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翡》 第一章 瑞丽赌石交易市场位于云南省西部的中缅边境,我年轻的时候曾在云南混过一段时间,结交过不少当地的原石商人,也亲眼见识过如火如荼的赌石交易。 当年的我心浮气盛,被人忽悠了两句就屁颠屁颠儿跟着人家后边跑到矿区交接翡翠原石,俗话说久病成医,看得多了,就算是外行也能摸出一点门道,我自然不满足于做苦工,于是特地跑去请教当地的赌石专家。 那是个面黄肌瘦的秃顶老汉,杂毛横生的连心眉,吊三角眼耷拉着,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沟壑分明,嘴唇发乌,整张脸上完全没有活人该有的神采。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赌石专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人肾虚。 中缅边境这边由于原石交易非常火热,跟澳门赌城大同小异,少不了会有一些黑道上的亡命徒参与其中,对于那样的人来说,财是首位,命都是次要的。我也算是一个在刀尖行走的人,但也尽可能远离这些人,虽然难免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与他们狭路相逢,倒不是我怂,只是在二十年前就能花得起几十万元赌一块石头的人,身后的势力背景可想而知。 赌石专家坐在板凳上,双腿舒展开来,两只瘦骨嶙峋的大脚踢踏掉一双原本踩在脚底下的破布鞋,当天,三十摄氏度的高温把地面炙烤得热气蒸腾,他却能淡定自若地光脚踩在地面上,眉头都不蹙一下。 我束手束脚站在一旁,略尴尬地看着这位秃头老专家,见他一直抿着嘴唇,脸色很差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先开口。 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互相望着,烈日当空,晒得交易市场里的人们全都焦躁不安、心烦意乱,很多体面男人都禁不住高温天气,直接袒胸露乳,把自己的大肚腩从衣服里释放出来,他们把汗水浸透的衣服松散地搭在右肩上,心中竟然生出了些隐隐的激动。大概是因为穿着衣服的人可能会分阶级分地位,可一旦脱了衣服,全都是汗津津、走起路来腻子肉直甩的普通男人。 我仍旧跟老汉对峙着,额头上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庞往下滑溜。 “大爷,我叫秦师海,想向您请教一下关于看原石的事情。” 赌石专家斜睨着我,有些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说: “想学?通过肉眼观测判断原石内部翡翠花色的优劣可不是那么轻巧的事,这一学很有可能就是一辈子,你这后生仔熬得住吗?” 我听他口音熟悉,嘴巴一咧,笑道: “呦,大爷,听您这口音,咱可是老乡啊。瞧您说的,看块破石头哪能耗上我一辈子?” 赌石专家冷哼一声,也就这么着了我的道,开始跟我说起赌石一行的规矩。我暗自发笑,心想这老油条看着精明,可还是禁不住心理战术,我只是略施激将法就能让他心甘情愿把满肚子墨水往外倾倒。老头儿说起专业术语来毫不含糊,让作为外行人的我听得一头雾水。 老头儿说,他在中缅边境滚打摸爬了四十年左右,荒诞的、令人咋舌的、无法言喻的,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过,但还是摸不透原石交易的内幕,由此见得这一行的水有多深。 但光怪陆离的事物见多了,很多令普通人骇然不已的事情在老头儿眼里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唯独有一件事情,时至今日,他想起来都头皮发麻。 第二章 那是在缅甸北部帕敢的翡翠矿区发生的一件事情。 缅甸的翡翠价格比国内便宜很多,主要是因为当地的原石矿区数量较多,就跟山西境内的很多暴发户靠煤炭发家致富是一个道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挖掘原石出口到国外,一旦开辟市场,金钱就会跟流水一样哗哗流入商贾的囊中。 体面是专属于富人的形容词,离原石矿区近距离接触的矿工却要面对极其危险的地下环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因为岩体结构不稳定,矿井内部发生坍塌而被掩埋进石块里的矿石工人。 矿石产业有着非常精细的工作分类,以流水线式运作,术业有专攻,就比方说,赌石商人和加工翡翠、打磨抛光的商人完全是两个毫不相干的行业。我面前的赌石专家在当年也只是个连行业门槛都没跨进去的体力劳动者,后来阴差阳错,才成了观石鉴宝的专家。 我听得兴趣盎然,催促秃顶专家赶紧讲讲帕敢矿区发生的那起惊动了整个行业的事情。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某一天,赌石专家陈耀华正在缅甸北部帕敢的地下埋头工作,忽然,漆黑的矿井深处传出了巨大的惨叫声,地下空腔里回音声响很大,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刺耳的喊声,有人下意识地就提着矿灯往那边跑,陈耀华也跟着工友往深处走,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七拐八绕,走过几块特别坎坷不平的区域之后,无数盏矿灯的光芒汇聚在了一起,照亮了一整片岩壁,醒目扎眼的血红色跳脱出灰黑色的石块映入众人眼中。 这是一条延伸数十米的玉石矿脉,颜色却不同于平常的翡翠,这种玉石通体发红,颜色偏向于鸡血玉,乍看之下内部却没有平常市面上的鸡血玉里的丝状裂纹和斑驳的杂色。 “红色石头,俺今天可算是开了眼了。”站在陈耀华旁边的身材臃肿的工友严二笑着伸出肥硕的猪手摩挲着嵌入岩壁中的玉石,眼睛眨巴眨巴,脑子里似乎动了什么歪心思。 所有人都呆愣着,手里的矿灯明灭不定,从玉石矿脉里透出的鲜艳红光笼罩着所有人的脸,蓦地给这一张张平凡的面孔增添了一丝诡秘的邪气。 陈耀华打了个寒颤,发觉矿井深处的温度低得不太对劲,他伸胳膊揽过严二,让他跟自己回去,不然这样一直处于低温环境,容易陷入休克状态。严二家里穷苦,好不容易见着了惊世骇俗的宝贝,当然不愿意前功尽弃,现在就折返。 矿工们在血红色的光影里面面相觑,陈耀华一下子就发觉,这些人全都有了独吞玉脉的想法,人心不足蛇吞象,毕竟矿井内部四通八达,上面管事的人并不知晓这条玉石矿脉的位置。陈耀华咬了咬牙,扭头看看众人瞠目结舌的摸样,他抛下痴迷于红翡的严二,背起装备,决定一个人沿着原路返回。 第三章 矿井贯穿地底近二百米,因此这片区域的地下都是中空的,结构脆弱,不能作为地基修建房屋,矿工们只负责采集原石,最后将翡翠原石运送到开采商人的指定地点,接下来就是靠玉石自己的造化,经过重重筛选,用灯光照射后一眼就能看出内里毫无价值的石头当即就会被丢掉,剩下的原石大部分会被划线然后锯断,再通过专家判定其内里的质地和成色是否具有经济价值,而另一部分就会被原封不动地送进赌石交易市场,供“赌徒”把玩。 由于大众先入为主的思想,绝大多数人会选择色泽光亮的绿翡,而对红翡并不感冒。其实,在行内混迹多年的人都知道,高品质的绿翡只能说是较为稀少,但红翡却是可遇不可求。 市面上的红翡大多都是残次品,所以陈耀华在矿井里见到的这条玉石矿脉几乎称得上是稀世珍宝。 陈耀华忐忑不安的提着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矿道里艰难前行。因为岔路口错综复杂,要不是先前有严二带路,对矿井内部路线并不熟悉的他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玉石矿脉的具体位置的。 周围的声音似乎全都消失了,陈耀华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他尽力回想着来时的路线,终于幸运地回到了先前开采原石的地方。 也许是人的第六感在发挥作用,亦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陈耀华当机立断坐升降机返回地面。当他看到午后的阳光直射在矿山上方时,整个人的身体马上就松垮了下来,他垂着一双手坐在矿井附近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心情郁结。 在矿山忙碌的人员非常多,一时间并没有人注意到一身脏灰的陈耀华悄悄从矿井里跑了出来。他害怕自己被扣工资,索性猫着腰躲了起来,眼巴巴地等严二那群人上来。 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他直等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火,也没见严二他们上来,心说不对劲啊,平常这个时候应该要收工了。 从五月中旬开始,缅甸北部山地区域进入雨季,连日的雨使得路面泥水积聚,不便于行走,矿井下方工作难度加大,而且,开采出的原石也不能够被及时运送出去。 陈耀华井下作业的这几天好不容易赶上晴天,但此刻天色突变,黑沉沉的云层直逼矿山,他抬头望向天际,发觉一场势不可挡的肆虐风雨就要来临。矿区的管理人员疏散了人群,缅甸本土的矿工们老早就已经收工,回家躲雨。 若是大雨倾盆,山地必然会泥泞得难以前行,陈耀华担心自己被困在这里,也没心思管严二他们的情况,挎上布包回到帕敢镇上,正好和一同居住的缅甸青年打了个照面。 在缅甸生活的这两年,陈耀华已经能跟本土人进行简单交流。他以前在国内谋生的时候结识过一位藏族朋友,所以对藏语发音有一定了解,而缅甸语和藏语又同属于藏缅语系,语法有相同之处,他能够通过肢体比划和对缅甸语发音的残存记忆分辨出本土人说话的大概意思。 缅甸青年的名字叫梭温,他从出生起就跟随着父母和兄弟姐妹住在矿区附近,家中五个男孩全都做了矿工,最小的妹妹则是到红灯区当了妓女,辛劳艰苦的生活似乎已经成了这家人代代相传、难以脱逃的命运。 来缅甸的中国原石商人很多,其中大部分都是从云南瑞丽那边过来的,这边的翡翠原石价格低,运送到国内经过几次转手就算其中的某些交易有差价也一定比在瑞丽挣得多,所以很多商人蜂拥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大量廉价的劳动力资源:例如陈耀华、严二等身强力壮的中青年矿工。 长时间的井下作业让人胸闷气短、腰酸背痛,陈耀华刚回到屋子里,就倒头躺在床上不想动弹了,他仰面舒展着四肢,直勾勾盯着黝黑的屋顶,脑子里忽地浮现出了那一条嵌在石壁里的红翡矿脉,千年难遇的细腻质地和鸡冠红色泽,若是真能占为己有,下半辈子过得可就是陈耀华从未想过的奢侈生活了。 他用力摇了摇脑袋,企图把这些荒谬的想法赶出大脑,可那样妍丽炫目的红翡总是在他眼前晃动,让陈耀华觉得好像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两种思绪混杂如麻,让人心烦意乱。 “红翡。”他自语道。 梭温虽然长得皮糟肉厚,脾气却温和得像只无害的绵羊,也是因为这样,他善良地收留了无地可去的外国人陈耀华,让他免受风吹雨打。跟往日一样,梭温的妻子为两人端来了一些煎饼和干面,两兄弟酒足饭饱躺在床上之后,天边的繁星已经升了起来。 入夜,窗外起初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到后半段就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床板吱呀吱呀的声音、梭温的咳嗽声、风雨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翁然不绝。 陈耀华想着红翡,在一片嘈杂声中酣然入睡。 隔天清晨,陈耀华照常来到矿山,严二依旧坐在窝棚里等他,他的神情无异,远远地看见陈耀华就很热情地跟他招手,陈耀华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觉着,也许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那条玉脉呢?”陈耀华压低声音问道。 严二愣了片刻,困惑地看着陈耀华,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脸上出现了与土匪长相不相符的痴傻神态。 “啥玉脉?你说啥呢。” “陈工,你脸色咋的这么差。”严二不停地抓耳挠腮,在脖子后面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指甲的划痕,这时陈耀华才注意到他的脖颈处有一大片因为高温多雨气候捂出来的红痱子。 “就那些红色翡翠啊。昨天我先从矿井里出来的,你们还留在底下……” “啥玩意儿?红色翡翠?这矿井里还有红色的翡翠?陈工,你做什么白日梦呢吧。” 第四章 陈耀华惊讶地看着宽脸颊的严二,嗫嚅了一阵,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干活吗?”严二拍了拍愣怔在原地的陈耀华的肩膀,一脸困惑,问道:“你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我跟你说,矿井闹鬼这种事情特别常见,俺就碰上过几回,你晓得,马拉年,就咱哥俩儿刚到帕敢的时候认识的那个宽脸的缅甸汉子,前年不是因为矿井入口塌掉被活埋了吗?几个月前,我半夜出来解手的时候,就看见马拉年了,他就站在矿坑里,就那么瞪着一双鼓泡眼睛看着我,恶狠狠地,诶呦喂,那叫一个吓人。” “马拉年?”陈耀华皱了皱眉头,想起了那个刚见过几次面就命丧矿山的肥脸汉子,“你说的神神叨叨的,大抵都是你自己的想象,我也跟他认识,怎么我就没有见过他的鬼魂呢?” “这鬼啊,是有缘之人才能看见,哎,总之门道可多着呢。”严二见谎话圆不回去了,扯了扯嘴角,甩着膀子快步走在陈耀华前头,不再主动搭话了。 说起矿山附近发生过的怪事,细细数来确实有不少,像是推矿车的工人在意外中死去后其他工人总能在矿井里听到推矿车的声音之类的事情,层出不穷。这种事情的解释无非是两种,一种是唯心主义,当地人说,这种现象是因为横死的人的鬼魂久久徘徊在矿井里,始终不愿意离去,另一种则是唯物主义:声音在地下空腔里的传播过程中遇到障碍物石壁,从而产生回音,而自然界的有些矿石比较特殊,它们能够记录声音频率,在特定的时间再“播放出去”。 当然,以上只是人们天马行空的猜想,完全没有任何的科学依据。陈耀华回国后的第一年,朋友给他送来了一台留声机和很多唱片,在摆弄留声机的时候,陈耀华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们对于推矿车声音的猜想,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老式留声机播放声音依靠黑色唱盘上的沟槽来实现,唱针沿着高低起伏的沟槽移动,针尖也会随着振动,再通过改变唱盘转动速度还原录音。 矿车轨道所在的区域内四周都是矿石,推动矿车时整个隧道都会剧烈振动,而在四围的石壁边留下痕迹,很有可能,日久年深的井下作业在矿井内部悄无声息地建造出了一个“大型留声机”,矿井紧挨着矿工们丧生的地方,其他矿工们挖凿矿石时使用的工具起到了“唱针”的作用,铁锹和洋镐撞击矿石,就像巨大的唱针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振动,也许就是这么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某一天众多矿工们挥动工具砸在石壁上的频率与当年声音振动频率完全相同,“留声机”从而播放声音,不过矿井里粉尘和碎石较多,会干扰录音播放,因此声音并不会特别清晰,众人听到了非常清晰的推矿车声音可能是因为:幽暗环境会催生人心中的恐惧,从而影响人们的感知系统。 但像大型红翡矿脉这种异常真实的奇观对于陈耀华来说却是前所未见,难不成,是在井下工作时间太长吸入有毒粉尘过多而产生了幻觉? 可一切仍旧说不通,且不说陈耀华的幻觉不仅是视觉上的,还有听觉,甚至是触觉,如果连他和严二的对话都是自己的大脑编织出来的幻像,那就太荒诞了。 矿井下方几乎没有任何自然光线,只有矿工们额前戴着的探照灯和随身携带的手电筒能够照亮幽深的石道。 陈耀华沿着当时的路线一直往深处走去,却没能找到那条红翡矿脉,后来无论他如何寻找都一无所获,逐渐地,他也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他即将离开缅甸回国的那一年。 第五章 严二失踪了,他们本来说好赚够钱就回到云南瑞丽市场继续打拼,可是严二却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消失得无影无踪,矿工们依照上级指令分批次在地底搜寻了几天,依然没有找到严二的尸体。 不得已之下,陈耀华独自一人回国,在瑞丽赌石交易市场里支起摊子当上了小商贩,经过多年的研究和实践,他终于在赌石行业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陈耀华相信,这绝对不是他自身的天赋,而是某种诡秘的未知力量,或者说是天命驱使,让他不得不深入赌石行业,在未来的某一天回到缅甸帕敢,探寻当年那条红翡矿脉的秘密,也许等到那一天,陈耀华也能知晓严二失踪的真相。 老头儿咳嗽了一阵,脸色变得越发青黄,我听完了这个故事,看着这位年迈的赌石专家,把本想开口询问的“那您后来回去了吗?”这句话硬生生地咽回肚子里。 “您没有回去过,对吧?”我低声问道。 赌石专家点了点头,一双灰褐色的瞳眸里几乎没有任何亮光,看起来疲惫不堪。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说赌石要耗上一辈子的时间吗?就好比算命的不长命啊,试图窥探天机的人必然要遭到惩罚,如你所见,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可以把毕生所学教给你,但你也要承诺给我一件事情,就是在你学成以后,不管过了多少年,一定要去一次我当年工作的矿山,就算时移世易,那里已经变成了荒原,你也一定要找到红翡矿脉所在的位置。孩子,这都是命。” 闹市喧嚣,赌石专家的叹息声却在耳畔挥散不去,我坐在原处,对面的椅子上早已是空荡荡的,但我仍旧没有挪动位置,呆滞地盯着前方,无数身穿不同布料的衣服的人蹭着我的后背匆匆路过,没有一个人愿意放慢脚步停下来跟我搭话。 地面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我收拾了东西,失魂落魄走在回家的路上,恰逢街角有人正在叫卖凉拌豌豆粉,我拦下小贩买了一碗,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直到胃里被冰凉的豌豆粉填得满满当当,郁闷情绪才有所消减。 后来的几天,每日必出现在瑞丽赌石交易市场里的赌石专家忽然就不再来了,并且杳无音讯,他先前就是居无定所,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到底住在哪里,这样一来倒也是有好处的,赌石专家看石的本领在业内绝对是顶尖水平,若是他的老底都被人给翻出来了,恐怕会有一些图谋不轨的人要挟他给原石商人做事。 我心里纳闷得很,这秃顶专家不是要教会我毕生所学吗?难道只是耍耍嘴皮子逗他玩的吗? 两天后,在我本以为赌石专家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这老头儿又找上了我,我们两人约定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地点,老头儿说,每天下午三点钟必须要到指定位置,但凡我有一天没来,他就挥袖走人。 将近半年时间过去了,赌石专家也按照当时的约定离开了瑞丽,不知道以后要去往何方,他老了,所以绝不能带着自己的秘密走进暗无天日的坟墓。 我一早就知道,老头儿说的话半真半假,红翡或许是真的,可严二失踪这件事,他一定或多或少地撒了谎。 四下的吵嚷声不绝。我茫然地抬头,看向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也许,我从来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老头儿把自己的铺子都全部交给了我,可当我坐在铺子前面发呆时,还是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迷幻,现在想来,赌石专家讲述的缅甸故事中很多细节也很不合理,可是我还是愿意相信命运指引,所以我写下了这本工作笔记。 第六章 我是秦升,现在是世纪之交2000年,我年纪刚满三十岁就在云南瑞丽赌石交易市场打下了一片天地,我自小对赌石兴趣盎然,长大后自然继承了老父亲秦师海的衣钵,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亲前半生茕茕孑立,三十多岁娶妻生子总算有盼头了,隔年妻子就因为意外去世,前两年,他刚过六十大寿便患上心脑血管疾病猝死,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他当了半辈子单身父亲,日夜操劳,留给我的只有一本“工作笔记”,里面详尽描述了赌石专家陈耀华传授给他的毕生学问,也给我留下了有关红翡的谜团。 前两年缅甸不安定,“倒卖器官”事件频出,我没能亲自去帕敢矿区一睹工人采集、运输原石的大场面,心中感到遗憾,今年上半年意外得到一个机会,便决定与朋友一同前往缅甸。 路面坎坷难行,汽车颠簸行驶着,我和朋友祁鹏宇对视了一眼,均面露难色,坡下翠绿的山野似乎近在咫尺,其间参差错落分布着一座座挖矿工人居住的矮屋,现在是五月初,离雨季开始还有一些时日,到那时整座矿区将停止作业,九月后才能够复工。 “哎,你那边请假能行吗?”我扭头看向坐在后座的齐鹏宇,问道。 “当然,我也算半个老板喽,这次来就是想见识一下这地方的风土人情。”齐鹏宇眨眨眼睛,狡黠一笑。 “你少说点话。”我瞥了一眼驾驶位上的司机,发现他神色如常,松了口气。 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缅甸人,常年在中缅边境跑生意,会说几句常用的中文,“两位老板,这一趟是来淘宝贝了吧?” “算是吧,看有什么好东西,有就收。”我笑眯眯地看着司机,这缅族人满脸横肉,庞大的身躯挤在一方狭小的座位里,怎么看怎么不协调,但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司机也跟着笑了两声,道:“那就先祝两位老板发大财。” 进入矿区时已经下午四点,我、与齐鹏宇两人徒步前行了仅半公里就看到了第一个矿场,工人们正忙碌地运输着原石,瑞丽的珠宝商人常从缅北进货,这里正是秦师海生前长期合作的矿区,负责人是中国人,叫何达,一见到我便喜笑颜开,“你就是师海的儿子?哎呦,气度果然跟普通人不一般。” “达叔您好,我和朋友过来玩一圈,今天就麻烦您带路了。”我客气道。 “没问题没问题,这儿人多眼杂,你们也机灵着点。”何达背着双手走在最前面,指了指百米之外的废弃矿坑,那里挤满了肤色、穿着各异的人,“看到了吗?无主的矿坑,他们都是从各地跑来捡拾玉矿的,每天就等着运货卡车倾倒废石,这些人没什么道德感,一波又一波走得也快。” 铤而走险来挖矿的人基本都是为了一夜暴富,只要找到价值连城的玉石,先前再苦再痛的血泪史都不足一提,然而更多人穷尽一生都找不到能改变自己命运的那块石头,最终抱憾长终,下一代人则紧随其后,就这样,世世代代都摆脱不了悬在家族头顶的矿玉魔咒。 “帕敢的翡翠皮儿薄质地细腻,原石都嵌在胶结岩层中,这种岩层异常坚硬,挖掘比较艰难。”何达从兜里掏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翡翠展示给我们两人看,“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令尊当年收了不少质量顶尖的翡翠,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 我听了没接话,脑子里蓦地跳出家里一整面墙的各色玉石,我记得,最让父亲爱不释手的是一颗红色翡翠。 “达叔,你见过红色翡翠吗?” “红色的?”何达回答,“当然见过,中低档红翡在市面上很常见,土褐色的、黄红色的,哪儿都有。” “不,我的意思是血红色的。” 何达听到这里停下脚步,身子顿了顿,一脸讶然地看向我,“冰种红翡?怎么,你见过?” 齐鹏宇抢在我说话之前用力点了点头,说:“我兄弟家摆着好大一块呢,那叫一个漂亮!” 第七章 “他妈的,你闭上嘴。”我拽住齐鹏宇的胳膊,眉宇间缠绕着怒气。 虽然何达是秦师海的老朋友,情谊深,可终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来头,万一动了歪心思想谋财害命,我们两人恐怕就栽在这破缅甸了。 “秦师海深藏不露啊。”何达嘴上感慨了一番,神情却紧巴巴的,“有好东西怎么都不给我见识见识……” “达叔,我爸连我都瞒着,你就别计较了吧。” “行,行,就是有机会让我也开一回眼界。” 五月中旬,雨季将近,空气里多出了一股湿气,我在何达安排的住所里住了十几天,齐鹏宇一个人去附近的赌石市场调研,他决定一回中国就来投奔我做原石交易行业。 阴天,我站在房间里看着窗外,陡峭的斜坡下就是矿场,挖掘机随处可见,仔细观察也能看到遍布其中的大大小小的矿井,主要挖掘琥珀和化石,其中有一些私人矿井没有特定的挖掘目的。 天边浓云厚重,呈黑猪渡河之势,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我的视野里——何达正穿过斜坡朝我的方向跑来,嘴里喊着:“发达了发达了!” “怎么回事啊?”我走出矮屋,“达叔你慢着点。” 何达迎面走来,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好不容易才缓过劲,仰头大笑:“我手底下的工人挖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几十年难遇啊,小子,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采矿工人刚从矿井里出来,满面尘灰,只见他双眼锃亮,粗糙的手掌里捧着一块血红色、半透明的玉石,它被粗粝的岩石裹在内部,质地冰清柔润,在手电光照射下流光溢彩,极明极亮。 “冰种红翡翠,绝对高档货色。”何达眉开眼笑,张开双臂拥抱我,喃喃自语:“好小子,天降财神爷。” “哥,是好货不?矿井下还有不少呢。”采矿工情绪激动,“像是……整条玉脉!” “一整条?”何达惊得跳了起来,急忙叮嘱矿工闭紧嘴巴,可不能让外人听了去。 听到“玉脉”字眼,我不禁皱起眉头,这词儿对我来说太过熟悉,父亲很早之前撰写的笔记里明白确切地交待了红翡玉脉的事情:他称它为“血色鬼影”,根据时间推算,大概每十多年在缅甸出现一次。秦师海写道:“血色鬼影”是一条茹毛饮血的玉脉,只要出现就会发生工人失踪事件。 关于这些,在帕敢工作了二十年的何达不可能不知道,我有些忌惮地看着高兴到癫狂的何达,将疑问咽进肚子里,我想等齐鹏宇回来之后两人再做打算。 第二天,昨天的采矿工人没有按时出现,何达对此并不在意,只对我解释说给了一笔钱把他打发回家了,两人跟着另一位矿工下到矿井深处,这里的环境黑暗闭塞,不知是什么原因,每个人头顶探照灯发出的光尽是雾蒙蒙一片。 我在裤腰带里拴着一把小型匕首,他跟在何达后面,尽量保持耳聪目明,时刻听着周围的动静,走了几百米距离,我脚下突然一绊,见何达没有回头,便借着探照灯光看向地面,一块小指长的红翡翠混在碎石块里,散发出特殊的光晕。 我立刻弯腰捡起红翡,在袖子边搓了两下塞进兜里,加快步伐跟住何达,“达叔,玉脉在什么地方?” “丹坨,快了吧?”何达对最前面的工人说了一句缅甸语,然后转达给我:“丹坨说就在前面了。” 隧道越来越窄,空气也越发不通畅,我放缓呼吸,目光被前方出现的红光吸引过去,同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腥气的香味涌入鼻腔里。 “到了。”采矿工人丹坨停下脚步。 的确是人间奇景,红翡玉脉延展近二十米长,色浓如血,我靠近岩壁,这一面玉石内部混浊发黑,我伸手触碰,冰凉粘腻的感觉瞬间从指尖传递到大脑皮层,指腹出现一抹血红色。 “不对啊。”我一下子感觉心里拔凉,手指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挡不住的血腥味,“达叔这……” 我刚一回头,一个铁锹迎面劈下来,意识消失之前,我似乎看到隧道深处的黑暗里出现了一张脸,那是齐鹏宇的脸。 第八章 我从头痛欲裂中醒来,慢慢睁开一只眼睛,看到被麻绳五花大绑的齐鹏宇倒在身边,何达和丹坨在不远处挖掘着玉石,我扭着身子一点点挪过去,整个人仰躺到齐鹏宇背上。 “呆子,快醒醒。”我低声道,见后者没反应,又使劲撞了他一下。 “咋了这是?”齐鹏宇惊醒,也是眼冒金星,稀里糊涂。 “还问呢,咱俩这次栽了,你手能动吗,我裤腰带后面别着一把小刀,帮我搞下来。” 齐鹏宇盯着鸡窝头,灰头土脸,显然还没完全清醒,他笨拙地抬起一只手撩起我的冲锋衣下摆,猛地侧身把小刀撞到地上,我顺势捡起来,很快就割开了齐鹏宇背后的麻绳。 一刻钟后,何达提着铁锹走过来,我们两人双手反剪在身后瞪着他。 “臭小子,今天爷爷就把你们喂给玉脉。”何达语气阴沉,“秦师海停了这边的业务就是怕你寻根刨底,送了小命,没想到你自投罗网,父债子还,你今天是出不去了。”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叔?”秦升问:“您跟我爹不是过命的兄弟吗?” “放他的狗屁。他跟他那师父没一个好东西,二十年前我俩一起来缅甸进货,挖到了红翡玉脉,秦师海说什么都不让我挖,一直拉拉扯扯拖到雨季,最后一次下矿的时候矿井塌了,我白白折了一条腿在里面,落下一身残疾不说,这老东西直接违约,停了这边的挖掘工作……”何达掀起裤腿露出一段钢筋做的假肢,恶狠狠地盯着我这张跟父亲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你别忘了是谁背着断腿的你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红翡玉脉吃人的传说你应该知道吧?如果不是我爸你早就死了。” “死人有什么稀罕?要不是矿坑死人多,红翡也养不出这么漂亮的颜色。”何达冲着齐鹏宇的脑袋抄起铁锹,刚想使劲挥下去,我一跃而起,匕首刀刃压到他喉结处,霎时留下一条细窄的血痕。 “你阴我?”何达看向丹坨,但他已经被齐鹏宇按在地上,幽深的矿井里只剩下四人粗重的喘气声,玉脉发出的妖异红光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我从兜里掏出先前在矿道里捡来的红翡翠,用力掷向岩壁,翡翠应声裂成几瓣,一颗瓷白的牙齿从石头截面露了出来。 “这是?”齐鹏宇瞪大眼睛。 “是人的牙齿。吃人越多色泽越红,面积也就越大,我猜这玉脉是活物。”我动作飞快地拿起麻绳给何达全身上下绑了个结实。“我爸的工作笔记里记录过血色鬼影的出没时间就是雨季前后,我这次来也算碰碰运气,谁知道被他给坑了。” “你也坑了我好吗?这些你说过吗?我来缅甸是长见识来的,调研没调研成,走路上好好的被这俩货打晕带到这里。”齐鹏宇大怒。 “行了行了,回去补偿你。”我拍拍齐鹏宇的胳膊,以示安慰,“赶紧走吧,谁知道玉脉会不会……” 话音未落,众人身侧落下数道刺眼的红光,二十米长的玉脉如血管般跳动着逐渐膨胀,靠近何达的岩壁裂开几条缝隙,鲜红液体迸发而出,近乎是劈头盖脸地落了何达一身,他惨叫着,裸露在外的皮肉发出“滋滋”的腐蚀声,顷刻间,他就变成了一摊躺在血水里的森森白骨。 “快跑!”我喊道。两人一路狂奔,在我们登上地面的下一秒,整座矿井坍塌了。 缅甸之行就此落幕,半年后,齐鹏宇如约来到云南定居,和我合伙做原石交易生意,闲暇时候我还是会摆地摊卖赌石。 有一天下午,云南瑞丽赌石交易市场空前热闹,一个佝偻着背的秃顶老人来到我的地摊前,“秦老板,您能帮我估个价吗?缅甸红翡翠。” 我被游客围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道该跟谁说话,忽然听到这句话,猛地起身挤开人群追了出去,可老人已没有踪影,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老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中央,那日黄昏的晚霞格外艳红,天边漂着大朵火烧云,我回到地摊前,笑容又浮上嘴角,齐鹏宇吃完盒饭从店里走出来,放开嗓子大声吆喝: “赌石三百块一个,不满意包退啊!” “说的什么玩意儿,快闭上嘴。”我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