些。 韩世忠扫了一眼在座众人,见他脸色有些阴沉,却是出言嘲笑道:“怎么?有的人是不是担心自己干得亏心事太多,会被人寻衅报复?俺韩五虽然抽了你20鞭,但官家说了你有用,你又一箭救了官家,俺自然不会再与你为难。” 只是这回没有人再笑得出来了。半晌,倒是吴玠悠悠地叹了口气:“韩郡王,你也知道,是真正的官家留了曲大一命啊。” 赵玖在屏风后面也是轻轻一叹,自己不计前嫌饶了曲大一命,之后在尧山却又是曲大一箭救了自己一命,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气氛一时略微有些凝重起来。赵鼎本想直接继续读下去,但只是把眼一扫,便忽然微微蹙眉,神色阴晴不定起来。半晌,见众人都带着惊疑不安的神情盯着他,只得苦笑,却是先弄来一杯安神的凉茶递给了张浚:“德远且先喝两口茶定定神压压惊?” 张浚闻言更是不敢接他的茶,只是瞪大了眼睛,半晌忽然嗤笑了一声:“怎么,总不能是元镇兄你因为党争之故,直接寻个罪名把我流放岭南了吧。” 赵鼎却只是叹气。 【鼎尝乞降诏安抚淮西,上曰:“俟行遣张浚,朕当下罪己之诏。”(张浚刚才还不以为然的神情直接凝固住了,众人也皆是倒抽了一口凉气)鼎言:“浚已落职。”上曰:“浚罪当远窜。”鼎奏:“浚母老,且有勤王功。”上曰:“功过自不相掩。”已而内批出,浚谪置岭南,鼎留不下。诘旦,经同列救解,上怒殊未释,鼎力恳曰:“浚罪不过片策耳。凡人计虑,岂不欲万全,傥因一失,便置之死地,后有奇谋秘计,谁复敢言者。此事自关朝廷,非独私浚也。”上意乃解,遂以散官分司,居永州。】 张浚已然面色惨白,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是不论是嘴唇还是手指都开始不可抑制地轻微颤抖,而当听见赵鼎提及他的母亲时,更是心中一酸,几欲落泪。“官家不会这样对我的!”这位向来心高气傲的年轻宰执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我若真的做了什么败坏国家社稷的错事,我宁愿以死谢罪!” 便是之前与他有些不对付的胡寅,此时也只觉得心中一寒。张浚到底做错了什么呢?若真是罪大恶极,赵鼎绝不可能这般极力回护他,更不用说他们在书中事实上还是竞争关系。那官家这些言语,也未免太过凉薄。但前文似乎又提到……什么补天浴日之功,砺山带河之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赵鼎见他情绪激动,便又在桌下悄悄递了一块丝绢帕子给他,而后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 众人皆是沉默无言,张枢相年纪轻轻身居宰执之位,靠得便是深得官家信重,颇合官家心意,就算明知这书里的事情是无稽之谈,但让这样一个人物意识到官家有朝一日会这般心肠凉薄毫不留情地处置自己,又怎么能不感到惶恐呢? 赵玖在屏风后面将张浚茫然失措的行状都看得真切,他几乎心一软就想出去告诉他们,这书里的官家,那个完颜构就是个大混蛋,自己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但话到嘴边他心中忽又警铃大作,若是他轻而易举地就将自己从书中摘出来,那么在诸人眼中,他到底又是谁呢? 他总不能一本正经的告诉他们,如果不是我从明道宫的井里爬出来,那么你们的官家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吧?那被杨沂中捅死的康履可得喊一句自己比窦娥还冤了。 所以想了一想,他还是决定再观察一会儿,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最终吕公相叹了口气:“这其中是非曲直,一时也难以决断,只是……赵相公到底还是仁义君子。” 【鼎既再相,或议其无所施设,鼎闻之曰:“今日之事如人患羸,当静以养之。若复加攻砭,必伤元气矣。”金人废刘豫(众人轻轻“咦”了一声),鼎遣间招河南守将,寿、亳、陈、蔡之间,往往举城或率部曲来归,得精兵万余,马数千。知庐州刘锜(第一次被提名的刘錡也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赵鼎)亦奏言:“淮北归正者不绝,度今岁可得四五万。”上喜曰:“朕常虑江、池数百里备御空虚,今得此军可无患矣。”】 “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子羽谨慎地看了吕公相和赵鼎一眼。他虽然一直没有出现从这书中寻得自己的一丝半点痕迹,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在座文官中对军事最为敏感的几人之一,一直在内心默默地盘算着一些可能被其他人忽视了的细节。他用眼神示意他们自己很可能即将发表一些有争议的言论,而吕公相自然从善如流地给了他肯定的回应,“以我的一己之见来看……文中两次提到张枢相被贬斥,似乎都与前方战事不利有关。第一次是在川陕,第二次是在淮西,但这其中的细节,我们目前还缺乏更多信息。” 曲端闻言登时拍案而起:“我便早知道将战事交给你们这些不知兵的是不中用的……”却复又想起当日胡寅言之凿凿,更是觉得气急败坏,“胡漕司当年说得可动听了,你们不知兵,朝中总有人知兵,那么这书里,朝中知兵的人都哪里去了,乃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吴玠只是冷笑:“曲大……你也不好好想想,就你这个跋扈脾气,再知兵又如何?除了真正的官家……谁能容得下你?” 曲大闻言更是摇头不止:“所以说,这书里的官家没有识人之明,乃至佞幸小人当道,国家局势才会败坏至此……”而其他人似乎已经懒得再去和他计较,只是看向赵鼎,希望他继续下去。 【金人遣使议和,朝论以为不可信,上怒。(众人皆瞠目结舌,便是赵鼎也愣住了片刻,才勉强回过神来继续读下去)鼎曰:“陛下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雠,今屈己请和,不惮为之者,以梓宫及母后耳。群臣愤懑之辞,出于爱君,不可以为罪。陛下宜谕之曰:‘讲和非吾意,以亲故,不得已为之。但得梓宫及母后还,敌虽渝盟,吾无憾焉。’”上从其言,群议遂息。】 众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张浚小声低估了一句:“当年康履说的那个……奉还给这位官家倒挺合适。”他在心中默默想着却没敢说出来的是,若是官家真的被什么妖物附身了,那也该是这般行状,真正的那个英明神武的好官家,如何会这般行事? 就连吕好问也几乎要在心里点头应和了。开什么玩笑,官家可是能在八公山说出让杨沂中见势不妙直接替他了断这种话,又明发诏令誓死不与金人议和,甚至还与宗忠武指万民为誓,如若不殄灭金国,便当生无可恋,死无全尸…… 便是尧山之后金人乞议和,官家不也是“大宋可以议和,而朕绝不议和……”吕好问可还记得自己甚至被逼得发了誓,要和官家一起回八公山落草当个山寨主簿呢。 当日官家与宗泽发誓时在场的胡寅、林景默、万俟卨等人都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而赵鼎几乎已经神情恍惚了,这种为了官家想要议和而开脱的言辞,真的是自己说得出来的? 【潘良贵以向子諲奏事久,叱之退。上欲抵良贵罪,常同为之辨,欲并逐同。鼎奏:“子諲虽无罪,而同与良贵不宜逐。”二人竟出。给事中张致远谓不应以一子諲出二佳士,不书黄,上怒,顾鼎曰:“固知致远必缴驳。”鼎问:“何也?”上曰:“诸人善。”盖已有先入之言,由是不乐于鼎矣。秦桧(众人又是“咦”了一声,而屏风后面的赵玖面色顿时一寒)继留身奏事,既出,鼎问:“帝何言?”桧曰:“上无他,恐丞相不乐耳。”御笔和州防御使璩除节钺,封国公。鼎奏:“建国虽未正名,天下皆知陛下有子,社谡大计也。在今礼数不得不异,所以系人心不使之二三而惑也。”上曰:“姑徐之。”桧后留身,不知所云。】 这段大家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其中提到的人与事似乎完全理解不了。他们既不认识什么潘良贵,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又做了什么事。倒是秦桧……此人已是对面金国的枢密副相了,官家严令事金人者皆不得赦,如何还能回朝为官?至于立太子这种高危话题……大家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赵鼎,这种话的确能不说还是不要说的为好。 【鼎尝辟和议,与桧意不合,及鼎以争璩封国事拂上意,桧乘间挤鼎,又荐萧振为侍御史。(众人又是一阵叹息)振本鼎所引,及入台,劾参知政事刘大中罢之。鼎曰:“振意不在大中也。”振亦谓人曰:“赵丞相不待论,当自为去就。”会殿中侍御史张戒论给事中勾涛,涛言:“戒之击臣,乃赵鼎意。”因诋鼎结台谏及诸将。上闻益疑,鼎引疾求免,言:“大中持正论,为章惇、蔡京之党所嫉。臣议论出处与大中同,大中去,臣何可留?”乃以忠武节度使出知绍兴府,寻加检校少傅,改奉国军节度使。桧率执政往饯其行,鼎不为礼,一揖而去,桧益憾之。】 读到这里,赵鼎也觉得心底愈发冰凉。他抬头有些艰难地看了一眼李光:“李中丞……若是你在位,定当不会允许手下台谏被这般当做攻讦政敌的刀子吧?” “赵相公说笑了。”李光冷冷道,“若是我真的对你有什么不满,上书直言请谏官家便是了,这般下作手段,我李某人却还没学会。更何况官家怎么会忍得了朝中闹成这般乌烟瘴气的样子?” 只是张浚此时作为在书中已经被贬去永州的局外人却听得通透,御史台谏中可从来不缺乏心思活络的“聪明人”(他在内心决定选择性遗忘他们太学三人组当年便是靠着对汪黄二相还的攻讦而上位的这一不太光彩的事实),真正默许他们攻讦赵鼎的甚至不是这个在幕后推波助澜的秦桧,而是……那个官家。 而听起来不太妙的是,似乎这书里赵鼎和那个秦会之还结下了梁子?也是,以元镇兄这样的性格,怎么会给这种阴损小人好脸色看。 而屏风后面的赵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在心底默默地为书里的赵鼎点上了一根蜡烛,以他一个现代人的认知来看,得罪了秦桧的人能有好下场吗? 【鼎既去,王庶入对,上谓庶曰:“赵鼎两为相,于国有大功,再赞亲征皆能决胜,又镇抚建康,回銮无患,他人所不及也。”先是,王伦使金,从鼎受使指。问礼数,则答以君臣之分已定;问地界,则答以大河为界。二者从事之大者,或不从则已。伦受命而行。至是,伦与金使俱来,以抚谕江南为名,上叹息谓庶曰:“使五日前得此报,赵鼎岂可去耶?”】 “赵相公真宰相也。”便是韩世忠在这里也禁不住叹服,“亦是真君子,倒是这个官家……”他脸上明明白白的表情暗示了,和君子对应的能是啥?“真小人也”罢了。 “所谓‘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大抵如此吧?”刘汲刘相公也是一声叹息,但到底还是想为官家——不管书里的这个官家和真正的官家到底是什么关系,稍微开脱两句。至少他现在还试图相信,这个官家是能知晓赵鼎他们的一片忠心的。 韩世忠怔住了片刻,显然还在思考什么“善善恶恶”的是什么意思。曲大却是直接嗤笑道:“就是赞扬好人却不能任用,憎恶坏人却不能铲除的意思。”话音刚落韩世忠便直接怒目而视:“你曲大多读过几本书就了不起了么?还敢来提点俺了。” “怎么?军中事事我皆服你韩郡王,但这却另当别论。我可是东华门外唱过名的,和诸位相公比起来也是没什么不同的。”曲大轻蔑地昂了一下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只是见左右诸人都对他露出了些许鄙夷或是不赞同的神色,便只好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初,车驾还临安,内侍移竹栽入内,鼎见,责之曰:“艮岳花石之扰,皆出汝曹,今欲蹈前辙耶?”因奏其事,上改容谢之。有户部官进钱入宫者,鼎召至相府切责之。翌日,问上曰:“某人献钱耶?”上曰:“朕求之也。”(众人又是一片哗然)鼎奏:“某人不当献,陛下不当求。”遂出其人与郡。】 众人已经对这位官家的种种怪异举止感到有些麻木了。只是李光却忽然冷笑了一声:“赵相公……在这种官家手下做事不容易吧?” 赵鼎只是沉默不语。倒是吕公相微微蹙眉道:“赵相公这般直言敢谏固然是良相之为,只是……”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想起了一个远在扬州行在的人。 【鼎尝荐胡寅(胡寅在这里才第一次听见自己姓名,不过他大概也明白自己在这本书中的历史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发挥重要作用,也是坦然了许多)、魏矼、晏敦复、潘良贵、吕本中(吕公相也轻叹了一声)、张致远等数十人分布朝列。暨再相,奏曰:“今清议所与,如刘大中、胡寅、吕本中、常同、林季仲之流,陛下能用之乎?妒贤长恶,如赵霈、胡世将、周秘、陈公辅之徒,陛下能去之乎?”(作为陈公辅的挚友,李光忍不住“啊?”了一声,而张浚也露出了怪异的神色)上为徙世将,而公辅等寻补外。上尝中批二人付庙堂升擢。鼎奏:“疏远小臣,陛下何由得其姓名?”上谓:“常同实称之。”鼎曰:“同知其贤,何不露章荐引?”】 “可你不是还举荐胡世将当兵部尚书?要不然官家怎么会否了我举荐的吕祉。”张浚听到这里甚至是有些委屈的神色了。 赵鼎则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李光:“我与陈公辅并无过节,这书里的事情做不得真,更何况……”他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情,“官家怎么会允许我在背后这般肆意编排别人,甚至还以这种……口吻去教官家做事?” “这是赵相公?这怕不是李伯纪。”一直没有被提及也沉默不语的李彦仙忽然冷笑道,“专断朝纲,一言不合便挟裹上意排除异己,赵相公这个权相做得好痛快啊。” 赵鼎脸色微霁,但最终还是沉默不语。 【始,浚荐秦桧可与共大事(“我没有!”张浚直接叫出了声),鼎再相亦以为言。然桧机阱深险,外和而中异。浚初求去,有旨召鼎。鼎至越丐祠,桧恶其逼己,徙知泉州,又讽谢祖信论鼎尝受张邦昌伪命,遂夺节。(胡寅和张浚二人不约而同地将手中茶盏摔了一地,然后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御史中丞王次翁论鼎治郡废驰,命提举洞霄宫。鼎自泉州归,复上书言时政,桧忌其复用,讽次翁又论其尝受伪命,乾没都督府钱十七万缗,谪官居兴化军。论者犹不已,移漳州,又责清远军节度副使,潮州安置。】 众人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武将们是完全不理解一心为国的赵相公如何就这般被官家毫不留情地以这些微末小事——甚至真实性完全存疑的所谓“罪行”便直接贬去了潮州。而文官们则瞠目结舌,完全没法想象之前还权倾朝野的首相如何便会在和秦桧其人的斗争中败的这么快,这么凄惨。 “元镇兄是君子,自然斗不过这样的小人。”张浚嗤笑一声,“便是之前弹劾吕颐浩、朱胜非致其去位,元镇兄也是心慈手软,不至于将他们贬黜远方的。” 赵鼎回以他一个不赞同的眼神:“难道你还想赶尽杀绝吗?你这样想法和书中这个秦桧有何区别。” 张浚深深吸了口气:“元镇兄是君子,我却向来只想做小人。若是他们误国误民,坏了国家社稷,那自然滚得越远越好。只不过咱们这个官家是个拿得住主意不会轻易动摇的,那么他们在哪里自然是无所谓了,若是个反复无常却又刻薄寡恩的,元镇兄可看见你的下场了吧?” 众人皆是无言。 【在潮五年,杜门谢客,时事不挂口,有问者,但引咎而已。中丞詹大方诬其受贿,属潮守放编置人移吉阳军,鼎谢表曰:“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桧见之曰:“此老倔强犹昔。”】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惊怒交加,武将们没怎么见过朝堂之上这种互相倾轧的斗争也就算了,但稍微读过些史书的,却都无不想到了真宗年间的奸相丁谓与寇莱公。 “秦桧其人竟狠毒至此?”几位相公脸上都满是不敢置信之色。而屏风后面的赵玖兀自冷笑不止。那自然,上下五千年才出了这么一个绝无仅有的阴间人,诸位相公们的些许小手段和他比起来,简直宛若白莲花一般纯洁动人。 赵鼎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纷纷,只是平静地继续读了下去。 【在吉阳三年,潜居深处,门人故吏皆不敢通问,惟广西帅张宗元时馈醪米。桧知之,令本军月具存亡申。鼎遣人语其子汾(读到这里他到底还是无法强装镇定,微微停住了片刻,张浚敏锐地察觉到他看似波澜不惊的语调里隐约带了一丝哽咽)曰:“桧必欲杀我。我死,汝曹无患;不尔,祸及一家矣。“先得疾,自书墓中石,记乡里及除拜岁月。至是,书铭旌云:“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遗言属其子乞归葬,遂不食而死,时绍兴十七年(众人又是一片哗然)也,天下闻而悲之。明年,得旨归葬。孝宗即位,谥忠简,赠太傅,追封丰国公。高宗祔庙,以鼎配享庙庭,擢用其孙十有二人。】 “我读完了。”赵鼎淡然地合上了面前的书卷,“大家有什么想说的……一个个来吧?” 他的声音重又镇静如初,因为在念完的那一刻起,他忽然意识到,书中的这个赵鼎,是他,却又不是他。就算他的儿子也叫赵汾,那又如何?娄室死了,官家还都东京已有三年,绍兴一事,二圣南归,诸事皆已经有定论……而这秦桧仕金不得归朝,也是官家亲口判了死刑的。 不管怎么说,真正的官家金口玉言,却是从来未让大家失望的吧? 且不提诸人如何为书中赵相公的凄凉结局扼腕叹息,就说那个“绍兴十七年”,便皆是面色古怪地望了一眼一直坐在末位一言不发的万俟卨,虽是大约能猜到其人当日不过是因为官家那一番“继而导之谓之绍”的言论,又改白马为绍兴,才顺口一说罢了,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绍兴?好一个绍兴,这个官家逼死忠良,任由秦桧那等奸佞祸害朝野,他也配吗?”曲端兀自冷笑不止。而其他人却也纷纷颔首,头一次觉得曲大这厮说话竟是如此好听。 然而唾骂归唾骂,这书中赵鼎的结局确实令人心气难平。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随着诸人的心念,手边出现了一只白瓷酒盏。 “且敬赵相公。”吕公相带头拱手微微一礼,不顾赵鼎还没回过神来便一饮而尽,身侧文官们自是不约而同一致效仿。 “敬赵相公。”公认的天下武人之首韩世忠也领着诸位帅臣仰头将那盏酒一饮而尽,而后一片瓷盏摔碎于地的清脆之声。 而屏风后的赵玖也悄然与众人一同敬了赵鼎一杯,待到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赵鼎一时失笑:“本相现在却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呢。待到这个怪力乱神之事了结,明日宣德门前还要与诸位相会入朝,倒也不必……” 但他却也不得不承认,随着众人那一杯酒敬下去,似乎他的心中好像变得轻快通透了些许。 是执念吗?他望向那本书,忽然有了一个怪异的念头,也许这本书所说的并不都是无稽之谈,而是无数错误选择中延伸出来的最绝望的那个可能性。也许在另外一个渺远的时空,真的有那么一个自己绝望地绝食自尽只为了保全家人(他自问为了汾儿和全家性命,应该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绝食自尽实在是……),壮志未酬,一腔爱国真心悉数东流错付。 只是现在,他已经确信了自己不用担心这般悲惨的命运。想到这里,他最后也随着众人举杯,淡然一笑:“且敬这位赵相公一杯。” 第二章 张浚(上) 读完了赵鼎的传,大家心中一时有些意气难平。虽然该骂的骂了,酒也敬了,但总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的能是什么?当然是他们英明神武的好官家啊! 就连原本一心惦记着自己到底在这本书里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罪行的张浚,此刻似乎也顾不上去想那件事了,而是在想,刚才敬赵鼎一杯的场面官家不在真是可惜。 要是官家在,应该也会敬元镇兄一杯的吧? 当然他才不知道某只一直躲在屏风后面的狸猫精已经悄悄敬过了。 不过自从发现连酒也是可以随心念在手边变出来之后,几位刚才在书中并没有多少戏份,甚至隐约有些昏昏欲睡的武将们倒是一时来了精神。吴家俩兄弟搞了几盘下酒小菜之类的喝了起来,而韩世忠甚至直接弄了一只烤得外酥里嫩,色泽金黄的羊腿啃了起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曲端十分不赞同和鄙夷地瞪了一眼他,他本来出言讽刺两句,你泼韩五就算身为天下武将之首,但接下来很可能是张枢相要接着开始读呢,你就这样吃着,也未免太不给人面子。 但话到嘴边他忽然意识到,韩世忠给不给张浚面子,关他什么事,自己好像也没看那位张枢相顺眼到哪里去,于是便只是冷笑不语。 吕公相见状只是又喝了一口凉茶,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文官们则大多还是保持了良好的社交礼仪,顶多和张浚一样弄了点果盘蜜饯什么的随便吃两口,只有胡寅实在没忍住偷偷瞄了韩世忠好几眼,最后想了想,没有像他一样那么引人瞩目地直接变个羊腿出来,却也是顶着赵鼎和诸位相公惊疑的眼神,弄了一小碗东坡肉悄悄吃了两口。 而这时,那本神秘书卷的封皮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出意料地是张浚的传。 【卷三百六十一·列传第一百二十张浚】 序列承接赵鼎之后,这并不让人惊讶,毕竟在赵鼎传中也提及了他们二人似乎还有段时期同为宰执,但书中那样忠贞节烈的赵鼎尚且和宗忠武同传并列,你张德远何德何能还能单独列一本传? 众人的眼神中都带着明晃晃的疑惑。 张浚看了一眼啃羊腿啃得津津有味的韩世忠,很想说一句我要开始读了你能不能对名义上你的顶头上司枢密院相稍微尊重一点,但一想到自己刚才在赵鼎读书的时候又是吃蜜饯又是啃梨子的,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而胡寅也在那边吃东坡肉吃得起劲……很明显就是明摆着故意要和自己过不去。最后便只好暗自摇头,然后翻开了书卷。 【张浚,字德远,汉州绵竹人,唐宰相九龄弟九皋之后。父咸,举进士、贤良两科。浚四岁而孤,行直视端,无诳言,识者知为大器。入太学,中进士第。靖康初,为太常簿。张邦昌僣立,逃入太学中。闻高宗即位,驰赴南京,除枢密院编修官,改虞部郎,擢殿中侍御史。驾幸东南,后军统制韩世忠所部逼逐谏臣坠水死(韩世忠手中的羊腿“啪”的一下掉在了桌子上),浚奏夺世忠观察使(赵鼎忍不住“咦”了一声),上下始知有国法,迁侍御史。】 曲端几乎要憋不住脸上的笑意:“原来就算是在这本伪书里,这件事也依然发生了。” 而韩世忠却根本没有心思去在意他的讥讽,只是瞠目结舌,张口欲言,最后目光和张浚身边同样惊愕的赵鼎汇在了一起。 “俺记得清楚,那天是张枢相你在背后扯了扯赵相公的袍子,然后赵相公才出言继续弹劾俺……”韩世忠回忆起那天的事情,心情显然不怎么好,但神色却明显有些慌乱,“可之前赵相公的传里却根本没有提这件事,很显然在这书里……送信的不是赵相公和那位牛御史?”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若说之前赵鼎的传是初次读,大家还有诸多迷惑不解,但读到张浚的传时,这些似是而非的巧合却不得不令人在意了。而很显然,他们每个人的出身故事都与现在完全一致,却都是在遇见官家之后,事情开始和他们真正经历过的逐渐不同,从这种“究竟是谁弹劾了韩世忠”这样细枝末节处的不一致,乃至一步步发展到最后赵鼎被秦桧逼死的骇人听闻结局。 “所以说……事情的关键还是落在了官家身上吗?”胡寅小心翼翼地说道,而众人皆是相顾无言。 【时乘舆在扬州,浚言:“中原天下之根本,愿下诏葺东京、关陕、襄邓以待巡幸。”咈宰相(众人小声议论了一下这里的宰相会是谁,根据之前赵鼎传提到的,说不定是吕颐浩)意,除集英殿修撰、知兴元府。未行,擢礼部侍郎,高宗召谕曰:“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朕将有为,正如欲一飞冲天而无羽翼,卿勉留辅朕。”(赵玖在屏风后听得差点有些反胃)除御营使司参赞军事。浚度金人必来攻,而庙堂晏然,殊不为备,力言之宰相,黄潜善、汪伯彦(“啊?”众人皆是一惊)皆笑其过计。】 读完张浚却像是长出了一口气:“当日在明道宫我当面弹劾汪黄二相与康履隔绝内外,就算你们没有明说,我也知道不少人觉得我不过是投机取巧迎奉官家心意,然后运气好借机上位罢了。但此心明证,就算是在这本书里这位官家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坚定想主战……”他想了想还是尽力说得委婉了一些,却怎么听起来都有些勉强,言下之意便是,自己不管在现实里还是书里都可以证明是个立场坚定的主战派,这和官家的心意并没有什么关系。 赵鼎只是淡然道:“如今官家心思坚定,再争什么主战主和的立场又有什么意思?更何况……”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然承认,“当日弹劾汪黄与康履,却也不是你一人的主意,我与胡明仲都是事先与你通过气的。” 若是平时,这样明目张胆地承认三人曾结成过这种性质有些微妙的政治小团体,必然会招来其他几位相公的非议。只是一来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二来尽管此书中的诸多事情做不得真,但大家心底隐约还是对赵相公多了几分敬意,见他如此坦诚相告,便是吕公相也无话可说。 【建炎三年春,金人南侵,车驾幸钱塘,留朱胜非于吴门捍御,以浚同节制军马,已而胜非召,浚独留。时溃兵数万,所至剽掠,浚招集甫定。会苗傅、刘正彦作乱(众人又是一阵喧哗),改元赦书至平江,浚命守臣汤东野秘不宣。未几,傅等以檄来,浚恸哭,召东野及提点刑狱赵哲(“你招这个废物能做什么?”曲端不屑地哼了一声)谋起兵讨贼。】 “这书里的建炎三年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众人皆是一阵恍惚,唯独小林学士略一沉思,又是指出了一个关键所在:“‘改元赦书’……那就意味着在这书里建炎只存在了三年,至于是不是立刻就改了‘绍兴’还是中间又有什么别的年号,还得再继续读下去才知道……” 其他人闻言都是皆是点头附和,倒是韩世忠撇了撇嘴:“可惜了,俺还觉得建炎这年号听起来怪好听的。” 吴玠心想那也是我们现在真正的官家是个好人,像书里那样又是被逼得跑过了淮河,又是什么苗傅、刘正彦作乱的,你还能觉得这年号好听得起来吗? 【时傅等以承宣使张俊为秦凤路总管(张俊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俊将万人还,将卸兵而西。浚知上遇俊厚,而俊纯实可谋大事,急邀俊,握手语故,相持而泣,因告以将起兵问罪。(读到这里张浚的脸色微微有些怪异,像是在努力想象自己拉着张伯英的手哭出来的画面,然后果断摇了摇头)时吕颐浩节制建业,刘光世领兵镇江,浚遣人赍蜡书,约颐浩、光世以兵来会,而命俊分兵扼吴江。上疏请复辟。傅等谋除浚礼部尚书,命将所部诣行在,浚以大兵未集,未欲诵言讨贼,乃托云张俊骤回,人情震詟,不可不少留以抚其军。】 众人努力试图理解这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起来像是有两个叫苗傅、刘正彦得逆贼作乱置官家于险境,然后书里的张枢相试图拉拢张俊、刘光世还有吕颐浩等人勤王救驾,并且上书搪塞已经被奸人把持的中枢,试图拖延时间。 这听起来的确是个很艰难的事情,就连和张浚有些不太对付的胡寅也收掉了面前装着东坡肉的碗碟,却是正襟危坐起来。 【会韩世忠舟师抵常熟(“俺就说勤王救驾的事情怎么能少得了俺!”韩世忠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张俊曰:“世忠来,事济矣。“白浚以书招之。世忠至,对浚恸器曰:“世忠与俊请以身任之。”(韩世忠得意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收起就僵住了,非常不自在地摸了摸腰间的玉带)浚因大犒俊、世忠将士,呼诸将校至前,抗声问曰:“今日之举,孰顺孰逆?”众皆曰:“贼逆我顺。”浚曰:“闻贼以重赏购吾首,若浚此举违天悖人,汝等可取浚头去;不然,一有退缩,悉以军法从事。”众感憾愤。于是,令世忠以兵赴阙,而戒其急趋秀州,据粮道以俟大军之至。世忠至秀,即大治战具。】 “好!”居然是李彦仙率先拍案而起(虽然他们并不能真的站起来离开座位),“张枢相此举,颇有官家之英雄气,李某以为当敬张枢相一杯。” 其余众人也是纷纷附和,正欲再弄一杯酒出来敬一下张浚,张浚却忽然抬手制止了他们:“且住!”他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得意之色,而是一种参杂着些许愤懑之意的冷静,“诸位的意思我明白,我只问诸位一句,读到这里,这书里的张某人不说是国家栋梁,至少还不会是个奸邪之辈,祸乱朝纲的吧?” 众人一时愕然,赵鼎却是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相公的传里提到的,所谓‘拥立之功’。”小林学士小声出言提醒道,“我们之前是不是都想当然会错意了。” 那是自然,在座诸位但凡在明道宫待过的,那在这里都算得上是实打实的“拥立之功”啊,自然先前不会对赵鼎传里提到张浚的“拥立之功”觉得有丝毫不妥,现在想来,他们却直接忘了一件大事。 这书里的官家,去过明道宫吗? 且不说这书中的官家究竟有没有去过明道宫,就说目前在张浚传中他面临的险境。虽然大家已经渡过赵鼎传,知道这位官家大概最后还是化险为夷了,但就现在这个局势来看,似乎了结这件所谓“兵变”的关键还是落在了张浚身上。一时间大家纷纷侧目,禁不住好奇这书里的张枢相究竟是如何摆平了这件事情。 【会傅等以书招浚,浚报云:“自古言涉不顺,谓之指斥乘舆;事涉不逊,谓之震惊宫阙;废立之事,谓之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者族。今建炎皇帝不闻失德,一旦逊位,岂所宜闻。”……】 “且住!”便是吕好问也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言打断,“这书里的官家竟已经被逼到如此地步?逊位!?” 张浚无辜地摊了摊手:“谁知道呢,兴许贼兵势大已然把持中枢,想要逼官家逊位,传位给大宗正的几个儿子还是什么……” “元懿太子这时候应该还在。”小林学士小声出言提醒道,“拥立一个三岁孩子,就可以轻易把持朝政,行废立之事……” 众人听到这里皆是毛骨悚然,若不是之前赵鼎传已经明白告诉他们官家还好端端活着,大宋的法统不至于落入奸人之手,大家几乎都不忍再听下去。只是曲端却在心里冷笑,这什么苗傅、刘正彦之类的逆贼固然可恶,但这书里的正经官家又哪里是什么好人?张浚现在千辛万苦地救了这个官家,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在未来放纵秦桧这种奸人逼死赵相公的吗? 赵玖在屏风后面也是若有所思,居然还能有这种事情?完颜构居然被兵变逼到直接退位了?他这个历史学得稀烂的工科生倒是从来闻所未闻。不过这样看来,这场兵变似乎给他的心理阴影很大嘛,乃至于以后真就完全失了心气,在阴间人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了呗。 张浚只好喝了两口茶压压惊,清了清嗓子,继续读下去。 【傅等得书恐,乃遣重兵扼临平,亟除俊、世忠节度使,而诬浚欲危社稷,责柳州安置。俊、世忠拒不受。(张俊和韩世忠对视一眼,均是长舒了一口气)会吕颐浩、刘光世兵踵至,浚乃声傅、正彦罪,传檄中外,率诸军继进。】 【初,浚遣客冯轓以计策往说傅等,会大军且至,傅、正彦忧恐不知所出。轓知其可动,即以大义白宰相朱胜非,使率百官请复辟。高宗御笔除浚知枢密院事。浚进次临平,贼兵拒不得前,世忠等搏战,大破之,傅、正彦脱遁。浚与颐浩等入见,伏地涕泣待罪,高宗问劳再三,曰:“曩在睿圣,两宫隔绝。一日啜羹,小黄门忽传太母之命,不得已贬卿郴州。朕不觉羹覆于手,念卿被谪,此事谁任。”(读到这里,张浚也觉得这个官家也太虚伪做作了,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而赵玖则在心底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弄点啥吃喝,不然可能直接吐出来)留浚,引入内殿,曰:“皇太后知卿忠义,欲识卿面,适垂帘,见卿过庭矣。”解所服玉带以赐。(众人,包括张浚念完却是齐刷刷地看向了韩世忠,惊得后者赶紧捂住了腰上的玉带)高宗欲相浚,浚以晚进,不敢当。傅、正彦走闽中,浚命世忠追缚之以献,与其党皆伏诛。】 这段读完,张浚和韩世忠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好久,最后还是张浚先叹了口气:“韩郡王……这伪书里的事情做不得真,你的玉带乃是当日真正的官家在斤沟镇亲手赠与的,我们在座的各位都看得真切呢。” 韩世忠尽管知道其人说话很有道理,却依然有些惊愕难平。现在他忽然有那么些理解其他人得知官家亲自授予他玉带之后为何会流露出那般或是艳羡或是嫉妒的情绪了。 开玩笑,就算是在书里听说张浚得了这玉带,他都有些酸了。 胡寅见状,只好再度出言安慰道:“郡王,这书里的官家在赠了玉带之后也不见得会一直念着别人的好(张浚闻言忍不住用茶盏敲了一下碟子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咱们真正的官家却是自赠了你玉带之后就再也没系过玉带,从此改用金带了的,这种事情还用往心里去吗?”说完,甚至有些挑衅地扫了一眼张浚。 张浚只是冷笑:“胡明仲,这书里可不见得就没你什么事,你现在看我笑话看得起劲,一会儿真要读到什么,可别再瞠目结舌口不能言。” 胡寅却是很笃定地说道:“那又如何?胡某清楚自己无论在何种境遇下都不至于做什么反复小人,就算读到我,怕也只是因为得罪上位者被贬斥,甚至被一刀砍了,那我还觉得光荣呢。” 张浚懒得再搭理他,继续读了下去。 【初,浚次秀州,尝夜坐,警备甚严,忽有客至前,出一纸怀中曰:“此苗傅、刘正彦募贼公赏格也。”浚问欲何如,客曰:“仆河北人,粗读书,知逆顺,岂以身为贼用?特见为备不严,恐有后来者耳。”浚下执其手,问姓名,不告而去。浚翌日斩死囚徇于众,曰:“此苗、刘刺客也。”私识其状貌物色之,终不遇。】 众人皆是叹息,国家社稷败乱至此,却依然还是有明事理的义士,此天所不亡皇宋矣。 【巨盗薛庆啸聚淮甸,至数万人。浚恐其滋蔓,径至高邮,入庆垒,喻以朝廷恩意。庆感服下拜,浚留抚其众。或传浚为贼所执,吕颐浩等遽罢浚枢筦。浚归,高宗惊叹,即日趣就职。】 韩世忠闻言一时惊愕:“俺单知道小胡兄弟是个不怕死的文官,却不知道张枢相也有这般胆识。”其余众人也皆是附和赞叹,但张浚却愈发觉得心烦意乱。弹劾韩世忠枉法、联络诸路将领起兵勤王、孤身评定贼盗作乱,甚至还得了官家御赐玉带,这书中的自己怎么听起来比现在履历还要风光?可就这样最后却还落到了个被远远贬黜,甚至还要赵鼎帮忙以母亲年岁已高为由回护一二的下场?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这个官家难道就半点不念旧情的,还是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难道还能比秦桧把持朝政肆意专权逼死忠良更坏? 不论是哪种可能性都让他十分愤懑和尴尬,而他又向来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性子,什么表情都写在了脸上。一口气灌了好几杯凉茶下去,才发觉众人也是都用一种若有所思,甚至是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浚谓中兴当自关陕始,虑金人或先入陕取蜀,则东南不可保,遂慷慨请行。(刘子羽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咦”了一声,这倒是和当日张浚与他在南阳所说的心意并无二致)诏以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得便宜黜陟。将行,御营平寇将军范琼(听到这个名字众人又是一阵喧哗,毕竟是和刘光世一样被官家亲口下令处死的人),拥众自豫章至行在。先是,靖康城破,金人逼胁君、后、太子、宗室北行,多琼之谋;又乘势剽掠,左右张邦昌,为之从卫。至是入朝,悖傲无礼,且乞贷逆党傅、正彦等死罪。浚奏琼大逆不道,乞伸典宪。翌日,召琼至都堂,数其罪切责之,送棘寺论死。分其军隶神武军,然后行。与沿江襄、汉守臣议储蓄,以待临幸。】 小林学士当日是亲眼见过范琼剥人皮的种种酷烈行径的,此时再次听见此人事迹也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却依然面无惧色:“范琼其人该杀,张枢相胆识过人,真乃国之栋梁。” 然而众人现在也都明白,现在读到这书中的张枢相有多么令人击节赞叹的事迹,其人现在心中便愈是愤懑难平,便也不再多言,倒是更加好奇其后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高宗问浚大计,浚请身任陕、蜀之事,置幕府于秦川,别遣大臣与韩世忠镇淮东,令吕颐浩扈跸来武昌,复以张俊、刘光世与秦川相首尾(“为什么老子还是在和这个混账在一起共事!”张俊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议既定,浚行,未及武昌,而颐浩变初议。浚既抵兴元,金人已取鄜延,骁将娄宿孛堇引大兵渡渭,攻永兴,诸将莫肯相援。(诸位武将皆是讶然地相顾无言)浚至,即出行关陕,访问风俗,罢斥奸赃,以搜揽豪杰为先务,诸将惕息听命。】 【会谍报金人将攻东南,浚命诸将整军向敌。已而金人大攻江、淮,浚即治军入卫。至房州,知金人北归,复还关陕。时金帅兀术犹在淮西,浚惧其复扰东南,谋牵制之,遂决策治兵,合五路之师以复永兴。金人大恐,急调兀术等由京西入援,大战于富平。泾原帅刘锜身率将士薄敌陈,杀获颇众。(刘錡因为自己表现还行长舒了一口气)会环庆帅赵哲擅离所部,哲军将校望见尘起,惊遁,诸军皆溃。浚斩哲以徇,退保兴州。(曲端和吴玠都冷笑不语)命吴玠聚兵扼险于凤翔之和尚原、大散关,以断敌来路,关师古等聚熙河兵于岷州大潭,孙渥、贾世方等聚泾原、凤翔兵于阶、成、凤三州,以固蜀口。浚上书待罪,帝手诏慰勉。】 “议一议吧。”读完这么一长段,张浚也是有些头疼,以手扶额,却是先瞪了一眼曲大,“这书里这仗失利固然是我的责任,但莫要再提赵哲是个废物,我没有识人之明这种废话了,尧山之战固然他险些坏了大事,但你怎么不在开战前就请言官家罢了他的兵权?” 曲端闻言甚至想直接表示,真要来问他的意见的话,在座的各位有几个是真有本事领兵的?能让你们这些不知兵的废物身居高位,还不是官家仁心,相忍为国罢了,只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其他人一时相顾无言,因为目前给出的信息太少,这场发生在富平的战役究竟是如何就败了,难道真就坏在赵哲一人的身上?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书里的官家似乎也没有因为这场失利就恼了张枢相,至少样子做得还算漂亮嘛。 刘子羽也是直接催促道:“德远,你且继续读下去吧。” 【绍兴元年,金将乌鲁攻和尚原,吴玠乘险击之,金人大败走。兀术复合兵至,玠及其弟璘复邀击,大破之,兀术仅以身免,亟剃其须髯遁归。(众人纷纷侧目向吴家兄弟看去,他二人也均是瞠目结舌)始,粘罕病笃,语诸将曰:“自吾入中国,未尝有敢撄吾锋者,独张枢密与我抗。我在,犹不能取蜀;我死,尔曹宜绝意,但务自保而已。”兀术怒曰:“是谓我不能邪!”粘罕死,竟入攻,果败。拜浚检校少保、定国军节度使。】 在座武将皆是对吴家兄弟投以或是佩服或是震惊的神色,便是曲端也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就算这书里的事情做不得真,而且你吴大吴二虽然不算没本事的人,却也不像有这般能耐……但这不妨碍我敬一下这书里的吴大吴二,我曲某人到底是敬佩英雄的。” 吴玠似乎早就习惯了其人就算是夸奖也要这般阴阳怪气一番,倒是吴璘还因为自己在现实里并没有这番功绩而感到些许尴尬。且不提吴家兄弟二人如何反应,文官这边倒是张浚直接怒极反笑:“现在我倒是明白了一点,这书里……张某人就算再卑鄙无耻,祸国殃民,却好歹不至于直接投了金或是与金人暗通款曲了,这算什么,好事吗?!” 众人皆是无言,粘罕他们都算是十分熟悉了,就算这书里与他们经历过的事情颇有出入,却也不妨碍其人依然是金国朝政实际上的把持者,能得到他这般评价,这书中的张德远…… 所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眼见这边张浚已然气急败坏得不耐烦了,坐得最近的赵鼎好心地给他递了一碗冰镇的西瓜,而除了他之外,隔得稍微有些远的刘子羽也轻轻推了个精致的白瓷茶盏到他面前。 张浚一时有些讶然,而一旁的胡寅看见了却只是轻哼一声。刘子羽平和地解释道:“是‘龙园胜雪’,我年少时曾有幸与家父品尝过,德远不妨尝一尝,也好平心静气。” 龙园胜雪这样的好茶产自建州,也难怪和刘子羽同为建州人士的胡寅轻易便能认出,只不过这个空间里大家能够寻来的吃食似乎也和自己的阅历有关,没有吃过的自然是做不来。赵玖在屏风后面看见了却是心念一动,果不其然一杯可乐和一块肯德基的吮指原味鸡出现在了他的手边。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没错,只是这样一来他倒更不想出去了,让他们看见自己这个官家在喝可乐吃炸鸡像什么样子?而且他现在这个红袍金带戴着幞头的模样却捧着纸杯装的可乐,怎么看都非常像某些古装剧剧组中场休息的时候就地啃盒饭的样子,实在不怎么雅观。而且他现在吃得开心,却也不能太出格,不然直接弄个麻辣香锅什么的,大家循着气味都足够把他揪出来了。 张浚对刘子羽微微一笑,一杯清茶下去神色果然微微缓和了些许。 【浚在关陕三年,训新集之兵,当方张之敌,以刘子羽为上宾(刘子羽直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刚才给张浚递茶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提到自己),任赵开为都转运使,擢吴玠为大将守凤翔。子羽慷慨有才略,开善理财,而玠每战辄胜。西北遗民,归附日众。故关陕虽失,而全蜀按堵,且以形势牵制东南,江、淮亦赖以安。】 “怎么,这书里西军老人都死绝了?都轮到你吴大来做关西第一将了?”曲端直接不客气地嘲讽道,脸上却是明明白白写着“关陕都失了,我怎么却连个出场的机会都没捞到?”这样的疑问。而张浚没有搭理他,继续四平八稳地念了下去。 【将军曲端者,建炎中,尝迫逐帅臣王庶而夺其印。(曲端哼了一声)吴玠败于彭原,诉端不整师。(听到这里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了)富平之役,端议不合,其腹心张忠彦等降敌。(“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已然有些怒气,“改明儿就把这个废物给发出去……”)浚初超用端,中坐废,犹欲再用之,后卒下端狱论死……】 张浚读到这里也是不得不停住了,而曲端先是愣住了半晌,接着勃然大怒,若不是吴玠眼疾手快把他手边的碗碟给拨到了一边,他看起来想直接寻个什么物件往张浚那里砸过去。 “张枢相这是什么意思?!”他被吴玠吴璘二兄弟给摁回了座位上,却是气得脸色通红,然后怒极反笑,“你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冤枉,原来你和那个残害忠良的秦桧是一丘之貉啊,现在你总该明白书里自己怎么落到那个下场了吧?” 小林学士悄悄叹了口气,他之前真的只是无心之言,却没想到这本离奇古怪的史书还让这种在场诸人之间互相迫害致死的事情成了真。而赵玖在屏风后也是一时愕然,连手中已经好几年没吃到的新奥尔良烤翅都不那么香了。 张浚一时面色惨白,却强撑着辩解道:“曲大……我且问你,当日胡明仲和万俟元忠如果在关西和吴大吴二一并把你杀了,固然比起现在来看过于严厉,却也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你和王庶之间的恩怨做不得假,而这书里的天子很显然比不上我们真正的官家那样仁心……便是把你杀了,你也怨不得我!” 曲端只是努了努嘴:“那便请张枢相继续读下去,且看诸人如何评议此事,更何况……”他终于冷笑道,“你杀了我,富平之战不还是输了?” 【会有言浚杀赵哲、曲端无辜(曲端几乎是讽刺地抚掌而笑),而任子羽、开、玠非是,朝廷疑之。三年,遣王似副浚。会金将撒离曷及刘豫叛党聚兵入攻,破金州。子羽为兴元帅,约吴玠同守三泉。金人至金牛,宋师掩击之,斩馘及堕溪谷死者,以数千计。浚闻王似来,求解兵柄,且奏似不可任。宰相吕颐浩不悦,而朱胜非以宿憾日毁短浚,诏浚赴行在。】 张浚读到这里,却是忽然颤声喊道:“我不服!就算是在书里,我也不信我会是这样任人唯亲嫉妒贤才的小人!他胡明仲可以饶曲大一命,为什么我不能?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他惊慌失措得几欲落泪,无论是被指控残害忠良还是被指摘不如胡寅心胸宽广,这两件事都让向来性子骄傲的他难以接受。而就在此时,怪事发生了,在他这般哭诉之下,他手中的这本书却忽然生出了奇异的变化,扉页不再是他张德远的传,其上文字又进行了一番排列组合变化。 【卷四百四十八·列传第二百七·忠义三李彦仙(节选)】 所有人的眼光顿时带着些许迷惑投向了这位先前并未在书中被提及的“中流砥柱”。李彦仙自己先前倒是看得开,既然关陕已失,朝廷偏安一隅,都退守到淮河了,那这书里的自己八成是已经殉国战死,没有提及倒也不是很令人惊讶。 只是为什么现在会忽然跳到自己的传?难道自己和张枢相还有曲大之间的纠纷还有关系的? 李彦仙的面色一时有些阴晴不定,而张浚却像怕被烫到手一般赶紧将书卷从桌上向他的方向滑了过去:“李节度且读一读吧。” 【娄宿率叛将折可求众号十万来攻(众人皆是抽了一口凉气),分其军为十,以正月旦为始,日轮一军攻城,聚十军并攻,期以三旬必拔。彦仙意气如平常,登谯门,大作技乐,潜使人缒而出,焚其攻具,金人愕而却。食尽,煮豆以啖其下,而取汁自饮。(李彦仙读着读着眉头皱得愈发深了,这听起来已经是要面临绝境了,但朝廷……)至是亦尽,告急于浚,浚间道以金币使犒其军,檄都统制曲端泾原兵来援。端素疾彦仙出己上,无出兵意……】 “哐当”一声,张浚手中的茶盏直接重重地砸在了桌上,而其人眼角虽然还带着先前的泪痕,却已然是一副扬眉吐气、义正辞严的模样了:“曲大,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官家那日是怎么说的?违抗上令、私刑下属、见友军而不救……你合该自己寻个人用官家御赐的雕弓把自己勒死算了!” 曲端一时愕然,却根本不敢看身边李彦仙已经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充满危险意味的眼神,却是下意识随口问道:“那李节度……就真死了?” 李彦仙听到这样的问题却是直接哑然失笑,不得不说其人涵养确实不一般,接着耐着性子读了下去。 【彦仙日与金人战,将士未尝解甲。娄宿雅奇彦仙才,尝啖以河南兵马元帅,彦仙斩其使。至是使人呼曰:“即降,畀前秩。”彦仙曰:“吾宁为宋鬼,安用汝富贵为!”命强弩一发毙之。设钩索,日钩取金人,舂斮城上。杀伤相当,守陴者伤夷日尽,金益兵急攻,城陷,彦仙率众巷战,矢集身如猬,左臂中刃不断,战愈力。(众人皆是一声嗟叹,而情感细腻的小林学士眼眶已经有些发红了)金人惜其才,以重赏募人生致之,彦仙易敝衣走渡河,曰:“吾不甘以身受敌人之刃。”既而闻金人纵兵屠掠,曰:“金人所以甘心此城,以我坚守不下故也,我何面目复生乎?”遂投河死,年三十六。金人害其家,惟弟夔、子毅得免。(读到这里,李彦仙声音也不免有些哽咽,虽然自从募兵抗金之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拼尽全力是为了什么?不还是为了保全陕州的万千百姓不受金人屠戮,可就连这样的愿望最终也还是破灭了吗?)浚承制赠彦仙彰武军节度使,建庙商州,号忠烈。官其子,给宅一区,田五顷。绍兴九年,宣抚使周聿请即陕州立庙,名义烈。后以商、陕与金人,徙其庙阆州。乾道八年,易谥忠威。】 读完,李彦仙叹了口气,却是含笑看向张浚:“张枢相仁义,倒还惦记着替我求了朝廷恩典奉养家人。” 众人再也没心思理会一边瞠目结舌的曲大,而是齐齐地举出酒盏来:“敬李节度。”而后仰头一饮而尽,年岁最大的吕公相都是一时有些情绪激动,饮酒时不免急了一些,略微咳嗽了几声,又引得边上的赵鼎去为他拍了拍背。 待到又是一片酒盏摔碎一地的狼藉之声后,却是胡寅率先气急败坏地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橙子向曲端掷了过去。只是他到底是文官出身,手上不免显得有些绵软无力,至少曲端稳稳地接住了。他掂量着手中的橙子,一时还有些恍惚,侧头一看,却见韩世忠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 “且住!”他惊呼一声,“吕公相,赵相公,张枢相,几位相公!”他一时病急乱投医胡乱喊了几人,而后大声辩解道,“这是伪书里记得事情,做不得真!张枢相刚才也说了,官家与我有约,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不劳张枢相动手我便该自己了断才是,泼韩……啊不,韩郡王,你且把那瓜放下!” 开什么玩笑,以韩世忠的手劲,这瓜掷过来,不砸他个头破血流才见鬼。情急之下曲端都忘记去思考在这么一个吃食都可以一念之间随意变出来的怪力乱神的空间里,自己就算真的被砸中了会不会见血之类的问题。 赵玖旁观了这一切后,也是惊疑不定。他心中泛起一丝凉意,一阵后怕,若不是当初胡明仲自请去关西料理此事……还有之后自己敲打了曲端那么久,其人竟然真就能做出这种“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事情?那尧山之战,若不是他回身去救赵哲、刘锡那两部,自然也赶不上娄室开弓瞄准时一箭救了自己…… 这其中宿命轮回,也许在座的其他人心中并无感触,但他作为一个知晓后事的现代人,却是已然心生畏惧。自己的降临像是已经完全改变了历史走向,但只有听了各人的传记,他才意识到,也许他改变了很多事件,但诸人的行事逻辑和本性,却还是一如既往的。 这边曲端各种惊慌失措,西军之中与他有积怨的几位如吴家兄弟等自是冷眼相看,甚至暗自心中窃喜,而文官们平素也极是讨厌曲端那张说话好听的嘴,且看其人到底要如何自辩,才能把眼前这事给糊过去。只不过曲大到底能文能武,情急之下竟是忽然福灵心至,大声辩解道:“官家和吕公相都在原学里说了,凡事要实而践之,以证道理。这本伪书里我固然对不起李节度,但现在的我却是已经彻底改悔了!岳节度可以帮我作证……在兴庆府的路上遭遇蕃骑袭击时我还去救了张景那厮!” 被忽然提到的岳飞却是一愣,一双大小眼在曲端的红脸上略带疑惑地转了几转,最后还是重重点头道:“的确。” 曲端得了岳飞的首肯,继续兀自说个不停:“有官家先前赐雕弓的誓言,还有我此次这番行状作证……你们又为何要揪着这本伪书不放?须知人总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就算是汉高祖这样前半生都碌碌无为游手好闲的人,后来不还是最终成就霸业?你们又如何知道我曲大以后便不会改过自新呢?一个个等不及就要赶来兴师问罪!” 几位相公闻言皆是开始窃窃私语,诚然曲大的那张嘴从来没见说出过什么好话来,但单论这番话……倒还确系有几分道理。而屏风后面的赵玖却是已经听呆了,这算什么,曲端直接被逼得当场觉醒辩证唯物主义了?要不要等以后直捣黄龙灭了金国之后,干脆让他跟着吕本中他们去搞搞原学,说不定还能搞点大新闻出来? 赵官家如何震惊且不提,韩世忠倒是先把手中的瓜给放了下来:“曲大,你这厮如何伶牙俐齿花言巧语,俺其实半分都听不进去。但岳节度既然说了你却有悔改之举,俺就姑且信了你以后不会再犯,再说了,你也知道官家可一直盯着你呢!” 张浚却是当场不乐意了:“轮到大家指责你的时候你就这般撒泼打滚辨得振振有词,那先前你冲本相那般无礼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些?要说这书里的我杀了你你不乐意,你怎么不说书里的官家还做了多少荒悖之举,甚至还放纵秦桧这等奸佞逼死了元镇兄呢。那我们大家还该找真正的官家为这种荒诞怪事理论一二吗?” 曲大闻言先是神色一滞,继而冷笑道:“张枢相现在看得通透了?也不知道之前是谁在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在书里如何冤屈受了多大不公,要是大家都能把自己从这本伪书里摘得一干二净,我们还坐在这里读它作甚?” “那你便是承认,如果没有官家与你立誓规劝,你不还是会坐视友军于不顾吗?”张浚丝毫不肯退让,步步紧逼。就在两人争吵愈发激烈之时,却是胡寅敲了敲手中的茶盏,冷笑一声:“德远兄何必这般得理不饶人?曲端违抗军令,置友军于不顾固然可恶,只是你在书中处死他真的是完全出于公心?还不是因为先前是你举荐提拔了他,委以重任,他却给你难堪了,正好富平之战失利,你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替死鬼嘛……” “胡明仲!”张浚闻言气得几欲晕厥,而他愈是这般气急败坏行状,胡寅便愈是淡然自若,毕竟他们两个还有赵鼎一同从太学里逃难的交情嘛,张浚其人什么心性他是再了解不过。张浚求助似地看了一眼赵鼎,似乎希望都省首相出言为他回护一二,而赵鼎只是低下头轻轻喝了口茶,装作无事发生。 这个嘛……上次南下督师岳飞平洞庭湖钟相之乱的事情,大家都还记得清楚,不是吗?要不是他先前那般轻佻地用全家老小百来口人的性命去胡乱赌咒发誓,又何苦最后还差点和岳鹏举闹得不愉快,胡寅刚才那番话说得虽然刻薄了一些,但却也不无道理。 张浚这里被气个半死,李彦仙读完了那本伪书里提及的自己的故事,也只能感叹幸好现在的官家没有退过淮河,还愿意在关陕之地拉自己一把……不然这书中的结局便是显而易见的。他可不像赵鼎,觉得什么被秦桧这种人逼得自杀这种结局虽然悲凉,却离自己实在太远。李彦仙的命运,原便是官家和全局形势一念之间的事情。 而那本古怪书卷的扉页却又重新变回了张浚的传,显然是示意其人继续读下去。 张浚连灌了好几杯凉茶下去,勉强平复了呼吸,却声音里依然带着几分怨气。 【四年初,辛炳知潭州,浚在陕,以檄发兵,炳不遣,浚奏劾之。至是,炳为御史中丞,率同列劾浚,以本官提举洞霄宫,居福州。浚既去国,虑金人释川、陕之兵,必将并力窥东南,而朝廷已议讲解,乃上疏极言其状。未几,刘豫之子麟果引金人入攻。高宗思浚前言,策免朱胜非;而参知政事赵鼎请幸平江,乃召浚以资政殿学士提举万寿观兼侍读。入见,高宗手诏辨浚前诬,除知枢密院事。】 【浚既受命,即日赴江上视师。时兀术拥兵十万于扬州,约日渡江决战。浚长驱临江,召韩世忠、张俊、刘光世议事。将士见浚,勇气十倍。浚既部分诸将,身留镇江节度之。世忠遣麾下王愈诣兀术约战,且言张枢密已在镇江。兀术曰:“张枢密贬岭南,何得乃在此?”愈出浚所下文书示之。兀术色变,夕遁。】 众人皆是一阵讶然,便是张浚本人似乎难得都要有些尴尬之意。须知那位真正的赵官家曾勉励他要立志做个诸葛武侯般的人物,而自己现在虽然先前任巴蜀五路转运使的时候算是做了些事情,保障了尧山战役的军需后勤,现在又官居枢密院相,却自问还差得远呢……但这书里的自己看起来下场那么凄凉,却先一步解锁了一个“被敌国遣使问安”的成就?怎么想都觉得很憋屈很怪异嘛! 【五年,除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赵鼎除左仆射。(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浚与鼎同志辅治,务在塞幸门,抑近习。时巨寇杨幺据洞庭,屡攻不克,浚以建康东南都会,而洞庭据上流,恐滋蔓为害,请因盛夏乘其怠讨之,具奏请行。(他自己读到这里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自己之前自请南下督师平叛可以说是纯属偶然事件,却不知为何还是和这本伪书里算是对上了,就让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至醴陵,释邑囚数百,皆杨么谍者,给以文书,俾招谕诸砦,囚欢呼而往。至潭,贼众二十余万相继来降,湖寇尽平。上赐浚书,谓:“上流既定,则川陕、荆襄形势接连,事力增倍,天其以中兴之功付卿乎。”浚遂奏遣岳飞屯荆、襄以图中原(连带着岳飞也是十分讶然地看了他一眼),乃自鄂、岳转淮东,大会诸将,议防秋之宜。高宗遣使赐诏趣归,劳问之曰:“卿暑行甚劳,湖湘群寇既就招抚,成朕不杀之仁,卿之功也。”召对便殿,进《中兴备览》四十一篇,高宗嘉叹,置之坐隅。】 “所以在这本伪书里也是张枢相与岳节度一同平了洞庭之乱。”小林学士依然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他自是和其他几位暂时还没被提到姓名的人一般都看得通透,比起各种是非曲直以及身在其中之人的争执,他们倒更在意整个天下局势究竟是在遵循一种怎样的进程发展,而这些和他们所经历过的真实之间到底有没有任何必然联系呢?“而且之前的富平战役……也是发生在关陕一带的一场大战,和我们经历过的尧山之战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回事,因为金人必然在那时大举进攻,在关陕一战势不可免,无论咱们的官家丢没丢淮河……很多事情都是躲不掉的。” 刘子羽却是又想起昔日尧山之战前,张浚与他算的那笔账。“三年间,从官家往下咱们总是在努力做事吧?三年辛苦,三年相忍为国凭什么不能让大宋重新立足?” 他只能说,张德远其人还是天真了。若按他这般言论,那书中的张浚与赵鼎还有各位提及了或是未提及的文官武将,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似乎也是用心去做了事的,怎么淮河就丢了,富平就输了呢?到底是不能仅凭一腔意气就这般算的。 【浚以敌势未衰,而叛臣刘豫复据中原,六年,会诸将议事江上,榜豫僣逆之罪。命韩世忠据承、楚以图淮阳;命刘光世屯合肥以招北军;命张俊练兵建康,进屯盱眙;命杨沂中领精兵为后翼以佐俊;命岳飞进屯襄阳以窥中原。浚渡江,遍抚淮上诸戍。时张俊军进屯盱眙,岳飞遣兵入至蔡州,浚入觐,力请幸建康。车驾进发,浚先往江上,谍报刘豫与侄猊挟金人入攻,浚奏:“金人不敢悉众而来,此必豫兵也。”(众人微微颔首,这里就和先前赵鼎传里提及的事情对上了)边遽不一,俊、光世皆张大敌势,浚谓:“贼豫以逆犯顺,不剿除何以为国?今日之事,有进无退。”且命杨沂中往屯濠州。刘麟逼合肥,张俊请益兵,刘光世欲退师,赵鼎及签书折彦质欲召岳飞兵东下。御书付浚,令俊、光世、沂中等还保江。(大家均是目瞪口呆,若是他们熟悉的那个赵官家,此刻金吾纛旓都该亲自压倒淮河边了,哪里会头也不回直接下令让诸将撤退……不对,官家他根本就没有退过淮河啊)浚奏:“俊等渡江,则无淮南,而长江之险与敌共矣。且岳飞一动,襄、汉有警,复何所恃乎?”诏书从之。沂中兵抵濠州,光世舍庐州而南,(张俊又是骂骂咧咧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而众人也对刘光世此人行径已经习以为常,只觉得官家那天一刀杀了真是了却千万麻烦)淮西汹动。浚闻,疾驰至采石,令其众曰:“一人渡江者斩!”光世复驻军,与沂中接。刘猊攻沂中,沂中大破之,猊、麟皆拔栅遁。高宗手书嘉奖,召浚还,劳之。】 这段虽然写得是击破了一次金人(或者说刘豫)意欲进攻淮河防线的大胜,但细思这其中上下关节,众人却是齐齐有些颓丧。看了半天,所有人,包括这个官家都是一副铁了心想要偏安一隅的行状,只有张枢相还在慷慨激昂陈词,寸步也不愿退,就算是胡寅先前攻讦他心胸狭窄、刚愎自用也好,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承认,这种逆境下还能维持这番坚定信念与决心着实令人敬佩。 而张浚也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隔着书卷上的笔墨他都能想象到这书里的自己当时是该有多绝望,多么孤注一掷,前无可以指望信任的将领,而后方又是个随时会变卦心思难测的软弱官家,夹在其中处事,就算最终坏了事,真的就都能怪到他一人头上吗? 这官家未免太刻薄了些! 第三章 张浚(下) 他这边心中如何对这书里的官家心生怨怼且不提,接着匆匆把眼扫了一下接下来的段落,却忽又是一阵愕然,取了桌上果盘里的蜜饯拈在手中沉吟了片刻,复又侧头瞥了一眼身旁的都省首相赵鼎,眼神还有几分惊疑不定。 “怎么,可是书中你我相争之处有什么不妥?无论写了什么,德远尽管读来便是。”赵鼎之前读完自己的传已经了解到自己和张浚同朝为相之时有过一些争斗,此时倒并未觉得有什么值得惊奇之处。 张浚只是轻叹一声。 【时赵鼎等议回跸临安(众人纷纷去看了一眼赵鼎,但其人却是泰然自若),浚奏:“天下之事,不倡则不起,三岁之间,陛下一再临江,士气百倍。今六飞一还,人心解体。”高宗幡然从浚计。鼎出知绍兴府。(张浚读到这里忍不住还是迟疑了一下)浚以亲民之官,治道所急,条具郡守、监司、省郎、馆阁出入迭补之法;又以灾异奏复贤良方正科。】 “诸位看着我干什么?书中张枢相说得没错,依照那时的局势,主战之意岂能有丝毫退让?”赵鼎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张浚,“然而德远你究竟觉得此处有哪里不妥?” “当然不妥……”张浚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咬牙相对,“因为劝官家回临安这种建议听起来,的确就像是你赵元镇会说得出来的!元镇兄莫不是忘了那日你我在我府上的言语……我主战,你主守;我年轻,你年长;我掌枢密院,你掌天下庶务……我们本该要吴越同舟才对!” “所以你疑惑,既然在书中我们看起来似乎都还未失之本心,却又为何会闹到这个地步,对不对?”赵鼎只是含笑望着他,“德远莫要忘了,便是白马绍兴和议之前,你不还是抨击我和刘大中、胡世将那些人总是忍不住往旧路上走,心里总是念着那个丰亨豫大……”他说到这里只是黯然一叹,“你说得其实不无几分道理,不过现如今是真正的官家亲手把那些个荒唐想法给砸了个稀烂,但在这书里呢?你若是想做个激进的主战派,自然须得下重手将我们这些保守派给收拾个干净……所以有什么不妥?彼此都不过是忠君之事罢了!” 张浚闻言顿时一怔,赵鼎这番言论从境界上可以说已经彻底将他比了下去,所谓朝堂争斗,看似斗得昏天黑地各显神通,可最后拍板拿主意下定论的却还是官家。他在书中看来是眼见这个官家是个不顶事的,便想先下手为强将赵鼎为首的保守派先一步撵出中枢,就目前来看,他似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这真的有用吗? 而赵玖在屏风后面也是暗自叹息,赵鼎和张浚二人细细说来其实都是能员廉吏,心思也都是通达晓事的,然而架不住完颜构是个阴间人,指不定还巴不得他们二人斗得来劲,自己好在幕后玩什么狗屁帝王平衡心术,给这个打个巴掌,那个喂个甜枣的虚伪小伎俩,可怜两人相争,最后却被秦桧那个更加绝无仅有的阴间人给一起端了,这算什么烂事嘛! 【七年,以浚却敌功,制除特进。未几,加金紫光禄大夫。问安使何藓归报徽宗皇帝、宁德皇后相继崩殂(听到这里众人皆是一叹),上号恸擗踊,哀不自胜。浚奏:“天子之孝,不与士庶同,必思所以奉宗庙社稷,今梓宫未返,天下涂炭,愿陛下挥涕而起,敛发而趋,一怒以安天下之民。”上乃命浚草诏告谕中外,辞甚哀切。浚又请命诸大将率三军发哀成服,中外感动。浚退上疏曰:“陛下思慕两宫,忧劳百姓。臣之至愚,获遭任用,臣每感慨自期,誓歼敌仇。十年之间,亲养阙然,爰及妻孥,莫之私顾,其意亦欲遂陛下孝养之心,拯生民于涂炭。昊天不吊,祸变忽生,使陛下抱无穷之痛,罪将谁执。念昔陕、蜀之行,陛下命臣曰:‘我有大隙于北,刷此至耻,惟尔是属。’而臣终隳成功,使敌无惮,今日之祸,端自臣致,乞赐罢黜。”上诏浚起视事。浚再疏待罪,不许,乃请乘舆发平江,至建康。】 这里自然就是在翻富平之战的旧账了,张浚读得语气沉重,心中就算一万个不服富平之战是自己一人之过,但社稷宗庙这种东西压出来,却总得有个人出来替官家分锅的。这里自己不先做好姿势诚恳认错,难道还指望这个官家能有一丝一毫的担当? 这样一看,这官家似乎比起他们真正的官家更有那么一些道君皇帝亲子的风范嘛!遇事都是滑不溜秋,就算自己其实什么都清楚得很,也只管装聋作哑,然后随便推个替死鬼出去做交代。 【浚总中外之政,几事丛委,以一身任之。每奏对,必言仇耻之大,反复再三,上未尝不改容流涕。(不光在场众人都惊呆了,就连赵玖都听愣住了,张德远这么厉害的吗,连完颜构这种阴间人都能感动得了?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装哭吧,毕竟他可擅长这个了。)时天子方厉精克己,戒饬宫庭内侍,无敢越度,事无巨细,必以咨浚,赐诸将诏,往往命浚草之。(吕公相扶额:“这怎么又一个逐渐变成李伯纪行状要教官家做事的……”)】 【刘光世在淮西,军无纪律,浚奏罢光世,以其兵属督府,命参谋兵部尚书吕祉往庐州节制。(有前文的赵鼎传做铺垫,大家似乎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了,都蹙眉不语。而郦琼神色逐渐慌张,开始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开口请罪还是如何)而枢密院以督府握兵为嫌,乞置武帅,乃以王德为都统制,即军中取郦琼副之。浚奏其不当(“那你早干嘛去了!”曲端之前才缓过劲来,便有忍不住出言嘲讽道),琼亦与德有宿怨,列状诉御史台,乃命张俊为宣抚使,杨沂中、刘锜为制置判官以抚之。未至,琼等举军叛,执吕祉以归刘豫。祉不行,詈琼等,碎齿折首而死。(众人皆是一惊,毕竟在之前听来吕祉算不得什么好人,没想到也是个有气节的)浚引咎求去位,高宗问可代者,且曰:“秦桧何如?”(赵鼎放下手中的茶盏紧紧地盯住了张浚,而张浚不免有些神色慌张,却还是勉强读了下去)浚曰:“近与共事,方知其暗。”高宗曰:“然则用赵鼎。”(屏风后面似乎传来了什么奇怪的声音,然而这时大家却没有心思去查看。赵玖捂着嘴差点没把可乐喷出来)桧由是憾浚。(“原来秦桧除了看不顺眼赵相公,这里也看不顺眼张相公了啊。”小林学士默默地又啃了一口梨子)浚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先是,浚遣人持手榜入伪地间刘豫,及郦琼叛去,复遣间持蜡书遗琼,金人果疑豫,寻废之。(众人小声议论了一番)台谏交诋,浚落职,以秘书少监分司西京,居永州。九年,以赦复官。提举临安府洞霄宫。未几,除资政殿大学士、知福州兼福建安抚大使。】 “……一个个来吧,知道大家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一口气读完这么一大串,张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色都有些泛红了。吕公相却是率先无奈地看了一眼恨不得要跪下请罪的郦琼:“郦都统倒也不必如此……如今伪齐都已然不存,而且如今皇宋前途一片大好,就算你与王都统之间有些不睦,倒也不至于想不开全家性命,对不对?” 郦琼连忙点头如捣蒜。但曲端却又不乐意了:“我之前只不过是没有援救友军……”他还没说完,便被身边李彦仙的冷哼给惊了一下,复又改口道,“我没有援救友军的罪责似乎听起来还不如郦琼降了伪齐还逼死吕祉这么骇人吧?为何你们都那般针对我?” 众人皆是冷笑不语,最后还是吴大看不下去,“好心”出言提点道:“曲大,郦琼降伪齐是出于私怨,便是一时冲动,做不得数的。而你却是真的会坐视友军于不顾,大家如何能不怨你?更何况那事不还是被你那能文能武的言语给糊弄过去了?便少说几句吧。” 而不提郦琼这事如何让人难堪,张浚之后的补救措施其实也还算精彩,经典的反间计嘛!几位武将也都赞叹张相公算得上是个有勇有谋的。只是赵鼎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含笑望着他,笑容中却充满了苦涩和无奈。 “德远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张浚闻言,却是就算有辩解的心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赵鼎的这番话实在是一语双关,仔细一想,他在书中其实不缺智谋和勇气,却事事都在关键之处短了一截。吕祉、郦琼和王德之间的矛盾他可能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说过吗?还不是等到见势不妙才慌忙去想主意。而至于那个秦桧……他更是忍不住想要以手扶额,听起来似乎之前自己真的还能对他推崇备至的?难道自己是为了对付赵鼎他们,把秦桧给弄进了中枢,事后却又意识到自己识人不明,这才来和官家说些什么“近与共事,方知其暗”之类没用的废话……最后兜了个大圈子,官家不还是把赵鼎给弄回来了? 所以自己在书里到底是图什么啊?也不是没有努力去做事,也不是没有花心思,但最后呢?有些事却还不如不做? 他现在又想起当日刘子羽和他算的那笔账了,当时自己不信,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如果但凡只要努力做了事就会有收获的话,那治天下也未免太儿戏了吧?但话又说回来……只说努力了不一定就能成事,但躺着不动什么都不干,就更没指望了吧! 不管怎么说,有些事不管有用没用,总还是要有人尽力而为的。他张德远就算被人嘲笑在做无用功,但只要对得起自己的信念,对得起国家,那做了便算不上后悔。 他的眼神重又变得坚定起来。 其余众人自然不知道张浚自己心里的诸多念头,但观其人神色稍微和缓了一些,也皆是感到欣慰了不少。毕竟在座的诸位都算得上是这个大宋的精英人物,心思也俱是通透玲珑之辈,倒还不至于真就和这本没头没脑的伪书那般置气,书中之人的行状举止更多时候在他们看来是存了对他们自己的一二分警醒提点之意的。就算他们现在做得还不错,也要时刻引以为戒,不然这下场可都白纸黑字地写着呢。 张浚之前一口气读了那么多,情绪又是大起大落那般激动,此时不说有些疲惫,也有些不耐了。他靠回椅子上,除了先前一直在随口吃着的果盘蜜饯之类,又弄了一碗鱼羹喝着,示意众人自己要稍微歇息一会儿,大家也都请自便。 只是张浚其人毕竟是蜀中名门大户出身——甚至还自称留侯张良之后呢!一碗鱼羹吃完似乎仍觉得有些不尽兴,而后又弄出一个砂锅,里面俨然是大块的羊肉,除了加葱、花椒之类的香料以外,他还又敲碎了几枚杏仁放进去。瞥见一旁赵鼎有些疑惑的眼神,他带着几分笑意解释道:“将杏仁加进去一起用活水焖煮会让羊肉更容易煮得又酥又烂,元镇兄可也要尝一尝?” 对面几位武将自是平素对吃食就没有多么讲究,而就算是在座的几位相公还有地方文官要员,真要说出身世家名门的也就吕公相和小林学士了。赵鼎这个做了近二十年开封府士曹的老基层公务员,在靖康之前也是个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靠那点俸禄是连正经馆子都舍不得吃的,以至于平时家里只能在蔡河南买些便宜的羊头、羊皮打打牙祭,连羊肉都舍不得吃几块,又如何见过这般精细做法?当即便点头称好,二人现在就这一个砂锅吃得尽兴,仿佛回到了昔日在太学中共患难的岁月,却是全然忘了之前双方还在那本书中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争斗。 吕公相看在眼里,只是轻叹一声。席间众人行状正好印证了官家除夕那日来他家中的那些言语,汉武用人后来者居上,而他们的官家则干脆承认贫贱者更易得志。而像自己这种家中四代平章军国重事的,官家直接明说了,能够做到如今这个公相的位子那也是明道宫中赶得巧,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可话又说回来,也就是这样的乱世官家才有机会将原本固化的朝堂阶级这般肆意重组了。毕竟靖康之变不光将丰亨豫大的旧梦给砸了个粉碎,连带着那些高门贵胄也变得一无是处了,而在座诸人不也正是把握住了这样的风云际遇,才会以如今的模样齐聚一堂嘛! 不然呢?赵鼎一个河东出身,做了大半辈子基层小吏的,又如何能与张浚这种蜀中名门豪族出身年少得志的同朝为相把酒言欢?若是再算上家学渊源的建州人胡明仲……他们三人可还是有太学中一起避难称兄道弟的交情呢! 外面众人自是吃得高兴,觥筹交错相谈甚欢的,而赵玖一人坐在屏风后面却是有些寂寞了。倒不是新奥尔良烤翅不香了还是吮指原味鸡不脆了,别人在那里就算是互相吵架那也是热闹的,而自己心中就算有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也只能自言自语吐槽,这体验感实在太差。 但他又不能真的就出去加入他们的讨论,且不提完颜构搞了那么多阴间事连带着自己都觉得形象有些受损,自己要是出去了万一他们都觉得再念下去实在是大不敬,都不肯接着读书了,那这个空间到底要怎么出去?虽然他还是很想念可乐雪碧星巴克之类的现代食物的,但金还是要灭的,宋也还是要绍的,总不能就一辈子呆在这儿了吧? 他在这里怎么胡思乱想倒不重要,张浚那边算是吃饱喝足气也喘匀了,便示意大家稍微端正一点姿态,自己要接着往下读了。这回大家看起来都比先前听话多了,纷纷做出了要给张枢相面子的模样,韩世忠不啃羊腿了,胡寅也不偷偷吃东坡肉了,大家都聚精会神洗耳恭听起来。 【金遣使来,以诏谕为名,浚五上疏争之。十年,金败盟(“原来不止咱们官家会毁约啊。”曲端道,而众人不用去看他也知道这种阴阳怪气话里有话的言语只有他说得出来),复取河南。浚奏愿因权制变,则大勋可集,因大治海舟千艘,为直指山东之计。十一年,除检校少傅、崇信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免奉朝请。十二年,封和国公。】 【十六年,彗星出西方(他忍不住去瞥了一眼赵鼎,毕竟按照这个书里的时间第二年他就要被秦桧逼死了),浚将极论时事,恐贻母忧。(读到自己的寡母,张浚声音变得也是柔软和缓了一些)母讶其瘠,问故,浚以实对。母诵其父对策之语曰:“臣宁言而死于斧钺,不能忍不言以负陛下。”浚意乃决。(听到这里众人皆是神色肃然)上疏谓:“当今事势,譬如养成大疽于头目心腹之间,不决不止。惟陛下谋之于心,谨察情伪,使在我有不可犯之势,庶几社稷安全;不然,后将噬脐。”事下三省,秦桧大怒,令台谏论浚,以特进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居连州。二十年,徙永州。浚去国几二十载,天下士无贤不肖,莫不倾心慕之。武夫健将,言浚者必咨嗟太息,至儿童妇女,亦知有张都督也。金人惮浚,每使至,必问浚安在,惟恐其复用。】 不等众人做何种感慨,倒是沉默了许久的李光愤而出言道:“台谏沦为秦桧这等阴损小人肆意攻讦、迫害政敌的玩物,实乃吾辈宪台之耻。” 吕公相却是捻须一叹:“张相公就算在这书里也依然是这般言辞犀利,振聋发聩。”然而张浚闻言却是脸色微微泛红,想起了吕好问怕是在暗指明道宫时他出言弹劾汪、黄二相的那一遭。只是彼时自己固然愤慨,却是与赵鼎、胡寅二人从中窥见了可以一击制敌从而上位的大好机遇,算是一种政治投机行为……但到了这本书里,那可是真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难道书里的张浚能不知道得罪秦桧是什么下场吗?只能说,很多事情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有人去做的,就算他张德远不提,难道天下就没有别人会上书弹劾此等无耻之徒吗? “两位相公都真真是有胆识的人物……”韩世忠作为武将之首也不免嗟叹道,“官家的那番话怎么说的来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小胡贤弟当日还提点过俺,说要是武臣能不爱钱,文臣能不惜死便是更好的了。可赵相公和张相公都已经是这般有骨气的人物,这国家……这官家却还是……”其人最后竟是有些情不自禁,意欲掩面而泣。就连曲端此时也是再也生不起任何嘲讽之心了,张相公他们固然是不知兵的,但他们这些将领在前线用性命在与金国殊死搏斗的时候,几位相公们又何尝不是信念坚定,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与秦桧这种人不屈不挠地斗争? 但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秦桧这种人能身居高位,肆意迫害忠良啊!这样看来好像这个官家的问题更大一点吧?! 【当是时,秦桧怙宠固位,惧浚为正论以害己,令台臣有所弹劾,论必及浚,反谓浚为国贼,必欲杀之。(众人皆是齐齐一叹)以张柄知潭州,汪召锡使湖南,使图浚。(“还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吗?”就算是在座诸人中资历最老的吕公相也不免瞠目结舌,“就算是昔日六贼当道,也未尝这样对待昔日宰执啊!”)张常先使江西,治张宗元狱,株连及浚,捕赵鼎子汾下大理(赵鼎原本已经淡然自若的神色瞬间又变得哀伤起来,继而转为了一种愤怒至极的冷静),令自诬与浚谋大逆,会桧死乃免。】 好在秦桧是先死了,这段令人难以直视的构陷攀扯乃至要致人死地的冤狱最终被勉强揭过,未能成真,否则众人甚至在怀疑这所谓的后世史家究竟是要怀着怎样的心情记录下来这样的故事,小林学士忽然有些好奇,这本书写成之时,这位编者是否为赵相公、张相公这些人落过几滴眼泪呢? 而比起张浚险些被构陷论罪处死的遭遇,众人似乎更为赵鼎意难平一些。就连赵鼎自己在听见秦桧在自己死后还不放过汾儿,还在继续迫害自己的家人时终于难以自持,潸然泪下。昔日他在下蔡城中与张俊守城,也是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却还是放心不下河对岸的妻儿家人。说到底,他们这些人在书中做了那么多事,说是为了江山社稷万民福祉,到头来不说国家烂成了那个样子,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护住周全,岂不可笑?岂不悲凉? 这回便是换到张浚悄悄给他递了张丝绢帕子。 【二十五年,复观文殿大学士、判洪州。浚时以母丧将归葬。(张浚读到这里也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就在旁人想要劝慰他时,他却忽然展颜一笑:“绍兴二十五年的话……那家慈也算得上高寿了。”)念天下事二十年为桧所坏,边备荡驰;又闻金亮篡立,必将举兵,自以大臣,义同休戚,不敢以居丧为嫌,具奏论之。会星变求直言,浚谓金人数年间,势决求衅用兵,而国家溺于宴安,荡然无备,乃上疏极言。而大臣沈该、万俟禼(“什么?”一直坐在末位未出一言的万俟卨闻言却是有些惊慌了,只不过众人似乎现在还懒得搭理他)、汤思退等见之,谓敌初无衅,笑浚为狂。台谏汤鹏举、凌哲论浚归蜀,恐摇动远方,诏复居永州。服除落职,以本官奉祠。】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就算秦桧死了,但是他的党羽还是那般猖獗?母丧都不得归葬……这实在是太令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了。胡寅却是忍不住悄悄瞪了好几眼万俟卨,其人看来在这本伪书中……和秦桧是一党? 小林学士也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三十一年春,有旨自便。浚至潭,闻钦宗崩,号恸不食,上疏请早定守战之策。未几,亮兵大入,中外震动,复浚观文殿大学士、判潭州。】 【时金骑充斥,王权兵溃,刘锜退归镇江,遂改命浚判建康府兼行宫留守。浚至岳阳,买舟冒风雪而行,遇东来者云:“敌兵方焚采石,烟炎涨天,慎无轻进。”浚曰:“吾赴君父之急,知直前求乘舆所在而已。“时长江无一舟敢行北岸者。浚乘小舟径进,过池阳,闻亮死,余众犹二万屯和州。李显忠兵在沙上,浚往犒之,一军见浚,以为从天而下。浚至建康,即牒通判刘子昂办行宫仪物,请乘舆亟临幸。】 “张枢相……”却是曲端忽然端起一盏酒,正色道,“我先前其实是不服你这个枢相的,便是延安郡王夸赞你与赵相公是不惧死的文臣,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布衣之怒,免冠徒跣,被秦桧逼死也算是求仁得仁,成全你们在后世得了个好名声……”他不顾众人越来越愤慨的神色,继续坦然自若地说了下去,“可就算你们觉得我尖酸刻薄,我曲某人也是分得清忠奸好坏的!张枢相有这般雪夜孤舟渡江赶赴军中的胆识……我曲某人不得不敬你一杯。”言罢便一饮而尽。 众人闻言虽然十分不乐意曲大这厮带头说了这番古怪言辞,也是再不能指摘这书中张浚丝毫,皆是举杯欲敬他。诚然他先前富平之战失利,又与赵鼎意气之争导致秦桧上位,但事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却依然是那个敢作敢为的张德远,这般心气,有谁能不为之叹服呢? 而赵鼎抬眼去看,张浚的神色间已经没有了丝毫惶然与悲戚之意,声音更是若切冰断雪般决绝:“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却不必悲伤,就算在这本伪书中,吾辈身陷囹圄乃至惨死异乡,但既然这本伪书乃是后世不知哪朝所修之史书,就证明千百年后也依然有人会记得我们的所作所为,记得秦桧是个残害忠良的小人,记得那个官家是个昏庸无能拿不出主意的……这其中忠奸是非,岂是当权者一言而定?” 言罢,他忽又露出了一丝轻快的笑意,如春风融化冰雪一般:“而至少现在,我们的信念都还未曾被这般辜负,不是吗?要我说,大家真真应该敬的,应该是我们的官家才对啊。”说着,他举起手中白瓷酒杯,一饮而尽。 而屏风后某只狸猫精闻言也是一叹,自己又是何德何能?被推倒这个位子上来,他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不愿重演那悲惨的历史,让所有值得的人都有个应有的好结局罢了。他就算再中人之姿,再力有所不逮,也绝不能再次让所有人的理想与信念都被轻飘飘的一纸和约给砸得粉碎,更不忍所有人的信念与理想都被那般辜负。 第四章 刘汲 张浚的故事讲到这里其实也差不多了,到底他是在座宰执里最年轻的,熬死了秦桧也算意料之中,但就算秦桧死了,其人党羽依然遍布朝堂,更加上那样的官家……想来结局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嘛,这宋后来肯定是亡了,至于究竟是早几年还是晚几年,似乎区别并不大。一时间大家竟不知是像赵鼎那样早早就被政敌迫害自尽殉国了的好,还是像张浚这样熬过了政敌的迫害却依然在徒劳无功的北伐好,所谓明知希望渺茫却仍要为之…… 而张浚却发现这本奇怪的书似乎渐渐隐去了之后的字迹,过了许久,才显现出一句话来,也就仅仅只有一句话。 【“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 众人皆是沉默无言,而他自己读完也是叹了口气,大概这便是那个世界里的自己最后的遗言了吧。这样想来,官家当日勉励大家要去做武侯,难道便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在八公山之时,那所谓宋可亡,天下不可亡之类的言论,便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后面的事情也许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了,想来那个官家死了也会有新的官家继位,而他们这些老人离开了也总会有新人再入朝为相,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循环往复,川流不息。 但不论这书写成时当朝天子究竟姓什么,到底中华文化未曾断绝,有史书为证,种种恩怨心意,却是都付笑谈中了。 读完了自己的传,张浚将手中书卷推到了长桌中间,俨然是要等这本书再“指定”下一个读者了。只是吕公相却露出了些许古怪的神色,看向了都省和枢密院的两位副相刘汲和陈规:“这本书……”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组织出合适的语言,“这本书刚才告诉老夫,刘相公与陈相公接下来谁先诵读,由你们自行决定。” 赵玖直接在屏风后面听乐了,这神秘书卷简直也太智能了吧?一开始他以为只是个kindle,没想到是个比siri还智能的玩意儿?只是乐归乐,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听起来似乎很正常,但却暗藏玄机啊。 都省和枢密院的副相……这个座次到底该怎么排,还是很微妙的嘛! 众人一时喧哗不停,有人忍不住开始议论这书卷怎么还能是个有灵智的妖物,但仔细一想,他们现在都已经在这个怪力乱神的地方待了那么久,如果这个书卷是离开的关键,那是个妖物似乎也解释得通。然而更多的人则是渐渐开始接着书卷抛出的问题进行争论了。 而说是让刘汲和陈规二人自己决定,事情实际上还是落到了都省首相赵鼎和枢密院相张浚头上,二人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赵鼎正在斟酌究竟该如何应对,张浚却又抢先说道:“本相以为,既然刘相公和陈相公同为副相,那应该以年长者为尊,让陈相公先读。” 只是话音刚落,众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聚到了他的身上。好家伙,你刚才不是已经自我感动得不行,也看见了党争是啥下场了吗,怎么又开始要和赵鼎比划比划了? 只不过谁先读书这种到底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众人却也不好据此就来指责他记吃不记打,又要搞什么党争之类的事情,便是胡寅也只是冷哼了一声,只能在心中暗骂张德远这人真是想出风头想出毛病来了。而赵鼎也是素来涵养极好,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他多做纠缠,看了刘汲一眼,示意对方不如就这么算了,让陈相公先读了又能怎么样呢? 但陈规看他们之间这般打眼色却愈发有些惶恐了,须知他这个枢密副相的位置可不是张浚提拔的,而是刘汲刘相公回东京之后向官家上书进言帮他转正的,于情于理他还是应该对自己的举主更客气一点的。只是他这边还没来得及开口推辞,却是吕公相先开了口:“张相公此言固然有那么几分道理,只是你当真以为我们聚在这里只是听评书凑趣逗乐来了?” “啊?”张浚闻言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吕公相这是何意?” “张相公这是将当日我叮嘱你与赵相公的言辞还有这本伪书中你与赵相公相争之事这就忘了?”吕公相冷哼一声,“看不出来,张相公今年四十都还不到,却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健忘,是不是日后该请潘国丈来好好诊治一番,开两帖醒神补脑的方子来……” 赵玖在心中大呼内行,看不出来吕公相阴阳怪气起来竟也是有点本事的。不过他倒看得清楚,张浚现在自然不是存了什么党争之类的阴间意图,而是这个年轻宰执天然就有些表演欲过剩(提到这点其实他自己也有些心虚),因为赵鼎作为都省首相名义上其实是要天然压过他一头的,而他若不是时常跳出来搞点什么不大不小的新闻,只怕以赵鼎的手段,都省的确是要压制枢密院的。 而这种不大不小的新闻嘛,其实在赵玖这个不正经的官家眼里也无伤大雅。例如什么过年的时候不务正业跑去慰问太学生;在自己当时说要重上八公山让几位相公挨个表忠心的时候,他反应快一点赶在赵鼎之前;还有曲端之前在议事的时候说了些怪话,也是张浚抢在赵鼎之前先喷了他一句。 而张浚也确实觉得委屈:“些许次序之争倒也不至于上升到国家要务,更是惶提什么党争了……”在吕公相极不赞同的眼神威逼之下,他到底还是闭了嘴乖乖认了错,而随着众人意见逐渐统一起来,那本书的扉页也逐渐显现出了新的文字。 【卷四百四十八·列传第二百七·忠义三刘汲】 在场众人记性好些的一下子都反应了过来,都先悄悄地看了李彦仙两眼,同时暗想,刘相公竟然和李彦仙都位列忠义篇里,那岂不意味着…… 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当日邓州兵败,南阳最危急的时候,刘相公是真说过什么“以示大宋亦有转运使愿为国死”的言语的,那在这本书里当个烈士,似乎还很合理? 刘汲顾不得众人且惊且疑的眼神,泰然自若地翻开书开始读了起来。 【刘汲,字直夫,眉州丹棱人。绍圣四年进士。为合州司理、武信军推官,改宣德郎、知开封府鄢陵县。奉行神霄宫不如令,以京畿转运使赵霆奏,徙通判隆德府。时方士林灵素用事,郡人班自改《易系辞》为妖言,以应灵素。汲摄守,下自狱。灵素荐自有道。命转运使陈知存按验,掾史惧,欲变狱。汲责数掾史,知存惮之,卒以实闻。】 【通判河中府,辟开封府推官。自盛章等尹京,果于诛杀,率取特旨以快意,汲每白府奏罢之。宰相王黼初领应奉司,汲对客辄诋之,黼闻,奏谪监蓬州税。钦宗召赴阙,汲奏愿得驱驰外服,治兵食以卫京师。时置京西转运司于邓州,以汲添差副使。建炎元年,范致虚师至陕(提到这个名字在座有的人是一阵叹息,而有的人则不明所以),汲贻书劝以一军自蒲中越河阳,焚金人积聚,绝河桥;一军自陕路直抵郑、许,与诸道连衡,敌必解散。致虚以书谢汲而行。】 提到范致虚的话就不得不提一桩陈年旧案了,当日官家在南阳处置了其人,然而终究是意不能平,不仅将其贬去了zy看草料场,而且似乎之后其人意外身亡也有官家的意思…… 屏风后面的赵玖顿时一惊,自己当日让翟彪去办事杀人不是应该天衣无缝你知我知的嘛,怎么看起来胡寅、李光还有小林学士几位一脸什么都知道了的样子,这不合理啊! 等回去之后有空要和杨沂中再好好聊一聊怎么搞保密工作……对了,杨沂中人呢?他看起来在宋史里戏份也不应该会少啊。他环顾四周也没有见到自己平日里那位贴心的御前班直统制兼领皇城司,只得无聊地叹了口气。要是杨沂中在的话,也许还可以在这里和自己聊聊天解解闷……? 【金人再犯京师,诸道不知朝廷动息者三月。冯延绪传诏抚谕,谓车驾出郊定和议,令诸道罢兵。汲谓副总管高公纯曰:“诏书未可遽信。”公纯问故,汲曰:“诏下以去年十二月,邓去京七百里,今始至州何也?安有议和以三月,而敌犹未退乎?此必金人胁朝廷以款勤王之师尔,可速进兵。”公纯难之,汲请自行,公纯不得已俱至南阳,不进,汲独驰数十骑赴都城,二帝已北行,汲素服恸哭。寻代公纯摄帅事,捐金帛飨士,为战守计。诏邓州备巡幸,汲广城池,饰行阙,所以待乘舆之具甚备。就加直龙图阁、知邓州兼京西路安抚使。】 读到这里都还是大家勉强算是真的经历过的事情,所以众人对内容本身倒也无话可说,只不过还是不免感慨靖康之惨状,以及乱局之中还有像刘相公这样敢作敢为的能吏总要出来做些事情。 【汲奏:“欲复两河,当先河东,欲复河东,当用陕兵,请先从事河东,以定西河之根本。”于是金人复渡河,谍知邓州为行在所,命其将银朱急攻京西。汲遣副总管侯成林守南阳,金人奄至,杀成林。汲集将吏谓曰:“吾受国恩,恨未得死所,金人来必死,汝有能与吾俱死者乎?”(众人齐齐做肃然之色)皆流涕曰:“惟命。”民有请涉山作砦以避敌者,汲曰:“是弃城矣。然若属俱死无益。”乃下令曰:“城中有材武愿从军者听留,余从便。”得敢死士四百人。又令曰:“凡仕于此,其听送其家,寅出午反,违者从军法。”众皆感服,无一人失期。】 且不提大家怎么感慨刘相公守城的勇气,曲端倒是先听愣住了,这刘相公听起来居然是个知兵的啊?不仅没有盲目追求守军数量,而且还懂得怎么拿捏住军心,凝聚力量,这手段,做个宰执的确不亏啊? 他的眼神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在张浚的脸上转了转,在心中开始暗自盘算,如今的官家是断不可能议和的,所以张相公就算信念坚定为人叹服,似乎现在也不需要扯他来做这面主战派的旗帜?那他这个枢密使当得…… 【及南阳陷,命将戚鼎将兵三千逆战,及命靳仪与赵宗印分西、南门犄之。汲自以牙兵四百登陴望,见宗印从间道遁,即自至鼎军中,麾其众阵以待,敌至皆死斗,敌却。俄而仪败,金人攻之益急,矢下如雨,军中请汲去,汲不许,曰:“使敌知安抚使在此为国家致死。”敌大至,汲死之。事闻,赠太中大夫,谥忠介。】 “我读完了。”刘相公面无表情地将书卷合上,“这回这本伪书倒是一点也没写错,如果南阳沦陷了,本相的确只会死在城里与南阳共存亡。” 只是其人复而想起了当日官家在南阳与他又是握手又是推心置腹的言语,一时忽又有些心意难平,乃至当场泪流满面:“而今忝列中枢,做得一个都省副相,也是全赖官家和诸位文臣武将功劳,若非有你们勠力同心,我刘某人便只能如这伪书中一般以身殉国了。” 赵玖在屏风后面一时有些心虚,他当日与这位留守南阳的京西转运使握手其实纯属一时兴起,全然没有他们脑补的什么效仿光武之类的说法,他当初在斤沟镇对韩世忠还不是手也握了甚至玉带也给了? 只是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去了南阳,那这位刘相公是真要做烈士了?他一时有些恍惚,听了先前那么多人的故事,他意识到有些人其实无论有没有自己的出现,都注定是做出了一番事业的,如韩世忠、岳飞乃至赵鼎、张浚这些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但还有更多的人,如李彦仙、曲端还有刚才的刘汲,他们原本早早便崩碎于历史的长河中,即便有幸被记载下来也不过寥寥数笔,而自己的出现,不仅挽救了他们早逝的生命,更是给他们,给这个时代带来了一条新的路。 他这个穿越者恰如一枚不起眼的石子,却让时光与历史之河激起了沸腾的浪花,继而重又导向了一条未知,却至少比原本要光明不知道多少倍的通路。 第五章 陈规 接下来自然是轮到了最后一位相公陈规陈相公。其实真要仔细思索起来,先前他与刘汲的次序之争压根就毫无意义,除了刘相公本就是他能扶正做这个枢密副相的举主之外,就单论出身,他陈元则一个明法科的天然就比其他几位相公和文官要员矮了一截……甚至还不如对面武将里的曲大和岳鹏举呢!只不过如今的官家不在乎这些,所以才没有人敢就着说事罢了。 也就是张浚下意识地表演欲过剩,非要跳出来在昔日太学避难时的老大哥赵鼎面前随口闹上这么一闹而已。而现在他也反应过来自己先前的举动毫无道理可言,更是让吕公相认为他还存了想要与赵鼎争权之心,一时有些尴尬,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却是摆出了一个像是盛了一些蜜饯一样物事的精致白瓷碗碟,还有一小壶酒。 “这是用雪水佐以梅花酿腌制一整晚的白梅肉,用蜜腌渍后荐酒,风味与扫雪烹茶也是不相上下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挑了两块蜜饯兑入酒里,而后亲手先为赵鼎斟上了一盏,“吕公相先前教训得是,愚弟平时的确对元镇兄多有顶撞和得罪……虽然彼此都是出于公心,但经过刚才伪书中那一系列故事之后,却是应该明白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再起党争之祸。愚弟这里先向兄长赔个不是。” 赵鼎望着他看起来极为诚恳的模样,心里却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张德远什么性子大家还不知道吗?便是做了这般姿态,只怕也是“下次还敢”,不过读了先前伪书中的二人故事,要是真能让他这般轻佻的性子稍微收敛一二,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更何况赵相公作为当朝公认的私德最好,涵养最高的,本也就没有往心里去,当下便接了他那盏酒,只是微微一笑:“德远不愧出身世家名门,这么多精致吃食倒是为兄从未见过的。” “日后若是有空的话,定当邀元镇兄上门一叙。”张浚心中也是松了口气,毕竟他也知道赵相公人好嘛,是不会真的因为这种小事和他生气的,而隔了几个位子的胡寅却是继续冷笑不语,显然也在心中觉得张浚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也就赵鼎这种好脾气的还能忍,你张德远真就君子欺之以方呗。 这边东西二府相公看起来如何一派和谐且不提,那本书卷上的扉页文字也是逐渐变化了形状。 【卷三百七十七·列传第一百三十六陈规】 和陈规并列入这一卷的其他人姓名皆是已经模糊不清,小林学士猜想兴许是没有在场的人,这本书卷便不想展现更多其他人的故事了。 【陈规,字元则,密州安丘人。中明法科。(陈相公读到这里,自己还是有些不太自在地咳嗽了一下)靖康末,金人入侵,杀镇海军节度使刘延庆(“刘光世他爹嘛,也是个老……老军头了。”曲端这种西军老人冷哼了一声,最终还是没说完,毕竟如果说什么**之类的粗话,岂不是连自己还有周围的韩世忠、吴大他们都骂进去了),其徒祝进、王在去为盗,犯随、郢、复等州。规为安陆令,以勤王兵赴汴,至蔡州,道梗而还。会祝进攻德安府,守弃城遁,父老请规摄守事。规遣射士张立率兵讨进,却之。既而在复与进合,以炮石鹅车攻城东,规连战败之,二人惧,引众去。】 【建炎元年,除直龙图阁、知德安府。李孝义、张世以步骑数万薄城,阳称受诏招,规登城视其营垒,曰:“此诈也。”亟为备。夜半,孝义兵围城,遂大败之。与群盗杨进相持十八日,进技穷,以百人自卫,抵濠上求和。规出城与交臂语,进感之,折箭为誓而去。董平引众窥城,遣其党李居正、黄进入城求犒,规斩进,授居正兵为前锋,大破之。升秘阁修撰。寻除德安府、复州、汉阳军镇抚使,赐三品服,俄升徽猷阁待制。】 读到这里都还是大家先前都熟知的事情。如今在座诸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每个人的传记在涉及建炎官家之前似乎都确确实实是他们真实经历过的事情,只有在官家出现之后,很多事情才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小到究竟是赵鼎还是张浚弹劾了韩世忠,大到诸多他们闻所未闻的怪事,什么苗刘兵变也好,还有秦桧擅权也罢。 【时桑仲剽略襄、汉间,其副霍明屯兵郢上,规请于朝,就以明守郢。张浚都督行蜀道,仲引兵窥之,为王彦所败。仲怒,从数百骑来谯明,明杀之,奔刘豫,以书招规,规械其使以闻。李横围城,造天桥,填濠,鼓噪临城。规帅军民御之,炮伤足,神色不变,围急粮尽,出家财劳军,士气益振。横遣人来,愿得妓女罢军,规不许。(吕公相似乎听见屏风后面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难道这个怪力乱神的空间也有耗子吗?)诸将曰:“围城七十日矣,以一妇活一城,不亦可乎。”规竟不予。会濠桥陷,规以六十人持火枪自西门出,焚天桥,以火牛助之,须臾皆尽,横拔砦去。】 刚才吕公相听见的怪声自然是赵玖失手直接把手中的可乐给掉到了地上,但陈相公这番话给他带来的冲击也太大了。这可是封建社会,是12世纪的大宋,还真有士大夫会关心妓女的死活的吗?要知道他那天处置公祭事宜的时候也不过是随口向诸位大臣们提了一句,便引来那么大的反响与震动。 而在场其他人,但凡那天在东京现场的也都齐齐想到了此事,只不过其他外放任职的人还并不知晓……毕竟胡铨在邸报上可不敢明目张胆把什么“官家询问在座宰执城中可有妓女”这种虎狼之词给刊发出去。 于是胡寅见几位相公还有李光神色有异,干脆代表其他人将心中的疑问给抛了出来。他作为如今的关西五路转运使,俨然是就要与宇文相公、还有东南的吕颐浩等人平起平坐的地方要员了。 张浚本来下意识就想接话,但终究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先看了一眼赵鼎,而赵相公也只是微不可见地给了他一个不赞同的眼神,复又悄悄看了一眼吕公相。 吕公相便只好叹气道:“无他,便是那次公祭事项的一些琐事……公祭这件大事你们是知道的,但为了能够统计出更加完整和翔实的名册,官家当日竟是直接提出了可以从妓女入手来问询死难离散的流民……” 众人顿时齐齐肃然。 久居庙堂之上的文官士大夫尚且对靖康以来无数死难流民的惨状都略知一二,便更不用提那些行伍出身,与下层士卒交往密切的武将们了。韩世忠一个延安农家出身,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一路拼杀上来的,而其他几个除了刘錡算是将门世家,吴玠、曲端、张俊还有岳飞虽然不是西军出身,可也都是从基层校尉做起的,还有李彦仙本就是陕州边地大户,自然知道这兵荒马乱的光景,不知有多少村镇整个儿被金军、盗匪、乱军洗劫一空,尸横遍野,说句难听点的,还有妇孺能逃出来做妓女的都算是万幸了! “官家真是仁心。”在座武将里,感触最深的自然是贫农出身的韩世忠和佃户出身的岳飞了。他们在心中是真切地感受到,官家是从来不愿承认这天下是天子与士大夫的天下,而更愿意多看一眼万千百姓的利益。 且不提官家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单单只是这份心意就已经足够感人至深了。 而吕公相也是叹了口气:“官家仁心,这里的陈相公也是仁心的……” “仁心什么的不谈,至少陈相公不是个蠢人。”又是曲端出言呛了一句,“守城本就拼的是一口心气,送几个妓女出城敌军便会退兵这种荒悖之言真的会有人信吗?将无辜妇孺推出去做牺牲品这么下作的行为,只会徒劳败坏自家士气……” “曲大,就算你说得都不无道理,但就非要如此吗?!”李光再也忍不住了,先前曲端的诸多讽刺多数是针对军事或是他自己在书中与其他诸人的恩怨,他身为一个旁观者并不方便多言,只是眼见曲端是越来越来劲,连吕公相都要出言刺上那么两句,身为御史中丞再不说些什么,这宪台真就做不下去了。 曲端只是讪讪一笑。 【升徽猷阁直学士,诏赴行在,改显谟阁直学士,徙知池州、沿江安抚使。入对,首言:“镇抚使当罢,诸将跋扈,请用偏裨以分其势。”上皆纳之。迁龙图阁直学士,改知庐州,寻又召赴行在,以疾辞,提举江州太平观。复起知德安府,坐失察吏职,镌两官。】 【金人归河南地,改知顺昌府,葺城壁,招流亡,立保伍。会刘锜领兵赴京留守过郡境(“啊?”被忽然提到名字的刘錡猝不及防一愣),规出迎,坐未定,传金人已入京城,即告锜城中有粟数万斛,勉同为死守计。相与登城区画,分命诸将守四门,且明斥候,募土人乡导间谍。(“有守南阳内味了啊,果然陈相公是个靠得住的。”赵玖这么想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鸡米花)布设粗毕,金游骑已薄城矣。既至,金龙虎大王者提重兵踵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号?”几位武将均是一时失笑),规躬擐甲胄,与锜巡城督战,用神臂弓射之,稍引退,复以步兵邀击,溺于河者甚众。规曰:“敌志屡挫,必思出奇困我,不若潜兵斫营,使彼昼夜不得休,可养吾锐也。”锜然之,果劫中其砦,歼其兵甚众。金人告急于兀术(韩世忠没忍住嗤笑一声)。规大飨将士,酒半问曰:“兀术拥精兵且至,策将安出?”诸将或谓今已累捷,宜乘势全师而归。规曰:“朝廷养兵十五年,正欲为缓急用,况屡挫其锋,军声稍振。规已分一死,进亦死,退亦死,不如进为忠也。”锜叱诸将曰:“府公文人犹誓死守,况汝曹耶!兼金营近三十里,兀术来援,我军一动,金人追及,老幼先乱,必至狼狈,不独废前功,致两淮侵扰,江、浙震惊。平生报君,反成误国,不如背城一战,死中求生可也。”】 【已而兀术至,亲循城,责诸酋用兵之失,众跪曰:“南兵非昔比。”兀术下令晨饭府庭,且折箭为誓,并兵十余万攻城,自将铁浮屠军三千游击。规与锜行城,勉激诸将,流矢及衣无惧色,军殊死斗。时方剧暑,规谓锜毋多出军,第更队易器,以逸制劳,蔑不胜矣。每清晨辄坚壁不出,伺金兵暴烈日中,至未申,气力疲,则城中兵争奋,斩获无算,兀术宵遁。锜奏功,诏褒谕之,迁枢密直学士。规至顺昌,即广籴粟麦实仓廪。会计议司移粟赴河上,规请以金帛代输,至是得其用,成锜功者,食足故也。】 “好!”又是韩世忠带头拍案而起,“官家果然有识人之明,原来咱们的几位相公都是这般有英雄气的!俺老韩要敬陈相公和小刘经略一杯。” 刘錡强忍着心中的疑惑勉强接了这一杯,他先前还在想,在这书里,李彦仙早早牺牲了,曲大也被张枢相给砍了,那算下来西军顶用的将领……自己说不定还真能排的上号? 但在这种官家手下就算职位也许比现在高了那么一点,真的是好事吗…… 吴玠也跟着韩世忠举起酒杯:“昔日便听闻陈相公主持守卫南阳有功,没想到在这本伪书里也果然是个有胆识擅守卫之策的。” 可怜陈规一把年纪了,一时面对众人的称赞也不好推辞,只好胡乱说了几句当日主持南阳防御,其实官家坐镇便已然让城内士气百倍,诸人死战不退才是重中之重,而自己那些策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小伎了。 【移知庐州兼淮西安抚,既至,疾作。有旨修郡城,规在告,吏抱文书入卧内,规力疾起曰:“帅事,机宜董之;郡城,通判董之。”语毕而卒,年七十。赠右正议大夫。】 只是读完陈规的故事,在小林学士等几个心思敏捷的人心中,这本伪书几乎已经是在明示,在座诸人和书里所写的同名同姓之人其实并无二致,至少从每个人的行事逻辑来看还真寻不出什么纰漏。赵相公还是那个老成持重的首相,张德远还是那个有心气却失于轻佻的年轻宰执,陈相公也还是和现在一样临危不惧擅守知兵的,曲大也还是那个跋扈的西军军头,而李彦仙和刘相公都是忠义死节的烈士…… 但官家呢?他们的官家真的和书中的这位能寻得一丝半点相似之处吗? 如果不能的话,那又是为何呢? 第六章 李光 众人心思一时俱是百转回肠。亲口读了这伪书里自己传记的四位相公自是感触最深,就算张浚情绪最激动,读到自己被贬斥甚至被人指责冤杀曲端、赵哲等人的时候还又哭又闹的,到了最后却也是不得不坦然承认,这书中其人的诸多行状,是自己真的有可能在当时的境况下做得出来的!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还勉强可以承认书中之人就是自己和在座的诸位同僚,可官家呢? 一念至此,胡寅几乎半是感慨半是试探地开口言道:“这书卷既然是史书,有众人的列传,那自然也该有官家的本纪……若是官家也在此的话,这书卷会让官家读自己的本纪吗?” 且不提其他人是什么反应,赵玖闻言登时心中一个哆嗦,开什么玩笑,他才不要朗读阴间人完颜构的本纪,这读出来也太有损自己形象了。更何况他是他,完颜构是完颜构,这智能程度堪比siri的书卷肯定不可能分不清的吧,要不然怎么还在这个空间给他安排了一个最佳吃瓜位呢?不就是非常“体贴”地照顾了他的感受,不要让他去受这种有口难辩的无端侮辱嘛! 要是在一开始,大家还不知道这个书卷里写了什么东西的时候,肯定都会纷纷附和这种青史留名的好事合该让官家先来,不管这大宋最后是不是亡了,亡在谁手里,但以目前官家努力做了的那些事,不说什么秦皇汉武,比肩一下光武中兴还是不难想象的。可是随着几位相公读了这么多下来,眼见着自己还是自己,这官家却愈发不像他们认识的那个官家了,此刻谁还敢再议论这种事情?也就胡寅这种头铁却又不好察言观色的才会再说这种话。 而胡寅抛出了这么一个让人难接的话茬,当日在明道宫中的众人却都开始若有所思起来。本来康履的那番话是不堪入耳的,但官家自从落井之后性情大变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今这本伪书像是翻起了陈年旧账一般,像是在暗示他们,如果官家没有落井,执意逃过淮河去什么建康、临安,指不定就是这么个行状? 那问题来了,相比较之下,究竟是原来的官家是妖物,还是现在的官家是妖物?就连公认的性子最为轻佻胆大的张浚都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细细往下想去,只得求助似地看了一眼吕公相。当然,要是换在之前他早就开口叱责胡明仲又在说什么无端怪话了。 吕公相只好叹气,这也是他还在场,还能勉强收拾这种尴尬局面,要是他不在场的话,那几位相公真的能行?但想了想他也只是打算轻飘飘地揭过这回事:“这不是官家并不在此吗……便不要再提这种无端之言了。且看这书卷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只是那书卷似乎又要和大家玩什么“你们讨论一下接下来谁读”这种无聊花招,然而这回不等诸人议论,吕公相便有些烦躁地随手指了李光:“四位相公读完,那便宪台吧。”说完复又灌了好几口凉茶才神色稍微和缓下来。 众人皆是神色讶异,不解为何胡寅那一番话语便让向来最德高望重的吕公相这般失措。赵玖却是有些心虚地收了手中一切他觉得可能会发出引人注意的声音或是气味的吃食,又悄悄往后缩了缩。别人没发现,他却是看见吕公相意味深长地悄悄往他藏身的屏风那里瞥了一眼。 这空间难道这么不厚道,直接把自己给卖了? 不过看其他人神色倒还正常,似乎只有吕公相会比其他人多得到一些这个空间的奇怪提示,赵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和夸赞吕公相是个好人,不要这么快就把自己供出去。 他甚至都有些后悔之前大过年的时候去吕公相家里踢馆了,还不止一次!这在刑法里要怎么判来着?除了非法侵入住宅罪以外,酗酒还算加重情节,直接给定个寻衅滋事都行。 他这边自是一通胡思乱想,李光得了吕公相的首肯后,那书卷竟然真的如吕公相所言,变成了他的传记。一旁吃瓜旁观了许久的韩世忠却是讪讪道:“也不知道吕公相啥时候也让俺来读一下自己的传记……” 曲端心想,不谈是不是应该先让几位文官要员读完,等真轮到你的时候,怕不是还得让文官里和你关西最好的胡漕司帮忙提点一二,你泼韩五认得几个字啊?还想自己读史书了!这不是还没学会走呢就想着要跑,要骑马了。 但他终究还是怕韩世忠真就气急了用瓜来砸他,虽然大家都被限制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能随意走动,韩世忠眼见是不可能隔着岳飞、李彦仙和吴大直接伸手来打自己,但这么小的空间自己躲起来也是有些狼狈,以泼韩五的手劲真要砸中了那可不妙。 而这边李光也是清了清嗓子,开始读了起来。 【李光,字泰发,越州上虞人。童稚不戏弄。父高称曰:“吾儿云间鹤,其兴吾门乎!”亲丧,哀毁如成人,有致赙者,悉辞之。及葬,礼皆中节。服除,游太学,登崇宁五年进士第。调开化令,有政声,召赴都堂审察,时宰不悦,处以监当,改秩,知平江府常熟县。朱勔父冲倚势暴横,光械治其家僮。冲怒,风部使者移令吴江,光不为屈。(“好家伙,还真天生是个当御史的料子,头是真的铁。”赵玖心底吐槽了一句。)改京东西学事司管勾文字。】 【刘安世居南京,光以师礼见之。安世告以所闻于温公者曰:“学当自无妄中入。”光欣然领会。除太常博士,迁司封。首论士大夫谀佞成风,至妄引荀卿“有听从,无谏诤”之说,以杜塞言路;又言怨嗟之气,结为妖沴。王黼恶之,令部注桂州阳朔县。安世闻光以论事贬,贻书伟之。李纲亦以论水灾去国,居义兴,伺光于水驿,自出呼曰:“非越州李司封船乎?”留数日,定交而别。(“哦,原来这时候就搭上了李纲这条线,那还真是老交情了。”)除司勋员外郎,迁符宝郎。】 【郭药师叛,光知徽宗有内禅意,因纳符,谓知枢密院蔡攸曰:“公家所为,皆咈众心。今日之事,非皇太子则国家俱危。”攸矍然,不敢为异。钦宗受禅,擢右司谏。上皇东幸,憸人间两宫,光请集议奉迎典礼。又奏:“东南财用,尽于朱勔,西北财用,困于李彦,天下根本之财,竭于蔡京、王黼。名为应奉,实入私室,公家无半岁之储,百姓无旬日之积。乞依旧制,三省、枢密院通知兵民财计,与户部量一岁之出入,以制国用,选吏考核,使利源归一。”】 【金人围太原,援兵无功。光言:“三镇之地,祖宗百战得之,一旦举以与敌,何以为国?望诏大臣别议攻守之策,仍间道遣使檄河东、北两路,尽起强壮策应,首尾掩击。”迁侍御史。】 【时言者犹主王安石之学,诏榜庙堂。光又言:“祖宗规摹宏远,安石欲尽废法度,则谓人主制法而不当制于法;欲尽逐元老,则谓人主当化俗而不当化于俗。蔡京兄弟祖述其说,五十年间,毒流四海。今又风示中外,鼓惑民听,岂朝廷之福?”】 读到这里李光自己也是有点尴尬,诚然这还是建炎之前的旧事,但当今天子提倡王舒王学说是众人皆知的,此时自己曾经抨击新法党的旧论被翻出来岂不是无事生非?可坚持新法党学说的蔡京等人的确是奸贼啊,这样一想自己好像也没说错? 【蔡攸欲以扈卫上皇行宫因缘入都,光奏:“攸若果入,则百姓必致生变,万一惊犯属车之尘,臣坐不预言之罪。望早黜责。”时已葺撷景园为宁德宫,而太上皇后乃欲入居禁中。光奏:“禁中者,天子之宫。正使陛下欲便温凊,奉迎入内,亦当躬禀上皇,下有司讨论典礼。”乃下光章,使两宫臣奏知,于是太上皇后居宁德宫。】 【金人逼京城,士大夫委职而去者五十二人,罪同罚异,士论纷然,光请付理寺公行之。太原围急,奏:“乞就委折彦质尽起晋、绛、慈、隰、泽、潞、威胜、汾八州民兵及本路诸县弓手,俾守令各自部辖。其土豪、士人愿为首领者,假以初官、应副器甲,协力赴援。女真劫质亲王,以三镇为辞,势必深入,请大修京城守御之备,以伐敌人之谋。”】 【又言:“朱勔托应奉胁制州县,田园第宅,富拟王室。乞择清强官置司,追摄勔父子及奉承监司、守令,如胡直孺、卢宗原、陆寘、王促闵、赵霖、宋晦等,根勘驱磨,计资没入,其强夺编户产业者还之。”】 【李会、李擢复以谏官召。光奏:“蔡京复用,时会、擢迭为台官,禁不发一语;金人围城,与白时中、李邦彦专主避敌割地之谋。时中、邦彦坐是落职,而会、擢反被召用,复预谏诤之列。乞寝成命。”不报。光丐外,亦不报。】 【彗出寅、艮间,耿南仲辈皆谓应在外夷,不足忧。光奏:“孔子作《春秋》,不书祥瑞者,盖欲使人君恐惧修省,未闻以灾异归之外夷也。”疏奏,监汀州酒税。】 这些都是靖康建炎之前的故事,在座诸人其实早就熟知于心了,而且和已经发生的事情也并无二致。但赵玖一个没读过宋史的普通大学生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的。说句心里话,他是不怎么喜欢李光的,不仅因为他是李纲的人,而是以一个现代人思维天然对这种传统士大夫生不起什么好感来,只是仔细一想,自己用21世纪的标准去评判这些古人真的公正吗?自己穿越至此,一方面是要拨乱反正,一方面是想尽己所能将这宋给引上一条新路去……可也不能玩什么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吧!所以在白马的时候,他还是主动出言将李光给挽留了下来,虚伪一点来说是因为对方素来在这些传统士大夫中有人望,留下来做一面旗帜可以安抚他们,让他们感受到自己这个官家不至于真就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但其实赵玖心底还是存了一丝倔强的念头的,他是要让这些人切身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能走出一条新路,让他们心服口服的! 而现在仔细听了李光之前的故事嘛……他不得不感慨自己似乎也的确是以一种太功利的有色眼镜在看待自己身边的文臣武将,像张浚这种贴心知趣的他当然会更喜欢一点,但又有谁能否认这个面对豪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又坚持主战的李光是个好人?穿越也这么多年了,他在心底悄悄地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有那么些进步的,起码不再像一个普通大学生那样耍小脾气,真就做个任人唯亲的昏君了呗!像李光这种人,让他来做御史中丞帮忙监督其他人,尤其是张浚这种性子太跳脱的(张浚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自己也能称得上是知人善任吧? 【高宗即位,擢秘书少监,除知江州;未几,擢侍御史,皆以道梗不赴。建炎三年,车驾自临安移跸建康,除知宣州。时范琼将过军,光先入视事,琼至则开门延劳,留三日而去,无敢哗者。(小林学士瞪大了眼睛,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不知道范琼有没有在李中丞面前搞什么剥人皮之类的事情……”)光以宣密迩行都,乃缮城池,聚兵粮,籍六邑之民,保伍相比,谓之义社。择其健武者,统以土豪,得保甲万余,号“精拣军”。又栅险要二十三所谨戍之,厘城止为十地分,分巡内外,昼则自便,夜则守城,有警则战。苗租岁输邑者,悉命输郡。初欢言不便,及守城之日,赡军养民,迄赖以济。事闻,授管内安抚,许便宜从事,进直龙图阁。】 “李中丞这……”曲端一时又想开口吐槽对方的这些行止真是教科书般不知兵的文臣素养体现,但话到嘴边又想到对方现在好歹是御史中丞,就算当面口舌之争未必说得过自己,回头寻个机会参自己一本也是有些麻烦,干脆还是熄了心思,不再说话。 不过这样一想,当个御史中丞还真是好啊,可以肆无忌惮地弹劾驳斥别人? 曲端一瞬间觉得自己这个进士及第出身好像前途更光明了一些,而李光本来想出言驳斥他,却没想到曲端竟然不说话了只是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不觉有些心底发毛。 他这是什么意思?曲大这厮未免也忒跋扈了些! 虽然曲端看自己的眼神让人怎么看都很不舒服,但想到其人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能文能武又好听的话语来,李光想了想,竟觉得他还算有些改观和长进了,便除了暗自腹诽一番也不再计较,接着读了下去。 【杜充以建康降(众人皆是愕然,没想到杜充居然连建康都能丢),金人夺马家渡。御营统制王燮、王民素不相能,至是,拥溃兵砦城外索斗。光亲至营,谕以先国家后私雠之义,皆感悟解去。时奔将、散卒至者,光悉厚赀给遗。有水军叛于繁昌,逼宣境,即遣兵援击,出贼不意,遂宵遁。进右文殿修撰。光奏:“金人虽深入江、浙,然违天时地利,臣已移文刘光世领大兵赴州(不用别人议论,李光自己读着都觉得这一听就没什么前途的样子),并力攻讨。乞速委宣抚使周望,约日水陆并进。”】 【溃将邵青自真州拥舟数百艘,剽当涂、芜湖两邑间,光招谕之,遗米二千斛。青喜,谓使者曰:“我官军也,所过皆以盗贼见遇,独李公不疑我。”于是秋毫无犯。他日,舟过繁昌,或绐之曰:“宣境也。”乃掠北岸而去。】 【剧盗戚方破宁国县,抵城下,分兵四击。光募勇敢劫之,贼惊扰,自相屠蹂。朝廷遣统制官巨师古、刘晏兼程来援。(官家身边的第二个近侍终于也是被提到了,然而他也并不在场,小林学士托着下巴又是一阵若有所思)贼急攻朝京门,缆竹木为浮梁以济。须臾,军傅城,列炮具,立石对楼。光命编竹若帘揭之,炮至即反坠,不能伤。取桱木为撞竿,倚女墙以御对楼,贼引却。刘晏率赤心队直捣其砦,贼阳退,晏追之,伏发遇害。(“看来在这书里官家并没有信任刘晏的赤心队啊,就是个普通统制官,这么轻易抛撒出去死了便死了,”张浚作为明道宫一路跟随的元从心中也是暗自盘算起来,“说起来,官家一开始提拔刘晏到御前是不是还存了制衡杨沂中的心思?可这真的合理吗……?”)师古以中军大破贼,贼遁去。初,戚方围宣,与其副并马巡城,指画攻具。光以书傅矢射其副马前,言:“戚方穷寇,天诛必加,汝为将家子,何至附贼。”二人相疑,攻稍缓,始得为备,而援师至矣。(“这个拖时间的离间计还像点话,至少对于不知兵的文官来说算不错的了。”曲端在心中又是嘲讽了一下)尝置匕首枕匣中,与家人约曰:“城不可必保,若使人取匕首,我必死。汝辈宜自杀,无落贼手。”(众人皆是肃然感慨)除徽猷阁待制、知临安府。】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人感慨李中丞也是节烈不惧死之人,然而更多人感到惊讶的是官家身前如今负责密扎转运要务的刘晏就这么轻易战死了,而且大家也都敏锐地意识到了,目前杨沂中和刘晏这两个官家近侍都不在场。 这算是巧合吗?还是这个神秘的空间故意安排的? 小林学士默默回想了一下,先前在赵鼎和张浚的列传中都还有只言片语提到杨沂中,听起来似乎是个领兵在外的将领,而且和他的旧上司张俊张太尉关系比较密切,这看上去倒不难理解。而刘晏在这里依然是赤心队的首领,却没有得到官家的信任,毕竟就算是他们真正的官家,也是在尧山之战那样关键的时候才让刘晏率军去拦截韩常,还领的都是各部精锐集合而成的军队,这书里的官家听起来那般胆小怕事,断然不可能轻易将自己的御前护卫力量差遣出去做什么援军。 他这边还没分析盘算完,对面的李彦仙倒是开口了:“虽然杨统制和刘统制都不在场,但很显然他们应当也是在这本史书里有所作为的?也不知他们的传记会如何记载。” “他们两个身为官家近侍,身份微妙,若是真的坐在这里,只怕连曲大说话都得仔细几分,更不用提某些人读着自己的传记又是哭又是闹的模样了。”胡寅直接冷冷嘲讽道。 张浚深深吸了一口气,收了手中装着凉茶的茶盏,换了一杯不知道加了多少冰的酸梅汁,一杯下去自己都打了个寒颤,才勉强压住心中的怒气,竭力用平静的语气回道:“胡明仲,一会儿李中丞读完也差不多就该到你了,大家人人有份,你且等着吧。” 胡寅对他色厉内荏的威胁之意不以为然,只是轻蔑地笑了一下:“我先前便说了,我胡某人无论在何种境遇下都不至于做什么反复小人,就算是在这本伪书中,也该是行得正坐得直的。” 且说赵、张、胡三人虽然都有当初一同在太学避乱的交情,但赵鼎和张浚二人之间不合更多是因为如今他们各自坐在这种位子上,天然代表了政坛上的一方势力,真要论私交其实还算亲厚。但张浚和胡寅除了政治斗争之外,更多的就真的是性格不合了。就连赵玖都看得出来,胡寅这么个连什么“蟾蜍”“单于”谐音梗都不愿意接的正经人,对上张浚这种身段柔软惯会揣摩上意的,那他俩关系能好才是见鬼了。 不过赵官家倒也对胡寅的立场和本质深信不疑,在他看来这么头铁的说不定连秦桧这个大boss都未必能见到,先前张浚为相的时候估计就该把他撵出去了。 吕公相轻轻咳嗽了一声,有些不满他们二人又是这般无端争论起来,不过这仅仅只涉及私怨而并非公事,他倒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是示意他们更尊重李光一点。 【绍兴元年正月,除知洪州,固辞,提举临安府洞霄宫。除知婺州,甫至郡,擢吏部侍郎。光奏疏极论朋党之害:“议论之臣,各怀顾避,莫肯以持危扶颠为己任。驻跸会稽,首尾三载。自去秋迄今,敌人无复南渡之意,淮甸咫尺,了不经营,长江千里,不为限制,惴惴焉日为乘桴浮海之计。晋元帝区区草创,犹能立宗社,修宫阙,保江、浙。刘琨、祖逖与逆胡拒战于并、冀、兖、豫、司、雍诸州,未尝陷没也。石季龙重兵已至历阳,命王导都督中外诸军以御之,未闻专主避狄如今日也。陛下驻跸会稽,江、浙为根本之地,使进足以战、退足以守者,莫如建康。建康至姑熟一百八十里,其隘可守者有六:曰江宁镇,曰碙砂夹,曰采石,曰大信,其上则有芜湖、繁昌,皆与淮南对境。其余皆芦蓧之场,或石奇岸水势湍悍,难施舟楫。莫若预于诸隘屯兵积粟,命将士各管地分,调发旁近乡兵,协力守御。乞明诏大臣,参酌施行。”】 【时有诏,金人深入,诸郡守臣相度,或守或避,令得自便。光言:“守臣任人民、社稷之重,固当存亡以之。若预开迁避之门,是诱之遁也,愿追寝前诏。”上欲移跸临安,被旨节制临安府见屯诸军,兼户部侍郎、督营缮事。光经营撙节,不扰而办。奏蠲减二浙积负及九邑科配,以示施德自近之意。戚方以管军属节制,甚惧,拜庭下。光握手起之,曰:“公昔为盗,某为守,分当相直;今俱为臣子,当共勉力忠义,勿以前事为疑。”方谢且泣。(赵玖直接在屏风后面给听乐了,这就是“此一时彼一时,要团结一切可以抗金的力量吗?”)兼侍读,因奏:“金人内寇,百姓失业为盗贼,本非获已,尚可诚感。自李成北走,群盗离心,傥因斯时显用一二酋豪,以风厉其党,必更相效慕,以次就降。”擢吏部尚书。】 【大将韩世清本苗傅余党(“这厮名字真是晦气。”韩世忠暗自骂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俺什么亲戚呢?”),久屯宣城,擅据仓库,调发不行。光请先事除之,乃授光淮西招抚使。光假道至郡,世清入谒,缚送阙下伏诛。初,光于上前面禀成算,宰相以不预闻,怒之。(“这个宰相会是谁呢?”小林学士又开始盘算起来,甚至拿出了纸笔试图将自己之前记得的信息给记录整理一下)未至,道除端明殿学士、江东安抚大使、知建康府、寿春滁濠庐和无为宣抚使。时太平州卒陆德囚守臣据城叛,光多设方略,尽擒其党。】 【秦桧既罢,吕颐浩、朱胜非并相,光议论素与不合。言者指光为桧党,落职奉祠。(“开始了开始了,大宋经典党争环节,我不管你是啥立场,只要你和我政见不合,那就先戴个帽子批倒批臭再说。”赵玖顿时来了精神,毕竟说李光这种人会是秦桧一党那不是扯淡嘛。)寻复宝文阁待制、知湖州,除显谟阁直学士,移守平江,除礼部尚书。光言:“自古创业中兴,必有所因而起。汉高因关中,光武因河内,驻跸东南,两浙非根本所因之地乎?自冬及春,雨雪不已,百姓失业,乞选台谏察实以闻。兼比岁福建、湖南盗作,范汝为、杨么相挺而起,朝廷发大兵诛讨,杀戮过当。今诸路旱荒,流丐满路,盗贼出入。宜选良吏招怀抚纳,责诸路监司按贪赃,恤流殍。”】 【议臣欲推行四川交子法于江、浙,光言:“有钱则交子可行。今已谓桩办若干钱,行若干交子,此议者欲朝廷欺陛下,使陛下异时不免欺百姓也。若已桩办见钱,则目今所行钱关子,已是通快,何至纷纷?其工部铸到交子务铜印,臣未敢给降。”除端明殿学士,守台州,俄改温州。】 【刘光世、张俊连以捷闻。(“我为什么总是和他在一起啊。”张俊内心都有些绝望了,直觉告诉他跟着刘光世在一起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光言:“观金人布置,必有主谋。今已据东南形势,敌人万里远来,利于速战,宜戒诸将持重以老之。不过数月,彼食尽,则胜算在我矣。”除江西安抚、知洪州兼制置大使,擢吏部尚书,逾月,除参知政事。】 【时秦桧初定和议,将揭榜,欲籍光名镇压。上意不欲用光,桧言:“光有人望,若同押榜,浮议自息。”遂用之。】 读到这里众人俱是用惊疑的眼光看着他,毕竟前面提到朱胜非、吕颐浩他们攻讦李光是秦桧一党,在座各位都是大宋朝堂精英,对这种斗争把戏那是早就熟稔于心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这里明明白白写了秦桧还要举荐他?这听起来就不太妙了。而李光自己也是一时无语,被秦桧这种在先前的传记里逼死赵相公又差点害死张相公的人举荐也太恶心了,登时愤然道:“我李某人是绝不可能攀附秦桧这种小人的,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缘故,诸位且继续往下听。若是我真就是秦桧一党,甚至还合伙害了赵相公张相公他们,那我也无颜再做这个御史中丞,明日便请辞,和朱胜非那些人一起滚回老家去……” 吕公相用手中的茶盏轻轻敲了敲碗碟:“宪台这是糊涂了?断没有用这本伪书里的事情去牵连现在的道理,这般动不动赌咒发誓是你这样的身份应该做的吗?!” 李光自知方才因为一时气急而失言,只得点头称是,而张浚则有些不自在地稍微往椅子里缩了缩,宪台不该这般随意赌咒发誓,他这个枢密院相就更不应该了,吕公相怎么看都像是在暗中又敲打了一下自己当日因为岳鹏举南下平叛进展不利之事闹出的风波。 【同郡杨炜上光书,责以附时相取尊官,堕黠虏奸计,隳平时大节。光本意谓但可因和而为自治之计。既而桧议彻淮南守备,夺诸将兵权,光极言戎狄狼子野心,和不可恃,备不可彻。桧恶之。(听到这里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是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李光。而李光自己则有些恍惚,这意思是被秦桧厌恶憎恨似乎就是件光荣的事情了。)桧以亲党郑亿年为资政殿学士(“好家伙,原来这位还能是秦桧党羽的啊?那看来不是莫须有,是真的有?”赵玖一时愣住),光于榻前面折之,又与桧语难上前,因曰:“观桧之意,是欲壅蔽陛下耳目,盗弄国权,怀奸误国,不可不察。”桧大怒,明日,光丐去。高宗曰:“卿昨面叱秦桧,举措如古人。朕退而叹息,方寄卿以腹心,何乃引去?”光曰:“臣与宰相争论,不可留。”章九上,乃除资政殿学士、知绍兴府,改提举临安府洞霄宫。】 众人皆是敛去了最后一丝怀疑的容色,齐齐肃然端起酒盏欲敬李光。“泰发兄不愧是真宪台,即便在书中并非掌台谏之位,也能做到在官家面前直言敢谏,胡某佩服。”胡寅这个外放之前也是做过御史中丞的率先拱手一礼,而后一饮而尽。 而赵玖也是听呆了,直接在一个阴间人面前跳脸批斗另一个阴间人,这也太猛了一点。这秦桧还不恨得咬牙切齿,之后得怎么打击报复啊? 【十一年冬,中丞万俟禼论光阴怀怨望,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藤州安置。(“啊?怎么又是我?”万俟卨面对众人质疑的眼神已然有些撑不住了,而小林学士只是暗自又偷偷在纸上记了一笔。)越四年,移琼州(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凉气)。居琼州八年,仲子孟坚坐陆升之诬以私撰国史,狱成;吕愿中又告光与胡铨诗赋倡和,讥讪朝政,移昌化军。论文考史,怡然自适。年逾八十,笔力精健。又三年,始以郊恩,复左朝奉大夫,任便居住。至江州而卒。孝宗即位,复资政殿学士,赐谥庄简。】 “本相记得先前好像读到过,书中的万俟经略联合什么汤思退这些人连家慈病逝都不让我回故里归葬啊?”张浚垂下眼睛盯着杯中浸泡在酸梅汁里晶莹剔透的冰块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却是头也没抬,直接轻飘飘地抛出了一个让万俟卨诚惶诚恐的问题。而不等他组织措辞回应,胡寅却是难得和他同气连枝起来,也是开始发难,补充道:“这里还帮着秦桧一起构陷李中丞呢!” 万俟卨终于惊慌失措起来:“伪书里究竟如何,下官却是一无所知……” “行了。”吕公相不得不再次出言强调,“休要因为这伪书里的故事伤了彼此的和气,大家现在同朝为官,自然是要勠力同心,好好做事的。”他如何不知道万俟卨其实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只不过如今的官家是个圣明官家,才让他看起来有了几分人样罢了。以其人心性,在这伪书里他去攀附秦桧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甚至可以料想的举动。倒是其他几位和中枢文官打交道不深的武将皆是讶然之色溢于言表,毕竟他们都看过胡铨的邸报,还觉得当时的万俟御史堪称直言抗辩的忠臣楷模,该是个和李中丞一般的刚直人物。 怎么听张枢相还有胡漕司的意思,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而曲端直接愣在了当场,开始悄悄打量起万俟卨来,心想当日还是你叫我且做个人吧,怎么现在看起来,是你先不做人了? 第七章 胡寅 这边虽然因为万俟卨的种种诡异行径而导致气氛一时有些骚动,但这时候却是张浚直接跳出来说话了:“既然宪台读完了,那接下来轮到胡漕司,这回大家总没意见吧?” 众人情知他必然是存了想看胡寅笑话的心思,但于情于理这个提议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在场除了中枢要员之外,便要属胡寅这个关西五路转运使身份最为贵重,胡寅闻言也只是冷哼一声,懒得与张浚多计较,坦然接了那本书卷。 那书卷扉页便浮现出新的文字来。 【卷四百三十五·列传第一百九十四·儒林五胡安国(附录)】 “原来我是接在家父的传之后的啊……”胡寅拿到手时先是皱了皱眉头,不过转念一想,这伪书里所描述的时局也不怎么好,与其卷入其中的斗争,这般和父亲还有弟弟安心去做学问似乎并不坏?只是他翻开之后匆匆扫了几行,顿时露出了像是吃了一大块栗蓉糕噎在喉间不上不下一般的表情。 众人一时有些惊讶,传记开头能有什么?无外乎都是姓名籍贯生平之类的介绍,胡漕司何至于会是这种神情?就连张浚都有些好奇了,诚然他是绝不相信胡寅在这本伪书里就真如他所言那般干净,一点可以指摘的黑料都没有,但看个开头就愣住也太奇怪了。 吕公相也忍不住出言询问:“胡漕司?可是有什么不妥?” 胡寅勉强收敛心神正色以对:“无妨,只是涉及到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想不到这本伪书作者竟然连这些也收录其中,一时惊讶罢了。”说完便开口读了下去。 【胡寅字明仲,安国弟之子也。寅将生,弟妇以多男欲不举(胡寅读到这里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咬到舌头,而在座众人,尤其是关西那边的武将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反倒是这边的文官要员俱是面无表情),安国妻梦大鱼跃盆水中,急往取而子之。少桀黠难制,父闭之空阁,其上有杂木,寅尽刻为人形。安国曰:“当有以移其心。”别置书数千卷于其上,年余,寅悉成诵,不遗一卷。游辟雍,中宣和进士甲科。】 胡寅不是青山先生胡安国的亲子这倒不是什么秘密,赵鼎和张浚当年与他在太学中相识,其实便也略知一二。只不过当时他们只是以为青山先生当时无子,便找了自己亲弟之子过继出嗣而来,却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故事。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胡寅的身世其实牵扯到宋朝一个非常广泛的社会现象,尤其是在东南一带,生子不举,即生了孩子不养育,把婴儿溺死或扔掉可以说是很常见的情况,只是这样的事情出现在胡寅这个他们认为家学渊源的官宦世家身上,着实让众人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尤其在座的武将多数是关西出身,韩世忠更是直接讶然道:“如何能这般?俺自是延安贫农出身,家中也是兄弟姊妹不少,却也未曾……” 曲端本也是张口欲言,但其人终究是个能文能武,多读了几卷书的,心念一转,忽又想到了什么,便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倒是李彦仙也忍不住问道:“且不提这有伤人伦天理,但家中多男丁便是多了劳力,按理说在乡野田间都便利许多,如何又不好呢?” 胡寅直接冷笑反问道:“几位可知泉州、漳州、兴化军等地每年的丁赋有多少?你们生在关西,西军诸路承担对外战事,自然人口是越多越好,可东南诸路呢?每家每户多一口人就要多交出多少丁赋钱粮,更惶提其他苛捐杂税了!这点,便是现在我们这位圣明官家的治下,诸位若是有心去东南诸路走一走看一看,也一样如此!” 在座诸人,除去这些关西出身的武将不谈,几位文官要员即便不是出身东南各路,也对此种现象早便有所耳闻。而这可不是道君皇帝以来才发生的事情,而是赵宋一朝立国以来,南方尤其是东南诸路的税赋就尤为地重。当年大苏学士被贬黄州时便有所感慨:“黄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 吕公相却是想到了另一件事,他固然在荣休离职的时候叮嘱官家不可用吕颐浩为相,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在东南加税荆襄加赋,铁石心肠的事情还非此人来干不可。 不然呢?如今大军在横山一线与西夏对峙的军资、钱粮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就连当初尧山之战,张浚和赵开在巴蜀不也是搜刮殆尽,乃至于连自家祖产宅子都变卖了不少? 说到底,不过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罢了。 但吕公相没有意识到的是,正是自从在这位建炎天子的治下,他们这些士大夫才勉强愿意多去看百姓一眼,这要是换到以往,文彦博这种人可是直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喊出“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这种口号的。 而赵玖也是只能叹气,他自己不知道东南税赋重吗?可到底长痛不如短痛,他要是采纳当初一些人的意见,暂时议和,那难道御营军队就可以裁撤了?信不信明天金兀术就又兵临东京城下给你整点新活来。那既然不能裁撤御营军队,百姓的负担就真的能减轻吗?更何况灭了金国其实只是算绍宋这个大目标包含的一个主线任务而已,之后这个国家何去何从,其实他自己心里都还没底。 他现在在宫里搞些什么桑葚鱼塘之类的事情,也无非是以一个现代人的道德标准想要求个心安,至少不能在明知道东南乃至整个天下的百姓依然处于水深火热,日子过得极是艰难的时候还坦然享受那种奢靡生活。自己除了是这个大宋的天子之外,也是一个普通人,也合该尽自己的一份心意。 见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尴尬,最后还是与胡寅关系最为亲近的都省首相赵鼎想了个法子出来打圆场:“想不到明仲年少时竟这般活泼……” 他这般起了话头,诸人,尤其是西军诸将领随即也便意识到,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胡漕司原来年少时也颇为生动有趣,一时间除了讶然,更多是感慨岁月和局势催人老——虽然胡寅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但处理各种庶务俨然是有了那么一丝稳重的宰执风范了。 至少比张浚这个轻佻的枢相看起来更妥当,虽然他比张浚还小了一岁。 胡寅知晓赵鼎是不愿自己提起伤心往事感到难堪,略带感激地看了一眼他,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读了下去。 【靖康初,以御史中丞何卤木荐,召除秘书省校书郎。杨时为祭酒,寅从之受学。迁司门员外郎。金人陷京师,议立异姓,寅与张浚、赵鼎逃太学中,不书议状。张邦昌伪立,寅弃官归,言者劾其离次,降一官。】 【建炎三年,高宗幸金陵,枢密使张浚荐为驾部郎官,寻擢起居郎。(张浚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金人南侵,诏议移跸之所,寅上书曰: 昨陛下以亲王、介弟出师河北,二圣既迁,则当纠合义师,北向迎请。而遽膺翊戴,亟居尊位,斩戮直臣,以杜言路。南巡淮海,偷安岁月,敌入关陕,漫不捍御。盗贼横溃,莫敢谁何,元元无辜,百万涂地。方且制造文物,讲行郊报,自谓中兴。金人乘虚直捣行在,匹马南渡,淮甸流血。迨及返正宝位,移跸建康,不为久图,一向畏缩远避。此皆失人心之大者也。 自古中兴之主所以能克复旧物者,莫不本于愤耻恨怒,不能报怨,终不苟已。未有乘衰微阙绝之后,固陋以为荣,苟且以为安,而能久长无祸者也。黄潜善与汪伯彦方以乳妪护赤子之术待陛下,曰:“上皇之子三十人,今所存惟圣体,不可不自重爱。”曾不思宗庙则草莽湮之,陵阙则畚锸惊之,堂堂中华戎马生之,潜善、伯彦所以误陛下、陷陵庙、蹙土宇、丧生灵者,可胜罪乎!本初嗣服,既不为迎二圣之策,因循远狩,又不为守中国之谋。以致于今德义不孚,号令不行,刑罚不威,爵赏不劝。若不更辙以救垂亡,则陛下永负孝悌之愆,常有父兄之责。人心一去,天命难恃,虽欲羁栖山海,恐非为自全之计。 愿下诏曰:“继绍大统,出于臣庶之谄,而不悟其非;巡狩东南,出于侥幸之心,而不虞其祸。金人逆天乱伦,朕义不共天,志思雪耻。父兄旅泊,陵寝荒残,罪乃在予,无所逃责。”以此号召四海,耸动人心,决意讲武,戎衣临阵。按行淮、襄,收其豪英,誓以战伐。天下忠义武勇,必云合响应。陛下凡所欲为,孰不如志?其与退保吴、越,岂可同年而语哉! 自古中国强盛如汉武帝、唐太宗,其得志四夷,必并吞扫灭,极其兵力而后已。中国礼义所自出也,恃强凌弱且如此。今乃以仁慈之道、君子长者之事,望于凶顽之粘罕,岂有是理哉!今日图复中兴之策,莫大于罢绝和议,以使命之币,为养兵之资。不然,则僻处东南,万事不竞。纳赂则孰富于京室?纳质则孰重于二圣?反复计之,所谓乞和,决无可成之理。 夫大乱之后,风俗靡然,欲丕变之,在于务实效,去虚文。治兵择将,誓戡大憝者,孝弟之实也;遣使乞和,冀幸万一者,虚文也。屈己求贤,信用群策者,求贤之实也;外示礼貌,不用其言者,虚文也。不惟面从,必将心改,苟利于国,即日行之者,纳谏之实也;和颜泛受,内恶切直者,虚文也。擢智勇忠直之人,待御以恩威,结约以诚信者,任将之实也;亲厚庸奴,等威不立者,虚文也。汰疲弱,择壮勇,足其衣食,申明阶级,以变其骄悍之习者,治军之实也;教习儿戏,纪律荡然者,虚文也。遴选守刺,久于其官,痛刈奸赃,广行宽恤者,爱民之实也;军须戎具,征求取办,蠲租赦令,苟以欺之者,虚文也。若夫保宗庙、陵寝、土地、人民,以此六实者行乎其间,则为中兴之实政也。陵庙荒圮,土宇日蹙,衣冠黔首,为血为肉,以此六虚者行乎其间,则为今日虚文。陛下戴黄屋,建幄殿,质明辇出房,雉扇金炉夹侍两陛,仗马卫兵俨分仪式,赞者引百官入奉起居,以此度日。彼粘罕者,昼夜厉兵,跨河越岱,电扫中土,遂有吞吸江湖,蹂践衡霍之意。吾方拥虚器,茫然未知所之。 君子小人,势不两立。仁宗皇帝在位,得君子最多。小人亦时见用,然罪者则斥;君子亦或见废,然忠显则收。故其成当世之功,贻后人之辅者,皆君子也。至王安石则不然,斥绝君子,一去而不还;崇信小人,一任则不改。故其败当时之政,为后世之害者,皆小人也。仁宗皇帝所养之君子,既日远而销亡矣。安石所致之小人,方蕃息而未艾也。所以误国破家,至毒至烈,以致二圣屈辱,羿、莽擅朝,伏节死难者不过一二人。此浮华轻薄之害,明主之所畏而深戒者也。 古之称中兴者曰:“拨乱世,反之正。”今之乱亦云甚矣,其反正而兴之,在陛下;其遂陵迟不振,亦在陛下。昔宗泽一老从官耳,犹能推诚感动群贼,北连怀、卫,同迎二圣,克期密应者,无虑数十万人。何况陛下身为子弟,欲北向而有为,将见举四海为陛下用,期以十年,必能扫除妖沴,远迓父兄,称宋中兴。其与惕息遁藏,蹈危负耻如今日,岂不天地相绝哉!】 【疏入,宰相吕颐浩恶其切直,除直龙图阁、主管江州太平观。】 且不提胡寅念了这么一大长串自己气还喘不喘得匀,诸人尤其是武将们早就听得是昏昏欲睡,而赵玖几乎是忍不住扶额,这番言论别说是吕颐浩这种性格强硬不容任何不同意见的宰执想把他撵出去了,就算他自己不是完颜构那个阴间人,什么迎回二圣这种话听起来也实在觉得太讨厌了。 但只能说,这番言论真的很胡寅,他先前那么自信自己不论在现实还是书里(其实对于赵玖而言,他目前所经历的一切和宋史在某种意义上都算是现实)都能做到表里如一,还真……挺有自知之明的? 可就算在宋史里,也是张浚举荐了胡寅?那之后会不会再快进到胡寅在背后背刺一下张浚这种剧情?赵玖顿时有些恶趣味地想到了那日胡寅说自己德行不够还不配做宰执,却又暗中摆了张浚一道的事情,你们俩这还真是八字不合啊? 这边他脑内各种吐槽,张浚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平心而论,他其实没那么讨厌胡寅,也愿意承认对方是个一心为了社稷而且不缺能力的好人,但……谁让是他先看自己不顺眼的呢?换而言之,他们之间的冲突,既有意气之争,也有目的虽然一致但路线不同手段不同的分歧,到了最后,便只能闹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不过得亏张浚是不知道自己没能当成首相,也许是因为胡寅在官家面前摆了自己一道,不然以其人的记仇程度,怕是更要和胡明仲不死不休了。 但不得不说,这个神秘的读书会似乎对提升众人涵养还是很有积极意义的。至少张浚已经从自己的事迹里稍微学乖了一点,没有在胡寅读书的时候也故意弄点吃喝什么的试图让他不爽,比起搞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现在倒更关心胡寅在这本伪书里都做了些什么,所以就算是先前那么一大长串没什么信息量的上书他也勉强打起精神在仔细听着。 就算是小人心态想寻对方一点把柄来讽刺两句,那也总得把姿态做足了嘛。 而胡寅只是对他这点小心思装作视而不见。 【二年五月,诏内外官各言省费、裕国、强兵、息民之策,寅以十事应诏,曰修政事、备边陲、治军旅、用人才、除盗贼、信赏罚、理财用、核名实、屏谀佞、去奸慝。疏上不报,寻命知永州。 【绍兴四年十二月,复召为起居郎,迁中书舍人,赐三品服。时议遣使入云中,寅上疏言: 【女真惊动陵寝,残毁宗庙,劫质二圣,乃吾国之大仇也。顷者,误国之臣遣使求和,以苟岁月,九年于兹,其效如何?幸陛下灼见邪言,渐图恢复,忠臣义士闻风兴起,各思自效。今无故蹈庸臣之辙,忘复仇之义,陈自辱之辞,臣切为陛下不取也。】 【若谓不少贬屈,如二圣何?则自丁未以至甲寅,所为卑辞厚礼以问安迎请为名而遣使者,不知几人矣,知二圣之所在者谁欤?闻二圣之声音者谁欤?得女真之要领而息兵者谁欤?臣但见丙午而后,通和之使归未息肩,而黄河、长淮、大江相继失险矣。夫女真知中国所重在二圣,所惧在劫质,所畏在用兵,而中国坐受此饵,既久而不悟也。天下谓自是必改图矣,何为复出此谬计邪?】 【当今之事,莫大于金人之怨。欲报此怨,必殄此仇。用复仇之议,而不用讲和之政,使天下皆知女真为不共戴天之仇,人人有致死之心,然后二圣之怨可平,陛下人子之职举矣。苟为不然,彼或愿与陛下歃盟泗水之上,不知何以待之?望圣意直以世仇无可通之义,寝罢使命。】 【高宗嘉纳,云:“胡寅论使事,词旨剀切,深得献纳论思之体。”召至都堂谕旨,仍降诏奖谕。既而右仆射张浚自江上还,奏遣使为兵家机权,竟反前旨。寅复奏疏言:“今日大计,只合明复仇之义,用贤修德,息兵训民,以图北向。傥或未可,则坚守待时。若夫二三其德,无一定之论,必不能有所立。”寅既与浚异,遂乞便郡就养。】 众人已经是听得一个头大两个头晕了,只能说这本伪书的作者确实有些本事,写胡漕司的传记真就和其人一般,耿直严肃却又有些乏味,便是张浚也实在熬不住这么长的上书进言,他觉得此刻简直和当年自己与刘子羽在南阳喝了一下午一样,头痛欲裂,却在听到最后一段还是勉强打起了精神:“这是何意……是我在书中反对官家给你的任职,另有所差遣吗?” 胡寅沉默了片刻,方才应道:“大约是吧?但看这意思,是张枢相你要议和停战,我却不同意议和……可你不惯是个坚定的主战派?这里又是什么意思?”语气里隐约有了些责备之意。 张浚扶额以对:“你之前听了那么久,还没发现这个官家是个没心气又容易想糊涂心思的吗?这哪里是我想议和,明显是官家的意思……而书中你显然也是知道的,不然你慷慨陈词这么一大段给官家听干什么,直接弹劾我不就好了?” 胡寅托着下巴想了片刻,觉得其人说得也不无几分道理,但一时又有些气愤:“那便还是你曲意逢迎官家,惯会做小人行径。” “那便是吧,反正你胡明仲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张浚只是冷笑,“这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你想学元镇兄那般做端直君子模样,那我就偏要做小人,君子也好,小人也罢,只要是能有功于社稷,做出点事情来,又有何妨?” 【始,寅上言:“近年书命多出词臣好恶之私,使人主命德讨罪之词,未免玩人丧德之失,乞命词臣以饰情相悦、含怒相訾为戒。”故寅所撰词多诰诫,于是忌嫉者众。朝廷辨宣仁圣烈之诬,行遣章惇、蔡卞,皆宰臣面授上旨,令寅撰进。除徽猷阁待制、知邵州,辞。改集英殿修撰,复以待制改知严州,又改知永州。 【徽宗皇帝、宁德皇后讣至,朝廷用故事以日易月,寅上疏言:“礼:仇不复则服不除。愿降诏旨,用丧三年,衣墨临戎,以化天下。”寻除礼部侍郎、兼侍讲兼直学士院。丁父忧,免丧,时秦桧当国,除徽猷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俄乞致仕,遂归衡州。】 【桧既忌寅,虽告老,犹愤之,坐与李光书讥讪朝政落职(“又一个被秦桧惦记记恨上的。”小林学士勉强打起精神来在自己的笔记上又添了一笔,引得边上刘子羽都忍不住想去看他到底都记了些什么)。右正言章复劾寅不持本生母服不孝(众人听到这里顿时齐齐来了精神,不得不说秦桧其人的无耻程度实在是太提神了,就连胡寅自己原本平淡的声线也高了几分),谏通邻好不忠,责授果州团练副使、新州安置。桧死,诏自便,寻复其官。绍兴二十一年卒,年五十九。】 “真是卑鄙无耻,这种构陷的借口也是人能想得出来的吗?!”韩世忠直接气得想摔碗了,“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小胡贤弟你的生母……” “但不孝大概是真的吧。”胡寅只是面无表情地合上了手中的书,“只是又能如何呢?即便不找这样的借口,还会有别的借口,秦桧其人构陷政敌的手段你们在前文也不是没听说过。” 小林学士却是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的问题:“胡漕司是哪年生人?” “林经略(林景默在第四卷开头被外放做成都府路经略)何出此言?”胡寅也是愣了一愣,最后答道,“绍圣五年。” “那便有答案了。”小林学士最后在纸上添了几笔,“因为之前所有人所读的传记里,只有胡漕司你是明确提及何年而卒,享年几旬……林某不才,却是将这伪书里的年号推理了一番,这书里是在建炎四年后改元绍兴的。” 赵玖闻言也是一惊,这做法也真的很小林学士,众人都在就书中行状各种互相攻讦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竟然默默在理时间线?不过仔细一想,宋史里其他人的传竟然只言片语都没有提到他? 看来又是一个被自己改变了命运的人物啊。 “林经略真是……有心了。”其余众人也是一时哑然失笑。只是这样听来胡寅的传虽然平淡无奇,但还真如其人所言,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甚至也是一个被秦桧记恨迫害的忠臣,一时间倒轮到张浚被其他人看了笑话,毕竟他先前的小人行径实在太过显眼。 等等,被秦桧记恨迫害…… 张浚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问题:“这本书里先前提到元镇兄被秦桧记恨是因为对他不恭,我被秦桧记恨是因为对官家进言秦桧其人不可用,而且之后还又上书指摘他为国贼……李中丞便更不用说,直接面谏官家指摘秦桧,可你胡明仲做了什么,引得秦桧这么记恨?便是上了几篇反对议和的折子,却并没有提到秦桧啊。想来当时有主战之意的可不止你一人,他至于这般记恨你?” 胡寅闻言直接瞪了他一眼:“张德远,你到底什么意思?” 但不得不说张浚的疑问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秦桧其人小肚鸡肠记恨别人的本事之前众人便有所领教,值得他这么追着攀咬不放的,似乎应该另有别的原因? 但这本伪书显然是没有更多答案了,张浚盯着那本书卷,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上回自己哭诉冤杀曲端一事应该另有原因,这本书便真的寻了李彦仙的传记来解释曲大究竟做了什么,这回这本书是不是也能满足一下自己这点小小的心愿……? 想知道胡明仲究竟怎么得罪了秦桧,这不算小人心态吧?他对天发誓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而这古怪书卷却仿佛真的听见了他的心声一样,隐去了先前的字迹,扉页却是换上了一本新书。 【斐然集·寄张相】 胡寅一时惊恐,竟是吓得连这本书都直接丢到了桌上,生怕烫到手还是如何。因为他是真的将平日所写的一些杂记、诗词、道学文章甚至与其他人的往来信件汇编成了叫做《斐然集》的集子。 但他至少现在可还没有给张德远写过什么私信! 可不论他如何不情愿,看这本书卷的意思,似乎这封信件能够解开众人包括他自己的疑惑,他究竟还做了什么那本伪书中没有记载的事情,引得秦桧那般记恨? 只是打开后,他的脸色顿时变了:“先前的伪书已经足够荒谬了,如何又来拿这种根本不存在的书信造谣生事,污人清白!” 张浚却是微微一笑:“既然是寄予我的书信嘛,若是明仲读累了,我来代劳也无甚不可。” “张枢相不要欺人太甚了……”胡寅咬牙以对,却是认命般闭了闭眼睛,“也罢,不论是伪书还是这不知道哪里来的书信集,里面的事情都做不得真的……我便读来又何妨!” 【窃以今日人材最难得,未用者则不易知,不若于已用者舍短取长,犹少失业。左相及相公宏才盖世(“这说的难道是赵相公和张相公?”众人议论纷纷),运量固有馀矣。然周公、孔明之心,尚欲兼用天下之士,终不自以为足,而轻盖人材也。李丞相心在王室(“这又是在说李伯纪吗?”),威望已著,使当一面,则有折冲之势矣。秦丞相死生不动,社稷臣也,还侍经幄,时有献纳,其功不在汲黯之下矣。】 众人皆是陷入了一片死寂,过了半晌,便是张浚也是难以置信地开口:“所以……在那本伪书中我会举荐秦桧,还有你的一份‘功劳’?” 而胡寅已是气息不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八章 刘子羽 胡寅居然还能在写给张浚的信里吹一把秦桧……这种事情就连赵玖也听懵了,然而这不由地更让他好奇胡寅的动机,毕竟秦桧在上台之前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间人,没看张浚也说什么“近与共事,方知其暗。”嘛,被秦桧蒙蔽的人可不少,但胡寅这个在正史上远离中枢核心决策圈子,看来只是搞搞学问的人又是怎么和秦桧扯上关系的? 胡寅好不容易回了神,也是一脸茫然:“我如何知道?就算在这伪书里我认得秦桧,可我现在也和他没有往来啊?你总不能让我去解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吧?” 然而曲端一听顿时冷笑道:“看来诸位相公们也不比曲某高明到哪里去,没有读到自己做的坏事的时候就义正辞严斩钉截铁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好人,等读到什么不妥之处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眼见胡寅又要对他发怒,他不紧不慢地啃了口梨子,坦然道,“胡漕司倒也不必生气,不如坦诚点把自己摘出去算了,反正谁知道现在的你和这伪书里的人究竟还有几分联系?更何况你要真的觉得这是个特别丢人的事情,压根就不会把这封寄给张枢相的信还留在自己的集子里让后人知晓了……所以还是那句话,一开始被蒙蔽并不可怕,但人和事总是在变的,你既然后来又被秦桧记恨,那想必是幡然悔悟了,与他割席断交,秦桧这种小人自然怀恨在心。” 众人难得觉得曲端这番话竟然很有几分道理,而赵玖更加在心里觉得曲端这也太上套了,等这个读书会开完怕不是人人都要觉醒辩证唯物主义,那自己这个缝合怪原学前途大大的光明啊?胡寅虽然又被他刺了一通,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似乎没错,只是一时又有些拉不下脸来去认同这位曾经和自己还有过旧怨的西军军头,只好板着脸面无表情:“那便是这样吧……所以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众人情知他是想赶快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就连张浚想了想也觉得继续对这个昔日的小兄弟落井下石实在没什么意思,便提议道:“接下来该三位经略使了……你们谁先来?” 万俟卨闻言直接悄悄往后缩了缩,不说自己资历和人脉本就比不过林、刘(刘子羽)二人,之前听张相公和李中丞的传,自己在这本伪书里的事迹似乎不太妙,而小林学士本就不在意这种事情,便笑着谦让道:“那便让彦修先来吧。”(我去问过蛋灵帝了,九牧林氏基本可以看做是林家家谱自创人物,bug一大堆,他让我自己看着来小林学士多大岁数……我寻思在书里提到过他是比张浚、胡寅他们大一点的,然后刘子羽是1097.9的,比张浚还小一个月) 刘子羽便也点了点头不再推辞,那本被胡寅嫌弃地扔到长桌中间的书卷扉页便又浮现出了新的文字。 【卷三百七十·列传第一百二十九刘子羽】 【刘子羽,字彦修,建州崇安人,资政殿学士韐之长子也。宣和末,韐帅浙东,子羽以主管机宜文字佐其父。破睦贼,入主太府、太仆簿,迁卫尉丞。韐守真定,子羽辟从。会金人入,父子相誓死守,金人不能拔而去,由是知名。除直秘阁。京城不守,韐死之,既免丧,除秘阁修撰、知池州。】 【以书抵宰相,论天下兵势,当以秦、陇为根本。改集英殿修撰、知秦州。未行,召赴行在,除枢密院检详文字。】 这段听起来简直和众人所知晓的关于刘子羽的经历一模一样,只不过张浚倒是尴尬一笑:“原来彦修兄就算没有我举荐也注定会囊锥露颖,崭露头角,当时被我举荐了反而落人口舌,说什么‘上了中丞的升官本’之类的怪话,有辱你的好名声。”而刘子羽自然知道他是回想起了当时在南阳,他被胡寅指摘搞什么“升官本”之类的事情,不免有些难堪,便出言安慰道:“德远这是什么话,我当时正恨欲报父仇,欲血国耻无门,你也是一心为了社稷,有何不妥?” 其他人情知这两人后来也逐渐引以为知己成了至交好友,所以对他们这样一唱一和互相吹捧的把戏也只当视而不见。 【建炎三年,大将范琼拥强兵江西,召之弗来,来又不肯释兵。知枢密院事张浚,与子羽密谋诛之。(赵玖惊得又差点把叼在嘴里的浓情香鸡翼掉在地上,原来就算没有自己,这些人也这么有主观能动性的吗?不过他转念一想,就算自己在场,当日在胙城,连赵相公这种老好人被逼急了,都能让邸报抢占舆论高地,再曲大去伪造金使文书,这种类似现代在论坛把人拉黑禁言再置顶挂他这种骚操作,看来自己果然不能低估这些12世纪的士大夫阶层精英啊。)一日,命张俊以千兵渡江,若备他盗者,使皆甲而来。因召俊、琼及刘光世赴都堂议事,为设饮食,食已,诸公相顾未发。子羽坐庑下,恐琼觉,取黄纸趋前,举以麾琼曰:“下,有敕,将军可诣大理置对。”琼愕不知所为,子羽顾左右拥置舆中,卫以俊兵,送狱。光世出抚其众,数琼在围城中附金人迫二帝出狩状。且曰:“所诛止琼尔,汝等固天子自将之兵也。”众皆投刃曰:“诺。”有旨分隶御营五军,顷刻而定。琼竟伏诛。浚以此奇其材。】 张浚听了也是不免讶异,原来自己在这本书里也很喜欢搞这种联合武将一起密谋杀人的事情啊,而且看起来还挺顺手?和自己在巴蜀杀王燮那回看起来差不多嘛!而众人知道范琼其人素来是个残暴酷烈的,刘子羽这般沉着冷静,的确只能说不愧是在这里能得到官家信重的人物。 【浚宣抚川、陕,辟子羽参议军事。至秦州,立幕府,节度五路诸将,规以五年而后出师。明年,除徽猷阁待制。金人窥江、淮急,浚念禁卫寡弱,计所以分挠其兵势者,遂合五路之兵以进。子羽以非本计,争之。浚曰:“吾宁不知此?顾今东南之事方急,不得不为是耳。”(张浚惊得差点把手里装着酸梅汤的杯子给失手摔了)遂北至富平,与金人遇,战不利。金人乘胜而前,宣抚司退保兴州,人情大震。】 刘子羽读到这里也是不免失笑摇头:“德远……昔日我们在长安算的那笔账,现在你心里可有眉目了?” 其他人可不知道他们二人在这里打什么哑谜,唯独赵玖心念一动,大约猜到估计是在训斥完赵哲和刘锡两个军头之后,他们私下里又说了些什么小话。而张浚却是脸微微涨红,最后竟只是干巴巴地憋出来一句:“本相便只记得自己不会射箭这回事了。” 而刘子羽听罢,顿时哑然失笑。张德远这个人到底还是好面子,既然说了这番古怪言语,那便其实是已经认了自己当初是意气用事,什么尽人事则天命可归之类的话实在太过幼稚,根本不像是一个身居高位的宰执该说出来的话。 可话又说回来,他张德远的确一直是这么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幼稚也好,欠考虑也罢,乱世之中总还是需要这么些人来讲意气,讲信念的。就算不能完全认同他的观点,但刘子羽对此也深感敬佩。 不然他又如何与张浚能成好友? 【官属有建策徙治夔州者,子羽叱之曰:“孺子可斩也!四川全盛,敌欲入寇久矣,直以川口有铁山、栈道之险,未敢遽窥耳。今不坚守,纵使深入,而吾僻处夔、峡,遂与关中声援不相闻,进退失计,悔将何及。今幸敌方肆掠,未逼近郡。宣司但当留驻兴州,外系关中之望,内安全蜀之心;急遣官属出关,呼召诸将,收集散亡,分布险隘,坚壁固垒,观衅而动。庶几犹或可以补前愆而赎后咎,奈何乃为此言乎?”浚然子羽言,而诸参佐无敢行者。子羽即自请奉命北出,复以单骑至秦州,召诸亡将。诸亡将闻命大喜,悉以其众来会。子羽命吴玠栅和尚原,守大散关,而分兵悉守诸险塞。金人知有备,引去。】 曲端听到这里也是张口欲言,他其实有心承认自己当日在尧山战前,在帐中讽刺刘子羽,甚至辱及其殉国的先父的话语是有些过于刻薄了。文官出身的衙内又如何,他还是应该佩服一下刘子羽的确是个有胆识的……敢为他人所不为之事。只是话到嘴边他又实在说不出口,因为他还是觉得在书中这些人会落得这番艰难光景,还不是张枢相这个不知兵的胡乱指挥,最后输了又迁怒于人,若是自己没被杀,这里至于轮到吴大这种人来守大散关? 但……张枢相杀自己好像也不完全是因为富平兵败,也还是因为自己卖了李彦仙,又作诗嘲讽官家?卖李彦仙的确不太对,但那种官家嘛…… 所以,说到底,还不都是那个无能的官家的问题?! 曲端顿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切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边曲端虽然自我感觉顿悟了,但这种结论到底也没那么方便就说出来和人共享,更何况他也不是感觉不到在座诸人对自己的敌意,说不定明明有道理的事情被他一说大家反而硬要觉得不妥,就姑且先藏在心里了。 【明年,金人复聚兵来攻,再为玠所败。浚移治阆州,子羽请独留河池,调护诸将,以通内外声援,浚许之。明年,玠以秦凤经略使戍河池,王彦以金、均、房镇抚使戍金州。二镇皆饥,兴元帅臣闭籴,二镇病之。玠、彦皆愿得子羽守汉中,浚乃承制拜子羽利州路经略使兼知兴元府。(刘子羽读到这里也是忍不住咳了一声,自己在书里和现在都做了同样的官可还行)子羽至汉中,通商输粟,二镇遂安。除宝文阁直学士。】 【是冬,金人犯金州。三年正月,王彦失守,退保石泉。子羽亟移兵守饶风岭,驰告玠。玠大惊,即越境而东,日夜驰三百里至饶风,列营拒守。金人悉力仰攻,死伤山积,更募死士,由间道自祖溪关入,绕出玠后。玠遽邀子羽去,子羽不可,而留玠同守定军山,玠难之,遂西。】 众人听到此也都是面面相觑,不说这本书里竟然是刘子羽和吴大在关西搭档,曲端更是在心中大呼不公,你吴大不也是要搞西军那套,和刘子羽意见不合就把人家扔下不管了?大家都是西军老军头,凭什么你做得我就做不得? 【子羽焚兴元(众人俱是一阵叹息),退守三泉县,从兵不满三百,与士卒取草牙、木甲食之,遗玠书诀别。(“……?你俩关系还有这么好?”张浚悄悄瞥了一眼刘子羽,而胡寅也是一愣,毕竟在他们现在所处的世界里,吴大可以说算是他提拔的,和张浚的人搞在一起听起来就不怎么让人高兴。)玠时在仙人关,其爱将杨政大呼军门曰:“节使不可负刘待制,不然,政辈亦舍节使去矣。”(韩世忠闻言差点被嘴里的炒栗给噎住,然而在胡寅警告的眼神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而吴玠的脸色也是有些僵硬,至于原因,在场的人也只有他们三人还有躲在屏风后面的赵玖清楚,但……很明显这种事情他们不能说给其他人听。而张浚看见他们三人之间各种打眼色,也只当是关西那边的一些琐事,心想吴大的这个手下还真有点意思?居然能看出来吴大其实并不是完全不想救刘子羽,更大可能性是出于全局考虑实在不好找出兵借口,他这么一闹,顿时就给吴大递了个梯子。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刘子羽和吴大在这本书里关系这么好啊……)玠乃间道会子羽,子羽留玠共守三泉。玠曰:“关外蜀之门户,不可轻弃。”复往守仙人关。子羽以潭毒山形斗拔,其上宽平有水,乃筑壁垒,十六日而成。金人已至,距营十数里。子羽据胡床,坐于垒口。诸将泣告曰:“此非待制坐处。”子羽曰:“子羽今日死于此。”敌寻亦引去。】 “刘经略不愧是将门忠烈之后……”韩世忠把嘴里的炒栗勉强咽下去之后复又端起一盏酒来,“俺承认,先前俺也和曲大差不多,觉得你这个待在官家身边的文官衙内没啥了不起的……但刘经略的确是个有真本事的!” 而刘子羽也早就习惯这些西军军头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夸奖人的话来了,便也只是微微点头,端起酒盏回礼。只是这本书里的另一个当事人吴玠倒显得有些颇为尴尬,因为他其实现在和刘子羽并没有很深的交情,便是尧山之战随侍在官家身边双方互相就战略局势有所切磋交流,以至于互相有些欣赏,那似乎也只是一般通过同僚关系? 【自金人入梁、洋,四蜀复大震。张浚欲移潼川,子羽遗浚书,言己在此,金人必不南,浚乃止。撒离曷由斜谷北去(吴玠听到这里还是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是那个在坊州被自己打哭的完颜撒离喝吧?),子羽谋邀之于武休,不及,既回凤翔,遣十人持书旗招子羽,子羽尽斩之,而留其一,纵之还,曰:“为我语贼,欲来即来,吾有死尔,何可招也!”先是,子羽预徙梁、洋公私之积,至是,金人深入,馈不继,又腹背为子羽、玠所攻,死伤十五六,疫疠且作,亟遁去。子羽出师掩击,堕溪涧死者不可胜计,余兵不能自拔者,悉降。】 【始,金人攻蜀,所选士卒千取百,百取十;战被重铠,登山攻险,每一人前,辄二人推其后,前者死,后者被其甲以进,又死,则又代之,其为必取计如此。浚虽衄师,卒全蜀,子羽之力居多。子羽还兴元。四年,坐富平之役,与浚俱罢。寻为言者所论,责授单州团练副使,白州安置。】 张浚听到这里也是有些狼狈,他之前读自己的传只知道自己的确是在富平之战之后倒了霉,却没想到竟然还牵连了自己提拔的刘子羽。但话又说回来,至少在现在的官家治下,这种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现在的官家可惯是个公私分明的,有功必赏有过必究,比如说他把刘锡赶去黄河上当水手,可不妨碍他提拔他兄弟刘錡去御营骑军当副都统。刘子羽不仅没做错什么,还在前线力战拒敌,可因为被朝中某些奸臣划为是自己提拔的党羽,就要被这般牵连,实在让人觉得不公。 【新除川、陕宣抚副使吴玠,始为裨将,未知名。子羽独奇之,言于浚,浚与语大悦,使尽护诸将。至是,上疏论子羽之功,请纳节赎其罪。(不说吴大听了愣在当场,其他人也皆是一阵无语)诏听子羽自便。明年,复元官,提举江州太平观。】 曲端心想自己当时也就随口和万俟卨一说,说吴大和刘子羽看对眼了,没想到在这本伪书里这俩人好到这种程度?好到吴大这个西军老军头,这个官迷为了保他连节度使都可以捐了?而两位当事人则只能面面相觑,最后刘子羽咳嗽了一声,勉强打了个圆场:“吴都统这般高义……嗯……子羽佩服。” 而吴玠也赶紧就坡下驴:“书中的刘经略的确令人敬佩……想来我吴大也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人,对于举荐自己的举主,必然是要全了义气的。” 胡寅只是看着他们俩人在这边装模作样地演戏冷笑不语,吴大什么人,他这个做了两三年关西五路转运使的上司还能不知道?若论起心思算计,西军其他将领里可没有比他更滑头的,这里还不是看了张浚虽然一时失势,但只要官家还需要抗金就必然有朝一日会再度让张浚还朝为相,而且他这么随口一说用节度使去保刘子羽,又全了自己的名声,又给了书里那个不做人的官家台阶下,还让张浚和刘子羽对他高看一眼……毕竟前线军事还要倚仗他吴大,难道还真有人会把他的节度使给收了不成? 【张浚还朝(胡寅继续冷笑了一声),议合兵大举,乃请召子羽,令谕旨西帅,以集英殿修撰知ez。未几,权都督府参议军事,与主管机宜文字熊彦诗同抚谕川、陕。时吴玠屡言军前乏粮,故令子羽见玠谕指,且与都转运使赵开计事,并察边备虚实以闻,时五年冬也。明年秋,与彦诗同还朝。子羽言:“金人未可图,宜益兵屯田,以俟机会。”时张浚以淮西安抚使刘光世骄惰不肃,密奏请罢之,而以其兵属子羽(张浚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子羽辞,乃以徽猷阁待制知泉州。】 “张德远,”胡寅很明显不会放过这个再刺他一句的机会,“就算刘光世无能,这书里的官家也无能,可将国家军队这般私相授受给自己的亲信是一个宰执该做的事情吗?好在刘彦修是个明白人,不然你们俩这般私相串联,几个脑袋都不顶用。” 张浚闻言顿时有些恼火:“我这里不还是上书奏请官家了吗?怎么到你这里我就一副结党营私甚至要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模样?” 胡寅冷哼一声,眼神里明明白白抛给他四个字“咎由自取”。张浚转念一想,这种行为在书里这个官家眼里好像的确不太行,一时也无言以对。 【七年,淮西郦琼叛,张浚罢相。八年,御史常同论子羽十罪,上批出“白州安置”。赵鼎曰:“章疏中论及结吴玠事,今方倚玠,恐不自安。”同疏再上,以散官安置漳州。(赵玖在屏风后面叹了口气,赵相公可真的是好人,所以他和张浚到底有啥好斗的?路线之争有那么重要吗?看来自己这个官家真是功德无量,不仅要绍宋,还顺便挽救了某些人破裂的友情……?)十一年,枢密使张浚荐子羽复元官,知镇江府兼沿江安抚使。金人入寇,子羽建议清野,淮东之人,皆徙镇江,抚以恩信,虽兵民杂居,无敢相侵者。既而金人不至,浚问子羽,子羽曰:“异时金人入寇,飘忽如风雨,今久迟回,必有他意。”盖金人以柘皋之败,欲急和也。未几,果遣使议和。复徽猷阁待制。秦桧风谏官论罢之,复提举太平观。(小林学士:“怎么又一个被秦桧迫害的……”)十六年,卒。】 “赵相公……”“元镇兄……”刘子羽和张浚二人几乎是同时想要和赵鼎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二人最终还是对视了一眼,最后只是轻轻一叹。而赵鼎则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在刘子羽的传里也有戏份,一时微微有些愣神,但还是温言道:“先前本相便说了,我便是与德远有什么争论分歧,那也是一心为了国家社稷,无关私人恩怨,更不会牵连迁怒于旁人。刘经略与吴都统自是国家忠良,那我出言回护一二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而更不用说如今的官家是三令五申严禁什么党争这种事情的,那么无论诸位是何人举荐又与谁交好,功过赏罚官家都自会有一套公平说辞。” 赵玖几乎都快忍不住要给赵相公拍手叫好了,这个觉悟张德远你倒是学着一点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刘子羽读完接下来是不是轮到那个谁要被公开处刑了? 赵玖托着下巴,开始思索万俟卨会在读到哪一段的时候被众人忍不住暴打,而自己又要不要出去救他呢……? 第九章 万俟卨 刘子羽一读完,万俟卨便带着几分期盼和恳求的眼光看向了小林学士,意思是让他先读,可小林学士忽然愣住了片刻,然后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万俟经略,看来得轮到你读了,因为……”小林学士无奈地摊手,“这本书卷告诉我,那本宋史里没有我的传。想来在那个故事里,林景默是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寿州知州,无功无过,甚至没有什么值得记载的内容。” 众人一时讶然,毕竟小林学士也是自八公山便追随官家的元从之一了,一直以来都是官家身边贴心晓意的近臣,如今更是官居成都府路经略这样的地方要员,要说他没有资格青史留名,大家都是不信的。但小林学士自己却是叹了口气,他心里明白,自己或者说其他在座的所有人之所以和这本伪书里的命运有所差异,俨然是因为他们的命运现如今都与这位建炎天子,这真正的官家交织在了一起。 万俟卨闻言,却是没有伸手去接那本书卷,而是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拱手看向吕公相:“吕公相,诸位相公……还有延安郡王、各位节度、都统……”他几乎是带上了几分哀求的语气,“我自知不如几位相公还有李中丞、胡漕司、刘经略他们是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平日里曲意逢迎的小人行径也的确没有少做……(张浚听到这里有些生气地用茶匙敲了一下杯子)但至少现在我自问也还是在一心为了咱们大宋,为了官家做事的,便是有些小人心思也绝不敢坏了国家大事,所以……” “我明白你的意思。”吕公相见他铺垫了那么多,也是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本相先前便说过,此书中的事情另当别论,不得为此互相攻讦甚至私刑报复,万俟经略便放心去读吧。” 而张浚和李光却是仿佛没听见一般冷哼了一声。吕公相现在是这么说了,但是一会儿他们真想骂两句,他真的能拦得住? 万俟卨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纵然吕公相是金口玉言替他保证了……但这书里的事情几乎都和他没关系,他当然稳坐钓鱼台,看谁都像在看戏一样,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在这书里害过张浚和李光了,天知道一会儿还会读出什么东西来。但在众人威逼的眼神之下,他还是只得战战兢兢地拿起了这本书。 只是甫一看见扉页,他就几乎要晕倒过去。 【卷四百七十四·列传第二百三十三·奸臣四万俟卨】 张浚最先没忍住直接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本史书的编者真有意思,还单独给奸臣都列了个合集?万俟经略,你怕不是和六贼那些人还有秦桧并列在一起,真要是流传到后世,那可的确是青史留名了。” 李光也接话讽刺道:“流芳百世我看你们是做不到了,但遗臭万年倒说不定真有希望。” 然而面对他们毫不客气的讽刺,万俟卨却一句话不敢回,只是捧着书又往椅子里缩了缩,努力离坐他边上的刘子羽再远几分。开玩笑,刘子羽可是公认的张浚的亲信,不管是在现实还是在这本书里,都是张浚举荐提拔他的,他真的怕张浚一个眼神示意,刘子羽就要来动手教训他。 只不过刘子羽其人到底比他这种小人心理揣度的涵养要高不少,面对他的小动作也只是目不斜视,装作无事发生。 吕公相以眼神示意张浚和李光可以少说两句了,然后万俟卨颤巍巍地展开了书卷,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小心翼翼地开口读了起来。 【万俟禼字元忠,开封阳武县人。登政和二年上舍第。(万俟卨果不其然又听见了张浚的冷笑,想来也是,人家可是21岁时便进士及第的天之骄子,比起来自己算什么?连陈相公这个明法科的都不如)调相州、颍昌府教授,历太学录、枢密院编修官、尚书比部员外郎。绍兴初,盗曹成掠荆湖间,禼时避乱沅、湘,帅臣程昌寓以便宜檄禼权沅州事。成奄至城下,禼召土豪、集丁壮以守,成食尽乃退。除湖北转运判官,改提点湖北刑狱。岳飞宣抚荆湖,遇禼不以礼,禼憾之。(岳飞闻言抬头有些迷惑)禼入觐,调湖南转运判官,陛辞,希秦桧意,谮飞于朝(听到这里岳飞再次露出了些许迷惑的神色)。留为监察御史,擢右正言。】 读到这里不等岳飞开口发问,万俟卨便赶紧辩解道:“我与岳节度平素并无什么交集,更不用提会和他有什么矛盾和嫌隙了,这本伪书里发生的事情下官真的一概不知……”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胡寅也是冷哼一声,“岳节度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开始嚎起来了?” 曲端先是觉得有些莫名,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万俟卨这样其实是心虚了。因为这和他自己先前读到没有援救李彦仙的事情时是一样的心情!那就是都默认了以自己的为人是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所以这里万俟卨就是变相承认了,他的确有可能因为对别人怀恨在心就上书在朝堂之上、官家面前挑拨别人。 那比起来果然还是你更不做人一点。 岳飞大概是根本没太听明白到底有什么不妥,亦或者觉得就算有人在朝中诋毁弹劾自己似乎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情,之前马扩不也弹劾自己南下剿匪不利吗?万俟经略这里虽然动机有些问题,是出于私怨,但好像也算文官的正常操作? 【时桧谋收诸将兵权,禼力助之,言诸大将起行伍,知利不知义,畏死不畏法,高官大职,子女玉帛,已极其欲,盍示以逗遛之罚,败亡之诛,不用命之戮,使知所惧。】 这段其实如果除去主语是秦桧的话,似乎就事论事来看还真没什么问题?但秦桧其人想要谋求夺诸将兵权,显然不是存了好意的,怕不是为了与金人和议更加便利一些,少些阻力。几个武将听了顿时有些忿忿之色,但终究也还是没说什么。 【张俊归自楚州,与桧合谋挤飞,令禼劾飞对将佐言山阳不可守……】 万俟卨这句话音还未落,韩世忠已经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甚至伸手掐住了坐在旁边的张俊的脖子:“张俊小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吕公相顿时皱了皱眉头:“延安郡王,这伪书中的事情与现实无碍,赶紧放开张太尉。” 韩世忠闻言手上稍微松了点力,却依旧不依不饶,揪着张俊的衣领:“你敢说你没有嫉妒岳鹏举得官家抬爱,在京东抢了你的风头?” “郡王明鉴,真的没有的事……”张俊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上来,在韩世忠的威逼下只得勉强装出恭顺的模样答道,“岳鹏举可是与官家都结了亲的……而且公认的武将中私德最好,我尚且还因为自己贪财而时有惴惴不安,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情……”然而他心里却是惊恐难耐,韩世忠他们不知道,但官家又是写私信给他又是让田师中传口谕,往后御营前军与右军协同作战时要自己听岳飞的节度……自己难道真的没有那么一刹那心生怨怼,嫉妒岳飞?自己到底也是淮上有过大功的,又惯是西军的老资历…… 但很明显,他不可能在现在的官家面前做出这种事情,就算他再怎么不服气岳飞,也绝不能动这样的念头。 那为什么这本书里自己就敢这么做?还拉上万俟卨这么个不三不四的人?若是他真想在朝中搞点风言风语,直接找赵相公这个都省首相不是更有分量?哦,赵相公是个君子,大概是不会理会这种事情的。 不过韩世忠也只是一时气上心头稍微打抱不平一下,更何况他老早就看张俊其人曲意逢迎的小人行径不满了,就连当年打曲端鞭子的时候都毫不掩饰直接说出口了,要说他自己,其实心里也是有那么一丝对岳飞不那么服气的,只是不服气归不服气,他岳鹏举确实打仗是把好手,能立下泼天的功劳来,那么官家信重他也是理所应当。他在心里悄悄不服气一下也无伤大雅嘛! 万俟卨看他们闹得差不多了,望了一眼接下来的内容,却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岳节度……我还是要再说一遍,下官真的对这本伪书里的事情一无所知,一会儿你便是要骂我,要打我,下官也都认,但还请看在大家都是共事同僚还要砥砺同行的份上,手下稍微留些情面……” 岳飞瞪着一双大小眼在他面上转了又转,最后只是干笑一声:“万俟经略说笑了,便是寻常弹劾乃至不实的诬陷,自有官家圣裁,又会如何……” 但话音未落,他自己也是沉默了,这书里的官家好像明显和那个与他结了亲还发了“精忠报国”大纛的官家……是两回事? 万俟卨只是愈发惶恐,又转而用哀求的眼神去看吕公相。吕公相也是一时无语,轻轻咳了一声:“之前张相公在书中杀了曲端……最后不也就此揭过了,万俟御史便继续读下去吧。” 万俟卨有些绝望地又看了岳飞一样,又看了看身边的刘子羽,最后认命般地闭了闭眼睛,几乎是涕泪交下地读了下去。 【命中丞何铸治飞狱,铸明其无辜。桧怒,以禼代治,遂诬飞与其子云致书张宪令虚申警报以动朝廷,及令宪措置使还飞军;狱不成,又诬以淮西逗遛之事。飞父子与宪俱死,天下冤之……】 刘子羽盯着万俟卨,突然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很少做类似的事,而这次下手又格外的狠,手指上戴的练习射箭时用的扳指甚至在他脸上带出了一道血痕。 而万俟卨捂着脸只得蜷缩在自己的座位里瑟瑟发抖。 在刘子羽扬手还要打第二下的时候,一个他们无比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停一下,我……朕有几句话要说。” 吕公相也是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赵玖施施然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自然还是那一身熟悉的红袍金带戴幞头的打扮,而且他也没忘了把之前吃喝的那些现代食品给收拾了一下。而看见他忽然出现,其他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生出了惊恐的表情,毕竟谁也不知道官家到底已经在屏风后面呆了多久,他们胡言乱语的那些话又听进去了多少。反而是万俟卨看见赵玖的那一刻起,反而放下心来了,因为他知道官家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因为这本伪书里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把自己如何的。 只是吕公相无奈地叹了口气:“官家不该……” “朕明白吕公相的意思。”赵玖抬手拦住他的话茬,“其实朕也知道,吕公相早就发现了朕,只是有些事情朕无论如何还是要来说清楚的,不是躲在屏风后面假装事不关己就能糊弄过去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冲着远处瑟瑟发抖的万俟卨笑了一下,“万俟卿当日不也和朕说吗,那什么……何以服天下来着?” “莫……莫须有何以服天下。”万俟卨小心翼翼地应道。 赵玖笑得愈发和蔼了,然而几位久知官家心思的近臣,譬如张浚等人心中却愈发不安起来。 “是了……当日朕有心想寻个无端由头处置郑亿年,万俟卿便劝谏朕莫须有何以服天下,那卿可知道……”他冲着那本书卷努了努嘴,“这本伪书里,你替秦桧出主意处置岳鹏举用的又是什么理由?” 万俟卨顿时脸色惨白,而在座众人也俱是一时惊疑,最后还是张浚大着胆子勉强问道:“官家这是何意,难道您早就知晓这伪书中的故事吗……?” 赵玖微微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朕并不确信。”他巧妙地撒了个谎,“你们皆知朕自明道宫落井以来前尘尽忘,性情大变,但有件事情朕却是不曾和任何人提起过,那昏迷不醒的半日,朕像是置身于太虚幻境,做了一个荒诞不已的大梦,时至今日梦里的诸多细节朕早已忘却,唯独记得那个梦的结局导向了一条充满了苦涩与泪水乃至走向覆亡的道路,而那端坐在皇位上的人,似朕又非朕。一些细微琐事朕是记不清了,但……”他的目光在万俟卨、张俊还有岳飞的面上转了又转,流露出一种近乎悲伤的神色,“这件事,朕还是记得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本……你们所认为的伪书,其实是一个警示,它描述的是一个大宋抗金失败了最后覆灭的故事,而先前在明道宫的梦中,朕便已经以旁观者的视角亲身经历了一遍。” “如果朕没有坚定决心抗金,逃过淮河,而是和那梦中、书中的官家一般去了什么建康、临安,再和他一般忠奸不分,听信小人谗言,所谓什么‘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就会让秦桧这样的人把持国家权柄、残害忠良……” 他的眼神逐渐柔和起来:“你们读过的那些事情,朕其实在梦里都亲眼见证过,只是今日再听一遍,才逐渐清晰地记起来。” “那场梦,是对朕的警示,告诉那样的官家只会带领大宋走向毁灭,而朕绝不会容许自己走上那样的歧途,更不能辜负诸位卿家信念与理想。” 一边说着,赵玖的大脑其实在高速运转,思索自己的这番说辞究竟有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说白了他是在承认自己是穿越者以及什么狸猫精附体之间努力想要寻找一个平衡点,他既不能让诸人确信自己已经被掉了包,或者什么妖物附体不再是正统的赵宋官家,哪怕现在其实他的权威已经如日中天,但在一个封建王朝,这依然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他更不能指望古人去理解什么后世穿越者这种概念。 而被神灵托梦窥见一个注定失败的未来,之后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似乎相较而言已经是个非常友好的说辞了。 虽然他内心里还是很抵触承认那个阴间人完颜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好吧,只能这样姑且相忍为国了。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似乎也在思考他这番说辞的可靠性。而赵玖不以为意地为自己变了把椅子出来,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吕公相的右手边,正对着赵鼎赵相公。 他似乎看见坐在他边上的张浚眼眶有些发红了。 “原来官家先前都听见了。”年轻的张相公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说话不要带上哭腔,“官家是知晓臣的心意的……也明白臣,终究不会负了官家与国家社稷的。” 赵玖平和地微笑道:“你们每个人的心意,朕都是知道的。便是万俟卿……”他微微一叹,“若是那个官家不许,你能私自做出这等事来吗?你惯是个最听话,最知晓官家心意的人物,不是吗?” 万俟卨闻言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还有张卿……”他冲着被一旁的韩世忠恫吓得心惊胆战的张俊点了点头,“朕不用你赌咒发誓你与岳卿没有私怨,因为在朕的手下你便是真有这样的心思也绝不敢去做的。你向来精明,又怎么可能会错了朕的意?” 最后他看向吕公相,面上带了些许愧疚之色:“朕其实除夕那天在你府上对你撒谎了。” “臣不敢。”吕公相只是微微低了下头。 “朕之所以那般信重岳鹏举,乃至于其实在明道宫朕刚刚清醒过来的时分便念起了他……固然那日和你说的那番道理不能完全说是胡编,但真正原因……” 他摇了摇头:“岳鹏举是百年难遇不世出的忠臣良将,他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在那个梦境——这本伪书里这样的结局,朕实在是记忆太过深刻,心意难平罢了。” 岳飞闻言也是惊诧莫名,继而又陷入一种若有所思的状态。 “而现在看来,这个空间似乎认为诸位卿家们也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个故事……便让你们各自读一读自己的故事,而对于朕,大概也是需要再度鞭策一番,毕竟在明道宫时只有半日……所谓地上一日天上一年,那也只是半年便将这么多事迹都看破经历一番,太过草率了。” 他含笑看向万俟卨:“万俟卿请继续吧,不用担心,不用顾虑,唐太宗便说过,‘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大家总归是要从这本伪书里学到些什么的。” 万俟卨深深地吸了口气。 【大理卿薛仁辅、寺丞李若朴、何彦猷言飞无罪,禼劾之;知宗正寺士儴请以百口保飞,禼又劾之,士儴窜死建州。刘洪道与飞有旧,禼劾其足恭媚飞。闻飞罢宜抚,抵掌流涕。于是洪道抵罪,终身不复。参政范同为桧所引,或自奏事,桧忌之,禼劾罢,再论同罪,谪居筠州。又为桧劾李光鼓倡,孙近朋比,二人皆被窜谪。】 这段读罢万俟卨便惶恐要请罪,而赵玖只是摆了摆手:“朕从现在起不如与诸位定个规矩。无需为这本伪书中的行止向朕请罪……须知,在这本伪书所叙故事的诸位,的确是诸位,但却是在另外一个局势,另外一个官家手下行事……晏子都曾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又如何能一概而论呢?还是那句话……须得真正学到些教训才是有用的。” 而他复又看向万俟卨:“万俟卿那日就郑亿年之事劝谏朕,其实朕是十分欣慰的,不仅是国家有忠臣,而是你万俟卨……”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到底便是块石头也能焐热。‘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你能那样劝谏朕,不也证明了朕和书中这个官家是截然不同的吗?” 但紧接着,赵玖也逐渐敛去了面上的笑意,严肃地看向他:“所以,朕当然也是知晓,你是个铁了心要做佞臣的,你的底线并不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而在于朕。朕是个你们眼中的圣明天子,你万俟元忠自然便能有几分人样,若是朕像这书中的官家一般,你是什么模样,自己心里清楚了吧?” 之后赵玖望了一眼皆是沉默不语的众人,忽又感觉有些无奈,自己迫不得已出来除了是要捞万俟卨和张老财一条命以外,其实是想顺便宣传一下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给原学刷刷存在感的,但弄得他们现在都不说话了,这个读书会听起来也是蛮尴尬的。他甚至都有些想拜托这个神秘的空间能不能把自己弄走,毕竟似乎自己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了?勉强编了一个还算合理的措辞来解释这本伪书里的阴间人完颜构是怎么一回事,并且让他们没有怀疑自己这个圣明的好官家。 难道和众人打成一片一起快乐吐槽完颜构,搞这种变相的自我批斗也是任务的一部分吗?想到这里他又摆了摆手:“诸位只是无需向朕请罪而已,就算伪书之中的事情做不得真,像先前那般实在意气难平骂上两句也是应当的,只要别太过分,不许动手便行,你们甚至可以大可当朕这个官家不存在……” 众人一片哗然,口称不敢,但张浚不愧是公认的除了杨沂中以外(所以说官家都出来了为什么杨沂中还是不在?那可真是奇怪)最知晓官家心意的人,一时间竟觉得……官家这是甚至恨不得看热闹,嫌他们不说话没劲了? 毕竟这书里的官家不是官家,但他们却还是他们嘛! 【和议成,禼请诏户部会计用兵之时与通和之后所费各几何,若减于前日,乞以羡财别贮御前激赏库,不许他用,蓄积稍实,可备缓急。梓宫还,以禼为欑宫按行使,内侍省副都知宋唐卿副之,禼请与唐卿同班上殿奏事,其无耻如此。张浚寓居长沙,禼妄劾浚卜宅逾制,至拟五凤楼。会吴秉信自长沙还朝,奏浚宅不过众人,常产可办,浚乃得免。】 “本相公这里倒有个问题。”想到这里,张浚在听万俟卨读完这段便立刻向官家眼神示意,得到肯定后旋即发问,“万俟经略先前帮着秦桧构陷岳节度,甚至还可以说是那个不做人的官家的意思,但这般三番五次地构陷我,欲置我于死地,可不能全赖在秦桧身上了吧?” 他无视了万俟卨瞠目结舌的表情,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所以说,万俟经略最好还是解释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对我有什么私怨?现在正好官家在场,大家就此说开了以后也能少些矛盾,若是官家圣裁的确是我先前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那我即刻赔礼认错,绝无二话。” 万俟卨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既然张枢相都这么说了,那下官便承认了吧,下官先前心中确实对张枢相有些嫉妒乃至心生怨怼……” 这回倒轮到张浚发愣了,他将这个问题抛出来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毕竟他觉得官家需要自己来当个捧哏活跃下气氛,也有心敲打万俟卨这种本性实在不怎样的小人,所以并没有指望万俟卨这能给他编出来什么答复,只不过没想到还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下官乃是元丰六年生人,然而政和二年才将将上舍及第,遇到官家时是建炎二年,已是蹉跎半生,四十有五的年纪了。”万俟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张枢相……二十一岁进士及第,三十岁便荣登御史中丞,而今执掌枢密院……也不过三十六岁。张相公,当着官家的面下官不敢有半句谎言,下官确确实实是嫉妒过你,觉得无非都是揣度官家心思,做旁人眼中曲意逢迎的小人罢了,你能三十出头便位列半相,无非是运气好了些罢了。但听闻张相公当日在南阳自请辞去御史中丞转而前往蜀中为一任地方,下官便也心生叹服,知晓张枢相也是个有心气是有真本事的人,便也绝了这样的心思。但至于这本伪书里的事情,便实在无法推敲了……” 张浚冷冷哼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身边的赵鼎,最后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果然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古人诚不欺我。” 小人自然指的是万俟卨,而这个君子很明显就是在说赵鼎了。他们俩和胡寅固然在太学里就是过命的交情,但在明道宫中他们三人政治赌博,也是张浚这个年轻的占了先机快人一步,可也没见人家赵鼎在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平的。 而小林学士、胡寅还有李光这三个曾经都和万俟卨在大晚上各自说了不少糊涂心思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万俟卨那滑不溜秋而且总是欲言又止的行状,的确也算应了这句话吧。 赵玖听了万俟卨这般解释,倒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私心来说,他竟然觉得万俟卨这番说辞还有那么点道理,虽然小人的行为不能被赞同,但总归从他自己的利益以及行事逻辑上还勉强能理解……不像完颜构这个彻头彻尾的阴间人要杀岳飞这种事情,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任何像话的逻辑能说通。张浚的确不管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在都是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他这般锋芒毕露,遭到万俟卨这种蹉跎半生不得志的小人嫉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历史上他到后期基本上都被看做是主战派的旗帜人物了,万俟卨、秦桧这种一心一意要媾和的对他自然是杀之而后快。 就不说私怨吧,路线斗争都这么尖锐了。而以这些人的小人行径,再加上点私怨只会使出更下作的手段而已。 见官家没有说话,万俟卨一时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但赵玖随后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读。 【除参知政事,充金国报谢使。使还,桧假金人誉己数千言,嘱禼以闻,禼难之。他日奏事退,桧坐殿庐中批上旨,辄除所厚者官,吏钤纸尾进,禼曰:“不闻圣语。”却不视。桧大怒,自是不交一语(赵玖好像听见了什么茶匙敲到茶杯上的声音,但他把眼一扫,众人皆是正襟危坐,只是有些人脸上明显在努力憋着可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言官李文会、詹大方交章劾禼,禼遂求去(李光本来也有些想笑,但一听又是台谏给秦桧当了刀子,顿时又笑不出来了,只能说万俟卨是天道好轮回,自己也尝到了先前的苦头)。帝命出守,桧愈怒。给事中杨愿封还词头,遂罢去,寻谪居归州。遇赦,量移沅州。】 “咳……”赵玖刚刚端起一杯茶含在嘴里,却是直接笑得呛了一口,离得最近的吕公相先是一愣,然后是年轻点的赵相公先反应过来上前伸手想要给官家拍拍背顺顺气儿。张浚虽然也有心但毕竟隔得稍微远了一点,只是不止官家差点笑出声来,在场其他人几乎都在暗自发笑,尤其对面的曲端要不是顾忌着官家在场估计已经是捧腹大笑起来了。 这像什么话!你们阴间人内部也能搞窝里斗的?你万俟卨这是翅膀硬了想踢开秦桧这个中间商直接找完颜构搞什么产地直销,不让中间商赚差价嘛? 而赵鼎、张浚、李光、胡寅还有刘子羽等在这宋史里被秦桧迫害过的人,一时间都莫名觉得有些不爽。虽然万俟卨在这书里看来好像算是恶有恶报,但李光联想到之前大家听见他被秦桧迫害都一脸同情的样子,忽然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你俩这是狗咬狗吧! 而赵玖也是逐渐敛去面上的笑意,轻轻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而小人嘛……利益相同的时候引以为同志,一旦有了分歧便就是这种模样了,倒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若真要说学到什么教训,万俟卿这回可得仔细擦亮眼睛,当然……更不要学秦桧这种模样。” 他的眼神让万俟卨不寒而栗。 【二十五年,召还,除参知政事,寻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你也配啊?”曲端小声低估了一句,心想你这种人都能当宰执,那我岂不真可以去弄个御史中丞当当)。纂次太后回銮事实,上之。张浚以禼与沈该居相位不厌天下望,上书言其专欲受命于金。禼见书大怒,以为金人未有衅,而浚所奏乃若祸在年岁间,浚坐窜谪。禼提举刊修《贡举敕令格式》五十卷、《看详法意》四百八十七卷,书进,授金紫光禄大夫,致仕。卒,年七十五,谥忠靖。】 “我……”韩世忠和张浚几乎是同时张口就要骂粗话,然而到底官家在场,不能御前失仪。韩世忠就算再没文化,但跟着胡寅在关西算是耳濡目染学了一年多,至少也听得懂“忠靖”二字是啥意思吧,这书里的官家怕不是得了失心疯,还能给这种小人上这样的谥号?而张浚则纯粹是因为万俟卨真的坐实了他之前的猜想,秦桧都死了那么久他还要这样发挥主观能动性来迫害自己,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韩世忠内心还有些迷惑,这张相公合该是蜀中名门出身,是中了进士的文化人,怎么也能学会骂粗话的?是之前在蜀中也被刘二那些西军**给带坏了?他又瞥了一眼坐在后面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錡,可这刘二看起来也像是个有几分涵养的,早年也是在官家身边做过亲卫的,应该不至于吧? 他这边各种胡思乱想,但是做总结陈词的工作现在很显然从吕公相被交给了官家。赵玖见诸位文官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倒并不想就他们口中的伪书,也就是宋史中的事情下任何结论。赵鼎、张浚、胡寅、李光等人是忠臣,高风亮节,这些不用读这个大家也都心里有数,而李彦仙、刘汲是殉国烈士……现在不用死了还在为这个大宋发光发热不是更好嘛!至于万俟卨和张俊嘛,本来在大家眼中也就有些私德有亏,谁也没真就把他们当什么好人,何必再拿根本没发生的事情去无端鞭他们的尸? 搞得好像如果没读这本书,张老财就不是贪财小人了,万俟卨就真是道德楷模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还是那句话,这些人的底线不掌握在他们的手里,全是时局与自己这个官家在左右,自己只要不忘初心,不做阴间人,那引导他们努力像个人样,还是很有希望的嘛! 赵玖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但还是决定先试试看能不能成。而在座诸人却忽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个几乎是透明的杯状容器,和他们以往见过的任何杯子都不同,是一种腹大口小的高脚杯,里面还装了深红色的液体。 赵玖眼见众人皆是讶然,却是端起酒杯笑道:“诸位相公、台谏还有经略们的传读完了,合该有美酒相祝。只是接下来似乎便也该轮到诸位帅臣们了,一时间朕却是忽然想起了那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夜光杯究竟如何,朕也是没有亲眼见过,但想来古人有诗为证,自然是存在的,便试了试能不能问这空间弄出来与诸位同饮一杯。” 众人这时定睛去看,只见那深红色的酒液在这琉璃(?)杯中荡漾,若是在烛光下,还真能有那诗中的夜光杯几分神韵,当即便谢恩然后拱手举杯,与官家一同饮了。 赵玖前世其实不怎么喜欢喝红酒,但只有这回他觉得这葡萄的气味格外香甜醉人,他望着在座诸人这些年来已经熟稔于心的面容,又想到他们在历史上与这里迥异的命运,顿时更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重了几分。 自己穿越而来,不仅是要活下去,完成自己定下的任务,还要肩负这么多人的期盼,不能辜负他们的信念啊。 第十章 韩世忠 这一杯酒饮完,众望所归之下,赵玖自然是看向了当今天下帅臣中公认的魁首延安郡王韩世忠。只是韩世忠面对官家期许的眼神,却不免有些心虚,先是扶了扶腰间的玉带,然后小心翼翼地应道:“官家明鉴,臣这一两年在关西虽然有跟着小胡贤弟……胡漕司读书习字,但这种……后世翰林编出来的史书,怕是生字太多,臣还是有些……” “朕明白了。”赵玖恍然,含笑点了点头,“那在座的其他人……良臣便指一个来替你读吧。”顿了顿,他甚至带了几分揶揄之色调笑道,“便是想让朕替你读,也不是不行。” 韩世忠连忙口称不敢,措手不及间最后还是指了文官里与他关系最好的胡寅。曲端倒还有些跃跃欲试,当然更多的心思是想看看在这本伪书里你泼韩五是不是也有什么黑料,读来大家一起高兴高兴,再嘲讽一番,然后果不其然只收到了韩世忠怒目而视的眼神。胡寅对韩世忠的请求倒丝毫没觉得惊讶,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应了。 赵玖只是佯装对众人眉来眼去的各种神情一概不知,心里暗想你曲大是不是又皮痒了,上回抽的二十鞭还不够长记性,真是记吃不记打,干嘛又要去招惹人家老韩呢。 随后那本书卷的扉页便也如众人所预料那般显现出韩世忠的传记名录来。 【卷三百六十四·列传第一百二十三韩世忠】 胡寅应了他的委托,取了那书卷后翻开把眼一扫,却是差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韩世忠见状一时有些惶然,不是说好了开头都只是些籍贯生平之类的东西吗,这也能有什么好笑的?这也得亏是胡寅这个和他交情最好的文官,要是换了别人,以他泼韩五的性子怕不是登时就要拍案而起。 嗯……好吧,倒也不至于,毕竟官家还在边上看着呢。 胡寅也只是笑了那么一下,便不紧不慢四平八稳地念了下去。 【韩世忠,字良臣,延安人。风骨伟岸,目瞬如电。(“难道小胡贤弟是因为这段发笑?可俺老韩难道当不得这么夸奖吗?”韩世忠在心中暗想。)早年鸷勇绝人,能骑生马驹。家贫无产业,嗜酒尚气,不可绳检。日者言当作三公,世忠怒其侮己,殴之。(听到这里在场的其他人几乎都忍不住要哄笑出声,就连赵玖都是勉强在憋着笑意)年十八,以敢勇应募乡州,隶赤籍,挽强驰射,勇冠三军。】 “有甚么好笑的!”韩世忠自己脸也是涨得通红,“这鸟……(意识到赵玖还在场呢他赶紧咬了下舌头把粗话咽了回去)甚么编者怎么还把俺是个小子时候和别人酒后胡言乱语的话都写进书里了……再说了,那时当政的什么三公可是六贼那种人物,这不是在骂俺嘛!”言罢,他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赵玖一眼,最后又加了一句,“没有对现在的诸位相公们不敬的意思……” 赵玖却是直接听乐了,韩世忠这模样明显是担心自己因为他以前看不起三公,然后索性就不给他了吧!当下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胡寅也是敛去了面上的笑容,接着往下读去。 【崇宁四年,西夏骚动,郡调兵捍御,世忠在遣中。至银州,夏人婴城自固,世忠斩关杀敌将,掷首陴外,诸军乘之,夏人大败。既而以重兵次蒿平岭,世忠率精锐鏖战,解去。俄复出间道,世忠独部敢死士珠死斗,敌少却,顾一骑士锐甚,问俘者,曰:“监军驸马兀口移也。”跃马斩之,敌众大溃。经略司上其功,童贯董边事,疑有所增饰,止补一资,众弗平。从刘延庆筑天降山砦,为敌所据,世忠夜登城斩二级,割护城毡以献。继遇敌佛口砦,又斩数级,始补进义副尉。至藏底河,斩三级,转进勇副尉。】 【宣和二年,方腊反、江、浙震动,调兵四方,世忠以偏将从王渊讨之。次杭州,贼奄至,势张甚,大将惶怖无策。世忠以兵二千伏北关堰,贼过,伏发,众蹂乱,世忠追击,贼败而遁。渊叹曰:“真万人敌也。”尽以所随白金器赏之,且与定交。时有诏能得腊首者,授两镇节钺。世忠穷追至睦州清溪峒,贼深据岩屋为三窟,诸将继至,莫知所入。世忠潜行溪谷,问野妇得径,即挺身仗戈直前,渡险数里,捣其穴,格杀数十人,禽腊以出。辛兴宗领兵截峒口,掠其俘为己功,故赏不及世忠。别帅杨惟忠还阙,直其事,转承节郎。】 赵玖这个历史学得稀烂的普通工科大学生前世也只是单单知道韩世忠很有名,而且忠心肯定靠得住,所以斤沟镇那里才有底气几乎是单骑去寻他平叛。但对于韩世忠到底有多厉害,他在靖康建炎之前的那些神仙战绩,从前只是道听图说找人打听了一番,今天在宋史里细细读来,才更觉震撼。 这简直是个三国无双玩家吧?赵玖现在满脑子画面都只有前世某公司做的游戏,这一人在敌军阵中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真的太猛了。 而传记的当事人不免也是面有得色,只不过再听一遍辛兴宗这种小人夺了自己擒方腊大功的事情,不免还是有些怨念。 【三年,议复燕山,调诸军,至则皆溃。世忠往见刘延庆,与苏格等五十骑俱抵滹沱河。逢金兵二千余骑,格失措,世忠从容令格等列高冈,戒勿动。属燕山溃卒舟集,即命舣河岸,约鼓噪助声势。世忠跃马薄敌,回旋如飞。敌分二队据高阜,世忠出其不意,突二执旗者,因奋击,格等夹攻之,舟卒鼓噪,敌大乱,追斩甚众。时山东、河北盗贼蜂起,世忠从王渊、梁方平讨捕,禽戮殆尽,积功转武节郎。】 【钦宗即位,从梁方平屯浚州。金人压境,方平备不严,金人迫而遁,王师数万皆溃。世忠陷重围中,挥戈力战,突围出,焚桥而还。钦宗闻,召对便殿,询方平失律状,条奏甚悉。转武节大夫。诏诸路勤王兵领所部入卫,会金人退,河北总管司辟选锋军统制。】 【时胜捷军张师正败,宣抚副使李弥大斩之,大校李复鼓众以乱,淄、青之附者合数万人,山东复扰。弥大檄世忠将所部追击,至临淄河,兵不满千,分为四队,布铁蒺藜自塞归路,令曰:“进则胜,退则死,走者命后队剿杀。”于是莫敢返顾,皆死战,大破之,斩复,余党奔溃。乘胜逐北,追至宿迁,贼尚万人,方拥子女椎牛纵酒。世忠单骑夜造其营,呼曰:“大军至矣,亟束戈卷甲,吾能保全汝,共功名。”贼骇粟请命,因跪进牛酒。世忠下马解鞍,饮啖之尽,于是众悉就降。黎明,见世忠军未至,始大悔失色。以功迁左武大夫、果州团练使。】 【诏入朝,授正任单州团练使,屯滹沱河。时真定失守,世忠知王渊守赵,遂亟往。金人至,闻世忠在,攻益急,粮尽援绝。人多勉其溃围去,弗听。会大雪,夜半,以死士三百捣敌营。敌惊乱,自相击刺,及旦尽遁。后有自金国来者,始知大酋是日被创死,故众不能支。迁嘉州防御使。】 便是在座的其他几位武将帅臣也只能摇首叹息,要不怎么连曲端那般骄横跋扈的人物当日在韩世忠面前都不敢再放肆,还乖乖挨了他那二十鞭?他泼韩五的名声可真不是吹出来的,而是这般实打实地真刀真枪拼出来的!虽然在场诸人中在西军里资历最老的是张俊,但一来他张伯英刚才已经被吓了一回,只觉得自己怕不是和哪个万俟卨一样在这本书里做了许多不太妙的事情,二来当日赵官家约他与吴大在皇宫的桑林中谈话时,便也说的很清楚了。 你觉得韩世忠治军平平无奇,那他的这些神仙仗你打得来嘛?! 那当然还是打不来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所以张老财也勉强只能选择认命了。 【还大名,赵野辟为前军统制。时康王如济州,世忠领所部劝进。金人纵兵逼城,人心忷惧,世忠据西王台力战,金人少却。翌日,酋帅率众数万至,时世忠戏下仅千人,单骑突入,斩其酋长,遂大溃。康王即皇帝位,授光州观察使、带御器械。世忠请移都长安,下兵收两河,时论不从。初建御营,为左军统制。是岁,命王渊、张俊讨陈州叛兵,刘光世讨黎驿叛兵,乔仲福讨京东贼李昱,世忠讨单州贼鱼台。世忠已破鱼台,又击黎驿叛兵,败之,皆斩以献。于是群盗悉平,入备宿卫。而河北贼丁顺、杨进等皆赴招抚司,宗泽收而用之。】 【建炎二年,升定国军承宣使。帝如扬州,世忠以所部从。时张遇自金山来降,抵城下,不解甲,人心危惧,世忠独入其垒,晓以逆顺,众悉听命。李民众十万亦降,比至,有反覆状。王渊遣世忠谕旨,世忠知其党刘彦异议,即先斩彦,驱李民出,缚小校二十九人,送渊斩之。事定,授京西等路捉杀内外盗贼。】 【金人再攻河南,翟进合世忠兵夜袭悟室营,不克,反为所败。会丁进失期,陈思恭先遁,世忠被矢如棘,力战得免。(“都是猪队友啊。”赵玖心里暗自吐槽)还汴,诘一军之先退者皆斩,左右惧。进由是与世忠有隙,寻以叛诛。召世忠还,授鄜延路副总管,加平寇左将军,屯淮阳,会山东兵拒敌。粘罕闻世忠扼淮阳,乃分兵万人趋扬州,自以大军迎世忠战。世忠不敌,夜引归,敌蹑之,军溃于沐阳,閤门宣赞舍人张遇死之。】 好像读到现在韩世忠才算第一次吃了败仗,而其人脸上满是不服气之意,意思是如果没有丁进那种猪队友拖累,策应不利,区区粘罕又算什么。 嗯……赵玖心想粘罕现在的确不算什么了,人都已经在燕京尚书台被金兀术等人一人一锤,锤了个稀巴烂了,但在宋史里,那还是算个人物的,毕竟也不看看他的对手是谁嘛…… 诶,但这样一想,是不是张浚传里粘罕死前还叮嘱金兀术不要冒进蜀中,不要去惹张浚啊?你张德远这么有牌面的吗?真是不比不知道啊! 【三年,帝召诸将议移跸,张俊、辛企宗请往湖南(“张俊小人,你怎么和刘光世一样就晓得跑!”韩世忠瞪了一眼身边的张俊),世忠曰:“淮、浙富饶,今根本地,讵可舍而之他?人心怀疑,一有退避,则不逞者思乱,重湖、闽岭之遥,安保道路无变乎?淮、江当留兵为守,车驾当分兵为卫,约十万人,分半扈江、淮上下,止余五万,可保防守无患乎?”在阳城收合散亡,得数千人,闻帝如钱塘,即繇海道赴行在。】 “良臣这里的确说得好,淮、浙富饶乃我大宋的钱粮根基。”赵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韩世忠和张俊,“但张卿其实也没错,毕竟归根结底……当日咱们在淮上胜了,如今不就是万事皆允了?如何还要考虑什么去湖南还是去别的地方的问题?” 众人皆是颔首不及。而小林学士他们听了半天韩世忠的神仙战绩,有些晕晕乎乎地,此刻却是反应过来,官家之所以当日宁愿立誓就算死也不撤离八公山,便是早就受这本伪书中的故事启发,知晓一旦退过淮河便会万事皆休,竭力不愿意让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吗? 张浚只得在心中扶额,原来刘子羽说得没错,官家心里的确有他自己的一笔账,还是别人都算不来的那种! 而一直都是无情的读书工具人胡寅读了半天也忍不住喝了口茶,又吃了几片果脯蜜饯缓缓气。当他看到接下来的段落时,面色顿时肃然,又是抬头看了一眼韩世忠、张俊还有张浚。 【苗傅、刘正彦反,张浚等在平江议讨乱,知世忠至,更相庆慰,张俊喜跃不自持。世忠得浚书,大恸,举酒酹神曰:“誓不与此贼共戴天!”士卒皆奋。见浚曰:“今日大事,世忠愿与张俊身任之,公无忧。”欲即进兵。浚曰:“投鼠忌器,事不可急,急则恐有不测,已遣冯轓甘言诱贼矣。”】 这段便是和先前张浚传里提到的所谓苗刘兵变呼应起来了,按理来说这件事情大家先前已经听过,有个心理预期了。只是这回张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 官家是知晓这本伪书内容的啊!那也就是说,他其实是知道苗傅、刘正彦二人是要作乱的?! “臣有罪!”张浚忽然跳出来拱手以对,若不是现在大家都暂时被限制了行动没那么方便,看这架势张相公怕是直接要当堂下拜。而众人皆是一惊,心想官家之前不是说过无需为这本伪书中的行止向他请罪了么,更何况你张相公在这段还是大大的忠臣,有何罪可请。胡寅倒是暗自冷哼了一声,心想倒要看看你张德远又要出来搞什么事情来作妖。 赵玖也是无奈以对:“德远何罪之有?而且朕先前已经立了规矩,这本伪书里的事情无需在此论罪……” “非是和这本伪书有关。”张浚的神色愈发恳切,“而是臣想起了当日在斤沟镇的旧事。当时人心惶惶,众人皆是手足无措,臣也是出于无奈,却提了过河去寻刘正彦、苗傅二人的荒悖言语……臣没有识人之明,不知此二人竟是这般狼子野心人物,差点因为自己的谏言陷官家于危难之中,而官家……大约是知晓这二人事情的,却也未曾责怪臣,臣着实惭愧。” 赵玖听完甚至有些心虚,苗刘兵变什么的……其实张相公你想多了啊!真以为自己还能把宋史倒背如流了?其实他最开始除了韩世忠、岳飞还有万俟卨、秦桧、金兀术这些实在太有名的人物以外,对其他人几乎都是茫然一无所知,甚至连你张德远还有人家赵鼎赵相公也是不怎么认识的,所以斤沟镇平叛那次真的是朴实无华,完全是冲着人家韩世忠的名字去做得决断,而你张浚胡言乱语了什么去找苗傅、刘正彦,其实赵官家自己早就忘了还有这回事了。 但既然张浚自己提出来了,那就姑且还要当个严肃问题来回复一下。赵玖斟酌了一下,回道:“德远不必如此,你又不知道苗刘二人的事情,当时出于大局考虑随口说了个建议算不得什么事情。而便是朕……虽然知晓在伪书中这苗刘二人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可做事情是要看眼前的,就像对万俟卿还有张伯英一般,不能因为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无端指摘他们。只能说,朕的确心里大约是有些不安,但到底还是希望能够劝诱人向善行事……” 众人闻言,却是又立刻转眼去看在场的另一个人,而曲端此时早便没了往日跋扈的威风,其实他从之前听闻官家是早就了解过这伪书中故事时便有了些想法,此时官家虽然没有点他的名,但丝毫不妨碍他心中有所震动。那日官家赐他雕弓还有那些言语,看似是在用誓言约束他往后好自为之,可如今想来…… 官家竟然是想救他的命,不忍他犯下大错乃至落到这伪书中那般下场吗?! 一时间曲端这个二十多年的西军宿将顿时又红了眼眶,却不想学张浚那般动辄又哭又闹丢了面子,便还是强咬牙忍住了眼泪,但往日能说会道的那张嘴此刻却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赵玖其实更加心虚了。说实话……如果他真的知道曲端在历史上有那般跋扈,当日还会不会派胡寅去关西这般处置,可就两说了。 但话又说回来,这不历史学得烂也有学得烂的好处嘛!真要认真通读宋史的话,看起来你们在座的诸位除了岳飞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出来有啥黑料,批斗起来其实你们人人都有份。 他要是真的认真读过宋史,知道什么富平之战这种事情,在南阳的时候还敢应了张浚的请求让他去巴蜀经营地方?还有你胡寅,你还在给张浚的书信里给秦桧这种阴间人说好话的?这种人能行? 所以,怕不是还真得庆幸他自己前世少读了这些没用的书。知道的越多,说不定做得还越错呢。 而在众人眼中,官家只是与曲端心照不宣地沉默对视了一眼,之后便再度眼神示意胡寅继续往下去读。 【三月戊戌,以所部发平江。张俊虑世忠兵少,以刘宝兵二千借之。舟行载甲士,绵互三十里。至秀州,称病不行,造云梯,治器械,傅等始惧。初,傅、正彦闻世忠来,檄以其兵屯江阴。世忠以好语报之,且言所部残零,欲赴行在。傅等大喜,许之,至矫制除世忠及张俊为节度使,皆不受。时世忠妻梁氏及子亮为傅所质,防守严密。朱胜非绐傅曰:“今白太后,遣二人慰抚世忠,则平江诸人益安矣。”于是召梁氏入,封安国夫人,俾迓世忠,速其勤王。梁氏疾驱出城,一日夜会世忠于秀州。未几,明受诏至,世忠曰:“吾知有建炎,不知有明受。”斩其使,取诏焚之,进兵益急。】 这一段实在太长了,读到这里胡寅不得不稍微缓口气。而韩世忠看起来已经被这书里的内容给惊得愣在了原地,倒是赵玖见他这般讶异,反而好言劝道:“朕早知良臣是对朕绝无二心的,不然如何敢在斤沟镇单骑去寻你?而梁夫人也确是个忠义无双的奇女子……得此佳配,良臣真是好福气啊。” 而文官那里,李光却是叹了口气:“朱胜非虽然为人滑头了些,又惯是小人心思,只是在这里倒还真是做了件好事,至少大义不亏。”他们如何看不出,朱胜非也是存了想解救韩世忠家属,助其平叛的心思,才会有这番话语?而梁夫人一介女流也有这般身手与胆识,着实也让在座诸人敬佩。 【傅等大惧。次临平,贼将苗翊、马柔吉负山阻河为阵,中流植鹿角,梗行舟。世忠舍舟力战,张俊继之,刘光世又继之。军少却,世忠复舍马操戈而前,令将士曰:“今日当以死报国,面不被数矢者皆斩。”于是士皆用命。贼列神臂弩持满以待,世忠瞋目大呼,挺刃突前,贼辟易,矢不及发,遂败。傅、正彦拥精兵二千,开涌金门以遁。世忠驰入,帝步至宫门,握世忠手恸哭曰:“中军吴湛佐逆为最,尚留朕肘腋,能先诛乎?”……】 读到这里胡寅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有些犹豫地去抬头看赵玖。虽然官家先前已经明说了这书里的官家和他没什么关系,是什么幻境启示给他的一个错误……错误道路,但当面读到书中的官家诸多怪异行止,胡寅还是有些紧张。毕竟官家当日去见韩世忠的时候,他可也在场跟着的,这什么一见面就拉着手哭哭啼啼的也太…… 赵玖倒是没有丝毫觉得被冒犯的感觉,他心理素质好得很,毕竟他是他,完颜构是完颜构,能有什么代入感?听到这里他甚至也恨不得在心中暗自嘲笑完颜构真是菜,所以听到胡寅忽然顿住了倒还一时有些疑惑,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到底在顾虑什么。 “无妨,明仲继续读下去就是了。”赵玖脸上满是轻松的笑意,“这伪书中的官家和朕并没有什么关系,硬要说的话,算是给朕的一个反面教材,时刻警醒朕不要学其人这般行事……所以诸位卿家便是读到些什么,对其人有何不满,朕不但不会怪罪诸位,甚至还乐意与诸位一同批判一番。” 胡寅只得点头称是,然后继续往下读。 【世忠即谒湛,握手与语,折其中指(“噗。”赵玖又差一点喝到一半把水喷出来,这样竟然也可以?而韩世忠自己都有些尴尬,他仿佛想起自己当时在斤沟镇握住官家的手的时候,官家似乎也是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而被韩世忠这么大力握过手的另一个受害人此刻正在面无表情地当他的读书工具人。),戮于市,又执贼谋主王世修以属吏。诏授武胜军节度使御营左军都统制。请于帝曰:“贼拥精兵,距瓯、闽甚迩,傥成巢窟,卒未可灭,臣请讨之。”于是以为江、浙制置使,自衢、信追击,至渔梁驿,与贼遇。世忠步走挺戈而前,贼望见,咋曰:“此韩将军也!”皆惊溃。擒正彦及傅弟翊送行在,傅亡建阳,追禽之,皆伏诛。世忠初陛辞,奏曰:“臣誓生获贼,为社稷刷耻,乞殿前二虎贲护俘来献。”至是,卒如其言。帝手书“忠勇”二字,揭旗以赐。授检校少保、武胜昭庆军节度使。】 “好!不愧是你韩良臣。”赵玖听完也是抚掌赞叹道,“既是天下无双的勇将,那这忠勇二字自然是担得起。” 结合之前张浚的传,这个苗刘兵变的事情可以说又进一步被完善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小林学士也是又在自己的笔记上添了些内容,赵玖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听完所有人的传记之后能给完颜构还原出一个简略版的高宗本纪来。 这么一想,他甚至有些羡慕小林学士了,自己虽然是个穿越者,但毕竟还是担了赵宋官家的名头和这身皮囊,虽然胡乱寻了个理由把自己摘出去,但到底还是有些心虚的。只有像小林学士这样的,才是真正愉快的吃瓜群众啊。 愉快到都有时间去推敲什么年号之类的玩意儿了。 不过赵玖还是觉得应该要想办法活跃活跃气氛,似乎在场众人还是因为自己这个官家在这里就显得拘谨起来了。但话又说回来,武将们的传似乎里面都是大量的战纪,听完除了觉得很厉害,似乎也的确没什么可说的。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再给大家发点吃喝啥的,虽然不清楚这个空间的运作机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毕竟大家也都连续在这里坐了这么长时间,赵玖都有些担心年纪最大的吕公相身体还撑不撑得住。 不过看起来……老人家还是很有精神的样子啊? 想到这里他便又给在场诸人点了份果盘出来,还特意加了几片哈密瓜,料想这些常年生活在中原和南方的宰执们应该是没吃过的,而关西的武将们也许见过,但宋朝的水果能有后世科学栽培出来的甜吗?反正赵玖也不担心穿帮,问就是耶律大石从西域带来的,他们总不能去可敦城找耶律大石去对质吧。 不出所料,众人一口下去顿时眼睛都直了,这官家御赐的果品果然就是不同凡响,殊不知在12世纪就算是先前奢靡至极的道君皇帝也吃不到这么甜这么好吃的瓜啊!像韩世忠他们都有些遗憾官家到底是讲究人,赏赐果品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这么好吃的瓜合该一剖两半直接抱着用勺子舀着吃啊,那才叫过瘾。 倒是曲端还略微回忆了一下他们会盟的宴会上,耶律大石还有那个什么高昌回鹘王真的有带这么好吃的瓜?他咋完全没印象了。难道是因为太少了不够分所以只是私下里给官家尝了几个?那还真是有够小气的。 而张浚吃着瓜心里却是更加遗憾了,本来嘛,会盟这种大事他居然无缘在场,就已经足以让这个以武侯为目标的年轻宰执不说抱憾终身吧,至少也得抑郁一段时间了,而且耶律大石还给官家带了这么多好东西,自己连饱个眼福的机会都没有…… 诶,好像也不至于,官家带他们吃甜瓜,这不就是心里还想着他们呢嘛。 于是在香甜的瓜果的调剂下,气氛似乎稍微热络了一些。就连胡寅读书都听起来多了几分生动。 【兀术将入侵(“是你啊,终于来了。”众人面面相觑,几乎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这个意思),帝召诸将问移跸之地,张俊、辛企宗劝自鄂、岳幸长沙(这回不用韩世忠去瞪他,张老财自己就先摇头,然后几乎恳求的看了一眼赵玖,只是官家似乎并没打算搭理他),世忠曰:“国家已失河北,山东,若又弃江、淮,更有何地?”于是以世忠为浙西制置使,守镇江。既而兀术分道渡江,诸屯皆败,世忠亦自镇江退保江阴。杜充以建康降敌,兀术自广德破临安,帝如浙东。世忠以前军驻青龙镇,中军驻江湾,后军驻海口,俟敌归邀击之。帝召至行在,奏:“方留江上截金人归师,尽死一战。”帝谓辅臣曰:“此吕颐浩在会稽,尝建此策,世忠不谋而同。”赐亲札,听其留。】 【会上元节,就秀州张灯高会,忽引兵趋镇江。及金兵至,则世忠军已先屯焦山寺。金将李选降,受之。兀术遣使通问,约日大战,许之。(听到这里倒是吴玠差点笑出声来,有当日在坊州完颜娄室久攻不下气急败坏那意思了,但是笑着笑着他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他好像还真是打不过娄室的,要是当日娄室真的应了去和他单挑……???)战将十合,梁夫人亲执桴鼓,金兵终不得渡。(诸人皆是肃然,虽然先前便有听闻梁夫人以巾帼之身随军征战的事迹,却不料竟然如此英勇)尽归所掠假道,不听;请以名马献,又不听。(赵玖已经笑得难以自持,果然四太子不论在哪个位面都是吃瘪的谐星担当吗?而韩世忠见官家笑得这般莫名,一时间倒有些尴尬。)挞懒在濰州,遣孛堇太一趋淮东以援兀术,世忠与二酋相持黄天荡者四十八日。太一孛堇(“这谁啊,不认识。”众人皆是一片茫然)军江北,兀术军江南,世忠以海舰进泊金山下,预以铁绠贯大钩授骁健者。明旦,敌舟噪而前,世忠分海舟为两道出其背,每缒一绠,则曳一舟沉之。兀术穷蹙,求会语,祈请甚哀。(赵玖笑得差点滑到桌子下面去了,若是换了个别人正在读书的胡寅肯定要生气了,但瞧见是官家,也只能无奈叹气,更何况也不止官家一人笑得这么开心,曲端也是笑得忍不住都要锤桌子了)世忠曰:“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兀术语塞。又数日求再会,言不逊,世忠引弓欲射之……】 曲端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泼……韩郡王你不中用啊,咋没一箭把他射死。” 而韩世忠闻言直接瞪了他一眼,冷笑道:“那换你来?也不知道那天在尧山娄室弃了弓冲起来后你瞄了半天瞄了个啥?你这废物还来提点俺了?不中用的是你吧!” 曲端少见的直接被噎了回去。他本想说明明是我先一箭救了官家的,但仔细一想,娄室当时开弓瞄准官家,那就是个靶子,还真做不得数…… 【亟弛去,谓诸将曰:“南军使船欲如使马,奈何?”募人献破海舟策。闽人王某者,教其舟中载土,平版铺之,穴船版以棹桨,风息则出江,有风则勿出。海舟无风,不可动也。又有献谋者曰:“凿大渠接江口,则在世忠上流。”兀术一夕潜凿渠三十里,且用方士计,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次日风止,我军帆弱不能运,(“不是,就不吐槽四太子你咋也玩钦宗那套什么六丁六甲妖术的问题了,你脱脱一个大元丞相编宋史咋还嘴瓢了什么我军都出来了……”赵玖暗自扶额吐槽,只是这笑点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发现了)金人以小舟纵火,矢下如雨。孙世询、严允皆战死,敌得绝江遁去。世忠收余军还镇江。】 【初,世忠谓敌至必登金山庙,观我虚实。乃遣兵百人伏庙中,百人伏岸浒,约闻鼓声,岸兵先入,庙兵合击之。金人果五骑闯入,庙兵喜,先鼓而出,仅得二人。逸其三,中有绛袍玉带、既坠而复驰者,诘之,乃兀术也。(“不中用的东西,居然让他给跑了。”韩世忠暗暗骂了一句,“不过反正俺是立了誓的,今后直捣黄龙府,必然是要把那兀术给活剐了!”)是役也,兀术兵号十万,世忠仅八千余人。帝凡六赐札,褒奖甚宠。拜检校少保、武成感德军节度使,神武左军都统制。】 小林学士……哦,这次西夏战事了结,回到中枢以后就该是小林尚书了,听完这段,忽然问道:“这段大概便是先前赵相公的传里提到的,韩郡王大败金人于黄天荡吧?因为这场战斗只存在于这本伪书里,我们都未曾经历过,所以郡王当时听了不免有些疑惑……” 就连赵鼎也不免有些惊讶:“林尚书的记性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古人所说的耳闻则诵,过目不忘也不过如此了吧。”不过小林学士只是微笑着指了指手边的笔记:“赵相公过奖,只是林某闲来无聊便擅自记录了些东西而已,哪有那么夸张。” 而赵玖只能吐槽小林学士果然心思细腻,关注点都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沉迷观察文中自己的事情或者找别人的黑料,只有他因为事不关己反而乐得自在。 【建安范汝为反,辛企宗等讨捕未克,贼势愈炽。以世忠为福建、江西、荆湖宣抚副使,世忠曰:“建居闽岭上流,贼沿流而下,七郡皆血肉矣。”亟领步卒三万,水陆并进。次剑潭,贼焚桥,世忠策马先渡,师遂济。贼尽塞要路拒王师,世忠命诸军偃旗仆鼓,径抵凤凰山,頫瞰城邑,设云梯火楼,连日夜并攻,贼震怖叵测。五日城破,汝为窜身自焚,斩其弟岳、吉以徇,禽其谋主谢向、施逵及裨将陆必强等五百余人。世忠初欲尽诛建民(“嗯??!”赵玖走神了好一会儿听到这里忽然精神了,毫不客气地瞪了韩世忠一眼。而韩世忠也是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李纲自福州驰见世忠曰:“建民多无辜。”世忠令军士驰城上毋下,听民自相别,农给牛谷,商贾驰征禁,胁从者汰遣,独取附贼者诛之。民感更生,家为立祠。捷闻,帝曰:“虽古名将何以加。”赐黄金器皿。】 “官家,臣……”迎着赵玖严厉而不赞同的目光,韩世忠一时语塞,最后硬是憋出来一句,“建安乃我大宋领地,就算有贼寇造反,百姓也确实是无辜的,臣……绝不会犯这种事情。” “不是说这个。”赵玖摇了摇手,“大宋子民不可屠,难道党项、契丹、女真百姓便屠得吗?”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韩世忠一眼,“现在知道朕为什么派杨沂中做监军和胡明仲一起在延安看着你了?” 不等他表忠心发誓,赵玖便也只是叹气:“朕也知晓西军与西夏百年血仇,不是这么轻描淡写便能一笔勾销的,但有些事总归是要向前看的,如今西夏国主李乾顺都已经身死国灭,若是让仇恨的种子这般代代相传下去,以后迟早会结出恶果反噬自身,说到底,那些党项人百年之后总归也还是要汉化成为中华子民的,而真要溯及出身,念及昔年五胡乱华、五代十国故事,又有几人能拍着胸脯说自己祖上没有半点胡人血统?所谓胡汉之别不过一时之说罢了,愿奉我中国为正溯者,皆应为我中华子民,不要搞这些歧视。” 而胡寅这时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女真人也是如此吗?官家在会盟文书里只提到辽、蒙古、高丽、大……大理?为中国正溯……” “那便等打到黄龙府再说吧。”赵玖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而张浚只是在心里冷笑胡明仲现在在这里操什么闲心,仔细一读便知道官家的话术其实是留了余地的,只说女真起于白山黑水,未能究其根本,说不定等打到黄龙府那小国主或是什么别的人代表金国投降了,这起源就能考出来了嘛! 说到底,该怎么办还不都是官家一句话的事情? 纵然胡寅不知道张浚在心里是怎么替官家编排的,但当日赵玖对宗泽以万民为誓的时候,他的确是在场的,什么犁庭扫穴之类的话听了总归是不能当耳旁风的,固然当日是一时情势所需,但身为一个在外主政了两三年的地方大员,本能地也对这种潜在的民族矛盾问题是有些警觉的。只不过官家现在显然也没法给出什么答复,只能说他未雨绸缪,想得有那么点多。 赵玖见素来耿直的胡寅眼看又要陷入逻辑悖论开始自闭,忍不住在心里又是哀叹一声。这胡明仲嘛其实哪儿都好,办事能力强,人品端直,而且在关西几年眼看着还算学出来了点,说不定比留在东京的张相公都知兵了(张浚忽然觉得鼻子一痒忍不住想打个喷嚏,但是又硬生生忍了回去),但怎么就不能学你老大哥赵相公稍微豁达点,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钻牛角尖嘛。而且要说还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实在有些不解风情,赵官家难得开个玩笑玩个谐音梗都不愿意接,信不信当时如果是张浚在,肯定麻溜地跟上再吹五块钱的。 当然,赵玖是不知道以张相公那个诗歌水平别说五块钱的了,五毛钱的写出来都未必好使。不过胡寅再怎么不会察言观色,官家不想谈这回事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他也只好老老实实接着读书。 【世忠因奏江西、湖南寇贼尚多,乞乘胜讨平。广西贼曹成拥余众在郴、邵。世忠既平闽寇,旋师永嘉,若将就休息者。忽由处、信径至豫章,连营江滨数十里,群贼不虞其至,大惊。世忠遣人招之,成以其众降,得战士八万,遣诣行在。遂移师长沙。时刘忠有众数万,据白面山,营栅相望。世忠始至,欲急击,宣抚使孟庾不可,世忠曰:“兵家利害,策之审矣,非参政所知,请期半月效捷。”(张浚听到这里和对面的岳飞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岳飞的表情越是诚恳,他便越是觉得尴尬,左顾右盼了一番却发现官家似乎也带着笑意瞥了他一眼,更是脸色又红了几分,还是边上的赵鼎实在不忍心只好又给他手里塞了个苹果,让他吃点东西转移下注意力)遂与贼对垒,弈棋张饮,坚壁不动,众莫测。一夕,与苏格联骑穿贼营,候者呵问,世忠先得贼军号,随声应之,周览以出,喜曰:“此天锡也。”夜伏精兵二千于白面山,与诸将拔营而进,贼兵方迎战,所遣兵已驰入中军,夺望楼,植旗盖,传呼如雷,贼回顾惊溃,麾将士夹击,大破之,斩忠首,湖南遂平。授太尉,赐带(“好家伙,完颜构你这阴间人也太他妈小气了,玉带还能批发量产的啊?!我给老韩发了玉带以后都只系金带了!”赵玖又是差点被噎住)、笏,仍敕枢密以功颁示内外诸将。师还建康,置背嵬军,皆勇鸷绝伦者。九月,为江南东、西路宣抚使,置司建康。】 韩世忠常年驻军关西,对岳飞南下洞庭平钟相之乱的事情就算有所耳闻,但显然邸报并不会把什么“当朝枢密院相用全家老小百来余口性命为岳飞担保”,之后又不得不亲自南下督师,还气急败坏地与岳飞约期十日平叛这种事情详详细细地发出去。所以他见张浚和岳飞之间眼神交换一番之后张相公的脸色越来越古怪,甚至多了几分尴尬之色,不由地也有些好奇。 而赵玖虽然知道张浚什么赌咒发誓之类的事情,但他到了洞庭那里,在岳飞军中又发生了些什么,发回来的军报显然也是不可能写得那么仔细的,便也带着好奇的目光看了张浚一眼,当然他想得是如果张相公实在好面子不想说也行。 而张浚转了转眼睛,也的确是不太想说的,但是岳飞见官家有询问的意思,又觉得似乎说出来也没什么,便开口道:“当日张枢相曾与臣约期十日平定钟相杨幺之乱……” “好了,朕大概知道了。”瞥见张浚的脸上一分分退却了血色,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赵玖已经大概在心中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张德远这个不知兵的见岳飞驻军不前,实在觉得挂不住面子,便发了一通脾气还是如何,最后被飞哥干脆利落的手段打脸了呗,那还是少说两句给他留上几分面子吧。 【三年三月,进开府仪同三司,充淮南东、西路宣抚使,置司泗州。时闻李横进师讨伪齐,议遣大将,以世忠忠勇,故遣之。仍赐广马七纲,甲千副,银二万两,帛二万匹;又出钱百万缗,米二十八万斛,为半岁之用。命户部侍郎姚舜明诣泗州,总领钱粮;仓部郎官孙逸如平江府、常秀饶州,督发军食。李横兵败还镇,世忠不果渡淮。】 【四年,以建康、镇江、淮东宣抚使驻镇江。是岁,金人与刘豫合兵,分道入侵。帝手札命世忠饬守备,图进取,辞旨恳切。世忠受诏,感泣曰:“主忧如此,臣子何以生为!”遂自镇江济师,俾统制解元守高邮,候金步卒;亲提骑兵驻大仪,当敌骑,伐木为栅,自断归路。会遣魏良臣使金,世忠撤炊爨,绐良臣有诏移屯守江,良臣疾驰去。世忠度良臣已出境,即上马令军中曰:“眡吾鞭所向。“于是引军次大仪,勒五阵,设伏二十余所,约闻鼓即起击。良臣至金军中(赵玖和韩世忠自己都没忍住嗤笑了一下,这人名字也太巧了点恰好和韩世忠的字一样,听起来格外喜感),金人问王师动息,具以所见对。聂儿孛堇闻世忠退,喜甚,引兵至江口,距大仪五里;别将挞孛也拥铁骑过五阵东。世忠传小麾鸣鼓,伏兵四起,旗色与金人旗杂出,金军乱,我军迭进。背嵬军各持长斧,上揕人胸,下斫马足。敌被甲陷泥淖,世忠麾劲骑四面蹂躏,人马俱毙,遂擒挞孛也等二百余人。所遣董旼亦击金人于天长县之鵶口,擒女真四十余人。解元至高邮,遇敌,设水军夹河阵,日合战十三,相拒未决。世忠遣成闵将骑士往援,复大战,俘生女真及千户等。世忠复亲追至淮,金人惊溃,相蹈藉,溺死甚众。捷闻,群臣入贺,帝曰:“世忠忠勇,朕知其必能成功。”沈与求曰:“自建炎以来,将士未尝与金人迎敌一战,今世忠连捷以挫其锋,厥功不细。”帝曰:“第忧赏之。”于是部将董旼、陈桷、解元、呼延通等皆峻擢有差。论者以此举为中兴武功第一。】 赵玖听完这段却是莫名想起那个被自己差遣去做使者渡河去蒲津见兀术的高丽国际友人郑知常了,而当时在场的胡寅显然也是如此。见众人皆是有些疑惑,赵玖便将这一段小插曲讲解给了众人听,当然出于面子他还是略掉了什么又是人参又是雪莲的,这当着这么多相公的面说出来,少不得又要被说无端轻佻。而张浚听完又是愣在当场,继而暗暗嫉妒胡明仲在关西可以随行官家参与这么多庶务要事。 金河会盟你没去成,但这么多名场面你可一个都没少啊! 而胡寅只是对他嫉妒的眼神置若罔闻,继续往下念了起来。 【时挞懒屯泗州,兀术屯竹塾镇,为世忠所扼,以书币约战,世忠许之,且使两伶人以橘、茗报聘。会雨雪,金馈道不通,野无所掠,杀马而食,蕃汉军皆怨。兀术夜引军还,刘麟、刘猊弃辎重遁。】 【五年,进少保。六年,授武宁安化军节度使、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置司楚州。世忠披草莱,立军府,与士同力役。夫人梁亲织薄为屋。(众人皆是感叹昔日在南阳,吴贵妃也是与官家一同在营中艰苦劳作,只有这般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他们才会奋力死战啊)将士有怯战者,世忠遗以巾帼,设乐大宴,俾妇人妆以耻之,故人人奋厉。抚集流散,通商惠工,山阳遂为重镇。刘豫兵数入寇,辄为世忠所败。】 【时张浚以右相视师,命世忠自承、楚图淮阳。刘豫方聚兵淮阳,世忠即引军渡淮,旁符离而北,至其城下。为贼所围,奋戈一跃,溃围而出,不遗一镞。呼延通与金将牙合孛堇搏战,扼其吭而禽之,乘锐掩击,金人败去。既而围淮阳,贼坚守不下,约曰:“受围一日,则举一烽。”至是,六烽具举,兀术与刘猊皆至。世忠求援于张俊,俊以世忠有见吞意,不从。(“咳。”赵玖在韩世忠要发怒之前就赶紧咳嗽了一声,示意对方不要冲动,而张俊已经吓得也和先前的万俟卨一样缩在椅子里了。只是万俟卨左手边是刘子羽,还可以往右边缩一缩,而张俊的右手边是韩世忠,左手边却是另一个在这伪书里和他有过节的岳鹏举,而其人虽然面无表情,只是轻飘飘看他一眼也是让人心中发毛)世忠勒阵向敌,遣人语之曰:“锦衣骢马立阵前者,韩相公也。”或危之,世忠曰:“不如是,不足以致敌。”敌果至,杀其导战二人,遂引去。寻诏班师,复归楚州,淮阳之民,从而归者以万计。】 “好了。”赵玖直接挥手打断了张俊想要辩解的意思,“朕知晓你想说些什么,也知道你们这些老西军的沉疴顽疾,视军队都为自己的私产,对不对?便是当日在京东,岳鹏举差遣你麾下田师中部与李成主力接战,你敢说你没有心存怨念?” 但说到最后,赵玖复又叹气:“张卿……伯英啊,你既当日在下蔡,在淮上未曾会错朕的意思,未曾辜负朕,只要往后大节不亏,朕与你君臣之间总归还是会有个好说法的……” 张俊闻言只是愈发惶恐,最终还是低头沉默不语。 张俊惶恐的态度其实也在众人意料之内,毕竟最近朝中风传的什么“三大案”,这其中仔细说来最要命的一桩便是这张太尉手下统制官张宗颜擅自渡河出兵乃至大败而归的事情,虽然官家目前的态度还悬而未决,但接连传召了几批回京述职的地方官吏进行考问,不由得让人心生遐想。 只不过赵玖很显然不可能在这里给出什么正式答复来,也懒得因为此事继续费什么口舌。毕竟现在是在读人家韩世忠的传记呢,弄这些事情出来岂不扫兴。 【三月,除京东、淮东宣抚处置使兼节制镇江府,仍楚州置司。四月,赐号“扬武翊运功臣”,加横海、武宁、安化三镇节度使。九月,帝在平江,世忠自楚州来朝。】 【十月,边报急,刘光世欲弃庐州还太平,张俊亦请益兵。都督张浚曰:“今日之事,有进击,无退保。”(“是你张德远一贯头铁f2a莽上去的模样没错了。”赵玖又是在心中暗自扶额以对,“只不过的确需要你这种人啊,不然这完颜构怕是连临安都待不下去了。”)于是世忠引兵渡淮,与金将讹里也力战。刘猊将寇淮东,为世忠兵扼,不得进。七年,筑高邮城,民益安之。 【初,世忠移屯山阳,遣间结山东豪杰,约以缓急为应,宿州马秦及太行群盗,多愿奉约束者。金人废刘豫,中原震动,世忠谓机不可失,请全师北讨,招纳归附,为恢复计。会秦桧主和议,命世忠徙屯镇江。(众人齐齐哀叹了一声)世忠言:“金人诡诈,恐以计缓我师,乞留此军蔽遮江、淮。”又力陈和议之非,愿效死节,率先迎敌;若不胜,从之未晚。又言王伦、蓝公佐交河南地界,乞令明具无反覆文状为后证。章十数上,皆慷慨激切,且请单骑诣阙面奏,帝率优诏褒答。后金果渝盟,咸如其言。】 赵玖听到这里几乎是要破口大骂了,这都多少次了这阴间人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议和议和就他妈想着议和。然而众人见官家的眼神有些发冷,却是以为官家听到这里金人背盟一事,想起他自己让岳飞与张俊抢在和约达成之前率先进攻伪齐,取了京东五路毁约之事,感觉心中不爽了。 但那日官家在胙城的确说得没错,宋金之间血海深仇,便是金人主动乞和,官家都还心中意气难平,可这书里的官家却又如何能够率先这般摇尾乞怜,连一战都不肯便只想乞求偏安一隅? 而韩世忠也是有些目瞪口呆,只觉得眼前的官家比起这书里的昏庸官家,不光是气度和胆识不可相提并论,似乎还有那么一丝……用力过猛了? 不然呢?自己在这伪书里尚且要表请战,而当日在白马,若不是吕公相出言让他们几位领兵的大将赶紧拦住官家不至于让他独走,他怕不是真要去什么八公山落草为寇重头再来吧? 小林尚书更是在心里哀叹自己前些日子叮嘱自家那个子侄梅栎的话到底还是轻了点,再结合官家当面那样暴力“封还”二圣贺表的行径,这官家哪里只是偶尔会上头啊,也不知道小梅舍人去面圣经历了那么一遭有没有被吓到。 【金使萧哲之来,以诏谕为名,世忠闻之,凡四上疏言:“不可许,愿举兵决战,兵势最重处,臣请当之。”又言:“金人欲以刘豫相待,举国士大夫尽为陪臣,恐人心离散,士气凋沮。”且请驰驿面奏,不许。既而伏兵洪泽镇,将杀金使,不克。】 赵玖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历史上韩世忠此时该有多么绝望,多么恨铁不成钢。然而就是面对这样的阴间官家,在座的各位也都还在勤勤恳恳任事,无怨无悔地为了国家鞠躬尽瘁,他不禁在心中幽幽地叹了口气。 完颜构,你凭什么拥有靖康建炎绍兴几朝这么多的忠臣良将啊?!凭什么啊?! 然而他顿时又清醒地认识到,从宗泽,到韩世忠到岳飞,他们真的发自内心爱戴这样的君主吗?他们尽臣子的本分,也不过是不想辜负这大好河山,不想对不起天下的千万百姓啊。 而自己如今虽然被别人吹捧一番勉强有了个什么“中兴之主”的样子,但扪心自问,自己这个官家和万民苍生比起来又算个什么啊? 不过是还在尽力而为,希望不要辜负他人,也不要辜负自己罢了。 【九年,授少师。十年,金人败盟,兀术率撒离曷、李成等破三京,分道深入。八月,世忠围淮阳,金人来救,世忠迎击于泇口镇,败之。又遣解元击金人于潭城,刘宝击于千秋湖,皆捷。亲随将成闵从统制许世安夺淮阳门而入,大战门内。世安中四矢,闵被三十余创,复夺门出。世忠奏其功,擢武德大夫,闵由是知名。世忠进太保,封英国公,兼河南、北诸路招讨使。】 【十一年,兀术耻顺昌之败,复谋再入,诏大合兵于淮西以待。既而金败于柘皋,复围濠州。世忠受诏救濠,以舟师至招信县,夜以骑兵击金人于闻贤驿,败之。金人攻濠州,五日而破。破三日,世忠至,杨沂中军已南奔。世忠与金人战于淮岸,夜遣刘宝溯流将劫之,金人伐木塞赤龙洲,扼其归路,世忠知之,全师而还。金人自涡口渡淮北去,自是不得入侵。世忠在楚州十余年,兵仅三万,而金人不敢犯。】 【秦桧收三大将权,四月,拜枢密使,遂以所积军储钱百万贯,米九十万石,酒库十五归于国。世忠既不以和议为然,为桧所抑。及魏良臣使金,世忠又力言:“自此人情消弱,国势委靡,谁复振之?北使之来,乞与面议。”不许,遂抗疏言桧误国。桧讽言者论之,帝格其奏不下。世忠连疏乞解枢密柄,继上表乞骸。(赵玖听到这里鼻子一酸,几乎差点要落泪)十月,罢为醴泉观使、奉朝请,进封福国公,节钺如故。自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奚童,纵游西湖以自乐,平时将佐罕得见其面。】 韩世忠已是目瞪口呆,最后只是讪讪道:“若真是直捣黄龙天下太平了,这种生活倒也不坏,只是……” 赵玖叹了口气,劝慰道:“如今延安都已经光复,即便良臣以后要荣休归乡,那也合该荣归故里,如何去得什么西湖。更何况现在说这些未免太早,良臣可还要与鹏举他们一起,替朕将大宋的旗帜插上黄龙府、乃至金人的上京会宁府呢!” 【十二年,改潭国公。显仁皇后自金还,世忠诣临平朝谒。后在北方闻其名,慰问者良久。十三年,封咸安郡王。十七年,改镇南、武安、宁国节度使。二十一年八月薨,进拜太师,追封通义郡王。孝宗朝,追封蕲王,谥忠武,配飨高宗庙庭。】 原本读到这里似乎传记就该结束了,只是胡寅微微一愣,有些慌张地抬头看向赵玖:“官家,这后面还有些内容……”言罢却是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像是染上了哭腔。 而韩世忠又惯是个急性子,连忙安慰道:“小胡贤弟莫哭,这伪书里的事情做不得真的,你只管念来便是。” 【世忠尝戒家人曰:“吾名世忠,汝曹毋讳‘忠’字,讳而不言,是忘忠也。”性戆直,勇敢忠义,事关庙社,必流涕极言。岳飞冤狱,举朝无敢出一语,世忠独撄桧怒,语在《桧传》。又抵排和议,触桧尤多,或劝止之,世忠曰:“今畏祸苟同,他日瞑目,岂可受铁杖于太祖殿下?”时一二大将,多曲徇桧苟全,世忠与桧同在政地,一揖外未尝与谈。】 读到这里众人皆是齐齐举杯致意,再多的言语在这里都是苍白无力的,而赵玖也是弄出了一壶蓝桥风月来亲自为韩世忠斟上:“良臣……不愧是朕之腰胆,不仅面对外敌从未退却,便是在朝堂之上面对奸佞小人也是个刚直性子,朕……没有看错人。” 而张老财更是在旁边瑟瑟发抖不敢言语。在这书里岳飞被杀了,韩世忠这般作为,那所谓的“一二大将”,排资论辈下来不就几乎是在指名道姓骂他和刘光世嘛!亏他先前还那么嫌弃刘光世,原来在这书里自己和他就是一路货色啊? 岳飞虽然对自己在这伪书中如何被冤杀一事一时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难以理解,但听到这里唯独韩世忠还出言为自己不平,也是有些感慨,认真地举起酒盏拱手相对,敬了韩世忠一杯。 小林尚书饮完这杯,隔着刘子羽瞥了一眼万俟卨,心想也不是除了韩世忠以外没人替岳鹏举叫冤,只不过那些人最后还不都是被秦桧及其党羽给害死了,也就是延安郡王的地位实在特殊,寻常台谏拿他没办法罢了。 只是对于这样一个死人堆里爬出来征战沙场一辈子的名将而言,被罢兵权,告老还乡,看似衣食无忧优容有加,却不得不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就连平时相随的部属也不能相见……这样的结局就好了吗? 不,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最大的耻辱反而莫过于此,不然娄室为何宁愿拼尽全力赌那么一次?虽然最终在尧山被枭首示众,可在他心中也好过在绵绵秋雨中缠绵病榻而终吧! 而在这书中,二圣未还,东京未复,靖康之耻未血,像韩世忠这样的名将便只能宝刀蒙尘,就这样凋零。 林景默的眼眶一时也有些红了。 第十一章 曲端 读完韩世忠的传,赵玖叹了口气,眼见着就要轮到岳飞,一想到什么“天日昭昭”“十二道金牌”之类的事情,他便忽然觉得有些难以面对,亦或者难以想象众人又会是什么反应。 能说什么呢?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就算再如何出于一个现代人心有不甘的情绪去弥补,去挽救,那这只不过是时间长河的一条虚幻分支罢了,在座的这些人在河的这头去眺望,真的能理解彼界的那个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而不说别的,就算出于辩证唯物主义角度考虑,在座的这些人,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他又如何能因为另一个时空的事情去迁怒,去惩处他们呢? 但最后难道真的仅仅就是一句轻飘飘的“以史为鉴,引以为戒”罢了? 然后呢,就这么算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继续扮演什么君臣相知将相和的戏码来,就当无事发生?那这空间把他们聚在一起读这些玩意儿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赵玖只觉得有些头疼,他似乎隐约有些头绪,却总是觉得抓不住最重要的那个点。 这边见官家沉默了许久,张俊自然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而岳飞也向来沉稳,只觉得官家大约有些什么想法,虽然眼看着应该轮到自己读,但终于还是没有发话。只是就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曲端却忽然开口了:“官家,臣有一些想法想要当着官家的面问问张相公。” 赵玖微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去看张浚,而后者的脸色也是顿时有些僵硬。 “先前我便有些疑虑,只不过这伪书里的确是我对不起李节度,便暂时压在心里没说。如今既然官家在场,那便正巧可以说开来问一问……我确实与官家约定‘违抗上令、私刑下属、见友军而不救’是取死之道,但这好像和这本伪书没有什么关系啊。”曲端终于冷笑,“我听了半天,韩郡王的传里,那么多人见友军而不救,以至于几次贻误战机,甚至置韩郡王于险境……怎么不见张相公去把他们都杀了?” 众人闻言却是彻底醒悟,毕竟如果没有他们现在这个英明神武的好官家,在这伪书里,什么见死不救难道不是西军老军头传统艺能?虽然他们现在意识到这种行为肯定是不对的……但张浚因为这个就将曲端处置了,似乎听起来还是有些不太对劲。 赵玖听了也是有些发愣,若不是曲端指出这个问题,他几乎也要被这个看起来没有什么错处的逻辑给糊弄过去了。而小林学士此时也适时补充道:“当时在张相公的传里也的确提及,说张相公杀赵哲和曲都统,也许有些冤屈……” 张浚闻言也是冷笑以对:“很好,那便当着官家的面,把你的传也读了,看看你除了见李节度而不救以外还做了什么,若是真的仅止于此,那本相便是向你陪个罪乃至于被大家骂两句残害忠良的奸臣,心里也是服气的。” 而那本才被胡寅放到桌上去的书卷听了众人的对话,还真就在扉页浮现出了新的文字。 【卷三百六十九·列传第一百二十八曲端】 曲端劈手将书卷夺过去之后却又是侧头看了一眼岳飞,笑道:“岳节度莫要生气,真要说起来,在这伪书里,我们俩都是一般下场,你被秦桧……等人构陷,”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扫了一下万俟卨和张俊,“张相公把我杀了看起来也没那么站得住脚。” 其他人心想至少岳节度不会和你一样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虽然很可能你罪不至死吧,但非要嘴硬还是着实令人生厌。曲端见张浚攥着茶杯的手指骨节都隐约有些发白,知晓这位心高气傲的枢相是真的要动怒了,却也只是冷冷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始读了起来。 【曲端,镇戎人。父涣,任左班殿直,战死。端三岁,授三班借职。警敏知书,善属文,长于兵略,历秦凤路队将、泾原路通安砦兵马临押,权泾原路第三将。】 【夏人入寇泾原,帅司调统制李庠捍御,端在遣中。庠驻兵柏林堡,斥堠不谨,为夏人所薄,兵大溃,端力战败之,整军还。夏人再入寇,西安州、怀德军相继陷没。镇戎当敌要冲,无守将,经略使席贡疾柏林功,奏端知镇戎军兼经略司统制官。】 这两段是靖康建炎之前的事情,本来没什么可说的,但众人尤其是张浚听得相当仔细,生怕漏过任何一句对自己有利或者不利的说法。 【建炎元年十二月,娄宿攻陕西。二年正月,入长安、凤翔,关、陇大震。二月,义兵起,金人自巩东还。端时治兵泾原,招流民溃卒,所过人供粮秸,道不拾遗。金游骑入境,端遣副将吴玠据清溪岭与战,大破之。端乘其退,遂下兵秦州,而义兵已复长安、凤翔。统领官刘希亮自凤翔归,端斩之。六月,以集英殿修撰知延安府。】 【王庶为龙图阁待制,节制陕西六路军马。遂授端吉州团练使,充节制司都统制,端雅不欲属庶。九月,金人攻陕西,庶召端会雍、耀间,端辞以未受命。庶以鄜延兵先至龙坊,端又称已奏乞回避,席贡别遣统制官庞世才将步骑万人来会。庶无如之何,则檄贡勒端还旧任,遣陕西节制司将官贺师范趋耀,别将王宗尹趋白水,且令原、庆出师为援,二帅各遣偏将刘仕忠、寇鯶来与师范会。庶欲往耀督战,已行,会庞世才兵至邠,端中悔,以状白庶,言已赴军前,庶乃止。师范轻敌不戒,卒遇敌于八公原,战死,二将各引去,端遂得泾原兵柄。】 不说赵玖了,就是其他在座的几个西军将领听了也是目瞪口呆,你这是中途把人鸽了然后正好赶来给人收尸顺便吞并了整个泾原路?有这么办事的吗?而曲端对于其他人的眼光是一贯的厚脸皮,唯独带着一丝犹豫和心虚看向赵玖:“官家,这是伪书里的事情,臣定当谨守当日的誓言,绝对不会……” “知道了。”赵玖听完却是一时心中有些气闷,心烦意乱间都忘记避讳在场的其他人,直接在自己之前喝红酒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杯可乐喝了起来,而离得近的张浚虽然眼睛很尖发现官家喝的东西有些古怪,怎么还带气泡(?的,却也实在不太可能想象出来究竟是什么,只当是一种他没喝过的饮品算了。 【十一月,金谍知端、庶不协,并兵攻鄜延。时端尽统泾原精兵,驻淳化。庶日移文趣其进,又遣使臣、进士十数辈往说端,端不听。庶知事急,又遣属官鱼涛督师,端阳许而实无行意。权转运判官张彬为端随军应副,问以师期。端笑谓彬曰:“公视端所部,孰与李纲救太原兵乎?”彬曰:“不及也。”端曰:“纲召天下兵,不度而往,以取败。今端兵不满万,不幸而败,则金骑长驱,无陕西矣。端计全陕西与鄜延一路孰轻重,是以未敢即行,不如荡贼巢穴,攻其必救”乃遣吴玠攻华州,拔之。端自分蒲城而不攻,引兵趋耀之同官,复迂路由邠之三水与玠会襄乐。】 【金攻延安急,庶收散亡往援。温州观察使、知凤翔府王燮将所部发兴元,比庶至甘泉,而延安已陷。庶无所归,以军付王燮,自将百骑与官属驰赴襄乐劳军。庶犹以节制望端,欲倚以自副,端弥不平。端号令素严,入壁者,虽贵不敢驰。庶至,端令每门减其从骑之半,及帐下,仅数骑而已。端犹虚中军以居庶,庶坐帐中,端先以戎服趋于庭,即而与张彬及走马承受公事高中立同见帐中。良久,端声色俱厉,问庶延安失守状,曰:“节制固知爱身,不知爱天子城乎?”庶曰:“吾数令不从,谁其爱身者?”端怒曰:“在耀州屡陈军事,不一见听,何也?”因起归帐。庶留端军,终夕不自安。】 【端欲即军中杀庶,夺其兵。夜走宁州,见陕西抚谕使谢亮,说之曰:“延安五路襟喉,今已失之,《春秋》大夫出疆得以专之,请诛庶归报。”亮曰:“使事有指,今以人臣擅诛于外是跋扈也,公为则自为。”端意阻,复归军。明日,庶见端,为言已自劾待罪。端拘縻其官属,夺其节制使印,庶乃得去。】 截止到这里都与胡寅和万俟卨当日在关西的牢中见到曲端之前发生的事情,几乎是如出一辙。胡寅只是叹气,看向曲端:“曲都统当日在牢中当着我面说过得话,今日再说一遍给官家听,如何?” 曲端涨红了脸,看向赵玖,复又咬牙道:“那有怎样,说便是了,我曲某至少不会做什么出尔反尔的小人。”于是便把他当日那番什么王庶无能,自己只是将他逐出鄜州已经算很客气了,还有什么关西局面是他一力保存的,官家身边这些近臣都是不知兵的废物,幸进小人之类的话又说了一遍。 还颇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而赵玖听完,只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嘲讽的微笑:“幸进小人,嗯?” 他脑海里忽然蹦出来后世某个节目片段,什么我就是饿死死外边……然后真香之类的话。 那你曲大现在可不是就真香了? 其实胡寅当时便也和曲端是这么说的,他既然鄙视挨着官家近的人人都能赏个太尉,那便自己去东京到官家身前试试看,做个所谓幸进小人是什么模样。而如今曲端看起来逐渐收了以往的跋扈做派,那也并非是他真的思想升华了,不过是意识到是真的人外有人罢了,正如胡寅说得,朝中总有人比他更知兵,也总有人更配在他身前说战功…… 更重要的是,连这官家说起话来都也是要比他更好听几分的。 他曲大还能有什么不服? 于是顶着官家嘲讽的笑容和对面一干文臣的怒目而视,曲端继续面色波澜不惊地读了下去。 【王燮将两军在庆阳,端召之,王燮不应。会有告王燮过邠军士劫掠者,端怒,命统制官张中孚率兵召王燮,谓中孚曰:“王燮不听,则斩以来。”中孚至庆阳,王燮已去,遽遣兵要之,不及而止。】 【初,叛贼史斌围兴元不克,引兵还关中。义兵统领张宗谔诱斌如长安而散其众,欲徐图之。端遣吴玠袭斌擒之,端自袭宗谔杀之。】 众人一听都开始撇嘴摇头,张浚当时以巴蜀五路转运使的身份拉着刘錡帮忙宰了王燮都尚且被进京赶考的太学生们议论半天,甚至还有人担心他图谋不轨,以转运使身份接收军权之后万一来个烧毁栈道什么的,就搞出个大新闻了。 但你曲端这里又是什么身份啊,几个菜就上头成这样?要真让你把王燮宰了,那到底算什么?军头火并? 更不要提后面还又不分青红皂白杀了个义军统领,好家伙你这是看谁手上有兵马不归你节制都想吞了兼并是吗? 更可气的是其人读完还一副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模样,见大家都对他怒目而视,曲端甚至耸了耸肩:“我这里难道做错了?王燮这种废物,便是后来张相公不也杀了?那我为了稳定大局,要杀他有什么问题?” 这还没问题?这问题大了去了!我杀和你杀能是一回事吗!对面的张浚都快忍不住在心里咆哮了,但偏偏侧头去看,官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宛若木雕的模样。 而李光作为御史中丞此刻也不得不出言以对:“张相公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没有朝廷命令,私自诛杀其他要员,意图兼并其部曲,这与谋逆何异?” 曲端只是冷笑,若是依照他平时的性格肯定早就还击开骂了,但一来此刻官家在场他不得不收敛一二,二来对面的几位相公和尚书先前也读了自己的传,就算在伪书里也还是不知兵的废物吧,但总归都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的好人,和他们争起来的确没什么意思。而他唯一有些心存不满的张浚偏偏也还没开口说话,他也不好直接刻意去找他的茬。 其实从明道宫跟随赵玖的几位对他这种故作深沉的姿态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有几次张浚都在暗想官家到底是真的在沉思,还是说只是不知道到底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乃至干脆就有些不知所措。只不过这种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张相公最后也只能是心里想想罢了。 赵玖这里倒的确陷入了沉思,他作为一个现代人其实对于曲端蔑视权威,乃至于经常做事不讲流程,不讲规矩的行为天然其实没有那种站在封建角度上维护帝王统治需要的反感,至少还没必要随便给人扣个什么意图谋逆的帽子。但就算本着就事论事的原则,哪怕是放在现代社会,那种大公司大企业里,也不是你有点能力就能鼻孔朝天对上司翻白眼的。 就算你再有能耐,难道天下事都要你来做才行? 但眼见其他人都很义愤填膺的样子,赵玖反而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便只好又抄起传统艺能装一只与世无争的可达鸭了。 而众人见官家没什么表示,议论纷纷了一通,便又催促曲端继续往下读,倒要看看他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三年九月,迁康州防御使、泾原路经略安抚使。时延安新破,端不欲去泾原,乃以知泾州郭浩权鄜延经略司公事。自谢亮归,朝廷闻端欲斩王庶,疑有叛意,以御营司提举召端,端疑不行。议者喧言端反,端无以自明。会张浚宣抚川、陕,入辨,以百口明端不反。(“这,我……”张浚赶紧用手捂嘴把剩下半句粗话给咽了回去,而众人尤其是岳飞都纷纷扭头去看他,赵玖只能赶紧继续喝可乐来掩饰自己快要憋不住的笑意)浚自收揽英杰,以端在陕西屡与敌角,欲仗其威声。承制筑坛,拜端为威武大将军、宣州观察使、宣抚处置使司都统制、知渭州。端登坛受礼,军士欢声如雷。】 “德远啊,”赵玖几乎是一边笑一边哀叹一声,“动不动用全家老小上百口性命赌咒发誓真的是一个宰执该做的事情吗?” 而张浚已经涨红了脸,既不敢去看赵玖,也不想去看对面的曲端,只好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白瓷盘子里的蜜饯,也不知道是能把一颗梅子看成两半还是如何。 胡寅这时候却忽又恍然大悟道:“那我之前的确说得没错,张相公你发了这么重的誓,但曲大最后估计是让你难堪了,你这个性子嘛,还不是睚眦必报,记仇得很?” 张浚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恨恨地把手里攥了半天的茶杯重重地嗑在了桌子上,若不是顾忌着官家在场,这个茶杯怕不是已经被他丢出去砸胡寅了。而赵玖此时也适时发话打断了他们:“好了,胡卿也无需这般咄咄逼人,张相公固然举止有失轻佻,但总不是你几句什么‘难堪’‘不给面子’之类的话就能当做借口处置领兵大将的,要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继续往下读完才行。” 【浚虽欲用端,然未测端意,遣张彬以招填禁军为名,诣渭州察之。彬见端问曰:“公常患诸路兵不合,财不足;今兵已合,财已备,娄室以孤军深入吾境,我合诸路攻之不难。万一粘罕并兵而来,何以待之?”端曰:“不然,兵法先较彼己,今敌可胜,止娄宿孤军一事;然将士精锐,不减前日。我不可胜,亦止合五路兵一事;然将士无以大异于前。况金人因粮于我,我常为客,彼常为主。今当反之,按兵据险,时出偏师以扰其耕获。彼不得耕,必取粮河东,则我为主,彼为客,不一二年必自困毙,可一举而灭也。万一轻举,后忧方大。”彬以端言复命,浚不主端说。】 赵玖听完又是有些头疼了,你要说曲端说得完全没道理是胡言乱语吧,倒也不至于,人家说得挺井井有条的,但偏偏是对上了张浚这么个急性子。而且读了这么半天他算是看出来了,他曲端就算说得再有道理,也是个完全不看大局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凡事只讲究自己这处的利益得失,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关他何事。 好在这么些年下来经过自己的思想改造(?,这人眼睛里总算是有了点队友了,攻兴庆府的时候都知道去救张景了,那真是天大的进步啊,简直都要让人落泪了。 但不管怎么说曲端和张浚在宋史里的不合在这里算是埋下伏笔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会发展成那种结局,以他现在对这二人的认知,他还是更倾向于曲端真的做了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虽然张德远这性子看起来也不是个能容人的。 所以说果然还是赵相公做事情最正常啊!赵玖又一次发出了在南阳时候的感慨,不过比起当时,那些被他在心中挨个点名了的人其实都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了。 【四年春,金人攻环庆,端遣吴玠等拒于彭原店,端自将屯宜禄,玠先胜。既而金军复振,玠小却,端退屯泾州,金乘胜焚邠州而去。玠怨端不为援,端谓玠前军已败,不得不据险以防冲突,乃劾玠违节制。】 好家伙,原来你们俩也有恩怨啊? 不光是赵玖,在关西一手提拔了吴家兄弟的胡寅也是带着讶异瞪了一眼吴玠和曲端。吴玠和曲端也是有些茫然地对视了一眼,就在曲端刚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吴玠先打断了他:“曲都统,根本没发生过的事情我就不和你争了,而且这种事情想来以后也不可能发生了,你说是吧?” 曲端显然对被他把话给生生噎了回去这事很不满,但上下打量了一番吴玠,也觉得其人说话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便也只是冷哼一声。 【是秋,兀术窥江、淮,浚议出师以挠其势。端曰:“平原广野,贼便于冲突,而我军未尝习水战。金人新造之势,难与争锋,宜训兵秣马保疆而已,俟十年乃可。”端既与浚异,浚积前疑,竟以彭原事罢端兵柄,与祠,再责海州团练副使、万州安置。】 “我就说……”“你闭嘴!”胡寅和张浚几乎是同时开口用手指着对方,而赵玖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倒是作为都省首相的赵鼎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个昔日的挚友这般互相攻讦,悄悄扯了扯张浚的衣角,然后心平气和道:“明仲,德远在这本伪书里的确对曲都统的处置有些苛刻,但直到这里也只是想罢他的兵权,贬黜他而已,总不能因为意见不合就将他下狱处死,那这和先前提到的什么‘莫须有’又有什么区别?这样荒谬的事情有一次就够了,还能有第二次的吗?!” 胡寅深吸了一口气,对上当日在太学里的老大哥他还是愿意给上几分面子的,哪怕明知道对方是在试图维护张浚,也只得称是。 【是年,浚为富平之役,军败,诛赵哲,贬刘锡。浚欲慰人望,下令以富平之役,泾原军马出力最多,既却退之后,先自聚集,皆缘前帅曲端训练有方。叙端左武大夫,兴州居住。】 【绍兴元年正月,叙正任荣州刺史,提举江州太平观,徙阆州。于是浚自兴州移司阆州,欲复用端。(张浚听到这里已经愣住了,然后去瞪了胡寅一眼,比了个口型:“我这不是还准备重新启用他吗?”)玠与端有憾,言曲端再起,必不利于张公;王庶又从而间之。浚入其说,亦畏端难制。端尝作诗题柱曰:“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江上泛渔舟。”庶告浚,谓其指斥乘舆,于是送端恭州狱。】 “吴大,王庶那厮向来是个废物小人也就罢了,你又是什么意思?!”读到这里曲端直接怒极就要拍案而起,“我就说,当日在胡尚书面前你们兄弟二人那般卖力,不就为了把我除去,关西便是你们掌兵权了……” “曲大!以你这跋扈性子做下的那么多破事,想要寻个借口把你处置了再容易不过了,哪里还用得着我来挑拨离间!”吴玠也是一时有些气急,但最终又觉得有些理亏,在赵玖冷漠又严厉的目光注视下最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张相公本来就与你不合……” 而曲端继续往下扫了一行,原本就有些偏红的脸顿时更是气血翻涌。他怔住了片刻,先是对张浚怒目而视,之后又带着些许复杂的目光看向赵玖,不知是恳切还是哀伤,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失落? 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读了下去。 【武臣康随者尝忤端,鞭其背,随恨端入骨。浚以随提点夔路刑狱,端闻之曰:“吾其死矣!“呼“天”者数声;端有马名“铁象”,日驰四百里,至是连呼“铁象可惜”者又数声,乃赴逮。既至,随令狱吏絷维之,糊其口,熁之以火。端乾渴求饮,予之酒,九窍流血而死,年四十一。陕西士大夫莫不惜之,军民亦皆怅怅,有叛去者。浚寻得罪,追复端宣州观察使,谥壮愍。】 在场众人皆是寂静无声,曲端原本以为自己会出离愤怒,会去辱骂、攻讦张浚,又或是在官家面前哀叹自己的冤屈,但最后,他的声音竟然是出奇地平静。 “张相公,事情真的要弄到这个地步吗?” 张浚已是脸色惨白地跌坐在椅子里,几乎落下泪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而赵玖只是怔怔地盯着曲端,他感觉他似乎看见了别的什么人的影子。 那些在岳飞案中推波助澜的人,除了秦桧和赵构之外,是不是也有那么多人在置身其中的时候,也许仅仅是出于辖制大将的动机,而决不曾想到这是一张铺天盖地密不透风的罗网,以至于自己最后也不能幸免?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些曾经不管是有恩还是有怨的人,最后都还是要携手共赴黄泉的。 尘归尘,土归土。 第十二章 吴玠 不过曲端表现得这么冷静赵玖是没有想到的,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再次出手干预一些过激得可能造成人身伤害的行为,平心而论,他一个现代人旁观者听了都恨不得骂张浚两句,所以他倒反而有些好奇曲端这个素来不肯受半点委屈,尖酸刻薄的性子是怎么忍下来的。 曲端盯着口不能言几欲落泪的张相公,只是嗤笑一声:“张相公也别装得这么假惺惺了,你在巴蜀和小刘一起杀王燮的时候不也干脆利落得很……我有什么可怨的?当日我和胡尚书那般说,今天便再说一遍,虽然如今在官家身前不是这么回事了……但像你和胡尚书这种人,只因为读的几句书,虽于国家无半点用处,却能三十岁便身居宰执高位,还能一言定我们这些帅臣的生死……便是那日万俟经略和胡尚书难道就没有对我动杀心吗?那么这伪书里你张相公杀了我,我又为什么要感到意外?” 而其人环视了在场诸人之后,复又看向赵玖,恳切相对:“官家先前提点万俟经略的话,其实放在在场所有人身上都说得通的……乱世之中,若是没有官家明令约束的话,有几人是真有底线做事不至于那般不择手段的?你们大可说我是个跋扈不讲理乃至不做人的,然而真的轮到你们逼急了,怕是也不过如此。而我们今天还能勉强有个人样坐在这里,这大宋在金人面前也不至于像这书里那么不堪,究竟是什么原因还需要多说吗?” “自然是仰仗官家圣明……”许久没有说话的吕公相终于还是要出来打圆场,众人也是纷纷附和,然而最终又各怀心思沉默不语。张浚自是无话可说,同样被指名道姓又骂了一遍的胡寅想了想却也是一阵后怕。而曲端说完那么一大通话,见无论是官家还是其他人竟然都没有出言驳斥他的意思,一时间竟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索然无味的感觉,便干脆一拍桌子,却是把矛头对准了自己身边的吴大:“张相公是没做什么好事,但他本来就是个不知兵的废物(张浚一边落泪一边又涨红了脸,但思来想去面对这么毫不留情的人身攻击却不知道该反驳什么,更是有些气闷到几欲晕厥),遇事慌了手脚,归根结底还不是你和王庶那个小人在身边撺掇和挑拨?今日当着官家的面,你倒是说说看,你又是什么意思?” 吴玠只得咬牙相对:“官家先前都说了,伪书里的事情,没发生的都做不得真……” “是,”曲端冷笑,“你吴大现在肯定是没胆子去官家或是张相公他们面前搬弄口舌了,但咱这不是学张相公之前质问万俟经略的嘛……你吴大要是对我有什么私怨,今日便也一并说清楚好了,便是说不清楚,也让大家开开眼,看看你这个我死后的‘关西第一大将’又做了什么事来。” “那便让吴晋卿把他的传也读了,读完你们是不是还该寻个地方去打上一架?”赵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瞪了一眼依旧不依不饶的曲大,眼神里满满写了几个字“你打得过吗?” 曲端只得讪讪一笑,而吴玠此刻却是用有些犹豫地看了岳飞一眼:“官家,曲都统……好吧现在也是曲节度了,之前是自觉有冤屈意不能平,但臣并无什么想法,此番若是忝列岳节度、张太尉他们之前读了这书,颇有些不能自安……” 赵玖只是叹气:“这伪书里关于鹏举的事情实在是……”他想了半天也一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概括自己的感受,也压根没能指望在座的人有谁能理解什么天日昭昭字字泣血的情绪,最终只得搪塞过去,“按照时间线也该讲个先来后到,先把你们几个西军将领到底在富平之战都干了什么给弄清楚再说吧。” 吴玠只得应声称是,然后接了那书卷。 【吴玠,字晋卿,德顺军陇干人。父葬水洛城,因徙焉。少沉毅有志节,知兵善骑射,读书能通大义。未冠,以良家子隶泾原军。政和中,夏人犯边,以功补进义副尉,稍擢队将。从讨方腊,破之;及击河北群盗,累功权泾原第十将。靖康初,夏人攻怀德军,玠以百余骑追击,斩首百四十级,擢第二副将。】 【建炎二年春,金人渡河,出大庆关,略秦雍,谋趋泾原。都统制曲端守麻务镇,命玠为前锋,进据青溪岭,逆击大破之,追奔三十里,金人始有惮意。权泾原路兵马都监兼知怀德军。金人攻延安府,经略使王庶召曲端进兵,端驻邠州不赴,且曰:“不如荡其巢穴,攻其必救。”端遂攻蒲城,命玠攻华州,拔之。】 【三年冬,剧贼史斌寇汉中,不克,引兵欲取长安,曲端命玠击斩之,迁忠州刺史。宣抚处置使张浚巡关陕,参议军事刘子羽诵玠兄弟才勇,浚与玠语,大悦,即授统制,弟璘掌帐前亲兵。】 这段目前听起来,除了是刘子羽和张浚提拔了吴玠之外,其他的内容听起来都无比正常,就连平定史斌之乱也是吴玠去做的,然而这里已经是建炎三年了,对比之前几位相公的传,一个显然易见的问题便摆在了大家面前。 正因为官家不是那个官家,所以离官家越近的人,他们的故事发生变动的地方才越多,看似这里在关西还是大致寻常模样,可淮南早就已经天翻地覆,连什么苗刘兵变之类难以理解的事情都出现了,而韩世忠也在黄天荡和兀术还打得有声有色,至于岳飞和张俊的事情就更是…… 小林尚书偷偷看了一眼官家,最终想了一下还是在笔记里悄悄又记了些什么。 【四年春,升泾原路马步军副总管。金帅娄室与撒离喝长驱入关,端遣玠拒于彭原店,而拥兵邠州为援。金兵来攻,玠击败之,撒离喝惧而泣,金军中目为“啼哭郎君”。(西军众人皆是难得哄笑起来,而赵玖却一时有些茫然)金人整军复战,玠军败绩。端退屯泾原,劾玠违节度,降武显大夫,罢总管,复知怀德军。张浚惜玠才,寻以为秦凤副总管兼知凤翔府。时兵火之余,玠劳来安集,民赖以生。转忠州防御使。】 见赵玖抛来有些疑惑的神情,吴玠只得有些尴尬地拱手应道:“好教官家知道,尧山战前臣驻守坊州的时候,娄室派撒离喝强攻数日不下,之后见其部属在神臂弩射击下死伤惨重,便也是这般仓惶撤军而去,啼哭将军什么的……确有其事,但军中戏言,臣也不敢以此自矜,更没有必要写进军报里有碍官家清听……” 赵玖听完先是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随后他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些和历史相似乃至完全一致的细节总会让他有些心生畏惧,让他害怕自己就算无论怎么努力,有些事情还是会注定发生。 不过他还是勉强收敛心神,正色以对:“朕倒觉得这挺不错的,以后打了胜仗也该让随军进士们写些歌颂军中将士英勇作战的事迹来,投给胡铨刊在邸报上,传扬出去让大家都知道大宋御营好男儿的英姿。” 【九月,浚合五路兵,欲与金人决战,玠言宜各守要害,须其弊而乘之。及次富平,都统制又会诸将议战,玠曰:“兵以利动,今地势不利,未见其可。宜择高阜据之,使不可胜。”诸将皆曰:“我众彼寡,又前阻苇泽,敌有骑不得施,何用他徙?”已而敌骤至,舆柴囊土,藉淖平行,进薄玠营。军遂大溃,五路皆陷,巴蜀大震。】 听到这里赵玖除了叹气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大概是真的明白了,这富平之战原来完全是张德远一厢情愿非要和金人主力赌国运一把梭哈去决战,曲端、吴玠他们几个西军将领一直都是不赞同的。 但反过来一看自己之前历史学得稀烂也是有好处的,在座的除了岳飞大概是真的没有什么污点,又有谁是什么错事都没做过的?不说人无完人,就按照曲端先前说的那般,这样的乱世,阴间人自然是阴间人不提,就连原本是正常人的,很可能都被扭曲、逼迫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怪事,在那样的官家手下做事,谁还能保留几分底线和理智? 做君子的,为了保全家人被逼绝食自尽,而做小人的,也逃不掉贬黜岭南走一遭,到头来还真就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众生皆苦,只有某一个人不仅辜负了所有人的理想,甚至还要将别人的一片真心与一腔热血硬生生撕裂抛洒给人看,将别人最珍视的事物毫不留情地扔进泥泞里踩烂,最后旁若无人事不关己一般端坐在庙堂之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用血肉眼泪换来的奢靡生活。 至少自己不会这样,无数个日夜,赵玖都在心里含着眼泪反复对自己说,自己不会做这种事情,不会变成这样的人。 读了这么多武将的传在回过头去看张浚的事情,富平之战的确他要负全责,虽然没人能指责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是对国家一片忠心,但很遗憾,菜就是原罪,就算到了今天也依然是个唯结果论的时代。 毕竟仔细一想,现在他们这个世界里的张相公其实也没多知兵,但无非是官家知人善任,知道他有几斤几两,扬长避短,没让他去插手军务,反而是发挥他筹备物资(写作在地方捞钱)的特长,尧山战前在巴蜀经营了那么久,为大军搞好后勤,那便也是大功一件了。 至少刘子羽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位好友碰到军事上就只会口出些什么“三对一优势在我”、“官家托孤而来定是要赢这一场”之类的暴论,等到你真的和他开始认真探讨军事问题,他又开始转进到什么“努力做事了就该我们赢”,开始和你讲精神讲心气。得亏赵玖是不知道他俩私下里当初讲了什么小话的,不然肯定得吐槽这张德远要是放到后世,那妥妥就是某乎某谭经典杠精模板。 这边张浚一听又在指责他在这书里富平之战的过失,再加上之前还算是冤(?杀了曲端,一时间面对诸人或是惊疑或是讽刺乃至蔑视的眼光,干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向赵玖:“官家,臣当日便自知在军事上实在无能,出任巴蜀时也是立了规矩,非得旨意绝不干涉关西战事……却也不曾料到竟无能至此乃至祸国殃民,铸成大错,如今忝列枢密使也实在难以自安,还请官家……” “停停停!”赵玖赶紧摆了摆手,“德远又糊涂了,这些都是伪书里的事情,哪里用得着这般自轻自贱?更何况朕先前便立了规矩,宰执不得无故请辞来装模作样胁迫别人……而且尧山之后这三年你执掌枢密院惯是勤勤恳恳的,从未出过差错,又何至于说这种丧气话?” 见张浚只是红着眼睛不说话,赵玖心里哀叹一声,想了半天却是拿出了一碗藕粉从桌子上轻轻推过去递给他:“好了,朕从来没有因为这本伪书怪罪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意思,你们能自我反省,悟到点什么,在朕看来已经善莫大焉了。德远你作为宰执这么些年还是这般喜形于色的轻佻性子,到底不太像话,合该多和赵相公学一学。” 张浚接了那碗藕色的半透明胶质,眼见上面还拌了几粒金黄的桂花,尝了一口便觉清甜可口,以为又是什么宫中才有的稀罕物事,而赵玖也实在不太清楚如果没有自己的话南宋到底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西湖藕粉这种东西,面对其他人好奇的眼神,便耐心解释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就是将粉藕打成泥然后熬煮成的羹,再加点糖与蜂蜜腌渍过的桂花,正好用来调味,还不至于那么寡淡。” 他才不会说其实他脑海中想出来的这碗直接就是小包装速溶藕粉,加凉水拌匀然后微波炉转一分钟的成果呢! 不得不说张相公虽然情绪容易激动,但哄起来也容易,一碗官家御赐的藕粉下肚脸色就又逐渐正常起来了。而富平之战这个烂事揭过去,大家自然注意力又到了吴大身上,都在好奇之后其人在关西、陕州又还能有什么作为。 【玠收散卒保散关东和尚原,积粟缮兵,列栅为死守计。或谓玠宜退守汉中,扼蜀口以安人心。玠曰:“我保此,敌决不敢越我而进,坚壁临之,彼惧吾蹑其后,是所以保蜀也。”玠在原上,凤翔民感其遗惠,相与夜输刍粟助之。玠偿以银帛,民益喜,输者益多。金人怒,伏兵渭河邀杀之,且令保伍连坐;民冒禁如故,数年然后止。】 【绍兴元年,金将没立自凤翔,别将乌鲁折合自阶、成出散关,约日会和尚原。乌鲁折合先期至,阵北山索战,玠命诸将坚阵待之,更战迭休。山谷路狭多石,马不能行,金人舍马步战,大败,移砦黄牛,会大风雨雹,遂遁去。没立方攻箭筈关,玠复遣将击退之,两军终不得合。】 【始,金人之入也,玠与璘以散卒数千驻原上,朝问隔绝,人无固志。有谋劫玠兄弟北去者,玠知之,召诸将歃血盟,勉以忠义。将士皆感泣,愿为用。张浚录其功,承制拜明州观察使。居母丧,起复,兼陕西诸路都统制。】 【金人自起海角,狃常胜,及与玠战辄北,愤甚,谋必取玠。娄宿死,兀术会诸道兵十余万,造浮梁跨渭,自宝鸡结连珠营,垒石为城,夹涧与官军拒。十月,攻和尚原。玠命诸将选劲弓强弩,分番迭射,号“驻队矢”,连发不绝,繁如雨注。敌稍却,则以奇兵旁击,绝其粮道。度其困且走,设伏于神坌以待。金兵至,伏发,众大乱。纵兵夜击,大败之。兀术中流矢,仅以身免。(众人皆是一片哗然,而赵玖也忍不住嗤笑出声,心想四太子你是真的菜,真就名将之壁,南宋名将经验包嘛?)张浚承制以玠为镇西军节度使,璘为泾原路马步军副总管。兀术既败,遂自河东归燕山;复以撒离喝为陕西经略使,屯凤翔,与玠相持。】 吴玠读到这里也是瞠目结舌,这轮番射击,火力压制压根就是坊州之战的经典复刻啊,而至于什么“兀术中流矢,仅以身免”,如果不是这史书夸大其词,那这战果也是相当辉煌了。只不过赵玖本人对这种史书与自己经历过的现实中重合的地方还是感觉有些微妙,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二年,命玠兼宣抚处置使司都统制,节制兴、文、龙三州。金久窥蜀,以璘驻兵和尚原扼其冲,不得逞,将出奇取之。时玠在河池,金人用叛将李彦琪驻秦州,睨仙人关以缀玠;复令游骑出熙河以缀关师古,撒离喝自商于直捣上津。三年正月,取金州。二月,长驱趋洋、汉,兴元守臣刘子羽急命田晟守饶风关,以驿书招玠入援。】 【玠自河池日夜驰三百里,以黄柑遗敌曰:“大军远来,聊用止渴。”(赵玖直接没忍住又差点嗤笑出声,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实在没法不去联想到什么“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到底还是古人有涵养有文化,比直接骂什么“我是你爹”之类的要有意思多了,只不过其他人实在没法理解官家的笑点为何如此奇特)撒离喝大惊,以杖击地曰:“尔来何速耶!”遂大战饶风岭。金人被重铠,登山仰攻。一人先登则二人拥后;先者既死,后者代攻。玠军弓弩乱发,大石摧压,如是者六昼夜,死者山积而敌不退。募敢死士,人千银,得士五千,将夹攻。会玠小校有得罪奔金者,导以祖溪间路,出关背,乘高以阚饶风。诸军不支,遂溃,玠退保西县。敌入兴元,刘子羽退保三泉,筑潭毒山以自固,玠走三泉会之。】 【未几,金人北归,玠急遣兵邀于武休关,掩击其后军,堕涧死者以千计,尽弃辎重去。金人始谋,本谓玠在西边,故道险东来,不虞玠驰至。虽入三郡,而失不偿得。进玠检校少保,充利州路、阶成凤州制置使。】 【四年二月,敌复大入,攻仙人关。先是,璘在和尚原,饷馈不继(众人皆是一叹,毕竟这书里朝廷都已经退过淮河偏安什么临安了,关西陕州犹如无根浮萍,失陷必然是迟早的事情);玠又谓其地去蜀远,命璘弃之,经营仙人关右杀金平,创筑一垒,移原兵守之。至是,兀术、撒离喝及刘夔率十万骑入侵,自铁山凿崖开道,循岭东下。玠以万人当其冲。璘率轻兵由七方关倍道而至,与金兵转战七昼夜,始得与玠合。】 【敌首攻玠营,玠击走之。又以云梯攻垒壁,杨政以撞竿碎其梯,以长矛刺之。璘拔刀画地,谓诸将曰:“死则死此,退者斩!”金分军为二,兀术阵于东,韩常阵于西。璘率锐卒介其间,左萦右绕,随机而发。战久,璘军少惫,急屯第二隘。金生兵踵至,人被重铠,铁钩相连,鱼贯而上。璘以驻队矢迭射,矢下如雨,死者层积,敌践而登。撒离喝驻马四视曰:“吾得之矣。”翌日,命攻西北楼,姚仲登楼酣战,楼倾,以帛为绳,挽之复正。金人用火攻楼,以酒缶扑灭之。玠急遣统领田晟以长刀大斧左右击,明炬四山,震鼓动地。明日,大出兵。统领王喜、王武率锐士,分紫、白旗入金营,金阵乱。奋击,射韩常,中左目,(赵玖听到这里又是差点被可乐呛了一口)金人始宵遁。玠遣统制官张彦劫横山砦,王俊伏河池扼归路,又败之。以郭震战不力,斩之。是役也,金自元帅以下,皆携孥来。刘夔乃豫之腹心。本谓蜀可图,既不得逞,度玠终不可犯,则还据凤翔,授甲士田,为久留计,自是不妄动。】 尧山之战的时候韩常被刘晏一箭射中眼睛的事情,在座各位是都知道的,毕竟后来还把韩常带到御前验明正身斩首来着……尤其是张浚,更是对此印象深刻,因为他走流程去劝降的时候,这厮临死前竟然还嘲笑他这个当时的巴蜀五路转运使连个座位都没,不配和他说话! 想到这里张相公就恨得咬牙切齿,只能说其人被斩首示众,真是大快人心。 【捷闻,授玠川、陕宣抚副使。四月,复凤、秦、陇三州。七月,录仙人关功,拜检校少师、奉宁保定军节度使,璘自防御使升定国军承宣使,杨政以下迁秩有差。六年,兼营田大使,易保平、静难节。七年,遣裨将马希仲攻熙州,败绩,又失巩州,玠斩之。】 【玠与敌对垒且十年,常苦远饷劳民,屡汰冗员,节浮费,益治屯田,岁收至十万斛。又调戍兵,命梁、洋守将治褒城废堰,民知灌溉可恃,愿归业者数万家。九年,金人请和。帝以玠功高,授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迁四川宣抚使,陕西阶、成等州皆听节制。遣内侍奉亲札以赐,至,则玠病已甚,扶掖听命。帝闻而忧之,命守臣就蜀求善医,且饬国工驰视,未至,玠卒于仙人关,年四十七。赠少师,赐钱三十万。】 按照小林学士之前给出的时间,吴玠在书中四十七岁去世的时候也才是什么绍兴九年。吴玠也是有些发愣,曲端在这书里是被张浚砍了非正常死亡不好说,但是韩世忠、张俊这几个老西军听起来活得都挺久,那自己要是等到灭了金国天下太平却没几天时日好享受了,听起来未免也太亏了吧? 思来想去,赵玖自己也只是憋出一句:“征战辛苦,晋卿还是要多保重身体……未来直捣黄龙殄灭金国,离不开你们其中任何一位的努力啊。” 他其实在心里还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该可惜吴大和韩世忠他们比起来算是英年早逝,还是该觉得他死得早其实也是一种福气,至少死了不用眼睁睁地去看完颜构和秦桧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阴间事……? 可有这么多人都睁着不甘的双眼在天上看着,最后却只看见所有的愿望都无从实现,所有的理解都无从达成,所有的意志都无从安放。 遍地都是冤屈的魂灵,无法解脱。 故去的人尚且如此,那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除了永无尽头的绝望之外,还能获得什么呢? 赵玖似乎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尽管张浚做了这么多错事,最后史书依然愿意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当然,他历史学得不怎么好,应该是不知道张浚的儿子以后如何成了湖湘学派的宗师,甚至也不知道刘子羽其实是朱熹的养父,后世为岳飞平反正名也有他们一份功劳…… 但在这漆黑的漫漫长夜中孤独的守望,本来就已经是件很令人肃然起敬的事情了。 第十三章 岳飞(上) 话说其实几个心思敏锐的近臣,例如张浚、林景默等人在官家第一次提到岳飞那桩在这本伪书里发生的冤案时,便察觉到官家的情绪和心态有些微妙的不太对劲,甚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想要逃避的情绪。 当然这个逃避的意思并非是不想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更多像一种对创伤有些反应过度的自我保护机制,就好比那日马扩与官家奏对时所表现出的那种不合时宜的急切与担忧一样。如果说最开始最为内秀的小林尚书还有些暗自怀疑官家给出的那套说辞的合理性,那么此时眼见着总该轮到岳鹏举来读了的时候,官家忽然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反而让他们有那么一丝相信官家是真的在什么梦境中亲眼目睹过这样的惨剧的。 但无论如何总归还是要大方面对的。赵玖在心中叹了口气,作为一个后世三观正常的好青年,在穿越来的那段时间其实他不知道暗地里在脑海中和自己斗争了多少次,毕竟完颜构这个阴间人的名声实在太坏,虽然明知道自己穿越而来的时候很多不可挽回的事情还压根没有发生,自己这么一通操作俨然也是可以装模作样当一回什么中兴之主的。但面对其他那些他原本不太熟悉的人也就算了,唯独对岳飞,他如何能不存有那种微妙的亏欠之意呢? 就算明知道自己和完颜构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一个后世的爱国青年以这样的身份见到岳飞,这个在课本、在历史上、甚至是各种文艺创作中都被赞颂,被扼腕叹息的如同神仙一般的人物时,又怎能不叫他手足无措呢? 说白了,其实不仅是他,在大多数现代人的心中,岳飞是民族精神的化身,是一个符号,是一个旗帜,但唯独忘记了他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活生生的人,他被神化得太多乃至神性的一面已经高过了人性的一面。 其实赵玖思考过,在自己的治下岳飞就算有着攻克兴庆府,未来再直捣黄龙的功劳,可能后世的评价最多也就是个和韩卫之流并称的当世名将,因为最最讽刺的事情在于,之所以后世岳飞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有那么多人纪念他乃至把他神化成民族精神的象征,恰恰就是因为他被秦桧还有完颜构给冤杀了。 可要是能收复河山直捣黄龙,谁又愿意出这种名啊?! 就在此时,似乎是察觉到官家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岳飞倒是很大方地出言道:“官家,这伪书中的事情本就不足为信。且不说张太尉和万俟经略如今并没有做出什么恶事,便是在这伪书的后世中,对于很多事情的是非,后人也都自有一套评判,就算臣的确在这书中蒙过什么不白之冤,听起来似乎也得以沉冤昭雪,既如此又何必要将这根本不存在的事情揭出来,甚至还伤了诸位同僚间的和气?官家如今又是赐旗,又是与臣结了亲,对臣如此信重,为人臣者,还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呢?依臣之见,这伪书便不读也罢。” 见岳飞竟然如此坦荡,众人皆是一时愕然,张俊和万俟卨先是暗自庆幸自己似乎能够逃过一劫,之后却更觉惭愧不安,而张浚更是羞愤得无地自容……人家岳鹏举根本就没把这伪书放在眼里,而自己先前还因为这里面的事情,一点是非不妥就又哭又闹的,实在是太过丢人。 而赵玖闻言也是极大地被震撼了,平心而论,岳飞说的是极有道理的,反倒是在座众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太过纠结于这本伪书也就是真实的宋史显得有些看不穿了,可有些事情真的是全凭理性便可以的吗? 想到这里,赵玖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微笑道:“鹏举可知道在这本伪书里,后人为你还有你长子岳云,以及几位当时一同遇害的部将——牛皋、张宪他们一同在临安……杭州的西湖畔修了庙祠,香火不绝,还铸了四个铜人像跪在你墓前,乃是当日参与诬陷冤杀你的四人,秦桧夫妇还有万俟卿、张卿……千百年来日日夜夜被世人唾骂,甚至还有诗句流传,所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张俊和万俟卨闻言俱是脸色惨白,但岳飞却注意到,赵玖望向他的目光如秋林夕照,含着一股有些哀伤的暖意,在他的眼中仿佛穿越了无尽岁月。他先是一时愕然,之后也是笑着缓缓摇了摇头:“官家说的这些事情,臣如何能想象得到,臣只知晓如今官家不会负臣,更不会负两河乃至天下千万百姓。” “但若是不把你的传记读了让在座的各位都知晓,朕始终是有些遗憾的。”赵玖说完却是看了一眼吕公相,“去年年节的时候朕去吕公相府上便有一番议论……先前也说过,朕信重岳鹏举,私德、出身之类的理由并非全然是托辞,但最让朕意难平的也便是此事……即便那个不做人的官家和朕殊无关系,但既然亲眼目睹了那样即便是过去千百年都闻所未闻的冤案与惨状……朕便总归一直存了些愧疚和补偿的心思,因为鹏举这样的名将,真的不应该是这般结局。”说到这里他又是叹了口气,“又岂止是鹏举一人?在座的各位卿家,都不该是这伪书里那般结局。” 岳飞一时默然,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应了官家的要求,接过了那本书卷。 【卷三百六十五·列传第一百二十四岳飞】 【岳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人。世力农。父和,能节食以济饥者。有耕侵其地,割而与之;贳其财者不责偿。飞生时,有大禽若鹄,飞鸣室上,因以为名。未弥月,河决内黄,水暴至,母姚抱飞坐瓮中,冲涛及岸得免,人异之。】 饶是岳飞素来是个沉稳持重的性子,也不禁哑然失笑:“这伪书作者惯是喜欢写些不足外人道的志怪典故……先前延安郡王便也是,这些琐碎小事,他又如何得知呢?” 【少负气节,沈厚寡言,家贫力学,尤好《左氏春秋》、孙吴兵法。生有神力,未冠,挽弓三百斤,弩八石,学射于周同,尽其术,能左右射。同死,朔望设祭于其冢。父义之,曰:“汝为时用,其徇国死义乎!”】 【宣和四年,真定宣抚刘韐募敢战士,飞应募(众人闻言纷纷不约而同去看刘子羽,而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刘子羽一时也露出了有些惊异的神情)。相有剧贼陶俊、贾进和,飞请百骑灭之。遣卒伪为商入贼境,贼掠以充部伍。飞遣百人伏山下,自领数十骑逼贼垒。贼出战,飞阳北,贼来追之,伏兵起,先所遣卒擒俊及进和以归。】 【康王至相(赵玖的神情一瞬间有些僵硬,他头一次开始担心“自己”在史书中的表现,毕竟这显然是明道宫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飞因刘浩见,命招贼吉倩,倩以众三百八十人降。补承信郎。以铁骑三百往李固渡尝敌,败之。从浩解东京围,与敌相持于滑南,领百骑习兵河上。敌猝至,飞麾其徒曰:“敌虽众,未知吾虚实,当及其未定击之。”乃独驰迎敌。有枭将舞刀而前,飞斩之,敌大败。迁秉义郎,隶留守宗泽。战开德、曹州皆有功,泽大奇之,曰:“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因授以阵图。飞曰:“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泽是其言。】 读到这里岳飞直接愣住了,这段他和宗泽宗忠武的对话几乎一字不差,自己原来在那伪书描述的时空里也是这般和宗相公说的吗?饶是他先前信念坚定,还言之凿凿地劝官家不必在意这伪书中的事情,此时心里却也一时恍惚。 难道真如官家所言,这伪书便是讲述了一个他们在座所有人都在一个昏君手下行事的故事?最为令人心生震怖的是诸多细节还能严丝合缝地对上! 【康王即位,飞上书数千言,大略谓:“陛下已登大宝,社稷有主,已足伐敌之谋,而勤王之师日集,彼方谓吾素弱,宜乘其怠击之。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圣意恢复,奉车驾日益南,恐不足系中原之望。臣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书闻,以越职夺官归。】 【诣河北招讨使张所,所待以国士,借补修武郎,充中军统领。所问曰:“汝能敌几何?”飞曰:“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栾枝曳柴以败荆,莫敖采樵以致绞,皆谋定也。”所矍然曰:“君殆非行伍中人。”飞因说之曰:“国家都汴,恃河北以为固。苟冯据要冲,峙列重镇,一城受围,则诸城或挠或救,金人不能窥河南,而京师根本之地固矣。招抚诚能提兵压境,飞唯命是从。”所大喜,借补武经郎。】 【命从王彦渡河,至新乡,金兵盛,彦不敢进。飞独引所部鏖战,夺其纛而舞,诸军争奋,遂拔新乡。翌日,战侯兆川,身被十余创,士皆死战,又败之。夜屯石门山下,或传金兵复至,一军皆惊,飞坚卧不动,金兵卒不来。食尽,走彦壁乞粮,彦不许。飞引兵益北,战于太行山,擒金将拓跋耶乌。居数日,复遇敌,飞单骑持丈八铁枪,刺杀黑风大王,敌众败走。飞自知与彦有隙,复归宗泽,为留守司统制。泽卒,杜充代之,飞居故职。】 如果说先前的诸多事情还因为此书中暂时还没有提到年号,大家还不知道时间线的话,这里听到宗相公去世,杜充取而代之,众人心中又是各自心思百转,小林尚书忽然生出一个有些奇怪的想法,刘光世擅自溃逃甚至意欲裹挟行在、杜充私通金人,固然都是该死,但官家会不会早就知道这两人是个不中用的? 换而言之,即便官家三番五次强调了自己不会因为伪书中的行止而怪罪众人,可他不还是会有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吗?那这样说来,在官家眼中,自己似乎才是在座诸人中,唯一一个他从头开始不带任何情感偏见而渐渐熟知的人? 一时间,他似乎还有些庆幸自己在这伪书中根本没有一星半点记载。 读到现在,其他诸位文官武将听岳飞的诸多事迹自然是津津有味,就连赵玖这个自诩对岳飞有所了解的现代人也是愈发肃然起敬。说起来,提到岳飞大家熟悉的都是后来和金人主力,尤其是唯一指定受害者四太子兀术各种大战的名场面,说岳里重点说的不也就是这些嘛!但对于岳飞早期发迹打拼的经历其实提得倒不多,然而这种从底层打拼的历练才是岳飞最终成长为一代名帅的重要经历啊,毕竟没有人生而知之,生下来就会打仗。 【二年,战胙城,又战黑龙潭,皆大捷。从闾勍保护陵寝,大战汜水关,射殪金将,大破其众。驻军竹芦渡,与敌相持,选精锐三百伏前山下,令各以薪刍交缚两束,夜半,爇四端而举之。金人疑援兵至,惊溃。】 【三年,贼王善、曹成、孔彦舟等合众五十万,薄南薰门。飞所部仅八百,众惧不敌,飞曰:“吾为诸君破之。”左挟弓,右运矛,横冲其阵,贼乱,大败之。又擒贼杜叔五、孙海于东明。借补英州刺史。王善围陈州,飞战于清河,擒其将孙胜、孙清,授真刺史。】 【杜充将还建康,飞曰:“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听到这里众人皆是齐齐一叹,继而想起当年官家在淮上那般决绝的模样,然而便是如今,想要北伐收复两河、燕云也并非易事,各种数不清的阻力、困难接踵而来层出不穷,更何况这伪书里的局面呢?)充不听,遂与俱归。师次铁路步,遇贼张用,至六合遇李成,与战,皆败之。成遣轻骑劫宪臣犒军银帛,飞进兵掩击之,成奔江西。(赵玖听到这里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原来历史上李成就被岳飞各种暴打,那么之前岳飞在京东斩了他该怎么说,又是一种宿命的轮回?)时命充守建康,金人与成合寇乌江,充闭门不出。飞泣谏请视师,充竟不出。金人遂由马家渡渡江,充遣飞等迎战,王燮先遁,诸将皆溃,独飞力战。】 听到这伪书里杜充和王燮这两人的表现也是这般不堪与令人愤慨,众人自然是在心里感慨官家杀杜充杀得好,张相公杀王燮也杀得好,就连曲端在心里也觉得张相公虽然杀起武将来那般顺手,但如今眼神总归比这伪书里好了些许,有了官家的约束脾气也是好了不少,那王燮这种废物不杀还留着过年吗? 【会充已降金,诸将多行剽掠,惟飞军秋毫无所犯。兀术趋杭州,飞要击至广德境中,六战皆捷,擒其将王权,俘签军首领四十余。察其可用者,结以恩遣还,令夜斫营纵火,飞乘乱纵击,大败之。驻军钟村,军无见粮,将士忍饥,不敢扰民。金所籍兵相谓曰:“此岳爷爷军。”争来降附。】 吕公相听到这里自是捻须而叹:“官家那日说的大概便是如此吧,若非岳鹏举出身佃农,情知百姓疾苦,如何会重军纪至此?”而在座其他几位武将如韩世忠、吴玠等人闻言皆是有些惭愧,只有那位被官家认为大约是因为自幼失怙所以在军纪上仅次于岳鹏举的曲大都统依然面色如常,只是暗中在心里又多在意了几分。 【四年,兀术攻常州,宜兴令迎飞移屯焉。盗郭吉闻飞来,遁入湖,飞遣王贵、傅庆追破之,又遣辩士马皋、林聚尽降其众。有张威武者不从,飞单骑入其营,斩之。避地者赖以免,图飞像祠之。】 【金人再攻常州,飞四战皆捷;尾袭于镇江东,又捷;战于清水亭,又大捷,横尸十五里。兀术趋建康,飞设伏牛头山待之。夜,令百人黑衣混金营中扰之,金兵惊,自相攻击。兀术次龙湾,飞以骑三百、步兵二千驰至新城,大破之。(赵玖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了起来,心想四太子你这是开始送起来了啊,果然是每个南宋名将都必刷的vip经验包)兀术奔淮西,遂复建康。飞奏:“建康为要害之地,宜选兵固守,仍益兵守淮,拱护腹心。”帝嘉纳。兀术归,飞邀击于静安,败之。】 【诏讨戚方,飞以三千人营于苦岭。方遁,俄益兵来,飞自领兵千人,战数十合,皆捷。会张俊兵至,方遂降。范宗尹言张俊自浙西来,盛称飞可用(张俊的脸上一时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色,他自己还是没想通为什么在这本伪书里后来事情会发展成那样),迁通、泰镇抚使兼知泰州。飞辞,乞淮南东路一重难任使,收复本路州郡,乘机渐进,使山东、河北、河东、京畿等路次第而复。】 【会金攻楚急,诏张俊援之。俊辞,乃遣飞行,而命刘光世出兵援飞。飞屯三墩为楚援,寻抵承州,三战三捷,杀高太保,俘酋长七十余人。光世等皆不敢前,飞师孤力寡,楚遂陷。诏飞还守通、泰,有旨可守即守,如不可,但以沙洲保护百姓,伺便掩击。飞以泰无险可恃,退保柴墟,战于南霸桥,金大败。渡百姓于沙上,飞以精骑二百殿,金兵不敢近。飞以泰州失守待罪。】 【绍兴元年,张俊请飞同讨李成。时成将马进犯洪州,连营西山。飞曰:“贼贪而不虑后,若以骑兵自上流绝生米渡,出其不意,破之必矣。”飞请自为先锋,俊大喜。飞重铠跃马,潜出贼右,突其阵,所部从之。进大败,走筠州。飞抵城东,贼出城,布阵十五里,飞设伏,以红罗为帜,上刺“岳”字,选骑二百随帜而前。贼易其少,薄之,伏发,贼败走。飞使人呼曰:“不从贼者坐,吾不汝杀。”坐而降者八万余人。进以余卒奔成于南康。飞夜引兵至朱家山,又斩其将赵万。成闻进败,自引兵十余万来。飞与遇于楼子庄,大破成军,追斩进。成走蕲州,降伪齐。】 听到这里众人皆是一愣,绍兴元年那就是建炎……四年还是五年来着?这李成才降伪齐,那之前都干嘛去了?就连赵玖也在思考这个蝴蝶效应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倒是岳飞不管在现实中(指绍宋位面)还是这本伪书中(指宋史)都和李成打了多次交道,见众人有些疑惑,便出言解释道:“李成其人还算是有些本事,本就不甘心屈于刘豫之下,便是先前投了刘豫,也一直是自视甚高,不愿受其节制的……而官家先前便说,这李成既然做了金人朝廷的大都督,就是断不能要的了,自然他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但臣倒觉得这伪书里的官家似乎未必在意这种事情……说不定还几次招降与他,那这李成便必然待价而沽左右摇摆不定,直到吃了败仗才去投了伪齐。” 当时官家的这番说辞,张俊也是听在耳里的,而且故汪相公当时也在场,还总结了为何刘豫这些逆贼反而比金人看起来更加声势浩大,甚至更加卖力的缘故。在赵玖心里,这伙人简直和抗日战争时候的伪军没啥区别,有的甚至比日本人迫害自己的同胞们还要起劲。 这样一来,赵玖忽然又想到了岳飞在京东战事的战报中描述的与李成作战时的细节,李成这厮竟然还想当然去让太君(金人)去替自己扛线执行战术任务,这般不懂人心也难怪输的一败涂地了。 【张用寇江西,用亦相人,飞以书谕之曰:“吾与汝同里,南薰门、铁路步之战,皆汝所悉。今吾在此,欲战则出,不战则降。”用得书曰:“果吾父也。”(赵玖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以他一个现代大学生的粗浅认知只觉得有些好笑,你们古人咋回事,怎么认怂投降了还真就叫爹了(?)遂降。】 【江、淮平,俊奏飞功第一,(众人看向张老财的目光皆是有些疑惑,心想之前不是给你定了调和万俟卨一样得是个反面人物吗,可你这里看起来还挺正常啊?)加神武右军副统制,留洪州,弹压盗贼,授亲卫大夫、建州观察使。建寇范汝为陷邵武,江西安抚李回檄飞分兵保建昌军及抚州,飞遣人以“岳”字帜植城门,贼望见,相戒勿犯。贼党姚达、饶青逼建昌,飞遣王万、徐庆讨擒之。升神武副军都统制。】 且不说其他人怎么疑惑,就连赵玖也是略带疑惑地瞥了一眼张俊,寻思同为岳王庙前跪着的四大天王难道你们也要学水浒一样排个座次?你这儿不是和岳飞合作得还挺亲密无间的嘛,怎么后来也堕落到和阴间人秦某人他们一起玩去了? 难道真就嫉妒使人质壁分离、面目全非? 而张老财自己也是一边吓得大气不敢出,一边心中暗恨这伪书里的自己(?惹谁不好偏要惹岳鹏举,更何况他现在也没发现自己有任何理由要和岳飞不对付啊? 那这是图啥啊,总不能还有钱赚吧?就算有钱赚这也使不得啊?! 说起来最近官家和日本还有高丽的海贸搞得是如火如荼,张俊张太尉是当事人自然不提,随着消息渐渐传开去,其他几个武将听说了国家关于北伐开源节流要搞钱来的种种政策,虽然像韩世忠等人一时还未必能够完全明白其中奥妙,但也晓得只要有钱赚便是好事,总归最后还是要用在军费上给他们扩军的。 当然了,还不得不提到几位相公、尚书们白日吃的桑葚,关西、京东与东京相距甚远,赵玖自然不可能快马去给几位节度,但好在还有这读书的神秘场合,他自然是不吝赏赐让众人都来上一碟。 好吃的当然永远都不嫌多。 这里不得不再解释一句,这让众人聚在一起读书的神秘空间似乎单独有一套自己的时间流逝机制,这么多天下来,众人也已经摸索出了点规律。首先他们白天各自都在该做什么做什么,并且对这读书会上发生的各种事情是全然忘却了的……这点倒是让赵玖十分欣慰,毕竟他好不容易撮合出这么一套还算用得顺手的班子,甭说这些人到底在历史上是些什么形状吧,至少目前在自己手下还都是很像话的,这读书会给大家老底都掀了个底朝天,有些人之间甚至还无端产生了些恩怨(比如说某个西府相公和祖安猎马人),这要是白天正经做事的时候大家还惦记着,那这宋怕是也别绍了,大家自己得先打个头破血流再说。 等到他们在某个不固定的时间点又来到这个神秘空间读书的时候,他们倒是会把之前读书时的各种事情都想起来……所以想到在这里说的话似乎到外面正常世界去大家都完全不会记得,大家的言语其实也逐渐愈发无忌起来,毕竟连官家看起来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样子。心思最细的林景默其实曾经试过在自己的手上或者衣袖上做些记号来试图验证这个神秘空间和外界的交互性,但每天当他一觉睡醒去上朝、工作的时候,却也是全然忘记了有这么回事。 这边岳飞也是拈了几颗桑葚吃了两口,然后继续读了起来。 【二年,贼曹成拥众十余万,由江西历湖湘,据道、贺二州。命飞权知潭州,兼权荆湖东路安抚都总管,付金字牌、黄旗招成。成闻飞将至,惊曰:“岳家军来矣。”即分道而遁。飞至茶陵,奉诏招之,成不从。飞奏:“比年多命招安,故盗力强则肆暴,力屈则就招,苟不略加剿除,蜂起之众未可遽殄。”许之。】 【飞入贺州境,得成谍者,缚之帐下。飞出帐调兵食,吏曰:“粮尽矣,奈何?”飞阳曰:“姑反茶陵。”已而顾谍若失意状,顿足而入,阴令逸之。谍归告成,成大喜,期翌日来追。(这什么蒋干盗书一样的神秘剧情啊,赵玖差点没压住自己心里的吐槽欲望)飞命士蓐食,潜趋绕岭,未明,已至太平场,破其砦。成据险拒飞,飞麾兵掩击,贼大溃。成走据北藏岭、上梧关,遣将迎战,飞不阵而鼓,士争奋,夺二隘据之。成又自桂岭置砦至北藏岭,连控隘道,亲以众十余万守蓬头岭。飞部才八千,一鼓登岭,破其众,成奔连州。飞谓张宪等曰:“成党散去,追而杀之,则胁从者可悯,纵之则复聚为盗。今遣若等诛其酋而抚其众,慎勿妄杀,累主上保民之仁。”于是宪自贺、连,徐庆自邵、道,王贵自郴、桂,招降者二万,与飞会连州。进兵追成,成走宣抚司降。时以盛夏行师瘴地,抚循有方,士无一人死疠者,岭表平。授武安军承宣使,屯江州。甫入境,安抚李回檄飞捕剧贼马友、郝通、刘忠、李通、李宗亮、张式,皆平之。】 关于剿匪平叛的事情,赵玖也是叹了口气,这些贼寇里虽然多数是见到世道不太平,国家社稷动荡便趁机出来搞事情的社会不稳定分子,但也是要反思一下为什么他们真的能拉出这么多人来,这么有市场啊!就像他前几年和诸位节度、太尉们说的那般,战争的受害者永远是普通底层老百姓,这些老百姓反了,他们可以攻,可以伐,却要在心里记得,他们也是被逼出来的。 所以说到底还是只有岳飞是有这样的眼界和仁心的啊…… 【三年春,召赴行在。江西宣谕刘大中奏:“飞兵有纪律,人恃以安,今赴行在,恐盗复起。”不果行。时虔、吉盗连兵寇掠循、梅、广、惠、英、韶、南雄、南安、建昌、汀、邵武诸郡,帝乃专命飞平之。飞至虔州,固石洞贼彭友悉众至雩都迎战,跃马驰突,飞麾兵即马上擒之,余酋退保固石洞。洞高峻环水,止一径可入。飞列骑山下,令皆持满,黎明,遣死士疾驰登山,贼众乱,弃山而下,骑兵围之。贼呼丐命,飞令勿杀,受其降。授徐庆等方略,捕诸郡余贼,皆破降之。初,以隆祐震惊之故,密旨令飞屠虔城。飞请诛首恶而赦胁从,不许;请至三四,帝乃曲赦。人感其德,绘像祠之。余寇高聚、张成犯袁州,飞遣王贵平之。 【秋,入见,帝手书“精忠岳飞”字,制旗以赐之……】 “哐当”一声,念书的当事人岳飞还没啥反应,赵玖倒是直接把手里端着吃桑葚的碟子给划拉到了桌子上,而他显然也没指望在座的其他人能理解他作为一个现代人听见完颜构这般举止内心得觉得有多恶心,就算是张浚和林景默几个素来擅长揣度他心思的近臣,也只是在想官家大约是觉得自己先前给岳节度赐旗之事和这书里的无能官家看起来有些微妙的重合,所以心情不好了。 当然这的确也算一个次要原因,发现完颜构也干过类似的事情肯定心情好不到哪儿去,但……正常人知道后来天日昭昭的事情,都会觉得这厮是得有多无耻下贱啊。 岳飞见官家涨红了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能叹气以对:“官家,臣当然知晓这伪书里的事情和现实殊无关系,官家也不必太在意这个……” 而李光此时也是义正辞严道:“这书里的官家如此这般三心二意,不过是将人才当筹码手段(得亏陈公辅并不在场,不然他要是见这位老友把当日自己劝诫他时指摘渊圣皇帝的话原封不动的就照搬过来岂不是哭笑不得)。先前不还赐了张枢相玉带,还什么‘补天浴日之功,砺山带河之誓’,最后不还是要将张枢相远黜岭南……” “但有一说一,张德远也的确把事情办砸了啊。”沉默了有段时间的胡寅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插了句话,见张浚又开始瞪自己,他也不甘示弱,“当着官家的面,你难道不承认是自己无能失职?也就是现在的官家知人善任,没让你插手军务,根本没给你犯错的机会罢了。” 张浚只是冷笑:“说得好像你胡明仲就知兵了一样……当日在酒肆里连太学生议论都说你胡经略是不知兵的,你弟弟胡宏难道没和你说过那事?” 赵玖见他俩又开始翻起陈年旧账互相攻讦起来,倒也只是苦笑以对(建炎三年殿试之前那帮太学生在酒肆里的键政口嗨行为他早就通过皇城司知道的一清二楚了)。毕竟经过测试,别看他们在这里打嘴仗打得来劲,到了现实中正经办事的时候却是全然都不记得这些事情的,赵玖寻思这大宋公务员工作压力应该也是不小,还有自己这个无良黑心老板天天拿北伐的大目标去定kpi压榨他们,让他们过个嘴瘾也就算了。 只不过胡寅嘲讽张浚是一回事,但岳飞总归也没把事情办砸啊,而且之前提到的只言片语也都下了定论,岳飞被杀是彻头彻尾的冤案,那这官家竟然如此无动于衷甚至默许,就实在是真的说不过去了。 “朕……朕定然不会负鹏举。”赵玖沉默了半天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只是憋出了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回应,“继续吧,是朕失态了。” 【……授镇南军承宣使、江南西路沿江制置使,又改神武后军都统制,仍制置使,李山、吴全、吴锡、李横、牛皋皆隶焉。】 【伪齐遣李成挟金人入侵,破襄阳、唐、邓、随、郢诸州及信阳军,湖寇杨么亦与伪齐通,欲顺流而下,李成又欲自江西陆行,趋两浙与么会。帝命飞为之备。】 【四年,除兼荆南、鄂岳州制置使。飞奏:“襄阳等六郡为恢复中原基本,今当先取六郡,以除心膂之病。李成远遁,然后加兵湖湘,以殄群盗。”帝以谕赵鼎,鼎曰:“知上流利害,无如飞者。”(这边就和最开始读的赵相公的传里呼应起来了,赵玖托着下巴想了下,感觉岳飞和几位但凡还是个阳间人的宰执其实合作得都挺愉快啊?他早年去岳王庙参观的时候还在长廊里看见了什么‘送紫岩张先生北伐’,虽然他当时可完全不认识这什么紫岩张先生是谁,不过这样看来后世某些没有脑子的黑岳飞什么不懂政治,不会搞人际关系完全是扯淡啊?连张德远这种不知兵的,岳飞都团结得挺好嘛(虽然他们都是坚定的主战派就是了)。而张浚自然不知道官家在心里又怎么cue了一番自己,只觉得刚吃的那颗桑葚酸得有些倒牙,有些不舒服地打了个哆嗦。)遂授黄复州、汉阳军、德安府制置使。飞渡江中流,顾幕属曰:“飞不擒贼,不涉此江。”抵郢州城下,伪将京超号“万人敌”,乘城拒飞。飞鼓众而登,超投崖死(听到这里大家都忍不住哄笑了起来),复郢州,遣张宪、徐庆复随州。飞趣襄阳,李成迎战,左临襄江,飞笑曰:“步兵利险阻,骑兵利平旷。成左列骑江岸,右列步平地,虽众十万何能为。”举鞭指王贵曰:“尔以长枪步卒击其骑兵。”指牛皋曰:“尔以骑兵击其步卒。”合战,马应枪而毙,后骑皆拥入江,步卒死者无数,成夜遁,复襄阳。刘豫益成兵屯新野,飞与王万夹击之,连破其众。】 【飞奏:“金贼所爱惟子女金帛,志已骄惰;刘豫僣伪,人心终不忘宋。如以精兵二十万,直捣中原,恢复故疆,诚易为力。襄阳、随、郢地皆膏腴,苟行营田,其利为厚。臣候粮足,即过江北剿戮敌兵。”时方重深入之举,而营田之议自是兴矣。】 岳飞读到这里也是微微有些愣神,这段再度和李成交战只要把王贵换成田师中再把那个金人猛安加进来,简直就是淄川之战的完美复刻啊?都是双方步骑对冲,没有任何花招,谁把战线抗住就是打出优势进而斜击包抄对方,一举击破。只不过看起来这伪书里好像打得还不够狠,这李成怎么还有心气再跑,还想着要卷土重来啊。 不过想了想也是,自己在京东消灭李成的时候,大宋已经通过尧山大捷打出了心气,国势自然不可同日,李成和刘豫乃至其他诸多逆贼才会被震慑,继而平定得无比迅速啊。 赵玖这回给自己变了一张舒适的单人沙发出来,还有羽绒靠枕以及羊绒毯子,整个人埋在这些柔软温暖的织物里。反正嘛,在这个读书会的空间里不管他变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他人第二天也都会忘了,那么自己现在是病人,自然要对自己好一点。 一边这样想着,赵玖还给自己弄了一碗板蓝根小口地喝了起来,同时边上还摆了一瓶川贝枇杷膏,而其他众人见官家变戏法一样搞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又在喝着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药,一时间除了发愣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几位宰执白日轮番入觐可以时常接触到官家还好,但几位驻守地方的帅臣近日来也只是听闻官家病了,暂时不能理事,但究竟病到何等程度却是一概不知,难免有些焦虑,如今在这里见到,倒也算是一种安慰,就算明天回去又忘了,心里也觉得是值得的。 最后还是张浚先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官家……这药是白天潘国丈给开的?”他的眼神一直在瞟那个装着川贝枇杷膏的玻璃瓶,这种透度的材质对于这位西府相公来说显然有些超出认知水平了。 “算是吧,”赵玖不以为意地拿汤匙舀了一勺,见张浚的脸上露出了不太赞同的表情,失笑道,“朕真的只是偶感风寒,小毛病,而治风寒的药让人会觉得有些困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们就当朕之前太累了想偷会儿懒多睡两天歇息歇息也不是不行。”见张浚还是不肯放弃,依旧狐疑地盯着自己手里那可能看起来有些过分奇怪的药,赵玖最终无奈道:“德远是不放心,非要自己来尝一口才行吗?” “臣没有不信任潘国丈的意思……”张浚叹了口气,“但是抓药煎药总归是精细活,一点分量上的区别都会有所偏差,官家怎么好自己在这里就自作主张凭感觉随便吃着呢?”虽然他也不是很清楚他们在这个空间里吃了喝了的东西究竟会不会对真实的世界造成什么影响。 而赵玖才大概算是听懂他的意思,这也怪不得张浚,他哪能理解得了现代社会这种处方药都是批量生产的套路,赵玖闭着眼睛想要袋泡的板蓝根小柴胡还有瓶装的川贝枇杷膏,那自然就错不了,要不是今天答应了杨沂中不再用那些会让人困倦起乏的药徒让人担心,什么日夜百服咛之类乱七八糟的其实也可以安排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来这儿是听岳飞读书的啊,这要是吃了药一会儿打起瞌睡来了岂不是太不尊重人了,所以也就随便吃了点止咳平喘的药意思一下。 但见张浚这么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其他几位,不说和他名义上的政敌都省首相赵相公觉得有些怪异,便是刘子羽、林景默这两个木党中坚也觉得张相公这是关心则乱,和杨沂中一样有些昏了头了,曲端虽然在白日名义上也算半个木党成员,但在这神秘空间里一想到张浚在伪书里做的那些事,自然也是有些没好气,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张相公想要当神农替官家尝百草自然是忠心可鉴,但这不是显得我们其他人都是不忠不孝的废物了吗?依下官之见,倒不如在座各位人人都来一碗得了。” 赵玖一时哑然失笑,而边上的吕公相实在听不下去曲端又开始在这里胡言乱语,无奈呵斥道:“曲都统怎么又开始说起这般荒悖之语了……” “官家如今尚在病中,精力不济,曲都统还是少说两句,不要节外生枝,让官家心烦。”赵相公也是好言提醒道,而曲端只是嗤笑一声,撇了撇嘴。 见众人终于又安静下来,赵玖还是向岳飞努了努嘴,示意他可以继续了。 【进兵邓州,成与金将刘合孛堇列砦拒飞。飞遣王贵、张宪掩击,贼众大溃,刘合孛堇仅以身免。贼党高仲退保邓城,飞引兵一鼓拔之,擒高仲,复邓州。帝闻之,喜曰:“朕素闻岳飞行军有纪律,未知能破敌如此。”(赵玖又是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却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又复唐州、信阳军。】 【襄汉平,飞辞制置使,乞委重臣经画荆襄,不许。赵鼎奏:“湖北鄂、岳最为上流要害,乞令飞屯鄂、岳,不惟江西藉其声势,湖、广、江、浙亦获安妥。”乃以随、郢、唐、邓、信阳并为襄阳府路隶飞,飞移屯鄂,授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封武昌县开国子。】 【兀术、刘豫合兵围庐州,帝手札命飞解围,提兵趋庐,伪齐已驱甲骑五千逼城。飞张“岳”字旗与“精忠”旗,金兵一战而溃,庐州平。飞奏:“等六郡人户阙牛、粮,乞量给官钱,免官私逋负,州县官以招集流亡为殿最。”】 【五年,入觐,封母国夫人;授飞镇宁、崇信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进封武昌郡开国侯;又除荆湖南北、襄阳路制置使,神武后军都统制,命招捕杨么。飞所部皆西北人,不习水战,飞曰:“兵何常,顾用之何如耳。”先遣使招谕之。贼党黄佐曰:“岳节使号令如山,若与之敌,万无生理,不如往降。节使诚信,必善遇我。”遂降。飞表授佐武义大夫,单骑按其部,拊佐背曰:“子知逆顺者。果能立功,封侯岂足道?欲复遣子至湖中,视其可乘者擒之,可劝者招之,如何?”佐感泣,誓以死报。】 听到这里诸人多半是在感慨岳节度如何能征善战且这般得人心,只是向来活跃的张浚想到了白日杨沂中的神情举止,渐渐陷入了沉思。如果是在白天他断不会有这样的猜测,但到了这神秘空间里,他便不止一次地记得官家对这伪书里的官家向来都是毫不掩饰地表露出鄙夷和厌恶的神色,诚然先前官家自以为聪明地用一套话术把大多数人都糊弄过去了,但张浚忽然意识到,杨沂中之所以来找自己,除了自己是如今官家最信重的宰执、近臣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甚至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原因。 明道宫…… 那么关于那次事故,杨沂中手上一定还有什么连他都不知道的重要线索,所以他才会表现得那般反常和失态。 张浚隐约觉得自己很可能有机会在这个空间里破解出什么东西来,虽然第二天大概率还是无事发生,但他决定还是要尽可能试一试。 【时张浚以都督军事至潭,参政席益与浚语,疑飞玩寇,欲以闻。(“啊?”可怜的张相公刚才还在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这里又是一愣,而岳飞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浚曰:“岳侯,忠孝人也,兵有深机,胡可易言?”益惭而止。黄佐袭周伦砦,杀伦,擒其统制陈贵等。飞上其功,迁武经大夫。统制任士安不禀王燮令,军以此无功。飞鞭士安使饵贼,曰:“三日贼不平,斩汝。”士安宣言:“岳太尉兵二十万至矣。”贼见止士安军,并力攻之。飞设伏,士安战急,伏四起击贼,贼走。】 “不是……这也太……”张浚一时又是目瞪口呆,这伪书里为什么还能发生和现实中一模一样的事情?这听起来很不吉利好吧! 而赵玖见他们二位这般神色古怪,也是全无困倦之意,清醒了起来:“怎么,德远、鹏举,可是有什么不妥?” “事情是这样的……”张浚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镇定下来,“建炎五年初臣曾南下督师与岳节度平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之前在襄阳官署,当时的湖北经略使……也就是现在的刑部马尚书,还有京西转运使席益,确确实实是和我弹劾岳节度有‘玩寇’之嫌,和这伪书中记载几乎分毫不差!” “喔……”赵玖闻言反而放松下来,不以为意道,“鹏举自是有他的一套主意的,何必这般大惊小怪。”不过他也察觉到张浚似乎也变得有些敏感,对于伪书里发生的事情如果与现实中类似的话,会有些本能的排斥。 而岳飞则是坦然以对:“官家,张枢相与席经略其实都没有错,只是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更何况如今误会已然解除,钟相之乱早已不复存在。” 【会召浚还防秋,飞袖小图示浚,浚欲俟来年议之。飞曰:“已有定画,都督能少留,不八日可破贼。”浚曰:“何言之易?”飞曰:“王四厢以王师攻水寇则难,飞以水寇攻水寇则易。水战我短彼长,以所短攻所长,所以难。若因敌将用敌兵,夺其手足之助,离其腹心之托,使孤立,而后以王师乘之,八日之内,当俘诸酋。”浚许之。】 【飞遂如鼎州。黄佐招杨钦来降,飞喜曰:“杨钦骁悍,既降,贼腹心溃矣。”表授钦武义大夫,礼遇甚厚,乃复遣归湖中。两日,钦说余端、刘诜等降,飞诡骂钦曰:“贼不尽降,何来也?”杖之,复令入湖。(“怎么还苦肉计都出来了啊……”赵玖也是一时失笑)是夜,掩贼营,降其众数万。么负固不服,方浮舟湖中,以轮激水,其行如飞,旁置撞竿,官舟迎之辄碎。飞伐君山木为巨筏,塞诸港〈氵義〉,又以腐木乱草浮上流而下,择水浅处,遣善骂者挑之,且行且骂……】 众人皆是忍不住去看曲端,吴玠更是冷哼了一声:“要是曲都统在的话,估计三言两语敌将便按捺不住了,依下官看,当年诸葛武侯便是少了曲都统这般人物辅佐,不然何至于让司马懿坚守闭门不出……” 曲端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冷笑道:“那你去问张相公啊,这书里现在都已经是那什么绍兴五年了,拜他所赐我骨头怕是都快化成灰了,便是有心去助岳节度破贼,也没这机会啊。” 张浚本来也在和边上的刘相公、陈相公暗自取笑,这种骂人的活合该丢给曲端去做,却没想到话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轮到自己难堪,一时间却只是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贼怒来追,则草木壅积,舟轮碍不行。飞亟遣兵击之,贼奔港中,为筏所拒。官军乘筏,张牛革以蔽矢石,举巨木撞其舟,尽坏。么投水,牛皋擒斩之。飞入贼垒,余酋惊曰:“何神也!”俱降。飞亲行诸砦慰抚之,纵老弱归田,籍少壮为军,果八日而贼平。浚叹曰:“岳侯神算也。”初,贼恃其险曰:“欲犯我者,除是飞来。”(“噗……”在座诸人尤其是诸位武将皆是忍不住哄笑起来,只能说谐音梗虽然扣钱但的确通俗易懂戳笑点)至是,人以其言为谶。获贼舟千余,鄂渚水军为沿江之冠。诏兼蕲、黄制置使,飞以目疾乞辞军事,不许(赵玖又一次有些愤怒地咳嗽了起来),加检校少保,进封公。还军ez,除荆湖南北、襄阳路招讨使。】 好家伙,这阴间人现在指望着飞哥替他做事就逮着羊毛往死里薅,等到后来又他妈翻脸比翻书还快,真是还能再恶心一点吗?赵玖一边咳嗽着,一边又舀了一勺川贝枇杷膏,然后在心里哀叹潘国丈给的药真是太苦了,这宋朝医学不给力啊,怎么就不能再开发点管用又好吃的药来。 第十四章 岳飞(下) 经历过白天在延和殿中的秘阁朝会后,如今再见到面色红润,怎么看都是已经痊愈了的赵官家,几位当时在场的近臣自然是面无表情见怪不怪了,倒是几位战战兢兢递了一堆请立太子,各种表忠心的帅臣武将们一时有些讶异。 于是赵玖便也将自己钓鱼执法大失败的事情坦然相告了……就算在这里会忘掉,总归这个事情了结了他还是要对驻军在外的各位帅臣们有个正式说法的。 但无论如何,在场所有人都很难不注意到,向来沉默稳重的林尚书今日至此时,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与不安,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他这样的人的脸上一定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便纷纷好奇看向他。 “林尚书今日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作为木党党魁,张浚自认为有义务关心一下自己在政治上的盟友。 而林景默只是摇了摇头,却复而以一种探寻的眼神去看了看赵官家。赵玖心里顿时明白了,白日他们是完全不知晓秦桧在宋史里做了多少罪大恶极的事情的,在诸人心中此人充其量也就是个一般通过宋奸,林尚书的堂兄机缘巧合之下收养了他的儿子,虽说称得上是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但终归不会触动这么大。 但现在他们来到这个神秘空间,却是全都记起了秦桧在宋史里是怎么逼死赵鼎、排挤构陷张浚等人,甚至连赵鼎死了也不放过他的家人,还严刑逼供他的儿子赵汾,想搞个大新闻把自己看不顺眼的那几位全都扬了。 所以就算是城府深如林尚书,也很难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了。 赵玖见状,只得无奈道:“此事说来也简单……便是这几日朕让杨沂中清查在朕病中有些不安分的人,然后无意间便得知林尚书的一个堂兄弟落籍在福建兴化军,靖康前在东京做官时曾买了一个因为怀了身孕被自家极为悍妒的主母赶出家门的婢女,于是后来便收养了这个孩子,唤作林一飞,如今也是成年了,正在林尚书家里帮忙照管家务。” “而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就是现在的大金枢密副相秦桧,秦会之。” 众人皆是齐齐一怔。片刻之后,几个性子有些急躁的武将,例如韩世忠,更是直接死死地盯住了林景默:“林尚书,这……” “延安郡王,你怕不是又糊涂了。”到底还是曲端这个能文能武的反应更快一些,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且不说秦桧现在根本没有做下那么多恶事,只不过是个叛国之人,跳梁小丑,土鸡瓦狗罢了,便只说那孩子,生下了就当是没了爹的孤儿,一直养在林尚书的兄弟家中,从未知晓其身世,难道会有什么不妥吗?”说完他又看向林景默,“林尚书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林景默沉默了片刻,却是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赵玖:“孟子曾言‘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更何况一稚童?便是他那未曾谋面的父亲做下再多伤天害理有悖人伦的恶事,于他又有何干……”他这话说得很轻,但在座诸人很显然不可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意,而赵玖本人则更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毕竟道君皇帝和渊圣皇帝的例子就放在那里呢,你要是不考虑辩证唯物主义只凭个人情感偏向就搞什么牵连,那你赵官家本人怕不是也该去和二圣一起写一写什么《我的前半生》之类的。 只不过道理是这样说的,但赵玖还是心里有些不太舒服,最后只能喟然道:“这些日子的确是朕有欠考虑,轻佻了些,无端弄出来这么多事情,倒是给林卿家里徒增烦恼了……” 林景默只是轻笑:“官家说笑了,反正到了明日朝会上,臣也不会记得这秦桧到底在这伪书中做了多少恶事,又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呢?” 于是大家轻飘飘地揭过此事后,岳飞还是继续开始读自己在这本伪书里的传记。 【六年,太行山忠义社梁兴等百余人(“诶,这应该就是马扩那天提到的那个什么梁小哥吧?也不知道马扩在宋史里怎么样了……”赵玖在心中暗想,岳飞读到这里也是稍微顿了顿),慕飞义率众来归。飞入觐,面陈:“襄阳自收复后,未置监司,州县无以按察。”帝从之,以李若虚为京西南路提举兼转运、提刑,又令湖北、襄阳府路自知州、通判以下贤否,许飞得自黜陟。】 【张浚至江上会诸大帅,独称飞与韩世忠可倚大事,命飞屯襄阳,以窥中原,曰:“此君素志也。”飞移军京西,改武胜、定国军节度使,除宣抚副使,置司襄阳。命往武昌调军。居母忧,降制起复,飞扶榇还庐山,连表乞终丧,不许,累诏趣起,乃就军。又命宣抚河东,节制河北路。首遣王贵等攻虢州,下之,获粮十五万石,降其众数万。张浚曰:“飞措画甚大,令已至伊、洛,则太行一带山砦,必有应者。”飞遣杨再兴进兵至长水县,再战皆捷,中原响应。又遣人焚蔡州粮。】 【九月,刘豫遣子麟、侄猊分道寇淮西,刘光世欲舍庐州,张俊欲弃盱眙,(“张俊小人,你也是个废物!我要是官家,早该把你和刘光世一道给砍了。”韩世忠恶狠狠地瞪了张俊一眼,而对面的赵相公却是有些不以为然,到底张伯英在他们的世界里的确还是守节之人,淮上之战他的功劳谁能抹灭?韩世忠这般,也无非是嘴上发发牢骚罢了)同奏召飞以兵东下,欲使飞当其锋,而己得退保。张浚谓:“岳飞一动,则襄汉何所制?”力沮其议。帝虑俊、光世不足任,命飞东下。飞自破曹成、平杨么,凡六年,皆盛夏行师,致目疾,至是,甚;闻诏即日启行,未至,麟败。飞奏至,帝语赵鼎曰:“刘麟败北不足喜,诸将知尊朝廷为可喜。”(“我……”赵玖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要骂脏话,不过已经到了这时候,在座诸位已经早就习惯了这书中官家的各种怪异言谈与举止,倒是张浚见官家本人还是如此愤懑不满,心中更是暗自又有些揣度)遂赐札,言:“敌兵已去淮,卿不须进发,其或襄、邓、陈、蔡有机可乘,从长措置。”飞乃还军。时伪齐屯兵窥唐州,飞遣王贵、董先等攻破之,焚其营。奏图蔡以取中原,不许。飞召贵等还。】 “官家真的不必如此。”张浚叹了口气,“便是臣也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伪书中与现实中不符之事,不再那般计较这伪书中臣自己与诸位同僚所作的不妥之事了……为何官家还是这般执着呢?” “张相公现在看开了,还不是因为你在这书中虽然一直努力在想要做事,但还是犯下了几个弥天大错,所以才起了想把自己摘出去的心思呗。”胡寅没好气地直接顶了回去,“勤恳如赵相公,善战如韩郡王,还有刘相公、李节度等节烈之士,难道也会以书中自己的行状为耻吗?” 赵鼎虽然很想说自己的确还是做错了不少事情的,比如说什么批判王安石之类的怪话,还有因为吕祉与张浚相争,自己早知道张浚是这么个脾气应该主动让着他一点的,他们俩这么多年交情了到底有什么好争的,何苦还让秦桧这种人爬上来把大家一起扬了,但仔细一想自己终究大节不亏,而胡寅虽然在抨击张浚,张浚的本心也是好的,最后思来想去却只有这么个官家不太对劲。 林景默闻言也是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张浚,但最后还是低下了头去。赵玖却是一时愕然,不知这回该编出什么说法来糊弄过去了。最后只是盯着胡寅有些发愣:“那明仲以为如何?” 胡寅的眼神在张浚的脸上转了转,在张浚不赞同和几乎是恳求的目光下终于还是把自己原来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臣只是对张相公有些意见,绝没有指摘官家的意思。” 赵玖明知道他是想要岔开话题,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七年,入见,帝从容问曰:“卿得良马否?”(“噗……”赵玖这回是真的没控制得住,被自己杯子里的可乐呛得咳了半天,离得最近的赵鼎、韩世忠一边急忙上手给官家拍背顺气,赵相公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对飞溅到桌上还在冒着气泡的几滴深褐色液体愣了愣神,心想官家到底在喝什么奇怪的东西)飞曰:“臣有二马,日啖刍豆数斗,饮泉一斛,然非精洁则不受。介而驰,初不甚疾,比行百里始奋迅,自午至酉,犹可二百里。褫鞍甲而不息不汗,若无事然。此其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不幸相继以死。今所乘者,日不过数升,而秣不择粟,饮不择泉,揽辔未安,踊踊疾驱,甫百里,力竭汗喘,殆欲毙然。此其寡取易盈,好逞易穷,驽钝之材也。”帝称善,曰:“卿今议论极进。”拜太尉,继除宣抚使兼营田大使。从幸建康,以王德、郦琼兵隶飞,诏谕德等曰:“听飞号令,如朕亲行。”】 “……”赵玖和岳飞一时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许久,最后倒是后来亲笔润色了那篇《良马对》的林景默先回过神来,正色道:“这伪书中所载之事虽然相仿,但臣以为《良马对》的精髓其实并不在岳节度自陈,而在于官家借骏马喻人才,坚定抗金的信念,这些恰恰都是这本伪书中所不曾记录的。” 那是自然啊,赵玖暗自吐槽,完颜构那个阴间人能说得出什么良马劣马黑猫白猫之类的话吗?但和阴间人撞了相同的梗真的是能让人恶心半天,虽然林景默的解读很有道理,但在众人眼中,赵官家俨然还是一只气鼓鼓的河豚模样,甚至还莫名有些可爱。 【飞数见帝,论恢复之略。又手疏言:“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河南,盖欲荼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粘罕因得休兵观衅。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则提兵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叛将既还,遣王师前进,彼必弃汴而走河bj畿、陕右可以尽复。然后分兵浚、滑,经略两河,如此则刘豫成擒,金人可灭,社稷长久之计,实在此举。”帝答曰:“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又召至寝阁命之曰:“中兴之事,一以委卿。”命节制光州。】 【飞方图大举,会秦桧主和,遂不以德、琼兵隶飞。诏诣都督府与张浚议事,浚谓飞曰:“王德淮西军所服,浚欲以为都统,而命吕祉以督府参谋领之,如何?”飞曰:“德与琼素不相下,一旦揠之在上,则必争。吕尚书不习军旅,恐不足服众。”……】 “岳节度且慢。”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是御史中丞李光先出言打断了岳飞的话,这在众人看来的确是件稀奇事情,但其人身为台谏,按照大宋的政治传统反倒是在座诸位最该是言辞无忌的一位,只不过大家已经太长时间习惯了这位赵官家不那么讲传统的行事方法,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张相公,你做的好事!”其人只是愤慨道,“淮西兵变之祸,原来岳节度早便有所预见,而你却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才酿成如此之祸!” 张浚本来想说这是伪书里的事儿真和我没关系,但转念一想,李光估计是在借机讽刺自己之前提出的北伐五条太过激烈,便是冷笑道:“多谢宪台提点,本相现在早就学会要听取同僚的箴言了,不然您以为北伐五条仅是本相一家之言吗?”言罢,其人环视四周,更是朗声道,“诸位若是不服本相这个枢密使,认为我是个不知兵的废物也无妨,反正官家如今已然痊愈,本相当初也是和官家立了誓,在军务上听取帅臣们的意见绝不独断专行的……便是真到了北伐的时候,枢密院也只会依照官家的大略去拟定方针统筹军务,一如伐夏之时那般,所以诸位尽可安心,官家又不是书里这位不能管事的。” 岳飞倒是叹了口气,到底是先前对这位顶头上司的轻佻性子有亲身认识的,不过他说的的确有道理,只要官家主持大局,那便一切都好说,就算张相公、胡尚书他们不知兵,也影响不了什么大局。 【浚曰:“张宣抚如何?”飞曰:“暴而寡谋,尤琼所不服。”(张老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尴尬)浚曰:“然则杨沂中尔?”飞曰:“沂中视德等尔,岂能驭此军?”浚艴然曰:“浚固知非太尉不可。”飞曰:“都督以正问飞,不敢不尽其愚,岂以得兵为念耶?”即日上章乞解兵柄,终丧服,以张宪摄军事,步归,庐母墓侧。浚怒,奏以张宗元为宣抚判官,监其军。】 听到这里,便是吕公相也忍不住出言问道:“官家,诸位中枢宰执和帅臣都列席于此,但杨沂中……?” 赵玖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朕也不知道,不过想来杨正甫白日公务繁忙,还要兼顾皇城司的职责,也许这本伪书觉得并没有太多与他相关的要害之事,便根本没有把他找来吧。” 他这样说等于完全把锅推给了这个难以解释的神秘空间,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其实他撒谎了。 是他自己私心并不想看,更不想让杨沂中当面朗读他在宋史里的传,从他一开始知道他是完颜构身边得用的贴心人,到后来因为他将井中得来的钱币当面丢进淮河里,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对方明明抓住了一些把柄,却依然无条件只承认自己这个官家,那么自己也该平等相待。 至于宋史里的杨沂中是谁?他根本不需要,也完全不想去知道了。 因着先前张浚提出的北伐五条建财之策的收成格外好,再加上元祐太后自扬州返京,建炎八年的这个年节其实显得相当热闹,且不说休沐假期诸人如何在马行街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酒玩乐,便是在这个读书的场合,赵玖也是准备了一点自己倒腾的菜品招待众人。 “不过是烤梨罢了。”赵玖端着面前的紫砂盅含笑望向众人,“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就是寻常梨子加了些冰糖、枸杞、银耳、红枣之类的一起小火慢煨。前些日子朕不是偶感风寒嘛,太医说应当吃些润肺清痰的水果,但这个天又实在太冷,把梨子这样炮制感觉还蛮不错的,所以便想着给诸位卿家们都分享分享。” 诸人自是感念官家这般体恤臣下,然而赵玖捧着手中温热的碗思绪又开始飘忽不定起来,冰糖烤梨嘛,他前世还是在大学食堂里的糖水铺子里吃的,好吃又不贵,而且这些材料看起来也没超出宋朝人的认知水平,冬天来一碗还是挺美滋滋的。 不过虽然现在他吃着喝着心里还算舒坦,但一想到岳飞传继续读下去怕是没多久就快到那惨烈又荒唐的结局了,不免又还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只是当着众人的面,还是姑且摆出一副惯常的可达鸭一般的神色,且让他们到时候自行领会其中精神吧。 【帝累诏趣飞还职,飞力辞,诏幕属造庐以死请,凡六日,飞趋朝待罪,帝尉遣之。宗元还言:“将和士锐,人怀忠孝,皆飞训养所致。”帝大悦。飞奏:“比者寝阁之命,咸谓圣断已坚,何至今尚未决?臣愿提兵进讨,顺天道,固人心,以曲直为老壮,以逆顺为强弱,万全之效可必。”又奏:“钱塘僻在海隅,非用武地。愿陛下建都上游,用汉光武故事,亲率六军,往来督战。庶将士知圣意所向,人人用命。”未报而郦琼叛,浚始悔。(“啧啧啧,”曲端和胡寅这回倒是收敛了些,但还是砸了咂嘴对张浚做出了一副嘲笑的神色,而张浚大概是已经受了太多刺激有些麻木了,根本懒得理会他们,不得不说其人心理素质是真的好,要不然历史上秦桧也不至于那般拿他无可奈何。)飞复奏:“愿进屯淮甸,伺便击琼,期于破灭。”不许,诏驻师江州为淮、浙援。】 【飞知刘豫结粘罕,而兀术恶刘豫,可以间而动。会军中得兀术谍者,飞阳责之曰:“汝非吾军中人张斌耶?吾向遣汝至齐,约诱至四太子,汝往不复来。吾继遣人问,齐已许我,今冬以会合寇江为名,致四太子于清河。汝所持书竟不至,何背我耶?”谍冀缓死,即诡服。乃作蜡书,言与刘豫同谋诛兀术事,因谓谍曰:“吾今贷汝。”复遣至齐,问举兵期,刲股纳书,戒勿泄。谍归,以书示兀术,兀术大惊,驰白其主,遂废豫。飞奏:“宜乘废豫之际,捣其不备,长驱以取中原。”不报。】 “前有张枢相遗书间郦琼,姑且算是做了点补救措施,这里岳节度也是巧施离间之计便使金人废了刘豫。”曲端端着面前的烤梨,嗤笑一声,“这兀术看来也是个疑心病重的废物……只是如此大好良机理应乘势出兵,如何又不许了?这官家便只想在什么钱塘寻欢作乐,除非金人撵到跟前来,不然都不知道着急的吗?” 其余人也皆是叹气,甚至愈发觉得,这书里的官家才算是颇有道君皇帝之风,只是张浚又在心中暗想,如果这伪书里的官家才真是道君皇帝亲子,那眼前这位官家又该是什么呢? 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狸妖犬妖的……有这种想法的怕不是嫌康履死得还不够令人印象深刻。但他如今也半个字都不信赵玖之前那拙劣的托辞了,便是预先通过什么道祖托梦知晓了事情会发展成这般,这官家真的会悔改?他不是还好好地在杭州行在吃喝玩乐嘛,他们在场这些人的死活,乃至天下万千百姓苍生的死活,又关他什么事?!就算是这宋真被不知道啥玩意儿给灭了,好像也是他死后的事情了。 但这个结论就算是对于大龄中二病相公来说也还是有些过于激进了,他依然不能轻易就这样确定。 【八年,还军ez。王庶视师江、淮,飞与庶书:“今岁若不举兵,当纳节请闲。”庶甚壮之。秋,召赴行在,命诣资善堂见皇太子。飞退而喜曰:“社稷得人矣,中兴基业,其在是乎?”……】 岳飞读到这里少见地露出了有些慌乱的神色,他顿住了,然后迟疑地看了一眼赵玖。在场的其他人也是齐齐肃然,毕竟事关国本之争,有的人当时在延和殿,知道立的是吴贵妃所出长子赵原佐,但却不知道在这伪书中得到岳飞这般评价的又是哪位皇子,至于身在外地的帅臣们更是本能地想要避开这样敏感的话题。然而未等岳飞出言询问,赵玖倒是先轻松一笑:“诸位这么紧张作甚,这伪书里所谓的‘皇太子’甚至根本不是这个官家所出,除了早夭的元懿太子之外,他没有亲生儿子的,只好从宗室里寻了个聪慧伶俐的来……”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言语。吕公相、赵鼎、陈规、刘汲还有李光这几个老成持重的相公也好宪台也罢,一时不知是不是应该劝官家不要口出这种骇人言语,毕竟怎么想似乎都是在变相咒“自己”(?)断子绝孙,而张浚、林景默还有曲端等人也是惊讶于官家怎么这般言语。不过曲端旋即冷笑道:“那也是这个官家咎由自取,做了那么多混账事,任由秦桧这等奸佞小人残害忠良……只能说天道轮回,没有报应到他身上,可怜他无辜的子孙们却替他受过!” “曲节度还是少说两句吧……”看在同为木党同盟的份上,林景默忍不住扶额以对,好言提醒道。毕竟就算书里的官家不是真的官家,但皇子皇孙却指不定是真的,他这般口无遮拦实在不太合适。 赵玖自然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无奈解释道:“诸位都会错意了……朕的意思是,无论原佐还是德佐,这本伪书里压根就是没有的,无需这般小心顾忌。”他实在不想再去纠结这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事情了,复又用眼神催促岳飞继续读下去。 【会金遣使将归河南地,飞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桧衔之。】 【九年,以复河南,大赦。飞表谢,寓和议不便之意,有“唾手燕云,复仇报国”之语。授开府仪同三司,飞力辞,谓:“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论功行赏,取笑敌人。”三诏不受,帝温言奖谕,乃受。会遣士〈亻褭〉谒诸陵,飞请以轻骑从洒埽,实欲观衅以伐谋。又奏:“金人无事请和,此必有肘腋之虞,名以地归我,实寄之也。”桧白帝止其行。】 “这秦桧真的是宋奸吧!对金人比对他老子还亲,生怕有半点对他们不利之事?!”韩世忠实在是表示难以理解,“便是要争权,要排挤同党,出卖大宋的利益又算什么?” 胡寅闻言倒是不紧不慢地又舀了一勺银耳,冷笑道:“韩郡王天真了……其人和书中的官家无非是觉得如若北伐功成,则领兵的帅臣将功高震主,所以便宁愿偏安苟且也不愿往北边看一眼的,至于两河百姓,天下苍生,与他们何干?便是局势已经败坏到这般地步了,也不耽误他们过太平日子享福的。” 韩世忠一时无言,毕竟先前他自己的传里,便是后来被罢了兵权,但吃穿用度也算一应不愁,那边更不用想这官家在杭州能奢靡成什么模样了。但只要是心怀天下,念及苍生百姓的人都觉得几乎是难以忍受,他们怎么就能心安理得的这样做?! “师尹说得好,什么断子绝孙之类的,都是报应啊。”赵玖终于冷笑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为人君者,不思万千黎庶之苦,只图偏安一隅……甚至自己没本事便罢了,还千方百计阻挠其他有才能心怀天下的有识之士,生怕搅扰了他的繁华清梦,我都觉得这报应还太轻了些!” 此言即出,四方皆是寂静无声,却是张浚轻叹了一声,终于释然道:“臣愚钝,早就该想到的,官家并不是官家,对吗?” 赵玖闻言只是与他四目相对,这一次,没有托辞,没有逃避,他回以了一个沉静而又有些忧伤的微笑,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出乎赵玖意料的是,他算是正式认下了这么个猜测后,在座的人却鲜少有十分惊慌失措的意思,最多也就像陈相公、刘相公还有李光那样沉默不语,就连他以为最老成持重的吕公相也只是微微叹气,而曲端更是有些释然地松了口气,然后甚至带着几分期待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但最后率先开口说话的却是赵鼎这个除了吕公相之外在场地位最高的都省首相。 “官家就算不是官家,但我们的官家也只有这一位。”赵鼎像是念绕口令一般说了这么一句有些费解的话,却忽然有些严厉地扫视了在场所有人一圈,“难道会有谁觉得那个官家更好的吗?” 赵玖顿时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明道宫张浚弹劾汪、黄与康履的现场,看来不只张相公是个伶俐人,赵相公能坐稳这么多年首相的位置,显然也是个不简单的。 然而未等他继续开口解释,赵鼎却是拱手向他深深施了一礼,恳切道:“官家,若不是这个怪力乱神的空间发出那本伪书,而后众人又那般仔细研读了……臣等也绝不敢有这样荒悖的猜测,只是官家大可放心,一来这里发生的事情等到了外边都会忘掉,于官家而言绝无任何危险。二来……”他又回头扫视了一眼在座诸人,“如果没有官家,在场诸人的故事之前已经悉数阅读过,或是被秦桧迫害贬黜,或是牺牲殉国,如今我们却都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这都是因为官家的缘故,至少臣不可能忘却这样的恩情,更不可能忘记是官家执意抗金,才拯救了不知多少无辜的两淮、中原百姓免遭金军涂炭,更让河北百姓对重归故土有了一丝企盼……”但说到这里他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臣仍不知官家究竟来自何方,但既然已经认定了官家才是唯一的官家,便不会再有任何疑议。”言罢,他最后又深深地环视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目光在张浚那里几乎微不可见地多停留了一会儿,忽又冷冷瞥了一眼万俟卨,“诸位可还有什么问题吗?” 赵玖顿时明白了,赵相公这番话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一种出于自我保护机制的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态,因为虽然在这里的谈话完全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但像赵相公这般老成持重的人物潜意识里还是意识到了一丝危险,而最为明智的做法便是就此打住,利用自己的威望与地位既是诚恳地表了忠心,同时也合情合理地希望其他同僚们能够点到为止。 但是既然张德远之前已经将这回事给抖了出来,那么现在这样也只不过是缓刑而已,赵玖最终还是选择尊重了赵相公这番有些无可奈何的折中话术,毕竟有些事情现在不说那么开,等岳飞把什么天日昭昭全读完,也是由不得他们不去挑明这些事情的。 而不得不说赵鼎这个平时看起来孤高的端直君子,身为都省首相这般发言却的确是十分管用的,其余人如刘汲、陈规、李光等本来就偏保守一些的顿时点头,甚至是感激赵相公将此事揭过,避免让他们听到些什么更加难以理解的言论。事情的始作俑者张浚在得到赵鼎的眼神警告后,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什么都没有再说了,却又是扭头去看了一眼林景默,二人在空中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林景默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在外领兵的武将们本就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塞起来,不要被牵扯进这样无稽的事情里,只有曲端看起来还有些遗憾,好像真的非常想刨根问底一样。 “赵相公是对的。”赵玖最后也是微微颔首,“现在有些话的确还不到说得那么详细的时候……鹏举且继续读吧。” 而岳飞也真真是大将风范,刚才的变故便只当无事发生一般,继续沉稳地读了下去。 【十年,金人攻拱、亳,刘锜告急,命飞驰援,飞遣张宪、姚政赴之。帝赐札曰:“设施之方,一以委卿,朕不遥度。”飞乃遣王贵、牛皋、董先、杨再兴、孟邦杰、李宝等,分布经略西京、汝、郑、颍昌、陈、曹、光、蔡诸郡;又命梁兴渡河,纠合忠义社,取河东、北州县。又遣兵东援刘锜,西援郭浩,自以其军长驱以阚中原。将发,密奏言:“先正国本以安人心,然后不常厥居,以示无忘复仇之意。”帝得奏,大褒其忠,授少保,河南府路、陕西、河东北路招讨使,寻改河南、北诸路招讨使。未几,所遣诸将相继奏捷。大军在颍昌,诸将分道出战,飞自以轻骑驻郾城,兵势甚锐。】 【兀术大惧,会龙虎大王议,以为诸帅易与,独飞不可当,欲诱致其师,并力一战。中外闻之,大惧,诏飞审处自固。飞曰:“金人伎穷矣。”乃日出挑战,且骂之。兀术怒,合龙虎大王、盖天大王与韩常之兵逼郾城。飞遣子云领骑兵直贯其阵,戒之曰:“不胜,先斩汝!”鏖战数十合,贼尸布野。】 【初,兀术有劲军,皆重铠,贯以韦索,三人为联,号“拐子马”,官军不能当。(在座的武将皆露出了有些怪异的神色,曲端甚至忍不住嗤笑出声)是役也,以万五千骑来,飞戒步卒以麻札刀入阵,勿仰视,第斫马足。拐子马相连,一马仆,二马不能行,官军奋击,遂大败之。兀术大恸曰:“自海上起兵,皆以此胜,今已矣!”兀术益兵来,部将王刚以五十骑觇敌,遇之,奋斩其将。飞时出视战地,望见黄尘蔽天,自以四十骑突战,败之。】 “这编伪书的人真的见过金军吗?”曲端毫不客气地批评道,而赵玖甚至还认真地想了一下,元朝的末代丞相脱脱……那应该是真没见过,“不只是没见过金军,这般穷酸翰林真的打过仗吗?(过分了啊,这还是打过的,赵玖悄悄在心里帮他补充了一下)要是金军真把什么三匹马绑在一起和我们对冲……那我看那兀术现在马不停蹄地收拾行装从燕京出发,跑回他们老家什么上京去大概还来得及。” 岳飞读到这里也是皱了皱眉头:“所谓‘拐子马’,无非是金人用来在两翼袭扰阵型的轻骑兵而已,什么三人为联披以重铠,着实不免可笑。” 赵玖也是觉得无语,什么三匹马捆在一起这听起来比幼儿园小朋友玩的什么两人三足之类的益智游戏还要荒唐,三个人的腿两两绑在一起尚且很难协同快速行进,更何况三匹马?真要是冲锋起来都不用敌人砍,自己阵型就全崩溃了。 【方郾城再捷,飞谓云曰:“贼屡败,必还攻颍昌,汝宜速援王贵。”既而兀术果至,贵将游奕、云将背嵬战于城西。云以骑兵八百挺前决战,步军张左右翼继之,杀兀术婿夏金吾、副统军粘罕索孛堇,兀术遁去。】 【梁兴会太行忠义及两河豪杰等,累战皆捷,中原大震。飞奏:“兴等过河,人心愿归朝廷。金兵累败,兀术等皆令老少北去,正中兴之机。”飞进军朱仙镇,距汴京四十五里,与兀术对垒而阵,遣骁将以背嵬骑五百奋击,大破之,兀术遁还汴京。飞檄陵台令行视诸陵,葺治之。】 【先是,绍兴五年,飞遣梁兴等布德意,招结两河豪杰,山砦韦铨、孙谋等敛兵固堡,以待王师,李通、胡清、李宝、李兴、张恩、孙琪等举众来归。金人动息,山川险要,一时皆得其实。尽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之境,皆期日兴兵,与官军会。其所揭旗以“岳”为号,父老百姓争挽车牵牛,载糗粮以馈义军,顶盆焚香迎候者,充满道路。自燕以南,金号令不行,兀术欲签军以抗飞,河北无一人从者。乃叹曰:“自我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衄。”金帅乌陵思谋素号桀黠,亦不能制其下,但谕之曰:“毋轻动,俟岳家军来即降。”金统制王镇、统领崔庆、将官李觊崔虎华旺等皆率所部降,以至禁卫龙虎大王下忔查千户高勇之属,皆密受飞旗榜,自北方来降。金将军韩常欲以五万众内附。飞大喜,语其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 读到这里在座武将们皆是被岳飞的意气风发给感染了,至少到现在,这伪书里的大宋在岳飞传里听起来似乎还前途一片大好?曲端甚至在想怕不是岳节度打了场大的会战把身家性命全都压上结果输了,然后那边朝廷才被迫求和,乃至问罪岳飞,将他杀了? 但他心思何等敏锐,只觉得这书中金军这兀术不过土鸡瓦狗,甚至还没他们真正打过的那个兀术能打,以岳节度的手段又怎么可能会输?而且如果真的做了败军之将,被处死,又怎么会在万俟卨的传中搞出什么“莫须有”之类的屁话来?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饶是以他向来自负的敏锐心思也觉得简直难以猜度。 【方指日渡河,而桧欲画淮以北弃之,风台臣请班师。飞奏:“金人锐气沮丧,尽弃辎重,疾走渡河,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难轻失。”桧知飞志锐不可回,乃先请张俊、杨沂中等归,而后言飞孤军不可久留,乞令班师。一日奉十二金字牌,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飞班师,民遮马恸哭,诉曰:“我等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金人悉知之。相公去,我辈无噍类矣。”飞亦悲泣,取诏示之曰:“吾不得擅留。”哭声震野,飞留五日以待其徙,从而南者如市,亟奏以汉上六郡闲田处之。】 【方兀术弃汴去,有书生叩马曰:“太子毋走,岳少保且退矣。”兀术曰:“岳少保以五百骑破吾十万,京城日夜望其来,何谓可守?”生曰:“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少保且不免,况欲成功乎?”兀术悟,遂留。飞既归,所得州县,旋复失之。飞力请解兵柄,不许,自庐入觐,帝问之,飞拜谢而已。】 众人皆是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在座的大宋精英们就算再如何开动他们聪明的小脑瓜也实在理解不了此时撤军究竟意欲何为。韩世忠更是目瞪口呆:“就算这秦桧是宋奸,铁了心的做卖国贼要讨好金人的,可这官家是真疯了?大宋难道不是他赵家的江山?如何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但话一说完他瞥见赵玖又是无奈又是痛苦的表情,不仅顿悟了,也隐约有些后悔了。什么得到道祖警示承天之命之类的屁话,怎么可能能够彻底改变这么一个不仅心性凉薄,而且众人甚至心照不宣地觉得似乎精神或是智力都出了些问题的人呢? 他们的官家从头至尾便根本不是那个在南京逃亡的时候还不忘搜罗浣衣娘,一路只想南逃的康王赵构!从明道宫落井后就不是了! 那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十一年,谍报金分道渡淮,飞请合诸帅之兵破敌。兀术、韩常与龙虎大王疾驱至庐,帝趣飞应援,凡十七札。飞策金人举国南来,巢穴必虚,若长驱京、洛以捣之,彼必奔命,可坐而敝。时飞方苦寒嗽,力疾而行。又恐帝急于退敌,乃奏:“臣如捣虚,势必得利,若以为敌方在近,未暇远图,欲乞亲至蕲、黄,以议攻却。”帝得奏大喜,赐札曰:“卿苦寒疾,乃为朕行,国尔忘身,谁如卿者?”师至庐州,金兵望风而遁。飞还兵于舒以俟命,帝又赐札,以飞小心恭谨、不专进退为得体。兀术破濠州,张俊驻军黄连镇,不敢进;杨沂中遇伏而败,帝命飞救之。金人闻飞至,又遁。】 【时和议既决,桧患飞异己,乃密奏召三大将论功行赏。韩世忠、张俊已至,飞独后,桧又用参政王次翁计,俟之六七日。既至,授枢密副使,位参知政事上,飞固请还兵柄。五月,诏同俊往楚州措置边防,总韩世忠军还驻镇江。】 【初,飞在诸将中年最少,以列校拔起,累立显功,世忠、俊不能平,飞屈己下之,幕中轻锐教飞勿苦降意。金人攻淮西,俊分地也,俊始不敢行,师卒无功。飞闻命即行,遂解庐州围,帝授飞两镇节,俊益耻。杨么平,飞献俊、世忠楼船各一,兵械毕备,世忠大悦,俊反忌之。(“什么?”张俊张伯英吓了一跳,“岳节度给我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为什么不高兴?这真不是我,和我没关系!”)淮西之役,俊以前途粮乏訹飞,飞不为止,帝赐札褒谕,有曰:“转饷艰阻,卿不复顾。”俊疑飞漏言,还朝,反倡言飞逗遛不进,以乏饷为辞。至视世忠军,俊知世忠忤桧,欲与飞分其背嵬军,飞议不肯,俊大不悦……】 读到这里岳飞赶紧眼疾手快地摁住了韩世忠的肩膀,电光火石之间他要是再晚出手一点,韩世忠估计一拳就挥到张俊的脸上去了。 “好你个张老财,出息了啊,还想和别人分老子的遗产?我告诉你,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存的那些没奈何都变成遗产?”韩世忠被岳飞按住,仍旧兀自嘴中谩骂不休。吕好问实在忍受不了,拍了拍桌子:“延安郡王,你要这般私下寻衅,是当官家不存在吗?” 赵玖注意到这边的骚动,勉强收敛了心神:“良臣不要闹了,你现在借给伯英十个胆子,他定然也都是不敢说这种话做这种事的,但是伯英,你说真话,可曾因鹏举后来居上而心生怨怼?” 张俊张了张嘴,最后恳切道:“官家,若说没有,那定然是假的,只是臣如今得了官家许诺,可以打着官家的旗号去与高丽人、日本人做生意,心思便也早就不在这种争斗上了……况且臣也的确认了,领兵打仗是不如岳节度的,如今年纪渐长,便也只想多攒些银钱,家族荣华富贵而已。” 【及同行楚州城,俊欲修城为备,飞曰:“当戮力以图恢复,岂可为退保计?”俊变色。】 【会世忠军吏景著与总领胡纺言:“二枢密若分世忠军,恐至生事。”纺上之朝,桧捕著下大理寺,将以扇摇诬世忠。飞驰书告以桧意,世忠见帝自明。俊于是大憾飞,遂倡言飞议弃山阳,且密以飞报世忠事告桧,桧大怒。】 “所以说秦桧本来是想害我的?”韩世忠一时怔住,“然后是岳节度救了我?” 是啊,赵玖心里暗叹,绍兴和议本来秦桧与完颜构定下想要杀的其实是韩世忠,对于完颜构这种阴间人而言,其实韩世忠这样桀骜不驯的西军老将对他来说才是更加不可控的威胁,而岳飞实在是个太过完美的人,他不仅是完颜构一手提拔的亲信,而且他从不犯错,他对上不让上司为难,对下又体恤下属,为什么后世那么多人都热衷于神化他?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是个非常接近神格的完美形象了。 有人追逐光,就总有人畏惧光,对于他们而言,与神共舞实在危险,站在最耀眼的光身边,他们只敢瑟缩在黑暗之中。 于是当光芒散尽,便不难想象,他们从黑暗中探出来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官家南巡离京已有月余,但之前勾龙如渊引起的风波依然让再读聚首在这里读书的众人议论不已。反正在这个空间里言谈无忌,李光本来就是御史中丞,直接开始谴责张浚没有识人之明,惯会举荐幸进小人,曲端本来也想跟着李光嘲讽两句,但一想到自己白天在外面还是个主动凑上去的木党成员,幸进小人什么的自己也得有一份,一时间竟然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话头。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汲刘相公也是半抱怨半讽刺地表示,你张相公惹出来的事情,还惹得官家逼我们都省(水党)私下里不得不开小会来讨论怎么给你善后,当然这话张浚一听就不乐意了,你们忧心的明明是官家非要杀他会弄出不好的影响,怎么可能去在乎我风评会不会被害,怕不是幸灾乐祸还来不及。 赵玖只是揣着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激烈但又不失风度的争论,令他有些惊讶但却不全然意外的是,向来与张浚针锋相对的事件当事人胡寅这回却是半句责备张浚的话都没有说。想来他也是知道的,张浚虽然与他政见不合,但还不至于在背后指使人用这种手段攻讦他,并且他们还有赵鼎相识相知这么多年,胡寅家中的事情他们定然是早已有所耳闻,说难听点,便真要弹劾他也不可能等到现在。最后还是林景默用一句话终结了他们的讨论:“也不知道那勾龙如渊在这本伪书里有没有传?” “应该是有的吧?”曲端闻言顿时一愣,然后冷笑,“想来以这种小人行径,也该是秦桧那一党的。” “好了,”最后还是吕公相出来再度主持局面,“此事官家已有定论,便是再有什么意见,也等岳节度读完他的传再说。” 众人瞬间也都领悟到了他的意思,所谓读完岳节度的传,那时官家自然也该就之前他们一直闭口不谈却又十分关心的事情给出一个真真像样的解释了。 【初,桧逐赵鼎,飞每对客叹息,又以恢复为己任,不肯附和议。读桧奏,至“德无常师,主善为师”之语,恶其欺罔,恚曰:“君臣大伦,根于天性,大臣而忍面谩其主耶!”兀术遗桧书曰(“好家伙这现在装都不装直接是明摆着的宋奸了啊?”):“汝朝夕以和请,而岳飞方为河北图,必杀飞,始可和。”桧亦以飞不死,终梗和议,己必及祸,故力谋杀之。以谏议大夫万俟禼与飞有怨(刘子羽再度冷冷瞪了万俟卨一眼),风禼劾飞,又风中丞何铸(听到这个名字,胡寅顿时皱了皱眉头,毕竟此人最近才刚刚成为自己在工部的副手,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下一个勾龙如渊)、侍御史罗汝楫交章弹论,大率谓:“今春金人攻淮西,飞略至舒、蕲而不进,比与俊按兵淮上,又欲弃山阳而不守。”飞累章请罢枢柄,寻还两镇节,充万寿观使、奉朝请。桧志未伸也,又谕张俊令劫王贵、诱王俊诬告张宪谋还飞兵。】 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使者至,飞笑曰:“皇天后土,可表此心。”(赵玖听到这里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杯子)初命何铸鞠之,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既而阅实无左验,铸明其无辜。(“这何侍郎在这伪书里看来是个正派人物,明仲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张浚早就看出了胡寅的心思,不咸不淡地讥讽了一句)改命万俟禼。禼诬:飞与宪书,令虚申探报以动朝廷,云与宪书,令措置使飞还军;且言其书已焚。】 【飞坐系两月,无可证者。或教禼以台章所指淮西事为言,禼喜白桧,簿录飞家,取当时御札藏之以灭迹。又逼孙革等证飞受诏逗遛,命评事元龟年取行军时日杂定之,傅会其狱。岁暮,狱不成,桧手书小纸付狱,即报飞死,时年三十九。云弃市。籍家赀,徙家岭南。幕属于鹏等从坐者六人……】 “鹏举……不要读了!”赵玖再也忍受不了,将手中的杯盏扔在了地上,他怔怔地看着岳飞,见其人依旧神色淡然,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鹏举便没有怨恨?不甘?恼怒?” “官家?”岳飞闻言一时诧异,“这本伪书中的事情本就荒诞不经,官家对臣恩重如山,如今国家也是这般欣欣向荣,官家的中兴伟业也与这伪书中的昏庸官家殊无关系……臣的确同情伪书中的‘岳飞’,为其遭遇深感不平,但臣实在难以理解此人与臣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书中其他人物又与其他诸位同僚又是什么关系……” “这些都是真的……真的发生过的!”赵玖终于难得情绪有些激动以至于濒临崩溃,“什么道祖托梦,那些都是我编出来糊弄你们的,这书里的官家才该是你们真正的康王赵构,如果我没有在明道宫来到这里,这些就是真正的结局了!” “官家!”赵张二位相公直接惊呼出声。 “至于我是谁?”赵玖勉强平复下来心情,喃喃道,“我是一个来自一千年之后的人啊……”面对众人惊疑的目光,他再度叹气,“诸位不妨假设一下……某天你们一睁眼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变成了献帝刘协,正被董卓裹挟着逃离洛阳……诸位会怎么做?” “官家此言实在太过无稽……”李光还在尝试徒劳挣扎,但曲端已经完全被赵玖提出的这个假设吸引了,似乎打算脑补一下自己能不能打得过董卓(?,亦或者与曹、刘、孙等人争霸天下会是什么模样。 “其实我看诸位卿家,便与你们看汉末魏晋故事一样,”赵玖喟然道,“就好比汉末的人如何能想到千年之后有个大宋呢?诸位定然也是想象不了千年之后的我生活的是怎样一个时代……可诸位既然看过三国志、晋书,那我看过宋史(其实还真没仔细看过),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了吧?” “官家!”最先崩溃哭出声的竟然是万俟卨,“官家即便不是这个官家,那气度也绝非常人可比……若换作一般人知晓臣真的做过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便早该一刀把臣杀了,如何还能留臣做事呢?” “其实我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赵玖叹气道,万俟卨闻言顿时僵住了,“但我给了你机会……而万俟卿没有错过这样的机会,证明了自己的忠心,其实包括伯英……”他抬眼去看张俊,“你也该料到,你其实在宋史里评价并不好,迫害岳鹏举的冤案也有你一份,但在下蔡你证明了自己,没有辜负这个国家,所以我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对你们心存芥蒂呢?” “只是秦桧……”赵玖再度攥紧了手中的杯子,“他做的坏事太多,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辩驳,我不能给他任何机会。而既然阴差阳错得了这个身子和所谓二圣的血脉,便有这一份责任该担着,他们亏欠天下苍生的,我也只能尽力而为能偿一点是一点,毕竟就算一千年后……每每读到这段史书,也是让人心有不甘难以释怀。” 众人闻言,便再度为自己在书中的结局感到黯然不已,只有林景默算是旁观者清,却是勉强开口劝慰道:“虽然秦桧当国祸乱朝纲,官家无能,乃至于这宋最后还是亡了,可官家这……千年后的人既然还记得岳鹏举以及诸位的事迹,便恰似季汉虽亡,但武侯仍有像张相公这样的后来者心向往之引为楷模,若是武侯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话,诸位同僚们倒也不必过分哀伤……” “景默(这里其实应该叫小林的字,可问题是林景默本来就算半个原创人物,蛋灵帝都不知道他字什么,rua)说得对,我先前也说了,鹏举在西湖边上的墓葬,千年之后前来进香拜谒的游人都还络绎不绝呢,”赵玖闻言也是精神为之一振,“而我……在一千年后其实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有家人、朋友和自己的生活……所以刚从明道宫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其实也很惶恐,很害怕,就算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也是完全手足无措。所以能够走到今天,其实并非是我的功劳,而是在座各位,甚至还有扬州的李公相、东南的吕相公、关西的宇文相公……还有千千万万也许没有留下名字但的确真实存在过的大宋子民们齐心协力的结果。”说到这里他却是难得地轻松笑了出来,因为长久以来积压在他心头的这个最为沉重的秘密终于算是被说出口来,就算这空间是个言谈无忌的地方,明日一早一切便又将重归如初,无事发生,他也是高兴的,于是甚至开起了玩笑,“其实我和赵相公家的大公子倒是有些像,也刚从大学……嗯,你们可以理解为一千年后的太学吧毕业,刚刚得了份工作……那就是差遣吧,甚至也没讨上媳妇,难得有了闲心出来游玩,到了明道宫,便阴差阳错地摔进了井里,然后莫名其妙地便成了你们的官家,所以诸位听到这里,要实在不想认我做这个官家其实也无妨,但二圣的确都是废物,一千年以后的史书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不要去想迎回洞霄宫的那位渊圣皇帝了……我想吕公相应该也清楚的吧?” 而不等吕好问回他,赵玖又自言自语道:“你们要真的很想找个宗室接班的话,孝宗倒的确还可以,是南宋少有的正常点的官家,可他是谁的儿子叫啥名字,我好像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了……” “官家!”在场所有人终于齐齐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张浚直接带着哭腔说道,“便是官家不是真的官家,可赵相公说得没错,自建炎以来,官家对我们的恩情,对天下苍生的贡献难道都是假的吗?我们如果不认您做官家,难道还能认史书中这种人做官家吗?” “德远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感情用事,你看怎么就又哭了。”赵玖无奈地笑了笑,“我当然不会怀疑你们的真心,事实上……”他忽然站起身来,而此时众人也惊讶地发现这个空间对于所有人的行动限制都完全解除了,也慌忙跟着站了起来。 “是我赵玖应该对你们表示敬意。”赵玖郑重地拱手以对,肃然道,“诸位皆是青史留名的忠臣义士,作为一个一千年后的晚辈……诸位且受我一拜。”说完便弯腰深深拜下。 “你们的事迹,我,还有千年后的人们,都依然记得。” 纵使他们的躯干长埋地下,坟茔蔓生荒草,但是他们的故事依旧镌刻于史书间,璀璨耀眼的精神,永不凋零。 为了新的时代,为了天下苍生,用生命跨过星河与大海,无谓如同尘埃。 (大结局) 【番外】吕颐浩 张德远张枢相现在心情很不好。 本来嘛,之前吕颐浩回到中枢在枢密院作威作福就弄得他很不爽,和木党党羽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寻个理由撵出去,对面金国的三太子却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忽然就没了。 所以官家突然就要发兵北伐了! 之前好不容易被他想办法撵出去的吕颐浩借这个东风正好名正言顺地坐实了什么河北大总督北伐总监军,而自己真的只能被扔在东京搞后勤看家了,什么武侯不武侯的,瞬间就只能是十年一觉扬州梦了。 他很不开心,他上了封密折撒娇,但他又后悔了,于是又上了一封折子请罪撤回。 大龄中二少年梦碎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心痛却又无可奈何。 但再次被扔进这个神秘空间里时,他好像瞬间明白了官家的意思,这不就是因为自己在另一个时空搞出什么富平和淮西之类的破事,让官家实在没法信任自己在军事方面的能力,不想让自己插手军务了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张德远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委屈的,你都能相信万俟卨这种板上钉钉的奸佞小人会改过自新,怎么就不信我在军事上能有点进步呢? 不过张相公的表情管理还是十分到位的,落座之后下意识地先去看了一眼吕公相身边之前官家坐的位置。不过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现在坐在吕公相身边的可不是红袍金带的官家,而是…… 李纲,李伯纪! 对上李纲尚且还有些迷茫的眼神,张浚赶紧移开目光,然后再去观察四周,左手边还是熟悉的赵相公,这没问题,右手边……嗯,竟然是许景衡许相公?隔着许相公还有自家伯岳父宇文相公?不过这倒也没什么问题…… 等等,问题大了去了。张浚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既然李纲、许景衡这些之前没有加入的人现在也在这里,那吕颐浩?! 然后果不其然,他在对面韩世忠的右手边看见了面无表情,皱着眉头的吕颐浩。 震惊之余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神秘空间还挺通人性,真因为这厮领了个归德军节度使所以就把他安排到武将那堆里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吕颐浩如果不坐韩世忠边上,那以他枢密副使的身份,岂不是得直接坐自己身边……? 那也太可怕了,张相公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在这里内心小剧场之余,头一次来到这个空间的吕颐浩、李纲、许景衡还有宇文虚中在这里见到诸多同僚,也是大为惊讶。不过大家也都是聪明人,环视了周围一圈见只有彼此四人显得颇为疑惑而其他人已经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便知晓其他人必然会给个妥当说法。 毕竟还有吕公相这个公认的体面人在这里嘛。 吕好问面对已经快要十年没见的李纲也是一时有些愣神,没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会在这样匪夷所思的场合下,然而不等他组织出什么妥帖的“欢迎致辞”(?,吕颐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见吕公相还有几位相公看起来并不惊讶,想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了?那便尽快做个说明吧。” 吕好问还在犹豫到底该怎么解释那本所谓的伪书,还有官家的身份(想到这里他又瞥了一眼那个有些可疑的屏风,希望官家这回不要再玩什么旁听的戏码了),赵鼎见气氛实在是有些僵硬,便略微组织了一下语句谨慎道:“李公相、吕相公、许相公和宇文相公莫慌,目前来看这个神秘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会让在座的人轮流去读自己在……《宋史》中的列传。” “荒谬!”吕颐浩当即厉声呵斥道,“如今北伐兵锋正盛,官家又是个少有的圣明人物,何人竟敢私撰野史,诅咒我皇宋国祚不久?更何况在座的诸位不都还好好活着呢么,怎么就盖棺定论连列传都给写上了?” 众人对视一眼,均是齐齐无奈。张浚纵然和吕颐浩素来不对付,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好教吕相公知道……这本书现实里当然是不存在的,但官家之前说了,这宋史里记载的事情在后来的世界里都是真的……”张浚越说越觉得吕颐浩的眼神不善,干脆直接一咬牙把最后的结论抛了出来,“就是,如果官家没有在明道宫落井,还是原来的那个官家,然后发生的事情。” 吕颐浩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了他半天,然后又去看吕好问这个他目前觉得中枢里唯一可以相信的正常人,但见吕好问也一言不发只是叹气,显然是认可了张浚的说辞,顿时更加觉得难以忍受,刚想继续出言斥责,却见李纲露出了些许古怪的神色,问道:“官家之前也来过?他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刘汲、陈规两个副相连带着李光这个御史中丞齐齐附和道,便是韩世忠、岳飞他们几个武将也跟着点了点头,毕竟这种大家都经历了的事情,实在是没必要让吕相公以此作为借口再盯着张相公发难。 一直没有说话的许景衡观察着李纲和吕颐浩的反应,却是忽然想起西湖畔武林大会上,官家那番乍一听十分震慑人心但仔细想来却觉得匪夷所思的话语,什么叫“以史书记,李相公到底是个什么人”? 抗金名臣,中国英雄,一时之楷模,这真的会是史书对李伯纪的评价吗? 难不成真如张浚刚才说的,官家不是官家,是个……后来的人,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许景衡一时间觉得有些茫然,既是觉得不可理喻,但作为一个传统士大夫,却又觉得知晓自己在史书中的评价这份诱囘惑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不然他也不会在胜国寺的大雄宝殿里被赵官家一纸白麻便拿捏得死心塌地了对不对? 吕颐浩听闻此言更觉得不屑,嗤笑道:“那意思是你们都读过自己的传了?” “本相没有。”吕好问坦然道,“我自知若非得遇这般圣明的官家,大约不过是个庸碌无为之辈,读了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倒是岳节度、李节度、刘相公实在是难得的忠贞义士,便是吕相公你也是该敬他们一杯的。” 岳飞和李彦仙会是这样的人物,吕颐浩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倒是刘汲……他忍不住又多打量了一番这个从南阳开始跟着赵官家的都省副相,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也有那般能耐? “书里刘相公坚守南阳不降,最后殉国了……”胡寅忍不住小声补充了一句。 吕颐浩冷笑了一声:“那其他人呢?” “便是小节也许有亏,但终归都是一时社稷之臣。”吕好问平静回道,然而吕颐浩的眼光在张浚、曲端乃至万俟卨的身上转了转,不置可否道:“是吗?” “下官们在这书中是什么模样其实并不重要,”曲端终于再也不能忍这位领了归德军节度使的吕相公,他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出言驳斥,大约还是看在应该敬老爱囘幼的份上,“倒是吕相公你就不好奇,如果没有官家的话,你又是个什么模样吗?” 大约是已经很久没人胆敢这般直白地挑战他的权威了,不说吕颐浩本人,就是李纲他们也感到有些惊奇,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吕颐浩似乎暂时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曲节度说得好啊,那本相便应了你们的意思,来瞧瞧这个没有官家的大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只不过拿过那本书,刚一翻开,吕大相公的表情就有点不太对味了。 【列传·卷一百二十一朱胜非吕颐浩范宗尹范致虚吕好问】 张浚几乎是在强忍着笑意,心想你吕颐浩果然在这伪书里混得也不咋样,也就是和朱胜非、范致虚这种人列在一传的水平。但不得不说吕颐浩的心理素质是真的好,也就愣了那么短短一瞬,就接着面不改色地往下读去了。 【吕颐浩,字元直,其先乐陵人,徙齐州。中进士第。父丧家贫,躬耕以赡老幼。后为密州司户参军,以李清臣荐,为邠州教授。除宗子博士,累官入为太府少卿、直龙图阁、河北转运副使,升待制徽猷阁、都转运使。】 他试着读了个开头,然而这开头的出身背景之类的内容还真都对的上,没有任何问题,难不成真的是什么后世记载的史书? 【伐燕之役,颐浩以转输随种师道至白沟。既得燕山,郭药师众二万,契丹军万余,皆仰给县官,诏以颐浩为燕山府路转运使。颐浩奏:“开边极远,其势难守,虽穷力竭财,无以善后。”又奏燕山、河北危急五事,愿博议久长之策。徽宗怒,命褫职贬官,而领职如故;寻复焉。进徽猷阁直学士。金人入燕,郭药师劫颐浩与蔡靖等以降。敌退得归,复以为河北都转运使,以病辞,提举崇福宫。】 读到这里吕颐浩的脸色已经快要有些绷不住了,靖康前被郭药师叛军所执乃是其人一辈子难以磨灭的耻辱,也是他迫切想要北伐的原动力之一。毕竟是连隔夜仇都容不得的人物,这不把金人挫骨扬灰,哪能解他心头之恨呢? 【高宗即位……】 “什么东西,官家的谥号竟然只得一个什么高宗吗?”吕颐浩读了一句便忍不住表示不满了。曲端嗤笑了一声:“吕相公这就忘了?这个官家可不是我们现在的官家,以他后来那般不做人的行径,下官倒觉得给个高宗都是抬举了呢。” 吕颐浩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提醒自己暂时先接受这个设定。 【……除知扬州。车驾南幸,颐浩入见,除户部侍郎兼知扬州,进户部尚书。剧贼张遇众数万屯金山,纵兵焚掠。颐浩单骑与韩世忠造其垒,说之以逆顺,遇党释甲降。进吏部尚书。】 【建炎二年,金人逼扬州,车驾南渡镇江,召从臣问去留。颐浩叩头愿且留此,为江北声囘援;不然,敌乘势渡江,事愈急矣。驾幸钱塘,拜同签书枢密院事、江淮两浙制置使,还屯京口。金人去扬州,改江东安抚、制置使兼知江宁府。】 其他人已经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只有李纲、许景衡还有宇文虚中这几个新加入的相公还是感觉实在难以接受,怎么这就“驾幸钱塘”了?跑得也太快了点吧。 【时苗傅、刘正彦为逆,逼高宗避位……】 吕颐浩深吸一口气,努力说服自己不管在这书里读到什么都不要感到惊讶,但先没忍住的竟然是李纲:“这也太荒唐了,如何能发生这种事情?!” 吕颐浩只是冷眼瞥了他一瞬,他倒是对这种事情没有那么觉得惊讶,这书里的官家头也不回就跑到钱塘去了,那军中有人不满,想要作乱肯定是挡不住的。而且吕相公发挥了一下逻辑推理能力,听曲端的意思这官家后面还有得作妖,就证明这场什么退位风囘波最后应该还是被摆平了。 【颐浩至江宁,奉明受改元诏赦,会监司议,皆莫敢对。颐浩曰:“是必有兵变。”其子抗曰:“主上春秋鼎盛,二帝蒙尘沙漠,日望拯救,其肯遽逊位于幼冲乎?灼知兵变无疑也。”颐浩即遣人寓书张浚曰:“时事如此,吾侪可但已乎?”……】 读到这里,吕颐浩只是托着下巴盯着张浚,然后问道:“张相公解释一下?我这里为什么要写信给你?你在这书里这个时间点在做什么?” 面对他近乎是无礼的毫不客气的逼问,张浚默默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不过说实话,他在这伪书里除了什么富平、淮西之类的事情之外,好像还是好话居多,便把之前读到自己传里提到的相关内容给简要概括了一下,大意就是这书里的自己不仅约了吕颐浩,还有张老财、韩世忠他们一起去讨贼。 哦对了,还有个没死的刘光世。【此处可见之前的张浚传】 【浚亦谓颐浩有威望,能断大事,书来报起兵状。颐浩乃与浚及诸将约,会兵讨贼。时江宁士民汹惧,颐浩乃檄杨惟忠留屯,以安人心。且恐苗傅等计穷挟帝繇广德渡江,戒惟忠先为控扼备。俄有旨,召颐浩赴院供职。上言:“今金人乘战胜之威,群盗有蜂起之势,兴衰拨乱,事属艰难,岂容皇帝退享安逸?请亟复明辟,以图恢复。”遂以兵发江宁,举鞭誓众,士皆感厉。】 【将至平江,张浚乘轻舟迓之,相持而泣,咨以大计。颐浩曰:“颐浩曩谏开边,几死宦臣之手;承乏漕挽,几陷腥膻之域。今事不谐,不过赤族,为社稷死,岂不快乎?”(众人听了也是齐齐肃然相对)浚壮其言。即舟中草檄,进韩世忠为前军,张俊翼之,刘光世为游击,颐浩、浚总中军,光世分军殿后。颐浩发平江,傅党托旨请颐浩单骑入朝。颐浩奏:所统将士,忠义所激,可合不可离。傅等恐惧,乃请高宗复辟。师次秀州,颐浩勉励诸将曰:“今虽反正,而贼犹握兵居内。事若不济,必反以恶名加我,翟义、徐敬业可监也。”次临平,苗傅等拒战。颐浩被甲立水次,出入行阵,督世忠等破贼,傅、正彦引兵遁。颐浩等以勤王兵入城,都人夹道耸观,以手加额。】 “吕相公果然是胆略过人……”先前对吕颐浩领了归德军节度使还有些不满的诸武将们现在也是由不得他们不服了,曲端更是出言道,“吕相公虽然脾气暴躁了点,但是遇见大事果然是个拿的出主意的,不像有些人就只会抹眼泪……” 开玩笑,他曲大虽然白天在外面是木党成员不假,到了这读书会,他和张德远可是还有血海深仇没算呢! 其他人均是早就知道张浚和曲端在这本宋史里的过节了,所以对他的反应也是习以为常。李纲、许景衡还有宇文虚中他们远离东京中枢有段时间,也不是十分了解内情,只有吕颐浩觉得曲端对张浚的这个态度实在是有些不对劲,冷笑一声:“老夫在东南都曾听说你们在东京什么木党水党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曲节度好像还是张枢相手下得用的伶俐人呢,今日一见,怎么就这个态度?”言下之意就差没说你们这是窝里斗还是狗咬狗了。 在场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毕竟曲端要是把在这书中他和张浚的过节给抖出来,那估计又要平白无故掀起一场争执,不过曲端虽然和张浚有过节,但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吕颐浩的跋扈劲儿,便也只是哼了一声,嘲讽道:“张枢相在这书里有意思的事情那可太多了,现在要是就都抖出来岂不是喧宾夺主,扰了吕相公的雅兴?吕相公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读完再说吧。” 吕颐浩盯着曲端看了好一会儿,似乎还在思索到底是什么给了他勇气这般有恃无恐的呛自己,亦或是在思索等离开了这里该用什么手段来教训他,这边吕公相看着气氛不太对,赶紧出来打圆场了:“虽然此处言谈无忌,但毕竟都是朝廷大员,总归要讲几分体面的吧?” 不是,怎么就言谈无忌了,谁规定的?吕颐浩再度带着几分疑惑去看吕好问,心想当时在南阳行在知晓你吕公相是个软柿子好捏,现在已经沦落到这般放纵他们的程度了? 吕好问迎上他的眼神,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因为此间发生的事情白天在外面都是不记得的……不然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言下之意你吕相公就是不留隔夜仇,但也架不住完全忘了这回事啊! 吕颐浩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起来,只得继续往下念自己的“故事”。 【朱胜非罢相……】 “什么东西,他之前难道是宰执?”吕颐浩虽然之前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读到什么都不要惊讶,但还是没忍住。毕竟上次朱胜非搞出的那个破事对他而言,算得上是真正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人人都知道他吕相公还曾经是朱胜非的举主,弄得他着实非常难堪。 张浚心想不止朱胜非是宰执,你马上也要当宰执,而且还都被赵鼎轻而易举地给撵出去了,你现在就气成这样,再往下读怕不是要直接中风了。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去看了眼坐在自己边上的赵鼎,元镇兄你之前隔岸观火看我和吕颐浩斗得高兴,但是风水轮流转啊,这不一会儿就得轮到我来看你笑话了,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以颐浩守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兼御营使,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车驾幸建康,闻金人复入,召诸将问移跸之地,颐浩曰:“金人谋以陛下所至为边面,今当且战且避,奉陛下于万全之地,臣愿留常、润死守。”上曰:“朕左右不可以无相。”乃以韩世忠守镇江,刘光世守太平。驾至平江,闻杜充败绩,上曰:“事迫矣,若何?”颐浩遂进航海之策。】 读到这里,一向威严满满的吕颐浩终于有些慌了,什么叫航海之策,这听起来就实在不怎么像话。张浚那边怎么嘲笑且不提,就连来了之后一直面无表情端坐宛如一个木雕行状的李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不出来啊,吕元直?”大概是之前在东南被吕颐浩压制了太久,加上吕好问刚才表示这里说的话白天在外面都不作数,李纲终于也难得找到机会来言语上报复两句了,“你不是一直自诩军略上远胜于我,嘲讽我无能,最后就编出来这么个主意?” “这妖书里的事情也能当真了?”吕颐浩也是寸步不让。 “之前读到你吕大相公八面威风平叛的时候,你可没说做不得真。”李纲继续步步紧逼,“反正左右都是你做出来的事情,哪有认一半摔一半的道理?吕公相之前便说了,这妖书就算再荒谬,那也是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官家的话我们做下的事情,怎么就和你无关了?” 不得不说这场面让众人顿时有些梦回十年前,那时李伯纪把持朝政说一不二的场面还是让人有些心有戚戚,看这二位一副谁也不想饶过谁的样子,最后还是同样不明真相但实在不想回忆起这么可怕场面的许景衡出来试图调停,也只有他来拉架,李纲和吕颐浩二人才会稍微听一听。 不过这在其他人眼中就显得更荒诞和好笑了。 你许相公可是口口声声和官家说吕颐浩不可为相,断了人家前途的,现在又来装哪门子和事佬呢? 只能说玩政治的都这样,谁信了谁就输了。 【初,建炎御营使本以行幸总齐军政,而宰相兼领之,遂专兵柄,枢府几无所预。颐浩在位尤颛恣,赵鼎论其过。(读到这里吕颐浩顿了一下,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努力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神情的赵鼎)四年,移鼎为翰林学士、吏部尚书。鼎辞,且攻颐浩,章十数上,颐浩求去。除镇南军节度、开府仪同三司、醴泉观使,诏以颐浩倡义勤王,故从优礼焉。】 二人对视沉默了许久,吕颐浩依旧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再度去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卷,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赵元镇你还有这本事了?御史台是你家开的?” 其他人也是回忆起了赵鼎传里提及的他与吕颐浩相争这段,然而具体细节却是有些模糊不清了,不过这不还有一个不仅过目不忘,甚至听了一遍就一字不差能全文背诵的胡寅嘛,在众人的要求下,胡寅只得叹了口气,把之前赵鼎传里的部分给背了一段出来:【宰相吕颐浩请上幸浙西,下诏亲征,鼎以为不可轻举。颐浩恶其异己,改鼎翰林学士,鼎不拜,改吏部尚书,又不拜,言:“陛下有听纳之诚,而宰相陈拒谏之说;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相挟挫沮言官之威。”坚卧不出,疏颐浩过失凡千言。上罢颐浩,诏鼎复为中丞,谓鼎曰:“朕每闻前朝忠谏之臣,恨不之识,今于卿见之。”除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李纲、许景衡还有宇文虚中都惊得目瞪口呆。赵鼎看了一眼身边笑得已经是春风满面的张浚,也是无奈辩解道:“这伪书里的确是这么写的……但现在官家肯定不会允许什么宰执相争,挟裹台谏攻讦宰执之类的事情发生了对不对?之前李公相弹劾张相公的事情不都被官家给亲自按下不表了……” “赵元镇,你什么意思,不要扯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张浚陡然收了面上得意洋洋的笑容,有些慌乱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纲,曲端见他失态至此,忍不住跟着嗤笑了一声,心想这神秘空间真是妙啊,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大家一个也别想置身事外。 也不对,到底林尚书还是可以置身事外,他有些遗憾地瞥了一眼因为事不关己就可以名正言顺一言不发的林景默,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同情他。 【奉化贼将琏乘乱为变,劫颐浩置军中,高宗以颐浩故,赦而招之。寻除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池州。颐浩请兵五万屯建康等处,又请王燮、巨师古兵自隶。将之镇,而李成遣将马进围江州。乃驻军鄱阳,会杨惟忠兵,请与俱趋南康,遣师古救江州。贼众鏖战,颐浩、惟忠失利,师古败奔洪州。颐浩乞济师讨李成,高宗曰:“颐浩奋不顾身,为国讨贼,群臣所不及,但轻进,其失也。”诏王燮以万人速往策应。颐浩复军左蠡,又得阁门舍人崔增之众万余,军势复振。命王燮、增击贼,败之,乘胜至江州,则马进已陷城矣。朝廷命张俊为招讨使,俊既至,遂败马进。进遁,成以余众降刘豫。】 【诏以淮南民未复业,须威望大臣措置,以颐浩兼宣抚,领寿春府、徐庐和州、无为军。招降赵延寿于分宁,得其精锐五千,分隶诸将。张琪自徽犯饶州,有众五万。时颐浩自左蠡班师,帐下兵不满万人,郡人皇骇。颐浩命其将阎皋、姚端、崔邦弼列阵以待。琪犯皋军,皋力战,端、邦弼两军夹击,大破之。拜少保、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 这段大家听了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就算轻敌冒进那也是这位吕大相公一贯的激进作风,就不说对错吧,至少听起来还挺正常,就连吕颐浩自己都没什么意见。 【二年,上自越州还临安。时桑仲在襄阳,欲进取京城,乞朝廷举兵为声援。颐浩乃大议出师,而身自督军北向。高宗谕颐浩、秦桧(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都开始叹气或者倒吸一口凉气,然而吕颐浩、李纲他们几个新来的一时间还有些觉得莫名其妙)曰:“颐浩治军旋,桧理庶务,如种、蠡分职可也。”二人同秉政,桧知颐浩不为公论所与,多引知名士为助,欲倾之而擅朝权。高宗乃下诏以戒朋党,除颐浩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开府镇江。颐浩辟文武士七十余人,以神武后军及御前忠锐崔增、赵延寿二军从行,百官班送。颐浩次常州,延寿军叛,刘光世歼其众;又闻桑仲已死,遂不进,引疾求罢。诏还朝,以知绍兴府朱胜非同都督诸军事。】 “诸位这是什么意思?”读完这段,吕颐浩对众人听见秦桧这个名字所表现出的过分失态模样显然有些不能理解,“秦桧其人我还是有些印象的,是故汪相公门生,如今事了金国,但在这书里看起来是还朝重新为官了?他又做了什么引得你们这般反应?” “他冤杀了岳节度!” “他还逼死了赵相公……” “李中丞、张枢相等人皆被其远黜岭南,就连韩郡王最后也不得不被迫交了兵权退隐山林……” 众人皆是七嘴八舌地补充了起来,此时目瞪口呆这种词已经没法形容吕颐浩、李纲他们的心情了,半晌,不等吕颐浩说话,李纲便厉声呵斥道:“那官家呢?难道这官家已经卧病在床不能理政了?”就差没明摆着骂,这官家难道是个死人吗。 “李公相问得好,这官家啊……”林景默终于悠悠地叹了口气,“看起来好像还是秦桧的帮凶呢。” 吕颐浩一时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勉力嗤笑以对:“这话怎么说?总不能是他指使秦桧做得这些事情吧?” 然后他收获了一阵令人有些尴尬的沉默,最后到底还是张浚轻笑了一声:“本相倒是头一回见识到了,吕相公居然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吕颐浩彻底失态无言,李纲、许景衡和宇文虚中也是陷入了茫然无措的混乱中,最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宇文虚中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如何会这样?既然吕公相都说了,诸位皆是一时社稷之臣……岳节度、李节度和刘相公还是难得的忠烈义士,何至于此?” “宇文相公这话问的,这书里的官家和秦桧可根本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东西。”这些年没少和宇文虚中在长安一起听杂剧的韩世忠冷哼了一声,“这官家是为了和金人乞和才杀了岳节度的,连他自己家的江山都不要了,只想着在杭州歌舞升平。” 吕颐浩听到这里彻底不耐起来:“便是桀纣、隋炀也没有这般荒唐的,这真的不是什么西游降魔志怪之类的杂书,编出来消遣我们的?” 吕公相只得叹气以对:“我们原本也都不愿信这些是真实存在的事情,但官家亲口说,这些事情他在……他那里的史书上都见过。官家是个后来的人,看我们便如同我们看汉末魏晋时候的人那般,他便是早早知道了这些事情,机缘巧合之下才……” 吕颐浩对明道宫之事并不了解,然而李纲闻言却是大惊失色:“这么说,官家那时忽然回心转意召回我,是因为他……” 吕好问、张浚有些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赵鼎则趁机补充道:“所以说如果官家那时如果没有在明道宫落井,还是原来的……那个,事情就会变成这样。换而言之,在这本书里,我们其实都……还是我们,只有官家不再是官家了。” 许景衡叹了口气,这大概就能解释为什么吕颐浩在这书中一会儿威风八面毫不让人意外,一会儿却又冒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航海之策,果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遇上这样的官家,他们这些做宰执的也只能勉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颐浩既还,欲倾秦桧,乃引胜非为助。(张浚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给事中胡安国论胜非必误大计(一直沉默不语的胡寅顿时抬头警觉起来),胜非复知绍兴府,寻以醴泉观使兼侍读。安国持录黄不下,颐浩持命检正诸房文字黄龟年书行。安国以失职求去,罢之。桧上章乞留安国,不报(胡寅差点被嘴里的茶给呛住)。侍御史江跻、左司谏吴表臣皆以论救安国罢,程瑀、胡世将、刘一止、张焘、林待聘、楼炤亦坐论桧党斥,台省一空,遂罢桧相。】 望着众人有些不善的目光,胡寅现在内心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之前什么我写信给张浚夸秦桧也就算了,怎么我爹还能是秦桧一囘党的啊?不过许景衡闻言皱了皱眉头:“胡安国只是弹劾朱胜非,其他人也只是劝谏挽留胡安国,怎么到吕相公你这儿就……全把他们当秦桧一囘党处置了?” 吕颐浩此时也是在心中暗骂怎么自己瞎了眼非要和朱胜非这种人纠缠不清,但他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失了体面,便就当没听见,一言不发。张浚见他难得缄口不言了,也是得意洋洋地又拈了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颐浩独秉政,屡请兴师复中原,谓:“太祖取天下,兵不过十万,今有兵十六七万矣。然自金人南牧,莫敢婴其锋。比年韩世忠、张俊、陈思恭、张荣屡奏,人有战心,天将悔祸。又金人以中原付刘豫,三尺童子知其不能立国。愿睿断早定,决策北向。今之精锐皆中原人,恐久而消磨,他日难以举事。”时盗贼稍息,颐浩请遣使循行郡国,平狱讼,宣德意。李纲宣抚湖南,颐浩言纲纵暴无善状,请罢诸路宣抚之名,纲止为安抚使(“嗯?”李纲挑了挑眉毛)。时李光在江东,与颐浩书,言纲有大节,四夷畏服。颐浩称光结党,言者因论光,罢之。(“啊?”一直觉得没自己什么事的李光也是彻底懵了)时方审量滥赏,颐浩时有纵舍,右司郎官王冈持不可,曰:“公秉国钧,不平谓何。”】 “吕相公你这就有些过分了吧。”李纲抬起头冷冷地瞪着他,“之前和秦桧相争,罗囘织党羽已经算不得什么光亮手段了,现在还能明目张胆的这样迫囘害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官员?这和元祐党禁有何区别?” 吕颐浩也是毫不退让:“李伯纪你少来这套,李泰发明摆着就是你一囘党的人,难道我还有半点冤枉他?连你亲弟李经都不想在朝中做你的传声筒了,他可还惦记着你和他的情谊。” 李纲彻底气急,吕好问和许景衡眼看着事情不好,连忙又打算出来劝架,倒是当事人之一的李光此时冷笑了一声:“吕公相、许相公现在又是何必呢?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吕相公这个跋扈性子,不然怎么会和官家进言说吕相公不可为相?” 众人谁也没想到是李光这个平时看起来最稳重妥当的人把这回事给当场捅了出去,就连张浚都呆住了,心想你这果然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你和李纲关系到底有多铁啊,为了他竟然把这种事情都抖出来了? 不过吕颐浩倒没有什么过多的震惊之色,或者说刚才那段时间受到的震惊已经让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很难再表达出什么更加激烈的情绪了,他似乎花了一段时间才勉强理解李光刚才的意思,然后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韩世忠都有点担心这吕相公怕不是已经被气糊涂了?这要是自己还不得和对方拼命了,这可是宰执的前途啊! 众人皆是小心翼翼地去观察他的表情,然而没有料想之中的愤怒,吕颐浩只是又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许景衡和吕好问,然后忽然笑了起来:“怎么,你们就那么想看我的笑话?” 吕好问和许景衡均是欲言又止,却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毕竟到了他们这个地位,有些话其实还不如不说。 “那天官家在西湖畔是怎么说的来着?”吕颐浩摇头不止,“李公相,抗金名臣,中国英雄,一时之楷模,此论虽经万代,不可移也!” “那这和他现在在不在中枢做宰执有关系吗?” “本相又为什么要生气?若是北伐胜了,在座诸位想一想,以史书记,本相又该是个什么人物?在东南创月椿钱,被同僚所记恨,甚至因二位相公之言不能列宰执之位……”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在座众人的脸上挨个扫过去,“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 “我自是问心无愧,为了北伐,为了社稷之业。”他最后从容一笑,笑容冰冷而凛然。 【颐浩再秉政凡二年,高宗以水旱、地囘震,下诏罪己求言,颐浩连章待罪。高宗一日谓大臣曰:“国朝四方水旱,无不上闻。近苏、湖地囘震,泉州大水,辄不以奏,何也?”侍御史辛炳、殿中常同论其罪,遂罢颐浩为镇南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提举洞霄宫,改特进、观文殿大学士。五年,诏问宰执以战守方略,颐浩条十事以献,除湖南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潭州。时郴、衡、桂阳盗起,颐浩遣人悉平之。帝在建康,除颐浩少保、浙西安抚制置大使、知临安府、行宫留守。明堂礼成,进封成国公。】 【八年,上将还临安,除少傅、镇南定江军节度使、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颐浩引疾求去,除醴泉观使。九年,金人归河南地,高宗欲以颐浩往陕西,命中使召赴行在。颐浩以老病辞,且条陕西利害,谓金人无故归地,其必有意。召趣赴阙,既至,以疾不能见,乃听归。未几,卒,赠太师,封秦国公,谥忠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