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Ⅱ——大院子女》 第一章 1975年的秋天 章卫平在那年秋天,从放马沟大队回到了军区大院。那年秋天的阳光一直很好,暖暖地照在章卫平的身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口罩别在胸前的衣服里,雪白的口罩带儿明显地在胸前交叉着。还没有到戴口罩的季节,但在1975年,不论城乡,不论男女,只要是时髦青年,差不多每人都拥有一个洁白的口罩,不是为了戴在脸上,而是挂在胸前,完全是为了一种必要的点缀。 1975年的秋天,下乡青年章卫平已经是放马沟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了,这一年章卫平刚满二十岁。章卫平在那个秋天,心里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他站在阔别了三年的军区大院内,觉得昔日在他心里很大的军区大院,此时在他眼里变得渺小了许多。他的心很大,大得很。他又想起了毛**老人家的一句话: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此时的章卫平,用一种成功者的心态审视着生他养他的这个军区大院。 他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一座座用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房前屋后都长满了爬山虎,此时的爬山虎已经不再葱绿了,叶子枯萎凋零,只有爬山虎的枝干还顽强地吸附在墙壁上。院子里的梧桐树叶也落了一地,只有柳树还泛着一丝最后的绿意。 三年了,章卫平这是第一次回到军区大院。三年前,他被父亲的警卫员和秘书押送着离开军区大院时,他就下决心再也不回到这个大院了,这个大院让他窒息。他的父亲,军区的章副司令也让他生厌。当时车驶出军区大院时,他头都没有回一下。他初中没毕业就离开了军区大院,那一年他还不到17岁,但他的身体里早就是热血奔流了。那时,他最向往的地方就是越南,“抗美援越”这句口号虽然还没有公开地提出来,但是生长在军区大院的他,仍能时刻地嗅到这样的气息。 父亲章副司令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几乎看不懂任何文件,就让秘书在家里给他读文件。章卫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了解越南战场的,最后他就开始神往越南了。越南人民水深火热,越南人民在胡志明**的领导下,在丛林里,在村庄中,展开了激动人心的游击战。 章卫平在那个年代和所有男孩子一样,是多么向往热火朝天、激情澎湃的战争啊!在成人眼里战争是血与火、生与死的搏斗,但在孩子眼里,那是一场刺激而又神秘的游戏。章卫平被越南战争深深地吸引了。从上小学时,他就开始看连环画,《小英雄雨来》、《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还有《洪湖赤卫队》等,所有革命故事里都有英雄,这样的英雄让年少的章卫平激动不已,浮想联翩。那时他就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如果自己早出生二十年,说不定就没有“雨来”、“张嘎子”什么事了,他也会成为小英雄。 章卫平非常不满意父亲给起的名字,卫平,保卫和平的意思。都和平了,没有了战争一点意思也没有。在他很小的时候,部队就在搞备战,今天演练防***,明天又把部队拉到大山里去搞演练,那时候,章卫平是激动的,战争的态势在他眼里一触即发,可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日子依旧是和平的。战争并没有真正地打响。最近的一场战争是发生在朝鲜,那时的父亲是名副军长,也雄赳赳地去了,父亲是从朝鲜回来后一不小心生下了他。他在还没有出生时,已经有俩哥俩姐了,按理说有四个孩子足够了。但随着战争的结束,父亲一激动又生下了他,他在家里叫小五。他对这种排序不满意,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越南那场战争让他热血沸腾,他从父亲的文件里了解到越南和那炮火连天的岁月。大哥章向平那一年二十八岁,在昆明军区当兵,是高炮营的一名连长。章向平去了越南,隐蔽在越南的丛林里,用高射炮打美国人的飞机,那时美国人新发明了一种炸弹叫子母弹,很厉害。大哥就是在丛林里被美国的子母弹给炸伤的,还没等到送回国内就因流血过多牺牲了。 父亲在听秘书给他念文件时,哥哥的照片就挂在墙上,哥哥身穿军装,神情冷峻,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仿佛哥哥已经望到了美国人的飞机。 在章卫平眼里,哥哥向平几乎是高大完美的,哥哥比他大十几岁,从他记事起哥哥就是个大人,哥哥当兵走的那一年,给他留下了一个弹弓。哥哥是玩弹弓的高手,就连天上的飞鸟都能打下来。他记得有一次,哥哥就是用这把弹弓把天上的一只麻雀打了下来,哥哥打完麻雀连头都没回,他捡起那只麻雀时,麻雀的头上正流着血,还带着体温。那时章卫平眼里的哥哥简直就是英雄。后来哥哥就当兵走了。哥哥在这期间回来过几次,那时的哥哥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了,穿着军装,领章帽徽映在脸上红扑扑的。哥哥回到家里总是跟父亲那些大人说话,不和章卫平多说什么。有时把一只大手放在章卫平的头上爱抚地拍一拍,然后就说:小弟,等长大了,跟哥当兵去。他听了大哥的话,欢呼雀跃。 有一次,哥哥从昆明回来,给章卫平带来了一只用高射机枪的弹壳做的哨子,几个弹壳焊接在一起,哥哥能吹出动听的曲子来,像《游击队之歌》、《解放军进行曲》什么的,可章卫平不会吹,只能吹出“呜呜”的声音来。哥哥来了又走了,当章卫平再次得到大哥的消息时,哥哥已经牺牲了。 昆明军区的人捎来哥哥的一件带有弹洞的军衣,还有一张全家的合影照片。那张照片已经被哥哥的血染红了,这是哥哥最后一次探家时的全家照,哥哥一直带在身上。母亲是司令部门诊部的军医,那天母亲哭得昏了过去,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门诊部去输液抢救。父亲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章卫平从门缝里听到父亲牛一样的哭声。那时他的心里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 几天之后,家里才恢复了正常,说正常也不正常,母亲经常发呆,独自流泪。父亲似乎是心事重重,一个人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章卫平发现父亲头上的白发又多了许多。哥哥牺牲了,章卫平躲在被窝里为哥哥流过流泪,他下定决心,要为哥哥报仇。从那一刻起,越南成了他最神往的地方。 上初中的章卫平已经学会看地图了,在教科书上他看到越南离昆明很近,想去越南就要先到昆明。 初中二年级那个夏天,章卫平爬上了火车。来到昆明后,他才知道到越南还有很远的路。但他在昆明结识了好几个和他一样的孩子。这些人有北京的,有成都的,他们都是部队子弟,他们的想法如出一辙,那就是越境后成立一支敢死队,为越南人民早日胜利去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们是在通往越南的丛林中被解放军战士发现的,于是被送了回来。章卫平是离开家一个月零五天后回到军区大院的,那时学校已经放假了,他回到大院,许多同学都来围观,他们几乎认不出昔日的同学章卫平——头发很长,还长了虱子,又黑又瘦,衣衫破烂不堪。就是那一天,父亲章副司令用一个响亮的耳光把他给打哭了。这么多天受的罪和委屈都没能让他哭,父亲的一记耳光彻底把他去越南的梦粉碎了。他震惊、不解、迷茫,他认为自己没有错。父亲为什么要打他,他要为哥哥报仇,为那些越南人报仇,他要解放水深火热中的越南人民,他有什么错? 那次经历之后,父母紧急磋商,磋商的结果是不再让他上学了。他们要把他送到父亲的老家,让他去下乡。按照母亲的话说:卫平不能在家待了,再待下去还不知会出啥大事呢! 父母之所以没有把章卫平送到部队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还太小。父亲说部队不是幼儿园,别把脸给我丢到部队去。在父亲的想象里,章卫平还会做出许多丢人现眼的事情来。把他送回老家,肉烂在自家锅里,别人是不知道的。在那年的夏天,父亲的秘书和警卫员押着章卫平,来到了父亲的老家放马沟大队,章卫平成了一个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 结果父亲的预言错了。三年之后,章卫平已经成长为放马沟大队的***主任了。 第二章 防空洞里的初恋 在初秋的这一天,在章卫平踌躇满志地回到军区大院探亲的时间里,十八岁的乔念朝和同样十八岁的方玮走在防空洞的地道里。 军区大院的防空洞已经修了好多年了,自从苏联专家和军事顾问撤走之后,形势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毛**号召全民、全军要“深挖洞、广积粮”。二战时,美国在日本投下***的阴影太深了。老人家号召全国人民时刻提防美苏两霸的***。于是,军区大院和全国一样,轰轰烈烈地开展了一场“深挖洞、广积粮”的运动。防空洞挖到一定程度就真的有点像当年打日本人时的地道了,最后是家连家,户通户了。刚开始的时候,每家每户的地下都有一个菜窖。后来就连成一体了,现在每户人家的菜窖都通着地道。客厅或卧室的某一块地板,只要掀起来,就是地道口了。 军区大院的防空洞平时是有人管理的,什么水呀,电呀早就通了进去,还在里面修建了指挥所,电话、电台什么的,里面也是应有尽有。军区以前每年都要搞上几次演习,把军区大楼里的指挥部搬到地下防空洞里去,作战人员在里面住上几天,遥控指挥着地面的作战部队,地面部队在假想敌人面前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战斗。 乔念朝和方玮从记事开始便被这种紧张和神秘吸引了,他们对防空洞里的一切充满想象和诱惑。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在一年一两次的演习中,他们在父母的带领下才有机会来到洞子里,那几天的时间里,防空洞简直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因为在那几天里,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去上学了,虽然他们的行动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限制,但是他们仍然是快乐的,灯永远地亮着,他们过着集体生活,吃着一样的饭菜,起床、睡觉都听着铃声,但他们可以疯闹疯玩,全然不顾军人的紧张情绪。那些日子孩子们比过年还要高兴。演习结束后,他们高涨的情绪还会持续好几天,那些日子他们的中心话题仍然是防空洞里有趣的生活。在大人眼里,防空洞的生活是枯燥而了无生气的,但对孩子们来说是非常人性的,也很有趣。他们走出防空洞后,便开始期盼下一次的演习。 后来防空洞的连接口挖到每家每户了,他们偷偷摸摸地可以在任何时间进入地下了解情况。那时防空洞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经常有警卫连的战士深入到防空洞里巡视,也曾发现一些孩子擅自闯进防空洞里,他们就一次次把孩子们捉上来。孩子们更加喜欢这种冒险了,他们和这些警卫战士打起了游击,他们把这当成了一种游戏。后来部队又想出了办法,用铁门把一些通往具有战备设施的洞口封了起来,家长对自家的孩子又严加看管,才平静了一些。但看管是看不过来的,仍不时地有孩子出入地道。地道平时是不通电的,排风设备也没有打开,要是在里面迷了路,时间长了是有一定危险的。 前几年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两个孩子偷偷地从自家的菜窖口钻进了地道,他们是打着手电筒下去的,后来手电筒没电了,他们迷失了方向,上不来了。半夜了,家长找不到孩子,才想起了地道。那天半夜时分,防空洞里灯火通明,两百多个战士在沟沟岔岔的地道里找了两个多小时,才发现了那两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经抢救,这两个孩子活了过来。这两个孩子就是乔念朝和方玮。那时他们念小学四年级。 这个事情发生后,家家户户的地道口都严格管理了起来,有的加了锁,有的干脆封了。从此以后,孩子们下地道的机会才少了起来。 同样是几年前,地道里还是发生了一件大事,警卫连的一个战士和通信团一个女兵谈恋爱,两个人偷偷地钻进了地道,后来不知是迷路了还是窒息了,三天后才被人找了出来。他们死在了一起,死去的姿势还是挺感人的,女兵紧紧地搂着男兵的腰,男兵托着女兵的头,仿佛在欣赏女兵的美丽。他们的表情是笑着的,恋人般的微笑,对死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他们全身心地表达着爱意。他们是在热恋中死去的。在火化时,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们分开,最后是两个人一起被火化的,骨灰分装在两只骨灰盒里,双方家长悲天怆地地把他们带走了。 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军区大院里一直流传了许多年,一个凄美而又有些悲壮的爱情神话。 这个爱情神话也深深地打动了乔念朝和方玮。他们如今也是年满十八岁的青年男女了,在1975年的7月份,他们完成了高中学业,他们现在在家里待业。从他们未成年开始,便被那两个男女战士的爱情神话深深击中了,他们对防空洞又投入了另外一种感情,全然不是他们孩子时那种游戏心理了。 这段日子以来,他们都想到了防空洞,先是乔念朝钻进洞中,他轻车熟路地来到方玮家的下面,抬手敲洞口的地板,轻三下重三下,方玮听到了。如果安全,她会一闪身钻进洞中。他们大了,已经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家里锁防空洞入口的钥匙了。如果此时家里有人,不方便的话,她会在地板上跺三下脚。 那天上午,乔念朝和方玮是手拉着手走进防空洞的。乔念朝举着手电,电池是新换的,他的兜里还揣着两节备用电池,所以他们不用担心因为黑暗而迷路。那天上午,他们的情绪很高涨,两个人哼着歌儿:“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着神兵千百万……” 他们走着走着,就都不说话了,他们在一个平台上坐下来,手电光有些昏蒙蒙地照着对面的墙壁,两个人一半在光线里,一半在黑暗中。 咱们毕业都两个多月了,你是怎么打算的?乔念朝歪着头冲方玮说。 方玮摇了一下头,刘海儿在她的头上晃悠着,在手电的光影里她的眼睛很黑,也很亮。她摇完头后,才轻声说:我不知道。半晌又问乔念朝:你呢? 我爸说,让我去当兵。 那我也去当兵。 乔念朝站了起来,方玮也站了起来。他手里的手电光影也随之发生变化,顺着幽长的防空洞射向了远方,巨大的黑暗很快就吸纳了这些亮度,手电光感觉有气无力的。 两个人在微弱的光线里对视着。他们在孩提时代就一起疯闹,后来长大了,就都有了一种陌生感。那次他们从地洞里被救上来后,不久两个人就上了中学,从那时起,他们突然就变得生分起来,但他们在心里还是忘不了对方。上课时,他们在一个班级里,两个人的目光经常会在不经意间撞在一起,他们就会脸红心跳。接下来,他们又一起上了高中,直到高中的最后一学期,两个人才开始说话。那也是一次偶然。那天,他们前后脚走出军区大门去学校。方玮在前面,脚步犹豫不决,慢也不是,快也不是。乔念朝距她有三两步远的样子,也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后来还是乔念朝先说:方玮。 声音干涩极了,一点儿光泽也没有。 她回了头,他就走了过来,他又清了清嗓子才问: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 她小声说:不下乡,就是当兵呗。你呢? 那次两个人之间的僵局才算被打破,以后他们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就会有意无意想往一起走。走在一起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一些学习的事或毕业后的打算。 两个月前,他们真的毕业了,仅仅两个月的时间,他们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他们频繁地约会,约会的地点首先想到的就是防空洞。他们对若干年前那次事故至今记忆犹新。 今天,他们在防空洞里四目相对,两个人距离很近,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以及他们擂鼓般的心跳声。 不知是谁的身体向前移动了一下,他们几乎同时抱住了对方的身体。手电筒掉在了地上,“啪哒”那么一响,又滚了两下,停住了。光在他们的脚底燃着。 他们开始接吻了,他们的嘴唇湿润而颤抖,牙齿碰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掉在地上的那只手电筒的电池快要耗尽了,只发出微弱的一点红光。 方玮轻吟着:念朝,我都快激动死了。 乔念朝说: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两个人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对方,他们同时想到了几年前那对偷吃禁果的战士,还有那个凄美的神话。他们恨不能把自己和对方融为一体。 第三章 参军 乔念朝和方玮的初恋,在那个初秋的防空洞里顺理成章地浮出了水面。几年的暗恋终于有了结果,他们像两列进站的火车,平静地喘息着。他们在防空洞里忘记了时间和地点,用他们年轻的身体探寻着对方。 他们走出防空洞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军区大院里下班的号声刚刚吹过,在军区大楼里忙碌紧张了一天的军人们匆匆地往家里走,院外上班的家属们也陆续地回到院里,她们的包里装着红红绿绿的水果青菜。 露天球场上扯起了银幕,两个战士正在调试放映机,每周三晚上的露天电影又雷打不动地准备开演了。 章卫平对大院的生活已经久违了,他看什么都是那么新鲜。此时,他站在球场上,挺拔地站着,手里还夹了一支燃着的“迎春”牌香烟。他的样子既潇洒又成熟,他的身前身后都是一些未成年的孩子,有的搬了自家的椅子在占位置,有几个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 章卫平用微笑和亲切的表情看着这些孩子,似乎在那瞬间又看到了自己少年生活的影子。当然,现在的他早不把那一切记挂在心上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是一方组织的领导了。在这晚霞将逝的傍晚,章卫平的感觉是良好的。 就在这时,乔念朝和方玮一前一后路过球场,他们发现了章卫平,章卫平也看见了他们。章卫平嘴角上挂着的笑就丰富了起来,章卫平比乔念朝和方玮高一个年级,他们都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又同住在军区大院,他们是熟悉的,只不过上学时,因为章卫平比他们高一届,平时很少和他们来往。但章卫平离家出走,偷越边境的事件,还是轰动了整个军区大院。只不过那件事情发生后,章卫平就在军区大院里消失了。 几年过去了,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们在最初的瞬间,陌生而又熟悉地审视着对方。在这一过程中,章卫平毕竟见多识广,年龄上也有优势,很快就在这种审视中占了上风。他热情地走过去,居然还伸出了手,他已经习惯用握手的方式和人打交道了。很显然,乔念朝还不适应握手这种方式,最后很被动地被章卫平捉住了。一时间,他的脸有些发烧。 章卫平放开乔念朝的手,又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一盒“迎春”牌香烟。香烟盒上的锡纸,在秋阳的余晖里闪着光芒。乔念朝下意识地拒绝了,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刚刚高中毕业才两个月,还没有完全走向社会,在已经很社会化的章卫平面前,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窘态百出。 乔念朝在那一刻,有些欣赏又有些敌意地面对着章卫平。章卫平已经完全占据了心理上的优势,他很优雅地吸了一口烟,又熟稔地吐了一口烟圈,这才以领导关心下属的口气问:毕业了? 乔念朝点点头,章卫平一连串的动作已经完全击垮了乔念朝由于初恋胜利而建立起来的自信。他竟逃跑似的离开了章卫平,章卫平似乎还有话对乔念朝说,乔念朝却突然地离去。他用嘴角边一缕不易觉察的讥笑目送着乔念朝的身影。在这一过程中,他只和方玮点了点头,在三年前的记忆里,方玮还是一个小丫头,转眼间小丫头就长大了,当然离成熟还很遥远。他盯着方玮的背影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放马沟大队的赤脚医生李亚玲。李亚玲今年刚刚二十岁,是放马沟大队支书的女儿。一想到李亚玲,章卫平心里的什么地方就动了一动。 那天晚上的露天电影演的是什么,乔念朝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他的身子靠在一棵树上,目光却被章卫平吸引了。章卫平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在和一些年长的人说着什么,那些人有的在当插队知青,有的在当兵,他们都是回家休假的。他们一律嘴里叼着烟,烟头上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着,他们有说有笑,样子很成熟。他们说话的内容,在乔念朝听来既遥远又陌生。 乔念朝不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人身上,可他却管不住自己,耳朵和目光一次次被牵引过去,银幕上的故事片只是他眼前的摆设。方玮就站在离他不远的一棵树下,她不时地用眼睛去瞟乔念朝,他感受到了方玮的目光,可他却集中不起来精力回应方玮的目光。方玮在吃着零食,她的样子和做派仍然是小女孩式的,初恋并没有让她成熟起来,而乔念朝在那天晚上却被章卫平的成熟吸引了。做一个成熟的男人是多么的具有诱惑力呀!那个初秋的晚上,乔念朝被成熟男人的魅力深深地折服了。在那个晚上,他想起了那句华丽的名言——温室里是长不出参天大树的。 露天电影结束之后,乔念朝在黑暗中拉着方玮的手,躲在一栋楼的阴影里,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去当兵。 他的决心感染了正处在初恋兴奋中的方玮,她也激动不已地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方玮不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在家里听父母的,在学校听老师的,从小到大几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父母对她很省心,老师对她也放心。现在她和乔念朝走到了一起,她自然就要听乔念朝的了。因为此刻在她的心里,乔念朝已经是她的唯一了,乔念朝的决定就是她的决定。那天晚上的方玮在乔念朝的眼里很动人。 乔念朝的父亲是军区的副参谋长,参加过抗联,打过三大战役,又在朝鲜打过仗,从朝鲜回来后生的乔念朝,于是便给孩子取名为“念朝”。他每次打仗后,都要生一个孩子,生老大念辽的时候,刚刚结束辽沈战役,后来又生了念平和念淮。在乔副参谋长的思维逻辑里,打仗是练男人精血的,现在没有仗可打了,他就再也没有生育过。他怀念那些战争的时光。 在和平年代里,乔副参谋长一口气都让孩子们参军了。最后就只剩下高中刚毕业的念朝了。其实乔念朝下不下决心去参军只是自己的一个决心而已,在父亲乔副参谋长的计划中,念朝只能走参军这条路,只不过今年的征兵工作还没有开始,初秋的军区大院里,树上或者是电线杆上,已经用红纸绿纸写出这样的宣传口号了,例如:“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当兵为家为和平”等等。 几天后,参军的报名工作就开始了,乔念朝拿着户门本在军区大院居委会很顺利地报上了名。 方玮在报名的问题上却出现了麻烦。方玮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的部长,母亲是地方一家医院的院长。方玮的母亲以前也曾是军人,在部队野战医院当医生,朝鲜战争结束后,有些野战医院就撤消了,母亲也就是在那会儿转业到了地方。很快,母亲便当上了一家地方医院的院长。方玮一家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姐姐,已经当满八年兵了,现在在一个军部里当保密员。哥哥已经下乡插队快三年了,这些日子母亲正活动着把哥哥调回来,接收单位都找好了,是市卫生局。管后勤的处长已经答应了,只等哥哥办完返城的手续,就让他去学习汽车驾驶,然后给领导开车。 这些事都是母亲在操心,只不过哥哥的事还没办完,方玮的事也就暂时放在了一边。母亲早就打算好了,他们医院最近要培训一批护士,母亲已经为方玮报了名,就等着培训班开学了。 当方玮说要报名参军时,母亲坚决反对,她的理由是,家里的孩子中当兵的插队的都有了,党的号召已经完成了。当兵也好,插队也好,在母亲的感觉中那都是临时的,最后还得融入社会,就像自己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最后不还是得转业?她不想让自己最小的孩子再去走弯路了,她要让孩子一步到位,直接到地方参加工作。自己是搞医务工作的,她也希望方玮能到医院工作,先当护士,有机会再进修,慢慢再成为医生。 母亲为了让方玮死了当兵的心思,干脆把户门本装在自己的公文包里,上班下班都带在身边。没有了户口本,方玮是无论如何也当不成兵的,征兵工作开始的那几天,方玮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在母亲的印象里,方玮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可在当兵这件事情上,文静的方玮却犟得像一头牛。那几日,她茶不思饭不想,纠缠着母亲一心一意要报名参军。母亲很忙,没有时间和小孩子废话,每天上班早早地走,下了班也不理会方玮的事情。在这个家里,母亲是当家人,父亲从来不管孩子们的事。方玮找过父亲,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父亲是个和善的小老头,长得白胖干净。父亲就说:闺女,找你妈说去,你妈同意你当兵,你就去。 然而,想做通母亲的工作又谈何容易呢? 第四章 参军的经历 当乔念朝得知方玮的母亲不同意她参军的消息时,距报名截止时间只剩下两天了。军区大院的居委会门口,张贴了一张大红纸,每位报名的适龄青年的名字都光荣地写在上面。乔念朝是第一个报的名,父亲乔副参谋长没有鼓励,当然也不会阻拦,他的四个孩子已经有三个在部队了,念辽、念平、念淮都已经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他们都是高中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当了兵,父亲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轮到念朝时,一切都顺其自然,就像他们的母亲生他们一样,生念朝的时候,乔副参谋长还在办公大楼里上班,等他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从卫生室生完念朝回到家里了。他进屋后把头探到床上只问了一句:生了?母亲点点头。他又问:是个男孩?男孩!母亲答。就这么简单,一切都平淡得水到渠成。乔念朝高中毕业了,在父亲的观念里,就是当兵的料,说走也就走了,跟前三个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当乔念朝得知方玮的母亲不准她参军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会有人阻拦方玮去当兵。 方玮这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她只能在念朝面前抹眼泪。乔念朝一看到方玮的眼泪,心里就乱了。他爱方玮,喜欢她,他原本的用意是和她一起参军,两个人在一个部队,然后一起提干。没想到这时候,方玮这边却出了问题。 他说:你妈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吗? 她说:我妈不给我户口本,我有什么办法? 他说:你就不会把户口本偷出来呀? 她说:户口本就带在我妈身上,你说我怎么偷? 乔念朝就不说话了,他学着章卫平的样子开始思考了,这两天他偷偷在军人服务社买了一盒烟,在没人的时候就学着章卫平的样子吸烟。刚开始的时候,呛得他鼻涕眼泪的,但他仍然坚持着,尤其是像章卫平那么潇洒地吸烟,这是乔念朝从心底里羡慕的。此时,他对吸烟已经驾轻就熟,右手夹着烟,也那么潇洒地挥舞着,他的样子不像吸烟,倒像是一个指挥员在做战前动员。 烟燃到半截时,他停止了思考,很果断地把烟扔在地上,又踩了一脚,然后才说:我帮你把户口本偷出来。 方玮吃惊地睁大眼睛说:你怎么偷呀? 乔念朝就把嘴巴凑到方玮的耳朵上说了一会儿,说得方玮的眼睛亮了起来。方玮高兴地回家做准备去了。她先把自己家地道门锁的钥匙找到了,揣在兜里,就开始盼着黑夜的到来。 夜半时分,方玮从自己的屋里溜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乔念朝。果然,没多一会儿,地道口响起了有规律的敲击声,方玮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打开了地道口上的锁。乔念朝钻了出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方玮用手指了指母亲的房间。母亲已经和父亲分床而睡了,父亲有打鼾的毛病,母亲受不了就分开了。 方玮的母亲此时刚刚睡熟,她那个人造革手提包就放在床头柜上。借着窗外的月光,乔念朝很快把方玮母亲的手提包拿在了手里,接下来,就是往外拿户口本了。户口本是拿到手了,可在放回手提包时还是惊醒了方玮的母亲。一瞬间,她怔住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乔念朝先反应过来,一下子就跑进了地道。乔念朝一跑,方玮的母亲才清醒过来,她惊呼着:不好了,老方,咱们家有小偷! 等方部长奔过来的时候,乔念朝早已跑得没了踪影。还是方部长首先镇定下来,忙跑去给保卫部打电话。不一会儿保卫部就来人了,先是把房前屋后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又把方玮母亲手提包里的东西做了核对。受了惊吓的方玮母亲,这时唯独忘了少了户口本。虚惊一场后,保卫部又是拍照,又是留下哨兵站岗等,折腾了大半夜才算安静下来。在这过程中,方玮已经重新锁好了地道上的锁,溜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乔念朝和方玮出现在居委会征兵办公室,方玮报名时,居委会的人还问:听说你们家来小偷了?都丢了啥没有? 方玮看一眼乔念朝,想笑又忍住了,这才答道:没有的事儿,我妈睡迷糊了。 方玮很顺利地报上了名,两个人走出居委会门口后笑成一团。 当天晚上,方玮又偷偷地把户口本放回到母亲的手提包里。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体检、政审等等。其实政审、体检什么的,都是走过场。部队大院的孩子,在招兵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有多少要多少,当的就是本军区的兵,自己的子女当兵,本应得到照顾。 当入伍通知书发下来的时候,方玮的母亲才知道。她立刻火冒三丈,摔盘子打碗的,饭也不做了,指着方玮的鼻子就训开了: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哥哥姐姐都不在我们身边,本想指你养老,你倒好,也想跑?不过你休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别想去当兵。 方玮无助地望着母亲。 母亲当过兵,打过仗,在阵地上背过死人,她什么都不怕,在地方当院长,全院的人都怵她,她像男人一样风风火火。在家里也是这样,什么事都是她做主,从小处说,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是她说了算。长得白白胖胖的方部长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每日里总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在他眼里什么事都不算个事,什么事都好说。看他的脾气和长相一点儿也不像个军人,更不像个打过仗的军人。在朝鲜战场上,他就负责后勤工作,为了把供给送到前线去,他带着人冒着敌机的轰炸,冲过了四道封锁线,上到了阵地最前沿。在一次战役的关键时刻,阵地上的人拼光了,他带后勤的人顶到了阵地上,一连坚持了三十多个小时,直到大部队发起反攻。打仗的时候,方部长是另外一种样子,不打仗的时候,就是眼前这种样子了。 母亲坚决不同意方玮去当兵,她要把方玮的入伍通知书给武装部送回去。她说到做到,真的要拿着通知书去武装部,她的鞋都穿好了。正在她把门打开一半时,方部长说话了,他只说了一句:够了! 声音不大,像一声哀叹,母亲就立在了那里,她有些吃惊地望着方部长。 方部长就冲自己的女儿说:你真的愿意去当兵? 方玮对是否当兵并不感兴趣,有许多人当兵,是因为对部队不了解,冲着部队的神秘而去的。她从小就生活在部队大院里,部队对她来说早就没什么诱惑力了。她下决心当兵,完全是因为乔念朝也要去当兵,念朝是她的恋人。在她十八岁的情感里,这是她的初恋,也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此时无法割舍这份情感,不管念朝走到天涯海角,她都要跟着。父亲这么问她时,她冲父亲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 方部长这时才把目光投向了母亲,他的目光一下子就透出了一种威仪。他不紧不慢地说:孩子想去参军,没啥错。你要把入伍通知书给人家还回去,你的觉悟哪去了?别忘了,你也是当过兵的人,也是出生入死过的。 方部长说到这儿,就不再看母亲了,而是望着窗外。窗外的树叶已经开始凋落了,此时正有几片树叶在方部长的视线里飘落下来。 母亲就停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她看一眼通知书,又看一眼在一旁抹泪的方玮。 方部长又说:你去退通知书,人家会咋看你?我看你到地方工作这么多年,觉悟都丢光了。 母亲狠狠地把那张入伍通知书摔在地上,哭着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方部长从地上捡起入伍通知书,用手掸了掸沾在上面的灰土,冲女儿说:拿去,当兵去吧,没啥大不了的。 方玮接过通知书,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 母亲在屋里说:去吧,你们都走吧,我就是老死,也用不着你们来照顾。 母亲的心情可以理解,其他的孩子都不在身边,她想把方玮留在身边,这本身也没有什么错。 方玮含着眼泪冲父亲说:我当满三年兵就回来。 父亲挥挥手说:别听你妈的,我们离老还远呢。你想在部队干到啥时候就干到啥时候。 两天后,一列兵车把这些入伍的新兵拉走了。 方玮的母亲没有来送方玮,这些大院的孩子中家长很少有人来送。有的派出了秘书或警卫什么的,帮着提提行李。他们嘻嘻哈哈地说告别的话,部队对他们来说,就跟自己家一样,无非是从这里搬到了那里而已。 最后方部长出现了,他是代表军区首长来看望这些将要出发的新战士的。他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讲了几句话,队伍就上车了。 方部长在一个车窗口找到了方玮,那时她正在和乔念朝坐在一起。方部长冲女儿招招手道:到部队来封信。 方玮冲父亲点点头。 这时一个干部走过来,在车上冲方部长又是敬礼,又是挥手地道:请首长放心,请首长放心。 方部长又冲这些新兵招招手,转身就离开了。 那个年轻干部从方部长的身影里收回目光,冲方玮笑笑说:你是首长的女儿? 方玮没点头也没摇头。 年轻干部就自我介绍道:我叫刘双林,是你们的新兵排长。说完还伸出了一只手,方玮没有伸出手,那只手却被乔念朝握住了。乔念朝掏出一盒“迎春”牌香烟说:排长同志,请抽烟。乔念朝做这一切时,显得老到而潇洒。 第五章 放马沟大队 章卫平来到放马沟大队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天高地阔。 放马沟是父亲的老家,父亲十三岁从这里参加了抗联,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最后九死一生,现在成了党和军队的高级干部。放马沟的人民引以为骄傲,小小的山村里,出了一个军区副司令,他们把这一切都归结为放马沟的风水。就是姑娘、小伙子找对象都沾了很多的光,其他村子里的姑娘很愿意嫁到放马沟来,因为这里曾经出了个军区副司令。 放马沟的山上还埋着章卫平的爷爷和奶奶,爷爷和奶奶就生养了章卫平父亲这么一个儿子;如今,章卫平又到放马沟插队来了,放马沟的乡亲们对章卫平父亲的热爱和尊重很快就转移到章卫平身上来了。 章卫平来到放马沟大队的第一年,便顺利地当上了民兵连长。在乡亲们的眼里,这个职务只能由章卫平来担任。不仅仅因为他是副司令的孩子,更重要的是,章卫平怎么看都像一个民兵连长。章卫平一年四季都穿着正宗的军装,笔挺、光鲜、干练。他满嘴都是国际国内的一些大事,从美苏两霸的***到如火如荼的越南战争,他都讲得头头是道。乡亲们懵懵懂懂地知道一些,可从没有听过像他讲得这么鲜活和具体。 以前的民兵连长是二柱子,也曾穿过一套仿制的军服,可那套军服穿在二柱子身上,怎么看都像是偷来的。二柱子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他天天把那个流着鼻涕的儿子抱在怀里,让儿子的鼻涕蹭满他的前襟和后背。二柱子领着民兵训练,有时也把弹药库里的枪拿出来,枪在二柱子手里就如同一支烧火棍。把这么一支武装力量交到二柱子手里,乡亲们是不放心的。 章卫平刚来到放马沟,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和光辉就把二柱子压倒了。在众乡亲的热烈呼吁下,由李支书找二柱子谈了一次话。支书说:二柱子,你看你,咋像个连长呀?你就别干了,让给章卫平干吧。 二柱子就梗着脖子说:那让我干啥呀? 李支书看了看二柱子浑身上下的鼻涕痕迹说:我看你还是回家抱孩子去吧。 二柱子就回家抱孩子去了。章卫平就众望所归地当上了放马沟大队的民兵连长。章卫平当上民兵连长之后,果然与众不同。他先是让全体民兵活动时必须着军服,每周利用三个晚上来进行训练。 章卫平把一百多号民兵组织起来,人人的肩上都扛着一杆钢枪,钢枪在章卫平的要求下被民兵们擦拭得溜光水滑。章卫平这样或那样地训练着民兵,他对训练真是太熟悉了,军区大院里每天都有军人的训练。小时候,他就和一些孩子一起,模仿着军人的训练,他对军人的一切早就耳熟能详了。所以说,章卫平训练民兵时,都是按照部队上的一切要求的。在很短的时间内,一百多号人都已经能走出很整齐的步调了。不仅这样,章卫平还教民兵们喊那些响亮的口号。例如:“一、二、三、四——”还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擦亮眼睛,准备打仗”等。这些响亮的口号,在放马沟宁静的夜晚,传得格外的远。 乡亲们躺在炕上,睡得空前绝后地踏实。因为有民兵保卫着,他们是放心的。 章卫平牛刀小试,就给民兵连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给放马沟的业余生活增添了许多风景。自从章卫平当上民兵连长后,他要求民兵们每天下田劳动时,必须把枪带在身边。民兵们就一手拿锄头,一手拿钢枪。劳动时,民兵们就把枪架在一起,那些钢枪都是擦拭过的,又抹了一层枪油,那么多枪放在一起,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章卫平望着那些枪,再望一眼生龙活虎劳碌着的民兵们,就有一种成就感,他背着手,视察着民兵的枪和劳动。 章卫平组织民兵,每年都要打上两次靶,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天。打靶前,按上级规定,民兵们是要脱产训练上十天八天的。这是民兵们的节日,也是放马沟大人小孩儿的节日。 打靶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靶场就设在放马沟的后山上,在警戒线外,站满了放马沟的男男女女,他们像过年一样兴奋。枪声响起,是那么悦耳清脆。不管打中多少环,围观的人们都要欢呼上一阵子。自从章卫平当上了民兵连长,人们看什么都顺眼了,以前二柱子每年也组织民兵打靶,那时也有许多人围观,可那时的枪声在乡亲们听来,都没有现在这么响,这么脆。 章卫平在当满了两年民兵连长后的一年夏天,突然一连降了几天的暴雨,放马沟西边的那条老河道突然洪水暴涨。在浑浊的水面上不时地漂浮下来一些农具,或者村民的柴火垛,它们顺流而下。在下暴雨的那几天时间里,章卫平组织民兵日夜在老河道的大堤上守护着,如果河水溢出河道冲向村庄,他们会鸣枪报警。那些日子,民兵们的工作是辛苦的,但也是兴奋的。 那天,章卫平领着民兵们在河堤上巡视,突然,他们看见一头牛被水冲了下来。这是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牛,小牛本身是有些水性的,但它的力量还不足以和这滔滔的洪水抗衡,只能随波逐流了。 章卫平看到那头小牛的瞬间,似乎想都没有怎么想,把枪扔在一旁,纵身跃进水里。他很快就抱住了小牛,可水流太大,他和小牛一时无法上岸,随着洪水顺流而下。岸上的民兵一边顺着河堤往下狂奔,一边在岸上呼喊着,同时鸣枪报警。一时间,全村的人都出来了,不仅全村就连邻村人也都蜂拥着来到河堤上,他们共同目睹了章卫平救小牛的风采。一直到下游,河水渐宽,水流也不那么急了,岸上的人向水中抛下绳子,章卫平把绳子系在小牛的身上,自己扯着小牛的尾巴,在人们的帮助下上了岸。 章卫平做这一切时,完全是下意识的,当他扑进洪水的瞬间,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到了水里他才开始感到后怕,可一切都晚了,他只能和那头小牛同舟共济。上岸后,由于劳累和惊吓,他一下子就倒下了,倒下的时候他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说了一句:牛还活着吗? 章卫平英勇救牛的光辉事迹一下子就传开了,先是在公社里宣传,最后县里又来人,省报还派出了记者,表扬章卫平的文章很快就在省报上发表了。 县委书记都讲活了:这样的知识青年是我们可以培养的接班人。 很快,章卫平便成了放马沟大队的***主任。那一年,他刚满十九岁。 章卫平这颗种子发芽出土了,他在放马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人们也都说,放马沟是一片风水宝地,先是出了一名将军,后来又出了一个英雄,这个英雄才刚十九岁。接下来,又有了一个更大的新闻,本村青年刘双林在当满四年兵后,光荣地提干了,在部队当上了排长。 在那一年里,放马沟的喜事一桩接一桩,人们更加验证了放马沟出人才。的说法。在那年的秋天,有三位如花似玉的外村姑娘喜气洋洋、欢天喜地嫁到了放马沟大队,她们破除封建那一套,不向男方要一分钱的彩礼,带着自己的嫁妆,赶着马车来到放马沟安家落户了。 在章卫平眼里,放马沟人民的生活是红火的,是非常有意义的。当民兵连长那会儿,他只想着要把放马沟大队的民兵连建成一支铁军,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现在,他是放马沟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了,他考虑的不仅是民兵连的问题了,而是整个放马沟人民群众的生计和革命干劲了。 十九岁的章卫平,在以后的生活中经常眉头紧锁,手里夹着“迎春”牌香烟。他一边吸烟,一边思索着。 大队办公地点是一溜红砖瓦房,有大队办公室,还有卫生所,一部手摇电话连接着公社,公社***有什么最新指示,就是通过这部电话传达下来。电话线是裸露在外的,在大自然里风雨飘摇,电话信号就耗损得严重,打电话的人冲着话筒喊得地动山摇,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却如蚊子般哼哼。放马沟和外面的世界联络是不通畅的。 章卫平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在大队部架设了一台扩音器,然后又接了几个高音喇叭,大队有什么最新指示,都可以通过高音喇叭传达出去了,那声音比一个人的高声呼喊还要大上十几倍。章卫平在物色广播员时,看上了李支书的女儿李亚玲。 李亚玲年纪和章卫平相仿,高中毕业后在公社卫生院学习了半年,现在是放马沟大队的赤脚医生。有头疼脑热的村民经常光顾大队卫生所,留下五分钱,让李亚玲扎上一针,或者开点阿司匹林什么的,这是农村合作医疗的最大优越性。 李亚玲生得很健康,人也长得浓眉大眼,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像李铁梅似的。章卫平自从当上了大队***主任后,就开始留意起李亚玲来了。 李亚玲现在归他领导,整个放马沟大队都归他领导,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他把让李亚玲一边当赤脚医生,一边做广播员的想法和李亚玲一谈,李亚玲就无条件地服从了。从此,章卫平就开始了自己在放马沟的初恋。 第六章 放马沟的初恋 从那以后,遍布在放马沟大队房顶、树干上的高音喇叭里会经常响起李亚玲年轻而又甜美的声音。 早晨的时候是国际、国内的新闻大事,这些新闻大事都是头一天晚上章卫平从报纸上摘抄下来的,然后把这些新闻汇集在一起,留给李亚玲早晨播出。自从章卫平当上放马沟大队的***主任后,他就搬到大队部住了。大队部有火炕,屋子里还有一个炉子,日日夜夜地那么燃着,炉子上坐着一把水壶,水壶里的水不知烧开有多少遍了,蒸腾着白白的雾气。 早晨六点是章卫平起床的时间,他洗完脸,刷完牙,李亚玲就来了,她的肩上斜背着印有红十字的医药箱,这个医药箱随时随地跟着她,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要出诊。医药箱里放着治头疼脑热的常用药。 早晨播完国际、国内的大事,李亚玲就算完成了任务,然后来到她的那间医务室。医务室里永远散发着淡淡的酒精和来苏水的混合气味,这种气味已经成了李亚玲身体里的一部分。章卫平很喜欢这种气味,有时他真说不清这种气味是来自医务室,还是来自李亚玲的身体。 白天没事的时候,章卫平会晃悠到医务室里站一站,有就诊的病人时,他会立在一旁,看李亚玲给病人量体温或开药打针。没人的时候,他就坐在本应该就诊人坐的椅子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李亚玲说上几句话。 他说:亚玲,你这工作真不错。 李亚玲这时就从《赤脚医生手册》上抬起头来,冲章卫平淡淡地笑一笑道:农村的赤脚医生,没什么前途。 两个人经常就城乡差别争论不休。李亚玲高中毕业,她别无选择地回到了本村,她对章卫平在城里待得好好的,反而来农村一直不解。她不明白,章卫平为什么喜欢农村。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对城市的向往和渴望就像鱼于水、鸟于森林那般的迷恋和向往。他们抱怨父母没有把自己生在城市里,而是生在了农村。李亚玲作为高中毕业生,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有着许多理由。现在她是一名赤脚医生,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但她不甘于现状,她觉得自己一定有机会离开放马沟,去城市生活。 城市是多么美好哇,有高楼、电影院,还有公园;城里人睡的是床,农村人只能睡火炕;城里人穿的永远是光鲜干净的,而农村人在城里人的眼里,只能是顶着高粱花子的土包子。李亚玲和所有农村有志青年一样,把有朝一日进城当成他们永远的梦想。 她经常这么问章卫平:你为什么要来农村?农村有什么好? 章卫平每次都不假思索地回答: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是章卫平真实的想法,城里是什么,他还没有吃透,但那个军区大院他是吃透了,他在军区大院感到压抑,不论做什么事,都有人在管束。他支援越南战场的想法夭折后,就开始转移了自己的兴趣。那时他对农村并不了解,他本想去参军的,没想到的是,父亲章副司令让自己的秘书和警卫员把他押送到了农村。刚开始他是反感的,甚至做好了反抗的准备。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秘书和警卫员是不可能在农村看着他的,只要他们一走,去哪儿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可他一来到农村,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农村的广阔天地,真是大有可为。这是他的真实心情。在农村他很快就找到了自身价值,他当民兵连长,手下有一百多号民兵,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意愿,让这些民兵们展示作为民兵的价值。这在城里和军区大院里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后来,他又做了放马沟大队的***主任,放马沟大队有两三千人,这些人都归他一个人领导。章卫平在初级的权力欲望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刚开始,他作为一个热血青年,单枪匹马地想去越南,参加那场激动人心的抗美援越的战争,如果当初的想法有些天真幼稚的话,几年的农村生活让章卫平成熟了,更实际了。现在他的理想由原来那可望而不可即、高高飘在空中的风筝,变成擎在他手里的一把“伞”,这把伞他看得见也摸得着,实实在在。二十岁的章卫平是踌躇满志的,他要带领放马沟大队的全体村民,改变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这种精神经常激励得章卫平热血满腔,常常是夜不能寐,理想在漆黑的夜里纵横驰骋。 他对李亚玲这些农村青年想离开农村,一心奔城里的想法很是不解,正如李亚玲不了解他的想法一样。 傍晚的时候,放马沟大队的高音喇叭里也会响起李亚玲的声音。这次播报的不是国内外的大事,而是壮怀激烈的诗词。这些诗词也是章卫平精挑细选的,像“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等等。他把这些诗词选出来后,让李亚玲播送出去。李亚玲不愧是高中毕业生,领悟能力很强,总会把这些诗词念得抑扬顿挫,有声有色。李亚玲在念这些诗词时,章卫平在一旁一边吸烟,一边陶醉地望着李亚玲。 李亚玲播送完一遍,便关了扩音器,然后征询地望着章卫平,章卫平就挥挥手说:再来一遍。说完还把自己的水杯往李亚玲面前一推,他的意思是让李亚玲喝口水,润润嗓子,好让她的声音更加滋润。李亚玲不喝水,只咽了口唾沫,便又一次打开扩音器,声情并茂地朗读那些壮怀激烈的诗词。 做完这一切时,外面的天就已经黑了,李亚玲似乎不急于走,章卫平就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火炉一旁,让李亚玲坐下,自己也坐下。炉火红红地映着两个人,他们都没有提出开灯,两个人冲着炉火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李亚玲就说:你真的不想回城里,在农村扎根一辈子? 章卫平就认真想一想,肯定地点点头。 李亚玲就很失望的样子,伸出手在炉火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烤着。 章卫平就说:你也安心在农村干吧,农村需要我们这些有知识的青年人。 李亚玲不说话,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面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章卫平充满了激情和幻想,又有着城里青年敢说敢想又敢干的豪气,这一切,无疑都在深深地吸引着她。李亚玲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性了,对异性的渴望和新奇让章卫平磁石般吸牢她的目光。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她已经开始暗暗喜欢章卫平了。 对章卫平来说,李亚玲也在吸引着他。她的声音,她的身体,还有她的笑声,都让他着迷和神往。在城里,在军区大院的时候,那时他对男女的事情还混沌未开,任何一个女性都不会让他产生好感。在农村这三年多的生活里,他成熟了,从一个男孩子成长为一个大小伙子。他开始对身边的异性产生兴趣了,他第一个接触的就是李亚玲,李亚玲的健康,还有那天然、没有经过修饰的年轻女性的魅力,“呼啦”一下子把他心底里对异性的渴望点燃了。这些日子,他睁眼闭眼的,眼前都是李亚玲的身影。于是,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接近李亚玲。 章卫平也能感觉到,李亚玲也有些喜欢他,每天晚上工作完,她都不急于离开,而是和他在火炉前坐一坐,哪怕什么都不说,两个人在半明半暗中静默着。 过了许久,又过了许久,李亚玲站起身,说了句:我该回去了。然后站起来,把医药箱斜挎在肩上。这时,章卫平也站起来,从办公桌上抓起手电说:我去送送你。 李亚玲不拒绝,也不应允,低着头向外走去,章卫平跟上。两个人走在雪地里,手电的光束在他们面前的雪路上晃悠着。两个人走得很近,中间的距离就横着那只医药箱。他们都不说话,任凭着两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嘎嘎”单调的声响。 远远近近有狗的叫声悠远地传来,夹杂着牛哞驴叫,章卫平对这一切都充满了新奇的感情。李亚玲呢,对乡间的这一切早就司空见惯了,她已经麻木了。每一声狗叫,都让她的心里难受一些,因为这些声音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她此时仍身处农村。 两个人默然无声地向前走着,李亚玲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章卫平扭过头去看她。 她说:你就真想在这里扎根一辈子? 她不知多少次这么问了,他的答案也是她所熟悉的。 两个人的说话分散了一些注意力,他们的身体就碰在了一起,中间夹着那只医药箱,硬硬的,但两个人都感受到了。他们已经看到,李亚玲家窗子里透出的灯光了,李亚玲紧走几步说:我到了。 章卫平就立住脚,用手电的光束送李亚玲往家里走去。李亚玲家里的狗蹿出来,冲章卫平响亮地叫了几声,被李亚玲喝住了。直到李亚玲推门进屋,章卫平才关掉手电,独自向大队部走去。他一个人就用不着手电了,手电的光亮是为李亚玲准备的。 第七章 困惑 章卫平和李亚玲的初恋是在那一天晚上真正开始的。 那天晚上,章卫平和李亚玲又坐在炉火旁说话。不久前,刚有一个病人离开这里。那是一个感冒发烧的病人,李亚玲为病人打了退烧针,开了药。在这期间,章卫平一直陪着李亚玲。病人走后,章卫平就说:看你冷的,烤会儿火再走吧。 就这样,李亚玲跟着章卫平来到了卫生所隔壁的大队部。那天晚上的白炽灯很亮,炉火也很旺,章卫平拿着一个玉米棒子,不时地在玉米棒子上搓下几粒玉米放在炉子上爆玉米花,爆好几粒,他就仔细地捡起来,放到李亚玲的手上。炉火爆出的玉米很香,两个人随意地说着话。就在这时停电了,突然而来的黑暗让两个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们似乎在不经意间,把目光对在了一起,倏忽又分开了。这是有情有义的男女初次交往时很通俗的表现,但在他们各自的内心里却宛如惊涛骇浪。 章卫平又一次伸出手往李亚玲手上递玉米花时,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一下子就伸手捉住了李亚玲的手,那双手滚烫而又湿润。她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天……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这么说了,可身子却没有动。 他的手上就用了些力气,李亚玲顺势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几乎同时,他们拥抱住了对方。这时突然而至的灯光,让他们又闪电似的离开了对方,她红着脸,低着头,目光迷离。她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地说:我该回去了。 这回她是真的站起身,习惯地把医药箱背在肩上。章卫平没有说话,默默地拿起手电,随在她的身后去送她。一路上,他们也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李亚玲家门前,她立住脚,回过头,望了他一眼,他看见她的目光仍然有些迷离,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向自家走去。 直到李亚玲走进房间,他才清醒过来,迈开大步往回走。今天晚上对他来说真是非同凡响,那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他坚信,李亚玲也是喜欢他的。二十多岁的章卫平对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充满了革命的浪漫情怀,此时此刻,他在浪漫的革命实践中找到了他所向往的幸福,他奔跑在雪地里,他想唱,想跳,于是他吹起了口哨。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吹响了一曲《游击队之歌》,惹来几条狗在黑暗里没完没了地吠叫。 从那以后,他们的约会地点不是在大队部,因为大队部里并不安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人,或者沉寂了一两天的电话铃声会突然响起。于是他们离开了大队部,爱情毕竟是私密的。他们的约会地点,今天是大河旁那棵老柳树下,明天就可能是水渠桥洞下。他们约会时,身体的交流多于语言上的交流。他们拥抱在一起,不管不顾地亲吻,入夜的寒冷让他们在冷风中打着抖颤,但他们依然乐此不疲地相爱着。 此时,他们的想法也南辕北辙。章卫平想的是,以后在放马沟的生活会很幸福,也一定会很温暖,要是李亚玲真的能嫁给他,他会在农村生根、开花、结果。他会把所有的理想都投入到革命的事业中,让他的梦想在农村茁壮成长。 李亚玲却不这么想,因为她知道章卫平是城里人,又是军区章副司令的儿子,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偏远的农村,如果自己真的嫁给章卫平,章卫平离开农村的日子,也就是她进城的时候。她此时对章卫平的爱,一半是对城市的热爱,转化成了对章卫平更猛烈的爱。说心里话,章卫平是吸引她的,章卫平身上具有的东西,在农村青年身上是不具备的,比如章卫平的果敢,还有城里人的见多识广,为人处事的那种思维方式,而章卫平身上的那种浪漫气质,更是任何一个农村青年都不具备的。 李亚玲在这种痴迷中,就又想起了刘双林。刘双林是五年前离开放马沟大队参军入伍的,刘双林上学时比李亚玲高两个年级。那时候,李亚玲骨子里很傲气,她的父亲还当着放马沟大队的支书,在农村那差不多就是高干子弟了。李亚玲骄傲的不仅是这些,她骄傲的是自己的美丽和学习优秀。那会儿,她心高气傲,根本不理睬任何人。 刘双林当兵时遇到了困难,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父母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刘双林高中毕业后要去当兵,势必对他家里的收入会产生影响,可刘双林一心一意要去当兵。农村青年的第一梦想就是招工进城,在那个年代,城里对农村的招工指标少之又少,就是有一个半个指标,没门路的想都甭想。于是,就只剩下了当兵这唯一的出路了。当兵就有希望入党提干,就是不入党提干,在部队锻炼上几年,回到农村也是一个资本,起码眼界宽了,说话办事的,别人就会另眼相看,就连搞对象也有了挑挑选选的资本。刘双林和所有农村青年一样,多么热切地盼望着跳过龙门啊。可刘双林家境却让他无法去当兵,那是征兵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刘双林来到了李亚玲的家,提了两瓶散装酒,就跪在了当支书的李亚玲爹的面前。那天晚上,刘双林泪流满面。李亚玲放学回家,正好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她当时震惊地跨过跪着的刘双林,走进了里屋。也许是刘双林的真诚感动了李支书,最后刘双林还是如愿地参军了。 两年后,刘双林回家探亲,那时的李亚玲已经高中毕业,正在公社卫生院学赤脚医生。他们在村街上不期而遇。那一刻,刘双林正站在一棵大柳树下给村民们散烟,一边散烟,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部队的见闻。刘双林故意操着一种南腔北调的口音,脸上放着红光。这时,他的目光和李亚玲投过来的目光不期而遇了。现在的李亚玲已经出落得比两年前更加漂亮,她在刘双林的眼里,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这时的她又想起了两年前刘双林给爹下跪的那一幕,她一想起那一幕,脸上就感到发烧。她别过脸去,刘双林似乎早就忘了两年前的那份尴尬,他亲切、热络,又见多识广地和李亚玲打着招呼:亚玲,听说你去当赤脚医生了,真不错,有空咱们聊聊。 李亚玲对刘双林这种问候和邀请不知如何回答,脸一阵红一阵白地走了过去。 刘双林似乎很有心计,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在刘双林探亲的那十几天里,他每天傍晚都要去接在公社卫生院学习的李亚玲。从公社所在地到放马沟大队约有五华里路,快走也得要半个小时。刚开始的时候,李亚玲不领刘双林这份情,她走自己的,刘双林跟在后面屁颠颠儿的。 他说:亚玲,干啥么急?我陪你说说话吧。 李亚玲不理他,自顾往前走。 他跟在后面,不管李亚玲爱听不爱听,一味地说着当兵两年间的见闻。 他说:我们团有一千多号人,我们团长是打珍宝岛的英雄。 他还说:我们的团部在城里,可热闹了。 他又说:从咱们这儿坐火车,到我们部队要换两次车,加起来十好几个小时。 几天之后,李亚玲就不再那么排斥刘双林了,两个人也能并排着走一走,说上一些话。 刘双林说:亚玲,我都写入党申请书了,我当兵半年就入了团。 李亚玲看了他一眼。 他说:真的,我不骗你。 李亚玲就又看了他一眼。 刘双林又说:要是今年能人上党,下一步我就开始努力提干。 李亚玲说:提干那么容易吗? 他说:当然不容易,得努力呀。 两个人又往前走,这时夕阳西下,染得半边天彤红一片。 刘双林又说:我要是能提干,以后就可以带家属了。 他说这话时,李亚玲的心“怦怦”地跳了两下。离开农村,是她梦寐以求的。想到这儿,她红了脸。他看到了,见时机成熟,就说:其实这次我探亲,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把自己的个人问题解决了。 李亚玲红着脸看了他一眼,马上就把头转了过去。 刘双林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当时的服役制度是陆军三年,满两年时就可以探亲。那么多士兵,想入党、提干真是比登天还难,有许多人穿着军装体面地回家探亲,就是想把亲事定下来,如果等复员回来再找对象,可就难多了。刘双林这次回来也有这方面的想法,那天在村街上看到李亚玲的第一眼,他突然间就有了接近李亚玲的冲动。 李亚玲的漂亮就不用多说了,重要的是李亚玲的爹是大队支书,是“社教”时期的村干部,资历很老。如果能和李亚玲成为一家人,就是他入不了党,提不了干,等回乡那一天,以后在大队、公社里的前途也是有的。他这么想过后,就有了接近李亚玲的冲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两年前的事他已经淡忘了,他已经是堂堂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和李亚玲平起平坐了。 刘双林每天傍晚都要到公社医院去接李亚玲,几天之后,李亚玲被刘双林感动了,她对刘双林的态度有意无意发生了改变。两年的部队生活,让刘双林浑身上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的刘双林永远穿着他哥穿过的旧衣服,那些衣服上补丁撂补丁,尤其是屁股上的两块补丁,像长了两只眼睛,走起路来一上一下的,当年李亚玲他们经常嘲笑刘双林屁股上长了“眼睛”。此时的刘双林军装是崭新的,浑身上下散发着兵营的气味,脸也红扑扑的,像田野里一枝独秀的高粱。 李亚玲渐渐地就接受了刘双林这份殷勤,两个人走在斜阳下的沙土路上。一抹夕阳照在他们的脸上,脸孔热热的,有细密的汗渗出来,很滋润地挂在脸颊上。 刘双林说:这次回部队我就该入党了,申请书都写过三回了。 刘双林说这话时,其实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全连一百多号人,每年的入党指标就那么一两个,别说他才当满两年兵,有好些兵都超期服役三五年了,他们都在等待着入党,全力以赴地努力着。那些老兵同样和新兵一起抢扫把、帮厨,能想到的好人好事,他们早就做过了,刘双林刚刚写过三份入党申请书,而那些老兵都写过十几份了,有的还咬破中指用鲜血写出入党誓言。刘双林虽然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但他冲李亚玲说这些话时,声音是洪亮的,语气也是坚定的。 李亚玲问:日后你真的能提干? 刘双林说:等入了党,离提干的日子就不远了。 那年月,一个农村孩子能在部队提上干,哪怕就是当名副排职的干部,也算是跳了龙门了。即便以后转业离开部队,那也是国家干部,由国家统一安排。也就是说,只要提干,就能永远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鲤鱼跳龙门了。 对李亚玲来说,能嫁给一个军官,自己也就是堂堂的军属了,再熬上几年就可以随军,户口也就变成了城镇户口。那样的日子,是那个年代每个农村青年所向往的。刘双林描绘的未来场景,深深地打动了李亚玲。她的双脚不知不觉地就向刘双林靠近了一些,有意无意间,刘双林的肩就挨到了李亚玲的肩膀上,他嗅到了从李亚玲身体里散发出的成熟少女的芬芳。他有些迷醉,于是梦呓般地说:提干那是早晚的事,我刘双林在部队也是个人物。 当满两年兵探亲,对任何一个士兵来说都是件隆重的事情,因为他们肩负着回家办大事的重任。这个大事就是搞对象,穿着一身军装回家,那情景是不一样的。有的跟排长借一双皮鞋,或借块手表,和排长感情好一些的,还能借来排长的干部服穿一穿,探亲的战士努力把自己武装着,成败也就这一锤子了。如果能在探亲的十几天里,把自己的婚事搞定,那就是他们的胜利,如果在复员前能让自己的未婚妻来趟部队,住上个三五天;而在这三五天里,如果能生米做成熟饭就最好。按老兵的说法叫把未婚妻拿下,成了自己名副其实的妻子,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了。当然生米做不成熟饭也没什么,人们都知道你以未婚妻的名义去人家部队了,又住了那么三五日的,又有谁能说清那几天里发生了什么呢?农村人自然有农村人的看法,就是当兵的复员回来了,女方后悔了,但自己的名分已经这样了,也不好意思提出跟人家分手,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最后就是为人妻、为人母了。跳龙门的想法从此也就夭折了,只能为美丽的梦想唱一曲哀歌。 刘双林是深得老兵的真传,这次他回乡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找一个对象。他当兵走的那会儿,李亚玲年龄还小,没想到两年后,她就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那天在村街上看到李亚玲的第一眼,他就决心把李亚玲拿下。 几天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他自信李亚玲已经开始动心,这大大激发了他的雄心和斗志。他暗下决心,在自己离开放马沟前,和李亚玲的事得定下来。 那天傍晚,在如血的晚霞中,刘双林大着胆子,伸出手替李亚玲拢了拢散落下来的头发。让他没想到的是,李亚玲居然没有阻拦,而是无声地接受了。得到鼓励的刘双林就双手一用力,抱住了李亚玲的肩头,他要吻李亚玲。这时的李亚玲似乎清醒了过来,她用了些力气,拿双臂抵着刘双林的脸,使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完全贴过去,她仰起脸来,异常清晰地说:你真的能提干? 这时的刘双林已经魔怔了,他脸热心跳,呼哧带喘地说:没问题,这次回去,领导就会给我打报告。 在刘双林信誓旦旦的蛊惑下,李亚玲终于放弃了抵抗,把自己软软的身子投入到刘双林的怀抱中。那一刻,刘双林心花怒放,他认为万里长征最艰难的第一步已经迈出来了。 在那个朦胧而又迷人的晚上,刘双林气喘吁吁地说:亚玲,你看我啥时候去你家提亲? 农村人的恋爱,双方愿意是不被承认的,只有双方的家长认可了,那才会被人认可。李亚玲没有说话,她很冷静地望着刘双林,她吃不准爹的态度,在放马沟大队,爹是领导,爹的心很高,虽然刘双林当满两年兵了,又是穿着一身军装回来的,但爹是否能看上他,她有些吃不准。 刘双林见李亚玲没有反应,便说:明天我就去你家,你看成不? 李亚玲仍没有说什么,这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那天晚上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 第二天,刘双林提早来到了公社,在商店里买了两瓶酒,又买了两盒糕点,然后等来了李亚玲。刘双林兴冲冲地往回走着,他一边走一边说:今天晚上我就找你爹提亲去。 李亚玲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这时她已经考虑成熟了,冷静地说:你要跟我爹保证,你一准能留在部队提干。 刘双林笑着说:那是自然,一回到部队,领导就该给我打提干的报告了。 李亚玲又说:你好好跟我爹说,不许急。 刘双林说:我不急,我要好好说。 晚霞还没有落山时,他们来到了李亚玲的家门前。李支书披了件衣服,正站在院子里吸烟,他的样子很支书,举手投足的非常像个干部。 他一眼就看到了刘双林,以及刘双林手上提着的东西,接下来,他又看到了自己的闺女亚玲,他差不多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把问题分析清楚了。他当了几十年的支书了,在放马沟谁一张嘴,想说什么话,他一清二楚。此时的李支书,脸色就有些不好看,阴阴的。 刘双林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窗台上,转回身就冲李支书敬了个军礼,然后伸出手,一边说:支书,我双林来看你来了。 他的意思是要和李支书握握手,他现在已经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从身份上说,也可以和支书称同志了,同志之间握手是一种礼节。 没想到的是,李支书没有伸出手来,还把手背在了身后,他的鼻子只是哼了哼,看也没看刘双林放在窗台上的礼品。 刘双林受了打击,但他并不气馁,又从兜里拿出一盒烟,递一支给李支书,李支书沉吟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他并没有叼在嘴上,而是把烟夹在了耳朵上。刘双林点燃的火柴一直燃到尽头,他才扔掉。从心理上,刘双林就短了半截。刚进门时,他的腰是挺直的,此时他的腰弯了下来,以前想好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瞅着支书一遍遍地说:我就要入党了,离提干的日子也不远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遍,这时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李支书很不耐烦的样子,背着手,耳朵上夹着刘双林的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刘双林就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的眼睛随着李支书转来转去。 李支书终于说话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有事说事,你要干啥就说吧。 让刘双林没有想到的是,两年的部队生活仍没改变李支书对自己的看法。李支书是很威严的,他对放马沟大队的所有人说话的口气都是这样,虽然刘双林暂时不是放马沟的人了,而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可李支书仍然像对待村民一样对待他。刘双林把所有的困难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李支书会这么对待他。 站在一旁的李亚玲受不住了,她叫了一声爹,说:双林今天来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刘双林腿一弯,不知怎么就跪下了,他颤着声说:叔,我想和亚玲定亲。 这回李支书立住了,他弯下腰瞅着刘双林说:和我家闺女定亲?笑话!你是啥人?! 刘双林就说:我马上就入党了,离提干也不远了。 李亚玲也说:双林真的能提干,爹你就信他一次吧。 李支书乐了,他又直起腰说:好哇,那就等你提了干,再和我家闺女订婚吧,到时候我举双手赞成。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刘双林只能从地上爬起来了,他嗫嚅地又叫了一声:叔,我过两天就要走了,你看能不能让我和亚玲把婚事先订下来? 李支书就挥挥手说:这话等你提了干再说吧。 说完就回屋去了,把刘双林撇在一边。 刘双林干干硬硬地又站了一会儿,看了李亚玲一眼,转身就往外走。李支书忽然大喝一声:站住! 刘双林就站住了。 李支书风一样地从屋里出来,提起那些礼品掼在刘双林的怀里,说:东西你拿回去孝敬你妈去吧。 刘双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还是委屈地接住了,耸着身子,灰溜溜地走进了夜色中。 李亚玲也感到了委屈,她含泪叫了一声:爹,你不该这样对他。 李支书说: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胡吹瞎侃的。我敢说,过不了两年,他还得回到咱放马沟来,你就甘心嫁给这样没出息的人? 李支书已经给刘双林盖棺定论了,李亚玲也就没有了主意。 第八章 意外 那一阵子,李亚玲的心情是困惑和茫然的,她一面想接近刘双林,在她的内心里一直希望刘双林真的能提干,那样她也就能拯救自己了。同时,她也担心万一刘双林提不成干,就不得不回来再当农民,她无论如何是不能找个农民的。凭李亚玲现在的条件,如果在农村找的话,也能找到吃公家饭的,比如公社中学的老师,或者公社机关的办事员什么的。李亚玲是大队支书的女儿,当着赤脚医生,年轻貌美,在农村能有这样的条件也算是人上人了。刘双林如果回到农村,那就太普通了,家里穷得丁当响,他哥都***几的人了还没找到对象,弟弟初中毕业在家务农,老妈又是个药罐子,整天不是这儿不好,就是那儿不得劲的。 爹毅然拒绝刘双林的求亲,也终于让李亚玲冷静下来,她相信爹的判断能力。爹经常说:闺女,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长,相信你爹,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李支书的态度表明之后,李亚玲对刘双林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她开始冷淡刘双林。刘双林再去接她时,不管刘双林怎么热乎,她都变得无动于衷了。 刘双林受到了挫折,他说话的口气就虚了起来。他说:亚玲,你爹不同意,我不怪他。只要你对我好,咱们迟早都能走到一起。 他还说:亚玲,我这次回去一准能入党。 他又说:等入党了,下一个目标就是提干。 他说这些时,李亚玲一声不吭,低着头匆匆地往前走。 刘双林就又说:亚玲,咱俩的关系到底咋整,你给我一个痛快话。 李亚玲立住脚,冲刘双林认真地道:刘双林同志,以后我们就当是普通朋友吧。 刘双林的样子像要哭出来,他抹了一把干涩的眼睛说:那我以后给你写信,行不? 李亚玲不说话,仍低着头往前走去。 他紧跟两步说:我给你写信,你可得回信呀。要不然,我剃头挑子一头热,那还有啥意思? 李亚玲就委婉地说:我要是有时间就给你回信。 刘双林也只好这样草草收场了,他明天就要归队了,他把李亚玲拿下的想法就这么落空了。但他心里还残存着一线希望,只要自己能超期服役,入党是有希望的,一超期服役就有希望把李亚玲拿下来,到那时,就是他仍回放马沟也不怕了。这辈子能娶上李亚玲这样的媳妇,死都值了。 有时命运真是让人难以琢磨,刘双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真的能时来运转。 就在他归队的路上,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到了部队所在地,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火车站离军营还有十几公里。如果他天亮之前无法归队,那他就超假了,他知道探亲超假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他会受到部队的处分,以后所有进步的道路也就被堵死了。他连想都没想,提起随身的包就向暗夜里走去。结果事情就发生了。 在一片树林里,他听见两个女人的呼救声,那声音听起来,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轻一些,两个人在暗夜里喊得撕心裂肺。当时,刘双林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是迎上去还是跑开,在短短的时间里,他还是思考了一下。他知道,如果这时挺身而出,他就会成为英雄,英雄的后果可想而知;他如果跑掉将会很安全,但注定是一种平淡。对于努力改变命运的刘双林来说,这机会来得太及时了!想到这儿,他放下包,在路边抓起两块石头,英勇地冲进小树林。他看见两个男人在按着地上的两个女子,那两个女人无疑是受害者,她们在挣扎着,嘶喊着。 那两个恶人发现了冲过来的刘双林,其中一个放开地上的女人,亮出一把尖刀,冲他喊:滚远点,这里没你啥事。 刘双林已经不能多想了,把手上的一块石头狠命地冲着那人砸去,接着嗷叫一声扑了过去。他一边和那两个人厮打一边说:我是解放军,我是解放军。 刀子还是扎了过来,不疼,先是凉凉的,后来就觉出热了。刘双林在那天晚上的搏斗中英勇无比,他又喊又叫,弄出很大的动静,那两个家伙毕竟做贼心虚,不敢恋战,慌张地逃跑了。 刘双林趔趄着身子往回走,他终于看清了那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她们的衣服被撕破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刘双林说了一句:老乡,别怕,我是解放军,坏人跑了。 那两个女人见到亲人似的,突然蹲在路边哭泣起来。好人做到底,刘双林决定把这娘俩送回去,便说:你们住哪儿,我送你们回去。 年长的女人并不说去哪儿,只是说:我们和你一路。 他几乎是在搀着这娘俩往前走了。这时,他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腿上、胳膊上扎了好几刀,血热乎乎地往外淌着。他们没走出几步,突然身后驶来了一辆车,那辆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解放军,那个司机亲热地叫着:嫂子,我可接到你们了。 接下来的事情又戏剧性又简单,直到车开到师长家门前,刘双林才弄明白,他救的不是别人,而是师长的夫人和女儿。原来,师长夫人趁女儿放暑假,带着女儿回了一趟老家,火车进站的时候天就黑了。师长的专车去接她们,不想坏在路上。她们没等来车,想走路迎车,结果就发生了意外。如果不碰上刘双林,她们肯定就被坏人强暴了。当师长得知这一切时,他热烈地伸出那双温暖的大手,把刘双林从车上拉到灯影里,此时的刘双林已经成了血人。刘双林还想给师长敬礼,师长一声惊呼,他就软软地倒进师长的怀里。 刘双林的命运从此就奇迹般地发生了变化。刘双林还没有出院,便被评为全师的见义勇为标兵,然后就是入党。他是在医院的病床上用颤抖的双手填完入党申请表的。那一刻,有泪水滴在那张表格上,这是他做梦都在想的一刻。 出院不久,刘双林就给李亚玲写了第一封信,把自己的英雄事迹很是渲染了一番。那时候,他还没想到自己会提干,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来赢得李亚玲对自己的好感。其实,李亚玲已经知道刘双林的事了,在刘双林住院时,当地武装部的人就把刘双林立功的喜报送上了门,刘双林的母亲,那个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的农村妇女,手拿儿子的喜报比过年还高兴。过年每年都是要过的,儿子的功可不是年年能得到。刘双林的母亲手捧喜报,喜极而泣,她跪在来人面前,哽咽着说:谢谢党,谢谢部队。她只会重复着这一句话。 李亚玲很快给刘双林回了信,信里的情绪也不怎么热乎,称谓上是刘双林同志,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刘双林离李亚玲的要求还相差甚远。内容也都是一些勉励的话,什么争取早日提干了,为部队再立新功等套话。但这就足以让刘双林高兴一阵子了。 刘双林在那一年的时间里,几乎成了全师的红人,他不停地到各团去作见义勇为的报告,同时师长的专车还接过他去师长家做客。师长为了感谢他救了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在饭桌上还陪他喝了几杯酒。最后,刘双林脚高脚低地从师长家走了出来。几天之后,刘双林就把这次师长家做客的事,添枝加叶地写进了给李亚玲的信里。他在信里还一次次要求李亚玲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到部队光临指导。他每封信里几乎都诚恳地提出同样的要求。许多老兵探亲后,都陆续地有女朋友来队了,他们要把这样的好事生米做成熟饭。只有李亚玲毫无动静,刘双林只能一次次地在信里这么热切地期盼了。 李亚玲心明眼亮,不上刘双林的当。她只在信里和刘双林谈理想,谈提干的事,就是不谈来队。刘双林就只能努力,在努力中又显得很无奈。 事情的转机是在年底,那天指导员突然找刘双林谈了一次话,当然是关于提干的话题。结果没两天,刘双林就填了一份士兵转干表。据说,刘双林的提干问题师长亲自过问了,于是,全团仅有的两个指标中的一个就给了刘双林。这一连串的事情,让刘双林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当填完士兵转干表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亚玲,他又一如既往、热情洋溢地给李亚玲写了一封报喜的信。信都装在信封里了,他才冷静下来,他想:自己马上就是军官了,慌什么?好日子在后头呢。想到这儿,他把那封信撕了,扔到了厕所里。 他觉得自己离放马沟大队一下子遥远了起来。 第九章 李亚玲的意外 刘双林认为自己终于咸鱼翻身了,他再也不是以前的农村兵刘双林了。他提干了,就是解放军部队中的军官了,即便以后不在部队干了,转业到地方,那他也是国家干部的身份。此时的刘双林是幸福的,自豪的。他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放马沟大队的李支书。从严格意义上讲,李支书不属于国家干部,他的户口在农村,挣的也是农民式的工分,他算老几?他为自己以前在李支书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感到后悔。现在的刘双林已经出人头地了,他比李支书强千倍万倍。 刘双林想起了李支书,就不能不想到李亚玲,现在想起李亚玲他还有一点点心疼。她娇好的体态和美丽,无疑会时时地走进他的梦里,他真心爱慕过李亚玲,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刘双林现在的身份使他否定了以前的看法,就连人生观、审美观也产生了不同。部队里有许多农村出来的干部,就是没处理好自己的私人问题,仍然在农村找老婆,结果生了孩子,还没熬到随军的年头就转业了,最后也只能回到农村。刘双林现在不能再走那些人的老路了,现在的他干干净净,一身轻松,他要过一种彻底的城里人的生活,也就是说,昔日李亚玲留给他的美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他从内心里感谢李支书,如果李支书那次真的收下东西,同意他和李亚玲的婚事,现在他身上就是长满嘴,怕也是说不清了。 刘双林这么想过之后,就开始理所当然地冷淡李亚玲,不再给她写信。按李亚玲的话说,他们现在的关系是普通同志的关系,通几封信都是在正常范围之内。现在刘双林为以前在给李亚玲信上说过的话感到后悔了,那是一些鼠目寸光的话,胸无大志的话。此时的刘双林决心痛改前非,他要重新做人,一切都还来得及。他现在已经是军官了,还愁找不到对象吗?答案是否定的,他这么想过后,脸上就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李亚玲的心态此时截然相反。有关刘双林在部队上进步的消息,点点滴滴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为刘双林,也为自己兴奋,她终于把宝压准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刘双林能提干,这是她嫁给刘双林唯一的条件。如果刘双林提不了干,回到农村,她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这门婚事的。现在刘双林真的提干了,她要抓住这个机会,奋不顾身地投入到刘双林的怀抱中,成为他的妻子,那样她离开农村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她开始热情洋溢地给刘双林写信,以前在称谓上总是称刘双林同志,现在变成双林了,然后就是“一别近一年,很是想念”一类的话顺理成章地跃然纸上。这样一封热情的信寄出后,犹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刘双林要写上三五封信,她才只回一封;现在自己的几封信都发出去了,还没收到刘双林的一封信。 李亚玲左等右等,一直没有等来刘双林的消息,聪明而敏感的李亚玲知道自己和刘双林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问题,但她要迎着困难上,不能退缩。以前,刘双林在给她的每封信里都急赤白脸地希望她能到部队去看他,她应都没应,权当刘双林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回,她说走就走,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汽车、火车地辗转来到部队。刘双林在信里详细地给她写了部队的地址,所以李亚玲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刘双林的部队。 李亚玲在来部队前,从心理到生理上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她甚至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她过去也听说过有未婚妻到部队后让人家生米做成熟饭的事。她在公社卫生院学习的半年时间里就碰上了姑娘家去打胎,就是在部队探亲时怀上了孩子。想结婚人家战士又回不来,去部队结婚,部队又不允许,只能把孩子做掉。李亚玲是赤脚医生,兼管着全大队的计划生育工作,那些计生用品她都有。这次来部队时,她就在随身带的包里装了那些东西。她把什么结果都想到了,总之,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做成刘双林的媳妇。 然而她的想象和实际却有着天壤之别,她走进部队大院时,刘双林正在操场上带领着战士们热火朝天地训练,当哨兵把李亚玲带到刘双林面前时,刘双林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节骨眼上,李亚玲会来。他从心里已经把李亚玲彻底遗忘了。他见到李亚玲的第一句话竟是:是你,你怎么来了? 李亚玲在一路上也无数次地设计过她和刘双林相见的情景,但她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景。她也惊怔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才说:这阵子工作不忙,来看看你。 刘双林就很为难的样子,抓抓头,又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才说:我这阵子忙,真的没时间陪你。按理说咱们是老同学,家乡来人了,应该陪陪你,可你看这—— 说完,用手指了指正在操场上等他训练的战士,那些战士也都在朝这边看着。 李亚玲什么都明白了,她是个聪明人,这阵子刘双林一直没有给她去信,她已经意识到出了问题,但她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当即,她也冷下脸来道:那我就不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刘双林这才松了口气,情绪也活跃了一些,便说:我送送你。 说完便陪着李亚玲向部队大门口走去。 这时有人从他们身边路过,有的老兵就和刘双林打招呼:排长,这是咱嫂子吧?咋不领到招待所去,这是往哪儿走哇? 刘双林就脸红脸白地说:哪里,哪里,这是老家的同学,出差路过顺便来看看。 两个人深深浅浅地往前走,刘双林觉得过意不去,就说:亚玲,要不你在城里找个招待所?好不容易来一趟,玩儿两天再走。 李亚玲冷冷地说:不用了。 这时部队院外正好开来一辆通往城里的公共汽车,李亚玲一下子就跳了上去。一直到车开走了很远,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屈辱、怨恨,让她悄然流下复杂的泪水。 那一次,她从部队回来后就病倒了,一连躺了十几天。从那以后,李亚玲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对城市的向往更加迫切了,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让刘双林看一看,她不嫁给他照样能过城里人的日子。 在李亚玲眼里,章卫平和刘双林俩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章卫平如果是一棵大树,那刘双林连根草都不如。章卫平本身就是城里人,父亲还是军区的副司令,人家不在城里待着,才来到农村。他刘双林算什么,简直就是个小丑,拼命地向上爬,不就是当个排长吗? 但李亚玲最担心的还是章卫平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想法。那时候,有许多怀揣理想的青年人,响应毛**老人家的号召,来到农村,在农村娶妻生子,扎根农村一辈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李亚玲是不愿意的,她知道同是男人,章卫平和刘双林是不一样的。刘双林吸引她的是能把她带出农村,这个人是不值得她喜欢的,更谈不上爱了;章卫平却不一样,她从骨子里喜欢他,因为章卫平在她眼里是个全新的人,他身上有许多东西是农村人身上不具备的,正是这种陌生与新鲜,让李亚玲产生了审美。 自从和章卫平有了恋情,李亚玲才从刘双林的阴影中彻底摆脱出来。她真心实意、全力以赴地爱着章卫平,她现在最大的不安,仍是章卫平扎根农村的决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心明眼亮的李支书还是发现了章卫平和女儿不寻常的关系,他对待章卫平的态度和刘双林的态度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章卫平是谁,那是革命的后代,父亲是部队首长、高干。章卫平根红苗正,自从章卫平来到放马沟大队落户,他就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章卫平的每一点进步,他都欢欣鼓舞,如今章卫平当上放马沟大队的***主任和自己的力荐,以及甘愿从支书的位置退下来是分不开的。他一直认为,龙王爷的儿子会凫水,章卫平的父亲是军区副司令,那章卫平以后肯定也错不了。他已经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女儿的幸福和未来。 从那以后,他经常把章卫平叫到家里,让李亚玲给他们炒上几个菜,然后一老一少地坐在炕上喝两口。 李支书一边喝酒一边说:孩子,你的决定太对了,扎根农村我举双手赞成。城里有啥好的,当年毛**还主张农村包围城市呢。咱们以后也来个农村包围城市,农村的天地大呀,不像城里那么憋屈得闹心。 章卫平点头称是。李支书就用一双醉眼欣赏似的注视着章卫平。李支书的话让李亚玲的心里好一阵哆嗦。 第十章 刘双林的新大陆 刘双林在新兵队伍中,一眼就看出了方玮的与众不同。方玮的与众不同不是装出来的,那是她骨子里的一种气质。不仅是她,还有乔念朝这批从大院里应征入伍的新兵,浑身上下都透着那个劲儿。他们把这次当兵当成了一次喜剧式的远行,他们从小到大一直在部队大院里长大,最大的首长和最小的士兵他们都见过,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按照部队的作息制度来执行。他们从军区大院去某个团或某个连队当兵,这是在往下走,就如同从一个大城市里来到一个小城镇,他们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小城镇上的一切是不会让他们惊讶的。因此,他们的神情举止是从容不迫的,有种见怪不怪的从容。 方玮、乔念朝这些人的从容和那些刚穿上新军装的工农子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那些工农子弟从穿上新军装那一刻起,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浑身僵硬得不自在。登上新兵专列后,他们的眼睛就更不够用了,这摸摸那看看,脸色是激动潮红的。他们不停地说话,部队上所有的事情他们都感到新鲜和好奇。 方玮和乔念朝他们,是穿着父母穿旧的军装长大的,军装穿在他们的身上都是那么自然合体,举手投足间俨然是老兵的样子。 乔念朝潇洒地递给刘双林第一支烟时,刘双林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他知道在这批新兵中藏龙卧虎。他想起自己刚当新兵那会儿,半年之后和排长说话还紧张得结结巴巴。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刘双林承认这种差别。自己如果不是戏剧性地救了师长的夫人和女儿,此时早就回到放马沟了。他要把握自己的命运,靠自己的努力是不够的,师长的一句话让他什么都达到了。他从新兵的花名册中粗浅地了解到,这批新兵中有好几个都是军区大院首长的子弟。花名册中有一栏填着每位新兵的家庭住址,文艺路28号就是军区大院的所在地,作为当了排长的刘双林来说,军区的地址他是知道的。接这批新兵时,他去过军区大院门口,他只能在院外的甬道上走了走,军区门岗的士兵都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们气度不凡,他还没有接近他们,他的浑身就开始发紧了。他知道自己没法走进军区大院,那里要实行严格的登记,办事先向里面打电话,对方让进去了,外面才可填会客的条子,有了条子才能进去。军区大院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无法走进军区大院,他只在门口远远地站着,往很深的院里张望一会儿,就算自己来过军区大院了。那天,他怀着畏惧而又满足的心理离开了文艺路28号。 此时,眼前的几个新兵都来自文艺路28号,他们平时就住在那里,出入军区大院如履平地,就这一点,他就感受到了自己和这些新兵之间的距离。 刘双林不仅认清了这些,他还一眼就看上了方玮。方玮呈现在刘双林眼前的不仅是年轻漂亮,更重要的是,她也是文艺路28号的,文艺路28号的这些新兵,就像脑门上贴了标签似的,走到哪里都显得与众不同。 刘双林下意识地想到了李亚玲,只是一闪念,他就把李亚玲和眼前的方玮进行一次对比,就比出了李亚玲和方玮的不同。如果把方玮比喻成一支雪莲的话,李亚玲充其量也就是山脚下一朵毫不起眼的小黄花。想到这儿的刘双林心里咯噔咯噔的。提干后,刘双林择偶的标准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没提干的时候,李亚玲在他眼里宛若天仙,提干后刘双林觉得李亚玲也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姑娘而已。那时他就暗下决心,找对象一定找个城里有工作的姑娘,那样他的后半生和孩子才算真正脱离开农村。一提到农村,刘双林就从骨子里感到自卑和压抑,他想喊想叫,甚至想大哭。 方玮的亮相,让刘双林眼前一亮,心里的什么地方快速地咯噔了几下,血管里的血流明显加快了,他显得兴奋而又紧张。从那一刻起,他决定想方设法接近方玮。他觉得世上不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他的提干。在新兵的列车上,可惜方玮连正眼看都没看他一眼,他无数次地走到她的身边,张开双手,让自己干部服上的两兜呈现在众人眼前,可是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那个年代,士兵与军官的唯一区别就是上衣多了两个口袋,不管是军区司令,还是边防哨所的一个小排长,他们的着装都是一样的,军官只比士兵多两个口袋而已。刘双林的意思是想让方玮注意到自己是名真正的干部,可惜他的目的没有达到。 刘双林可以说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从看到方玮的第一眼起,就有了接近她的愿望,甚至想到了以后。如果他和方玮真的有点什么,那么他的一切就可以说天上人间了。此时的刘双林已经把自己未来生活的主题先行了一步,具体的过程就随行就市了。正如他当年刚当兵时,唯一的目标就是提干,结果他的目的达到了,至于过程他说不准,但他知道了自己该努力的方向。 刘双林是接这批新兵的排长,在未来的三个月时间里,他也将是新兵排长。这是每个刚提干的军官的必修课。因为那些资历老一些的排长,对训练新兵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新兵训练比带那些老兵会吃许多苦头,费力也未必讨好。在新兵分班、分排时,刘双林有意把文艺路那几个兵分到自己的排里。 这批兵是师里报的名,女兵很少,才八个人,只能编成一个班。这个班只能混编在男兵排里,刘双林就是这个混编排的排长,这个排还有乔念朝这些来自文艺路28号的兵。 新兵开始训练的时候,刘双林才意识到,这些兵真的不那么好带。其他排的新兵都是工农子弟,对部队很敬畏,对排长更是敬畏,这是他们来到部队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近部队的首长。他们听话,又表现良好,他们要在部队里踢好头三脚。而那些文艺路的兵呢,因为没有这种新鲜感,他们从骨子里不把眼前的小排长当回事,他们不是不尊重领导,而是提不起兴趣;他们不是不执行排长的命令,而是少了许多热情。这样一来,这个排和其他排就有了差距。其实每位排长都在暗中较劲对比,自己的排训练拔尖了,领导自然对带这个排的排长有一个好印象,认为这个排长有工作能力,虽然新兵连是临时单位,新兵训练结束,不管是排长还是班长都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但他们的鉴定是由新兵连临时党支部来写的。无形中,各位新兵连的排长们也都在暗中较劲儿。 全连集合的时候,文艺路那几个兵总是不能雷厉风行,他们睡眼惺忪,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向外走,这就比奔跑出来的其他新兵慢了半拍。刘双林这才意识到,自己三个月新兵连生活的代价将是惨痛的,但咬定青山不放松,塞翁失马,谁知道是福还是祸呢?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给方玮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知道,师里的女兵不是话务班的,就是师医院的,他是基层连队的排长,平时是很少和话务班、师医院那些女兵打交道的。如果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仍没能给方玮留下印象,未来的日子里再想接近方玮就难了。因此他在这三个月里,一定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第十一章 如金岁月 刘双林接近方玮的办法很古朴,也很通俗。 在每日的训练中,文艺路这些兵们似乎都不把刘双林这个小排长放在眼里,新兵训练最基本的无外乎就是列队跑步、左右转,或者是看齐、稍息这些练习。军区大院的乔念朝方玮他们,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上的是“八一”子弟学校,就是军区大院子弟学校,这样的学校与别的学校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军事化管理,时不时的还要军训一两个月。新兵连这些最基本的训练,他们小学时就已经完成了。因此,这些老掉牙的科目对他们来说不足挂齿。他们不像那些工农子弟,对这一切正新鲜着,他们利用训练休息的时间都在虚心地请教着刘双林。而这些大院的新兵,休息的时候就在操场上打闹成一团,这种集体生活,仿佛又让他们回到了学生时代。 刘双林无法在他们的心目中树立起自己的权威。方玮在队列里,似乎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刘双林,刘双林长得又黑又瘦,他在他们的眼里,也就是个符号而已。 大院里的这些新兵,尤其是方玮对待刘双林的态度,让刘双林觉得自尊心大受伤害。他明白,这些兵跟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想在部队干几年就干几年,不想干了,回到地方照样有好工作等着他们。也就是说,他们不用努力,照样比自己强。他现在是排长了,不敢说以后转业准能找到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他就会被安排到县里的复转军人安置办,说不定就回到公社,公社的干部过的仍然是农村人的生活。刘双林一想起那样的生活就害怕,从小到大,他简直过够了那种人下人的日子。他现在已经是排长了,他要抓住这样的机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他一边向往着城里人的生活,一边仇视着城里人。他仇视城里人一出生就比自己优越,不用努力,也不用受苦,就什么都有了。尤其是文艺路那帮新兵,他们看他的眼神,让他感到既自卑又痛苦。 刘双林在这种煎熬中暗自发誓,一定要过得比他们强。这样想时通常都是在进入梦乡之前,他的意识空前的活跃。当太阳初升,他站在那些人面前时,他就又是刘双林了,对待这些人的态度有讨好、巴结,还有些小心翼翼。总之,刘双林在文艺路那些新兵中活得极不自信。 那天中午吃过午饭后,他终于找到了单独和方玮说话的机会。他清清嗓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方玮同志,一会儿我在操场上等你,有话对你说。 直到这时,方玮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询问和不解。她似乎要问他什么,他没有勇气回答方玮,就赶紧甩开大步走了。 刘双林在太阳很好的中午,站在操场的一个单杠下。他焦灼不安,来回地踱着步子。这时所有的新兵午休了,只有炊事班的人零星地在操场上活动着。他们只有在这些时间里才是自由的,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又要开始为几百号新兵准备晚饭了。 方玮一步步向操场走来,她走路的姿势很好看,风摆杨柳,却又坚定不移。离刘双林还有三两步距离的时候,她站住了,她似乎在微喘,胸前不易觉察地起伏着。 她说:排长,你找我? 他平静了一下呼吸,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文艺路这些新兵就有些紧张。他清清嗓子说:我找你谈谈。 她说:我没做错什么呀! 他听了她的话怔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就笑笑说:不,你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找你谈谈。 她仍不解地问:那还谈什么呀? 她不明白,自己做得很好了,排长为什么还找自己谈话。她茫然无措地望着刘双林。 刘双林在单杠下兜着圈子,背着手,似乎琢磨着如何开口。半晌之后,刘双林终于说: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方玮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的名字她是知道的,她不明白,排长为什么要问这个。她望着刘双林好一会儿才答:刘排长,刘双林,怎么了? 刘双林听了方玮的回答心里好受了一些。在他看来,方玮这些心高气傲的兵,也许都叫不出他的名字。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要把自己深刻地印在方玮的心里,只有这样,以后才有可能接近方玮。刘双林为方玮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感到了几分满足。然后他又说:咱们以后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方玮越听越糊涂了,刘双林大中午的把她叫出来,就是来说这些废话的。不是战友,难道还是敌人吗?想到这儿她忍不住乐了。 方玮的笑让刘双林彻底放松了下来,他就又说:我现在是你们的排长,新兵连一结束就不是了,希望我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还能相互关照。 说到这儿,刘双林停住了,他像个士兵似的立正站好,然后背诵似的说,我刘双林,1972年春天入伍,今年二十四岁,农村兵,探过一次家…… 方玮看着刘双林的样子,想笑又不能笑,就那么忍着,最后终于绷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刘双林一口气说完,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了下来,他对方玮这样的兵心里没底,不知道该怎样和这些高干子女打交道。 等方玮笑够了,刘双林才又说:方玮同志,你对自己的前途是怎么考虑的? 刘双林问到自己的前途,说心里话,方玮自己也没有认真想过,母亲想让她参加工作,因为她和乔念朝相恋,乔念朝要来当兵,她也就不顾一切地来了。以后究竟怎么样,她根本没有考虑过。方玮和那些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一样,真的没设计过自己的命运和前途。 刘双林这么问她,她感到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回答,就那么空洞地望着刘双林。 刘双林似乎看出了方玮的茫然,便说:我知道你父亲是高干,以后你不管干什么都错不了。我要是你呀,就在部队干下去,以后提干啥的,不就是你父亲一句话的事儿? 方玮就怕来部队别人说她高干子弟,她当兵临走的前一天,父亲把她叫到书房里和她认真地谈过一次话。在她的印象里,这是父亲第一次如此严肃地和她谈话。 那天晚上父亲说:小玮你要去当兵,我不拦你。 她冲父亲点点头。 父亲又说:不过,你记住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可别后悔。 她当时想也没想就说:爸,我不后悔。 父亲沉吟了一下道:到了部队上,你就和别人一样,不要以为父亲是军区的领导就提出过分的要求。 她说:我知道了。 父亲还说:路要靠自己走,这样心里才踏实。父亲能帮你一时,可帮不了你一世,你明白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时她只想和念朝在一起。父亲的这些话,她听不明白,也不想听明白,从小到大无忧无虑地生活,让方玮变得简单起来。 当刘双林提到她的父亲时,她忙说:我爸说了,他是他,我是我,以后的路要靠我自己走。 刘双林就又笑一笑,笑容有些复杂,他才不相信方玮的话呢。他又说:三个月训练结束后,我会记着你的。 方玮不明白刘双林为什么要这么说,她睁大眼睛望着刘双林。 刘双林自顾自说下去:方玮同志,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我保证赴汤蹈火。 方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真的不明白刘双林干吗要说这些。 刘双林说完这些后,似乎就没有留方玮待下去的理由了,他不再说话,方玮就一遍遍地向宿舍张望。刘双林看出了方玮的意思,就说:你回去休息吧。 方玮就走了。 刘双林坐在单杠底下,点燃了一支烟,他心里有些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和方玮单独接触,没想到方玮一点也不复杂,虽然她说的不多,但从她的眼神中能够看得出来。方玮不像李亚玲,李亚玲是复杂的,最后不还是败在他的手下了。他在李亚玲的事情上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自己丢在李支书面前的颜面总算又给找了回来。 单纯就好,他怕的就是复杂。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刘双林决定找对象就要找方玮这种家庭出身的。他从救师长夫人和女儿的事件中尝到了甜头。 晚上散步的时候,方玮把刘双林找自己谈话的事告诉了乔念朝。两个人来到部队后,才感受到了约束,他们虽然天天见面,训练吃饭也都在一起,可这么多人,根本没有两个人活动的空间。他们只能利用晚饭后的这段时间,在操场上走一走。那时候,有许多士兵也都在操场上活动,他们只能平平淡淡地说说话,连拉手的机会都没有。 方玮讲了刘双林谈话的内容,乔念朝半晌没有说话。方玮就说:哑巴了,怎么不说话? 半晌,乔念朝才说:我看出来了,这小子没安什么好心。 方玮不解,仍天真地问:谁没安好心? 乔念朝说:这么多人,他不找别人谈话,为什么单单找你? 方玮立住脚,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乔念朝说:他也没说什么呀。 乔念朝就又说:我这是给你提个醒,以后你要对他注意点儿。 方玮在黑暗中冲他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 乔念朝的第一次宣战 刘双林对方玮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他挖空心思接近方玮的主要原因,就因为方玮是部队的高干子弟。对于农民出身的刘双林来说,方玮的身份让他嫉妒又让他着迷。方玮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在深深地吸引着他。 出乎意料的提干,让刘双林很快否定了以前的自己,包括他对爱情的追求。在提干毫无希望的时候,他多么想得到李亚玲的爱情呀!李亚玲的爱情可以换来许多他想得到却得不到的。现在他提干了,再去看自己和李亚玲那份爱情时,才发现原来的爱情是那么的贫瘠。他不想生活在贫瘠中,他要找到一片沃土,只有在这片沃土里才能让他根深叶茂,而眼前的方玮就可以给他提供这片沃土。 将方玮和李亚玲做比较的话,在刘双林的心里简直是天上地下。方玮就是方玮,身上具有典型城市女孩的洋气和对什么事情都那么不屑一顾的样子,这反而衬出了她的从容大度,这不是装出来的。李亚玲在刘双林经过和方玮的比较后,根本就一无是处。刘双林觉得自己可以理直气壮、放心大胆地去追求方玮了,因为自己现在已经是部队的排级干部,况且还有师长作自己的靠山。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师长一家的救命恩人,师长理应就是自己的后台了。有师长作自己的后台,他就该理直气壮起来。 刘双林通过几次和方玮的单独接触,发现方玮是个很单纯的姑娘。她的想法远不如李亚玲那么复杂,甚至都远不如李亚玲那么难对付,李亚玲在答应和他好时,是有条件的,也就是说目的性很强。他们之间的交往,都有各自不同的目的,双方都想借助对方实现自己的目标。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背道而驰,只能是越走越远了。 刘双林认为,自己是完全有可能追求到方玮的,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靠山一下子就是军区后勤部长了,方玮的父亲是自己未来的岳父,自己的前途和未来还会差吗?于是刘双林抖擞起精神,准备谈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 后来,刘双林终于发现了接触方玮最好的机会。那就是晚上方玮上夜班岗的时候,他是在一次查夜岗的时候发现的,男兵每天夜岗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每人两个小时一班岗。轮到女兵的时候,考虑到女兵胆子小,就变成了两个人一班岗。 那天刘双林查岗的时候,就发现了方玮。方玮站在门口的灯下,很害怕的样子。另外一个女兵,可能这两天有特殊“情况”,老是去厕所。方玮一个人的时候,抱着枪,心里很没底地站在灯影里。刘双林夜里起来很困顿的样子,他想查一遍岗后就回去睡觉,没想到的是,让他意外地碰上了方玮。他的大脑立马清醒了过来,他有些急不可待地走近了方玮。 方玮见终于有人相伴了,似乎才从惊恐中慢慢回过神来,神态开始变得自然起来。她说:排长,你查岗啊? 刘双林就说:方玮,你穿得太少了,夜里凉,小心感冒了。说完很利索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顺理成章地披在了方玮的身上。 方玮在那一刻感到了一股温暖,顺着前胸和后背流进了全身。其实她并不冷,因为同伴的离开,她一个人站在哨位上就有些紧张,因为紧张她就觉出了冷。现在她浑身放松了,于是就感受到了暖意。 那个女兵是跑步而来的,她见到刘双林有些紧张,解释道:排长,我肚子疼,去厕所了。 刘双林就说:身体不舒服啊,回去休息吧,你这班岗我给你站了。 那个女兵有些犹豫,她不知道排长替自己站岗合适不合适,就站在那儿犹豫着。 刘双林就说:回去休息吧,是我批准的。 女兵忙感激地冲刘双林笑笑,就回宿舍了。 寂静的哨位上就只剩下刘双林和方玮两个人了。静下来的时候,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刘双林才说:你以前没受过这样的锻炼吧? 方玮在灯影里摇了摇头,很快又说:现在不同了,我是一名军人,应该锻炼。 她说这话时,想到了父亲在她参军前对她说过的话。 刘双林又说:你们高干子弟能吃这样的苦? 方玮看了看刘双林,她不知道刘双林怎么知道她是高干子弟。他们这些大院里的孩子,在填写入伍申请表时,在父母职业一栏里都填写的是一般干部,父母的真实职务并没有写在表格上。她有些惊诧地看着刘双林。 刘双林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以后你们提干一定很容易,还不是你们父母一句话的事? 方玮真的没有想过提干或者将来会是什么样,只因为乔念朝要来当兵,她才跟来的。提干不提干的,她真的没有想过。她见刘双林这么说,就回答道:排长,我还没想过提干的事。 刘双林说:你应该提干,你这么好的条件,有父亲这样的靠山,在部队干一定错不了。 刘双林希望以后方玮能留在部队,这样他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方玮。如果方玮当上两三年兵就复员的话,他就没有机会继续和方玮交往下去,他知道环境对一个人的改变是多么的重要。在那天的晚上,他清醒地意识到只要方玮能在部队提干,他把她追求到手就多了几分把握。 刘双林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在那个静静的夜晚,并没有什么浪漫的言辞和举动,他只一味地说一些在方玮听来很乏味的话。 就在这时,乔念朝发现刘双林在陪着方玮站岗。乔念朝知道方玮今晚的夜班岗,因为他们每个班排岗,事先都会张贴出来。乔念朝不放心方玮,他借上厕所的机会,特意转到哨位上看一眼方玮,结果就看到了刘双林在陪同方玮站岗的一幕。他在暗影里已经待了一会儿了,刘双林和方玮说的话,他也听到了。另外一个女兵是怎么离开的,他不知道,见哨位上就刘双林和方玮两个人,他觉出味道有些不对了。他就是在这时走出暗影的。 还没等刘双林说话,他就先开口了,话里面明显带着刺:是排长呀,怎么也来站岗了? 刘双林忙说:苏亚芹身体不好,我替她一会儿,乔念朝你这是上厕所呀? 他想三言两语把乔念朝打发走,好留下更多的时间单独和方玮相处。只要和方玮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都会觉得离幸福靠近了一些。 让刘双林没想到的是,乔念朝竟说:排长,你回去休息吧,我替苏亚芹站这班岗吧。 刘双林在黑暗中突然有些脸红,心虚让他一时乱了方寸,他竟从哨位走下来,下意识地把枪递到了乔念朝的手里。他往回走了两步后,才反应过来,但他已经不好再回到哨位上去了。他停下来,冲乔念朝说:你辛苦了。 乔念朝挥挥手道:没事,这是我们战士应该做的。他说这话时,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 刘双林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了,他往回走去。乔念朝看见方玮身上还披着刘双林的衣服,他把刘双林的衣服拿过来,追上刘双林说:排长,穿上衣服,小心别感冒了。 刘双林接过衣服,在暗影里他的脸红到了耳根,似乎自己的企图已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浑身上下也似乎被乔念朝剥得体无完肤。 回到宿舍的刘双林久久没有睡着,他没想到自己会败在一个新兵的手上,而这个新兵还是乔念朝。不知为什么,他在文艺路这些兵当中,一直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按理说,他是他们的排长,他们是他的兵,这种优势是明显的,可刘双林也说不清楚,在文艺路这些兵面前,尤其是在乔念朝面前,他就是找不到这样的优势,无形中就有了相形见绌的心理。就是这种心理,让他失去了许多自信。 而在工农子弟的新兵当中,刘双林很容易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就是排长,他们就是新兵。 乔念朝在他面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事后想起来让刘双林感到羞辱,甚至无地自容。就在刘双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时,乔念朝和方玮正站在哨位上眺望远方的星空。 乔念朝指着天上的星光说:那就是北斗星,像把勺子。 方玮则在一边惊喜地寻找着织女星、牛郎星。有关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方玮从小就知道,一看到那两颗奇亮的星星,她的心里总会涌动着一种激动的情绪。 乔念朝从天空中收回目光,看着方玮说:他刘双林没安什么好心,我看他一定是在打你的主意。 方玮就说:我看刘排长这人不坏,知冷知热的,还把他的衣服借我穿呢。 乔念朝说:他这是糖衣炮弹。 方玮想说什么,马上又被乔念朝的话岔开了。 乔念朝说:他对别人怎么不这样,为什么只对你这样,这里面难道没有问题? 方玮说:那我怎么知道? 乔念朝对方玮的麻木有些气愤,在初恋的日子里,他希望方玮是自己唯一的,只能接受他的关怀和情感,他不希望有人在其中染指。爱情在这一阶段成了乔念朝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第十三章 冤家对头 在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中,乔念朝和刘双林成了一对冤家对头。乔念朝自从发现刘双林对方玮有了那种想法后,就一直敌视着刘双林,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没有再叫过一次排长,人前人后的,他只叫刘双林或“刘双林那小子”。 他私下里无数次对方玮说:刘双林那小子,我看他不是个好东西。 方玮就一脸的清纯和不解:我看刘排长挺好的。 乔念朝又说:那小子给你喝迷魂汤呢,你还不知道?! 方玮说:我不管,反正刘排长对我还不错。 方玮越是这么说,越激起了乔念朝对刘双林的憎恨。他认为如果事情这么发展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刘双林会从他的手里把方玮夺走。 乔念朝如愿以偿地和方玮双双来到了部队,到了部队他才意识到,虽然他和方玮天天见面,两个人都在训练排,可留给他们单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新兵连的生活是紧张而忙碌的,他们连在一起说会儿话的空当都没有,更别说谈情说爱了。在队列里,乔念朝只能用目光和方玮交流。 乔念朝用目光说:方玮我爱你。 方玮的目光只要和乔念朝的目光一碰上,马上就躲闪开了。不知是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在躲避乔念朝这种火辣辣的目光,弄得乔念朝心里火烧火燎的。 每天晚上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那天晚上吃完饭,在洗碗的时候,乔念朝冲方玮说:一会儿我在操场上等你。 乔念朝径直去了操场,他并没有马上见到方玮,时间过去了很长,他才看见方玮不紧不慢地向操场走来。乔念朝迎了上去,不无抱怨地道:怎么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 方玮说:刚才刘排长找我谈话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乔念朝的脸拉长了,他冲方玮没好气地说:是那家伙重要,还是我重要? 方玮睁大眼睛,很天真地说:排长让我写入团申请书,是正事。 乔念朝就说:狗屁正事,他是想泡你呢。 方玮听了这话,便急赤白脸地说:你怎么这么说刘排长,他是在关心我。 乔念朝把脚下一颗石子踢飞,气呼呼地看着方玮,冷冷地说:方玮,我发现你变了。 方玮低下头,半晌嗫嚅着:部队有规定,战士不能谈恋爱。 乔念朝道:谁说的? 方玮道:是刘排长说的。 方玮这种张口刘排长闭口刘排长的,大大刺伤了乔念朝的自尊心,他没好气地说:你来部队时间不长,规定倒学了不少。 方玮道:本来就是嘛,战士服役条例上写的,刘排长还让我看了呢。 乔念朝简直是忍无可忍了,他丢下方玮就走,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走回来,指着方玮的鼻子说:那你说咱们的事怎么办? 方玮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她一副无助的样子,委屈地说:念朝,我是喜欢你的。 乔念朝一下子没了脾气,他最看不得女孩子在自己面前这种样子,他长吁了口气,缓和下语气道:以后你别在我面前提那家伙,行不行? 方玮又低下了头,用脚踢着石子,点了点头,又似乎摇了摇头。 乔念朝又说:什么狗屁规定,兴他们干部谈恋爱,就不许战士谈,不行咱就不当这兵,咱们回家。 这回轮到方玮吃惊地看着他了。 方玮在刘双林和乔念朝两个人中间无形之中系了一个扣,这是两个男人间你死我活的扣,起码在乔念朝心里是这样想的。 刘双林发现了乔念朝对自己的敌视,他也意识到乔念朝在喜欢方玮。从他的角度看,乔念朝和方玮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儿,他们年龄相当,家庭背景相同,就是举止和做派也是惊人的相似。他心里一阵隐隐的疼,他说不清这种痛来自何处。他自卑地意识到,虽然他提干了,但他仍然是个农村兵,有着和高干子弟间巨大的差距。他嫉妒这些高干子弟,同时也有些憎恨。他从骨子里看不惯乔念朝们的做派,但一方面又从心眼里羡慕着。 在训练的时候,无形中他对乔念朝这个班的人就多了一些狠劲,乔念朝是三班,三班十几个人当中,有四五个新兵都是高干子弟,他们领悟动作要领很快,经常取笑那些农村入伍的新兵。只要刘双林把动作要领演示一遍后,这些高干子弟马上就能做得有模有样,而那些农村兵则不行。刚开始的时候,刘双林会当场让这些高干子弟站在一旁休息,自己专门给农村兵开“小灶”。后来他连同这些高干子弟一同吃“小灶”,因为他忍受不了这些高干子弟那种玩世不恭的目光。他的这种做法得到了以乔念朝为代表的高干子弟的抗拒。乔念朝站在队列里,背着手梗着脖子说:刘双林你不要一视同仁,我们哪点做得不好了,给我们开“小灶”? 刘双林对乔念朝这种称谓已经忍无可忍了,因为这几个高干子弟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大大地影响了他在新兵排的威信,有许多农村兵也开始看碟下菜了。他要树立自己的威信,就要杀一杀这几个高干子弟的威风。这一次,他把乔念朝从队列里叫了出来,他不冷不热地说:你说自己做得很好了,那你给示范示范。 刚开始乔念朝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中了刘双林的圈套,严肃认真地踢了一遍正步。 刘双林又说:大家没看清,你再示范一遍。 就这样,他一口气做了三遍。刘双林还让他做,他意识到刘双林是故意的,便停了下来。 刘双林就说:乔念朝,你怎么不做了?我看你做的也不怎么样嘛。 乔念朝这时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刘双林,我不做了。 说完解开腰中的武装带,大摇大摆地走到操场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刘双林,并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潇洒地抽了起来。他下决心来当兵完全是一时冲动,因为他很羡慕章卫平成熟的举止和做派,他把章卫平身上的一切全部归结为社会锻炼的结果。因为章卫平经风雨见世面了,所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形象,他想早日成为章卫平那样的男人。他选择了部队,他希望在部队的几年生活,使自己成熟起来,潇洒起来,然后有资格去恋爱,去享受生活。让他没想到的是,部队的枯燥生活又让他回到学生时代,他开始厌倦,甚至开始憎恨。方玮对待自己的变化也更加激化了他的这种态度,他把眼前的刘双林当成敌人。只有把眼前这个敌人推倒,他才能获得自由和翻身,于是他不参加训练了。 这一结果,大大出乎刘双林的意料之外,在部队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没有见识过乔念朝这样的兵。以前,他也接触过许多城市兵,虽然城市兵没有农村兵那么努力要求上进和刻苦,但也没有人太出格。毕竟部队是有纪律的,况且要求进步是生活在集体中的每个人的天性。今天,乔念朝的举动,让刘双林大大开了一次眼界。他冲着乔念朝运了半天气,竟不知说什么好,队列里那几个高干子弟还冲乔念朝竖起了大拇指。 方玮她们那个班的几个女兵在一旁训练,此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停地向这边张望。 刘双林冲着乔念朝:你、你、你…… 他气愤得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最后,刘双林也没想出用什么办法让乔念朝就范。如果换成别的兵,刘双林会有一千个办法,比如给这个不听话的兵一个处分,然后召开全排大会让这个兵做检讨。如果一个兵在新兵阶段就受到处分,无疑在部队生涯中进步的路就被堵死了。而现在眼前这个不听话的兵恰恰不是那些兵,那些兵怎么敢做这样过火的事情呢? 刘双林一时没想好怎么处置乔念朝,他只能把火发到那些听话的农村兵身上。他冲这些农村兵大声地命令,让他们在操场上一遍遍地踢正步,或一遍遍地奔跑。 乔念朝坐在石头上讥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他是个局外人,他一边悠闲地抽着烟,一边晃着二郎腿。 私下里,刘双林冲着那些农村兵带着哭腔说:你们能不能给我争口气呀,啊? 那些农村兵困惑地望着眼前的刘排长。 乔念朝这件事发生之后,刘双林向连里做了汇报,他冲新兵连长说:乔念朝这个兵我没法带了,把他调到别的排去吧。 新兵连长当然不会采纳刘双林的建议。在全连军人大会上,连长还是点名批评了乔念朝。乔念朝站在队伍里,梗着脖子,望着刘双林的背影,心里想:小子,咱们的事没完。 新兵连的早餐是定量的,每人两个馒头,馒头不大,不足一两一个的样子。新兵连刚开始训练的时候还可以,随着训练强度的加大,两个馒头显然不够吃了。每个新兵的细粮又是定量的,没办法,不够的那部分,就用高粱米粥代替了,为了能让每个新兵吃饱,粥熬得很稠,接近于干饭和稀粥之间的那种。 乔念朝一直没有学会狼吞虎咽,别的新兵为了抢饭早已学会了三五口就把大半碗粥送到肚子里去,乔念朝不行,他只会细嚼慢咽。每天早晨从新兵列队到进入食堂,到又一次集合训练,中间只隔半个小时的时间,其实能轮到真正的吃饭时间也就十几分钟的样子。 这天早晨,乔念朝吃完馒头,刚盛了碗稀饭,还没有吃上几口,外面的集合哨声已经响了。在这期间,吃饭快的已经出门了,稍慢一些的,也在吃最后一口了,唯有乔念朝那半碗稀饭还在碗里。外面的哨声一响,整个食堂一下子就空了,乔念朝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想把饭倒进泔水桶里,可泔水桶旁站了一个老兵,他专门监督那些倒剩饭的战士。这时候乔念朝把剩饭倒了,无疑会成为浪费粮食的罪人。他在犹豫间,果断地把剩饭倒在了汤汤水水的桌子上,这样一来,别人就说不清这饭是谁倒掉的了。一张桌子上有八个人吃饭,这么多的嫌疑人,怎么说也比把罪名落在一个人身上强。 果然,乔念朝刚在队伍里站定,那个炊事班的老兵就找到了值班的排长耳语了几句,只有乔念朝知道那老兵在说什么。值班排长和炊事班老兵两个人回到食堂,很快就又出来了。值班排长径直找到刘双林说:刘排长,是你们排的。 刘双林的脸白了一下,他别扭着身子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了食堂,出来时脸阴得能拧出水来。值班排长有些幸灾乐祸地把其他排的新兵带到训练场上去训练了,食堂门口只剩下刘双林这个三班了。他只让乔念朝三班排着队走进了食堂,人们一走到吃饭桌前,就什么都明白了,你看我、我看你的低下头去。只有乔念朝不低头,也不看桌子,他盯着食堂一角,心里想的是:我就不说是自己倒的,看你刘双林能怎么着? 刘双林背着手绕着桌子走了两步,他用目光依次在每个新兵脸上扫了一遍,他盯着乔念朝时,乔念朝也在看他,他便把目光移开了。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几个农村兵脸上,他怀疑是农村兵所为,因为农村兵食量大,多盛了饭吃不完是常有的事。于是,刘双林恨铁不成钢地说:往我眼睛里上眼药,说吧,你们谁干的? 那几个农村兵把头埋得更低了,虽然不是他们干的,但在排长目光的逼视下,神情就跟自己干的一样,惭愧得无地自容,有两个兵还红了脸。可静默了一阵后,并没有人承认是自己干的。 刘双林就提高嗓门,大声地又说了一遍:谁干的?说——要是我查出来,哼! 那意思是不言自明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刘双林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些农村兵慢慢地抬起头来,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后都把目光落在乔念朝的身上。他们发现乔念朝正用坦然的目光望着他们时,他们又倏然地把目光移开,低下头去。 刘双林在这一过程中,彻底绝望了,看来没有人肯站出来承认这件事了。别的排已在操场上热火朝天地训练起来了,他不能比别的排落后,他没有时间了,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件事摆平。他沉稳地走到桌边,用筷子把那摊在桌上的半碗粥分成八份,想了想,又分成九份,然后自己先捧起一份放到了嘴里,边吃边说:浪费粮食是极大的犯罪,你们不承认,那就是你们全班的责任,大家一起吃了吧。 那些低眉顺眼的农村兵见排长亲自吃剩粥,心里受到了极大震撼。他们争先恐后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份粥送到了嘴里,唯有乔念朝没有动。他的目光不望吃饭的人,也不看桌面,而是望着窗外,窗外的一班和女兵班站在那里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乔念朝别过头,看了刘双林一眼说:我不吃。 刘双林说:别人都吃了,你为什么不吃? 乔念朝说:恶心。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他没想到刘双林会想出这种办法来对付那碗剩饭,剩粥流淌在桌子上,很容易让人产生不洁的联想。乔念朝如不及时地走出来,他就会吐了。 乔念朝的拂袖而去又一次让刘双林的脸色难看起来,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个聪明的农村兵忙走过来,捧起桌上的剩粥,一边说一边放到嘴里:我来,我替乔念朝吃。 这件事就暂时算平息过去了。 在白天的训练间隙里,刘双林分别找到三班的人谈了一次话,关于倒剩饭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这事情调查起来并不复杂,其实三班的兵当时心里就清楚饭是谁倒的,只不过他们没有勇气说出来。 晚上排务会的时候,刘双林把三班的兵挨个表扬了一番,尤其是那个吃了两份剩饭的农村兵,唯独没有表扬乔念朝。对刘双林是否表扬自己,乔念朝从没做过更多的奢望,他才不稀罕刘双林的表扬呢。 最后刘双林话锋一转,提高声音说:早晨倒剩饭的人我已经调查出来了,我不说,他自己心里清楚,哼…… 众人就都用目光望着乔念朝,别班的人也不明真相地把目光投向了乔念朝。乔念朝的目光和方玮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方玮的表情是惊讶的,还杂有一种指责的意味。乔念朝可以坦然地面对任何人的目光,但他无法面对方玮的目光,他的脸在灯影下红一阵白一阵,表情极不自然。 刘双林在这一战役中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他虽然不点名地批评了乔念朝,避免了正面冲突,却让全排的人都在心里谴责了乔念朝。 从那以后,心情很好的刘双林经常在中午太阳很好的时候,把方玮约出来谈心。有时为了避嫌,刘双林还叫上另一个女兵陪着。他们的身影在安静的操场上徘徊,刘双林说了什么,乔念朝不得而知,但方玮的表情是愉快的。乔念朝看到刘双林和方玮如此大张旗鼓地在一起,他的心如油煎刀割般的难受。 那天中午,方玮在回宿舍的时候,让乔念朝叫住了。她刚和刘双林谈完话回来,脸上的喜色还没有褪净,脸颊红扑扑的。 乔念朝把方玮叫住后,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一边,气急败坏地说:以后不许你再理那家伙。 方玮不明就里地歪着头问:他怎么了? 乔念朝气呼呼地道:不许就是不许。 方玮面对乔念朝蛮不讲理的样子说:我看刘排长挺好,他说的都是为我们好。 乔念朝气愤地“呸”了一口,说:好个屁,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就看不出来? 方玮突然说了一句:我要入团了,我不想当落后的兵。 说完,方玮转身就走了。 乔念朝愣怔在那里,望着远去的方玮的背影,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觉得方玮变了,变得陌生起来,这一切都源于刘双林那家伙。他把这笔账又记到了刘双林的头上。 第十四章 幸福从天而降 刘双林的情断义绝,使李亚玲和章卫平的关系从最初的朦胧不清到渐渐的明晰起来。 章卫平知道以前李亚玲和刘双林的关系,那时他还不是***主任,只是民兵连长。那时的李亚玲还没有走进章卫平的心里,说白了,两年前的章卫平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包括李亚玲单身一人去了刘双林的部队,当然她去的时候,谁也没有告诉,包括自己的父亲李支书。李亚玲回到家之后,便大病了一场,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的,她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绝后的创伤。她的伤还没有治愈,刘双林从部队来的信便揭开了这个谜底。刘双林在给父母的信中骄傲而自豪地叙述了李亚玲来部队的过程,他是在寻找一种心理平衡,刘双林在李支书面前可以说丢尽了颜面,现在他找补回来了。那几日,刘双林父母也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他们举着儿子从部队上的来信,逢人便讲,那些识字的,会津津乐道地把信翻看上两遍。总之,刘双林和他的父母一起在向人们昭示一个真理,那就是李支书的闺女李亚玲要上赶着嫁给刘双林,可刘双林不要,李亚玲只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这样的消息一阵风似的在放马沟大队每个人的耳旁刮过。李支书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不争气的女儿做出了这样丢人的事情,他只能把火气吞到肚子里,然后又从嘴上冒出。那些日子,李支书的嘴上长满了火疱,躺在炕上的李亚玲也是一嘴的火疱,她和父亲一样心里憋气。李支书无法冲外人发火,回到家里只能把火撒到李亚玲的身上。 李支书盘腿坐在自家的炕上,一边喝酒一边说:妈拉个巴子,丢人呢。你想嫁给谁不好,偏偏要嫁给那个姓刘的。他是个啥东西?不就是天上掉下个馅饼让他叼着了么,一个小破排长有啥了不起的,我“社教”时就是支书了,那姓刘的小子算个啥东西。 李支书差不多就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前后,提出辞去支书职务的。章卫平就走马上任当上了大队的***主任。支书和***主任只是名称的改变,其实行使的权力是一样的,章卫平在这时候脱颖而出,取代了当了几十年支书的李支书。 伤口总有愈合的时候,李亚玲不久又回到了赤脚医生岗位。她似乎一下子就变了,以前爱说爱笑、开朗活泼的李亚玲,现在变成满腹心事了,她对人对事比以前冷了,她把心思藏了起来,表面上看来,就显得很孤傲。 李亚玲就是这时走进了章卫平的心里。章卫平自从当上***主任之后,人一下子就变得成熟了,他开始偷偷留意起身边的女性来了。他一眼就看中了变化后的李亚玲。李亚玲在农村女孩子中鹤立鸡群,走进章卫平的内心也纯属正常。关于李亚玲和刘双林在村里的谣传,章卫平根本没往心里去,只是一段小插曲而已。 随着时间的流逝,章卫平也在点点滴滴地走进李亚玲的心里,她唯一不能释怀的就是章卫平一直信誓旦旦地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刘双林情断义绝抽身离开,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实毕竟是冷酷的,她在这种打击面前,很快就清醒了,她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超过刘双林,靠自己的努力去城里生活,而且要比刘双林生活得更好,只有这样,憋闷在心里的那口恶气才能释放出来。眼前的章卫平无疑比刘双林要优秀,如果章卫平能回城里,要什么样的工作都能够找到,夫贵妻荣,那时她就会扬眉吐气。但让李亚玲无法理解的是,章卫平铁了心了,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这是李亚玲无论如何也百思不得其解的。 现在李支书已经把章卫平当成了家里的座上宾了,李支书年纪是大了,现在喝上几口酒之后,便开始怀旧了。 这天,李支书和章卫平喝了几杯酒后,李支书就说:你爹章副司令,我们小时候可是光腚的朋友,你爹参加抗联那年才十三岁,那天我和你爹在山上放牛,山下过部队,你爹把放牛鞭一扔,说走就走了,连头都没回过一次。 章卫平就说:老支书,咱不说他了,喝酒。 李支书还说:你爹真是个人物,有一年冬天我上老林子里给抗联送吃的,看见你爹光着脚在雪地里跟着队伍跑步,真不容易。 章卫平又说:过去的事了,就别再提了。 李支书已经双眼朦胧了:咋能不提呢,你爹这人命大,抗联牺牲了那么多人,你爹都挺过来了,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咋样?他现在是副司令了吧?那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错吧……等你下次回家,给你爹捎两袋高粱米,就说我送给他的,你爹一准还记得我,我们打小是光腚子朋友。 李支书说了半晌,看到了一旁的李亚玲,话题就转了。他说:闺女,你和卫平好,爹举双手赞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咱们全公社各大队的干部,卫平你最年轻,你扎根不走,以后准能当上个县长、省长啥的,没的跑!你信我的。 章卫平听了前支书的话,心里顿生豪情,但他嘴上却不说,只是说:老支书,咱不说这些。 在章卫平的心里早把未来的蓝图描绘好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要一直作为下去,十六岁的时候没能去越南参战,现在他二十岁却阴差阳错地成了放马沟大队的党政一把手,他此时有了一种胸怀全球的境界,他要把自己的理想扎根在这片沃土中,让它生根,开花,结果。他不希望父亲小瞧自己,没有父亲他照样可以生活得很有理想,如果有一天,他当上了县委书记走到父亲身边,那将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啊。他被自己的远大抱负激动不已。章卫平一直在寻找着努力上进的机会,他不甘于在放马沟大队永远这么干下去。 就在他想着机会的时候,这时候机会真的就来了。县里给公社两个上大学的指标,这两个大学生是去省里的中医学院,到那里进修,毕业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一名医生了,救死扶伤是一件多么光荣的工作呀。 这个指标公社研究来研究去,决定把名额让给章卫平。章卫平是扎根青年,早已经是全公社的典型了。另外,他年轻又有文化,况且父亲又是军区副司令员。虽然父亲在章卫平回老家插队没有和地方父母官打过任何招呼,但章卫平的存在,所有人却是有目共睹的。章副司令不仅是军区副司令,他还兼着省委常委。这是一棵无形的大树,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他的的确确真实地存在着。 当公社的领导找到章卫平谈过话之后,章卫平连想都没想就说:这个指标给我们大队吧,但我自己不能去,还是让有理想的知识青年去吧,医生是给咱们自己公社培养的,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外乡人,我去了怕影响不好。 章卫平现在已经很成熟了,他知道如何艺术地表现自己心中的想法了。他说这些话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给人听的。他对这种工农兵大学生是不感兴趣的,如果他想回城,随时随地都可以回去,用不着上什么学。况且他也不想上学,如果这时候把名额让给别人,在他年轻的政治生涯中,无疑是一件贴金的事情。他已经想好了,这个名额到手后,他要让李亚玲去上这个学。 公社领导见章卫平说得这么情真意切的,很快就同意了他的想法。在那年的七月份,章卫平怀揣着大学生推荐表,意气风发地走在乡间的大道上。这时的太阳西斜,如火如荼地照耀在章卫平的身上,此时他的心情如同乡间的庄稼地,正在茁壮地成长着。他看到了自己的前途,也看到了李亚玲的未来。他坚信自己以后的生活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他也希望自己的恋人发生变化。李亚玲不可能当一辈子赤脚医生,她要发展,这样的恋人才能比翼齐飞。不仅自己要进步,李亚玲也同时进步,这样的日子才是幸福的。 章卫平回到大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一眼看见准备下班的李亚玲。李亚玲也看见了他,两个人对视着。 章卫平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他挥挥手说:亚玲,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两个人脚前脚后地进入了大队办公室,章卫平有些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份入学推荐表,放在了李亚玲的面前,嘴里说着:你看,这是什么? 李亚玲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她惊愕地望一眼推荐表,又看一眼章卫平。章卫平才说: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李亚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上学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工农兵大学生已经招过好几届了,刚开始上学前,都在说为工农兵各单位培养大学生,可毕业的时候,这些大学生几乎没有一个人回到农村来,他们在城里成了国家干部,可以说大学生活能让一个人一步登天。她做梦都不敢奢望这样的机会会属于自己。 当时她一下子抱住了章卫平,压低声音说:卫平,这个表真的是给我的?她的眼里闪着激动的光泽。 章卫平就势把她抱在了怀里,一边亲着她一边说:真的,唔唔,真的给你的。 他在那天傍晚嗅到了李亚玲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女人体香,这样的味道让章卫平一阵阵着迷,他太爱眼前这个女人了,如果这时李亚玲提出什么样的条件,他都会满足她。他说不清李亚玲是哪一点在吸引着他,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为李亚玲着迷。爱情可以让人失去理智。那天晚上,两个人相拥了许久,他们都忘记了时间和地点。 李亚玲一遍遍地说:我真的要上大学了,我要上大学了。 章卫平就说:大学毕业后,你就是个真正医生了,坐在医院里给人看病。 李亚玲如梦如呓地说:我就要进城了。 章卫平说:全公社就两个名额不容易,咱们公社需要医生。 李亚玲说:我要进城了。 此时李亚玲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进城。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亚玲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她见人就笑,性格也变得像以前那么开朗了。她在用一种愉悦的心情向放马沟的一切告别,当然包括章卫平。 她到公社去交入学推荐表时才知道,她上学这个名额本来应该属于章卫平的,章卫平扎根农村的想法没有变,把这个名额给了她。此时的她从心眼里感激章卫平,也就是说,没有章卫平就没有她的今天。由感激,便生发出了爱的冲动。 在即将离开放马沟大队的那些日子,李亚玲和章卫平在夜晚的山坡上,小河边,还有大桥下,他们频繁地幽会。两个人抒情地畅谈着人生的理想。 他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眼前是淙淙流过的河水,天上的星星倒映在水中,周边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们发出一阵阵轻吟般的鸣叫。两个人的目光或远或近的望着。 她这时仍在问他:你真的想在农村待一辈子? 他答: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想待在城里,上个班,每天就那点事又有什么意思? 她说:你来农村时间还短,长了就没有意思了。 他说:不,我的理想是在广阔天地,我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我不能成为英雄,那么就要自由,能体现出自我价值的自由。 她说:你回到城里也可以找到自由和价值。 他说:那不一样,我喜欢这广阔天地,农村需要我这样的青年。 两个人不说话了,当时他们没有意识到,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两条道上跑的车,一个想进城,一个想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在即将分别的日子里,他们被一种即将分离的情绪笼罩了,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他想:她虽然上学了,可根还在农村,公社需要医生,她毕业后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穿着白大褂,坐在医院里,为农民救死扶伤。那是多么美好的场面呀。然而他们的爱情呢,也注定是浪漫的。章卫平向往保尔和冬尼亚那种爱情——朦胧的,唯美的。 她想:身边坐着的章卫平她是喜欢的,唯一不能让她忍受的就是他要在农村扎根下去。不过这一切想法都是暂时的,有一天章卫平会改变想法的,会微笑着挥着手向农村告别,然后去城里找她。那时,她说不定已经是城里医院的医生了,她和章卫平结合在一起,那将是章卫平的生活。她不仅喜欢章卫平,还喜欢章卫平那样的家庭,如果她以后真的嫁给了章卫平,那她将是高干家庭中的一员,出出进进的,那将是多么风光的一件事呀。 两个人这种想法,一时间让他们产生了错觉,他们想象着对方是最适合自己的人,他们没有理由不在那些美妙的夜晚里相亲相爱。他们拥抱接吻,他们恨不能融为一体。即将分离的情绪在影响着他们的,他们都怀着一种告别的情绪在恩爱着对方。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他们不得不分别了。他送她回家,他没有用手电筒,那天晚上的夜色很好,整个村街都静静的,劳累了一天的村民们已经睡下了,狗们也睡下了。赶到她家门前的时候,他立住脚冲她说:你回去吧。她不动,立在那里,水汪汪地望着他。 她说:我走后,会想你的。 他说:我也是。 两个人就立在那里,他们很近地对望着。 李支书家的狗听到了动静,听到了主人回来的声音,睡眼惺忪地出来迎接,它对章卫平已经很熟悉了,差不多已经把他当成是自家人了。它不叫不吵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它的两位亲人。 他说:进去吧,早点睡,明天准备准备,后天你就要走了。 说完他做出了走的姿势,却没有走。她也没动,仍那么水汪汪地望着他。 半晌,她说:我送送你。 两个人却没说话,她陪着他又走上了通往大队部的那条路,两个人都觉得脚下的路比平时短了不少。 他推开大队部的门,立在门口,她立在门外,两个人又那么不舍地相望着。 他说:我到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还是我送你吧。 这时的她已经不说话了,上唇咬着下唇,突然,她一把抱住了他,她浑身颤抖着,两个人进了屋里,她怕冷似的说:卫平,今晚就让我留在这儿吧。 两个人又热吻在了一起。两个人就那么相拥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身体轰然倒在了身边的炕上。 她气喘着说:卫平,今夜我不走了,我是你的人,你就要了我吧。 她开始脱衣服,他坐在那里张大了嘴巴,惴惴地望着她。 她脱光了衣服,顺手拉过被子,躺在那里。 她说:今晚我是你的人了。 他坐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真心实意地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她的爱人,作为爱的回报,她觉得为他付出自己的第一次很幸福。 他爱她,爱她农村姑娘的淳朴与洁净,还有她的火热,他的爱是怀着许多梦幻和理想的,他注定要为自己的爱付出。此时,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圣洁,有一种摸不到却看得见的光环在他的前方闪着神圣的光芒。此时,他对她的爱已超越了肉体,进入到了灵魂的境地。 他隔着被子拥抱住了她。 他说:亚玲,我爱你,真的爱你。让我们就这样坐到天亮吧。 她在他的怀里渐渐地冷静下来,她推开他开始穿衣服。同时她的泪水汹涌而出,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此时,她的心里很平静也很温柔,她真正地被章卫平这种爱所感动了。 穿好衣服后,她又和他拥抱在了一起。他们没有语言,只有默默地凝视。在这种恒久的凝视中,他们迎来了黎明。天亮了,太阳从东方冉冉升了起来。直到这时,他们才离开了对方。 她理理头发说: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说:到时,我会去送你。 第二天早晨,她背着行李,提着包来向他告别了。大队部门口就有长途汽车的停靠站,他们站在路口等早班车到来,然后她还要到县里坐火车,去省城。 她此时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就要告别生她养她的农村,去城里生活学习了。最初的几天,她是兴奋和激动的,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愿望。她进城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不仅进城了,还是一名省中医学院的大学生。她庆幸自己和刘双林是以那样一种方式结束的,如果不和刘双林结束,也许不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一切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此刻,她相信了命运,还有别的,也就在这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她似乎明白了许多事理,这些事理被一句话概括了,那就是——一切都要朝前看。 长途车满身灰土的来了,几分钟后,她就要真正离开这片土地了。 他说:到学校后,就来信。 她说:我会每天都给你写信的。 他说:我会去学校看你。 她说:我会在学校等着你。 长途车停下来,她上了车招了招手,车就开了。他望着一路灰尘远去,直到长途车看不见了踪影,灰尘散尽他才往回走去。 分别是伤感的,也是甜蜜的。他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在等待着李亚玲进城后的消息。 就在李亚玲走后不久,章卫平又一次被县里树为扎根农村的典型。他放着大学不上,把名额让给了别人,自己真的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了。 表彰大会在县里隆重开过了,他回到放马沟不久,县委便做出了决定,任命章卫平为公社***副主任。全县都轰动了,章卫平是有史以来公社一级最年轻的干部。 章卫平在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埋藏在心底的那簇理想之光,“腾”地一声被点燃了。 第十五章 中医学院 李亚玲开始了新鲜浪漫的大学生活。当时大学校园里流行着这样一句顺口溜:“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这句顺口溜形象生动地反映了那个年代工农兵大学生情感心态的变化。 刚刚入学的李亚玲还没有和城市的大学生活融合,她还保持着乡村赤脚医生的本色。这时,她的生活可以说是单调的,除了每天的学习,然后就是给章卫平写信,字字句句都浸满了思念。傍晚的时候,李亚玲徘徊在大学校园的甬路上,望着太阳一点点地落山,这时的她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她怀里抱着的一本书不时地被风吹起一角,她一遍遍地走着,脑海里不时地闪现出她与章卫平约会时的场景。她与章卫平是初恋,如果说她和刘双林有点什么的话,那是因为刘双林有提干的希望,她希望通过刘双林能进城。爱是谈不上的,更多的是功利。然而章卫平却不这样,章卫平把她的爱情之火点燃了,她的初恋,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她异常地思念远在放马沟的章卫平。 她独自一人走在校园的甬路上,身后留下的是她单调的鞋跟叩击水泥路面的声音,在这时,她学会了思念,学会了守望。有时因思念她也学会了孤独,在孤独中她就遗憾地想,如果这时的章卫平能在自己的身边该多好哇。有他陪伴在身边,生活将是浪漫而又美好的。可惜的是,章卫平不在身边,而在远离她的乡下。 她在学生宿舍里,趴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燃着一方温暖的世界,她在这方世界里给章卫平写信,信的内容便可想而知了。 此时,身为公社***副主任的章卫平在读着李亚玲情真意切的信,他时时被李亚玲那些字句所打动。白天他的工作是忙乱的,只有晚上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能品味李亚玲的爱情。 台灯下,他在给李亚玲回信,也把自己的思念写进信中,有时一写就是几篇,很多时候东方都发白了,他才放下笔,把那写满字的几页纸放进信封里,又压平了,贴好邮票,在甜蜜相伴下安然入眠。 初恋的相思都是甜蜜的,但是两个人也经常会为一些问题在信上发生争执。李亚玲希望他回城里工作,他希望她学成归来把事业用于乡村的医疗事业。当然,两个人都在回避这种分歧,他们没有意识到这种分歧正是潜伏在他们中间的一条鸿沟。 那一年的初秋,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被称为“十月春雷一声响,我党一举粉碎了‘***’”。紧接着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是插队知青大面积的返城,马上又恢复了高考。也就是说,李亚玲成了工农兵大学生的最后一届,她将和恢复高考后的学生共处一个校园。一股学习的浪潮席卷大江南北。再也没有人说知识无用了。 在那些日子,田间地头,公共汽车上,公园一角很容易看到捧着书本苦读的身影。有人在背诵外语单词,有的人在大声朗诵普希金的爱情诗句。人们都在和时间赛跑,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从全国到地方,各个机关领导的称谓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以前中央有“中央‘**’领导小组”,下面政府自然地也叫“***”。现在“***”不再叫了,又恢复了党的领导,改成党委了。章卫平也由原来的***副主任变成了公社党委副书记。他仍然是全县最年轻的公社一级干部。 发生变化最大的是大学校园里的李亚玲。接受信息最快的历来是大学校园,李亚玲所处的中医学院也不例外。他们除了拼命地学习之外,不断地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他们经常走出校园。短短的一年时间里,让李亚玲从内到外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从外表上看,她已经脱掉了当赤脚医生的花格子衣服,而变成了紧身装,直筒裤变成了喇叭裤,以前的平底鞋变成了半高跟鞋。白地红字的大学校徽别在胸前,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校园里,都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那时的大学生被称为时代的骄子。 她本打算放寒假回家的,她在信里已经和章卫平说好了,章卫平也来信说要去县城火车站接她。那年的寒假,最后李亚玲没能成行,原因是许多学生都报名参加了中医的实习,学习的生活是火热的,积极性也空前高涨。李亚玲最后也改变了最初回家的打算,她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加了实习小组。 李亚玲从心里不愿意回到家里,一年多的大学生活,差不多让她变成了城里人,她已经习惯了城里人的一切,农村有什么好的呢,单调的景色,单调的人,远没有城市这么文明这么热闹。她回去唯一的理由就是见一见久未谋面的章卫平。此时,她的思念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强烈了,写在信上思念的话语也变成了千篇一律。最后的结果是,这封信和上封信没有太大的变化。于是由原来的几页纸变成了现在的一两页纸。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李亚玲还发现她和章卫平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当初章卫平吸引她的是城里人身上的独特气质。现在她的身边生活的都是城里人,包括她自己,身上也已经具有很多城市人的气质了。她对章卫平的思念便停滞不前了,也有些麻木了。她发现自己和许多女生一样,开始爱议论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四眼”了。“四眼”是外号,原名叫张颂。张颂老师是前几届留校的学生,年龄并不比这届学生大多少。张颂生得很文气,脸很白,又架着一副眼镜,穿着打扮很有“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的派头。冬天时,他的脖子上经常围一条白围巾,一半在前一半在后,读过郁达夫文章的人都说,张颂很像郁达夫,包括他身上的气质,很有知识,也很有文人模样。仿佛张颂从一生下来就是做学问的料,因为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很难让人想出除了教书之外,还可以干点别的什么。 张颂似乎成了女生心目中知识的化身,人前人后,宿舍里,校园外,张颂成了她们议论最多的话题。 在宿舍里,她们有时躺在床上,黑了灯,在睡眠前,有人就说:“四眼”一定读过很多书,要不然他怎么是近视呢? 有人说:那当然,要不然怎么能给咱们当老师?他讲课真有风度,那么厚一本《中医理论》,他几乎全都背出来了。 又有人说:那当然,听说他家是中医世家,他父亲就是老中医,老有名了,许多看病的人都去找他。 话说到这儿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又有一个女生侧过身来,冲下铺的女伴说:小燕你说“四眼”是戴眼镜好看,还是不戴眼镜好看? 下铺的小燕就说:当然戴眼镜有风度。 一个宿舍的几个女学生偶尔在私下里议论几句某个异性老师或同学纯属一种正常现象,可长时间大家把话题都集中在一个男老师的身上,这里面就出现了问题。她们集体进入了一种单相思,她们一起恋爱了。 起初的时候,李亚玲并没有加入到这种议论当中,别人议论张颂老师的时候,她都在默默地想着章卫平,甚至暗自用章卫平和张颂进行着比较。比较来比较去,她还是认为章卫平更优秀,也更可爱,所以她没有加入到这种集体恋爱中去。 前一阵子,她的心里开始发生了外人不易察觉的变化。张颂给他们上中医理论课的时候,站在讲台上经常用目光望着她,也许那目光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的。刚开始的时候,她并没在意,以为张颂这是一种习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上课的时候,她有意和别人调换了一次座位,结果她仍吸引着他的目光。不仅这些,张颂老师还经常提问她,提问的时候,语调是轻柔的,表情是微笑的。那时她的心里曾怦怦乱跳过,就像她第一次和章卫平站在桥洞下约会。 这时的李亚玲还没有意识到,一年多的大学生活,已经让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已经出落成“校花”了。以前她的头发是笔直的,梳一个马尾式在脑后,后来她学着城里同学的样子,把头发烫成了波浪式。这种变化让李亚玲和刚入学时比,已经是判若两人了。 张颂老师的目光,在她的心里溅起了一层又一层难以平复的波浪。有时她正在神情专注地望着台上的张颂老师时,正碰上张颂望她的目光,她就慌乱得不行,忙把视线移开,眼神无助地去望窗外,窗外枝头上落了两只鸟在啁啾地鸣唱着。 李亚玲寒假时报名参加了课外实习小组,完全是因为张颂老师。因为这次实习活动就是张颂老师组织的。班里的许多女生都放弃了寒假,她们做出的这种牺牲,当然也和张颂老师有关。 开始的时候,其他女生在宿舍里议论张颂老师的时候,李亚玲是沉默的,因为她在思念着章卫平。不知为什么,章卫平这些日子在她心里变轻了,不像以前那么思念了。也许是因为时间,或者是距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李亚玲说不清楚,总之,她的心情不再那么迫切了。 有时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已经有许多天没有给章卫平回信了,这么想过了也就想过了,她并没有动,只在心里说:明天吧。要是在以前,她接到章卫平的来信从来都不会过夜的,就是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也要把那封缠绵悱恻的信写完。现在她似乎麻木了,没有激情了。就是偶尔给章卫平回信,也不像以前有那么多话要说了,现在的每封信都千篇一律地写着卫平你好,我现在学习很忙,信迟复了,请原谅等诸如此类。有时信纸一页纸还没有写满便没有话说了,便就此打住,然后就“此致敬礼”了。 章卫平的信仍然那么火热,他在信里显得大度从容,他鼓励她学习,将来毕业后当一名合格的乡村女医生。没有时间少写两封信也没有关系,但一定要注意休息,千万别把身体累坏了等等,然后是革命的握手,想你的卫平等等。 李亚玲也说不清楚了,自己怎么就变了。以前她盼着章卫平的来信,现在她有些怕章卫平的信了,每次来信,都放在宿舍走廊的一张桌子上,所有学生的信件都散放在那里,以前每天下课后,她差不多第一个扑到那张桌子前,在众多的信件中寻找自己的那一封,她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熟悉的章卫平的字迹,章卫平每次来信都用那种白地蓝边的航空信封。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现在,她不那么迫切地想见到他的信了,有时那封信要传递好几个人的手才落到她的手上。有时她看到章卫平那封信的落款便感到有一种委屈感,那封信的落款清晰地写着某县某公社的字样,她为某县某公社这样的字样而感到脸红。 以前她似乎没有这种心理,那时她想的是,自己的男朋友是公社干部,他的父亲是副司令。可现在别的同学的信大都寄自于工厂、部队或某条街道,而自己的来信不是某某公社,就是某某大队,让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她是来自农村的。 现在的李亚玲,经过一年多城市和大学的熏陶,已经彻底变成城里人了,头发是烫过的,脸上也是化过妆的,穿着打扮也是城里人的样子。她还学会了和其他同学一样,溜到电影院里去看电影,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和女生一起手拉着手在校园的小路上散步,嘴里哼着流行歌曲。城里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啊。 也许这一切,都是她和章卫平的距离,就是这种距离,让她接到章卫平的信时有了一种委屈感。 李亚玲的情商是不低的,她意识到张颂老师望着自己目光的那份内容,她能够领会那份来自异性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情意。 以前,也包括现在,许多班里的女生在业余时间里总愿意夹着那本厚厚的中医理论书去张颂老师那里请教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张颂老师住在校职工的筒子楼里,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又当他的宿舍又当书房,做饭就在走廊里,那时的学生们很愿意走进筒子楼里,那里有着一股人间烟火的气味。那时大部分人都是这么生活过来的,还有许多学生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自己毕业留校,或去其他的单位,也将这么生活。因此,筒子楼成为了她们未来的梦想。 张颂老师门庭若市,他回到宿舍后很少关门,门框上就挂一块碎花门帘,因为不管他关门还是不关门总是有漂亮或不漂亮的女生们随时走进或走出。张颂老师对学生们,尤其是对女生们,态度一律很好,他坐在床沿上,女生们有的坐有的站,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有时还带来一些菜,扬言晚上要在张老师这里开火,张颂一律微笑地答应着。 只有李亚玲很少走进张颂老师筒子楼,那时她觉得张颂老师离自己很远,像天上的一颗星星,只在那里远远地挂着,清冷而又遥远。自从她意识到张颂老师很有内容的目光开始留意自己时,她才鼓起勇气走进了张颂老师的宿舍。 那是一天的晚自习,学生们都去教室或图书馆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也和别的女生一起走进了图书馆,没多一会儿,她就悄悄溜了出来,做贼似的,她来张颂老师宿舍时,也和其他女生一样,怀里抱着一本书,不过她的胸口竟慌乱得不行,上到三楼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乱跳成一气了,她手抚着胸口,口干舌燥地喘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走近张颂老师的宿舍门口。 张颂老师的房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一条光,她轻敲了两下门,里面的张颂老师就说:谁呀?进来。 她就推门进去了,张颂老师正伏在桌前写教案,扭过头看清是她时,显然也有些意外,忙站了起来,又是倒水又是让座的。最后,她坐在了张颂老师的床沿上。床上铺了一条白被单,可能是刚刚换洗过,上面还散发着淡淡的肥皂气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太阳味。李亚玲迷醉这样的气味。 张颂老师一边搓着手一边说:原来是你呀,真没有想到。 她打量着张颂老师这间宿舍,一张单人床的床旁加了一块木板,木板上码的全是关于中医方面的书,一张桌子上也是书,台灯发出朦胧的光线,墙上贴着一张今年的年历。年历印的是一张香港明星的脸,那个明星正妩媚地冲屋子里的人笑着。床头旁,还有一个小巧的闹钟,此时的闹钟正滴答有声地走着。时间就分分秒秒地过去了。 李亚玲坐在那里,回头望进来的那扇门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张老师顺手关上了。此时,张颂老师的宿舍里就他们两个人,这种独立起来的空间让她感到一下子和张颂老师的关系特殊起来,不由得又一阵脸红心跳。 张颂老师先回过神来,他指着倒满水的水杯说:喝水吧。 她也想找点话说,来之前想好的问题一股脑都忘光了,她想不起来该说点什么了。于是就掩饰地端起水杯,刚喝了一口,她发现水还是热的,便又慌忙放下了。 张颂老师似乎比她沉稳了许多,没话找话地说:最近的学习还好吧? 她点点头,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好在她坐在灯影里,不易被察觉。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几句话。 她突然站起身来说:张老师,不打扰了,你忙吧。 张颂也站了起来,对她说:你这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吧? 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以前也曾来过一次,那次全班有好多女生都来了,屋子里装不下,她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张颂老师就说:别的同学经常来,希望你以后也能经常光顾。 张颂说话时,她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睛,她相信他的话是真诚的。他望着她的目光是专注的,比在课堂上望着她的目光要大胆火热了许多。她怀抱着书,低着头,无声地点了点头。张颂老师一直把她送到楼梯口,一直看着她走下楼去,才回过身去。 李亚玲一直走出筒子楼才长吁一口气,她的手心已经汗湿了,后背也有了一层细细的汗。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躺在床上,一会儿想起张颂老师望着自己的目光,一会儿又想起章卫平。想起张颂老师时,她心中涌动着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冲动,然而章卫平呢,有的只是一丝苦涩,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委屈。她又在心里不自觉地把张颂和章卫平进行了一番比较,她这才意识到,张颂身上的一切,她更加喜欢,张颂的书卷气,他的学识,以及他身上城里人的那种气质。然而章卫平呢,几年的农村生活让他已经完全农村化了,他心里的激情和理想常常让她感动,然而和她的理想却是大相径庭的。章卫平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而张颂老师不用想不用问,他就在大学校园里。大学生的老师是多么神圣呀,胸前红地金字的大学校徽,别说走在大街上,就是走在校园里,也会吸引许多同学的侧目。每年全国那么多考生,能考上大学的,只有百分之一二的比例,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而大学老师呢?况且,张颂又是那么年轻,才二十几岁,和她们走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张颂是她们的同学呢。班里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年龄都比张颂老师大。 在那个失眠的夜晚,张颂老师的形象一夜之间在李亚玲的心里变得完美起来。而章卫平呢,则远了,淡了。偶尔她也会想到章卫平对自己的好处,可以说没有章卫平就没有自己的今天,在她的心里只剩下了感谢,而不是爱了。 章卫平的信,她有时已经懒得看了,不仅懒得看,她还有些厌恶他在信里说的那些情呀、爱的话了。以前,她是喜欢读这样的话的,她感到脸红心跳,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幸福涌满于身。那时这样的信,她不仅读一遍,有时要读上几遍,每一遍都会有一种幸福感。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再读这样的信时,会感到浑身发冷,她有些害怕、恐惧。有时她托着腮在那里发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一年多的大学校园生活,自己已经变了,变得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她清醒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和章卫平已经有了距离。 再接到章卫平信时,她总是偷偷地跑到洗手间,把门关上,很快地浏览一遍,然后又很快地撕掉,扔到下水道里顺着水流冲走了,只有这时,她才觉得干净。但这样的情绪还会影响她大半天的情绪,直到晚上走进张颂的宿舍,远远地看见张颂老师窗口的灯,她才彻底把章卫平信里的内容忘掉。 章卫平要来学校看望李亚玲的消息还是如约地通过信件传达到了李亚玲的手上,章卫平要来大学里看她。那天,在卫生间里,她匆匆浏览了一遍章卫平的来信。 章卫平在信中说,她不能回家里来过寒假,没法见面很遗憾,他下定决心,春节前要回家一趟,顺便到大学里来看她。她一目十行地把这封信看完了,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如果半年前她接到这样的来信,会高兴得欢呼雀跃,因为那时她是真心实意地在思念着他。在她的业余生活里,思念远方的恋人,成为她一项很重要的业余生活。此时,不论从心理还是从生理上,她已经不需要他了,关于章卫平只有在每次接到他的来信时,她才会想起他。那份感情又是很复杂的。她现在怕见到他,她不知如何去面对他,见了他以后说些什么,都将成为她的一道难题。 那几日,她心事重重,就是与张颂老师独处的时候,她也开心不起来。现在大学放假了,校园里有些空空荡荡,只有各系少数留在大学里实习的学生,偶尔在校园里出没。因为这样,无形中就给李亚玲和张颂留出了许多单独相处的机会。 飘满落叶的甬路上,或者是张颂的单身宿舍里,都留下过两个人的身影。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很有限,因为班里还有其他留校的学生,他们也不时地在打扰着张颂老师,如果那样的话,大家就在一起集体活动。 大学食堂里还贴出了通知,春节这几天,食堂放假,张颂老师已经做出决定,过节这几天,将和同学们一起过。原打算回家看望父亲的张颂,决定这个春节一直住在校园里,陪伴他的学生们。学生们高兴的样子,溢于言表。他们早早就为过年做准备了,他们集资到外面采购了一次,什么鱼呀、蛋呀买回来一大堆,就等着隆重地过一个集体春节了。 正当李亚玲和同学们欢天喜地地准备过春节时,一天下午,负责女生宿舍看门的大妈来到了李亚玲的宿舍,此时她正歪在床上看书,看门大妈探进头来就说:李亚玲,楼下有人找。 李亚玲手里的书一下子就落到了地上,同宿舍的女生就问:谁呀,谁来看你来了? 李亚玲知道一定是章卫平来了,心里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嘴上却不那么说。她知道躲避不是办法,便硬着头皮走下楼去。等在楼门前的果然是章卫平。他似乎来了有一阵子了,脚下扔了好几个烟头,他正在吸一支烟,很冷的样子,不住地在门前的雪地上踩着脚,章卫平还是在农村时的装束,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装,一顶剪绒棉帽,那只标志性的口罩仍明显地挂在胸前。这身装扮在两年前的城乡中很容易看得到,也很流行。现在城里人早就不再这么打扮自己了,只有农村人才这样穿戴。 李亚玲出现在章卫平的面前,章卫平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他亲热地叫着:亚玲,咱们终于见面了。 看门的大妈审视地望着两个人。 说完这话,章卫平把手送到嘴前,用热气哈着手。 章卫平原以为李亚玲会热情地把他带到宿舍里去坐一坐,没想到李亚玲回身看了一眼看门的大妈,便冲章卫平说:咱们在校园里走一走吧。说完径直朝前走去,章卫平只好跟上。这时的李亚玲知道同宿舍的同学一定在扒着窗子向外看。于是,她有意和章卫平拉开了一点距离。 章卫平仍热情地说:没想到你们大学这么大,我找了好几个楼,才找到你们宿舍。 李亚玲说:回家过年来了? 章卫平说:主要是来看看你,我都好几年没在家过年了。 李亚玲不说话,低着头,赶路似的往前走。她想尽快远离同学们的视线。 章卫平说:大年三十晚上,去我家吧,我都跟爸妈说好了,他们也想见见你。 如果半年前章卫平说这样的话,她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毕竟是军区副司令的家呀。听人说,章副司令一家人住在一个小楼里,那是什么样的房子呀。可现在,她只希望章卫平早点离开这里。她听到这里便说:我跟同学们说好了,今年集体过春节。 章卫平说:就三十一天,初一你再回来和同学们一起过呗。 她说:算了吧,那样不好。 李亚玲的冷漠让章卫平一点准备也没有,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说:公社工作忙,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抽空来看你,都是我不好。 章卫平这么说话时,李亚玲看见张颂老师正迎面走过来。张颂刚从外面回来,腋下夹着写好的春联,手里还提着一挂鞭炮。 李亚玲看见张颂忙迎上去,叫道:张老师,采购去了? 张颂就说:咱们集体过春节,应该有个过节的样子,咱们热热闹闹的。说完还举了举手里那挂鞭炮。 张颂看见了章卫平,章卫平站在那儿冲他友好地微笑,接下来他知道李亚玲该介绍自己了。 李亚玲本来不想介绍章卫平的,但看见张颂那问询的目光,便小声地说:这是我乡下表哥,进城来看我。 张颂就热情地说:那让你表哥晚上一起过来吧。 说完便礼节性地冲章卫平点了点头,走了。 章卫平怔在那里,他没想到李亚玲当着老师的面会这么介绍他。他怔怔地望着李亚玲,她见张颂走远了,小声冲章卫平解释着:我们学校有规定,不允许学生谈恋爱。 章卫平的脸就红一阵白一阵的,这才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李亚玲已经不是一年多前的李亚玲了。他不再随着李亚玲这么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了,而是盯着李亚玲说:你变了,你这是看不起我。 李亚玲不置可否地低下头,用脚去揉搓着地面的雪。 章卫平又说:是不是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了? 李亚玲不说话,仍是那么难受的样子。 章卫平还说:你觉得我这个从农村来的公社副书记给你丢人了?章卫平因吃惊和气愤而把他感受到的全盘托出了。 李亚玲还能说什么呢,章卫平已经把她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半晌,她抬起脸来。她眼里已噙满了眼泪,哽咽着说:卫平,你调回城里来吧。 章卫平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了,一甩袖子走了。她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章卫平远去,直到章卫平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才在心里叫了一声:章卫平,我对不起你。此时,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她独自一人在校园里走了许久,直到擦干了泪痕,心态平静下来,才回到宿舍。女生们好奇地拥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刚才来的那男的是谁呀? 她平静地答道:是乡下来的表哥,来看看我。 同学们不信,有人说:不是吧,是那个吧? 还有人说:长得够帅,就是土了点。 又有人说:乡下的么,别太苛求了。 她一扭身上床了,上床前冲同学们说了句话:信不信由你们,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她所说的以后,是指章卫平将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消失了的章卫平怎么可能还会和她有什么以后呢? 她躺在床上又在翻看刚才看过的那本书,可怎么也看不进去,但她仍然做出看书的样子,眼前却闪现出一幕幕和章卫平曾经有过的一切。后来,她拉过被子,严严实实地把自己盖上了。这时她的眼泪却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静静的悄悄的,从心里涌出了泪水,这泪水在向过去告别。 不知过了多久,她停止了流泪。她此时已经是满心轻松了,她知道过去的一切将不复存在了。她知道,章卫平再也不会给她来信,也不会来看她来了。她和章卫平的关系将就此结束,画上一个句号。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她的眼前又闪现出张颂老师的身影,此时的张颂老师灯塔一样占据她心里的深处。 她要为这份崭新的爱情奋不顾身了。 又一个学期开学时,系里面流传着一条消息,据说这消息是从男生中间传出来的,男生们经过投票选举,李亚玲排在“系花”的第一名,据说张颂老师也参加了男生们的评比。从此,李亚玲又多了一个别名叫“系花”。 从那天开始,李亚玲身上佩戴着“系花”的荣誉开始了新的生活。 第十六章 乡下的章卫平 在没去校园看望李亚玲之前,章卫平已经意识到李亚玲的变化。刚开始,他把自己和李亚玲之间的关系,还没有想得有多么绝望。他一直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为李亚玲开脱着。他想,她现在学习很忙,没有时间给他回信,或者回信时也没有更多的时间讨论情呀爱呀什么的。因为李亚玲给他的回信,已经由原来的几页纸变成一张纸了,有时一页纸也写不满了。他仍然一如既往热情洋溢地给她写信,信里面充满了思念和爱情。 在爱情的问题上,章卫平旷日持久的坚持,换回来的是对方渐渐的冷漠,他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他一直认为这是暂时的,等有朝一日两个人见面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现实被彻底粉碎之后,那天他含着泪水,不知是怎么走出中医学院那个大门的。一切都结束了,从理想到现实,从火热到冰冷。在没有见到李亚玲之前,他想象过多种和她重逢时的情景,可这些情景都没有出现。眼前的现实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直到见到了她,他的梦终于醒来了,从梦想到理智有时是需要挺远的距离,有时只是一层纸那么薄,说破也就破了。章卫平知道自己该从梦中醒过来了,现实中的章卫平开始一点点地梳理他和李亚玲之间似梦似幻的关系。他觉得一点也不真实,以前的一切就如同在昨天发生的。 那年春节后,他从城里回到农村。他没有直接回到公社,而是来到放马沟大队,晚上就借宿大队部。这是他以前的办公室兼宿舍。灯是亮的,办公桌上那部手摇电话还在,那个扩音器也在,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可是眼前的一切已经物是人非了。 章卫平身处现实之中,竟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李亚玲说过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她的气味,以及她实实在在的身体。放马沟曾留下过他们相亲相爱的身影,也是他们相亲相爱的见证。 那天晚上,章卫平就一个人呆呆地一直坐到了深夜,他思前想后,这一切让他明白,李亚玲变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李亚玲了。现在的李亚玲是城里人了,是大学生李亚玲了,而自己仍然是以前的章卫平。 不仅人在变,时代也在变。 章卫平所在的公社也和全国的形势一样,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先是所有的下乡知青一股脑地回城了,他们蜂拥而来,又一古脑地去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说走就走了,干干净净的,不留一点痕迹。墙上路边的标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已经淡去了。以前这些热血青年是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来到了农村,如今他们同样也是为了响应号召,又离开了农村。扎根不扎根的话已经没人再提了,也就是说,你扎根了,也不一定是件光荣的事情。 章卫平已经从别人的命运里看到了自己的变化。以前,他是全县最年轻最有培养前途的知识干部,他是全县扎根农村的典型。那些日子,他是戴着红花的英雄,在那个充满了梦幻般理想的日子里,章卫平的灵魂升华了。他的内心是强大的,他在梦幻中有了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想法,也在那一时刻,他毅然决然地爱上了农村知识青年李亚玲。 现在的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他仍一如既往地爱着李亚玲,可是李亚玲已经不爱他了。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也开始变得不尴不尬起来。在公社一级干部中,他由以前的典型变得已经无足轻重了。那些以前靠边站的干部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老干部新干部加在一起,小小的一个公社,竟有二三十人。章卫平淹没在众人当中,他变得毫无生气了。 以前频繁召开的“树典型”或“立功庆典”大会,现在变成了“平反”、“拨乱反正”的大会,以前章卫平是主角儿,他现在只是个配角儿了。没有人再请他上台了,他只能在台下坐着。在一次县里的会议上,以前的“知青办公室主任”见到了他,两个人在“知青办”的办公室里,有了如下对话: 主任主动说:小章,全县就差你一个人没办回城的手续了。我现在这个“知青办”差不多就为你一个人留守了。 章卫平望着知青办主任,以前主任对他是热情的,望着他时,两眼充满了期望和憧憬,现在呢,多了一种无奈和回避。主任已经明确告诉他了,这个“知青办”之所以还在保留着,完全是为了章卫平。 以前门庭若市的“知青办”早就是“门可罗雀”了。章卫平思念过去的那些充满理想和梦幻的时光,那时的“知青办”就是他们这些插队知识青年的家。现在的家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壳了,主任在这个壳里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 就是知青办主任不跟他说这些话,章卫平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了,他为这种大起大落的形势感到了一种无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但他还是说:如果我不走呢? 主任苦笑一下说:不管你走不走,我这个主任都当到头了。这次县委会议之后,也许你就找不到原来的“知青办”了。 章卫平也苦笑了一下。 主任就很无奈地说:小章,眼前的形势你也看到了,还是回城吧,趁着老爷子还没有退,找个好工作,从头再来。你年轻,一切还都来得及。 章卫平低下头,又是一缕苦笑。主任已经把话说到家了,他在农村的路已经走到头了,他是否坚持下去已经不重要了。当初他来到农村时,是想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他的理想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时农村的天空在他的眼里是湛蓝的,大地是广阔的。现在的一切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人却不是那个人了。 果然,在那次县委会议之后,从县里到公社的领导班子发生了变化。县委以前靠边站的老书记又回到了工作岗位,公社也做出了调整。章卫平被调整为一般干部,他暂时工作没有明确的职务,只是要求他配合妇女主任抓全公社的计划生育工作。比如发放“避孕套”、“上环”、“下环”、“结扎”等等。 现实中的一切与章卫平的理想已经大相径庭了。农村再也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了。同时,章卫平也在农村的生活中变得成熟起来了,他不再是八年前那个一心想去越南参战的小男孩了。他是个大人了,怀里仍然揣着理想,可他要比以前务实多了。现实中成长起来的章卫平,意识到自己在农村以后的生活中,不会有出路了。别说理想,就是眼下负责的计划生育的工作能不能保住,他都不能肯定。 昔日的扎根标兵章卫平决定返城了,正如他悄悄地来,这次返城他又悄悄地去了。在办理返城手续时,他没有遇到任何阻力,该开信的开信,该交接的交接,一切都结束了。 临离开农村时,他又回到了放马沟,这里是父亲的老家,也是他的第二故乡。这几年的农村生活,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过的,这里留着他青春和爱情的印迹。他站在西大河边,看着河里缓缓经过的流水,流下了一行无声的眼泪。 一辆通往城里的公共汽车驶了过来,章卫平挥了挥手,长途车停了一下。他头也不回地坐上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一溜烟地驶去了。章卫平来农村时,穿着一件崭新的军装,现在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就这么走了。 到了县城又到了省城,章卫平的身影又一次融入到了城市的人海之中。他的举止和穿着已经和城里的氛围很不和谐了。 章卫平走进军区大院时,被卫兵拦住了。 他冲卫兵说:我要回家,这是我的家。 卫兵咋看章卫平都觉得陌生,他又拿不出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但他报出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 卫兵尽职尽责地拨通了章副司令家里的电话。 卫兵说:首长,门口有一个叫章卫平的人是您家人么? 答案是肯定的,章卫平这才顺利通过门岗,向自己的家里走去。在这八年的时间里,他回来过几次,那时的心态是不一样的,他只是个过客,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此时却不同了,他回来就不再走了,这里又是他的家。儿时的记忆又依稀地回到了眼前,房子还是那些房子,包括那些长高长大的树,还有路上被车压过的坑,还是以前的样子。这就是生他养他的家了。他的眼睛潮湿了,背着自己的行李,如长年在外的游子,逛了一圈又回来了。 章副司令一家正在吃晚饭,他的回来,母亲在桌边给他多添了一副碗筷。章副司令雷打不动地在喝每晚二两“小烧酒”。 章副司令对儿子的走和回来都很平淡,当年是他让自己的秘书把儿子押回老家的,这次儿子是自己回来的。他默默地把自己杯子里的酒推给了儿子。儿子一仰头把酒喝干了,然后说:爸,我回来了。 父亲没有说话,端详打量着儿子。儿子走时嘴巴上光光的,现在儿子的嘴上都长出了胡子。父亲似乎很满意,又一次把酒杯倒满了。儿子也不多说什么,倒了就喝,一口气连喝了三杯。 父亲最后收回杯子,才说:卫平,你小子长大了,不用我管了,你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你在农村这八年没白待。 一提起农村章卫平的眼睛又潮湿了,他怕父亲母亲看到自己的眼睛,忙低下头把脸埋在了碗里。 父亲还说:小子,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如果你是个窝囊废我养着你,如果你是个男人,以后你养我。 章卫平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父亲的鬓边已满是白发了。 第十七章 人算不如天算 乔念朝做梦也没有想到,新兵连结束后,他被分到了刘双林那个连队。确切地说是五团三营的机枪连。 在新兵连快要结束的时候,乔念朝的最大愿望就是尽快尽早地离开刘双林,离他越远越好。乔念朝知道自己和刘双林是两种类型的人,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实在不行,真要在一起共事的话,那将是一种悲哀。想必刘双林也意识到了这种悲哀,当新兵连长宣布完新兵分配名单时,刘双林的脸色也不好看。这次新兵同分到机枪连的共有三人,只有乔念朝是城市兵,另外两个都是农村兵。新兵名单公布之后,他们站在操场上等待着老连队的车来接他们。 新兵连结束了,刘双林自然也结束了新兵排长的使命,他也背着自己的行李,和新兵一样等待着自己连队的车把他带回去。他带着乔念朝等几个新兵站在一起。乔念朝非常不愿意和刘双林这么站在一起。他看见了方玮那几个分到师医院的女兵,她们叽叽喳喳地在议论着师医院。 在这之前,乔念朝和方玮的感情已经冷淡下来了。环境是改变人的,他们的感情就是因为环境对他们的改变。乔念朝甚至后悔来当兵了,如果不当兵的话,方玮也不会来当兵,她肯定就会到地方上班去了。那样的话,他们的感情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糟。归其原因,乔念朝把责任推到了刘双林身上。在他的眼里,刘双林对方玮的好是有阴谋的,方玮却没有看清这个阴谋,一味地觉得刘双林这人还不错。因为他们感受生活的角度不一样,他们在看人看事时,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正是因为这种结果,乔念朝和方玮两个人在一起时,总会为一个问题的看法不欢而散。他们在新兵连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总共也没有几次单独相处的机会。更多的时候,他们只能隔着人群相望着。表面上他们很近,都在一个新兵排里,真实的生活却让他们的情感远了。 乔念朝向方玮那几个女兵走去,此时他已经心灰意冷了,他的想法就是尽快结束这几年的部队生活,然后让自己换一种活法。此时,他叼着一支烟,军帽也有些歪斜。新兵连是不允许战士吸烟的,以前他羡慕章卫平吸烟的样子,觉得那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与生俱来的。也是因为章卫平那份成熟的潇洒,使他产生了离开军区大院,出门闯荡的想法。没想到,头三脚的第一脚就让他受挫了。更没想到的是,他遇到了刘双林这样的排长。他现在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不仅当着众人吸烟,还歪戴着帽子,他的样子竟像一个流里流气的痞子兵。方玮也看见了他,她一看见他脸色就不怎么好:你怎么抽烟了? 乔念朝说:刘双林那小子看不惯我,你也看不惯? 方玮有些生气地说:你看你像个什么,你不想当兵,当初不来多好。 乔念朝摆出一副一不做二不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你现在眼光高了,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他把卷烟斜叼在嘴上,伸出手把帽子反戴在了头上。 方玮的脸红了,又白了。她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干瞪着眼前样子不三不四的乔念朝,她觉得短短三个月的部队生活竟让乔念朝变了一个人。 乔念朝故意说:你是嫌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要是你觉得我给你丢人了,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我。 乔念朝把压抑了三个月的不满和不快,想一口气都说出来。就在这时,有人喊方玮,师医院的车来接她们来了。师医院里派来的竟是一辆救护车,很显眼地停在新兵连的门口。方玮听见有人喊她,提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到她上了车,头再也没有回过一次。 乔念朝把烟头弹到了地上,这时候的他已经心灰意冷了,他想尽早结束这段不堪回首的部队生活。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下决心到外面独自闯荡,又选择了从军这条路,是错误的决定。 乔念朝到了机枪连之后,刘双林以前带过的那个排,已经有两个老兵转业了。乔念朝就顺理成章地被分到了刘双林那个排。乔念朝的天空完全黑了下来。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到了大半夜,他想到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也想到了自己和方玮的关系,看来他和方玮的关系也就这样了,无法挽回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失败的痛苦。思前想后的,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晨出操的时候,乔念朝听到了起床号声,班里的战友动作麻利地起来了,有许多做好人好事的士兵,天不亮的时候已经起床了,帮厨的帮厨,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没有几个人躺在那里睡懒觉了。新的一天早在起床号吹响前就已经开始了。 乔念朝在号声中挣扎着坐了起来,可一双沉重的眼皮实在不争气,他睁了几次,眼皮都没有睁开,他索性又躺下了,还蒙上了被子,心安理得地又睡了过去。 直到全排的人出操回来,乔念朝还没有睡醒的意思,刘双林气呼呼地站在了他的床前,他还在睡着。刘双林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乔念朝一惊,这回醒了。他这才发现,他的床前不仅站着刘双林,还站着班长和其他几个老兵。 他坐了起来,忙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刘双林说:乔念朝,为什么不出操? 乔念朝心想,自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有刘双林这个克星在,他以后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其实,在他的心里就有了这样的一种情绪,只不过那时他还没有想明白,现在他一下子想清楚了,想清楚了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想尽早结束这种噩梦般的生活。想到这,他就梗起脖子说:我病了,咋地? 刘双林在乔念朝面前显得没有了主张,乔念朝不仅是他新兵连带过的兵,现在还是自己排里的兵,这个刺头兵他调教不好,无疑会影响他这个排的工作,他这个排长是有责任的,接下来的事情毫无疑问地会影响到他的进步,事情就会变得严重起来了。他意识到,他的麻烦开始了。 平心而论,刘双林涉世不深,他还真的没有见过乔念朝这样的刺头兵。自己当兵时,别说想坏,哪怕比别人落后一点,他都会感到未来没有了光明。他们这些农村兵,把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了当兵这几年的时间里,就是提干不成,能入个党那也算没白在部队里走一趟,回到家乡这也是一种资本。就是城市兵,没有农村兵这么能吃苦,他们也是不甘人后的,即便不在部队,他们还希望自己的档案里多写一些表扬的话,为以后找份好工作打下一个好的基础。刘双林是第一次看见乔念朝这样的兵,一开始就不求上进的兵。 刘双林伸出手要摸一摸乔念朝的头,却被乔念朝给粗暴地推了回来。他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什么样的人在他的眼里都不是个人物了。他在心里想,不就是个复员么,大不了就离开这里,回到城里找份工作,开始他称心如意的新生活。 刘双林在乔念朝面前一连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最后他想出了一招。他知道,乔念朝这样的兵是见过世面的,父亲是军区副参谋长,怕谁呀?他只能用软的,用情感去感化他。于是,刘双林冷静下来,换了一种抒情的口气说:念朝,身体不舒服你就休息吧。又冲身边的班长说:你去告诉炊事班做一份病号饭。 班长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去了。 乔念朝想,自己一不做二不休,装病就装到底,于是索性又躺了下去。刘双林背着手在乔念朝的床前站了一会儿,最后也走了。 那天早晨,刘双林亲自把病号饭端到了乔念朝的床前,那是一碗鸡蛋面,他眼看着乔念朝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面吃完了。乔念朝吃完后仍没有下床的意思,而是把身子倚在床头上,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很舒服的样子。他喜欢看刘双林这种低三下四的样子,觉得自己有一种翻身做主人的快感。 刘双林坐在对面床边上,身体向前倾着,样子显得很谦恭。刘双林用一种诚恳的语气说:念朝哇,咱们在新兵连里相处三个月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的,有啥意见你就提。总之呢,我希望你能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士。 刘双林从心里往外,真的不希望乔念朝这么刺头下去,影响全排的大好局面。这样的情况他是不愿意看到的。 但乔念朝不领这个情,歪在那里吐着烟圈儿。 在以后的日子里,乔念朝的表现便可想而知了,想出操就出操,想训练就训练,他不用找别的借口,只说一句我病了,便掉头离开队列回宿舍了。很快,乔念朝便成了机枪连最难缠的兵。 机枪连的全体干部对乔念朝的问题很重视,他们集中在连部里,烟熏火燎,挖空心思地研究乔念朝这个兵,他们还没有遇到过乔念朝这种什么都无所谓的兵。他们要对症下药治病救人,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他们就能想出拯救落后战士的办法。可他们想来想去,一直没有找到乔念朝有所谓的地方。 在部队,农村兵历来是最好管理的,他们生活在最底层,入伍前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连队的生活甚至好于家里,吃点苦受点累,对农村兵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怀揣着对前途的梦想,离开农村来到部队,就是在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们不放过任何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们的理想有许多种方式,最好的结果便是提干,如真的没有提干希望入个党也可以,党要是入不上的话,立个功受个奖什么的,他们也没有白来部队走一遭,因此农村兵在部队里是最好领导的一批兵,听话,肯干,这就足够了。 一般的城市兵呢,他们也想进步,提干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当然他们的吃苦精神远不如农村兵,在这方面他们抢不到这种先机,只好把目标降格以求,那就是入党,立功受奖,回家后有了这种资本找工作容易一些,因此,城市兵也算好领导。他们跟农村兵比起来,见多识广,领悟能力快,从某些方面的表现来看,他们是最活跃的一群。连队文艺演出中吹拉弹唱什么的,都少不了城市兵的身影。 总之,一个人融在一个集体中,他身上被找出一部分这种群体的象征,然后才有了前进的动力。在乔念朝身上所有的动力似乎都无所谓了,他只等待着复员了。他日常的表现,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爱谁谁了,又没有出大格,要处分又抓不着把柄,平时的日常训练,他就说自己生病了。病总是要生的,谁能没病呢?你明知道那病是假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只能在心里对他印象不好,暗自知道他泡病号,其余的真的就无能为力了。 对乔念朝来说,这种表现也不是他本来想看到的。高中毕业,他急于要走向社会,刚开始他并没有远走他乡的想法,是章卫平那次偶然回到军区大院,一下子把他震慑住了。他在章卫平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成熟男人的身影,章卫平刚离开军区大院时,并不比他强到哪里去,他还记得章卫平被押走时那副样子,一边哭一边喊,鼻涕泡都流出来了,双手死死抠着车门就是不上车。可几年过去了,章卫平已经是人模人样的了,章卫平手指缝里夹着烟卷,见人就微笑,打招呼,还伸出手去和人家握手,跟所有的人都平起平坐的样子。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乔念朝。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乔念朝有了离开军区大院,远走他乡去闯荡的念头。在他的青春期里,心里还有着许多的梦想。 梦想和现实总是相距得很远,生活让他遇上了刘双林。然而,他最信得过的朋友,方玮也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命运这么不好,现实生活和他的想象相差十万八千里。在一个星期天,他请假离开连队去了一趟师医院。师医院在城里,他们的部队在郊区,来往一趟得一个多小时。 那个星期天,方玮和别的女兵一样,在上午的时间里处理个人卫生,洗澡,然后洗床单,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树与树之间,拉起了背包带,那些被洗得雪白的床单就搭在背包带上,像一面面扬起的帆。女兵们因为刚洗过澡,头发蓬松着,脸孔是红润的,此时,她们已经闲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本书,有的在看《护理知识手册》,有的在看小说,那些没事的也坐在太阳底下说笑话,聊天,一副共产主义即将到来的景象。 乔念朝就是在这种场合里找到方玮的。方玮正站在一棵树下看一本书,她婀娜着身子,把自己也站成一棵柳树了。看到乔念朝那一刻,她没有惊讶,仿佛早就知道这时乔念朝就应该来似的。 乔念朝嬉皮笑脸地说:好久不见,一切都好? 方玮从书上抬起头来,不冷不热地说:你不好好待在连队里,到这里来干什么? 乔念朝说:看看你呀。 她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乔念朝在距方玮还有一步远的地方立住了脚,他很近地望着她。他知道她不是以前的方玮了,她在疏远他。他真的开始后悔同方玮一起到部队来了。 眼前青春气息浓郁的方玮在吸引着他,他嗅到了她浑身上下那股特有的少女的气息,心底里有了一阵冲动。他欲伸手去拥抱方玮。 方玮似乎早有准备,一晃头便躲开了。她说:乔念朝,别动手动脚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完白了他一眼。 乔念朝这才发现周围不时地闪现出女兵的身影,但他嘴里仍说:装什么呀?以前又不是没有过。 方玮压低声音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他马上问:那以后呢? 她马上答:以后?就你这个样子…… 她的话让他感到了脸红。 他一时不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方玮,没当兵那会儿,她完全是他的,他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是她的皇帝。可现在呢?她变了,她变得他都不敢认识了。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心里残存的那一点点梦想也烟消云散了。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看不到和方玮之间的未来,和方玮曾经有过的一切,只是一个初恋的梦。 他想逃离开这里,离这里越远越好。这时,他看见了刘双林,此时的刘双林比在连队时精神了许多,头发理了,胡子刮了,一身军装绿汪汪地穿在身上,他笑眯眯地走来。 方玮也发现了刘双林,她惊呼一声:刘排长,你怎么来了?便奔过去。她的脸孔更红了,有一种见到久别亲人的那种样子,那会儿她们年轻,刘双林是她们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部队领导,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不管多苦多么单调,毕竟是一种鲜活的记忆。有许多女兵离开新兵连时,都流下了泪水,挥手向她们生活过三个月的人和环境告别。 在新兵连以外的又一个环境里,他们重逢了,尤其是方玮更是激动不已。她的眼里还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液体,如果溢满流出来的话,那就叫眼泪了。 刘双林比方玮冷静得多,他看了一眼乔念朝说:念朝也在呀。我到城里办事,顺便来看看你们分到医院的女兵。 其他几个一同分来的女兵,听见了刘双林的声音也惊乍乍地奔过来。她们将刘双林团团围住了,刘排长短,刘排长长的,似乎他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乔念朝一步步远离开人群,最后走出医院大院,踏上了回连队的公共汽车。乔念朝在连队的种种表现和眼前的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青春期的乔念朝还没有把整个人生局势看透的能力,他只能受自己的心情和情绪所左右。此时,他的心情是灰暗的,没有一点缝隙,他的情绪是委顿的,这就导致了他现实中的样子。他不思进取,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他连自己的初恋都保持不了,那岌岌可危的初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着无落的。这种情绪导致的结果便可想而知了。 乔念朝开始仇视身边的每一个人,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对不住他,他被生活遗弃了。有时,他整日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发呆。发呆乏味之后,就捧着一本书,只有小说中那些虚幻的人物才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和他成为朋友。 机枪连的干部们又为乔念朝的这种表现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这回他们还把乔念朝的档案找了出来,希望从那里能找到一点可以下手的做思想工作的契机。他的档案和所有部队大院里出来的子女一样,家庭住址那一栏写着:文艺路。父亲职务:军人。 在这之前,刘双林在新兵连时已经把大院里这些子女的背景都摸清了,他知道乔念朝的父亲是军区司令部的副参谋长,正军级干部,就凭正军级这一职务,会让刘双林嫉妒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在这次连干部会议上,刘双林的建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说:我看,还是给首长写封信,把乔念朝的表现告诉首长,首长不可能不管。 刘双林的建议得到了大多数干部的认可,于是连长把给首长写信的任务就交给了刘双林,理由是从新兵连到现在,刘双林一直是乔念朝的排长,对乔念朝很了解,另一方面这主意又是他出的。这份光荣的任务就落在了刘双林的身上。刘双林挑灯夜战,熬了三个晚上,终于把那封信写完了,又经连长、指导员审阅后,签上全体干部的名字,以机枪连支部的名义发出了。他们心里很忐忑,不知下面将发生什么。给军区首长写信,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要不是乔念朝的问题,就是再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没有勇气给军区首长写信。 信发走的一个月之后的一天,连里突然接到营里的通知,通知中说:军区乔副参谋长要来本师检查工作,要求各单位做好检查前的准备。 一般领导来检查是分部门的,军区有司令部、政治部和后勤部三大部门。每年都会有各种部门的工作组到部队检查工作,每个部门的检查是不一样的,司令部门来检查工作,当然包括武器弹药、训练情况等等,主要是军事方面的。只有机枪连的领导明白,乔副参谋长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表面上的准备还是要进行的,机枪连的干部心里也没底,他们不知道乔副参谋长会以何种身份在这种场合下出现,是高兴还是发脾气,因此,机枪连的干部是忐忑的。 乔念朝当然也知道父亲要来部队的消息了,那两天他的心里很紧张,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在家里他是怕父亲的,在家里他是最小的孩子,家里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已经工作了,一个哥哥在新疆当兵,已经是部队的副营长了,另一个哥哥在云南当兵,也是副连长了。他当初提出当兵时,父亲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在家里很顺利地拿出了户口本,报了名,很快地通过体检,又很快地来到了部队,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也就是说,在当兵这件事情上,父亲是支持的,否则也不会有这种结果。父亲很少在家,每天都是天黑了才回到家里,有时天不亮就走了。父亲五十多岁了,是辽沈战役那一年参的军,父亲进步得很快。因为父亲很会打仗,每次重大战役,父亲都能立功。抗美援朝的时候,父亲和他所在的部队是第一批入朝的,那时父亲已经是师长了。父亲在以前战争年代从来没有给别人当过副手,当兵三个月后,就成了排长。父亲参加了辽沈战役中著名的黑山阻击战,那次战役两个营都拼光了,在残缺的阵地上,父亲指挥着仅剩八人的部队,硬是把铁骨头营的营旗高高地举在阵地上,迎来了增援的部队。那次战役后,他被破格提拔成了营长。淮海战役的时候,父亲已经是团长了,一直打到了天涯海角,每次战役都给父亲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只要有重大战役,父亲都会挂花,他从医院里出来,又进医院,按父亲自己的话说,血流了有一水桶,身上的肉被敌人的炮弹削去有十斤。乔念朝小时候,父亲有一次带他去游泳,他真实地看过父亲的身体。父亲除了腋窝下的皮肤是完整的外,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平整的,身上的伤痕让父亲的皮肤变得凹凸不平。那一次他震惊了,手摸着父亲的身体竟有些发抖。 父亲在和平年代的生活里也很忙,操持这个家的其实是母亲。父亲很少在家,不是下部队检查工作,就是在军区作战室里开会。父亲很少和孩子们说什么私房话,在乔念朝的记忆里,父亲还没有单独跟他说过什么事。在父亲的观念里,虎父无犬子。他相信自己的孩子,不管干什么,都会为他争气。 在接到机枪连党支部那封状告乔念朝的信后,父亲发怒了,他一边拍着那封信,一边说:妈的,不争气的东西。于是,他做出决定,自己要亲自到乔念朝所在的师来一趟。 乔副参谋长出现在师机关大院时,下面的连队并不知道,例行公事地听完了各种各样的汇报,就到了晚上。他一言不发,师里的领导当然不知道乔副参谋长的儿子在他们这个师。 吃完晚饭之后,回到招待所,乔副参谋长才让秘书给机枪连打电话。他冲秘书说:让那小子跑步来见我。 秘书说:首长,机枪连离师部还有一段距离,让车去接一下吧。 乔副参谋长又重复了一句:让他跑步来。 乔念朝跑在路上便知道问题有些棘手,父亲让他跑步去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陪同他来的还有刘双林。他是奉连长的命令一同前往的。 在招待所门口乔念朝便被秘书迎进了乔副参谋长的房间,刘双林被留在了招待所的值班室里。 乔念朝进门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乔念朝站在那里,小声地说:爸,我来了。 乔副参谋长放下报纸,上一眼下一眼地把乔念朝打量了足足有两分钟。 父亲后来就站起来了,背着手,把后背冲着乔念朝。 父亲说:这几个月,在部队干得咋样? 乔念朝的汗就下来了,刚才在路上跑了二十多分钟,进屋里又很热,他一见父亲又紧张,于是他一边抹头上的汗,一边答:还行吧。 他不知道连队已经把他在父亲面前告下了,他想把父亲搪塞过去。 父亲突然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因为沙发扶手是软的,声音不大,但乔念朝感受到了父亲的力气。 父亲说:丢人呐,你—— 半晌,又说:你泡病号,不出操,不训练,部队咋还有这样的兵?你不是一般的兵,你是我的儿子,你在给我丢人,以后我怎么要求部队,嗯—— 父亲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着。 直到这时,乔念朝才知道有人向父亲告状了。这回他的汗水真的流出来了,他已经顾不上擦汗了,头低在那里,任凭汗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父亲说:今天,你给我一句痛快话,想在部队干你就干下去,不想干你明天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去,提前退役。 平时乔念朝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他不怕让他复员,他对现实已经失去了信心。可眼前这个样子离开,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样子灰溜溜地走了,父亲能饶过他吗? 果然,父亲又说:你两个哥哥多争气,没用我一句废话,他们在部队尽一个战士的责任,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有两儿一女足够了。 乔念朝打了一个哆嗦,他不敢看父亲那张脸了。他低着头,眼泪顺着汗水流了出来,他知道,这时候万万不能离开部队,如果离开部队的话,在父亲眼里,他就是个逃兵,他一辈子都无法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 半晌过后,他带着哭腔说:爸,我不回去。 父亲似乎长吁了一口气,说:不回去也可以,那你就把头抬起来,然后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样离开这里,跑步回你的连队去。 乔念朝一点点地把头抬了起来,此时他已经不再流泪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转过身,没有再回一次头。他知道父亲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 一路上,任凭刘双林问这问那,他一句话也没说。 刘双林问:你爸咋不留你在这儿住一夜? 刘双林还问:你爸都跟你说啥了? 刘双林又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爸,唉,那可真是…… 真是什么,刘双林是无法言说的,他对乔念朝是又嫉妒又恨。刘双林明白,像他这样的小人物,用尽毕生的努力,有时还不如领导的一句话,如果自己不是偶然救了师长的夫人和女儿,自己说不定早就离开部队了,哪还有他的今天。从那时起,他对领导,对首长就有了一种很复杂的心理。在他的想象里,所有的事情放在领导那里都不是个事,要说是事的话,那也是一句话的事。可这些事放在他这种凡人面前呢,那将是个天大的事了。 在值班室里等待乔念朝的过程中,他以为首长会接见他,询问一下乔念朝在连队的表现,然后接着会跟他说一些家常话,嘱咐他把乔念朝带好。他把自己在首长面前想说的话都想好了,他要给首长一个良好的印象,说不定领导会在师首长面前表扬他两句。那样的话,对他未来的工作真是太有利了。没想到的是,乔念朝这么快就出来了,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往回走,这中间都发生了什么,他充满了好奇。 刘双林跟在乔念朝的后边,唠叨着:我要是你呀,唉—— 乔念朝赶到连队时,熄灯号已经吹响了,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很委屈。他原以为父亲这次到师里检查工作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变化,没想到的是,不仅没有变化,还让他死了这份心。也就是说,他眼前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干好,不能干坏,否则他无法再进那个家门了。而眼前自己又是这般模样,他越想越觉得委屈。其实在父亲没来部队之前,他一直把父亲想象成是自己背后的一棵大树,是他从心里虚拟的一棵树,可眼前的情况是,父亲不是他想要的那棵树,他的大树突然倒下了,他失去了根基。他蒙着被子,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他又怕被人听见。悄悄地,他又穿上衣服,摸到了炊事班后面连队的猪圈旁,那里有一块空地,有两间小房,那里住着一个喂猪的老兵,老兵的衣服永远是油渍斑斑的,很不合群的样子,平时也很少能融合到连队来。这边打着篮球比赛,他只在一旁袖着手看,脸上的表情永远是木讷的,在一般兵的眼里,这个老兵就是喂猪的,他从来到连队就开始喂猪,已经喂满四年猪了。不知道他还能喂多久的猪。听老兵说,每次连队杀猪时,喂猪老兵都要为被杀的猪哭一次。他不吃肉,直到那只猪的肉被连队吃完了,才会走进食堂。 那天晚上,乔念朝蹲在猪圈旁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先是惊动了那些猪,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吭吭哈哈地走过来,不明不白地望着他。后来那个姓赵的老兵也被惊醒了,他披衣起来,推开门,不声不响地蹲在那里。直到乔念朝止住了哭声,才发现那个姓赵的老兵,他有些尴尬,也有些突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赵老兵说话了。 赵老兵说:你是那个姓乔的新兵吧。 乔念朝的心里平静一些了,他默然地看着赵老兵。 赵老兵又说:哭吧,哭了就好了,我在这喂了四年猪没少听人在这哭。连长在这哭过,指导员也哭过,你们的排长刘双林也在这哭过,想家时哭,遇到事也哭,哭过了就没事了。 乔念朝向赵老兵走去,坐在台阶上,掏出烟,递一支给赵老兵,赵老兵接过了烟。 赵老兵说:想家了吧?许多新兵都想家,哭两次就不想了。 乔念朝觉得眼前的赵老兵很亲切,似乎他早就认识赵老兵似的。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想跟赵老兵在一起,因为赵老兵不会伤害他。于是他就脱口而出:赵老兵,我跟你学喂猪吧。 赵老兵不相信地望着他。半晌,赵老兵才说:别说胡话了兄弟,谁愿意干这些没出息的活呀? 他答:我愿意。 赵老兵认真地又看了他一眼。 从那一刻起,乔念朝下定了喂猪的决心。 第十八章 乔念朝的新纪元 乔念朝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喜欢上了连队猪圈的氛围,还有喂猪的赵老兵。赵老兵的真实姓名叫赵小曼,男人起了一个女人的名字,所以乔念朝对赵小曼的名字印象深刻。 乔念朝之所以下定决心去喂猪,没有人能说清楚那一刻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在那一刻,他觉得这里的环境很适合自己的心情。这里只有几头猪,还有赵小曼,他喜欢这里的猪和人。乔念朝申请去喂猪,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他是在父亲找他谈完话的第二天,父亲那时还没来。别人自然不知道他们父子谈话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乔念朝想出到连队去养猪,连队干部还以为这是首长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以为是乔念朝和父亲谈完话之后,思想认识水平有了一次***,自愿申请到连队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 连队最脏最差的工作,可能就是喂猪了。刚当兵的青年人,走进部队都是满怀理想壮志的,当然没有人愿意去喂猪。喂猪的编制放在炊事班。炊事班还好一些,那毕竟是给人做饭,喂猪算什么。 乔念朝看中的不是这些,他搬到猪圈旁那间小房子里,一下子就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踏实。以后再也不用出操,不用跑步了,他和赵小曼一起,和猪打交道。很快,他就喜欢上喂猪这个行当了。说喜欢,他是真心的。 早晨,连队其他战士列队出操的时候,赵小曼和他刚刚起床,开始打扫圈舍和周边的卫生,打扫完卫生的时候,别的人已经收操了,他们开始给猪热食,有一口大锅,泔水放在锅里,热气腾腾的,然后用桶提着,倒进猪圈的槽子里,猪们就幸福得一边哼哼着一边吃食。 乔念朝望着眼前这种景象,有几分感动。他叼支烟在嘴上,蹲在那里,出神入定地望着那几头猪。猪很快就接纳了他,已经把他当成亲人了。不管他喂不喂它们,只要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它们总会侧起身子,就是最懒的那头白猪也会睁开眼睛,甜蜜期待地望着他。他想人和猪是有感情的。 赵老兵也蹲在那里,他不望猪而是瞅脚下的蚂蚁,两只蚂蚁在争一个饭粒,你争过来它争过去。赵小曼不时地把那粒饭一会儿挑到这,又一会儿挑到那,逗弄得两只蚂蚁相互介蒂,又相互费尽巴力地寻找着已经到嘴的食物。看着那两只蚂蚁很忙乱的样子,赵小曼就哧哧地笑。 以前乔念朝远远地经常能够看到赵小曼这样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那时,他把赵小曼想象成傻子或者弱智。总之,那时的赵小曼和自己的生活远得很,不着边际的样子。现在,他和赵小曼已经是同类人了,就多了许多的悟性和理解。他喜欢赵小曼这个人,觉得他质朴得可爱。 晚上那段时光,是一天最漫长的时候,有时两个人就蹲在猪舍外面的空地上,有时坐在屋内的床上,两个人关着灯吸烟,烟头在他们的嘴边明明灭灭的。 赵小曼就说:乔念朝,你爸在老家是个啥“倌”? 这句话问得乔念朝一惊,他在黑暗中瞪大眼睛。自从上次和父亲谈了那次话之后,他最怕别人提到父亲。以前他虚拟着把父亲想象成自己可以依傍的大树,最后他发现不是。 赵小曼就哧笑一声之后才说:我爸是牛倌,全队的牛都归他管。从我记事起我爸就当那牛倌。刚入伍的时候,连长问我有啥特长,我说我能当牛倌,结果我就来喂猪了,当上了今天的猪倌。你爸是啥倌呀? 乔念朝乐了,乐得哏哏的,他憋着气说:我爸是羊倌,放着全队的羊,有好几十只呢。 赵小曼就一副遇到知音的样子,拍着大腿说:我说的不错吧,这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爸要不是羊倌,你一准不会喜欢猪。像咱们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喜欢猪呀,羊呀,牛呀啥的,你说是不? 乔念朝在黑暗中瞅着赵小曼,点了点头。这次他没乐。 赵小曼又说:啥人啥命。俺爸是牛倌,你说我能出息到哪去,当几年兵养几年猪。等我回老家了,俺爸放不动牛了,我就去替他的班,给全村放牛去。 赵老兵的话平静如水,他没有抱怨生活,更没有哀叹命运的不公。 赵小曼还说:本来去年我就该走了,连里找不到喂猪的,连长劝我再干一年,我就再干一年,多干一年少干一年能咋地,人反正能活几十岁呢,也不差这一年,你说对不? 乔念朝在那一瞬间,似乎一下子走近了赵老兵。赵老兵这种生活态度让他感到吃惊,同时他在心里也真心实意地佩服赵老兵。赵老兵的年龄并不大,他似乎已经把生活悟透了。 赵老兵生性就是一个不与人争不与人抢的人,什么事都能想得开,看得透。乔念朝一走进赵老兵就安静下来了,虽然他还没有看透人生和将来,此时他是安静的。慢慢地,他也开始喜欢那些不会说话只是哼哼的猪们了。 他和赵老兵晚上躺在床上,也经常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赵老兵说:我当了四年兵,喂了四年猪,别人都不愿意理我这个猪倌,不愿意搭理我,我呢也不想和他们掺和,没人跟我说话,我就跟猪说话,猪不嫌我,时间长了,就跟它们处出了感情。每年“八一”呀,元旦春节啥的,连队杀猪,看着我养得白白胖胖的猪被抓走杀掉了,我心里难过,后来我就不看了。连队要杀猪我就请假去别的连队看看老乡,等他们拾掇完了,我再回来,肉一口我都不动,伤心呐。 乔念朝的眼前,赵老兵的形象渐渐丰富起来,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中,他喜欢赵老兵。 炊事班隔三差五地要开班务会,开班务会前有人来通知老赵兵和乔念朝。两个人就拿着马扎到炊事班去开会,开会无非是学习报纸或者传达连队的一些指示或精神,然后挨个地表决心,炊事班的人表决心无外乎就是想方设法把连队的伙食搞上去,让全连的官兵满意。轮到赵老兵和乔念朝发言时,赵老兵的发言干脆利索,他谁也不看,只盯着眼前的半截烟,蔫不叽叽地说:把猪养好,完了。 乔念朝也学着赵老兵的口气说:把猪养好。 炊事班长就笑,别人也笑,班长就说:你真是你师傅的徒弟。 别人仍笑,乔念朝不笑。 炊事班长就宣布散会了,乔念朝没有急着走,而是绕到伙房里,他已经看到了那个大铝盆里放着一堆馒头。他拿了几个馒头,被炊事班长看见,就问:没吃饱? 他答:没吃饱。 班长就大度地挥挥手说:拿去吧,咱们都是炊事班的人,这点特殊还是可以搞一搞的。 炊事班长是个南方人,什么事都用搞一搞去说,语言就有了节奏和形象。他经常搞一搞,搞得很明白和彻底。 乔念朝在炊事班拿馒头自己并不想搞,而是给猪搞,他来到圈舍旁,从口袋里掏出馒头冲那只黑猪说:老黑子,过来搞一个馒头,这是班长大哥送你的。 又说:来,小胖子,你也搞一个,这是你班长大哥送的。 赵小曼在一旁听了就笑,笑弯了腰,笑疼了肚皮。 于是两个人就趴在猪圈的护栏上看着猪们在搞馒头。 赵老兵就说:你这人我看出来了,心眼不坏,对猪都这么好,你一定能接好我的班。到年底的时候,我可以安心地走了。 乔念朝一听赵老兵提走的事,他心里就忽悠一下,他真的有点舍不得赵老兵走了。然后他就说:赵老兵,能不能再多干一年,陪陪我? 赵老兵笑一笑,摇着身子哼着小曲回宿舍去了。乔念朝也跟在后边。赵老兵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日记本,又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道:看看,这是你未来的嫂子,漂亮不? 乔念朝接过照片,那是一个长得很甜的女孩照片,梳着两只小辫子,正天真无邪地望着前方。 赵老兵就说:这是我前年探家时订的对象,她都等我两年了,今年秋天回去就结婚。 赵老兵一脸的幸福和向往。 乔念朝想到了方玮,心里又阴晴雨雪的很不是滋味。一晃,两个多星期没有见到方玮了。她现在干什么呢?乔念朝一想到方玮就有些走神。 赵老兵拍着乔念朝的肩膀说:等明年你探家,别空手回来,咱们当兵的,就是探家这一锤子买卖,该订婚就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乔念朝冲赵老兵苦笑了一下。 赵老兵不知道乔念朝为何苦笑,独自欣赏着未婚妻的照片,哼着支离破碎的小曲,一副幸福生活万年长的样子。 乔念朝又问:你不怕她日后反悔? 赵老兵就睁大眼睛说:这就得看你的本事了。订了婚,你想办法把生米做成熟饭,还怕她跑了?你说是不? 看样子赵老兵已经把生米做成熟饭了,要不然他不会那么踏实和幸福。乔念朝心想:真看不出,这么蔫儿吧唧的一个人主意还不少。 乔念朝想见方玮却又不敢去见她,他矛盾困惑着。后来,他还是下定决心见方玮一次,不管方玮对他如何,他都要弄个水落石出,否则他不踏实。他这次见方玮只想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之间还有没有重续旧缘的可能,要是没有,他从此心里就干净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时分,他来到了师医院,医院总是那么阳光明媚的,就是星期天进出医院的人仍很多。这些人大都来自基层连队,在连队里很少能见到异性,在医院则不同了,这里不仅有医生、护士,还有许多如花似玉的女兵,她们也学着医生护士的样子,穿着白大褂一飘一飘地走,样子似仙女来到了人间。因此,师医院成了士兵们向往的天堂。有许多老兵,苦争苦熬地在连队奋斗了几年,马上就要离开部队了,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在师医院住上几天,就是没有病,吃上一些花花绿绿的药片他们也在所不惜。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和他们心目中的仙女有一次亲密的接触。因此,师医院总是人来人往,繁华、热闹得很。 乔念朝费了挺大的周折,楼上楼下地跑了好几趟,才在师医院大门口的一群女兵男兵中间找到了方玮。方玮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身便装,头发浅浅的有烫过的痕迹,显得很妩媚和时髦。他在人群中发现方玮时,方玮也看见了他。 方玮走了过来,依旧兴高采烈的样子。她说:乔念朝你怎么来了,你是不是也来泡病号? 乔念朝对方玮这种阴阳怪气的问话很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头说:我不泡病号,泡病号也不会泡到你们这里。 她冷下脸说:那你来干什么呀? 乔念朝冷冷地望着方玮。 方玮说:没什么事那我就走了,他们还等我去看电影呢,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他说:我不是来看电影的,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的。 方玮立在那里,婀娜着身子,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说:快说吧,我的时间不多了。 那边的人群中有人喊:方玮,还走不走了?一会儿电影就开演了。 方玮:等一会儿,马上就来。 乔念朝有许多话要对方玮说,此时,他一句也不想说了。他想扭头就走,忍了忍又立住了,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方玮就说:听说你去连队喂猪了,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呀? 乔念朝抬起头说:喂猪怎么了? 方玮嬉笑着说:没什么,为人民服务么。 他的脸已经阴沉下来了。 方玮仍说:快说吧,什么事?没事我可真的走了。 乔念朝不用说就已经知道答案。他冲方玮挥挥手道:你走吧,去看你的电影吧。 方玮说:那你就有空再来玩吧。 说完就走了,融入到那群欢乐的男兵女兵中去了。 乔念朝点了一支烟,他一直目送着方玮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最后他又望了一眼身后师医院的门口,在心里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咬着牙下了一次决心:自己一定干出个样来,给方玮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方玮的眼里,他只是一个臭烘烘喂猪的。那天,他在连队猪圈门口蹲了许久,抽了有大半包烟。后来赵老兵走过来,也蹲在他的身边。赵老兵说:俺以前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跟这些猪说,它们可通人性了,虽然它们不会说话,但它们懂。说完了就啥都没了。 乔念朝已经把该说的话说过了。他一遍遍地在心里说:我乔念朝一定干出个人样来,否则我就不是乔念朝。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喊着。也从那一刻开始,他爱上了这些猪们。他觉得猪是他事业的起点,他要把它们养好,让它们健康肥壮地成长。 每天的清晨,天不亮他就起床了,拿着一个扫把,里里外外地把猪圈打扫干净了,然后点火热猪食,猪食都是炊事班的一些下脚料,他一担担地从炊事班的泔水桶里挑回来,等泔水锅里温热的时候,再盛到桶里,提到猪圈里。 猪们在他面前疯抢着吃食,他站在那里香甜无比地看着,仿佛那些吃食的不是猪,而是自己。 赵老兵睡眼惺忪地走过来,看了半晌才道:乔念朝,看来你真是出徒了,年底看来我真的要走了。 连队干部也经常到猪圈这边看一看,有主管后勤的副连长和司务长,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时,都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是乔念朝。他们以前眼里的乔念朝已经没有了,一个崭新的乔念朝在他们眼里诞生了。 每周都有一次连队点名,连长或指导员总结上一周的工作,布置下一周的任务。在连队点名的时候,乔念朝的名字隆重地从连长的嘴里说了出来。以前乔念朝是受批评的对象,那时连干部不点他的名字,而是说“某些人”,但大家都心明眼亮,都知道“某些人”就是乔念朝的代名词。乔念朝被表扬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士兵们都侧目向他这里看,他的脸上火辣辣的,身板一点点地挺起来,直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被表扬其实是一个很受用的过程。 那天他和赵老兵回到猪舍后,他学着赵老兵嘴里哼着一支歌,赵老兵扔给他一支烟,两个人又蹲在猪舍前的空地上。 赵老兵说:人做好事容易,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 乔念朝抬起头来望着赵老兵,才意识到赵老兵刚才说了一句语录,但他认为赵老兵说得恰到好处。 赵老兵又说:喂猪容易,喂出名堂来难。我喂了四年猪,最后不还得走? 乔念朝想的跟赵老兵不太一样,赵老兵要的是“结果”。他不想要那个结果,他要的是这个过程,不管他干什么,不想让别人小瞧了。有一天,哪怕他也和赵老兵一样,打起背包就走,他也无怨无悔。他只是不想让人说三道四,说他乔念朝是个不思进取的人。 他从心里说了一声:赵老兵,我谢谢你。 在乔念朝的成长过程中,赵老兵无疑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关键的一条就是赵老兵让他热爱上了喂猪。 一转眼年底快到了,赵老兵被宣布复员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赵老兵向乔念朝告别。 赵老兵还没说话眼里先含着泪,他说:乔念朝,明天我就走了,这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乔念朝也有些感动,心里潮潮的。 赵老兵又说:四年了,我一直待在这里,很少走出连队大门。我怕人家说我是一个喂猪的,当兵出来就是想混个出息,有谁想真的喂猪呢! 看来赵老兵以前说过的话并不是真心的。 赵老兵抹一把泪道:人这辈子呀,说信命就得信命,我这辈子就是这个命了。 说到这拍了一下乔念朝的肩膀道: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到战斗班里去,那里才能让你显山露水。在这里和猪打交道,能有啥出息?到头来不还是和我一样,卷起铺盖卷走人? 看来,赵老兵还是有梦想的,不过他一直没有说,就那么忍着,喂了四年猪。乔念朝吃惊地望着赵老兵,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佩服赵老兵的恒心和毅力。其实赵老兵一直在期待着奇迹的出现,结果,还是没有出现,最后他只能带着遗憾回家了。 第二天,乔念朝一直把赵老兵送到了卡车上,那辆卡车一直开到火车站。赵老兵和其他的老兵要走了,车下是挥舞的手臂。上车的时候赵老兵还显得很冷静,跟这个握手跟那个再见的,可当卡车刚驶出连队大门时,赵老兵突然在车厢里蹲下了,双手捂着脸大哭了起来。卡车载着赵老兵的哭声一点点驶远了。 乔念朝一直注视着卡车上的赵老兵,赵老兵痛哭的那一刻,他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他知道,赵老兵是带着遗憾走的,他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他只说给乔念朝一个人听了,还有那些猪们。 第十九章 阴差阳错 乔念朝也学着老兵赵小曼的样子,开始和那些猪们说话了,赵老兵在的时候,他也说过,只不过那时是在心里。 傍晚的时候,猪们吃饱了,懒洋洋地趴在那里,睁着眼睛感激地望着乔念朝,乔念朝让它们得到了温饱。 乔念朝蹲在圈舍门前,望着那些猪们,猪们也望着他。他真的就有了倾诉的愿望。 他说:我今天跟你们在一起,不为啥,不争馒头,就为争口气。我乔念朝不能让人给瞧扁了,你们说是不是? 猪们轻声哼哼着。 他说:我要是混不好,都没脸回家,那我乔念朝还算个什么人呢。方玮她瞧不起人,喂猪的怎么了,难道喂猪就不是个好兵了?她这是狗眼看人低,我要做出个样子来让她知道。 乔念朝似乎在发誓,也似乎是自己在给自己打气。他这么在心里说过了,心里轻松了许多,好受了许多。他这才理解了赵老兵。赵老兵就是这么过了四年,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只能向猪们倾诉,猪们不会笑话他,只是静静地在那听着。 这样诉说的时候,他就把猪们当成了朋友,每日这么交流着,他给那些猪都起了名字,那头黑猪长得很本分,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他就叫它“老黑子”,那只花猪样子聪明伶俐,他就叫它花大姐,还有那只白猪,他称它为小白…… 每次给猪们喂食的时候,他就吆喝着说:老黑子、花大姐、小白来吃饭了。 猪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纷纷地站起身来兴奋地望着他手里的泔水桶。猪们吃食的时候,他也寸步不离,用手一下一下在它们身上抚摸着。 他有时也把猪从圈里放出来,让它们在空地上走一走,或者用刷子在它们身上刷着,猪们就很受用的样子,一边哼哼着,一边闭上了眼睛。 他每天晚上都要去食堂里挑一担泔水,每次挑泔水的时候,都会看见案板上摆放着的剩馒头,他趁人不注意就揣几个馒头在怀里,有时炊事班的人看见了就问:晚饭没吃饱哇? 他就答:有点儿饿了。 炊事班的人就说:那边还有剩菜呢,要不也盛一碗拿走? 他就说:有馒头就够了。 馒头自然不是他自己吃的,他坐在黑暗里,老黑子就走过来,以前他这么喂过老黑子两次,老黑子记住了,只要他站在那里,老黑子就走过来,他从怀里掏出馒头,一个又一个地塞到老黑子的嘴里。老黑子吃完了,感谢地呆望着他。 他就挥挥手说:没有了,回去睡觉吧。 老黑子似乎听懂了,摇着尾巴走了。 这一切,似乎成了他和老黑子之间的一个秘密,他为这份秘密兴奋着。有时,他一天没有给老黑子吃馒头,似乎就少了点什么,半夜躺在宿舍里,听着老黑子的哼哼声,他心里竟有些发空。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要想办法在食堂里拿点东西,有时没有馒头了,他会顺手拿个萝卜或土豆什么的,塞到老黑子的嘴里,老黑子不管他给它什么,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吃起来香甜无比。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就觉得平淡的生活中多了份乐趣,隐隐约约的还多了份期盼,这份期盼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老黑子果然不负众望,它的身体长得很快,只两个月的工夫就大变了模样,体重比花大姐和小白多出来几十斤。望着眼前的老黑子,他有了一种成就感,老黑子就是他的作品。 一晃,元旦就到了。按部队规定,元旦要放假,杀猪。元旦的前两天,副连长背着手转悠到了猪圈。副连长冲着三头猪说:长得不错,都胖了。 他站在一旁,心里很难受。他知道副连长此行是要挑一头猪杀掉。这大半年来,他和猪们有了感情,它们一天天在他眼里长大,杀哪个他都心疼。 副连长看上了老黑子说:这头黑猪腰肥体壮,要不就先杀它吧。 他说:别,我看还是留在春节吧,春节放好几天假呢,老黑子还能吃上一阵子。 副连长点点头说:听你的,那就把那头花猪杀了。 他一句话,让老黑子逃过了眼前这一劫,却把花大姐送上了断头台。杀猪那天,几个战士撸胳膊挽袖子喜气洋洋地来抓猪了。他躲开了,蹲在院墙外面去抽烟。他听着花大姐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心里刀扎似的那么难受。 中午会餐的时候,他没有去食堂,只说自己病了,躺在床上。副连长来看他,还给他端来一碗肉,他没有吃,趁人不注意倒掉了。一连三天他都没有去食堂,三天后花大姐的肉吃完了,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他理解了赵老兵说过的一切,此时他跟赵老兵一样,感情已和猪们融在了一起。杀了花大姐,连里又买了一个猪崽,猪崽有几十斤重的样子,在他的照料下一天天开始茁壮生长着。 春节的时候,副连长又来了,眼前只有老黑子和小白了,那个小猪崽他起名叫小曼,就是赵老兵的名字,现在还没有长大,还不在副连长考虑范围之内。 副连长就说:这回杀这头黑的吧,我看足有四百斤了。 他支吾着,半晌才说:老黑子前几天发烧了,现在还没好,要是把它杀了,吃了它的肉,那是病猪肉呢。 副连长认真看了他一眼问:真的? 他点点头。 老黑子又逃过了这一劫,关于老黑子的病自然是他伪造的。就这样小白又被送上了断头台,连里上上下下改善了好几天的伙食,兵们高兴得够呛。 春节之后,节日就少了下来,杀猪的机会也就少了。老黑子有了充分喘息的时间,膘肥体壮地生长着。 到“八一”建军节的时候,副连长又来了,这时的老黑子跟春节时比个头又翻了一倍,副连长望着老黑子脸上乐开了花。他抓抓脸又抓抓头,喜笑颜开地说:你看这黑猪长的,我都不忍心杀它了。 他在一旁就说:那就别杀了,把它当成一头样板猪养着,让人来参观。 副连长不笑了,看了一眼乔念朝又看了一眼老黑子,突然眼睛一亮道:咦,你说得对,咱们机枪连样样都不错,就是后勤这方面没啥说的,你说得对,养着它,让它当样板。 老黑子真成了样板,那时它的体重差不多有五六百斤了。以前人们见到的猪有二三百斤,也有三四百斤的,五六百斤的猪就很少见了,因为人们等不及它们长到那会儿就杀掉吃肉了。 副连长作为连队的成绩就一级级地把这头样板猪的事汇报上去。先是团后勤处长来视察了一趟,他带着一些股长、助理什么的,把猪看了,最后就想起了养猪的人,这时副连长及时隆重地把乔念朝推到了前台,后勤处长就摇着乔念朝的手说:不错,不错,你看这猪长的,啥时候,你给全团的后勤那些养猪的兵介绍介绍经验。 从那以后,隔三差五地就有其他连队到机枪连里来取经,他们围着猪圈指手画脚一番。轮到乔念朝介绍经验时,他只说一句话:要想养好猪,你就得爱猪。 他说得实实在在,浅显易懂,在别人听了简直成了名言。有领导就说:看看人家总结的,人家这才是干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 后来师里的后勤部长也来了,看了猪又看了乔念朝,抓着乔念朝的手乱摇一气,然后道:你是咱们后勤的标兵。 师后勤部长的一句话,一下子就让乔念朝在全师后勤单位成了个人物。人们都知道机枪连出来一个养猪能手、后勤标兵。乔念朝在全师著名起来。他没想到,因为一头猪就让他彻底甩掉了落后的帽子,当初,他真的没想那么多,只是因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才选择了喂猪,没想到他真的弄出了名堂。 连里先给他嘉了一次奖,后来团里又给他立了一个三等功。从团里领完功回来,他胸前的大红花还没有摘下来,就来到了猪圈,抱着老黑子流出了热泪。这一幕被团新闻干事拍成了一张照片,在军区报纸显著位置登了出来,题目就叫:养猪倌和他的猪。 这事惊动了军区后勤部的方部长,也就是方玮的父亲。他被那幅照片感动了,一个战士抱着猪眼含热泪,这是什么感情啊! 他亲自带着工作组来到师里,然后又来到了机枪连,那次有师长陪着,政委也来了,还有好多人又是照相,又是发言的。 老黑子也很争气,那时候差不多有一千斤了。它整日里懒洋洋的,因为体重过于肥胖了,它吃食都趴着吃。以前来人参观时,乔念朝还把它轰起来,让老黑子走两步,让众人认真全面地看一看,现在乔念朝轰它,它也懒得起来了,慈眉善目地冲人们哼哼着。 当方部长又例行公事地和乔念朝握手照相时,方部长怔住了。他认识乔念朝,乔念朝当然也认识他。在军区大院时,每次见到方部长,他都喊方部长叔叔。方部长自然也知道乔念朝是乔副参谋长的子。 方部长就说:你不是念朝么? 乔念朝给方部长敬了个礼道:首长,我是乔念朝。 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乔念朝不仅是后勤养猪的典型,还是部队干部子弟中的典型。方部长在文件上签了字,写了一段话:一个高级干部的孩子,能在部队从喂猪做起,而且做出这么大成绩,看来我们部队的本色没有丢,在下一代身上我们看到了希望…… 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份肯定呀。 方部长在乔副参谋长面前如何夸奖乔念朝就不用说了,方部长在电话里让方玮向乔念朝学习也不再说了。乔念朝的命运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一年的九月份,乔念朝被师里保送进了陆军学院指挥专业学习。那时部队提拔干部已经开始从院校培养了。部队高考制度也在改革。 第二十章 河东与河西 命运竟如此地富有戏剧性,乔念朝却没有领会到这种从地狱到天堂的感受。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可思议,他喂猪的时候,一点儿功利性也没有,只想把当兵这个过程完美地结束,他不在乎被别人说当了三年兵,喂了三年猪。他不觉得喂猪就比别人低一等。这个戏剧性的结果真的很出他的意外,他只能用平静来应对这种意外。 在去陆军学院报到前,他回了一次家,这是他阔别军区大院两年多的时间里,第一次回家。一切都那么熟悉,只不过是人在变。父亲见到他的时候,望了他半天没有说话,他看见父亲的眼睛里竟有了一层泪水。吃饭的时候,父亲破例拿出了一瓶茅台酒。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身为军区副参谋长的父亲还给他倒了一杯,他拿着杯子的手竟有些抖。 父亲命令道:干了它。 他就干了,浓烈的酒火辣辣地滚进了胃中。 父亲说:小子,你是个大人了。父亲又给他满上了一杯。乔念朝知道父亲是高兴的,为了他在部队的表现。 父亲又说:记着,你不论以后干什么,别忘了你是老乔的儿子。你爸从来没有干过丢人现眼的事,以后你也不许。 父亲独自把那杯酒又干了。他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干了杯中的酒。父亲不再说话了,很快就吃完了饭,放下筷子,忙他自己的事去了。乔念朝当时还没有完全理解父亲的话,但他已经感受到了肩上的重担。他还不知道,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为了父亲那句话,他将付出许多。 方玮在同一时间也回家了,她和乔念朝是在军区礼堂门口碰到的。那天军区礼堂正在放映一场电影,乔念朝闲着没事就想去看电影,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方玮。自从那次以后,他没有再见过她,甚至把她忘在了脑后。说是忘那是不可能的,他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那份屈辱。一想到那份屈辱,他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感受。 方玮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切,见到他的时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惊呼一声:乔念朝,你也回来了? 他淡淡地答:回来了。 她说:知道吗,我考上了护士学校,听说你被师里保送去陆军学院上学? 他说:我一个喂猪的,上不上学的不还是一样? 方玮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娇嗔道:还生我的气呢,以前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么? 他不说话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说:电影快开演了,咱们进去吧。 他说:我不想看了。说完便转身走了。 她在背后喊他,他像没听见样向家里走去。 乔念朝知道,两年多的部队生活,让他看透了一些东西,也明白了一些东西。比如他和方玮,以及他们曾经有过的一切,一切都结束了,他意识到自己和方玮不是同一种人,志不同而道不合,也就没有必要重叙什么旧缘了。那份缘早就没有了。从此,他和方玮真正断了来往。 九月初的时候,他来到了陆军指挥学院,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军校学习和生活。 一天,乔念朝正在图书馆里看书,有个女学员大胆地坐在了他的对面,他只用目光瞟了她一眼,发现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他又埋头看书去了。 那女孩子把一只玉手伸过来,一下子捂住了他正在看的那本书,他先看到了她的一只手,白皙、干净、圆润,他顺着那只手抬眼望过去,女孩正在笑着。 他怔在那,觉得面前的女孩很眼熟,可一时就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女孩说:你当了两年兵当傻了吧,连我都不认识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 她说:我是马非拉呀,马权的妹妹。 这下子他想起来了,马非拉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马权的妹妹,跟他们在一个学校上学,比他们低三届。他和马权是一批入伍的,新兵连结束之后,马权就分到另外一个团去了。临离开部队时,听说马权当班长了。他和马权通了一次电话,还骂骂咧咧了一阵子。 他瞪大眼睛说:马非拉,你也在这? 她说:我是今年高中毕业考到军校来的,学通讯专业。 部队院校恢复高考不久,还没有大批量在社会招生,只是试探性地招收一些部队子女。 他说: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 她说:别隔着门缝看人,你不就比我大么,还认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 她说话的声音很大,不少学员都朝他们这里看,他冲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两个人溜出图书馆来到外面。 他说:你怎么也到这上学了? 她说:怎么,兴你来就不许我来呀? 他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说:听说你要来这上学,所以我就来了。 他笑着说:正经点,我来上学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有关系了。 他冲她做了个鬼脸,点了支烟说:最近你哥有消息吗? 她说:鬼相信他的话,他一会儿来信说要入党了,又一会儿说要提干了,到现在一样也没有兑现。 他就冲马非拉笑。马权这人他了解,什么事都好大喜功,把不可能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 她顺手夺过他手里的烟,他以为她不喜欢他抽烟,要把他的烟扔了。没想到她拿过他的烟后,竟自己叼在了嘴上,刚吸一口,就呛得鼻涕眼泪的。 他忙夺过那支烟道:哪有女孩子吸烟的。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军人了。 她一边咳一边说:吸烟怎么了,兴你们男兵吸烟,就不许女兵吸了? 乔念朝这时想起了马非拉的外号,她的外号叫“小辣椒”,得理不饶人,跟个男孩子似的争强好胜。小时候,他们大孩子偷偷地钻防空洞不让她去,她死活不依。后来男孩子钻进去了,她也钻进去了,结果出不来迷路了。警卫连的战士都调动了,最后才找到她。就这样,她还和男孩子不依不饶地嚷嚷着下次再玩一定叫上她。 那时的小辣椒很瘦,头发也很短,跟个男孩子差不多少,现在不一样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她已经是个丰满圆润的大姑娘了。 他又说:真没想到在这会遇到你。 她说:没想到的事多了,以后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说: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呀,一点儿都没变。 她嬉笑着说:变了就不是我了。 他说:可我一眼还没认出来你。 她一下子拧住他的耳朵道:你该死,看来你早就把我忘了。 马非拉之所以考取陆军学校,真的是因为乔念朝。她从小就喜欢乔念朝,为了引起乔念朝对自己的注意,她像男孩子一样和乔念朝这帮男孩子疯跑。她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在上初中,这时乔念朝已经毕业当兵去了。那时她暗下决心,等自己高中毕业了,也去当兵,去找乔念朝。 有许多次,她默默地跟着乔念朝,后来她发现乔念朝和方玮谈恋爱了,他们躲到地道里接吻、拥抱,她全看到了。那时她伤心极了。后来,她眼巴巴地看着乔念朝和方玮坐着拉新兵的火车走了。那时,她就发誓,自己一定要把乔念朝从方玮手里夺回来。一个少女对爱情的誓言已经在她心里埋藏许多年了。后来她开始留意有关乔念朝的消息,先是听说乔念朝喂猪去了,后来她又听说乔念朝立功受奖了,然后就是他要来陆军学院上学的事,这是在她临毕业前。她毅然地报考了陆军学院通讯专业,因为只有这个专业才招收女兵,结果她考上了。她就是为了来到乔念朝的身边,才上陆军学院的。 乔念朝对这一切当然一无所知,他还像以前一样把马非拉当成了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跟她嘻嘻哈哈的,没把她的话当真。在这种时候,也不可能把她的话当真。有马非拉在陆军学校,三年的学习生活,将是热闹和愉快的。 第二十一章 李亚玲和张颂 章卫平怀着壮志未酬的心情回到了城市,他的接收单位是城市建设委员会城市规划科。章卫平的一切又将从头开始了,他为自己的理想努力过,奋斗过,他以为快要抵达理想彼岸的时候,梦就醒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那些日子,章卫平郁郁寡欢,他在调整着自己,以适应这种纷乱的城市生活。 当章卫平情绪低落又一次走回城市的时候,李亚玲和张颂的情感生活掀开了新的一页。两个人由最初的朦胧并频频暗送秋波,到现在真正的恋爱,其实并没有多久。也就是在那个春节期间,两个人的关系从各自揣在心里,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那年的春节,大部分学生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几个人留在了学校。大年三十晚上,她们这些留校的学生是在张颂老师那里过的。当欢聚结束的时候,张颂送大家出门,李亚玲走在最后,她差不多和张颂并行着。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个三十晚上有些落寞,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在别人高兴地喝酒唱歌的时候,她想起了放马沟自己的家,她不是在思念亲人,仅仅是因为她是放马沟的,今生今世不管以后走到哪里,放马沟将注定像个影子似的追随着她。一想起这些,她的心情就有些沉重。她又想到了前两天来学校找她的章卫平,她同样不是怀恋,也不是割舍不下,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淡淡的忧伤笼罩在她的心头。 张颂似乎看出了她此时的心情,他们俩走在最后。他小声地问:你今晚有些不高兴,是不是想家了? 她摇摇头,又小声地说:没有。 他又问:那是为什么。 她说: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边说边往前走,走在前面的几个同学回过头来冲张颂说:张老师回去吧,别再送了。 张颂说:那你们慢走。 张颂就止住了脚步,她也停下了脚步。 张颂说:我陪你走一走吧。 两个人默然无声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校园的路灯三三两两地亮着,校园外偶尔传来两声鞭炮声,提示着人们今晚是大年除夕。两个人最后就在灯影里停下了,他们相互凝视着。 她说:知道我们这些女生为什么春节都没有回家么? 他没点头,也没有摇头,望着她。 她又说:都是为了你。 停了一下又说:我们这些女生,对你都…… 说到这停住了,她没想好用什么词把后半句话说下去。 就在这时,张颂拥抱住了她。她嘴里“哦”了一声,身体便向他的怀抱倾斜而去。她死死地抱住了他,激动的晕眩让她一时忘记了自己在哪儿,如同做梦一样,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那么多女生喜欢张颂,最后,张颂竟让她得到了。强大的幸福让她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除夕的晚上,他们站在灯影里相互拥抱了许久,直到学校外居民区里响起了爆豆似的鞭炮声,才把两个人惊醒。 她望着深幽幽的天空说:新的一年到了。 他一直望着她,有些心跳,有些气喘。 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稀疏下去,两个人又拥在了一起。 她说:你真的喜欢我? 他在她的肩上点了点头。 她不相信似的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漂亮。 她听了他的回答不知是满意还是高兴,她知道自己是个漂亮的女人,别人都这么说,连她自己也承认。可章卫平从来没有说过她的漂亮,从刘双林到章卫平,又到眼前的张颂,只有张颂开诚布公地说她漂亮。她为这句话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那天晚上,确切地说是又一天的凌晨,她兴奋异常,又满怀幸福地回到了宿舍。宿舍里另外两个女生已经躺下了,她以为她们睡了,便蹑手蹑脚地上床。 其中一个女生说:怎么才回来? 她答:我和张老师看人家放鞭炮去了。 另一个女生问:张老师怎么不让我们去? 她听出来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她在这时只能选择沉默了。她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这时的她仍是兴奋的,她的腰身仿佛仍能感受到来自张颂的力度,于是她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醒着。 一个女生又说:张老师没跟你说别的? 她答:没。说完便蒙上被子,她希望把这份幸福独享。 过完春节就开学了,大学校园又恢复了正常。每天晚上晚自习时,同学们夹着书本出门,她也跟同学们一样出门,在图书馆或者教室里坐一会儿,又悄悄溜出来了,这次她径直走向了张老师的筒子楼,来到门前,她轻轻敲一敲门,门就开了。张老师似乎等了许久了,张开双臂把她拥抱进宿舍。然后张老师回过身来,把台灯从桌子上移到地下,又用一张报纸把台灯蒙上了,光线就变得很昏暗。门是关上的,还从里面上了锁,两个人就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张颂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上,两个人很近地凝视着。他伸出手把她放在胸前的那几本书拿下去了,她这才发现,她还一直抱着那些书。 然后,他也坐到了床沿上,接下来两个人就很自然地拥抱接吻了。在这一过程中,不时地有女生来敲门,还在喊:张老师,张老师。 这时,两个人的身体分开一些,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怕把身下的床弄响了。 外面的人听里面没有动静,便走了。他们一直听到来人的脚步声走远了,才又一次相拥在一起。不一会儿,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他们就那么分分合合地亲热着。 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女同学们天南地北地说着,但最后的话题一定会在张颂的身上打住。 一个人就说:张老师穿中山装真帅。 另一个说:他穿什么衣服都好看,还有他的眼镜,别人戴怎么看都不舒服,只有戴在他的脸上才帅气。 一个又说:你没发现张老师很白吗,长得白的男人,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又有人说:张老师是中医世家,他父亲是中医院很有名的医生,找他看病的人都排队。 还有人说:怪不得他那么大学问呢,你们发现没有,他给咱们上课,连教案都不看,滔滔不绝,他的口才可真好。 就是么!又有人说。 只有李亚玲不参加这种七嘴八舌的议论,她躺在那里,回想着刚才和张颂老师亲热的场景,她幸福得想喊想叫,最后她笑了,又不敢出声,就那么憋着,弄得床铺跟着乱抖一气,住在上铺的一个女生就说:李亚玲,你发神经了? 李亚玲在心里说:你才发神经了呢。 这么在心里说完,她已经幸福得不能自抑了,拉过被子,又蒙住了自己的头。 春暖花开的时候,李亚玲和张颂的爱情又向前迈了一大步,两个人不再拘泥于那种搂搂抱抱的亲热了,最后他们双双躺在了床上,张颂摸索着她的衣扣,一颗又一颗地解开了,手像探地雷似的小心地进入了,最后就是用力。她不能自抑地喘着,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似害了一场高烧。 他的手最后停在她的腰带上,她下意识地说:啊不,不…… 他喘着说:可以的,可以的。 他不动声色地把她的裤带解开了,她的最后一道防线就被他突破了。当他的身体向她压下来时,她突然冷静下来,推开他的身体说:我怀孕了怎么办?我还没毕业呀,万一学校发现了,让我退学怎么办? 这都是关于她的未来和前途的大事,在大是大非面前,她清醒了过来。他伏在她的身上气喘着说:不会怀孕的,别忘了我是中医世家,能出什么事?学校这边有我呢。 她听了他的话还能说什么呢。对于李亚玲来说,她早就有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农村出身的女孩,对性是不陌生的。她当初到部队去找刘双林时,就做好了这种“牺牲”的准备,她的包里装着避孕套,还有探亲避孕药。不过那一切都没用上,她的梦就醒了。 眼前的张颂她是热爱的,热爱的理由有很多,首先他是城里人,又是正在吃香的大学老师,还有一表人才,许多女生都在暗恋他,这么多人都暗恋一个年轻的张老师,证明张颂是优秀的,以此推论,她热爱张老师是没错的。 她闭上了眼睛,双手死死地搂定张颂的身体,张老师便长驱直入了。在这时,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随着她的惊呼,外面又响起了通常的敲门声。两个人都不动了,像潜伏在前沿阵地的战士。当门外的脚步声又一次消失走远的时候,两个人又热烈了起来。 当她回到宿舍,又一次听到别人在议论张老师的时候,她在心里豪迈地说:张老师是我的人了。 那一刻,她通身涌动的都是幸福。 有时,别人在议论张颂时,会说出一些不很准确的话。 比如说:张老师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而别人错把哥哥说成了姐姐。 她忍不住了就说:不对,张老师不是两个姐姐,而是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下乡刚回到城里,在中医院保卫科上班,姐姐是中医院的护士。 有人就说: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她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知道。 李亚玲一方面想让众人知道她和张老师的亲密关系,那时候,别人将是多么羡慕呀。另一方面,她又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和张老师的关系,毕竟她还是个学生,她不知道,有一天学校知道她和张老师这层关系后,对自己的毕业分配是好是坏。 自从和张老师好上那时起,她就暗下决心了,自己将永远不离开这座城市了。 李亚玲在这种微妙心态的支配下,和张颂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她的决心已下,做好了嫁给张颂的准备。当她再一次到张颂筒子楼约会的时候,她对张颂完全放松了戒备。在这之前,张颂曾急迫地在她身上探寻着,先是她的上半身,对于自己的上半身,她已经完全向张颂敞开了。当张颂的手探寻到她的腰带,那是她最后的阵地,她会用双手死死地护住腰带上的那个结。任凭张颂如何努力,那时她是死不放弃的。这时,她想到了自己和章卫平的那一次,那一次她是主动地脱去了衣服,她想把自己完全地交给章卫平。那一刻,她也是真心实意的,她对章卫平是爱的,当然,也有感激的成分。那时,她也做好了嫁给章卫平的心理准备。不过,章卫平却没有要她,她当时的心理复杂极了,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后来,当她离开放马沟的时候,她心里仍然对章卫平充满感激。 时过境迁,她现在真心实意、彻彻底底地爱上了张颂老师。她觉得张颂才是她最合适的可以托付终生的恋人,她完全彻底地向张颂打开了自己。 有了初一就会有十五,她与张颂的约会更加频繁了,以前她抱着书还在图书馆或者教室里转一圈,然后才出来兴奋地向张老师所在的筒子楼奔去。现在她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那么磨蹭了,一吃完晚饭,回到宿舍洗把脸,在脸上草率地涂上一些润肤霜什么的,便匆匆地奔筒子楼而去了。 回到自己宿舍的时候,同学们已经躺下了,她也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她的身体里还盛载着幸福的余波,余波像涟漪一样,在她的身体里一漾一漾的。 有同学就说:李亚玲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她不说话,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脸上是微笑的。 同学又说:这阵子你神神秘秘的,是不是谈恋爱了? 她仍然不说话,心里却盛开了一朵花。 那个同学一翻身从自己的床上下来,钻到了她的床上,搂着李亚玲说:你告诉我一个人吧,我保证不告诉她们。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个女生就大声地说:李亚玲谈恋爱了。 女生宿舍一下子炸了锅,她们纷纷从床上探出头,七嘴八舌地说:那个人是谁呀,告诉我们吧,我们替你保密。 李亚玲就幸福地说:那个人呀,不告诉你们,反正你们都认识。 一个女生突然严肃地说:难道是张颂老师?! 这个声音一发出,整个宿舍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少顷,一个女生说:有可能,这两天我去找张老师,明明听着他宿舍里有动静,可一敲门又没动静了,你说怪不怪? 又有人说:李亚玲你就告诉我们吧,是不是张颂老师? 李亚玲半晌才说:你们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宿舍里一下子静下来,仿佛没有了人似的,钻到李亚玲被窝里的女生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过了许久,上铺那个女生探出头,悄悄地说:李亚玲,你真幸福,张老师居然和你好上了。 李亚玲的幸福早就不能自抑了,她在今晚默认了自己和张老师这种现实关系。她想把自己的幸福分享给大家。 不一会儿,她在幸福的余波中入睡了,而且睡得很实。 其他人并没有睡着,她们睁大眼睛望着黑暗,说心里话,她们都有些失落。后来,她们感觉到李亚玲睡去了。一个人小心地翻了个身,宿舍里便有了动静。 有人小声地说:张老师真是的,怎么爱上了她? 有人马上附和:就是,真不可思议。 在她们的内心,张颂老师应该理所当然地和自己好才对,现在居然爱上了李亚玲。她们在现实面前,开始失眠了。 从那以后,李亚玲一下子在全班女生中孤立起来了,平时和她最要好的女生也一下子疏远了她。她们在背后集体对李亚玲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李亚玲对这一切并不放在心上,她没有心情琢磨这些,因为她正全心全意地爱着张老师。有时自己回宿舍时,别人都睡觉了,她并不觉得自己孤独。 正当李亚玲幸福并快乐着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这点经验和常识她早就懂。当赤脚医生时,她经常和农村妇女打交道。当她把这一消息告诉张颂时,张颂一时间也傻在了那里。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说:怎么会?怎么会?其实,我每次都是很小心的。 李亚玲悲哀地说:怎么办?要是让学校知道,那可怎么好? 张老师毕竟是张老师,他比李亚玲要沉稳了许多。他在空地上踱了几步就说:这好办,我有同学在人民医院妇产科,找她去。 那个时候,做一次人流手术是很麻烦的,什么介绍信呀,结婚证明呀等等,是缺一不可的。不过医院里有熟人就另当别论了。张老师这么说完,李亚玲的心里似乎也平静了下来。 她仍担心地问:学校不会知道吧? 张颂说:咱们人不知鬼不觉的,学校怎么能知道? 直到这时,李亚玲才放下心来。 在张颂老师一手策划下,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手术就安排在周六的晚上。这是张颂和同学经过精心设计的时间,周六晚上医院里只剩下值班的医生,一般手术都不做了,是医院里最清静,也最安全的时候。张颂在这件事情上还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只想把眼前的麻烦事斩草除根。周六手术之后,周日李亚玲还可以休息一天,周一的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李亚玲又可以上课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张颂想的那么顺利。一个本来很小的手术,由于张颂同学的紧张,而且张颂的同学并不是主治医生,像这种手术她以前也做过,但那是在老医生指导下进行的,现在老医生不在身边,她就没有了主张,手术做得很失败,孩子是刮下来了,结果弄成了大出血,不巧的是,那天晚上血库连血浆也没有了。 李亚玲在手术室里危在旦夕了。 张颂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个样子,他一时傻在那里,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同学就说:现在只能找血源了,要快,迟了就要出人命了。 张颂在这种紧急时刻,想到了李亚玲的那些同学,他飞快地奔回学校,一头闯进女生宿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李亚玲出事了,大出血,快去救救她。 同学们刚开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转瞬间就明白了。她们面对张老师的请求,纷纷地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接下来,她们排着队验血、抽血,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同学们殷红的鲜血输入到了李亚玲的身体里,李亚玲得救了。 那一次,李亚玲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才出院,本来不想让更多人知道的事,结果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 这时的张颂似乎也没了主张。 她这么问:学校都知道了,会不会开除我呀? 他垂头丧气地答:应该不会的吧。 她说:要是把我开除了,我真没脸见人了。 他说:往好处想想,咱们是正儿八经地恋爱,不是胡搞,你说是不是? 不管是不是,他们只能面对现实了。出院以后的李亚玲情绪很低落,在学校处理结果还没出来前,她只能呆在宿舍里,脸色苍白地面对同学们,她这才意识到,同学们才是真正幸福的,不幸的是自己。幸与不幸之间来得这么快,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同学们对待李亚玲的态度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们一下子热情地关心起李亚玲来了,有人去食堂给她打饭,有人给她去打开水。她们用实际行动安慰着李亚玲。 李亚玲情绪低落,脸色苍白地用点头和苦笑感谢着同学们的关心和帮助,她现在的身体里还流淌着同学们的鲜血。 晚上睡觉的时候,同学们就说:亚玲,想开点儿,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另一个说:就是,只要你们真心相爱,就是有点儿事也是值得的。 她听着同学们的安慰,眼里流出了泪水,为自己不幸的命运。她喟叹生活对自己的不公。 没过两天,校领导分别找到了张颂和李亚玲谈了一次话。 领导说:你和张颂老师真的是恋爱关系? 她点点头。 领导又说: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影响很不好。 她哭泣着说:校长,我错了。 校长就长长短短地叹会儿气道:你回去吧。 她站起来,满眼泪水地冲校长说:校长,学校会不会开除我? 校长就说: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们还要研究。 在这之前,张颂已经给学校党委写了一封态度诚恳的检讨书,在那份检讨书中,浓墨书写了两个人的感情。 学校还是很人性的,以治病救人为目的。两天后,处理意见出来了,张颂老师与学生恋爱违反了校规,受行政警告处分一次。李亚玲因与张颂的恋爱关系属实,基于平时表现较好,也有认错的表现,记过一次,以观后效。 对于这样的结果,张颂和李亚玲两个人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的。处分就处分了,那页纸只在档案里,又不挂在脸上,不影响吃不影响喝的。很快,他们的情绪和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李亚玲也不再脸色苍白了,她脸色红润,嘴里哼着歌,又开始在教室、图书馆之间出出进进了。她对同学们是心存感激的,出这件事后,同学们对她都非常友好。这件事情并没有事前想象的那么严重,看到李亚玲欢乐得又如以前,同学们渐渐又开始疏远李亚玲了。 李亚玲又恢复了和张颂的约会,只不过约会不如以前那么频繁了,他们也小心了许多。李亚玲一边吃药,还一边仔细地把工具检查了,才向张颂打开自己的门,让张颂安全地进来。虽然很累,但他们感到只有这样才踏实。 一晃,三年的大学生活结束了,因为李亚玲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分配时有了新政策,原则上工农兵大学生是哪来的回到哪里去,一时间,李亚玲和同学们都紧张了起来。其实紧张的还是他们这些农村籍的学生,按照规定的话,他们还要回到农村去。 对于李亚玲来说,她当初上学的最大愿望就是离开农村。现在面临着回到农村去的情况,如果那样的话,她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了。 那些日子,张颂也在为李亚玲毕业分配问题奔波着。他找到了校长,校长自然知道他和李亚玲的关系,校长也为难地直抓头皮。 校长一脸苦恼地说:你们的情况按理说很特殊,但是呢,省教委有文件规定,你们只是恋爱关系,这样留城是不够条件的,除非你们结婚。 一句话提醒了张颂和李亚玲。李亚玲要想留在城里,必须在毕业前把婚结了,只有这样,她才可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城里。 当年在他们这批工农兵大学生中,年龄是参差不齐的,有的都三十多岁了,当然是结过婚的了,也有一些人在上学期间结了婚。看样子,张颂和李亚玲只能结婚。 张颂和李亚玲的婚礼应该说很简单,没有经过任何人,他们只是把结婚证领了,在筒子楼张颂宿舍的门上贴了一个喜字,周末的时候,张颂约了自己几个学生,在筒子楼里烟熏火燎地吃了一顿饭,这婚就算结了。 根据学校规定,即便结了婚,他们也不能住在一起,他们真正住在一起,只能等着毕业以后。 好在李亚玲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筒子楼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张颂的爱人。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后,她匆匆忙忙地去菜市场买一些菜,然后到筒子楼做饭,饭菜做得差不多时,张颂夹着书本回来了,然后两个人围着张颂平时备课的那张桌子吃饭。 李亚玲一边吃饭一边感慨地道:咱们都算是有家的人了。 张颂就说:唔。 张颂其实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他今年才25岁,按照他的意思,先干两年事业,李亚玲工作两年之后,两个人手里有了些积蓄再结婚。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他只能这么仓促地和李亚玲结婚了,从心理到物质他都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因此,张颂对于结婚显得并不快乐。 其实在结婚前,两个人也交流过。张颂抱着头躺在床上,李亚玲坐在桌前。 张颂说:要是晚两年结婚该多好哇,到时把这小屋刷一刷,再添点儿家具,亲朋好友聚一聚。 李亚玲就说:两年之后我早就回农村了,咱们还结什么婚呢? 张颂就不说话了,呆呆地望着天棚,他没想到恋爱这么麻烦,其实恋爱是一种样子,结婚又是另外一种样子。早知道会出现这种麻烦,他说不定就不会和李亚玲谈这种恋爱了。他有些后悔了。 李亚玲似乎看透了张颂内心的想法,便说: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当初跟我好了? 张颂不说话,又抱住了头。 李亚玲就义正词严地说:张颂,我告诉你,我已经是你的人了,还为你打过孩子,为这事我档案里还有一个处分,到这种时候了你要是不管我,别说我不客气。 张颂听了李亚玲的话,翻身坐了起来。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想怎么样? 她说:那我就找校长告你去,说你耍流氓,玩弄妇女。 张颂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两天,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李亚玲天天晚上去找张颂,大大方方地进入张颂的宿舍,有时还故意把门打开,这时她不再顾忌什么了,她希望更多的人知道她现在和张颂的关系。 张颂去关门,她随后又打开。张颂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躺在床上呆望着天棚想心事。 李亚玲也不和他说话,坐在桌前嗑着瓜子,并把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 第三天的时候,张颂终于从床上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那咱们就结吧。 在这一过程中,张颂一直是被动的。 婚后的日子里,张颂的情绪一直郁郁寡欢的,他无法面对崭新的二人世界。 两个人吃完饭之后,李亚玲洗过碗筷就开始铺床了。因为学校规定,她不能在这里过夜,他们的夫妻生活只能提前到傍晚这段时间进行。 铺完床之后,李亚玲就把自己脱了,躺在了床上。 张颂并不着急的样子,他坐在桌前看书。 李亚玲就说:快点,一会儿宿舍那边就该熄灯了。 张颂仍没有上床的意思。恋爱时,两个人偷偷摸摸的那种感觉没有了,他们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过夫妻生活了,反倒没了那份甜蜜和冲动。 李亚玲等不及了,探出身来,把灯关掉了。 张颂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地脱衣服了,两个人终于躺在了一起。张颂对李亚玲竟有了一些恶狠狠的味道,工具也不用了。 李亚玲就喊:工具,工具忘戴了。 张颂就闷着头说:都结婚了,还工具个什么,爱咋样就咋样吧。 李亚玲听了这话,想一想张颂说的也有道理,便松弛下来,一心一意地配合着张颂做夫妻间的事。 完事之后,两个人躺在床上,李亚玲感到很满足。在这种满足中,她就生出了许多懒意,她真想就这么躺下去,一直也不起来,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快到十点的时候,她还是起床了,一边穿衣服一边在心里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十点的时候,她就得匆匆地赶到学生宿舍,因为十点一到,宿舍就该熄灯了。 现在她躺在宿舍的床上,又有了一种踏实感,别的学生还在议论自己分配去向问题,集体愁苦着,叹着气。最后她们一致认为李亚玲是最幸福的人。 李亚玲很疲劳的样子,在这种同学议论去向的时候,她有一种优越感。可她们这种唉声叹气,影响了她的休息,她便说:别说了,说了也白说,就听天由命吧。 女生就说:李亚玲,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现在行了,可以名正言顺地留校了,我们呢?议论几句你都不爱听了。 同学们就有了一种要发火的意思,李亚玲也想抢白几句,可一想到那次大出血时,同学们都为她献了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时,她真希望马上毕业,离开这种集体宿舍,离开这些让人生厌的同学。 终于,毕业了。以前欣欣向荣的学院,随着学生一夜之间离去,一下子就空了,这些学生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社会中,淹没在人海里。 李亚玲终于如愿以偿地留在了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当上了一名实习医生。 张颂那间筒子楼就是她的家了,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张颂生活在一起了。这是她朝思暮想的城市生活,她终于成为一名城里人了,不仅是城里人,还是一名给城里人看病的医生了。 不过,章卫平的生活,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第二十二章 章卫平的现实生活 章卫平回城后的日子过得很没有滋味,如同一棵生长在田野里的高粱,突然间失去了水分和阳光。 他的工作单位是省建委的机关,每个机关办公室里面都摆放着四五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都坐着长相各异,但神情却相似的人,这些人被人们统称为机关干部。章卫平自然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章卫平每天早晨八点走进机关大楼,晚上五点离开,日复一日,这就是他的工作。几个月之后,章卫平的脸就白了,是那种苍白,说话的声音也变小了,不像他在农村的时候,不管是面对扩音器,或者是台下的若干农民,都是需要他放声高喊的,在农村天高地阔,需要他嘹亮的声音。那时,他是尽兴的,也是激情的。 没想到的是,他这么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城市,农村原来不属于他,他是属于城市的,他只能在城市里生活了。 他回城后曾经和父亲有过一次谈话,那时他刚回城不久,还没有到建委报到。父亲章副司令就快要退休了,这一阵子父亲心情很抑郁,也有一种失落。于是父亲就很怀旧,六十多岁的父亲,已经到了怀旧的年龄了。 父亲说:你呀,不应该从农村回来,不让你当干部了,你就当个农民嘛,有啥了不起的。农民多好哇,也不用退休,只要还有点儿力气,就能种地锄地,最后死在田地里,那样的日子才是人过的。 父亲一提起农村,脸上就呈现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有向往有热爱,当然也有幸福,但现在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父亲十几岁离开农村,然后打了几十年的仗,父亲那时的战争是农村包围城市,他一直在和农村打交道,那时部队的骨干力量也大都是农民出身,其实父亲这一辈子一直在农村和农民打交道。就是部队进城,在没有仗可打的日子里,他管理着队伍,相对来说也是一个半封闭的部队大院生活。军人是什么,那是泥腿子翻身当家做主人的一群人,所以父亲生活在这些人当中显得很有生气,也游刃有余。现在父亲就要离开这个集体,注定了要过那种散兵式的生活了。父亲终于感到了失落,是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心情,父亲的目光中就有了许多焦灼的东西。 其实父亲才六十多岁,他对生命的理解是,六十多岁正是人生最成熟最辉煌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离休报告被送到了军委,然后只等着一纸命令,就真正地离休了。 父亲此时的心情和儿子章卫平的心情如出一辙,都有一种被生活抛弃的意味。章卫平何尝不想扎根在广大的农村,大展自己的青春年华呢?是现实让他失去了这样的机会,他怀恋从大队民兵连长成长起来的日子,以及他美好又真切的留在农村时的初恋。那样的日子让他刻骨铭心。 也许他的身上继承了父亲身上许多不安分的基因,父亲十三岁扔掉放牛鞭,投奔了革命队伍,那时父亲的心里肯定是充满激情和向往的。他十六岁离开学校,毅然决然地要去越南,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游击战,当然他没有成功,他只能去农村了。那时,他的心里仍然燃烧着火一样的青春豪情,正当他一路高奏凯歌奔着自己的理想前进的时候,猛然间他发现,前方的路断了,他只能另寻出路。 在机关工作的日子里,他找到了生活节奏,却找不到自我,他只能把身子耗在小小的办公室,接听电话,填各种报表,然后大家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开会,会议的内容,他一离开办公室就全部忘光了,只剩下开会时的场面。那是怎样一种场面呀,喝茶的,看报纸的,小声交头接耳的,还有拿着记录本胡写乱画的。他知道,每个人都没有把心思放在这种会议上,都各怀着心事打发着上班的八个小时的时光。 章卫平在机关里生活,有一种上不来气的感觉。他压抑,难受,恨不能推开窗子冲着窗外大喊大叫几句什么。 办公室里的于阿姨,已经坐了大半辈子的办公室,她对机关的一切早就游刃有余了。于阿姨的鬓边都生出了一些白发,于阿姨的办公桌是和章卫平的办公桌对在一起的,她每天都要无数次地和章卫平面对面。 于阿姨最大的爱好就是织毛线活儿,这时办公室的门一定是要关上的,那些毛线活儿就放在抽屉里。在织活儿时,针呀线呀的就从抽屉里拿出来,如果有领导突然进来,或者有人到办公室里办事,于阿姨手往下一放,肚子往前一腆,那些毛线活儿就人不知鬼不觉地被关在了抽屉里。于阿姨做毛线活儿时很利索,一边说话一边工作,两不耽误。她的办公桌上还放着展开的材料,以及各种机关报表,笔是拧开的,横在桌子上,只要她把手里的毛线活儿一放,马上就变成了夜以继日勤奋工作的形象。 于阿姨还是个热心的人,章卫平刚来机关工作不久,于阿姨就和章卫平混得很熟了,并了解透了章卫平的私人生活。 她说:小章,你都***几的人了,咋还不搞个对象呢?我可跟你说,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章卫平望着眼前的于阿姨,愣愣地看着她。 于阿姨又说:你有没有对象我一看就知道,你看你平时连个电话也没有,下班了也不着急回家,也不往外打电话,你还说自己有对象? 于阿姨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 于阿姨还说:小章啊,你和我儿子一样大,我儿子都结婚两年了,我都快抱孙子了,明年我就退休了,回家抱孙子去了。你看你条件多好哇,父亲是部队的高干。本人呢,又是党员,又是干部,你现在是副科吧,才二十多岁就干到了副科,还当过公社一级的干部,我都要退休了,才享受个正科待遇,你比我强多了,以后你肯定很有前途,退休前干个厅长、局长啥的肯定没问题。 章卫平听了这话,只能苍白地冲于阿姨笑一笑。 于阿姨的热情受到了鼓励,她马上又说:小章呀,你要信得过我,过两天就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也是机关干部,她也是干部家庭,只不过他父母没你父亲官大。不过这也不要紧,干部家庭的孩子嘛,肯定有共同语言。 章卫平不置可否地又笑一笑。 于阿姨又说:你看你这孩子,还不好意思呢,有啥不好意思的?现在都八十年代了,都快实现四个现代化了,你还不好意思,真是个好孩子。 于阿姨说完这些话后,章卫平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突然有一天下班前,于阿姨神秘地冲章卫平说:小章,你下班时别急着走,有好事。 下班的时间到了,别人都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于阿姨了,他以为于阿姨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便等着。于阿姨不紧不慢地看了眼表,这才把手中的毛线活儿放下,站起身来,神秘地冲章卫平说:等一下,我就回来。 于阿姨出去了,很快就又回来了,身后多了一个姑娘。姑娘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很清纯,看见章卫平时还红了脸,然后就让于阿姨按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一直低着头,用手捻着自己的衣角,再也不想把头抬起来的样子。 于阿姨就说:小章,这就是我给你介绍的对象,她姓王叫王娟,在卫生厅工作,父母都是卫生厅的干部。 说完这些,又冲王娟说:小娟,小章可是我们机关的好小伙子,你可别错过这样的机会。情况我都跟你介绍过了,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说完背起包,走到章卫平身边时,还爱抚地拍了一下章卫平的肩膀道:你是小伙子,主动一些。 于阿姨意味深长地笑一笑,打开门,又把门重重地关上,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 屋里一下子就剩下了两个人,直到这时章卫平才认真打量眼前的王娟。他看王娟第一眼时,并没觉得什么,他仔细去看时,就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相识他说不清。待他又打量王娟时,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李亚玲的音容笑貌。眼前的王娟很像李亚玲,并不是长得有多像,而是神情,还有身上那个劲儿。记得在放马沟大队办公室时,他和李亚玲坐在炉火前,李亚玲也是这个样子,神情腼腆,脸红红的,眼睛却含着水一样的东西。此时,章卫平面对这一切,他竟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章卫平不说话,女孩子似乎也没有说话的打算,章卫平点了支烟道:你叫王娟? 王娟就点点头,手离开了衣角,眼睛望着地面的某个角落。 章卫平又说:你在卫生厅工作? 王娟又点点头。 问完这些时,章卫平似乎就没有话要说了,眼睛虚虚地望着王娟,在王娟的身后,李亚玲的影子深深浅浅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他美好而又纯洁的初恋,不过,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这时王娟说话了:于阿姨把你的情况都介绍了,我感觉挺好的。 王娟说完这话时,才快速地瞥了一眼他。他又有了那种置身大队办公室的感觉,两个人坐在炉火旁,炉火红红地映着两个人的脸,不过此时横亘在两个人眼前的不是炉火而是两张桌子的空道。 他吁了口气道:噢,我下过乡,在农村干了好几年,刚回到城里没多长时间。 她说:我也下过乡,是一年前回来的。 他说:你也下过乡,在哪儿呀? 她说:在盘锦,海边一个渔村里。 两个人一说到农村话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像当初那么拘谨了,他们都松弛下来。章卫平一想起农村就有说不完的话,从谈话中章卫平知道王娟是高中毕业后去的农村,在农村呆了三年,最后回城了。王娟说到农村时,也是一脸的向往,她回忆了许多当年知青生活的细节,这些都是章卫平接触过的。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两个人停顿下来的时候,王娟才惊呼一声:都这时候了,我该走了。 两个人从章卫平办公室走出来,来到外面的大街上,此时已是灯火阑珊了。 一辆公共汽车驶来,王娟冲章卫平说:再见。便匆匆跳上了车。 车很快就开走了。章卫平站在站牌下,一直望着公共汽车远去。王娟的出现,勾起了他曾经有过的初恋。他原以为生活变了,李亚玲已在自己的脑子里慢慢淡化掉,没想到的是,随着王娟的出现,李亚玲的影子更顽强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王娟身上的某种气质与李亚玲的吻合给章卫平留下了一定的印象。这么长时间了,其实他并没有忘掉李亚玲,理智告诉他,李亚玲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但在他的内心,乡下的李亚玲仍顽强地活在他心里的最底层,如同一粒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开花,结果了。拔掉的只是躯干,可那个根在他心里却越扎越深。他试图把这些完全从心里剔除出去,换来的只是疼痛。 有许多次,他下意识地来到了中医学院门前,那些日子,正是李亚玲新婚的日子,她的脸孔潮红,神情幸福,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的微笑。他在树后远远地望着她,他甚至暗自跟着她来到了菜市场,看到她买了一块豆腐,又买了一捆青菜。直觉告诉他,李亚玲这是结婚了,已经过日子了。李亚玲已经完全是城里人的形象了,她在菜市场里和那些农民刻薄地讨价还价。城里小女人的做派无一例外地被李亚玲学会了,并发扬光大,她比城里女人还要像城里人。 当章卫平目送李亚玲提着菜匆匆走进中医学院大门时,他的目光被无限地拉长了。其实李亚玲一进门,拐了一个弯他就看不见了,虽然李亚玲在他视线里消失了,但他仍然立在那里,向中医学院里面张望着,期待着李亚玲再一次走出来。他一方面知道,李亚玲买完菜之后就不会出来了,她会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围着围裙,里里外外地忙着,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再一次看到她。 有许多次,他就那么守株待兔地站在中医学院门口守望着,更多的时候,也就只是一种守望。这样的守望成了他在那最失落的日子里的一个生活内容。更多的时候,他一无所获,空手而归。他做这一切时,完全是一种下意识,他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中医学院大门前的,从建委到中医学院,需要换一次车,他习惯了,这种习惯就成了一种自然。不管能否看到李亚玲的身影,只要在中医学院门前守望,他一天的生活内容才是完整的。有时他离开学院向军区大院赶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唐。于是,他发誓,下次不来了。李亚玲已经不是以前的李亚玲了,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至于李亚玲嫁给张颂,他是后来才知道的。在一天上班的时候,他装作找人敲开了张颂办公室的门,他一眼就认出,张颂就是他看望李亚玲那次碰到的那位年轻老师。那一次,他慌慌地退了出来,心里面阴晴雨雪的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自己觉得并不比张颂差到哪里去,张颂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干瘦,苍白,袖边或衣服某个地方永远沾着白色的粉笔墨迹,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什么那么有力地占据了李亚玲的内心? 从那以后,他不再到中医学院来了,他想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彻底忘掉。 可王娟不经意的出现,又一次让他想起了李亚玲。这时的章卫平有些信命了,就这样,王娟一点点地走进了他的生活。 第二天,他见到于阿姨时,于阿姨两眼放光,神秘地对他说:小章,你对王娟感觉怎么样,那姑娘对你印象可不错,听说你们昨天聊得很晚? 章卫平只是笑一笑。 于阿姨就又说:你是小伙子,满意的话就主动些,人家毕竟是姑娘。 他还是笑一笑。 一想起王娟,他就想起李亚玲,两个女人交替地在他脑海里闪现着,他有时都分不清谁是谁了。于阿姨虽然这么说,但他并没有主动约请王娟的打算,因为理智告诉她,王娟就是王娟,她不是李亚玲。 又过了两天,他突然接到王娟的一个电话,她告诉他,说自己单位发了电影票,问他去不去。他抓着话筒的手竟有些抖,他没想到王娟会给他打电话,更没想到用这种方式约他。他有些犹豫。 在电话里王娟小声地说:你是不是不愿意见我呀?王娟的口气和李亚玲的口气也如出一辙,就在这时,李亚玲的形象又呈现在了他的眼前,仿佛打电话的不是王娟而是李亚玲。于是,他问了时间和地点。 在等待和王娟约会的过程中他竟有些兴奋,甚至还有些紧张。电影是晚上的,在一天的等待过程中,他的心情很好,甚至在办公室里吹起了口哨,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晚上,他在电影院门口看到了王娟,电影院已经开始陆续地进人了,王娟手里拿着两张粉红色的电影票,站在灯下很显眼的样子。他看到王娟那一刻,心里面突然又凉了下来,王娟毕竟不是李亚玲。但他还是走过去,王娟也看到了他,扬了扬手里的电影票,很高兴的样子。 她说:你来了? 他冲她笑了笑 她说:那咱们就进去吧。 他跟着她走进了电影院,找到了他们的座位,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前后左右的座位都是王娟单位上的人,他们自然对王娟很熟悉,一边跟王娟打着招呼,一边很认真地研究他。不用说,大家都明白他和王娟的关系。 他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王娟也一脸羞红。她似乎怕他尴尬,不时地找一些话跟他说。 她说:在农村三年,我没进过一次电影院。 他说:我也是。 她说:农村放的那些片子,都是城里放过一年以后的,才轮到农村。 他说:就是。 …… 开演的铃声响了,灯暗了下来,接着就完全黑了下来。这时,他才吁了一口气,绷紧的身体松弛了下来。 她坐在他的身边,不动声色,极其温柔的样子。他能感到王娟的身体向他这一侧倾斜了一些,还能嗅到她身体散发出的女性气息,这使他的心里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李亚玲曾经也给他留下这样的气息,那时,他陶醉过,留恋过。 此时,虽然物是人非,却也有了一种他久违而熟悉的东西。他们的手无意当中碰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躲开了,他们眼睛盯着银幕,可注意力都在对方的身上。有几次,他身边的王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李亚玲。那一刻他完全放松下来,心里洋溢着巨大的幸福,仿佛又回到了农村,他们站在露天里看电影,他死死地握着李亚玲的手。正在这时,王娟的手无意当中又碰到了他的手,他一冲动就握住了王娟的手,然后再也没有放开,他死死地攥着,并且越来越用力。王娟最后伏在他的耳旁说:你握疼我了。 直到这时他才清醒过来,身边是王娟,而不是李亚玲的手,他马上松开了,为了自己的失态感到脸红。过了半晌,王娟的手又试探着伸了过来,他再也没有握她的手。 电影散场的时候,突然而至的灯光让他回到了现实中。他别别扭扭地和王娟来到了电影院外。她没说一句话,他也没说话。身边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说:电影好看吗? 他点点头答:还行。 其实他一点儿也没有看进去。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家住哪呢?我送你。 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地向前走着。路灯并不亮,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一会儿拉长,又一会儿缩短。他忽然回想起当年走在乡村的土路上,他在夜色掩映下送李亚玲回家,那时,他总嫌那条路太短,他们经常相互送着,有时在李亚玲家和大队部之间要走上几个来回。初恋是美好的,也是深刻的。有了这种感觉,他就完全放松了。两个人的步子就有了一致性,走起来就和谐多了。 王娟离他很近,有十几厘米的样子,他们的身体不停地微妙地碰在一起。一阵风吹来,她飘起的头发能碰到他的脸。 她说:这夜晚真静。 偶尔的,身边有骑自行车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骑出很远了,还回过头望他们一眼。 他不说话,但感受到了王娟时时刻刻的存在。李亚玲以前在他身边走着时,也是这么安安静静的,有时他们好半晌也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默默地感受着。 在一幢楼前,她停住了脚步,他也立住了,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立着。 她说:我到家了。 他望着她,这句话也多么像李亚玲说过的呀,在李亚玲家门前她也这么说,那时李亚玲家的狗会热烈地迎出来,此时,只是没有了那只狗。 她并没有急于走,李亚玲在当年也是。她望了望他片刻,然后望着自己的脚尖说:你对我是什么印象,你还没说呢? 他反应过来,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王娟在灯影里是温顺的,如一棵柳树在风中摇摆着,从头到脚都是那么温柔。 他说:啊,小王,你说呢? 他比她大三岁,这是于阿姨说的,于是他称她为小王。 他把这个球又踢给了王娟。 王娟用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面,这个动作他是多么的熟悉呀。 王娟低着头说:于阿姨把你的情况都说了,咱们也算见面了。我,我觉得你这人还行。 他说:那就行。 她飞快地望了他一眼,突然把一张纸片塞到了他的手里,然后扭着很好看的身子,向楼门洞里跑去。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才看那张汗湿的纸片,那上面写着王娟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 楼上某个房间的灯燃亮了,想必是王娟到家了,他转过身向公共汽车站走去。那张小小的纸片一直捏在他的手里。他突然想起以前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名言:想治疗失恋的痛苦,那么你就去恋爱。在那一晚,章卫平决心和王娟交往下去。 第二十三章 马非拉的初恋 在马非拉的眼里,军校的生活是阳光明媚的。军校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歌声和愉悦,她终于可以天天看到乔念朝了,甚至还可以和他来往。 通讯队的食堂和指挥队的食堂挨在一起,两个队的学员,唱着歌排着队走进食堂里,乔念朝看见马非拉在冲自己做鬼脸,于是他也回敬了她一个。 他们并没有更多的单独接触机会,只有在上晚自习的时候。有时上晚自习,乔念朝也不一定去图书馆,更多的时候是在自己学员队的教室里。每天晚上,马非拉都要去图书馆守株待兔,更多的时候是落空。于是她就找到指挥队的教室,目不斜视地走进去。指挥队清一色都是男生,突然一个漂亮女孩长驱直入地走进来,他们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转眼珠地望着马非拉。 马非拉一直走到乔念朝的书桌前,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像个男孩子似的,骑在椅子上。 乔念朝就张口结舌地说:你,你怎么到这来了? 她说:怎么了? 他瞪着她。她佯装不知的样子,从挎包里掏出书和笔什么的,放在乔念朝的桌子上,然后说:今天晚上我就在这复习了。 乔念朝就说:你们通讯队有自己的教室,干吗到这来? 马非拉说:我在图书馆里等你,谁让你不去图书馆的? 乔念朝周围的同学们,掩着嘴议论纷纷。 乔念朝在这种环境中是无论如何也复习不下去了,把书呀本的装在书包里,背起来向教室外走去,马非拉也紧随其后。两个人来到外面,乔念朝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影响我们队上晚自习? 马非拉不说话,撅着嘴,小女孩撒泼耍赖的样子。 乔念朝就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马非拉也坐了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气势汹汹的样子。 马非拉说:方玮已经不理你了,你还想她干什么? 乔念朝说: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马非拉说:就有,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乔念朝就没词儿了,他转过头看着马非拉。他没想到,这个小女孩怎么这么难缠。 马非拉就说:以后不许你不理我,你要是不理我,我天天到教室里来找你。 乔念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从那以后,乔念朝真的不敢在晚自习的时间去教室了,他怕马非拉不知深浅地来找他,现在同学们已经对他和马非拉议论纷纷了,都说他和马非拉在恋爱。他也不敢去图书馆,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只能跑到校园内一个僻静的路灯下看会儿书,或记点笔记什么的。 尽管这样,他有时也会被马非拉抓个正着,说不定什么时候,马非拉在什么地方突然跳出来,大喊一声:缴枪不杀。有时干脆一声不吭,从后面一下子蒙住了他的眼睛。 马非拉真是让乔念朝头疼不已。 他就求饶似的说:马非拉你就饶了我吧,干吗老是缠着我呀? 马非拉蛮不讲理地说:我想缠你就缠你,你能把我怎么样? 乔念朝不能把马非拉怎么样,只能那么忍着。 星期天的时候,他会经常接到马非拉的电话,学员队的电话就放在走廊里,他在走廊里接电话。 马非拉就说:今天我想上街。 他没好气地说:你就去呗。 她说:你陪我。 他说:我还有事。 她说:我不管,你要是不去,我就到你们宿舍找你去。 他真的怕她来找,那样的话他不仅什么事干不成,别人也干不成事。他只好说:好吧。 她说:半个小时后,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他放下电话,忙跑到洗漱间,匆匆忙忙地把泡好的衣服揉搓几下,草草地挂出去晾上了。他来到学校大门口时,马非拉已经等在那里了,并且还不时地看表,然后冲着他说:你今天迟到五分钟,中午你请客了。 他就说:你又不是我的领导,你管我迟到不迟到,陪你出来就不错了。 她说:我就是你的领导,怎么了? 在乔念朝的心里,他和马非拉一见面就打嘴仗,可他心里却是透明的,因为透明所以愉快,轻松。说心里话,他并不讨厌马非拉,只是她太难缠了。 马非拉出来并没有什么真正目的,东游西逛,最后就转到了公园大门口,她没有征求乔念朝的意见就去买门票。 乔念朝就说:今天你不是要办事么,怎么又有闲心来公园了? 她说:来公园就不是办事了? 说完拉起他就往公园里面走,他跟在后面,眼睛不自然地向四周看着,这里是恋人的天地,排椅上,大树后都可以看到一对又一对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的身影。乔念朝在下意识里怕被人看见,和一个女孩子拉拉扯扯地进公园,没什么事也是有事,他怕人说闲话。 马非拉像行军一样,风风火火地在前面走着,终于看到了一张空着的排椅,马上飞奔过去,一屁股坐在上面,仿佛她来公园就是为了找这张排椅。 乔念朝万般无奈也只能走过去,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面对着马非拉做出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她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她说:这里好么? 他说:有什么好的,咱们就不该来这里。 在他们的眼前,一对男女正吻得火热。 她说:难道咱们就不是人?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心里明白,马非拉这是装傻充愣,可他现在真的没有对马非拉有任何想法。她在他眼里还是几年前的小女孩,假小子一样,拿着个棍子,整天登高爬低的。 她却不这么想,他在她的心里已经向往好多年了,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她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就像以前,他们那些大孩子玩,不管她一样,她在后面只能死皮赖脸地去追。 不知什么时候,她把胳膊伸了过来,挽在了他的胳膊上。 乔念朝就抬起胳膊说:咱们是军人,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她小声道:军人怕什么,军人就不谈情说爱了? 她这么说完后脸红了。 他的脸上也热辣辣的。乔念朝认真起来,他说:马非拉,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我跟你哥哥是同学,这事不可能。 她也认真地说: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喜欢你就可能。 他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只是耸耸肩,苦笑一下。 她又把手顽强地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不再挣扎了。就由她抓着,那个样子就有些别扭,仿佛她一不小心,他就会在她身边消失。 她说:念朝,你知道么,你当兵走后,我多么伤心。 他看了她一眼。 她又说:那阵子,我老做梦,每次都梦见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你就是不理我。有好几次,我是在梦里哭醒的。 她说这话时,眼泪真实、清澈地流了出来。 她还说:我现在终于找到你了,咱们又在一起了,以后你不许不理我。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他就那么认真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她的话算是爱情表白的话,她表白得很彻底。他面对她,心底里突然升起了一缕柔情一样的东西了。此时,坐在他身边的不是以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了,而就一个既懂事又懂爱情的马非拉。 直到这时,他对她才有些别样起来,这时他又想到了方玮。他和方玮的初恋是真实的,也是纯洁的,眼前的马非拉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可他却对她唤不起那种谈恋爱的感觉。他试图忘掉过去在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只记住眼前的马非拉,可是他做不到。 不知什么时候,马非拉靠在他的肩头上闭上了眼睛,不知她是真睡还是假装的,她此时的神情是甜美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上显得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他不动,她也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头顶上的太阳,在一分一秒地向西斜去。 半晌,又是半晌,他说:唉,咱们该回去了。 马非拉揉揉眼睛说:几点了?你看我都睡着了。 他说:你又做什么梦了。 她说:这回是梦见和你在一起。说完,她笑了,笑得很满足,很幸福。 第二十四章 爱情是缠出来的 马非拉对乔念朝的死缠烂打,并没有赢得乔念朝对她的爱情,最终马非拉把乔念朝拿下,还是在那个夏天的暑假。 放假的时候,马非拉自然是和乔念朝同乘一列火车,同一节车厢,相邻两个座位回来的。两个人这么亲密无间地坐了一路,马非拉幸福得要死要活。自从她对乔念朝有了好感以后,她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和乔念朝单独相处过。 那次在火车上,她唱了一路的歌,唱得满脸通红,神采飞扬。她把自己想到的歌都唱了一遍,最后没词了,把小时候学会的《我爱北京天安门》都唱了一遍,最后火车终于进站了。 在军校出发前,马非拉给父亲的司机打了电话,通报了自己的车次和时间,司机是和马非拉年龄差不多的一个小伙子,他很腼腆地接过马非拉的包。乔念朝想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去,被马非拉拉住了。她说:有车干吗不坐? 乔念朝说:我怕让我爸看见,说我。 马非拉说:这又不是你爸的车,是我爸的车怕什么? 在车上,马非拉就跟到了家一样,她把身子靠在乔念朝的身上,乔念朝躲了躲,她就向前挤一挤,最后乔念朝没地方可去了,只能任由马非拉这么靠着了。 她在车上说:一个月的假,你打算怎么过? 他说:还能怎么过,看书、睡觉呗。 她说:没劲。 两个人分手的时候,马非拉说:明天上午九点,你来家里找我。 乔念朝不置可否。 第二天,乔念朝早就把找马非拉的事忘记了。早晨,父亲敲开了他的门,父亲说:放假了,别呆软了身子骨,走,跟我跑步去。 他只能穿上衣服跟父亲跑步去了。父亲跑了一辈子步了,年纪虽然大了,但仍能跑,跟在父亲身后他跑得一点也不轻松。以前父亲从来也没有让他和自己跑步。直到跑步时,他才意识到父亲的用意。 院里住着一些退休或在职的老同志,他们跑步,或练剑、打太极拳什么的,老人觉都少,他们活动的时候,起床号还没有吹呢。乔副参谋长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跟,父亲的那些同事对这爷俩就侧目而视。在这些人中,乔念朝有些是认识的,有些他觉得面熟,却叫不上名字和职务来。他在大院里生活的时候还在上学,对什么职务身份根本不关心,他就一味叔叔伯伯地叫,反正都是混个脸熟。 父亲乔副参谋长就用大拇指向后一指道:我老儿子,念朝。刚从陆军学院回来,放假了。 别人就冒出一声:噢—— 父亲见了新人又说:这是老儿子念朝,刚从陆军学院回来。 别人又一声:噢—— …… 那天早晨,父亲带着他展览似的在大院里转了一圈,把碰到的人都介绍了一遍。父亲终于心满意足地回来了。 乔念朝知道,父亲对自己能到陆军学院上学是很满意的。这次他回来后,父亲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回来那天晚上吃饭时,父亲把自己的酒柜打开了,冲他说:小子,你看喝什么酒? 父亲已经把他当成大人了,甚至是自己的同志。 父亲端起酒杯就说:干。 他只能干了。 父亲就说:你陆军学院一毕业就是军官了。 父亲还说:未来的军队是你们的。 父亲说这些时,声音有些苍凉了。他发现父亲的鬓边又多了一些白发。 父亲再说:再过两年,我就该离休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在他的童年和少年,他记忆中的父亲永远那么年轻,走起路来“嗵嗵”的。最近这两年不知是自己大了,还是父亲真的老了,父亲在他眼里真的有些苍老了。 父亲喝了几杯酒之后,脸上才冒出红光来。 那一刻,他有些理解父亲了。 被父亲早晨这么一折腾,吃过早饭后父母一走,他又倒头睡了。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马非拉在捏他的鼻子。他一翻身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只穿着背心和短裤,马上又倒下去,用毛巾被盖着身子说:出去,快出去,没看我没穿衣服嘛。 马非拉也红了脸,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人不大,还挺封建的呢。 他洗了一把脸,出现在客厅里时,马非拉就说:咱们看电影去吧。 他摇了摇头,他对马非拉的建议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来。 昨天晚上,母亲告诉他方玮也回来了。方玮在上护士学校,此时也放假在家。母亲是有意这么说的,他刚当兵走时,母亲似乎看出了他和方玮有些苗头。以前母亲和方玮母亲见面时,两个女人并没有更多可聊的,她们不在一个单位工作,从外面回来都是匆匆地往家里赶,哪有那么多时间说话。 自从他和方玮当兵走了之后,两位母亲似乎都明白了一个问题,说不定什么时候两个人就成亲家母了。于是,她们就抽空在一起说一说,即便她们手里都提着菜,也要放在路边唠上几句。 她说:孩子来信了? 另一个说:来了,说在部队挺好的。你孩子也来信了? 她说:来了,男孩子不如女孩子,前几天,他爸去部队,把他好好训了一顿。 另一个说:男孩子成熟晚,这样的孩子将来才有出息呢。 她说:噢—— 另一个也说:噢—— 两个人就走了,似乎还有很多话没说明白,时间关系,只能说到这了。 又一次见面时,一个又说:你家姑娘咋样了? 另一个说:还那样,你家小子呢? 一个又说:他自己说去喂猪去了,不如你家姑娘,在医院里,条件好。 另一个说:啥条件好坏的,年轻人就得锻炼,刚来部队那会儿有啥呀,不还是靠自己锻炼出来的。 一个说:这话有理,好坏自己走吧,别人也是瞎着急。 另一个说:可不是…… 那时,两个孩子的命运在牵着两位母亲的心,还有一层意思,万一做了亲家母她们就要一起操心了。 母亲还不知道,他已经不跟方玮有任何联系了,就像两列不相同的火车,走的根本不是一条道。虽然他和方玮没有联系了,但听到方玮的名字,他的情绪还是受到了影响。 马非拉见他对自己这么无滋无味的,就说:是不是又想她了? 他说:我想谁了? 她说:要不过一会儿我把方玮姐也叫上吧,咱们仨一起去看电影。 他说:爱去你去。 她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把沙发上的靠垫一扔说:真没劲。 第二天早晨,父亲又重复了昨天的举动,天还没完全亮就又把他叫起来跑步去了,然后又执行公务似的把他展览了一遍。父母一走,他又倒头就睡。 后来,他被一阵响声惊醒了,响声来自客厅,客厅下面发出咚咚的敲击声。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来到了客厅,以前小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有人来找自己了,钻到对方家的房子下面,敲地板,三声长,三声短,那时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但好长时间不玩这种游戏了,现在这种暗号又出现了,他不知道地道下面的人是谁,他在客厅的墙上,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把地道口的钥匙,没想到那把锁一下子就打开了,他刚掀开地道口,被下面的人一把就拽了下去,他黑咕隆咚地掉了进去,当他在地道里爬起来时,才发现马非拉正冲他笑。 马非拉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一个马灯,马灯正给他们带来一片光明。 他就说:你搞什么鬼,吓了我一跳。 她仍笑着,都笑弯了腰。 他冷静下来才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当年的暗号? 她说:小时候你们不带我玩儿,我不会看吗? 几年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久违的地道,竟有了一种冲动,他拉着马非拉向地道里走去,儿时的一幕一幕又一次展现在他的眼前。于是,他就跟马非拉讲:当年我们就在这里玩儿抓特务,你哥总是耍赖皮,被抓住了,还跑。 两个人一边说,就一边笑。 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都有些兴奋。突然,乔念朝停住了,前面那块空地就是他当兵前和方玮初吻的地方。那天,他们在这个地道里完成了他们的初吻,是那么的惊心动魄,还有气喘吁吁,他们的牙齿磕在一起发出的声音,至今仍然在他的耳边回响着。 马非拉也立住了,她的目光似燃着了一点点火星,转瞬又潮湿了,马灯放在了地上,两个人黑糊糊的影子照在洞壁上。 她有些气喘地说:乔念朝,你两年前和方玮姐就在这,你知道么,你们呆了多长时间,我就哭了多长时间,我还记得两条擦泪的手绢还扔在这了。 说完,她在不远的地方捡起了两条手绢,一条粉的,一条白的。它们落在一角还是完好如初的样子。 直到这时,他才认真地去看眼前的马非拉,没想到,两年前马非拉就开始暗恋自己了,并在和方玮钻进地道完成初吻时,她成为了亲历者。他自然感动,也有些无措,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马非拉。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姑娘居然有这么大的毅力,现在又追他到了部队。 马非拉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说:乔念朝你吻我,就像当年你吻方玮姐那样。 她仰着脸冲他,他看见了她脸上流过的泪珠。 他的心一颤,不知为什么,手一用力也搂紧了她。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乔念朝还没有意识到,这时的他已悄悄爱上了马非拉。事后,他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马非拉在他眼里一直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在这之前,他甚至从没有留意过她。 在地道里,他听着马非拉的哭诉,他才知道,这么多年马非拉在一直爱着他,那种默默的、无声的爱。他当时竟有了一种幻觉,仿佛他面对的不是马非拉而是方玮,仍然在这个地方,他完成了自己的初恋,马非拉也完成了自己的初恋。她让他吻自己,他没有吻她,只是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乔念朝的心里很复杂,是感谢还是忘却,他说不清楚。 当两个人从地道里出来,重新站到阳光下的时候,虽然还是以前的两个人,但两个人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们似乎都没有勇气望对方,他们都在躲避着对方的视线,神情也凝重了许多。 那天两个人分手时,没有告别,乔念朝默然转身往回走去,马非拉站在那里一字一顿地说:乔念朝,我会把今天记住的。 乔念朝的脚步停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马非拉又说:今天,你终于理我了。 马非拉说这话时,是带着哭腔说的,那是激动和幸福的情绪。 乔念朝一步步向前走去,他的脚步已经没有来时那么轻松了,有时爱情是需要重量的。 一连三天,两个人都没有见面。这三天对乔念朝来说并不平静,只要一闲下来,眼前就是马非拉的身影,她嬉笑地冲着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以前方玮也是这样不断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有了一种渴望,渴望着见到马非拉。在这三天时间里,他想去见马非拉,都走到门口了,后来还是犹豫着回来了,他也想给马非拉打一个电话,电话都拿在手上了,他又放下了,他还没想好对马非拉说什么。 马非拉似乎比以前沉稳了许多,她已经不急于找乔念朝了,她知道自己已经走近他了,剩下的就是等待和收获了。那些日子,马非拉的心情空前绝后的美好。在家里,她一边哼着歌,一边等待着。她会长时间地驻足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会儿笑,一会儿挤眉弄眼,然后问镜子中的自己说:马非拉你漂亮么?当然得不到回答,然后冲镜子里吐了一下舌头,又忙别的事去了。不一会儿,她又站在了镜子前,有些忧愁地说:马非拉你有方玮漂亮么?然后她呆呆地望着自己。 第三天晚上,她在花坛旁看到了乔念朝,乔念朝正围着花坛跑步,他似乎已经跑了有一会儿了,头上的汗都流了出来。她走过去,走到乔念朝的必经之路,乔念朝别无选择地看见了她,他停在那里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半晌,她终于说:乔念朝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他说:我哪儿也没去。 她哀怨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我天天在家。 乔念朝从花坛旁拿起放在地上的衣服,搭在肩头上,向前走去。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向大院外走去。马非拉反应过来,快速地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直走到街心花园的排椅上才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她正气喘吁吁地面对着他。他一句话也不说,一下子就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怀里,俯下头,寻找到了她的唇,然后有些急迫地吻过去。她先是打了个激灵,接着便颤抖不止,她的泪水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后来,他们坐在了排椅上,她的身体倚着他,星星已经在天上很繁华了,身边的路灯在他们的周围幽暗地亮着,街上的车很少,行人也很少。 她幽幽地说:念朝,你终于喜欢我了。 他不说话,只是搂着她的手臂用了些力气。 她又说:念朝,你知道等一个人有多苦多累么? 他低下头,望着她。 他又一次吻住了她,吻得昏天黑地,情不能抑,她在他的怀里似乎化成了一杯水。两个人分开又合在一起,合起来又分开。 她说:念朝,真好,我就想这么一直在你身边。 乔念朝说:马非拉你跟我在一起不后悔吧? 她说:怎么会?我会永远爱你的,我不是方玮。她离开你了,我不会,永远不会。 此时,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危险已在悄悄发生。他们所处的街心花园,只是眼前有一条单行线,车辆并不多,街心却被一层浓密的树林掩映了。 树后摸过来三个男人,他们出现在乔念朝和马非拉身边时,他们两个还没有发现。 两个男人先是拉住了乔念朝,接着他的眼睛被蒙上了,嘴也被堵上了。 另一个男人抓住了马非拉,马非拉刚喊了一句:你们干什么?接着嘴也被堵上了。 乔念朝的腰带被解了下来,被系在了手上,他的身体被捆在一棵树上,他挣扎,努力,却无济于事,那三个人把马非拉拉到树林里,先是传来一阵厮打和呜咽,接下来就无声无息了。 在这一过程中,乔念朝用头一下下地去撞树,他只有头还能活动。他的头流出了血,先是流在脸上,最后就流在了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非拉衣不遮体,摇晃着走过来,她把乔念朝的手解开,然后是身上缠着的绳子。 乔念朝去掉眼睛上那块黑布,他看见了马非拉,马非拉抱着肩膀,喑哑地哭着。他恍似做了一个梦,似乎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马非拉一下子又扑在他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乔念朝,你还爱我么? 乔念朝浑身抖颤,下意识地把马非拉抱在怀里。直到这时,他仍然不相信眼前这一切竟会是真的。 他的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出来。 第二十五章 方玮的理由 方玮在护士学校的假期里过得并不愉快,她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她整日呆在家里,怕见到乔念朝,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在这期间,她收到过刘双林在部队寄给她的两封信,刘双林在信里谈友谊,谈理想,在信中可以看到刘双林是个很有理想的人。 她说不清对刘双林的感觉,只是刘双林所做的一切都让她很感动。从新兵连到师医院,刘双林一直以排长的身份照顾她,关心她,一个女人从骨子里希望有个男子对自己关心、照顾,并且很在乎自己。当然,方玮也不例外。正是刘双林时时地伴在左右,刘双林便一点一滴地走进她的内心。 在护校暑假这一个月中,刘双林就给她来了两封热情洋溢的信,当然,在上护校的一个学期里,刘双林每周都有信来,信里多是照顾体贴的语句,诸如要注意身体,劳逸结合,天凉了注意添加衣服之类,每每读着刘双林的信,方玮的心底便一点又一点地升起些许的温暖。她也给刘双林回信,谈部队的工作,谈刘双林对自己的照顾,感谢的词句居多。 在读刘双林信时,方玮就有了归心似箭的感觉,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迫切地要回到护校去,因为那样,她就离刘双林近了一些。 终于,她盼来了开学那一天,从家里到护校所在的那座城市,坐火车还要七八个小时。当她下火车走出火车站时,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循声望去,就看见了刘双林匆匆地向自己这边跑来。她有些惊讶,她不知道刘双林怎么来到这里,从部队到这里还有几百公里呢。 刘双林抹一把脸上的汗就说:我休假了,专门到这来看你,知道你今天到校,专门来火车站接你。 说完他接过方玮手里的东西。方玮的心里又热了一下,又有了一种叫感动的东西在她心里荡漾。 两个人走向公共汽车时,方玮才知道,刘双林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三天了,就住在护校不远的招待所里。她望着刘双林,眼睛有些发热。刘双林一直把方玮送到宿舍,才和方玮分手。他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来看看你,别忘了,你是我带过的兵。 刘双林的样子很憨厚,他说完话还舔了一下嘴唇,很羞涩的样子。 在刘双林走后,方玮的心里并不平静,方玮并不是一个麻木或某些方面很迟钝的人。从新兵连到现在,她时时刻刻地感受到了刘双林的存在。她在和刘双林表面上的这种同志关系中,领悟到了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追求。这种追求虽然还没有明目张胆,或者说捅破这层窗户纸,但是身为女人的方玮,却感受到了来自异性的爱。 方玮是个有理想的人,她这个年龄充满了对未来的幻想,在师医院的时候,乔念朝曾打碎了她的幻想,她不想和一个没有理想的人在一起。她逃掉了,逃得离乔念朝很远。刘双林在这时却走向了她。 方玮回校的第一天傍晚,走进了刘双林住的那家招待所,这个招待所就在护校的院外,许多来校看孩子的家长,大都住过这家招待所。刘双林和方玮分手时,告诉过自己的房间号。 方玮走进招待所房间的时候,刘双林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是那种黑白的,图像很不清晰,有波纹一浪又一浪地在电视画面上滚过。 刘双林没想到方玮在这时候会来看自己,他有些受宠若惊地坐了起来,看着方玮说:你,你怎么来了? 方玮坐在一把椅子上说:你这么远来看我,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刘双林就一副不知如何是好,又兴冲冲的样子,他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的。 方玮就看着他忙碌,等忙完,两个人之间有过较短的沉默。最后还是方玮开口道:你明天就可以回家休假了? 刘双林听了方玮的话怔了一下,然后才道:我这次休假,家里边没什么事,来看看你是我主要任务,你这边没什么事,我就回部队了,连队还是很忙的。 刘双林说完这话又搓了搓手。 方玮的心又颤了颤,她望着刘双林的目光,就多了一份内容。 刘双林说:看到你一切都很好,我就放心了。 方玮一时找不到话题,就把目光定在电视图像上,图像很不稳定,摇摇晃晃的样子。她的脸有些发烧。 刘双林就说:你毕业之后,不会不回师里吧? 她说:我是从师医院出来的,当然毕业后还回师医院。 刘双林的心似乎放下了一半,然后搓着手说:这就好,这就好。 方玮是想在部队干出些名堂的,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激情和想象。 刘双林说:我担心你毕业就不回师里了。 她说:怎么会? 他说:你是高干子弟,毕业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单位还不是你自己选? 她说:不,我哪儿也不去,就回师里。 方玮进门的时候,天有些蒙蒙的,刘双林并没有开灯,此时天彻底暗了下来,只有房间电视画面一闪一亮着,两个人就在这朦胧中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 刘双林在这种氛围中感受到了一丝压抑和紧张,他大脑缺氧,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自从他认识方玮,并知道方玮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长时,他就感受到了一种压抑。仿佛他面对的不是方玮,而是后勤部长,但方玮对他来说,又是魔力无穷,在深深地强烈地吸引着他。 方玮是轻松的,在轻松中,她时时刻刻又感受到了刘双林对自己一次又一次小小的感动。渐渐地,她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心底里的优越感正一点又一点地凸现出来。 半晌刘双林才说:方玮,你是我带过的兵,我希望你将来能有出息。 方玮就笑一笑。 刘双林又说:你们这些高于子弟肯定和我们想法不一样。 方玮说:那不一定,一切都要靠自己努力,考护校我可没有通过我爸的关系。 刘双林说:那是,那是。 方玮说:其实,我跟你们一样,靠自己走出来的路才踏实。我毕业要是不回师医院,肯定会有人说三道四,所以我一定回师医院。 刘双林说:那样的话,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刘双林望着方玮,目光中就多了份内容,在电视光线中闪闪烁烁的。半晌,又是半晌,他嗫嚅着说:方玮,你对未来的个人问题有没有考虑? 方玮当然知道刘双林谈到的个人问题指的是什么,她低下头去,心里就有了些异样的感觉,她摇了摇头。 刘双林又说:你看你家庭条件那么好,对个人问题一定要求很高。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探讨有关个人的问题,在这之前,两个人往来通信中,并没有谈论过这样的话题。 方玮说:家庭不家庭的我没考虑过,咱们每个人都不能靠家庭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刘双林此时已经心跳如鼓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说:那是,那是。 他想伸出手去捉住方玮的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只要刘双林伸出手,向前移动十厘米,就可以抓住方玮的手,可是他没有这样的勇气。如果他面对的不是方玮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一定会在这时果敢地出手,甚至张开双臂,把对方紧紧抱住,然后对她说:我爱你。然而此时,他真的没有这份勇气,他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段时间,方玮似乎闭上了眼睛,她以为刘双林会有什么动作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了,还有什么必要躲躲闪闪呢? 半晌,又是半晌之后,刘双林仍没有什么作为,她有些失望,也有些不甘。她抬眼去看刘双林时,刘双林的目光还躲躲闪闪地望着她。她想离开这里,可又不想破坏这样朦胧的氛围。 她就那么陪着刘双林坐着。 刘双林在这时想起了李亚玲,那时他追求李亚玲时,从来没有费过这么大的劲,他义无反顾地拥抱了李亚玲,并吻了她。现在,他多么希望自己把方玮抱在怀里,亲她吻她呀。可是他终于没有这样的勇气,他只能在冲动与怯懦中这么煎熬着自己。 半晌之后,方玮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 她说:你明天就走? 他说:明天就走。 她说:回去给战友们问好。 他说:好,一定。 两个人就站在那里,凝视着。 她遗憾地望了一眼他,转身就说:学校要熄灯了,我走了。说完她向门外走去,他跟在她的后面,一直把她送到学校门口。然后,她转过身说:那我就回去了。 刘双林口干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还是她伸出手,他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在分手的一瞬间,她的小拇指划过了他的手心。在这一瞬间,他曾瞬间有过一丝勇气,想拥抱她。可她已经转过身走进了学校的大门,他只能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暗处。 那一夜,刘双林一夜也没能入睡,他一遍又一遍温习着他和方玮见面时的每个细节。第二天一早,他就独自一人去了火车站,登上了返回部队的火车。 第二十六章 婚后的真实 李亚玲渐渐地真正找到了城里人的感觉。三年的大学生活,半年的婚后生活,她已经完全融入到了城市。她再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会回到农村去,因为她的户口和档案已经被城市接纳了。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城里人了。 她住在筒子楼里,有时值夜班,有时上白班,工作之后回到家里,简单地打扫一下卫生,然后就等着张颂回来。每天傍晚,都是张颂的备课时间,只要李亚玲在家,张颂都要去办公室备课,他说那里安静。以前张颂备课都在筒子楼里,那时他一边和李亚玲幽会一边备课两不误,现在只有李亚玲一个人在家里独守空房了。 李亚玲多么希望时光回到从前呀,那时两个人恨不能每一分每一秒都厮守在一起,可是现在,张颂只知道逃避,不知是逃避李亚玲还是逃避这份来得不是时候的婚姻。 天晚了,李亚玲还等不回来张颂,她只能自己洗洗睡了,张颂有时在她还没有睡着时回来了,有时她已经睡着了,张颂才懒洋洋地回来,也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她偎在他的身边,希望他能拥吻自己,可是他却推开她说:累了,快睡吧。结果,他翻了个身睡了。她却睡不着,望着暗夜,听着闹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她开始怀念婚前那些幸福时光,她真想回到从前。她这时就想起一本书上的一句话:男人与女人的最好时光是恋爱而不是结婚。 可是她为了留在城里,不能不结婚。张颂在当时也并没有急于和她结婚,他是被动的,她甚至曾经要挟过他。他们在这种无奈中结婚了,于是就有了这种无奈的结局。 有时,她兴致勃勃地从单位回来了,对他有了诉说的欲望,他也准时回来吃饭了。她为了使这顿饭吃得长久一些,还专门多炒了两个菜,倒了一杯酒放在桌子上。他坐在桌前,似乎没有看到酒,也没有看到她的心情,匆匆地,一如既往地吃饭,他的神情是马马虎虎的,她看到他这样,良好的心情就受到了打击,但她还是想把美好的愿望表达出来。 她说:周末的时候给你添件衣服吧?你穿灰色衬衫更合适。 他说:周末我还要加班,算了吧。 她又说:要不晚上去,现在商店关门晚,时间还来得及。 他又说:晚上还备课。 她就不知说什么好了,看着他的饭碗,在收拾饭桌的时候,她只能默默地把那杯酒倒进瓶中。 傍晚的时候,有时她一个人走出筒子楼,在校园里走一走,看见三三两两的年轻大学生,有的在树阴下窃窃私语,有的在相互拥抱,干一些年轻人热恋中的事情,她走着看着,眼前的一切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她最后走到办公楼下,看到张颂教研室透出的灯光,他还在那里,恍若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她望着筒子楼里张颂的灯光,感觉到是那么温暖,那么迫切,那么冲动。她此时的情绪还在,然而张颂呢?她站在一个树影下望着那一窗的灯火,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流了出来。她有了一种失落和惆怅。 如果说,她婚前对城市有些功利的话,那么现在她的心境已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她并不想奢求生活中的大富大贵,她只奢求生活中应该有的那份内容。如果早知道婚姻是这样的,那她宁肯放弃留在城市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浪漫和温馨。李亚玲毕竟是个年轻的女性,她有年轻女性对生活的梦想和要求。 她开始和张颂吵架了,而且一吵而不可收拾,她的心里似乎有许多愤懑,没处发泄,她只能通过和张颂的吵架才能发泄出来。 她说:这是过的什么日子,我过够了。 在一天晚上吃饭时,她这么冲张颂说。 张颂对她的语调和说话的内容显然没有心理准备,一双惘然的目光透过镜片望着她。 她说:张颂你变了,婚前你对我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你说,你说呀。 张颂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仍那么陌生地望着她。 她又说:看着我干什么,你怎么整天无精打采的,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告诉你张颂,这份婚姻不是我求来的,如果你当初不那么对我,我不会求着和你结婚。 张颂半晌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怎么了? 她说:怎么了,你自己清楚。张颂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 张颂对这个话题似乎还没有琢磨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张颂才说:现在咱们都还年轻,以后生活还长着呢,我是想趁年轻多学点儿东西,以后肯定有用。 这句话露出了破绽,让李亚玲抓住了,她马上说:你对我好一点儿,难道就影响你学习上进了? 李亚玲这句话说得并没有毛病,张颂怔了半晌才说:我对你不够好么?你说结婚就结婚,结婚后,每月工资都给你了,这个家你当,你还想怎样? 李亚玲流泪了,她抹着眼泪说:我不要你的工资,我只想过一个正常人过的日子,你总是很忙,连和我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有时一天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难道这就是你对我的好? 张颂无话可说了,这么吵过一次之后,果然就有所改变了。在晚饭后也能抽出时间陪着李亚玲在校园里走一走了。那时的李亚玲是幸福的,她把手放在张颂的臂弯里,有时两个人的身体还不停地碰在一起,李亚玲似乎又找到了那种过电的感觉,像恋爱时一样。 走了一会儿,张颂看看表说:我该备课去了。 李亚玲就说:送我回到门口,你再走。 张颂就陪她到了筒子楼门口,两个人停下来,张颂要走,她又把他叫回来,帮他正了正领口,然后才望着他远去。 李亚玲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心情很好,她还哼着歌,喜气洋洋的样子,上床前还抽空看了一会儿带到家里的病例,然后才上床躺下,她等着张颂早点儿回来。 张颂回来后,她已经睡了一觉了,她伸手摸到了张颂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然后又踏实地睡去了。明天她是早班,五点多就要起床,然后去接班。张颂不用那么早,他八点钟赶到课堂给学生们上课就可以,所以总是她先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以后,张颂又我行我素起来,每天晚上吃完饭一抹嘴就到办公室备课看书去了,又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里,这时,她的心很不安,看着闹钟一点点向前游移着,她什么也干不下去,心情烦乱得很。她不时地谛听着过道里的动静,有几次她听着门外的脚步声以为是张颂回来了,她忙着打开门,结果并不是张颂,她就失望地关上门,很郁闷的样子。然后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她开始失眠。终于张颂回来了,他躺在了她的身边,没多一会儿,张颂睡着了,并且打起了鼾声。她坐起来,望着他,黑暗中,张颂一副朦胧的样子。眼前的张颂还是以前的张颂,可已经物是人非,这日子和她想象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她真想冲他大喊大叫,把他从梦中叫醒,她的愤懑又一点点在心中积攒着,最后终于在一天又爆发了出来。 她说: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他一副愕然的样子道:怎么没有你了? 她说:你就是没有我,只有你那些学生,你是不是看上哪个更年轻的了? 他对她的这种胡搅蛮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就挥挥手说:我就看上年轻的了,你这样累不累呀?咱们现在是夫妻,不是恋爱中的情侣,天天哪有那么多事,有时间干点儿正事好不好? 张颂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对那种婚后生活还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位。 她听了他的话,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她是很伤心了,所有的浪漫和幻想就这么弃她而去了。 她就说:你陪我逛过几次街,连我的生日你都记不住,这么跟你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不想和她吵,匆匆吃完饭,夹起教案就去办公室了。有时,他干脆就不回来了,夹个凉席睡在办公室里。这么吵来吵去的,往往要僵持几天,生活才能恢复正常。 这样的现实生活是李亚玲没有想到的,她对婚姻有着许多浪漫的想法,当年在大学宿舍里,她们躺在床上,女孩子们梦想般地对婚姻有着许多畅想,她当然也有着自己的幻想。当她们集体爱上张颂老师时,她是多么的幸福啊,因为那时,自己离张颂老师最近,那时她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现实的婚姻却把她的梦想击得粉碎,自己梦想的,追求的婚姻,原来竟是这样一幅画面,李亚玲感到了深深的失望。这就是她得到的所谓的幸福,李亚玲独自一人时,不免黯然神伤。 不论是上班还是下班,她都失去了热情和情绪,刚结婚那会儿,对这个筒子楼里的家是那么眷恋,当她锁上门时,总要回过头来留恋地看上一眼,走到楼下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属于自己的窗口,她就有了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如同一粒飘浮的种子终于找到了土地,有了一种根脉和希望。每天她下班回来,不管早晚,总要先到菜市场买来蔬菜,兴冲冲地回来,进门后,她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点着了火,整个筒子楼的走廊里在一片炒菜声中交织着一曲生活的乐章。那时,李亚玲就感慨,生活是多么的有意味呀。一想起生活,她的眼睛就发湿发潮,有着感恩生活的心情。 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却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什么样的心情培育出什么样的生活,生活其实过的就是一种心情,此时,李亚玲没有了这份心情,生活也随之便失去了光泽。 张颂似乎早就谙熟了这种生活,他刚结婚便开始逃避了,和李亚玲南辕北辙。李亚玲不能不抱怨,不能不和张颂去争,去抢。在上学时和张颂偷偷摸摸地恋爱,那时她是甜蜜的,有着对张颂的一种占有欲,从情感到心理她和张颂还是有一定距离的,这种距离是师生关系造成的,她是学生,张颂是老师,因为这种距离就有了一种审美。然而,他现在不是她的老师了,她也不是他的学生了,接下来他们只能是夫妻关系了,这种关系让他们寸步不让,据理力争,这就是夫妻关系。从理想回归到了现实。 李亚玲因为心情的变化,她在医院下班后回家的心情不再那么迫切了,以前她总是第一个换好衣服,打冲锋似的冲出来。现在她和所有的那些老医生、老护士一样,学会了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她摘了手套,换好衣服,还要在水龙头下把手打上肥皂,才不紧不慢地走下来,还不停地和身边的人打着招呼。 当走近筒子楼时,她再也不会抬头寻找属于自己的窗口了,而是低着头,心事重重地上楼,有几次她都找错了门口,当她掏出钥匙去开别人家的门时,才意识到走错了。李亚玲的神情因此也变得恹恹的。她不再和张颂争吵了,他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她也不对他期盼什么了。 两个人吃饭时,也有一搭无一搭的。 他说:这届新生基础很好,比你们那批工农兵学员强多了。 她说:是吗,有没有漂亮的女生呀? 半晌,她才说:我们医院新分进来两名大学生,做一个小小的阑尾手术都出差错。 他又看了她一眼,放下碗。 她也放下碗,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张颂,我想要一个孩子。 这个想法是她突然间萌生的,就在放下饭碗那一刻,此时说出口之后,这个想法一下子变粗变大了,变得顽强无比。她紧张地望着他。 他一直没有说话,就那么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也好,兴许有了孩子你就不胡思乱想了。 她的想法得到了他的首肯,她激动万分,她又被另一种理想鼓噪得神情不安起来。平淡的生活总是期待着惊心动魄,既要水波不兴,也希望有所变化。在这种期待中,她下定决心要生个孩子,也许到那会儿,她真的会是幸福的。既然每个人都要结婚,结婚后又都要生孩子,那么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把这个过程都完成了呢? 从那以后,她一心一意地在为生孩子做准备了。自从未婚先孕,她就有了教训,在和张颂有那层关系时,她坚持一定要用工具,张颂也言听计从,一直坚持到现在。现在他们想要孩子了,工具自然不会用了。于是他们开始齐心协力地共同努力,这是他们结婚后,想法最一致的一件事了。他们恩爱完之后,躺在那里,身子软软的,倦倦的。 她说:兴许有了孩子你就恋家了。 他说:有了孩子,你就不胡思乱想了,生活就是生活,哪有那么多累人的想法? 她说:有了孩子会很累人的。 他说:你想带就带,不想带就交给我妈,我妈明年就退休了,她想要孙子都快想疯了。 这些日子,李亚玲隔三差五地会去张颂父母家一趟,时间大都是周末,有时在他家吃一顿饭,张颂母亲不说什么,更多的时候用探寻的目光在李亚玲的腰身上扫来扫去。吃饭的时候,张颂母亲就说:你们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要个孩子了。 当时两个人都没有接母亲的茬儿,那时她还没有要孩子的想法,她仍沉浸在对婚姻对家庭的期盼中。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生个孩子了,她想象自己以后怀孕时,挺胸腆肚的样子。那一阵子,张颂似乎很配合李亚玲,每天从办公室备课回来便早早上床,他们都变得很勤奋,他们的生活又变得甜蜜起来,李亚玲一时间沉浸在了一种假想的甜蜜之中,她的生活又变得积极起来,每天下班的时候,她又是第一个冲出门诊楼,飞快地骑上自行车往菜市场赶,每天的晚饭都做得很丰盛,她的脸孔红润,眼神迷离,仿佛她又谈了一次恋爱。热恋中的女人总是迷人的,可爱的。 她不再和张颂争吵了,这么甜蜜的生活还有什么可争可吵的呢,如果这样的生活这么持续下去的话,她肯定会满足的。 可几个月之后,她并没有像期待中的那样怀孕,她在幸福的过程中,甚至忘掉了当初的目的。 直到有一天,张颂大汗淋漓地努力过之后,伏在她的身上说:都好几个月了,也该怀上了。 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原本是想怀孕的。她伸出手摸着自己平滑如初的肚子,她是学医的,不用摸肚子也知道怀没怀上孩子,每个月正常地来月经,就足以证明她没有怀孕。 几个月下来之后,张颂的情绪就不高涨了,也不那么勤奋了。有时很晚才从办公室里回来,她已经睡醒一觉了,他躺在她的身边,她希望他能在今晚仍有所作为,便把身子偎过去,用手热热地把他缠住,他推开她的手说:太累了,等过两天吧。 她就有些失意,把手一点点松开,身体也一点点冷却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几个月。 当每个月来月经那几天,他总是用探寻的目光望着她。如果来了,她便摇摇头,叹口气。他的目光在这之前是有一些期望的,有如几粒炭火在燃着,听了她的话便又熄灭了。 有几次,她的月经推迟了几天,她便在日历牌上做出种种记号,准确无误地计算着日子,可几日之后,月经又来了,她和他如泄了气的皮球,于是又期待着下一个月。 这样努力期待了一阵之后,两个人似乎都疲沓了。她就说:以前怕怀上,偏偏就怀上了,现在想怀上却怀不上,你说急人不急人? 张颂就说:要不去医院查一查吧,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 她说:有什么毛病,又不是没怀过。 他也沉默了,为这种无望的努力他感到了失望。 还是因为科里一个老大姐鼓动李亚玲去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她才走进妇科的。这个老大姐也在以前经历过类似这样的事情,后来,一检查还是查出了毛病。又是做手术,又是吃药的,终于怀上了孕。 李亚玲果然检查出了毛病。结论是这样的,李亚玲交代了自己曾怀过孕又做过人流的历史,医生便顺着这条线索检查,上一次人流做得很不成功,把**刮漏了才造成大出血。虽然现在伤口早就愈合了,但现在的**壁太薄了,受精卵无法在**里着床,没有了生存的土地,种子自然不会生根,开花,结果。 这一诊断是致命的。李亚玲是学过医的,她本身就是医生,这无形中等于宣判她将终身不孕。那天,当她得到这一结论时,她坐在检查床上久久没有下来,脸色苍白,神情麻木。 当她走出妇科时,她已经泪流满面了,一个想做母亲的女人,突然被宣判没有权利做母亲了,无疑宣布了她的死刑。 那天,她回到家里,手没洗脸没洗,便一头倒在了床上,灯都没有开。一直到张颂回来,他进门拉开了灯,看到了床上神情呆滞的李亚玲,惊讶地走过来问:你病了? 他说完伸出手在她的头上摸了一下,她并不热,甚至额头有些发凉。 他又问:你怎么了?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份检查报告,张颂只看了几眼,便什么都明白了。他也呆坐在那里,不相信似的反复研究着那张纸。 李亚玲突然找到了发泄口,她坐起来冲他叫道:当初你说不会怀孕骗我上床,结果怎么样,如果没有当初,怎么会有今天? 说完,她用被子蒙住头,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这是悲痛欲绝的嚎哭,毁灭的痛哭。 张颂呆呆地坐在那里,恍惚间如同坐在了梦里。 她昏昏沉沉地这么过了几天,情绪才稳定下来,她认命了。她觉得这就是她的命,这一切都是为了进城所付出的代价。 如果当初她不和张颂谈恋爱,就是谈恋爱而不发生意外怀孕,全校的人就不会知道她和张颂恋爱,她就没有权利要求张颂和自己结婚,不结婚,她就无法留在城里工作,说不定自己现在正在农村吃苦受罪。想到这些,她心里平衡了,情绪便稳定下来,既然认命了,生活就又是生活了,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欲望需要满足,为了欲望,日子一天天的就有了盼头和努力的方向。 第二十七章 危情时刻 马非拉出事了,谁也没有想到在那个时候,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乔念朝眼睁睁地看见马非拉被歹徒强暴,那一刻,他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了绝望。 当马非拉趔趄着来到他的面前,为他松开系在手脚上的绳子时,他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量了,只能用目光惊愕地望着马非拉了。马非拉的目光和他碰在了一起,他同样看到了马非拉目光中的绝望,还有一缕他所不熟悉的冷漠。 后来,她扶着树站了起来,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眼神麻木而又苍凉。她一步步向前走去,穿过街心花园的护栏,走过马路,最后她疯跑起来,一直跑进大院门口,他喊了一句什么,她也没有停下来,快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乔念朝踉跄着跟着她,他喊着:非拉,非拉——声音艰难而又苍老。他一直走到马非拉家的楼下,整栋房子不见一丝灯光,就那么静静的,似沉睡千年万年了。他倒退着往回走,一直盯着马非拉家里的某个窗口,他多么希望那扇窗口后面突然亮起一盏灯,可是一直没有。那栋楼整栋都是黑着的,如同临分手时,马非拉那双绝望的黑眼睛。 那一夜,乔念朝一夜也没合眼,他的眼前不停地闪现着马非拉的眼神,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呀,这双眼睛搅扰着他一夜难眠,然后就是三个歹徒拖着马非拉走进丛林里的情形,他的心在颤抖,自身如同坠向一片深不见底的峡谷,无穷无尽,那一夜,他是在一种失重状态下度过的。 第二天,就是他们返校的日子了,为了这个日子,马非拉已经计划了好久。原本他们说好了,同一天返校,车票前两天他们已经买好了,他们两个人的座位是相连在一起的。 天亮了,乔念朝准备出发了,东西已经准备过了,无需再准备了,他提着东西从家里走出来,他又去望马非拉家那栋小楼,门前静静的,不知为什么,这时,他希望见到马非拉,又怕见到她。他在这种犹豫不决中,一步步走出了大院,来到了公共汽车站下。一连来了三辆通往火车站的汽车,他都没有上,在犹豫中,他希望看见马非拉的身影,结果,马非拉一直没有出现,第四辆车又出现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他再不走,恐怕就赶不上火车了,他只能上车了。 在车站的月台上,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他一直没有看到马非拉,他向车厢里走去,他不敢提前望自己和马非拉的座位,他不知道马非拉是来了还是没来,一直找到座位才发现自己和马非拉的座位一直空着。他的心里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沉沉的,闷闷的。一直到车开走,也没有见到马非拉的身影。马非拉的座位一直那么空着,一个男人试图挤过来,要坐那个空座,被他制止了,他说:有人。 然后,车行驶了一站之后,他仍没有见到马非拉的身影,那个座位被新上车的人给占据了。他不知道马非拉回到家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出现在军校里,后来晚上又去食堂吃饭,在通讯队的队伍里他也没能找到马非拉的身影。 最后,他来到了军校内他和马非拉曾经约会过的地方,他试图能看到马非拉的身影,就像以前一样,说不定在什么时候,马非拉就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坏笑着,任性着。一连三天,他仍没有在校园里发现马非拉的影子。他自己也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干不下去。他一闭上眼睛就是马非拉那双绝望而又空洞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说心里话,他以前似乎从来没有爱过马非拉,只是马非拉整日里缠着他,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就范。他是被动的,无奈的,可现在,他即将失去马非拉了,他才意识到,他是爱着她的。没有马非拉的生活是多么的单调乏味。他急于见到她,可她却迟迟不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把最坏的想法都想到了,马非拉不来上学了,从此,在他的视线里消失。如果那样的话,他会请假回家一趟,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马非拉出事后想不开,出了更大的事,比如自杀或出走等等,想到这他的心又沉了下来。 晚上,他来到邮局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父亲听到了他的声音很吃惊。 父亲说:你有事? 他说:没什么事,就是告诉家里一声,我已经回学校了,这里一切都挺好的。 父亲说:唔,写封信不就行了? 最后他说:家里都好吧? 他为自己的口气感到吃惊,以前写信他都不这么问候父母,一是父母不适应,更重要的是,父母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又有什么不好的? 父亲又说:唔,都挺好的,你小子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他忙说:没有,没有。 说完便放下了电话。 他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是想从家里探问一下马非拉的消息,如果马非拉真的出什么事了,整个大院的人不能不知道,当然父亲也会知道,他打电话,父亲也许会跟他说。他听着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声音还如同平常,在这种平常中他想马非拉也许没出什么事。 他忐忑不安地又过了三天,终于看到了马非拉。那是早饭后,他列队去教室上课,通讯队的学员迎面走来,他在熟悉的队列里看到了马非拉。马非拉脸色苍白,神情呆滞,她看着前面,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随着队伍在眼前走过。那一瞬,他差点儿喊叫起来。那天上午的课,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军事指挥教员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指挥的艺术。 然后他脑子里就乱成了一片,他既兴奋又悲凉,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看来马非拉还是来了,接下来他就要面对她了,她看见他会说些什么,他们的关系又算是什么,他们将怎样继续。他不知道,也说不清。一切都混混沌沌着。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单独和马非拉在一起的机会了,他从食堂往宿舍走,马非拉低着头迎面走过来,他站在那里,等着马非拉走近。马非拉看见了他,似乎见到了一条横在马路上的蛇似的,转身从旁边一条岔路上绕了过去。 他站在那里,张了口想喊住她。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他有这种态度,他张口结舌,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马非拉先是快步走着,最后就跑了起来,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他对她的这种态度,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马非拉,马非拉根本没有要见他的意思。他去她的宿舍找过她,开门的是一个长得胖胖白白的女兵,那个女兵每次总是说:马非拉不在。然后很怪异地看着他。他教室、图书馆都找过了,根本没有马非拉的影子。他又来到外面,几乎把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找到了,最后,也没有发现马非拉的影子。 大约在半个月后,他终于有了一次单独和马非拉见面的机会。时间是早操后,马非拉提着水壶往宿舍走,他快步追上去,横在马非拉面前。 马非拉无路可去,站在那里,眼睛却不看他,冷冷地望着别处。 他说:马非拉,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有什么事你就说嘛。 她说:我什么也不想说,你躲开让我过去,一会儿就上课了。 他说:晚上我在图书馆里等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还没有说完,马非拉就快步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他眼睁睁地看着马非拉走远。他心里不是个滋味。马非拉对待他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晚上的时候,他来到图书馆,没有看到马非拉的身影,一直到图书馆闭馆了,仍没有见到马非拉。他夹着书本,他在等待的过程中,打开一本书,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眼前不时地闪现出他和马非拉来到军校后所发生的一切。最后他梳理出了一种情绪,那就是被遗弃。 看样子,他已经没有机会面对马非拉了,在队列里,在校园里,他可以看到马非拉的影子,可是每当他走近她,她总是远远地逃走了。他不甘心就这样和马非拉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要找到她问清楚。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周末,他闯进了马非拉的宿舍。巧的是马非拉一个人在宿舍,她穿戴整齐地倚在床上,脸色比以前好了一些,但仍然有些苍白。马非拉看见了他,转身把脸冲向了墙。 他站在她的床旁,看着她的后脑勺说:马非拉,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怎么了? 她不说话,他看到她的肩头一抽一抽地在耸动。 他又说:马非拉,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终于说话了,哽着声音说:乔念朝,这还用我说么?你干吗老缠着我不放,以前的马非拉已经死了。 他听了她的话,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他明白了,这一切都和那天晚上的事情有关。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又说:乔念朝你就当成不认识我,我以前是喜欢过你,可我现在不配了,还有那么多女孩子,你去喜欢她们吧。 乔念朝在那一刻什么都明白了,他站在那里只有几分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明白了马非拉躲避他的理由和想法,她是痛苦的,也是绝望的。 那天晚上的事件成为了他们关系的分水岭。直到现在乔念朝还没有意识到,那天晚上的突发事件,对他们之间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在她的床前立了一会儿,又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 他真的要梳理一下和马非拉之间的关系了,秋日阳光下的校园显得那么可爱,军校的学员们三三两两地在秋阳下,有的看书,有的在一起说笑,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唯有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他独自走在这秋阳中,他知道,如果自己和马非拉继续来往下去,那么就意味着以后他要和马非拉结合。想到这他的思维停滞住了,那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下子横在了他的眼前,他想不下去了,马非拉挣扎着,低低地呼叫着,虽然她的嘴被捂上了,然后就是那三个歹徒淫邪的笑声,还有淫邪的语言,其中一个说:嘿,还是他妈的处女呢。 另一个说:搞了这么多,还真碰上处女了,今晚可挣到了。 这一声又一声淫邪的话语,一句又一句地刺向他的耳鼓,他的浑身在颤抖。事情发生后,他最担心的事还是没有发生,马非拉又出现在了学校里,她痛苦、绝望,毕竟她又回来了,她终于迈过了这个坎。接下来经过时间的漂洗,她心灵的伤口会渐渐愈合,别人看不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隐藏在内心的伤口,也许她还会恋爱,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然后生活在一起…… 乔念朝只能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着,越这么想,他的心越痛,仿佛受到伤害的不是马非拉,而是他自己。 那些日子,乔念朝度日如年,他举棋不定,他明白马非拉之所以不理他,完全不是因为不爱他,而是因为她不想把这份伤痛带给他。他真的要好好想一想了,他和马非拉的关系是进还是退,不管是进还是退都在他自己掌握之中。乔念朝又面临着新的一轮痛苦的抉择了。 第二十八章 重生 自从有了王娟的介入,章卫平的日子便鲜活了许多。在建委这种机关单位,章卫平度日如年,上班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干,但每个人又都得在办公桌后面坐着,真真假假地忙乱着手头那一点点工作,比如月报表,审查下面报上来的一个项目,这个项目上已经盖了许多鲜红的印章了,他们这个处室也要例行公事地盖上一枚,项目审批表报到处室时,并不急于盖章,先从每个人手里传阅一番,这种传阅不是连续进行的,先是到了张科长手里,就放在他的案头,案头上已堆了许多这样的报表了,一直等到报请项目的单位反复地催过了,有的单位还派出代表,赶到中午或者晚上下班前来到单位。进屋也不先说项目上的事,而是先散了一圈烟,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会儿话,这时候就到了吃饭的时间,来人才说:诸位,咱们都是朋友,经理让我和大家见个面,请各位赏光,咱们吃顿便餐。 办公室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其中一个说:算了,算了,都是自家人,还吃什么饭呢。 来人就说:一定要吃,要是不吃这餐饭,那就是瞧不起我老郭,我们以后还怎么跟你们打交道。 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老郭又这么真诚,那还有啥说的。老郭就说:地方我定了,就在王大妈酒楼二层三号包房,我先去了。 说完老郭就走了,众人便准备起来,有人打电话通报家里不回去吃饭了,有几个女士去洗手间洗了脸,然后化妆打扮;有的男士则冲镜子正正领带,摆弄摆弄头发什么的。 那个时候的酒楼还不多,上一次酒楼是件挺那个的事,况且完事之后,一般人都会安排个跳舞啥的。舞厅的环境并不好,有许多单位为了创收,干脆把食堂打扫了,摆上几个音箱,把就餐的桌子摆在一起,日光灯用几串拉花一修饰,这就是舞厅了,五块钱一张门票,人们争抢着去。 那时节,刚刚流行跳交谊舞,新鲜呢,两个原本并不相关的男女,因为跳舞而名正言顺地走到了一起,在勾肩搭背中,身体时有摩擦,这是一件多么朦胧多么暧昧的事呀。那一阵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上阵,会跳的潇潇洒洒地舞上一曲,热烈的掌声后,人们会对他刮目相看。那些不会跳的,也不甘落后,躲在角落里和同伴切磋,有的就和椅子切磋,还有些人回到家里冲着镜子舞上一阵。总之,那时人们对跳舞着了迷。 王大妈酒楼一聚,又跳了一个晚上的舞,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临分手时,老郭才说正题,拉着大家的手说:马处长,你看我们那份立项报告就拜托你了。 马处长就说:那啥吧,你明天下午来取吧,我们明天加个班给你审批了。 老郭就千恩万谢了。 第二天一上班,马处长就把老郭单位送上来的审批报告找出来,让人盖上一个鲜红的印章。下午的时候,老郭就取走了,自然又是千恩万谢一番。那个审批表上,已经盖了一串印章,老郭还要盖下去。这就是那时机关的处境,人们都这样,一切也就不奇怪了。 剩下的时间里,人们看看报纸,喝喝茶聊聊天,日子不紧不慢地就这么过着。 坐在章卫平对面的于阿姨非常关心章卫平和王娟的进展,她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 于阿姨就说:小章,和王娟的事进展得咋样了? 章卫平就笑一笑。 于阿姨又说:王娟那孩子不错,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你们处吧,一准错不了。 章卫平自从回到城里进了建委的机关,时光仿佛就停滞了,日复一日,今天这么过,明天这么过,后天还是这么过。章卫平就有了一种压抑感,少年壮志只剩下一点点余火在心底里燎烧着。他在少年的时候,对自己的未来,对自己从事的职业,想过千回万回,可就没想过自己在机关里过着一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他压抑,憋闷。 当年,他没能去成炮火连天的越南战场,转而去了农村,那片广阔天地曾种植过他博大的理想,他真心实意地希望在农村有一番作为,那时鼓舞他的信念只有一个,改变农村落后面貌,修梯田,修水渠,他一马当先,整个会战工地都是沸腾的,工地上插满了旗帜,五颜六色的,看了就让人激动不已。人们挥汗如雨地奋斗着,仿佛一夜之间共产主义就能实现。在那一个又一个激动人心的日子里,章卫平的心里火热的,他觉得自己的理想正在一点点地接近现实。他的理想和火热的情怀在回城后就夭折了。 眼前的机关生活一下子把他抽去了筋骨。他有劲儿用不上,时时地想喊想叫,年轻而又沸腾的血液在他的体内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在这淡而无味的现实生活中,他多次想起李亚玲,一想起李亚玲他便会想到激动人心广阔沸腾的农村,所有的情结和美好都和李亚玲有关。他一想起农村那些让人难以忘怀的岁月便会想起李亚玲,一想起李亚玲,又会勾起在农村时那些美好难忘的时光。 有许多次,他在中医学院门口驻足,望着那里进进出出的人,希望能看到李亚玲的身影出现,可李亚玲的身影很少能够看到。他只要站在中医学院门口,不管能否看到李亚玲,他觉得自己离李亚玲又近了一些,仿佛他又可以触碰到曾有过的记忆和美好。 在他迷惘惶惑的时候,他找到了王娟留给他的那张小小的纸片。那上面写着王娟的电话号码。一想起王娟他又想到了李亚玲,当年的李亚玲,和现在的王娟都梳着一对又粗又长的辫子,清清纯纯立在他面前的样子。这时他的心里又有了一些激动。在这激动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农村时的岁月。 在一个周末,他拨通了王娟的电话,显然她也听出了他的声音,激动地说:是卫平呀。她的神情仿佛他们已经认识有千年万年了,只不过在这时,他们又分开了。 两个人又一次见面了,王娟还有些怕羞的样子,她穿着白衬衣蓝裙子,样子有些像一名大学生,她的脸孔红红的,眼睛却亮亮的。她不问他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他们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两个人坐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就那么望着窗外。窗外的景色先是城市,后来就出了城市,来到了郊区。最后,他们下了车。 公共汽车远去了,两个人才回过神来,他们的周围是一片庄稼地。 王娟茫然不解地望着章卫平,章卫平置身在这里,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左顾右盼时,居然发现了一条水渠,那是一条已经废弃的水渠,水渠跨过一条河道,通向了远方。他一句话不说,向前走去,王娟只能跟着他。最后他们来到了为水渠而修的一座大桥下,上面是水渠通过的桥。他来到这里,恍似又回到了农村。他在那年的冬天,也站在一个桥洞下和李亚玲约会。桥下的冰层因寒冷而发出的细碎的爆裂声,他们嘴里吐着哈气,呼吸急促地望着对方。在那里,他和李亚玲完成了初吻,他们冰冷的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他们在寒风中颤抖着,试探着把舌头交给对方。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他们留恋着反复着。 章卫平领着王娟来到这里,当初完全是没有目的的,鬼使神差来到了这里,他的激情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他吹着口哨,捡起石子向水里投掷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一段美好而又神往的岁月。 王娟似乎也被章卫平感动了,她大呼小叫着。后来,两个人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望着眼前淙淙而去的流水。章卫平置身在这里,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远离了机关里的无所事事,重新找回了消磨已逝的激情。 他望着王娟的侧影,她和李亚玲是那么的像,李亚玲以前也梳两条这样的辫子,李亚玲的身影和王娟的身影幻化着,心底里那股久违了的冲动又在他心底里复发了。他突然把王娟抱住,王娟一愣,但还是接纳了他。 他寻找着她的唇,她躲闪着。这时的章卫平固执而又顽强,他有些粗暴地、热烈地吻了王娟。 起初王娟是挣扎着的,她的头在他怀里左扭右扭,气喘吁吁,畏怯而又羞涩。后来她不动了,唇是抿在一起的,没有给章卫平留下一点缝隙。后来她就张开了唇,开始迎合他了,她半闭着眼睛,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激动而又战栗,他不时地产生错觉,他面对的不是王娟,而是李亚玲,从前的李亚玲,结实、健康、饱满,像阳光那样一尘不染。 过了许久,他放开了她。他们都气喘着,她心绪难平地望着他,他却望着眼前的庄稼地。 她喘着说:你的劲太大了。 他回过头问:你说什么? 她又说:太快了,咱们太快了。她最后偎向了他的臂膀,女人的第一道防线被男人突破后,她已经把自己的半个生命交给男人了。偎向他的时候,他的身体一抖,僵硬了一下,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手伸出去,把她的肩头揽在了怀里。 章卫平闭上了眼睛,听着庄稼被风吹过的声音,嗅着大地的气息,抱着王娟,他的眼角流出两滴眼泪。 王娟抬起头愕然地望着他说:你哭了。 他闭着眼睛说:没有。 她说:你哭了,我都看见你眼泪在脸上流了。 他很快地抹一把脸上的泪,咬着牙说:没有。 两个人不说话了,近距离地相互凝视着。 章卫平这么快就能让王娟走近自己,是有着许多心理因素的。首先他在王娟的身上找到了当年李亚玲的影子,当然是外在的,正因为这种外在的相似,章卫平便有了一种幻觉,这种幻觉使王娟和理想中的李亚玲不时地混在一起,让他分不清谁更可爱。另外,现实的机关生活,使章卫平的生活毫无色彩,他亟须在现实之外寻找到一点儿理想,使死气沉沉的生活增加一抹亮色。正在这时,王娟出现了,填补到了章卫平乏味的生活之中。 这种情态下产生的爱情,注定了悲剧意味。当然,此时此刻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努力地走进对方,用他们的身体唤醒对方的激情。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才从桥洞里走出来,两个人因爱都显得有些疲惫,但神情却是兴奋的。来的时候,两个人是相跟着,章卫平在前,王娟在后,王娟的脚步有些犹豫不定,现在王娟已把自己的半边身子交给了章卫平,她差不多是被他抱着往前走的。热恋中的女人是最容易失去理智的。此时的王娟,不管前面是刀山是火海,她都跟着章卫平不顾一切地往前走。 在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坐着公共汽车,她依旧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手抱着他的胳膊,闭着眼睛沉浸在爱的潮涌中。 章卫平送她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回过身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他又有一种幻觉,站在李亚玲家门口,他送她回家,天上飘着雪花,周围是一两声真切的狗叫声。 他的目光迷离,一半清醒一半醉的样子。 她终于说:去我家吧。 他清醒了过来,望着王娟。最后去见李亚玲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一幕如一把刀深深地扎到了他的心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心仍在流血。 一个声音告诉他:李亚玲已经结婚了,和她的老师。 他又一次清醒过来。她又说:到家里坐坐吧,你早晚都要见见我的父母的。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跟着王娟向门口走去。一直走进王娟的家,他才意识到,王娟的父母不是一般人,房子是四室一厅的那种,家里那台日本三洋电视机正在清晰地播放着新闻。 在那个年代,别说日本彩色电视机,就是黑白电视机,许多家庭连想都别想。 王娟的父亲正在看电视,五十岁左右的样子,白衬衣,深色的裤子,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典型的干部装束。王娟的父亲很慈祥,见章卫平进来,便站了起来,并主动地和章卫平握了手,然后就说:坐嘛,坐嘛。 那次,章卫平才知道王娟的父亲是卫生厅的副厅长,母亲是卫生厅一般干部,正在家患着病,脸色苍白地和章卫平打了声招呼,便进里屋休息去了。 王副厅长有一搭无一搭地和章卫平说着话,王娟里里外外的又是倒茶,又是找烟。 当章卫平说出父亲名字的时候,王副厅长就睁大了眼睛,他不信地又追问一句:你就是章副司令的孩子? 章卫平浅浅地笑一笑,王副厅长就把身子移过来,对章卫平亲热了许多,还亲自拿出一支烟来递给章卫平。然后说:章副司令是我的老师长呀,三一二师,那时我是副连长,回去问你爸,他肯定对我还有印象,那年大比武,基层干部中我得了个第一,还是章副司令亲手给我戴的大红花呢。 提起往事,王副厅长的脸上漾出了红晕,一副遐想无边的样子。 章卫平也没有料到,王娟的父亲曾是父亲的战友。在那一刻,他对王娟的情感又亲近了一层。 王副厅长就又说:小娟你这孩子,和小章谈恋爱也不说一声,你看看这事闹的,你们两个要是成了,这是亲上加亲呢。好哇,好,你们慢慢聊,我去陪你妈。 王副厅长也隐退了,客厅里只剩下了章卫平和王娟。两个人一时无话可说,章卫平恍然地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的似曾相识。他猛然想起来了,在李亚玲家,李亚玲的父亲那个老支书,他们坐在火炕上,窗外是飘着的雪花,李支书和他一边喝酒一边聊家常。那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好老人,不知他此时在干什么。 又坐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说:我走了。 王娟看了他一眼,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到楼下。他立住脚,冲她说:你回吧。 她说:我的家你也知道了,欢迎你常来。 他笑了笑,便向夜中走去,他走了一段,回过身的时候,看见王娟立在门口还在向他招手。 章卫平别无选择地和王娟恋爱了,接下来的一切就很通俗了,两个人约会,看电影,逛公园。后来,王娟也去了章卫平家里,提起王娟的父亲,章副司令还是记得的。章副司令是这么评价王娟父亲的:那个小鬼能吃苦,他聪明,就是离开部队太早了。要是他仍在部队干,说不定也当上师长了。 关于王副厅长转业,还有一段小插曲,应该说是为了爱情才离开部队的。当年部队支左,王娟的父亲作为部队的军代表进驻到了医院,那时王娟的母亲刚从护校毕业,二十出头,水灵灵的。王娟父亲第一眼看见这个小护士就被吸引住了。在这之前,父亲在农村老家是订过婚的,如果没有支左这段经历,说不定命运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可偏偏这时小护士像一头小鹿似的一下子撞进了父亲的胸怀,他无法忘记她。不长时间两个人就坠入了爱河。农村的未婚妻发现了,哭着喊着来到了部队,要死要活的。部队领导就找王娟的父亲谈话,谈话的宗旨是:要前途,还是要爱情。经过一段时间痛苦的抉择,王娟父亲还是选择了爱情。他转业了,那一年他二十八岁,是个风华正茂的部队连长。于是接下来就有了王娟,阴差阳错地,王娟又和章卫平相恋了。 当章卫平知道这一段小插曲时,心里就多了许多感慨,当年那个美丽的小护士已经不存在了,王娟的母亲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一个人形了。章卫平后来才知道,王娟的母亲已经病了好几年,先是妇科病,后来胃又检查出了毛病,三天两头地住院,班都不能上了,人被疾病折磨得已经不成样子了。 有一天,王娟的母亲在病床前,一手拉着章卫平,一手拉着王娟的手说:孩子,差不多你们就结婚吧,趁我还有这口气,你们把婚结了,也算让我高兴一回。 章卫平发现王娟母亲的手很凉,王娟在暗自垂泪。王娟母亲把一双毫无光泽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这时的章卫平还能说什么呢?他避开王娟母亲的目光,点了点头。 接下来,他们就为结婚忙碌起来。 两个人为结婚后住在谁家曾有过如下的讨论。 王娟说:咱们结婚后就住我家吧,我母亲身体不好,她需要照顾。 章卫平说:照顾你母亲我没意见,但我不习惯。 章卫平也不想住在自己家里,那样的话,他感受不到自由。于是,他就给建委的领导打了个报告,申请要房子结婚。没想到,建委机关刚盖了一批宿舍楼,有许多人都可以搬进新居,腾出了一些旧房子,章卫平就分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旧房子,找人粉刷了一下,又买了一些东西,王娟和章卫平就真的准备结婚了。 在筹备结婚的过程中,章卫平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竟一点也不激动,仿佛已经结过若干次婚了,结婚的心情一点儿也不冲动,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神往,似乎是为了完成一次任务。 当忙完婚前的筹备时,他冷静下来。这时,他想到了李亚玲。这么多天的黑暗终于理清了。当年李亚玲结婚时,她没有通知他,他要结婚了,一定要把这一消息告诉她。 结婚的头一天傍晚,也就是下班时候,章卫平骑着自行车来到了中医学院附属医院的门口,以前在这里他曾无数次地暗中目送过李亚玲上班下班,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匆匆在人流中走过。今天,他是来给她送请柬的,希望她能够参加他明天的婚礼。 终于,他看到了她的身影,她低着头匆匆地走着,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他看到她那一瞬,心脏陡然加剧地跳了起来。在这之前,他曾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是给她送请柬的,明天我就要和王娟结婚了。当时他这么劝慰着自己,心里是平静的。可她一出现在他的眼前,不知为什么,他既紧张又激动。她在他的视线里都走出挺远了,他才喊:李亚玲。 他一连喊了三声,她才听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过来,发现了人群中的章卫平。他向她走过去。 是你?她有些惊愕,但还是这么问。 这是两个人那次在校园里分手后,第一次正式见面。那天在校园里,他的形象已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关于他的消息,是父亲来信告诉她的,父亲在信中说:章卫平回城了……仅此而已,父亲一直为她没能嫁给章卫平而对她耿耿于怀,为此,父亲很少给她来信,她结婚的时候,父亲都没有来。 章卫平在她的生活中已经淡淡地远去了,偶尔梳理自己心绪的时候,章卫平会从很深的地方冒出来。当然是和她的前途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当初没有章卫平,就不会有她现实中的城市生活。从内心里,她感激章卫平。有时她也想过,如果自己不和张颂结婚,而和章卫平结合又会是什么样呢?她不敢想,也没法想。她是一个很务实的人,她只想她身边能够摸得着,看得见的。 此时,她看见了章卫平,此时此地见到章卫平,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说:是你? 他说:明天我要结婚了,这是请柬,希望你能够参加。 她说:你,你结婚? 在她的印象里,章卫平早就该结婚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现在才结婚,她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见她并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只把那个装有请柬的信封放在挎包里,又用手挠了挠头发。他对她这个动作太熟悉了,以前,两个人要分手时,她也是这么习惯地挠一挠头发。 她最后说:我知道了,要是有时间,我一定去。 说完她低着头匆匆就走了。 第二天婚礼时,他在来客中一直没有看到李亚玲的身影。一直到婚礼结束,那一刻,他在心里说:我章卫平结婚了,结婚了。 然后他把手臂递给站在一旁的王娟,王娟挎着他的手臂,站在门口冲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告别。 第二十九章 爱情的责任 乔念朝就有了那种独木临风的感觉,还有一点儿悲壮。他明白,真正考验他的时候到了。马非拉出事,他是当事人,马非拉是为了爱情出事的。他想过逃避,远远地躲开马非拉,就像从前一样,他们各自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在最初的两天时间里,他也试图这么做过,可是他睁眼闭眼的都是马非拉的影子。有时半夜在梦中醒来,马非拉那双眼睛仍死死地盯着他,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乔念朝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感受到心底里的什么东西猛醒了,他可以选择逃避,但是他不能,而且绝对不可以,否则他就不是乔念朝了。他明白,他的骨子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父亲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选择过逃避,父亲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父亲在昔日的战场上面对的是生与死的考验,父亲每一次都选择了勇敢地向前,这是军人的责任,他现在也是一名军人,在这样一件突发事情来临的时候,他无法,也不可能选择逃避,他要像父亲一样,昂起头走向勇敢。 如果,马非拉没有这件事情,也许他们之间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在这件事情中,乔念朝有着一种深深的自责,那就是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有保护好马非拉,他感到脸红和汗颜。当时的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不竭尽全力和那三个流氓拼下去,如果那样的话,也许马非拉就不会出事。思前想后,他觉得马非拉出事,完全是因为他。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我要对得起她,这一生一世,我要永远对得起她。 当时,乔念朝还没有意识到,他在心里做这些表白时,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马非拉。 马非拉在乔念朝的眼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次意外是马非拉人生阶段一次重要的开始,在她以前的生活中,到处都是阳光灿烂,包括她追求乔念朝完全是按照自己对爱的理解,她喜欢,她就要得到。她出生于六十年代,******已离她远去,童年的时候,她经历了*****,但文化革命却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印记,她从有了记忆,便在部队大院里,一切都那么简单和无忧无虑。等她忽拉一下子长大时,*****已经结束了,她高中一毕业,便迎来了高考,于是她顺理成章地考上了军校。乔念朝他们需要付出几年的努力,她一夜之间就完成了,实现了。生活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的亮丽和美好。在这美好中,她爱上了乔念朝,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是个初中学生,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她都早早地来到部队大院门口,然后在大院门口磨磨蹭蹭,直到乔念朝从大院里出来,她才悄悄地跟上,一直走到学校。那时,她一天的心情都很愉快,嘴里哼着歌,眼睛晶亮。在校园里,乔念朝的身影仍不时地在她视线里出现,每一次都会令她心跳不已,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脸热了心跳了,然后就是一阵又一阵的茫然。那时,她说不清为什么喜欢乔念朝,只是想看到他,如果能和他在一起,那更是一件美妙得令她睡不着的事。 有一次,学校里搞文艺演出,从各年级里挑选了十几个文艺骨干,她被选中之后,进行第一次排演时,她发现乔念朝也在他们这一组。那些日子,她昏头昏脑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乔念朝扮演李勇奇,她扮演小常宝。她在戏里喊他爹。刚开始她怎么也喊不出口。她望着眼前的“李勇奇”,怎么也张不开口,脸涨得通红,几次下来她都不能喊他“爹”。辅导老师说:这是演戏又不是真的,你要是不行,就换人。 她当时眼里竟涌满了泪水,她哆嗦着嘴唇,低着头,红着脸说:再让我试一次。 她终于喊了出来,那次她浑身颤抖,眼泪流了下来。扮演李勇奇的乔念朝似乎什么事也没有,等着这一声喊似乎等了许久了,然后痛快地答应了,还转过身冲同伴们挤眉弄眼,然后又很坏地笑。 马非拉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她眼里水汪汪地冲着乔念朝。那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让她和乔念朝在一起,让她干什么她都行。那些日子,她的大脑整日里一直处于缺氧状态,晕晕乎乎的,那样的日子既幸福又艰苦。 乔念朝似乎对她的这种举止一无所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和他们高年级的那些同学有说有笑,就是不和比他们低几个年级的这些学生来往,甚至连正眼看她一眼都不肯,只有在排练的时候,通过戏词他们才算交流了。 那会儿,方玮也在宣传队里。马非拉看着乔念朝和方玮那热乎劲,心里难受得要死要活。那时,她就想:自己要是方玮该多好哇。可她毕竟不是方玮,在他们眼里,她只是马非拉。她的名字就和他们差距遥远,乔念朝是抗美援朝之后出生的,父母为了纪念朝鲜战争,便给他取名为念朝。马非拉的名字,当然也有另外的含意。伟大领袖毛**在北京中南海高瞻远瞩地对世界各大洲进行了一次伟大的分析,分析的结果是:亚洲和非洲以及拉丁美洲都是发展中国家,于是这三大洲的人民都是可以团结的,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当时有一首歌非常流行,歌里唱的是:亚非拉小朋友,革命路上手拉手……这就足以证明亚、非、拉三大洲的人民是多么的紧密呀。正处在一穷二白的中国人民,在毛**的号召下,派出医疗队,还有铁路援建队,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地开进了非洲大地。非洲人民是可以团结的力量,当然这又是另外一种外交了。 马非拉就出生在这时,于是她就有了这样一个具有历史意义和纪念意味的名字。单从名字上说,他们之间就有着一大段的距离。乔念朝他们不理她是有理由的。 在学校文艺宣传队排演大都是业余时间,他们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大都是晚上。乔念朝、方玮和她三个人一路。为了安全,老师特意安排他们三个人一起走,可乔念朝和方玮就跟没她这个人似的。她像个小尾巴,毫不起眼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上公共汽车时,他们会有意无意地看她一眼,确认她上车了,便再也不望她一眼了。乔念朝和方玮亲热而又神秘地说着他们那个年龄感兴趣的悄悄话。 只有一次,他们去外校交流演出,那天方玮病了,没有去参加演出。演出结束后,马非拉和乔念朝上了公共汽车。上车时,乔念朝还特意关照一句:上车了。 上车之后,乔念朝就不管她了,在一个双人座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她跟在他的后面,见他坐下了,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坐在了乔念朝的身边。那是一辆夜班车,公共汽车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有几个人也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打瞌睡。马非拉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离乔念朝这么近,那一瞬间,她的体温一下子高出了好几度,她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滚烫了,好在她还没有卸妆,脸上还画着演出时的油彩,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样子,可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灵醒着,所有的细胞此时都为今天兴奋着。 在这时,她多么希望乔念朝能和她说一句话呀,哪怕一句也好。乔念朝不说话,她就想和他说话,想了一路也没有想好一句话,车都到站了,她仍然兴奋地想着,他突然说:下车了。 这时,她才清醒过来,车已经在军区大院门前停下了。她慌慌地让开路,看见乔念朝下车,然后清醒过来,自己也下了车。她跟着他一起走进大院,又来到家属区。她站在暗影里一直望着乔念朝走回自己家那栋楼,进了楼门再也看不见了,她才捂着脸向家里走去。那个晚上她感到幸福无比,又懊恼异常。他们单独在一起了,可她却没和他说成一句话。那一夜怎么也不能平复激动的心绪,她是在半睡半醒中过来的。 这就是少女时期处于单相思的马非拉,这种少女情结一直陪伴着她长大,可长大了,许多事和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爱乔念朝的信念一直没有变。她还像少女时期那么爱着乔念朝。这种爱比少女时期更热烈了,更坚定了。 为了能走近乔念朝,她听说乔念朝被保送进了陆军学院之后,毅然决然地报考了陆军学院。 她终于和他在一起了,当然,他也把她当成大人看了。她的果敢和大胆终于渐渐地赢得了乔念朝的爱,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他们相恋的黎明。也就是在这时,那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晚上,她跑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把两床被子都盖上了,她彻底地大哭了一晚。那时,她就意识到,自己将永远不可能和乔念朝走在一起了,她是一个破碎了的人,怎么还能配上乔念朝呢?她绝望了,彻底绝望了。 那天,她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母亲准备送她回学校时,敲了半天门也没见她回答,便推开门,她还蒙着被子躺着。母亲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掀开被子,看到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伸手一摸,她正在发着高烧。不论母亲说什么,她都一句话也不说,闭着眼睛。 那次母亲给陆军学院打了个电话,为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马非拉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她悟到了许多,也悟透了许多。她甚至都有过放弃继续上学的想法。在开学之前,她给乔念朝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足有十几页纸,那是她向乔念朝大胆表白的一封信,从她的暗恋开始,那是一个少女情怀,一点一滴地向一个成熟女性递进的过程。她写了许多个晚上才完成的。她原打算开学那一天,在火车上交给乔念朝的,可临行前一个晚上,那件事情发生了,她所有美好的向往,以及她一个女性的情怀就此关闭了。在那几天里,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更看不到自己的幸福。她拿着那封信,在洗手间里用火柴点燃,看着那一页页浸满自己心血的信纸一点点地化成灰烬。她在灰烬中洒下了自己诀别的泪水。 一个星期后,她还是登上了返校的列车。此时,她的心境已不是一个星期前的马非拉了,那时她的心里装着火热的爱,幸福的未来,此刻她的心里空了。 重新回到学校的马非拉的心境已经物是人非了。 乔念朝仿佛做了一场梦,从出发的起点,转了一圈之后又回来了。马非拉在他的心里如同一粒不经意被风吹来的种子,短短的几天之内便生根发芽了。马非拉以前在他的心里一点儿也不刻骨铭心,甚至他一直认为马非拉就是几年前那个没长大的小姑娘,活泼、任性,有时还有一点点刁蛮。她一夜之间走进了他的生活,使他原本平静的生活溅起了几圈不大不小的涟漪。他对她太熟悉了,她是在他眼里一点点长大的,她说过爱他,他没觉得那是真心话,甚至有些好笑。后来他渐渐发现,她是认真的,还有那么一点点痴情,他的心情也是水过地皮湿,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迹。因为这种熟悉,他认为自己不会和马非拉发生什么。他和她在一起是愉快的,那种愉快是一个男人看着他眼里的一个小女孩恶作剧,也有点儿反常而已。以前他看过许多书,那里面描写了很多坚贞不渝和青梅竹马式的爱情,他读那些书时,也常常被描写的爱情所感动。现在他才知道,那些爱情仅仅是写书人一种美好的想象。一对男女从小到大看着长大,实在是一件挺困难的事。距离产生美,他与马非拉可以说一点儿距离都没有。他一直是俯视着马非拉长大的。她的个头先是到他腰那么高,后来又到了他的脖子,这时差不多到他耳朵这么高了,她应该是个大人了。所谓的大人是从生理而言,而在他的心里,她永远是那个没心没肺、顽皮的小姑娘。 马非拉走进他的生活,他不可否认,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愉悦,他跟她在一起,更多的是一种友谊,有时他都没把她当成异性。就是那种很哥们的一种友谊。他不推拒她,但他能感受到她时时刻刻迎面而来的压迫,这种压迫也被他理解成了一种游戏的成分。他和她在一起没有一丝紧张、急迫和欲望。平静得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当他在新学期又一次面对马非拉时,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再也忘不了马非拉了,她越回避他,他越是想见到她,两个人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他也说不清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每天早晨,他们列队去教室上课,他都能远远地看见马非拉,她的精神已经不是那个一脸轻松的女孩子,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丝忧郁,还有的就是写在脸上的心事。这一切都让他的心跟着一同颤抖。直到他进了教室,马非拉也进入了自己的教室。他现在一有时间就会想起她,她的音容笑貌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有时,他坐在那里就那么痴痴地想,忘记了时间和地点。 有时做梦也会梦见她,她在他的梦中仍然是那么的调皮、俊俏。猛不丁地在梦中醒来,发现这是一场梦,他的心空空落落的,好长时间睡不着。 他当年和方玮初恋时,似乎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他只是想见到方玮,见到之后就是愉快的。并没有那种刻骨铭心,欲罢不能,甚至偶尔会有一种心痛的感觉。他此时有了这种感觉,他说不清这是不是爱情,反正,马非拉他是放不下来。在那些个日子里,乔念朝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小男孩一样,昏头昏脑地闯进了初恋,他变得魂不守舍,经常站在马非拉宿舍那间窗户外。他这段时间很规律地站在那里,就引起了马非拉宿舍女兵们的注意。一天,理着假小子发式的一个女兵探出头来说:喂,指挥队的那个男生,你在这里等谁呢? 这句话让乔念朝警醒了,他冲那个女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装作没事人似的走了。过不了多久,他梦游似的又在那里出现了。他一出现,马非拉宿舍里的几个女生就炸了窝。她们说:看,那个男生又来了。于是她们把头挤在窗子上,横横竖竖地打量着乔念朝。在这之前,马非拉已经知道乔念朝在楼下那么痴情地张望了。她只看一眼,便再也不看了。 女生们就议论:长得还不错么,挺神气的。 然后有人就猜:他到底来看谁呀? 还有人说:他是单相思吧。 …… 众人就笑,唯有马非拉不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众人在惊诧、调笑中就回过味儿来。因为她们发现,马非拉这一学期和上一学期,简直是两个人。她们一直没找到原因,现在终于找到了。她们一下子就把马非拉围上了,然后七嘴八舌地猜测。 有人说:马非拉你是不是失恋了,谁把你折磨成这样,是楼下那个臭小子吗?如果是,你说一声,我们在楼上用水泼他。 又有人说:楼下那个小子一定是等你的,你还不快去,你要是不去,我们可去了。 还有人说:马非拉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你要真不同意,别怪我们把他给抢走了。 …… 不管这些女生七嘴八舌说什么,马非拉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逼急了她就说:你们胡说什么呀。 然后到窗口转了一圈,装作往下看了一眼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有个女生当场就揭穿她:不对,上个学期明明看着你和他亲亲密密那个劲儿,现在怎么装作不认识了? 又有人说:你是不是不想跟他了?这事好说,我去楼下告诉他,让他走。 说完果真下楼了。众女生眼看有一场好戏就要开始了,她们又纷纷地趴在窗前,观看那一场戏的开演。 那个女生果然下了楼,来到树下。 乔念朝发现了走过来的女生,他装作找东西的样子,弯着腰在地上寻找着。 女生说:嘿,别装了,什么东西丢了? 乔念朝就说:是钥匙,宿舍的钥匙。 女生又说:是打开马非拉心灵的钥匙丢了吧。 乔念朝的脸红了。 那个女生又说:告诉你,马非拉对你没有意思了,你抓紧想别的辙吧,别在一棵树上下工夫了,弄得马非拉那么痛苦,你也忍心? 乔念朝听了这话,脸顿时白了。他有些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女生,语无伦次地说:是她,她让你告诉我的。 女生说:她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我说的话就是她说的话,明白了吧。 乔念朝抬起头来又望了一眼女生宿舍的窗口,转过身一步步向前走去。 女生们挤在窗前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走了,他真的走了。 另一个说:你看他的样子好伤心呢。 等她们回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马非拉泪流满面。她们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突然扑在床上,拉过被子,在被子里呜咽起来。 刚下楼的那个女生,一进门就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她傻了似的立在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她抬起头看见的是众人责怪的目光,手足无措地说:我,我做错了? 她来到马非拉的床前,低声说:马非拉,要是我做错了,我这就把他给你找回来,不,请他来咱们宿舍。 说完又要下楼,马非拉哽咽着声音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马非拉在痛苦中抉择着,自从她发现乔念朝站在女生宿舍的楼下,她的心里就在流血,要在以前,她会高兴得飞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投入到他的怀抱中。然而,现在她却不能,甚至都不敢看他,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当别人议论乔念朝时,她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那个好心的女生下楼时,她的话她都听到了,知道念朝终于走了。她虽然没有看见,但她能想到他失落的样子。这段时间,她知道乔念朝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在队列里,食堂的饭桌上,还有图书馆……虽然相隔那么远,他的目光似乎会拐弯,她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他的目光在追随。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他,要是有一次,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她知道自己一定承受不住,干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可她强忍着不去望他,她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时时警醒着自己,这种克制,有时让她全身发抖。 宿舍事件之后的第二天,她终于在傍晚的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看到了乔念朝。乔念朝腋下夹了几本书,他立在那里仿佛千年万年了。他迎着她,脸色严肃又有些苍白地等着她,她不可避免地和他的目光对视在一起。那一瞬,她还在内心告诉自己:不理他,走过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数着自己的步子。 她都走过他有一两步了。他突然说:马非拉你站住。 她就像听到了命令,一下子就站住了,但并没有回头。 他转过身,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忙把头扭到一边去。 他说:马非拉今天你告诉我,你还认不认识我乔念朝? 乔念朝已经被思念折磨得忍无可忍了,今天他横下心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否则他将寝食难安。昨天他几乎一夜没睡,他想清楚了,一定要当着马非拉的面把话问个明白。 这句话让马非拉浑身颤抖,她不知如何回答乔念朝。在心里她千遍万遍地爱过乔念朝了,然而现实告诉她,自己已经不配乔念朝了。这种时刻,让她做出抉择,她不能不痛心而又犹豫不决。 乔念朝说:你说话呀,如果你说不认,我拔腿就走,不耽误你一秒时间。 她咬着嘴唇望着他,说不出来。 他望一眼天空,吸口气,然后慢慢转过身子一步步向台阶下走去。 就在这时,马非拉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念朝! 乔念朝转过身时,看见马非拉用手捂着脸在低声而泣。他走过来,一下子把马非拉抱在怀中。马非拉身子一下就软了,任由乔念朝就那么抱着。 许多路过图书馆门前的人,立在那里惊讶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章 执著与感动 刘双林和方玮之间发生了神话,是一个关于公主和穷小子的故事。 刘双林对方玮是执著的,在方玮上护校的两年时间里,刘双林的腿都跑细了。部队离护校所在地差不多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刚开始,刘双林每个月都会来看一次方玮,时间在某个周末。刘双林周末晚上乘上火车,转天的十点多钟到达护校,往回返的火车是下午两点多开车,留给刘双林的时间也就几个小时。 头两次,刘双林见到方玮时,他都说这是出差路过,两个人在护校周边找个小饭店坐下来,刘双林一边抹着头上的汗一边说:咱们今天改善一次伙食吧,我知道你们学校的伙食不好。方玮就点菜,然后俩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刚开始时,方玮真的以为刘双林这是出差路过,顺便来看看自己,她的表情很轻松,莺歌燕舞的样子。 她说:谢谢排长,这么忙还来看我。 刘双林就虚虚地笑一笑道:谁让我当过你的排长呢,应该的。 一次又一次,许多次之后,方玮就知道刘双林不是出差路过,而是专程来看自己的。她真的有些感动了,从学校到部队,往返一次得二十几个小时,留给他们见面的时间也就是三四个小时。刘双林经过一夜的旅行,显然没有休息好,但他的神情却是亢奋的,从书包里拿出水果和一些零食摆放在方玮面前,他微笑着说: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方玮就认真地望着刘双林说:你这么跑太辛苦了,以后你就多写几封信吧。 不知什么时候,方玮已经不称刘双林为排长了,而是改成了你。 刘双林就说:我没事,周末闲着也是闲着,来看看你,我高兴。 刘双林真的很高兴,他每次离开部队都是要请假的,他每次向团值班的参谋长请假时,都是去一个地方,理由也只有一个:看朋友。刚开始的时候,别人并没有把刘双林的举动当回事,请假也就请假了,回来就回来了,可时间一长,人们就发现刘双林是在恋爱,看一个人需要花费二十几个小时的旅行,而见面也就是三四个小时,这不是见一般的人,只能是见恋人,刘双林恋爱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在部队不管干部战士,只要一有人恋爱就是一件挺新鲜的事,众人就七嘴八舌地议论。猜测对方是何许人也,干什么工作的,便在心里进行一次对比,都在部队这个环境中,谈朋友大家也暗中较劲。 大家每次问刘双林去看谁时,刘双林显得非常的含蓄。他幸福地说:你们以后就会知道的。 人们便顺着蛛丝马迹进行分析,分析来分析去,大家就都想到了原师医院的方玮,众人就睁大了眼睛,他们说:难道是方玮,真的是方玮? 人们这么问时,刘双林也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笑道:还不一定呢。 随着问话的深入,刘双林就等于默认了。人们就对刘双林刮目相看了。方玮考上护校之后,她的身份才真正地公开,军区后勤部长的女儿,高干子女,众人对高干子女是又嫉妒又兴奋的。高干子女不论取得什么成就,他们心里都能接受,一句话:人家是高干子女。或者,人家是某某某的女儿,什么就都没什么了,仿佛在这之前,人已经分成了三六九等,人家出息,有作为,那是理所应当的。那会儿,军校刚刚恢复招生,谁能考上军校,都觉得是件很稀奇的事。当人们知道方玮是高干子女后,对方玮能上护校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们见怪的是,方玮居然能和刘双林谈恋爱,这简直是天鹅和丑小鸭的故事。刘双林的举动赢得了众人的关注,他们对刘双林拭目以待。 每到周末,就是刘双林出发的日子,他先向团参谋长请了假,把平时在连队训练时穿的衣服换下来,穿上一套崭新的干部服,皮鞋也是刚擦过的,一尘不染的样子。背上挎包,干净利索地就出发了。 有人就问:刘排长,走哇。 刘双林就说:走。 还有人说:刘排长,你真辛苦,这么远的路,就为见上一面,多写封信得了。 刘双林说:那不一样。 又有人说:小刘,你真幸福。 刘双林就微红了脸,冲人又是笑一笑。 恋爱中或者说在追求中的刘双林是可爱的,也是勤奋的。就像众人说的,他为爱情跑细了腿。 刘双林一离开连队,干部战士便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有人说:他,找高干子女谈对象,可能么,别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又有人说:那个方玮在师医院时,好像和他就有过来往。 有人说:他在新兵连当排长时,带过方玮。 众人就“噢”一声,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 他们都觉得刘双林不可能和方玮之间有什么,一个高干子女,长得又那么漂亮。刘双林算什么,农村出来的青年,如果不是发生那次偶然,说不定早就回家种地去了。在他们的心里,方玮要谈朋友,最差的也应该和军长的儿子谈恋爱,要么是省委书记的公子,只有那样,他们才觉得心里平衡。刘双林算个什么东西,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众人在怀疑嫉妒的时候,刘双林的爱情就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进展。 以前刘双林看方玮,俩人临分手时,方玮只是礼节性地把刘双林送上公共汽车,一个车上,一个车下,他微笑着冲她挥手告别,她也在挥手。车刚走,她便转过身向学校走去,他望着他们之间一下子拉大的距离,那时的刘双林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但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鼓励着刘双林,我一定要追到手,一定。那是另一个刘双林在说话。 这么几次下来之后,有一次,刘双林又上了公共汽车,准备和方玮告别时,不料想方玮也上了车,她小声地说:我送送你。 一句话,让他很受感动,他说:你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明天又该上课了。 她说:你这么远来看我,我送你到火车站这有什么。 那一次,方玮不仅把刘双林送到了火车站,还买了张站台票一直把他送上了火车。当列车启动之后,她开始向他招手,她甚至还向前走了几步,一直到他看不见她为止,她一直向他挥舞着手臂。 这在刘双林看来,他和方玮之间的关系有了里程碑一样的纪念性。 方玮做这一切时,她真的是被刘双林的精神感动了,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不管什么事,只要认真了,就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在爱情上也是这样,刘双林尝到了甜头。 刘双林要趁热打铁了,后来他又改成每半个月来一次,最后他就改成每星期一次了。不过他有些承受不住了。每到周末,他就在火车上度过,他现在已经学会在火车上睡觉了,不管有没有座位,他出发时,挎包里总要装几张报纸,如果有座位,他只要一坐下,身子向后一靠,便能进入梦乡,没有座位的时候,他就铺开报纸,坐在两节车厢的联结处,也能很快入睡。第二天一睁眼睛,车就到站了。他下了火车,在候车室里把脸洗了,然后精神抖擞地又登上了开往军区护校的公共汽车。 虽然这种奔波是疲惫的,但却是兴奋的。农民出身的刘双林,养成的吃苦耐劳的品格,在追求方玮身上有了用武之地。 方玮真的感动了,每到周日,十点一过,她就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过不了多一会儿,刘双林的身影就会及时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就紧走几步迎上去,然后俩人相跟着向院外一家小饭店走去,那家小饭店成了他们约会的场所,在他们的爱情经历中,被隆重地记上一笔。 身为女人的方玮,她的心地是善良的,同时也是柔软的,有一个男人对她这么坚贞不渝的好,她感到幸福而又知足。方玮并不是一个复杂的人,她的出身,她的经历,注定她复杂不起来。在和刘双林交往的过程中,她没有想过对方的地位和出身,她从小到大就没想过地位和出身,因为她一直很优越地生活着,还没有想到生活的艰辛和难处。也就是说恋爱中的方玮还没有真正地意识到生活是什么。她只能在感动中,体会着热恋中的感受。方玮从一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是被动的。从刘双林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有了一个“阴谋”,能和方玮接近,就是刘双林的胜利,如果能和方玮有什么,那简直就是幸福了。 刘双林也没有想到,他和方玮之间的关系会这么顺,顺利得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在那一段时间里,刘双林奔波在两个城市之间,他的爱情宣言传播到全师每个人的耳朵里,全师的人都知道有个刘双林,并且知道和他谈恋爱的是一位军区首长的女儿,许多人都想一睹刘双林的风采。 那些日子,刘双林脑子里晕乎乎的,头重脚轻,每到周末,他都把自己收拾一新,然后挎上背包像一位奔赴战场的勇士,在众人的注目下,英勇悲壮地走出军营,奔向了下一个城市,那里有他追求的爱情。 时间一长,首先带来的是经济问题,那时的刘双林,每个月才几十元的工资,他一个月就要往返四趟。每趟路费就得十几元钱,每周还要和方玮在小饭店里吃上一顿饭,他的工资就入不敷出了。刘双林的生活就变得拮据起来,一双袜子破了洞,他补了又补,就像当年的雷锋一样,拿出针线包在灯下那么补呀补的。 每块香皂和牙膏他也是省了又省,最后他干脆不用香皂洗脸了,牙膏每次都挤那么一点点,刷在牙里都没有沫了。吸了几年的烟也戒掉了。他不仅是在为爱情的奔波做打算了,他现在已经远远地看见了爱情的风帆正一点点向自己驶来。上次他去看方玮时,方玮主动向他要了一张照片。方玮不是为了自己的留存,她要寄到家里去,让父母审查通过。虽然,方玮没说过爱他,但这一切无需再说了,一切都明了。他选了一张自己认为最春风得意的照片送给了方玮,那张照片是自己被宣布提干那天,在营院门前照的。他冲着镜头喜出望外地笑着,背后是营院,还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标语。他认为这张照片是自己有史以来最精神焕发的一张。 接下来,他要为结婚做准备了,虽然现在看恋爱还遥遥无期,他甚至还没有勇气去拉方玮的手,但是他已经看到胜利的旗帜向自己招展了。恋爱之后就是结婚,他明白,自己结婚,家里帮不上什么忙,一切都要靠自己。他要攒些积蓄,免得在结婚时,让方玮小瞧了自己。他最怕的就是方玮小瞧自己了,这是他的软肋,他的意识里,一直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情结,尤其在方玮这些高干子女面前。 自己的父母都是农民,而且都不能摆到台面上来,家境又不好,可以说,要什么没什么。然而方玮家呢,人家是高干,一家住一栋小楼,楼外还有卫兵站岗,出来进去的都是小车接送。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己家过的又是什么日子,简直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区别。 刘双林一直暗暗地为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而悲伤,有时还恨自己,还有自己那个家。自从提干后,每年都有二十天的休假,他很少回家,回到农村住在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家里,认为那是一种受罪。父母求人一封接一封地给他来信,信里面描述着如何思念儿子的话语,同时也为儿子能够混到今天感到无比的骄傲。他怕接到这样的信,每次接到父母的信,他都偷偷一个人一目十行地看过了,然后就撕掉了,并撕得粉碎,不留下只言片字。每次读完家里的信,他的情绪都不好。 没有办法,他一年还得回一次家,有时二十天的假期,他只在家里住上那么三五日,便又匆匆地回来了,他回到家里后,情绪不高,整日里阴沉着脸,他做这一切不是给父母看,而是一看到家里这番模样,他真的高兴不起来。刘双林的父亲——刘二哥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背也弯了,脚也走不利索了,走几步就要扶着东西喘上一会儿。对他的回来,父母是高兴的,毕竟儿子出息了,好赖也是个军官了,以后铁定要吃公家饭了。许多人都要来他们家坐一坐,刘双林回去那几天,是父母最光荣的日子。他们脸色红润,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刘二嫂说:我家双林从部队上回来了,快进屋坐坐吧。 刘二哥说:儿子回来了,他是军官了。 众人就都来坐一坐,问一些部队上的事,听着新鲜,以此来打发农村单调而又刻板的日子。 众人散了,母亲就照例要关心一番儿子的大事了。 母亲就问:双林,个人的事有啥眉目没有? 刘双林就说:就咱们这个家庭背景的人,谁愿意跟咱呢? 那时,他和方玮之间还看不到一点希望呢。 母亲又说:咱也别挑了,只要是城里的,有个工作就行。 刘双林就说:还挑什么呀,人家不挑咱们就不错了。 父母就不说话了,都为自己的家境连累了孩子而感到万分不安。 最后母亲就小心地说:要嫌咱们是农村的,以后你就说自己是孤儿,没父没母。 父亲也说:就是,你就当没我们这两个老东西,只要你能过上好日子,我们不用你惦记。 虽然这么说,刘双林的心里一点儿也不感到轻松,相反更沉重了。 最后母亲又说:支书家那个闺女李亚玲我看就不错,现在人家也留在城里了,当初你要是跟她,我觉着也错不了。 刘双林突然发火了,他冲父母说:都别说了。 父母就闭上嘴,小心地长吁短叹。 此时的刘双林已不是昔日的刘双林了,昔日的刘双林看到父亲的背影是高大的,能为他遮风挡雨。现在,父母的身影在他眼里一天天苍老下去,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了。他感到悲哀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半点儿的怨恨。他怨恨父母怎么就没把他生在一个条件优越的家庭里,他还恨父母为什么这么无能。 离开家的时候,他每次连头都不回一下,一踏上返回部队的火车,他的心里似乎才一点点轻松起来,然后在心里咆哮着对自己说:我刘双林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每次,刘双林从老家放马沟走出来,都显得悲壮异常,不成功便成仁,他没有退路,只能挺直腰板,咬紧牙关往前走。可他的出路又是什么呢,他现在是提干了,当上了排长,全师有一百多个排,也就是说有一百多个排长,他在部队干了这么多年,有多少人在排职干部上,一直干到转业,再也没有晋升一级,最后就又哪来回哪去了。 刘双林能干到今天这个分儿上,完全是一种偶然,如果没有那次救师长夫人和女儿,他早就回到放马沟种地去了。他也想表现自己,正如当战士的时候,他想把工作干得出类拔萃一样,然后自己才能出人头地一些。然而在和平的生活中,要想找到立功表现自己的机会简直太难了。别人一天八小时这么过,自己也是这么过,一日里,训练学习,别人也训练学习,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得比别人强多少,在平淡的日子里,刘双林感到平庸无比。刘双林真恨自己生不逢时,如果他在战争年代参军,为了前途和命运,他一定不会怕死。可自己偏偏就生活在平淡的和平生活环境中,他自己看不到未来的出路。 就在这时,方玮闯进了他的生活,仿佛一个绝望的人,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追求方玮这份爱情,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他也在所不惜。没想到的是,困难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他没有使出浑身的力气,方玮似乎就向他透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他和方玮之间的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在那个周末里,他又出发了。他怕路上饿,出发前在食堂里找了两个早晨剩下的馒头,然后用报纸包上,放到了挎包里。他和方玮见面后,中午的时候,他只给方玮一个人点了饭菜,他说自己来时在车上吃过了,现在还不饿。其实,经过一夜又一上午的折腾,他早已饥肠辘辘了,当方玮吃完,准备送他去火车站时,他刚站起来,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护士学校门诊部的病床上,他正输着液。那天,他没有走成,方玮花钱为他在招待所开了一个房间。当方玮当着他的面,从挎包里掏出那两个用报纸包着的馒头,还有一个喝水的瓶子时,他红了脸,嗫嚅着说:饭店的饭菜我吃不惯。方玮的跟圈红了,方玮拉住了他的手,轻轻地说:刘双林,你别来看我了,要看,下周我回部队看你去。 果然,在下周末的某一时刻,方玮出现在连队门前。她的出现不亚于一颗炸弹那么轰动。美丽高贵的方玮真的爱上了其貌不扬家境贫寒的刘双林。 方玮的出现意味着刘双林的爱情已大获成功了。 当方玮把刘双林的照片寄给父母时,当然,在信里也把刘双林的情况汇报给了父母。 母亲看了信,又看了照片,没说什么,心事重重地把信和照片又推给了方玮的父亲。父亲没有看照片,只是匆匆浏览一遍女儿的信。 母亲就说:是个农村的,长相也一般。 父亲说:农村的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农村出来的,咋地了?别瞧不起农村娃,农村娃厚道,能吃苦。 母亲叹口气,不置可否的样子。 母亲又说:要不,啥时候让闺女把他带回家来看一看? 父亲说:咱们看啥看,又不是跟咱们过日子,只要孩子看中,我看就行。都啥社会了,还想父母包办那一套? 父亲当天就提笔给方玮写了封信,草草地肯定了这门婚事,一切都让女儿自己做主。 方玮的意思是想让父母给自己出出主意,在爱情的问题上,她真的没有自己的主张。刘双林对她好、坚贞,她知道,可除了这些,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了。她对刘双林谈不上爱,有的只是感动。现在她一想起刘双林挎包里的那两个干馒头,她的眼眶就发潮。他为了她,为了爱情,背着两个馒头上路,这是多么感人的行为呀。单纯善良的方玮接到父亲的信后,决定嫁给刘双林。 在方玮护校毕业那一年,她又回到了师医院当上了一名光荣的护士,她和刘双林的关系全师上下尽人皆知。也就是在那一年的秋天,刘双林被调到师机关司令部当上了一名副连职参谋。这又是刘双林没有想到的。刘双林感叹自己这两次命运转折,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这一次命运的转变,他可以肯定,一定是与自己和方玮的恋爱有关。 那年的元旦前夕,他和方玮在师长的主持下,隆重地结婚了。一般干部结婚,能让师长出面,况且又是师长主持婚礼,在这之前,刘双林连想都没想过。事后他才知道,师长曾经给方玮的父亲当过警卫员,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同一般。在那天婚礼上,他第一次名正言顺地敬了师长一杯酒,师长当然也回敬他一杯酒。师长还在嘈杂声中,附在他耳畔小声地说:小刘,争口气,好好干,你不是以前的小刘了,你现在和方玮是一家人了。下面的话师长没说,那意思很明显,他已经是方部长家里人了。 刘双林看到了自己在部队的前途如一轮东方的旭日,正喷薄欲出。刘双林自从和方玮结婚后,整个部队上上下下的,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他当排长那会儿,来师机关办事,没有人把他这个来自基层的小排长当回事,因为机关的参谋干事,最低职务都是副连以上。现在刘双林已经是机关的副连职参谋了,况且,身上还有一个部长女婿的头衔,走到哪里,人们都对他仰慕备至。刘双林在新婚的日子里感觉良好。 第三十一章 婚姻这条河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尤其是结婚以后的日子。李亚玲和张颂的婚姻,平静得如一杯水,在婚前和婚后,李亚玲应该说是主动者,她主动追求张颂,婚后又是她试图努力改变这种平静如水的日子。婚姻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婚前的恋爱并不轰轰烈烈,结婚后日子也依旧平静。还有一种就是,婚前的恋爱搞得轰轰烈烈,可婚后却大相径庭,于是活法出现了强烈的反差,这种结果只能是对现实婚姻的抱怨和不满。 李亚玲和张颂就属于后者,李亚玲在婚后还想试图改变什么,也就是说她想找到恋爱时的那种美好感觉,可现实毕竟是现实,她在现实面前只能碰得头破血流。 在李亚玲的心目中,张颂和几年前的张颂已经是两个人了。在她上学时,张颂可以说是她们女生心目中的偶像,年轻、文弱、书生意气。这样的形象非常符合那时女孩子心目中的审美标准。那时,知识分子在她们心目中是何等神圣呀。现在并不是知识分子没用了,而是有了些许的变化。 张颂也是工农兵大学毕业生,随着正规大学毕业生一年年地多起来,工农兵大学生这样的身份,便变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了。张颂在大学里工作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评上高级职称,他只能是个讲师了。比他晚当老师的那些通过高考留校的学生,有的已经是副教授了。教授和讲师之间的差距是明显的,比如说分房子、工资,都差着一大块呢。在这之前,许多和张颂同住在筒子楼的那些人,纷纷分到了公寓房,欢天喜地搬出去住了。唯有张颂还住在筒子楼里,还是那一间小房。他的身份自然也一成不变,依旧是讲师。 现在的学生已经不是以前的学生了,他们见多识广,对任课老师很挑剔。对一些教授副教授的课很重视,他们可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听教授的课,也不愿意花六分的力气去听一个小讲师的课。 张颂以前教的是《中医学理论》,在中医学院,这是一门必修课,显得很重要。后来,张颂老师的课就被调换了,他以前的课让一位副教授去讲了。现在张颂只能讲选修课了。顾名思义已经不那么必要了,是自愿的,想选就选,不想选当然就不选了。张颂现在的课堂上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局面,空空荡荡的课堂里,经常只有十几个学生,而且这十几个学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每天下课时,能剩下六七个学生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为眼下的处境感到一丝悲凉。他现在讲的课程是《中医与传统文化》,这不是考试课程。这些学生,中医还没入门,又何谈文化呢?很少有人来上张颂的课就显得很正常了。他又想到了几年前,自己给学生们上课的景象,教室里满满地坐着学生,男生们的目光满是嫉妒,女生们呢则是羡慕,还有几双是那么的一往情深。那时,他在众多人的目光中,显得才华横溢,把《中医学理论》讲得委婉动听。然而现在呢,他有了一种理屈词穷的感受。他在讲台上,面对着课堂中的十几个人、六七个人,一时竟不知讲些什么。 张颂的情绪不能不低落,这直接影响到了他婚姻的质量,一个人在单位里的心情很不好,不可能回到家里马上就变成一个欢天喜地的人,这样很难,一般人做不到,除非他的家里是一座宫殿,有若干美女小心侍候。对张颂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张颂一回到家里,便歪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找一件事打发时间。 李亚玲把饭菜做好,都端到了他的面前,他也没有吃饭的兴致,即便吃,也是草草应付,然后把碗一推,又歪侧在床上。张颂变得很迷惘,像以前深更半夜还在那里备课的场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李亚玲对张颂眼前这种要死不活的状态,已经司空见惯了。她不奢求什么了,况且她已经没有关心张颂的心情了。她在单位的日子也不好过,前些日子,有个医生给病人开方子,下错了一味药,弄得病人吃了药后上吐下泻的,人家找到了医院,不依不饶的。那位男医生正巧也是工农兵大学生,在这之前,上面已经下达文件说,要对工农兵大学生的资格进行重新论证,也就是说,在特殊年代里,这个特殊受益的群体,他们的公共形象和资格问题已经受到了全面的质疑。重视知识是没错的,要是重视了假的知识,那可是法理不容的。在全国形势的影响下,他们医院的这几个工农兵大学生出身的医生,也受到了非议和排斥。正巧,又有一名工农兵出身的医生出现了这么一个事件。医院上上下下很重视,经过院领导研究决定,他们这几个工农兵学生出身的医生,暂时从一线退回到二线,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了给病人开处方的权力。忙的时候也可以接诊,但下处方前一定要征求别的医生的建议,下好处方后,也要得到别的医生的认同签字,才可以交给病人。这样一来,李亚玲他们又回到了助理医生的位置上去了。 这些还不算,每天下班后,院里都要组织他们这几个人学习,当然学习专业知识,请老医生或者后来经过高考上过大学的医生们讲课,学习一阵以后,他们要经过考试,考试合格了,才考虑重新上岗,关于职称问题,当然也是靠后站了。 李亚玲的遭遇和张颂的处境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两个同病相怜的人都没有相互慰藉的心情,各忙各自的事情,用低落的心情对付糟糕的困境。他们有时一连几天都没有说话的欲望,各自发呆。这时的李亚玲多么希望张颂能伸出男人的臂膀把她抱在怀里,说一些安慰的话,哪怕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她也会感到宽慰。可是,张颂却没能及时伸出自己的臂膀,他抱紧双肩,冲着电视里的广告愣神。 李亚玲这时对婚姻就生出了许多不满,他们在筒子楼里已经算是老住户了。许多人评上职称后,都分到了正式住房,唯有他们还守在这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他们和那些刚留校的大学生在一起,那是一群年轻而又陌生的面孔,每日朝气蓬勃地出现在筒子楼里,大呼小叫,精力旺盛的样子。李亚玲看着这一切,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情绪低落的李亚玲不能不对自己的婚姻有些想法了,在这时,她甚至想到了刘双林、章卫平这两个以前和自己有过关联的男人。她从父亲的来信中得知刘双林在部队找了一位高干女儿做妻子。章卫平的婚礼她没有参加,她无法面对章卫平的婚礼,因为她和张颂的婚姻一开始她就是失望的。不过当时她并没有绝望,她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时她对婚姻和未来有着许多美好和浪漫的想法。随着她被医生宣判为再也不能生育了,她的心就凉了一半。后来,她又有了眼下不尴不尬的处境,她的所有激情和梦想也就烟消云散了。 昔日里,那个文弱又书生意气的才子张颂在她的心里已经荡然无存了。那时的张颂简直就是她们这批女生追求的偶像,张颂是幸福和理想的化身。当她看到张颂目前的处境时,只能又多了一层悲哀。她自己也没有了给病人的处方权,她还得需要回炉学习,才能继续工作,张颂被贬到去讲选修课也是情理之中了。但她也为张颂感到不公,她知道张颂讲《中医学理论》是够格的,他是中医世家,对中医有着一种无师自通的天分,当年就是张颂讲《中医学理论》的才华横溢,才震惊了所有学生。 那天晚饭,她对他说:学校这么安排,对你不公平。 他望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她又说:全校这么多老师,就你讲《中医学理论》最合适。 他吃饭的动作停住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听到有人替他说句公道话。 他望着她,有些走神,眼睛有些潮湿了。很快,他潮湿的眼睛又变得空洞起来,低低地说了句:说那些干什么,让讲什么就讲什么。 她对他窝窝囊囊的样子失望了。这么多年来,她自己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弱者,她想通过自己的婚姻来改变自己。第一步达到了,她从一个农村人变成了一个城里人,然而她并不满足仅仅是个城里人。和城里人比,她发现自己显得一无是处。她现在又和那些同学有了联系,她们有的留在了省城,有的回到了家乡,不管留在省城的还是回到家乡的,似乎日子过得都比她好。 她们自然早就结婚了,有的嫁给了处长,有的嫁给了生意人。当然,在她们选择配偶时,她们的配偶还不是处长,也不是生意人,是时间让她们的配偶都发生了变化。她们把婚姻这个宝押中了,然而自己呢,除了留在了城市之外,其他的几乎一无是处。张颂这个教书匠(她在心里只能这么称呼他了),未来的前途似乎只能教书了,就是书教得再好,当上了教授又有什么用呢?他又怎么能和处长或者那些生意人去比呢?她住在筒子楼里,每天进进出出的,不管是遇到什么样的熟人,都会毫无例外地和她打招呼,第一句话就是:还住在这呢,怎么不想办法搬搬家? 她听了别人的问话,感到脸红心跳的,她能说些什么呢,刚开始恋爱或者刚结婚的时候,筒子楼里这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她是多么的神往和留恋,然而现在呢,她恨不能早日逃离这里,筒子楼让她感到耻辱,此时此刻的婚姻让她感到困惑和惘然。 正当李亚玲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心生倦意和失望时,卫生厅王副厅长的出现,让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王副厅长的夫人,也就是王娟的母亲住进了中医学院的附属中医院。那时,王娟和章卫平的孩子刚刚出生,还没有满月,王副厅长的夫人就病重了。王副厅长的夫人姓李,叫李兰。 李兰年轻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是省城有名的美女,她“**”前毕业于中医学院护理专业,那时他们分到了不同的医院工作,“**”开始的时候,卫生厅要加强机关工作,两个人又一同被调到了卫生厅。这次来中医院住院是李兰自己选择的,一来是对中医院有感情,毕竟自己在这里实习过。更重要的一点是,以前住院一直是西医治疗断断续续十几年了,病情没有见好,反而又有了加重的迹象。于是这次李兰自作主张选择了中医院。 毕竟是王副厅长的夫人住院,惊动了院党委。院长亲自挂帅,组成了一个医疗小组,对李兰进行特殊治疗,并制定了特殊的治疗方案,也就是中药、西药一起上。 李亚玲并不是这个特殊医疗小组的成员,这么重要的事情本来是轮不上她的,她一直在门诊上班,还没有通过医院的回炉考试,还没有下处方的权力。也有病人来到她的诊室看病,问了病情,号了脉,写完处方之后,她要拿着处方到别的诊室让别的医生把药方重新审上一遍,再签上别的医生的名字,她才能把药方交到病人手上。 后来她到住院部纯属于临时抽调,住院部一位医生因抢救病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骨折了,躺在家里养病。住院部各科室的医生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机动的人,后来就让李亚玲到住院部来临时帮忙。 李兰的病由专家们会诊了,开了处方,下面的事情由医生、护士执行就是了。李亚玲就是来查李兰的病房时,认识王副厅长和李兰的。那天,她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轻轻地推开李兰病房的门。李兰住的是套间,外间是一个小客厅,摆着沙发、茶几什么的,里面那间才是病房。李亚玲进来的时候,王副厅长还坐在外面的沙发上看报纸,多年机关生活养成的习惯,一天不看报纸,仿佛少了什么似的。这时,李亚玲就推门进来了,王副厅长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了李亚玲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他很惊叹这双眼睛,后来他和李亚玲说:我一看见你的眼睛就想起了李兰年轻时的样子,咱们真是有缘呀。 王副厅长望着李亚玲愣了一下神,李亚玲也愣了一下神,她调到住院部之后,才听说病人李兰的名字,别人就跟她说:这是王副厅长的夫人。显然,在她的眼里,眼前这个男人就是王副厅长了。在没有见到王副厅长前,她知道他主管全省的医院,往大里说每个医院的命运都在领导手里掌握着,往小里说,每个医生护士的命运自然也被领导把握着。在这之前,她认识的最大领导就是本院的院长,院长和眼前的王副厅长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她看到眼前的王副厅长就有些慌乱,她低着头,红着脸说:首长,我是来给病人查房的。 王副厅长也看到了李亚玲的慌乱,他没有看到她脸红,而是看到了她慌乱的眼睛。他觉得眼前的女孩很有意思,虽然他猜不出她的年龄,但用孩子称呼一点儿也不为过。他觉得很有意思,便站起来说:查吧。 说完还陪着李亚玲走进了里间。李兰正在睡着,病魔已经把李兰折磨得不成个样子了,以前的美人李兰,此时脸色蜡黄,已经是皮包骨头了,一头秀发也脱落了不少,只能从她的眼神里依稀地还能感受到她以前曾经有过的高贵和美丽。 李亚玲没说什么,给李兰量了体温,又号了号脉,纯属于正常查房而已。检查完这些,她又冲王副厅长低低地说:首长没事,那我就走了。 王副厅长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注视着李亚玲一飘一荡地走出去。她和李兰比起来,两个人的气色和身体简直是天上人间。五十出头的王副厅长可以用气宇不凡来形容,他面色红润,神情若定,一个成功的男人该有的都有了。牵挂他的只是李兰的病,但好在他所处的位置,有人替他分担了许多。今天是周末,他才来到医院陪一陪李兰,平时他很忙,很少有时间来陪李兰。李兰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有十来年了,好了又犯了,犯了又好了,反反复复,不知住过多少次医院了,他都适应这种生活了。 李亚玲走后,王副厅长就看不下去报纸了,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李亚玲那双可以称得上美丽的眼睛,透过眼睛,他就有一瞧庐山真面目的冲动。他在病房里又坐了一会儿,还给李兰削了一个苹果,然后就出去了。来到医生值班室,李亚玲查了一圈的病房,正在写记录,这时她的口罩已经摘下去了,露出了洁净的脸。王副厅长站在门口已经仔细地把李亚玲打量过了,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美丽。他一时不知是走进去还是退回去,正在这时,李亚玲抬起头来,看到他,她有些吃惊,忙惊呼一声:首长,你有事?说完站了起来。 王副厅长一边往里走一边摆摆手说:没事,随便走走。说完坐在李亚玲对面一张空出来的椅子上,因为是周末,值班室里只有李亚玲一个人。李亚玲还在那里站着,王副厅长又很厅长地挥挥手说:坐嘛。 李亚玲就坐下了,她以为王副厅长是来问夫人病情的,便说:夫人的气色很不好,脉象太虚弱了,她…… 王副厅长还没等李亚玲把话说完,便点点头说:她这是老病了,肝不好,肺也不好。他说这些时,似乎不是说自己的夫人,而是说别人。然后就岔开话头说:小姑娘,在这工作几年了? 非常领导的口气,也显得亲切自然。 李亚玲还第一次和这么大的领导面对面地说话,她有些紧张,她一紧张脸就红了。但她还是答:我在这工作都快三年了。 他又问:小姑娘,贵姓。 她答:我叫李亚玲。 他说:噢,在哪毕业的? 她说:中医学院。 他吃惊地说:这么说咱们还是校友呢。 她也吃惊地说:首长也是中医学院毕业的? 他点点头,面带微笑,非常慈祥可亲的样子。 接下来,两个人就说到了中医学院,越说话题越投机,李亚玲不像刚开始那么紧张了,她再看王副厅长时,觉得他也不像首长那么遥远了,仿佛她的眼前就是一个师兄。 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就算这么认识了,在王副厅长眼里,李亚玲年轻漂亮。在五十多岁人眼里,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在李亚玲的眼里,王副厅长既有领导的威仪,又有文化人的亲切感,况且,两个人都是中医学院毕业的,在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对王副厅长就多了一层亲近感。 王副厅长自从认识了李亚玲,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到医院里来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在中午,或者是下班时,王副厅长的小轿车会悄无声息地停在医院楼下,然后王副厅长背着手,迈着方步,来到住院部,他路过医生值班室时,会习惯地往里面望一望,如果看到李亚玲在,他就会在门口停一会儿,和李亚玲说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里,李亚玲都在和王副厅长说病情,比如今天又吃了什么药,病人反应如何,饮食起居怎么样等等。王副厅长就微笑地听着,并不停地点头,他对李亚玲的话仿佛很感兴趣,然后又例行公事地来到李兰的病床前,说几句话,关照一些什么。然后就走了,走到医生值班室门口时,又冲着李亚玲打个招呼道:小李医生,我走了。 这样的招呼让李亚玲很感动,她忙从值班室里走出来,无论如何也要送一送王副厅长,王副厅长就客气道:小李医生你忙,就别送了。 她还是送到楼下,在小轿车前,王副厅长就伸出手和她握了握,然后说一些诸如受累了、辛苦了之类的话,坐上车就一溜烟地走了。 李亚玲目送着王副厅长的车驶远了,她依然能感受到来自王副厅长手上的力度,以及温暖,王副厅长的手又有力气又温暖,她仍能感受到王副厅长的存在。 有时王副厅长来时,李亚玲并不值班,王副厅长就会径直来到病房里,问李兰的感受,有时削个苹果、梨什么的,有时不削,然后又说一些安慰的话就走了。没有李亚玲相送,他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车都起动了,他还不时地透过车窗张望着。 因为李亚玲的存在,王副厅长出入医院的次数越加地勤奋起来,王副厅长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反正他很愿意见到李亚玲,看着她青春的脸上,还有走路时一飘一飘的样子,让他一次又一次想起李兰年轻时的样子。他和李兰年轻时,都在医院工作过,他去另外一所医院看李兰,当时李兰也是这么一飘一飘地走路,同时也有着一张青春的脸,他是被年轻的李兰迷住了,当然,那时他也年轻。看到今天的李亚玲,就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李兰。然而现在的李兰已经不成样子了,病床上的李兰只剩下一堆骨头了,再看她的脸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了。他望着病床上的李兰,有时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王副厅长频繁出入医院,探望病中的老伴,医院上下对王副厅长都很敬重,他的行为足以证明,爱情是真实的。满面红光、身体健康的王副厅长和身患重病的李兰比起来,简直是天上人间,但王副厅长一点儿也不嫌弃,仍恪守着爱情,精心呵护着病床上的李兰,不仅看到的人很受感动,就是躺在病床上的李兰也受不了了,她气喘着冲王副厅长说:你忙,我知道。你以后就少往这跑了,这里有医生护士呢。 久病的李兰,深深地感到对不住王副厅长,这么多年了,她没有很好地尽到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 以前她躺在家里的床上也曾对王副厅长说过:老王,你看我这样,拖累了你这么多年,要不,咱们离了吧,你也过几天像样的日子。 王副厅长就嘬着牙花子说:又来了,又来了,你看你。 王副厅长虽然这样说,想想这么多年自己过的日子,他也感到心酸。王娟这孩子,可以说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李兰生了王娟不久,身体就一直不好。没想到的是,家庭的不幸,事业上却得到了补偿,他一路都很顺,不知不觉就当上了副厅长。全省卫生系统,他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有时他也感到挺满足的。 有了和李亚玲的交往,他和李亚玲也算是个熟人了。每次去医院的时候,他探头向里面望一眼,如果李亚玲在,她总是第一个发现王副厅长的到来,不论忙什么,她总是第一个打招呼:首长,您来了,里间坐吧。 如果在这时,医生值班室里只有李亚玲一个人在,他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坐在李亚玲对面,李亚玲就会汇报李兰的病情,他很专心地听着,然后说一些感谢之类的话。要是有别人在场,他只探探头,冲里面说:你们忙。然后他就去病房看病人去了。 主治医生过一会儿一定会去病房,在病房里汇报李兰的治疗情况,这会儿是轮不到李亚玲的,她是替别人顶班,况且她也不是李兰的主治大夫,她没有这个权力。因为没有李亚玲在,他听起来就不那么专心,似听非听的样子,也没有插话的兴趣,听完了点点头,然后说:听你们医生的,你们看怎么治就怎么治吧。 走的时候,他仍忍不住向医生值班室看望一下,如果李亚玲在,她一定会站起来,走出值班室,来到电梯间门前,回头顾忌地望一望,她最后还是目送着王副厅长走进电梯间,一脸遗憾的样子,轻声说一句:首长,走好。电梯间慢慢合上了,王副厅长的眼睛里也有遗憾。 又一段时间之后,那个养病的医生上班了,李亚玲只能又去门诊上班去了。王副厅长来了几次都没有看见李亚玲,心里不免空空落落的。有一次,他忍不住问科主任:你们那个小李大夫哪去了? 科主任说:你是说那个李亚玲吧,她回门诊工作去了。 王副厅长就噢一声,向前走了两步又说:我看她挺尽职的,为什么不让她在住院部工作? 王副厅长随便这么一说,却让科主任怔了一下,这回轮到他“噢”了一声。 王副厅长又一次来到病房时,如期地看到了李亚玲。李亚玲又被调回到病房工作了,调回的原因领导找她谈话时也说了,只说:厅领导对她印象不错。具体怎么不错,却没有说。她心里非常感激王副厅长,王副厅长只一句话就改变了她的命运。她现在已经是李兰医疗组的成员了,这在以前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在李兰住院期间,还有王副厅长来探视时,她显得热情、主动、大方。 现在的李亚玲似乎不避讳什么了,全医院上上下下,都知道王副厅长对她印象不错,既然这样,她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这层纸一经捅破,一切都变得平坦起来。 王副厅长每次来,她总是第一个站起来,用前所未有的热情迎接着王副厅长,然后轻车熟路地把王副厅长引导到李兰的病床前,底气十足地介绍李兰的病情,又提出下一步治疗的方案,有时科主任和别的医生也在一旁,有时不在。 王副厅长就背着手说:好,好,不错。 李亚玲受到了鼓励,她更加大胆和热情了,于是,她俯在李兰的耳边,阿姨长、阿姨短地叫着,又亲自给李兰翻动身体,就是站在李兰的身边,她的手也不闲着,不时地为李兰捏捏这儿,揉揉那儿的。有时还坐下来,为李兰削个水果,切成一块一块地喂李兰。 在她走后,李兰就冲王副厅长说:这孩子不错。 王副厅长就不置可否地“噢”一声。 有时,王副厅长探视完毕,正赶上李亚玲下班,她脱下了白大褂,换上了便装,她又有了另外一种味道,一个成熟女人的韵味。王副厅长就说:下班了? 李亚玲红着脸点点头。 他就说:坐我的车吧,我送你一程。 她忙说:首长,那多不好,我坐公共汽车很方便的。 王副厅长挥着手说:没啥,没啥,就是几分钟的路。 来到楼下,不由分说让李亚玲上了自己的车,李亚玲嘴上客气,其实她巴不得能坐一回厅长的车呢。在众人惊愕目光的注目下,厅长的小车拉着李亚玲扬长而去。那一刻,李亚玲浑身僵硬,但心里却感觉好极了。 他又问:有孩子了吗? 这回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王副厅长就拍着腿说:好,好,年轻人应该先忙事业,你这种做法很好。 两个人说着话,车眨眼间就开进了中医学院内,在李亚玲的指点下,车径直地来到了筒子楼下。 李亚玲就说:首长,我到家了,要不要到上面坐一会儿? 王副厅长透着车窗,向外看了看就问:你就住在这儿? 李亚玲一脸羞愧地点点头。 王副厅长就说:下次吧。 说完车就走了。 因为王副厅长,李亚玲在医院的地位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她现在已经在住院部站稳了脚跟,由以前没有处方权,到现在成了李兰治疗组的成员,她显然有权力开任何处方了。就是科主任和院长在她面前的态度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以前,总是她和领导打招呼,领导愿不愿意“嗯”一声,那完全要依据心情而定。现在不用她打招呼了,领导都会主动和她打招呼。 领导:小李呀,最近怎么样? 她说:谢谢领导的关心,挺好的。 领导又说:有什么困难提出来。 她说:谢谢领导。 然后又说一些山高水长的话,这情形以前她连想都不敢想。当然,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才发生的。 在私下里有人这么问过她:王副厅长对你那么关心,你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她不语,只微笑。 也有人问:你和王副厅长是不是有亲戚关系,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她照例不予回答,用微笑保持着沉默。其实,她这种不回答就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人们在她的沉默中感受着她与王副厅长那种深奥的关系。 这一段时间以来,她的心情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当然明白,这种美好的心情是谁为她创造的。她和王副厅长这种关系,有时她都感到不可思议,她想不通,也想不明白,于是她只能用缘分来解释。在治疗李兰的病时,她比任何医生都要积极主动,她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往李兰的病房里去,哪怕是没什么事,就是陪李兰说说话,她也感到踏实和高兴。 渐渐的,病中的李兰也喜欢上了她。 有一天,李兰就说:小李呀,我要有你这么个闺女就好了。 她忙问:阿姨,我怎么没看见你的孩子来看你呢? 李兰就说:我也有个姑娘,她生小孩了,还没满月,不方便来看我。 李亚玲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李兰又说:你这孩子,跟我姑娘差不多大,真好哇。 李亚玲就真诚地说:阿姨你要是不嫌弃就把我当成你的闺女吧,在这个城市里,我也没有什么亲人。 李兰就说:那敢情好。 李亚玲又说:就是不知道首长愿不愿意。 李兰说:咱娘俩的事,不关他什么事。 李亚玲笑一笑道:咱们是本家,要不怎么都姓李呢? 李兰吁着说:你这姑娘真会说话。 下次王副厅长又来到病床前时,李兰就把认李亚玲当干闺女的事冲他说了,王副厅长笑一笑,并没说什么。 第三十二章 改朝换代 章卫平在省建委的机关里过着朝八晚五的生活,似乎很平静,正如他和王娟的婚姻。结婚了,婚后的日子谈不上忘我和激情,只是一种踏实,在踏实中,王娟怀孕了,接着便生了个女儿,女儿的名字叫章默默。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有着明显的历史痕迹——卫平。父亲为他取这个名字时,意为保卫和平。他为自己女儿起名为默默,表明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卫平了,他现在只能默默地承受生活,为女儿起这个名字,也有此时他的心境。 章卫平这一段生活的背景是这样的,八十年代中期,许多人开始经商了,从倒腾服装到电子表,于是满大街都可以看到各种各样公司的牌子挂了出来,一条街十天半月没去,再去时,保准又有几家公司成立了。 渐渐地,也有一些事业或企业里的人,以停薪留职的名义到商海里去闯荡了,仿佛不这么闯荡一下,就跟不上时代,跟不上节奏。 章卫平下决心离开平淡安逸的省建委机关,纯属于一种偶然。那天他在机关里正在看报纸,有人敲门,他头都没抬一下便说进来。 来人就进来了,这时,章卫平仍没有抬头,办公室里每天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了,他都懒得抬头看看是谁了。 来人一直走到他的跟前,叫了一声:你是卫平吧? 他抬起头来。 来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望着他的眼神是亲切的。 他抬起头来,觉得眼前这个人很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就怔着眼睛望着来人。 那人就说:我是杨秘书哇。 章卫平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在十几年前曾给父亲当过五年秘书的小杨,以前的小杨,现在已是人到中年了,可他满面红光,一脸喜事的样子。 他站起来,为昔日的杨秘书让座倒水时,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拿着碗盆准备吃中午饭了。杨秘书就说:卫平,走,咱们到外面喝两杯去。 章卫平看到杨秘书还和当年一样,便往兜里装了盒烟,就跟杨秘书出来了。坐到外面的餐厅里,杨秘书递给他一张名片,他才知道,杨秘书现在已经是一家很有名的建筑公司总经理了。他又站起来和杨经理握手,杨经理就甩开他的手说:卫平,你别来这一套,咱们谁跟谁呀。 他就笑,杨经理也笑。 两个人喝了几杯酒之后,他才知道,杨经理今天是到建委来跑项目来了,省里刚建成了一个交通大学,就是杨经理他们公司的杰作。杨经理又看到了一片新的城市居民区改造的工程,他今天来就盯上了那片居民区。分管这方面工作的建委副主任说好在办公室里等他,他在办公楼里闲逛时,在门缝里看到了章卫平,就推门进来了。 两个人就聊了很多,当然聊的都是十几年前那些事了,杨经理可以说是章卫平成长过程的亲历者,有许多事情章卫平都记不清了,杨经理讲故事似的都一一讲了出来,章卫平就在一旁说,讲起少年的故事,他显得很开心,他真心留恋那段纯情美好的岁月。俩人说着讲着,就说到了眼前,章卫平就没有了笑声,有的只是平淡的苦恼。 杨经理似乎看出了章卫平的心思,便说:卫平,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章卫平就说:也不是不开心,就是在机关工作没意思。 杨经理又说:那你没想过换一份工作? 在这之前,章卫平也无数次地想过换份工作,可他把所有知道的工作想了一遍之后,认为和建委的机关并没有什么区别,便打消了换工作的想法。 杨经理这么问他,他一脸茫然地望着杨经理道:换来换去的还不是一样? 杨经理又说:要不,你干脆下海得了,你现在变得跟当年的卫平一点儿也不一样了,以你的性格,你不适合坐机关。 下海的问题,章卫平在这之前不是没想过,他想过无数次,也论证过无数次,第一他没有下海经商的经验,第二没有资本,第三他还没有想好干什么。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杨经理就说:交通大厦我们刚完工,外装修我们还没包出去,如果你愿意,就包给你。 当时章卫平眼睛都瞪大了,他吐着舌头说:包给我?我拿什么包? 杨经理就说:卫平呀,我看你在机关这几年算是白呆了。 于是,杨经理就给章卫平讲了下海的第一课。找工人拉起一支队伍很容易,重要的是找项目,有了项目,就不愁找不到施工队伍。比如资金啦等问题,因为章卫平现在干的是建委立项工作,有项目在,建材商都敢在不收钱的情况下,让你把货拉走。至于钱的问题,按计划杨经理这方面会依据工程进度,源源不断地把资金划拨过来的。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要以章卫平的名义成立一个装修公司,只有那样,三方才能签合同。 章卫平先是吃惊,最后就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了,几年的机关生活他已经无法忍受了,他只想有事情做,不在乎干什么,只要能有机会体现他的价值就可以。 接下来,杨经理又帮章卫平筹划公司注册的事。杨经理同意,先划给他一笔资金,权当公司的注册经费了。两个人商量了一中午,最后分手的时候,杨经理拍着章卫平的肩说:卫平,我做的这一切什么都不为,只想看到以前那个敢冲敢拼的卫平。别忘了,你是军人的后代。 说完杨经理转身就走了,章卫平望着杨经理的背影,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穿着军装的杨秘书。他的眼睛潮湿了。 章卫平每个细胞都兴奋了起来,他为了给自己斩断后路,没有采取停薪留职的办法,而是辞去公职。当他把报告交给领导时,整个建委机关炸了锅,仿佛章卫平不是辞职,而是准备慷慨就义一样。这时的章卫平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那时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辞职,找一件自己愿意干的?事情来做。 他写完辞职报告,便一门心思跑注册公司的事了。有杨经理罩着,再加上熟人的帮忙,在他的辞职报告批下来的时候,他的“大腾装修公司”也开张了。 接下来,他又找到了一家装修队进驻到了交通大厦的工地,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章卫平辞去工作,成立公司时,他的女儿默默还不满百天。王娟的产假还没有休完。他辞职的事,谁也没有告诉。交通大厦开工那天,他才回家,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王娟。 王娟怔着看了他半晌才说:你真的辞职了? 他说:早就辞了,快有一个月了。 王娟问他:你有信心把建筑工程干好? 他说:当然,只要有事情做,我就能把它干好。 王娟舒了口气道:工作辞了就辞了吧,要是你工地干不下去,还有我呢,以后我养活你。 他没想到娇小的王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当初辞职时没告诉王娟就怕她站出来阻拦,现在她不仅没有阻拦,还成了他有力的支持者。他一激动,把王娟和女儿一下子抱在怀中,弄得王娟挺不习惯的。 这些日子,章卫平似乎又找到了从前的自己,他早出晚归的,整日里泡在工地上。对于建筑和装修,他以前是个门外汉,要一点点地学起。他整日里呆在工地上,仿佛他又回到了广阔天地、万人奋战的场面,这样的场面时时地让他激动着。 有一天,他从工地上回来,一进门王娟就说:今天你爸来电话了,让你明天务必回去一趟。 章卫平这才意识到,问题闹大了。他这段时间忙乱得已经挺长时间没有去看望父母了。父亲两年前就从副司令的位置上退下来了,闲在家里,心却不闲着,天天研究,还有看电视新闻,一有风吹草动的,总要和章卫平“交流交流”。章卫平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父亲“交流”了。他担心不是“交流”问题,他是怕父亲知道辞职的事情后,逼迫他解散公司再去建委上班。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正如他少年的时候,便被押送去了农村一样,虽然父亲现在不能押送他了,但要是发起火来,他还是惧怕的。他不怕天不怕地,就怕父亲拍桌子瞪眼睛。这是小时候养成的毛病,这么大了,也改变不了了。 当他走进父亲的小院时,父亲正在小院里舞剑,看样子父亲舞弄得有些时候了,弄得一身的汗,退休后的父亲没事就舞剑,似乎把用不完的劲,都用在了舞剑上。 他站在父亲一旁,一直等着父亲停下来。父亲不看他,一边擦汗一边说:你小子,屋里说。 他就尾随父亲进了里间,父亲端起一个大茶缸子,“咚咚”地喝水,父亲不坐,他也不敢坐,就那么站在父亲身后。父亲喝完了水,才转过身抹了一把脸说:你小子辞职了? 他说:是。 父亲还说:你又成立了个公司,当了个经理,那经理是多大的官呀? 他不知如何回答,就那么不解地望着父亲。 父亲又说:你事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是不是看你爹老了,不中用了? 他附声说:爸,不是那个意思。 父亲说:那是啥意思?机关工作你不干,成立公司,是不是看人家成立公司你也坐不住了? 他说:不,爸。我在机关工作不合适,我得找事做,做我愿意干的事。 父亲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坐下了。 他也坐下了,忐忑地望着父亲。 父亲把头靠在沙发上道:爹这么多年没帮你们这些孩子做过啥事,你们的道儿是自己选的,你要是觉得高兴,你就放开手脚干去。但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儿子,只能干好,不能干坏。你爹这辈子,不管打仗,还是和平年代,一直到退休,没让别人戳过脊梁骨,你忙你的去吧。 他没想到父亲是用这种方法和他“交流”了一通,他听了父亲的话,心里一热,喉头哽着,离开家门很远了,他的喉头仍然发紧,他的脸有些凉,伸手一摸,是泪。 四个月后,交通大厦顺利完工了,他的公司净挣一百多万。这一百多万成了章卫平日后发展中重要的资金。当他成为全省房地产著名的开发商时,提起这段成立公司的往事,许多人都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一时间,章卫平成了省城辞职从商人士中一位传奇的人物。别人越说越起劲,听着的人也越听越神,只有章卫平知道,自己的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第三十三章 终成眷属 乔念朝和马非拉军校毕业后,双双分到了陆军师。乔念朝在师里特种兵大队当了一名排长,马非拉在通讯连当排长。 乔念朝回到陆军师时,刘双林特意从师机关来到特种大队看了一次乔念朝。当时两个人是在营院见的面,乔念朝看到刘双林怔了一下,在这之前,他已经听说刘双林和方玮结婚了,还听说婚礼是师长亲自主持的。那时,他已经深深爱上了马非拉,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挺复杂的。方玮是他的初恋,初恋的情人和别人结婚了,而且这个人他又认识,从骨子里甚至有些看不起这个人,当时,他的心情就是这样,很复杂,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如今他面对面地和刘双林站在一起时,发现刘双林从外表上看比几年前成熟了,他满面红光,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乔念朝的面前。刘双林自认为自己的身份地位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他现在是师作训处的参谋,同时又是方玮的丈夫,也就是说,他是军区原后勤部长的女婿。方部长也已经退休了,在第一次裁军中,方部长就退居二线了。刘双林觉得自己人前人后已经是个人物了,他心里优越得很,他就在这种心理支配下来到了乔念朝面前。 乔念朝怔了一下,说:刘排长,不,刘参谋好久不见了。 刘双林微笑着伸出了手,将乔念朝的手用了些力气握了握。 乔念朝从刘双林的手劲中,感受到了这份挑战。 刘双林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当年你这个刺头兵,如今也军校毕业当上排长了。 乔念朝也说:时光在流逝,人也是会变化的。 两个人就并肩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去。刘双林说:你父亲也退了吧?那口气,似乎他父亲也退了,他才这么问乔念朝。 其实不用刘双林这么问,全军区的人都知道,昔日的乔副参谋长突发心肌梗塞,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出院以后,已经不适合工作了,便退了下来。关于父亲退休的问题,部队是有过通报的。 乔念朝对父亲是否退休并没有在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的走,来的来,一切都很正常。刘双林这么问时,乔念朝只是笑一笑。 刘双林突然停住脚步,望着乔念朝说:按理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应该团结起来。 这句话,刘双林说得明白,乔念朝却听得糊涂,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和刘双林是一家人了。刘双林说完这句话,又一次握住了乔念朝的手,小声地说:啥时候有空到家里坐一坐,我就愿意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咱们有共同语言,别忘了,你是我接来的兵。 说完刘双林就走了,乔念朝望着刘双林的背影如坠入到了云里雾里。表面上刘双林的话谁都能听懂,可仔细琢磨,乔念朝却听不明白。直到过了许久之后,乔念朝才真正理解了刘双林,以前的刘双林是农民子弟,自从和方玮结婚以后,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高干子弟了。 刘双林只和那些出身好的军官来往,对那些同样出身农民家庭的军人却很少有来往。他认为自己的身份变了,已经和那些农民子弟没有共同语言了,他的做法和言行,已经彻底和以前的刘双林划清了界限。 当然,乔念朝是在回到部队许久之后才弄明白这件事的,同时他才真正领悟到刘双林第一次见面和他说的那些话。 乔念朝和马非拉终于结婚了,他们结婚是在回到部队半年以后,结婚的时间定在一个周末。周末的时候,两个人领了结婚证。 乔念朝在自己单身宿舍又搬进了一张单人床,和原来的那张单人床并在一起,便组成了一张双人床。周末的晚上,马非拉用一张红纸剪了一个双喜字,贴在床头上。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乔念朝和马非拉在营院外的河堤上散步,河堤旁长满了柳树,月光明明晃晃地挂在头上。他们走在树影里,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斑驳。 她偎着他,他们长时间不说话,就那么慢慢地向前走着,两个人沉浸在一种崭新的情绪中。 马非拉突然停了下来,乔念朝也停了下来。马非拉转过身望着乔念朝说:念朝,你娶我真的不后悔? 她这句话不知问过有多少次了。 他望着她说:我不是说过了么。 她在月光下冲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在月光下的她样子很妩媚也很圣洁。 她又偎着他,两个人又慢慢向前走去。 她喃喃地说:没想到爱一个人时,自己也会被改变。 她这么说时,他搂着她的手臂用了些力气。他心里很感动,一直洋溢着很温暖的东西。他和马非拉的关系从始至终充满了戏剧性。以前,她拼命地追求他,他却不在乎她的感情,只觉得好玩,甚至还有一点点得意。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她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们的情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那时,他才发现,自己是爱马非拉的。终于,在今天,在此时此刻,他们走到了一起。爱情往往是需要磨砺的。 忽然,正走着的马非拉停住了,猛地反过身来抱住了他,把头偎在他的怀里,他发现她的眼泪弄湿了他的前胸。他没有制止她的哭泣,此时,他也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 她喃喃地说:念朝,今天我终于拥有你了,我觉得这条路太长了,我以为我走不完这条路。现在我终于走完了。 他说:不,路还没有走完,咱们接着还要往前走。 她说:那是另外一条路了,你知道么,我默默地爱了你那么多年,你才刚刚爱我,你要把我以前对你的爱加倍还给我。 在他的怀里,以前那个任性的马非拉又回来了。 他用了些力气,把她抱了起来,顺着月光向军营走去。 幸福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平时,他们并不住在一起,他住在特种兵大队,她则住在通讯连,只有周末的时候,他们才能住在一起。分分离离的日子,让他们的思念绵长永久。 半年之后,突然就有了一条消息,他们这个师要整建制地撤编了,也就是说,在军队的历史上,这支已经存在了几十年的部队,因为形势的需要,以后就不会存在了。 那一阵子,全师上下人心惶惶,他们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乔念朝和马非拉见面时,说得最多的话题也是关于这支部队的前途和命运。 她说:部队真的解散了,你怎么办? 他连想也没想便说:这支部队解散了,还有其他的部队,我不想离开部队。 他又反过来问她:你呢? 她坚定地说: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一阵子,关于部队精简整编的消息有很多,形势的需要,部队上上下下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最后的消息终于下来了,这支部队并不是解散,而是成建制地移交给武装警察部队。也就是说,他们不用考虑转业或调走了。 当他们最后一次穿着军装,向军旗告别时,背景音乐是军歌。他们举了手臂,向军旗告别。 乔念朝流泪了,他发现许多人都流泪了。他想到了入伍,想到了在连队的生活,以及在陆军学院的日日夜夜…… 紧接着,他们又统一换上了武装警察的制服,面对着国徽的时候,心里又涌动着另外一种情绪了,庄严、神圣。 就这样,乔念朝所在这个师一夜之间,从解放军的序列里消失了,同时中国武警部队多了一支特种部队。 第三十四章 一地鸡毛 在陆军师改制之前,方玮的父亲方部长发生了一件意外。他早晨起来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身体不适的症状,在外面跑了一圈步,还和几个同样离休的老同志开了几句玩笑,然后往家里走,在上楼梯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了。方部长被送到医院,家人才知道患了癌症。医院是先通知给军区的,军区的领导找到了方部长的老伴孙阿姨,孙阿姨得知这个消息时,一下子就傻在那里。在她的印象里,方部长的身体历来很好,像一头牛一样,几年都没有住过医院。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得了癌症。在孙阿姨惊怔之后,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此时,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孙阿姨立刻想到的是孩子,有孩子在身边,她心里会踏实一些。当领导征求孙阿姨有什么困难时,她不假思索,便说到了孩子的问题。当然,领导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很快,方玮和刘双林双双接到了军区机关的调令。 这之前,孙阿姨已经和方玮通过气了,那时,孙阿姨还没有把父亲得癌症的消息告诉方玮,只是说父亲身体不好,希望把他们调回来。方玮并没有显得过分激动,最激动的就是刘双林了。 以前,他没少和方玮探讨过关于调动的事,在军区机关工作是他最大的梦想。全军区那么多干部,在军区机关工作的毕竟是少数,从个人发展角度来说,军区机关毕竟是大机关,升迁的机会就多许多。许多基层干部都把有朝一日能调到机关工作,当成了自己的梦想。 在方部长还没退休时,刘双林就说:让你爸说句话,把咱们调到机关多好。这样一来,咱们还可以照顾你父母。 当然,刘双林这么说只是一种借口。 每次方玮都说:咱们现在这样不挺好的吗? 她了解父亲,不可能为他们的调动开绿灯,除非组织需要。因此,方玮一直没有开这样的口。 刘双林又说:你爸对我挺好的,我想他会为咱们办的,不看我面子,你是他女儿,怎么也得为你考虑吧? 方玮不说话,她也想调到父母身边工作去,两个哥哥都不在父母身边,只有自己离父母近些,也好有个照应。父母眼看着一年老似一年了。后来,方部长就退休了,刘双林就整日里唉声叹气的。他一边拍腿一边说:现在你爸都退了,怕是想调也难了。 在结婚之后,方玮和刘双林曾经回过一次军区大院。那是刘双林第一次走进军区大院。第一次他来省城接兵,去军区街道拿新兵档案,那次很匆忙,他只记得军区大院很大,哨兵很威严,那是一个基层排长眼中的军区大院。这一次,他从容多了,他是军区大院首长家的女婿了,他一走进军区大院,便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当他见到自己的岳父方部长时,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让自己居然哭了出来。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仰视着首长,以前别说来到首长家做客,就是当十几年兵,也不一定能见到这么大的军区首长。他一紧张,一激动,眼泪就流出来了。 在这之前,方部长和孙阿姨也没见过刘双林,只是通过方玮的信,对刘双林有些了解。刘双林第一次进家门,两位老人就认真地把刘双林看了。 刘双林以一个下级军官的身份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给方部长和孙阿姨敬了个礼,这时候眼泪就流下来了,给人一种终于见到亲人的感觉。 方部长就握住了刘双林的手,他一边让座一边说:好,好,小刘这孩子不错。 方部长被刘双林的眼泪感动了。接下来就说了一些家常话。方部长问:小刘,家里是农村的呀? 平时,刘双林最怕别人说他是农村的,他觉得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一直低人一等。每当有人指着他说是农村人时,他总是脸红心跳的。 在自己的岳父方部长面前,他还是红了脸,并小声地说:是。 没想到方部长就说:农村人好哇,朴实,本分。我就是农村人,十三岁参加革命,不也挺好的? 刘双林没想到方部长会这么说话,一句农村人好,让他心里热乎乎的。 孙阿姨表现得很冷静也很理智,她坐在那里远远近近地看着刘双林,没说什么,便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晚上孙阿姨和方部长躺在床上曾有过如此对话: 孙阿姨说:你看那个小刘怎么样呀? 方部长说:挺好的呀,老实。 孙阿姨说:我没问你这个,我觉得咱家小玮嫁给他,以后生活够呛。 方部长说:怎么够呛了? 孙阿姨就说:咱家小玮你还不知道?他一个农村人,能和小玮过一块去? 方部长说:怎么过不到一块去了,我是农村人,你是小知识分子,咱们不也过到一块去了? 这是母亲,一个过来人替女儿的担心,她明察秋毫地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和刘双林不是一类人。 正如自己和方部长不是一类人一样,在一起生活可以,但也够累人的,许多生活细节和观念是一辈子也无法磨合和改变的。 这只是孙阿姨心里打下的一个伏笔。 那次在新婚后第一次来方部长家时,刘双林表现得很努力也很积极。每天早晨,楼上楼下打扫卫生,又跑到厨房帮孙阿姨忙活。他亲爹亲娘的叫着,确切地说,刘双林并没有见着几次方部长,他想在这次会面中,好好跟方部长套套近乎,争取让方部长对自己有个好印象,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暗示方部长自己想调到机关的想法。可惜,他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只能把自己的热情留给孙阿姨了,可惜的是,孙阿姨似乎并不买他的账,不冷不热的。他当然感受到了孙阿姨的态度,他曾私下里跟方玮说:你妈好像对我有意见。 方玮说:咱们俩结婚,她会有什么意见? 他说:你没看你妈的脸,她好像没对我笑过。 方玮说:我妈那人就那样。 刘双林的生活经历和出身让他多了许多敏感的东西,这种敏感就是直觉,直觉告诉他,孙阿姨并不喜欢他。 当刘双林不在场时,孙阿姨也和女儿交过心。 母亲说:小玮,你咋就看上他了? 方玮说:刘双林对我挺好的,从我一入伍他就关心我,一直到现在。 母亲说:就这些? 方玮说:就这些。 母亲望着女儿,担心地叹了口气。 冷静下来的方玮,似乎并没有很激情地爱过刘双林,甚至她还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或者爱上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那时,她只感到刘双林对她很好,这种执著的好让她感动了,她认为这种感动也许就是一种感情吧,所以,她答应了他。 方玮一直生活在简单透明的生活中,她还没学会复杂,在这种简单中,她和刘双林结婚了。 当然,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母亲的担忧和顾虑。 母亲只能和方玮说这些了,她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母亲对方玮的婚姻一直担着心。 刘双林没想到,自己的岳父都退休了,自己和方玮还能调到军区去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喜出望外的收获。 当他来到军区报到后,才知道自己的这次调动依然和岳父有关。那时他还不知道岳父得了癌症,只是知道岳父的身体不好,身边需要有子女照顾。 方玮干的还是她的老本行,在军区总院当护士。两个人刚调回来,军区并没有给他们分房,因为他们要照顾有病的方部长,他们理所当然地和方部长暂时住在了一起。 方部长被确诊为癌症之后,怕他多心,住了几天院就让他出院了,然后隔三差五去医院接受治疗,治疗完了,又回到家里。在方部长看来,那次晕倒纯属偶然,并没把自己的病当回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整天乐呵呵的。 当女儿和女婿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以为他们是回来休假的,然后问刘双林:小刘,这次休几天假呀? 当得到刘双林和方玮双双调回军区工作时,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方部长这才吁了口气道:正常调动就好。然后说一些机关工作注意事项,什么严格要求自己呀,别打着他的旗号提出特殊要求等等。 方玮和刘双林就在一旁点头称是。 那些日子,刘双林做梦都会偷着乐醒几次,没想到说调就调回来了。他这才意识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现在方部长突然退休了,可他的影响还在,想在军区办点事,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想到这,他又找到了遗老遗少的那份感觉,每日里走进军区办公大楼,他总是挺胸抬头的,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更远大的前途。 再新鲜的生活,总会有稔熟的时候。渐渐的,刘双林就融进了军区机关的生活,当生活接纳他的时候,他对生活也失去了陌生。每天上班,走进机关时,他还是他,他只不过就是机关一名普通的参谋而已。他的上面有更老的参谋,还有处长、部长……他往前看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前途还遥远得很。日子还得一天天往前过,机会还得去寻找。 每天下班之后,刘双林的日子也是单调的。他和方玮一直住在方部长家里,房子是不用愁的,方部长这一级别领导的待遇,每户一栋小楼,楼上楼下有七八个房间。 方部长在医院里没住多长时间,在家里采取保守治疗。直到这时,方部长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他只是每周到医院治疗两次。他的身体似乎大不如以前了,坐下了,就不爱动了,仿佛他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就消失殆尽了。 在家里,方部长成了生活的中心,所有人都要围着方部长转。每日里,刘双林为方部长倒茶递水的,上楼下楼的,他还要身先士卒地去搀扶方部长,一直把方部长送回到卧室的床边,看看杯里的水还够不够,然后,他才下楼。做这一切时,他是心甘情愿的,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因为方部长的病才调进机关,照顾方部长这是理所应当的。 刚住进这栋小楼时,刘双林曾经骄傲过。每天在院子里进出,他的腰挺得很直,那时他认为,自己终于过上了高干子弟的生活,虽然他不是高干子女,但他是高干的女婿。他的一张脸总是红扑扑的,有一种春风得意的感觉,他不时地和左邻右舍打着招呼,左邻右舍的人,当然也都是和方部长同等级别的领导,那里面住着年轻人,也住着离退休的首长。以前这些首长的名字,他在基层部队时只是听过,别说是他,就是师长、团长也不容易见到这些首长。如今,这些名声如雷贯耳的首长就是他的邻居,在最初一刻,他觉得自己很神圣也很幸福。 渐渐地,他对这些离退休的首长熟悉起来了,也上前和他们打招呼,叔叔伯伯地叫。刚开始时,这些叔叔、伯伯用很惊喜的目光打量他,然后问:你是方家的老几呀,我咋不敢认你了? 他就红了脸,嗫嚅道:我是方玮的爱人。 叔叔或伯伯就“噢”一声,然后说:是方家小三的女婿呀。 这些首长对他就失去了兴趣,“噢”一声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他现在和这些首长打招呼时,他们也就礼节性的和他点点头,该忙啥就又忙啥去了。 刘双林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真正走进他们,哪怕说些家常话也是好的,但这样的场面一直没有出现。 自从方部长患病之后,在业余时间里,经常有人来看方部长,那些日子,每次晚饭后,大都显得挺热闹。他们围着方部长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就问一些家里的情况,打听完老大,又问老二,最后就问到了身边的方玮。说到方玮的时候,人们不能不关心地问一下刘双林的情况,人们总是这么问问老三的女婿,哪的人呀。 他就回答了,他回答的时候脸就红了。他先说到省、再说到市,其他的他就不好往下说了。 叔叔或阿姨接着又问:父母是干什么的呀? 这时,他的脸就更红了,支支吾吾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方玮就在一旁说:小刘是农村的,他的父母是农民。 众人又齐齐地“噢”一声,算是知道了。别的就不好说什么了,忙岔开话头,说一些别的了。比如,谁谁家的小子当了团长了,或者谁谁家的姑娘去了国外等等。他们说的这些人,当然都是大院里这些孩子。 方玮的母亲孙阿姨,这时的脸色是阴沉的,她似乎有许多不开心的事,望一眼刘双林也懒得理他。刘双林就有了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这些人说的都是大院里这些孩子小时候或成人之后的事,在他听来完全是陌生的,他想插嘴又说不上话,就那么难受地在一旁坐着。偶尔起来,为这些叔叔端茶倒水,他们的目光不再注视他了。最后临告别时,说一些大吉大利的话,听得方部长笑呵呵的。他总要和方玮一起把客人送出院子。 分手时,那些叔叔阿姨就冲方玮说:小三,这次调回来了,以后就方便了,多到家里去玩儿。 仿佛他们眼里只有方玮,而没有刘双林这个人。 那些日子,刘双林的心里就很郁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两个人回到房间后,刘双林把小窗子打开,倚在床上抽烟。 方玮就一边挥着手一边说:烦死人了,要睡觉了,还抽什么烟呢。 平时在方部长家里,家里没人抽烟,方部长又病了,孙阿姨明确交代过,是不允许吸烟的,有时刘双林犯了烟瘾,只能跑到院子里,深深地吸上两口,跟做了贼似的。方玮这么一说,他忙把烟熄灭了。 当初在师里的时候,两个人隔三差五地生活在一起,刘双林还没觉得方玮有什么。因为那时,方玮不停地值夜班,一周只能回来两三次,平时白天都上班,两个人谁也见不到谁。每次方玮回来时,刘双林把饭做好了,就连洗脚水也都准备好了,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是很幸福的。 自从调回到军区后,在刘双林眼里,方玮似乎变了。两个人关在小屋里也交流点什么,可没说两句,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两个人说话的本质和内容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说:机关里这次又调级了。 她说:爸爸的身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说:你爸和司令部的人熟不熟,能不能说句话,我要是提前晋一次级,就能申请到房子了。 她说:要房子有什么用,别忘了咱俩调回来是为了照顾我父亲的。 他说:有房子住也不影响照顾你父亲。 她说:你就死了那份心思吧,我爸都这样了,就是他不这样,也不会为儿女的事走后门的。 他说:你爸爸这人真难琢磨。 她说:他不是你爸,你当然不了解。 他说:真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说:那是你少见多怪,今天晚上这些叔叔、伯伯,有谁为孩子走过后门?平时你们以为我们这些高干子女都是靠父母生活,那你就错了。 刘双林就不说话了。他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他感觉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憋闷得很。他原以为,自己鲤鱼跃龙门,一下子就成为一个人物了,没想到的是,他仍然是个小人物。在机关里,他是职务最低的参谋,其他每个人的资历都比他老。这是在工作中。回到家里,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融不到这个家庭中来。他只是个女婿,他时时刻刻感受到自己是个外人。 孙阿姨从第一次见到他之后,就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方部长倒没嫌弃他是农村人,在人前人后曾无数次地说:农村孩子好,本分。可在平时生活中,方部长对他也并没有多亲。 有时候,方部长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个儿子打电话。他给儿子打电话时,神情是亲切的,话语里那是一种亲情在交流。方部长冲电话里说:你小子要干出个人样来,干不出个人样来,就别见我。你回来看我干什么,家里有小三呢,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弹,你该干啥就干啥吧。 刘双林听着方部长和儿子的对话,文羡慕又嫉妒。那一刻,他真想变成方部长的儿子,而不是女婿。 这段时间以来,刘双林发现方玮也在悄悄地变化。在追求方玮的过程中,他一直认为方玮是个单纯得很没主意的一个人,他一味地对她好,这就足够了。最后打动方玮的,也是刘双林这一点。她被刘双林的执著感动了,于是嫁给了他。 父亲的病似乎一下子让方玮成熟了,她现在想的不是自己的小生活了,而是这个家,甚至这个社会。 那一晚上,刘双林突发奇想,对方玮说:这日子过得也没什么意思,要不咱们要个孩子吧? 方玮听了,似乎怔了怔,半晌她才说:我父亲正病着,咱们这时要个孩子,添不添乱呢? 刘双林又想起了父母的来信,这段时间,刘双林的父母经常来信,每封信里都说刘双林老大不小的了,该要个孩子了。刚开始,刘双林并没认为要孩子有多么重要,随着生活的变化,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想要稳固和方玮之间的夫妻关系,有个孩子是很有必要的,他现在和方玮的关系其实很脆弱,如同一张纸,是经不住风吹雨打的。于是,他想和方玮生个孩子。 方玮并不同意,他一时也就没了主意。 有一天,他又说:我父母年龄不小了,他们想抱孙子。 方玮从床上“呼”一下坐起来了,恨恨地说:你父母想抱孙子你就让我生孩子,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时候让我怀孕生孩子,我父亲的病谁照顾?别忘了,调咱们到父亲身边工作是为了什么。 刘双林说:你父亲那个级别的领导,不是还有组织吗? 方玮在黑暗中瞪着刘双林,恶狠狠地说:刘双林,我发现你这人太自私了,简直就是个农民。 一句话捅到了刘双林的心窝里,平时他最怕别人说他是农民。他在这些高干子弟面前,为农民出身感到自卑没有底气。在追求方玮的时候,身边许多人都对他说:刘双林算了吧,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人家高干子女能嫁给你吗? 后来,他终于成功了,他有一种胜利的感觉,让那些泼过凉水的人瞠目结舌。然而现在他终于成为了高干家庭的女婿,却时时刻刻仍能感受到农民出身的悲哀。 今天这话不是别人说的,正是方玮说的,他的心一下子凉了。他怔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心虚气短地说:你,你也嫌我是农村人? 方玮没有说话,裹紧了自己的被子,不再理他了。 刘双林和方玮结婚不久,在刘双林的提议下,方玮和刘双林回了一次刘双林的老家。那时方玮对农村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他们在学校上学时,曾到农村参加过支农劳动,与其说是劳动还不如说到乡下进行了一次全班学生的集体旅游,在春天或秋天的田野里,撤着欢地跑上一天,农村在她印象里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那时的方玮,对刘双林是否出生于农村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从她出生,到长大成人,她熟悉了军人家庭这种状态,因为同在兵营,家庭结构也都差不多少,这家与另外一家也没什么不同。她认为,天下所有的家庭也都是相差无几的。方玮可以说是属于那种晚熟型的女孩,她对城乡、阶级并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在师医院时,别的女兵谈朋友时,一再强调对方的家庭,她感到不可思议,每个家庭就是那个样子,还有什么好强调的呢?军人是一种职业,工人、农民、学生也是一种职业,无非是工人做工,农民种地罢了。方玮还不知道这种差别,所以在她下定决心嫁给刘双林时,根本没有考虑过刘双林的出身和家庭。 刘双林带着她回了一次老家,才给她真正上了一课。 坐火车,又坐汽车,然后又是步行,放马沟终于到了。这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小山村,四面环山,有炊烟在村庄上空袅袅地飘着。刘双林的父母,刘二哥和刘二嫂,早就得知儿子这几天就要回来了,他们齐心协力地在村口的土路上已经巴望好几天,终于见到了儿子和儿媳。他们热情地提过儿子、儿媳手中的包,大呼小叫地往家里面推让着方玮。 一村子人都知道刘双林娶了个高干女儿,他们早就想一睹高干女儿的风采了。在这之前有人曾分析过方玮的长相,在这些人分析起来,方玮一定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或者打小落下个毛病什么的。因为凭他们对刘双林的认识,能留在部队工作已经是烧高香了,他凭什么能娶个如花似玉的高干女儿,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心里这么想,私下里这么议论,但在刘二哥和刘二嫂面前是不能说出来的,他们想一睹高干女儿的“芳容”,以验证自己的想象。 当方玮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惊呆了,就连刘二哥和刘二嫂都惊呆了,没想到眼前的高干女儿,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不说,和刘双林站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刘双林配不上方玮,然而事实却是刘双林把如花似玉的方玮领到了放马沟。人们在暂时的惊怔之后,一下子清醒过来,拥进了刘二哥的家,屋里站不开了,院子里站的都是人。 有人就打听:媳妇她爸是师长呀还是军长? 刘二嫂一边忙活接待客人一边说:是后勤部长,比师长、军长都大。 众人又一片惊呼了,在他们的眼里,师长军长已经是很大的干部了,比师长、军长还大的干部,到底有多大呢?他们没见过,只能去想象了。 刘双林差不多已经成为全村人的英雄了,他被围在众人中间,不停地散烟、散糖,一面招呼着客人。他说:李大爷,吃块糖,是喜糖。李大爷就说:你小子这回行了,真行了。他又说:王二伯,抽烟。王二伯就说:你小子,你们刘家上辈子这是积了大德了。 …… 方玮早就被刘二嫂三推四让地上了炕,炕是火热的,有些烫脚,方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接受着全村人的审阅。 直到天黑,众人才渐渐散去,剩下了刘二哥一家人,吃完了饭,夜就很深了。 刘二哥和刘二嫂就腾空了一个房间,并把房间收拾了,还糊了一些新报纸。刚睡到半夜,方玮就被老鼠打架的声音惊醒了。接着,她再也不想睡了,抱着被子,蜷在一角,死死地盯着天棚。 去农村的茅厕,让她更是无法忍受,农村的茅厕每家都有,不分男女,每次她去厕所时,刘双林都在外面看着,里面又脏又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让她作呕。别的地方她还可以忍受,每次去厕所,她似乎从生理到心理都受一次酷刑。最后干脆就不怎么喝水了。 第三天的时候,她提出要走,被刘双林拒绝了,因为还有许多亲戚没有看到她呢,那些日子,刘双林家的亲戚走马灯似的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他们喜气洋洋,无比自豪地带来了家里特产,让刘双林回部队去尝一尝,他们热情地捉了方玮的手,唠着家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爸当多大官呀? 方玮无法回答,她为了这句话常常发窘。让她感到更难受的是,在亲戚们眼里,仿佛刘双林娶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她不理解,也没办法理解。 这样一天天地熬下来,见了一些她记不住名字的亲人,说了许多重复的话。一个星期以后,刘双林所有的亲人都见过了,刘双林这才答应她的请求。 临走那天,善良的刘二哥和刘二嫂哭了。这几天下来,他们早就把方玮当成自己的亲人了。 亲人要离开了,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将又回到平静中去,这段日子跟梦一样,太让他们留恋了。于是,他们流出了真诚的泪水。两位老人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然后还依依不舍地招手,直到看不见。 当方玮看不见那两位老人时,心头才松弛下来。一直到坐上长途汽车,方玮才意识到,终于逃脱了。农村的生活让她不适应,也不习惯,在这七天的时间里,她度日如年。 刘双林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时,她没有回答,而是望着窗外想自己的心事。那一次,她真正地理解了什么是农村。她这才想起,以前那些战友说起农村时的那副神态。 在那以后,刘双林又回过放马沟,极力想让她一起回去,结果都被她拒绝了。她不是瞧不起农村,而是真的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农村生活让她不寒而栗。 在这段时间里,刘双林的父母不停地有信来,他们在信中已经知道刘双林调到军区工作了。刘双林在信中向放马沟的人把军区机关和省政府的机关做了一个形象的比较。他在信中说:军区机关有省政府三个那么大,在里面工作的都是首长…… 不言而喻,刘双林在军区工作,他也就是首长了。虽然刘双林在部队工作十几个年头了,对部队应该有全新的理解和认识了,但他仍然有着强烈的虚荣心,因为他在现实中很自卑,自卑的结果就是虚荣。 这种虚荣的结果直接导致了生活中的麻烦。他调到机关工作不久,便有三三两两的老家人,带着刘二哥的信找到了军区。 那些日子,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刘双林在军区大门口接见这些老家来的人,有的求他当兵,有的让他在城里找活干。他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些老家来人,带到一个最廉价的招待所住下,领着这些人,在省城里转一转,看一看,最后买几张车票,把人送走了。他是这样答复那些沾亲带故的乡亲的,他说:现在还没到招兵的时候,先回去等吧,等招兵了,一准给你想办法。 他又说:四叔,现在城里的活也不好干,先回去,等我联系好单位,再写信通知你。 四叔就说:你小子别一当官就忘本,四叔的事你可想着。 他说:哎—— 终于送走了一拨,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来了一茬儿,白天上班的时候,警卫会把电话直接打到他办公室,有的是半夜来的,便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方部长家里,电话是方部长接的,最后是孙阿姨到楼下喊方玮,方玮又喊醒刘双林,折腾了一圈,很不太平的样子。他只能在半夜三更时出门,当然,出门前没忘记在放钱的抽屉里拿出一些钱去安顿那些找上门来的父老乡亲。 他没法把这些父老乡亲往方部长家里领,他知道,方部长一家人是不会欢迎这些父老乡亲的。 乡亲们临走时就挺不高兴的样子。 有人说:双林呢,你是不是怕媳妇哇,咋家里都不敢让我们瞅一眼? 刘双林忙说:军区房子紧,我调过来的时间太短,到现在我还住在招待所呢,等日后有了房子,大家伙就到家里住。 又有人说:那媳妇咋不来看我们一眼?你把媳妇领家时,我们可都去看她了。 刘双林就红了脸道:她忙,天天三班倒,她在医院工作,病人多得很,我有时一星期都见不上她一回。 众乡亲在疑惑与不满中走了,刘双林望着开走的列车,这才长吁口气。几天以后,他就接到了父亲的信,信中自然是不满的,说他怠慢了乡亲们,连家门都不让进,这样下去还让他这个当爹的以后怎么在放马沟里过下去…… 他读着父亲的信眼泪就流了下来。 时间一长,孙阿姨对刘双林也很不满。孙阿姨有一次在吃晚饭时就说:小刘哇,半夜三更的还有人找你,这样不好。你爸身体不好,这你知道,大半夜的他一接电话,后半夜就睡不着,这对他的病不好。小刘哇,这方面你以后要注意。 晚上和方玮走进他们的房间时,方玮对他的这种行为也表示了不满。她说:抽屉里的钱都被你拿光了,咱们现在住在我父母这,吃住都不用愁。以后,咱们自己过日子了,下月的工资,这月就花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刘双林就躺在床上,双手抱头,心里乱得很,也烦得很。他真的说不清以后这样日子该怎么过。乡亲们对他不满意,父亲对他也不满意。在这个家,孙阿姨是不满意的,方玮更是不满意。刘双林觉得这日子过得一地鸡毛,烦透了。他感到压抑,在方部长家里生活,时时处处地受到限制,就连喘口大气,他都得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这些,主要来自心理上的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当时,他和方玮是以方部长身体不好调回来的,他现在又不好提出来搬出这个家,没有自己的家,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他永远会感到压抑,眼前的空气似乎稀薄了。 第三十五章 通俗的悲喜剧 李兰的生命终于熬到了尽头,她因肺部肿大,而导致压迫心脏,最后是心脏衰竭。李兰离开这个世界时,非常不甘心的样子,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手向前伸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她就以这个姿势离开了人间。 王副厅长在李兰面前,他一直在她身边,用语言安慰着她:兰呀,你就放心去吧,我呢身体还可以,你也就别惦记了。孩子有自己的家了,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人生就这么回事,一辈一辈的,往前奔吧。 李兰在王副厅长的安慰声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王副厅长看着李兰的样子,伸出手先把她睁着的眼睛抚平,然后又握着她伸着的手说:兰呀,放心吧,别这样,你该休息了。她似乎很听他的话,他这么说完,她僵直的手果然就放下了。 接下来的王副厅长就呆呆愣愣地望着永远睡去的李兰,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此时留存在他记忆里的都是一些美好的往事。这几十年来,李兰半死不活的身体一直拖着他,此刻,她终于去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泪水便源源地流了出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眼前的李兰。 李亚玲一直在一旁陪着王副厅长,当医生们宣告李兰无法抢救,拔掉各种管子离开时,只有她一个人留下了。眼前这一幕,她真切地看到了。 当王副厅长流下眼泪时,她的心一酸,眼泪也流了出来。她想到了自己的命运,还有自己的婚姻,她是在为自己流泪,也真被眼前的王副厅长感动了。她想:王副厅长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光顾他们的医院了。这么想过之后,她心里空空荡荡的,有一种失落,还有一种无奈。 王副厅长果然好久没有再出现在医院里,医院没有了病人,谁还会经常往医院跑呢?王副厅长的离去使李亚玲的生活又平淡下来,人们议论了一阵李亚玲和王副厅长的关系,他们总结出了一条道理:刚开始王副厅长对李亚玲好,那是因为李亚玲是医生,王副厅长的亲属在这里住院;现在王副厅长和医院没什么关系了,他自然不会对李亚玲有什么了。这种结论下过之后,李亚玲又变成了以前的李亚玲,她又被调到门诊部当医生,仍没有处方权。李亚玲就又是以前的李亚玲了。 李亚玲也不敢对生活有更高的奢望了,她只能认命了。她在医院门诊部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光。 这天,王副厅长来电话了。他的电话是在下班前打过来的,在这之前,她连想都没有想过,王副厅长会给她打电话。当她在电话里听出王副厅长的声音时,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王副厅长在电话里温暖地说:小李呀,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顿饭。 她想了半晌才说:有空。 王副厅长说:那好,下班时我去接你。 她放下电话时,眼泪差点流出来。 下班的时候,她刚走出医院的大门,王副厅长那辆车便悄悄地靠在了她的身边,王副厅长从窗子里探出头说:上来吧。 她就上去了。一路上,她都云里雾里的。车开到一个饭店门前,他们下来后,司机就开着车走了,只剩下她和王副厅长两个人时,李亚玲才感到这一切竟是真实的。 当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时,王副厅长举起酒杯说:小李呀,我这次请你吃饭,是为了感谢你。 李亚玲就诧异地望着王副厅长,王副厅长还和以前一样,温文尔雅的,他似乎已经从丧偶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他说:谢谢你的照顾。 李亚玲忙说:首长,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接下来两个人就随便地说了些什么,因为有以前的铺垫,两个人似乎都没有了陌生感。 王副厅长突然抬起头,看着李亚玲说:小李呀,你瘦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李亚玲听了这话,眼泪差点掉下来。于是,她就把自己又调到门诊部的事说了,同时也把自己的处境说了,但她没说她和张颂的关系。 王副厅长就说:医院领导也是,干什么事都是一刀切,我看小李你的技术不错嘛,连处方权都没有,这还是什么医生? 王副厅长终于为李亚玲说了句公道话,她感到浑身轻松了不少。接下来,李亚玲就活跃了许多,她不停地举杯向王副厅长敬酒,王副厅长也不说什么,李亚玲敬,他就喝。那天晚上,俩人都很愉快。 最后是王副厅长打车把李亚玲送回到中医学院大门前,那天晚上李亚玲也有些喝多了,她脸红红的,走路还有些站不稳的样子,她一边走一边说:今天很高兴。 王副厅长说:小李呀,高兴就好,下次我还请你喝酒。 两个人就分手了。 第二天王副厅长,果然给医院的领导王院长打了个电话,很含蓄地提到了工农兵大学毕业生的待遇问题,他举了李亚玲的例子,他说:我觉得小李医生的水平不差嘛,连处方权都没有,是不是有点那个了,你说呢老王? 王院长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冲王副厅长说:领导说得对,怪我们工作太教条了。李亚玲的问题,我们现在就着手解决。 李亚玲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她又调回到住院部当上了一名正式医生,处方权当然也有了。她又跟那些老医生或者正规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平起平坐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王副厅长的功劳。她在心里把王副厅长千恩万谢了。他还要请她吃饭,于是她就有了盼头,每日里心情很好,把自己精心地打扮了,时刻准备赴王副厅长的约会。 一个星期以后,王副厅长的电话又来了。这次两个人见面时,王副厅长干脆就没让自己的司机开车,他一个人打车来的。王副厅长和李亚玲两个人又一次相见,感觉比上次轻松了不少。吃饭的时候,自然又喝了一些酒,酒让他们感到亲切和放松。最后,王副厅长没急着走,而且说:小李呀,二楼就是歌舞厅,想不想放松放松? 李亚玲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那么含着眼泪望着王副厅长。对李亚玲来说,她多么希望能和首长更近一些呀,有这样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那天晚上,歌也唱了,舞也跳了。两个人跳舞时,相互的距离自然很近,手也是拉着的,他们的身体也不时地碰在一起,朦朦胧胧的感觉很好。 几曲下来之后,王副厅长就开始擦汗。他一边擦汗一边说: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了。 李亚玲就抿着嘴唇说:厅长,你一点儿都不老,比那些年轻人跳得还有劲。 王副厅长就笑一笑。 回来送她的时候,他们都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他拉着她的手,此时已经不是舞伴的关系了,仿佛父亲和女儿。他一边拍着她的手一边说着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一个中年男人陪伴着患病的妻子,任劳任怨的样子,让她感动得不能自己,手自然就任凭王副厅长那么握着,最后竟汗湿了。 下车的时候,李亚玲突然小声地冲王副厅长说:下次咱们别出来吃饭了,我给你做饭吃,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王副厅长就满心愉悦的样子,当下和李亚玲定了时间。 又一次相聚,自然是在王副厅长家。李亚玲是经过准备的,菜买好了,酒也买好了。当她在王副厅长的引领下来到他家时,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这是典型的四室一厅房子,宽大敞亮。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住的那个筒子楼,跟这里比,简直不是人住的。李亚玲在做菜的过程中,就又一次感叹命运了。 那天晚上的聚会,毫无例外地是愉快的,王副厅长吃每道菜都赞不绝口。他一边吃一边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有个女人真好,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呀。 李亚玲这时又不失时机地问到了王副厅长的女儿。 王副厅长就说:女儿结婚另过日子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孩子,就顾不上我这个老头子了。 李亚玲红着脸壮着胆说:厅长,你应该再找一位疼你的女人。 王副厅长就摇着头说:不行了,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谁能看上我呀? 李亚玲说:厅长,你是谦虚呐。凭你这个条件,想找什么样的都可以,你是眼光太高了。 王副厅长说:哪里,哪里,你这个小李就是会说话。 两个人说这话时,都感到心虚气短,都红了脸。 吃完饭,李亚玲忙着收拾厨房,收拾完厨房时,她看到客厅又脏又乱的样子就顺手也收拾了起来,她一边干着一边说: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 王副厅长为俩人倒好了茶,说:小李呀,别忙了,歇会吧。 李亚玲说:就完,就完。但她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王副厅长就伸手去拉她,李亚玲脚下绊了一下,一下子就倒在王副厅长的身上。李亚玲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王副厅长在怔过两秒钟以后一下子把她抱住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通俗了。当两个人在床上平息下来之后,王副厅长一边流着激动的泪水一边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李亚玲在那一刻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那天晚上,李亚玲离开王副厅长家时,她没让他下楼送她,而是自己打了个车,王副厅长站在窗边目送着李亚玲远去。 王副厅长在和李亚玲的关系中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青春的影子,以及那美好的时光。 李亚玲坐在出租车里,吁了口长气。她的心里很踏实,精神很愉悦,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又将面临一次新的抉择。那天晚上,她的心狂乱地跳着,有如当年她去筒子楼赴张颂老师的约会。 李亚玲频繁地和王副厅长约会,引起了张颂的警觉。平时李亚玲除了值夜班外,从来没有这么早出晚归过,她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时还带着酒气。更重要的是,李亚玲和以前相比,更爱打扮了。每天早晨上班时,她都翻箱倒柜地为试穿一件衣服而绞尽脑汁。最明显的就是她的情绪突然好了起来,不再为工作的处境苦闷了,种种迹象,让张颂觉得李亚玲似乎换了一个人。 那天晚上,李亚玲回来的时候,张颂正开着台灯坐在灯影里,面前的烟灰缸里堆了许多烟蒂,屋里也是烟雾缭绕的。 李亚玲一进门便吃惊地望着张颂,张颂也在望她。以前张颂经常去办公室备课,有时晚了就不回来了,就是他回来,李亚玲也已经睡下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根本不知道。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准备早餐的时候,张颂正是蒙头大睡的时候,因此,两个人有时一连几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这样的日子,她有时经常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张颂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这段日子,李亚玲经常很晚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张颂已经睡下了,两个人还是碰不上个面,今天这种情形让李亚玲感到吃惊,她毕竟做了不该做的事,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便问:你怎么还没睡? 她话一出口,便为自己的口气和声音感到吃惊。 张颂就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说:有个手术,加了个班。 他说:这阵子,怎么这么多的手术? 她说:嗯。 她现在心里已经很踏实了,她一走进这间小屋心里就有了一股怨气。她刚刚离开王副厅长那套四室一厅的大房子,在那套房子里呆着,她感到心宽地阔,面对眼前这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她感到压抑和憋气。由这种心理而化为一种恨,她怨恨张颂太无能了,在学院工作这么久,连一套房子也混不上。她这么恨,心里原有的一些愧疚便烟消云散了,认为自己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事情,那是现实逼迫的。如果张颂是王副厅长,那么理解她、疼她的话,她也不会做出对不起张颂的事情来。这么想过之后,她心安理得起来,不再看张颂的脸色了,脱衣,上床,随手熄灭了灯。 张颂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便也上床了。李亚玲兴奋期已过,很快就睡着了,张颂却睡不着,他借着窗外的月光,望着躺在身边的李亚玲,竟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在如今李亚玲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当年学生时期的李亚玲一点点影子了。 因为和王副厅长的关系,李亚玲在医院里已经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了,院长经常找她。院长每次找她,都是事出有因的。 院长把一份报告送到李亚玲的面前,便说:小李呀,医院缺一台设备,这次厅里面在国外进口了两台,咱们院打了份报告,你到厅里给争取争取。 这时的李亚玲是要拿个架子的,她说:我在厅里两眼一抹黑,我认识谁呀? 院长就说:小李呀,王厅长对你印象很好,这我们都知道,你去找王厅长疏通疏通,他一定会给你这个面子。 她在医院立足,王副厅长是根本,院长说到王副厅长时,她是不能否认的。便随随便便地拿起那份报告,说了声:我试试吧。 院长就微笑着,目送李亚玲走了出去。 下次和王副厅长约会时,她见缝插针地把那份报告拿出来说:厅长,这是我们医院的一份报告,你看能不能照顾照顾? 王副厅长就一目十行地把报告看了,然后问:你们王院长怎么不找我? 李亚玲就说:这个老滑头,办事不想搭人情。 王副厅长就说:这个老滑头,好,我给你这个人情。便拿出笔,在那份报告上签上字。 李亚玲又在王副厅长的床上千娇百媚了一次。两个人现在的关系,毕竟不正常,偷偷地来,又偷偷地走,刚尽完兴,睡意就涌了上来。有时她躺在王副厅长身边,似乎要睡去,马上又惊醒过来,然后穿衣服,趁着黑暗走出门去,拦辆出租车,急三火四地往家赶。很快,她对这种生活状态就有了不满。 她说:厅长,咱们这么偷偷摸摸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王副厅长就说:想不偷偷摸摸的也可以,那你离婚,嫁给我。 两个人就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在这之前,两个人都怀着偷情的心理在相处着。 她被王副厅长的话提醒了。毕竟她是有家室的人,况且,王副厅长那么高的地位,她想都没有想过。今天听王副厅长这么说,她惊喜地说:你真的敢娶我? 他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我老伴去世了,这大家伙都知道,我当然敢娶你。 那一刻,李亚玲的心真的活泛了,她一下子拥到了王副厅长的怀里,不知为什么,她流出了眼泪。那一晚,她没有走,就在王副厅长家里过的夜。 第二天,王副厅长的司机在楼下按喇叭,他才醒过来,忙穿衣洗脸,并且交代李亚玲,等自己走后,她再走。最后王副厅长又说:我倒没什么,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还没离婚,对你不好。 王副厅长下楼,坐着小车走了,她躲在窗帘后,望着王副厅长的小车驶远。那时,她就幻想,自己要是真的嫁给王副厅长,那以后就是王副厅长的太太了,她也可以坐王副厅长的小车出出进进了,住这么大的房子。那些日子,她被眼前产生的幻想一次又一次激动得热泪盈眶。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李亚玲已经下决心准备和张颂离婚了,王副厅长已经答应娶她,她什么都不怕了,唯一让她感到不满足的就是王副厅长的年纪,他的年纪比自己的父亲差不了多少,但事已至此,她已经管不了许多了。她对前途充满了诱惑和欲望。 她开始隔三差五地在王副厅长家里过夜了,早晨上班的时候,她就从王副厅长这里出发,有时一连几天也不去张颂那边。 当她又一次面对张颂时,她的决心已下,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现在一回到这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便感到厌倦和疲惫,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他无能,连个房子都没有。 现在的张颂已经没话可说了,他只能抱着肩膀冷冷地望着李亚玲了。 李亚玲也冷着脸说:医院里加班,以后我要住到医院宿舍里,那样方便。说着动手收拾了几件自己的换洗衣服。 这时的张颂仍没说话,仍那么冷冷地望着。一不做二不休,她干脆提着东西,离开了家门。她本来不想这么急于求成的,毕竟她和张颂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张颂曾经改变过她的生活。但张颂一言不发,让她连回头路都没有了,她认为张颂会和她大吵大闹一阵子,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只能虚张声势了。 走出筒子楼时,她心里仍在想:这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心里早就没有我了。这么想过之后,她一下子心安理得起来。就这样,她义无反顾地住进了王副厅长的家。当然,在她还没离婚前,她晚来早走的,还是要注意两个人的形象。 现在她很踏实地投入到了王副厅长的怀抱中,她千娇百媚的样子让王副厅长爱不释手。王副厅长的老伴患了十几年的病,他也跟着苦了十几年,现在拥着年轻貌美的李亚玲时,他认为这都是上苍对他的回报,他幸福得要死要活。 这时的李亚玲就说:你这个人呢,哪都好,就是岁数大了些。 他说:你嫌我岁数大了? 她说:不过也没什么,就怕有一天你离我而去,剩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可怎么生活?说到这里,她还流下了两行清冷的泪水。 他忙说:小李呀,你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我要是真有那一天,这房子呀,家里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你。 她说:这房子是住的,又不能当吃、当喝的。 王副厅长又结结实实地把她压在身下,气喘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亏待你的。只要你嫁给我,我一切都会安排好的。 她是在办公室接到张颂电话的,张颂在电话里说:我想好了,咱们离婚吧。 她的日思夜想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张颂没吵没闹,很痛快地就和她办完了手续。当她拿着离婚证书时,她想:张颂这个人身上还是有优点的。 接下来,她开始筹备和王副厅长结婚的事了。 李亚玲终于全身心地扑向了崭新的生活。 王副厅长那套四室一厅的房子粉刷过了,一些生活用品该置换的也已经换掉了。李亚玲满怀喜悦地等待着再一次做新娘。 李亚玲离婚又结婚的消息很快就在她工作的中医学院传开了,人们以前的种种预感得到了证实。大家似乎并不惊讶,用一张张笑脸面对着李亚玲,都说她交了好运,再也不用吃苦受累了。言下之意,她以前的生活一直在吃苦受累。 她也有一种走进解放区的感觉,到处都是鲜花和笑脸,就连天空中的阳光也明媚起来。她和张颂离婚之后,又去过一次筒子楼,去拿属于她的东西,在这之前,她一连好多天没有回去过了,她一走进筒子楼便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到处都是黑糊糊的,有几只老鼠大白天在过道里东游西逛,被脚步声惊得四散奔逃。 那天,她匆匆地收拾完东西,锁上门的时候,她把自己的那把钥匙又从门下塞到了屋里,从此,这间小屋便和她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她仿佛卸掉了一个包袱。记得她刚和张颂结婚时,张颂把一把钥匙放在她手心时,她当时的感受却是另一番滋味,那时她在心里说:有家了,这就是我城市的家。那一刻,她喉头发紧,热泪盈眶。只短短的几年,噩梦便醒了,但已经物是人非了。 李亚玲回望自己在青春岁月所走过的路时,她是欣慰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的命运应验了这句老话。从赤脚医生到工农兵大学生,从张颂又到眼下的王副厅长,她一路踉踉跄跄地走下来,在结婚的头一天,她想起这些,默默地流了一回泪。 王副厅长和李亚玲的婚礼如约举行了。 章卫平没有想到自己的岳父王副厅长娶的竟是李亚玲。当两个人在婚礼上见面时,都睁大了眼睛,他们都有一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竟会是真的。 章卫平现在已经是本省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了,他平时很忙,在李阿姨住院期间,他去过医院,可一次也没有碰到过李亚玲。他很想见到她,可是阴差阳错的,就是没有见到她。他一走进中医院便会想到李亚玲,一想到她,他心脏就乱跳不止,他说不清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岳母去世之后,他更很少去岳父家了,只是王娟偶尔带着孩子回去一趟,帮助父亲打扫一下卫生,别的也就没有什么了。 几天前,王娟对章卫平说:咱爸要结婚了。 他当时愣了一下,但马上就说:你爸是该结婚了,他可被你妈拖累得够呛。 王娟又说:我爸找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比我大不了多少。 那时他还开着玩笑说:年轻女人怎么了,这叫老牛吃嫩草,越吃越有味。 王娟还用拳头真真假假地打过他。 但当他看到岳父娶的不是别人,正是李亚玲时,他震惊得张大了嘴巴。还是李亚玲首先反应过来,她迎上前来冲章卫平说:没想到是这样啊,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微笑着冲他说完这些话。但他看到李亚玲的脸色已经变了,在婚礼的过程中,她的脸色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王娟问:这个李亚玲你认识? 他说:我回老家插队时,她是个大队的赤脚医生。 王娟“噢”了一声。 那天不知为什么,章卫平一直高兴不起来,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李亚玲在转。她不论走到哪里,他的目光都要跟过去,自己想管都管不住,于是,他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王娟在一旁捅捅他说:少喝点,意思意思就行了。 他说:哪能呢,这是大喜的日子。 后来李亚玲来到每桌前为客人敬酒。现在章卫平在李亚玲面前是晚辈了,按理说,她不用到这张桌前客套,但她看到章卫平还是走了过来,章卫平就别无选择地站了起来。 她说:章卫平,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说:啊—— 她说: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有意思,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他说:可不是。 她说: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他说:是太小了。 然后两个人碰了一下杯,李亚玲抿了一口,章卫平照例干了。 后来,章卫平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向李亚玲那桌走过去,她离很远就看见了他,忙迎过来,就站在桌旁的空地上。 他说:李亚玲,我结婚你没来。你结婚我来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她说:那时我忙。 他说:我现在叫你李亚玲,以后该叫你什么呀? 她白了脸道:章卫平你喝多了。 章卫平举着酒杯就笑了,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 王娟就用拳头捅他道:没大没小的,你在说什么呀。 他说:没事,说两句闲话。 王副厅长也问李亚玲:你认识卫平? 她说:他在我们那儿插过队,还当过大队***主任,以前可是个红人。 王副厅长说:卫平是个人物,手里一分钱没有就敢“下海”,他现在可是省里有名的房地产商了,手里有多少钱,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 李亚玲心里一阵乱跳,但嘴上还是说:是吗? 说完端起酒杯和王副厅长碰了一下杯道:祝贺你找了这么好的女婿。 说完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一旁的王副厅长就说:小李呀,你少喝点,别喝太高了,今天可是咱们大喜的日子。 李亚玲只是笑一笑,王副厅长当然已经察觉她心里这种微妙的变化。 那天,章卫平一回到家就吐了,弄得王娟不知说什么好。 王娟说:今天是我爸的大喜日子,又不是你的大喜日子,看把你喝的。 章卫平说:今天我高兴,高兴呀—— 王娟站在章卫平的身边,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章卫平摇晃着站起来说:你爸那个家我以后是不会去了。 王娟瞪大眼睛,想了半晌说:你说李亚玲嫁给我爸,她图什么呢? 章卫平说:别忘了,你爸可是厅长。 王娟说:我爸再有两年就该退休了,他不能一辈子当那个厅长吧。 章卫平说:这你就不懂了。 王娟说:父亲终于有人照顾了,以后你不爱去就不去吧,我也不想去了,别扭。 接下来王副厅长和李亚玲就过上了正常的日子,他们不用偷偷摸摸地约会了。现在的李亚玲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光明正大得很。 每天早晨上班时,王副厅长的专车总是准时地停在楼下。王副厅长在前,李亚玲在后,两个人不紧不慢地从楼上下来,司机已经为他们打开了车门。在送王副厅长上班前,司机要绕一段路先送李亚玲去上班。 车每天早晨停在中医院门口时,李亚玲无比优越地从车上走下来,在众人的注目下,挺胸抬头地向住院部走去,感觉好得很。 她这次一结婚就住上了四室一厅的房子,还坐上了厅长的专车。要在以前,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现在终于实现了。 她满足眼前的生活,有时她躺在床上想起这些,仍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掐自己的腿和胳膊,疼得浑身上下冒出了一丝细汗,这才气喘着住手。 老夫少妻的日子是恩爱的。不久,医院做了一次人事调整,李亚玲荣升为内科副主任,一跃成为了医院的中层领导。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非常满足。当然,她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好时光总是让人留恋的,她依偎在王副厅长的怀里,叹着气说:你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我该怎么办呢? 他拍着她的背哄劝着说:我就是退休了,可人还在,一切都没问题。 她又说: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还年轻,往后的日子,我孤苦伶仃的可怎么过呀? 他又一次拥紧了她,难舍难分的样子道:你放心,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你就放心吧。 后来,他交给她一个存折,上面的数目是五万元。又过了一段时间,又多了十万元。以后,数目在不断地上涨。 李亚玲的心里踏实了,从那以后,她养成了一种习惯,隔三差五的就会把那个存折拿出来,放在光亮处看一看,看着存折上不断累积的数字,她感到既踏实又幸福。 然后她在床上拥紧王副厅长的身体说:你真好。 他说:快别这么说,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只要你过得开心。 不久,卫生厅房改,他们花了很少的钱就把房子买下来了,房产证上写着李亚玲的名字。当她拿着房产证时,她觉得自己拥有了未来和幸福。现在,她又可以大着嗓门说:我是个城里人了。她不仅拥有了房子,还有那张数目可观的存折。 第三十六章 英雄出世 乔念朝已经是武警特种兵大队的中队长了,从解放军到武警部队,乔念朝仍是身在部队之中,从感受到情感没有什么变化。每日里做着相同的训练,在解放军时,那时的训练是为了战争,现在的训练是为了社会的治安,虽然目的不同,但作为一个士兵或一个武装警察,本质是一样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乔念朝已经等待多时了,那一段日子,他每天都在收看电视新闻,新闻里从始至终报告的都是关于洪水的消息,那时已有近百万人奋战在长江大堤上了,乔念朝看到奋战在长江大堤上的军民,他都热泪盈眶,他被奋战的场面感染了,然而自己所在的武警部队一直没有接到开赴前线的命令,他和所有的人只能在焦灼的观望中等待着。那些日子,他每天回到家中,面对马非拉他总是郁郁寡欢的。马非拉当然理解乔念朝的心情,她同样希望自己的部队开赴抗洪前线。但她还是说:别急,再等等,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乔念朝相信自己的特种大队是一块好钢,那些日子,他如坐针毡地等着,终于等来了开赴抗洪前线的命令。队伍是在瓢泼大雨中出发的,乔念朝和他的队伍,坐在车里,他望着眼前的这支威武之师,他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他有一种悲壮感。 两夜的奔袭之后,他们这支部队终于赶到了长江边上。他们一下车,便接到了炸堤的命令,为了顾全大局,他们只能炸堤分流了。当他们的部队向前开赴的时候,他们看见堤外的百姓正潮水似的向后退去。 当他冲入大堤的时候,大堤上仍然聚集了一些百姓,当地的领导正在进行撤退说服的工作,有几个百姓跪在领导面前,声泪俱下地说:书记,我们能保住大堤,千万别炸呀,要炸堤,我们的家就没了。 领导已经把舍小家救大家的话说过无数遍了,可是眼前大堤上仍然跪着一些百姓,他们真是舍不得,他们宁可战死在大堤上,也不愿意把大堤炸开。大堤上到处可以看到百姓自发写的生死牌:保卫家园战斗到最后一刻——人在阵地在,同大堤共存亡…… 乔念朝看着这些生死牌的时候,他心里的那种悲壮感达到了顶峰。后来,他们不得不加入到了劝退百姓的工作中去。那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呀,武警战士们和百姓们抱在一起,每个人都哭泣着。他们喊着:不能炸堤呀,千万不能炸堤。 战士们则说:放弃小家,保全大家。理解万岁吧! 他们都哭了。最后,所有的人还是撤下了大堤,接着就是打孔装药,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计算过的,药多了不行,那样太危险,药少了炸不开大堤,起不到分流的作用也不行。 抗洪总指挥部预计,两小时之后洪峰就要到达,他们在洪峰到达之前要完成这次的爆破任务。争分夺秒,整个大堤上没有了万人奔腾保大堤的场面,只剩下了武警官兵快速地打孔埋药的情形。 当他们埋好药,撤离大堤时,洪水已经又一次开始暴涨了,也就是说,十几分钟以后,洪峰即将到达。在洪峰到达前,他们要引爆大堤。 他们在测试线路时,突然发现一组线路的连接点出现了问题,要是在平时,排查连接点是个很细致的活。这组连接点是乔念朝这个中队负责的。他的汗下来了。他没有犹豫,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他顺着连接方向又一次回到了大堤上,终于找到了断点。这时所有的人都望着他,洪峰的前期已排山倒海地顺着江堤而下,乔念朝已经看到了洪峰的影子。他已经没有时间接断点了,如果洪峰来之前,堤还没有炸开,下游就要承受百倍千倍的压力,他们也就失去了分流最有利的时机。 大队长在堤外大声地喊:乔念朝,撤回来。 他不能撒,他撤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两手握着断开的线头,冲大队长喊,起爆,起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时候起爆,乔念朝无疑是最危险的,先不说洪水会不会把他冲走,他现在离爆炸地点太近了,这时起爆无疑会受伤,乃至有生命危险。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乔念朝的身上。他见大队长还没有起爆的意思,时间真的来不及了,乔念朝已经闻到了洪水到达前潮湿而又凝重的气味了,直到这时,乔念朝才知道,原来洪峰是有味道的。 他又大喊一声:洪峰来了,快起爆。 大队长闭上了眼睛,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按下了手里的***。爆炸点先是升起一团黑烟。接着数声炸响,大堤先是裂开了几条缝,在洪水的撞击下,大堤终于决口了。洪水滔滔流过。 随着起爆声响过,几名武警战士疯了似的向大堤决口处跑去。 当乔念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他躺在病床上,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大堤上最后的记忆是,他看见起爆点终于炸响了,他又看见脚下的大堤有了裂缝,决堤成功了,接着他向后倒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乔念朝失去了一条腿,当他在倒下时,漫过来的洪水浸泡了他的身体,如果战友们不及时抢在大堤崩溃之前把他抱在怀里,洪水就会把他淹没了。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了马非拉的一张泪脸,还有大队长、战友们凝重的神情。他苍白地笑一笑说:我怎么了? 当他试图坐起来时,左腿那里一阵钻心地疼,他先摸自己的左腿,那里却是空的,自己的左腿没了。他没动,就那么僵在那,脸又白了一些,他说:我没了一条腿? 马非拉再也忍不住,她叫了一声:念朝——便抱住了他。 她的泪水伴着他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病房里所有的人泪水都止不住了,他们别过身去,后来又都默默地离开了病房。此时的病房只剩下乔念朝和马非拉了。 后来,乔念朝止住了自己的眼泪,用手推开马非拉说:哭什么,不就是少了一条腿吗? 马非拉泪眼朦胧地望着乔念朝。 乔念朝就说:军人嘛,咋能没个闪失,这很正常。 马非拉定定地望着他。 他又说:少一条腿没什么,在队伍里不能干了我还可以干别的事呀。 这时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泪说:不,你残废了,我养你一辈子。 他笑了,伸出一只手,她抓住了这只手,两只手就那么握着。 他说:非拉,我没有看错人。 她说:我也没有看错人。 他说:看来我真的是残了。 她说:你少了一条腿,可我还有两条腿呀,以后我的腿就是你的腿。 他笑了。她也笑了。 乔念朝的父亲,军区原乔副参谋长是在几天后出现在病房的。 乔副参谋长背着手,样子从容而又镇定。他没有大呼小叫,就那么冷静地望着病床上的乔念朝。 乔念朝没想到父亲会来,他怔了片刻之后,才说:爸,你怎么来了? 父亲说:我怎么就不能来?别忘了你是我儿子。 接下来,父亲就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一个老军人的姿态,腰板挺得直直的。 父亲说:小子,你是我的儿子,身上流的血都是硬的。 他说:爸,可惜我不能像一个战士一样在部队里干下去了。 父亲直到这时才显得有些激动。他站起来,踱着步,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咯响。父亲背冲着他,目光望着窗外说:只要骨子里流淌的还是男人的血,军人的血,以后不管到哪里,你都不会趴下。 不知什么时候,乔念朝坐了起来,他望着父亲的后背,笑了笑。 那一次,部队为乔念朝记了一次二等功。在上台接受立功表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练习用假腿走路了。 从那以后,每天的傍晚,警营里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马非拉搀扶着乔念朝在路上不停地走,他们一往无前的样子,让人们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有时两个人走累了,马非拉会让乔念朝倚着路边的一棵树旁歇一歇。 马非拉说:现在我扶着你走路,等过一阵子你就会自己走了。 他说:这辈子我会一直走下去。 她说:以后咱们还要生个孩子。 他说:不论生男孩,还是生女孩,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英雄。我希望他(她)像个英雄似的活着。 她望着他的眼睛,眼里闪动着泪花。她转过身来,在他的耳边说:念朝,我已经有了。 他说:真的。 她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孕育着他们的生命。 他说:等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咱们的英雄就要出世了。 两个人又向前走去。她搀着他,一步又一步的,没有停歇的意思,就一路那么走下去。 第三十七章 梦醒时分 在那年的秋天,刘双林终于分到了一套营职住房。接下来,刘双林就张罗着从方玮的父母家搬出去,他的心情既迫切又兴奋。 在这之前,方部长又住了一次医院,他的病又严重了一些,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这次是方部长自己提出要出院的,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病了。此时的方部长已经不是以前的方部长了,病魔已经让他完全变了一番模样。他意识到这一切之后,便强烈要求出院,他出院的理由是,一定要回家,只有呆在家里他才踏实。 因为在这之前,已经有许多老战友住院前还能吃能喝的,可一走进医院,便再也没有出来。他们忍着病痛,最后在医院里和亲人、和这个世界告别了。方部长不怕死,从年轻到现在,他这辈子已经死过无数次了,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那些战友,大部分都牺牲了,只有他们一少部分人活了下来,生命对于他们来说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已经赚一天了。所以,他早就对生与死无所谓了。但他不愿意住在医院里像个病人似的那么死去,他要像普通人那么活着,一直到眼睛睁不开为止。 方部长出院以后,性情似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留恋身边的一切了,看什么都顺眼,态度也一下子温和起来。在医院的时候,他曾问过医生关于自己的病情,医生仍旧没有告诉他患癌的事,轻描淡写地用一般的病回答了他的询问。 回到家之后,他曾平静地问孙阿姨和方玮。他说:我自己得的病我知道,我是不是得了啥绝症? 孙阿姨就说:你别胡思乱想了,医生不是说了么,你这是高血压、冠心病,老年人常见的病。 方部长就笑一笑,苍白着脸,样子很平静。 他又问女儿方玮:姑娘,别瞒爸了,爸啥都懂,人早晚都得一死,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的来欺负人,最后人熬不过病了,生命就到头了,这很正常。 当父亲说到生与死时,方玮是难过的,她说:爸爸,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病吧,过一阵子你又生龙活虎了。 父亲又笑一笑,笑得出奇的平静。他又说:姑娘,我不是怕死,这么多年了,风呀雨的,爸啥没见过?能看到你们年轻人高高兴兴的,看着咱们国家太太平平的,我就放心了。 从那以后,方部长再也没问过自己的病,他只要求能自己做的事绝不求别人,他用平静对待每一天,只要身体允许,他就要出去走一走,或者站在门前,看着那些他熟悉的人一一在眼前走过。 有一天,乔副参谋长从门前走过,看着方部长病态的面容就说:老方,咋搞的? 他说:没问题,小毛病,过几天好了,咱们一起出早操。 乔副参谋长就说:好,我等着你,你可别一病不起呀。 过了一会儿,章副司令又走过来了。章副司令打着哈哈说:咋的老方,咋搞成这样了?不行就回去躺着去,别在这里受了凉。 方部长就装出一副硬朗的样子说:你才不行了呢,别看我现在身体不好,再过半个月我照样能和你摔上一跤,敢不敢跟我比? 章副司令就哈哈大笑着说:你都这样子还摔啥跤,拉倒吧。 方玮面对父亲,心里既感动又复杂,她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同时也为父亲即将离开亲人而感到难过和伤心。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在父亲的有生之年照料好父亲,陪着父亲走完最后的时光。 刘双林就是在这时提出要搬家的,他的行为当然遭到了方玮的强烈反对。她说:我爸都这样了,咱们搬出去住,你怎么能忍心? 刘双林说:反正就住在一个院里,又不远,有事啥时候回来不行? 方玮说:别忘了,组织是怎么把我们调回来的。 他说:这是两回事。 方玮说:要搬你搬,反正我不搬。 刘双林和方玮的关系就这么紧张起来。刘双林仍没忘了收拾那间刚分来的房子,他打扫了房间,还买来了床和窗帘什么的,就等着搬家了。 他是有着自己打算的,自己搬出去,那个家就是自己的了,日子怎么过自己说了算,不像在方玮父母这里,他怎么住都不舒服,甚至还要看岳父岳母的脸色。 孙阿姨似乎看透了眼前这个女婿,她的脸从来没有对他晴过。刚住在一起时,刘双林为了表现自己,在家里什么活都抢着干,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双林似乎失去了这方面的热情,他知道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况且方部长早就退休了,自己似乎也借不上他什么光了,弄得那么累有什么用。而且他不管怎么努力,似乎都不能让孙阿姨和方玮开心。索性,他就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努力,爱咋的就咋的了。 孙阿姨就问:你和小刘怎么了?怎么连话都不说了。 在母亲面前方玮不想保留什么,便把刘双林想搬走的想法说了。 孙阿姨就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小刘这孩子进咱们家目的不纯洁,看你爸现在没用了,他就想扔下我们自己走了。 方玮不说话,气哼哼的样子。 方部长说:别把话说得那么严重,我看小刘这孩子本质还是好的。搬出去就搬出去吧,我的身体还行,没到你们非照顾不可的程度。 在方部长的一再坚持下,最后方玮还是同意和刘双林搬出去了。 那些日子,是刘双林最幸福也是最高兴的日子。他背着手,从这个房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嘴里喃喃着说:这家大小也是自己的家呀,真好,真舒服哇。 方玮每天下班回来,做完饭,匆匆吃上一口,便去看望父亲了,直到休息的时候,才回到刘双林这边来。刘双林对这一切也不说什么,自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不久,刘双林给家里写了封信,要请自己的父母过来住。信都发出去了,他才冲方玮说:过几天,我爸妈就来跟咱们一起住了。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于是就吃惊地望着他。 刘双林又说:我爸妈受了一辈子罪,也该享几天福了。 刘双林的父母要过来,方玮又能说什么呢。他的父母,她是见过的,那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她没有细想,也就没有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刘双林接到父母拍来的电报,电报上写明了父母要来这里的车次和时间。终于,刘双林很隆重地把父母接到了自己的家中。营职住房,本身面积也不大,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老人,就显得拥挤热闹起来。 在起初的日子里,刘双林的父母对方玮应该说非常客气,嘘寒问暖的,在他们的心里,自己的儿子能娶上高干家的姑娘做媳妇,已经是烧高香了。 刘双林父母的到来,让方玮有了更多理由长时间呆在父母那一边,她一看见刘双林的父母,就想起自己的父母。这样一来,刘双林的父母就不怎么高兴,他们按照农村习俗要求着方玮。 他们说:你这媳妇整天不着家,老呆在娘家可不好。 刘双林说:她爸爸有病。 他们又说:她爸有病,我们身体也不好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不能以娘家为主的,一切都要看夫家的脸色行事。按照农村习俗,方玮显然不是他们眼里合格的儿媳妇。况且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给他们刘家生个一男半女的。 母亲就说:长得跟个花瓶似的有啥用,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父亲说:小子,你现在进城了,就要在城里扎下根,没个孩子将来连继承户口簿的人都没有。 刘双林的脸就红一阵白一阵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方玮背后说的,方玮并不知道这一切。 三个人统一了阵线,似乎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这个敌人就是方玮。在这个家里,方玮是外姓人,他们才是正宗的刘家人。 方玮在家时,刘双林的父母经常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事就不当着方玮说了,而是把刘双林叫到自己的屋里嘀咕上一阵子。其实,他们也没说什么,家里就那些事,无非是柴米油盐,或者关于生不生孩子的问题,方玮就感到别扭。 有一次,刘双林从父母的屋里出来后,方玮就说:以后别跟个特务似的,有什么话大声说好不好? 刘双林就说:你在这个家一天能呆几个小时,我妈让我去买大米,家里的大米没了。 方玮说:买大米就买大米,那么神秘干什么? 刘双林就不说话了。 因为方玮的不满,刘双林的父母愈发的对方玮挑剔起来。 他们用农村媳妇的标准,要求着方玮。比如做家务,方玮每天早晨做完早餐,有时来得及就吃一口,有时连吃饭都来不及,匆匆地走了,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六点以后的事了,在外面带一些菜。有时她做饭,有时刘双林的母亲做,不管谁做,她吃上几口饭后,就去父母家照料父亲去了,整个大院都熄灯了她才回来。 刘双林父母对儿媳妇这一点当然很不高兴,这在他们眼里,方玮是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况且连孩子都不想生。他们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惋惜。 有一天,父母这样开导刘双林:长得好看有啥用,高干子女又有啥用? 刘双林不说话,他也很伤心地望着父母。 母亲又说:双林啊,要凭你现在的条件,回咱老家找媳妇,还不可着你挑,你看上谁都是她的福分。 刘双林说:妈,你别说了。 母亲又说:找谁都会为你生儿子,保准能过日子,让你安安心心地在外面上班。 刘双林的神色就严峻了起来,随着结婚,后来又来到军区工作,他也渐渐意识到,方玮就是一个女人,他以前对她的那种崇敬和神秘,渐渐地消失了。他和方玮在一起从头到尾都觉得无能为力,任何事情都当不了方玮的家,他在被方玮牵着鼻子走。 以前方玮在他眼里是高干子女,现在只是他的老婆。也是以前,方玮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部长,但现在就是一个病人而已。他以为自己调到军区后,仰仗着方部长的关系会平步青云,没想到的是,他还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参谋而已。 刘双林一进机关便感受到了一种危机,在师里的时候,他认为自己还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到了机关后才意识到他和别人已经没有可比性了。其他的人个个都是那么优秀,不论是家庭,还是工作,刘双林都感到自己望尘莫及。他只能听从命令,服从安排,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态度决定一切。工作一段时间以后,他都有些怕走进机关了,无形中的压力,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每天,他总是踏着上班的号声走进机关,又踏着号声离开机关,当他走出机关时,才长长地吁一口气。 在起初的日子里,就连回方部长家他也感到难受。下班的时候,方玮还没下班,他不想面对孙阿姨那张冷着的脸,有时他就在院里的花坛旁绕来绕去的,要么就是站在一棵树下抽烟,直到该回去了,他才硬着头皮走回去,一走进那个家他就感到压抑,他也说不清这种压抑从何而来,反正就是浑身不舒服,连呼吸都感到不顺畅。盼星星盼月亮,自己终于分到了房子,那时,他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把父母接来一同住。现在父母终于来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方玮对他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方玮的出现会打破他们生活的气氛。 在方玮没回来时,父母和他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仿佛又回到了放马沟的田间地头,然而方玮一回来,父母亲便冷了脸,抹回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空气立刻就僵住了。不仅他感到不自在,方玮也不舒服。双方的这种情绪让对方都感受到了一种危险。 方部长的病又一次稳定下来后,他执意要过来看看刘双林的父母。毕竟是亲家,按老理应该是很亲的。刘双林父母来的时候,正是方部长病重的时候,双方自然无法见面。方部长要看刘双林的父母,遭到了孙阿姨的反对。 她说:他们没病没灾的,他们不会来呀? 方部长说: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两回事。 方部长说完就往外走,孙阿姨不放心方部长的身体,只能在后面跟着。从西院到东院,几百米的距离,方部长却走了半个多小时,头上都冒汗了。以前这点距离对他来说有五六分钟足够了,方部长抹头擦汗时,在心里说:人呢,看来没法和自然抗争。 方部长的到来让刘双林的父母感到吃惊,他们惊讶地望着方部长夫妇,不知是冷一些还是热一些。在这之前,他们对方部长夫妇也是有些意见的,心想,自己来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连面都不露一下,这不明显瞧不起农民么?况且,农民又怎么了?他们现在也是孩子的父母,不缺啥也不少啥。 那次会面,双方有了如下的对话。 刘双林的父母说:咋地,病好点了? 方部长说:人老了,也就这样了。 在刘双林父母眼里,方部长夫妇本来不应该这样的,在他们的印象里,高干都应该是满脸放光,谈吐不俗,然而在他们眼前的方部长就是一个大病缠身的病老头。他们失望之后,就有了一种优越感,于是谈吐间就另有一番味道了。 刘双林的母亲说:亲家,听说咱们一个院住着,没想到见一次面还这么难。 方部长说: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 刘双林父亲说:你是首长,本应该我们去看你的,但你家的门槛高,不知合适不合适,我们就没去。 方部长嘻嘻哈哈的,本想还要说什么,孙阿姨就连扯带拽地把方部长拖了出来。她说:老方回去还要吃药,来看看你们,就不打扰了。 这一来一走,就有了内容。他们走后,刘双林的父母关上门有了如下对话。 父亲说:啥高干不高干的,我看比我这个农村人也强不了多少。 母亲说:真是有啥父母就有啥样的闺女,你看方玮她妈,一进门我就觉得那人妖道。 父亲说:唉。 母亲说:看来咱家的双林,以后的苦日子长着呢。凭咱双林的条件找啥样找不到,咋找这么个人家呢? 方部长回到家里之后,和孙阿姨也有了如下对话。 孙阿姨说:你一直说农民好,本分,这就是本分? 方部长说:没啥,咱们是应该早点去看人家的。这么晚才去,人家能不多心? 孙阿姨说:你是病人,又不是好人,他们应该先来看你。 方部长就挥挥手,一副不想说下去的神情。 孙阿姨又说:当初方玮找对象,一听是农村的,我就不愿意,你可倒好,却举双手赞成,我看方玮以后的日子可咋过。 方部长:孩子的事咱们就别掺和了,方玮也大了,她知道怎么生活。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为了这次之行,都感到有些不愉快。 方玮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思索自己的婚姻,她一直在想和刘双林从认识到结婚这个过程。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是被动着的,有时,她真的说不清自己是否爱刘双林。刘双林一味地对自己好,那时,他是干部,自己是战士,她有一种亲切感。后来可以说,她是被一种执著的好所打动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嫁给刘双林,于是她就嫁给她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一直到结婚之后才意识到,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不爱一个人又是什么样子。 这一阵子,她不知不觉地总是要想乔念朝,当初她冷落乔念朝时,心情很简单,那就是因为乔念朝落后了,身处在那种环境中,每个人都想争强好胜,她不能跟思想落后的人在一起,她怕他把那种不好的情绪带给自己,就这么简单。 后来她听说,乔念朝和马非拉结婚了,别的她就一无所知了。但她还是会想起乔念朝,她用自己的婚姻去和乔念朝比较。 现在的方玮已经不是以前的方玮了,直到这时,她似乎才明白什么是婚姻什么是生活。以前,因为她的出身,她的经历不可能对生活有着那么多复杂的想法,别人复杂的时候,她是单纯的,她注定要为这种单纯付出代价了。 渐渐地,她下班之后,常是直接回到父母这里,那个家她越来越无法忍受了。刘双林的父母因吃不惯她做的饭菜,而剥夺了她做饭的权利,然而他们做出的饭菜,她又无法下咽。刘双林每次吃饭都是一副香甜无比的样子,吃饭的时候,刘双林满脸油花,鼻翼上有汗浸出,幸福无比的样子。他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头埋在碗里,摇头晃脑地说:好吃,真好吃。 方玮只能把碗筷放下了,看着其他三个人香甜无比的样子,她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她的心有些冷了。 三个人对待她也是不冷不热的,吃完饭,关上门,三个人在屋子里有说有笑的,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方玮只能回到父母这里了,起初父母还说她:这样不好,你是有家的人,老是往回跑像什么话。 后来,连方部长这样的话也不说了。 晚上的时候,方玮就说:妈,今天我住在家里了。 孙阿姨就叹口气,为她准备床铺去了。 方部长和方玮有过一次这样的对话。 方部长说:闺女,你当初结婚时,我是支持你的,看来我错了。 方玮说:爸。 方部长又说:闺女,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啥事都要靠自己拿个主意,爸不拦你。 方玮望着父亲不说话。 方部长还说:父母再好也不能陪你走完一生,你以后还要独立去面对生活。 方玮的眼泪流下来,她叫了一声:爸—— 方玮在经历了一番婚姻后,她才明白什么是自己需要的婚姻,经历过了才明白。 她是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向刘双林提出离婚的。 方部长果然没有再去医院,他是病逝在家里的。后来癌症侵袭了方部长的全身,此时,他最大的敌人就是疼痛。方玮把药带回了家里,最后那些止疼的药也无法缓解方部长的疼痛了,他的汗水浸湿了衣服和被褥,方部长一声不哼,咬着牙坚持着。 方玮拉着父亲的手,她哽咽着说:爸,你疼就哼一声吧。 方部长说:闺女,爸给你讲个故事吧。爸二十岁那年打日本鬼子,爸也受伤了,一块炮弹皮扎进大腿骨头里去了,医生给爸做手术往外拿炮弹皮,没有麻药,爸咬个毛巾做手术,整整两个小时,爸都听见医生的刀子刮骨头的声音了,爸都没有哼一声。 方玮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叫了一声爸爸,便说不下去了。 后来方部长就大声地唱歌,先是唱“国际歌”,后来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再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他的声音从高到弱,最后就是嘴唇在动了。 方玮的两个哥哥也回来了,他们静默地立在父亲的床头,叫了一声:爸,我们回来了。 方部长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儿子,他微笑了一下。 儿子们举手向父亲敬了个礼。 儿子的眼泪砸在父亲举起来的手上。 刘双林在方部长弥留之际,也来看过方部长,他看到方部长那难受的样子,便一遍遍地说:咋不去医院呢,人都这样了。 他如坐针毡的样子,在地上走了两个来回便蹲在那里了。 方部长看了他一眼,目光很快转移到自己的三个孩子身上。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孙阿姨的身上,孙阿姨此时没有了眼泪,她在专注地望着方部长,她想多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方部长说:谢谢你呀老孙,给我生了这三个孩子。 孙阿姨哽着声音道:老方,你别谢我,要谢我还得谢你呢。 方部长最后又把目光在一个个孩子脸上停留了一下道:孩子,你们记住,你们是个老兵的孩子,不管以后干啥,别给我这个老兵抹黑,爸这辈子满足了,爸活不动了,你们的身上有你爸的血,你们替爸好好活着吧…… 方部长就这么去了,他很平静,平静得仿佛自己去出一趟差,转眼就能回来。 方玮在父亲去世不久,提出了和刘双林离婚。 刘双林在听到离婚的字眼时,一点也不显得惊讶,仿佛她不提出来,他也会提出来。那天晚上,两个人在军区大院的花园里坐着,很平静地说到这一切。 他半晌才说:也许当初咱们结婚就是个错误。 她平静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他又说:咱们其实就不是一类人,结婚之后才发现,我累,你也累。 她说:这些都别说了,只有经历过了才会明白。 最后刘双林站了起来,冲方玮说: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方玮不解地望着他。 他说:我不跟你结婚,就不会到军区来,以后转业也不会留在省城。 她问:你要转业? 他点点头说:我想好了,今年就提出转业,在军区工作也累,其实我不适合在机关工作。 她问:你转业想干什么? 他说:找一个我能干的工作,然后过日子。娶一个平凡的女人,也就这样了。命里该属于你的就是你的,争也没用。 她听了他的话,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发现眼前的刘双林在变。 很快,他们就办了离婚手续。 方玮住在自己的家里,哥哥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母亲需要她,母亲的情感需要她。父亲虽然去了,但她仍觉得父亲还在,家里到处都有父亲用过的东西,似乎像当年一样,父亲只是下部队去检查工作去了,用不了几天,这个家又会听到父亲的笑声了。 有一天下班回来,她在路上看见了乔念朝和马非拉。两个人也看见了她,他们都怔了一下。 乔念朝转业了,为了照顾乔念朝的生活,马非拉也跟着转业了。对于方玮父亲去世以及婚姻的变故,乔念朝已经听说了。 她停了下来,乔念朝和马非拉也停了下来。她说: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一直没见到你。 他说:我在跑工作上的事。 她说:还顺利吧? 他说:还行。 马非拉说:方玮姐有空到我们家坐坐,我们都好长时间不见了。 方玮说:行,我一定去。 乔念朝说:以后有啥事你就说,别一个人闷着,别忘了,咱们都是一个大院长大的。 方玮的眼圈红了,她小声地“嗯”了一声。 乔念朝在马非拉的搀扶下,向前走去。乔念朝的腿有些拐,不过他和马非拉走在一起,并不明显。 方玮一直望着两个人走远,最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她才转身向回走去。她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 刘双林转业了,分到了商业局。他去商业局报到那天,商业局的王局长找他谈了一次话。 王局长说:你是军区来的? 他说:是,局长。 王局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吗? 他望着王局长,不知如何回答。 王局长说:因为我也是个转业军人,也在军区工作过。 他睁大眼睛,有些惊奇地望着王局长。 王局长又说:我转业那会儿只是个战士,知道么?我给方部长当过警卫员,他去世时,我去看过他。 刘双林的脑子里就“嗡”一声,他一时不知自己在哪。 王局长说:既然转业了,就好好干吧,别给军人丢脸。 他说:是。 他从王局长办公室里退出来了,心里又有了一层阴阴的东西,这层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地在他周身扩散着。 许久之后,刘双林才想明白,和方玮离婚,他想过一种没有压力的生活,虽然离婚了,可那种压抑的影子又无处不在。此时,他被另外一种困惑所折磨着。 第三十八章 天下宴席 李亚玲对眼下的生活既满足又骄傲,这就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生活。在农村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她是那么迫切地向往着城市,然而城市到底又是什么,她说不清。当她走进城市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欲望和城市一起膨胀着。于是,她开始不满意城市给予她的生活了,才有了离婚,然后投入到王副厅长的生活中来。 现在,她想象不出更好的生活了,她满足了。每天早晨,她和王副厅长一起下楼,坐上王副厅长的专车上班。在医院,她现在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谁都知道她是王副厅长的夫人,人们对她很友好,也很羡慕,不管走到哪里,人们都对她恭敬有加。她现在是内科副主任,他们那批工农兵学员里面,她是进步最快的,还有几个人至今仍然没有通过考试,自然没有权力给病人下处方。一个医生没权力给病人看病,如同一个军人在战场上和敌人对峙,突然发现枪膛里原来没有子弹那么心里没底和尴尬。 李亚玲现在已经不是处方权的问题了,而是何时能当上主任的问题。他们内科主任明年就要退休了,眼下,她是最有竞争力的候选人之一,在这之前,院长已经对她透了口风,她现在就等着科主任退休,她就走马上任了。 自从和王副厅长结婚后,她真的为医院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医院为了扩建,准备建一栋住院部的大楼,报告送到卫生厅已经有几年了,却一直没有批下来。后来院长找到了她,希望把医院的实际困难跟领导上反应反应,领导是谁,当然是王副厅长。于是在床上,她把这话对王副厅长就说了。 王副厅长当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说:过两天,让你们院长去我办公室一趟。 几天后,院长果然去了。回来后的院长满面春风的样子,专门到科里拉着她的手说:谢谢了小李,你为咱们医院立了大功了。 又没多久,住院部大楼就红红火火地开始施工了。现在,她一走到将落成的住院部大楼前,就有了一种自豪感,于是,她挺胸抬头地在医院里进进出出,所有的人都对她客客气气。 这一切,她是满足的,做城里人就要做这样的人。那么多城里人,又有谁活到了这种境界? 在家里的生活也是温馨和浪漫的,她和王副厅长住那么大面积的房子,她心宽地阔。有时,她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这摸摸,那看看,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这里却是她真实的家,她就一会梦里一会梦外的。 晚上,王副厅长的应酬很多,当然,每次都把她带在身边,然后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我夫人,李医生。 众人先是惊愕,然后就是一大堆溢美之词,说得王副厅长和她都眉开眼笑的,在众人的夸奖声中,他们是最合适的一对,那是郎才女貌,绝色佳人。他们在众人的恭维声中,每次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们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恩爱了一回,又恩爱了一回。王副厅长的年龄毕竟大了,李亚玲却正当年,在她的烈火感召下,王副厅长有时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李亚玲就想方设法从医院里开回一些药来,这些药大都和男人的肾、精气有关,然后源源不断地让王副厅长服下去,于是王副厅长就有了额外的气力,两个人的生活就又美好了起来。 自从两个人结婚后,王娟很少回来了,就是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了。章卫平一次也没有来过。 王副厅长怕李亚玲多心,便解释说:他们有孩子了,抽不出时间来。他们忙。 李亚玲才不在乎谁来谁不来呢,每次王副厅长这么解释,她都笑着说:我比王娟大不了几岁,是她不好意思呢。 李亚玲这么一说,王副厅长对她更是疼爱有加了。有一次,他附在她的耳边满足地说:我现在才发现,老夫少妻真好。 她就红了脸用拳头去打他,一边打一边说:不要脸,真不要脸。 两个人共同的危机就是王副厅长再有两三年就该退休了。退休后的日子还会是现在这样吗?答案是否定的,于是,他们就都有了一种紧迫感。 她经常对他说:人走茶凉,往后的日子你可要想好。 王副厅长就胸有成竹地说:放心,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到时候,咱们去旅游,想去哪去哪。 这一点,李亚玲心里是有数的,这从她的手上的存折就能看出来,她手里存折上的钱,现在已经升到七位数了。她高兴之余,也有些担心,她无数次忧虑地冲他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就笑一笑道:能有啥事,现在哪个领导不这么干? 想了想又说:为了让你不委屈地生活,就是让我担点惊受点怕,也是值得的。 她听了他爱情的誓言,一头扎在他的怀里,她真的感到很幸福,她没想到,王副厅长会是这么的有情有义,比结婚前还好。她是没敢奢望有什么结果的。然而这结果却有了,又是这样一种结果,她真的感到很满足了。 如果生活顺风顺水的这么一直过下去,生活是一种样子。然而就在这时,生活却发生了变故。 李亚玲先是听说省纪检的人进驻到了卫生厅,当然和纪检有关。刚开始,王副厅长还没什么变化。她也担心地问过他:没什么事吧?他轻描淡写地说:能有啥事。 后来,她在上班时就接到了王副厅长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对她说:晚上机关要开会,今天怕是回不去了。 接连三天,王副厅长都没回来,她的心里就忽悠一下,她预感到将有大事要发生了。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那张存折,她开始无法入眠了,她半夜里起来几次,把存折连续放了几个地方。最后确信万无一失了,但她仍然踏实不下来。 最近在医院里,人们也在交头接耳地议论,她隐隐地听说,卫生厅几位领导出事了。具体什么事她没听清,人们一看见她,便停止了议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前脚一走,后脚人们又议论开了。 她知道,这些事肯定和王副厅长有关。她开始拨打王副厅长的电话,没人接听,最后她又呼他,他没有回呼,她知道问题有些严重了。 突然间有一天,省纪检的人和检察院的人来到了医院,他们亮了工作证,也亮了搜查证,说是要对他们家进行搜查。结果,他们家就被搜查了,那张她精心藏起来的存折,他们果然没搜到。她的心里稍安了一些。 后来一位领导找她谈话说:拿出来吧。 她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惊讶地望着领导:什么? 领导说:那张折子,老王已经交代了,拿出来吧。 她还能说什么哪,就拿出来了。 铁证如山,王副厅长犯下受贿罪,很快检察院就起诉了,又是个很快,法院就判了下来,因王副厅长认罪很好,又把受贿的赃款全部上交,包括挥霍掉的一部分,也用自己现在住的房子顶了。王副厅长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王副厅长被判刑之后,她去看守所看了一次王副厅长。几个月没见,王副厅长似乎变了一个人,又老又丑,她真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昔日那个红光满面的王副厅长。 王副厅长叫了一声:小李呀。 便泪流满面了。 王副厅长说:小李呀,都是我害了你,咱们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前两天,那个四室一厅的房子已经被法院贴上封条了。在这之前,机关房改,房子已经是王副厅长的私有财产了,要退赃,房子自然也是可以抵债的。 李亚玲欲哭无泪的样子,她现在已经是心灰意冷了。 王副厅长又说:我原想过个幸福的晚年,没想到竟落到了眼下这一地步,你不怪我吧。 李亚玲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默默地流泪。 王副厅长又说:十年也不算短,你还年轻,以后咱们怎么办,你说了算。 说完,他就被看守押走了。 李亚玲现在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和新分来的大学生一间宿舍。她看着一张单人床,床下放着一个箱子,那里装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她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了,跟同宿舍的大学生一样,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她现在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对自己的议论。 后来,医院开了一次会。她内科副主任的职务被免去了,又调到门诊部工作去了。她现在仍然没有处方权。 生活仿佛是个圆,她从一个起点出发,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当初的出发点。那一刻的李亚玲,心里空了,混混沌沌的,似乎什么都想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明白。 生活中的每一步,她都真诚地追求过了,现在她却两手空空,心里被深深的绝望取代了。此时的李亚玲早已心灰意冷,在这一过程中,她思前想后地把十几年的经历想了一遍,从刘双林到章卫平,然后又是张颂和王副厅长,男人如一条生命链,清晰而又深刻地走进了她的生活。此时的她想起最多的还是章卫平,章卫平是她青春时期投入最深情感的人,也是真正改变她命运的人,最后是她放弃了章卫平,选择了另外一种生活。 章卫平无疑是这个城市的名人了,他经常出现在电视里,对城市建设的投资,以及公益事业的剪彩仪式上都可以看到章卫平的身影。那时,她觉得章卫平既近又远,很不真实,有时她甚至怀疑,她和章卫平是不是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感情经历。过去发生的一切,如一场梦。 那天,她在医院门前的马路上散步,天上飘着小雨,她没有打伞,任凭小雨淋着自己。她心里很闷,却无处可去。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在这个城市里,她竟没有一个真心朋友。在她那个新分来的大学生的宿舍里,大学生的男朋友来了,两个人躲在宿舍里正在谈情说爱。她不忍心在那里当灯泡,其实,他们的恋情会勾起她许多不堪回首和心酸的往事。在小雨中,她感到孤单而又寒冷。 这时一辆车停在了她的身边,她没有看那车,以为车就是要停在那里的,是自己影响了人家停车。她在慢慢地走着,那辆车却紧紧跟随着她,她回了一次头,她透过雨刮器,看到了车里的章卫平。她停在那里,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章卫平从车上下来,望着她。 他说:你怎么在雨里走,去办事? 她没有说话,就那么似梦似幻地望着他。 他说:上车吧,去哪儿我送你。 她仍然没动,他伸出手,拉了她一下,这时她才坐进他的车。 他坐在车里,又问:去哪? 她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泪水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发动了车。最后他们在一间咖啡厅里坐了下来。 半晌,她说:我现在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他吸了口气道:如果你那么认为也可以。 她又轻轻地啜泣起来。 他说:我从你们医院门口路过,看见了你,就这么简单。 她低下头,不看他。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他。头就那么低着,半晌,轻声说:你说我的命怎么就那么不好,我每次都全力以赴去追求了,结果每次都是遍体鳞伤。 他说:不是你命不好,是你对自己太奢望了。 她望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望她,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让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她哽着声音说:以前,我以为我已经是城里人了,可现在我才发现,我不是,现在连个家都没有了,和一个年轻人共同挤一间宿舍,连自己的空间都没有。 她说到这已经泣不成声了。 他没有说话,目光一直望着她。 她又说: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心里难受,可谁听我说话呢? 后来,她不说了,也停止了哭泣,就那么有一搭无一搭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许久,又是许久,她才轻轻地说:卫平,你不恨我吧? 他说:以前有点,但和恨无关。 她又说:这世界可真小,我嫁给王副厅长之后,才知道你和王副厅长是这种关系,是老天对我的报应。 他吸烟,把自己隐在烟雾里,让她一时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后来,她提出要走,他随她出来,外面的雨又大了一些,她坐在车里,发现他并没有送她回医院,而是驶上了另外一条路,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索性闭上了眼睛。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地下车库,她下了车,没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随着他坐电梯上楼。最后他在一个房门前停下来。用钥匙开门,她立在那里,心脏快速地跳着。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套很大的房子,比她原来住过的厅长级的房子还大。屋里布置齐备,但似乎并没有人住过。 他把钥匙放在桌子上,他说:如果你愿意,以后你就可以住在这里了。 她望了一眼茶几上的钥匙,吃惊地望着他。他这次没有看她,伸手又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放在茶几上,又说:以后有事需要我帮助,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关上房门就走了。 她半梦半醒地立在那里,一时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那天她大脑一点也不灵活,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才想起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在起初的日子里,她想到的更多的是章卫平这是旧情复燃,把她养在这里,可自己算什么,是他的情人还是二奶,要做他的情人和二奶岁数又大了一些,有这样的情人和二奶吗?王娟她见过,长得一点也不比自己差,还比自己年轻。自己真的能做章卫平的二奶? 她期待着,有些兴奋,还有些紧张。她知道,现在的章卫平早已经不是那个把自己打扮得很农村气的青年了。他是什么?他现在是大老板,他的家产,她猜都猜不到。这么一想之后,她心安理得起来,她住在这套大房子里,这看看那摸摸的,然后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章卫平送给自己的房子?她似乎又看到了生活的转机。 可一连许多天,章卫平没再来过,连个电话也没有。她不想这么等下去了,她要主动出击,于是给章卫平打了一个电话。打完电话后,她把自己打扮一番,然后穿上睡衣,很新鲜地坐在那里等章卫平。 章卫平终于来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她有些脸红心跳,径直朝卧室走去。她坐在卧室的床上半晌没见章卫平进来,便又走出去,却看见章卫平正坐在沙发上吸烟,看见了她便问:有什么事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她冷静下来,说了声:对不起。 她又走进了里间,换好衣服后才走了出来。她坐在他对面道:为什么让我住在这? 他说:受我岳父之托,他让我们照顾一下你。你说没房子住,这里你可以随便住。如果不踏实,把产权人写成你也可以。 她有些失望,低下头。 他说:这套房子就算我送给你们的,我岳父如果能活到出狱那天,这里就是他养老的地方。 这时她才意识到,在法律上,她还是王副厅长的妻子。 半晌,她抬起了头,此时她的表情已经是另外一副样子了,她说:就这些? 他说:李亚玲,十几年前的事我不会忘,我一直记着,如果你个人有事找我,我会为你办的,这次你不用感谢我,要感谢的话,你就感谢我岳父好了。 她低低地说:明白了。 李亚玲直到这时,才明白自己,也明白了章卫平。那一刻,她似乎什么都想通了,也想透了。她知道自己在以后的生活中不能为单纯的感情而生活了,也不可能靠感情去生活了。她要成为自己的主宰,生活的主宰,她只能靠自己了。她终于醒悟了。 不久,她又和章卫平见了一面,她开门见山地说:章卫平你说过,你能帮我。 章卫平望着她说:没问题。 她说:我辞职了,不想在医院干了,我要自己开一个中医诊所,想向你借点钱。 他吁出了一口气道:没问题。 她说:就十万。 他说:明天,我让人送过来。 她说:到时候我连本带利还你。 他笑了笑说:行,没问题。他浑身轻松地离开了她,这是他希望看到的李亚玲,以前他那么痴迷地喜欢她,直到这时,他还没有弄明白,他当时喜欢她什么呢?也许是青春需要交的一笔学费吧。 不久,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里,一家中医诊所开业了。在开业庆典的鞭炮声中,章卫平远远地站在一家商店的门后,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后来他上了自己的车,把车窗关上,又静悄悄地把车开走了。 第一章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那一年的深秋,军区文工团舞蹈演员杜娟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个深秋,某一天的中午,杜娟收到了两封男性来信,这两个男性她都认识,而且说来还相当的熟悉。 第一封是文工团白扬干事来的,他在信里这么写道: 杜娟:你好! 不知道晚上有没有时间,我在排练厅等你,有话对你说。 此致 敬礼! 白扬即日 另一封是军区***文体干事林斌写来的,他在信里这么写道: 杜娟: 我这里有两张文化宫的电影票,是你最爱看的话剧《春雷》。如有时间,在你们东院的西门口等你,时间是六点三十分。 此致 敬礼! 林斌即日 杜娟在这天中午一下子就收到了两封男性来信,她觉得自己要发生大事了。这两封信她是拿到厕所里看的,只有厕所里才不被人打扰,没人看到她脸红心跳的样子。看完这两封信,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蹲在厕所里。在这期间,同宿舍的大梅到隔壁的厕所里去过一次,她知道杜娟就蹲在一旁。大梅完事之后,敲了敲挡板道:“杜娟,怎么还拖拖拉拉的,这么长时间了,是不是‘老朋友’来了?” 杜娟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大梅走了,杜娟仍蹲在那里。她要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这究竟是怎么了? 杜娟二十一岁了,到部队已经九个年头了,她是十二岁那年被部队特招来的文艺兵。那时,她在老家那座城市里的文化宫学舞蹈,说是学舞蹈,无非是练一些基本功,弯腰、劈腿、把杆等等。那年,军区文工团到各地去选舞蹈学员,他们一下子就看上了她,还有大梅。那时,能到部队当兵,尤其是女兵,没门没路子的连想都别想。因为部队招的是文艺兵,还是要考虑特长的,于是杜娟便成了一名文艺兵。接下来,杜娟就开始了部队的学员生活,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了五年。五年不算长,也不算短,杜娟终于合格毕业了,现在成了一名排级职务的舞蹈演员。她感到生活既幸福又美好。 她现在已经是干部身份的舞蹈演员了,也就是说,不管她以后跳好跳坏,能不能吃跳舞这碗饭,她都是一名部队干部。也就是说,她进了保险箱,不管以后在部队还是在地方,她都是一名干部。干部和一般的群众比,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二十一岁的杜娟这种优越的心理已经持续好几年了,许多和她一起成长起来的学员,都有这种优越感。她们当学员时的那种努力、刻苦、勤奋等等,在她们成为干部演员后,都大打折扣。这一点可以从她们的体形上清楚地看到。她们胖了,先是脸圆了,然后是腿,以前细细瘦瘦的腿,变得饱满了,然后就是胸,坚挺瓷实。 这一变化,最突出地表现在她们吸引男性的目光上。 她们还是学员时,走到哪里,都会吸引来一片目光,那些目光是新奇的、惊叹的。因为那时她们还小,这么小,这么漂亮的一群小姑娘,穿着军装,肯定是突出的,卓尔不群的。于是缭绕在她们周围的目光是惊奇和羡慕的。现在却不同了,不管她们是集体还是一个人,只要出现在公开场合,她们都会把男性的目光牢牢地吸引到自己身上。那是男人欣赏女人的目光,她们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周围这种目光的变化。于是她们挺胸抬头,用灿烂的表情和丰富的身体语言来迎接这种男人的目光。 她们这一茬舞蹈演员,刚二十出头,花季芬芳不能不吸引众多年轻男性的目光。但是他们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些女孩子他们是得不到的,只能远远地欣赏。在这之前,那些文工团的女孩子大都嫁给了有头有脸的男人。这些男人大都是父母在部队工作,自然都是首长一级的人物,孩子们自然也就有了头脸,先是参军,最后是入党、提干,然后调回军区,在机关里当参谋或干事,他们选择女朋友的目标,首先瞄准了文工团的女孩子们。只有这样,才门当户对,况且又是近水楼台,他们得不到还有谁能得到? 杜娟这拨女孩子,早就被众多首长的儿子们物色上了。有的已经挑明了,大梅的男朋友就是军区后勤部长的公子,这个公子现在在司令部作战处当连级参谋。现在每个周末,那个王参谋都要到文工团里来接大梅。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去后勤部长家。 大梅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杜娟都睡了一觉了。大梅回来之后仍然是兴奋的,她不断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杜娟蒙着眼睛去厕所,借着走廊里的灯光看到倚在床头的大梅仍大睁着眼睛。 杜娟就很不理解地说:“都啥时候了,还不睡呀?” 大梅就说:“睡不着。” 杜娟就说:“那个王参谋对你好吗?” 大梅就潮湿地说:“好。” 杜娟就不说话了,大睁着眼睛望着黑夜,想象着是哪种好法。 大梅又说:“王部长在催我和小王结婚哪。”王部长自然是小王的父亲。 杜娟的心里就动了一下,然后就说:“结婚有房子吗?” 见杜娟这么问,大梅就胸有成竹地说:“王部长说了,结婚就住在家里,他们家房子多的是。” 杜娟这才想起王部长住在西院首长区的一片小楼里,那是一幢二层小楼,独门独院。王参谋是王部长最小的儿子,上面有姐姐和哥哥,哥哥姐姐早就成家另过了。王部长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住房自然不成问题。 杜娟暗自羡慕大梅,觉得大梅找了一个中意的男朋友。 两个男人的爱意同时击中了杜娟,那个深秋的中午,杜娟捧着两封男人来信,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章 文工团干事白扬长得一点也不白,可以说有点黑,原来在基层部队当排长,后来白扬父亲当上了军区***的副部长,当副部长时便把白扬调到了文工团当干事,文工团隶属***领导。再后来白扬父亲又当上了***的部长,师级干部。白扬整日里就显得很优越,在文工团工作,每日里和演员们打交道,又是年轻人,正是追女孩子的时候,身上的故事就很多。 白扬调到文工团不久,据说先是和话剧团的“小常宝”谈过恋爱,《智取威虎山》被话剧团改编成了话剧,演“小常宝”的女孩子姓李,那一年才十八岁,梳两条长辫子,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自然是白扬先追求“小常宝”的。前一阵子,“小常宝”刚写过入党申请书,白扬干事就三天两头找“小常宝”谈话,两人选在白扬的办公室谈,后来就在文工团的院子里谈,当时的季节是春天,杨树吐绿,到处显得生机勃勃,白扬背着手,带着几分领导做派,“小常宝”把手插在裤兜里,样子天真而又幼稚。白扬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样子激动,“小常宝”半低着头,一条辫子在前,一条辫子在后,满脸羞怯的神情。两个人的样子成了那年春天文工团一道最通俗的风景。 后来两人又形只影单起来,“小常宝”在那一段时间人变得痴呆了,有时站在一个地方好久不说一句话,就那么呆呆地望着,眼前并没有什么,但她仍痴痴呆呆地望着。不久,人们才知道,白扬和“小常宝”散伙了,白杨又和一个唱歌的女孩子谈起了恋爱。人们便明白“小常宝”为什么痴呆了,那一阵子,天真活泼的“小常宝”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恍惚的、脸色苍白的小李。不久,“小常宝”提出了转业,再也没有出现在话剧团,听说转业手续什么的都是她哥哥来办的。人们不知道白扬和“小常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扬和唱歌那女孩子,恋爱似乎是有始没终,两个热乎了一阵子又热乎了一阵子,最后也不了了之了。白扬和唱歌那女孩子倒没什么新故事,只是那女孩子调到了南方一个军区,她老家在那。又一个女孩子在文工团消失了,似乎和白扬有关,又似乎无关。 白扬把自己的触角伸向了文工团的每个角落,凡是有女孩子的地方便都有白扬的身影。白扬是最后将触角伸向舞蹈队的。据大梅透露,白扬曾向她发出过求爱的信号,那时王参谋还不认识大梅,大梅也曾赴过白扬两三次约会,第一次是谈话,第二次是去看电影,第三次去公园,从公园回来的那天晚上,梳洗过的大梅脸红红地倚在床头对杜娟说:“我谈恋爱了。” 杜娟就吃惊地说:“和谁?” 大梅两眼放光地说:“白扬。” 杜娟就有些吃惊地望着大梅说:“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杜娟在这方面可以说反应比较迟钝,文工团青年男女一有谈恋爱的迹象,马上会作为头条新闻传遍整个角落,最后一个知道的一定是杜娟。按现在人们的说法是,杜娟的情商有些低。八九岁开始学习跳舞,十二岁入伍,她只对跳舞感兴趣,除此之外,一切她都很迟钝,每日里笑呵呵的,谁说的话,她都相信,跟她说完了,与自己无关的,第二天一定扔在脑后。因此,杜娟和大梅比起来显得单纯,单纯得有点没心没肺。大梅的事从不回避杜娟,包括第一次来月经这样羞于出口的私事。大梅只把杜娟当成一只耳朵,听过也就听过了。 那天晚上大梅便把自己初恋的幸福说给杜娟听。大梅说:“白扬摸我这了。” 说完用自己的手摸了一下左胸。 真的?!杜娟此时面色鲜红,仿佛白扬摸的不是大梅而是自己。 如果王参谋不及时出现,也许大梅真的会和白扬有什么故事了。这时王参谋及时出现了,大梅和王参谋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和王参谋见过一次面,又去了王参谋家里一趟之后,大梅当即作出决定,彻底和白扬断了往来。那一阵子白扬很是失落,他天天绕着舞蹈队的宿舍楼转来绕去的。王参谋正在和大梅热恋,只要王参谋一下班,便急三火四地来到文工团接大梅,那时他们把业余时间安排得丰富多彩,轧马路,逛公园,看电影,两人走在一起的身影,亲密而又幸福,白扬躲在暗处火烧火燎地看着眼前幸福的一对。 大梅投入到王参谋的幸福怀抱之后,曾和杜娟有过一次对话。 杜娟说:“白干事人也是不错的。” 大梅说:“王参谋人更优秀,他是搞军事的,以后比白扬有前途。” 杜娟又说:“白扬的父亲是***长,管着咱们,你不怕?” 大梅也说:“杜娟你不知道王参谋的父亲是谁吧,他是后勤的王部长,军区常委,比白部长大好几级呢,我还怕白部长给我穿小鞋?” 杜娟这时似乎才明白大梅为什么会舍近求远,这么快投入到王参谋的怀抱。从那以后,白扬干事果然没再纠缠大梅,他只能远远嫉妒地看着。大梅的幸福便轻车熟路了。 在这之前,杜娟做梦也没想到白扬会给自己写信。杜娟没写过入党申请书,平时她只出入宿舍和练功房,要么就下部队去演出,文工团办公楼她很少出入,偶尔去开会,也都是和大梅等人结伴而去。以前她只远远地看过白扬,那是一个长得很结实的小伙子,要说了解白扬的话,都是从大梅嘴里得知的,包括当年他和“小常宝”谈恋爱,又和那个唱歌的女孩子有来往,一直到最后白扬摸了大梅那个地方。总之,她对白扬的了解是抽象的。 大梅对白扬的评价是这样的:白干事很有激情,就像钻进女人肚子里的蛔虫,他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干的事你觉得都蛮舒服的。 那时杜娟就想,大梅一定是想让白扬摸了,白扬才摸的,要不然大梅不会说这种话。 最近一段时间,白扬经常到舞蹈队的练功房里去转一转,背着手很悠闲的样子。舞蹈队的队长也很尊重白扬,毕竟是文工团机关的,况且又是白部长的公子。队长每次见到白扬都热情地打着招呼说:“白干事,有什么指示?” 白扬就挥挥手说:“什么指示不指示的,随便看看。” 刚开始,队长以示对白扬的尊重,总要在白扬的身旁站一站,说些客套话,白扬就说:“你忙,我就是看看。” 队长就走了。白扬就从这间练功房走到那一间。练功的时候,女队员在一间,男队员在一间,白扬看男队员练功时,神情是马虎的,草草地看了,就来到女队员练功的房间。女队员练功时,穿的都很少,练功衣裤都是紧身的,显得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在白扬这种男性的注视下,这些女队员很不好意思,脸自然是红了。白扬似乎也觉得有什么不妥,看一会儿就走了,第二天仍然来。 杜娟要说和白扬有什么接触的话,就是在不久前的一次食堂里。 杜娟打了饭坐在一个空桌前吃饭,白扬端着碗走过来,坐在杜娟的对面。杜娟因为对白扬不熟,只和他点了点头。 白扬似乎对杜娟了如指掌。白扬坐下就说:“杜娟,你怎么一直没写入党申请书呀?” 杜娟红了脸,这个单纯的一个女孩子,只对跳舞精通,别的事她都搞不明白,她更不知道入党和跳舞有什么关系。 白扬又说:“你们舞蹈队的人,差不多人人都写了入党申请书。” 杜娟这才说:“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白扬就说:“你要提高自己的认识,找个机会我和你谈谈。” 说完这话之后,白扬端起饭碗就走了。今天她接到白扬的信,她不知道是不是和她谈入党的事,要是这个事,白扬完全没有必要写这封信,他可以打个电话通知她,几点到他办公室去。 那不是这事又是什么事呢? 第三章 如果只收到白扬的一封信,杜娟就不会这么犯难了,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赴约,不管白扬谈什么,她都会感到很高兴,甚至会感到幸福的。 偏偏在这时,林斌也来了封信,他约她去看话剧。《春雷》这场话剧她在不久前曾看过,是文工团组织看的,她很喜欢。《春雷》里那个青年百折不挠追求真理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她。她记得看《春雷》的时候,林斌就坐在她旁边,因为自己入戏了,她甚至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她用手帕不停地去擦眼泪,主人公的命运让她担惊受怕,她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体两旁的扶手,直到戏演完了,灯亮了,观众热烈地鼓掌,她才清醒过来,觉得很不好意思,冲林斌吐了一下舌头,然后慌慌张张地随人流向外走去。直到走到停车场,他们排着队上车,林斌才在她身后问:“喜欢《春雷》吗?” 她没敢回头,在灯影里使劲地点了点头。那天回来的路上,林斌就坐在她的后面,她没回头,但她感受到林斌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的脸颊也因此热了一路。那天晚上她失眠了。 林斌是军区***的文体干事,平时和文工团打交道很多,军区舞蹈队不管排练什么节目,事先一定要报机关审查的。林斌分管文体工作,每一次报告总是最先报到林斌那里,然后林斌就代表组织到文工团来,先找领导了解情况,最后找到这个戏的主角问一些情况。他每次都很认真地将了解到的情况记到小本子上,回到机关后,再把他了解到的情况汇报给领导,最后是白部长在汇报上画圈,不久,一份红头文件就下来了,上面说同意文工团这个节目的排练。 节目排练了一阵子,***的领导就亲自审查了,林斌自然也在其中,仍拿着那个小本子。文工团上上下下又认真准备了一通,团长、白扬等人也跑前忙后,一干人等看完了排演的节目,每次都会有些意见,先是领导们说,林斌不停地记录,到最后林斌也会说上几句,话语轻淡淡的,他总是在强调领导曾经说过的话,领导没说过的他从不多说一句,然后合上本子,恭恭敬敬地望着领导,等候领导的最后指示。 林斌在这种场合下,总是显得很文静,脸也长得很白,一点也不像白扬。他和白扬很熟悉,每次到文工团来,他都要和白扬说笑上一阵。 杜娟有一次排练了一个双人舞,节目审查的时候,林斌也来了。刚开始杜娟还能一心一意地跳舞,不经意间,她的目光和林斌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林斌正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在余下的动作里,她总是走神,一连出了好几个错。节目完了,她连头都不敢抬,坐在一旁,领导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耳旁轰响成一片。直到领导起身离座了,林斌走过她身边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说了声:“你跳得不错。”这句话她听清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直想流泪。 她和林斌的接触,差不多就是这些。没想到的是,林斌会在这时,给她写来这样一封信。 杜娟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件头等大事,她在厕所里,把两封信左看一遍右看一遍,仍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到底该怎么办?她下定决心,向同宿舍的大梅求助,她相信大梅,天大的事到了大梅眼前都是小事一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她有这种本事。 正是午休的时候,大梅已经躺在了床上。大梅有个毛病,每次躺在床上,总是要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只有这样,她才能睡着,否则,她将寝食难安。大梅说,脱光了衣服睡觉这是一种幸福,穿着衣服那才是活受罪呢。杜娟回到宿舍的时候,大梅似乎睡醒了一觉,她正眯着眼睛看杜娟。然后她就一针见血地说:“杜娟你出事了?” 大梅这么一说,杜娟就再也承受不住了,一股脑把两封信都塞到了大梅手上,自己坐在床沿上,手足无措的样子,她似乎在等待着大梅的宣判。 大梅看了一眼信,又看了一眼,然后惊讶地说:“呀,杜娟你了不得了,爱情来了。” 杜娟红着脸说:“大梅你小点儿声儿,怕别人不知道咋的。” 大梅平静了一些道:“杜娟你真幸福,同时有两个男人喜欢你。” 杜娟无助地说:“要是一个人还好办,两个我可咋办呢?” 大梅又说:“白扬不错,他就是咱们团的人,年轻有为,有多少女孩子喜欢他都喜欢不上呢。” 杜娟说:“那我今晚就去见白扬。” 大梅这时在被窝里又摇摇头说:“林斌也不错,他没什么靠山,这么年轻就在大机关工作,在领导身边,以后一定会很有前途。” 杜娟因此也改变了主意:“那我去见林斌。” 大梅沉思了一会儿,伸出白白的胳膊,抱住自己的头说: “别忘了,白扬的父亲是白部长,虽说白扬暂时在咱们文工团这座小庙,谁敢说以后不会调动。” 杜娟听大梅这么一说,更没了主意,她眼巴巴地望着大梅说:“那我该见谁呀,要不我谁也不见了。” 大梅望着天棚说:“你都见!” 杜娟就傻了似的望着大梅。 大梅把白白的胳膊收到被窝里,伸了个懒腰说:“以后,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谁能给你幸福,你就嫁给谁。” 第四章 杜娟有大梅做后盾,心里果然踏实了下来。 在剩下来的时间里,杜娟倚在床上,双目盯着天花板,她在畅想自己的未来,想象着即将出现在她生活中的两个男人,她要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 那个下午对杜娟来说冗长而又焦灼,她在激动又忐忑中终于等到了晚上。她走出宿舍门时,抹得香喷喷的大梅拍着她的肩膀说:“好好干。”杜娟知道,香喷喷的大梅要在空下来的宿舍里等待王参谋的到来,以前大梅也是这么抽空和王参谋幽会的,可是那时杜娟什么也不懂。有一次,杜娟突然从练功房里回来,撞上了王参谋和大梅两个人正在宿舍里,她只看见大梅凌乱的床,还有面色潮红的两个人。那时她什么也不懂,傻呵呵地望着两个人乐,直到大梅急赤白脸地说:“我们两个迟早是要结婚的。”她仍没明白两个人躲在宿舍里到底干了些什么。现在她知道大梅为什么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原因了。她出门的那一刻,大梅很有内容地笑了笑,杜娟心里想,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在宿舍里幽会的。 六点三十分,杜娟准时来到了东院的西门口,东院是军区的家属区,但也有一些不怎么重要的单位被安排在了东院,例如文工团这样的单位,西院是办公区,还有一些师职以上的干部宿舍。西院自然要比东院贵族一些,但东院仍有士兵站岗,杜娟出门的时候,哨兵向她敬礼。她一走出东院门,便看见了立在树下的林斌。林斌立正在那里像个士兵一样,不错眼珠地向东院内张望着,他一看到杜娟,笑着冲她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杜娟说:“差一点,晚上我们排练。” 杜娟第一次撒谎,脸红了,天暗,林斌看不到这一点。 林斌很失望的样子。 杜娟说:“晚上排练七点半呢,还有一会儿呢。” 林斌的脸色就舒缓了许多,他有些尴尬地说:“可惜,话剧看不上了。” 两人这么说话时,是边走边说的,两人顺着军区大院外的街道往前走去,街道上落满了树叶,两双脚踩在上面哗哗啦啦地响着。两人没再提看话剧的事,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林斌问:“最近在排什么节目?” 杜娟说:“还是那个双人舞。” 林斌就点点头说:“这个双人舞,部里领导很重视,还希望你们在全军汇演中拿奖呢。” 杜娟不说话,只是笑。 接下来,两人就说到多长时间没回家了,由家说到家庭中的成员。直到这时,杜娟才知道,她和林斌的老家是一个市的,他们住的不是一个区,但只隔了两条马路。两人的样子似乎都很愉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七点半,这是杜娟给自己定的时间,白扬没有说具体时间,只说晚上在练功房等她。但她还是给自己规定了时间。杜娟看表的时候,林斌不无惋惜地说:“你时间到了,咱们原来还是老乡,那就找个时间再聊吧。” 林斌向她伸出了手,她也把手伸了过去,他握住了她的手,她觉得他的手又大又热。 她不知道白扬要和她说什么,她低着头只顾走路,差点和楼上下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抬起头才看清对方原来就是白扬。白扬自然也看见了她,怔了一下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又是这样的开场白,说得她怔了一下,忙说:“我在宿舍里有点事。”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排练厅里走去,进门的时候她伸手要去开灯,他伸出手制止了她,她触到了白扬的手,白扬的手很软,还有些凉,她这才意识到,男人的手原来是不一样的。 白扬很自然地说:“别开灯,太刺眼了。” 窗口有一片亮光泻进来,那是月光。两人向窗口走去,就站在这片亮光里。 白扬站在她的对面,迎着月光,他就成了一个剪影。 他说:“为什么不喜欢入党?” 她低下头笑了一下,半晌才答:“什么也不为。” 他说:“你要写入党申请书,我会为你争取的。” 她抬起头望着他,想:也许白扬以前和“小常宝”还有那个唱歌的女孩子约会时,他也是这么开场的吧。想到这,她凌乱的心稳定了下来,平静地望着他。 他说:“你舞跳得不错,比大梅强多了,大梅一谈恋爱就不想跳舞了。” 这时她想起呆在宿舍里的大梅,心想,此时大梅一定又把宿舍的床弄乱了。想到这,她的脸又红了一下。 白扬这时向前挪了一下身子,似乎要抓住她握着把杆的手,最后在一旁停住了,只握住了把杆。 白扬说:“舞蹈队的女孩子就你不一样。” 她不明白他说的不一样指的是什么,她还没有问,她就听见了他急促的呼吸声,这种呼吸,让她感到有些压迫,她似乎受到传染似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就在这时,白扬一把抱住了她,她没想到他会抱她,刚想躲避,不料想,他的整个身子倾斜着压了过来,脸贴在她的脸上,他更加急促地在她耳旁说:“杜娟,我喜欢你。” 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他会这样。她含混地说:“啊,不。” 他更紧地抱着她,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浑身僵直。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突然,他摸到了她的胸,她过电似的那么一抖,不动了。她想起大梅和白扬约会后回来对她说:“白扬摸我这了。” 那时她脸红心热,不知道那被男人摸过是什么滋味。此时,眼前这个男人正得寸进尺地摸她“那”,她是什么感觉呢,她觉得身体僵直得都快断掉了。一次次,她似乎是被电击中了。后来,她逃也似的离开了练功房,离开了那个男人的怀抱。 她回到宿舍,大梅正在整理自己的床铺,大梅的样子很满足,正在哼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大梅一抬头看见了她,忙笑着问:“怎么样?”她没有理大梅,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一下子躺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上了头。 第五章 一个晚上,短短的时间里,单纯的杜娟经历了两个男人对自己表白爱意,林斌含蓄而又冷静,白扬直接热烈。杜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把头蒙在被子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浑身发热,脑子发空。她想冷静地想一想,可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个头绪,脑子里乱乱的,又空空的,她努力使自己沉静下来。 她没有和男人交往的经历,尤其是这么近距离接触男人,他们舞蹈队分男女两个队,她也有过和男舞蹈队员合作的机会,那时,他们的身体接触是紧密的,他们在一起要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 第一次体会男人身体的时候,那是参军不久,她还是舞蹈队的学员,观摩舞蹈队老队员演出。演的是《白毛女》,“大春”上场的时候,只穿了一个体形裤,下体自然暴露无佘。她坐在前排,清晰地看见了大春的下体,那个晚上,她脑子里呈现的始终是“大春”的那一部分。她一直在心里说,原来男人是这样的呀。 第二天见到那个扮演“大春”的男演员时,她不由自主地脸红了。很长时间,她的这种感觉才消失。 后来就有了和男演员一起排练舞蹈的经历,身体接触自然是少不了的。刚开始,她总是害羞,做动作时,有意地和男演员保持着距离。她们的舞蹈队长是过来人,自然对她们这群小姑娘的心理了如指掌。队长就说:“舞蹈演员的身体就是语言,没有男女。” 队长这么说过了,每次她和男演员在一起排练时,她就默念着队长的话,可还是不行。于是,一个动作就会重复十几遍,有时是上百遍,才终于过关。日复一日地下来,她渐渐就没有了那种感觉,她眼里的男演员,只是一个舞蹈符号,甚至就是一截木头。几年下来,她再看男演员时,便心静如水了。这就是职业素质。后来队长这么评价他们这些演员。 她没想到的是,林斌和白扬一下子让她的身体激活了,他们不是男演员,而是两个活生生的男人。面对男人,杜娟不能不激动,不能不失眠。 冷静下来,杜娟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到底喜欢哪个男人? 杜娟无论如何睡不着了,她没了主张,这时她就想起了大梅。大梅在她眼里简直就是过来人,虽然她们的年龄相差无几,任何事,包括这次和两个男人见面都是大梅的主意,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她要讨教大梅了。想到这,她跳下床,一下子把灯拉亮了。 大梅已睡着了,两只白白的胳膊,还有半截肉肉的肩膀露在被子外面,大梅的样子很满足,也很幸福。杜娟突然发现大梅又胖了。大梅被突然而至的灯光刺激得直揉眼睛。 大梅说:“干什么呀,你脑袋进水了?” 这句话,当时是一句颇流行的口头语,一般年轻人都会说。 杜娟坐回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身说:“大梅,我睡不着。” 这时大梅就睁开了眼睛。 大梅说:“咋的?是不是让两个男人搞的?” 杜娟只能点头了。 大梅说:“两个人都对你说啥了?” 杜娟偷工减料地把见两个男人的大致情况和大梅说了。 大梅说:“这才哪到哪呀,早着呢。” 杜娟说:“那我不能同时交两个男朋友吧,总得选一个吧。” 大梅说:“你选什么,两个人谁说娶你了?” 杜娟摇摇头。 大梅说:“杜娟你别傻了,遇到这种事,男人都知道要挑一挑,就不许我们挑了?我不是跟你说了么,这两个男人各有特点,各有所长,就看谁最后能给你幸福,谁给你幸福你就嫁给谁。” 杜娟仍不明就里地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大梅说:“你该干啥还干啥,哪个男人约你,你都去见。” 杜娟又说:“要是他们同时约我呢?” 大梅说:“那你就选择一个去见。” 杜娟听了大梅的话,仍是一脸的为难,她不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是什么。谁会让她幸福?此时的幸福对单纯的杜娟来说,如同水中月,雾中花,看不见摸不到。 大梅的话,还是对杜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中午在食堂里,杜娟见到了白扬。那时杜娟正坐在桌前吃饭,白扬端着饭碗在用眼睛寻找着什么,那一刻,杜娟希望白扬走过来,又不希望他过来。她一看见白扬,她就想到了昨晚发生的事,他是那么迅雷不及掩耳,三下两把就把自己抱在了怀里。此时,她的心里也是矛盾的,她一方面希望白扬这么大胆下去,同时,她又希望白扬离自己远一点,像林斌一样和自己说话。 杜娟正想着,白扬走到了她的身边,在一个空座上坐了下来。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晚上,你哪儿也别去,我去宿舍找你。” 他的话似乎就是命令,可她一点也没有听出来,脸红心跳地说:“也许晚上排练呢。” 白扬说:“我问过你们队长了,你们舞蹈队下午政治学习,晚上没有安排。” 白扬说完这话,端着碗又到队长那桌去吃了,他们说说笑笑地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清,耳畔里回响着白扬的话:晚上你在宿舍里等我…… 同宿舍的大梅,晚饭都没有在食堂吃,就被王参谋接到家里改善生活去了,杜娟知道,大梅回来的时候,宿舍里一定又会充满鸡鸭鱼肉的气味。看到大梅现在这个样子,她有些羡慕,觉得自己很冷清。 晚饭后,杜娟刚回到宿舍,就听见敲门声。她想,一定是白扬来了。果然,白扬走了进来,白扬没有穿军装,只穿着军裤和白衬衣,显得精神焕发。 宿舍的灯是开着的,整流器发出嗡嗡的声音,隔壁宿舍的女伴在偷偷地听邓丽君的歌曲《夜上海》。白扬并没有像杜娟担心的那样,总之,那天晚上白扬一直显得很文明。他坐在椅子上,她坐在自己的床沿。那一晚,几乎都是白扬一个人在说,说自己十六岁被父亲送到部队后,如何想家,偷偷地跑回来,父亲用棍子敲他的腿,又把他送回部队。后来他提干了,当上了排长,部队拉练时,住在老乡家里,南北大炕,老乡住在南炕,男女混住在一起。又说拉练时,嘴馋,用军用棉鞋和老乡换鸡蛋的事…… 白扬说得很有趣,杜娟听着也很新鲜,她不时地用手捂着嘴笑上一会儿。白扬不笑,一本正经,苦大仇深的样子。渐渐地,她的眼前就有了白扬的形象,一个调皮又玩世不恭的军人形象。不知不觉,又快到熄灯时间了,大梅还没有回来。白扬起身告辞了,这时,杜娟不知为什么竟有了几分失落,为什么失落,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白扬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了一次身,他伸出手,在她脸上拍了一下,她没躲,也没有必要躲,只是目光从白扬的脸上移到了地下。 他转回身说:“以后我还会找你的。” 熄灯号吹响的时候,大梅回来了,然后笑吟吟地说:“是白扬来了吧?” 杜娟有些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大梅说:“我会闻呗。” 每次王参谋来宿舍,她就闻不出来,她只能透过大梅床上的变化感受王参谋的出没。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闻到了鸡鸭鱼肉的气味。她的肚子“咕嘎”响了一声,她想有个家也不错。 第六章 林斌再一次约杜娟见面,是十几天以后的事了。那天是星期天,星期六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星期天上午,白扬又来宿舍坐了一会儿,王参谋去外地接兵去了,大梅没处可去。白扬来之前,大梅和杜娟正趴着窗子向外看雪景,这时白扬就来了。三个人先是嘻嘻哈哈地说了会儿话。大梅知趣地卷起一堆衣服去洗漱间去了。因为有大梅在,虽然她此时不在屋里,但大梅的身影是随时可以出现的,因此,白扬就很不踏实的样子,这瞅瞅,那看看,背着手不停地在屋里踱步。 过了一会儿白扬说:“大梅这个人心眼很多,你们俩住在一起,你要多长个心眼。” 白扬说大梅心眼儿多这话时,杜娟心想这是白扬在吃醋呢。白扬每次和大梅见面时总显得很不自然,不知是不是没有追求到大梅,心理不平衡的关系。白扬坐在宿舍里,就显得极不自然。一上午,白扬也没有说几句完整的话,后来大梅洗完衣服回来了,白扬就走了,杜娟自然要把他送到门口,白扬这次没有伸出手在她脸上爱抚一下。 中午的时候,大梅和杜娟都睡了一个挺长的觉,睡前两人照例说了一会儿男人。大梅每次的开场白都是从王参谋说起,王参谋长,王参谋短的,最后又说到王参谋家里,话语间自然少不了那栋小楼,甚至还说到王参谋家里的司机和公务员,语气里透着无限的幸福和骄傲,每次话停下来时,她都说:“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大梅说这样的话已经好长时间了,可一直不见大梅结婚。杜娟能感受到,大梅在日盼夜想结婚,结婚之后,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到王参谋家那栋小楼里去住,也就是说,那时她将是名正言顺的王部长的儿媳妇。到那时,谁不高看她一眼?每次说到这,大梅总是一脸的幸福和畅想。 大梅说完自己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那个林斌有消息了吗?” 其实杜娟这几天一直想着林斌,和林斌那次分手后,林斌曾说过,过几天就找她,可都过去十几天了,她都和白扬单独见了几次面了,林斌再也没有约过她,她曾想,也许林斌那次是无意约她,或许是自己多情了。 这么一想,杜娟就沉静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天都暗了下来,她才和大梅从床上爬起来,这时有人叫杜娟去接电话,电话是林斌打来的,林斌约她去自己的宿舍。 林斌住在东院的一个集体宿舍里,那里住着机关一大部分的单身汉。 杜娟以前很少到单身楼里来,七拐八绕地总算找到了林斌那间宿舍。杜娟来的时候,林斌正忙活着,林斌同宿舍的一个干事,家是本市的,今天回家了,此时宿舍里就林斌一个人。他买来了菜,还有一条活鱼,杜娟进门的时候,林斌正在给那条鱼开膛破肚,见到杜娟就说:“今天晚上咱们自己做饭,改善改善。” 杜娟觉得这一切很新鲜,也很温馨,便兴高采烈地和林斌一起干了起来,两人一边干一边说着话,无非是一些日常工作,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从第一次知道两个人的老家是一个市之后,两人说起老家来,话语间自然透着亲切和随意。 两人正亲亲热热地干着活时,突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扬。白扬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杜娟,他有些吃惊地望着两个人。倒是林斌很随意地说:“杜娟是我的老乡,想改善一下伙食,她过来帮我做几个菜,你来了刚好,咱们一起喝几杯。” 白扬腋下夹着一副象棋,下午没事,他找人下棋,就来到单身楼一连推了几个门,但大家不是睡觉,就是去会女朋友了,他才想起推林斌的门。杜娟见到白扬的那一瞬,也有些吃惊,要是知道会遇见他,她无论如何不会来的。好在林斌的一番话,很快让大家轻松了下来。白扬就大大咧咧地说:“那好,晚上就在你这里改善了。” 白扬有千万条理由这么随意的,他爸爸是***长,林斌就是父亲手下的干事,他有着这样的心理优势。 接下来,两人就坐在床上下棋,做菜的活就落在杜娟一个人的身上。林斌棋下得很不专心,不停地抬起头来,告诉杜娟盐在什么地方,油在何方。两人一问一答的,倒平添了几分热闹。 白扬似乎下棋的兴致也不高,不时地抬起头瞟一眼杜娟。杜娟埋着头,也不能一门心思地做菜,她在想,日后将怎样面对这两个男人呢? 菜总算是做好了,接下来三个人就坐在桌前吃饭,白扬和林斌喝酒。几杯酒下肚之后,白扬的话多了起来,声音自然也很大。 白扬说:“林干事,我爸经常在家提起你,说你多才多艺。” 林斌就笑,是那种挂在脸上的笑。 白扬又说:“林干事,你比我有出息,在大机关,不像我,只在文工团里,小单位,没什么前途。” 林斌就开玩笑说:“文工团当然好,整天有那么多漂亮女孩子围着。” 白扬说:“围着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两人说到这,都笑。 杜娟不笑,她没法笑,自从白扬一进门,她的心就乱了。杜娟这时抬起头看着林斌,林斌也在望着她,两人对视了一下,林斌冲白扬摇摇头。 白扬就说:“看上谁了跟我说,我们文工团就不缺姑娘,我给你当月下老人。” 林斌就低下头,摆着手说:“现在还不好说,到时再说吧。” 一顿饭下来,杜娟也没说几句话。两个男人刚放下筷子,杜娟就要告辞回文工团,林斌执意要送杜娟回去,这时白扬站起身来说:“我替你送吧,反正我也要走了。” 林斌就不好说什么了,白扬随杜娟走了出来。 到了楼下,白扬说:“这里你来过几次?” 杜娟看了一眼白扬说:“第一次。” 接下来两人就没话了,白扬一直陪杜娟走到文工团楼下,才说:“我不上去了。”杜娟一个人往里走。这时,白扬又把杜娟叫住了问:“你和林斌真是老乡?” 杜娟说:“是呀,怎么了?” 白扬摆摆手说:“没什么。” 杜娟以为这个晚上会很愉快,没想到却过得没滋没味的。杜娟有些失落。 第七章 接兵的人回来了,同时带回来一条不好的消息,王参谋光荣负伤了。他的一条腿被运新兵的火车轧断了。往回运新兵时,在一个兵站有两名新兵因上厕所掉队了,王参谋为了让那两个新兵上车,自己的一条腿不小心陷在轮子下,现在王参谋就住在军区总医院里。 大梅正在练功房里练功,得到这个消息时,差点摔倒,杜娟扶了她一把,然后大梅白着脸,匆匆忙忙地去了军区总医院。 杜娟回到宿舍时,大梅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她趴在床上正撕心裂肺地大哭,杜娟站在一旁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她想起以前的王参谋,两条腿很结实,走在楼道里“嗵嗵”作响,现在王参谋没了一条腿,不知走路会是个什么样子。 团里领导,还有舞蹈队的人,轮番地来劝慰大梅,走了一拨又来一群,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吉利话,他们都在试图避开王参谋的腿,可又没法避开,于是人们就在那里咬文嚼字结结巴巴地说着。 大梅渐渐平息了下来,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宿舍里只剩下大梅和杜娟了,大梅不哭了,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杜娟。杜娟觉得有一肚子话要对大梅说,可她不知从何说起,只问了一句:“你还和王参谋结婚吗?”这么问过后,她才知道,这件事才是她最关心的。 大梅半晌说:“王参谋的腿断了,可他还是王部长的儿子呀。” 杜娟这才明白,大梅看中的不是王参谋,而是王参谋的父亲王部长。从那以后,大梅似乎就不务正业了。她几乎整日泡在医院里陪受伤的王参谋。那阵子大梅很忙,她一面去陪王参谋,一面张罗着结婚,她抽空在商场里买回了大红的被面,那上面印着两只恩爱的鸳鸯。 王参谋终于出院了,那条残腿装上了假肢,如果站在那里不走路的话,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走起路来才发现那是一条假腿。王参谋一出院,就闪电式地和大梅结婚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王部长的专车到舞蹈队来接大梅,车上扎着红花,大梅穿了一件大红外套,胸前也扎了一朵花。文工团好多人都参加了大梅的婚礼,杜娟自然也去了。这是她第一次走进王部长家,那是一栋很漂亮的俄式风格的小楼,红色的木地板,楼上有四个房间,楼下三个房间,好多人第一次见到这小楼的真实面貌,不停地咂嘴,大梅的新房就安排在一层的一个房间里。床是钢丝床,家具是实木的。好多人都说:“呀,真漂亮。” 大梅精神焕发,一脸的骄傲。杜娟就想,要是王参谋的腿不断,大梅会更骄傲。喝喜酒的时候,人们不断举杯冲着大梅祝福,人们说:“大梅,祝你幸福。” 人们还说:“祝大梅永远幸福。” 人们再说:“愿你们白头偕老。” 大梅终于住进了那幢二层小楼。但集体宿舍的床并没有拆掉,她在结婚前就和团领导说好了,宿舍里这张床她仍要保留着,原因是她中午还要在这里休息。她现在已经是王部长的儿媳妇了,说话很有分量,团领导自然不好说什么,床位再紧张,不就是一张床吗,就当大梅还没有结婚不就完了吗,领导在这件事情上看得很开。 大梅一搬出宿舍,白扬到杜娟这里来的次数就勤了。刚开始,他还能有条不紊地和杜娟说些桃红李白的话,后来,他一进门就来搂抱杜娟,杜娟又紧张又兴奋。两人撕撕扯扯的,样子像打架。过一会儿,杜娟就老实了,半推半就地让白扬吻她,搂她。后面的结果是,白扬想往床上躺,并开始解杜娟的衣服,直到这时,杜娟仍保持着清醒,她不让自己躺在床上,也不让白扬解自己的衣扣,这时她是果决的,也是寸步不让的。 白扬努力一番没能得逞,便气咻咻地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杜娟就想,自己不是这样,那么以前和白扬谈过对象的“小常宝”和唱歌的那个女孩一定是那样的人了。往下想,她似乎看见白扬搂抱着那两个姑娘往床上躺的情景,这种情景一旦产生,反倒让杜娟冷静下来了。她想,白扬和那两个姑娘恋爱都没有成功,那两个姑娘的命运都不是很好,要是自己也步那两个姑娘的后尘该怎么办。这么一想,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也就是说,要誓死保卫自己最后的防线,只要最后的防线不被突破,那她就还是一个姑娘。 每次和白扬在一起时,她总是下意识地想起林斌,林斌从来没像白扬这样急三火四的,他只拉过她的手。后来他们又去看了一次电影,当然是林斌买好票约她的,影院一黑下来,林斌手就伸了过来,大大的,热乎乎的,她的手很顺从地让他抓住,一直到电影结束,她脑子里只剩下林斌那只热乎乎的大手,电影演的是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可是那只大手仍挥之不去。 白扬抱她吻她时,有时她就想,要是林斌抱自己,摸自己,怎么办?她想象不出来那会是个什么样子。白扬对待她的样子,显得很老到,游刃有余的样子,有时她的身体随着白扬的动作热了一阵又热了一阵,有几次,她差一点把持不住自己,让白扬解开了她两个扣子,最后她还是及时地清醒了。 有时白扬也玩腻了这种把戏,不动她,只和她说些话,这时她脑子里是清晰的。 她问:“以前和你谈过对象的那两个女孩,是你和她们提出分手的吧?” 白扬说:“她们和你不一样。” 她说:“有什么不一样?” 他说:“她们不值得我爱她们。” 她又说:“你都和她们那个了,还说不爱?” 他这才说:“哪个了?刚开始觉得还行,后来就不喜欢她们了。” 她再说:“你现在觉得我还行,以后你也觉得我不行了。” 这时,他又把她抱过来,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手就放在她的胸上。他气喘着说:“我和你是认真的,我喜欢你。” 她当时没说什么,心里想:也许以前他和别的女孩子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他又说:“答应我吧,我会让你幸福的。” 幸福?幸福是什么,大梅那个样子是幸福的吗?大梅自从结婚以后,人整个似乎都变了,晚来早走的,脸上整日里挂着笑,体重与日俱增,队长曾说她这样下去,怕是跳不成舞了。 杜娟也曾私下里问过大梅:“你不跳舞,以后想干什么?” 大梅就满不在乎地说:“军区这么大干什么不行,干什么都比跳舞有出息。杜娟你以后也要做好准备,不然就来不及了。” 后来大梅又问到她和林斌、白扬两个人的进展情况。自从大梅结婚之后,不知为什么,杜娟也不想把她和两个男人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大梅了。大梅规劝杜娟的还是那句话,谁让你幸福,你就嫁给谁。 谁能让自己幸福呢?杜娟看不清楚。 初春的时候,林斌约杜娟去公园里走一走,林斌每次约杜娟总是户外活动,或者是集体方式的活动,一点也不像白扬。白扬总是在房间里,最后的目的是床上,杜娟却一次也没有让白扬得逞,白扬有些急,又不好发火。杜娟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她似乎喜欢林斌这样,也喜欢白扬那样,杜娟矛盾着,困惑着。 那天在公园里,杜娟很高兴,绕着一排柳树疯跑,柳树刚发芽,样子很是可爱。 站在一旁的林斌不错眼珠地望着杜娟,后来他说:“杜娟,我太喜欢你的身材了,真好,就像梦。” “什么梦?”杜娟这么问他。林斌说:“梦是说不出来的,你就是我的梦。” 在那个初春的公园里,林斌温柔地把杜娟拉到近前,仿佛怕伤害她似的,吻了她。轻轻的,柔柔的,让杜娟回味了许久,这是不同于白扬粗暴式的吻,但这种吻还是让她战栗了。她闭着眼睛,以为林斌还会有什么动作,结果什么也没有。 最后,林斌拉着她的手,顺着柳堤往前走,天是蓝的,空气是清新的,他们在潮湿的土地上向前走去。 后来,林斌对她说:“我要上学。” 高考恢复了,部队的干部、战士可以报考地方院校,只是名额有限。林斌对杜娟说:“我要争取。” 杜娟不知道林斌报考院校去上学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意识到,林斌将离她远去,一种忧伤袭上了她的心。不知为什么,林斌上学只是个设想,但还是影响了杜娟的情绪。 林斌似乎看出杜娟的心思了,忙说:“上学才四年时间,到时,你才二十六岁,一切都不晚。” 其实林斌说这句话是一句暗示,杜娟也听懂了这种暗示,也就是说,她要给林斌一个正面的答复。她想起了白扬,她没法给他一个答复,她只能沉默。也就是这种举棋不定的心理,使杜娟的命运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第八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句话果然在杜娟身上应验了。 杜娟又一次赴林斌的约会时,被白扬发现了。 白扬发现时没说话,他狠狠地看了一眼林斌,又狠狠地看了一眼杜娟,气哼哼地转身就走了。杜娟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想该如何向白扬解释,他会听她解释吗?如果解释不通,那就和他彻底断绝关系。其实林斌也不错,可林斌一直没有说爱自己,也没有什么大胆的举动。后来又想,林斌不是说喜欢自己的身材吗,还说她是他的梦什么的,这么想过之后,她的心里就踏实了下来。 林斌说:“白干事怎么了?” 杜娟说:“他脑袋一定进水了,毛病。” 林斌也说:“就是,谁也没招他。” 杜娟说:“别提他了。” 两个人就自然不自然地往偏僻一些的地方走去。杜娟横下一条心,身子主动又向林斌靠近了一些。林斌似乎受到了杜娟的鼓励,也大胆地把手伸出去,揽住了杜娟的腰。她的腰第一次被林斌搂着,过电似的那么一抖,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很不安分地乱蹿起来,那一刻,她的心头洋溢着不尽的幸福感。 这一刻,杜娟又想起了大梅,她想:大梅就是了不起。大梅说和王参谋结婚就是幸福,并让她在两个男人中选择幸福。现在她已经体会到了这种幸福。那个下午,她和林斌在一棵树后做了许多亲热的举动,她的身体被林斌抵在树上,仍然抑制不住一阵又一阵过电般的感觉。她想:生活是多么好啊。 那天晚饭后,杜娟刚回到宿舍,门便被白扬“砰”地推开了。 她很镇静地望着白扬,白扬的一张脸是扭曲的。白扬变声变调地说:“你们今天下午都干什么去了?” 杜娟不说,她已经横下一条心,她认为自己和白扬的关系就此结束了,这是迟早的事,她现在觉得自己找到了幸福。 “好哇,你脚踩两只船。”白扬这么说。 杜娟仍然什么也不说,冷静地望着白扬。 白扬又说:“你们都干什么了?” 杜娟说:“你管不着。” 白扬再说:“哼,你道德败坏,是一个骚货。” 杜娟说:“恋爱自由,你管不着。” 白扬真的生气了,他扬起手,似乎要打杜娟,最后终于没有落下来。但他仍吼道:“你们都多长时间了?还骗我,说你们是老乡。” 白扬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还拿不下杜娟这块高地,原来有另外一个人在捣乱。 他说:“好,你在搞三角恋爱,我告诉你,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咱们走着瞧,不把你们搞散了,我就不姓白。”说完一摔门就走了。 杜娟对白扬的威胁一点也没有害怕,白扬来后,她还冷笑了两声,心想,只要我和林斌愿意,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大梅来宿舍午休,杜娟忍不住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对大梅说了。 大梅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她所说的幸福,其实是偏向白扬的,林斌只是一个陪衬,那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事情已经这样了,大梅自然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一遍遍地替杜娟惋惜。又说王参谋准备转业到地方的话题。 这事之后没多久,林斌突然告诉杜娟,部里那个考学名额给自己了,现在他要全力以赴复习文化课。白扬自从和她吵过之后,一次也没有来找过她。平时在路上碰见了,他也像没看见她似的扭过脸去,中午在食堂吃饭时,白扬故意不坐她坐的桌子,而是坐到别处去,大着声音和其他人说话,仿佛是故意给她听似的。她也就装得像没事人似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如果事情仍然这样往下发展,便注定没有什么新意了,结果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故事又得重新讲起了。 第九章 林斌先是参加了考试,在等待考试结果的过程中,他又和杜娟见了两次面。第一次在他的宿舍里,他买回了菜,做好之后,他才让杜娟来。这次没人打扰他们,但林斌似乎情绪不是很高,满怀心事似的。两人坐在一起时,气氛有些寡淡。 林斌说:“白部长最近对我好像有什么看法。” 杜娟和白扬的事林斌还蒙在鼓里,林斌不挑明,杜娟也不好说什么,心情异样地望着林斌。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在公园里。正式录取通知书还没下来,但林斌已知道自己考取了地方一所师范大学的中文系。那天晚上,林斌情绪高涨,他见到杜娟便把杜娟抱在怀里,这大大出乎杜娟的意外,她身体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 林斌耳语着说:“娟,我考上了,我马上就成为一名大学生了。” 杜娟不知是喜还是忧,她被林斌的情绪感染了,于是,她由被动变为主动,也紧紧地把林斌抱住了。借着夜色两人的胆子比白天大了许多,他们先是接吻,从温柔到凶狠,再从狂风暴雨到小桥流水,两人的情绪似乎都有些失控,后来林斌就把手伸进杜娟的衣服里,只一下,杜娟似乎被一颗流弹击中了。白扬也曾摸过她,但白扬击中她的力度远不如林斌这么厉害。她几乎半躺在林斌的怀里了。接下来,胸前的几颗扣子不知怎么就开了,林斌迷乱着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他说:“娟,我喜欢你。” 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也是。” 在那张狭窄的排椅上,他压住了她,她在下面感受到了他的冲动,她没有制止,那时她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想了,精力都集中在对他的感受上。如果他想要的话,她不会有一丝半点的反抗,结果,林斌草草地收兵了。 他只是反复地说:“娟,我喜欢你,你是我的梦。” 她不明白,他说的梦指的是什么,难道是他写的那些诗,那么缥缈,又那么委婉,甚至,还有一缕淡淡的忧伤。总之,她有些落寞和失望。 不久,林斌就去外地上学去了。她到火车站去送他。 后来火车就开了,一点点地驶出她的视线。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便开始日思夜盼他的音信。 杜娟没有等来林斌的信,却等来了白扬。那天傍晚,白扬敲开了杜娟的宿舍,白扬敲门前,杜娟正坐在桌前发呆,她收不到林斌的信,心里早就胡思乱想了,她正在乱想时,白扬敲响了她的门。 杜娟看着白扬,她在生林斌的气,如果林斌给她来信了,说爱她,那么她现在一定会把白扬轰出去。 白扬说:“娟,我对你是真心的,我知道这事不能怪你,怪那个姓林的,是他先勾引你的。” 杜娟不同意白扬用勾引这样的字眼。她和林斌往来,是她自愿的,她这么想,但没有说。 白扬又杂七杂八地说了一些什么,后来走了。 这一段时间,杜娟的情绪灰暗到了极点,没有了笑声,没有了欢乐。 大梅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大梅开导了杜娟好长时间。 大梅说:“杜娟,我劝你还是实际一点吧,林斌走了,他一封信都不来,你不必为他上火。” 大梅又说:“白扬的条件就算不错了,他父亲马上就提拔为副军了,也算是高干了,日后还能让你吃亏?” 大梅还说:“林斌再好,他那么远,见不到摸不着的,谁知四年以后会什么样子呢,他有可能回机关,说不定还会分去教书呢,他考的可是师范大学。” 杜娟听了大梅的话就一点主张也没有了。 白扬又一次出现在她的宿舍里,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到屋三两句话之后,便把她抱在怀里。她本能地拒绝着,因为她现在还没有忘掉林斌,林斌的影子不时地从她脑海里冒出来。 她抓咬着白扬,似乎白扬就是林斌。白扬一声不吭,任凭她抓咬。等她折腾得没力气了,他亲她,摸她,她像死了似的挺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 白扬就叹口气说:“你这是何必呢,就算林斌比我强,可他不理你了呀。” 杜娟听了这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白扬似乎很会掌握火候,这段时间,他三天两头来找杜娟,从家里给她带来一些好吃的,杜娟刚开始不吃,扭着头,连看也不看。 白扬就说:“这是我爸妈让我带给你的,我爸说,他看过你的演出,他也很喜欢你。” 白扬还说:“我妈说了,让我什么时候把你带回家里去。” 在那天晚上,杜娟的防线终于被白扬突破了,在那一瞬,她的脑子里又闪现出林斌,她在心里说:林斌我恨你。 她想把床单洗了,可走廊里到处都是声音,她只好把床单收起来,放到床头柜里。第二天中午,她以为大梅睡着了,便悄悄下床,从床头柜里抓过床单准备出门。 这时,大梅一把抓住了她,板着脸说:“杜娟你傻呀,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用上。” 大梅显然比杜娟有先见之明,杜娟最后的防线被白扬攻破之后,杜娟便一点招架之功也没有了。那些日子,每天的傍晚,白扬都会来杜娟的宿舍里,杜娟每次都想遏止白扬的作为,但最后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得逞了。白扬显然很有经验,他总是能很好地掌握自己,也能掌握杜娟,让杜娟尝到了肉体带来的快乐。 一天,杜娟把自己的这种感受对大梅说了,大梅就说:“你快点催白扬结婚吧,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新鲜劲一过,他就不把你当回事了。” 杜娟似乎也感受到了白扬这种态度,两个月之后,白扬来杜娟宿舍就不那么勤了,每次来,他也不在这留宿了,态度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温柔体贴了,每次都有些恶狠狠的。他抽空还问:“你和林斌每次都是怎么亲的?” 一次,她和白扬躺在床上,她忍不住问:“咱们现在这关系算什么?” 他说:“什么算什么?恋爱呀,谈恋爱嘛。” 她说:“不想谈了,我想结婚。” 他一下子对她温柔起来,把她抱过去,一边吻她一边说:“咱们这么年轻着什么急呀,再玩两年,差不多再结婚。” 她一下子看清了白扬的把戏,她不顾白扬的劝阻,很快把门打开了,她冲着楼道大声地说:“今天我向大家宣布一个秘密,我和白扬恋爱了。” 许多女伴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打开门,向杜娟的宿舍张望。 白扬一边穿衣服一边冲杜娟说:“干什么呀你!”白扬那天晚上灰溜溜地从杜娟宿舍里走掉了。 白扬走了之后,便开始躲她,一见到她的影子,比老鼠见猫溜得还快。她从大梅的床头柜里找出那条床单,塞到挎包里,然后她就找到了文工团团长的办公室。 几天之后,白扬终于露面了,他像一只老鼠似的见了她说:“我同意还不行吗?” 显然她的吵闹起到了结果,领导,包括他的父亲一定找了他。 第十章 “十一”的时候,杜娟和白扬如约地结婚了。 白扬在第一个月的时间里,总是能在下班的时候,结伴和杜娟回到家里,然后一起做饭,鸡、鸭、鱼、肉的自然少不了。那些日子,杜娟昏头晕脑地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 新婚一个月之后,白扬似乎先发生了变化,下班的时候,有时他不能准点回来,有时回来后,吃过饭,夹着一副象棋就冲杜娟说:“我去单身楼了。” 日子疙疙瘩瘩地过着,不经意间杜娟怀孕了。白扬和她一直很细心的,他们都不想这么早就要孩子,但孩子还是不约而至地来了。 杜娟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女孩。日子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孩子昼啼夜唤的,白扬为了孩子似乎也瘦了一圈,他不再早出晚归于,虽然天天唉声叹气,但也知道守着这个家了。杜娟又想,这样也不错。但随着孩子慢慢长大,又有母亲带着,白扬又自由了起来。 白扬又迷上了跳舞,白天上班,他就晚上换上便装去跳,回来自然是晚了。杜娟又开始生气,吵闹了几次,也没能阻止白扬去跳舞。杜娟只能独自在家里带着女儿默默生气。 一次,女儿半夜里发起了高烧,白扬跳舞还没回家,杜娟只好自己抱着孩子去了医院。 从此,两人又开始吵闹上了。杜娟现在真后悔嫁给了白扬这样的人。 有一次为了白扬不回家两人吵了起来,白扬指着杜娟说:“你现在看看你这样,简直就是个家庭妇女。” 杜娟说:“家庭妇女怎么了,我当然不如那些小姑娘了。” 话是这么说,杜娟还是为自己的变化而感到吃惊,她自从怀孕以后,便再没跳过舞,身材自然今非昔比了。她现在已经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了,肚子松弛,乳房下垂。有时,她看到团里那些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们活蹦乱跳地在自己眼前走过去,她会嫉妒得要死。 白扬现在整个晚上带着这些小姑娘偷偷地去跳舞,部队有规定,军人不能到地方舞厅去跳舞。可白扬他们总是能钻空子,偷偷地出去。白扬的舞伴,自然是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白扬半夜回来,杜娟气愤地望着白扬。白扬就说:“别那么看着我,我又不是罪犯,不就是跳个舞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不平衡,明天你也去。” 杜娟自然没有心思去,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想未婚时候的事,那时她青春正茂,她能在男性的目光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那时她是骄傲的,心里自然是愉悦的,现在呢?她又想到了大梅。大梅的公公王部长已经退休了。公公退休不久,团里就研究决定让大梅转业。大梅在团里已经这么闲着好几年了。大梅没什么特长,只会跳舞,现在身体发福,舞也跳不成了,大梅转业只好去了少年文化宫,那也是一个清闲得让人害怕的单位,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有孩子们到文化宫来学习。 转业后的大梅,身体愈发的胖了,据说她爱人王科长分了一套房子,但那套房子远离市区,上下班不方便,一直没去住。杜娟每次见到大梅,大梅都是一刻不停地在吃零食,以前她们跳舞时,最怕的就是吃零食,大梅似乎要把以前少吃的零食补上。她一边吃一边冲杜娟感叹:“啥事业前途的,我现在是看穿了,这日子怎么舒服就怎么过。”然后像街头妇女似的冲杜娟“咯咯”大笑。 杜娟从大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现在舞是不能跳了,也和大梅以前一样在带学员。也许有一天,团领导会找自己谈话,告诉她该转业了,然后她也去少年宫什么单位去报到。难道这就是她的命?这就是大梅曾经说过的,也是她日思夜想的幸福? 她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 第十一章 四年的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林斌毕业后又回到了机关,他是带着军籍上学的,回到机关是他唯一的出路。 杜娟是在送孩子上幼儿园的途中碰见林斌的。 杜娟看到林斌的一刹那,她张着嘴巴叫了一声:“你。” 林斌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认出了她,也惊怔在那里,他说:“是你?杜娟。” 杜娟想转身带着孩子走开,女儿默涵冲林斌说:“叔叔好!” 林斌蹲下身,用手指碰了碰默涵的脸,抬起头问:“这孩子是你的?” 杜娟点点头,泪水差一点涌出来。她原以为见到林斌不会再有任何感情色彩了,没想到,却来得那么强烈。她掩饰着,拉起女儿的手,匆匆忙忙地走了。 杜娟听到林斌在她身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为什么要叹息? 第二次见到林斌的时候,是一天黄昏,林斌在幼儿园门前的小路上徘徊,他似乎知道这时候杜娟会来接孩子。杜娟看到林斌想绕过去,林斌突然说:“你等一下。” 她只能站住了,他说:“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哪怕是一封也行。” 这回轮到她惊讶了,原来他给她来过信,可是她一封也没有收到。她马上想到了白扬,每次舞蹈队的信都放在团里,下午的时候,由队里的人拿回来,一定是白扬从中做了手脚。原来是这样,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泪水再也忍不住,疯狂地流出来。 杜娟和白扬的架是晚上吵起来的。 杜娟突然说:“白扬,你是个阴险的小人。” 白扬转身对杜娟说:“你说什么?谁是小人?” 杜娟:“你是,你为什么把林斌写给我的信扣住?” 白扬听到这松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我当什么事呢,这么多年了,你还想着他呀,要不是我当年来这么一手,你能跟我吗?” 杜娟突然挥手打了白扬一个耳光。 白扬这时回过神来,激动地说:“好哇,我知道你忘不掉那个姓林的,那你就嫁给他去好了。” 杜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疯了似的跃起来,扑向白扬,疯了似的和他厮打起来,两人在床上滚做一团。疯打的结果是,惊醒了婆婆和女儿,她们醒了,女儿哭着出现在他们面前,婆婆一脸严峻。 婆婆说:“够了,你们不怕丢人我还怕呢,要打你们出去打。” 她开始后悔,当初死乞白赖地要嫁给白扬,那时,她想的是不能让白扬的阴谋得逞,她不能让他白玩,她要嫁给他,绝不步那两个姑娘的后尘,当时的动机就这么简单。结果,现在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别人都说她幸福,可幸不幸福只有她自己知道。结婚四年了,女儿都三岁多了,她对白扬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不知道白扬扣了她的信,她还能接受白扬,现在她真的是不能再接受他了。她一连想了十几天,终于下定决心,她要和白扬离婚。 第二天,杜娟搬到了集体宿舍。 不久,杜娟离婚的事就多了许多风言风语,人们都知道杜娟离婚是为了林斌。 林斌突然间休假了,回了一趟老家,不多久又回来了,他从老家带回了一个姑娘,是他大学时的同学,现在在一所中学里教语文,他回部队是和这个姑娘结婚的。 林斌这种闪电式的回家,又回来结婚,眼花缭乱的举动,把大家弄得不知所措。文工团许多人还是参加了林斌的婚礼,杜娟没有去。别人去参加婚礼时,杜娟把自己关在了宿舍里,她在默默地流泪。 年底的一天,白扬突然出现在杜娟的宿舍里,他说:“你真想离婚吗?” 她说:“我说过一千遍了。” 他又说:“那孩子怎么办?” 她说:“孩子我带着。”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年底的时候,突然又传出一条新闻,林斌自己申请转业了。 在林斌忙着转业的这一过程中,杜娟和白扬办理了离婚手续。 从此,杜娟又过起了单身生活,女儿她自己带着。有关杜娟的一些闲言碎语从此销声匿迹了。 那年的“五一”节,白扬重新结婚了。嫁给白扬的是一个唱歌的女孩,那个女孩杜娟认识,许多人都很喜欢那个女孩唱的歌,那个女孩把一首《牧羊曲》唱得深情动人。那个女孩二十二岁,正是杜娟和白扬结婚时的年龄。女孩欢天喜地,满脸幸福地住进了白扬的家,住进了军职楼。 人们直到这时才真正地意识到,杜娟已经和白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年年底的时候,部队开始精简整编了,许多人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要离开部队了。文工团领导确定的第一批转业人员的名单里就有杜娟。杜娟对这一切早就预料到了,这么多年不跳舞了,不让自己转业,让谁转业呢? 春节一过,杜娟就办理了转业手续,她被安排到老家少年宫当了一名舞蹈老师。她当年就是从这里走进部队的,转了一圈现在又回来了。此时,已物是人非了。 第十二章 杜娟回到老家,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仿佛她是一个旅人,终于又回到了曾经出发的地方,只不过身边多了一个女儿,那年女儿默涵五岁。 林斌早一年回到了这座城市。杜娟回来的时候,是悄悄回来的,正如她悄悄地走。刚开始她住在父母家里,年迈的父母无声地接纳了她。 她回到老家后,曾无数次地想过林斌,她不知道林斌现在怎么样了。但她一想到林斌身旁那个戴眼镜的女孩,想见到林斌的愿望便淡了。 杜娟转业那年的“八一”节,她突然接到一个战友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约她,希望他们这些战友能聚一聚,并说林斌也要参加。她听到林斌的名字,最后还是拒绝了。她怕见到林斌,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不知为什么,她一见到他就想流泪。 那次聚会没几天,那位战友又打电话说起了上次聚会有多少人都参加了,大家如何怀恋部队生活,有人还哭了,他又说林斌也哭了,他是最先哭的。后来他说林斌似乎并不幸福。 得到这一消息后,她的心里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从那以后,凡是有关林斌的消息,自然不自然的都会深深地吸引她,仿佛林斌是她什么人似的。 后来,那位战友在打电话跟她聊天时,似乎是无意中告诉她,我这有林斌的电话,你要不要和他通通话。 她当时心里动了一下,但还是拒绝了战友的好意。她没有要林斌的电话,她不知道和林斌讲什么。她相信林斌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她的电话,他不给她打电话,她为什么要给他打呢? 她有几次在电话响过之后,抓起听筒,可对方却没有声音,两三次之后,她警觉起来,她想说不定这个人就是林斌。这么一想,她心里什么地方动了一下,一股温暖又柔弱的东西从她心底里泛起。从那以后,她又接过几次这样的电话,她先喂了一声,见对方没有反应,便也不急于挂断电话,就拿在耳边那么听着。这时,她真希望对方是林斌,她心里焦急地想:林斌你说点什么吧,哪怕是骂我几句也好。对方每次都没有出声,最后还是挂上了电话。那一刻她的心里空了,又有了要哭的欲望。 不久,她先听说林斌辞职了。林斌转业后去了文化局,当了一名普通的科员。林斌辞职后,当上了书商。又是一个不久,林斌离婚了,林斌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 她前一阵子还听说林斌在深圳,后来再听到林斌的消息时,林斌又去了海南,那一阵子,林斌像只风筝,一会儿从这飘到那,又从那飘到这。 在这一过程中,先是女儿上了小学,后来又上了中学。她一直一个人孤单地过着,在这期间曾有很多同事朋友什么的,给她介绍过男人,她一个也没有见。有了和白扬第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她不相信别人会给她带来幸福。 一晃女儿默涵就上大学了,也许女儿自小受到了文工团那种气氛的感染,虽然她没有学舞蹈,但她还是深深受了母亲的影响,她考上了一所舞蹈学院的理论专业。杜娟虽然觉得学习舞蹈路子太窄,将来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发展,但既然女儿喜欢,她还是欢天喜地把女儿送走了。 很久没有关于林斌的消息了。 战友们仍能在一起聚一聚,没有了林斌,她每次都能出现在战友的聚会上。其实,她去聚会还是希望能得到关于林斌的一点点消息,哪怕是蛛丝马迹,她也会感到心满意足。战友聚会的时候,她总是躲在人群的后面,不显山不露水的。现在战友们很少提及林斌了,似乎林斌也很少和这些人来往了。人们传说林斌的消息大多是道听途说的。一个人就说:几天前我们单位一个人出差去北京,见到林斌了,这小子发了,开着宝马车领着一帮人去海鲜楼吃饭了。 另一个人说:林斌在北京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手下员工就有几十号。 后来林斌的消息就越来越少了。再有这样聚会的机会,她也很少去了。渐渐地,关于林斌和一些往事,很少在她脑海里出现了。 第十三章 女儿默涵一天在电话里喜洋洋地告诉她自己现在利用课余时间,在一家公司里打工。女儿还说以后要靠自己养活自己。 后来,她隔三差五地就能接到女儿的汇款。数目也越来越大。以前她有事找女儿总是打学校里的传呼电话,女儿告诉自己一个手机号,女儿在电话里说,以后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自己。她责备女儿不该给自己寄来这么多钱,女儿在电话里说:妈妈,我就是愿意让你幸福。 杜娟没有感到幸福,她开始感到不安了。女儿现在刚上大学三年级,利用打工挣钱也不能挣这么多呀。她暗自算了一下,这半年来,女儿寄给她的钱不少于一万。她担心女儿不学好,她在电话里一次次劝慰女儿,提出自己的担心,每次女儿都轻描淡写地说:妈,你放心,我是幸福、快乐的。 她放心不下女儿,没有事先通知女儿,她赶到了女儿的大学。女儿并不在宿舍里,问同学,同学想了想说:“可能在公司里吧。” 杜娟只好打通了女儿的手机,女儿听到她的声音惊呼一声:“妈,你怎么来了?” 不一会儿,女儿就出现在了她面前,女儿的打扮让她吃惊不小,女儿已不是学生打扮了,而像一个贵妇人。母女相见感叹一番之后,女儿打了一辆车把她接到一个小区里,这是一套两居室的住房。 她惊讶地打量着这套居室,房间里的一切应有尽有,可就是没有家的感觉,更像一个宾馆。 她问:“这房子是谁的?” 女儿说:“向朋友借的。” 女儿为母亲安顿好之后,说下午学校还有两节课,女儿就走了。杜娟人留在这里,心却不踏实,这摸摸,那看看。她在大衣柜里看到了男人衣服,同时也看到了女儿的衣服,女儿有一件毛衣是她去年亲手织的。她一下子惊怔在那里。 傍晚女儿回来了,见她一脸不高兴,忙问:“妈,你这是怎么了?” 她把大衣柜打开,让女儿看。 女儿说:“这有什么,这是一个朋友的房子,他出国了,房子借给了我。” 女儿虽然这么说,但她不相信女儿和这个男人的关系这么简单。 女儿晚上要请她去外面吃饭,她不去,她在女儿面前哭了。她威胁女儿说:“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不吃饭。” 女儿还是不肯说出实情,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要去买两张当晚返程的车票,她宁可不让女儿读书,也不希望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生活着。她历数自己这么多年一个人的生活,为的都是女儿将来幸福。 女儿毕竟是女儿,女儿什么都说了,她说自己现在和一个老板在一起。她还说这个老板姓王,没有家室,是她自愿的。杜娟明白了,女儿说打工就是在这个老板这儿打工,房子、钱自然都是这个老板的。 杜娟执意要见这个姓王的老板,女儿刚开始不同意,她说这么办事就太俗了。杜娟执意要见,女儿要是不答应,她就要在这里死给女儿看。后来女儿就出去了,答应把王老板叫来。 女儿回来了,她看到了那个王老板,她惊呆了,叫了一声:“是你?!” 接着她就疯了似的扑向那个王老板,一边撕扯一边叫着:“姓林的,咱们的恩怨是咱们的,干什么害我的孩子?” 林斌也怔住了,他没想到眼前站着的会是杜娟。 女儿在一旁喊:“妈,你这是干什么,这都是我愿意的,不关王老板的事。” 杜娟这才知道,现在林斌已改姓王了。她大声冲女儿说:“出去,这里不关你的事。” 女儿被母亲的样子吓得呆住了,但还是走了出去。 杜娟说:“姓林的,你这是害我。” 林斌一时语塞,他喃喃着:“怎么会是你的女儿,这不是做梦吧?我以为又找到了多年前的梦,正因为她长得太像你了。你的女儿该姓白呀,怎么姓杜了。” 林斌自然不知道,杜娟离婚后就把女儿改成自己的姓了。 林斌又说:“默涵姓杜,和你当年一模一样,那天她到公司应聘,我见到她,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杜娟气喘着,无力地望着林斌。 林斌又说:“默涵说自己的老家是h市,我就没有多想,我以为是上天可怜我,让我圆一个没有实现的梦。我对默涵是真心的。” 杜娟什么都明白了,她突然蹲下身痛哭了起来。 林斌颤抖着伸过手来,试图把她扶起来。 林斌说:“我以为我又找到了幸福,原来真的是一场梦。” 杜娟抬起头,看到眼前的林斌,此时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冗长繁杂的梦,她希望梦早点醒来。梦里的幸福永远是虚幻的。 门外是女儿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 第一章 李萍跟她的名字一样,在那个年代里普通而又平凡。李萍一晃悠就高中毕业了,她顶了父亲的班,进了长春卷烟厂。时间是20世纪70年代的中期。 20世纪70年代还是知青下乡的高峰,李萍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几年前顶了母亲的班,在一家街道的副食品加工厂里上班,二哥和姐姐没有班可顶,只能上山下乡了。李萍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长得比其他几个孩子都纤细,也漂亮一些,她的漂亮是上高中之后体现出来的,人很白,又瘦,就显得有些病态。父母从心里往外疼李萍,都认为李萍不是上山下乡的料,只能留在城里,于是李萍高中一毕业,五十刚出头的父亲,便忍痛从卷烟厂退休了,让李萍顶了自己的班。 李萍在卷烟厂上班,第一年是徒工,工资每个月21元。这没有什么,当时的工资全国都一样。李萍的父亲工作几十年了,退休前的工资也就是四十出头一点。长春卷烟厂在当时是很著名的,著名的原因是它生产一种叫“迎春”牌的香烟,市场的价格是两毛八分钱一盒。这在当时是一种不错的卷烟了。当年流行几种烟的牌子有“握手”,一毛五分钱一盒,还有“铁花”也是一毛多,还有一种烟叫“金葫芦”九分钱一盒,被人们称为“九分烟”,这些烟都深得人们的喜爱。“迎春”牌香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没有一些身份的人是抽不起的,一般人家逢年过节买上两盒留做待客用,很稀罕地消受。 李萍在包装车间,这是卷烟厂最后一道工序,散烟装入盒里便流入市场了。李萍每天都在机械地完成这单调的包装任务,把20支卷烟装入盒里封口,就是这样。“迎春”牌香烟的烟盒是很喜庆的,几朵迎春花绽开在紫罗兰颜色的纸上,新颖而又别致。时间长了,在李萍眼里都是单调的。机械地劳动,单调的颜色,很快李萍就厌倦了。一年除了星期日休息外,天天都是如此,李萍便对生活生出了许多不满,她二十刚出头,正是充满幻想的年龄,李萍上学时功课并不怎么样,她只喜欢语文课,每篇课文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业余时间,她还找来一些小说阅读,李萍在阅读小说时就有了许多幻想。刚顶父亲的班时,随着人流涌进卷烟厂的大门,她也曾经心潮激动难平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短暂的激动便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麻木。 父母五十出头就退休在家,觉得浑身上下还有许多劲没有用完,便用相互吵架来挥发他们的余热。两室一厅的房子,住着父母和哥、嫂,两年前哥嫂又生了个儿子,小小的屋檐下挤了这么多人,杂乱而又热闹。二哥和姐虽然在农村插队,他们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因为父母退休,没有让他们接班,父母心里本身就歉疚了,二哥和姐也认为父母偏心眼,吃了老大亏了,于是二哥和姐用频繁回家来找补自己吃掉的亏。二哥和姐一回来,就嚷着要吃肉,母亲只好把一家的肉票找齐,排队去买肉。这月二哥刚走,下月姐又回来了,他们走马灯似的回来,并不安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二哥和姐的进进出出,无疑增大了家里的开支,父母还要管他们来往的路费,他们在家里住得安心,吃得踏实,仿佛不吃白不吃的模样。平时李萍挤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两间房子,屁股大小的地方,父母占一间,哥嫂和侄子占一间,只剩下过道似的那么一个小厅了,哥和姐一回来,还要占去一块地方,属于李萍的地方就更小了。李萍就在这种憋闷中生活着,单调的卷烟厂和小小的家怎么能盛下她的幻想呢? 李萍不论出现在哪里都属于长相出众的那一类,自古以来,生得端庄漂亮都是一件好事。在李萍身上也不例外,二十刚出头的李萍一走进卷烟厂便引起了男性的注意。先是那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们有事没事总爱往李萍身边凑,没事找事,没话找话地说些什么。李萍心明眼亮,她的情商不低,因为读小说练就了观察各色人等的能力,应该说她的情商比一般人还要高。她对这些小青年无动于衷,她不是没有看上他们,二十多岁的她心里也是激情四射的,对异性早就幻想翩翩了,她之所以没动心思,是因为他们的条件都不能令她满意。这些小伙子大都是接父母班来到卷烟厂的,他们的父亲都是卷烟厂的工人,是工人都一样,家境都好不到哪里去,像李萍的父母能住上楼房已经算是不错了。李萍想过,如果自己嫁给他们,自己的结果无非是和父母挤在一个屋檐下,哭哭笑笑,挣挣扎扎过上一辈子,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李萍坚决不肯过这样的日子,她要靠文学带给她的幻想去生活去追求,去抓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李萍于是在那帮小伙子面前,表现得很贞洁,很无动于衷的样子。小伙子们就很失望,绕着她的周围不停地吹口哨,打响指,以引起她的关注。 还有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对李萍也是有兴趣的,那就是不厌其烦地要为李萍张罗男朋友。保媒拉纤的事,很适合岁数稍大一些的人干。他们用自己的审美观把两个原本并不相关的男女牵扯到一起,把自己年轻时没有实现的愿望通过这一形式加以实现,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享受到了愉悦和快乐。 李萍在这些人的说合下,见了不少这样的小伙子,有的是卷烟厂的,也有的是别的工厂的,级别从工人到班、组长,最高的级别还有一个车间副主任。李萍和这些人有的来往了两三次,有的只见过一面,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原因只有一个,这些或大或小的男人,离造就她心目中的幸福都有着不小的差距,于是李萍的恋爱一次又一次有始无终。在经历了一番热闹之后,李萍的生活又平静了下来,但她的心一直没有平静,她一直相信,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李萍期待着自己的爆发,她相信自己的幸福会受到老天的惠顾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萍就剩下等待了。一天她正在机械地装烟,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读小说时看到南方某个民族的女人有抛绣球招亲的习俗,这样可以把希望和幸福寄托给命运。这个想法一经冒出便蛊惑着她坐卧不宁,夜不能寐,最后她想到了手里的“迎春”牌香烟,她想,吸烟的人大都是男人,能抽得起两角八一盒“迎春”牌烟的人,肯定不会是一般的男人,既然这样,何不让“迎春”烟做媒呢。当夜,李萍精心裁剪了一个小纸条,写下了一句话: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那是我们的缘分,如果你还没有妻子,我愿意做你的妻子。 下面又写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那一夜,李萍几乎没有合眼,第二天她差不多第一个走进了卷烟厂,走进了包装车间,她在新的一天包装的第一盒香烟里,放进了昨夜写好的那张纸条。直到这时,她的心才平静下来。自己的愿望和幸福一同远去了。那盒烟会流落到南方还是北方,抽那盒烟的人是高还是矮,这一切都不得而知。反正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支撑。 那些日子,李萍都生活在一种冥冥的期盼当中,想象着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会接到一封信,那写信的人就是得到她那张纸条的人。那时她会怎么样呢?那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李萍在幻想着。等待中她的心情好了起来,有时身边的小伙子和她搭话,她也能说上两句了。别人都说,李萍变了。她听了这话,只是笑一笑,把甜蜜写在脸上。 一个冬天过去了,李萍并没有等来自己期盼的情景,她又恢复到了从前那种水波不兴、无着无落的日子中去了,早出晚归,上班下班,日子依旧。 第二章 当迎春花盛开在这座城市的时候,李萍已脱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了春装,她差不多把放在烟盒里的那张纸条给忘记了。这天下午,车间主任风风火火地来到李萍身边,主任告诉她:厂部有人找你。 李萍不知道谁会跑到厂部去找她,厂部她并不熟悉,她到厂里上班时,记得到厂部去过一次,是父亲带她去的,办理进厂的手续,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厂部了,厂部的概念在她的脑海里是领导办公的地方,一般人是无缘去那里的。 车间主任告诉她厂部有人找,她疑惑地望了主任一眼,主任也古怪地看她。她懵懂不清地向厂部走去,有人等在门口把她一直带到了厂部的会议室。推开会议室的门,她看见两位厂领导正在陪一个军人,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抽的烟自然是“迎春”烟。厂领导见她进来,就笑着问:你是包装车间的李萍?她点点头。厂领导就回身和那位解放军握握手道:吴同志,人领来了,我们先走,你们谈,有事叫我们。 两位厂领导面带意味深长的笑,看了李萍一眼就走了。空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那位解放军和李萍。她直到这时才有精力打量眼前的解放军,这位吴同志中等个头,看年纪快近中年,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了,脸上却是满面红光,他正微笑着望她。她不知这位军人找她干什么,她疑惑又敬畏地望着他。半晌,那位吴同志说:我叫吴天亮,是81394部队的,你就是包装车间的李萍? 她又冲吴同志坚定不移地点点头。 吴同志就从桌上摸起一支“迎春”烟来,不慌不忙地点燃,眯着眼睛绕着她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详细地打量着她,然后嘴里说:好,不错,真的不错。我叫吴天亮。 后来那位吴天亮同志就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在坐下之前,拉了一把离她最近的椅子说:李萍同志,你也坐吧。 她看吴天亮坐下了,便也犹豫着坐下了,她仍然不知道下面将和眼前的吴同志发生怎样的纠葛,她迷茫、困惑地望着眼前的吴同志。吴同志这回不笑了,而是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地掏出一盒“迎春”烟,又从烟盒里抽出一张纸条来,把烟盒和那张纸条一起往她面前推了推说:这是你写的吧? 李萍直到这时才恍悟过来,看到纸条的一刹那,她差点叫了起来,她捂住嘴,睁大眼睛望着吴同志。她脑子里顿时空蒙一片,一瞬间她没了思维,没了意识,只那么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亲人解放军,吴天亮同志。 吴天亮就站了起来,离开椅子,背着手踱了两步,样子很首长。吴天亮就说:事情是这样的,这盒烟我得到了,我看了纸条上的意思,我现在就没有妻子,两年前我妻子回老家探亲,出了车祸,嗯,就那个了。我现在是81394部队政治处主任,副团职干部,每月的工资八十元多一点,我们的部队在河北。噢,我今年刚刚40岁,嗯,年龄和你比是大了点,噢,你看这事? 吴天亮一口气说了下去,她已从最初的惊愕中醒过神来,她一字不落地把吴天亮的简历听完了。她一时不知作何感想,羞怯、茫然、手足无措、惊慌等等,似乎什么滋味都有。她一时不知说什么,仍然那么不解风情地望着吴天亮。 吴天亮又踱了两步,望一眼她道:我是不是跟你想象中的人有差距?有你就说出来,没事的,这次我就当来长春看战友来了。我有个战友就在长春,嗯,你说吧,没有事的。 她仍然不知说什么好,这回不望吴天亮了,看自己的脚尖。说心里话,自从把自己的愿望写进烟盒里,她把对方的什么都想过了,也许年龄大一些,也许个子高一些或矮一些,不管怎么想,那人的样子都很抽象,像梦中的情景。吴天亮站在她眼前,那人一下子就具体了,具体得就是这个人了,关于地位,以前她也曾经想过,但她没敢想会是解放军里的首长,副团职干部,每月挣八十多元钱,刚才吴天亮介绍自己时,她都仔细地听到了。八十多元的月工资,相当于她四个月的工资总和,父亲一直干到退休,每个月才四十多一点,八十多元的工资是多么巨大的数字呀,以前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一切无疑都在诱惑着她,最初她写那张纸条的动机,就是想让命运之神把她从现实生活中带走。吴天亮的部队在河北,如果同意跟他结婚,那么自己就会离开家,离开卷烟厂,自己的理想也就实现了。 李萍正在漫无目的地想着,吴天亮又说话了。吴天亮说:小李呀,我今天来找你,没别的意思,就想认识认识你,本来我也没抱什么希望,是不是,就当我到长春旅游了一次,看看战友,是不是? 吴天亮说完就笑。 李萍这时抬起头来,她的眼里已多了份内容,那内容写的就是对吴天亮的初步认可。 吴天亮似乎洞察了李萍此时此刻的心理,便又说:小李呀,我初次见你,对你是满意的,没想到你会这么漂亮,这很好。你对我呢,也许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没关系,你可以和领导啊,父母啊商量商量,我在长春还能住上三天,我在部队的招待所住,在201房间,有什么事可到那去找我,啊—— 吴天亮说完就准备走了,他收起了那盒“迎春”牌香烟,连同她那张纸条,一边收一边说:这个我留作纪念,你们厂一天生产那么多烟,又有那么多人抽烟,可这盒烟竟被我抽到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呀,哈哈—— 吴天亮说完伸出手,那意思是想跟她告别,她没有和别人、尤其是和异性握手的习惯,但吴天亮已经把手伸出来了,她僵硬地把手伸过去,她感受到吴天亮的手很大,也很温暖,吴天亮感受到她的手是那么纤秀、冰冷。 瞬间的握手结束了,吴天亮又说:我在宽街那家部队招待所201房间。啊,我走了。 吴天亮说完就走了,很首长,也很男人的样子。不一会儿,她听见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她透过窗子看见吴天亮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走了。她刚从窗子旁转回身,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厂长和书记都进来了。他们对待李萍的态度一下子友好、亲近起来。厂长问:小李呀,你是怎么和部队首长联系上的? 书记问:小李,部队首长是不是要接你去当兵呀? 李萍从领导的问话中知道吴天亮并没有对领导实话实说,对于这一点,李萍感到很满意。她冲两位领导笑一笑,并不说什么。 书记又说:首长要是来接员,你冲他说一说,多带几个人去,这是咱们卷烟厂的光荣。 李萍最后在厂领导温暖目光的注视下走出厂部会议室。 很快,李萍被部队首长约见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两天李萍成为了卷烟厂最为热门的话题。有人猜测:部队首长看中了李萍要把她带到部队去当兵。 还有人说:是中央的部队来选女兵,这些女兵要给中央领导当服务员。 …… 不管说什么,中心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李萍的好运气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会离开烟熏火燎的卷烟厂到部队去了。那两日,李萍也跟做梦一样,一会儿云里一会儿雾里的。 她对各种版本的传说都不置可否,脸上是微笑着的,心里早就心花怒放了。从吴天亮一走,她的心就落地了,那一刻她就下了决心,准备嫁给吴天亮。吴天亮跟她比年龄是大了点,又死过老婆,可这算什么,吴天亮是首长,一个月挣八十多元钱的工资,他的部队在河北,河北离北京那么近,说不定吴天亮的部队就是中央部队。李萍没有急于跟父母说,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第三章 李萍知道吴天亮在长春停留三天,就住在宽街那家部队招待所里。那天吴天亮离开后,李萍就下定决心答应这门亲事,下班的时候,她身不由己地去了部队那家招待所,不过她没有上去,而是躲在一棵树后偷偷地望着201房间,房间里燃着日光灯,很亮的样子。里面无疑住着吴天亮,她刚刚认识的吴天亮。原本她和吴天亮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那盒夹着她那张纸条的“迎春”烟,让她和吴天亮发生了关系。想起来像做了一场梦,故事的开始本身就挺奇妙。 她在往家里走的一路上,脑子里一直想着吴天亮和与吴天亮有关的事情,在河北某地,有一支部队,以后她就要和那个部队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到这里,她的脸在黑暗中红了,热热的,像害了一场感冒。 回到家里的时候,进门看见二哥又从农村回来了,父母小心地坐在桌前陪着二哥,桌上又多了一碗炖肉。李萍一走进自家局促的空间,心里就凉了下来,她又回到了现实中。家里的灯是日光灯,不知是因瓦数太小,还是蒙满了污垢,总之,灯光很灰暗,像此时李萍的心情。 二哥照例仇人似的对待她。她还没有坐在桌前,二哥就开始大吃起来,边吃边说:怎么才回来,我都饿得受不了了。当她坐下后,二哥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二哥说:小萍这月工资发了么,我回农村的车票钱还没有呢。 她默默地把这月工资的一半交给了二哥。自从她接了父亲的班,二哥和姐便把她当成了敌人,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对不起他们了。她每月的工资,一大部分差不多都被二哥和姐要走了。刚开始的时候,她气不过,就是给了也不心甘情愿。 后来母亲说:小萍呀,你就给他们点吧,你在城里,他们在农村,他们比你苦。 居然母亲也这么认为。 这天晚上,李萍给二哥钱给的心甘情愿,她一边数钱一边想:再给你一次,下次你也许就拿不到我的钱了。 由钱李萍联想到吴天亮的工资,吴天亮每月八十多元钱,在她的眼里这是高级干部的工资。她入厂之后,曾听人说,他们厂长和书记的工资每月才五十多一点。一想起吴天亮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她甚至想把吴天亮的事冲母亲说出来,可不知为了什么事情,那天晚上父母起了口角,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最后李萍就把说出吴天亮的事放弃了。家里的种种境况让她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信念。那一夜,她睡得很不踏实,只要一醒,她就会想起吴天亮。 第二天,她又煎熬了一天,她不是犹豫见不见吴天亮的问题,而是犹豫着见吴天亮的火候分寸。她不想让吴天亮看出她太着急了,太上赶着了,怕吴天亮瞧不起她。她要装出不着急的样子,让吴天亮急。第二天,她是在外表沉静,内心风起云涌的状态中过来的。 第三天上午,她也照例上班,中午吃着自带的盒饭,面对着工友们三番五次的询问,她依旧笑而不答。下午的时候,她向车间主任请了假,跑到洗手间洗了脸,梳了头,换上了衣服,才离开卷烟厂。她很顺利地来到了宽街那家部队招待所,但她并没有急于上去,而是在楼下徘徊,溜了一趟又溜了一趟,心里在说:快点上去;又说:先别急,再等等。李萍在和自己打架,打来打去,太阳都西斜了,她才鼓足最后的勇气走进了那家招待所,很容易找到了201房间,她在门前沉了片刻,才伸手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自然是吴天亮,他站在门口很惊讶地望着她。李萍一点也不惊慌的样子,仿佛这家招待所她都来过一百次了,她很容易就看到了地上放着的提包,提包的拉锁拉开了,上面放着吴天亮的洗漱用具,显然,吴天亮正在收拾东西,他做好了随时离开的打算。这个效果很好,李萍很满意。 李萍对呆愣在门口的吴天亮笑了一次,仿佛他们已经是老熟人了。 吴天亮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来了,快里面坐。 吴天亮对李萍的最后出现显然没有足够的准备,他已经做好了走的准备,对李萍的突然出现,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萍走了进来,坐在一把椅子上,吴天亮这才恢复了常态,点了支烟,很首长地吸。他坐下来,翘着腿,用烟头在皮鞋底上磨来磨去,这样烟上就没了烟灰。 他说:李萍同志,想好了? 李萍不说话,仍又冲他那么一笑。 他说:你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也好让我去你家看看,看看你的父母。 李萍之所以选择这时候来,就怕吴天亮提出去自己的家,她不情愿那样,自己都不喜欢,何况别人。 吴天亮又说:你看,我车票都买好了,晚上五点半的火车。 说完还把车票拿出来让李萍看了看。 李萍说:你走你的。 吴天亮就很遗憾的样子,搓着手说:两个老人都没看到,怎么说也得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李萍说:我自己的事,他们不管。 吴天亮就“噢”一声,似乎卸去了最后的重负,他站起身来,又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样子又像个首长了。 吴天亮走了一气,然后冲李萍说:小李呀,我对你是满意的,如果你也满意,这样,回去呢,我就打结婚报告,我都40了,岁数不小了,也拖不起呀。 李萍低下头去,本能地红了脸。 吴天亮看到李萍的样子很满意,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这趟我总算没有白来,小李呀,咱们算是有缘呢。 这时,吴天亮的战友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李萍,惊呼一声:这就是卷烟厂的李萍吧,没想到你来了,天亮这两天等得好苦哇。 显然,吴天亮的战友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了如指掌的。 李萍听了这话又红了一次脸,低了一次头。吴天亮的战友对李萍也很满意,一遍遍地说:天亮,你小子有福哇。 吴天亮不说什么,只是笑。 吴天亮的战友是来为吴天亮送行的,车在楼下等着。几个人从楼上下来,吴天亮走到吉普车旁,把提包放到了车上,冲着李萍不知说什么,吴天亮战友就冲李萍说:上车吧,咱们一起送送天亮。 结果李萍就上车了,她和吴天亮坐在后排,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吴天亮的战友在前面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李萍一句话也没听清,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坐吉普车,况且身边还坐着吴天亮,她就云里雾里了。 到了车站,吴天亮的战友冲吴天亮眨眼睛说:天亮,我就不进去了,让李萍送你吧。说完把吴天亮的提包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李萍的手上,李萍只好随吴天亮走进了检票大厅。他们走的是军人通道,很便利地来到了站台上,那列火车已经停在那儿了。 这时,吴天亮才从李萍手里接过提包,很满意地望着李萍说:我一回去就打结婚报告,你到部队来结婚。 李萍的脸就红了,她低着头用脚踢着月台上的小石子。 吴天亮又说:很好,那我就上车了。 李萍这才抬起头,她望着吴天亮,吴天亮的眼睛在熠熠放光。吴天亮伸出手在向她告别,她下意识伸出手,吴天亮用力握住她的手,没有马上放开的意思。他用了一下劲,又用了一下劲,李萍感受到他传达过来的力量和温度,那一刻,李萍不知为什么,直想哭。 直到车站已经打铃,吴天亮才放开她的手,向车门走去。 列车很快起动了,吴天亮在车窗里一直向她招手。 她走出车站时,看见吴天亮的战友还在那儿等她,坚持一定要把她送回家。她坐在吉普车里又云里雾里了一回。吴天亮的战友一直在说天亮真有福气之类的话。 她坐在吉普车里,看着长春的夜景,感觉很好。 第四章 吴天亮真是说到做到,一回部队便给卷烟厂发来了一封对李萍的外调函,这是部队现役军人择偶时必须履行的一道手续,一直到现在仍然沿袭着。 人们的种种猜测终于水落石出,有了个结果。吴天亮走后,李萍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她认定自己已经是吴天亮的人了,不久的将来便会和吴天亮结婚,然后到部队去,也就是说,自己就是一名官太太了。那几日,李萍在用一种告别的心情在包装车间上班,周围的一切都觉得值得留恋和可爱。这一天,书记亲自到车间来找她,把她领到一个角落里,从兜里掏出了那封部队寄来的外调函。 书记微笑着说:你和吴天亮确定爱情关系了? 她看到了那封外调函,便意识到了什么,心骤然快速地跳了起来,然后脸红耳热地冲书记点点头。 书记又问:你就要和吴天亮结婚? 她这次没有点头,结婚一词从书记嘴里说出来,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如何回答书记。 书记又说:李萍你给我一个痛快话,人家可是结婚前的外调,你没有个痛快话,我没法给人家部队回函。 李萍下了最后决心似的点了一回头,便跑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去了。书记冲着她的背影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走了。李萍在一刹那,似乎要哭出来,激动最终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工作着。 下午的时候,消息就不胫而走了。人们怀着新奇又嫉妒的心情打探着传播着。 人们说:李萍要嫁给部队首长了。 人们又说:李萍要嫁的首长比厂长、书记的官还大。 人们还说:这个首长的岁数都快有李萍的爹那么大了。 ……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但信息是明确的,那就是李萍要结婚了,嫁给一位部队首长。女人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男人们怀着一种失落的心情审慎地望着她。毕竟李萍是卷烟厂里的一枝花儿,这枝花自己没有采到,让别人采走了,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最后得到这一消息的就是李萍的父母了,李萍在接到外调函之后,很快就收到了吴天亮的信,吴天亮在信里催她快些办手续,到部队去完婚,这时李萍才知道,吴天亮的驻军所在地是河北某县。这也没什么,她要嫁过去的地方是部队而不是某县。她怀揣着吴天亮的信,心情波动着回到家里,她从记事起对家就没什么好印象,除了穷就是父母不停地吵架,仿佛他们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吵架似的。但现在的心情不一样了,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就要向生她养她的地方告别了,心里就多了几分纤细的东西,最软的地方波动着。她就这么柔软地回到家里,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家人都没有个笑模样,饭也没有做,还有早她回来一步的大哥大嫂都在黑暗中阴沉沉地坐着。显然,家里刚刚又吵过一架,李萍一进门心情就似受了传染,白天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了。 原来,姐这次回来告诉父母一个消息,那就是再也不想回农村了,她要当逃兵了。后果是可以想见的,也就是说,姐这么做这辈子的户口别想从农村办回来了,城里不会给她安排工作,她就要在家呆一辈子。如果她在农村坚持下去,就有返城的可能,那结果是不一样的,姐不回农村的理由是,她插队的那个农村大队书记的儿子看上了她,非得要和她结婚。一家人都劝她忍一忍,姐不想忍了,于是一家人就吵了起来。 当李萍得到这一消息时,她心里一下子平静下来。她开了灯,坐在一家人最显要的位置上,然后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话:让姐接我的班吧,我马上就要走了。 接下来李萍才把自己要嫁给部队首长吴天亮的决定说出来。一家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李萍,他们差不多都不敢相信李萍的话。待确信李萍的话是真实的,母亲才过来问长问短,李萍只有一句话:你们放心吧,我已经同意了。 李萍本想着好好在家准备一番再到部队去的,姐的突然回来,完全破坏了她待嫁这段时间美好的心情,她决定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家,把自己嫁掉。 第二天,她准备去第一百货商店给自己买几件衣服,第三天就走。姐硬陪着她去,没办法,她只好让姐陪着。她已经没有买衣服的心情了,胡乱地选了两件就回来了,在回来的路上,姐不知为什么,竟然哭了。她头也不回地说:我愿意,我高兴,你倒是哭什么。 姐在她后面说:姐没有赶走你的意思。 李萍只冷冷地笑一笑。原来李萍还想保留自己的工作,到部队看一看,如果那里条件好再把自己调过去,如果不好,那她还回来上班,先两地分居一阵子,等待机会让吴天亮转业。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她必须走,办理所有的手续,只有这样,姐才能留在城里。她这么做,多少有了些牺牲的成分,无形中就多了一点悲壮。 李萍离开长春时,吴天亮的战友派了辆吉普车送她去车站,吴天亮在信里已经交代好了,让她动身前跟他战友说一声,并由战友打电话告诉李萍的车次,他好去车站接李萍。 李萍动身的时候,一家人都到楼下送李萍,她坐上车的一刹那,母亲哭了,姐也哭了,只有父亲没哭,父亲背着手望着远方的什么地方。车开动的一瞬间,李萍吁了一口长气。她的心随之松弛了。她望着东北的原野从车窗外掠过,心情好了起来。她将是首长的妻子了,嫁到了部队,远离家,远离长春,此时,她有了一种自由感,一种飞翔起来的感觉。大半天又一夜的火车,李萍眼睛都没有合一下,她在憧憬自己未来的幸福。 吴天亮果然在车站接她。她一下车,吴天亮就一直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吴天亮不知是激动还是热的,鼻梁和脑门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他一遍遍地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真快。 一直到坐在吉普车上,吴天亮仍拉着她的手,然后说:今天晚上咱们就举行婚礼,一切都准备好了,啊—— 列车是在县城停下的,吉普车三拐两拐地就驶出了县城,钻进了一个山沟里,路是砂石路,很颠簸的那一种,李萍吃惊地睁大眼睛问:咱们这是去哪呀? 吴天亮说:去部队,回咱的家呀。 吉普车颠簸了几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了一片部队的营房,有楼房也有平房,就在两座大山的中间。李萍看到部队心里舒缓了一些。部队大门口有一条标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门口的哨兵冲车敬礼,直到这时,李萍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李萍一下车,吴天亮便领着她来到了他们的新房。三间平房连在一起,有一个小院,厨房厕所什么的也在院内,院外大门上贴着喜字,屋里的墙上和窗子上也贴着喜字。李萍站在那里,不知用什么心情形容,以前部队对她来说太陌生了,眼前就是具体的部队和家,这一段时间,她无数次地想象过吴天亮的部队,还有吴天亮带给她的家是什么样子,千万次想过,就没有想到现在这个样子。她说不清此时此刻的心情。床都铺好了。红被子,红枕头,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晚上在食堂里吃了一顿饭,食堂里也贴着大红喜字,有政委,有团长,还有很多军官,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酒,就算结婚了。吃完饭之后,她迷迷糊糊地跟着吴天亮回到了家里,这几天她一直没有休息好,转车换车的,她真的很累,她没有犹豫,动作很快地上了床。她一上床,吴天亮就熄了灯,呼吸沉重地在她身旁躺下来。她不习惯有个陌生的男人躺在自己的身边,她想侧过身去,却被吴天亮抱住了,随后他的身体压了过来。新婚的事情完毕之后,她脑子里清醒了一刻,她想:自己这就是结婚了,身边躺着的吴天亮,被称为首长,每个月八十多元钱的工资,接着她就睡着了。 第五章 早晨,吴天亮在军号伴奏下走出家属区,家属区和部队办公区隔着一道墙,办公区有一栋四层的楼,显然部队的领导就在那里办公了。山谷中有着一块平地,军营就在这平地上,周围很静,办公区偶尔传来一两句战士们操练的口令声。家属区有十几户像李萍居住的这样的房子,每家每户都用围墙隔开了,院子虽不大,但也是个院子,三间房连在一起,院内还有厨房和厕所什么的,这和李萍长春那个家比起来简直是天上人间了。 李萍站在院子里新奇又陌生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从昨天到现在,她完成了婚礼,又完成了从姑娘李萍到吴天亮女人这样一大步,一切都那么快,快得她都没时间细想什么,就已经身在军营了。在没来之前,甚至在来的路上,她上百次地想过吴天亮部队的样子,还有婚礼等等,可她一直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李萍是个富于幻想的人,如果她不幻想就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一个小小的烟盒,当然也不会有此时此刻的她了。她正在杂七杂八地想着,左面那户有人推门走出来,把一盆水倒在了院子里,李萍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没有梳妆打扮的女人从墙上探过头来,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长了一口黄牙,态度非常友好地说:是吴主任家的新娘子吧? 李萍不置可否地冲这个女人笑一笑。 女人又说:不愧是城里女人,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年轻。 两个正说话时,左邻右舍的门“吱吱呀呀”的都被推开了,走出的都是女人和孩子,有人为了近距离来看李萍,还牵着孩子的手走过来,推开了她家的大门,站在院子里,近距离地打量着她。 她们一律都夸奖着她,有的人还伸出手摸摸她的衣服或头发什么的,弄得李萍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里,她认识了政委家的女人,团长家的女人,还有副团长、副政委家的女人等等,她们真心实意地对她笑着,夸她年轻漂亮,都说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李萍问:你们不上班? 女人答:我们都是从农村随军来到这里的,这大山沟子,有啥班可上。 李萍惊讶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命运也将和她们这些女人一样,成为家庭妇女。自己把工作让给了姐姐,单枪匹马地来到这个山沟里。此时,她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顿时她眼里含了泪,在众人面前她又不得不掩饰。 众人评头论足地把她议论了一通之后,都散去了,有的张罗洗衣服,有的张罗午饭。李萍返回屋里,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火红的新褥新被发起了呆。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她离开卷烟厂的时候,有多少女人羡慕她呀,羡慕她嫁给了一个部队的首长,以后就可以吃香喝辣的了。她是在众人近似崇敬的目光中离开卷烟厂的,那时,她也有几分骄傲,虽然吴天亮40岁了,又有过妻子,可这一切都被首长的光环掩盖住了,她只想着早日离开单调的卷烟厂,离开那个让她压抑的家,那时她真的没有多想,也没有细想。最后就有了她现在的结果,这大山里除了有兵营,别的什么也没有,别说上班,就是买点东西怕也不那么方便。她坐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吴天亮回来了,他从食堂里打回了一盆菜,还有一盆米饭。然后说:这两天你就别做饭了,你先熟悉熟悉,过两天再说。 她没说什么,无滋无味地吃完了饭,把空盆和空碗洗了。她回来的时候,见吴天亮已经把自己脱光了,躺在了床上。见她不解的样子,他才说:现在是午休时间,你也躺下吧,卞午两点机关才上班呢。 午休还能睡觉对她来说是件很新鲜的事,在卷烟厂上班的时间里,午休就是吃饭,那是他们自带的盒饭,早晨一上班就按顺序放在锅炉房里,有人给加热,中午的时候领出来,吃完饭之后,还有一点时间,年龄大一些的下一盘棋,女人们抽空织点毛线活,年轻一点的就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一会儿。从来没有过午睡,更谈不上明目张胆地拉上窗帘大睡了。 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吴天亮就很急迫了,动手来拉她,还要亲自给她脱衣服,她只好动手脱掉外衣,勉强躺在了他身体一侧。吴天亮伸出手又把她的内衣脱去了,接下来就做夫妻之间的事了。她脑子很乱,完全被动着,好在昨天夜里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了,她心里想的是,既然嫁给吴天亮了,一切都是正常的了。 吴天亮完事之后,躺在她的身边舒服地说:没想到你能嫁给我,咱们俩相差16岁呢,别人都说我这是老牛吃嫩草呢,我这也算是有艳福呀。 吴天亮说完抱紧她年轻的身体,似乎一不小心她就跑掉了。不一会儿,吴天亮就在这满足中沉沉地睡去,还打起了鼾声,鼾声高高低低的,显得错落有致。她在这鼾声中却无法入睡,她不相信眼前这一切竟是真的。长春的一切,还有现在这里的一切,混混杂杂地向她涌过来,她说不清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境。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部队的起床号又一次吹响了,吴天亮的鼾声随着起床号的响起停止了,他开始起床穿衣,他似乎对她已经很熟悉了,不避讳什么似的,赤身裸体地从床上跳到地上,她无意中看见了他身上的伤疤,从下身到小腹有一个长长的刀口,像一条绳索似的趴在那里,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笑笑说:这是以前部队施工受的伤,现在早好了,医生说就是以后不能生孩子了,输精管断了。 她坐在那里吃惊着,半张开嘴望着他。 他似乎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忙说:以前咱们来往的时间太短,我没工夫跟你说。其实也没什么,咱们都有孩子了,再生不生的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也不影响咱们的夫妻生活。 她听到了他说孩子,她更加不解地望着他。他的脸白了一下,马上又说:咱们都是夫妻了,当初咱们见面时,你没问我也没说,三年前,我前妻回老家出车祸死了,这你知道。那时我的孩子就四岁了,这几年一直放在她姥姥家寄养着,你来了就好了,咱们又有个家了,过几天就把孩子接回来。 李萍僵硬地坐在那里,她没有料到这么多她没有想到的事,这一切都恍如做梦。上班号声又一次吹响时,吴天亮系好了上衣的最后一颗扣子,他临出门前交代说:晚饭也不用做了,我从食堂打回来,下午你可以出门看一看,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吴天亮一走,李萍一下子就瘫倒在床上,泪水如注地滚滚而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总之,此时此刻的李萍就是想哭。从青春期开始,她无数次地想象过未来的家庭,当然还有心目中的男人,千次万次地想过,就是没有想到吴天亮这种状况。她又想到了几个月前那天早晨,自己鬼使神差地把一枚小小的托付终身的纸条放进了烟盒里,也还是从那时开始,她的命运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从那时起,就注定了现在,她像一条被人叠好的纸船,放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里,她只能顺流而下了。 这就是命,这就是生活。几天之后,李萍差不多习惯这里的一切了,上午她和家属院的女人一起去部队营院内的军人服务社买菜,菜是战士在县城买回来的,为方便部队家属在这里设了一个菜站。买完菜之后就开始准备做午饭了,吃完午饭,陪着吴天亮午休,然后下午一起床就琢磨晚上的饭菜。李萍俨然已经是一个部队随军家属了。 又过了些日子,吴天亮把女儿从姥姥家接回来了。在接女儿回来前,吴天亮和她商量过,她没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既然自己告别了长春,来到了部队,一切后果她只能承受,不管这种结果和自己当初的想象有多么大的距离。吴天亮那天晚饭前领着女儿回来了。七岁的女孩很懂事的样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目光,躲在吴天亮的身后静静地望着她。 吴天亮从身后把孩子拉出来说:大丫,叫妈。 女孩就叫了一声:妈。 一个这么大的女孩,叫了她一声,她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她只把手伸出去在孩子的头上摸了一下。从此,家里凭空就多了一个叫大丫的女孩,叫吴天亮爹,叫她妈。女孩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每天她和别的孩子搭着伴到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小学去上学。女孩可能因为过早地失去了母亲,生性有些怯懦,又有些超出年龄的成熟。 大丫很省心,上学就走了,放学就回来了,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仿佛家里没她这个人似的。孩子对吴天亮也不亲,吴天亮晚上回到家里会走到大丫房间里呆一会儿,更多的时间,吴天亮会守在李萍的身边,他的甜蜜和幸福以及满足都写在了脸上。 晚上,他躺在李萍的身边,双手紧紧搂着李萍的身体幸福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娶了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真好,太好了。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李萍也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第六章 吴天亮的不真实感和李萍的不真实感是截然相反的。李萍想象中的部队和现实生活的差距太大了,她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妇女,她才24岁,她不甘于就这样生活下去。 一天晚上吃过饭,吴天亮打着饱嗝,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时间还早,周围便静悄悄的了,部队营院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战士打闹的声音。这些天来,这里的静让李萍感觉到压抑,她想与人交流连个伴都没有。于是她就冲吴天亮说:我要上班。 吴天亮正在剔牙,半晌才说:上什么班? 李萍说:当家庭妇女我受不了,我想找一份工作。 吴天亮坐下来,冲李萍说:这里不比长春,没有班可上,你知道出了门就是山,西边还有一个村子,他们都种地,难道你要去种地? 李萍眼里含了泪,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吴天亮自知对不住李萍,坐过来,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用商量的语气说:天天让你在家呆着还不好?我一个月八十多元钱,养活咱们一家三口足够了,白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萍还能说什么呢。 白天的时候,李萍也试着找点事做,三间屋打扫过了,又把院子扫了,这时太阳还没有从东面大山后出来,剩下的时间里就是发呆了。左邻右舍的妇女们跟她一样,送走丈夫上班,孩子上学之后,也没事可干了,曾邀过李萍去家里坐,那完全是老娘们之间的东拉西扯,她们问过了她长春又问过了对这里的感受,接下来三句话就不离床上那点事了。 政委的女人问:吴主任前些年受了一次伤,那个管听说都割下去了,床上他还行不行? 李萍就红了脸,她还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团长的女人就笑着说:真是新娘子,还不好意思呢,问你男人那东西还中不中? 她想逃跑了,她们嬉笑成一团,最后岔开话题,用扑克牌算命,牌摊在桌子上,然后又一张一张地撒开,这时太阳从山后面升起来了,又一点点地向西斜去,时光就这么一点点地流走了。李萍呆不下去了,她逃也似的离开政委家,离开这几个女人,她心里堵得慌,想喊想叫。 那几个女人就在她背后喊:吴主任家里的,再待一会儿,忙啥,离做中午饭还早着呢。 女人还说:这个吴主任家的,长得好看,脾气也大,咋说走就走了呢。 …… 她现在已经被称为吴主任家里的了,她有名有姓,她不喜欢更不适应这种称呼。这里的女人一律称对方为家里的。团长的女人被称为团长家里的,政委的女人被称为政委家里的。这是一群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们大都是从农村随军来到这里的,她们心甘情愿地当家庭妇女,从农村到部队,她们什么也不用干,照顾男人孩子,一天三顿饭,她们知足了。李萍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些家庭妇女打成一片,她才24岁,她有许多梦想。 从那以后,她很少去串门了。她料理完家务,有时站在院子里望着四周的大山出神,她想起了长春,想起了卷烟厂和那里的亲人,那时她想离开那里,走得越远越好,现在她开始思念那里的一切了。此时长春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那么的让人思念,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地流了出来。 她开始想家了,想家里的一切。她开始写信,先是给卷烟厂的那些工友们写,当拿起笔的时候,心情又变了,说了一些思念的话之后,她又说到了自己,她说自己在一家保密的军工厂上班,地址是不对外的,要是来信就让吴天亮转收就可以了,然后又留下河北某县某某部队的地址。 给工友们写完又给父母写,在家的时候,父母的吵架,还有那两间小房,让她经常有上不来气的感觉,还有哥哥姐姐们的工作,让她头疼,她惦念着他们,她希望他们都能从农村回来,找到一份工作,然后成家立业,同样她也不想对他们说出实情,照例会写上自己工作、生活得都很好,这里有楼房,马路比长春的还宽,挣得比在卷烟厂时还多,花好月圆地说了一大堆。在写信的时候,她的眼前经常浮现起那些工友和亲人听说她要嫁给解放军的首长时流露出的羡慕神情。她在他们的眼里是幸运的,她不能让他们看出不幸来。信一封又一封地发走了,没过多久,回信又一封封地来了,信封上写着吴天亮转交李萍,因为她告诉他们自己的工作单位是保密的。 工友们在信里除了表示对她的思念外,就是羡慕的话语,有一个小姐妹在信里还求她给介绍一个军官,说不是团级首长也可以,排长副连长啥的就中。 父亲在信中首先祝愿她工作顺利,生活幸福美满之外,还告诉她姐姐已经顶了她的班去卷烟厂上班了,二哥也有返城的可能了……她读了家里的信,心里更空了,也就是说,她把自己连根从长春拔走了,户口工作她都没有了,她现在只是一名随军家属,住在一个四面不见天日的山沟里。 那些日子她的情绪低落,郁郁寡欢的样子。吴天亮也知道她不高兴,小心地陪着。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她找出那些来信读,读着读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吴天亮就说:想家了吧,要不啥时候回家一趟? 她不说话,任泪水流着。 吴天亮就叹口气:我知道让你从长春到这里,连个工作都丢了,委屈你了。 她听了他的话,泪水流得更多了。 他又说:我有可能调到城里驻军去,我们的军部在石家庄,如果我调到石家庄军部去,马上就给你联系工作。 她忙问:什么时候? 他突然不语了,半晌才说:反正有机会。 她一下子又泄了气,在这里的军人都希望自己有晋升的可能,因为到了那时,他们就可以进城了。吴天亮从入伍到现在一直在这个部队工作,他早就盼着自己调走了。 吴天亮见她不说话了,便好言相劝:你嫁给我,你是吃亏了,我这么大岁数了,你这么漂亮又年轻,我还拖个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如果我调不了工作,就提出转业,到时候咱们一起回长春。 她从他的话语里似乎又看到了希望,既然已经这样了,日子总还得往下过。 有时候她心里堵得受不了了,就走出家门,绕过部队,顺着那唯一的砂石路走下去,她来的时候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山里面的住户很少,路上几乎遇不到一辆车和一个行人,偶尔会看见放牛或放羊的,赶着一群羊或几头牛,悠悠晃晃地在路上走过,她走了好远也见不到尽头的样子。她想起来的那一天,吉普车在这条路上颠簸了几十分钟,路的那头就是县城,县城离她太遥远了。 她也去过那个有小学的村庄,大丫还有部队其他人家的孩子都在这个村庄里上小学,听说去中学还要走更远的路,得翻过一座山,再走上五六里路才有一个公社,公社里有中学。村庄不大,在村东头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建了一排房子,那就是这里的学校,她来到的时候,有几只鸡和几头猪在学校门前的空地上睡觉,它们懒洋洋的样子,和这里人的神情没什么两样。她看见有几个村民坐在村中一棵树下懒洋洋地打盹,还有个女人,敞着怀,露出两个奶子在给娃喂奶。这里的一切,恍若梦里。只有学生的读书声才把她招呼到现实中来,听着学生们的读书声,让她想起自己上学那会儿,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她在那里呆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才落寞地往回走。 她回到部队家属院,站在自家那个小院里,似乎魂仍然没有回来,呆呆愣愣地,不知自己要干什么。 吴天亮见她这么不开心的样子,便只能陪着小心。一天,他对她说:你一个人呆着也怪寂寞的,要不让王小毛来陪陪你,他是高中毕业,我的勤务员。 李萍翻翻眼皮看了看他。 吴天亮又说:你不是喜欢读小说嘛,部队阅览室里有书,我让王小毛给你找来。 她不知王小毛是谁,但她喜欢读书,上学的时候,别的功课都一般,就是语文课好,作文写得也好。 第七章 那天上午和别的上午并没有两样,部队上班的军号刚刚吹过,吴主任是踩着军号声离开家门的,李萍知道寂寞的一天又开始了,大丫上学已经走了,大丫很懂事,上学之前自己的房间已经打扫过了,什么地方都显得井井有条,李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打扫另外两个房间,做这一切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剩下的时间里,她就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她正在惶惑的时候,院门外有人敲门,以前很少这时候有人来,政委家里的,还有团长家里的来串门,从来不敲门,而是在门外大呼小叫。李萍推开里屋门走出去,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战士,脸孔红红的,一双眼睛扑闪着向她望来,怀里还抱了一叠书,他轻轻地叫了声:姐。 她望着这个小战士,不知为什么,心里“扑扑愣愣”地乱跳了一会儿,她忙打开门。战士就一本正经地说:姐,是吴主任让我给你送书的,我叫王小毛,是政治处的勤务员兼新闻报道员。 她忙伸出手让王小毛屋里面请。王小毛有些腼腆的样子,但还是进来了,坐在餐桌的一角,把那叠书也放下了,然后红着脸说:姐,这是我在阅览室帮你挑的书。然后就一本本地拿给李萍看。最后站起来说:姐,那我先走了,过两天我再给你送新书来。 说完还给李萍敬了个礼,转过身走了。李萍一直把王小毛送到院子里,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直到这时她才在心里笑一笑,觉得这个小战士怪可爱的,他叫她姐,叫得那么自然,她回想起那声姐,心里怪舒服的,有种异样的感觉。 王小毛走后,她开始翻那些书,这都是一些旧书,《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保卫延安》什么的,有的她上高中时已经读过了,有的还没有读,有了书的陪伴她的日子就有了滋味。她翻那些书时,封皮的背面是阅览室的借书卡,何年何月何人借书了,她在每本书的借书卡上都看到了王小毛的名字,一本书有时还出现两次王小毛的名字,也就是说,王小毛读了不止一遍。她读书时,心里就多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心想,这都是王小毛读过的书呢。 有书读的日子过得很充实,她那颗烦乱不安的心踏实多了。吴天亮中午或晚上回来的时候,她的脸也不那么愁苦了,有时还会冲吴天亮笑一笑,吃饭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多了许多交流。 她问:那个王小毛多大了? 她还问:王小毛是哪儿的人? 她又问:平时他在部队都干什么工作? …… 她从吴天亮那里得知王小毛是全团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是河南洛阳人,平时在机关里打扫卫生,剩下的时间里就协助宣传干事写写新闻报道。吴天亮最后说:别看王小毛今年才只有22岁,他一年上报纸的新闻稿比宣传干事还多。 在吴天亮的描述中,她对王小毛多少有了些了解,她又想起王小毛喊她姐时的样子,她在心里就笑了笑。 那天她对吴天亮说:哎,我的书都看完了,再让王小毛帮我找几本。 吴天亮说:你光看书也不行,还得有人陪你说说话,我知道你和那些家属不是一类人,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以后王小毛有时间,我就让他过来陪你说说话。 她听了吴天亮的主意,心里很温暖,又想起了王小毛的样子,但她嘴上没说什么。 从那以后,王小毛不仅帮她借书还书,有时径直来找她,进门就说:姐,家里有什么活让我帮忙么? 当然不会让王小毛干什么活,该干的活她早就干完了,剩下的时间里,她就让王小毛坐在餐桌边陪她说话。两人果然有许多共同语言,他们是差不多时间里高中毕业的,虽然一个是长春,一个是洛阳,但经历的事情都差不多,两人甚至说到了小时候玩的一些玩具和方法也如出一辙,说到这里两人都会相视一笑。 有一次,王小毛突然问:姐,今年你多大了。 李萍说:24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王小毛脸红了一下,忙说:没什么。 王小毛似乎找不到话茬了,用手指去抠自己的衣袋。 李萍忙把话题引到读书上了,她问:那些书你都读了? 王小毛这回自然了起来,他点点头说:我上学的时候,别的功课都不太好,就是语文好,老师让写作文,别人写一篇,我写两篇,有时候三篇。 王小毛说到这里时,两眼放光。 王小毛接下来又说:我上高中时就有一个想法,那时立志要当一个作家。 李萍忙问:那现在呢? 王小毛抬起头说:现在我也是这么想。 当王小毛说出自己的爱好和理想时,李萍的胸膛被猛然地撞击着,王小毛的理想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理想呢?当王小毛说这话时,她痴痴怔怔地望着王小毛,当王小毛说完了,她还没有醒过来。 王小毛被看得低下头说:姐,你怎么了? 直到这时她才回过神来,忙说:我跟你一样。 两人的爱好和志趣惊人的一致,使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两人都说自己读过的书,他们读过的书也大同小异,当两人说到他们共同感兴趣的细节时,也惊人的相似,然后他们又一起笑,笑过了就沉静下来,然后他们的表情就都有些不自然。王小毛看了眼腕上的表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时间不早了,看看处里有没有事。 王小毛说完就站起身,然后又说:姐,你别送了,我又不是客人。 他这么说,她还是会把他送出院外,他走了几步,冲她招招手说:姐,回去吧。然后就一路小跑着走了。 有了王小毛,李萍的日子充实多了。笑容经常挂在脸上,做起饭来也有了心情,经常变换一些花样。吴天亮自然看出了李萍的变化,他也高兴了起来,然后说:你慢慢会适应这里的,你主要的问题就是怕寂寞,以后就多让王小毛来陪你。 王小毛果然来的次数就更多了,有时上下午各一趟,他们似乎是老熟人了,仿佛一生下来就认识。 有一天王小毛说:姐,你真像我高中一个同学。 李萍就说:你那个同学漂亮么? 王小毛说:漂亮,和你差不多。 李萍笑着说: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王小毛叹口气说:有意思有什么用,去年我探家,人家跟市委书记的儿子订婚了。 李萍就“噢”了一声。 半晌,王小毛突然问:姐,你怎么嫁给吴主任了,是别人介绍的? 王小毛这么问,李萍的心就沉了下来,她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半晌没有说话。 王小毛自知说错了话,忙又补充了句:吴主任对我们都很好,他是很有水平的领导。 两人说到这样话题的时候,语言就艰涩起来,对于吴天亮,李萍的心情既复杂又朦胧,嫁给他之前只见过他一面,可以说是在毫不了解的情况下嫁给他的,当然谈不上感情。自从来到部队之后,被人称为吴主任“家里的”,他对她应该算是不错的,他一直认为自己愧对李萍,所以对她怀着的是一种忍让的态度。除了他年龄比她大一些,又有个孩子,驻军的地方不好外,吴天亮这个人还是可以的。她不知什么是爱情,也说不清爱情。她甚至以为婚姻就是爱情。父母就是这么过来的,吵闹了一辈子,退了休还在吵闹,然后就是为了生活操劳奔波,生活的本质让爱情逃遁了。 当时她把那张小小的纸条放在烟盒里,就是祈求有一个条件稍好一点的男人能把她从现实生活带走,远离家庭的愁苦,现在吴天亮把她带出来了,只不过是从一种现实带到另一种现实,她分不清哪种现实更适合自己,她只能认命。 这些日子,李萍也一直在梳理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她知道自己无法逃避现实,她也说不清哪种现实更好,但她还是烦恼。无穷无尽的烦恼让她很难看清自己的本质。在有王小毛的日子里,她暂时忘记了烦恼,她和他有说有笑,她甚至对生活又多了一份幻想。在有王小毛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去想没有王小毛的日子,她又该怎么过。 王小毛的出现,的确改变了李萍的生活,包括她对吴天亮的态度。她心甘情愿地为吴天亮洗衣做饭,接受着大丫的存在。她认为大丫也没什么不好,她没有给她添什么太大的麻烦,做饭时多添一把米,洗衣服的时候多添一瓢水。反正,她现在有的是时间,就不在乎多干一点少干一点。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大丫叫她妈时,她不愿意又得去面对,好在大丫一天到晚也叫不了两次,晚上回来吃完饭,就安安静静地躲到自己屋子里不出来了。 晚上躺在床上和吴天亮亲昵完后,吴天亮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在乎我不能让你生孩子吧。 到现在为止,她真的没有想过生孩子的事情,吴天亮每次这么问,她都在黑暗中摇摇头。吴天亮就长吁口气,然后握住她的手,很幸福地说:我这辈子找到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哇。吴天亮对自己的幸福生活非常满足。 李萍躺在吴天亮的身边,夜半时分会突然醒来,然后她就想到了王小毛,自己只比他大两岁。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一想起这些,思维就飘得很远,会长时期地失眠。 第八章 王小毛有时工作忙,他不停地要参加这样或那样的政治学习,无法过来陪她,她就六神无主的样子,不停地走出院子向通往部队营院的那条小路张望,一趟又一趟的,后来清醒过来,她打了个激灵,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王小毛迟早有一天会离开部队的,他要是不在了呢,难道自己就没法生活了?她强迫自己不胡思乱想,回到屋里翻看王小毛给她找来的书。书还是那本书,可她却看不下去,打开一篇,看了几遍也不知道那些字连缀起来的意思。后来索性又把书合上了,从屋里到院里又从院里到院外,直到王小毛急匆匆走来。王小毛坐在她面前,还微微喘着,他说:姐,下午政治学习,会一完我就来了。 她望着他,他的脸仍那么红红的,眼睛扑闪着。他又意识到了她的目光,低下头,脸更加的红了,他轻叫一声:姐。 她应一声,接下来两人就没有更多的语言了,他们谁也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都虚虚地盯着眼前最近的东西看。 她说:我要是真有你这么个弟弟就好了。 他说:我真想把你当成亲姐。 她又想到了现实,苦笑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小毛,你这是第几年兵了。 王小毛说:我是超期服役了,今年都是第四年了。 她又问:今年你会走么? 他答:不好说,要是不能提干只能走了。 她听了这话,心里就沉了一下。两人一时似乎找不到更多的话语了。她看了一眼表,离吴天亮下班的时间不多了,她说:小毛,你陪我做饭吧。 王小毛跟她来到厨房,他想帮她择菜什么的,她不让他动,他就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做饭,那是她做得最舒心的一次饭,菜也炒出了花样,到最后她惊讶自己竟一口气做了六个菜。 这时吴天亮回来了,王小毛就要走,她忙说:你看我做这么多菜,我们一家人也吃不完,你就留在这里吃吧。 王小毛还想说什么,吴天亮就说:留下一起吃。 王小毛说了声:是。就留下来了。 吴天亮似乎也很高兴,因为他看到李萍今天晚上神采奕奕的,王小毛却很拘束的样子,他不敢抬头看任何人,把自己的脸埋在碗里,李萍不停地为王小毛夹菜,一边夹一边说:小毛你多吃点菜,谢谢你给我借来了那么多的书。 她后半句话是说给吴天亮听的。 吴天亮也说:小毛呀,有时间你以后就经常过来陪陪李萍,她和那些家属不一样,她一个人孤单。 王小毛就低下头答:是,主任。 吴天亮是王小毛的首长,他只能这么回答。王小毛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没有冲她说话,而是冲主任说:主任没事我就走了。 说完低着头匆匆地往外走去了,她跟在后面去送王小毛,两人来到院子里,王小毛才抬起头,轻轻地说了声:姐,你回去吧。说完望了她一眼。 虽然王小毛在吃饭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她还是高兴,仿佛她和王小毛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她为了这种小秘密而兴奋,那天晚上,她两颊赤红,神采奕奕。她送走王小毛又陪着吴天亮吃了半碗饭,她问吴天亮:下半年小毛是不是要转业呀? 吴天亮想了想说:有可能,他都超期服役了。 她又问:他不能提干么? 他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难,上面给的指标太少。 她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吴天亮放下碗沉吟半晌才说:你寂寞我知道,唉,要是你能怀上个孩子,有了孩子你的心就会被占满了。 她说:我不想生孩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话。仿佛有了孩子她的梦想就没有了。 吴天亮叹口气道:想生也没办法呀,我受过伤,这你不是不知道。 两人把话说到这,李萍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她这种反复无常的样子,自己也感觉到很奇怪。 王小毛和宣传干事到连队去采访了,他们这支部队住的很分散,有十几个连队都在更远的山沟里,这里只是团部所在地。王小毛下部队的消息是吴天亮告诉她的,那天中午吴天亮回来吃午饭,腋下夹了几本书,递给她说:这是王小毛帮你找的书。 她问:他呢? 他说:下部队采访去了。 吴天亮下午去上班,李萍才开始翻那几本书,一张纸条落了下来,是王小毛留给他的纸条,王小毛在纸条上说: 姐,我去下部队采访,半个月之后回来,找了几本新书让吴主任给你捎去。 就是这份普普通通的纸条,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王小毛留给她的纸条,她没让吴天亮带来,而是夹在了书里,就凭这一点,她感到这张纸条非同一般。 季节已经是夏天了,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小院里,她在翻看王小毛留给她的书,可她总是走神,她抬起眼睛的时候,仿佛就看到了王小毛的身影一步步向她走来。她低下头又想到了王小毛,她在算计着王小毛回来的时间,王小毛刚刚走了三天,离他回来的时间还有十几天呢。这么想过了,日子就过得很慢。 那些日子,李萍变得无精打采的,干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吴天亮就问:你怎么了? 她答:没怎么。 吴天亮就叹口气道:我知道这山沟里没什么可呆的,你要是想家就回家一趟吧。 家有时她会想起,可并不那么强烈,前几天父亲来信说:二哥已经从农村回来了,现在正等着分配工作。父母、大哥一家三口,还有姐、二哥都挤在那两间小房里,她想起来就感到可怕,连个放屁股的空间都找不到,那就是她想的家么? 有时她的思路又会岔开,她想:如果当初装着她梦想的那盒烟没落在吴天亮的手里,而是落在别人的手里又会怎么样呢?在她潜意识里,便闪现出王小毛的身影,她的脸又开始发烧了。吴天亮似乎为了感谢“迎春”牌香烟,他一直抽那个牌子的烟,在李萍的印象里,似乎一直没有换过。 第十六天头上,王小毛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天上午。李萍早就坐卧不安了,昨天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出家门来到部队营院门口向里面张望,她知道王小毛还没回来,可她忍不住还是去张望了几次。 她惊喜地望着王小毛。王小毛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黑了些,也瘦了些,他背着挎包站在那里冲她微笑。 她喊了声:小毛。声音有些哽咽。 王小毛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用炮弹壳做的花瓶,里面还插着几朵野花。王小毛说:姐,这是我给你带来的。 她接过来,心里“扑扑”乱跳着。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显得手忙脚乱的样子。她慌慌地说:你还没吃饭吧,你还没洗脸吧。我给你打水,我给你做饭去。 王小毛就说:姐,你别忙了,我还要去向吴主任汇报,下午我再来看你。说完转身就走了。 她怀里抱着他为她带来的那个炮弹壳做的花瓶,仿佛拥着一个梦。王小毛走后,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在花瓶里灌了水,把那个花瓶摆在显眼的位置上。她左右打量着那个花瓶,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从心底里一点点地漾开来。王小毛没回部队就来看她,就凭这一点也让她兴奋了好几天。 第九章 该来的事情不可避免地来了,王小毛在年底还是复员了。王小毛在复员前几天,他就得到了自己要复员的消息,他来向李萍告别。那天下午,两人就坐在秋天的院子里。李萍知道王小毛迟早会离开部队的,但他真的要走了,她还是吃了一惊,脸色苍白地望着王小毛。王小毛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半晌,王小毛抬起头很动情地说:姐,再过三天我就离开这里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露出了他眼里噙着的泪水,李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动了一动。 她问: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摇摇头道:吴主任已经宣布了,今年留队的指标太少,我都超期服役了。 那天下午,两人就那么默坐了一会儿。后来王小毛还是走了,走时把在阅览室借的书都带走了。因为是以他名义借的,要复员了自然要还回去。 王小毛抱着那摞书走了,她望着王小毛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大哭一场的欲望。 吴天亮晚上回来的时候见李萍的脸色很不好看,便问:你怎么了? 她说:能不能不让王小毛走? 吴天亮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内容来,最后还是摇摇头说:王小毛提干,上级没批,他都超期服役了,没有理由留在部队了。 她听了吴天亮坚定的回答,便一下子泄了气,她以为吴天亮能掌握王小毛的命运。 吴天亮又说:我知道你寂寞,这段时间王小毛陪着你,你对他有些好感,这可以理解。王小毛走了,还有小李,明天让小李来陪你就是了。 吴天亮说得轻描淡写。 王小毛要走的前一天,她对吴天亮提出来,要请王小毛来家吃顿饭,吴天亮没有提出异议。那天晚上,她做了好多菜,吴天亮下班的时候,带着王小毛来了。王小毛要走了,神情似乎比上次在家吃饭时自然了许多。李萍又找来几个杯子,在杯子里倒上了酒。 王小毛在饭桌上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他端起杯子向吴天亮敬酒,祝吴天亮身体健康,步步高升。他也和李萍碰了杯,对她没有称呼,目光只盯着自己的杯口,小声地说:祝你心情愉快。 那天的晚饭吃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烈,王小毛吃完饭就告辞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身冲吴主任敬了个礼道:主任,再见了。 吴天亮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回去找个好工作。 他回头时看了她一眼,似有许多话要说。 她回头冲吴天亮说:我去送送小王。 说完便和王小毛走了出去,走到大门口时,她和王小毛的肩撞了一下,王小毛低声地说:姐,你回去吧。 她没说什么,一直跟在王小毛的身后。从家属区到部队营区那条小路没有路灯,晚上是很黑的,此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她和他向前走着,她突然说:哎,明天几点走。 他站住了,面对着她答:明天一大早就走。 她也立住,就在黑暗中望着他。 他叫了一声:姐—— 她听出王小毛带了哭腔。 她说不清哪来的勇气,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他也顺势把她抱住了。 他哭泣着说:姐,我舍不得离开你,我走了会想你的。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流着眼泪说:我也舍不得你,我也会想你。 两人紧紧搂抱着,轻轻地哭泣着,最后还是李萍先回过神来,松开手,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说:小毛,别忘了给姐来信。 这时,她听见院门在响,他猜可能是吴天亮出来了。 王小毛也小声地说:姐,你回去吧,吴主任出来了,我会给你来信的。 说完王小毛就走了,她转身之前,用袖口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进屋后,吴天亮还是在她眼睛里看出什么来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两人早早就上床睡下了。她一夜也没有睡好,一会儿醒一次,每次醒来一想到王小毛明天就要走了,她心里便一剜一剜地疼。早晨的时候,军营里的起床号响了,吴天亮起床了,他冲她说:我送老兵去车站,早晨就不在家吃了。说完就走出家门。 不一会儿,她听见复员的老兵在唱一支歌,她不知道歌的名字,那是复员老兵用歌声在向部队告别。歌声中肯定会有王小毛的声音,她似乎听到了王小毛的歌声,泪水又一次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好在屋里就她一个人,她不用掩饰什么,泪水打湿了枕头。 王小毛走了,她便开始朝思夜盼地等待王小毛的来信,她不知道王小毛会在信中说什么,她觉得有许多话要对王小毛说。 王小毛走后没两天,吴天亮让一个叫小李的兵给李萍送来了几本书。小李十八九岁的样子,进门就敬礼,然后把书放下,接下来就不知说什么了,然后一遍遍地问:嫂子家里有啥活儿没有?她只能说:小李,谢谢你送书,没啥活儿你回去吧。小李又规矩地给她敬礼,然后就走了。 看到小李她又想到了王小毛,王小毛一见面就叫她姐,小李却叫她嫂子。远近是很明显的,一想起王小毛她的心里就空了,无着无落的那一种。干什么她脑子里都会闪现出王小毛的样子,然后就走神,把和王小毛在一起的每个细节一点点地回忆一遍。 那天中午,吴天亮回来时在饭桌上放下一封信,她一看见那封信便知道是王小毛来的,信封上写着吴天亮主任收的字样,吴天亮已经把信打开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吴天亮没说什么,只埋头吃饭,她忍不住问:这信是王小毛来的? 吴天亮“嗯”了一声。 吴天亮吃完午饭就躺在床上午睡了,她躺在床上一直惦记着桌子上那封信,她不知道王小毛在信里写的是什么,因为信封上写着吴天亮主任收,想必他也不会说什么,往部队里写信都必须经过吴天亮转,这一点王小毛是清楚的,这么一想之后,她看信的冲动就少了许多。终于,下午上班的军号吹响了,吴天亮一走出去,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王小毛的来信。果然,王小毛在信的开头只称呼吴主任,汇报自己已经安全到家了,正等待军人安置办公室给安排工作,又说了许多谢谢吴主任这么多年栽培的话等等。只是在信的结尾处写了这么一句话:请给李萍姐带好,祝她心情愉快,万事如意! 虽然就是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她还是心潮难平。对王小毛的思念源源不断地奔涌出来。她想听到他真实的话语,这显然是做不到的,她突然冒出一个主意,那就是回长春,在那里,她可以给他写信,他也可以给她回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主意已定,她立马收拾东西,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呆了。吴天亮晚上回来的时候,她把回长春的想法对他说了。 吴天亮只问:明天就走? 她答:明天就走。 他问: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她答:没有,就是想家了。 他半晌又说:回去一趟也好,你来都快到一年了,还没回过家呢,不过你走这么急我就没法陪你回去了。 她说:你忙,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第二天,吴天亮要了一辆吉普车,把她送到了县城的火车站,掏出这个月刚发的工资递到她的手上。又反复交代,回来前让长春那个战友打电话告诉她的车次,他好来车站接她,千叮咛万嘱托的,直到车开,吴天亮才挥着手离开站台。 此时,李萍恨不能一下子飞回到长春。一路上她都在颠簸的车厢里给王小毛写信,她一离开部队浑身就松弛下来,只剩下对王小毛的思念。车到长春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站前的邮电局,把给王小毛的信发走,才一身轻松地往家赶。 离开家一年了,又回来了,得到了全家热烈欢迎,父母、哥、姐都一通打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和给他们写信的语气差不多。姐回来了,二哥也回来了,两间小屋都快挤爆炸了。她在父母房间的空地上搭了一个铺,她在等待王小毛的信。 头两天家人对她的热乎劲,到第三天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她的回来给家里又添了许多拥挤。按她的本意,她一天也不想在这个家多呆,远远地离开这里,给家留一份念想。可她要等王小毛的信,她在给王小毛的信里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她告诉他,她爱他,离不开他。如果说,他来信告诉她,他也爱她,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去找他,如果他不爱她,她只能回部队去找吴天亮,她认命了。 第十章 王小毛的信如约而至地来了,这次信封上明白无误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李萍拿到信的那一刻,手有些颤抖。她撕开信,只看了第一眼便泪如雨下,王小毛的第一句话是:姐,我想你…… 王小毛正如李萍期待的那样,他也在思念她,没有了她,他的生活也就失去了动力和意义。王小毛的工作已经分配好了,就在洛阳的拖拉机制造厂。可是生活中没有了李萍,他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总想回部队再去看她一眼。 李萍不再犹豫了,她收起了信,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便向车站赶去,家里人以为她这是回部队,争抢着要送她,她没有让任何人送,买了一张直达洛阳的火车票。当她登上火车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一年前自己坐火车去找吴天亮时的情景,两次的心情如此的相近,又如此的遥远。这次她又怀着崭新的心情奔向洛阳,奔向她朝思暮想的王小毛。 李萍赶到洛阳拖拉机制造厂,她不知如何去找王小毛,她只能在门口等着他,从中午一直到晚上,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放过进门和出门的每个男人的身影。终于在晚上下班的人流里,她看到了王小毛,王小毛一个人,无精打采地骑着自行车往外冲。 那一刻,李萍的喉头哽咽,她喊了几声王小毛都没有喊出来,眼看王小毛就要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她才喊了出来:小毛—— 王小毛听到了,他从自行车上下来,很快就看到了站在人流外的李萍,他把自行车扔在那里,在自行车流里穿梭着,有几次差点被自行车撞着。他终于跑到了她的面前,他的脸依旧红红的,扑闪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动。他叫了一声:姐,真的是你! 他们之间不知是谁向对方张开了臂膀,两个人就那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说:姐,我想你。 她说:小毛,我也想你。 两人的泪水都不约而同地涌了出来,仿佛他们分离了一个世纪。当两人清醒过来的时候,厂门口的车流人流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三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不停地往这里望。王小毛转身推起自行车,说:姐,咱们走。 李萍终于见到了王小毛,她不问他去哪里,她已经下定决心:这次来就不走了,她要和王小毛生生死死地在一起。 最后王小毛把李萍领到了一个招待所门前,王小毛看见李萍不解地望着自己,便说:今天先住这儿,明天一早我就去租房子。 王小毛见李萍仍然不解,又说:我把咱们的事对我父母说了,他们不同意,咱们不能回家,要自力更生。 那天晚上,王小毛一直在招待所陪着李萍,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从小说说到部队,又从部队说到洛阳,两人情绪饱满,兴奋异常,他们拉着对方的手,似乎一不小心,对方就会从自己的身边消失。 王小毛说:姐,你真的再也不回部队了? 李萍说:不回了,就是吴天亮用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回了。 王小毛说:我只是个工人,你以后不会嫌弃我吧。 李萍一把抱住王小毛,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姐还怕你嫌弃呢,我比你大两岁,又结过婚。 两人这种痴痴傻傻的话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王小毛很容易就租到了一间房,每月租金十元钱。接下来两人就开始布置自己的小家了,李萍跑到商店买了一件碎花的布窗帘,又买来了被褥等等,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经过一天的布置,样子很温馨,李萍靠在床上,幸福地望着王小毛道:咱们也有自己的家了。 王小毛也幸福地望着她。李萍用手臂勾着王小毛的脖子,喃喃着说:小毛,我要跟你结婚。 王小毛似乎清醒了一些道:你和吴天亮还没有离婚呢,怎么和我结婚。 这句话也让李萍清醒了过来,她冲王小毛说:我要给吴天亮写信,让他马上跟我离婚。 吴天亮接到李萍从洛阳给他发过去的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连把李萍那封信看了三遍,最后才明白过来,此时李萍和王小毛在一起,他们要结婚了。 吴天亮来到洛阳,又辗转着找到李萍的时候,李萍正在打扫自己的新家,这里简单却整洁,外面小胡同很破烂,但小屋里却是另一番天地。她嘴里哼着歌,正琢磨着把一捧塑料花插在哪里合适,吴天亮就出现了。吴天亮看着眼前的一切什么都明白了,墙上还挂着李萍和王小毛的合影,屋里到处都是两个人的东西。 吴天亮一下子就蹲到地上,抱住头,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来。吴天亮颤抖着声音说:李萍,跟我回去吧。 李萍摇摇头,直到这时李萍才意识到,从最初到现在,自己从没有爱过吴天亮。她望着眼前的吴天亮,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 吴天亮仰起头说:为什么?你说回长春,我还等你回家呢。 李萍说:天亮,你是个好人,可我不爱你,跟你在一起不快乐,离开你也不想你。可我爱小毛,想小毛,所以我就来了,我不会跟你回部队了。 吴天亮又说:你是不是嫌部队偏僻,我转业,咱们回城里,行不行? 李萍摇摇头。 吴天亮站起来了,他抹了一把眼泪,又一次打量这小屋一眼,然后道:李萍,我娶你那天就像做梦,今天这一切我也权当是一场梦吧,我同意和你离婚。回部队后我就把离婚手续给你寄来。 吴天亮说完转身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吴天亮说到做到,没几天的功夫,离婚手续就寄来了。又是几天之后,王小毛和李萍去街道登记结婚了。 王小毛变得更勤奋了,上班也是早出晚归。为了减轻王小毛的压力,李萍在胡同口摆了个菜摊,一大早她去菜市场批发一些菜回来,白天就在胡同口卖菜。王小毛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李萍的菜差不多也卖完了,然后两人相拥着往回走,李萍在院子里做饭,王小毛给打着下手,两人一直有说有笑的。他们的晚餐吃得香甜无比,他喂她一口,她喂他一口,然后两人就嘻嘻地笑。 当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的时候,王小毛就耳语着对李萍说:你不嫌我是个穷光蛋吧? 李萍说:我还怕你嫌我是个卖菜婆呢。 两人又笑成一团,最后李萍认真地说:小毛,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咱们两个人的孩子。 好,那我就让你生。王小毛用力地把李萍放平,欢乐的声音便充满了小屋。 一年以后,他们的孩子终于出世了,是个女儿,李萍给孩子起名为毛毛。王小毛不在家时,李萍便一遍遍地喊着女儿的名字:毛毛。她一喊女儿,就想到了王小毛,心里便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幸福。 孩子出生后,李萍没法卖菜了,家里又多了一大笔开销,靠王小毛一个人上班,又要付房租,又要一家人的花销,日子就紧巴起来。一天晚上,王小毛拥着女儿和李萍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决定,他准备辞去拖拉机厂的工作,去给一家运输公司跑车,每月的工资是拖拉机厂没法比的。 王小毛说完这一决定,李萍的心里抖了一下,她欠起身子说:你要辞去工作,去干个体? 王小毛说:我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咱们以后不能总租别人的房子吧,我要给你们一个幸福的家,不能让老婆孩子幸福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 王小毛决心已下,李萍就不好说什么了。那时她盼着毛毛早点长大,她要和王小毛一起,共建他们美好、幸福的家。 第十一章 李萍和王小毛在一起,再苦再累她都觉得幸福。王小毛在外面跑运输,有时三两天也不能回来,李萍就带着孩子安宁而幸福地等待着王小毛的归来,王小毛是李萍的全部寄托和希望。有时王小毛会在半夜里回来,王小毛的脚步声一进小院,李萍便能准确判断出来,她即便睡得再深,也能感受到王小毛的脚步声,仿佛她的每根神经都张开了,专门谛听着那脚步声。王小毛还没有敲门,门已经被李萍打开了,她张开温暖的怀抱迎接着王小毛的归来。王小毛让李萍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一转眼,孩子快满三岁了,这段时间李萍张罗着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去,然后自己摆个服装摊,她不想把一家生活的压力都放在王小毛一个人的身上。王小毛跑运输,比以前在工厂收入高多了,他们已经积攒起了开服装摊的钱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王小毛出车祸了。王小毛这次运输跑的是江苏的徐州方向,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就在车队即将到洛阳时,王小毛的车和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相撞了,王小毛还没有送到医院便死了。 李萍最初得到这一消息时,傻在那里,她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直到赶到了医院的太平间,看到了满身是血的王小毛,她才相信眼前的一切。在处理丈夫后事的过程中,她没说一句话,也没有掉一滴眼泪。最后她捧着王小毛的骨灰盒回到那间小房里时,才真正恸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诉说:小毛,你不管姐了,你走了,姐一个人怎么活呀?小毛你这是要去哪呀,姐再也找不到你了…… 整整三天的时间,李萍哭哭停停,停停哭哭,直到三天后,邻居把她的孩子毛毛送回来,她才清醒过来。王小毛不在了,可是她和王小毛共同的孩子还在,毛毛长得很像她的父亲,她在毛毛的身上又看到了王小毛的影子,她有理由为毛毛,为了不在的王小毛活下去。 王小毛不在了,洛阳就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当初来洛阳是为了王小毛,既然王小毛不在了,她没有理由在洛阳待下去了。洛阳是李萍幸福的开始,也是个伤心之地。李萍带着毛毛,带着王小毛的骨灰,一家三口离开了洛阳,回到了长春。 李萍和吴天亮离婚,和王小毛结婚,曾遭到全家人的诘难,他们所有的人都不同意李萍这种荒唐举动。当初她和吴天亮结合没有人反对,后来她要和王小毛结婚却遭到了全家人乃至朋友的一致反对。她和王小毛结婚后,便和家里断绝了来往,刚开始父亲还来过几封信,她一封也没有回,最后父亲的信也没有了。 长春的变化很大,她工作过的卷烟厂早就不生产“迎春”牌香烟了,而是生产一种叫“人参”牌子的烟。大哥单位分了房子搬出去单过了。姐也结了婚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二哥在一家合资公司里上班,据说每月的薪水很丰厚,父母的那两间房还在,只剩下父母住了。哥哥姐姐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过去那个拥挤的家,想拥挤怕也凑不齐人了。 李萍暂时就住在父母家里。他们面对不幸的李萍还能说什么呢,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用叹气来抒发自己对李萍的担忧了。李萍一回到长春便下定决心找件事来做,她要靠自己的手养活自己和毛毛。王小毛不在了,她已经承认了眼前的现实,在洛阳时她就有开个服装摊的想法,她现在还有这个想法。 接下来她就跑各种手续,在工商局办理手续时,她意外地见到了吴天亮。吴天亮已经转业了,他现在是工商管理所的所长,她认出吴天亮时,吴天亮也认出了她。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对望着,李萍怀疑这是在做梦,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才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 吴天亮嘴唇嚅动着,半晌才说:李萍,真的是你? 直到这时,李萍才发现吴天亮比以前瘦了,鬓角似乎都有白头发了。 事情因为巧合,所以变得顺利起来,李萍很快就拿到了营业执照,她的服装摊开了起来。也就是从那以后,她三天两头地就能看到吴天亮的身影,这一片服装摊位就归吴天亮的工商所管辖。吴天亮有时在她摊位前站一站,没有顾客时,两人还会交谈上几句: 他说:那年我从洛阳回去就转业了。 她低着头在清理衣服,他的话她在听着。 他又说:战友帮忙让我来到了长春。 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在盯着她。她的心抖了一下,不知为什么,自从下决心和吴天亮离婚,她就隐隐的觉得对不住吴天亮。吴天亮并没有错,错的只是她。 半晌她才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回长春了? 他没有说话,显然他想知道她的一切。 她说:王小毛死了,是车祸。 她说完这话时,她发现他夹烟的手抖了一下,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小毛是个好兵,聪明能干,当初要是能在部队提干就不会有这事了。 两人说完就都默然了,一时找不到话题再说下去。 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似乎一下子近了起来,有时两个人跟老朋友似的站在那里说会儿话,有时她要去卫生间,也会喊吴天亮过来帮她看一下服装摊。还有时,傍晚她要去幼儿园接孩子,也会让吴天亮看摊。 左邻右舍摊位上的人不明白李萍和吴所长为什么会那么熟,就过来纷纷打听。人们问:行呀,李萍,啥时候跟吴所长混得这么熟? 她就笑一笑说:好多年前就认识了。 别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后来吴天亮把接毛毛的活包下来了,他怕李萍接孩子影响生意。李萍推辞几次,吴天亮执意要做,她也就不坚持了。 有天晚上,李萍关了自己的摊位,一回身看见吴天亮穿着便装站在她的身后,她忙问:有事么? 他嗫嚅道:我想请你吃顿饭。 那天晚上,两人都喝了酒。 吴天亮说:那次我从洛阳回来,死的心都有了。自从我跟你结婚,我认为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怕失去你,最后还是失去了你。你知道我转业为什么来长春么? 李萍望着吴天亮,她不知说什么。 他又接着说:我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在长春看到你,我现在终于见到你了,我知足了。 她低下头去,吴天亮这番话让她的心动了动,她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吴天亮是爱她的。吴天亮没有对不起她,她爱上了王小毛,毅然地离开吴天亮,应该说她对不起他。 她说:对不起。 吴天亮摇摇头又道:还记得大丫么? 她点点头。 吴天亮说:孩子一直记着你,上次我从洛阳回去,她问我,爸,妈妈怎么不回来了。我怎么跟孩子说呢?最后孩子还是知道了,她陪我哭了一个晚上,她以为你不回去是因为她。 李萍又想起了那个懂事的大丫,忙问:大丫还好么? 吴天亮叹口气说:她都上高中了,住校,周末才回来。 自从那次吴天亮向她吐露了心声,她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吴天亮还是三天两头在她摊前转一转,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上几句话,可她的心情却跟以前不一样了。 有天晚上,吴天亮突然出现在她租住的小房子里,自从她开了服装摊之后,她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她受不了父母的唉声叹气。吴天亮出现的时候,毛毛已经睡着了,她正在煮方便面。吴天亮看了眼这间小房,又看了眼床上熟睡着的毛毛,突然拉住她的一只手,哽着声音说:李萍,你一个人过太难了。 自从王小毛死后,还没有一个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女人,又要照顾生意,又要带孩子,她自己也知道难,真是太难了。哥哥姐姐也帮她介绍过男人,她一个也没有见。自从王小毛死后,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今天,吴天亮拉着她的手,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的心一下子垮了,她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吴天亮的肩头痛哭失声。吴天亮把她抱在怀里,就跟当年一样,小心而又急迫。 半晌,他拍着她的后背说:李萍,你要是愿意,咱们结婚吧,现在跟当年不一样了,我会让你幸福的。 她离开他的肩头,认真地望着他。这就是当年自己认为可以托付梦想的男人,这个男人又一次走进了她的生活。 如梦如幻的一瞬间,她觉得时光倒流了…… 第一章 娴静、端庄、貌美的师医院护士李静爱上了师部警通连的警卫排长梁亮,似乎这一切顺理成章。 梁亮是住进师医院之后,才和李静发生爱情的。在这之前,梁亮并不认识李静,但李静却认识梁亮。梁亮差不多是师机关的名人,不仅因为梁亮长了一副挺拔的身板,更重要的是,梁亮当战士的时候,就有一副极好的身材,他是全师学雷锋标兵,还是学习毛**著作的积极分子。每年师里都会组织两次演讲比赛,梁亮就是那会儿脱颖而出的。很多人都认识他,不论是干部还是战士。 梁亮成为师里的名人是有基础的。他刚当新兵不久,中央的8341部队来师里选人,梁亮差点就被选中。8341部队是很著名的,那是中央的警卫部队,专门给国家和军委的领导站岗放哨。不仅要求士兵政治合格,而且还要相貌英俊,个头儿也得一米七六以上。那时候谁要是能进入8341部队,是一种至高的荣耀。 那年8341部队来师里选人,选来选去,最初选了十几个人,那十几个新兵站在一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伙子个个精神,挺拔。后来又选了两轮,最后只剩下三个人了,这当中仍有梁亮。8341的人已经首肯这三个人了,回去就能给他们发调令了,但后来的情况有了变化,8341部队致函给师里一封信,信中说,警卫任务有变化,部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最后梁亮他们谁也没有去成8341部队。过了一阵子,有小道消息说,8341部队来选人,是给周恩来总理做贴身警卫,后因周总理住进了医院,警卫不需要了,梁亮他们才没有去成。不管这小道消息是真是假,在师里上上下下着实传说了一阵子。因此,梁亮也跟着著名起来。许多出入师部大院的人,都想找机会一睹梁亮的风采。那时的梁亮已经不再是新兵了,他在师机关的警通连负责在师部大院站门岗,人们很容易就能看到梁亮站在哨位上的身姿,不论谁看到梁亮都会在心里赞叹:这小伙子不错,有英武之气。 这种认识只是对梁亮表面的一种认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才真正发现,原来梁亮不仅人长得英武俊美,而且还很有才气,能写一手好字,还会画画,出口成章,古典诗词张口就来,尤其是朗读毛**的诗词,简直和电台播音员不分高下。这么样的一个人物,在小小的师机关里,很快就脱颖而出了。梁亮是个勤奋上进的小伙子,当满三年兵时入了党,提了干。那时他年轻,才二十三岁,人们在梁亮身上看到了无限的前途和光明。 梁亮很活跃,只要师里有出人头地的事都会和他有关。比方“八一”、“十一”等重大场合的晚会,还有师部院里的各种标语、口号的书写,都有梁亮的参与。师医院许多女孩子都在暗恋着梁亮,她们把梁亮想象成白马王子、梦中情人。梁亮这是第一次住进师医院,他不像有些年轻干部有事没事总爱往师医院跑,为的就是能和师医院那些女兵套套瓷,或者为得到一张笑脸、几句玩笑什么的。梁亮从来都不,他见到师医院这些女孩子时,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他越是这样,就越惹得那些女孩子心里痒痒的。 前不久,梁亮在一次越障训练中,不小心把小腿摔骨折了,没有办法,他住进了师医院。骨折的小腿重新接过了,打着厚厚的石膏,在医院里休养。梁亮住院,成了师里那些女孩子的节日,她们整天嘻嘻哈哈、有事没事地就来找梁亮。梁亮住院的确够闷的了,平时陪伴他的就是一个“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能有人来陪他说话,他是不会拒绝的。但他和这些护士,还有女兵一直保持着合适的界线和距离。那些日子,他换下来的衣服总有人抢着去洗,包括他的内衣。梁亮觉得这样很不好,就自己拄着拐,挪到水房里自己去洗。 李静是负责梁亮这间病房的护士,每天都要出入病房几次,给病人分药、打针、测体温什么的,李静似乎对梁亮没有那些女孩子那么热乎,她和梁亮打交道从来都是严肃认真的,没事也从不多说什么。 她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梁亮,这是你的药。说过了,盯一眼梁亮就出去了。 李静不和他多说什么,也是因为李静的漂亮,李静被称为师里的第一美女,别人都这么说,这一点她心里也清楚,也有陈大虎的追求为证。 陈大虎是师机关训练科的参谋,这些都不能说明陈大虎的身份,要想说明陈大虎身份的最好办法就得提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不仅全军区的人都知道,差不多全国的人都知道,那就是军区的陈司令员。据说陈司令员和林彪的关系不一般,两人在长征的时候就是好战友,这么多年的硝烟烽火,两人结下了生死友谊,有一段时间曾流传,林彪向毛**建议要把陈司令员调到军委去工作,只因后来林彪出逃,又被摔了下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但陈?司令员的位置一直没人能撼动。林彪在时他是司令员,林彪不在了,他仍是司令员,可见他在毛**心中的分量。 陈司令的公子陈大虎有一阵子追求李静都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只要一下班,他几乎就泡在师医院里,不停地着脸冲李静微笑,千方百计要讨得李静的欢心。师医院里那么多女孩子,他不对别人动心,偏偏对李静动心,这足以说明李静不是一般的人物。李静不仅人漂亮,家庭出身也好,她父亲是省军区的政委。虽然省军区和大军区还差着一大截,但是那也算是高干了。李静的父亲和陈司令关系也不一般,传达室说李静的父亲曾给陈司令当过通讯员,那时陈司令还只是名营长。这子一辈父一辈的关系,谁看了都眼馋。就在人们以为陈大虎和李静这对金童玉女将要走到一起时,人们突然很少见到陈大虎在师医院里出入的身影了。不久就有消息说,陈大虎又爱上了军区文工团的独唱演员马莉莎。所有的人都认识马莉莎,因为他们看过她的演出,她最拿手的曲目是《南泥湾》和《绣红旗》。她用嘹亮的嗓子唱歌时,让人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郭兰英。陈大虎爱上马莉莎,人们能够理解,很快人们就不再关心李静和陈大虎的关系了,但人们心里都清楚,是陈大虎把李静给甩了,人家看上更好的了。 也可能是经历了这样的一次挫折,李静变得与众不同起来。她用冷漠和尊严把自己遭受挫折的心灵包裹了起来。她不再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语,更不愿意随便把自己的恋情交给男人了。 李静对梁亮是有好感的,在那个审美单一的年代里,谁见了梁亮这么优秀的军官,都会动心的。李静在私下里也对梁亮动过心,只不过她不会像那些女孩子一样那么表现罢了。因为她漂亮,因为她和陈大虎有过那么一段,还因为自己的父亲是省军区的政委,诸如此类的优越条件,足以让李静卓尔不群起来。 梁亮对李静的看法也是与众不同的,她越是表现得不一样,他越觉得李静和那些热情似火的女兵不能等同。梁亮很少来师医院,因此,他对李静和这些女兵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李静和其他女兵是不一样的,不仅因为李静的冷漠,也不是因为李静的漂亮,这些都不全是,重要的是李静身上有股劲儿,有股与众不同的劲儿,这种劲儿让梁亮对李静充满了好奇和好感。他每次见到款款走进病房的李静时,心里的什么东西就会动一动,然后他的目光就随着李静的身影动来动去的。 李静不和他多说什么,分完药,交代几句服药的注意事项就走了。有时不经意间,两人的目光快速地碰撞在一起,就又很快地躲开了。李静走后,梁亮躺在病床上望着天棚,呆呆地愣一会儿神。 第二章 处于朦胧恋情中的男女,俩人之间有时就隔着纸那么薄的一层东西,一旦捅破了,就会进入一种崭新的天地。 拉近两个人距离的,还是梁亮那种追求完美的精神。因小腿骨折而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的梁亮,终于迎来了拆掉腿上石膏的日子,也就是说,他拆掉腿上的石膏,就可以自由地走路了。石膏拆掉了,医生和梁亮都怔住了,梁亮的小腿在接骨时并没有完全复位,也就是说,他现在的大腿和小腿并没有在一条直线上,直接的后果就是,他的伤腿将永远不能像摔伤前那么行走了。梁亮傻了,医生因失误也哀叹连连。 豆大的汗珠从梁亮的头上滚落下来,他变腔变调地说:医生,有没有办法让我的腿再重新接一次? 医生下意识地答:除非再断一次。 梁亮盯着自己接错位的腿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眼医生,然后一拐一拐地向病房里走去。他走进病房后,就用被子蒙住了头,在床上躺了好久,在这期间李静来查了几次病房,她看见梁亮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看到这个样子,她想说点什么,但看见他一动不动的,安慰的话都到了嘴边,就又咽回去了。 梁亮这种样子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此时,正是医生和护士交班的时候,他们听到梁亮的病房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当医生、护士拥进梁亮的病房时,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梁亮把那条伤腿插在床头的栏杆里,床头是铁的,刷了一层白漆。梁亮用铁床头再一次把自己的伤腿弄折了,梁亮已晕在了床上。 梁亮把自己接错位的腿再一次弄折的消息,被演绎成许多版本传开了。不管是哪种说法都让人震惊,他们一律对梁亮追求完美的行为深深地折服。那种疼痛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就是能够忍受,也不一定有勇气去那么尝试。梁亮这么做了,做得很彻底,他让自己那条不完美的腿,又从伤处齐齐地断裂了。 当李静闯进病房时,她看到昏死过去的梁亮,嘴里还死死地咬着床单,让她无法使梁亮的嘴与床单分开,最后她只能用剪刀把床单剪开。当场梁亮就被推进手术室里,又一次接骨了。 第二天,李静又一次走进病房见到梁亮时,梁亮早就清醒过来了。他重新接过的伤腿被高高地悬吊起来,正神色平静地望着自己的伤腿。李静走进来时,他的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李静就站在他的床旁,先是把药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平时她交代几句就该走了,今天却没走,就那么望着他,他意识到了,也望了她一眼。这一次,她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就那么镇静地望着他。 她说:昨天那一声,太吓人了。 他咧了咧嘴。 她又说:其实,不再重接也没什么,恢复好的话,外人也看不出来。 他说:我心里接受不了,那样我自己会难受。 她不说话了,望着他的目光就多了些内容。 从那以后,两人经常在病房里交流,话题从最初的伤腿开始,后来就渐渐广泛起来。梁亮情绪好一些时,会躺在床上抑扬顿挫地为她朗读一段毛**的诗词,他最喜欢“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那一首。梁亮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他向往那些风流人物,又何尝不把自己也当成一位风流人物呢? 李静被梁亮的神情打动了,以前在师里组织的联欢会上,她曾无数次地看过梁亮的朗诵,但没有一次是在这种距离下听过,这是他为自己一个人朗诵的,这么想过后,心里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时间长了,两人的谈话就深入了一些,直到这时,李静才知道梁亮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梁亮的父亲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他从小在父亲的影响下,读过很多书,梁亮能写能画也就不奇怪了。 有一次,梁亮冲李静说:能帮我找本书吗?我都躺了快两个月了,闷死了。 第二天,李静就悄悄地塞给梁亮一本书,书用画报包了书皮。梁亮伸手一翻,没看书皮就知道是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高中时,他就读过它了。但他没说什么,还是欣然收下了。他躺在床上又读了一遍,发现再读这本书时,感觉竟有些异样起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书中的保尔了,这本书显然是李静读过的,书里还散发着女性的气息。他的手一触到那本书,神经便兴奋起来。 那天下午,太阳暖烘烘地从窗外照进病房,梁亮手捧着书躺在床上,望着天棚正在遐想,李静推门走了进来。她没有穿白大褂,只穿着军装,这说明她已经下班了,她神情闲散地坐在凳子上。自从那天的巨响之后,她心里的什么地方也那么轰隆一响,之后,她对待梁亮就不那么矜持了,她的心被打动了。她对他的好感已明显地落实在了她的行动中,经过这一段的交往,她有些依赖梁亮了。在她的潜意识里,有事没事地总爱往他的病房里跑。这是四个人一间的病房,师医院很小,主要是接收师里的干部、战士,虽然每天出入医院的人很多,但真正有病住院的人并不多,所以,梁亮的这间病房就一直这么空着。 她坐在阳光里,笑吟吟地问:书看完了? 他望着阳光中的她,她的脸颊上有一层淡淡的茸毛,这让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种甜蜜和痒痒的感觉。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接下来,两人就说了许多,他说“保尔”,她说“冬妮亚”。在那个年代里,“保尔”和“冬妮亚”就是爱情的代名词。两人小心翼翼地触及到这个话题时,他们的脸都有些发烧,但他们还是兴奋异常地把这样的话题说下去。 她突然问:如果你是保尔,你怎么面对那困难? 他沉吟了半晌答:我要完好地活着,要是真的像保尔那样,我宁可去死。 他这么说了,她的心头一震,仿佛那声巨响又一次响了起来,并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反复地在她的心里撞击着。 过了片刻,她说:我要是冬妮亚就不会离开保尔,因为他需要她。 他神情专注地望着她,因为太专注,他的眼皮跳了跳。他的呼吸开始有些粗重,她的脸红着,一副羞怯的样子。一股电击的感觉快速地从他的身体里流了过来,此时她在他的眼里是完美的。漂亮、贤淑的李静,就这样坚不可摧地走进了梁亮的情感世界。 感情这东西,有时是心照不宣的,势不可挡的,不该来时,千呼万唤也没用,该来了,挡都挡不住。在病房里,两个同样优秀的青年男女,他们朦胧的爱情发出了嫩芽。 第二天,她又为他找了一本书,那本书叫《牛虻》。在这之前,他同样读过,可他又一次阅读,就读出了另一番滋味。他阅读这本书时,仿佛在阅读着李静和自己,是那么深邃和完美。他陶醉其中,不能自己。 因为有了梁亮,李静单调的护士生活一下子有了色彩,生活的意味也与众不同起来。就在两个人的感情蒸蒸日上的时候,梁亮的腿第二次拆掉了石膏,这一次很理想,他的腿已经严丝合缝地复位了。 梁亮怀着完美的心情出院了,他和李静的关系并没有画上句号,他们又掀开了一个新的篇章。梁亮有时候在暗中庆幸自己住院的经历,如果不住院,或者第一次接骨成功,他就不会和李静有什么了。 第三章 梁亮和李静的恋爱掀开了新的一页,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如下的场景: 每天黄昏时分,李静和梁亮就会走在师部营院外的一条羊肠小路上,路很窄,两人几乎是挨在一起走,样子很亲密,他们在低声地交谈着。具体说的是什么,没人能够知晓,只有他们才知道说了些什么。 一有时间,梁亮就会迈着军人的标准步伐出现在师医院里。他成了师医院里的常客,许多医生和护士也都和他熟悉起来。也许要过许久,也许用不了多久,梁亮又会满面笑容地从师医院里走出来,仿佛他被李静注射了一针强心剂,样子鲜活无比。 警通连的宿舍里,也经常能见到李静的出入,警通连一半男兵一半女兵,按道理说,警通连是阴阳平衡的,他们不会为一个女兵的到来一惊一乍的,然而李静每次出现在警通连都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李静太漂亮了,让警通连的女兵自惭形秽,她们学着李静的样子装扮自己,或弯出一缕刘海儿,或翻出一角碎花衬衫的领边,但不管怎么收拾,始终出不了李静的那种效果。李静的美丽是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学是学不像的。她们一面嫉妒着李静,一面又模仿着李静。虽然,梁亮就是她们的排长,天天生活在一起,但梁亮的女朋友却是李静,他只能是她们的梦中情人。 那些日子里,师部院内院外留下了梁亮和李静亲密的身影,也铭刻了他们发自内心的幸福。有许多人猛然意识到,他们走在一起竟是那么般配,那么和谐,他们是天生的一对,除此与谁相配都不合适。 正当梁亮沉浸在爱情的愉悦中时,他得到了一个消息——李静和陈大虎谈过恋爱,且时间长达半年之久。在这期间,李静利用休假曾随陈大虎去过省城的军区陈大虎家,一星期后两人才返回。 梁亮得到这一消息时,如同在炭盆里浇了一瓢冷水。在和李静的交往中,李静从来没有提过那一段经历。 对于陈大虎,梁亮当然认识,他们都在师部机关,可以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陈大虎要比梁亮早两年入伍。他入伍的时候,陈大虎刚提干,走起路来目不斜视。他对陈大虎没什么好印象,在他得知陈大虎的父亲就是军区的陈司令员时,便在心里得出个结论,那就是狐假虎威。而他自己是优秀的,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走到今天,陈大虎肯定是靠的他老子,这是他对陈大虎的印象。两人年龄差不多,有了这种印象后,他开始从骨子里瞧不上陈大虎。他的先入为主决定了他和陈大虎之间的距离。他不主动和陈大虎有什么关系,陈大虎肯定也不会主动和他有什么,两人经常在师部大院里走个对面,你看我一眼,我瞧你一眼,有时点个头,有时连个头都不点。两人可以说都是师机关的名人,梁亮是因为多才多艺,什么样的活动都少不了他;陈大虎则是因为出身,许多年轻干部对陈大虎又羡慕又奉迎,就是范师长也经常把陈大虎叫到家里去喝几杯。 范师长那会儿是不定期的排长,范师长经常在全师大会上讲起当年那些战争岁月,每次一提到战争,就离不开陈司令员。他说:陈司令员哪!可是一员猛将,都当师长了,还和我们一样打冲锋,抱着一挺轻机枪,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陈司令员当年可是了不起的人物——范师长每次这么说都是一脸神往的样子,渐渐地人们就知道范师长和陈司令员的关系不一般了。 有一次,陈司令员到师里检查工作,在范师长汇报工作时,别人并没看出陈司令员和范师长间有什么特别的。汇报结束后,两人在范师长办公室里喝了一次酒,酒是范师长从家里拿来的,也没什么菜,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鸡蛋,最后两人都喝多了,都说到了过去的战争岁月。他们越说越激动,恨不能再回到以前那种趴冰卧雪的日子里去。最后陈司令员提议,让范师长陪他到士兵的宿舍里住一个晚上。范师长回到家,抱着自己的铺盖真的和陈司令员来到了士兵的宿舍。他们把士兵赶到上铺去,两人睡到了下铺。据那天晚上有幸和司令员、师长一起睡过的士兵讲,他们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刚开始是兴奋,后来司令员、师长都打起了呼噜,两人的呼噜都很有水平,比赛似的,弄得六个士兵天不亮就蹑手蹑脚地起床了。他们门里门外的自动给司令员和师长当起了警卫。 陈大虎和范师长的关系也不一般,因此,陈大虎在师里也不会正眼看几个人,心高气傲得很。 陈大虎和李静恋爱的事情的确是有过,当然是陈大虎主动的,凭他的条件,只要他主动,没有几个姑娘不动心。陈大虎曾把自己封为军区的“林立果”。当然,他这是在心里把自己这么定位的。小时候,他就对林立果选“妃”的事略知一二,那时他还小。“林办”的人和父亲很熟,林立果选媳妇的事就是林办和父亲打的招呼。父亲曾和母亲有过这方面的对话—— 父亲说:首长这么办事可欠考虑,影响不好。 母亲说:这是孩子的大事,请老战友帮帮忙,这算啥? 父亲说:这事传出去,我们军队领导都成啥了? 母亲说:你不会秘密的呀。 父亲说:这事咋秘密? 母亲说:这你就别管了,我来办。 结果,母亲就插手了。母亲那时在后勤部当一名处长,她先是叫来军区总院的政委,又叫来文工团的团长,这样那样地交代了一番。那些日子,家里经常会出现眉目清秀、身材窈窕的女兵,她们一律受到母亲严格的盘问。后来,终于有两个女兵被母亲带到了北京,先是母亲回来了,不久那两个女兵也回来了。然后母亲就和父亲嘀咕,父亲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很快,那两个女兵就离开部队,转业去了地方。 这是小时候的事,那时陈大虎还不太明白,等他长大了,就明白了。那时林彪已经出事了,林立果自然和林彪一同消失了。从此,家里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陈大虎入伍、提干后,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他就想到了林立果当年选“妃”的事。他不是林立果,他只是陈大虎,但他也要选一选。李静是他选的第几个,他也记不清了,他曾带着李静回过一次家,他没敢把李静领回家,他怕父亲把他踹出来。这事一切都由母亲做主,母亲曾偷偷来到军区招待所见过李静,当然李静并不知情。母亲用挑剔的眼光左左右右地把李静打量了,观察了。最后,母亲总结地说:这孩子好看是好看,但不富态,老了就不行了。 这是母亲的话,没了母亲的支持,陈大虎就凉了一半。但那时他和李静正在热恋中,他舍不得抛下李静,但又不好反对母亲,他仍偷偷跑到招待所和李静见面。母亲只能把文工团的马莉莎叫到家里和陈大虎见了一面,马莉莎是母亲在文工团为陈大虎看上的未来儿媳。马莉莎果然长得丰满异常,她又很会来事,见第二次面时,陈大虎觉得已经离不开马莉莎了。马莉莎热情似火,还有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让陈大虎招架不住,从此他决心和李静断了那层关系。 那次恋爱的失败,让李静备受打击,她差不多有几个月没缓过劲儿来。那时她就发誓,以后自己再找男朋友,一定要比陈大虎强。结果梁亮出现了,梁亮只是背景没有陈大虎那么强,但各方面都要比陈大虎优秀。她和梁亮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后,便一心一意地和梁亮谈起了恋爱。就在这时,梁亮知道了她曾和陈大虎有过那么一段,于是两人的故事有了转折。 第四章 梁亮是从王参谋那里得知陈大虎和李静谈过恋爱的。王参谋和陈大虎在一个宿舍里住,他对陈大虎的私生活应该说是了如指掌。 那天,梁亮和李静约会刚刚回来,就看到在操场上散步的王参谋。王参谋笑眯眯地望着梁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阵子,梁亮正处在巨大的幸福之中,他所见到的事和人都是那么美好,当然在他的眼里,王参谋也不例外。他看到王参谋便停下来,掏出烟来递给王参谋一支,两人一边往前走,一边吸烟。王参谋就说:去约会了? 梁亮就笑一笑,算是默认了。 王参谋就说:李静这姑娘真的不错,你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在咱们师,你们俩能走到一起,是最合适不过了。 梁亮已经听了很多这样的话了,但今天王参谋这么说,他还是感到很受用,于是他就一边笑着一边往前走。 王参谋这时突然叹口气,然后又转折着说:陈大虎是没福气呀,李静对他那么痴情,他说不要人家就不要了,真是个命呀! 梁亮听了王参谋的话,一下子站住了。他回过头冲王参谋说:你说谁不要谁了? 王参谋也睁大眼睛说:陈大虎和李静谈过恋爱,你不知道? 梁亮张大嘴巴道:李静和陈大虎谈过? 王参谋道:我以为你知道呢,他们俩谈了那么长时间,陈大虎还把李静领回家过,你真的就不知道? 梁亮的心跳陡然加速,感到血液都涌到了头上,他痴痴怔怔地望着王参谋。 王参谋说:李静是个好姑娘,她太善良了。她和陈大虎谈恋爱时,陈大虎的袜子她都洗,她对你也一定错不了。 梁亮的眼前忽然就黑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连队的。通讯排长朱大菊正在往晾衣绳上搭水淋淋的衣服,通讯排都是女兵,朱大菊是女兵排的排长,她当然也是个女军人。朱大菊人生得很黑,力气也大,她经常和警卫排的男兵扳手腕,有许多男兵都扳不过她。她也主动要求和梁亮扳手腕,梁亮没有和她比试过,他不是怕比不过她,总觉得她是个女人,就是赢了脸上也光彩不到哪里去。于是,朱大菊就一直耿耿于怀。她看见梁亮神情不对,气色不好,就跑过来说:小梁子,咋了?是不是李静欺负你了? 梁亮不想和朱大菊多说什么,他和朱大菊同岁,但朱大菊比他早一年入伍,在他面前处处摆出一副老兵的架势,她一直称呼他为“小梁子”。 梁亮越是这样,朱大菊越是想了解其中的底细。她一冲动,就跟着梁亮回到了宿舍里。她走在后面,进门后用脚后跟把门踢上。他们都是警通连的干部,两人自然很熟,熟到朱大菊有事找梁亮从不敲门,推开就进。有一次梁亮曾含蓄地对她说:朱排长,这是男兵宿舍,你这样进来不怕看见不想看到的吗? 朱大菊大咧咧地说:咳,有啥呀,你们男兵能有啥,不就是换个裤子啥的,那有啥,我见得多了。 梁亮这么说了,她依然我行我素,她和梁亮说话总是粗门大嗓,不分你我的样子。朱大菊在师里也算是个人物,她曾有着光辉的背景。她是从老区入伍的,她的养母可是全国拥军模范。解放战争那会儿,养母是拥军队长,什么做棉衣、鞋垫,还有家乡的红枣什么的,通过养母的手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子弟兵的手中。部队过长江时,养母曾推着小车一直随大军南下到了海南岛。养母的名气显赫得很,养母还做出了最大的贡献,是救过范师长。范师长在解放战争那会儿是排长,在孟良崮战役中被敌人的炮弹炸伤了,按范师长的话说,自己快被炸碎了,是朱大菊的养母,带着担架队把范师长抬了回来,范师长在野战医院住了几天,部队就转移了,范师长因伤势太重没能随部队一起走,只能安置在老乡家。朱大菊的养母主动请缨,把范师长背回家,然后用小米和红枣熬粥,一点点把范师长将养起来。半年后,范师长又是一个面色红润、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了。范师长临离开救命恩人时动了感情,他跪在救命恩人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大姐,你是我的亲姐,要是我小范活着回来,我一定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养母也哭了,半年多的时间里,她已经和范排长处出感情来了,她早就把范排长当成自己的亲人了。她抱着范排长的头,哭着说:你去杀敌吧,要是伤着了就找大姐来,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大姐一定能用小米粥把你救活。 部队越走越远,后来范师长和救命恩人就断了往来,直到几年前,范师长在报纸上看到了朱大姐的事迹,那时朱大姐已经有名字了,就叫朱拥军,他越看越觉得朱拥军很像当年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他去了一趟老区,果然是当年的朱大姐。范师长和朱大姐又一次动了感情,他们拥在一起,百感交集就不用说了,临走时范师长对朱大姐说:大姐,你有啥事就说,我就是头拱地也为你办。 那会儿,朱大菊刚放学回来,朱拥军一见朱大菊就果然有了心事。朱大菊不是她亲生的,这辈子她没生养过,病根自己也知道,年轻那会儿她雨里水里的随大军南征北战落下了毛病。于是,在她年纪大时抱养了朱大菊。她没别的愿望,就是想让朱大菊去当兵,她太爱人民子弟兵了。她的想法刚和范师长说了一半,范师长就摆摆手说:大姐,啥也别说了,你真的能舍得姑娘和我走? 朱拥军一拍腿说:当兵保祖国,有啥舍不得的。 当天,范师长就把朱大菊带走了。 朱大菊果然不负众望,老区的丫头吃苦受累不算啥,从小就受养母的影响,她的觉悟没啥说的,男兵干不了的她都能干。于是很快入了党,又很快就提干当了排长。朱大菊深得范师长的喜爱,范师长经常在全师大会上表扬朱大菊,表扬她老区的本色没有丢。范师长一说到老区就眼泪汪汪的,范师长是个重感情的人,他的心里不仅装着部队,同时还盛着老区人民的深情厚谊。 因为朱大菊的经历,梁亮对她也是崇敬有加。那时一个人的出身和背景是至关重要的。 朱大菊一进门,就一手叉腰,一手舞动着说:是不是那个李静把你甩了。你说,要是她甩了你,我去找她说理去。 梁亮现在没心思和朱大菊磨牙,便不冷不热地说:朱排长,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你忙你的去吧。 朱大菊似乎没听出梁亮的弦外之音,仍叉着腰说:李静有啥呀,不就是长得漂亮嘛。当初陈大虎甩她时,她咋不牛哄哄的? 梁亮从朱大菊的嘴里再一次认证了李静和陈大虎谈过恋爱的事实,并且结果是让人家陈大虎给甩了。看来,许多人都知道李静和陈大虎的事,唯有自己不知道,这说明自己当初和李静谈恋爱就是一个错误。 按理说,李静和别人谈过恋爱与否,跟他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但让梁亮无法接受的是,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从王参谋那里得知,李静连袜子都给陈大虎洗,况且还去过陈大虎家,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但结果还是被陈大虎给甩了。这么说来,李静在陈大虎眼里已经是个破瓜了。这是其一。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梁亮在心底里从来没有瞧得起过陈大虎,陈大虎是什么人,除了他爸是军区司令员外,自己哪儿都比陈大虎优秀。好多人背地里都在议论陈大虎,说他是个花心大萝卜,仗着家里的背景不断地谈恋爱,以谈恋爱的名义玩弄女性。 那一刻,梁亮猛然意识到,李静是陈大虎丢掉的,别人用过的东西,自己凭什么捡起来。一时间,李静留给梁亮的那些美好的印象荡然无存。 梁亮恨自己有眼无珠,怎么就看上了一个别人甩掉的烂瓜,同时他也恨李静,恨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他躺在床上心绪难平,一会儿气愤,一会儿懊悔,一会儿又是悲伤,他的脸孔从热到凉,血液忽地涌到头上,又忽地涌到脚底。总之,心里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他恨不能立刻见到李静,质问她为什么欺骗自己,然后告诉她,从此两人再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陈大虎能甩了她,他为什么不能。陈大虎算什么,他梁亮可是师里的才子,不仅人长得英俊,还能写会画,以后的前途无可限量,凭自己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苦去啃人家咬过的烂瓜。在今天的约会中,他吻了李静,虽然她开始有些躲闪、羞怯,可后来就火热地迎合了他。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很幸福,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李静和陈大虎谈了那么久的恋爱,连袜子都给人家洗,还去他家住了好几天,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唉,这样的烂瓜怎么能配得上自己? 第五章 梁亮气冲冲地来到了师医院,一路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李静是个烂瓜,烂得不能再烂的破瓜。 梁亮来到师医院的时候,李静正在班上。她惊诧梁亮怎么挑这个时候来,而梁亮却冷着脸冲她说:你出来一下。 李静说:有事儿? 他说:有事儿。 李静看梁亮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她和别的值班护士交代了几句,就随梁亮出来了。在这过程中,因为梁亮的脚步过于匆忙,她还拉了他一下道:又不是着火了,看你急的。梁亮不说话,径直往前走去。 最后,他们在医院外的一棵树下停了脚步,李静有些气喘着问:怎么了,看你急的。 梁亮定定地望着李静单刀直入地问:你和陈大虎谈过恋爱? 李静没料到梁亮会问这个,她不解地说:怎么了? 梁亮没好气地喊:我问你和他谈过没有? 李静白了脸,她预感到他们之间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小声地说:和他有过那么一段,这又怎么了? 梁亮: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李静:他是他,你是你,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李静说这话时心里有些虚,目光也显得游移不定。 梁亮又提高了一些声音道:你们谈恋爱时都干了些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哇?别把我梁亮当傻子耍!没门儿! 梁亮说完,一甩胳膊就走了,留下呆呆愣愣的李静。梁亮这一去情断义绝,以前两人所有美好的过去,被他这一甩烟消云散。他来之前已经想好了,他和李静要当断则断,李静是个烂瓜,他怎么能和一个烂货谈恋爱呢。 李静站在那里呆怔了足有五分钟,她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她不明白今天的梁亮是怎么了。她和陈大虎谈恋爱很多人都知道,她没想隐瞒什么,也没想把谁当傻瓜,这一切是怎么了?一下午,她都心不在焉,干什么都丢三落四的。科里那部电话,她从来没有这么关注过,她希望有人喊她去接电话,当然那电话一定是梁亮打来的。以前两人约会时,他就是打电话约她的,可今天那电话响了无数次,却没有一个电话是找她的。 李静煎熬了自己一个下午,下班后她都没有去吃饭。在宿舍里想了半天,她也没有想清楚,梁亮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发这么大的火。那一刻,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和梁亮的缘分已经到此结束。她一直认为,这次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小误会,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晚上,她主动来到梁亮的宿舍,梁亮的日子似乎也不好过,他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吸烟,满屋子乌烟瘴气的。李静推门进去时,梁亮似乎已经冷静下来。李静进来时,他看也没有看她一眼,一心一意地吸着手中的烟,李静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他的床沿上,望着他的半张脸。以前两人在宿舍里聊天时,大都是这种姿势。李静一时没有说话,梁亮自然也没有说话。 李静沉默了一会儿,她心里忽然就多了几分柔情,在这一点上,女人比男人恋旧。她把手放在梁亮搁在桌子上的手臂上,柔声道:还生气呢,你听我给你解释嘛。 梁亮把手臂抽出来,挥挥手道:不用解释了,咱们的关系到此结束了。 李静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所有的困难她在来之前都想过了,但她从没想到梁亮会和她分手。她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 梁亮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前方说:我不能和一个烂瓜谈恋爱。 李静一时间有了泪水,她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说我是烂瓜? 梁亮闭上眼睛道:谁是谁知道,我梁亮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凭什么让我和一个烂瓜谈恋爱。 瞬间,李静什么都明白了,她认真地看了梁亮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一字一顿地说:梁亮,你是不是说咱们就此一刀两断了? 梁亮有气无力地说:对—— 李静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她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梁亮宿舍的门没有关,就那么敞开着。 朱大菊拿着值班日记走进来,她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刚开始看见李静走了进来,她就没有进来。 朱大菊把值班日记放在梁亮的面前,大咧咧地说:下周该你值班了。 梁亮看也没看地说:放那儿吧。 朱大菊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背着手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似乎看出了一些事情的苗头,声音透着兴奋地道:咋的,你和李静吹了? 梁亮没有说话,他又点了支烟。 朱大菊又说:李静出去的时候,我看见她哭了,你也不送一送? 梁亮说:她哭不哭跟我有什么关系? 朱大菊的判断得到了验证,这下她真的有些兴奋了,背着手一遍遍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她一边转一边说:说得是嘛,小梁子,你这么优秀,凭什么找她?她哪儿好了?就是脸蛋漂亮点,有啥用?好看的脸蛋又不能长出高粱来,你说是不是? 梁亮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的样子。 朱大菊意犹未尽地说:再说了,她和陈大虎谈了那么长时间的恋爱,他们都到了啥程度,谁能说得清?怎么着,你小梁子也不能找个二手货,是不是? 梁亮心里一下子又乱了起来,他可以说李静是烂瓜,但别人这么说李静,他心里还是不舒服。他突然回过头,冲朱大菊说:朱排长,你别在我这屋转了,转得人头晕,我要休息了。 朱大菊忙说:好好,小梁子你休息吧,明天你要是起不来床,我替你带队出操。 梁亮不耐烦地冲朱大菊挥了挥手,朱大菊一走,他一头就躺在了床上,可却一点也没有睡意。他睁眼闭眼的,都是和李静来往这几个月的细节——李静的笑容和他们说过的悄悄话,还有甜蜜的热吻,这一切都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但他意识到,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不复存在。他和李静情断义绝后,并没有获得轻松,反而在痛苦不堪中一遍遍地煎熬着自己,他又陷入到了新的一轮痛苦之中。他不能忍受李静的不“干净”,但又割舍不下和李静曾经拥有过的美好。他是爱她的,就这么一刀两断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这一晚,对李静来说也是一个不眠之夜,她蒙着被子流泪痛哭。她谈过的两次恋爱都以失败告终,而且都是人家把她甩了,这时她想起了一句老话:自古红颜多薄命。她相信这句话的真理,此时,在她身上明白无误地得到了印证。两次恋爱,她都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和陈大虎在一起时,她初次体会到了爱情的快乐,虽然陈大虎身上的优点不多,但她喜欢陈大虎身上的那股男人劲儿,什么问题在他眼里都是小事一桩。陈大虎和她之间的关系,也是勇猛无比,她喜欢他那种狂风暴雨似的表达方式。后来陈大虎退出了,是因为马莉莎那个女人,她曾见过马莉莎,人的确漂亮,她为陈大虎的退出找到了理由。她伤心、痛苦过,但很快就心如止水了。再后来,她遇到了梁亮,梁亮和陈大虎相比,简直是另外一道风景,不仅人帅,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着那么多的优点,医院里那些小姐妹都羡慕她,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正在她沉浸在幸福甜蜜中,晴空一声炸雷,她和梁亮就此了断了。这给她的身心造成了无与伦比的打击。从小到大,她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重创,她的自尊心一时间灰飞烟灭。和陈大虎的分手,她用三个月的时间才走出了困境,因为那是她的初恋,而这次和梁亮的分手,更让她无法接受,也无法面对。 李静在那一晚,理智的底线已经走到了边缘,她没有退路了,经过一夜的斗争,李静已经看不到一点希望了。于是在黎明时分,她推开了宿舍的窗子,奋力往下一跃,从三楼摔了下去。 李静并没有结束自己的生命,二楼的晾衣绳在她下落的过程中挂了她一下,楼下的花坛里正争奇斗妍地开满鲜花,李静在繁花丛中发出一声惨叫。事后经检查,她的左手骨折了。 事发的第二天,省军区的政委、李静的父亲用一辆上海牌轿车把她接走了。李静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的调动手续是一个月后办走的,她调到了军区总院。从此,关于李静的消息就中断了。 第六章 梁亮没有料到事情会以这样一种结局收场,他不想给任何人造成伤害,他提出和李静分手,因为他觉得李静欺骗了他,他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伤害。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不允许自己所爱的人有丝毫的污点。况且,李静和陈大虎的恋爱,又是一件谁也说不清楚的“污点”。这种污点,自从他得知李静和陈大虎有过那么一段恋爱后,他的心理和生理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的脑海里一次次臆想着李静和陈大虎在一起的画面,这种想象缘于自己和李静在一起的感受。以前,他心里的李静是他的,她是完美的,纯洁的,而现在的李静已经不纯洁,更谈不上完美了。他无法忍受已经被人玷污的李静。 这一系列生理和心理上的变化,导致了他痛下决心,快刀斩乱麻地结束和李静的恋爱关系。他以为,这件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正如当初陈大虎甩了李静一样,风平浪静,水波不兴。没想到,李静竟会用跳楼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梁亮着实被李静的这种举动震惊了,虽然没人找他的麻烦,但他的心里还是受到了空前的震撼。 那些日子,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一次次地设想,如果自己不和李静分手,当然设想这种结局时的前提是要容忍李静的过去,但这样的污点他能忍受得了吗?答案是否定的。随着李静的调走,他的心理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朱大菊此时已经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和朱大菊是一个连队的两个排长,他们平时在工作上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们男兵宿舍在一层,女兵宿舍在二层,大家又都在一个食堂吃饭,就是两人不想见面都困难。 在梁亮刚刚失恋时,情绪最低落的那一阵子,朱大菊表现出了对梁亮无微不至的关怀。梁亮的值班被朱大菊代劳了,梁亮经常不去食堂吃饭,朱大菊每次都关照炊事兵给梁排长做病号饭。其实病号饭也没什么特殊的,无非就是下一碗挂面,打两个鸡蛋,在汤里多放些油和葱花什么的。每次都是朱大菊亲自把病号饭端到梁亮的床前,然后坐在那里嘘寒问暖。 她说:小梁子,快趁热吃吧,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也要吃饭,不吃饭咋行? 她又说:梁子,失个恋算啥,那个李静跳楼又不是你推的,男子汉大丈夫,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有往回收的。 她还说:梁子,你是不是后悔了?可千万别这样,好姑娘多得是,凭你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好姑娘。 情绪低落中的梁亮把朱大菊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并没往心里去。那会儿,他正在一遍遍地回忆着自己和李静热恋中的每一个细节。不是为了怀念,而是为了遗忘。他想到自己和李静这些细节时,不自然地就会幻想出李静和陈大虎的种种情形,越这么想,他心里越是难受。 渐渐地,他在创伤中慢慢平复下来后,他才开始留心起朱大菊来。警通连负责师部的门山脚,还有弹药库的岗哨,包括晚上师部大院的流动岗,作为警卫排长,他每天晚上都有查哨的任务。这段时间,梁亮每次出去查岗,都能看到朱大菊的身影。她提着手电,从这个哨位走到那个哨位,不辞辛劳的样子。当她发现梁亮后便说:梁子,你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呢。 这让梁亮心里很过意不去,他是警卫排长,这是他的职责,自己的工作让别人干了,他心愧疚得很。朱大菊见梁亮执意不走,她也不走,在一旁陪着他,一边走还一边劝道:梁子,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心里不得劲儿,你就多歇歇,我替你查岗就行了。 梁亮说:朱排长,你有你的工作,我的工作让你干了,我怎么忍心。 朱大菊轻描淡写地说:梁子,我和你不一样,我们农村人劳苦惯了,这点事算啥。 两人就并着肩往前走,查了一遍岗后就往宿舍走去。走到一楼梁亮的宿舍时,朱大菊就停在他的门口,这时已是夜深人静了,梁亮查岗前已经睡过一觉了,被子已经铺过了,他进宿舍时并没有开灯。朱大菊就打着手电为梁亮照亮,梁亮感觉不太自然,便说:朱排长,你也回去休息吧。 朱大菊并没有理会梁亮的不自然,嘴里还说:你睡吧,等你躺下我再回去。 梁亮就躺下了,朱大菊这才熄灭手电,蹑手蹑脚地离去。当梁亮迷糊着睡去时,发现一束手电光照了进来,还有人轻手轻脚地给他掖被子,待那人转身离去时,他才发现是朱大菊。清醒过来的梁亮,心里就有了股说不清的滋味。他朦胧地意识到,最近的朱大菊有些反常,究竟哪里反常,他一时又说不清楚。 其实朱大菊早就开始暗恋梁亮了,自从梁亮来到警通连那天开始,她就对梁亮充满了好感。她最先看中的是梁亮一表人才的外表,这在他们老区要想见到这样的小伙子,打着灯笼都难找,就是在部队,这样的小伙也并不多见。少女时期的朱大菊对梁亮就动了心思,那时的情感对她来说还很朦胧,也有些说不清,当然也很遥远,因为部队条例中明文规定,战士不能在驻军当地谈恋爱。后来,两个人双双提干,又都在一个连队里当排长,朱大菊觉得自己的暗恋有了些目标。在平日里的工作生活中,她暗暗地关心着梁亮。她们女兵通讯排,在朱大菊的倡导下,经常帮男兵们洗衣服,养母的拥军本色在部队里又被她发扬光大了。在女兵们抢男兵的衣服去洗时,梁亮的衣服差不多也被她一个人承包了。每次,她都把他的衣服叠得见棱见角地送回来。 那时,梁亮并没有意识到朱大菊对自己的这种特殊情感,他总是说:连里的好人好事都让你们女兵做了,我们男兵可就没地位了。 朱大菊就笑笑说:你们男兵辛苦,风吹日晒的,我们女兵做这些是应该的。 在梁亮的理解中,他们是一个连队的,相互取长补短地做些好事也都是应该的。有时通讯排外出查线路,他也会让自己排的战士去帮忙。总之,在警通连里,男兵和女兵的关系很融洽。 就在朱大菊以含蓄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梁亮的爱慕时,她突然听说梁亮和李静恋爱了。那些日子里,对朱大菊来说灰暗无比。她没想到自己离梁亮这么近,却被李静抢了先。当李静出现在警通连时,这是朱大菊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李静,她也被李静的美丽打动了。同样的是女人,看人家李静生得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再看自己,又黑又瘦,她从那时也学会了照镜子,学会了往脸上涂抹,她希望自己一夜之间能变得和李静一样的漂亮。在梁亮和李静恋爱的时间里,她自己都不知是怎么挺过来的,她尝到了失眠的滋味,有几次她甚至蒙着被子哭过。她的心里难受极了,是一种被人抛弃的滋味,眼见着自己没有希望了,她的眼里整日都是梁亮和李静成双入对的身影。就在她近乎绝望时,梁亮突然又和李静分手了,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正如她当初没料到梁亮和李静会恋爱一样。机会又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想失去这样的机会了,她要全力以赴向梁亮表白自己的爱意。 第七章 朱大菊不想失去梁亮。朱大菊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人,她要直来直去,明白无误地表达出自己喜欢梁亮。 她表达的方式淳朴而又厚道。星期天的时候,梁亮还没有起床,自从和李静分手后,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干什么事情都是无精打采的。虽然是他主动提出和李静分手的,结果真分手了,他又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朱大菊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进来了。梁亮已经醒了,他正瞅着天棚发呆,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发呆。朱大菊突然破门而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看着朱大菊,朱大菊就扎煞着两手说:今天天好,我把你的被子拆了吧。 梁亮说:朱排长,过几天我自己拆吧。 朱大菊不想听梁亮解释什么,她掀开梁亮的被子,卷巴卷巴就抱走了。梁亮被晾在床上,他下意识地蜷起身子,朱大菊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多一会儿,他的被子已经旗帜似的悬挂在院里的空地上。梁亮站在门口,望着自己已被拆洗过的被子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晾在那儿,他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呆怔地望着自己的被子。 朱大菊像一个麦田守望者一样,精心地望着梁亮的被子,一会儿抻一抻,掸一掸,似乎晾在那里的不是一件被套,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工艺品。心情麻木的梁亮恍然明白了朱大菊的良苦用心,想起朱大菊他竟有了一点点感动。他和朱大菊的关系似乎一直有些说不清。他刚到警通连时,朱大菊已经当兵一年了,虽然两人同岁,但朱大菊处处摆出一副老兵的样子,有几次夜晚他站在哨位上,朱大菊那时还是话务兵,她们每天夜里也要交接班,下班后她总是绕几步来到哨位上,看见他便走过来,捏捏他的衣角道:梁子,冷不冷哇! 有一天夜里刮风,她就拿出自己的大衣,死活让他穿上,当时才入秋,还没有到穿大衣的时候。他就轻描淡写地说:朱老兵,谢谢你了。朱大菊挥挥手,没事人似的走了。 对于朱大菊,他真的没往深处想,他一到警通连便知道朱大菊是拥军模范的养女,她所做的一切,都被他和拥军联系在了一起。他穿着朱大菊温暖的大衣,心想:朱大菊这是拥军呢。 现在的一切,梁亮知道朱大菊已经不仅仅是拥军了。关于和朱大菊的关系,如同一团雾一样,让他看不清也摸不着,直想得让他头痛,他干脆也不再去想了。 晚上,他盖着朱大菊为他拆洗过的被子,那上面还留着洗衣粉的清香和太阳温暖,很舒服。冷静下来的梁亮真的要把他和李静以及朱大菊的关系想一想了。李静当然要比朱大菊漂亮,漂亮不止一倍,重要的是李静身上那股招人的劲儿,朱大菊身上是没有的。那股劲儿是什么呢,想了好半天,他只能用“女人味”来形容了。他和李静在一起,时时刻刻能感受到李静是个温柔的女人,而朱大菊呢是他的战友,他们是同事,有的只是一种友爱。他想起朱大菊有的不是冲动,只是冷静。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门就开了,朱大菊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显然是梳洗过了,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雪花膏的气味。朱大菊以一个查夜者的身份来到梁亮的床前,她为他掖了掖被角,当她俯下身的时候,看见梁亮正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她,她伸出去的手就停住了。 她问:被子还暖和吧? 他望着她,半晌才答:你以后就别查我的夜了,让干部战士看见不好。 朱大菊见他这么说,就一屁股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她想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她道:梁子,除了女兵宿舍,我可没查你的男兵宿舍,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梁亮坐起来,披了件衣服,点了支烟道:查我干什么?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跑了不成? 朱大菊把椅子往床旁挪了挪,说:梁子,你是真不明白呀,还是装糊涂。 梁亮望着她,她也望着梁亮。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又道:梁子,我朱大菊心里有你,这你没看出来?李静有啥好的,我也是个女人,比她少啥了? 梁亮把手电拧开,把外面的灯罩取掉,光线就那么散漫地照着两个人。他没有开灯,部队有纪律,熄灯号一吹就一律关灯了。 梁亮口干舌燥地说:这种事,是两个人的事,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他这话的意思是朱大菊喜欢他还不够,得让他也喜欢她才行。 朱大菊误解了,她马上道:咱们就是两个人,你和李静行,咱们也能行。 梁亮怔在那里,他没想到朱大菊这么大胆,这么火热,简直要让他窒息了。 朱大菊激动地站起来,说:梁子,我可是干净的,没和谁谈过恋爱,我的手还没让男人摸过呢,当然握手不算。梁子,我知道你就想找一个囫囵个儿的,李静和陈大虎谈过恋爱,她不干净了,你才不要她,我可是干净的,你就不喜欢我? 朱大菊的这番表白,着实让梁亮惊呆了,他坐在那里,望着光影里的朱大菊。此时的朱大菊神情激动,面孔红润,眼里还汪了一层泪水。那一刻,他真的有些感动,一个女人、一个干净的女人,如此真情地向一个男人表白自己的情感,对方就是块石头也被焐热了,何况梁亮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那颗失恋的心需要慰藉和关爱。 梁亮哆嗦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被朱大菊热烈的情感击中了。他**着说:朱大菊同志,我理解你的情感,这事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朱大菊一拍手道:这么说你同意咱们在一起了? 梁亮低下头,有气无力地呢喃着:让我再想一想。 朱大菊什么也不想说了,她走上前来,像对待孩子似的扶着梁亮躺下,又把他的被角掖了,轻松地说:梁子,你明天只管多睡会儿,我带队出操。 说完转过身子,异常温柔地走去,又轻轻地为他关上房门。 那一夜,梁亮几乎一夜没合眼,他眼前晃动的都是朱大菊的身影,朱大菊已经无声无息地走进他的生活,他想赶都赶不走。 这事很快就在连队中传开了,干部战士们望着他俩的眼神就不一样起来,冷不丁的会突然有人喊:梁排长、朱排长——那意味是深远的,所有听到的人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朱大菊听到了脸就有些红,然后笑意慢慢在脸上漾开。刚开始,梁亮却并不觉得舒服。 直到有一天,指导员在办公室里对梁亮说:梁排长,我看你和朱大菊真是合适的一对。她那么能干,你小子就等着享福吧。说完还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梁亮想和指导员解释几句,想说那都是没影的事儿,指导员却又说了:不错,你们两个排长要是能结合在一起,咱们连队那还有啥说的。 连队所有的人都把这件事当真了,梁亮开始觉得有口难辩了,他只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不久,他和朱大菊恋爱的消息像风似的在师机关传开了,许多机关干部一见了他就问:梁排长,什么时候请我们喝你们的喜酒呀? 他忙说:哪儿有的事。 人家就说:你还不承认,朱大菊早就招了,你还不如女同志勇敢呢,真是的。 他听了这话怔在那里,他没想到朱大菊会这么大胆。 一天,师长一个电话把他叫到办公室。当兵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师长办公室。师长很热情,也很高兴的样子,让他坐,又给他递了支烟,然后笑着说:大菊把你们的事都向我汇报了,我看挺好。她是老区的后代,对部队有感情,她自己不说哇,我还想帮着张罗呢。看来大菊的眼光不错,看上了你,大菊这孩子挺好,也能干,不愧是咱们老区的后代。 范师长一直称朱大菊为孩子,师里盛传着范师长已经收朱大菊做了干女儿。有关范师长和朱大菊养母的关系,全师的人也都是清楚的,那是救命之恩,非同一般。范师长这么对朱大菊关爱有加,也是理所当然。 范师长又说:你们俩什么时候成亲啊?到时候我给你们做证婚人,没什么问题就早点办吧。我们当年打仗那会儿,部队休整三天,就有好几对结婚的,你们要发扬传统,拿出作战部队的速度来。 范师长已经板上钉钉了,梁亮还能说什么呢,他不得不认真考虑和朱大菊的关系了。 第八章 梁亮在人前人后的议论声中选择了沉默,他无法辩解,也说不清自己和朱大菊之间的关系。此时,朱大菊这个人在他心里还很模糊,他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她。 朱大菊这些日子里一直处于幸福之中,她脸色红润,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见人也多了笑脸。她在爱情的滋润下,人一下子竟妩媚了许多。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避讳别人看她和梁亮的眼神,她望着梁亮的目光也多了许多内容。只要梁亮一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的眼睛便开始水汪汪的,和梁亮走在一起时,会时不时地抻抻他的衣角,掸掸他的衣领什么的。梁亮在众人面前无法接受她的这种关怀,就小声说:不用,这样不好。朱大菊则大声道:怕啥,我喜欢你帅气的样子,这样多好。 朱大菊这种无微不至地对待梁亮,梁亮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开始想朱大菊的种种好处了。这么一想之后,他有些开始喜欢上她了。她除了长得不如李静那么娇媚,剩下的一点也不比李静差,起码她比李静能干,重要的是朱大菊是完美的,朱大菊是初恋。这么想过之后,他的心里竟涌动出许多甜美来。 朱大菊每天晚上查完女兵宿舍,都忍不住走进梁亮的宿舍,给他掖掖被角,或者站在他的床前,凝视着她的心上人。自从两人的关系公开后,她再出入梁亮的宿舍似乎理直气壮、顺理成章起来。 这一天,她毫不例外地又一次走进了梁亮的宿舍。梁亮刚查完夜班岗回来,他还没有睡着,朱大菊打着手电就进来了。进门时,她把手电熄灭了,轻车熟路地来到梁亮的床前,又习惯地伸出手去为他掖被角,做这些时她的心里洋溢着强烈的母爱,似乎她在对待一个幼儿。就在这时,梁亮攥住了她的手,她的嗓子里“哦”了一声,身体就顺势扑在了梁亮的怀里。她抱住梁亮,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梁子,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梁亮一时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用胳膊死死地搂住她,后面的事情便可想而知了。 当两人冷静下来,朱大菊翻身下地穿好衣服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床上的单子扯了下来,然后打开手电,用光影照着上面的痕迹说:梁子,你看好了,我可是完整的。 此时的朱大菊在梁亮看来,她的脸和床单上的某个地方的颜色一样鲜红。 再接下来的一切都发展得很快,两人很快到当地政府领了结婚证。养母从老区也风尘仆仆地来了,六十多岁的养母身体很好,人也收拾得干净利索。她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带来了许多拥军用品,比如鞋垫、大红枣什么的。老人家把自己纳的一双双鞋垫分送给人民子弟兵,当然也有范师长和梁亮、朱大菊的。梁亮接过鞋垫时差点感动得流出了眼泪。自从他和朱大菊好上后,他从朱大菊嘴里知道不少养母的事迹,以及拉扯朱大菊的种种不易。在没有见朱大菊的养母时,他已经感受到了养母的情和义了。 婚礼的场面完全是一场革命化的婚礼,师部礼堂被张灯结彩地布置过了。这是个星期天,师机关的干部战士大都参加了梁亮和朱大菊的婚礼。婚礼果然是范师长主持的,他从解放战争说到了部队建设,然后又说到了眼前的这对新人。最后他把拥军模范请到台上,这时全场达到了高潮,所有人都在为拥军模范鼓掌,感谢她对部队的支持,同时也感谢她为部队培养出了朱大菊这样的优秀女儿。在一对新人郑重地向毛**像敬礼,又给师长敬过礼后,他们把军礼又献给了拥军模范。此时新人的眼里已经有了点点的泪花,养母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说:孩子,今天你们结婚了,明天要为部队再立新功。 婚礼后新人进入洞房,拥军大妈也被范师长接回家中重叙旧情。 梁亮和朱大菊婚后已经不住在警通连的宿舍了,他们住进了家属区的一排平房里,许多临时来队的家属都住在这里。婚后不久,因工作的需要,梁亮被调到师政治部宣传科,当了宣传干事。当排长对梁亮来说是大材小用了,他写写画画的专长到了宣传科后,才真正派上了用场。 婚后不久,师机关的参谋陈大虎找到了梁亮,两人在陈大虎的宿舍里喝了一次酒。陈大虎也已经结婚了,就是军区文工团的歌唱演员马莉莎。每个周末,陈大虎都要回军区和新婚妻子团聚。两人的相聚是陈大虎主动提出来的,他拉着梁亮来到了宿舍。这是梁亮第一次和陈大虎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说话。 陈大虎用水杯为两人倒上酒,两人沉闷地喝了几口酒后,陈大虎才说:梁干事,新婚有什么感受? 梁亮就笑一笑,婚后的朱大菊比婚前对他更温柔。他正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见陈大虎这么说,他就幸福地咧咧嘴。 陈大虎小声说:梁干事,你应该和李静结婚,她是个好姑娘。 梁亮有些错愕地望着陈大虎。 陈大虎不管梁亮的诧异,只管说道:我和李静谈过一段,许多人都知道,后来我和她吹了,她没啥,可你和她吹了,她就跳楼了,她受不了了,这足以证明,她更爱你。 陈大虎抬起头,红着眼睛说:你明白吗? 这一点在这之前,梁亮还真没仔细想过,此时陈大虎这么一说,他的头一下子就大了,酒劲儿似乎一下子就上了头。 陈大虎小声说:你甩了李静,却娶了朱大菊,你会后悔的。 梁亮放下杯子,怔怔地望着陈大虎。 陈大虎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和李静吹了,还不是因为我和李静谈过那么一阵子吗?告诉你,我和李静什么都没有,那都是别人胡说八道,我们是干净的。 梁亮又一次惊呆了,他不明白陈大虎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莫名的,他就有了火气,他也说不清这火气从何而来,他用手指着陈大虎说:陈参谋,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你认为李静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娶她? 陈大虎不慌不忙地又喝了口酒才道:我和马莉莎一结婚,我才发现自己错了。你现在和朱大菊结婚,你就没发现错了吗? 梁亮热血撞头,他不知如何回答陈大虎,在这之前他真的没有想过。 陈大虎似乎有些喝多了,他大着舌头说:李静是个好姑娘,咱俩都他妈瞎了眼了。说完就大笑起来。 梁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一把抓住陈大虎的脖领子道:那你这些为啥不早说? 陈大虎仍笑着说:怎么,你也后悔了?你以为师长给你们主持婚礼就了不起了,你也后悔了吧? 梁亮突然出拳打陈大虎,陈大虎挣扎着和他撕扯起来,过了一会儿俩人住了手,他们坐在地上醉眼地盯视着对方。 陈大虎用手抹抹嘴角的血道:姓梁的,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是李静能为我跳次楼,我他妈的保准不离开她。 梁亮站了起来,他拉开门,摇晃着走了出去。在漆黑的走廊里,他哭了。 第九章 在朱大菊和梁亮婚后的几年时间里,朱大菊已经是警通连的指导员了,梁亮仍在宣传科当干事,职务由原来的排级变成了正连。他们一晃在部队也工作十几个年头了。生活让他们对一切都习以为常,包括他们的婚姻。母性十足的朱大菊,照旧关心着梁亮的生活起居,每天晚上,梁亮都要回家写稿子,朱大菊不时地披衣起来为梁亮端茶倒水。在梁亮伏案忙碌的时候,朱大菊就披着衣服,背着手在他的身前身后踱步,很是指导员的样子。梁亮就受了干扰,他回过头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消停会儿,你这样我都没法集中精力。 朱大菊便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前,慢慢躺下,可她又睡不着,过一会儿又悄悄地起来,坐在那里,很小心地往梁亮那边望。在梁亮抬头点烟的空当,她不失时机地小声说:梁子,要不我给你做碗面去,都半夜了,我怕你饿了。 梁亮心不在焉地挥挥手说:随便。 朱大菊如同得到了命令,她麻利地从床上下来,走到厨房,又小心地把门关上。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就端到了梁亮的案头。梁亮一看到那碗冒着热气的面就写不下去了,他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面吃了。 在平时,朱大菊似乎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只要一进家门,看见梁亮她就有说话的欲望,从连队战士的入党到复员。她在连队是指导员,要不停地给战士们做思想教育工作,回到家里,她仍然是指导员的工作状态。梁亮对连队那些鸡零狗碎的事热情不起来,但他也不好打击朱大菊的热情,仍由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猛不丁的,他就会想起李静,如果他和李静结婚了,会像朱大菊这样吗?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是怎么样呢? 在婚后的几年时间里,他不时地想起李静,当然都是在他思维真空的时候。一想起李静,他心里就多了份内容,也多了番滋味。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心里空空的,无着无落的样子。 梁亮潜意识里,他非常关注李静的消息,可他自从得知李静离开师医院,就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他只知道,李静调到军区总医院去工作了。在这期间,宣传科的刘干事因阑尾炎去军区医院手术了一次,住了十几天医院。刘干事出院后,他去看望刘干事时多么希望能从刘干事的嘴里打听到李静的消息,可刘干事只字未提。他就没话找话地说:你在那儿住院就没见到什么熟人? 刘干事不解地摇摇头,然后醒悟似的说:你是说李静吧,我没见过。总院太大了,全院的人有上千呢,我住的是内科。 他就有些失望地疲疲沓沓地往回走。 这阵子,朱大菊一直在他耳边说孩子的事,结婚几年了,他们一直没要孩子,是他不想要,怕有了孩子拖累自己的工作。自从结婚以来,朱大菊就希望生个孩子,可他一直没能让她得逞。最近一阵,朱大菊的中心话题一直在说孩子,她说的时候很策略,先是从别人的孩子说起。朱大菊真是个喜欢孩子的女人,她一见别人的孩子就走不动路了,眼神都是直的,为了接触别人的孩子,她舍得给人家小孩买礼物,然后就用这样那样的借口把礼物送过去,借机和那小孩玩儿上一会儿,那时的她是幸福的。 朱大菊对孩子的问题有些迫不及待了,她开始和梁亮直截了当地探讨。 她说:梁子,你为啥不想要孩子? 梁亮对这个问题已经回答一百遍了,他已经懒得回答了,就那么疲疲沓沓地望着她。 她又说:我知道你为啥不敢要孩子,怕以后咱们离婚,孩子拖累你,是不是? 梁亮就把眼睛睁大了一些,他对朱大菊已经没了激情,但离婚他还真的没想过,况且孩子和离婚有什么关系呢? 朱大菊乘胜追击,她又说:梁子,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你放心好了,生了孩子我不耽误你啥事,你跟现在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行不? 梁亮道:你真的就那么喜欢孩子? 朱大菊说:只要让我有孩子,干什么都随你。 梁亮就不好说什么了,然后和朱大菊齐心协力地生孩子。终于,朱大菊怀孕了,当她挺着腰身走路时,部队裁军的消息传到了师里,在没有确切消息时,什么样的消息都有。有的说,这个师保不住了,要取消编制,还有的说这个师要减编一半,和别的师合并,种种谣言像草一样疯长着。 朱大菊原本在一心一意地呵护着肚子里日渐长大的孩子,这样的消息对她来说并没让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按她的话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转业也好,留在部队也好,都不会耽误她生孩子。 梁亮却很急,他知道这时候部队裁军对朱大菊是不利的,要是离开部队就得换一个新环境,部队转业干部的工作本来就很难找,朱大菊拖着个刚出生的孩子,哪个单位愿意接收啊。他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了,朱大菊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当她看到梁亮愁眉不展的样子,马上又说;你不用担心,大不了我不转业,还留在部队,就是咱们师没有了,部队不会没有吧?我要给范师长写信,让他帮帮我。 当年的范师长已经调到军区当部长去了,朱大菊说到做到,她热情洋溢地给范部长写了封信,但范部长一直没有回信。就在孩子出生两个月后,部队减编的命令终于下来了,这个师只保留了一个团,和其他单位合并。朱大菊因为情况特殊,留在了部队,梁亮和大多数人一起被宣布转业了。 渡过难关的朱大菊这时才长吁口气道:我说的没错吧,这就是命,啥人有啥命,范部长不会不管我。 接下来,整个部队就大变样了,留下的皆大欢喜,转业的那些干部开始为自己的再就业东奔西走。梁亮也加入到了寻找工作的行列。他们这个师是军区直属单位,大部分转业干部都回了原籍工作,因为朱大菊没有转业,梁亮可以在本地找工作。 因为赶上裁军,转业的人很多,各接收单位为了能更好地和转业干部沟通,省里有关部门专门搞了一次部队转业人员的招聘会。所有有任务接收转业干部的单位都在招聘会上设了展台。梁亮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又有能写会画的特长,总觉得自己有着极强的竞争力。当他赶到招聘会上时,看到黑压压一片转业干部吵吵嚷嚷奔波于各用人单位的展台前,他的自信顿时一落千丈。他把手里准备好的十几份个人材料,无声无息地放到了招人单位的桌子上,头也没抬一下,很快就离开了招聘会场。 那一阵子,梁亮的情绪灰暗到了极点。现在师里只是一个留守处了,朱大菊和他仍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从这里到省城还有几十公里的路呢,来往一趟很不方便,他只能等待消息了。那段时间,梁亮真的有些走投无路的感觉。朱大菊一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样子,她宽慰着梁亮道:别急,急啥啊。找不到工作有我呢,我能养活你和孩子。 一提起孩子,梁亮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不是雪上加霜吗?朱大菊生完孩子后,让养母从老区赶了过来,养母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身体还硬朗,帮助带孩子绰绰有余。养母一来,梁亮彻底放松了,他整日在提心吊胆的等待中过着日子。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用人单位的来函,通知他于某日去用人单位面试。迷茫中的梁亮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第十章 梁亮做梦也没有想到,接收单位负责和他谈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李静。那一刻,梁亮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李静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她的样子镇定而从容,她就那么平静地面对着梁亮,他不明白李静怎么会坐在这里。最后还是李静先开了口,她手里翻着他的个人资料,说:你也转业了? 他不看她,望着桌角说:是。 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就又翻那几页纸,她不看他,继续问:你希望到我们单位工作? 他没有说话,目光就盯着她手里属于自己的那几页纸。 她站起来,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说:如果你想来,过几天就来办手续吧。 李静说完,看也没看他一眼,便走进了里面那间办公室,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那里。事后,他才有思维的时间来品味李静。李静还是那么年轻,虽然胖了一些,但不穿军装的李静更加动人了,当年她悲痛欲绝跳楼时的样子已经不存在了,她又是一个丰满美丽的女人。事后他才知道,当初李静调到军区总院没多久就转业了,她现在是这家单位的人事科长。 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忘记李静,刚开始的时候,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李静欺骗了他,自从那次和陈大虎打了一架后,他便开始有一种懊悔感,这种感觉很复杂,不仅仅是对李静,还有对自己的那份责难。他和朱大菊结婚之后,并没有体会到朱大菊带给他的那份幸福和快乐。朱大菊在婚前的确是完整的,这也是他追求和希望的,当朱大菊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时,他并没有珍惜这份生活,他想高兴,可是又高兴不起来。朱大菊的确处处关心、体谅他,但他并不幸福。这种不快并不是因为有李静的存在,如果没有李静,他和朱大菊也并不快乐。在他的意识深处,他一天也没有忘记李静,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脑海里就会闪现出曾和李静相处时的片段,这些片断让他留恋和怀念。这是无法言说的,像一张张底片,在他心底里越来越清晰。 他到新单位报到后,被分到了机关的工会,仍发挥他在部队时的特长,写写画画,还负责机关的福利和一些业余活动,干这种工作是他的专长。机关工会和人事科在一层楼上办公,他经常可以看到李静的身影,那个身影还像当年那么美丽。当他得知李静还没结婚时,心里就“咚”地响了一声,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震撼。从那一刻开始,他留意起李静的一举一动来,也就是说,此刻的李静又深深地吸引了他。 他到机关工作后就住在了机关提供的宿舍里,在地下一层,只有周末时才回一趟在部队的家。不是他不想回去,因为实在不方便,来往一趟足有几十公里呢。这样一来,他的时间就很富足,每天他都是差不多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有一天,当他离开办公室时,看见人事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李静在屋里不知和什么人通电话。当他发现人事科就李静一个人时,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节奏,这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单独和李静见见面。他停在人事科门口,等李静放下电话后,他及时地敲响了她的门,只听李静在里面问:谁呀? 他推门走了进去,李静看了他一眼,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道:是你呀,有事? 他坐在屋里的沙发上,一时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沉静了半晌,才道:谢谢你啊。 她抬起头,专注地望着他说:谢我什么? 谢谢你接收了我。他小声地说。 她笑一笑,才说:这事呀!谁让咱们曾经是战友呢,你条件那么好,这个单位不要你,别的单位也肯定要你。 他的心又抖了一下,她居然还认为他的条件是那么好,在部队时有阵子他也骄傲自己的条件,那时他以为自己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结婚后,这种优越感随着时间的淘洗一点点地消失了;这次转业到了地方,那种残留的骄傲感可以说是完全丧失了。在这种时候,她还说他条件好?他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暖流。这句话似乎一下子又把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又鼓足勇气道:当年,是我对不住你。说完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她听了这话,似乎是被一枪击中了,她的脸白了一下,眼圈顿时红了。半晌,她才说:那事早就过去了,还提它干吗? 他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更是内疚,觉得自己此时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就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用力地绞扭着双手,无助地说:我现在真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对你那样。 这时的李静已经平静了下来,她把桌上的一沓东西放到了包里,冷静地看着他。 他又说:听说你现在还没成家,我心里更加难受。 她笑了笑:这事和那件事没有因果关系,你和那个朱大菊还好吧。 他无言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似乎没看他,拿过包挎在肩上,站了起来。他明白她是要走了,他也忙站了起来,提前一步跨出人事科的办公室。她关门的时候才说:你和朱大菊当年在部队可是一对红人呢。 她似乎不想听他的回答,就向电梯口走去,电梯门一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看见她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他立在那里,看见电梯就停在一层。半天,他才按亮电梯的按钮。 那一晚,他躺在宿舍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以前和李静曾经有过的一切又一幕幕地闪现出来,那时的李静对自己是满意的,甚至有些崇拜,那份感觉现在回忆起来仍让他感到满足。然而现在呢,他却成了朱大菊的丈夫,朱大菊对他是满足的,可两人在交流时,朱大菊对梁亮的现状并不满意,原以为自己的丈夫在部队会前途无量,否则她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地嫁给他。别说朱大菊对自己失望,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青春年少的梦想永远是份理想,而现实永远是现实,这是他对生活的总结。他想到这些,又想到了眼前,他转业进入了机关,成了一名国家机关的公务员,每天上班就是为了领那一个月的薪水,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可自己的理想呢?这种生活将注定他和芸芸众生一样,平静而平淡地生活,一直到老。当年壮怀激烈的理想已经离他远去,三十出头的男人只能学会务实了。说到现实生活,他不能不考虑朱大菊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他爱她们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想到朱大菊,他又想到了李静,想起李静时,他又有了那种脸热心跳的感觉,正如他和李静的初恋。那时,他也是这种感觉。和朱大菊恋爱时,他几乎是被动的,在他还没有任何感觉时,就稀里糊涂地结婚了。 他躺在夜深人静的黑暗里,隐隐地预感到自己和李静的关系还没有结束,因为李静就在他的生活中。是她把自己留在了这家单位,这一切一定预示着什么。这么想过之后,他的身体开始变得燥热起来。 第十一章 李静如同灯塔一样在梁亮的眼前闪耀起来,这份感觉和当初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时梁亮和李静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是师里公认的最英武最有前途的青年军官,他和李静在一起是正常的。然而时过境迁,他的命运和百万军人一样,都纷纷地转业到了地方,开始了又一次艰难的创业。而李静依旧那么年轻貌美,三十出头就已经是人事科长了,一直未婚的李静还是那么清纯高雅,如同雪山上的白莲般地在他的眼前绽放。 直到这时,梁亮才深深地后悔他和朱大菊的关系,因为此时有了李静的存在,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和朱大菊在一起并不幸福,从结婚到现在,他从没有真正地爱过她。在和朱大菊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是被动的,朱大菊牵着他的鼻子走到了现在。他半推半就还没有醒过味来便和朱大菊结了婚,接下来,他又稀里糊涂地和朱大菊有了孩子。他现在转业了,和朱大菊拉开了距离,这种距离让他看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爱着的仍是李静。如果这次不碰上李静,也许他会把这份爱埋在心底,冷不丁地会想起李静。现在李静就在自己的面前,那么惹人注目,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沉默了,他要行动。接着,他想到了和朱大菊的关系,一时间他浑身就出了一层细汗。他努力地劝说自己,就是没有李静,自己和朱大菊的婚姻也维持不长,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地爱过她。这样想过之后,他心安了一些。 他再关注李静的时候,眼神就异样起来,一天见不到李静,他的心里就空空落落。他们工会办公室和人事科只隔着几间房子,有时他站在门口就能听到人事科那边的动静,他在嘈杂的声响中很快就能分清李静甜美圆润的声音。 经常地,他会不由自主地在人事科的门前走来走去,希望能看到李静的身影。按道理讲,他们都是同事,推门进去也无妨,但他还没有这样的勇气。他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李静,李静在这时偶尔也会抬起头来无意地往门口望上一眼,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一接触到李静的目光便不能自己,浑身上下抖动起来,如同青春年少的初恋。这份感觉,他只有和李静才有,他和朱大菊从没有过这种感受,这么想过后,他又和朱大菊拉开了一些距离。没人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了和李静的初恋,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现在的他心驰神往。 一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陈大虎的电话。陈大虎在裁军前就调到军区机关工作了,陈大虎约他晚上坐一坐。下班后,他来到了约好的那家饭店,陈大虎已经先到了,菜呀酒啊的都点好了。陈大虎一见他,离很远就冲他招手。陈大虎的样子很轻松,似乎比以前老练了一些。 陈大虎就说:你小子,到了新单位也不跟我联系,我查了一大圈才查到你的电话。 他就冲陈大虎笑一笑。 两人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说着闲话,都在部队那会儿,他有些瞧不起陈大虎,总觉得他背后有陈司令在那儿撑着,他的进步并不是自己本事,而是陈司令员的影响,包括他被调到军区机关工作。这次裁军时,陈司令也离休了。此时,他在陈大虎身上并没有看到遗老遗少的味道,反而似乎比以前更滋润了。 突然陈大虎说:你小子跟我说实话,到底和朱大菊过得怎么样? 他一下子就怔住了,不明白陈大虎的用意,就那么望着他。 陈大虎爽快地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说,我和马莉莎离了。 梁亮就又把眼睛睁大了一些,马莉莎可是全军区最漂亮的女人。这次裁军,他听说军区文工团也裁了不少人,马莉莎也名列其中。 陈大虎又道:真的,不骗你,就是今天办的手续。说完,又抬胳膊看了一眼手表道:这会儿如果不发生意外,她已经到了南方了。 梁亮这才知道,离婚的事是马莉莎提出来的,她转业后并没有找工作,而是要去南方当歌手,她要去闯荡,去当明星,但走前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和陈大虎离婚。陈大虎说到这儿,梁亮就有些同情他了。 陈大虎却一丝一毫也没有让人同情的意思,他一边喝酒,一边说:离就离呗,这算啥,咱们又不是找不到女人。 陈大虎冷不丁地又突然问:听说李静就在你们机关,都当科长了? 他点点头。 陈大虎沉默了,猛地吸了口烟,望着头顶上的吊灯道:李静是个好女人,我后悔当初了。 陈大虎的目光移下来,盯在梁亮的脸上又问:你呢? 他这么问,让梁亮浑身激出了一层冷汗。他张口结舌地面对着陈大虎,不知如何回答。 陈大虎就笑了,他一边笑一边说:咱俩都是一对傻瓜蛋,要是回到从前,我一定会娶李静,而不是马莉莎。 看样子,陈大虎和马莉莎从结婚到现在也并不幸福,一时间,梁亮就找到了同感,他现在已经不再小瞧陈大虎了,他们现在是一对难兄难弟。在酒劲儿的驱使下,他突然说:大虎,我和朱大菊早晚也得离。 他这么说完后,就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大虎怔了一下,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拍着梁亮的肩膀道:好,好。顿了一会儿又说:听说李静还没结婚,你要是离婚了,咱们就又回到了从前,看咱们谁能把李静再追到手? 陈大虎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一下子让梁亮的酒醒了一半。他清楚自己深爱着李静,他不能再失去她了,他要把握住最后的机会向她表达爱意,但前提是得先离婚,如此看来陈大虎又一次抢先了。此时的梁亮热血冲顶,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婚。后来陈大虎又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 第二天,他就回了一趟家。朱大菊对他的突然归来,有些手足无措,她正带着孩子在里屋的床上玩儿。朱大菊抱着孩子迎出来,依旧是问寒问暖的样子,她显然很高兴。梁亮望着朱大菊和孩子,突然就没有了勇气。一直到了晚上,孩子都睡下了,他还在外间不停地抽烟。朱大菊过来了,坐在他的身边问:梁子,怎么了,是不是有啥事? 他不看她,眼睛冲着地下,**着说:大菊,咱们离婚吧。 她倒吸了一口气,足足有几分钟没有说话,身子就僵在那儿,不错眼珠地望着他。 他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说:离吧!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在一起不合适。 朱大菊小声地问:你……你下决心了? 他点点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孔有些变形,这让他的脑子快速地闪现出李静那美丽而又青春的面庞。 她的泪水涌了出来,用双手捂住脸道: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梁子,从结婚到现在,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以为你看孩子的面能接受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不想和我过了。 这时,他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想要孩子。他的心痛了一下,他有些可怜眼前的朱大菊了。这时又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同情不等于爱情,梁亮你要挺住。果然,他就挺住了,为了自己完美的人生和爱情,他要和朱大菊离婚。 那天晚上,两人就那么坐了一宿,朱大菊不停地抹眼泪,他则不停地吸烟。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说多了就没有必要了。 天亮的时候,他离开了家,坐上长途车的瞬间,他一下子轻松了起来。来到机关后,当他再看到李静的身影时,他的心里又是另外一种境界了。 第十二章 朱大菊是在一个月以后给梁亮打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我想通了,如果你方便就回来办手续吧。 梁亮在接到朱大菊这个电话时,他觉得朱大菊是个好人,但他知道这并不是爱情。在这期间,他再也没有回过部队那个家。他的决心已定,况且在这期间他和李静的关系也正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有一次,李静曾主动来到他的办公室,当然那是在大家都下班后。李静就坐在他桌前对面的位置上,李静就那么默默地望着他,半晌才说:这里你还适应吧? 他真诚地看着她说:谢谢你了。 她笑一笑,很含蓄的那种表情,他太熟悉她的笑容了,终于他鼓足勇气道:我……我要离婚了。 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掠过一抹亮色,顿了一会儿问:这么说,你过得并不幸福? 他想和她倾心而谈,这对他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就在他摆出倾诉的架势时,李静挥手打断了他,背起小包道:我还有事,你是否离婚是你自己的事。说完,就走了出去。 他坐在那里,心凉了又热了,热了又凉。李静虽然在关心他,关注他的感情和生活,但她并没有接受他的感情,这是令他心凉的原因。很快,他就理解了,自己毕竟还没有真正离婚,他现在还没有权利对李静示爱。他期待自己能快点离婚,然后就能一身轻松地向她表达自己的情感。李静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结婚,这一切足以说明他还有机会,至少除他之外,她还没有遇到更合适的人选。这些自然是梁亮一厢情愿的猜测。从那以后,虽然他没再和李静单独谈过什么,但李静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都是笑着的。他在她的笑容中,看到了她的那份情意,仿佛在笑容的背后她在问他:你怎么还没离呀? 他终于和朱大菊离了,他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当他出现在朱大菊面前时,朱大菊早早就冷静了。她平静地说:梁亮,你要离咱们就离吧,你不爱我,在一起有啥意思?我别的条件啥都没有,你也用不着为我担心,我是部队上的人,有困难部队不会不管我。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好好看看孩子,这是你的孩子,从他生下来到现在,你还没有认真地看过一眼你儿子呢。 他下意识地来到儿子的床前,儿子已经一岁多了,他正在梦中甜甜地睡着。说真的,要这个孩子时他很不情愿,孩子还没出生,部队就开始裁军,然后就是转业、找工作,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真是没有心情抱抱儿子,哪怕仔细地看看他一会儿。现在,他就要离开儿子了,突然间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有泪水落在儿子的脸上,小家伙在梦中激灵了一下。 朱大菊在一旁长出了口气道:行了,只要你还认这个儿子,我就知足了。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后,还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 他听了朱大菊的话,一下子百感交集起来。结婚前和结婚后,他还从来没发现朱大菊有这样的优点——大度和宽容。 离婚三天后,他的情绪又恢复到了常态,他要寻找机会向李静表白。中午的时候,见办公室没人,他就给李静打了个电话,在这之前他看见李静回到了办公室。李静拿起电话后,他说:是我,晚上我想请你吃饭。她没说话,接着他说了时间和地点。她那边仍没说什么,却先放了电话,他随后也放下电话。她没说话就意味着她答应了,只有恋人才会这样心照不宣。一下午,他的感觉都是美好的。 下班后,他早早地来到了那家餐厅,酒也点了,菜也点了,就等着李静赴约了。果然,在他约定的时间过了十分钟后,李静出现在他的眼前,她无声无息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为她倒了一点酒,然后拿起自己的杯子,准备和她碰杯。 她没有动,只平静地说:梁亮,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他喝了口酒,笑一下道:李静,告诉你我离婚了。 她没动,仍然那么望着他。 他又说:李静,当年我对不起,不该提出和你分手。 她仍望着他,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他的心动了一下,道:李静,你知道吗,我这次离婚就是为了你,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爱的是你。 她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哽着声音道:梁亮,你也终于有今天,当年你说甩就把我甩了,我当时就想死,可惜没有死成。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陈大虎甩了我,你也甩了我,你们是当初师里公认的两位条件最好的军官,我却被你们甩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勇气去谈恋爱。我看过心理医生,可是没用,我知道只有你和陈大虎才能治好我的心病,前几天陈大虎来找过我,他也说最爱的是我,今天你也这么说…… 她说不下去了,掏出纸巾拭泪。 他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她又说:现在好了,我终于看到你们的结局了,你们过得都不幸福,我的心病也就好了,我在你们身上丢失的自信总算又回来了。梁亮,你什么也别说了,对不起,我走了。 李静就那么走了,挺着美好的身姿消失在梁亮的视线里。有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结果,那天他就喝多了。回到宿舍后,他关上门蒙着被子嚎啕大哭。 不久,机关改革,人事上又做了一次新的调整,李静离开机关到公司任职去了。又是一个不久,李静结婚了,许多机关的人都去参加了她的婚礼,只有梁亮没去。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不知谁在他的办公桌上放了一袋喜糖,那是李静的喜糖。他下意识地吃了一颗,又吃了一颗,结果一袋喜糖都让他吃光了。一个小时后,他大吐了一场,从此他再见到糖就有要吐的感受,梁亮对糖已经过敏了。 第一章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马八一被爱情所改变着,他开始做好人好事了。马八一自认为自己是聪明的人。警卫排共有三十二人,除了排长王长贵外,另有三十一名战士。马八一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把全排的人大致情况都了解了一遍。这三十一人中,有二十五人都是农村入伍的,不是来自这个屯就是那个庄,剩下的六人当然包括马八一在内,是城市入伍的。马八一又进行了一番了解,他找到了自己的优势,也就是说,另外五名城镇入伍的战士,都是来自小城市,只有一人来自于地级市,其他的都是出身于县城,又都是初中毕业,马八一在这些人中,找到了自己的优势,只有自己来自省城,可以说是大城市了,又高中毕业,况且又有着良好的背景,父亲是军区作战部部长,也可以算得上是高干子弟了。也就是说,马八一觉得自己的层次在那儿摆着呢,他要进步,要上进,起点应该是很高的。别人的进步都是学《毛**选集》、抱着扫把睡觉什么的,他不,他看出来门道了。在每周两次的排务会上,他总是积极发言,别的战士发言,虽然是老兵了,但还是有些打怵,结结巴巴的,脸红心跳的,发言的时候,你谦我让的。马八一却不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部队大院里,睁眼闭眼的都是军人,面前的排长王长贵算什么?一个小排长。在军区大院的时候,他随便就能见到部长、参谋长什么的。马八一总是抢着发言,脸不红心不跳的,从国外说到国内,又说到自己的警卫排,每次开排务会都能听到马八一朗朗的声音。 马八一每次发言的时候,排长王长贵总是眯着眼,样子似半睡半醒状态。马八一说完之后,过了半晌,王长贵才睁开眼冲马八一说:完了?马八一说:完了,我先说到这,一会儿想起什么再补充。 王长贵就把目光冲向别人,有了马八一带头发言,别的战土也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别的战士发言的时候,马八一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因为别人发言的声音都没有他洪亮,更没有他那样引经据典,显得灰溜溜的。几次之后,王长贵在排务会上总结发言时,他把目光落在马八一身上,然后说:以后开排务会大家都要踊跃发言,这一点要向马八一学习。马八一还希望排长更加隆重地说自己一点什么,可排长点到为止,说到这儿,排务会就结束了。马八一觉得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种情形只是开始,几次之后,虽然马八一仍抢着发言,声音也越来越洪亮,每次结束之后,排长不再表扬他了,甚至连看他一眼也不看了,把笔记本合上,很沉闷地说:今天就到这吧。就到这了,这种结局是马八一没有想过的,他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后来马八一又找到了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排里每周都要出一次板报,把上周的旧人旧事擦去,换上这周的新人新事。这一点是马八一的强项,他把这个活抢到手了。马八一知道黑板报不仅写好人好事,更重要的是点缀,上面一定要花红柳绿。于是经过马八一精心编排的板报隆重登场了,有鲜花有松柏,还有五角星钢枪什么的。在这之前,王长贵是给过马八一文字稿的,那上面有好人好事,还有一些时髦的标语口号什么的,这一切都被马八一忽略了。他要重形势,两个字:“热闹”。让马八一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出的板报,后脚就让排长王长贵给擦去了。排长亲自出板报,换上了许多好人好事,新出的一期板报,总是能吸引众多的人前来围观,当然大都是那些上了黑板报名字的人,没上到黑板报上的人,脸红脖子粗地在心里发誓,下期一定要让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也就是说,黑板报成了一块表扬板,那是一块竞争的舞台。 有一次,马八一发现住在自己下铺的一个战士给家里写信,其中就有这样一句话:爸爸,这个星期我的名字又上了排里的黑板报了,是排长亲自写上去的…… 马八一这种投机取巧的努力终于化为泡影了。在这次挫折中,他终于明白,想进步,想表现,不来点实的是不行了。 每天清早,离吹起床号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战士们就起床了,他们要做好人好事,因为头天晚上马八一没有抱着扫把睡觉,第二天他自然没有扫把,看别人舞着扫把热火朝天地干着,自己站在一旁,有一种多余人的感觉,但起床还是要起,站在一旁,帮着别人从地上捡起一根草刺,或捡起木块砖头什么的,师部院子并不大,那么多人都做好人好事,地已经被扫得差不多刮地三尺了,还有多少垃圾可扫呢,那些舞着扫把、热火朝天做好事的人,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可扫了,但这事一定还要做下去,做得越彻底越好。 在最近几周的排点名的排务会上,排长总会点上几个人的名字表扬一番,那几个人都是抱着扫把睡觉的,排长王长贵在点着这几个人的名字时,最后总要加上一句:还有一些同志也不错,一起提出表扬。然后用目光把这些人包括马八一都扫了一遍,就算是表扬了。马八一在排长王长贵蜻蜓点水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轻蔑,以及不被重视的感觉。 马八一又一轮努力就这么失败了,在这期间他也试着抱着扫把睡觉,可是都没有成功,夜晚睡得太死,搂着的扫把在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总是不见了踪影。他每天差不多都能见到杨五月几次,例如他站在哨位上,杨五月在他眼皮底下进进出出,或者站队去战士食堂去吃饭,总能见到杨五月。杨五月在马八一眼里越来越光彩照人,看得马八一心里一抖一抖的。杨五月此时在马八一的眼里,仿佛是镜中月,雾中花,又高高在上,同时又有些模糊不清。这种感受,让马八一既痛苦又甜蜜,总之,这种爱情的滋味很不好受。 马八一也试图接近过杨五月。在晚上熄灯前,杨五月站在操场的灯下,手捧“毛选”很标准地在学习,马八一在操场上跑步,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杨五月抬起头来,叫一声:是你呀,马八一。杨五月每次见到马八一差不多都这么大呼小叫,让马八一心里一颤一颤的。马八一就心虚地说:五月,还在学呢? 杨五月就笑一笑,路灯下的杨五月的样子更加迷离朦胧了。马八一站在那里,看着杨五月此时的样子,心在抖,浑身都在抖。杨五月似乎没发现他的抖,很平静地说:八一,我没骗你吧,21师是个好地方。 当然就是因为杨五月的一句话,马八一来到了21师。也可以说,是杨五月改变了马八一的生活。后来杨五月又说:八一,还习惯吧,有什么困难来找我,我是老兵了,会帮你的。马八一再也不敢回头了,他撩开大步跑去了。他在心里说,五月你等着,我一定要超过你。 又有一次意外的发现,给马八一的努力带来了转机。警卫排每一班岗都是两个小时,二十四小时轮着排,有一次马八一站夜班岗,他上岗没多久,接马八一下班岗的战士就来了,他是来接马八一岗的。马八一说:你看错时间了吧,我刚接岗。 战士说:你是新兵,我是老兵,该爱护你,你回去吧。 马八一听了这话心里暖乎乎的,推辞了几次,马八一就回去睡觉了。周末排务会时,这个战士受到了排长的表扬,被称为是爱护关心新战士的典范。别人被表扬时,马八一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别人在抬高自己的时候,他明显被贬低了。他在这种失败中吸取了教训,也找到了上进的方法。 在夜晚接岗时,他不仅不再让别人替岗了,还要为别人站岗,他想一个人承包所有人的岗。他站在哨位上,头重脚轻,两眼发酸。他在月光下望见了杨五月那栋女兵宿舍,在那里的某个房间里就住着杨五月。他在心里热热地叫了一声:五月。泪水就滚了出来。 第二章 马八一已经找到了上进的感觉,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他共站满了八个夜班岗,在白天的训练中因睡眠严重不足,晕倒了两次。在排务会上马八一被排长表扬了两次,排长王长贵表扬马八一的神情一点也不隆重,在马八一看来仍有些轻描淡写,这是马八一的遗憾。但排长毕竟表扬他了,这是他欣慰的。不仅是这些,还换来了一次排长亲自找他谈话。 排长王长贵找马八一谈话是一天的傍晚,时间大约在七点左右,这段时间是自由活动,因为一到八点又要组织政治学习了。太阳西下,师部大院里有一种懒懒的情绪,有三三两两的男兵或者女兵站在树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谈话,也有一些干部战士手捧“毛选”在苦读。王长贵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和马八一谈了一次话,两人是一边走一边谈的,当时被人们称做散步式谈话。 王长贵说:马八一你是高干子女。 马八一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被人称做高干子女并不是件什么好事,简直成了落后的代名词。如果马八一不求上进,爱谁谁,混满三年走人,那就另谈了,因为现在的马八一是要求上进的,排长称他为高干子女,似乎打了他耳光一样难受。马八一就小声地说:排长你别误会,我只是一般军人家庭。 王长贵不理他的话茬,自故说下去:我知道,你是后门兵。 马八一的汗就下来了,他红头涨脸的样子,他入伍的时候是有些特殊,他们那批兵,是在他入伍两个月后,才来部队的。 王长贵还说:你这个样子算是不错了。 马八一听了排长的话,不知是表扬他还是批评他,他只能干干硬硬地叫了一声排长。王长贵又说:你不用进步也可以了。 马八一这回是真的糊涂了,他一下子站在那里,望着排长的后脑壳。他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王长贵说这话的真正含意,直到他复员之后,才渐渐地明白。王长贵这些农村兵,费劲巴力地努力奋斗,归根结底是想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城里人一样地生活,他们靠自己的牺牲来拉平和城里人的距离。王长贵们虽然提干了,但他们对生活并没有太高的希望,就是希望以后离开部队过城里人的日子。想在部队有多么大的作为,那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也是办不到的。牺牲自己十年或十几年的努力,就是为了换取以后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王长贵们对待马八一这样出身的士兵心情是很复杂的。从情感上来说,他有些恨马八一这些高干子弟,因为在王长贵们眼里马八一是不劳动就能有收获的一群。另外,王长贵对马八一们还是有些惧怕的,惧怕的不是马八一,而是马八一的父母。马八一的父母都在军区里当着大官,别说是王长贵,就是师长团长们有些人的命运也操纵在军队首长的手里,不经意的一句话或者一纸命令,就会改变他们的命运。 王长贵们不希望马八一进步,因为那样的话会抢了王长贵们的饭碗,但对马八一的进步他又不能熟视无睹,这就造成了王长贵们复杂的心态。若说阶级的话,两种人代表着两个阶级。排长王长贵是站在农村兵的立场上的,他知道作为一个农民儿子的甘苦。王长贵逢人就说,自己是个孤儿,是叔叔婶婶把他带大的,靠山屯没有家了,部队就是他的家,自己要把青春和生命贡献给部队。王长贵态度的坚决,行为的彻底,让听到这话的首长和战士,不能不对王长贵刮目相看。也就是说,王长贵发狠了,所有的困难和险阻都已经不在话下了,王长贵要做生是部队的人,死是部队的鬼。 那天晚上,王长贵又和马八一说:晚上的岗该咋站就咋站,别影响别人的进步。 马八一明白了,排长王长贵并不希望马八一进步,因为他进步了,别人相比之下就退步了,况且长期这样下去,也影响正常的训练。 排长王长贵和马八一谈完话之后,马八一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马八一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按父亲马部长的话说,他们这一代人的苦父辈都替他们受完了。马部长十六岁走出靠山屯,参加了辽沈战役,一直到全国解放,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一直到现在才当上了作战部长。马八一别无选择地生在部队、长在部队,他的确没受过什么苦,一切都很顺利,高中毕业也就来参军了,在部队为了杨五月他发奋努力,要求进步,他把没想过的苦都吃了,但还是不能让排长满意,排长代表着警卫排最高的组织,组织不满意那他的努力方向就迷糊了。就在马八一迷糊着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时,王长贵和杨五月之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年底到了,21师组织了一个毛**思想积极分子的演讲团去军区汇报。这个演讲团聚集了21师所有的精英分子,当然,这里面还包括排长王长贵和女兵杨五月。这个代表演讲团,是元旦前走的,元月中旬才回来,他们不仅去了军区演讲,同时还到友邻部队进行了演讲。 马八一发现排长王长贵这次演讲回来,人精神了,走路总是挺着腰板,脚上那双三结头的皮鞋也不离脚了。那双皮鞋平时王长贵是不怎么穿的,只有重大节日或活动什么的,他才从箱子里找出来,活动结束之后,又马上放回去。平时他和战士们一样,穿着胶鞋走路。这次的王长贵一反常态,回来没有马上把皮鞋脱下来,去军区又抽空给皮鞋钉了铁掌,走在水泥地面上咔嚓咔嚓的。脚穿钉了掌皮鞋的王长贵挺胸走路,容光焕发。这是马八一发现的。王长贵回来不久,还特意把马八一召到自己的宿舍兼办公室谈了一次心。 那天晚上的心是这么谈的,王长贵容光焕发地说:听说你和门诊部的杨五月是同学? 马八一说:是初中同学。 王长贵:你们从小就在军区大院。 马八一:是。 王长贵:杨五月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的杨部长? 马八一答:是。 王长贵就微笑了,非常满足的样子,他一满足就用小手指去挖鼻孔,挖得马八一浑身难受,他就把视线望向别处。 王长贵就说:杨五月是你们高干子弟的骄傲哇。 王长贵这么一说,马八一就悲哀了。杨五月越优秀,离马八一就越遥远。杨五月回来后,马八一远远地见过两回。杨五月理发了,头发剪得更短了一些,人就显得更加利索了。 那次杨五月远远地冲他说:这次回军区我见到你妈了,你妈让我告诉你,缺什么有什么困难给家里写信。 那天他在哨位上,杨五月站在远处朝他说了这番话的。他只点点头,演讲回来的杨五月在马八一的眼里也不一样了,杨五月的神情举止跟明星似的,离马八一又远了一程。马八一不知道王长贵问这些干什么,直到不久之后,马八一听说杨五月要提干了,还有王长贵不停地去门诊部,杨五月隔三差五的到警卫排来找王长贵交流学习心得。直到那时,马八一才意识到,王长贵和杨五月的关系不一般起来。这对马八一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美好的希望从此夭折了。上进的欲望因为没有了目标,而就此作罢。 第三章 杨五月被师里树为部队子女先进典型,革命自有后来人的意思。王长贵是农民儿子的典型,两人的名字和事迹在21师著名起来。师政治部为了宣传这种典型,专门为两人组织了几场报告,马八一听了其中的一场。他对杨五月说的什么,印象并不深刻,但对排长王长贵的报告却印象深刻。 王长贵的报告很煽情,在煽情的背后,他还听出了那股狠劲。王长贵从自己的童年说起,当然离不开靠山屯,父母双亡,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最后是远方的叔叔收留了他,于是他对人民和这个社会就有了更深的感情,走进部队他是回报社会。排长王长贵的报告字字血声声泪的。 马八一坐在台下,望着坐在台上的排长王长贵,他似乎又看到了王长贵对他的那种仇视。这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仇视。马八一浑身打了一个颤,怕冷似的抖了起来。 很快杨五月就提干了,她被任命为门诊部的护士,从卫生员到护士,从士兵到军官,杨五月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而马八一在那几天却从天堂跌入了地狱。他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一点点地接近杨五月,没想到的是,他还在原地踏步,杨五月已乘着火箭起飞了,只留给马八一一场噩梦。 从那以后,马八一开始变得沉默起来,从熄灯号吹响,他一直睡到吹响起床号,上夜岗的时候,他分秒不差地把枪交给下一班岗的战士,所有的努力他都放弃了。还有放在枕边的那本《毛**选集》第四卷,他差不多都没有翻过一次。 对马八一这种表现,王长贵早就心明眼亮地看在了心里。王长贵嘴角上挂着微笑,马八一认识那种微笑,只有两个字:讥讽。他似乎也看到了王长贵内心想说的话:怎么样,你不行吧。 果然在排务会上,王长贵对马八一不点名地旁敲侧击起来。排长王长贵说:有的人啊,做好事目的不纯呐,只是做做样子,坚持不了多久,这样的人目的不纯洁啊,迟早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的,啊—— 王长贵这么发言时,目光谁也不看,很空洞地望着远处,但战士们是心明眼亮的,他们用目光寻找着马八一,马八一就被罩在一张网里,此时的马八一后悔自己当时一时冲动来当兵了。 当了护士的杨五月,人变得更加光彩照人了,脸上的表情永远保持微笑状,她这种微笑更加的迷人了。马八一一看见杨五月的微笑,心里就疼,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杨五月在上班的时间里如何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暂且就不说了,只说业余时间。一到业余时间,王长贵就拿着一个小本找杨五月交流切磋去了。在夕阳西下的操场上,马八一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到王长贵和杨五月站在操场上的树下切磋的身影。 杨五月此时也是微笑着的,她微笑着说话,微笑着望着王长贵。王长贵在杨五月面前一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神情,谦逊极了,很忠厚老实的样子。 杨五月有时也主动来找王长贵,两人就在王长贵的宿舍里切磋,门开始的时候是虚掩着的,后来就关上了。但仍能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王长贵说:五月同志,我的体会是一个“恒”字。干啥事没有恒心不行。 杨五月说:王长贵同志,我很佩服你这个恒字。 王长贵又说:五月同志,我发现咱们有许多共同之处。 杨五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一唱一和,让马八一如坐针毡,马八一似乎看到了杨五月在王长贵面前那张美丽的面孔和迷人的神情。然而王长贵呢,那张招牌式的农民的脸,委琐、甚至有些下流,他怎么配和杨五月那张生动的脸在一起呢?马八一这么痛苦地想。 马八一看出了王长贵在打杨五月的主意,他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以前王长贵并不了解杨五月,直到去军区作报告,王长贵才知道杨五月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长,两人的关系是从那以后建立起来的。这时的马八一心明眼亮,他了解排长王长贵,他知道王长贵打的什么主意。然而杨五月呢,就仅仅因为王长贵那张农民的脸?这使马八一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的杨五月一有时间就来找王长贵,有时熄灯号都吹响了,杨五月还没有走的意思,于是两人就黑着灯说话。 有一次马八一半夜起来去接岗,路过王长贵的宿舍门口时,听见王长贵说:五月,你答应吧。 接着又听见双膝跪地的声音,杨五月好半天没有动静。 这一声吓了马八一一大跳,他抱着枪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王长贵是跪在了他的面前。后来他听到杨五月说:这事让我好好想想。 王长贵说:咱们多么般配呀,你是典型,我也是典型。 马八一又听杨五月说:这事还得征求我父亲的意见。 王长贵说:这事你别管,我去找首长汇报去。 接下来,马八一就逃兵似的走了。他站在哨位上,心跳如鼓,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过了好久,他才看见杨五月的身影从王长贵的宿舍里走出来,走向女兵宿舍。那天晚上,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最后找杨五月谈一次。这个想法一冒出,他便开始兴奋了。那天晚上下岗后,他也没有睡着,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马八一在门诊部见到了正在值班的杨五月。 马八一两眼虚肿,神情疲惫,他开门见山地说,他只能开门见山了。他说:五月,你和王长贵是不是想那个? 杨五月吃惊地望着他,脸上的微笑,在百分之一秒内就消失了。 杨五月说:马八一,你什么意思。 马八一说:昨晚你们说话我听到了。 马八一似呻似吟地这么说完,绝望地望着杨五月。 杨五月说:八一,你这是关心我呀,还是有别的意思? 马八一口是心非地说:当然是关心你,我能有啥意思,我怎么会有别的意思。 杨五月微笑了,杨五月又迷人地呈现在了马八一面前。 杨五月说:我都提干了,是军官了,可以恋爱了。 部队条例规定,战士是不允许在部队当地谈恋爱的,这条件对马八一来说就是一堵墙,但对杨五月来说就是一片坦途,这就是两个人的差距。 马八一悲壮地望着杨五月,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看你和王长贵不合适。 杨五月又笑一笑,很军官地说:我都是干部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她这么说,从心理到情绪上又把马八一往外推了一把。这就是距离,一个军官和一个士兵的距离。 马八一最后在心里残存的那点希望顿时化为乌有。他做梦似的离开了门诊部。在他走出门诊部大门时,杨五月又把他叫住了。他回头望着她,她说:老同学,谢谢你。 他想冲她笑一笑,显得绅士一些,可他没有笑出来。她在他背后又说:八一,你应该努力,争取成为一名好士兵。 杨五月说完,还冲他挥了挥拳头。 马八一感到眼前的阳光白花花的一片,他不知怎么走回到警卫排的。一直走到警卫排,他看见王长贵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望着他,莫名的,他对王长贵就有了一种仇恨,他说不清为什么要恨他,正如王长贵恨他一样。他横着膀子走过去,撞了王长贵一下,王长贵咦了一声。他头也没回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第四章 杨五月在爱情还不知何物的时候,爱情就突然降临到了她的身边。对王长贵,她是没有分析和对比的,两人都是典型、积极分子,又同是年轻军官,两人的未来可以说是一片坦途。杨五月不知道自己喜欢王长贵什么地方,因为两个人都是积极分子,有了许多共同语言,杨五月刚开始接触王长贵完全是一种谦虚的态度,她要向王长贵取经,更好地成为模范样板,她是天真的,根本没有往恋爱婚姻上想。那天晚上,在王长贵的宿舍里,两人正谈着经验,突然王长贵抓住了她的手,“通”的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说出了喜欢自己的话,她的心里当时乱七八糟的。她没有激动、惊喜什么的,有的只是慌乱和不知如何是好。她不知怎么回答王长贵,她只一遍遍地说:我父亲还不知道这样的事呢。 应该说杨五月是个听话的孩子。初中毕业的时候,身为后勤部长的父亲对她说:你去当兵去吧。她就去当兵了。当兵之后,父亲说:你要好好干,别给部队抹黑。她果然就好好干了,并且吃苦耐劳,一坚持就是三年,在她的身上看不出骄娇二气,和别的工人子弟农民子弟没有什么区别。那年月,想成为一个女兵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凡是能成为女兵的,家里都有一定的背景,凡是有背景的人,身上都会有骄娇二气,工作肯定干不好,这是成长中的大忌。然而,杨五月身上却没有这些缺点,她能吃苦,而且还有耐性,很自然的,杨五月就成了这些女兵中的代表,她成了典型,一路很顺利地走了下来。她牢记着父亲的话,干得果然出色。一个部队高干子女能干到这个份上真的是很不容易了,她得到的这一切也纯属正常。父亲是军职干部,杨五月参军后不让她提父亲的身份,她就不提,每次来信都是母亲提笔,信封下面自然写着母亲的地址,一家街道小厂。在这之前,很少有人知道杨五月是后勤部长的女儿。直到汇报团去军队,受到了军区领导隆重的接见,人们才知道,杨五月是高干子女。就凭这一条就够21师大做一番宣传了,于是入党、提干,杨五月一路绿灯。 王长贵斜刺里杀将出来,他是第一个向杨五月求爱的男人,他抢得了先机。在这之前他是不了解杨五月的,那会儿,杨五月是战士,先不说部队有这样的规定,在王长贵的心里,他是不可能和一般战士谈恋爱的,他走出靠山屯,能成为现在的排级军官,容易么。他为此足足当满了五年兵,这五年的日子,他一天也没有松懈,眼睛睁得大大的,浑身上下每根神经都是绷紧的,他要努力,努力再努力。他知道在有关前途命运的问题上,只能靠自己。在五年的时间里,他为排长打了五年洗脚水,洗了五年的臭袜子,每天四点钟起床,打扫卫生,又为每个人洗脸盆里装满水,牙膏都帮着挤上,不论老兵、新兵他都一视同仁,这一做就是五年。 为了争取成为学习毛**思想的积极分子,他半夜起来去水房里背诵毛**的文章,困了就钻到水龙头下冲个凉,累了就坐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歇一会儿。王长贵能有今天,靠的是不平凡的毅力。他这股毅力又来缘于离开靠山屯,他们这些农村兵,当年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当兵,走出去,成为军官。王长贵是在咬着牙做这一切,五年多的时间里,精神上的压力、体力上的透支,使王长贵的脸色青中透黄,很贫农的样子。因为劳累和压抑,看上去他的年龄比实际的样子要大出去几岁。今天王长贵刚满二十五岁,看上去三十岁也有人相信。当他得知杨五月是军区后勤部长的女儿时,他心里“唿啦”一下子就被大火烧着了。首长的女儿,他以前做梦也没有想过,要是能和杨五月有点什么,自己以后还用想么?也就是说,别人有的,他也会有,别人没有的,他也会有。杨五月的身份对他来说太有吸引力了。以前,他并没有觉得杨五月有多么漂亮,自从从军区演讲回来后,他再看杨五月,简直是变得天上人间了。在这之前,他还隐隐的把杨五月当成了对手,他一直怕杨五月的风头压过他,在21师,他的事迹差不多头号地感人,师里也一直力保着树立他这个典型,但又杀出来一个杨五月,让他一直感到不安和不解,他不明白,像杨王月这样出身很好的女兵为什么也受他这样的罪。 刚开始,王长贵的想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状态,他不知道杨五月会怎么想。那次去军区演讲回来不久,他借着和杨五月交流经验的借口去找过杨五月一次,没想到的是,杨五月对他那么热情,热情得都超出了他的想象。后来,他不去找杨五月了,杨五月都会来找他来,就是在熄灯号吹响之后,杨五月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跟他热情地切磋、交流,在那一刻,王长贵就想,看来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就看你敢想不敢想。在这种想法鼓励下,他一下子跪在了杨五月面前,把自己的爱情表达了。结果他面临的也出奇地简单,杨五月只踢了一次球,把球踢到了自己父亲后勤部长的脚下。去军区演讲,后勤部长他是见过的,王长贵有决心争取到后勤部长的同意。他决定事不宜迟,说干就干。 王长贵以休假为名,去了军区一趟,很顺利地找到了军区家属院里的杨五月家,他在自行车棚里守候了一夜,在第二天早晨,他很顺利地见到了后勤部长。他见后部长场面是这样的: 他迈着军人标准的步伐走过去,在跟后勤部长五步远的地方立定,站好,给后勤部长敬了个礼,同时报告道:首长同志,我是21师警卫排长,王长贵。 杨部长不知道这个警卫排长找自己是何事,便问:你有什么事?杨部长是怀着戒备的,因为他们中间隔着许多级呢,就是21师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警卫排长来向自己报告。 王长贵脸不热心不跳地说:我是杨五月的男朋友,请你检阅。 王长贵没有想该说什么词更合适,他只能这样说。 当杨部长听说面前这个青年军人自称是杨五月的男朋友时,他仔细地把王长贵打量了一番。 王长贵说:首长,我的老家是靠山屯的,从小就是个孤儿,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是部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爱杨五月,我奉杨五月的命令,来征求首长的意见。 可以说王长贵这种别出心裁的谋面,在杨部长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王长贵在叙述自己的身世时,是字字血,声声泪的。杨部长的喉头哽咽了,眼里还闪着泪花。 杨部长的身世是这样的,他十几岁参军,父母惨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参加革命是坚决彻底的,他没有家了,只有故乡,故乡的名字也叫靠山屯。现在眼前的王长贵这么一说,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杨部长的心里热乎乎的。 杨部长热情地说:你真是五月的男朋友?我怎么没听她说过。 王长贵不失时机地又一次跪下了。此时,他已泪流满面了,他哽着声音说:首长,你年龄大了,等你退休后,我和五月让你安度晚年。 杨部长什么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王长贵这样的。他用手把王长贵拉了起来,认真地看着王长贵的眼睛说:孩子,你起来,有话回家去说。 王长贵的举动彻底打动了杨部长。王长贵知道大功告成了,他没有迈进杨部长的家门,只在杨部长的家门前给杨部长敬了个礼说道:首长,我告辞了。 说完迈开大步,以一个成功者的样子走出了军区家属院。 第五章 在杨五月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时,便被王长贵一连串的举动击垮了。 王长贵离开军区家属院没几天,杨五月便收到了父亲的来信,这封信是父亲写的,父亲在这封信里说得语重心长,他肯定了王长贵,说到了婚姻也说到了将来。父亲在信里说:王青年这孩子好哇,他的老家也在靠山屯,农民的孩子本分,他是个孤儿,从小到大吃了很多苦,你们在一起要相互关心,多给王青年一些温暖,最后祝你们幸福美满。 父亲这封信给杨五月的情感定了性,也就是说,父亲是赞成她和王长贵的婚姻的,不仅赞成,还是双手赞成。从小就听大人话的杨五月,还能有什么说的呢。虽然父亲并没有记住王长贵的名字,他在信里只说是王青年,但这一切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喜欢王长贵,这就足够了。 在杨五月接到父亲来信的那天晚上,杨五月满面春风地走进了王长贵的排长宿舍,此时她心里多了份事情,望着王长贵的目光,就多了许多内容。这一切都在王长贵的意料之中,他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胸有成竹地望着坐在自己床沿上的杨五月。 杨五月含情带露地说:我父亲同意咱们的事。 王长贵很乡村地笑一笑,菜色的脸上浸出少许的红晕,他说:这我早就说过。 接下来,他就大胆地望着杨五月了,杨五月在他的逼视下,心情复杂地低下了头去。王长贵此时的心情也极其复杂,他的眼前是美丽的杨五月,是城里人杨五月,也是高干子女杨五月,她从小就很顺,要什么就有什么。自己呢,生下来就注定了一无所有,自己今天所拥有的一切,为此付出得太多太多了。这就是两种人,现在,他们的命运连在了一起,他不能失去眼前的机会,他要把握住自己,把握住杨五月,只要把自己的命运和杨五月的命运结合到一块,那么他以后的生活和命运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也就是说,他也是高干家庭中的一员了,在21师以后谁还敢小看他?与杨五月接触这些天来,他也能感受到杨五月是天真纯洁的,杨五月是一张白纸,他想在上面画什么样的图画就画什么。因为她从小到大太顺了,什么也没经历过,所以才纯真,王长贵这么认为。 这段时间以来,王长贵已经看出苗头来了,围在杨五月身边的青年未婚军官太多了,有许多人为了看杨五月一眼,而没病找病地去门诊部白白地挨上一针。王长贵承认,那些人都要比自己优秀,他对自己太了解了,自己除了能吃苦,还有什么呢。二十五岁的人,长了一副三十岁的样子,老家靠山屯那个样子,他都不敢去想。如果杨五月成熟一点的话,她不会看上自己,就是暂时看上了,将来也会把自己扔了。 想起这些,王长贵竟有了一种恨,他恨所有比自己生活得好的那些人,包括眼前的杨五月。她条件太好了,他做梦都想过上杨五月们的日子,可是他离这样的日子太遥远了,简直是两个世界,唯一的捷径就是把杨五月们当成通向幸福的桥。他怕失去这样的桥,还有即将到手的幸福。 王长贵已经等不及了,幸福就在眼前,他要快刀斩乱麻,迅捷快速地把杨五月拿下,他就少了块心病,这份心病埋在他心里已经许久了,为此他吃不香睡不着。他要用杨五月治自己的心病。想到这,他的心沉寂下来,抬眼去看杨五月,杨五月来到这里时,和前几次没有什么区别,怀里揣着一本《毛**选集》,这次杨五月揣着的是刚出版的《毛**选集》第五卷,隐隐的,王长贵还能闻到从杨五月怀里散发出的墨香。他望杨五月时,杨五月也正抬眼望他,接下来杨五月是想和王长贵交流一下学习第五卷的感受的。因为她看到王长贵的桌子上也放着第五卷。她还没有张开口,王长贵就恶狼似的扑过来,他一下子把杨五月按倒在那张单人床上。受了惊吓的杨五月把书掉到了地上。 王长贵这时就狠狠的了,他气喘着说:五月,来吧。说完又动手去扒杨五月的衣服,现在的杨五月终于明白王长贵想干什么了,她一边揪住自己的衣裳,一边气喘着说:王——长——贵,别,千万别。 王长贵坚定不移的样子,他说:咱们这是早晚的事,来吧。 两双手在杨五月和衣服上扯来扭去的,后来杨五月不敌王长贵那双有力的农民的手,当杨五月把什么都暴露在王长贵面前时,她放弃了任何的努力和挣扎。这时的王长贵,从床上跳下去,伸手关掉了灯。也就在这时,嘹亮的熄灯号吹响了,所有营房的灯都熄灭了。 王长贵在那个晚上,恶狠地、仇视地把杨五月拿下了。心满意足的王长贵躺下来,他的心里踏实了。他嘿嘿地笑出了声,幸福已经攥到自己的手里了。 被王长贵拿下的杨五月在短短的时间里,心态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在这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王长贵,在这之后,她也说不清楚,但她知道,她现在是王长贵的人了,她要让王长贵娶自己,因为她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一点她和一般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刚开始的时候她哭了,隐隐的抽泣,现在她的眼泪已经干了。她安静地躺在王长贵的身边,整个过程下来,她认为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怕。 休整片刻的王长贵,又一次上来了,这次两人都很清醒,杨五月用手推拒着王长贵并不宽大的胸,她用哀求似的口气说:长贵,你得和我结婚呐。 王长贵此时成了皇帝,杨五月变成了臣民,他说:娶,娶,一定娶! 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直到夜已经深了,杨五月才散乱着头发,怀抱《毛选》第五卷,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王长贵的宿舍。 这一切都被正在上岗的马八一看在眼里,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那一刻,他真希望杨五月会大喊大叫,哪怕是一声,那样的话他就有理由冲过去,一脚踹开王长贵的门,然后把王长贵暴打一顿,再交给领导去处理。可是,杨五月一丝声息也没有,他只能木雕泥塑地站在哨位上。直到杨五月走出王长贵的宿舍,他看着杨五月的背影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他的理想和爱情就这样彻底破灭了。 马八一已经没有再把兵当下去的理由了,这一年马八一刚当了一年零五个月的兵。一年零五个月让马八一成熟了许多,他不想当兵了,他要离开这里。他不想这么轻易地离开部队,他要找到王长贵好好“聊聊”,在这一年零五个月时间里他受了太多的王长贵给他的“磨难”。他知道排长王长贵永远不会喜欢他这种出身的兵,他也永远不会喜欢王长贵这样的排长。现在所有的失落和幻灭都集中在了王长贵身上,马八一要发泄一次。 周末的时候,准备完毕的马八一找到了王长贵,杨五月刚刚离开王长贵的宿舍。马八一进去的时候,王长贵心情很好地正躺在床上望着兵棚。 马八一说:排长,我想找你谈谈。 王长贵坐了起来,他笑了,很满足的那一种,在这之前,马八一从来没有主动找过自己谈过什么。现在王长贵不是以前的王长贵了,早就有人给他打洗脚水和洗袜子了。可是马八一从来没有干过这些。这样的士兵他能喜欢吗? 马八一的到来,他从心理上有了一次胜利,这是马八一主动找上门来的。他也显示出主动和热情,准备和马八一聊一聊。 马八一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出去走走吧。 这一点王长贵也是赞同的,他很愉悦地和马八一走了出去。走出军营,对面就是一座小山,两人站在一棵树下。 马八一说:王长贵,你听好了,我不打算在部队干了。 王长贵对马八一的态度和称呼大感意外,他有些惊愕地望着马八一。 马八一又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城市兵,更不喜欢我这样的兵。 王长贵说:怎么会,马八一你误会了。 马八一咬着牙说:我没误会,因为你是农民,农民怎么能喜欢我这样的人呢。 王长贵说: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排长。 马八一抬起脚一脚踹了过去,嘴里说:去你妈的排长。 马八一的拳脚一发不可收拾地砸在了王长贵的身上。马八一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发泄,为了自己一年零五个月受的苦,遭的罪,还有为了杨五月,以及自己的爱情幻灭。那是一顿暴打,王长贵在马八一的拳脚下,抱头鼠窜,逃回了营院。 马八一的后果便可想而知了,他被提前处理复员了。离开部队那一天,正是王长贵和杨五月举行婚礼的日子。女兵宿舍楼里腾出了一间房子给他们结婚用。营院里醒目地贴着喜字。马八一离开军营的时候,满眼的都是喜字。他头都没回一次,走向了火车站。 第六章 王长贵和杨五月的婚姻进入到了一个实质性的阶段。在新婚之夜,王长贵和杨五月关于马八一有如下的对话。 杨五月抚摸着王长贵淤紫的腰部说:没想到马八一下手这么狠。 王长贵:我敢说,他小时候也不学好。 杨五月:他是男孩子头,经常领人打架。 王长贵:这种人埋藏在革命队伍里真是太危险了,幸亏我发现得早,他一来我看他就不是个东西。 杨五月:他除了打架,别的也没有什么。 王长贵:这帮高干子女,没有一个好东西。 王长贵说到这里自知说走了嘴,忙改口道:像你这样的子女真是太少了。 杨五月把头枕在王长贵并不结实的胳膊上,新婚之夜,暂时给她带来了一丝甜蜜。 王长贵说:咱们抽空去看你爸你妈去。 杨五月哼了一声。 王长贵说:我以后要对你爸你妈孝敬,他们革命了一辈子,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杨五月听了这话,感动了,泪水悄然地流了出来,湿了王长贵的胳膊。 半晌了,王长贵说:咱们在21师这么远,没办法照顾爸爸妈妈,方便的时候你提一提,看能不能把咱们调到军区去,那样的话咱们照顾起来也方便。 杨五月听了这话,并没有多想,只是感激地点点头。 王长贵的本意也就在这里,杨五月只是他通向未来的桥。21师毕竟是小单位,驻军条件不好,军区在省城,那是大地方,许多军官努力一些,就是想调到军区机关工作。机关大,升迁的机会也多。他娶了杨五月,这座桥就算搭好了,接下来就等着他一路顺风地往下走了。在他眼里,杨五月是否漂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杨部长的女儿,是他前进途中的一座桥。有了桥,他就什么都有了。在以前,也包括以后的日子里,杨五月的漂亮、美丽,他一直熟视无睹,他透过杨五月,望见了高高在上的杨部长。 春节的时候,王长贵和杨五月双双休假,回了一次军区。在那短短的十余天时间里,王长贵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表现着自己。刚进家门的时候,杨五月的母亲有些看不上这个女婿,她和杨部长躺在床上议论着王长贵。 母亲说:这小子怎么跟个农民似的。 杨部长说:人不可貌相。农民咋了,我没当兵前也是农民。 母亲说:长得这么老,白瞎五月了,两人在一起,还以为他是她叔呢。 杨部长说:别胡说,长贵可是21师的先进人物,现在能提干留在部队的都是人尖子。 母亲就不说什么了,她在为女儿找了这么个女婿而唉声叹气,一连几夜都没有睡好。王长贵也知道丈母娘并不看好自己,他心里有数,只要有时间,让他表现自己,一切都不是问题。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长贵果然大展才华,他拖地擦玻璃,抢着做饭,在吃饭的时候从来没让岳父岳母动过身子,该盛干的决不盛稀的,晚上陪着岳父看报纸,议论国际国内大事,早晨陪岳母散步、买菜,妈长妈短地叫,他搀着岳母,前面路上有一截冰,他说什么也不让岳母走,一定要把岳母背过去。背过冰路不算,还要走好长一段路,直到快到楼门口了,他才把岳母放下来。功夫不负苦心人,岳母终于被打动了,她认为女儿找了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她这一辈子也算放心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吃过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说话,王长贵突然就给两位老人跪下了,然后声泪俱下地说:爸,妈,明天我和五月就要走了,别的都没什么,二老年纪这么大,我们走了,我真放心不下,出点啥事可怎么好。 王长贵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的,感动得二位老人一直在搓手。 王长贵又不失时机地说:爸妈你们放心,我和五月努力工作,争取早日调到你二老身边来,为你们二老有个幸福的晚年,我们干啥都行。 说完还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 晚上睡前,他又把地擦了一遍,还在二老的床头茶杯里续满了热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两位老人真的感动了。 母亲说:这孩子的话说的,让我都想哭。 杨部长说:我没说错吧,这孩子本分。 母亲说:要不把五月他们调回来算了,咱们老两口也怪孤单的。有点啥事也没个跑腿的。 杨部长说:我的意见呢,是想让年轻人在基层多锻炼几年再说。 母亲这话就不提了。 王长贵和杨五月走了没多久,杨部长中了一次风,送到医院里抢救了一阵子,终于好了,但精神和体力是大不如以前了。母亲又一次旧话重提,这次杨部长没再坚持,第二天上班后,找到干部部部长,把自己身体不好,想把女婿女儿调到身边工作的事说了。果然,王长贵和杨五月双双地被调到了军区工作。王长贵在司令部里当参谋,杨五月在军区门诊部里当护士。 王长贵的理想终于实现了。这一年,王长贵的职务已经升到了正连,杨五月是副连职护士,军区还为两人分了一居室的住房。也就是在这一年,杨五月怀孕了,又是一个没多久,生了一个女儿。 母亲已经退休了,她呆在家里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带起了孩子。 生孩子这是王长贵的第二步,有时婚姻并不牢固,最为牢固的就是孩子,两人的骨血融在一起,彼此再也分不开,就什么都说不清了。姥姥、姥爷又异常喜欢孩子。这一点非常让王长贵满意,他暂时可以出一口长气了。想想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他也该满意了,和他同年提干的那些人,现在最快的也才是副连长,还有几个因为提不起来而转业的。想想自己,正连下来,马上就要副营了。一到副营就是另外一个层次了,如果老婆孩子不在身边的可以随军,当然,他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但下一步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分房子了,营职房两室一厅,也就是说在这个城市,他就可以扎下根了。他又想到老家靠山屯,他的心抖了抖。 在军区大院里,他碰见过两次马八一,马八一复员后,进了公安局。现在的马八一一身公安制服。第一次见到马八一时,他没反应过来,还是马八一先认出了他。 马八一大咧咧地说:这不是王长贵吗?出息了,跑到军区混来了。 他认出了马八一,不知道说什么,只咧咧嘴。 马八一就说:怎么样,我现在也是干部身份,你提了个啥官,是营呀,还是连呀?以后你转业,还不定干啥呢。 说完马八一就走了。 他看着马八一的背影,好半天没缓过气来,他又有了一种悲哀。这就是干部子女,他努力了这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人家干部子女转了个弯就赶上自己了。他悲凉也自卑,他一直望着马八一的身影消失。 第七章 孩子的出生让王长贵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他终于被提升为副营职参谋了,紧接着他们搬到了营职房里。也就在这期间,部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王长贵以前那种进步的方法已经不行了,部队的军事院校恢复了高考,只有经过部队院校正规培训的士兵才能提干。 其实,王长贵进入到军区以后,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渺小。军区里师职、军职、团职干部真是成百上千的,哪个人都比他的级别高,他的经历在这些人中,简直不值得一提。摆在王长贵面前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山,他要越过这些“山”,一辈子努力怕是也达不到了,况且每个人都是那么优秀,在优秀面前,王长贵有天生的自卑感。他让一座座“山”压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他一到军区,便失去了努力下去的动力,况且,他那些成功的招数在基层可以,在那种政治需要下行得通,现在这是大机关,年代又发生了变化,王长贵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一时间,王长贵像失去了方向的蚂蚁,乱爬一气,跑了半天也没有爬出自己画的那个圈。他泄气了,人从外表到精神就衰了下来。 在这一过程中,也正是杨五月人生的成熟期。在这之前,杨五月连爱情都不知为何物,应该说她是属于晚熟的那种女人。有一天,她呼啦一下子,明白了,成熟了,这时她才发现,王长贵根本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结婚以后的王长贵仍然很农民,吃饭前不洗手,睡觉前不洗脚,有时连牙都懒得刷,开着厕所门大小便,总之,部队十几年的生活在骨子里并没有改变王长贵。这一切都是杨五月无法忍受的。 杨五月经过婚姻,又生了孩子,她人变了,变得更加有光彩,现在她是那种风韵十足的少妇,更重要的是,她成熟了,内心发生了变化,影响到了她外在的一系列变化。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婚姻的悲哀。明白过来的杨五月开始梳理自己的情感生活,她很快就想到了马八一。她呼啦一下子明白了,当年的马八一一直暗恋着自己,可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她的脸开始发烧,心跳加快。从那以后,她经常会拿马八一和王长贵比较。总是想,面前的人要不是王长贵,是马八一这日子又该如何?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同时也有些迷失。 一天傍晚,在大院里她意外地见到了马八一,说意外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因为马八一的父母就住在军区大院里。马八一参加工作后,很快结了婚,爱人是公安局的一名刑警。但马八一三天两头地到军区大院里来看自己的父母,只是他们没在那种偶然中碰面。 当时,杨五月正带着孩子在甬路上散步,马八一身穿警服匆匆走过来,他离很远就看到了杨五月,他下意识地立住脚,望着正在逗孩子的杨五月。杨五月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马八一,她叫了一声:马八一。两人四目相对,就都有了白云苍狗的味道。 她抖抖地说:八一你还好吧? 他向前走了两步,看了眼孩子说:这是你的孩子? 她脸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脸红,慌乱地点了点头。 他说:你现在怎么样? 她望着他,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但她忍住了,只是说:你的孩子多大了? 他笑一下道:我还没孩子呢。 他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自己结婚了,不知为什么,她有了些悲凉。 她最后说:有空来家里坐吧,咱们都在21师当过兵。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自从和马八一邂逅之后,她脑子里经常闪过马八一的样子,21师的往事一幕又一幕地在她眼前闪现出来。她现在才真正意识到,马八一当年是那么爱着自己,可自己却浑然不觉,几年之后,她才开始分享21师的爱情。 成熟起来的杨五月,突然对生活有了许多不满,因为在机关里,她发现那么多人都要比王长贵优秀,她恨自己,当初怎么就和王长贵结婚了。有了这种不满之后,她开始和王长贵吵架了,夫妻之间的吵架有时不为什么理由,完全是一种情绪。总之,在她的眼里王长贵不论干什么她都看不惯。比如,他走进厕所不关门,她就说:你是猪哇,怎么连回避都不懂。他不洗脚上床睡觉,她踢他一脚说:你这头猪。 刚开始,王长贵还一味地忍受着,后来王长贵也学会了吵架,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累不累呀,在21师我累够了,现在不想累了。说完之后,他该干啥就干啥了。 她伤心、难过,有时托着腮,回想21师时那些美好时光,她这么一想,就轻而易举地想到了马八一。 在百万大裁军前,杨部长被宣布退休了,在这之前,杨部长的身体已经江河日下了,他们这代人,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苦,一上岁数,所有的病就都找上来了。 杨五月的父亲被宣布退休不久,王长贵回了一次老家靠山屯。这么多年,王长贵都没有回过老家,在杨五月的印象里,王长贵自从婚后是不断地给老家寄钱的。王长贵每次都说:我是给叔叔、婶子寄钱,是他们把我养大的。这一点,杨五月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寄就寄吧。王长贵这次回老家靠山屯,没几日就回来了,跟他一起同来的,还有两位老人。一进门王长贵就说这是咱爸咱妈。 杨五月就吃惊地怔在那里,在她的印象中,王长贵一直说他是孤儿,怎么一下子又冒出了父母。她望着这对老人,又看一眼王长贵,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 安顿下了老人,杨五月把王长贵拉到另外一个房间,关起门来问:怎么回事? 王长贵长吁一口气,完成一个重大使命似的说:他们是我的父母,以前我说自己是孤儿,那是骗你们呢。 杨五月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她现在要重新审视王长贵了。王长贵为了进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把自己说成是孤儿,甚至在当兵前就把自己的档案做了手脚。那时的王长贵就没给自己留后路,他一定要在部队干下?去,他的身份会得到很多人的同情,正因为这种同情,王长贵一路努力下来,得到了领导、同事的认可。杨五月现在什么都明白了,王长贵不把父母早领来是有目的的,早了,他们还没房子,杨五月的父亲还没退,现在房子有了,父亲也退休了,有关王长贵的前途和命运他再也无能为力了,于是,王长贵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就是说,王长贵要还原成自我了。杨五月意识到这一切之后,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她明白,王长贵一直是在有计划地按照自己的目标实现着人生。 王长贵的父母还是善良的,他们对杨五月一直心怀尊重,说自己的儿子找了个高干女儿,是自己一家的福分等等。他们抢着做饭,买菜,但做出的饭菜,杨五月实在是难以下咽,完全是农村做法。 家里一下子增加了两口人,生活与负担加重了,王长贵的母亲身体不好,三天两头要去医院看病,这一切都成了杨五月的负担。更让杨五月忍受不了的是,时间一长,王长贵的父母就把她当外人了,王长贵经常把自己和父母关到小屋里嘀嘀咕咕,其实他们也没说什么,完全是乡下人的习惯,媳妇是外姓人,有些事是要背着的。 时间一长,王长贵的父母也不把她当成高干子女了,关起门来过日子,柴米油盐的,平凡得很,他们渐渐觉得,杨五月就是个媳妇。媳妇就该干媳妇的事。饭虽然难吃,但他们也不做了,换洗的衣裳自己也不洗了,一切都要等着杨五月回来洗。他们是进城里享福的,儿子终于在城里混出了名堂,他们也该享受了。 两位老人农村做法一点也没有改变,坐在客厅里,大口地往地上吐痰,然后用鞋底抹一抹,以为这样就干净了,上厕所也一律不关门,有声有色挤出肚子里的内容。这些还不够,他们当着王长贵的面,开始指指点点杨五月了,他们用农村人的眼光衡量、要求着杨五月,什么会不会过日子、孝顺不孝顺等等。 第八章 杨五月身在军区大院的家中,竟有了生活在靠山屯的感觉。她感到了一种压抑和无奈,她开始审视自己的婚姻和幸福了。无疑杨五月是不幸的,她的同龄人,那些同学,都在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地奔着生活,然而她自己呢,是在挨着生活,无奈地忍受着。晚熟的杨五月为自己的人生付出了代价。 王长贵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的伪饰了,自从调到军区以后,在21师那种自信便化为乌有了,一切他都将重新干起,他在21师时是名人,然而他在军区大院,只能算是一个普通人。就是赶上一般的普通参谋、干事,他都认为很费劲,他从梦想回到了现实。现实中,他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军官。今天的他似乎看到了未来,摆在他面前的未来又是什么呢?再干上几年,转业到地方,又得从头干起。他没有多少文化,只是初中毕业,在部队里,他的周围都是从军校毕业的大学生,从精神上就压倒了他一头,他无形中感到了悲哀和深深的自卑。 现在的王长贵已经深刻地看清了自己,有时他也感到知足,自己从靠山屯里走出来,混到今天,把父母都接出来了,不容易了。这是他向后看的结果,然而向前看呢,他看不到任何希望,只能这样了。于是,他一天上满八个小时的班,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盯着天棚发呆。要么就在父母面前唉声叹气,靠山屯走出的父母,对儿子的内心世界了解的不那么深刻,他们心里早就把王长贵当成军官,公家人了,这一点足以让他们挺直腰板过日子。儿子难受,他们都把责任归结为杨五月,按照靠山屯的要求,杨五月是个不着调的儿媳妇,长得那么漂亮干什么,那么爱出风头干什么。还有,在他们眼里杨五月一点也不孝顺,对老人一点也不知冷知热,还动不动就摔脸子,这在靠山屯是不可想象的。王长贵心里不痛快,两位老人一致认为自己的儿子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儿媳妇。高干家庭出身怎么了,长得漂亮又怎么了,完全是中看不中用。于是,两位老人经常把王长贵叫到自己屋里问寒问暖,嘀咕一些杨五月的不是。 杨五月对这个家已经心灰意冷了,她经常带着孩子住到父母那里去。刚开始,退了休的杨部长并不赞成杨五月这么做,批评她对老家人没有爱心。一提起靠山屯,杨五月就落泪,后来,父亲就不提了。父亲曾抽空去看了看王长贵的父母,来之前,父亲揣着感情和礼节。王长贵的父母一走进城市,已经把自己的位置提升了,觉得自己已经和杨部长平起平坐了。双方老人会晤的结果是,在一上午的时间里,王长贵的父母一直在说杨五月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事例,捎带着也批评了杨部长,那意思是说杨部长不应该鼓励自己的女儿长时间地住在娘家。王长贵的父母把这次谋面,当成了田间地头亲家们在一起拉家常。 杨部长从楼门里出来,心里就堵得难受,从那以后,他没有说过杨五月有没有感情之类的话了。有一次,他对自己的女儿说:五月,怪爸当初没有看清人呐。 杨五月听了父亲的话,眼泪刷的一下子就流出来了。父亲心里也不好受,他扭过头,用衣角擦泪。 杨五月不知为什么,一有时间就在家属院的甬路上走一走,直到有一次,她又遇见了马八一,才明白,她这么走是希望见到马八一。她见到马八一时,神情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是混沌未开的,此时,她是成熟和清醒的。 马八一望着杨五月。马八一说:五月,最近怎么样? 杨五月说:还行。 说完笑一笑。 马八一说:别骗我了,我知道你过得不好。 这句话,击中了杨五月的要害,眼泪差点流出来。 马八一说:当初我就认为你和王长贵不合适。 杨五月说:都怪那时我太傻。 马八一说:那次我把王长贵打残废就好了。 杨五月说:八一,你别说了,我心里难受。 接下来,两人就在转弯抹角的小路上走一走。两人之间拉出一个人的距离。 杨五月问:你复员回来就结婚了? 马八一笑着说:我怕好女人都让别人抢走喽,就急着把婚结了。 杨五月问:你还没有孩子? 马八一答:没有。 杨五月有些吃惊,睁大眼睛望着马八一。 马八一就说:顺其自然。 杨五月就不说什么了,一抬头走到了马八一父母的楼下,她知道了八一是回来看父母的。 马八一说:上楼坐一会儿吧。 她摇摇头。 马八一说:那我就上去了,爸妈还等我吃晚饭。 她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停了一下,回过头,看见马八一还站在那里望着她,她笑一笑说:还记得21师么? 他点点头。 她说:那时我真傻。 她说完转过头去,泪水已经朦胧了她的眼睛。她没再回头,快步向前走去。 杨五月决定要离婚,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父母说了,父母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当她把这一决定告诉王长贵时,王长贵不解地望了她半晌,半天才说:我不同意。 她说:不同意我也离,咱们可以上法庭。 王长贵听了这话,抖了一下。 她说:你觉得咱们这样有意思么? 王长贵不说话了,埋下头去,他在思量。半晌,王长贵抬起头来说:要离也行,等我转业之后,户口留在省城咱们再办手续。 杨五月提出离婚时,百万大裁军刚刚开始,大批的军官都转业回到了地方。王长贵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走,他是一定要走的,如果在这时离婚,他是留不在省城的,他只能被分配回原籍。他说完这条件时,杨五月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王长贵要抓住杨五月最后一刻,再给自己当一回跳板。结果他成功了,他留在了省城。杨五月也转业了,转业到一家地方医院当了一名护士。不久,两人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和父母住在一起。 父亲离休后,百万裁军调整不久,就住进了后勤部的干休所。马八一的父亲是司令部的人,住进了司令部的干休所。两个干休所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从那以后她和马八一一直也没有见过面。 第九章 马八一的生活也发生了婚变,那时离婚、结婚的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马八一复员回来就进了公安局,找的也是公安局的同事,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但总是感到不对劲,日子过得不咸不淡的。有一天,马八一说:要不咱们离婚吧。闹着玩似的,马八一就把婚离了。 一个人的马八一经常想起一些往事,往事从他高中毕业之后开始,他为了杨五月去当兵,这一过程很不成功,转了一圈他又回来了。回想往事,马八一就有一种白云苍狗般的感觉。有时,他也会想起杨五月,但很快就在他脑子里逝去了。 在这种过程中,有好心的人给马八一提过五次亲,有的他去见了一面,有的他连见都没见。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他似乎对生活没了激情,没了渴望。 有一天,一个同事又找到他说:八一,这回给你介绍一个,她也当过兵,现在也转业了,条件不错,你该见一见。 他说:算了吧,见了也白见。 同事说:对方都同意了,时间都定好了,你不去这不是把我装里了么。 马八一连对方的情况问也没问,只问了时间和地点就走了。那是一家溜冰场,小时候,他经常去玩。他走近那家溜冰场时,售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望着他。他立在那里,看见杨五月手拿着两张粉红色的票在冲他招手。他僵直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地。杨五月向他走来,微笑着,一瞬间,让他回到了十几年前,那天傍晚,空荡荡的操场上,杨五月也是这么微笑着冲着自己。他呼啦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天晚上的电影是《冰山上的来客》。不知怎么,他的双眼潮湿了,心脏如鼓如雷地响了起来。 《石钟山自选集2——大院子女》第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父亲经过那场劫难之后,终于又活了过来,这对父亲来说是一个奇迹了。也许是母亲在病床前一声又一声的呼喊打动了父亲,也许父亲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于是,父亲在死亡线上挣扎,自己在梦里和自己撕巴,撕撕巴巴的结果是,父亲终于活过来了,于是就有了奇迹。 父亲大病了一场之后,犹如一棵老树被一场突然而至的霜雪袭击了,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神情和精神大不如似前了。但是老树的根还在,盘根错节地扎在地下,吸吮着营养,于是就有了生命和老年的父亲。 其实父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个孩子。林在十几年后终于见到了,从表面上看,爷儿俩也都相互原谅了,儿子理解了父亲,父亲也理解了儿子。父亲也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道理,正因为林太像自己了,父亲反而对林越来越不放心起来。一生的成功,得失的体会,他积攒了一肚子,他太想对人说了,可是又对谁说呢?林在父亲转危为安之后,带着老婆孩子又回部队了。父亲对林回部队没有任何异议,部队是林的根,他就应该回到部队去,否则父亲会觉得很不踏实。虽然父亲还有一肚子话要和林沟通交流,可现在林走了,走了也就走了,父亲知道以后还有机会,既然有机会,那就不忙,等待以后慢慢唠吧。林十几年之后不是回来了吗?有了这初一,以后就还会有十五的。父亲对以后收拾林是充满信心的,父亲和林的关系,父亲一直认为是收拾的结果。 父亲这一生是整个充满了雄心壮志的。他先收拾小日本,小日本投降以后,他就开始收拾老蒋,老蒋收拾完了,父亲进城了,然后就开始收拾母亲了。母亲对父亲来说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他收拾了一辈子,也没把母亲收拾妥帖。父亲就觉得这一生有许多遗憾,所以父亲不能死,他要硬硬朗朗地活着。他活着,不仅要继续收拾母亲,捎带着还要把林、晶、海都收拾了。 林已经是团长了。父亲认为这是他收拾的结果,如果父亲当初不那么收拾林,能有林的今天吗?不能,绝对不能。父亲在心里这么说。林还有许多要收拾的地方,但现在父亲已经不急了。父亲此时才七十出头,他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道理,他相信以后有很多时间继续收拾林。好在林现在正按照父亲预期的目标奋斗着。父亲相信,林已经当了团长,以后就还会当师长、军长地干下去,只要他不离开部队,父亲心里就会感到很踏实。 父亲暂时把林放下了,搁在那里先不管了,他又开始审视晶了。按理说,三个孩子中,父亲最喜欢晶,不仅仅因为晶是女孩子,因为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感觉到,晶从里到外是最像父亲的一个孩子。父亲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同时因为晶是个女孩,父亲也生出许多遗憾。如果晶不是女孩,他会让晶在部队一直干下去,继承自己未了的心愿,前赴后继,继往开来,父亲肯定会有收获的。因为晶是个女孩,父亲再看晶时,就有了许多局限性。在父亲的经历中,他还不知道有哪位女性在我军的历史中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既然,晶不能成为将军,父亲也就不对晶有更高的奢求了。反正晶已经有过军人的履历了。晶复员回来后,自学成才,当上了一名法官。但晶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法官工作,天天端坐在法庭上,有种养尊处优的感觉。于是晶就觉得现在的这种法官工作,从形式到内容,都很不合适她。她要寻找机会,离开现在的工作岗位,找到一个更能施展她才华的工作。晶早把这一想法和父亲交流了,得到了父亲的积极肯定。那时父亲就说:丫头,慢慢再看看,看干啥更合适你,人这一辈子图的就是一个痛快,工作上的事情父亲不怎么为晶操心,他操心的是晶的情感生活。晶已经是***几的姑娘了,男朋友是见了一个又一个,始终没有一个她能看上眼的。那个警官成栋全是最接近晶理想的一个。从脾气到性情晶似乎已经接受了,但并不能让父亲完全满意,也不能让晶完全彻底地死心塌地。成栋全的个头还不如晶高,俩人站在一起,晶经常有一种审视他的感觉,于是晶的嘴角经常耷拉着,不是万分幸福的神情。晶的想法是,如果没有真正合适的,姓成的这小子也就将就了,但是晶仍心有不甘。她在追寻,她一直相信,天涯何处无好男。 父亲在晶的情感问题上,专门和晶谈了一次。 父亲说:丫头哇,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要挑到啥时候哇? 晶说:爸,我没挑,只是我真正喜欢的人还没有出现。 晶在说这话时,心里又有了一种隐隐的痛,她的美好的初恋,在部队时已经发生过了。就在不久前,让她牵肠挂肚,耿耿于怀的初恋终于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了。见到昔日的初恋情人,早已物是人非,另一种结局了。在事实面前,晶还能说什么呢?她把自己的初恋在心里狠狠地画了一个句号,算是对自己一种总结。化悲伤为力量,该干啥还干啥了。 父亲见晶这么说,便心疼地说:丫头,你到底想找啥样的?你说出来,我和你妈就是头拱地也要给你找出来。 晶又说:爸,你别说了。我找就找你这样的男人,光明磊落,敢爱敢恨。 父亲听了这番话,暂时就没有词了,心里却异常复杂,可以说是翻江倒海。晶无意当中的一句话,让父亲感动了。感动得父亲背过身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这句话让父亲踏实也不踏实,踏实的是,晶长大了,在自己的心里已经有是非了,而且这种是非是坚定不移、斩钉截铁的。踏实的同时隐隐地父亲还感到一丝骄傲,为自己也为女儿。母亲和父亲结合在一起,一辈子都在抱怨父亲是胡子,把她给抢了,然后这么多年,都是在争吵中过来的。她看不惯父亲这、看不惯父亲那的,弄得父亲经常发火。虽然他们老了,磨合了一辈子,到老年的时候这种争吵少了,他们已经知道谁也离不开谁了,但毕竟他们是两种不同性情的人,要达到统一或者人们所说的那种默契,那是不可能的。日子还得疙疙瘩瘩地往下过。 父亲对晶这句话感到不踏实的理由是,晶毕竟是***几的姑娘了,这么拖下去肯定不是个事。父亲没有想到,自己对晶的影响会这么大,父亲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于是父亲为晶的情感大事,心便一直那么悬着。 父亲最操心最上火的应该是海了。海这个小子,父亲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父亲不喜欢海的理由有很多,重要的一点就是,海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做完作业后,读小说听音乐,读着听着经常泪流连连的。小时候父亲曾拎着海的耳朵说:你能不能坚强点,像个男子汉一样。 说归说,做归做,一点儿用也没有。父亲这才相信一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想改变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正如父亲改变母亲,或者说母亲试图改变父亲一样,结果谁也没有改变谁,他们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独立存在着。 海的性格太像母亲了,按父亲的话说,海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还娘儿们唧唧的,很没意思,多愁善感。父亲把这一结果都归结为,海这是看闲书看的,脑子里装了许多闲事,就乱想一些不着调的事。父亲从来不看那些闲书,他想看也看不懂,那些字他都认不全。于是他只看报纸,报纸上的新闻,父亲是深信不疑的,父亲觉得那才是真实可信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儿,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就像父亲的为人。 父亲这种观念,影响了父亲欣赏电视。父亲看电视时,也只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什么电视片、言情剧,父亲认为那是扯犊子,瞎编的,他从来不看。如果偶尔看见父亲看电视,那他一准儿在看体育类的节目,父亲最爱看的就是足球比赛和拳击。父亲把这两种比赛比喻为男人的战争,足球比赛那是阵地战,拳击是单挑独斗,父亲喜欢这种男人之间的战斗。 父亲为海的问题大伤脑筋,父亲现在要把所有的精力用在收拾海上。 第二章 海最后去当兵,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他最后能去当兵,很大程度是把当兵注入了许多理想色彩。 父亲因为有了林的经验教训之后,对海的何去何从一点儿也没有难为海。海那时候想的是读大学中文系。因为上了中文系,他读小说和闲书就显得名正言顺了。从小受母亲的熏陶,海渐渐地热爱文学了。海从上初中开始,便开始写日记了。到了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写一些诗歌、散文投寄给报纸杂志。那时的报纸杂志办得都很红火,不管发表什么,都有几十万人在看一本杂志。海的作家梦就是从那时开始萌发的。海投稿的结果是,大部分都是泥牛入海,偶尔的也能接到编辑部的退稿信,信的格式和口气都是相同的,冷若冰霜的同时,又把人拒于千里之外。好在海高中毕业那一年,终于有一首小诗在这个城市的报纸上发表了,发表在最后一页的屁股上。这是海最大的收获,这种收获,张狂的海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他拿着那张报纸,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举手投足,已经把自己当成个诗人了,甚至走在大街上也觉得自己是个名人,仿佛所有人都能认出他,或者能叫出他的名字。那些日子,海一直处于浑身发热的状态。 海的这种伟大成就最先告诉的自然是母亲,母亲拿着那张发表有海的作品的报纸,她的双手在颤抖,她一遍遍地说:我儿子行了,我儿子是个诗人了。 晶看了那张报纸的时候,显得很冷静,她很深刻地望了一眼海,哼了哼,结果什么也没说。海就一副很失望的样子,拉着晶,非让晶对这首诗发表一些感想。晶没什么感想,只是说:这也算是诗?要这样的诗能发表我一天能写出十首。 海不理会晶的话,他认为晶这是吃不到葡萄说酸话,自然不把晶的话放在心里。海在心里千遍万遍地鼓励着自己说:这个作家我是当定了。 父亲是最后一个知道海发表诗的。海发表诗的时候,根本没告诉父亲,一是没敢,他怕父亲骂他不务正业;第二个原因是他觉得说了也是白说,因为父亲根本不懂。于是,父亲是最后知道的。 父亲先是觉得这几日家里有一种氛围不对劲,母亲和海两人拿着一张报纸嘀嘀咕咕指指点点的,父亲以为那报纸上有什么重大新闻了呢,比如打仗或备战,他认为一家人都在隐瞒着他什么。直到海去上学,母亲外出买菜,父亲才得着机会,溜进海的房间,在桌子上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张报纸。父亲以一个老军人的机敏,三两把便把报纸抓在手里,又以更加迅捷的速度溜回到自己的房间,戴上老花镜,从报纸上的第一个字看起,一直看到最后一页,也没有发现一句新鲜东西。有许多新闻他都从广播和电视里知道了,就这么一张报纸又有什么新鲜的呢?他认为这是母亲和海两人合起来在逗自己玩。父亲生气了,把那张报纸揉巴揉巴扔到了废纸篓里。 晚上的时候,海回来了。父亲没有料到的是,海一回来便开始找那张报纸,饭也顾不得吃了,楼上楼下地上蹿下跳。后来母亲知道那张报纸不见了,放下筷子,饭也不吃了,和海同心协力地一起寻找那张报纸。 父亲这时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张揉成一团的报纸拿回来拍着桌子说:你们就找这个? 母亲和海发现了那张报纸,这才长吁一口气。母亲对父亲轻视海的做法很不满意,展开报纸冲父亲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咱们儿子写的诗,都发表了,容易吗? 父亲这才看见了海的诗。上午的时候,他也看了,不过是一目十行,没什么记忆。这回听说是海写的,就很认真地看,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名堂,父亲就说:净扯犊子。然后把报纸平铺在桌子上,拿出个火柴盒冲着那几行诗比划,比划来比划去父亲得出一个结论:你这报屁股的东西,还没有火柴盒大,也就是一个闷屁。 父亲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笑得呵呵的。父亲这种比喻和笑让海的自尊心大受打击,海脸红脖子粗地扯过报纸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母亲不干了,白着脸和父亲吵了起来。 母亲说:你这老东西,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父亲还没弄明白这又是哪片云彩下雨了,一脸无辜地问:咋的了?又想跟我整景是不是? 母亲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最后说一句:你可以无视海的存在,但你不能污辱他的人格。 这句话让父亲听来,无疑是上纲上线,把问题严重化了,也扩大化了。父亲满脸不解地说:人格,啥人格?他净干一些扯犊子的事我还没说他呢,倒弄我一身不是了。 母亲不再理父亲了,她一头钻进海的房间,母子俩互相安慰去了。客厅里扔下父亲一个人,他看完了电视新闻,又看完了天气预报,就觉得没事可干了,倒背着手,一遍遍地在客厅里散步,一边散步一边望着海的房间,最后“哼”一声,上楼去了。 海从那时起,就把自己当成个文人看了,穿着打扮也向三十年代的文人靠拢,经常弄个白围脖什么的围在脖子上,留一头长发,一说话还一甩一甩的。他的大部分心思都用在写那些不着调的诗,这是父亲的话。海有时还读些数理化什么的,渐渐地就把那事淡漠了。 母亲经常把海和当年的枫进行比较,母亲总说:她在海的身上又看到了当年枫的影子。母亲的初恋对母亲来说,太深刻了。深刻得她这一生一世都忘不掉了。母亲怀着这种心态关心着海,也鼓励着海,这就给海以后的命运起到了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 母亲是这样鼓励海的:儿子,当个作家多高尚啊,那么多人读你的书,幸福啊。儿子,你以后就当个作家得了,以后也写一本《红楼梦》什么的。 海在母亲的眼里无疑成为了一种美好的化身。一半是枫,一半是自己没有实现的那份梦想。唯一的是,母亲忽略了海在这个社会上独立客观的存在。 就这样,海高中毕业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高考竞争是异常残酷的。结果便可想而知了,海高考落榜了。 这回父亲没有干预海的前途。当兵、上大学,完全随母亲一手操办。或许是海早已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海梦想着考上大学的中文系,结果是,海的高考分数离录取分数线相差几十分的距离。残酷的现实,让海和母亲都张大了嘴巴。两个人无所适从,他们把自己关在海的房间里,搂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父亲知道这一结果后,显得很冷静,冷静背后还有一些兴奋的成分,然后他就一遍遍地说:咋样?咋样?哼,我早就料到了。整天价扯犊子,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咋样? 无路可走的海和山穷水尽的母亲就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父亲知道他们要说什么话,但父亲偏不说,他一定要让海和母亲把这话说出来。父亲经过几十年和母亲的磨合,他学聪明了。海目前真的无路可走了,摆在他面前的有三条路,一是学习,参加明年的高考,但海和母亲心里清楚,照这样的水平和基础别说复习一年,再学习两年也不一定能考上中文系。第一条路算是到此为止了。第二条路是待业,让海加入到待业大军中去,什么时候有工作那是不好说的,从梦想当作家到待业青年这种理想和现实到底有多远,母亲和海都说不清楚。第三条路就是步林和晶的后尘,当兵去。解放军这个大家庭是一所大学校,这是毛**说过的话,现在仍然是真理。海和母亲经过再三权衡觉得这是一条最好的出路。况且,那时海显得很冲动,他读了不少书,记住一句话:要想当一个作家,必须破万卷书,行万里路。破万卷书还有时间,行万里路就是走得越远越好。当兵就可以离开家门,走得远远的。海还认为,当个作家不一定要上大学,像高尔基那么大的文学大师,就没有上过大学,社会就是他很好的大学,海要向高尔基学习。 父亲看出了海和母亲要说什么,他们又一时难以启齿。父亲卖着关子说:你们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又不说又不放我可上楼睡觉去了。 说完还打了一个哈气,真真假假地要往楼上走。 海终于憋不住了,红头涨脸地说:爸,我要当兵去。 父亲看了海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道:果然被我猜中了。好!早知道今日,何必当初呢? 父亲说的后半句话就是指海点灯熬夜的那些日子。 父亲指着身后的全国地图说:你想去哪里当兵? 海这时冲动万分,他指着父亲身后的地图说:越远越好。 他一巴掌就拍到了新疆。 父亲说:新疆好!那是祖国的最前哨。就这么定了。 父亲似乎怕海反悔,马上抓起电话和新疆的战友联系,让他们想办法留一个征兵指标给海。那些日子,征兵工作已经开始了。 第三章 海是怀着一种悲壮而又苍凉的心情走进部队的。他告别父母的那一瞬是满怀壮志的,他踏上军列,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次,此刻他的心恨不能立马飞到新疆,在那里经过生活的淬火之后,马上就成一块好钢。海在那时,从理论上已经知道怎么生活才能当一个作家了。 理想总是跟现实有差距的,当海这批兵走下列车,面对着茫茫戈壁滩的时候,海傻眼了。他以前对新疆曾经有过无数次的幻想,他想得更多的是,新疆的葡萄和美丽的姑娘,以及载歌载舞的人群,甚至新疆洁白的雪山和成群的牛羊。海以前对新疆的理解仅限于书本上,在他青春年少的时候,甚至有一阵想娶一个新疆姑娘。海面对着茫茫戈壁滩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理想的新疆和现实的新疆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新兵连在一座孤山脚下,那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孤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就那么一座。说是山又没有草、没有树,更确切地应该称为一个硕大的沙丘包子。只要有风,周围便是风沙四起遮天掩日的样子。 新兵连住的是大通铺,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住在一张大床上。新兵连的内容是千篇一律的:出操、跑步、站队、集合、齐步、正步。也就是说要在新兵连这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让海这批学生兵变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军人。训练单调而又残酷。茫茫戈壁滩上,留下了海他们单调而又有力的口号声和脚步声。 每当海站在队列里,重复着这种单调的军事动作时,他总是想哭、想喊、想叫。那时他的心情很复杂,压抑的青春躁动,在茫茫戈壁滩上无法发泄。 海在一天深夜站岗时,他终于流下了热泪。他从热被窝里出来,背着没有了子弹的钢枪站在戈壁滩上,天上是一勾弯月,陪衬弯月的是满天的繁星,满天的景色在内地是不多见的。有风吹过来,海站在那里,思维异常活跃,在这时,他想起了父亲,也想起了母亲,还有姐姐晶。林他也想了,但是并不刻骨铭心。林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海已经习惯了林不在身边的日子。 在戈壁滩的深夜,海从父母,一直想到自己的房间。那里一张床,一张桌,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么亲切和让人难以忘怀。想着想着,海流出了眼泪。当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时,他突然蹲下了,他冲着茫茫戈壁滩喊:爸、妈、姐,我想你们! 他的喊声被戈壁滩吸收了,只剩下一丝一缕的回声。他的呼喊是那么微弱,海跪下了,那杆钢枪就抱在他的怀里,此时此刻,他显得是那么孤独,然后又撕开嗓子喊:我石海啥时候才能熬出头哇! 这时他已经忘记了破书万卷,行万里路,当个作家的想法了。那天夜晚,海交了岗,躲在水房里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满是思念和孤独,当然也把戈壁滩的苍凉写进信中,他在信的结尾处,千呼万唤地对母亲说:妈,救救我吧,这里一天我也呆不下去了。 他的这种想法和林当初的想法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这是十几年以后发生的事了。母亲接到信,又一次受不了了,孩子不管走到哪儿,都是妈的心头肉,十指连心哪。这回母亲没有背着父亲,而是老泪纵横地拿着信找到父亲。父亲一看到母亲的样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父亲哼一声:咋地?你儿子又诉苦了,受不了了,想调回来? 母亲这回用很低声下气的声音说:老石呀,海和林不一样,我看他这封信,孩子是真的受不了了。 父亲没说什么,接过海的信,自然没有忘记戴上老花镜,耐着性子把海的信读完了。父亲读完信后什么也没说,而是长久地望着墙上的全国地图,盯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 母亲站在父亲身后,也在望着那张地图。她似乎透过地图,正在看着海在戈壁滩上吃苦受累。 良久,父亲转过头,一板一眼地问母亲:你说我要是不同意让他调回来,他会不会像林一样记恨我那么多年? 母亲说:林是林,海是海。我不怕他恨你,我是怕他憋疯了。 父亲听了这话,摘下帽子,狠狠地把帽子摔在桌子上。父亲仰天长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老石咋养了这么一个孬种! 父亲知道,海是和林不一样的,海从小到大浑身上下都是女人气,动不动就掉眼泪,哭,成了海的一大法宝。以前父亲总是恨铁不成钢地拎着海的耳朵说:你这“秧子”,是水做的呀!那时父亲就想,三个孩子咋就不一样呢,在林和晶的身上,父亲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在海的身上父亲看到了更多的是母亲的影子。父亲甚至怀疑,海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里,父亲回头冲母亲没好气地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是你生的,你说咋办吧? 父亲随着年龄的增大,似乎也看透了一些事情,离休之后,办事说话没有以前那么武断了,这回他把海这个难踢的球又踢给了母亲。母亲望着父亲,试着说:要不把海调回来。离家近一点儿就行。 父亲终于忍不住了,拍着桌子说:调调调,你就知道调,我看海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听父亲这么说,母亲流泪了,她是真心实意地思念海,老年的母亲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恨不能把所有的孩子都护卫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像老鹰抢小鸡似的。 父亲没有想好怎么解决海的问题。说是没有想好不太确切,是父亲期待着奇迹发生,也许过上几个月之后,海会突然来一封信,说自己已经爱上了戈壁,再也不想走了。父亲的想法永远是父亲的想法,现实和父亲的想法永远是存在差距的。 海那边出事了。 新兵连结束之后,海和几个新兵一起被分到了某边防哨所。海这批兵是边防兵,新兵连结束之后,无一例外的都分到哨所中去了。 一辆卡车载着他们这批新兵,驶向了边境线,途经一个哨所时连长便拿出名单宣读几个新兵的名字,那几个新兵便下车了。一路下来,车上的新兵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海这几个人了。 这辆卡车,在边防线上已经转悠两天了,车越往前走景色越凄凉,有时几个小时都不见人烟,偶尔只能看见路旁荒草中跑过的野兔子。 海真的是害怕了,他看不到前途。景色越荒凉,他就越紧张,车在一个山垭口转弯时,海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从车上跳下去。海跳车的结果是,他的左腿摔骨折了。海终于如愿以偿了,他没能去成哨所,而是住进了边防团的医院。新兵连刚结束,海就出了这样的事,在边防团来讲也是一件大事。不管怎么说,海的这种行为,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他是个逃兵了。于是一级又一级地把海的问题汇报了上去。 那天中午,母亲午睡时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爬一座山,那座山很高,最后她从山上摔了下来。她大叫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 父亲醒了,正在听收音机,母亲的大叫让父亲一哆嗦,见母亲在做梦,才说:干啥呢,一惊一乍的,咋的了? 母亲手抚着胸,仍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做了个梦,别是有不好的事吧。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父亲去接电话。电话是新疆打来的,海的事在电话那端传过来,父亲的脸就黑了,他还没有听完便把电话挂了。 母亲一下子就想到了海,她跳下了床,望着父亲,一脸没底的样子说:是不是海出事了? 父亲没好气地说:不是他是谁。 母亲:海咋的了? 父亲:他当了逃兵,没出息的东西。 父亲站了起来,他背着手开始走步,走来走去。 母亲不知深浅,望着父亲走过来又走过去,她心乱如麻,就冲着父亲吼:你就别走了,走得我头晕。 父亲立住了,指着母亲的鼻子在吼:这就是你生的儿子! 父亲此时的脸在发烧。父亲光荣了一生,他作为一个军人一直是挺直腰杆儿在生活,没有一个人说过他石光荣的坏话。没想到,老了反而让子女把脸给打了。他的腰杆儿一点点地弯了下去,最后坐下了,冲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他要回来就让他回来吧,别在外面丢人了。 母亲听了这句话,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站了起来,冲着父亲说:那你咋还不打电话? 父亲伸出手,刚摸到电话,他又改变了主意,冲着母亲说:这兔崽子我收拾不动他了,那就让林去收拾他。 母亲不知父亲这句话是何用意,茫然地望着父亲。于是父亲就当着母亲的面打电话,父亲的电话是打给林的。林已经当师长了,父亲简单地把海的情况说了,然后心有余力不足地说:这个东西,我就交给你了。他要是不成材,你们以后谁也别回来见我。 父亲说完放下电话。也就是说,父亲把海这个难踢的球,又蹋给了林。他收拾不动海了,让林继承他去收拾海。 不管怎么说,海的结局对母亲来说是圆满的,虽然没把海调到身边,毕竟调到林的身边了,兄弟俩在一起,也是不会错的,这是母亲的一厢情愿。接下来,林和海又有了故事。 第四章 海终于离开了遥远的新疆来到了林的身边。这是父亲向海的妥协,也是向母亲的妥协,老年的父亲已经学会了向生活妥协。换句话说,父亲已经不把海这个豆包当干粮了。因为在父亲的潜意识里,从来没想过海这个“秧子”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最后父亲同意海调到林的部队去,完全是给自己留下最后一丝幻想,他希望林能把海收拾出个人样来。 林把当年父亲收拾他那一套办法拿出来,他想用这套办法收拾海。林和海刚见面的时候,并没有显示出兄弟情谊来,而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海站在他面前,他坐着。 林冷冷地说:新疆让你受不了了? 海不说话,低着头,此时此刻他的腿伤已经好了。 林又说:你这是逃兵你知道不知道? 海这回说话了,他说话的时候,满嘴的文人腔。他说:我孤独,在那个地方我压抑。 林又说:别人不孤独不压抑?你怎么那么些毛病?你是个军人,是个男人。男人,懂吗?! 海梗着脖子,不望林而是望着林背后的地图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海在那一瞬间,他有了一种强烈的感应,此时坐在他面前的不是林,而是父亲。林此时的态度,还有说话的语气,太像父亲了,或者就是父亲的翻版。在那一瞬,海对自己的现状不抱任何幻想了。他想:我这是离开狼窝又入虎穴了,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前途了。 林为了斩断海的幻想,甚至都没有让海到家吃上一顿饭。他认为如果把海看成了自己的弟弟,那海未来的工作就难做了。林要完成父亲交给他的任务,把海收拾成一名合格的兵,林只能硬下心肠付诸行动了。 林把海安排到警卫连,他认为警卫连是锻炼一名士兵最好的地方。为此,林还和嫂子吵了一架。嫂子是个贤惠的女人,同时也是个善良的人。按她的意思是,海来到这里了,一定要表达一下亲人的情分。来家吃顿饭,认认门。然后,周末的时候,不时地让海过来,吃吃饭,说说家常什么的。按照嫂子的意思海的衣服自己也不用洗了,随时随地拿家里来,由嫂子代洗。 林很快粉碎了嫂子的幻想,不仅不让海来家里,就是嫂子提出要去警卫连看海,林也没同意。侄子石小林已经上小学了,他嚷着要去见叔叔,也被林大声呵斥住了。嫂子难过又伤心,和林吵了一架之后,躲到一边抹眼泪去了。林决心已下,他要完成好父亲交给他的光荣使命,因为他太了解父亲了。 林所有的设想,都和事实背道而驰。海并不珍惜眼前的机会,当他走进部队这个大家庭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以前,他对部队不能说是陌生,应该说是很熟悉,生在部队,长在部队。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适应连队的生活。结果,海发现自己想错了。首先他不能适应的是部队按部就班的作息时间,早睡早起,半夜的时候,还有一班岗等着他。这就给海带来了许多不便。他要当作家,当作家就要读书写作,部队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少得可怜。海只能在熄灯后,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书、写诗。这就大大影响了海的积极性,有时,他刚睡着,值班班长便叫他起床接岗去了。他万般无奈地站在哨位上,这时才发现自己困得要死。他的身后就是岗楼,有门有桌子有电话。此时正值夜晚,四周静悄悄的,那时海就想,这站岗纯属多余,没有敌人,破坏分子就是借给他一个胆也不敢到部队破坏。既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那站岗还有什么用呢,完全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这么想过之后,海认为站岗真的没什么必要了,他转身钻到岗楼里,那里比哨位上舒服多了。海坐在椅子上,把枪立在身边,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他睡得很舒服,还打起了呼噜。不知什么时候,海醒了。他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半晌他终于弄明白自己的职责,起身去摸枪,发现枪没了。他有些慌乱,推开岗楼的门,发现哨位上站着一个人,走到近前,才发现林站在那里。他不知林为什么替自己站岗。 他说:师长,你这是干啥? 自从林对他冷若冰霜,公事公办以来,他一直称林为师长,不管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都这么叫,他觉得这么叫比较解气。 林站在哨位上,像一名真正的士兵。 海这么叫林,林一句话也没有说,从哨位上走下来,把枪掼到海的怀里,低声又严厉地:你给我站到哨位上去。 海怔了一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到哨位上去了。 林说:这要是打仗,你擅离岗位,我会一枪崩了你。 海不说话,他觉得林这是在整景,在上纲上线,这一套都是跟父亲石光荣学的。石光荣经常在家这么整景,海嘴上不说,心里想,我才不理你那一套呢。 林说:罚你站满一夜的岗,我陪你。 林果然说到做到,他站到海对面那个哨位上去了,站得一丝不苟。 接岗的士兵来了,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看了一眼师长,又看一眼海。林下命令:你回去吧,告诉接岗的人,今晚,石海站到天亮了。 士兵不敢多问,颠颠地跑回去,传达师长的命令去了。 夜里,只有海和林对视着。 海说:你这是整景,小题大做。 林说:等你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你就会懂得哨位的重要性了。 海又说:你这是替石光荣在整我。 林不说什么,狠狠地在黑暗中瞪着海,海甚至不想叫父亲了而是直呼父亲的名字。海还说:整吧,我不怕,越狠越好,只要不整死我……哼! 最后一句话,海还把调门提高了。 那一刻,林真想走下哨位抽海一个耳光,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经过那一夜兄弟俩的对峙,海还是有些害怕了,他怕林望着他时的眼神。从那以后,海没再敢漏岗,但他也绝不是个合格的兵。 海在当满一年兵之后,林为海报了士兵高考补习班,林希望海能考上军校,如果那样的话,海就会成为一名军官了,也就有理由在部队长期干下去了,也算是了却了父亲的夙愿。林这么一厢情愿地想着。 海也接受了补习班的事实,因为部队有规定,凡是上补习班的战士,每天有两个小时可以自己支配复习文化课。可以说在补习班那两个月的时间里,海一天也没有复习文化课,他把那两个小时的时间用来看小说,写诗了。然后一封又一封地把他写的诗寄向全国各地的报纸杂志。 考试的时候海也去了,可以想象,海是不会认真答题的。他坐在那里,把卷子的空白处都写满了诗,然后恭恭敬敬地又把卷子交上去。监考的军官用不解的目光望着海,海无所谓的样子,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出考场,引来众人的侧目。 这件事还是被林知道了。林把海叫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什么没说上来就狠狠地抽了海两个耳光。海怔住了,他没有想到林会打他。半晌他才缓过神来,捂着热辣辣的脸说:你,怎么打人! 林说:今天我打你,第一我不是以师长的身份,也不是以哥的身份,我是以父亲的名义打你。 海说:你就打死我吧! 林对海真的失去信心了。他真的气急了,用手指着海说:我,我,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弟弟! 林竟结结巴巴的,说完就走了。 海冲着林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句:我也没有你这个哥! 喊完了,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为这事,林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把海的近况通报给了父亲。父亲听完林的汇报,沉默良久,在那一瞬,父亲对海最后一份幻想也破灭了。他冲电话那端的林说:人各有志,你的心尽到了。我不怪你,任他去吧。 海平平淡淡地当了三年兵,当满三年兵后,他复员了。 复员前,嫂子带着石小林找到了海,死说活说要海去家里吃顿饭再走。海不想见林,他死活不去。最后嫂子妥协了,同意在外面一家酒楼为海送行,海才答应。 吃饭的时候,懂事的嫂子没有提林,一顿饭吃完,嫂子终于忍不住哭了。 海轻描淡写地说:哭啥,我以后没哥了,但还有嫂子。 石小林见母亲哭了,也拉着海的手,叔长叔短地叫着。 海最后抬起头冲嫂子悲壮地说:明天我就复员了,回去后我也不想住在家里,我要自食其力,干出个人样来,给石光荣看看。 嫂子看了海半晌才说:你和林真是一个父亲养的,怎么都这么倔呢! 海回到了他离开的那座城市。果然,他没有回家。工作被安排在文化厅,他不想坐机关,又要求来到文化厅下属的一家文学刊物当起了编务。就是打扫个卫生,帮着拆拆稿子,给作者回个信什么的。 海白天在编辑部上班,晚上打开折叠床就住在编辑部的办公室里。好在编辑部的人下班都很早,整个编辑部就是海的天下了。他看书写诗,折腾到半夜也没有人管他了。按他自己的话说:活到这份儿上,总算自由了。 第五章 海复员回来不进家门,而是一下扎到了单位去。其实海的心里挺复杂的,高考落榜,心血来潮地去当兵,当了三年兵,应该说是混了三年,结果灰头土脸地回来了。父亲嘴上没说什么,但他在父亲的目光中看到了许多内容。海读懂了父亲脸上的内容,也就是说,父亲已经不把他当成人物了,甚至把他当成了一堆垃圾,就那样了,爱咋样就咋样吧。 正因为父亲的目光,让海凭生出了许多的自尊。他发誓要混出个人样来,否则他不会登这个家门的,他受不了父亲的目光。海就是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下,开始了自己的作家梦。 父亲在海的问题上永远是不会说什么的,母亲受不了。她背着父亲偷偷去看海,时间是在晚上。办公室里早已是人去楼空,只有海在那儿挑灯夜战,一个碗里泡着方便面,海把自己的脸埋在稿纸上,他在奋笔疾书。现在海已经不再写诗了,而是改写小说了。他觉得有好多话要说,用诗的形式已经不能把他要说的话反映出来了。于是就写小说,洋洋洒洒的,一落笔就千言万语。 母亲出现的时候,海在稿纸上激战正酣。母亲见海这样子,受不了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流了出来,滴在海的头上。海这才发现母亲,他抬起头叫了一声:妈。 母亲扯起海的手道:走,咱们回家吧。 海说:妈,我不,我在这里挺好的。 海的目光和眼神是坚定的,母亲知道,现在的海是十头牛也休想拉回来了。母亲不再说什么了,拿出衣服、被褥给海留下。海毕竟是母亲的心头肉,十指连心哪! 从那以后,母亲隔三差五的就来看海,每次都不空手,把做好的饺子、煮的排骨源源不断地给海送来。海面对着强大的诱惑也不说什么,送来就吃,不送也不要。他把心思都用在实现当作家的梦想上了。他要出人头地,让父亲看一看,让所有认识海的人都看一看,海也不是一般战士。 母亲回到家后,在父亲面前从来不提海,她知道那是在往父亲伤口上撒盐。但母亲会不由自主地叹气。她一叹气,父亲就不高兴。父亲用拐棍敲着地,“当当”的,母亲知道了,抹一把脸上的泪花,该干啥就干啥去了。 父亲有了一个拐棍,那是他的生日晶送给他的。父亲觉得自己还用不上拐棍,但晶送给他什么,他都喜欢。后来他拿着拐棍就适应了,就像战士习惯了拿枪。 现在父亲每天出门时,都要拿着拐棍。他不是拄着它,而是扛着它,或夹着它,就像扛着一杆枪似的。父亲的样子就让人觉得好笑。 李满屯等人看见父亲这样就笑着说:老石呀,你这是整的啥景,有拐棍不拄着扛着它。 父亲说:你们不懂,这是枪。 说完还用拐棍比划了一下,李满屯等人就往后退,唯恐父亲的拐棍伤了自己。 晶现在是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一名刑警,早出晚归的,有时有任务,晚上根本就不回来了。她和那些男刑警一起,昼伏夜出的,扫黄打非,也抓赌什么的。晶的工作显得惊心动魄,这是晶的理想。 母亲刚开始并不理解晶的工作,以为晶穿着警察的衣服,坐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的。母亲去过派出所,看到的警察大都是这样的。后来有一天,母亲看到了一个电视剧,写的就是警察。警察们在破一个案子,弄得惊心动魄的,看得母亲一惊一乍的。在一旁的晶看到了,不屑地冲电视里说:这算什么呀,竟瞎编。那么多人和一个警察枪战,哪有不死的!瞎编。 此时,电视画面正有一个警察和一帮坏人对射,警察当然英勇无比,一枪一个把坏人给放倒了,自己只伤了点皮毛。所以晶很不屑。 这句话提醒了母亲,母亲望着晶,胆胆战战地冲晶说:咋,你们工作比电视上还可怕?但晶从来不说自己的工作,每次晚上有行动,她总会给家打个电话说:我晚上加班就不回去了。 母亲对加班的理解仍然是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母亲从来不多想,这回母亲又看到了晶在她面前弄枪弄铐的,母亲的心就缩紧了。从那以后,每逢晶打电话说自己加班,母亲就再也睡不着了,也经常做噩梦,大呼小叫的。从梦中醒来之后,仍喊着晶的名字。母亲这样折腾,弄得父亲就很不安生,父亲就冲母亲吼: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我睡觉呢! 母亲坐起来,她仍没从睡梦中醒过神儿来,心有余悸地说:晶正和一大帮坏人开战呢,你倒睡得踏实,我可睡不着。 父亲就说:那是晶的工作。 父亲从来不为晶担心,从小到大,父亲一直认为晶就是一个当兵的材料,就跟他一样,晶会成为一个合格的职业军人。晶生不逢时,和平时期的军队没有用武之地,况且,和平时期的女兵,完全是部队的点缀,接个电话打个针,没有什么大作为。后来晶复员了,复员就复员了,父亲没有觉得遗憾。就是后来,晶当了名法官,父亲觉得不过瘾,犯人已经抓到了,还审来审去的,有什么好审的,拉出去,崩了就是了。这是父亲对犯人的理解。再后来晶去了公安局的刑侦大队,父亲这才觉得,晶有了用武之地。父亲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了,他吃得香睡得着了。 父亲认为,人要是这一辈子干一件自己不愿意干的事,那是最痛苦的。比如说,他还没有到退休年龄就让他退下来,那滋味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父亲从不为晶担心。父亲相信晶,什么样的坏人她都能制服,都能抓回来。他为晶的工作感到骄傲。所以他对母亲的惊惊咋咋一点也不以为然。 晶此时此刻正和自己的搭档、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高扬向一个贩毒团伙的老窝摸去。这个点儿,她和高扬已经跟踪了有一个半月了,他们曾扮演过恋人,接近贩毒窝点;也曾扮演过毒贩子在窝点里进进出出。终于,他们掌握了大量的罪证。今天晚上,他们要全力出击一举端掉这个贩毒窝点。 几个贩毒分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周围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晶和搭档高扬正在接近他们。 当晶一脚踹开他们的房门时,他们在惊慌中还是射出了罪恶的子弹,子弹顺着晶的肩胛骨穿了出去,晶叫了一声,枪也响了。埋伏在周围的干警同时出现了。 当高扬把晶扶出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晶负伤了。晶的伤并不重,但也足以让她休养个十天半月的。晶不愿意住院,她受不了医院的约束;她又不能回家,如果母亲发现她受伤了,哭哭啼啼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说不定,母亲从此不让她干这份工作了。 她就和副大队长高扬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她住进了高扬的家里。高扬的家就他一个人了。以前高扬也是有妻子的,后来妻子看上了一个商人,就离开了高扬。高扬三十多岁了,仍是一个人过着,日子就有些别样。 晶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说要去出差,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母亲相信晶出差了,但她整日的仍在提心吊胆。刚开始父亲也相信晶出差了,后来他就看出了晶的马脚。晶在养伤的日子里没事可干,她为了安慰母亲每天都打一个电话。每次晶在电话里都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有时还能说上十几分钟。电话这边的母亲,总是问寒问暖的,那头的晶也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 父亲是职业军人,他敏锐地觉察到,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否则外出执行任务,是没有时间、也没这么好的条件闲扯淡的。 有一次母亲外出买菜,晶又打电话来,父亲就问:晶,你在哪里? 那时晶还在扯谎道:爸,我在南方出差。 父亲说:拉倒吧,晶,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 晶看瞒不住父亲了,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了。 父亲就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父亲说:丫头,你等着,明天我就去看你,你是英雄呀! 第六章 父亲去看晶当然是瞒着母亲的,他甚至都没惊动干休所要车,而是坐公共汽车。父亲有个毛病,一坐小轿车就头晕,这毛病这辈子是改不了了。父亲坐公共汽车,咣咣当当,摇摇晃晃的却不晕。按父亲自己的话说:他就是穷命儿。 父亲出现在晶的身边时,高扬正在悉心地照料着晶。高扬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五大三粗,如果高扬不穿警服的话,人们很难把高扬和警察联系起来,人们更多的会想起机关的公务员,或者大学老师。单纯从外表看,高扬的气质很文弱。但高扬的经历却很传奇,警官大学毕业,当警员时干过一年的卧底,一举粉碎了本市最大的一个犯罪集团。也曾孤闯一个绑架团伙,用自己换回人质,最后里应外合,同样粉碎了绑架团伙的阴谋。在东辽城,高扬是一个传奇人物。犯罪分子一听高扬的名字便闻风丧胆;平民百姓一听高扬的名字自然是举双手欢呼。人们不认识高扬,但是都知道高扬。高扬的名字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在百姓心里高扬就是个神了。 父亲敲门的时候,自然是高扬来开的门。父亲和高扬对视了一下,父亲在高扬的眼神里一下子就相互走近了。 父亲说:你是高扬? 高扬说:石伯伯好。 这是两个男人的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父亲曾无数次地听晶说过高扬,在晶的描述中父亲熟悉了高扬也理想了高扬。 高扬自然也听过父亲的经历,父亲是这座城市的传奇人物,两人一见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 晶并没有像父亲想的那样躺在床上,她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她的伤在肩部,胳膊吊在胸前,让人一看便想到英雄了。 父亲见晶这样便笑了,晶也笑了。 父亲说:咋样,丫头,疼不疼? 晶说:这得问你,你受过十八次伤,你说疼不疼! 父亲听了这话,呵呵地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就模糊了眼睛。父亲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他不是为晶这点小伤难过得哭了,而是他在晶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自己老了,年轻的晶,也就是年轻的自己又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能不高兴吗?那时父亲就想,如果晶是个男人,一定比现在更轰轰烈烈。想到这儿父亲冲晶说:闺女行,是爸的种。 父亲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对晶说,此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晶沉静地望着他。 高扬站在一旁望着两个人,他没想到父亲和晶会以这种方式相见。 父亲坐下后就看见了高扬,进门的那一瞬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他此时看见高扬身上背着的枪,他想试一试高扬的身手,不经意间靠近了高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伸出了手。也就在这时,高扬一下抓住了父亲的手。那一瞬,两人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两人相互抓着手才明白过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父亲说:你小子行,果然名不虚传。 高扬说:石伯伯,你要年轻十岁,我这枪肯定让你拿下了。 然后两人就说到了枪。父亲太喜欢枪了,他玩了一辈子的枪,长枪、短枪什么没见过,可他还是喜欢。最后,他从高扬手里接过枪,像美国西部枪手似的玩起了枪。父亲一抓起枪便把什么都忘了,掏枪、出枪的动作,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了。 高扬在一旁咂着舌头说:石伯伯,行,你真行。 父亲三两下就把枪拆了,又三两下,把枪给装上了,看得高扬和晶都一愣一愣的。父亲后来把枪还给了高扬起身向外走去,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对高扬说:我闺女交给你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找你算账。 高扬不说什么,只是冲着父亲笑。高扬本想送父亲一程,父亲一出门,便把门“咣”的一声带上了。 海也来看了一次晶。虽然海现在很少回家,但从小到大最爱跟晶在一起。有时晶值班,海就会去找晶,听晶讲一些破案的事。海来看晶的时候,高扬不在,但海还是敏锐地感受到这是一个单身男人的房子。以前海也见过高扬,不知为什么,海并不喜欢高扬这个人,他和高扬在一起,总是有一种危机感。 海坐下后,便冲晶说:姐,你住的是谁的房子,是不是高扬的? 晶不说话,眼睛望着墙上,海顺着晶的眼光望去,便看见了墙上挂着高扬的照片,那是一张高扬的艺术照,此时的高扬正含蓄地冲着他们微笑着。 海就明显地不悦了,他沉着脸冲着晶说:姐,那么多男人你不喜欢,你为什么喜欢他? 晶也开玩笑地冲海说:怎么了,你是不是希望姐永远嫁不出去呀? 海就不说什么了,他的心情很沉痛,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沉痛。海复员回来后,也老大不小了,有好多热心人帮着海张罗女朋友,母亲也托人拉关系地帮海找过,可海一个也没看上。气得母亲拍手打掌地说:你个死东西,到底要找啥样的? 海不说找啥样的,其实他心里的目标很明确,要找就找姐这样的,不论从长相还是从性格,海从小到大,可以说受晶的影响很大,他最欣赏的女人就是晶。无形中,晶成了海衡量其他女人的一把尺子。海以这种方式去寻找未来的女朋友,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就复杂。 海给晶带来很多吃的用的东西,一大堆放在晶的面前。 晶望着那一大堆的东西道:海,你不怕把我撑着哇。 海不说什么,梗着脖子不看晶。晶就又说:得了,我不是还没嫁人嘛,以后我找男朋友先请你过目,你同意,姐再跟人家谈。 晶这么说完,海的情绪才有所好转,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那篇杂志上发表了海的一篇小说。 晶看着杂志就真心实意地说:海,你真快成为一个作家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海便告辞了。他看晶没什么大事儿,也就放心了。海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冲晶说:姐,你早点回家去住吧。 晶站在他的身后不说什么,只是笑着。 只有晶离开这栋房子,海才会感到心里踏实。其实海这种敏感是有道理的,晶确实被高扬吸引着。 高扬吸引晶的背景很复杂,一方面她在感受着高扬浑身上下的男人气,另一方面高扬身上让她感受到一种熟悉的东西,那种她熟悉的东西就是父亲身上的,这种东西让她感到既亲切又美好。 晶从小到大一直很崇敬父亲,在她情窦初开的时候,甚至她想过未来的白马王子应该是父亲这种人。她的跟里,父亲浑身上下都是优点。当母亲不停地唠叨父亲这不好那毛病时,晶一点也不想和母亲苟同,她甚至认为这是母亲没事找事,鸡蛋里挑骨头。后来晶大了,明白了男人女人该是一种什么感情时,她仍然崇敬父亲,欣赏别的男人时就多了一把尺子。 晶到刑警队报到的第一天,第一次见到高扬肘,高扬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后来搭班了,她被分到高扬的这个组,在工作中,她才了解高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高扬的那份冷静、果敢,她在高扬身上一下捕捉到了那种熟悉的东西,这种熟悉的东西不是每个男人都具备的。晶在草原当兵时,经历了她的初恋,她的初恋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初恋的情人吸引她的东西就是这种熟悉的东西。后来初恋被现实击得粉碎,偶尔回想起来往事,晶的心里仍隐隐作痛。 这次她别无选择地住到了单身高扬家里,迫使高扬把所有的夜班都接了下来。她在无意中发现了一本高扬和前妻留下的影集。高扬的前妻在照片上看,应该是一个很精致的女人。她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离高扬而去。高扬和商人比是很穷,难道钱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吗?这是晶迷惑和不解的一点。 晶知道自己又一次真正的爱情来了,这股力量正长驱直入,先是撞开了她的心,后又浸渍着她的全身。 她只要看见高扬便觉得愉悦,哪怕是听到高扬的声音。高扬不在身边的时间里,她会望着高扬墙上的照片发呆。在养伤的日子里,晶的爱情之火,已成了燎原之势。 第七章 晶的伤在爱情的滋润下很快就好了。伤好后过了许久,母亲才知道晶受伤的事。那次母亲扒开晶的肩头,看着晶肩头留下的伤痕,号啕着大哭了一场。从那以后,她更担心晶。晶的昼伏夜出,让母亲提心吊胆。母亲经常在夜里醒来,趴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动静。父亲见了后就冲母亲说:你有毛病呀,晶又没有到干休所来抓坏人。 父亲虽然这么说,仍没能改变母亲对晶的提心吊胆。那时,母亲就一门心思巴望晶早日结婚,她是过来人,知道女人一成家,有了孩子,再野的心也该收了。如果晶收了心,不再昼伏夜出了,那她的一颗心也就安生了。母亲在睡不着觉时就感慨:做女人不易,做个好母亲更不容易。 但晶似乎一点也没有结婚的迹象,昼伏夜出不说,每次回到家里,只要母亲一提结婚的事,晶就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样子,弄得母亲说也不是想也不是。晶每次一离开家,母亲就开始为晶祈祷,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父亲看见了,曾训斥母亲:你还是老兵呢,给军人丢脸。 父亲这么说了,母亲还照例这么做,反正在家里,关起门来谁也看不见,也影响不到哪里去。做个母亲不容易,父亲这么一想之后,也就随母亲去了。 母亲不仅要为晶操心,更为海操心。她现在仍隔三差五地去看海,每次去,海都伏在桌子上奋战着。海说在写小说,他已经奋战了几个昼夜了,头发乱了,眼睛也红了。那一次母亲看见海正把头扎在水龙头下冲洗着,海光着膀子,一副赤膊上阵的样子。母亲发现海瘦了,也就是那一次,母亲在海面前哀求地哭了。老年的母亲愈发地变得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流眼泪,跟个小姑娘似的。母亲一边哭一边央求海,希望海能跟她回家。他写小说就写,半夜母亲端个汤送个水也方便。海听了母亲的话,把脖子梗了,没好气地说:我当不成作家,就不回家,不能让人家小瞧了。 海说的“人家”自然指的是父亲,还有林。母亲千劝万劝的也不起一丝一毫的效果,无奈的母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母亲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这辈子怎么碰上这么一群不知好歹的人呢?父亲就不用说了,母亲已经领教过了,都一辈子了,吵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结果父亲还是父亲。林当年当兵,为了和父亲争个曲直,一口气十几年没有回家,现在娶妻生子了,当上了师长才回来。他会经常给家打个电话,问一下父母的身体,偶尔也打听一下弟、妹的近况。在母亲的心里,林已经正常化了。 母亲认为晶会让她省心一些,女孩子嘛,没想到的是,晶更不让人省心,扎在一堆男人中间,舞枪弄棒的,弄得母亲的心一抖一抖的。三十来岁的大姑娘了,也不结婚,整日没白没黑地在外面疯着,让母亲一点也不省心。 海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姑娘般的性格,自尊心比谁都强。按理说,他学习不好,没父亲什么责任,兵没当好更没父亲什么责任。他这没当好那没当好的,在一般人的眼里,海这个人就废了。现在又要当什么作家,说什么混不出个人样来就不回家了,看样子,海这种一意孤行要进行到底了。 母亲受不了了,她无论如何要拯救海。在她的印象里,只要海有个姑娘能拴住他的心,这孩子还是可以救药的。那么又有哪个姑娘能走进海的心灵呢?母亲吸取了前几次失败的教训,这次,她要为海张罗一个知根知底的女孩子。 那一年,干休所李满屯的姑娘大学毕业了。李满屯给父亲当过后勤部长,现在也住进了干休所。李满屯的姑娘叫李纹,学的就是中文。海当年梦想着学中文,结果没考上,后来当兵去了。李纹姑娘毕业后,在一家中学当老师,也是老大不小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样子,介绍了无数的男朋友,她愣是没有一个看上眼的,让父母也跟着操碎了心。 那天在干休所里,母亲和李满屯说起了各自的儿子和女儿,都是满脸的愁容。后来李满屯一拍大腿说:小时候,你们家的海和我家的小纹是不错的,还不如让他们那个呢。 李满屯这么一说,母亲眼前呼啦一下子就亮了,她也一拍大腿:可不是咋的!就这么定了。 母亲为了慎重,她和父亲准备把李纹叫到家里过目一番。李纹小时候他们是有印象的,扎着两个小辫子,跟在海这些男孩子后面疯玩儿。自从住进干休所后,尤其是李纹上大学一直到工作,他们已经很难再见到李纹了。毕竟是年轻人和老人活动的空间不一样了。 很快李纹小姐在李满屯的安排下来家了一趟,由李满屯陪着。谁都没把话说破,三个老人大着嗓门说一些山高水长的话,李纹像小猫似的这看看那瞧瞧,乖得很。后来,她在一本影集里看见了海的一张照片,她的眼睛就亮了。李纹上过四年大学,现在又是人民教师,她的情商是不低的,父亲带她到这里来,她心里是什么都明白的。也就是说,这么多年她心里一直记挂着海,以前谈过那么多男朋友都没有成功,多多少少和海有一定的关系。 李满屯带着李纹走了之后,父亲和母亲有了如下对话。 母亲说:老石呀,你看这姑娘咋样? 父亲说:我看差不离,海那小子都要成了废人了,能找这样姑娘当老婆就算老石家祖坟烧高香了。 母亲也说:这姑娘乖得跟猫似的,我打心眼儿里喜欢。 父亲说:那就这么定吧。 母亲为了安排海和李纹见面,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星期日的时候,她把父亲打发走了,然后给海打电话,她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海呀,妈病了,快不行了,你要是回来晚一步,就不一定见到妈了。 海对母亲的电话将信将疑的,以前母亲也骗过海;这回海就说:妈,你别骗我,你知道狼来了的故事吗? 母亲说:妈现在快不行了,啥都记不得了,你快回来吧。 母亲最后又说了句:你爸不在家,你不回来就没人管我了。 母亲这句话起到了作用,就是母亲骗他,只要父亲不在家,他回来一趟也是可以的。于是他暂时和他心爱的小说告别,匆匆地回来了。 海一走进家门,就发现又一次上当了。母亲正和李纹在客厅里谈笑风生呢,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 母亲就扑过去,她怕海半途而废缩回去,以前曾经有过这样的教训。她一把把海拽进屋内。 母亲说:海,你看谁来了。 李纹也站起来了,她又乖得跟猫似的了。 海自然认识李纹,虽说几年没见了,但梅对她一点都不陌生。 海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来干什么? 两人就怔在那里。 还是李纹有涵养,不仅没有恼反而笑着说:我来看你呀。 海别无选择,只能坐在沙发上了。母亲见势也就上楼了,但她的每根神经都没闲着,不停地引颈谛听着楼下的动静。她希望海和李纹说的时间越长越好,最好是谈着谈着就不走了。 楼下的海和李纹并没有说什么,大部分时间是李纹在说,说自己的大学生活,说当人民教师的体验。海冷着脸听,态度自然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李纹说了一气才反应过来,冲着海说:你怎么不说话? 海站起来说:你有话找我妈说吧,我还忙着呢。 然后冲楼上大声地喊:妈,没事我走了。 海真的走了。等母亲从楼上走下来,海已经没影了,只剩下形只影单的李纹站在那里。最后李纹留下一句话:你儿子怎么这样。说完也走了。母亲的心又凉了。 父亲很快就回来了,其实他并没有走多远,他一直在附近观察着动静。见海和李纹相继走出来,他就感到没戏了。一进门便冲着发呆的母亲说:我说过海这小子是扶不上墙的东西,以后他的事咱们少管。母亲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后来这事让晶知道了,晶大大咧咧地说:你们别管了。我知道海喜欢什么样的,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晶果然说到做到,没多久,晶便领着一个叫杨花花的女公安出现在海的面前。杨花花刚从警校毕业,正在晶的手下实习,现在晶已经是中队长了。杨花花二十有四,她长得和名字一点也不相符,身体很健壮,有点黑,经常放声笑,还能喝酒,也大块吃肉。这都是后来海了解到的。 当晶带着杨花花出现在海的面前时,海的一双眼就直了,他痴痴呆呆地望着杨花花。杨花花就笑着冲海说:你小子看啥呢? 海被爱情击中了。 从那以后,人们经常可以看到,海像个小学生似的手捧着鲜花站在公安局门口,等着杨花花的出现。 第八章 七老八十的父亲除了操心三个孩子,让他更加记挂的便是老家蘑菇屯儿那片土地,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乡亲们。 父亲所熟悉的那帮老人大都不在了,就是健在的也已经是老眼昏花没有什么作为了。他们也同样惦念着干休所的父亲,可他们都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们把对父亲的怀念只能挂在嘴上说说,他们怀念当年走进城里,来到父亲家里,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岁月,以及他们离开城里,穿着父亲送给他们的军装,还有缝纫机什么的,那样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哇。父亲的乡亲怀念着那些美好的岁月。 现在轮到他们的孩子频繁地出入父亲的家门了。那茬年轻人找父亲的时候,是为了当兵,现在有的留在部队,有的复员回乡了。小辈儿的这茬,他们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地来到了城里。现在当兵对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诱惑力了,都知道当个三两年兵又回去了,以前干啥还干啥,耽误时间不说,连个老婆都讨不上。部队的干部都得上军校,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上军校的料,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干脆断了当兵的念头。 现在他们又成群结队地来找父亲,他们要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地,早就承包了,种地也用不了多少劳动力了,守着那些地,有吃的没花的,他们不满足,要进城打工,买电视,盖房子,他们对未来的幻想美好而又灿烂。 父亲对这些年轻的后生已经陌生了,但是他们成群结队,或蹲着或站在客厅里,抽自带的卷烟,洪亮地吐着痰。父亲啥都不说了,仿佛他又回到了蘑菇屯儿,站在村中的大柳树下,那一刻,父亲感觉到自己是名村干部。他背着手在这些后生面前走来走去,看着眼前这些壮劳力心里高兴呀。 后生们眼睛瞪得跟刚蒸出来的豆包似的,满怀希望,满怀亲情地望着父亲。父亲就开始打电话,父亲在这个城市有很多关系,以前的老上级、老部下、秘书什么的,很多人都在这个城市里担任这个长、那个长的。父亲冲电话里说:王主任哪,我是老石,有个事,老家嘛,来了几个孩子,农闲了嘛,想到城里弄几个闲钱,你那建筑工地给安排几个啊。 父亲还说:胡局长呀,有这么个事,那啥…… 父亲的眼前走了一拨,又来了一茬。他就像一位派工的村长一样,把眼前的壮劳力一拨一拨地派出去。 这是刚开始的情景,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这些人已经不满足打工挣钱了,而是把挣钱的规模整大发了。那时城里的饭店都时兴吃野味、山珍什么的,蘑菇屯儿一帮老小一合计,这事还得找父亲。他们合伙把卖粮食的钱、打工挣来的钱凑到一起,又用报纸裹巴裹巴就来找父亲了。他们要到城里开饭店,把蘑菇屯儿的蘑菇、山鸡、粉条什么的弄到城里来,让城里人吃点新鲜。 这事可难住了父亲。父亲知道开饭店可不比打工,人家要的是力气,开饭店要的是效益,就是领导和父亲关系再熟也不可能把办得好好的饭店让蘑菇屯儿的人开。父亲打了电话,联系了两次都碰了钉子。父亲就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这几个后生。 这几个后生不知深浅,个个都摩拳擦掌的样子,他们把报纸打开,让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钱露出来,大着声音说:石头叔哇,咋的呀,我们有钱,又不是没钱,这事咋还整不妥呢? 又有人说:石头大伯,家乡的人都知道你,这城里的江山都是你打下的,咋地?离休说话就不好使了? 后生们这么一将,父亲就热血撞头了,他拍着头突然想起一个事来。干休所外面有一排门面房,前几天干休所的领导研究招租的事儿,后来就没了下文。父亲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也没问。现在父亲想起了那排门面房,拍了拍脑门,把报纸里的钱裹巴裹巴夹起来就出去了。 他找到了所长,把那堆钱往所长面前一摊说:小张呀,这么的吧,墙外的那趟房归我老石用,这是租金。 张所长还想说两句什么,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知道你要说啥,什么研究研究啥的。我看你们是吃饱撑的,这就跟打仗一样,再研究你就当俘虏了,就这么定了。钱就这么多,要是不够从我工资里扣。 不等张所长说话,父亲一转身就走了出来,马上带着后生们实地考察了一番,结果是令人满意的。 没几天,一个牌子就挂出来了,上面写着:蘑菇屯饭庄。开业的那天,还放了几挂鞭炮,很热闹的样子。 饭店开起来了,蘑菇屯儿的蘑菇、粉条、山鸡什么的也都运来了,因为干休所处的地理位置并不理想,来吃饭的人不多。那些后生们大部分时间闲着,袖着手扒在饭店的窗口,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琢磨着:这些人怎么就不进饭店吃饭呢?城里人的肚子净是油水?他们真恨不得去大街上把人拉进来,着急上火地在饭店里直转悠。结果他们还是去找父亲了。父亲也没招了。他急得在客厅里一圈一圈地走着,后来父亲说:这么着吧,我去动员动员干休所的人,让他们到你们那儿吃饭去。 接下来父亲便开始在干休所挨家挨户、楼上楼下地去张罗了。以前父亲不串门,谁住哪楼?哪个门?他根本对不上号。这回他到张所长那儿要了一本花名册,拿着花名册,挨家挨户地去走。 他一进屋便开门见山地说:老王呀,现在生活好了,就别在家吃饭了,去蘑菇屯饭庄吃去,那里的饭菜香,可劲儿造吧,去吧,啊。 他又说:老李呀,忙啥呢,你看你烟熏火燎的,到馆子里吃得了。 他还说:小朴呀,你家也不差那两个子儿,改善改善呗,都啥时候了,自己还做饭。去下馆子,下馆子…… 父亲不仅动员别人,自己也身先士卒地去吃了一次。他去之前,是想拉母亲一块去吃的,结果母亲没有同意,他就自己去吃了。他点了一大碗小鸡炖蘑菇,还有炖大豆腐。他好久没有吃家乡菜了,他是真喜欢吃,吃得汗流浃背的,心满意足。本来这顿饭二十块钱,他硬是塞给人家三十元。 父亲尝到了家乡菜,便念念不忘了。他死活也要拉上母亲去吃一顿,母亲不搭理他,还说父亲家乡的菜像猪食,这让父亲很伤心。后来父亲就想主意,他终于想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父亲冲着母亲说:我要请客。 母亲就睁大眼睛说:你要请谁呀? 说完还摸摸父亲的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 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发烧,我要请孩子们吃顿饭。 母亲终于明白了,父亲不仅要请晶和海,还要请高扬和杨花花。父亲的这一提议得到了母亲的大力赞扬。母亲早就为现在儿女的这种状况伤心不已了,家不像家,孩子不像孩子的。如果孩子们能有机会坐到一起,不管吃什么,只要一家人坐在一起,母亲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接下来母亲就开始打电话,给晶打完又给海打。海现在正跟杨花花热恋着呢,他把自尊哪、奋斗呀,都放在了一边,他全力以赴,一心一意地谈起了恋爱。因为恋爱,他已和家里的关系缓和多了。在这之前,他还领着杨花花到家里来了一趟,爸呀、妈呀地叫了。海走后,母亲一直高兴了好几天。 这次母亲在电话里一说是父亲请客的事,海痛快地答应了。一家人又坐到一起了,当然是在蘑菇屯饭庄。当一家人对着满桌子大盘、大碗的家乡菜时,边吃边说好吃。父亲越听越兴奋,解开了衣服扣子,撸起了袖子,要了一瓶家乡的“高粱烧”,自己倒了一大碗,也给每个孩子都倒了一些,母亲也高兴地来了一点儿。说心里话,母亲是最不喜欢酒味儿的。 父亲举着杯子,若有所思地说:家乡好哇,你们都长大了,家乡什么样,你们没瞧见过,都该回去看看哪。 晶很理解父亲,举着酒杯说:爸,现在忙,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我和高扬一起去老家看看。 高扬也说:石伯伯,你放心,我下次去一定带上你。 这句话说到了父亲的心窝里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希望回老家看看去,岁数大了,一个人是没法回去的。孩子们要是不陪他去,他就只能是梦想了。高兴的父亲,一次一次地和高扬碰杯,喝来喝去就喝高了。 这回父亲不说家乡了,而是说这个饭馆了,命令似的冲着孩子们说:以后你们一周要到这里吃上两次。家乡好哇,你们不能忘本。 喝着吃着,父亲就哭了,一塌糊涂的样子。大家都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 结账时,晶和海都抢着去结,最后父亲大手一挥自己去结了,什么零头呀,都不要了。 从那以后,父亲便成了蘑菇屯饭庄的常客了,弄得母亲三天两头和父亲吵架。 第九章 晶和海相继结婚了。父亲的意思是,晶和海的婚事要好好地操办一下,地点最好在蘑菇屯饭庄。林十几年前结婚了,那是在部队偷偷结的,父母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到场了。按父亲的话说,通过晶和海的婚事,让蘑菇屯饭庄也喜庆喜庆。结果晶和高扬领完结婚证,便接到任务去南方缉捕逃犯了,自然是一桩没有婚礼的婚姻。 海和杨花花结婚时,时间倒是显得很从容,俩人没有张罗亲朋好友,悄无声息地去游玩了一次,算是把婚结了。 父亲因此很失落,错过了两次让蘑菇屯饭庄轰轰烈烈的大好机会。 海和晶的婚姻,让他们似乎都找到了幸福。晶搬到高扬那儿去了。父母对晶的出嫁想得都很开,姑娘嘛,如同泼出去的水。 他们不理解的是,海结婚也没住家里,而是住进了海单位的宿舍。其实,父亲几次见杨花花已经很喜欢这闺女了,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一点也不磨叽。说话大着嗓门,让父亲想起了部队的女兵。父亲望着杨花花就说:这闺女好,好哇! 究竟哪里好他并不说,只是说好。母亲望着杨花花竟有些担心,她很没底气地对父亲说:你看那丫头和咱那海能长吗? 父亲说:别瞎掰,说啥呢,海那娘儿们叽叽的样子,就得有这样的姑娘收拾他。 父亲现在还没有忘记收拾。母亲所担心的是,怕海受媳妇的气。其实母亲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婚后海的生活,基本上是一种被动地位,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杨花花说了算。这姑娘骨子里就有一种当领导支配人的欲望,在海的面前说话不仅粗门大嗓,还比比划划的。 海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整天里在杨花花的指挥下无比受用的样子。一会儿去买酱油,又一会儿去买包子。总之,在杨花花的指挥下,海是团团乱转。但他无怨无悔,还兴高采烈的样子。 杨花花结婚之后,就被刑侦大队安排搞内勤工作了。杨花花习惯了追追打打的工作,冷不丁按一天八小时上班,下了班又没事可做,她很是不适应。晚上的时候,她在家待不住,换上便装要出去转一转,非得让海陪着她。她把海当成搭档了。让海陪着她专门往旮旯犄角钻,这是她的职业特点。海跟着杨花花也学会了“深入浅出”,看什么人可疑,什么人一看就是好人等等。海现在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小说创作,海早就不是编务了,他已经拿到了成人文凭,学的就是中文。海现在是编辑,有中级职称。他的创作已经在圈内有一些小名气了,人们称他为青年作家。海的作品早就过了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时候了,海现在的小说成了好多杂志的抢手货。 海通过杨花花的指点学会了观察什么是好人,哪些又是坏人,这对他的小说创作起到了很大帮助。 杨花花带着海每天晚上这么转悠,终于有所收获。杨花花在海的配合下,先是抓住了一个企图入室盗窃的小偷,公安局顺藤摸瓜一举粉碎了一个盗窃团伙。又有一次,杨花花在一个夏季的夜晚独自走在街上,那天海要在家里赶稿子,没能出来陪她。结果,有个色狼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打杨花花的主意,被杨花花三拳两脚给收拾了,送到派出所一审问才知道,原来此人是个奸杀惯犯,还被通缉着呢。因此,一连串无头案都迎刃而解了。为此,杨花花还受到了公安局的嘉奖。 这是杨花花业余时间的作为,她感到很不过瘾,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她在业余时间里整日这么蹓跶,大部分时间是没什么收获的。她无处发泄,便把海当成自己演练的对象。她经常把海捆起来,告诉海这次是什么扣。弄得海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叫归叫,海愉快高兴,心甘情愿受这样的待遇。 杨花花琢磨完海还不够,她还让海把她捆起来,要么系在椅子上,要么系在床上,总之,不管系在什么地方,杨花花总能变魔术似的,重新恢复自由,看得海一愣一愣的。海更加由衷地佩服杨花花了。海有时候望着杨花花情不自禁地说:花花,你都快赶上我姐了。晶是花花崇拜的女人之一,在整个公安局没人不知道晶的,晶办的案子都是大案子。晶的名字都被许多黑社会团伙记录在案了,有人曾扬言,杀掉晶就会得到一百万的奖励。但现在晶仍然完好无缺地活着,并且神出鬼没地和那些犯罪分子斗争着。 杨花花佩服晶是真心真意的。她一直希望晶说一句话,把她调到一线去工作,可晶一直没有说那句话。后来晶冲海说了句实话:别以为这事是闹着玩呢。 也就是说,高扬和晶从事的工作,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工作,一不留神就有生命的危险。看晶在人前人后笑呵呵的,可她就是睡觉,每个细胞都是醒着的。 现在的杨花花,做梦都梦见自己还打打杀杀呢。有好多次在梦里,她一脚把海从床上踹下来,弄得海鼻青脸肿的,海到最后都不敢上床睡觉了,而是抱着被子睡在了沙发上。 这一点父亲母亲都是不知道的。 母亲一直对海结婚不住在家里耿耿于怀,她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看了,然后就落寞地自言自语:这个海呀,家里这么大地方不住,非住在单位的鸽子笼里。 母亲一直把海的宿舍比喻成鸽子笼。 父亲听到了,便说:不回来更好,清静。 老年的父亲,内心深处也是希望海呀晶呀能住在身边,年轻人活蹦乱跳的样子,会让父亲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父亲一想起年轻岁月,总是那么神往,说起那些岁月时,父亲总是这么开头的:想当年,我二十三,在一八六团当营长……父亲的岁月结束了,父亲只剩下对往事的空叹了。 晶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要孩子,这是母亲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偶尔的,晶和高扬在周末提袋水果或两瓶酒回到家里坐一坐。这时,是一家人最高兴的时候,母亲忙三火四地给海打电话,让海带着花花也回来,一家人要吃顿团圆饭。海接受了命令带着花花回来了。 母亲不注意别的,专看晶和花花的肚子,于是母亲就冲着两个女人的肚子说:你们哪,可真是,咋还一点动静也没有哇? 两个年轻女人自然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红了脸,把母亲的话头岔开了。 晶和高扬真的很忙,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有时就在家坐一会儿,他们腰间的呼机就响了,便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十天半月的也露不了一次面。就是能在家里呆到吃饭的时间,他们也很不安心的样子,不时地看表,看呼机,怀疑呼机是不是坏了。 每次吃团圆饭,父亲母亲为了争执吃饭的方式总是闹得很不愉快。父亲每次都坚持要带上一家老小去蘑菇屯饭庄吃,由他请客,大手一挥,不用找零头的做派,父亲很受用。母亲则不同意,她一直希望自己在家做饭,然后围在一起吃,这才受用,这才是个家庭。每次父亲母亲争执在哪儿吃饭时,孩子们都不好说什么。 父亲说:你们说,这饭怎么吃? 孩子们说:随便,随便。 父亲对孩子们没有立场的回答很不满意,瞪他们一眼。 母亲也说:你们说,在家吃,还是出去吃? 孩子们仍说:随便,随便。 这回该轮到母亲不高兴了。 父母争执不下,最后两人就玩起了小孩子的把戏,用石头、剪子、布的方式分出输赢。父亲赢了,便大手一挥,将军似的说:出发,吃家乡饭去。 父亲花钱,吃家乡饭,是他最幸福的事情。 母亲是不高兴的,嘟着嘴说:什么家乡饭呀,跟猪食似的。 母亲要是赢了,她会孩子似的高兴,冲晶和花花说:你们快来帮厨,咱们吃一顿大餐。于是她们兴高采烈地一头扎进了厨房。 父亲就不悦了,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时,高扬已经把电视打开了,高扬看的是体育节目,不是拳击就是足球比赛。在这一点上,高扬和父亲保持着高度的一致。老年的父亲也喜欢体育节目,只要是有输赢的比赛,父亲都爱看。 母亲领着女人们专做饭,父亲领着男人看体育比赛,两个阵地上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第十章 母亲为了这个家简直是操碎了心。先是为父亲操心,后来一边操心着父亲,还一边操心着三个孩子。现在孩子们都有了各自的归宿,父亲也就这样了,按母亲的话说:父亲是生就的骨头,长成的肉,没有办法了。这一辈子,父亲没能改变母亲,母亲也没能改变父亲,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又相互得利。母亲酸甜苦辣地陪伴着父亲走了大半生,终于走不动了。有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对父亲说:老石,我不行了,活不动了。 母亲说完这话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不相信,母亲怎么就活不动了呢?他睁大着眼睛望着闭上了眼睛的母亲,如烟如云的往事就历历在目。后来,父亲终于清醒了,他明白母亲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睛跟他争吵了。父亲这才意识到母亲活着对这个家有多么的重要。 父亲“嗬嗬”地就哭了。父亲哭得情真意切,感情真挚,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周围的孩子们了,他一边哭一边说:琴,你咋整的,你还比我小那么多岁,咋就没活过我呢!你走了,扔下我和孩子们,你咋就那么狠心呢! 父亲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像个女人似的。他平时最讨厌男人流泪了,今天他流泪了,而且像女人似的流泪。 母亲没有了,父亲失去了对手,生命一下子就委顿了。在外人看来,父亲一下子老了好多岁。 林一家人为母亲奔完丧就又回部队去了。这个城市里父亲只剩下晶和海两个亲人了。晶和海经历了失去母亲的打击,两个人似乎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成熟了。 晶说:家里就剩下爸一个人了,他寂寞,要不咱们搬回去住吧。 海说:姐,你忙,工作又特殊,还是我和花花去陪父亲吧。 最后两个人找到父亲,都说自己要搬回来住,来陪晚年的父亲。父亲冲两个人挥挥手,通情达理地说:忙你们的吧,我一个人行。 他不同意他们搬回来。其实父亲知道,孩子大了都是泼出去的水,他们有自己的天地,就像自己十三岁离开蘑菇屯儿一样,小小的蘑菇屯儿已不能装下他的心了。他不想让自己束缚住孩子们飞翔的翅膀。孩子们飞得越高,越远,他就越高兴。 其实父亲是有“阴谋”的,在这之前,他早就和警卫员小伍子联系上了。小伍子也就要离休了,离休后的小伍子就要陪父亲来了。在这之前,小伍子夫人已经去世了,儿子去美国读大学了,小伍子现在是一身轻松了。 总之,用一句形象比喻的话就是,两个人的生命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父亲终于等来了小伍子。那天傍晚,父亲正站在自家阳台上张望,小伍子就从夕阳中走来了。虽然两个人多年没见了,他们都老了,但父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伍子。父亲一瞬间就变得年轻起来,他像个小伙子似的从楼上跑下来,在自家门前和小伍子拥抱在了一起。两人激动的情景就不用细说了。 从那以后,父亲又焕发了青春。父亲已经不把这里当成家了,而是当成了宿舍,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峥嵘岁月。父亲又是父亲,小伍子又是小伍子了。 父亲每天早晨又开始跑步了,身后随着小伍子,小伍子手里拿着父亲那两样宝贝,一个是枪,另一个是刀。这枪和刀就是父亲当年缴获的战利品。此时小伍子随在父亲身后一手握枪,一手拿刀的,说父亲是跑并不确切,更形象应该说是走,父亲七老八十了,已经跑不起来了,只是做出个跑的姿势来。 父亲和小伍子“跑”了一气之后,两人就站在一棵树下舞刀弄枪的了。父亲先玩刀后玩枪,舞弄一阵子,父亲就住手了。 接下来,父亲就和小伍子一起排着队去干休所军人食堂吃早饭了。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便在干休所食堂入伙了。父亲吃了一辈子部队集体伙食,他已经习惯了。 偶尔,父亲会和小伍子一起到蘑菇屯饭庄吃上一顿家乡饭。那时,他和小伍子俩人每人要上二两烧酒边吃边聊,说过去,说现在,也说将来。俩人回来后,不洗脸不洗脚地倒头就睡下了。 母亲没有了,再也没人监督他洗脸、洗脚了,父亲觉得自己解放了。他要自由,也要自我。 这是母亲的悲哀。母亲嫁给父亲,一直在改变着父亲,但就是睡前洗脸、洗脚这一点儿习惯,母亲最终也没能改变父亲。父亲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又是父亲了。 不知这是父亲的幸事,还是母亲的幸事。 总之,老年的父亲又重新找到了自我。 第十一章 高扬发生了一件大事。高扬又一次卧底,结果被贩毒团伙头目识破了,最后高扬抱着贩毒团伙头目从楼上跳下来,高扬便昏了过去。 高扬住进医院十几天后仍然没有醒过来。医生就断言,高扬已经是植物人了。晶听到这个断言,一时怔在那里,她望着床上似睡着的高扬,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高扬面前流泪。她没想到自己心爱的人,曾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就这样在她面前长睡不醒。那些日子,并没有让晶失去方寸,她找来了大量有关植物人的书,她在那些书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爱会让植物人复苏。那上面还记录了一段外国的故事,说是外国一对三十多年的夫妻,在旅游时,妻子不幸摔下山崖,丈夫一直在病床前呼唤妻子的名字,几个月后妻子竟睁开了眼睛,恢复了意识。 于是,从那一天起,晶便坐在高扬的床前开始一声又一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海和扬花花来到了病房,看到晶这个样子,海又眼泪汪汪的了,晶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海为晶倒了杯水,然后哽咽道:姐,你歇一会儿吧,我们替你喊。 海也喊了起来,但晶并没有停下来,他们一起同心协力地呼喊高扬的名字。 高扬一副沉睡不醒的样子,他似乎太累了,不想醒来了。海呼唤了一气,又呼唤了一气,然后绝望地冲晶说:姐,算了吧。 海和杨花花还是走了。晶无路可退,她要自己留在爱情的阵地上坚守着,一直坚持到弹尽粮绝。 父亲来了,自然还有小伍子。父亲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高扬,又看了一眼声声不断呼喊着的晶,什么也没说。他又想起了当年母亲把他呼喊过来的情景,当年那场大病,要是没有母亲情真意切的呼唤,也许就没有他今天了。此时的父亲,不知为什么竟想到了母亲,想到母亲的父亲,眼睛湿润了。他没有说什么,只用一只手拍了拍晶的肩膀,这是女儿的肩膀。他知道,女儿认准的事谁说也没用,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父亲和小伍子悄然离开了病房。 那一阵子,父亲的心情一直很忧郁,他经常望着什么地方发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身边的小伍子说:伍子,琴活着时,经常站在那里跟我说话。 或者父亲说:伍子,琴就是站在这儿和我吵。 说到这儿,伍子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了,他似乎又想到了当年和母亲吵架的情形。 想着念着,父亲的眼睛就潮湿了,然后父亲哽着声音冲小伍子说:伍子,还记得当年吗,你牵着马,把琴驮回来。 伍子也动情了,他说:首长,这怎么能忘呢?就跟昨天发生的事似的。 父亲还说:结婚那天,真热闹哇,咱们喝酒,喝着喝着我就喝高了。 小伍子说:你还不听别人劝,嫂子一声不吭,就是不理你。 父亲呵呵地笑了,笑完了就哭了,呜呜的,像个娘们似的。老年的父亲很脆弱,很伤怀。老年的父亲开始思念母亲了,他在怀念琴在身边的岁月。直到这时,父亲似乎才明白这一辈子和母亲吵吵闹闹所有的真情所在。父亲开始思念母亲以后,他就学会发呆了。 傍晚的时候,父亲坐在阳台上,望着西去的晚霞,回想着岁月,有时他一两个小时也不动一动。 后来,父亲终于醒了,是小伍子在楼下做好了饭,喊他去吃饭。父亲端起饭碗,这时又想起了母亲。父亲就说:琴做的饭可是真香啊,我吃了一辈子,都没有吃够,可惜再也吃不上琴做的饭了。 父亲说到这儿,又开始流泪了。小伍子知道父亲的心思,不说什么了,他又能说什么呢? 不知道是晶创造的奇迹,还是医学创造了奇迹,总之,高扬在一天夜里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晶:我这是在哪儿呀? 高扬很快就下床了,他又是生龙活虎的高扬了。 林带着一家老小突然转业回来了。林的部队精简了,当了师长的林突然回来,让父亲大感意外。父亲以为林会和他一样,在部队干上一辈子,最后退休,然后老死在部队里。没想到林摘下领章帽徽又站在了父亲面前。 林回来那天,父亲又张罗着去蘑菇屯饭庄吃了顿饭。 父亲热情地冲林说:吃吧,这是家乡饭。 林望着一桌子的饭菜,一点也没有战斗力的样子。 父亲理解此时此刻林的心情。他是过来人,自己刚接到离休命令时,他比林还想不开。 父亲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说:林,你不是个军人了,你失落了是不是?我知道,你还转不过弯来。没啥,离开部队就不能干事业了?只要你把自己还当成个军人,你就是军人。人这一辈子,就是活着一口气,只要有气在,啥就都没啥了。 林听了父亲的话,开始吃饭了。 父亲说:吃吧,这是家乡饭。父亲就是吃完蘑菇屯儿的饭走出来的,一直到现在,我身上还浑身是劲。 父亲说完,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胸脯。 父亲又说:林,你到地方了。这也是你的阵地,你要坚守好了,像个打胜仗的军人抬起头来。 在父亲的大声吆喝中,林慢慢抬起了头,父亲看见了林眼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