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您需要带头冲锋!》 第一章 八月十六血染月 夜正深呢,八月十六,滚圆滚圆的月亮却像喝醉一样,摇来摇去,颜色微醺,抬起些薄云遮遮掩掩。 京城,洪府,偌大的院落安安静静的,素白黄芯的桂花安安静静开,只有零星几个家丁一手牵着黄狗一手打着橘黄灯笼哈欠连天地守夜。 倦鸟栖林,万籁俱寂。 “啊——” 一声凄厉划破长空,亮堂微醺的月光下亮出了淌血的刀刃,洪府的宁静被剁得稀烂。 没有火,只有铺天盖地的呜咽和惨叫。黑压压一大群人却不是洪府的家丁,带血的脚印踏满了洪府每一块地砖,带满了潮湿的腥味和刀般的刺痛。 柴房里,一个穿红裙的姑娘靠在角落,手中紧紧攥着挂在脖上的玉佩,裙是棠红的襦裙,玉佩是挂着红穗的祥云碧玉,踩着鹅黄绣鞋的脚不住颤抖,顶着簪花的脑袋惨白,汗水浸湿的头发耷拉着贴在衣物上,显得十分狼狈。 脚步声逼近柴房,窗外传来一人声音,粗哑又恶毒。 “洪府只有一个女儿,叫洪棠,那姓洪的老狗最宠他女儿,上面交代,找到洪棠,再在她的狗爹跟前杀掉。” 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拉住抓住洪棠手腕,洪棠瞪大双眼,正欲惊叫,另一只手又捂上了她嘴。 “棠儿,是我,娘。” 就着窗户透进的月光,洪棠看到一张惨白又熟系的脸,是江氏的,只见发丝黏在脸上,双唇泛白。 “娘!”洪棠轻呼,双手松开玉佩,扑到江氏怀里,肆意流起泪来。 江氏抚着洪棠的头发,轻声说:“棠儿,你且听我说,”洪棠点了点头,江氏又启唇“今天我们洪府灭门,都是拜唐尚姜那货贼人所赐,你爹平时耿正,在朝廷上得罪了他,没想到这个畜生,竟雇了人来,来……呜……真是畜生!” 江氏泣不成声,举袖拭去两行泪,复说:“你今日被你爹关了柴房禁闭,幸甚,幸甚……那柴堆后有个狗洞,可以出去,几步后就是围墙,你平日和那些江湖朋友学了些武功,应该可以,可以逃出生天了……平时是娘严厉,不让你与江湖人接触,但……但你到了外边的,就要仰仗着那些个侠士过日子,你爹他,已经被那帮畜生抓走,我也将……你年纪小,没有了娘和爹呀,以后……一定不要忘了我俩,你不要到黄泉路上来与我们作伴,只愿你……诶……” 江氏垂下手来,洪棠早已哭花了脸,“娘……” 脚步声又逼近柴房。 江氏手扶上洪棠双肩,往外一送,道:“棠儿……走吧,赶路急……”就起身走向柴房门口。洪棠抹两把泪,俯身向柴堆走去。 “砰!”柴房的木门被一脚踹开,门外闯进几个蒙面黑衣的人,提着淌血的刀。 “娘!”洪棠大惊。 “别管我!快……”穿着白色中衣的身影倒下了,一刀封喉,她这一生,襁褓,豆蔻,到半老,何时不是穿戴优雅,雍容,又何时像这样中衣披发出行,这般狼狈过,香消玉损。 洪棠一时双腿发软,一个黑衣人趁机疾行上前将她双手反剪,“押走。” “走……走……”江氏干裂苍白的嘴唇费力地吐出这个字。双眼直看着洪棠。 “娘!死畜牲,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不得好死!敢动你奶奶的老母!”洪棠挣扎着想要挣开,却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死婆娘!怎么都割脖子了还不该死!”江氏身旁一个黑衣人狠狠地踩上江氏的头。 好一会,爹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棠儿,你可没事?” 洪棠再睁眼,只见后院里桂花默默开着,月亮好大好圆,石板上是她的父亲洪邢,身边的是一圈又一圈的黑衣人。 “你娘呢,你娘在哪里?”洪邢急切地询问。 “她,她……”洪棠脸色一白,咬住嘴唇,浑身颤抖,泪珠子就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去。 洪邢抬眼望一眼月亮,合眼,长叹一声,苦笑一声。道:“早知今日会来。” 又说:“唐尚姜,今天我洪家就是灭门在此,我洪邢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会给你这个畜生跪下!怪我当初老眼昏花,才向圣上举荐你,你勾连外族,通敌叛国,全都怪我,怪我看不清你是条狗!” 人群中一个黑衣人夺人而出,一把扯下面罩,双眼怒瞪,喉头一动,咳出一口痰到洪邢身上,握着刀的右手抬起,将刀柄抵着洪邢的左胸,刀尖指着洪棠,道:“你不下跪,你女儿就遭殃,怎么样?还站得直吗?” 洪棠没从这一系列变故中回过神来,一抬眼,却望见刀尖。 “你放过她……”洪邢身形一晃。 “我要是不呢?”唐尚姜刀尖像洪棠靠近一寸。 “畜生!”洪邢怒斥。 “跪下,舔爷爷的脚,明儿去和圣上说,唐尚姜是忠心耿耿,任用不疑,今晚的事就当是……” 未等唐尚姜说完,洪邢便像疯了一样挣开押着他的两个黑衣人,咬起胸前的玉佩,向唐尚姜冲去。 洪家的家佩是柳叶形的,一头稍圆,一头尖锐,棠花雕纹,翠绿本色,洪邢那枚玉佩直捅的是唐尚姜的喉头! 飒…… 一阵风过,唐尚姜的刀竟比洪邢快,他咬着牙转过头来,双眸尽然血色。 “杀!” 洪棠只见眼前一片血红。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昨天是八月十五,一家人还坐在一起 明明是豆蔻梢头的年纪。 明明来年棠花开了就可以及笄了。 恨…… 首身分离。 “狗东西!”唐尚姜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狠狠将刀子在洪棠身上肆意挥舞。 乌云终于不是月亮害羞的遮掩,汹汹涌涌,一片漆黑。 后院的人心渐惶惶起来。 一声鸟鸣后,明月当空,好似那黑暗就未曾拥有过一般。 “头,头……”最内一圈黑衣人有人小声惊呼道。引得几人跟着侧目。 人群里传出几声颤抖的轻叹。 唐尚姜缓缓侧身,是啊,那颗眼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头呢? 夜正深呢,一只大鸟掠过玉盘样的圆月,爪子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整个山林都静悄悄的,桂花在默默开着,素白的花瓣黄色的花蕊。 第二章 成为西红柿了 阳间。 “你看这个头,红得跟个西红柿似的,这得有多深仇大恨啊。” 八月十七,第一缕晨光透过枝丫照射在洪府的地上…… 可这里不是洪府,孤冷凄清的,几道歪歪扭扭的矮篱围住一个小小破破的院子,几棵半死不活要死不死的树随意地插在地上,一间小茅屋歪歪斜斜地支撑在院中央,前面有一个大石磨,平时是很少有人愿意去碰的,如今却围了一圈人,有老有少,叽叽喳喳,好像在观赏什么新奇的东西。 洪棠还不知道,她的这颗头竟然被摆在一个破旧的大石磨上被众人评头论足。 “你们知道吗,我去救这颗西红柿的时候啊,哇,整个院子都是穿的黑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他们一个族的呢!这西红柿,穿得漂漂亮亮的,结果对面那个人不领情,一拔刀……”那穿着一袭黑衣的人手一翻,做了个狠劈的动作,放大音量大喊了一句:“刷!” 周围的人都惊呼了一声,有的甚至捂起了眼睛,全被他吓了个正着。 “好惨啊,我们至少还是个全尸……” “还好我只是一只小树精……“ “她也蛮强的,怎么还有一只脑袋可活。” …… 梦里。 “明年啊,咱们棠儿就出落成大姑娘了,这个时候,就该嫁给瑜王啦!”江氏拍拍洪棠的脑袋,那是她的生辰,棠花开得一簇一簇的,平日缺根筋的她此时却像只温驯的小兔,羞羞答答,那个瑜王,是她的未婚夫。 是她的青梅竹马。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桂香隐隐,八月十五,洪邢竟然提了壶酒来,这次倒没训她江湖浪荡还结交了好些酒肉朋友,也没训她看些不入流的话本小说,却给她倒了一杯酒,那是好喝惨了的桂花酿。 八月十六是……漆黑得滴墨的天空,瞎了的黑色星星,绿的老的桂叶,血月下的深红。 父死母亡! 阴间。 忘川畔,奈何桥,黄泉路,彼岸花。 铺满红色彼岸花的两岸,点缀点点幽暗的绿光,一座死长的石桥沟通两岸。桥这头摆了一大口汤锅,锅里略泛紫色的鲜汤咕咚咕咚滚个不停,香气四溢,勾魂又令人抗拒。喝了这碗汤,走过奈何桥,就是下一个开始了。 尽管志异话本里写得阴间有多么诡丽,孟婆汤有多么鲜美,鬼差有多么帅气,以至于洪棠曾经也脑子搭错筋想找个办法灵魂出窍去阴间看看,为此还大病了一场,浪费了约有几千金子去寻法家异士。 可如今孟婆就在眼前,她却怎么也不想走一走奈何桥了。 毕竟血海深仇能让她脑袋清醒点。 虽然是个江湖小白,也却有人告诉她: “血债,必须血偿!” 洪棠如今站在汤锅前已足有一刻钟了,虽然从排队起她就一直思考这个问题——到底怎么逃走? 长队两边站着连成串的鬼差,青面獠牙的,可见那些风月话本都是骗人的,吓人得紧,唯一能看得下去的就只有黑白无常,虽然白无常的舌头吐得死长…… 冲出重围? 她看看左右的鬼差,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盯着队伍,手里的刀枪斧钺在跃跃欲试。黑白无常好像又不是好惹的种。 而自己的三脚猫功夫…… 这一思考的时间,不知不觉地就排到了孟婆旁边。 这一刻钟,孟婆没有换过一句台词: “姑娘,喝下这碗汤吧,走一走,奈何桥上别回头,忘了这一世哟。”眼前面带慈祥笑容却又死气沉沉的孟婆新盛了一碗鲜汤,递到她鼻尖。 洪棠接住碗,却不喝,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碗底。 洪棠突然眸中灵光一现道:“你说,魂体是不是能穿过魂体呢?” 后面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嘁,什么嘛,这么久就着一个傻问题……” “就是,不赶着投胎吗?” “快点啊!我们等着投胎呢!排多久了都!” …… 孟婆目光里少了几分死气,神色变得多了几分古怪,柔声又威胁地道:“喝汤哦。”转又笑道:“幽都有点大哦,你是逃不了的。” “怎么逃不了?” 洪棠冲她也是一笑,摔碗转身就跑。 果然,魂体也能穿过魂体。 鬼差纵使能触碰混体,却难拿洪棠着十四岁的娇小身体无可奈何,只能钳住了后方各种大个子魂体。引得一阵骚乱。 原路返回! 管身后有多少鬼差追着了,管这阴阳路有多曲折,她却像老手一样轻车熟路,也是奇怪,她今天可是第一次死。 路走到尽头了,面前是一座大山! “诶呦,小祖宗您可别再跑了,前面没有路了呀!”一路追上来的白无常吐着长舌头喘气道,“渡河时间有限,小心灰飞烟灭了啊。”说完就像她扑上来。 本小姐可真是倒了天打雷劈的大霉了,什么坏事没干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 拼了! 洪棠不顾一切向大山冲去。 等等,光?怎么会有光? 是逃出来了吗? 终于活过来了! 洪棠突然惊醒,眼前一片白茫茫,阳间的光线果然刺目得很,眨眼了好一会。 “她是不是坏了,怎么眨这么多眼睛?”一个稚嫩的童声传来。 紧接着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嘘,别乱说,小心西红柿姐姐吃了你。”话音刚落那童声便开始呜呜咽咽起来。 方才洪棠跑了好大一段路,现在又有小孩哭声,自然被吵得心烦,不禁怒道:“别哭了,烦死了!谁要吃你,我帮你打他成了不!” 那小孩竟然更凶猛地哭起来。 洪棠终于看清了周遭人。 那哭的小孩全身皱巴巴的,通体没有一根毛发,面色僵白泛紫,瞪大双眼,撑大嘴巴,哇哇哇哇哭着,但是不落一滴眼泪,与其说是哭,更像是嚎叫。 而旁边扶着他肩膀安抚他的妇女穿着一袭破烂的麻色布裙,腹部高高隆起,看起来像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头插一支木簪,祥云纹饰,不华贵却雕工不错,双眼凸起,鼻孔微张,然后是一张吐着长舌的嘴巴,看起来一脸苦相。 其余的,有腹胀水肿的,有通体腐烂的,也有脖子断了半截的,还有青面獠牙的…… 这难道还是在阴间? 唯一正常的就是站在她正对面的男人。 服饰是相比起来最上乘的,一身黑袍,领口金边,袖口金边,下摆也是绣了金色纹饰,腰带间放了几个夸张的大玉石,纵是在黑袍上如此点缀缤纷,却让人觉得他就是只通体乌黑的乌鸦,这件事,在他开口后就被证实了。 “西红柿长虫眼了?” 西红柿?哪里有西红柿?长虫眼? 洪棠莫名其妙。 面前的大乌鸦好像看出穿她的疑惑,低下那张半生不熟含有几分孩子气的脸凑近她,轻声道: “你呀。” 我?红棠更加莫名其妙。 洪棠纵使没白得像雪,好歹也不是红色的啊? “你什么?你没眼睛吧!”洪棠有些生气道。 “啧,西红柿不好吃吗,为什么要和它过不去,还有,你这么丑,配得上西红柿吗?”那黑衣男人眯起眼睛戏谑道。 话音刚落,那颗西红柿便长到了那乌鸦男脸上。 洪棠紫色的嘴,紧紧咬住了那男人的鼻子! 靠,是还魂失败了吗?只剩了个头啊。 周遭霎时热闹起来,那皱巴巴的小孩又没天没地地哭起来,插着漂亮木簪的女人也蹲下来安抚他去,青面獠牙等人在旁边瞎起哄起来。 “我擦!”大乌鸦疼得大叫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慌乱地用一只手乱打粘在鼻子上的红色大球。 “好了。”一丝清冷的男声从洪棠脑后飘来,接着,两只冰凉的手指捏住她太阳穴,一阵眩晕,她就这样轻松地被摘了下来。 一转眼,对上一双平静又略带伤感的眸子,接着这眸子的主人轻轻一笑。 “你好,我叫薛道平。” 灰色的长空下,好像有什么心潮在涌动了。 第三章 公然洗脸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自称薛道平的男人一只手提着洪棠的头一面笑着问道,眼中那缕细微的悲伤早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景象着实有些不好看,甚至狼狈,那些个风月小说哪个俊郎君有这样提头问话的? 薛道平见洪棠神色怪异地瞪着他,也知道她此时是不会说,只好道:“你不愿告诉我,我也不强迫你,只是你到时间洗澡了。”说完,提着洪棠的头就往那件破败的小茅屋走去。 等,等等! 洗澡? 洪棠纵是在风月小说里看人鸳鸯浴看得满脸通红,鼻血直冒,吞着口水满脑袋想入非非,实际上却也还是有贼心没贼胆。 尽管平日里偷跑出去,调戏良家少男,勾搭清纯小倌,活像个坏事做尽的女流氓,可是……她也只是个少女怀春的纯洁的豆蔻少女啊! 不对。 她的浴容岂是任何男人都能欣赏的! 还有,她是要有家室的人,不能辜负了瑜王。 想到这,她急得疯狂挣扎起来。 那个活像大乌鸦的男人擦了擦刚被咬过的鼻子,还愤愤不平,就看到洪棠那颗头在那里左摇右摆一脸抓狂样,便幸灾乐祸地跟上前去。 这次他倒是学得乖,不再与洪棠平视去,只在薛道平背后朝她做了个鬼脸,大笑道:“走走走,洗西红柿去,也让我看看!” 洪棠听到此话,更是瞪大了眼睛,挣扎得更卖力,大叫道:“不行!不行!” 薛道平看见她这样,轻笑了一声,道:“只是颗头,哪里值得人去看。” 那大乌鸦在背后做了个展翅的动作,吓唬洪棠道:“我不是人,我可是鬼,乌鸦鬼,可以看!” “我也是鬼,我也要看!”那青面獠牙的率先“表率”道。 接着那通体腐烂的也附和道:“我只是一只小树妖,不算人,也……也可以吧。”竟然是羞答答的女子音。 “我……哇……我也要去看,娘亲……我,我也想看……”那哭个不停的小鬼竟然也抽抽搭搭用鼻音说起话来。 那插着精美木簪吐着长舌的女人闻言,立马捂住那小孩的眼睛,嗔道:“脏东西坏眼睛。” “不准看,鬼也不准看!”洪棠生气道,又看向薛道平,“还有你!我什么时候要洗澡了,你说该洗就洗了吗,你是呜……”洪棠“我”字还留一半在口中,整张嘴巴就没了力气。 被施了禁言术了。 她又瞪瞪薛道平,目光可以说是带满了怒气,甚至有杀人的意思。 薛道平看看她这样,竟然好像很受用的样子,对她这副样子很满意?他拍拍她的脑袋,笑道:“这下老实了?该入水了。” 哗啦—— 洪棠反应不及,任温水水咕咚咕咚灌满了她鼻腔。 不过撇去刚刚被水呛入鼻腔的痛苦,这洗澡水还挺好闻的,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洪棠此生最丢脸的事情,大概是任自己的头浮在澡盆子里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大男人揉搓,而澡盆子旁围了一圈看客吧。 洪棠在较低的视野,终于光明正大,认认真真地审视起眼前这个薛道平了。 较为宽松的黄色粗布外袍,内搭一件合身干净的白色里衬,底子……大概还是算得上可以的丝绸吧,只可惜这外袍糟蹋了,腰间随便寄了根茶绿色的腰带,头上就用一根树枝盘了个简单整齐的发,其余空落落的没点其他点缀,相比起旁边扶着澡盆子看得津津有味的大乌鸦简直就是个乞丐打扮。 这边大乌鸦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竟划起本就泡在水里的手,向她哗啦了两下水。 可惜教养不好,白瞎。 再看薛道平,看起来温柔极了,简直就是洪棠的梦中情人。 虽然心里想着不能背叛瑜王,但是美男面前,谁要求不准害羞了。 看着看着,洪棠耳朵就开始火辣辣的。 这时大乌鸦又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啊,黄花菜你看,她耳朵没洗干净,红得要滴血了!” 本来专心清洗下巴的薛道平听到这么一句,立马看向洪棠耳朵,果然,红得滴血似的。当下揪住右边耳朵就费力搓起来,洪棠左半边脸泡在水里,右半边因为薛道平的“贴心服务”整得好似要脱一层皮。 坏在洪棠被施了禁言,根本就不能活动嘴巴,只能挣扎着激起水花,以示自己在发出惨烈的悲鸣。 薛道平,刚夸你温柔,现在又来整这些暴力的事情。 真的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菜,怎么洗都好,洗菜的人根本不会顾及菜的感受。 “怎么越洗越红了?”薛道平疑惑道。 怎么越洗越红了?我根本就是害羞!洪棠心道。 “哦,她害羞了。”那大乌鸦恍然大悟,又是好像读得到她心声一样。 好丢人!洪棠简直想找个地缝自己钻了。 “嗯。”薛道平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任何怪异和厌恶,又平平地道:“那开始洗头了。” 方才屏息凝神的众鬼中,那个青面獠牙的惊叹了一声:“原来是个火红的西红柿,这一洗又大不同,倒是像刚剥的莲子。” 大乌鸦也点了点头,收起泡在水里的手,那自称树精的朽木鬼和那腹胀水肿的将澡盆里的水又新换了,上一盆水被洗下的仇恨染得深红。 薛道平熟练地拆下洪棠的发髻,一头青丝铺满了整个水盆。一旁朽了的树精羡慕地触碰了洪棠漂浮的发丝,发出阵阵赞叹。 “好美啊,好羡慕,想当年我也有这样一头长发呢。” 树精好像想起了什么,目光暗了下去。 洪棠只觉得她有什么伤心事,很想安慰她却又开不了口。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反扣到水里去。 薛道平这次施了让她不呛到水的法术,虽然面部是朝水下的,但是并没有什么不适。 澡盆很深,底部好像还有小鱼在游动,温度正好合适,薛道平洗头也很轻柔,好像是知道她喜欢什么力度,醒了太久,好像有点累了呢。 虽然很想马上去把唐尚姜的头给咬下来,不过这边一时半会是挣脱不了了。 算了,先苟且着,总有一日要逃出生天。 几条鱼从盆底游上来,自来熟地亲吻她的脸颊,洪棠眼皮一点一点沉下来,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这个梦,不关于父母,不关于瑜王。 是一个穿着青色布衫的男人。 好像,他站在云端上的。 第四章 深夜与过往 洪棠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周围一片乌漆嘛黑的,要是有手的话,绝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如今只能感觉有一阵阵热气扑打在她脸上。 大概是窗外的月亮打败了乌云,竟然从歪扭的窗户投入一丝月光来。月光打在洪棠周围,照亮了一方小小天地,一个睡容恬静的脸庞浮现出来,且不说这张脸有这坚硬却不锋利的剑眉,长多根根分明的长睫毛,直挺的鼻梁,光是有棱角的下巴之上那一薄唇轻抿着好像在品什么美梦,就足以让人不住心动。 薛道平?洪棠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调动头部仅剩肌肉往远处滚远点。虽然眼前这个人儿好看得惨,但是这样也太惊悚了吧! 不小心就滚下床了……这床也太窄了吧。 薛道平貌似睡得很香很熟,传出轻轻的鼾声,好吧,真是让人不忍心打扰。 罢了,就这一个头的高度,要回到床上看来是不容易了,正好现在也睡不着,不如就着月色出去走走。 这卧室倒没有门,只有一层布帘子挡着,所以洪棠很轻易地就滚了出去。 没想到刚到前堂,就猝不及防地被人被人提起来,吓得她一张嘴就忍不住大叫,好在立即又有另一只手伸出来捂住了她将要惊叫的嘴巴。 “嘘……”那捂住她嘴巴的人的声音细细微微的,听起来没有恶意,洪棠才冷静了下来。 出了前堂,洪棠的嘴巴方才被松开,长长地出了口气。 没想到这早上这么昏暗的天,到了夜晚倒是亮堂堂的,月亮大得像个盘子似的放在面前,没有星星,倒是有些许云雾时不时来回游走罢了。 “对不起,能和姑娘你聊聊天吗?我也睡不着。”那抓着洪棠脑袋的人说话了,声音软软糯糯的,洪棠一抬眼,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早上那个腐烂的小树妖。 “好啊。”洪棠应道,毕竟自己本来也挺无聊的。再说,多了解一点情况更有利于今后逃跑。 那树妖几步走过小院,在一道矮篱旁坐下,将洪棠的头放在一旁的石头上,便自顾地说起话来:“我来这里两百个年头了……不对,好像是四百?可能是三百吧……就算它三百好了,三百个年头,每当我睡不着就自己来这里坐坐,和自己和月亮说说话,好像有人陪伴似的……”小树妖抬头向月亮望去,神色有些落寞与伤感,“我还没和别人这样说过话呢,只是莫名觉着你有些熟悉才拉着姑娘来……好啦,我叫小暑,姑娘你叫什么?” “洪棠。”洪棠应道。 小暑思索了一下,眼光一闪道:“红糖吗?我们仙君很喜欢吃红糖,什么红糖麻花啊,红糖姜汤,红糖银耳羹,嗯,还有……”小暑好像误解了什么,陷入到无休无止的遐想中。 洪棠打断她道:“不是啦,是洪水的洪,海棠的棠。” 闻言,小暑很不好意思地用手遮住脸,不住地道歉起来。 洪棠也不好意思了,安慰道:“没事,不过话说,仙君是?” 小暑把脸从手里抬起来,道:“是今天帮洪姑娘沐浴的那个啦。” 洪棠想起白天经历的种种,除了几张鬼脸,薛道平的帅脸,大乌鸦那个贱脸,就是薛道平疯狂揉搓自己小脸的事情了,如果那叫沐浴的话,那仙君就是薛道平吧。 “薛道平?”洪棠问,小暑点了下头,洪棠又问:“他是不是个变态啊?” 小暑听到这句话,惊得转过头来,道:“姑娘如何得知仙君是个变态?” “比如说他喜欢收集人头啦,帮人沐浴啦,再比如……喜欢把断头放在枕头旁边啦……”洪棠愈说脸愈红,耳根子都快烧起来了。 不行,清醒点,他就是个变态吧。 小暑“噗呲”笑了,道:“仙君不是变态哦,姑娘是他收集的第一个人头,他从没对外人说过这么多话,除了仙君的娘子……”小暑顿了下,眼里的光暗了下,又说道:“不过他娘子已经好久没有回来了。” 沉默了一会,小暑又说:“彼时我还没有今天这幅模样,我是夫人从道士手里救出来的,这之前我不过是一大户人家院中榆树生长的精灵,半夜化作人形出来透透气,不曾想与府中的少爷动了凡情……但由于那少爷沾染了妖气便虚弱起来,那老爷夫人就找来一个江湖道士做法,要让我灰飞烟灭。万幸仙君夫人及时出现,我的性命才得已保全。” 原来都有夫人了啊,薛道平。 洪棠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失落,虽然自己是有瑜王的人。 小暑又说:“我是这个院子的第一个收容者,没人教我如何洒扫和服侍,但由于夫人恩重,不报不行,我便顺理成章地就做了丫鬟。”小暑这时又停下来想了下,“约摸过了三四年,夫人又带回来了青老,说实话,我当时被青老那青面獠牙再加上一头枯燥的白发吓得不轻,据说青老原来是个地府的鬼差,后来做了叛逃者,带了个女鬼私奔,不曾想被那女鬼倒打一耙,沦落成背叛者,半路上又遇见夫人才给带回来的,至于真不真我也不清楚。再后来,又有了三姑和佑佑,三姑是怀着孕自缢的,大概是丈夫输了钱跑了的事情了……夫人又心生怜悯给带回了了……“ “再后来过了几年,我下山采购食材的时候听闻那大户人家的少爷为了不和别的府上小姐联姻,就投在启林江里,捞都捞不上来……我当时听到就直接奔回山上,就在这里……”指了指放着洪棠的石头,”哭了好三天,夫人实在看不下了,尽管小屋的厢房都住满了,她也去把那少爷接了回来……就是……那个浑身水肿的,他叫付林,当时夫人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帮我两成了亲,还训我就因为这事三天不买菜,全家都快饿死……可我们谁不知道夫人这是为我们好……“小暑目眺远方,笑意盈盈,心中好像充满了美好的事。 这连洪棠都被感动了,真是便宜了薛道平了。 “那时候仙君还是很爱说话的,院子也修葺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可是,那一天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小暑又想着了什么,面色渐渐暗下来,身形甚至还有些颤抖。 “那一天?”洪棠听得入了迷,忍不住问道。 不曾想不远处小屋的房门打开了,缓缓走出一个麻黄色身影。 “怎么不回去睡觉?我找你好久了。” 第五章 被抓了个现行 “怎么不回去睡觉?我找你好久了。”薛道平边说着便往这边走来。 “仙君。”小暑低着头站起来。 这场面,真有种当年洪棠被洪邢在街上现场抓了现行之感。只见薛道平眼睛也不转,直勾勾地看着洪棠这边来,不知为何神色有些冰冷。 “这个……仙君,不关小暑的事,是……”洪棠见他神色好像要杀了人一样,忙辩解道。 薛道平单手托起洪棠,一声不吭。 生气了? 小暑也有点发抖起来,毕竟谁也没见过他们仙君今夜这副不爽的神色。 这下薛道平开口了:“我说要怪小暑了吗?倒是你。”薛道平伸出另一只手指点了下洪棠的额头,这手指冰得很,洪棠都要感觉自己额头上要结一层霜了。 “我……”洪棠想辩解,但又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做错,只得闭了嘴。 薛道平把洪棠的脑袋往怀里一揣,转过身向小暑道:“你也快回去休息吧,省得明天没了精神。”话毕,便向屋里走去。 洪棠的脸被紧紧贴在薛道平胸膛上,动弹不得,说起来真是奇怪,好一个仙君怀中怎生得这么冰冷,心跳也是浅浅的,好像要断拍一样,回个屋就几步的路却咳了好几声。 中秋后夜里就转凉了,现在屋外也有些小雨下起来,连连绵绵的,整个院落都被蒙住了。 洪棠终归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呆不得住,一到房里便不情愿待在薛道平冻得像冰窟一样的怀抱里了,扭来扭去的,薛道平只好将她在书桌上放好。 “嚓……”薛道平划开一根火柴点亮灯盏,微弱又昏暗的灯光勉强爬满了书桌周围一方。 他要骂她吗?洪棠不敢出气,只管直直盯着薛道平。 薛道平看她这样僵硬定在那,摇摇头叹了口气,举起袖子给她擦起脸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尴尬的空间中,这动作显得暧昧至极。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懂事?”半晌,洪棠问道。 薛道平没有回答。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和你对着干的,今天早上是莫名有些烦躁罢了!”洪棠又说道。 薛道平依旧没有半点回答。 这样洪棠稍微感到尴尬,憋了一会,她又道:“其实……那个,本小姐姓洪名棠。”说完眼睛又瞥到一边去。 真是莫名其妙,他到底是哪里生气。 没想到这回到薛道平笑了,收起了袖子,叉着腰就笑了。 这更加让她更摸不着头脑。像极了市井上那些个装神弄鬼打死天机不可泄露的老道士,他也让人捉摸不透。真是喜怒无常,让二丈和尚摸不清头脑。 “无事,睡了吧。” 薛道平将洪棠抱到床上,和被睡了。 一阵风吹过,灯盏便灭了。 不久,室内又恢复了一片宁静,薛道平呼吸又渐渐平稳起来。 洪棠又坐不住了,毕竟自小娘亲就说过,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尽管买过小倌儿,也只是供着欣赏罢了,怎有人这样抱着睡过 “薛……薛老道……我觉得不行。”洪棠辗转难眠,一个漏嘴,不小心就说了出来,“不是,仙君。” “嗯……嗯?”薛道平被从睡梦中唤醒,声音还略带沙哑,那声音就像两团湿棉花似的压在洪棠耳朵里。 洪棠此时只管背对着他,头往前倾了点,支支吾吾道:“男女授受不亲的……这不好吧……” 薛道平沉默了一会,悠悠道:“那你想如何?这里可没准备你的床位。”顿了一会,复说:“倒是我没把你当做女人,不过是个小了几千岁的小孩罢了……” 小……小孩?洪棠现在有手一定往他脸上砸了,但她的确是该有什么没有什么,就连个脖子也只有半截。但好歹,她也是有追求者的人了。 “……没有床位的话,不会连个椅子都没有吧…” 薛长平这下无话可说了,只叹了口气,摸着黑走到桌前去搬那把不知道有了多久年份的椅子,椅子四腿都被加高过,虽然有点高矮不齐的,但好歹也算把椅子。 更何况,这把椅子正好和床一般高,所以就算洪棠头底下放了棉花枕头,却还与薛道平在同一水平线上。 就像现在,洪棠直瞪着薛道平睡不着觉。 就在半个时辰前,薛道平扔下一句:“晚安,别再闹了”便立马进入梦乡了。 也是,薛道平也不是什么男人,分明就是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闹的。 洪棠,你清醒一点! 一翻脸转过头去。 还是要早睡早起才好,养好精神,逃跑不愁。 刚闭眼呢,忽然一股寒气从脑后袭来,洪棠转过去一看,寒气的源头竟然是薛道平。 只见他两道长眉挂满了白霜,眉头紧锁,唇色泛紫,嘴里鼻里不住送出白气,看起来十分不妙。 “薛道平,你怎么回事?”洪棠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薛道平,薛道平,薛道平!” “臭老道,你干嘛吓人啊?”好歹是收留了她洪棠小头的恩人,纵使方才有多么不爽,此刻也应该着急才对。 可这薛道平就是像冻住似的一动不动。 洪棠急得大叫救命,什么小暑,三姑,付林,青老……甚至是乌鸦男,仙君夫人。不只是深夜睡正酣还是她洪棠嗓门小,总之除了她焦急的喊声,全无半点动静。 等等,保持清醒…… 她记起来,她刚醒来时,薛道平是呼吸平缓的,甚至还能出口热气,后来她被薛道平抓回房里时他倒是冷得像个冰块,再后来……他好像又恢复正常了……难道……薛道平恢复的原因是…… “我?” 洪棠被吓了个机灵。 好啊你个薛仙君,原来把我头留下来就是要用我来缓解你的病症! 指不定养好养肥养乖了,还要把她洪棠的头拿来煮着吃,根治其病! 洪棠被自己的幻想吓得喉头直跳。旋即又有几分失落。 还以为是贪恋本姑娘的美色…… 算了,不管你以后要一直拿我取暖还是吃了我,现在还是救命要紧。 洪棠一骨碌滚到薛道平那像冰窟一样的怀里,感觉自己像完成了什么伟大的使命。 薛道平,这回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了。 洪棠枕在寒冷如冰的胸膛上,梦里却好似花开,是满枝满枝挂红的桃花林中,那青色袍子的仙人在黑衣女侠额角上轻轻落下一吻…… 洪棠不知道梦里何人,也不知道从她被拥入怀中时,那胸膛的主人轻轻勾起了唇角。 第六章 山村生活 方才洪棠刚得知这位乌鸦男叫做森川,现在他俩一起被罚蹲着在小破屋门口外晒太阳。 没想到薛道平看起来斯斯文文一个人发起火来这么厉害。 起因是打翻了薛道平一架藏书,包括书架上一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插着桃枝的梅瓶。 薛道平心碎的声音几乎都可以用耳朵听见。 而原因的原因,是森川突然闯入卧室,嘻嘻哈哈地把洪棠从被窝里边拖出来,洪棠起床气上头,脑袋直接往森川脸上撞,森川一个闪躲,好巧不巧,撞上书架。 一阵排山倒海,哗啦啦声之后再加一声清脆的哐当,那梅瓶就碎成好几瓣了。 彼时薛道平刚睁眼,睡眼惺忪间看到一个黑色身影,跳来跳去,不一会,就看见翻飞如蝶的书籍散落下来,再接着,就剩梅瓶最后的呻吟…… 薛道平揉揉太阳穴,身形也颤抖起来。 “你们——滚出去蹲墙角!” 接着抄起挂在床边的蒲扇就要起身,森川可不给他机会,麻溜地抓着洪棠头发窜到屋外去了。 没想到这货还真的蹲在外面晒起太阳来。 洪棠本可以有充足的理由不蹲着,可谢天谢地,今天她半截脖子底下长出四条树根似的东西,可做手脚用,方才薛道平提着蒲扇从屋内出来,告诉她: “这叫灵干,可以用来罚蹲。” 要是在洪府,她肯定不会这般听话。秀娘倒不会体罚人,倒是那挂着一副苦瓜脸的教书先生会,所以那先生每每发怒,洪棠定会主动窜出门去,顺便翻个墙,与狐朋狗友相会去。 可惜这里不比洪府,人生地不熟的。 都要怪这该死的森川,死脑筋,做人走狗,呸! 森川转过头来瞪圆了眼睛看向洪棠,道:“你说谁呢?谁是……” “啪”薛道平一个蒲扇过来,“不准交流。” 森川只好白了个眼,不再说话。 这会到洪棠一脸惊恐了。 森川? “干嘛。”洪棠脑海里立马就响起了森川那恼火又让人恼火的贱兮兮的声音。 “你能读得到我心里想的什么?”洪棠心说。 “好啊,原来不是你嘴上说话啊,卑鄙!我最看不得你们这些背后说人坏话的人了!”森川激动地剜了她一眼。 “你还敢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仗着自己会这种读心的龌龊本事来头偷窥别人姑娘家心思!”洪棠心里怒道。 “明明是你先到我脑袋里来说话的!”森川瞪瞪洪棠。 “啪——” 又是一个蒲扇呼过来,薛道平道:“不准挤眉弄眼,把双手抱在头上,好好悔改。” 森川因为受这蒲扇,于是满脸委屈。 “都怪你!”森川心里埋怨道。 洪棠见他这样,忍不住笑起来。 “啪”又一个蒲扇袭来,落在洪棠头上。 “不准笑,你也是,双手抱头。” 洪棠也只好委屈巴巴地把两只上灵干缠在头上。 这下总算平等了谁也不输谁,只是两人都把头狠狠地别到一边去,谁也不敢想什么。 到了晌午,小暑总算从山下集市回来了,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抱着一只小黄狗,菜篮子有些空荡荡的,除了胡萝卜,白菜,洋葱,就还有几颗葱。小狗倒也是个皮包骨,和菜篮子里穷酸的气息倒是很搭配。 可能是抱了小狗的缘故,她走得一脚高,一脚低的。 小暑远远就看见了蹲在院子里的两人,还有坐在藤椅上看书的薛长平。 “你们怎么蹲在地上?森川又闯祸了吗?”小暑笑道。 见两人都巴巴地望着她,就知如此问其实是白问。 到了柴门,小暑把右手的小狗放下来,小狗便撒着欢地跑到森川那边去。 大概是动物之间都有共鸣,那小黄狗跑到森川跟前蹭个不停。 “汪!汪汪!”那森川竟然把抱在头上的手放下来了,两只手翻弄那只狗来玩。 洪棠看看薛道平,见他没理会森川,便也罢头上两根上灵干放下来去摸那条狗。 没想到那条狗不理会她就算了,竟然还张嘴凶她。 洪棠也不自讨没趣了,只好把那两根上灵干收回来。 眼巴巴在那看着一只鸟和一只狗汪汪叫地玩。 “森川你跟个小屁孩似的,还和狗弄呢!”洪棠酸巴巴地嘲讽道。 森川头也不转,回敬她一句:“我这叫童心未泯,青春永驻,倒是某个小丫头片子,还弄不清谁是小孩。” 那黄狗此时发现了薛道平,摇着尾巴就凑到藤椅旁去。 薛道平放下书卷,伸下手来抚摸了两下狗头,问道:“小暑,怎么带了条狗回来?” 不会是……要吃狗肉吧,洪棠暗想,毕竟这大户人家的小姐,一餐无肉不欢。 “我猜是三姑今天要烹狗肉!”还没等洪棠开口,森川就抢答道。 “不是!答错啦!”小暑轻轻敲了下薛道平的脑袋,“是我买菜的时候它一直跟在我身后,见它瘦瘦小小的也太可怜才带回来的。” “嗯,进去洗菜吧。”薛道平边摸小狗边道。 “是。”小暑笑着往屋里走去了。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不一会,厨房的炊烟升起来了,佑佑方才醒,便活蹦乱跳地跑出屋来玩,付林和青老也打柴回来了,还顺带打回一只兔子来。 好饿啊!午饭终于端上桌来,胡萝卜和洋葱炒作一碟,白菜打了锅汤,兔肉炖了炖,撒上一把葱花。香气四溢。 不过倒是水多油少。 洪棠灵干上没有五指,只好缠着叉子用于吃饭。 兔肉一上,边迫不及待地叉一块来吃,只觉得入口即化,满口生香,直夸煮得好吃。 三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多亏是青老抓得准,青老又说是付林挑得好,付林又谦虚道是小暑买的葱花不错。 一桌子人其乐融融,起来。 “大家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森川的声音突然在洪棠脑海内出现,语气里能透出丝丝高兴。 “是吗?”洪棠心道。 恰逢薛道平给她夹来一夹萝卜丝。 可惜了,她洪棠,终究是留不住的人。 第七章 上元 来这里已经有几个月了,洪棠知道了现在这座山是不荒山,不荒山顶小破院的茅厕往哪边走,不荒山上哪条小路蘑菇最多…… 洪棠也早已可以不用灵干走路了,薛道平给她打造了一副与她原来身体无两的躯体,只要把头放到脖子上就可以活动自如了。 但也有出差错的时候。 就比如说现在…… “啊啊啊!救命救命!”洪棠边跑边抓着自己额前刘海,脖子咧开半个口子,发着闪闪金光。 终究还是没抓住,躯干往前摔去,头向后滚了下来。 一顿天旋地转,好歹没有磕到坚硬的地面上,直落到一个温热的手掌里。 “森川?”洪棠道。 上头那人没回答,倒是稍远的地方有个熟悉的声音贱兮兮笑起来。 “哈哈,瞧你那傻样,我可不想救你,正想让你头砸地上挂点红更好看些。” 森川悄悄收回了刚想夺出去的那步。 “是我。”薛道平毫无波澜的声音从洪棠顶上传来。 “薛老道?”洪棠吓得头一下从那掌心蹦出来。 “……是,薛仙君。”薛道平又拖住那颗一惊一乍的头,两三步走到趴在地上的身体前安上。 洪棠灵干钻进那脖子,双手撑地爬起来,掸掸裙上尘土,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森川也走上来扶着薛道平肩膀,笑道:“对啊,今天不躺屋里看书么?” “上元灯会罢了。”薛道平说完转身就走,“今夜吃完元宵你俩就下山吧。” “诶?”洪棠奇怪道:“那你不去吗?” 薛道平在前头顿了下,道:“不去了,没兴趣。” 她总是喜欢热闹,他却不喜欢。 “他一直都这样吗?”洪棠悄悄在心里与森川说道。 说起来,这几个月来薛道平就没下过一次山。 “啊?哪样?”森川心道。 “不喜欢玩吗?”洪棠心道。 “自我认识他起,他就一直这样,大冰坨子一个,谁知道。”森川心道。 不一会儿,天就暗了下来,站在不荒山顶最高的位置——小破屋顶,已经可以看到山脚市集的人们火热朝天地准备起来。 几盏花灯已经点起来了,一条街上,红的、黄的、绿的……在渐暗的天下缤纷起来。 小破院里的大伙也都忙活起来,死气沉沉的小破院竟在今天有了许多生气。 小暑又想出了新花样,买了几张红纸,叫付林砍了几株翠竹,在院落里糊起花灯来。 三姑忙着往厨房那口大锅里倒着各种元宵,芝麻馅的、花生馅的,都滚成一锅。 佑佑围着三姑跑个不停,总得等到三姑把他喝出去才行。 于是佑佑就只好出前堂和汪汪玩起来——汪汪这个名字还是多亏了森川的坚持不懈,本来这黄狗名唤小晃,但由于森川日积月累地与它“相汪两不厌”,它便成了汪汪。 薛道平如今也不闲着,竟然和付林青老两人在小院里摆台喝起了小酒,这鬼怪,只要不沾烈酒,只酌些许轻薄小酒还尚可。 洪棠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薛道平喝酒,只见薛道平两颊微醺,看起来这酒量还不如那些个鬼怪。 不知道薛道平是不是有点醉昏了眼睛,一直直勾勾盯着屋顶上与森川并排坐着的洪棠。 说起来,纵观全院,只有洪棠和森川看起来最无聊。 洪棠本来是看着山脚市集的人忙里忙外的,后来注意到了薛道平的目光,竟然和他斗起眼来。 森川看他向洪棠,只是一张尚稚嫩的侧脸,完全读不出来她心底。 这些天,除了洪棠主动来与他心灵沟通,他是一点也读不出洪棠心声了。 说时迟那时快,夜幕上的第一个烟花绽开了,天空也拉扯下星光璀璨的帷幕。 “元宵来了!”三姑扯开嗓子来。 三姑端着一托盘元宵出来,粗陶的碗里,滚圆翻白的元宵浮在红褐色的糖水上,呼呼冒着热气,看起来让人食欲大开。 很快的,整个院落的人围在一张大桌旁,人手捧一碗元宵吃起来。 院子里颜色较为单调的红色花灯也挂上去,点亮来了,灯光下,有影子的也就属薛、森、洪三人了。 “今晚的灯会,你们会去逛吗?”洪棠边往嘴里送元宵边道。 “灯会吗?”小暑撑着下巴道,“几百年前就不去了,吓着凡人不好。” 三姑刚又端出一锅元宵,听到灯会,忍不住哽咽起来,道:“当初和……佑佑爹就是在灯会上……认识的……”这回到三姑哭了。 佑佑倒兴奋地表示自己想去。 青老和付林倒没什么表示,只和薛道平一杯往一杯来的。 薛道平看起来已经喝得不轻了,那酒方才洪棠也要了一杯来喝,倒是不怎么烈,甚至淡得没有品头,薛道平这酒量也太差了吧。 “不是……让你们……去玩的,目的是……适应、适应躯体……”薛道平一手支着额头,晃晃悠悠的,“佑佑……还小,容易……走丢,不能去……” 接着一个不稳向洪棠那边倒下来,头正好不偏不倚地架在洪棠脖子弯上。 洪棠感觉脖弯上淌过一滴温热。 怎,怎么回事啊?薛道平醉哭了? 看来酒品也不怎么样? 洪棠扶着薛道平起来,没想到薛道平在洪棠额角上落下一吻。 “阿棠,我想你了……” 什么鬼! 阿棠?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 洪棠感觉脑子都要炸开了。 怎么,不是天天都见面吗? 一桌子的人都惊呆了,唯一还动得了的也就是三姑了,马上放下锅子,跑上来捂住佑佑眼睛。 森川脸色一沉,接着又恢复嬉皮笑脸道:“仙君醉了,先回房休息吧。” 说完把薛道平从洪棠身上拉起,撑着进屋去了。 周遭又恢复该吃吃该喝喝的场面,纵是刚刚发生了什么,也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 只剩下洪棠在那里像个石雕似的,满脸通红。 烟火会如期而至,红色、紫色、黄色……一簇接一簇,夏花一样绽开。 “咻——啪!” 漫天溢彩。 市集上花灯也全点亮了,一排一排的。 花灯下飘着的灯谜纸条,不知道又包含着上元里男女的多少情思。 第八章 上元灯会 黑布一般的夜空,泼上如瀑的烟火,夜下,一条长街张灯结彩,花灯下,各种摊铺应有尽有,卖灯的,卖玩具物什的,或是摆起小桌板卖元宵的,当家的汉子热得在这寒夜里竟直卷起袖子来,娘儿们的,小毛头的,在摊铺旁边戏耍着,或是也在摊位上忙活着,一派热闹景象。 夹路的摊铺中间是条如织的“人河”,男男女女,穿梭其间,荆钗布裙的,玉簪锦袍的,正冠深衣的,又或是任披着件大氅子的……拖家带口,寻佳觅偶,皆在这人潮之中了。 洪棠有好久没下过山,钻到人群里了。 闻着这浑浊又自由的气息,心情格外舒畅。 果然,洪棠就是属于人群的! 洪棠一个人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森川艰难地跟在后头。 就算森川平时有多活蹦乱跳,像个十余岁的顽童,现如今也像个老人家一样走得异常艰难。 谁叫他—— 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拎着装有各种糕点的布袋子,身上还挂满各种小玩意:给佑佑买的鬼脸面具、给三姑买的不知道是不是假货的银簪子、给小暑买的玉镯子…… 尽管那些个物件都是靠洪棠忍痛割爱卖了当初从洪府里断头时插在脑袋上的各种簪花换了钱买的,但如今都由森川带着。 理由是:怕身体承担不起,跟不上头,掉队。 于是这些七零八碎的即阻碍了他前进的脚步,又掉了他作为一方魔王的面子。 洪棠倒是轻松,只攥着一根糖葫芦,这根糖葫芦还是森川买来自己吃的,不过现在被洪棠拿着走在前面,一口都吃不到,颇有挂根萝卜驴头前的意味。步伐轻快,完全没有平时只要稍稍走快就要头掉的感觉。 看起来适应得很好嘛…… 森川轻笑道。 人来人往的,洪棠个子又小,又喜欢往人群里挤的,瞬间便淹没在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洪棠呢? 森川见眼前的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急得人都要跳起来了。 刚刚明明还在两步以前的啊,怎么说没了就没了。 “田……土土?”森川身后的人群里隐约传来洪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洪棠? 森川一个急转身,撞上一个穿麻布裙的女少女,梳个双平髻,装饰几朵山花,应该是洪棠没错了。 “你跑哪里了,我急死了!”森川扶着“洪棠”的肩膀大声道,好像是家里着火了一样急切。 那“洪棠”在他怀中扭捏了几下,害羞道:“公子,你……” 接着那“洪棠”缓缓抬起头来,映入森川眼里的是一幅陌生的面孔,瓜子脸,丹凤眼,一撇樱桃红在翘鼻下点开来,真是个标致的没人,不过可惜,森川如今要找的不是这位美人。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森川扶着美人肩膀的手将美人挪到一边去,火急火燎地又继续往后走了。 只剩下那美人在原地痴愣愣地望着,稍后便有红了眼眶,轻咬了红唇。只念他是个不解风情的木疙瘩。 “姑娘,这个字,念畦,与整齐的齐同音。” “嗯……” 洪棠的声音又从不知何处传来。 天啊,森川简直想找这个洪棠出来揪着打一顿。 简直就是折磨人的死丫头片子。 要是再给森川一次机会,他打死也不要带洪棠下山来。 “森川,你在哪里?”一股叫森川直激灵的女声直入森川脑海里,带有几分兴奋。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森川气不打一处来。 “我在猜灯谜这边,快过来,答对有奖!” “猜灯谜是哪边啊!”森川在脑海里直向那一边大喊。 可那边好像是无底的深渊,把声音一投进去就没有回响了。森川直得气得原地转圈看着。 “姑娘到底猜不猜得出来?” 蓦回首。 眼里直撞入一个着素麻裙的少女,头上梳着双平髻,几朵淡绿山花装饰着,戴一双红色鱼形耳坠,双鱼似要跃出,衬得那小脸生出几分活泼色彩来。 一双杏眼微眯,一张不施深红却透亮的小嘴紧抿着,一只手撑在下巴下,一只手抱住腰间,左摇摇右晃晃,好似在思考什么,一举一动都透出了半青少女的灵气。 是洪棠。 烟花绽着,不断在她身上留下跳跃的色彩。 此时眼里就只有这一抹的亮色,仿佛街边柳绿花红,烟火明灭,都褪了颜色,真叫森川转不过神来。 “畦,谜底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洪棠忽然感觉有人从背后走上来道。 嗯?怎么还有人抢答? 一回头,原来是那只人模狗样的臭乌鸦。 “你怎么这么久才跟上来?”洪棠给了森川腹部一个肘击。 森川吃痛,这会倒也不情愿再说她,只道:“我走得太慢了。” “哼哼,”洪棠转过身,“多谢大侠方才出手相助。” 那摆摊的老板看了看他俩,笑意盈盈,从摊位后掏出一个盒子,道:“既然‘英雄救美’,也算这位姑娘答对了,愿赌服输,愿赌服输,这个木盒里装的就是在下说的礼品了。” “谢谢,谢谢。”洪棠赶忙伸手去接。 那老板笑意又浓了些,双手一打:“对了,鄙人也是观人无数的人,却鲜有看到真正天造地设之人,今日公子、姑娘在此,实在是天造一双,地设一对啊!”说罢,向两人鞠了个躬。 “啊?”洪棠捧着木盒的手还没收回来,突然身体向前一个踉跄。 “误——”洪棠刚想说误会,森川一只手过来,提着洪棠后领,向那老板鞠了个躬,笑道:“有眼光。” 说完便拖着洪棠走了。只留那老板在那拂着胡须,长长笑着。 “你拉我走干嘛,头都快掉了!”洪棠一手拿着木盒,一手扶住几欲掉出的头道。 森川在一旁笑道:“西红柿你是不是傻,那些个舞文弄墨的,做商做贩的,最怕丢脸,要是让他丢了脸,你这个盒子,都要被他收回去,我看你还不得咬死他。” 好吧,森川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 洪棠活动活动头,看来是接稳当了,方才放下那只扶着头的手,两只手拿着盒子。 后来人河流动着,慢慢地,烟火淡下来了,花灯也暗了,才子佳人执着手依依惜别,酒客醉了,食客饱了,人海涸了。 洪棠靠在石桥上,幸福地摸摸圆滚的肚皮,出来混,果然就是爽过被关在山上。 对了,那个木盒子。 “森川,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个谜底。”洪棠道。 森川望了望天上寥寥的烟火,道:“以前有人说过的,就记下来了。” “我就说你这个傻子怎么会懂这么多啊,不过,谢谢大侠及时出手相助。”洪棠掏出那个木盒,那木盒做得倒是形状恶劣些,看起来歪歪斜斜的不是很方正,却还雕有一对鸳鸯。 “说谁傻,你更傻,你听过都不一定记得!”森川生气道。 洪棠白了他一眼,目光回到木盒子上:“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没想到这不打眼甚至有些丑陋的盒子里竟装着两枚夜明珠,大倒不是很大,小也不小,约莫有一个葡萄大小,一枚发着浅浅的蓝光,一枚发着幽幽的绿光。 洪棠在洪府里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夜明珠,甚至有更大,更亮的,但却没有让她想今天这样开心。 蓝光绿光相互照应着,融融成一体。 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洪棠没注意到的,森川也在看着她。 森川活了上百年上千年,纵使看过那么多的美女子,也比不上看见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让他欣喜。 或许这就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森川不知道。 只是在他心里,今晚的灯火,只属于他,仅属于他们,与不荒山上的神仙半点不沾。 不错,半点不沾。 那个男人,凭什么要纠缠她这辈子。 第九章 出逃(一) 经过几天的摸索,洪棠总算摸清了下不荒山的路线。 今日,就是她的生辰了,这种日子,洪府的海棠花应该开了,不过这里是不荒山,除了翠竹,就是漫山遍野的枯树。 还不荒山呢。 洪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此时她正坐在一个小潭旁,捏着一块木炭,在麻布裳摆内侧画着什么东西。 这小潭倒是四周竹树环合,颇幽静,有些《小石潭记》里蒙络摇缀,参差披拂之感。水潭倒是也清亮透彻,里面游的却都是一些鱼骨架子。 啊!不荒山上连鱼都不能是活的么? 今晚就要出山了。 洪棠裙摆画的正是不荒山下山的路线,毕竟七弯八拐好几个岔路口,没点准备怎么行。 上一次就是不做准备偷溜出去,结果到天亮都下不了山,只得等到一众人马找到她,彼时洪棠只好说是出来找茅房,没想到找不到。 如果说要在和小暑下山买菜出逃,也是不可行的,尽管小暑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也是个树精化的鬼,抓起人来可半点不饶,上次洪棠见她去抓母鸡,那母鸡还没得反应过来,小暑就已经将它两对翅膀抓住了,当天晚上就喝了母鸡汤。 再说,那段时间不够充裕,而且大伙儿都醒着。 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 森川有魔界的事务要处理,今天不会来,薛道平也正好寒症复发,得卧在屋里一天,其余的也都下山去了,看来也是对薛道平这种症状见怪不怪,说是要久违地放松一下。 所以整座不荒山,就只留下了一个可怜兮兮无人照顾的病人和筹划着逃跑路线的洪棠,还有无所事事的汪汪。 这么想,薛道平倒是也挺可怜的,正好地图画完了,罢了,去关爱一下病患也好。 出了竹林,那座歪歪斜斜的破茅草屋又映入眼来。 天有些灰灰暗暗的,不荒山上的天色总是如此,也只有不荒山的天色才这么暗。 暗得人怪伤感的。 薛道平现在就是复发了那病,像个冰坨子一样冻在床上,背对门口侧躺着,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整个人都结了一层白霜,盖着厚棉被,寒气却不断地从被子里流出来,冻地三尺,连汪汪都不愿靠近他。 真冷啊,洪棠走到她床前坐下,这床是洪棠有身体后架的,以前全靠那张垫高了的椅子成眠。 而那张床摆放的位置,正好是薛道平面对的方向。 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个臭仙君难受成这个鬼样子了,上一次是除夕的时候,大概是周期性发作吧。 这会他正微张着嘴唇无助迷茫地念叨着什么东西,好像是:阿棠,不要死,回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冰糊涂了吧。 不过阿棠这个…… 元宵那天,薛道平那一吻又突然闯入她的脑海。 可能只是糊涂了吧,或者把自己当做他心里那个人的替代品。 洪棠都要被自己虐哭了,真像了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本里的故事。 “等,等……”薛道平突然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往上方胡乱抓着,什么都抓不住,那修长的手苍白又僵硬的手只肆意流淌着白色的寒气。 这会倒像个失魂落魄满街乞讨的流浪汉,全然没有了平时仙君死要面子,高高在上的感觉。 好吧,都要走了,今天就不让你这么难受了。 洪棠伸手抓住薛道平冷得要死的手指。 洪棠的手就像小火炉一样,不一会,血色就从薛道平指端向下蔓延。 “薛老道,我就要走了。”洪棠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洪棠也知道,这种状态下的薛道平是听不见一句话的。 洪棠这种性格,一天不说话可能会闷死,只好对着这种死人一样的冰坨子说起话来。 “你来不来送我!”洪棠摇摇薛道平的手。 洪棠见他面色缓和下来,但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还是像个死人一样双眼闭紧,直直躺在那里。 洪棠见他不动,手上便不老实了,伸出另一只手来提薛道平长长的睫毛,拉得眼皮都给起来,露出翻白的眼珠。 “啧啧啧,洪棠,太过分了,薛道平,太过分了……” 洪棠凑近他观察,隐隐生出些熟悉的感觉。 云端上,青衣衫,桃花林? 刚来时做的那些梦,都浮现在她脑海里。 薛道平? 她想起那落在黑衣女子额角上的一吻,不禁坐直了身子。 不对。 她梦到薛道平做什么。 怎么想也想不到答案,却让她正坐住了,再也不敢顽皮起来。 洪棠什么也不说了,倒一改平日里话多得要死的性格,在那呆坐了一天。 夜色已经很浓了,洪棠却早都睡足了,穿上前几天和小暑上市集时偷买的夜行衣,打包好行囊,能带的就带,不带的就只能放下了。 比如说这间屋子带不走。 洪棠为此已经给自己打了好久的气,从院子寂静到现在。 洪棠,走!断舍离! 洪棠终于下定了决心,站起来,猛地转身,不慎自己左脚被自己右脚绊到。 脑内一白,薛道平的发际线就出现在她眼前,现在是…… 什么情况! 洪棠两只手在薛道平两侧撑着床,她则是伏在薛道平身上,几根额前散落的发丝落在薛道平眉眼上,嘴巴直直地给薛道平额头来了个深吻。 还好薛道平没有知觉。 尴尬死了。 洪棠撑起来抹了两下嘴唇,好像想把嘴皮蹭破一层似的。 脸都冲上血了,洪棠提起面罩,挡住自己熟透了的脸。 忽然身后窗子打进的月光暗了一下,吓得洪棠一个激灵,转身看去,竟没有一人,便放心地踮着脚尖走出去。 一想到如今就要离开了,纵是平日里有多厌烦这样破败的院子,多想早日逃出生天,现在也都还是有万分的不舍。 洪棠出了柴门,转身看了小破院最后一眼。 再见了。 洪棠转身疾跑而走。 屋顶上,一个黑影显现出来,那双少年一般的明快的眼睛今晚却涂抹了一层阴郁。 逃了好,快逃,这样我就有机会和你在一起了。 那双黑夜一样的眸子就这样目送着那轻巧的黑影进入了竹林。 飒—— 风吹过,除了睡不着觉的山林和屋顶上的森川,谁都不知道今夜的事情。 第十章 出逃(二) 洪棠平日轻功习得好,在树林里一步做两三步倒还行得轻快,就着元宵那夜赢得的两枚劣质夜明珠看着地图,不一会就到了半山腰,此处都是枯树了,还尽是些乱葬的坟堆,夜间磷火幽幽的甚是吓人。 这不,洪棠老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半个影子没有,一转头,又恰逢两挂魂幡招她面前,吓得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滚下去。 这一下摔得够惨,从半山腰滚到山脚,洪棠倒忍住没有发出惨叫来,咬住舌头,只是呜呜咦咦的。 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还好前些天下过雨,泥土还算软和,才不至于摔个断胳膊断腿的,只是稍微有些擦伤。 倒是摔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的。 洪棠扒下挂在脸上的两挂魂幡,活动了下脖子。 还好出门前把头绑好了,不然这一顿可够受的,指不定头就挂在山上了。 躺在地上缓和了下,竟然有点想就这样瘫着。 “不行。”洪棠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天还算黑,不过天亮应该也不远了。 此时还没有车,不过逃跑赶路急。 买匹马,总不过分吧。 洪棠潜入山脚的村庄,这村庄万籁俱寂的,似乎没有人醒着。 要找个卖马的人,似乎不是这么容易。 没办法,只好先斩后奏了。 洪棠偷偷翻入一户人家的马厩。 眼前这匹马生的高大,皮毛发亮,一身的腱子肉,看起来能跑极了。 那黑马睁开眼睛,向下看到了洪棠,吓得前蹄要扬起来,几欲嘶鸣出来。 洪棠手扶上马头,示意它安静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徒劳之举。 没想到那马儿真安定了下来,抖抖鬃毛,一双眼睛温驯下来。 就是你了。 洪棠掏出口袋里两锭银子,虽然要买这匹马显然是不够的,但极大的不知羞耻心里还是让洪棠把那两锭银子扔在马脚下。 洪棠则一翻身,跨上马,双腿一夹,提缰绳,跨出围栏,奔驰而去。 那户被“先斩后奏”的人家的男主人披着衣提着灯走出来,只看到那被扔在原来马呆的位置那两锭银子,只好震惊,然后便捶胸顿足。 一路向北,洪棠记得爹说过,京城,永远是往北走的。 洪棠夹着马肚子就疾向紫微星方向奔去。 终于,要回家了。 狗贼,本小姐就要和你来个了断。 晨光微熹,洪棠已经远远看见了京城的城门。 城门高大而宽阔,耸立着,通体朱红色,请了全国上百名最出色的设计师设计了城楼,瞭望塔……都精心设计过,且层层加固,这是京城最坚实的屏障。 此时已经有一些人等在城门外等着进城了,携老带幼的,背箱苦读的,皆想进京一睹那京城的繁华。 他们眼里装满的,是期盼,渴望,欣喜……而洪棠眼中,透出的是阵阵怨毒,她骑在高头大马上,此时正像个待命的将军。 唐尚姜,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她头涨得血红,好在面罩遮住她脸,才没人看出端倪。 “轰隆——” 城门终于被推开了。 “进京的大伙儿往里走,别推挤,骑马的下马……” 往里走就是京城了,夹路的海棠花,素来是这座京城的特色美景,如今全开了,好一个漫天飘红的美景。 洪棠如今可不是来赏花的,也不是过她的生辰,全怪了那唐尚姜,如今让她没了笄礼。 洪棠握紧了腰间的匕首,眼前一片血红。 好恨…… 可是,怎么一阵阵的眩晕起来…… 方才牵着马过了几株棠树,洪棠眼前被一片血红模糊住,便栽倒不起了。 “我……饶不了你……杀了你……” 此时躺在床上的少女正昏迷不醒,衣衫都被换过了,早都不是那黑色短打的夜行衣,反倒是蚕丝做得的中衣。 枕头两边披着如瀑的黑色长发,枕头上放着的是一颗涨得血红的头。 只见那头双目紧闭,双眉蹙起,咬着牙关,不住地摇头,在做什么噩梦似的,嘴里不停地呢喃着什么“杀了你”“报仇”之类的话。 床边,一个穿着紫色锦袍的男子正和一个大夫扮相的老先生说着什么。 “这是患了什么病?”那紫色锦袍男子皱眉问道,似乎很着急。 “这……小的也摸不清楚,只把了姑娘的脉,见姑娘没有脉搏,体温却甚高,恐怕……” “恐怕什么?”那紫袍男子上前一步,抓住那大夫的手臂。 那大夫吓得低下头颤抖,小声道:“怕是中了邪了。” 这床上躺着的女子正是刚及笄的洪棠,而床边的紫袍男子,则是她的未婚夫——瑜王泷禾昇。 要知道这瑜王是从来不相信鬼怪的,要是有哪位医者说人生了治不好的病,就是中邪的话,他绝对要骂是那医者无能。 所以如今那大夫抖得像糠筛似的,想必是个极要面子的大夫。 没想到那瑜王只挥了挥袖。 能……能走了? 不骂人? 那大夫心里感到稀奇。 看来,可能是瑜王也中了邪吧。 那大夫行了个礼,退出去了,尽管心里还有疑问,但看泷禾昇急切地坐到床边的样子,倒是想问也不敢问了。 泷禾昇紧紧握起洪棠热得发烫的手,心疼地看着她。 中邪吗? “杀了你……狗贼,去死!”洪棠又叫起来,甚至还破了音地大喊,含着几分凄厉,几分痛恨,听起来像患了失心疯似的。 泷禾昇将洪棠散在脸上的一缕乱发顺到耳后。 “昇哥哥,一定会找人治好你的病的。” …… 到底是个王爷,不到一天的时间,大街上,小巷里,没有一人不知道那洪府独女竟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如今还中了邪,头涨了血一样,红彤彤的,这不,全京城找着人治呢。 “可恶!”唐尚姜在桌子上重重砸下一拳,震得那烛火晃了三下。 “那女的怎么还没死,不是头都断了吗?我明明亲眼看着……”唐尚姜双眼鼓起,满头爬满青筋,看起来恶毒无比,倒是和白天笑意盈盈左右逢源的模样来了个反转。 可额上泌出的点点冷汗,掩盖不了他害怕的事实。 不可能! “哼……”靠在唐尚姜左边墙边带着黑色兜帽的黑衣人冷笑道:“你觉得,不可能吗?” 那黑衣人身形伟岸,声音沙哑,倒像是个男人。 那黑衣人往前走了两步,丝丝银发从兜帽下漏出来,银丝遮挡了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不是,丢了个头吗?”那黑衣人走到桌前,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桌子。 唐尚姜猛地底下了头,眼珠子骨碌碌急转了两圈,冷汗出得更多。 没错,那天晚上,那女人的头不见了。 还以为被大乌鸦捡去吃了,没想到…… 唐尚姜抬起头,眼里满是惊恐和恳求。 他抓住那黑衣人的袖子,道:“大仙……救救我吧,你要多少钱财,我都能给你!” 那黑衣人藏在银丝后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勾起嘴角道:“怎么救你?” “杀了她!杀了她!”唐尚姜抓着黑袖的手猛烈摇晃起来,抓得更紧。 那黑衣人不动了半晌,忽而轻笑一声,俯下身来,轻声道: “我不要你的钱,这次,我要的是你二十年的阳寿。”那声音夹杂着些邪魅的女声。 “我……我……”唐尚姜声音颤抖起来。 “怎么,是着急死吗?还是……”被称作“大仙”的黑衣人缓缓直起身子来。 “我……愿意……”唐尚姜松开衣袖,垂下手来。 “大仙”满意了,甚是愉快地笑了两声,道:“交易愉快。” 便转身化作一缕黑烟消逝了。 只剩下唐尚姜瘫坐在椅子里,心潮不能平静。 …… 京城的月亮终归是不能和不荒山的比,就小小的一轮,也不似那般亮,旁边点缀着零星的几点银星,倒不似那么寂寞。 月下,一个黄色麻袍头戴斗笠的男子揭下公告牌上那张写着“诚募道长”的告示,轻笑了两声。 真给逃到这里了啊…… 那男人抬头望了眼月亮,又警觉地拉下斗笠来遮住自己。 那双温柔却含凉的眸子。 分明就是薛道平。 这傻丫头,竟然偷跑着回来了。 披着一笠星辰,那麻黄色的衣袍翻飞着直向瑜王府去。 第十一章 薛道长 “叩叩!” 公鸡刚打鸣呢,瑜王府的环就按时被人叩响。 “谁啊!一大清早的扰人清梦!”守门的小厮明显是偷偷睡着了,如今才刚被吵醒。 “吱呀——”门开了一条缝。 缝里那双眼睛往外边偷瞄着。 只看见一个身穿麻黄色袍子白色里衬的男子,腰间别一个缝了缝补了补的蒲扇,面部看不太清楚,想必是戴了斗笠的缘故。 那小厮看他有些仙气,想必是个不凡的人,便放缓语气道:“您可有什么事么?” 只见那人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来,正是写着“诚募道长”那张告示。原来来人正是薛道平。 那小厮一下子清醒起来,赶忙道:“里边请,王爷就在里边等着。” 进了大门,过了长廊,终于到了前庭,园林风景,样样都好,甚至还在草坪子上放养了梅花鹿,相比于不荒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到了前堂,果然见穿着紫色锦袍的泷禾昇在那来回踱步,直到看见薛道平远远过来,便急忙向他迎来。 俩人都入了座,方才交谈起来。 “贫道从告示上得知,王爷府内可有一名女子身患了邪症?”薛道平摘下斗笠,向泷禾昇问道。 “正是,”泷禾昇答道,“本王的未婚妻洪府千金几日前从死地逃生,不曾想竟然身中邪症,如今在那榻上昏迷不醒。” 薛道平听到“未婚妻”这几字时忍不住眉头跳动了下,又赶忙恢复原样。 “小姐的症状是否是通体血红且发热?”薛道平端起小厮刚沏来的茶,轻抿了一口。 不曾想太过烫口,赶紧吐了回去,只憋得面上不动声色。 “好茶。” 的确是好茶,比不荒山下市集的劣质茶好过太多,只是太为烫口,可能是因为下山后脱离冰寒症困扰所致吧。 “噢,这茶的确是好茶,极好的白毫,道长喜欢可以多喝点。”泷禾昇向来不喜欢道士,如今看到眼前这个,只觉得他整一个穷酸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本王未婚妻的确是有如道长所说症状。” “不过是积怨所致,待贫道略施法术便可。” “那么,道长请吧。”泷禾昇站起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引至一间厢房内,只看见榻上有一个浑身血红的疯婆子,这回倒不是呢喃了,而是直接大喊大叫起来,所以才被转移到了更深的院子里来。 “这位便是洪小姐了?”薛道平问道。 “正是,”泷禾昇回,“还请道长快快施法吧。” “为我准备雪水一盆即可。”薛道平忍不住笑道。 想来是看到了洪棠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泷禾昇觉得这中邪之人只是可怜,实在想不出有何好笑的,也不好意思问,只好叫奴仆赶紧准备去。 雪水已经备好,装在铜盆里架在木盆架上。 其实这雪水倒没什么用处,不过是装得像点罢了。 薛道平伸出两根手指往水里搅和了两下,拔出腰间的蒲扇,扇端插入水中,再抽出,挥舞着洒些许水滴到洪棠身上。 在屋外等着的泷禾昇抱着胸,饶有兴致地看着前面这道士的施法场面,这种大鬼大神什么的,泷禾昇倒是质疑,就看这道士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薛道平看起来就像随便洒洒水似的,实际上这水被施了仙术。这洪棠的怨气,可不是普通雪水就可以简简单单压制住的。 没想到约摸半刻钟后,洪棠全身的红色竟然淡去不少,就像被洗去了似的。 泷禾昇看到眼前这神奇景象,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这江湖术士,看起来还是有点本事的嘛。 红色褪去得差不多了,薛道平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符纸贴在洪棠脑袋上。 这张符纸当然也是随便画的,一个仙君是不需要什么符纸的。 而这一贴,与其说是一贴,倒不如说是拍了洪棠的脑袋。 洪棠还沉浸在梦境里面杀唐尚姜杀红了眼,这么成千上万个唐尚姜,怎么杀都杀不够。 如今却被人一拍脑袋,立马清醒了半截。 薛道平? 洪棠猛地整眼,看到眼前这麻黄袍子的仙君,还以为回到了不荒山上,吓得就要暴露薛道平身份来。 薛道平一弯腰,捂着洪棠的嘴把她的头摁到枕头上去,示意她别叫。 这下却吓得洪棠一口咬住了薛道平掌心,好在薛道平忍住,面部倒没半点变化。 “你若是暴露我,我就把你带回不荒山去蹲墙角。”薛道平在洪棠耳边轻道。 看来还是逃出来了,只不过这臭老道不知道发了什么颠,跑到这边来。 泷禾昇见洪棠醒了,两三步走到床边,看见薛道平捂着洪棠嘴巴。 “道长这是为何?”泷禾昇奇怪道。 薛道平松开洪棠嘴巴,直起身来,平静道:“无事,不过是方才小姐邪气还没退尽,一醒来就要咬人,为了防止误伤,贫道将其捂住罢了。” 洪棠方才狠狠地瞪着薛道平,如今听到一熟悉声音在床边出现,沿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瑜王。 “昇哥?”洪棠惊喜道,就像是看到了亲人似的,不过也的确是亲人,他是她的未婚夫。 泷禾昇听见这一“昇哥”忍不住苦笑了两下,洪棠长大了,和外面那些狐朋狗友厮混,早没了当年那种乖巧气质,连“昇哥哥”都少了一个“哥”字来,亲昵少了几分。 “嗯。”泷禾昇笑着答应。 洪棠直接扑上泷禾昇身上去,没想到半空就被薛道平提住了后领。 “小姐邪气刚除尽,切勿如此激动,最好避免接触,以防误伤。”薛道平道。 洪棠感觉自己正常得不行,薛道平如此真是奇怪,不过看去,薛道平倒又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机械地笑了下。 洪棠都奇怪整日嬉皮笑脸的森川和日常机械微笑的薛道平到底是怎么玩到一起的。 薛道平此时心里倒是妒火中烧,不知道为什么洪棠能想抱谁就抱谁,森川,这个瑜王,唯独没有他。 明明他和她关系才是最密切的。 泷禾昇听到如此,往后靠了靠,转向薛道平道:“如此,道长请前往前堂商议酬劳吧。” 俩人都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往前堂去了。 洪棠只好无聊地又躺下来。 这个薛道平怎么又跟来了,难道…… 他病又发了? 又想把我煮着吃了? 洪棠在床上辗转起来。 …… 前堂。 这茶总算凉了,不止凉了,还有点冷起来。 薛道平又端起凉掉的茶微微抿起来。 泷禾昇看到如此,皱了皱眉头,唤来小厮帮这位穷酸的“江湖术士”换杯热茶。 “请问,道长需要多少金银?”泷禾昇问道。 “贫道不屑金银,只求能在王爷的王府里暂住些时日。”薛道平回。 暂住?一个臭道士,能进瑜王府就已是泷禾昇最大的极限,如今还想暂住下来,真是狮子大开口。 “这……”泷禾昇假意摸着下巴踌躇起来,心里却早已打算好用几两金子把这臭道士打发走了。 “王爷若是不愿也罢了,只是小姐的邪症有复发的可能,这邪气凶猛,还需要贫道及时压制。”薛道平道。 抿了一口热茶,复说:“贫道不过是云游四海的散人罢了,钱财这种东西,累身,则不需要了。” 泷禾昇还在那锁眉深思,薛道平假意起身,就要走的样子。 “道长留步!”泷禾昇站起来道,又转身向奴仆吩咐,“去为道长准备间厢房来。” “要靠近洪小姐的厢房,以便及时压制邪气,以防洪小姐暴毙身亡才好。”薛道平鞠躬道。 泷禾昇揉揉太阳穴道:“钱叔,带这位道长去吧。” “那么,道长这边走。”那位被唤作钱叔的管事向薛道平鞠躬道。 薛道平诡计得逞,按住要上眉梢的喜色,却装作正经的样子,跟着钱叔向后院去。 洪棠终于从床上起来了,如今正被服侍着洗脸,一抬头,就透过窗户看见那黄色袍子往这边来了,吓得洪棠差点把脸盆打翻。 薛道平? 第十二章 追回任务 “道长,这边就是了。”那钱叔指着一间厢房道。 着厢房离洪棠那屋的确近,但不是最近的,中间还隔着一间屋子。 薛道平奇怪道:“那间房不是离洪小姐更近吗?” “这……”钱叔为难道,“最好还是离洪小姐远些好,王爷不大放心洪小姐的安全。” 薛道平点点头,道:“嗯。” 钱叔又鞠了个躬,道:“一会便有人来收拾了,还请道长稍等片刻。” 薛道平挥挥手,钱叔便告退了。 一个小厮进来勤快地擦了桌子凳子,沏上一壶方才薛道平十分喜欢的白毫。 又进来几个婢女将床给铺好,灰尘都打扫干净,倒还算快,一会儿便一齐退出去了。 薛道平这会儿才站起来,捏着茶杯四处欣赏着这间屋子,镂空花窗,雕花屋梁,砌得平整的地板砖,捏一捏床铺,竟有些软和。 薛道平抿了口茶,点点头。 不愧是富贵人家。 这次下山,是告诉了不荒山众人的。 薛道平下山,是要追回仙君夫人洪棠,这全都怪薛道平自己太过犹豫,才酿成了这种后果。 小暑,三姑,佑佑,包括青老和付林,都抹着眼泪送着。 “仙君,一定要把夫人带回来。”小暑用小手绢儿抹着眼泪道。 “就算不能,仙君也得平安回来,千万别让那些个追兵逮着了……”三姑小声道。 青老吸了一口烟斗,眼眶湿润道:“那些个天兵天将,做事不留情面,若不是招架过,又怎么会懂。” “当年夫人就是……”付林颤抖着道。 佑佑不知道什么,只是扯着嗓子大哭特哭。 汪汪只知道薛道平要走,便不停向薛道平身上扑着。 …… 大伙儿还说了好多话,三姑特意蒸了一笼子红糖发糕给薛道平包好。 一伙人在门口招着手,送他走进竹林。 下了不荒山,一切都要小心。 气场绝对不能暴露了。 “砰!”门口被猛地打开来。 门口出现一个背光的橙色身影,头上插了华贵的珠花,颈上戴了透亮的琉璃璎珞,衣裙飘飘,正是“夫人”洪棠。 不过此时正是别人的未婚妻。 “薛道平!你要干什么?” 洪棠眉毛都要竖起来了,看起来十分生气。 薛道平转过身,平静地看她,道:“无事,我住这里。” “你是不是偏偏要缠着我?”洪棠道。 薛道平轻笑道:“你可想得太多了点,明明是你离不开我。” 洪棠怒得直瞪眼珠子。 想一想,好像的确是,要不是他叫森川把她头叼来,怎么有她洪棠重生这件事? 要不是他出现,洪棠可能还在梦里喊杀,杀那成山成海的唐尚姜,血流成河。 “对不起,道长,打扰了。” 洪棠吃了一瘪,弱弱地退回去。 该死的,找什么薛道平啊,就是想来看看他而已吧。 “慢着。”薛道平走上前去扶住要关起来的门,道:“我不关门的。” 洪棠尴尬,只得放了手退出去。 室内又冷清下来,薛道平回到椅子上坐着,倒了两杯茶,痛饮而尽,这会倒是不在乎品了。 不着急…… 洪棠倒是没有回屋,坐在院外石凳上,把脸贴到冰冷的石桌上,缓解下自己通红的脸。 可真是,丢死人了。 “小棠,你在这里做什么?”泷禾昇的声音从洪棠上方传来。 “我……屋里太热了,来这里降降温。”洪棠道。 “热?”泷禾昇伸出手探探洪棠额头,道,“是不是邪气又上身了,快叫道长来帮你驱驱邪。” 洪棠摘下泷禾昇触着她额头的手,萎靡道:“不是,不过是不舒服罢了……” “回房休息下就好。”洪棠又道。 说罢,便起身回房里去了。 泷禾昇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为什么是自己的未婚妻,却好似平常兄妹…… 泷禾昇记着少时他抱起襁褓里的洪棠,就觉得她可爱得让人不敢释手。 后来慢慢长大了,他还记得梳着双髻的她扯着他衣角,说要嫁给他。 然后快及笄了,她一袭彩裙,踏着绣鞋,如天仙一般,让人钦慕。 如今却好像失了魂魄,不再是他的小棠了。 …… 洪棠回到屋里,只感觉心头有什么东西牵扯起来,很是不舒服。 尽管是刚起床,辗转两下,却还是睡着了。 她又做起了梦,已经好久没做这样的梦了。 梦里,那个黑色衣服的侠女,执着青袍男子的手,带他来到一个翠竹环绕的院子里。 这个院子,与不荒山上那个破院有几分相似,却异常有生机。 …… 夜又来了,洪棠这会倒是睡不着了。 早上大睡了一个白天,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梦,如今只能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眠。 “簌簌——” 镂花窗外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 要不是洪棠此时清醒着,这些声音根本无法察觉。 洪棠屏息凝神,只觉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忽然,一闪银光刺破黑夜,向她面门而来。 洪棠张大了嘴巴,看来是没机会叫了。 没想到有根黑羽打过来,将那银光挡了回去。 接着一道黑影翻进卧房,与不知何时早已进入的略纤细的黑影打斗起来。 洪棠缩成一团,想到自己那三脚猫功夫,还是不插手为好。 只能在心里偷偷为那略高大的黑影加起油来。 纤细黑影进攻的姿势慢慢变成防守,挡着挡着,好像自知打不过,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了。 那高大的黑影见那纤细黑影消散后转过身向洪棠这边来。 他也要杀我? 洪棠颤抖起来,又要开始叫人。 没想到那黑影伸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嘴。 慢慢凑近她,月光打下来,才看到那双拥有少年气的眸子。 “西红柿,是我。” 森川? 洪棠逐渐放松下来。 森川见她认出自己,便将捂着她嘴的手放下来。 “刚才多亏你出手相救,小女子简直感激不尽啊!”洪棠轻声道。 “那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怎么,你要以身相许?”森川调皮道。 “切!”洪棠锤了他一拳,“你和薛老道一块下山的?” “薛道平?”森川好像并不知情,“他也来了?” 洪棠见他疑惑的样子。 “他下山还不带你?”洪棠奇怪道。 森川眉头皱起来,道:“他下山当然不用带我。” “他下山后,不荒山上的气场就压制不了他了,所以他下山的话……功力完全碾压我……”森川又道。 “怎么回事?”洪棠道。 “无事,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森川伸出手来狠狠推了她头一把,没想到洪棠脖子又咧开了往外边冒出光来,吓得森川立马将她扶正。 薛道平,终归还是缠着她吗? “那我走了,要是有危险直接叫我名字!”森川起身来。 “行,快走吧。”洪棠道。 森川化作一只乌鸦飞出窗去。 可能遇到危险,也不需要我了吧…… 森川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洪棠倒是不睡了,竟然点了支长烛来,翻开泷禾昇为她准备的话本看了一夜。 不亏是昇哥,连她好哪口都懂得。 以后成了亲,想必也会很舒心吧。 成亲…… 洪棠脑海闪过薛道平那张脸。 闪过梦里那对跪在天地前穿着喜服,没有宾客前来道喜的新人。 洪棠拍拍脑袋,把这乱冒如泉水的画面镇压下去,又翻起了话本。 我和昇哥成亲,想他做什么。 长烛烧去一大半,夜也褪去黑衣,终于天白起来了,洪棠才放下话本。 第十三章 绕着弯子说话 还是游街自在。 洪棠总算放下了一大宗心事,泷禾昇答应她两天后带她去面圣,将洪府的冤屈都和圣上讲清楚。 所以如今总算能上街游荡了,此时她穿着一身男装,看起来活像个纨绔子弟。 男装不是为了隐藏性别,只不过让她觉得洒脱。 “阿棠?” 洪棠只觉得身后有人拍她,一回头,原来是王二虎,以前带她上楼子的朋友。 “虎子!”洪棠看见故友尤其兴奋,拍了他肩膀一掌。 那虎子假装吃痛,笑道:“棠姐今天有没有要去楼子逛逛?” 洪棠摸了两下自己下巴,故作思考了一会,心里的确是想那些纯情小倌了。 “那……”洪棠启唇道。 此时竟看见一个麻黄色身影往这边来。 “快些走吧,后面有个穿黄衣的变态在尾随我。”洪棠一把勾过王二虎,加快步子就往欲仙楼去。 欲仙楼里歌舞升平的,热闹得很,客人倌伶,一杯来一杯往。 王二虎和洪棠挑了个位子坐下,请了个小倌,坐前边斟起酒来。 王二虎为什么不敢动洪棠,第一是因为她是瑜王的未婚妻,谁都不敢惹,第二则是他有断袖癖。 洪棠接过小倌的酒杯,自己抿着,只看着王二虎和小倌在那勾着,互相喂酒,此情此景,令洪棠不亦乐乎。 情到深处,王二虎拖着软成一滩泥的小倌起身,双手环着,向洪棠道:“棠姐在这吃着喝着,我去去就回。” 话毕拍拍小倌儿肩膀就相互绑着向厢房走着去了。 洪棠自己倒上一杯酒,刚要喝,举着酒杯的右手被人一拽,一杯酒全撒了。 上好的竹叶青啊,哪个混蛋。 一转头刚要骂,就对上薛道平那双眸子,如今这眸子里倒不平静,还包含着其他一些东西,怒火?责怪?还是……欲望? “薛道平?”洪棠惊呼。 那薛道平不回答,一把提起洪棠就走,直往欲仙楼外拽。 “你干嘛啊!”洪棠道。 薛道平不回答,只是拉着她手腕走着。 一个龟公见情况不对,怎么还有进楼子里来抢客人的,忙上前阻拦道:“客官,这不合规矩……” 薛道平只瞥他一眼,那龟公便畏畏缩缩退回去了,只觉得那男人虽然一副穷酸样,却颇有震慑人的气势。 这可能就是穷无敌吧。 那龟公若有所悟地敲了下头。 洪棠被薛道平拖着,看那龟公竟然无动于衷,气得直大喊:“我没结账呢!” 本来洪棠就是打算请客的。 “不碍事,先赊着,慢走您!”那龟公鞠躬道。 洪棠手猛地一甩,手倒是没甩开,却是将手甩到薛道平手里来,于是两只手就只好牵在一起了。 洪棠耳根子一红,扭着手就要挣脱,没想到薛道平又握得更紧起来。 简直就像个沼泽! 百般挣脱都挣脱不开。 洪棠只好无奈地闭上双眼。 鬼才知道薛道平发什么癫。 莫不是又要把我绑到不荒山上去吧…… 一睁眼,奇怪……这里怎么全是粉色?红色? 然后,薛道平的脸出现在她上空。 “站起来。”薛道平道。 “什么情况?”洪棠边说着,腿上也不敢怠慢,趴着站了起来。 周遭都是高大的棠树,不知是长了多少百年千年。 古木参天的,落花纷纷然然。 薛道平一只盯着洪棠眼睛看,眼眶红红的,好像有人欺负他似的。 洪棠可没见过这种场面。 薛道平怎么回事? 不过说起来,这些棠树还是真够漂亮的。 “洪棠……我……”薛道平向洪棠走进。 “啊?”洪棠觉得奇怪,随着他逼近,一步一步往后挪着。 薛道平好像怪怪的,洪棠在山上可从没见过他这样。 难道他不是薛道平? “你谁啊!你不是薛老道吧!”洪棠指着他大叫。 “对,我的确……不是……”薛道平步伐僵硬起来,红色从耳朵尖直蔓延到脖子梗。 怎么说……我是你夫君? …… “仙君你看,如今小姑娘就喜欢这个,绕着弯子说话。”小暑激动地拿着本风月话本凑到薛道平的圣贤书前。 只见书页上写着:“在下的确不是刘英杰,而是姑娘心上人。” “……谁给你的……”薛道平看了两眼,发现不是什么正经书卷,便移开头去。 “是洪姑娘买的,我好奇借来看看罢了。”小暑见薛道平不领情,丧气地将话本拿了回去。 …… 没想到如今要走这种乱七八糟的路子。 “我……是……”薛道平嘴唇好像和脑子打了架似的,嘴唇紧紧闭着,眼睛又好像不允许,瞪得老大,面部肌肉别扭地撕扯着。 甚至,同手同脚起来,像个没有血肉的木头人。 洪棠看着眼前这好像被操控了似的薛道平,不禁害怕起来,大喊道:“那你谁啊!” 我是谁? 对啊……都转了一世了,早已不是夫妻了…… 那我,又是谁? 薛道平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起来。 一个人逼着,一个人被逼着退着。 花林都走尽了,洪棠背后出现天光和远山。 “薛道平!你要逼我死吗?”洪棠此时更加不能淡定了,毕竟身后就是断崖。 有必要吗?只是逃了个跑而已! 而现在薛道平的步伐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此时洪棠正处在崖尖上,左右都是万丈深渊,纵是想逃,也逃不掉。 原来还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才没有逃走。 如今看来就是要逼她跳崖。 真是傻到头了。 就连捶胸顿足都没有空间施展。 “薛道平!”洪棠大叫道,伸出手往薛道平身上推去。 薛道平脚步停下了。 被洪棠这一推倒像脚黏在地上似的动都不动。 洪棠倒是脚步不稳,向左侧倒去。 完了。 洪棠大脑只剩一片空白。 这回可能真的要死了,连头都不剩。 突然间,洪棠感觉有一臂环住了她腰间,她就被拉着往薛道平身上贴。 薛道平的眉头近在咫尺。 吓得洪棠头都断了。 接着又有一个掌心贴住了她头侧。 如今两个人影紧紧贴着,任对方的发丝拍打在脸上。 怎么说? 有点动心? 洪棠感觉那用泥土做的心脏不争气地拍打起来。 薛道平眸子里也掺杂上了平日里素不相关的情感。 “我是……你……” 空气都凝固下来。 崖上,青云与长风。 白鹤在飞。 第十四章 好巧 “何人在此?” 一道男声和断了薛道平的话语。 一转头,只见一黑色锦袍男子带领着一众人在着花林赏着花呢。 那男子黑袍上倒不绣些团花、云纹,只是银色丝线在袍中隐隐现现,透露出一种贵气和傲骨。 领子以上,一张略呈麦色的脸,颇有棱角,一对大眼,一对浓眉,又显出几分正气来。 那便是瑜王泷禾昇。 身后的人看起来是一位老人家和几个富家子弟。 那老人家穿着滚着金边的紫色袄子,袄子上绣鹤绣凤的,外搭一件黄色披风,这披风绣些许祥云纹饰,用金银丝线,倒是贵气。 几个富家子弟里约摸有两三个小姐,穿得倒是可以说五彩缤纷,什么颜色都有,簪花簪了满头,好似要与这满林子的花争艳似的。 另外三四个公子哥,看来是护花使者了,也着些圆领袍等,锦绣倒是也好看,不过没有前面这位王爷看起来高贵。 今日早上不见泷禾昇人,原来是陪着老太后来赏花来了。 泷禾昇今日也不知洪棠又要偷溜出门闲逛,洪棠心想着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 况且刚刚与薛道平搂搂抱抱,又说不清道不明的。 “此处今日可是由皇家包了场子,怎还有他人在此?” 洪棠见是瑜王,头赶紧藏起来,不愿让人发现。 特别是还带着太后她老人家。 薛道平这身麻黄袍子倒是极容易认出了。 瑜王见这身影隐隐有些眼熟,忍不住眯缝着眼看了看。 “薛道长?”泷禾昇总算看清了崖上人,原来是“江湖术士”薛道平。 “昇儿,这就是你说的,前几日到府上住的道长?”老太后转向泷禾昇道。 “正是。”泷禾昇鞠躬道。 老太后笑得慈祥起来,点点头,道:“还不快请人家过来,一同赏花。” “是!”泷禾昇道。 泷禾昇转向薛道平那边又道:“太后有请道长一同赏花,不知道长可否愿意?” “贫道求之不得。”薛道平言罢,提着洪棠几步跃到较为宽阔的平地,向泷禾昇一众走来。 洪棠怒得直掐薛道平,这么一来,万一被认出来了,那岂不是…… 泷禾昇注意到与薛道平一同来的人,方才看在崖上那样,还以为是个小女人,如今看来,竟然是个男子。 这薛道平…… 真是深不可测。 泷禾昇怪异地看了薛道平一眼,只见薛道平眼底却没什么变化。 洪棠害怕众人认出自己,扯起薛道平长袖来遮住自己脸。 至于为什么要用薛道平袖子,那全怪今日竟然把自己袖口束了起来。 泷禾昇看那“男人”竟然如此害羞,更觉得这薛道平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难道是……强抢民男? 泷禾昇当下握紧了拳头。 这种事情,怎么能在他眼底发生,定要将薛道平绳之以法。 泷禾昇疯狂脑补着,薛道平和洪棠就以来到了面前。 泷禾昇又赔上一张好看的笑脸,道:“道长,这位是?” 薛道平看了眼洪棠,道:“是贫道救下的施主,方才他正欲跳崖,贫道看不下,才去把他救下了。” 明明是你把我逼到那里的! 洪棠愤愤瞪了薛道平一眼。 太后听了,直欣赏地笑道:“道长真是好心肠。” 太后一向信奉道教,如今这位道长在她眼里简直就是神仙了。 “那这位公子,为何一直遮住脸来,不让人窥得真面目呢?”泷禾昇又奇怪道。 伸手就要去摘那袖子。 洪棠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她这模样,绝对不能让太后看到。 不然让太后知晓了她洪棠的德行,不知要失望到什么地步,说不准与昇哥的婚事就吹了。 薛道平往她那方向偏了点,挡住她,向泷禾昇道:“这位公子正是因面容奇丑而心生残念,如今要是让他露了面,他又要跑去跳崖了。还望王爷体谅。” 面容奇丑? 洪棠气得踹了薛道平小腿一脚。 泷禾昇见状,更为奇怪,这……明显就是不情愿的表现。 “这也太过分,不成体统,哪有在太后面前不露真容的!” 泷禾昇身边一位穿着华丽的小姐看不下去了,正是相府千金段金红,她平日里颇为钦慕瑜王,如今直扭着小嘴上来了。 “罢了!”太后伸手制止道:“在仙人面前不可无礼,不露,便不露吧。” 段金红吃了瘪,撇撇嘴,本来是想着今日在太后面前多博些疼爱,好把自己许配给瑜王,不曾想竟又折了三分。 泷禾昇直得作罢,没想到这江湖术士到太后面前又变成了仙人。 若是说薛道平是仙人,倒也不为过。 面容端正,衣袍飘飘,也不肥头大耳,显得油腻,像是用玉削出来似的,有几分仙骨。 后来薛道平被太后带在身旁,竟论了一日的道。 洪棠平素里还不晓得薛道平一张嘴还能吧嗒得这么多道法自然,好似嘴巴解冻了一般,任洪棠如何听也听不懂,只好吞着连天的哈欠,不让它冒出来。 薛道平还与太后约好某日入宫论道。 直到日头往西边偏了,一行人才下山去。 …… 入夜。 瑜王府里静静悄悄,几瓣棠花在月光的浸泡下悄悄落地了,鸟已然回到了树上窝中。 薛道平也脱下了袍子,准备又要休息了。 今日折腾一日,却还是没能道得明白。 他轻叹了口气,从行囊里拣出一件青袍来。 那青袍滚着银边,绣有云纹,绣工精良,那云纹竟有层次之分,远近高低都分分明明。 领口绣有双蛇,风纹,向双肩扩散开来,双肩上镶了些碎玉,使得这双肩在月光下透出润和的光。 有些地方都已脱线,看起来年代颇久了。 薛道平苦笑一声。 都说天衣无缝,这天衣,被贬到了凡界,泥上,地里,便不是天衣了。 瞧着如今都脱了线来。 今日……还是没能道明白。 又是轻叹了口气。将青袍收了回去,又拿出一套褐色道袍在一旁放好。 “笃笃!” 薛道平正欲灭了烛火,门口这边又传来敲门声。 “何人?”薛道平靠近门边道。 “瑜王,泷禾昇。”只听门外人道。 第十五章 错乱 “瑜王,泷禾昇。” “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瑜王一手提着壶酒,一手提着灯笼,见门开了,便把灯笼扑灭放在一边,自顾自地走了进来。 方坐下,瑜王摘下腰间的佩剑,“砰”地压在木桌上。 薛道平看他这阵势,像要请人喝酒,又像要刑讯逼供似的,便问:“王爷这是……” “无事。”泷禾昇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剜。 “那……”薛道平又道。 “无事不能喝酒?”泷禾昇揭开酒坛子,将两个茶杯斟满。 薛道平立在原地,有点二丈和尚摸不清头脑, 泷禾昇看他这样,还以为他识破了他此行来的目的。 就是揭穿这个好色的邪门道长。 绝不能再让无辜民众受到侵害。 …… 已过了个把时辰了,天光更暗了,只有薛道平这间厢房还偷着隐隐烛光。 烛火灭了又亮,亮了又灭,也有了好几次了,全要怪那蛾子偏爱扑火。 那放蜡烛的桌子上摆了一盘棋,棋盘旁放了两个茶杯,一个满着,一个一滴不剩。 泷禾昇此时已经满脸通红,恍恍惚惚,摇着头瞅着薛道平,一只手掐住一枚黑子在桌上一下一下敲着,显然是醉了。 明显的,那一滴不剩的便是泷禾昇的了。 泷禾昇心下直恼。 本来是要来套他的话的,没想到自己先醉了。 …… 半个时辰前。 “道长可有兴致比剑?若是输了,自罚三杯。” 薛道平摸不透泷禾昇想要作甚,只拉开椅子坐下来。 “贫道不善武功,既然王爷深夜有这般的兴致,下棋如何?”薛道平道。 泷禾昇点了点头,道:“也可。” 言罢便叫门外守着的童仆拿了一盘棋来摆上。 真不凑巧,薛道平第一盘便赢了。 接着就有了第二盘,第三盘…… …… 泷禾昇支着头,揉着眼睛盯着薛道平,眼神里有几分恼怒,几分鄙视。 这江湖术士也是棋技高超。 看看这整个京城,能把这黑白子玩得过他的,几乎没有,而这薛道平竟局局都赢,真是稀奇。 泷禾昇心里不住升起几分敬佩起来。 虽然这人是个邪门道士。 薛道平看泷禾昇这样,心不在焉,明显是有话要说。 “王爷今日来,想必不是单单来找贫道饮酒的吧?“ “当然……不……是……”泷禾昇逐渐失去自主意识。 “哦?”薛道平挑眉。 “好色道士!今日本王就要就地正法了你!”泷禾昇突然站起来,抽出剑就往薛道平身上砍来。 薛道平身形一闪,泷禾昇这一剑只砍到了桌子上,棋盘从中间裂开来,劈成两半。 好色? 薛道平皱眉。 “你今日强占民男,谁又知哪日你又污了谁的清白!”泷禾昇提起剑,指向薛道平。 “王爷莫不是误会了……”薛道平道。 这想象力,和洪棠有得一比。 “误会?”泷禾昇头一撇,又抬起眸子直瞪着他,眼里藏不住有些怒火。 “你不止如此!”泷禾昇又一剑劈来,薛道平两指接住剑刃,往侧一甩。 泷禾昇一个踉跄,扶住桌子,眼里分明冒了两滴泪。 “你在小棠中邪后就恰好出现,还偏要选个靠近小棠的……”泷禾昇身影一歪,“哐当”一声,剑落在地上,整个人坐在椅子上,低着头。 “而且……还和小棠表现得一点都不生疏……”泷禾昇说到这,忍不住呛出更多泪来。 薛道平不知该说什么,只在一旁看着他。 “不要对她下手……她是我未婚妻啊!”泷禾昇话到此,便放声大哭起来。 竟一改白日里严肃高傲的神色,埋头大哭起来。 薛道平看着瑜王如此,不知如何是好。 未婚妻…… 对啊,她都是人家未婚妻了…… 怎么能,再对她下手? 夺人之妻,不义。 “咚咚咚!” 室内传来一阵急促而猛烈的敲门声。 不知道这薛老道深更半夜的搞什么鬼,鬼哭狼嚎的。 洪棠此时才批了一件斗篷,只着一件中衣,双脚随便踩了双绣鞋,披着头发,手上正愤怒地拍打着薛道平的门板。 又为这还寒的深夜增了些热闹。 “薛道平!开门!薛道平!开……” 洪棠正拍打着门,下一秒就跌入薛道平怀里。 薛道平这会倒是没接住她,直直地僵硬在原地,任洪棠身形一崴。 虽然没这个必要,但洪棠心头还是忍不住地涌上一股难言的难受。 一转头,便见到泷禾昇伏在案上大哭。 薛道平,没想到你…… 是个断袖。 我还以为你是来追我的。 洪棠用异样又悲伤的眼光剜了薛道平一眼。 “让开!”洪棠双手推走薛道平的胸膛,径直走向泷禾昇。 泷禾昇此时正眼前迷蒙,忽见着了洪棠的身影,便站起身来。 “小棠,我……” 电光火石之间,洪棠便被按在墙上,泷禾昇的双唇锁住了她的呼吸。 屋内除泷禾昇外的两个人,包括门外傻愣愣的童仆都看直了眼。 薛道平忙一步向前,扯开两人。 “不妥……”薛道平道。 “不妥?” 泷禾昇醉了,傻乎乎笑着,摇摇晃晃站着。 烛火一暗。 则又是飞蛾将烛火扑灭了。 洪棠低着头,黑灯瞎火的,谁都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妥的该是仙君吧。”红棠道。 只落了滴水到薛道平扶着她的手上。 “这是我未来的夫君,希望仙君你不要横插一脚了……”洪棠言罢,甩开薛道平扶着她的胳膊,一手拉过泷禾昇便向门边走了。 直了眼的童仆还在那直着眼,黑暗中只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出来了,忙点起灯笼,跟着他们踏上石板路去。 月光镀了月下一双璧人,只见庭前落花都纷纷落在他们肩上。 屋内,薛道平仍直直站在原地,回味着那掌心滚下的温热。 是不是……不应该再纠缠? 两百年前,魔渊。 “薛老道,你要重来一世,千万不要和我再纠缠。”红棠扯上面纱,笑道。 “为什么?”薛道平跟上前问。 “你会后悔的……”红棠道。 纠缠上我这种魔头,只会让你陷入泥潭。 是吗? “为夫不会后悔。”薛道平在后面朝她喊道。 洪棠一咬唇,眼眶红了一圈。 “那就等着瞧吧。”红棠双足一点,纵身跳入魔渊里。 赴一场血战。 薛道平只觉得心口久违地一阵绞痛。 一只手扶上额头,退后两步,靠在墙上。 怎么办…… 我后悔了。 月下那一对,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天生的登对。 第十六章 老则老矣 薛道平靠在墙角里,任素白的衣服沾上地上肮脏的尘埃,他握着方才与瑜王下棋剩下的小半壶酒,一口连一口痛饮起来。 酒很少,没几口便完了。 真没劲,像水一样。 像和小孩谈恋爱似的。 但薛道平还是醉了。 要是过几日,阿棠没事了,就回不荒山吧。 自己终归是个三千岁的老人了。 “老则老矣。”薛道平苦笑着站起来,回到床上去。 可惜仙者无梦。 不能像洪棠一般梦回前世。 辗转难眠。 …… 洪棠回到屋里,只觉得自己今天真是作死,隔壁的隔壁房鬼哭狼嚎的关她什么事啊? 洪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臂把头埋起来。 眼泪淌着淌着,双袖都被浸湿了。 不管那长烛也同她一同淌着泪呢,洪棠哭着哭着便睡去了。 梦里,她头也不回地往眼前的黒渊坠去。 血,厮杀,伤疤…… 还记得有一人在她身后道: “为夫……” 后面几个字来不及听便沉溺于爬满血红幽光的谷底。 …… 翌日。 太阳都打到洪棠身上了,她才撑着涨着两眼的头起来。 今天太阳好像很好。 洪棠用尚冰着的手贴了贴眼睛。 只觉得可笑。 明明自己有泷禾昇,还要奢求薛道平把自己带回不荒山去。 真是花心得一塌糊涂! 恰逢小丫鬟端着盆温水进来了。 又是时候洗漱了。 那端着盆子的小丫鬟将铜盆搁到盆架子上,挽起袖子,熟练地绞起毛巾来。 洪棠眼看着白色的毛巾被拧出一帘清水来,突然觉得今日乏味,干脆大睡一场好了。 也省的去外边看见什么不想看的东西。 洪棠伸了个懒腰,略带疲倦道:“今日便不用洗漱了,昨夜没休息好,本小姐要接着休息。” 丫鬟闻言,奇怪地偷偷看向她。 “早膳也不吃吗?王爷今日特意为小姐留了份早膳。” 洪棠只觉得奇怪,平日里起得晚,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往往都是自己出街找吃的去。 “那就送过来吧。”洪棠道。 “小姐可还要洗漱更衣?”丫鬟又问道。 “不必了,端走吧。”洪棠挥挥手,那小丫鬟便端起盆,行了个礼,弯着腰走了。 应该吃了睡,睡了吃,管其他的这么多有何用啊。 洪棠烦躁地揉乱了头发,不小心用力过猛,头又要摔下来,还好她这次早发现早解决才好歹没让这头掉下来。 洪棠突然感觉脚痒,两三步跑到门边去,往隔壁的隔壁那间厢房看去。 只见门紧关着,冷冷清清,好像并没有人住一样。 薛道平今天早上肯定不会来拉她起床了。 洪棠,傻不傻啊你。 明明没有人发现她扒着门向那边看,洪棠却自觉尴尬,向上翻了个白眼,又荡回屋内坐下。 昨晚,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啊,洪棠,没有误会,明明就是薛道平欺负了昇哥! 但是……好像又没有证据呢…… 昇哥也不说。 问昇哥吗?又好尴尬,昨晚他竟然强吻我…… 洪棠想到这里,忍不住捂住了嘴巴,脸都给憋红了。 啊啊啊!干脆找时间问问薛道平好了。 洪棠正抓狂着,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不久,便有人踏入了门来。 “薛道……”洪棠转身急道,只见方才端着盆出去那个丫鬟提着个膳盒,一脸错愕。 “长?”洪棠赶忙圆回来,“哈哈,平日薛道长都会来检查看我是否邪症复发,哈,哈哈……” 洪棠笑得尴尬,又转回头来。 “嗯……那奴婢就为小姐摆上餐点了。”那丫鬟话毕,徐徐走进来,熟练整齐地摆好餐盘,又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洪棠掂掂又放放了桌上各式糕点,这些王府里的糕点,平日里是她所垂涎的,如今却提不起胃口来,偏对面前一碗红糖姜水泡的汤圆有胃口,也不过才吃了几个便咽不下去了。 “红糖吗?我们仙君很喜欢吃红糖。”洪棠记起小暑说过。 算了,睡觉好了,什么也不用想。 洪棠将调羹往碗里一掷,只觉得自己无用。 低头放空了一会,便爬上床睡觉去了。 …… 乖乖,一觉起来,天都乌漆嘛黑了,洪棠眼睛上水肿消了,只觉得精神备足,便起身又踩上绣鞋来。 屋里闷热闷热的,直叫人想开扇窗户来透透气。 洪棠想到便要做。 “吱呀——” 洪棠推开了窗户,没有想象中的月光打进来,只是有丝丝冷雨拍在脸上。 但是…… 黑夜下,一张脸蓦地浮现在她面前,只见那张脸看着颇熟悉,稚气未脱的。 正是许久未见的森川。 洪棠被窗前这个脸吓得脸立马唰地白了,后退一步就要叫出来。 虽然是森川,但这样也太吓人。 森川赶忙拉住洪棠防止她跌倒,一只手捂住了她嘴巴防止她叫出来。 “进去说……”森川在她耳边说道,热气扑打在她耳畔,而这参着少年气的声音这时却很是严肃。 见洪棠安分下来了,森川才青出气一口气,给洪棠的嘴巴松了绑,手一撑,跳进窗户来。 “坐下说。”森川道,边说边撤了把椅子来。 洪棠也跟着坐下来,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薛老道,最近没有什么异常吧?”森川神色迫切地问道。 “好像没有,有的话……就是他好像是断袖?”洪棠皱眉思考后道。 “他的气场突然爆发了。”森川道,“不出意外,几日后天界追兵都要赶来了。” “天界追兵?”洪棠抓住森川袖子,急道:“他犯了什么事?” 森川头微微垂下,虽然此时不宜。 但还是自私。 他没有告诉她? “你不必知道,只不过若追兵追上了,你也会有麻烦。” 麻烦? 有什么麻烦大也比不上薛道平的麻烦大。 “你通知他快跑了吗?”洪棠再问,一双杏眼直直看着森川那鸟一般的眼睛,充满了急切。 “还没,不过……”森川道,后半句还卡在喉头里,双臂上袖子却一松 他自己应该懂的。 洪棠却早已走到门口了。 “哗啦——” 寒风卷着冷雨扑面就来,洪棠这次连个斗篷都没戴,提着领子,半只脚踩着绣鞋就向隔壁厢房去。 臭老道,早晚要整死自己。 第十七章 红棠 夜雨打在洪棠身上,洇湿大片衣裳,雨下的愈大了,绣鞋都被浸湿了。 还好这檐底下只有滴滴答答,倒是少有些雨丝扑进来了。 可好死不死,这薛道平死活不开门。 “薛道平,你死了?”洪棠见如何砰砰敲门屋内都无回响,生气地喊道。 庭院里树叶沙沙地响,下的也不是多大点的雨,只是愈急,让人倍感危机。 忽而有一道黑影从身后袭上来,洪棠只感觉颈部有些寒冷的杀气,全身都被惊得僵硬。 “刷——” 寒芒一闪,洪棠又“尸首分离”了。 还好脖颈上本身就是分开的,不过是头被削下来掉到地上罢了。 这一落,倒是看清了身后的人。 那黑影罩着黑色的兜帽,长长的斗篷直垂到地上,只从兜帽下漏出缕缕银丝。 身形好似一高大男子。 那提着剑的手白净纤细,略有些干枯,却隐约像是女子之手。 洪棠的头重重地摔到地上来,脸被擦伤了一块,伤口渗出些血来。 洪棠疼得忍不住叫了一声。 青丝洒落了一地,还有半截被削落的断发从上空飘来。 那手举起剑,向她门面直刺来。 洪棠闭上眼睛,两条上灵干蒙住双眼。 脑子里连出生开始到及笄的画面都轮番出来了。 完了完了,这回真的完了,连走马灯都出来了。 “嗡……”剑芒在洪棠面前闪了下,又定住了,只剩剑锋轻颤发出的微鸣。 黑影后走出一个穿着棕色道袍的男人,提着一把闪着橘黄小光的灯笼,腰间挂了一把破蒲扇,总算道出了他身份。 薛道平? 只见他撑了把伞,看起来刚刚从外边回来。 不错,他今夜去和泷禾昇下棋了,泷禾昇虽然对薛道平还有些厌恶心理,但终归还是佩服他的棋技,俩人一直从黄昏切磋到了现在。 洪棠还在恍惚,薛道平熟练地一把提住洪棠的脑袋,安回她僵直的身上去。 眼见她中衣都湿了,不免有些心疼起来。 “相……相公?”那黑影手中的剑哐当掉落在地,身形颤抖起来。 黑袍下面那方才握着剑的手扯下兜帽。 那高大的身形便矮了下来。 一张素白甚至苍白的脸显现出来,头发眉毛都呈白色,不显苍老,倒是细长的眉毛勾出了些魅色,一张薄唇上涂了些红色的口脂,倒显得嘴突兀,却也增了几分魅惑了。 如今,这张勾人的嘴颤抖着。 红棠? 森川方才听到外面的异响,也夺出门来。 看这扯着兜帽的女人,可不就是死了几百年的仙君夫人红棠么? 薛道平看眼前这朝思暮想的脸,几百年了,早已淡出他记忆,如今再次出现,不由得他身形一震。 仙君夫人? 洪棠看着眼前这俩人,正好又卷过来一阵冷雨,把他俩的衣袍发丝全搅动了,好似神仙。 夫妻重逢,好为般配。 这可能就是神仙眷侣吧。 洪棠感觉此时没有自己的事了,便想着溜走好了。 简直,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正当洪棠蹑手蹑脚地正要溜走时,那红棠好死不死地又开口了。 “她是?”眼前的红棠指了指薛道平背后的洪棠。 不知道我是谁,刚刚却要杀我吗?洪棠心里奇异道。 薛道平此时脑内正凌乱。 阿棠,三百年前没死吗? 那他身后这个……又是谁? “洪棠!”森川叫到,便往这边来。 那红棠听到森川的声音,循声看来。 接着她瞳孔一收,化作一缕黑烟飘散了。 就留下三人在这院里和檐下浇着小雨。 洪棠还有点呆滞,好像刚刚只是做了场梦一般。 森川走上来拉过洪棠的手腕,转身就走。 薛道平缓过劲来,转身看向洪棠,洪棠却早都被森川拽着走了。 算了,跟着森川倒也安全。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阎王也会骗人吗? 阿棠? 怎么会有两个…… …… 洪棠厢房内。 洪棠两手支撑住脑袋,头一直垂着,不管脸上刚擦地板那伤口了,一脸灰心丧气的模样,好像比受伤还难受。 森川在一边支着脑袋观察了她半天,她也不说一句话。 难道她喜欢上薛道平了? “喂,我说……”森川直起身子来,凑近洪棠道。 “你喜欢薛道平?”森川一点也不懂委婉,直直地就来了一句。 喜欢……薛道平? 洪棠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你瞎猜吧。”洪棠慌乱地挺直腰背。 不喜欢又怎么会天天胡思乱想这,胡思乱想那的。 但是…… “他有娘子。”森川又道。 靠,真是! 洪棠狠推了森川一把,道:“我也有昇哥好不好!” 第三者,不可能的。 “也是。”森川道,随手拿起一个桌上从早上就摆好的糕点胡乱塞到嘴里去,一只手按了下洪棠脸上的伤口,又道:“记得处理伤口!傻。” “啊!”洪棠被这一按,痛感直达心肺,看来伤得不轻,是应该处理了。 森川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来,碧玉瓶装,却能看到瓶内晶莹的液体流动着。 “用这个,不留疤。” 森川将瓶抛给洪棠。 “哼,谢谢乌鸦王。” 洪棠心情看起来好些了,也是,森川总是能很快地让她心情好起来。 森川白了她一眼,不与她计较,自己倒了杯茶喝起来。 这茶都凉了好久了。 森川刚抿一口又吐回去,眉头蹙了起来。 那个红棠,好像有点怪怪的。 虽然说森川自己有私心,但还不免为薛道平担心起来。 今天那个红棠,恐怕是个艳鬼,薛道平啊薛道平,可别犯傻了。 …… 薛道平收了伞,回到内室,只见方才在外边化作黑烟的红棠坐在桌旁一把椅子上,恰逢她点上蜡烛。 “相公。”红棠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袭红衣,烛光下隐隐透出婀娜的身段,比貂蝉更胜一筹。 一抹红唇点上了,白发也全然盘起,红裙是绣有纹饰的,手挽橘色披帛,徐徐走来。 薛道平愣了神,红棠一只软手已经勾上了他脖颈。 两瓣樱唇附上了薛道平的唇。 紧接着,另一只手又附上他那双含凉的眸子。 抚下了他眼睫。 完全沉浸在这一吻里了。 薛道平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双手围上红棠腰间。 那红棠轻哼一声,勾着他向榻上去。 完全是不留给他共剪西窗烛的时间。 第十八章 勾魂 榻上。 红棠一双素手将自己上衣扒搭下来,解开衣裙,勾人地锁着薛道平。 薛道平沉寂了两百年的心火再次被撩拨起来。 红棠吻着,眼角落了一滴泪来。 薛道平,我终于……要得到你。 屋内一片旖旎。 红棠就要侵入薛道平唇齿。 屋外雨更大了,一道闪电劈开了黑天。 “轰隆隆!” 惊雷。 这洪棠浑身都是冰凉的。 那冰凉的手扶上了薛道平鬓角。 薛道平却想到了洪棠那双杏眼,瞪得圆圆的。 “薛道平,清醒点!” 不对。 薛道平感到一阵恶寒,猛地睁眼。 眼前是红棠那双多情的眸子,眸子底处,却有死气和阴翳。 藏不住的。 薛道平推开红棠,眼前一片眩晕,却别过头去,不再看那赤条苍白的酮体。 “仙……道平?”洪棠不甘,又爬过来。 “让开。”薛道平道。 “相公,你今夜怎这冷淡……”红棠的声音丝丝袅袅飘入人耳,一般人看来是十足地撩人魂魄。 可如今薛道平一脸复杂神色,披上方才落在床边的棕色道袍,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走到门外去。 空留那榻上的人儿。 红棠坐起来,一挥手,又是黑斗篷罩住全身,黑袍下那双女人的手握成了拳,颤抖着,青筋暴着。 红棠的身体,你都不爱吗? 门开着,一阵风过,室内的蜡烛又被吹灭了,仿佛刚才那幅春光大好的画面没有出现过一般。 黑烟,消散了。 薛道平还是浑身燥热,所以才出来淋雨。 正坐在院内石桌旁的石凳上,一旁又走过来个穿黑衣的人。 一抬眼,原来是森川。 森川也不坐下,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薛道平这样属实狼狈。 红棠重生了,他和他的契约早就结束了。 “哟!仙君,今夜不与夫人共度春宵?”森川看着他脸色发红的样子,戏谑道。 森川身上不落一滴雨,是施了避雨术,倒没有薛道平这般狼狈形象。 “……”薛道平收回目光,不搭理他一句话。 薛道平胸口起起伏伏,显然此时心潮还没恢复下来。 “罢了。”森川见他不回一句话,背过身去,道:“该带你那个红棠夫人回不荒山就快回,你知道她被抓住了结果会如何吧。” “你顶多只被削去仙骨,谪入凡间罢了。”森川又道,“而她,必须灰飞烟灭。” “趁早离开吧。”森川说完双足一点,跃起,化作乌鸦飞走了。 趁早离开,带红棠回山? 不知为何,那个红棠长得与两百年前的红棠长得一模一样,连额角的魔印都别无二致。 唇齿眉间,全都是。 可是,为何想带走的是那个傻不拉几,姿色尚且平平的洪棠? …… 天又亮了,这天早上洪棠起得异常早,可能全怪了昨夜森川又逼她睡去吧。 高兴了要游街,不高兴也要游街。 街上湿湿嗒嗒的,全都是昨夜下过雨的痕迹。 左右的店铺都张罗准备着开店了,包子铺开笼了,白色雾气蒸腾着直往上冒,雪白的包子在其中隐现,诱惑极了。 洪棠方才付了个包子钱,如今正握着这包子在吃呢。 是个肉包,好的老面团,柔软蓬松,腌得正好的肉,剁成泥,掺些许葱花,蒸好。 一口下去,满口生香。 洪棠突然感觉有人反剪她双手,又有两道黑色锁住她,直拴着她往上去,双脚离地。 接着那黑色锁上她双手,一收紧,双手吃痛,包子一下跌落到地上去,滚得一身泥土,失去了原本雪白的可爱模样。 啊!谁啊,这么兜人恨。 洪棠回头一看,竟然无人。 头顶飘过一阵阴影,洪棠猛地抬头。 只见那穿着黑色斗篷的女人又出现在身后。 怎么又是她。 仙君夫人红棠。 不会是以为她和薛道平相好了,来抓奸的吧。 “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绑架人了!”洪棠边挣扎边大叫。 被她绑走还有什么好事? 上次她要将洪棠杀了,这次怕也是要将她杀了。 “吵死了,闭嘴!”红棠手一甩,那黑色绑着她亦是一甩。 洪棠脖子都要被甩咧开了,还好这黑色锁链还算贴心,把她头部紧紧固定住。 虽然头没被甩掉,这一甩也够洪棠头晕眼花好半会了。 “我绑了你,根本没人能听得到你说话,看得见你在做什么。”红棠皱眉道。 “啊?” 怎么还有这种事情,倒霉透了。 “徒劳。”那缠在洪棠身上的黑色好像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沙哑,好似野兽。 “哼……”红棠冷笑一声,一挥手两人都化作黑烟飘走了。 一眨眼,眼前便是无光的了。 一声响指,周遭亮起来,原来是个岩洞。 点点萤火爬在岩壁上,流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 洪棠倒不觉得害怕,竟生出些亲切来。 洪棠正欣赏着这景象,身上那几道黑色缺松开了,流到一旁,成为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脸不白净的,酱紫色,一半脸还是黑的。 如今单膝跪在地上,两人面前的是那个方才穿着黑色斗篷的女人——红棠。 此时她已换上了一套绿衣,发髻盘得好好,额上落几缕碎发,半隐半现地露出了额角的魔印。 半朵棠花,好似烙出来的疤。 棠花美,这疤却可以说是奇丑无比了。 洪棠看这“疤”奇怪,边盯着看了一会儿。 面前的红棠到不乐意了,伸手挡住了那半朵棠花。 “阿影,没你的事了,退下吧。”红棠道。 “是。”那肤色酱紫的男人点了下头,又化作一道影子流走了。 红棠见阿影走了,手一挥,墙上的流光竟留下来,化作一把椅子。 红棠优雅地坐下来,几乎是同时地,一种几乎是仇恨的神色爬上脸来。 洪棠也不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能迷惑地看着她。 “你也叫红棠?”红棠俯下身来,眯着眼,似笑非笑地问着她。 “对。”洪棠不知她想要干嘛,知得有一问答一问。 “有趣,哪个红,哪个棠啊?”红棠又问道。 有趣?可是半点都不有趣。 红棠心里直冒刺。 “洪水的洪,棠花的棠,哈……”洪棠直冒冷汗。 怎么,杀之前还要先摸清叫什么吗。 红棠眸子里寒光一闪,吓得洪棠以为她要开始动手了,直往后跌坐下来。 “夫人……”洪棠颤抖道,“杀了我之前……能,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要死,也要问问清楚,不然不明不白,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算了,洪府的事情,昇哥也全知道,死了就死了吧,黄泉下好和爹娘相见。 洪棠想着想着都要闭上眼了。 “呵……杀了你?”红棠往后一躺,眼睛看向别处。 夫人,叫得可真是让人舒服啊。 红棠啊红棠,料不到你也会如此。 “要杀,我方才在市集上便杀了,顺便挫骨扬灰,让你……痕迹全无。”红棠道。 说得洪棠后背直发毛,一边感叹还好自己或许还有些什么利用价值,能让仙君夫人饶她不死。 “我有事情要同你说。”红棠那袅袅的声音沙沙哑哑地爬进了洪棠的耳道。 第十九章 大恶人? “我有些话要同你说。”坐在流光上的红棠道。 岩壁上的流光幽幽的,打在她脸上,给这苍白脸上抹了几分神秘。 “夫人请讲。”洪棠道。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红棠翘起二郎腿来,“趁早离开我相公。” “啊?”洪棠下意识地道。 “趁早离开薛道平,难道不够清楚吗?”红棠看向她道,眼睛里好像含着刀子。 让洪棠马上就联想到了…… 捉奸? 洪棠挠了挠头,道:“夫人莫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与仙君不是那种……” “你与薛道平?”红棠眯起眼睛来,露出种蔑视的神色,“倒也不看看自己姿色几分,道平倒还没这么没品味。” “也是哦。”洪棠讪笑道。 薛道平这种活了上千年的熟透了的老男人,凭什么就看上她洪棠了。 不自量力。 洪棠心里暗暗责怪了自己两句,真是嘴快。 红棠抚着这本不属于她的脸,心里暗自笑,想当年这身体的主人也来同她说过。 “倒也不看看自己姿色几分,道平倒还没这么没品味。” 那女人居高临下的态度,真是令人不爽极了。 红棠不禁就走了神,眸子里透出几分自卑与自嘲来。 洪棠见她走神,问道:“夫人?” “嗯?”红棠回过神,扶了扶鬓边的蓝色簪花,直了直身子,又道:“道平气场爆发,你知道了吧?” 洪棠点点头。 “如果不是你这个缺心眼的跑下山来,他又怎么会一起下不荒山?”红棠道。 “不荒山上的千云结界可以锁住他的气场,只不过身体会受些影响,他下了山,没了结界,气场就自然藏不住了。” 洪棠记起来薛道平在不荒山上眼睛鼻子眉毛全都被冻住的模样,原来是千云结界的影响。 红棠又说。 “他昨夜在榻上同我说,他好似欠了姑娘个什么人情,不愿赖着才下山帮姑娘解决那事端,对了,要是姑娘不信的话……他昨日告诉我了,那仇家,可是叫唐尚姜?” 红棠说到“榻上”二字,眉毛挑起来,好似在回味什么,表情全做给洪棠看。 榻上?看来这两人夫妻重逢马上又扯上被子了啊。 “啊……对。”洪棠讪讪道。 洪棠觉得自己更多余了。 而且这仙君夫人竟知道得清清楚楚,完全不像假的。 “我们夫妻两人好不容易重逢,姑娘可不想做恶人吧。”红棠伏下些身子,勾魂惹火的声音更添了些威胁和压制。 “所以,识相点,早了解了此事,让我俩好回不荒山上去。” 话总算都讲完了,红棠长出口气,咳嗽两下,好像呛到似的。 她又纤手一举,一只瘦弱小鬼端来杯茶,大概是红茶吧,不过茶色略浓,甚至还有点浑浊。 红棠捏着鼻子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洪棠只觉得惊奇,真是个奇女子,方才冒着热气的茶竟然眉头不皱一下便全一口咽了。 厉害厉害,只觉得有些豪气,不愧是薛道平喜欢的女人。 洪棠自觉太怂了,喜欢要逃,不喜欢也要逃,完全是与仙君夫人不同的物种。 虽然不知道自己卖了薛道平什么人情,不过大概害得他俩处在危险之中的是自己吧,做恶人的滋味真难受。 而恶人偏偏以为自己是情人。 洪棠极力隐忍了自己失魂落魄的神色,只装得像个无事发生的人一般 可洪棠不知道,这是药,不是茶,用茶杯装不过是逃避自己需要吃药的事实罢了。 红棠之所以一口饮尽,全是因为这药的腥味,那股血味,不知又是从哪儿收集来的凡人血液,加上几株灵草熬了,简直难以咽下,不过一口咽下倒好过回味。 洪棠还不知道,红棠喝这药,是因为红棠自己占了本不属于她的躯壳。 如今这幅躯壳原来的主人就在她面前,她便怨恨起来。 平庸甚至丑陋,普通甚至呆滞,就像五百年前的她。 举起茶杯就向洪棠脸上砸去。 那小鬼赶忙挡在洪棠前面,那茶杯被打落,碎到地上了。 “主人,不必……”还没等那小鬼说完,红棠手指一抬,那小鬼便灰飞烟灭了。 洪棠瞪大的眼睛从那小鬼消失的魂体后显现出来。 仙君夫人这是经历了什么啊,怎么连自己的仆人都杀了,要是回了不荒山,小暑他们还得了? 对了。 “阿影,该送客了。”红棠道。 那道黑影不知道从哪片黑暗爬出来,逐渐立体起来,又捏成了那个通体酱紫,半边脸都是黑色的男人,对红棠行了个礼,又转过身,对洪棠做了个“请”的手势。 “姑娘,在下失礼了。”阿影道,摇身一变又化作几道黑色将洪棠捆绑起来。 这家人对待客人真是失礼,请来要绑,出去还要绑。 “夫人,能不能捆得轻点?”洪棠道。 红棠皱眉道:“不行。”手指向上一抬,道:“回去别忘了……” “早日让道平脱身。” “不要再麻烦他,纠缠他。” 红棠那几声悠悠还回响在耳旁,洪棠已被送回集市上了。 还是早上,只是天光更亮了,洪棠还没适应过来,被刺激出了几滴眼泪。 至于是不是光线刺激就不知道了。 方才在洞中好像无所谓一般,好像与她无关一般,可到了外边,哪又由得她心里想的去。 装什么装。 真是个大恶人。 洪棠顺势又淌了好几滴泪来。 洪棠感觉左肩被撞了一下,几颗正挂着水珠的青菜擦过衣摆,掉了几颗出来。 “诶,这人干嘛呢,眼瞎啊?站路中央不走道,还流眼泪,多愁善感呢。”只听左边那男人扯着粗哑的声音骂道。 “就是多愁善感,怎么了?”洪棠转过来道,“小爷我今日就是要多愁善感去!白日里做黑夜事!” 摇过身,摇摇摆摆走了。 听懂了的人啧啧惊奇。 左右两旁姑娘听了羞答答。 身后那个菜农叹道:“哎,真是纨绔子弟,纨绔子弟啊……”随后低声骂了几句不好听的,洪棠都装作没听到。 大恶人就该有大恶人的样子! 上楼子! 就算今日王二虎没来也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呀,何必…… 第二十章 有事要说 今夜天干净了,倒不下雨。 欲仙楼挂满了红的绿的灯笼,分外招摇。 欲仙楼有两层,上层都是些厢房,唯独有一面面向人山人海,那一面修了木围栏,那木围栏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女子。 妖娆的,冷艳的,清纯的……各种颜色皆在此了。 艳色,另行人不住侧目,凝视,迷恋,让人不得不为这店家的商业头脑叹服。 而下层倒没什么特别,只是摆满了桌子,安排了身姿丰美的姑娘,伺候好肥头大耳或是消瘦苍白显然透支的公子哥儿,中央布置一道大舞台,些许伶伎表演,厅内笙歌舞蹈的不断,宾客亦是求醉尝艳个不停。 洪棠没有钱能去的了二层那种让人想入非非面红耳赤的场所,只能坐在一层那勾着几个小倌吃菜喝酒。 几个小倌又是那种不熟练的,喂个菜手都要抖抖抖抖个不停,倒是纯情。 洪棠舒服得很,饭来张口,周围四五个男人哪个不是三庭五眼正好呢? 而且都顺着她。 洪棠从早上一直坐到现在,把小倌喂醉了三四批,白日里什么不快的倒都忘了,见天色更晚了才结了账去。 “客官,您上次的账还没结呢,小的记得您!”洪棠结账时一旁的龟公笑道。 记得我? 洪棠循声转身,只见那龟公一身腱子肉,绿衣包的浑身结实,一张略显小的黑脸上撇上两小胡子。 就是那个…… “不碍事,先赊着,慢走您!” 洪棠那天被薛道平拖走时“见死不救”那位。 “哦……哦,好,那就和着一起结了。”洪棠转回柜台对掌柜道。 也不知道王二虎那臭小子到底消费了什么,要这么多银子。 结完账,洪棠荷包正好空空如也了,迈出欲仙楼,夜市正火热,心情还算不错。 关于那天。 洪棠更想知道薛道平那天欲言又止地到底要说什么。 脸红得就像猴子的屁股。 洪棠想起他那窘样,忍不住笑出来。 笑着笑着又想起了什么,便不笑了。 本来四天后的面圣,如今看来是要提前了,还是与昇哥说一说吧。 洪棠想着想着,脚步又渐沉下来。 啊,烦死了。 洪棠看看今夜的月亮,还算明亮。 月色不错。 洪棠故作轻快地迈上轻盈的步伐。 …… 洪棠小心翼翼地翻进后院,因为是装着病,可不能敲着门环从大门口进来。 再说泷禾昇向来是不喜欢洪棠夜晚还流离在外的。 正挂在墙头上,眼见泷禾昇的房还亮着光,看起来做了一天大忙人的瑜王还没睡。 泷禾昇最近正闲不住,想要带兵打仗去,已经连续几日与赵军师推演了好几遍,常常到黄昏才意犹未尽地告别。 太好了。 洪棠心里喜到。 今夜便可以说清此事了。 顺便与昇哥培养下感情,她答应他,等她雪完耻,她就与他成亲,之后他再去战场。 要是没有爱情的小火花,这可太为难了。 光是成亲都受不了。 可是成亲是必然的,所以洪棠必须要主动去培养感情。 …… 洪棠换了一套淡蓝衣裙,散了头上的马尾,将男装都叠放好,推开门便向泷禾昇那去。 一道长廊上黑灯瞎火的,一步一步走着,也不打灯笼,月亮这么亮,哪还要什么灯笼啊,再说她洪棠向来不喜欢手上有负重的感觉。 虽说事情有些紧急,她洪棠却还有闲看景色的情。 棠花已然有全都谢落的念头,薛道平来了也有好几日了。 廊里还时不时走来几个家丁,几个丫鬟。 就比如方才,几个丫鬟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嬉笑着走来,见着了洪棠,忙吓得收敛了笑语,鞠着躬道:“小姐。” 还走上来恭敬地问要不要帮打个灯笼。 “不用,不用!”洪棠赶忙道,“月光挺好。” 那几个丫鬟又懂礼貌地退下了。 洪棠看这王府里的景致,想着再过几日便是她做女主人了,心里不住暗爽。 什么时候这“小姐”变成“夫人”啊。 想到这里,她终于加快了脚步。 …… 瑜王卧房门口。 又是那童仆小宝,如今又蹲在房门口打瞌睡了,口水淌得满手都是,整日都是这样贪睡,连个门都看不好,让人觉得早晚要出事似的。 洪棠想着要给小宝些教训,便用右手去捏小宝的鼻子。 小宝终于被憋醒了,也可以说是吓醒了,喷了一溜鼻涕出来,洪棠整只右手都脏了。 “小宝!”洪棠怒道。 “姑奶奶饶命!”小宝猛抱住头闭上眼颤抖道。 “吱呀……” 一道昏黄的光线透过渐大的门缝投射到外边张牙舞爪的洪棠身上来。 接着泷禾昇锁着的眉头一脸苦样地出现在门口。 “小棠?”泷禾昇见门外竟不是小宝,奇异道。 “王爷!”小宝弱弱道。 “昇哥。”洪棠讪讪地将右手藏到身后去,这么丢面子的事情,怎么能让人看到。 泷禾昇见她这样精神很好的样子,还与小宝玩闹,想必身体也恢复了些。 泷禾昇心情一好,忍不住“噗”地笑出来。 “今夜找我有何事啊?”泷禾昇道。 难道想我了? 泷禾昇挑眉,心里想的比洪棠内心还精彩。 “的确有事,”洪棠道,“先进去再说吧。” “哦……嗯,进来说吧。”泷禾昇把门开大一点,让洪棠进屋去。 瑜王的房间可不是一般的大,比起洪棠或者薛道平的小厢房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不用说薛道平小破院那间破房间。 书架都是顶好的紫檀木打制的,书都是排列得整整齐齐,文玩收藏,不华贵不下手,每天都有仆人专门掸掸灰,于是这些宝物更闪闪发光了。 再往里,一道刺绣屏风,是先帝找了好十几个京城里有名的绣娘绣的,绣的是些大美河山,点缀些祥云瑞兽,可是宝物。 一张大软榻,蓝色锦被,紫色烟罗床帘,看起来舒服极了。 床的旁边不远处,放置了一张黄花梨小圆桌,雕花也是上乘的,摆上玉壶,绝了! 但是现在这小桌上放的是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交错,四张凳子,其中一张上坐了一个蓝色衣服的男人。 玉做般的脸蛋,有棱角的五官,一对长眉,一双润却冷的眼,几缕发丝散落在眼眉上,头发随意束起,还有些湿哒哒,可能是洗了头没干。 洪棠看得呆了。 那双温润却含凉的眸子一抬。 薛道平? 第二十一章 月色 “薛道平?”洪棠惊道。 薛道平看看她,到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 “哦,薛道长今夜是来和我下棋的。”泷禾昇边说拉开一张凳子招呼洪棠坐下来。 洪棠坐下了,还是直视着薛道平,薛道平倒也不介意,就这样双双看着。 “洪小姐怎这样一直盯着我?”薛道平终于启唇道。 泷禾昇看看洪棠,果然一直盯着薛道平,表情有些别扭。 “小棠?”泷禾昇将手在洪棠面前晃了晃。 洪棠回过神来,道:“昇哥,你我讲话,薛道长在这里不合适吧?” “能有什么事是道长不能听的?”泷禾昇还想不出洪棠还能有什么严肃的大事要说。 “就是,那个事……诶。”洪棠朝泷禾昇眨了下眼。 “嗯?”泷禾昇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哎,就是……”洪棠又挤眉弄眼道。 “贫道既然不便旁听,夜正好也深了,便回去了,王爷、小姐早些休息。”薛道平见此情景,便不多留了。 薛道平拉开门走了出去。 风不大,月光很好,小宝睡得也很熟,完全没有注意到薛道平出来。 那个事……是什么事? 薛道平打开火折子,刚要点亮灯笼,手里的动作又停了下来。 虽说他们二人本就是未婚的夫妻了,但是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总还是有些不妥。 边想着,薛道平提着没点燃的灯笼靠在墙边上。 那样子,倒比蹲着睡觉的小宝像个看门的。 室内。 “小棠,有何事就直说吧。”泷禾昇道。 洪棠见薛道平走了,长出一口气,左手放在木桌上,上身向泷禾昇那边倾了一点,道:“昇哥,面圣这件事情能不能提前点?” 泷禾昇为难道:“这……皇上的时间我也摸不准,那就提前……”泷禾昇伸出一根手指头道,“一天?” “能否再早些?”洪棠道。 “两天?”泷禾昇再艰难地伸出第二根指头。 提前两天,就是三天后了。 但是…… “早日让道平脱身。” 红棠的声音又在洪棠脑海中荡起来。 真是的…… 洪棠道:“能不能明天?” 泷禾昇觉得奇怪,道:“小棠,你怎这么急?” “唐尚姜一天不去死,我心一天不安宁!”洪棠道。 对了。 洪棠左手往前伸,拉住了泷禾昇的袖子。 虽然有些抗拒,但是。 “而且,此时越快解决,我与昇哥也就越早成亲,我可不想一新婚就离了新婚夫君。”洪棠笑道。 心里竟然没有多少涟漪激荡起来,啊,洪棠真是虚情假意。 泷禾昇见洪棠拉了他衣袖,显然有些惊到。 虽然心里有点开心,但也害羞地抽回袖子。 “那便明日吧,也不必这般……”泷禾昇看看洪棠还放在袖子旁的手。 “明日上朝,你可跟来,在宫外等候消息就好了。”泷禾昇道。 “好……”洪棠感到有些尴尬,谁懂啊,培养感情这种事情好像急不来呢。 “那我走了,昇哥早些睡吧!”洪棠站起来道。 “嗯,你也是。”泷禾昇也站起来,“出门后让小宝送你吧,我便不送了。” “嗯。”洪棠道。 洪棠一出门,就听见旁边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响声。 转头一看,只见薛道平百无聊赖地在墙边晃着灯笼。 什么毛病,不回去睡觉,还靠在墙边干嘛呢。 洪棠眉头别扭起来。 “薛老道,你偷听啊?”洪棠道。 薛道平听到洪棠的声音,才发现她在门边。 “小姐?”小宝被吵醒了,一看洪棠站在门边,吓了一跳,又捂住了鼻子。 小宝又往旁一瞥,看见薛道平,又道:“薛道长怎么还在此?” “火折子,打不着火了。”薛道平边道边举起灯笼,“点不了灯笼,夜黑。” 啊? 洪棠看了一眼天,月亮干净,月光充足,没有灯笼又不是看不清路。 小宝道:“那道长为何不唤小的起来?” “贫道见阁下睡得正酣,不愿扰人清梦。”薛道平道。 “哦!”小宝恍然大悟一般,又走过来给薛道平灯笼点亮。 洪棠不知薛道平有何居心,但见他说得有理有据的,倒也不好与他争辩。 “小宝,送我回屋。”洪棠道。 “是,小姐。”小宝点完灯笼,转身应道。 小宝正要点燃灯笼,薛道平突然发话了。 “等等,既然贫道也打着灯笼,又是与小姐同路,不如就由贫道送小姐回房吧。” 洪棠奇怪地看着薛道平。 小宝打了个哈欠,看了看两人。 “那好,有劳道长了!”小宝竟答应道,让洪棠觉得有点绝望。 和薛道平走一道?那得难受死啊。 小宝答应完薛道平后又原地蹲下,眼睛又眯了起来。 那还是先走一步为妙吧。 洪棠没等薛道平请,自顾自地大跨了一步。 乖乖,薛道平腿太长了,洪棠就算再走得如何快,跨步如何大,薛道平的灯笼都不离不弃地在她身边晃啊晃。 “月光挺好的,我不需要灯笼。”洪棠不看向薛道平那边,僵硬地道。 “哦。”薛道平应了一声,竟然吹灭了灯笼。 这这这…… 不知如何说才好。 庭院里月光打在青石板上发着幽幽的光,廊里,阴影下,走着两个蓝色衣服的人。 小景怡人,环境清幽,那双人,看起来还挺像一对的。 好在现在府内人大都睡着,无人闲逛,才不会被这两个人给吓到。 走着走着。 “明日,你要将洪府的血案与皇上都说了?”薛道平道。 “嗯,对啊。”洪棠应道。 “就这么着急?”薛道平道,“你的事情都落定后,我可要回不荒山了。” “那不是挺好?”洪棠道。 “……也是。”薛道平道,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个干嘛。 “夫人也漂亮,还有不荒山上大伙也很好,还有,我面圣后就要与昇哥成亲了。”洪棠道。 成亲…… 薛道平微微握了拳头。 也对。 “你别留下来看我喜宴了……不安全。”洪棠又道。 薛道平走慢了几步,道:“多想了。” “没打算。” 哦。 洪棠心里有些失落。 洪棠在前面走着,完全没注意到薛道平落在后面。 不知道这月光有什么魔力,穿过廊檐来打在洪棠身上,淡蓝的衣裙都镀上了层微光,就像夜色下的蓝色凌波仙子花一般,让人入了迷。 薛道平也不知今晚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廊下的黑夜让他有了冲动。 洪棠走着,边感觉有人拉住了她左手,往后一扯,揽在身前,接着。 一双凉的唇印了下来。 那仙君,另一只手托着洪棠后脑勺,好似要将她托离地面一般。 洪棠右手抓住了薛道平衣袖。 方才小包喷的鼻涕全擦在了薛道平衣袖上。 却也未移半分。 风都静了,月光打不到的地方。 两对唇贴在一起。 第二十二章 讨命 薛道平舌尖温软的兰香,确实让洪棠有点沉浸了。 俩人呼吸都紊乱起来。 洪棠发髻都被揉乱了,脖子也感觉有些撕裂,好像又要咧开。 可是当下,这唇齿,不允许。 “倒也不看看自己姿色几分,道平倒还没这么没品味。” 洪棠猛地睁开眼来,推开薛道平。 薛道平貌似也清醒了些,任由洪棠推开了。 洪棠擦了两下嘴,低声道:“仙君,你有家室,自重。”声音中隐隐带了些颤抖。 薛道平轻轻苦笑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 偏偏是这种时候。 洪棠捂着嘴跑开了。 笑? 还是该痛哭? 洪棠撞进卧室,扑在地上流起泪来。 薛道平,真是够会让人难受的。 薛道平看着洪棠跑开的背影,觉得自己窝囊。 那天的红棠,会不会不是红棠? 薛道平没有继续走下长廊,只是把那个灭了的灯笼放在一旁,坐在栏杆边的长椅上,一坐就坐了好久。 明月高挂,无星无云。 唐府。 青瓦上。 一道黑影游移到早已站在那的黑袍人身边。 只见那黑影渐渐立体起来,化作一个人形。 酱紫肤色,半面漆黑,就是阿影。 “主人。”阿影行了个礼。 那么,那个着黑袍,遮住脸的人便是红棠了。 “怎么样?”红棠道。 “洪棠明日便会去拜见皇上。”阿影答。 “好。”红棠道,嘴边勾出一抹邪恶的笑来,“就送她份大礼。” 语罢,斗篷翻飞,一跃而下,阿影也没入黑夜里。 眨眼间,那红棠就到了门口。 唐尚姜如今正抱着前几日刚娶得的小妾睡得香甜呢。 一双手不安分地在那小妾身上摩挲,惹得那小妾睡得不是很安稳。 月光透过窗户纸打进来,如今被一道身影挡住了。 一双素手撩开床帘。 “唐……尚……姜……” 那声音充满怨毒。 唐尚姜只觉得周身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在脸上。 猛地睁眼。 只见有一个断者的脑袋被一双手捧着送到他头上。 四目相对。 是……是洪棠! 这颗头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脸上爬满了蛆,腐肉翻出绿色,看起来死去多时,却还滴滴答答滴着血。 紫色的,黑色的,打在唐尚姜脸上。 那小妾也感觉到不对劲,睁开眼来。 看见了与唐尚姜眼中同等的“风景”。 “啊——” 凄厉的女声从小妾那张朱红小口中传出,却划不开黑夜。 整间卧房都被下了结界,外界,听不到一丝异响。 小妾忽然感觉背后一暖。 唐尚姜失禁了。 “姑,姑奶奶!”唐尚姜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手脚却僵硬地扒着小妾。 “老爷,抓疼我了!”小妾颤抖着抱怨道。 一阵风从捧着那颗头的素手后吹来。 床帘大开。 只见那捧着头的人,脖子上没有头,穿着被划得破破烂烂的红衣裙,胸前挂着一玉佩,玉佩是挂着红穗的祥云碧玉,一头圆一头尖。 红色裙袂翻飞飘逸,沾满了泥土和血污。 卧房内弥漫着腐臭的气息。 “唐尚姜,你杀我一家,杀了我,今夜我便是来索命的。”“洪棠”手又往前伸展了些,一块腐肉从小臂上掉落下来,直砸在两人脸上。 全是腥臭的苦甜味。 唐尚姜一个激灵,将那肉从脸上打掉。 “咕噜噜。” 唐尚姜从床上滚下来,抬眼,看见洪棠那天穿的黄色绣鞋。 绣鞋里,一双罗袜也早已被血染红了,如今是泛绿的深红。 “姑奶奶,小的给您跪下……跪下,饶了小的吧!”唐尚姜慌慌张张得撑起身子来,颤抖地跪在“洪棠”跟前。 小妾眼见着恶心又恐怖的画面,只吓得在榻上愣着,用锦被包住了自己,颤抖不已。 唐尚姜被吓得鼻涕眼泪都流不出来,平日黑乎乎一张脸在今夜被吓得惨白,抖得像条可怜的蛆虫。 那双捧着头的手往回收,将头放在胸前。 只见那双乌青的嘴僵硬地张开了,吐出一口黑血来,流在唐尚姜头上。 “对,跪……跪得好。”那怨毒的声音从唐尚姜脑上传来。 “磕头。”“洪棠”道。 “对,对……磕头!磕,该磕!”唐尚姜说着在地板上猛地磕起头来。 “笃,笃,笃……” 磕得可够劲,让人听了脑门发疼。 小妾难受得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够了吗?”“洪棠”的发丝撩到唐尚姜脸上,湿乎乎的,冷得可怕。 “够……不,还没够……姑奶奶随,随便……叫我做什么都行……”唐尚姜说着,头上的动作不敢停下,头已经昏花掉了,眼里尽是金星,两只眼珠子四处乱窜。 “该偿命了。”那沙哑怨毒的声音再度传来。 “应该的,应该的……啊?”唐尚姜惊恐地抬起头。 “老爷!”小妾忍不住惊叫起来,纤纤小手捂住了朱唇,悲痛地颤抖起来。 “洪棠”的头飘浮着,两双腐烂僵紫的手扒住唐尚姜的双耳,乌青的嘴巴一张,几缕白光窜出唐尚姜之口,流入“洪棠”嘴去。 那白光,是唐尚姜二十年的寿命。 该给了。 几秒的功夫,唐尚姜全身都干枯了,发须尽白,化作了一枯槁老人。 接着他身形左右摇晃一下,倒了下来。 忘了说了,二十年,也是你唐尚姜最后的阳寿了。 “呵。”“洪棠”吸食完唐尚姜阳寿,双手又捧起那断头来,双眼一眯,嘴唇一咧,看向小妾。 小妾张着嘴巴,眼泪淌个不停,方才才与她行房的男人,如今却成了死人。 鬼怪鬼怪,以前还不信,现在才知道都是真的。 “洪棠”抱着头,将唐尚姜踢到一边,步步逼近 “求,求您饶了我!”小妾道,声音剧烈颤抖着。 凡人,就是如此贪生、怕死。 “洪棠”眼神里闪过一丝鄙视。 “洪棠”一只手撤下胸上的玉佩,扔给那小妾。 怪异地一笑,道:“要为你夫君报仇,明日,宫城外。” 语罢,转身化作缕黑烟,透过窗户纸,浸入月光里去。 只留那方才丧偶的小妾不住痛哭。 直到结界散了,门外听到哭声的家丁才破门而入,一整个唐府都亮起来。 哭声,渐渐爬满了整个院落。 虽说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夫人、小妾、孝子……的哭声却全都悲恸起来。 第二十三章 恶鬼偿命 洪棠在宫墙外这轿子上坐了许久了。 今日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得很,好歹给洪棠一个好心情。 沉冤得雪,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高兴的吧? 不过。 洪棠抚了下自己那两瓣唇。 薛道平什么的,以后都会与自己无关了。 这几个月来,这几天来,真是够邪门。 什么鬼神,都见识了。 什么心动,什么心死,也都见识了。 坐在这顶四抬轿子里,紫色软垫上,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 唐府。 唐府的大夫人,唐尚姜正室刘氏被丫鬟搀扶着,哭得一塌糊涂,不过昨晚泪都流干了,如今就算是干嚎。 一双碧玉镯子拷在手上紧紧的,穿了白色的衣裙。刘氏生得肥胖,如今却好似瘦了三斤有余,脸都哭得红透,如今成了寡妇,怎能不哭呢。 “今日……便要与皇上说去,老爷怎能死得如此冤屈?”刘氏咬牙道。 她还不知唐尚姜屠了洪府满门,只知道那洪棠杀了她可怜的丈夫。 她握了握手中的洪府家珮,只想将它砸了,可惜等下还要拿它作证,只好深吸一口气,把它递到丫鬟手里。 “项妹妹,昨夜的事,就有劳你作证了。”刘氏稍转了头,道。 她身后侧是昨夜服侍唐尚姜的小妾项氏,如今一双大黑眼圈敷在肿起的眼皮上,形容憔悴,精神恍惚,一双纤手捏着手中的菊花绢帕。看来昨夜种种她还不能忘怀,眼神空洞,像个落魄女鬼,倒是没答应刘氏的话。 “项妹妹?”刘氏又道。 项氏嫁过来这几日里刘氏就一直看不爽这个青楼出身的风尘女子,如今却敢无视她,惹得她好不恼火。 “啊?”项氏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地行了个礼,道:“是。” 刘氏听到此,一扭身,坐进那顶小轿去。 刘氏没为项氏备轿,于是项氏就只能在轿旁像个丫鬟似的跟着走了。 同行的还有唐尚姜两个纨绔的儿子,昨夜还流连在欲仙楼,连夜派人找了才回来,如今披麻戴孝,满脸苦相,没有昨夜逍遥青楼的威风气了。 外加几个家丁,提着篮子,边走边撒些纸钱,两个举着一张写着“恶鬼偿命”的宣纸走在前头,一支队伍便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唐尚姜另两个侍妾站在门边目送着,其中一个还抱着个襁褓小婴,那婴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得倒是童真。 唐府的怨气,与今天的晴空冲撞得很。 项氏收起了绣着小菊的绢帕,唇角勾起一抹笑,那笑阴仄仄。 …… “退朝!” 殿下着各色朝服的官员依次退了出去。 今日,倒是没见着唐尚姜。 唐尚姜已官居丞相,没请假就不上朝,这不符合规矩,当然无论官居何位都不可以,更何况是百官之首呢? 皇上眉头从上朝起就一直皱到退朝。 过会儿,还要见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准弟妹。 不知道她有什么冤屈,真是费脑子得很。 皇上揉了揉太阳穴。 …… 宫墙外。 “皇上有请!” 只听见尖声尖气的小太监在轿外道。 “宫内不可乘轿,还望小姐下轿步行。” 一直素手从轿内探出来,将帘子揭开了。 连小太监都忍不住瞥上两眼来。 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姑娘到底是何种样貌。 啊呀。 这姑娘踩着双橘黄绣鞋,绣了些柳叶,一双绫罗袜子,茶色下裳,鹅黄上衣,皆只有些许小花小草的纹饰,不做过多点缀。 项上戴一璎珞,耳上双鱼耳饰,簪花只有黄花一朵。 脸上五官灵动。 哪像坊间宫内传的死鬼模样,分明是个活气的少女。 “这边请。”小太监鞠躬行礼道。 洪棠点一点头,便跟着小太监走了。 端庄,端庄,此行要见的不只是皇上,也是未来的夫兄。 “慢着!”忽然身后有一尖利女声呵止道,“那位可是洪府小姐?” “正是。”那小太监嘴快,回答道。 洪棠闻声,转头看去。 只见一队人马披麻戴孝的,撒着漫天的纸钱,举着写有“恶鬼偿命”四字的大张宣纸。 来势汹汹,晦气十足。 而那呵住洪棠的人,正是刚下轿的唐家夫人——刘氏。 “唐夫人,有何事吗?”那小太监道。 那刘氏掏出手绢来,擦擦眼角,眼睛狠狠直视洪棠道:“有命案要报!” 小太监奇怪道:“这又不是官府,为何不去官府报?” “因为……这等血案,死的是丞相大人,必须得和圣上说说清楚!”刘氏不知为何,是与小太监说着话,冲了血丝的眼睛却直瞪着洪棠。 …… 皇上向来对这洪府小姐颇有微词,不好好家里呆着,文文静静,却老干些顽皮捣蛋的事情,要不是泷禾昇真的喜欢得紧,他是不会许了这婚事的。 如今见那洪棠小姐迟迟不露面,脸更是黑了一个度。 瑜王泷禾昇在前不断地踱步,眉头紧蹙。 怎么这么久还不见人? “皇上,臣还是出去看看吧。”泷禾昇终于忍不住,行了个礼道。 皇上点了点头道:“去吧,徐公公也跟着去看看。” 泷禾昇脚步也不敢停地向城门外走去。 …… 唐尚姜,死了? 洪棠有些惊到,前几日还听闻他娶了新妾,如今床都没暖热乎,这怎么就走了呢? 看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仇家多了,被杀也是自然。 洪棠冷哼了一声。 光是唐尚姜一个人还不够,他要赔上一家子。 小太监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唐府一队人马像要把洪棠吃了似的,都血红着眼睛瞪着她。 “是你!”新妾项氏从刘氏后面走出来,惊恐地道,可怜的大眼滚满了泪珠子,再配上苍白的肤色,活像个鬼。 “是你!”那项氏疯也似的朝洪棠冲上来,跑得簪子都跑掉了,绣有菊花的绢帕从衣内飘飞出来。 她一手扒住洪棠的领子,往两边扯开,疯疯癫癫地喊道:“你昨晚不是头断了吗?啊?我就不信你脖子上没有伤疤!” 洪棠任其抓住衣领,脖颈撕裂般地疼痛,还有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呼吸不上来。 这个女人,她根本就不认识! “她疯了!”唐尚姜二儿子大叫道,原本看这项氏千娇百媚,想要在父亲辞世后占为己有,如今竟然疯了,真是可惜。 一旁的小太监慌忙抓住项氏,却被甩开了,在地上疼得诶呦了一声。 瑜王府家丁倒也上来拉扯,可这女人人来打人,谁也靠近不了。 “这里发生了何事?” 第二十四章 恶鬼现行 “这里发生了何事?” 泷禾昇疾走过来,那鹅黄上衣,茶色下裳的女子还能是谁? 小棠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洪棠被憋得难受,又说不出一句话,头,都紫红了,脖子已经裂开了一点,这次竟然渗出了点血,这样子,完全是要将她灵干全折,置她于死地。 好,好窒息。 感觉要死了。 这几天,洪棠不知道第几次感受到濒临死亡的感觉了。 忽然一道人影闪到洪棠面前,将项氏推开了。 原来是泷禾昇。 洪棠后退两步,总算松了口气,稳了稳头部,整了整方才被扯乱的衣衫。 那项氏摔在地上,顺势哭得梨花带雨的,受尽了委屈似的。 “恶鬼!恶鬼!害了老爷,如今还要害了皇上!”项氏扯着衣袖擦起眼角来,我见犹怜。 我什么时候害了唐尚姜,又什么时候要谋害皇上! 洪棠心里只觉得又冤枉又奇怪。 “害皇上?如何说起?”泷禾昇奇怪道。 “她昨夜,摸入奴家房中,提她那断头,来杀了奴家的老爷!呜……可惜奴家只是一介弱女子,又不是那捉妖的道士,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爷……被她,生生害死!” “今日,必要面向皇上,给这恶鬼来个报应!”项氏恶狠狠地瞪着地面道。 “对!面圣!”刘氏推开丫鬟,走上前来。 心里直报怨这项氏怎的突然发起疯来,真是乱了计划。 她刘氏的才气,不就发挥不出来了么? “唷!既然是恶鬼,那就更不能入宫了,应该直接找个道士,除了才是!”徐公公尖声尖气地道。 “恶鬼?可不能无根无据的污人清白。”泷禾昇皱眉道,“况且她昨夜还在瑜王府里,我是见到过的。” “对,空口无凭!”洪棠探出一个头道。 “呵,空口无凭?”项氏抬起肿胀的眼睛,大声道:“那这是什么!” 项氏那双纤纤的秀手从袖子里掏出个绿色的家伙。 定睛一看。 碧玉红穗,一尖一钝,是棠花纹饰。 因为洪府夫人江氏向来体寒,不好受孕,所以当年洪棠出生,可乐坏了洪邢,洪府的家珮向来都是海浪花纹,偏偏就是洪棠这个,洪邢找玉匠做了个棠花纹饰的。 可如今,却是连累了她。 “怎么在你那里!”洪棠见这玉佩,紧忙冲上前就要扑过去夺回。 项氏却侧身一躲,顺势抓住了洪棠的手腕。 该死,怎么一碰到她就说不了话。 “昨夜,你不是摘了头来?还叫奴家拿这玉佩报仇?”项氏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有点熟悉…… 红棠? 那项氏抬眼看了她。 看她惊恐又无措的眼神。 轻声道:“哦?看出来了啊?” 可惜了,今天你必须死在这里了。 “恶鬼!恶鬼!”披着项氏皮囊的红棠眼神又恢复疯癫来,捏着红棠的手肘一转,红棠那双素手便从指尖节节溃烂开来。 先是鲜红,然后发紫,最后翻出蛆虫,泛起青来。 正如昨夜红棠扮做的那样。 腐烂不堪。 泷禾昇也诧异起来,呆立原地。 恶鬼? 现在,该怎么办? …… 明媚的好天气,薛道平早早就起来了。 可惜还比泷禾昇他们两人晚些,醒来时隔壁厢房都没有那个小懒猫赖床了。 薛道平沏上第五壶茶。 就要回不荒山继续当他的落魄仙君了,对这茶还是有些不舍的,一定要喝个够。 这白毫泡着泡着就淡了。 该换茶叶了。 他正欲唤来仆人将新的茶叶拿来,却抬眼看到: 有一缕黑烟从皇城头上冒出了。 是缕妖烟,只有修仙者或者是仙人才能察觉到。 又是何妖怪作祟吧。 这人间的事,已经不再插手了。 薛道平轻笑一声,又要唤人。 不对,今日…… 薛道平眉头锁起来,摘下腰间蒲扇,往足下一扔,双足一点,竟作仙剑腾空而起了。 直奔皇城方向。 …… 好痛…… 那股从指间开始的疼痛,已经在心口绽开来。 浑身都是抽筋扒皮的剧痛。 撕裂开。 这具薛道平捏造的躯体。 一阵阵恶臭升腾开来。 洪棠艰难地转过头,看了看泷禾昇。 只见他一脸惊呆样,失望,厌恶,是掩不住的。 苦笑。 还能奢求谁呢? 薛道平? 洪棠苦笑一声,落不出泪。 眼睛,就要烂掉了。 鹅黄上衣沾染了血污,茶色下裙落满了蛆虫。 腐肉脱落骨骼,掉落于地。 王孙,贵族,夫人,小姐……全都离得远远的,只剩紧锁着她手腕的红棠和围做一圈锋芒亮出的士兵。 “真是恶鬼!” “恶心,真该死……” “呜呜呜,还我老爷!” “恶鬼偿命!” …… 缠绕耳边。 脖间最后一根弦断了,一颗腐烂不堪的头颅掉落下来。 大概,还能敲在地上,最后发出一声闷响吧。 红棠不做挣扎,灵干都断了,该死了。 可能是老天可怜她,最后到没如愿落在坚硬的石板砖上,倒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掌心。 看看,是幻觉吗? 可怜。 接着,她感觉脸上不辣了,倒是清凉开来。 睁眼,怎么还有人不愿她死? 这个高度,灵魂出窍了吗? 视野又低了,四肢又能动了,腐肉又爬上身来恢复原样。 接着肘部一紧,往后一拉。 她被放在了一个身影身后。 乖乖,老娘没看错你,果然又出现了。 薛道平。 周身浸满了蓝色的光,映在黄色的破袍子上倒像仙君那么回事了。 “仙,仙人!灭了她!”唐夫人刘氏眼见从天上飞下了个仙风道骨的人,想必是来除妖的,赶忙向前大叫道。 “闭嘴。”薛道平侧目,眼里的,是怒气。 红棠见这便手足无措起来,眼睛不住躲闪。 撑起身来就要往后挪。 那黑烟,方才正是从她手心飘出的。 眼前这白衣女人,想来不只是普通百姓那么简单。 而能对洪棠做出这种事的,也只有前几日突然出现的仙君夫人红棠了。 这种令人腐烂不堪的功夫也就只有万命功能做到,可这万命功是极为邪门的功法,红棠不曾修炼过,要说修炼过的人,也单只有那一个。 “月冷,收手吧。”薛道平冷冷道。 那红棠惊恐地抬眼望他。 月冷? 第二十五章 缉仙 “月冷,收手。”那名玉色衣衫的仙君摇着折扇道,见那梳着双髻着一袭乖巧蓝衫的小姑娘收剑迟钝,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便收了折扇来当剑演示。 那蓝衫的,便是月冷。 彼时薛道平是她师尊,高高在上的灵风君。 “月冷,该收手了。”塔尖上,那袭白衣随风翻飞着,一双长眉在星辰下皱起来。 那穿着黑色短打的月冷回头看他一眼,又转过身去。 彼时失去身份的灵风君薛道平是她心上偷恋着的人。 而如今。 “月冷,收手吧。”眼前这个提着破蒲扇穿个麻黄袍的男人说道。 此时,这个落魄的薛道平亦是她最想得到的人。 为了他,她可以豁出去,可以不惜名誉,可以用最阴毒最不齿的方式让他的夫人灰飞烟灭。 本来以为他会乖乖的,乖乖地锁住气脉,乖乖地被她骗回不荒山,或者去哪里都好,坠入影幽崖,偷偷摸摸过了也好。 可如今,他偏又出现了。 气场全开,这样的话,天兵天将不久就要赶来了。 原来是隐隐约约,现在则是一览无余的状态。 “道平,何必这样!”月冷手一挥,换做红棠模样,眼里呛着泪水道。 月冷?仙君夫人叫月冷吗? “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 看来是生在霜重增悲的秋季,真是诗意无限。 可不如洪棠这般是就草木花开来取的的名字。 “她,早都该死了,还不够吗?为甚还要一直占罢着你!”月冷抬起手指来,直指薛道平身后的红棠,指尖微微颤抖。 “早已缘尽,刻意追求,殊不知却会连累她吗?”月冷收回手来,“还有你,亦有我。” “天兵天将……”月冷闭了眼,隐忍了一滴泪,还要继续说。 “够了!”薛道平怒喝道。 早已缘尽吗? 连累?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薛道平脑内混乱,又是灵力涌入,好久没有此番灵力全开,如今感觉脑内都要炸开来。 周遭人都目瞪口呆起来,眼瞧着眼前这情况,也不知如何是好。 恶鬼怎么又恢复成本来模样,项氏又怎么摇身一变变成了另一个长得千娇百媚女子? …… 与此同时,苍穹上,云海间。 有成百上千的银甲士兵,盔上烙云,甲上流光,眉间寸火,正是天界精兵。 这军队为首的乃是一男一女。 那男的是一个长得青靛面色,朱砂红发,眼睛突出似死鱼瞪眼,长着长嘴,獠牙丛生的赤膊大汉。 身长二丈,背肋下生“风雷双翅“,手使一条黄金棍,正是雷公。 那女的却是容貌端庄,生得五官整齐,从头到脚穿戴整齐,银光闪闪,双手各执一镜。 那对镜子间时有电光闪现,此女,电母是也。 雷公正握着那缉仙罗盘不放,两只突出的眼珠子好像要掉到盘子上去一样。 缉仙罗盘中央放了一缕断发,正是薛道平的,当年为了防止有仙官犯事逃匿,天帝叫人斩各仙官一发,留作万一用。 而缉仙罗盘与普通罗盘并无多异,只是指针换做了道光线,细细微微的,隐隐现现,还会胡乱转动,真叫人头疼。 电母则目视前方,以观变化。 突然,前方有一道蓝光刺破了云海,搅乱了云流,直射云外。 这气场…… 逃犯薛道平? “灵风……”电母急忙道。 “我看到了。”雷公道,抬起眼睛来直视前方。 方才缉仙罗盘上那道蓝光突然耀眼起来,差点毁了雷公一双明目。 灵风君,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这么急着暴露自己,是要自首吗? …… 正僵持着,万里的晴空突然被乌云吞噬了,滚滚的乌云之上,还传来阵阵雷声,闪电,切开云间。 “邪了门了!今天可没看着要下雨。”唐府一行人中有一老头道,正是唐府的管家。 刘氏眼见着眼前这景象愈来愈邪门,乌云之中竟然还隐现出一张青面獠牙的丑脸,更惊吓得不轻。 “还,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回府收衣裳去,打湿了有你们好受的!”刘氏连滚带爬地回到轿里去。 好受的,准是要克扣薪水了。 “可是……项……”轿外的丫鬟担心道。 “甭管她,快快回府。”刘氏拍着轿子道。 “是,是,是……”老管家急忙应道,转身下令:“起轿回府!” 一行人就这样离场了,只留下写着“恶鬼偿命”的大纸和一地的纸钱。 可真是一场闹剧,好笑的闹剧。 洪棠看着一队白衣离场的情形,以为送了口气,心里好好嘲笑了一番。 泷禾昇见唐府的人走了,便伸手去拉洪棠。 “小棠,皇上久等了。”泷禾昇道。 守卫放下戈矛,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 哪有什么恶鬼。 “好。”洪棠长出一口气,又道:“等一下。” 可月冷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 “薛道平,谢谢你。”洪棠在薛道平背后道。 “啪——”一道雷电从薛道平与洪棠中间打下。 “小心!”月冷和泷禾昇同时惊叫道。 泷禾昇将洪棠扯在怀中,薛道平则被月冷扯到一旁去。 被雷电劈到的石板上沙石飞扬起来,皆燃起了火苗,接着,一圈雷电做的屏障将薛道平与月冷圈起来。 由于太过突然,洪棠和泷禾昇倒在地上摔了个结实。 “灵风君,休要再逃了,这么几百年来,也算够瘾了吧?”拨开云雾,雷公赫然出现,那声音,噼里啪啦,倒是粗哑得难听。 “倒是乖乖跟我俩回天庭,说不定天帝网开一面,降你仙级,也就不追究了。”电母柔声道。 薛道平总算缓和了灵力,身上的蓝光渐渐平稳下来,流淌得似水一般,却似风浮着。 月冷一脸惊恐。 天兵天将,好快! 雷公目光一侧,发现薛道平身旁那穿着粗麻丧服的女子。 这眉眼,这身段,这……额角烙得丑陋的棠花魔印…… “灵风君,你身旁的,怕不是你那娘子红棠吧?”雷公眯着眼睛道。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呢? 第二十六章 带她走 好像……有什么不对呢? “哪有什么不对!”雷公思索一会便不想了,举起黄金棍又要滚下一道雷来。 等一下,仙君夫人不是叫月冷吗?怎么又是红棠? 和我一个名字? 洪棠感到疑惑。 “我不是!”月冷举起双手抱住头部,颤抖着大叫道。 “慢着,”电母伸出手按住了雷公握着黄金棍的手,“且看她如何说。” 月冷见雷公停下手中招式,轻出一口气,指着洪棠道: “她才是红棠。” 是啊,我是洪棠,怎么了。 洪棠莫名其妙地看着月冷。 就是叫洪棠,也不是仙君夫人啊。 “小棠不是你们说的什么灵风君的夫人,她是本王的未婚妻子。”泷禾昇站起来站在洪棠身前对天上两位神仙道。 “……结发之妻红棠,早在两百年前灰飞烟灭于魔渊,这两位姑娘,皆不是我灵风君的夫人。”薛道平也道,眉目间倒没有什么波动,看起来感情全无,又怎像是爱妻在场? 一旁的徐公公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等大场面,但是既然瑜王身陷其中,他也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这,大神误会!小的也从未听闻过这洪府小姐许配给过什么灵风君,若是有,也必然是咱们这瑜王。” 这…… 雷公抓起下巴上丹红的胡子,眉头紧蹙。 又转过眼珠子,看向了那个不起眼的姑娘。 那姑娘看起来半分法力也无,甚至土里土气的,哪像当年那个搅乱仙界的女魔头? “你说是就是?我为何要信你?”雷公收了黄金棍,心里却不服,便冲着月冷遥道,“若是你这个女魔头胡言乱语,误伤了凡人,岂不是要怪我们神仙行恶?” 当年这红棠还是个仙子的时候,最会撒谎,如今哪里敢信她。 月冷心里一急,手上起招,手心一团黑焰跃出,飞快穿过雷电屏障,拐过泷禾昇,直冲洪棠门面。 薛道平忙冲向前,要制住那黑焰,电母一个眼快,双手一对,一道电光打在薛道平跟前,正巧打中了薛道平,烧得他指尖黑了一寸。 黑焰打到了洪棠身上,便在衣衫上爬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洪棠惊道。 泷禾昇转过身,只见那黑焰在洪棠身上游走,也不知是什么玩意,竟手足无措起来。 洪棠只见到眼前的景象都变了色,扭曲着,化作了一片漆黑。 “红棠……” “红棠……” “红棠……” …… 漆黑中,无数细小的声音游走着,晃荡在耳畔。 接着,眼前绽开一片血红,中间升腾出一个画面: 穿着绿色袍子的人,身上插满了发着幽光的灵剑。 只见他抬起眸子来,里面全是怨毒。 “要是你……肯承认自己是我娘子,我便不必受这种罪了……” 这声音,是薛道平吗? 洪棠想走近他,画面却越离越远。 要是放在平日里,这种奇怪的话,可能会令她发笑。 可是如今,怎么心里灌了铅似的…… 破碎的,撕痛的画面灌入她脑海里来。 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 薛道平看着那黑焰爬到了洪棠五官里,接着,洪棠五官扭曲起来,倒在泷禾昇怀里,身形不住颤抖着,似是在经历什么痛苦的事情。 洪棠…… 他眉头微蹙,双手运功,将身上流出的蓝色灵气都汇聚到指尖来,接着伸出双手探向雷电屏障。 薛道平额上泌出了一层细汗,汇成一股小流流入眼睛里,他却全然不顾。 “轰!” 一道天雷灌顶,击得月冷都被震得肺腑直颤,跌落在地。 而薛道平却半步不移。 “不愧是灵风君。”电母道,“这么拼命,是想逃?还是想救你那也叫红棠的小情人?” 语罢,两位神仙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灵风君可不比当年了,雷电夫妻二人即可困住他,更何况还有天界精兵候着,现在只等着再抓住了女魔红棠,又好讨赏金去。 泷禾昇只觉得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却又恨自己身为一介凡人无能为力,只好看着薛道平。 拜托了,薛……仙君。 虽说薛道平寸步不移,却面色苍白起来,呕了一口血出来,惊得月冷忙上前搀扶,却被薛道平气场弹开了。 接着薛道平手上变换了几下,一只巨大的乌鸦从宫墙上的屋檐上飞下来。 那只大鸟,那天晚上,曾经见过的。 月冷瞪大了眼睛。 那乌鸦足上的金色铃铛,在八月十六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正是那晚拾走洪棠首级的大鸟! 月冷捂住了嘴巴。 那乌鸦摇身一变,变作了个美男子,正是森川。 森川张开掌心来。 那个契约印记,又出现在他掌心来。 啧。 森川厌恶地看着眼前这男人。 只见他形容越来越虚弱,身体颤抖得厉害。 “薛老道,你认真的吗?”森川皱着眉头道。 这次契约,薛道平付出的是灵风君所有的仙气,足以让森川度过好几个瓶颈期了。 薛道平轻笑一声,算是默许了。 接着缓缓跌落在地上,月冷又伸手扶住了他。 等等,他的气场,全都没有了。 月冷吃惊地瞪大了眼,看着薛道平。 云上的神仙看着这乌鸦突然出现,又化作了个人形,还说了些奇怪的话,只感觉心里疑惑。 不过,这黑色衣服的男人,身上滚着的都是妖魔的气场,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家伙,只管打了是。 雷公电母双目一对,手上运功,降下一道雷电,直劈森川。 森川不移动,竟然就直直遭住了那雷电,一阵刺目,却毫发未损。 雷公电母都惊得后退了半步。 森川不理会上面两位神仙,只对薛道平道:“这次的,又是什么?” 薛道平艰难地启了干裂苍白的唇,轻道:“带她走。” 森川摇摇头,转身走向洪棠与泷禾昇处,边道:“唉,你们这两人真是……” 泷禾昇还抱着洪棠在那“小棠,小棠”地叫唤。 洪棠头上的汗珠都变成血色的了,看着真是瘆人。 森川一把扯过洪棠靠在身上,泷禾昇还在恍惚,一旁的徐公公却灵光,急忙上前拦住森川,道:“不可,不可,她可是未来的瑜王妃。” 森川只一瞥,寒气逼人,那徐公公便弱弱地退回去了。 森川正要走,泷禾昇又站起来喝道:“放下她!” “放下她?”森川只觉得可笑,“你知道她是谁吗?你能保护好她吗?” 这…… 泷禾昇心里直犯难。 “一介凡人,不自量力。”森川冷道。 天雷又一道一道地击下来,森川神色却没有变化。 恐惧吗? 没有。 无措吗? 没有。 泷禾昇拳头一松。 是的,一介凡人而已,在神仙面前,在凡人面前,是王爷,是万人敬仰。 在鬼神面前,妖魔面前,又什么都不是。 以前的所谓不信,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森川冷笑一声,双足一点,化作只乌鸦抓着洪棠便飞得无影无踪了。 “道平!道平!你怎么了!” 月冷急切又颤抖的声音从雷电屏障里传出。 只见薛道平长眉下一双半温半凉的眸子褪去了所有的温度,黯淡下来。 青丝都爬满了霜雪,眉尾也长了好长,下巴生出了雪白的胡子,直拖到地上,玉作般的面容都爬满了沟壑,然后层层叠叠。 终归三千岁了…… 该灰飞……烟灭了…… 城墙外刮起风来,吹得好大好大,云海都被吹开了,要是有幸见到此景的人,一定会看见大片被撕碎的云,云间飘舞着的银甲金戈,和风里落下的泪珠。 第二十七章 前尘·初见 天界,仙桃林。 云雾上,生着整整三千六百棵桃树,棵棵枝干长得茂盛,扭曲的树干纠结着往上盘着长着,盘曲的树根向云朵下扎着,好似一只有力的手,就此紧抓这云彩。 粗且壮的桃枝上开满了一簇一簇的桃花,淡粉的,桃红的,层层叠叠,好似怀春少女羞红的脸。 花枝间,缭绕着飘渺的云雾,细细的微风,也不知是不是这雾这风的关系,这桃林竟然落英纷纷然来。 桃林四周都有结界包围,只有当前一扇玉做的门作为进出的通道。 那扇玉门通体流着荧光,清冷,透亮,灌注了灵力,看起来颇有仙气,真不愧是仙界之物。 此时这玉门正走进一队仙子来。 打头的那位穿着彩衣,裙上结着各色的花结,裙摆处挂上了些许铃铛,走路或者飞行都会发出悦耳的清响,搭着广袖的臂上挽着一条半透明的紫色绫罗,那绫罗漂浮着,好似一道雾气,为这仙子增添了许多仙人之感来。 看她发髻,严谨地盘着,盘得高高的,耳边除了鬓角,一点碎发全无,形状似是牡丹形状,而插在那高髻上也正是一朵艳红的牡丹花了。 一双凤丹眼,盛气凌人地勾着,一对娥眉在上,眼睛往下是不高也不塌的鼻子,只是稍显大些,再下则是涂了略夸张的艳红口脂的唇。 手里头拿着个紫色卷轴,那便是登记她身后这批新进仙子表现的“登新卷”了。 不错,这女仙正是这些新进仙子的导师,名唤华玲,号称龄木仙子,乃是位牡丹化作的仙子,现已在这天庭工作足了三百年,也算是个老资格了。 而这些新进仙子,则是从凡界挑选出来的三十位护花仙子,指导几个月,她们也该按照“登新卷”上的排名,分配到各自的职位去了。 今日便是来仙桃林见识的。 “这前面一千二百棵,三千年一熟,人吃了之后呢,会得道成仙。”华玲抱着卷轴腾着云彩飘在前头道。 “喔!” 身后的女仙皆惊奇道。 三千年,这些新进仙子还没有哪位到三千岁呢! “记住否?”华玲道。 “记住了。”人群里陆陆续续地回答道。 又见红芍仙子烈素用手肘撞撞白芷仙子笛白,悄声道:“笔记了否?” “记了记了。”笛白轻声回道。 众仙子都在各自的卷轴上笔记下华玲方才的话,唯有走在队伍中央最不起眼的位置上的海棠仙子红棠不做。 海棠仙子还在心里直嘲道这群木头脑袋,华玲仙子分明在讲堂上讲过的,如今却来做重复工。 那海棠仙子红棠穿着与众新进仙子无异,皆是藕粉色齐胸襦裙,紫色的系带,头发皆梳成飞天髻,簪了各自的花簪。 但唯独这位仙子,发髻最不严谨,几缕青丝从发髻转弯处漏下来,额前也尽是碎发。 倒不是她不知检点,实在是因为平日里在棠海都是披头散发的,倒还没想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还能发生在她身上。 那日她还在棠海没头没脑地疯跑,却正好天界上花神姐姐受了情伤,哭了起来,正好就落在了红棠那挂着青丝的头顶上,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浑身轻飘起来,竟然飞升了。 她还记得她突然双脚离地,吓得同行的玩伴红祥赶忙跑去找红棠娘亲红礼,后来引得全棠海的父老乡亲都来了,欢天喜地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目送她飞升去。 她记得平日里最被看好能够当任新进仙子的姐姐红萝哭得好凶,尽管红萝常常欺负她,她却也有些羞愧起来。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呸。 红棠压根就没插过柳,天生就是棵崴了脖子的树,小时候还被雷劈过,天资不好,后天遭殃,要不是那几滴花神泪,她身上的灵气还真是少得可怜。 没想到升仙后的日子还那么难过,这早起了半个时辰来盘的发髻,一点都没有天仙的形状。 唉…… 当下。 还不如看看周围这繁花盛景。 “接下来的一千二百棵,乃是六千年一熟,吃了方可长生不老。”华玲指着前方又一片桃树道。 红棠看不出这两种桃树有何不同,若说不同,大概是桃枝上绑的彩带不同吧。 方才绑的是橙色,现在这绑的是红色。 花的颜色倒是没什么不同。 一阵微风吹来,花瓣又簌簌簌地落了一地。 好美啊。 倒是两百岁的小仙没见过世面。 红棠看得呆了。 华玲回首看了一眼新进仙子们,无一不是认真听讲的,除了那个站在中间头发凌乱的小个子。 华玲轻叹了一口气。 天资又不行,却又不肯努力,实在是可叹。 真是白费了棠海的名额了。 红棠以为自己矮,又站在中间,华玲肯定眼拙看不出来,于是红棠只管在人群里东瞧瞧西看看,可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接下来这片……”华玲纤手抬起,指了前方那些绑了紫色彩带的桃树,回眸众仙子道,“红棠,你来介绍。” 微风打在红棠碎发上,扑打到红棠额头去,两只眼睛还在晃着神,殊不知那龄木仙子在唤她。 “红棠。”华玲又唤,这次轻轻皱起了眉头。 “叫你呢。”一旁的烈素轻轻用手肘撞撞红棠,好似撞手肘是她惯用的招式。 红棠可算回了神。 “额……”红棠方才没听下华玲的话,正犯着迷糊。 华玲烦恼似的闭上眼睛,道:“接下来这一千两百棵桃树,又有什么功效?” “有……”红棠记得华玲在讲堂上曾讲过,却一时答不上来。 方才还笑他人木头脑袋,现在却犯了难。 “这一千二百棵桃树,结实需九千年之久,服用后可以……” 红棠还在为难,只听一道男声从桃林中传出。 不一会,果真走出了个男子。 那青丝,绾着半披在肩上,那眉眼,眉似长剑,目似温风,挺直的鼻梁下一张薄唇,这张玉似的容颜真是令无数少女为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只见他着一青袍,手掌折扇。 那青袍滚着银边,绣有云纹,绣工精良,那云纹竟有层次之分,远近高低都分分明明。 领口绣有双蛇,风纹,向双肩扩散开来,双肩上镶了些碎玉,透出润和的光。 那折扇竟是锦做的,绣了风纹,扇钉是浮云绕做的圈,那钉上挂了一挂穿着红绳的白色玉佩,佩中有五彩流连,实在奇妙。 方才那话,正是他说的。 “可以与天同生与地同死!”红棠接着道。 第二十八章 前尘·怀春 “不错。”华玲点点头,转向那青袍男子行了个礼道:“灵风君。” “龄木仙子。”那被叫做灵风君的男子也还了个礼。 “都是些新进仙子吗?”灵风君打开折扇,扫了一眼华玲身后的众仙子。 眸光温润,声如涓流,好丰神俊朗的一个仙人。 众仙子都按着胸口的心跳,脸上飞上片片的红云。 红棠也是如此。 多好看的一个人儿啊,竟然比隔壁山的铃兰精灵玲三还要俊美。 真不愧是个神仙。 “正是,方才正教导着呢。”华玲指了指人群中间那个头发凌乱的仙子,道:“也算是她好运,让灵风君出手相助了一把。” “哦?”灵风君顺着华玲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去,见到那形容凌乱的仙子,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红棠见他笑了,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却更乱了。 华玲叹了口气,道:“还不快谢过人家仙君。” “啊……是,多谢仙君。”红棠害羞道。 华玲回过身,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下,道:“愚徒不敏,真是让仙君见笑。” “仙君今日怎会到此处来?”华玲道。 灵风君手一打收起折扇放在腰间,道:“天庭中无我事,只好在各处游荡。” “赏花观月,弄风捉浪,倒是极快乐的事。”灵风君又道。 “龄木真是羡慕仙君。”华玲笑道。 灵风君也随着笑了两声,不过听起来倒没那么愉悦。 “灵风便在此处作别了,忽然想念瑶池莲花,如今就赏去。”灵风君侧身向华玲道。 华玲点了点头,行了个礼,道:“那便恭送仙君了。” “恭送仙君!”华玲身后那群着藕粉色襦裙的新进仙子也都随华玲行起礼来。 灵风君一摇身,乘风飞走了,那撇青色就在仙桃林上粉色的天里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一众仙子的花痴眼神和赞叹,还有随风而起的粉色花瓣。 “不愧是灵风君,来似阵风,去也似阵风。”华玲叹道,“像我们这种小仙,只有好好努力,才能有这般清闲日子了。” “若不努力,只好被分来给仙桃浇水,你们也知,这又苦又累,仙奉又低的活没谁愿意做吧?”华玲严道。 “知道……”众仙子道。 “知道,可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华玲道,“你们今日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了。” 语罢,握着登新卷的手腕一抖,那紫色的卷轴被抛至空中,漂浮着舒卷开来,素白的绢底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发着金光的小字。 众仙子一拥而上,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只为了看看自己今日表现如何,在榜上处于何种位置。 红棠矮小,挤得簪花都掉了,头上那发髻也都乱成一团鸡窝,尽管如此,却如何都挤不进去,只好退了出来。 等她们看完再看便是。 急什么,登新卷就在那里,早看晚看还不是一样看? 于是便踏着那双蓝绢小绣鞋踢着云朵玩。 那些云被踢起来又流回去,像瀑布似的,倒还算有趣。 唉…… 好吧,很无聊。 红棠掐着下巴,看着半空中热热闹闹看着登新卷的各位仙子姐姐。 一个个平日里舒展得漂亮的眉头都蹙起来,接着便神态各异来。 暗暗下决心的有,沾沾自喜的也有,垂头丧气的也不少。 那些字,真的这么要紧吗? …… 终于等到半空的仙子都散尽了,红棠才慢慢吞吞地飞到登新卷前来。 天色已经晚了些了,渐渐暗下来,看完榜的仙子都去进餐了,只剩华玲和红棠两人还在这仙桃林内。 华玲叹了口气,这两个来,这海棠仙子红棠是让她最无奈的学生,灵力不佳,又不努力修行,只是头脑有些小聪明,倒不像其他树仙一样木头做的脑袋,记东西记得特别牢靠,但也特别爱抖小机灵。 若是引导好了,说不定可以入天命阁或月老阁去工作,可惜她不上进,只好慢慢引导了。 “唉……”华玲又叹了口气。 无奈。 “龄木仙子,您为何老是叹气。”红棠奇怪地看着她道。 华玲摆摆手。 “难道是因为饿了吗?”红棠道,“不必等我,只管去了便是,等我看完了就给仙子送去。” “你自己好好看看今天是什么表现!”华玲硬下心来道。 红棠看去,久久没出现自己的名字来。 直到从卷首飘到卷尾去,才见了那被红圈圈起来的“海棠仙子红棠”几个字。 想来是极差了。 也是,瑶池采莲翻了船的是她,广寒宫捣药将玉杵碾坏了的也是她,月老阁差点错点鸳鸯的也是她,仙桃林不做笔记也回答不出问题还是她…… 排在最后一名,有什么奇怪。 “表现不好……”红棠道,瞪大了双眼,好似欲哭出。 华玲看她委委屈屈,可怜巴巴,心也软了下来,又是叹了口气,道:“罢了,吃饭去吧。”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嘛。 说罢一挥手收了登新卷,扬起腕上的绫罗就飞走了。 红棠见华玲飞远了,便降落到地上来。 她向来不喜欢飘来飘去的感觉,一是喜欢凡人一样脚踏实地的感觉,二则是她灵力不稳,其实很难飞得又快又稳。 刚迈出一步,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红棠俯下身子来在朵里摸索着,果不其然,摸上了一块冷冷的东西。 拿起来一看,原来是灵风君串在折扇上的白色玉佩,里面流着五彩的光,好看极了。 红棠看着,想到了那青袍翩翩的仙人,如今他身上之物就在她手中,怎能不让她神思飞扬? 啊呀呀,哪个少女不怀春啊。 要是再遇到的话,就还给他好了。 现在,就在我兜里好好呆着吧。 红棠取下腰间那绣着红色棠花的小荷包,将那流彩的玉石放了进去。 系回荷包,红棠又伸手托了托乱得一塌糊涂的发髻,这乱得簪花都簪不上了。 罢了。 红棠散下发髻,绾了两下,随便打了个结,也算比乱发好,比披发妙了。 那个灵风君,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红棠边想着边羞红了脸,也没人逼她害羞,她却红着脸走出了仙桃林。 外面也不过就是万年不变的满地流云,云山云海,星河也开始在降下的夜幕中璀璨起来,这本是平常夜晚,却因为一点少女心思,一点心动猜想,变得奇妙起来。 第二十九章 前尘·感觉 灵风君薛道平这会已在人间逗留多时了,说是去瑶池赏莲,实际上却下凡来赏竹了。 这地方叫不荒山,山如其名,整个山体都被各种树木覆盖着,各种灵药、灵兽在这山林中皆有。 特别是山顶那片竹林,苍翠欲滴的,竹子节节向上冒着,颇有直插云天的劲头,云雾缭绕在根根翠竹间,增添了许多仙气缥缈之感。 那些云雾,便是千云结界的成果。 天已经黑了,这不荒山上是没有星星的,月亮很大,甚至可以看见广寒宫内的桂花树。 薛道平坐在竹林内一泓清潭旁,一手举着个夜明珠,一手里握着一帘竹简,是《仙者神方》,正是薛道平下凡前随手在天地关口处地摊买的。 薛道平虽说是个闲的要死的仙官,但有时候还是有些用处的,比如说……天帝偶尔感染些小风寒,或者哪位仙官身体虚弱,帝后又缺了养颜配方等等,薛道平都能发挥下作用。 嘁,不过是些小作用罢了。 他薛道平算是出身金贵,乃是上古正神女娲殒身时最后一口气成的三魂,集天地灵气做的六魄。 天生就灵气溢体,受伤的人只要一靠近他,甭管那伤口裂的多大,割得多深,都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再长大点,便连魂魄都可修补了。 三百岁后,凭着这天生异能自然而然地就当上了医官。 明明是个医官,实力确实也不错,可偏偏就是上不了天魔地界去。 天界和魔界常年交战,有仗打,伤员自然也就多,大多和薛道平同一品级的医官都去过天魔界地,唯独薛道平被死死关在天庭里,即使天魔界地医官告急,薛道平百无聊赖也不可。 想来可能是医术不精,毕竟自己只要略微施施法术,那些伤员都可下地奔跑了。 “这算什么药方?”薛道平抖了抖手中的竹简,“仙芝和雪茸为什么要用在一起……” 仙芝和雪茸分明是相克的两种灵药。 薛道平摇了摇头,干脆将竹简丢在一边。 这些日子他稍学一点医术,天庭中又无他事,想着在凡间实践下,现在看来,此处不错,干脆在山脚小村开家诊所算了。 薛道平站起身来扑扑身上的灰尘,摇身换了套凡人衣裳,将夜明珠收回袖中。 这不荒山的道路他摸得很透彻,不需要这珠子也可畅行无阻。 在天界诸般自在,又万般不能随心,自己这种闲散人等,还不如那些仙子,即使是浇浇花,剥剥莲子,也比他来得快活。 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 说起仙子…… 今日那个形容凌乱的新进仙子,真是衣冠不整,有伤风雅,以后还是不要见为好。 真是不堪入他灵风君的眼。 当然,他哪知道三百年后会为之倾心不已。 薛道平摇了两下脑袋,又习惯地伸手去摸他腰间的折扇。 今日的折扇倒比往时要轻一些。 他单手甩开折扇。 等等…… 那灵石呢? 掉地上了吗? 薛道平忙付下身来,又掏出那夜明珠,在地上细细搜了一番。 全是石子,哪有什么流彩的灵石。 准是掉在天界了吧。 罢了罢了,总有一日那破石头还会回来的。 若是灵石在附近的话,定会与他有感应。 那时候再拿回来也不迟。 薛道平倒心大,藏回那夜明珠,就着不荒山上特有的月光,走出竹林去。 …… “啊嚏!” 红棠打了个好大的喷嚏,手里的馒头差点飞出去。 那馒头是她太晚到达用餐点,没赶上吃饭,几个仙子姐姐好心帮她带回来的,可不能甩开了。 想来是天界的夜晚实在太过寒冷,红棠才受了风寒吧。 笛白关切道:“棠妹妹受了风寒?” “没有,大概是哪个人念着我貌美,将我挂在心上了。”红棠笑道,不敢让笛白操心。 “若有生了病的,要立马告知我。”牡丹仙子华嘉道,她平日里最喜欢做带头人,天资不错,被认为是众新进仙子里最会有出息的一个。 红棠点点头。 “好了好了,快继续吧!”烈素兴奋道,想要赶快回到原来的话题去。 这里一圈整三十位新进仙子正穿着里衣围在一张小圆桌旁聊着天界、凡间的各种八卦呢,桌上点了一盏小灯,那跳跃的火光照亮了周遭青春少女青涩的脸蛋,天仙绝美,凡间的花期也不过如此了。 更何况,这些姑娘本就都是由花化作的。 华嘉清清嗓子,坐直身子道:“对了对了,今日仙桃林那灵风君你们可记得否?” 众仙子听到“灵风君”三字,都兴奋地点了点头。 “听我姑姑说,他叫薛道平。”华嘉口中的姑姑便是龄木仙子华玲了,这在新进仙子中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是由女娲上神几口仙气化作的。”华嘉又道。 “女娲上神?”莲花仙子菡丽疑惑道,“那为何不叫风道平?这么高贵的姓氏。” 华嘉一摆手,饮了口茶又道:“这你就不懂了,他出生在凡间一座破山上,父母都是修仙的,他那凡间的爹姓薛,那他自然不能姓风了。而且嘴巴里含着块灵石生出来的,灵石,那是什么啊,可是灵力极高的仙人才能拥有的东西,那一看便知不简单。” “他那爹娘一听天界来的使者说他们俩的种是金贵之体,可是个神仙,立马拱手将那襁褓送了。” “如今可是八百岁了,得了个闲官,仙奉不错,好丹好药供着。” “可惜这么大岁数了,也当了五百年的仙官,却还讨不到个双修的女仙,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但是他生得如此俊美,要是能当上他夫人,也算修的好福气了。” 华嘉想到薛道平那丰神俊朗的模样,不禁咽了口口水,一桌子的女仙都掩着脸上的绯红痴痴笑起来。 红棠还不知道“双修”是什么事情,不过倒知道“夫人”所谓何事,馒头差点呛到喉咙里。 夫人? 红棠虽然喜欢薛道平那副俊美的皮相,但是爹娘说过:择夫,不管他是美男子还是丑男人,不知其心,还不可胡乱许配。 他这么帅气,又这么优越,找不到夫人……难道说他人品可能不行? “咳咳!小姑娘们该就寝了!”屋外传来华玲的声音。 “是!”华嘉忙应道,急忙吹灭了桌上的灯盏。 红棠没来得及啃完馒头,只好胡乱将那馒头放在桌子上了。 仙子们各自踩着绢鞋回到寝位上。 不一会儿,轻轻的鼾声起来了,室内弥漫着悠悠的万花香气。 唯独海棠无香,唉…… 红棠翻了个身,捏了捏枕边的小荷包。 那块玉佩? 应该是灵石吧…… 他叫薛道平,八百岁,尚未娶妻…… 哎! 什么时候才能将这玉佩亲手还到他手上? 有点想再次见到他呢。 但是他的人品…… 罢了罢了。 红棠收回方才天真的幻想,一蒙头转到另一边去。 第三十章 前尘·再遇 一晃过了三百年,这三百年里,天庭多了个给仙桃林浇水的霓霞仙子红棠,虽然这仙子天资不足,后天踩了狗屎运,不知为何灵力算是突飞猛进了,这一争气,竟然当选了这次新进仙子的带队女仙。 这三百年凡界也多了个神医,据说无人知道他面容如何,只知道他不老不死,包治百病,甚至能让死人活,让骨头长出肉来,当然最后这两个纯属市井里夸张的说法,不夸张的是,他诊所门口总是人流不断。 …… 不荒山顶,竹棚。 还是竹树环合,云雾缭绕,三百年尚不变过。 变的只是这不荒山顶上多少有了些人的足迹。 “多谢神医!多谢神医!”竹棚外一双老人带着一个青壮年连连跪谢道。 那三人皆着粗布衣衫,显然是农户。 这两位老人是老来得子,不曾想三月前这独苗突然五感皆失,眼看就是个废人了,普通大夫连连推却,只好长途跋涉来到不荒山脚那门槛都烂掉的诊所寻这神医风大夫。 多亏了这风大夫的妙药,不出几日,这男子的五感便慢慢回来了,一家三口人感动得偏要亲自登门道谢。 “风大夫说大可不必行如此大礼,老人家与贵公子请尽早归家吧。”竹棚内走出一小童道。 那小童身着枣红短打,头梳两小角,大眼睛水灵水灵的,许多年也从未变过,据说这是神医从天界带来的小厮。 “多谢多谢……”那青壮年搀扶着两位白发老人站起来。 那枣红衣的小童领着那一家三口走出竹林去,那三人走出竹林,又突然给小童跪下了,惊得那小童赶忙将三个人扶起来。 “感谢神医,感谢神医。”三个人又连连道。 “你们的谢意,我自会转告给大夫的,请回吧。”小童又道。 “是是是……”那三人终于转过身下山去了。 “这风神医,可真是个活神仙。” “可不是?这都救得起。” …… 终于那三人的身影都消失了,枣红衣服的小童才松了口气,一摇身,化作了一穿蓝衫的男子。 正是灵风君薛道平。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难道还有死神仙?” 也是,若是半点用处都没有,那也算是死神仙了吧。 这凡界众生倒是对他托望颇多,让他流连在此三百年。 三百年,可以了。 天上蟠桃要熟了,正好是三品蟠桃都熟了,王母娘娘定要举办一场大蟠桃宴,身为仙官,他薛道平可不能不回。 …… 天界,仙桃林。 这会粗且壮的桃枝上不是一簇接一簇的粉色桃花,而是几乎成熟略带青涩的蟠桃。 一个足有红棠一个头那么大,一想到这些桃子从花开起就由红棠一直照料到结果,后来长大,最后都快要成熟了,红棠脸上就抑制不住地浮起欣慰的笑容,好似亲手带大了个孩子似的。 玉门又像往年一样贯入了一队仙子,打头的不是身穿彩衣的龄木仙子了,龄木仙子几年前升了仙官,改叫龄木君了,如今在与王母娘娘张罗着蟠桃宴的布置。 现在是霓霞仙子红棠领着队。 她身着一袭红色衣裙,橘红色的腰带系在腰间。 腰带上挂了两串长长的黄色宫绦,宫绦上穿的是两块红玉,雕的是两朵海棠花,片片花瓣分明,能透出光来,好似真的一般。 不止有宫绦,腰带上还挂着一个小荷包,绣着红色的海棠,其中还隐隐透着五彩的光。 绣有大片祥云的广袖上也搭了个粉色的绫罗,乘风浮起,真是有够仙气。 素手里握着一个流有紫色流光的卷轴,想必就是今年的“登新卷”了。 头上梳了个朝天髻,这么多年了,要是连个发髻都梳不好那真是够可笑的,红棠当然不可笑,这朝天髻梳得整整齐齐,不落乱发,簪花、步摇全都簪得整整齐齐,端庄规矩。 “这前面一千二百棵,三千年一熟,人吃了之后,得道成仙。” 红棠踩着云朵行在前头,正经地介绍道。 一群仙子顺着她的指尖聚精会神地看着,认认真真记着,完全没有上一批中海棠仙子红棠那么马虎的仙子。 边讲边飘着,不一会又到了上品仙桃那。 “这余下的一千二百棵……” 这余下的一千二百棵,结实需九千年之久,服用后可以与天同生,与地同死。 红棠早就牢牢记住了。 那个姓薛的灵风君,已经有三百年没见着了。 红棠掂了掂腰间的荷包。 这块灵石在这三百年来也帮助红棠精进了许多,灵力提升得很快。 不过终归不是自己的东西,这次蟠桃盛宴,大概能再次见到灵风君,到那时再还就好了。 不知道人品怎么样,不过还真是帅啊…… 红棠想着想着就出了神了。 “霓霞仙子,余下的一千二百棵……”一旁新来的牡丹仙子华玉提醒道。 “哦……余下的一千二百棵呢,结实需九千年之久,服用后可与天同生……”红棠熟练道。 “与地同死。”一道男声从红棠前方传来,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一抬眼。 只见一个身着青袍的男子就在面前。 哟,这不是去瑶池赏莲一赏赏了三百年的灵风君薛道平吗? 当年为了找他还那灵石,还特地跑去瑶池,除了正在护理莲花的仙子,哪有什么青色袍子的仙君? 瑶池又冷,还为此害了风寒,晚餐则只吃了半个馒头。 “灵风君。”红棠行了个礼道。 “霓霞仙子。”薛道平还了个礼。 来仙桃林之前听说仙桃林现在归霓霞仙子红棠管理,而霓霞仙子又是今年的新进仙子领导者,想必眼前这红裙的仙子便是霓霞仙子本人了。 行完礼,薛道平总算看清了眼前这仙子的模样,一对细眉,一双灵气活现的眼睛,稍翘的鼻子,两瓣透亮的唇,还未施口脂,整张脸透出些青涩稚气来。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红棠见薛道平这样长久地盯着自己,脸红了起来,眼睛害羞地瞥过一边去。 “仙君?” 罢了罢了。 薛道平收回了目光。 “哦……是我无礼了,还望仙子莫要生气。” 等等,这股波动。 灵石在这附近吗? 薛道平眼睛看向红棠腰间那小荷包,里面隐隐有光流动。 原来在这里。 她作甚占着我的灵石? 薛道平别有意味地看了红棠一眼。 道:“我有些事情要同仙子说,不知仙子可否有时间?” 红棠觉得奇怪,又害羞,不知是有何事要说。 “可是我现在……”红棠道。 还带着新进仙子呢。 红棠看看那些新进仙子,眼神里充满了要看八卦的意味。 “无妨,我可以在旁边等。”薛道平说着,飘到地上来,倚在一颗蟠桃树旁向红棠道:“便在这里,仙子勿要忘了。” 到底是为何? 想来这三百年自己也成长了不少,出落得愈漂亮了,该不会…… 红棠看了那结着硕果的桃树下那位青色衣袍的仙君,只见他对她一笑。 完了。 小鹿不安分地横冲直撞起来。 第三十一章 前尘·荷包 “呼……” 总算送走那那些新进仙子,红棠终于喘了口气。 一伸手,那登新卷便乖乖顺顺地自己卷起来回到红棠手心来。 对了,那个灵风君。 红棠抱了卷轴,转身往回飞去。 那颗树……是哪里来着? “霓霞仙子!” 只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是薛道平的声音。 红棠转过身来,行了个礼道:“灵风君。” 薛道平还了个礼,伸出手掌道:“那个东西,该物归原主了吧。” “哦。”红棠摘下了腰间的荷包,打开,里面是一块白色的石头,石头心中又流转着五彩的光,“是这个吗?” “正是。”薛道平向前一步道。 “等等。”红棠心里一动,收回荷包道。 “仙君是否记得,三百年前,你曾帮助过一个仙子?”红棠道。 薛道平思索片刻。 仙子? 三百年前…… 倒只记得有个头发乱糟糟的小丫头,头上簪的是红花。 那红花与面前这仙子头上的有几分相似。 难道是她? “难道霓霞仙子是三百年前曾在仙桃林遇见的新进仙子?”薛道平道。 红棠面透喜色来。 还记得?是不是对我一见倾心了? “我还听说,灵风君竟上千岁了,还未婚配呢,不知……”红棠道。 薛道平不知这红棠如何扯到他身上来,忙又道。 “不过三百年前仙子形容实在不堪入目,我还是尽量忘了好。” 不……不堪入目? 看来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 “不必了。”红棠收起笑意,将荷包连同灵石一同放到薛道平手掌上去。 怪不得这么老了连夫人都没有。 红棠爹娘可是五百余岁就有了红棠了呢。 “多谢。”薛道平收下后点了点头,打开荷包,只取出了其中的灵石,又道:“我只要其中的灵石即可。” 红棠一言不发,伸手扯下薛道平腰间原本的荷包,脚一踩,踏着云飞走了。 一晃眼,便不见了。 薛道平觉得奇怪,又有点恼火,这个仙子真是莫名其妙,带着他灵石三百年,蹭了上面的灵气就算了,如今还抢了他荷包,真是无礼。 万幸荷包里没有东西,拿去便拿去了。 这霓霞仙子行径如此恶劣,有机会定要与天帝说了才是。 …… 红棠也不知道该飞到哪去,只顾着在天上乱窜。 “霓霞仙子!上哪去啊?” 这句话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小仙问过了。 “不上哪,消消食!”红棠只得道。 连饭都没吃,消什么食啊。 红棠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蓝布荷包,这荷包上面一点花样都没有,还是粗布的,握着不舒服,大概是凡间之物。 红棠也想不出来自己怎么能干出这么流氓的事情。 谁叫那灵风君生得如此俊美,而爱美之心作祟…… 可惜那灵风君不解风情,只好她红棠自己动手了。 虽然很粗暴。 红棠甚至觉得自己有逾越天规的潜质。 当然这在之后也被印证了。 那也都是后话。 此时红棠将那荷包收起来,一摸肚子,确实也有些饿了,该去用餐了。 脚一踩,又向仙膳堂去。 不一会儿倒是到了那仙膳堂,此时星幕都落下了,仙膳堂里灯光也微弱了不少,仙人也不多。 红棠心里暗叫不好。 忙飞进门去。 果然那些下等小仙擦桌的都开始擦桌了,洗碗的也洗起来,一个身穿麻黄衣裙的仙子正将最后一盘馒头倒进泔水桶去。 “等等!”红棠急忙喊道,可惜就在这一瞬,最后一个馒头总算甩开了托盘,顺利地滚到泔水桶里去。 那倒馒头的仙子一看是红棠来了,便急忙鞠躬道:“霓霞仙子!” “小的不知道仙子今晚竟这么晚才来!望仙子原谅!”那仙子身子都抖起来。 红棠摆了摆手,无奈道:“罢了罢了,今夜也不是很饿。”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这灵风君,晚餐就没有着落。 …… 好三百年没回仙界了,这宅子都落了层灰,庭中草木倒没枯萎,只是乱长起来,肆意放任。 “吱呀——”薛道平推开那睡了有五百年的卧室的门。 这卧室没有什么特别的,要真要找些特别,大概是书特别多,不知为何薛道平不喜欢把书放在书房里,也许是觉得麻烦,下凡前几百年,一闲下来薛道平不是在天界到处飞,就是窝在卧室里看些书,圣贤如四书五经,下贱至民间传说,这书堆里皆有。 薛道平打了个响指,室内便亮了起来,一看屋内到处都蒙了厚厚一层灰,果真是许久没人来过了。 他抽出书架旁一个瓶子里插着的鸡毛掸掸了掸临近桌子的灰尘,飞扬的颗粒害得薛道平喷嚏连连。 罢了,明日再招个仙子来打扫算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忽然感觉袖中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便伸手入袖中去,摸到一个丝丝凉凉的东西。 一掏出来,竟是一个绢面的荷包,绣着红色的海棠,正是霓霞仙子平日里挂在身上的那一个,现在被硬塞到薛道平手里来。 “唉……”薛道平叹了口气,可惜了原本那蓝色粗布的荷包,可是求医的平民好心送的,虽然没有纹饰,却也暖心。 薛道平打开荷包,拿出那块灵石,仔细端详了半晌。 这灵石这么几百年倒是没什么变化,那截断了的红绳还穿在上边,看来那霓霞仙子还没对它动什么手脚。 也不知道那仙子眼睛怎么长的,看不上这灵石倒看上了他那朴素的荷包。 薛道平又捏起那荷包来,这荷包除了外层是粉色绢面的,里子还是棉布的,可真够精致的。 算了,我也不挑了。 有如此做工精良的荷包用也不错。 薛道平将那荷包别在腰间上。 那过于艳丽荷包显然与薛道平那身清冷的青袍不搭,惹得薛道平恼到笑来。 时候不早了,应该休息了。 榻上虽有些灰尘,不过多亏了床帘的遮挡,还不至于很脏。 薛道平解了腰带,将那荷包也解下来,思索了一会,放在了枕边。 枕边很干净,应该不会脏。 薛道平又盯着那荷包上的红色海棠看了一会,摇头笑了笑,响指一打熄了室内的光。 便和衣睡去了。 第三十二章 前尘·勤劳(?) 天界的太阳总是升得很早,照得很亮,正好红棠卧室的窗户纸前几日被风刮坏了,那日光竟然不偏不倚地照射到红棠眼睛上来。 这一照,倒睡不着了,因为肚子实在是太饿了。 这腹内空空如也的感觉确实不好受,就像胃里肉打肉似的,好像要粘起来绞成一股绳,让红棠不得好死一般。 好吧,收拾起床。 红棠从床上爬起来踩上床边那双绣鞋,熟练地穿上她那套红色的衣裳,一双素手在腰间穿梭着,橙色的腰带也系上了。 嗯,还少点什么东西…… 红棠眼睛一斜,看向桌上那个荷包,朴素的蓝色粗布,歪歪扭扭的针脚…… 缺什么也不能带这个啊,多丢面子。 要知道,天仙可都要面子的,就算容貌上可能比不起,衣着饰品上可不能输,带这一个……可太丑了。 红棠想着眼睛又瞥过一边去。 一只手拿起桃木的梳子,梳起了她如黑瀑的发丝,手上灵巧着,几下又将发髻盘好了,簪花,步摇,一个可不能少。 真是与三百年前大不同。 打开妆奁,什么胭脂口脂皆往脸上招呼起来。 昨日还没料到会碰见灵风君,忽略了脸上,今日可不能。 薛道平,妹妹可吃定你了。 红棠对着铜镜千娇百媚地笑了下。 差点没把自己整吐。 罢了罢了,还是淡点好。 …… 红棠打开门,只见整个院子里空无一人的,看来就属她起得最早了。 这院子乃叫万花寝,整个天庭中有封号的中品草木仙子都集中在这院子里了。 什么叫中品草木仙子?就是红棠这种不是十二花神同族的也不是仙官的草木仙子。 而万花寝又分为好几百个分院,就比如红棠这便是棠花一族的分院了。 当草木一升仙,皆要移植到天界来,所以这院子里到处都是各种花仙的本体,各种鲜花,待到时节来了便盛开,姹紫嫣红的有,朴素可爱的亦有,简直可以算作天界的大花园了。 红棠这本体,生得可算是全院最丑的了,只见它歪咧着脖子,中间又被劈成两半,如今算是零零星星冒着花骨朵的日子,她却零零星星都算不上,唯有枝头几点罢了。 丑就罢了,她还竟往上挂些彩色的绸带,艳俗得可怕,几个姑姑姐姐见了,先是嘴巴抽搐下,勉勉强强夸她可爱,创意十足,她却当了真,这一当真,竟然挂得整棵树看起来不像海棠树来,倒像个长满了彩色绸带的大弹弓。 红棠拍了拍那“大弹弓”,伸了个懒腰便踩上云往仙膳堂去。 …… 早在太阳出来之前,薛道平就已经起来了,由于室内乱飞的灰尘实在可怕,只管钻到薛道平鼻腔里去,扰得他睡得难受至极。 只好披了衣服到庭院里去。 这天界好歹还会刮刮风,下下雨,所以院内的石凳倒还没积上灰尘,总算还有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薛道平疲倦地往石凳上一坐,指上凭空捏出一张符纸来,手上变换几下,那符纸化作只鸟缓缓向更高处飞去。 实在太折磨本仙君了。 薛道平头往石桌上一靠,又睡过去。 …… 红棠正吃饱了往仙膳堂门外走着,往天上望一眼,看起来还远远没到去浇水的时候。 这仙桃可真是讲究,一天浇三次水,不同品阶的桃树还要用不同的神水来浇灌。 往日里都由红棠一个人负责,简直累得要死! 还好这一届的新进仙子将会有两位出来与她管这仙桃林,不然她可真要死在桃树下了。 先去仙桃林待命吧,那里空气好,桃树又枝繁叶茂的,正好可以打个盹。 一想到打盹,红棠就打了个哈欠。 要不是她只是个小仙,一定要骂得这太阳连他羲和妈妈都认不得。 怎么能这么勤快。 只见她双足轻点,就升上天来,没想到没飞多远,一只鸟就迎面打来。 那鸟直直冲撞了红棠的鼻子,吓得红棠差点就从云上掉下来,还好脚下稳着,才没有殒命当场。 竟然有鸟能飞得这么高,非要看清是什么鸟才行。 红棠两手一握,将脸上那横冲直撞的小家伙抓下来。 那小鸟在她手里扑腾着便没了动静,只化作一张符纸来。 什么破纸,还有人在天界做这种恶作剧? 嫌飞升的人太多了? 红棠展开这符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段话:灵风府需洒扫仙子一名。 灵风府? 灵风君? 红棠喜上眉梢来。 果真是天助我也。 红棠手一点,那符纸又化作小鸟模样,悠悠往回飞去,红棠也就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不急不急,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到工作时间呢。 现在红棠已然换上了副精神百倍的模样,倒没有方才餐饱饭足后的懒散样了。 还记得娘亲红礼说过:“既然认定了那个人,就要积极去争取。” 彼时红棠才一百多岁,方修出人形,不懂得世间情爱,只能撑着疑惑的大眼睛看着红礼。 红棠他爹红贺在一旁怀念起来,道:“当年就是你娘亲的勤劳深深吸引了我啊……” 红礼在侧轻轻推了推红贺,一脸娇羞。 勤劳! 红棠猛地抬头挺胸来,差点又一个不稳跌下云去。 给桃子浇水还没有这么干劲十足过呢。 …… 灵风府。 红棠轻轻落在一扇大门前,这门倒没什么特别,只是有些黑亮,大概年份挺久远了,门钹是一对神兽衔金蛇,神兽倒不知是什么神兽,只知道它生得凶猛且有些丑陋,那金蛇的嘴巴紧紧咬着自己的尾巴,利齿显露,栩栩如生。 大门向上,挂着一个白玉匾,中央“灵风府”三个大字是由翡翠拼凑的,这一白一碧,全都够剔透,够灵动的,真是十足的美观。 那小鸟站在金蛇上,梳理两下羽毛,又拆散做一张符纸了。 红棠收了那符纸于袖中,拎起那门钹,又放下来叩到门上去。 没想到那门竟然往里打开一条缝来。 诶? 门竟然开着。 红棠双手一推,大门全开,迎面而来的是一堵照壁,上雕有女娲补天图样。 只见娲皇单手托着那泛五彩的石头直往天上云流所向处去,想必那就是天空所伤之处。 滔天洪水,崩裂巨山,慌逃的百姓……都一一呈现,好似这个救世巨举就在眼前一般。 红棠端详片刻,只谈这雕工实在精细,不愧是出身传奇的灵风君的府邸。 对了,今日是来干活的。 红棠不做停留,脚上不停地向院里去。 第三十三章 前尘?打扫 进入这院内,只见屋顶皆是琉璃做的瓦,炫彩斑斓的,不愧是大户人家。 可…… 这满园的斜花斜草乱长,真是让人不爽。 过了座小石桥,面前是一大棵玉兰树,这玉兰树倒没成精,自小栽在天界上是不可能成精的,但是四季常开,开得又极为动人罢了。 玉兰树下摆着一张石头做的小圆桌,桌旁放有四张小石凳,其中一张石凳上坐着一个胡乱披着青色袍子的男子。 那便是灵风府的主人灵风君本人了。 只见他头埋在双臂里,流动的青丝从双臂上淌开,一直垂下到脚踝处,借着今天格外刺眼的太阳泛着些许柔顺的光泽。 红棠忍不住上前撩了缕头发来。 丝丝凉凉的,触感极好。 红棠的头发虽然也黑,但总有些发硬,而薛道平这个,倒是顺滑柔软。 不亏了。 怎知那灵风君突然警觉起来,猛地捉住了那只偷摸之人的手腕。 红棠一惊,吓得那手直化作一条树枝来。 薛道平总算清醒了,顺着那树枝看上去。 怎么是昨日抢了他荷包的霓霞仙子红棠? 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霓霞仙子?”薛道平皱眉道。 红棠忙慌乱化作个老妇人来,那手干枯僵硬,可与树枝无异。 她忙抽回手,讪讪道:“霓霞仙子?仙君可真看走眼了,老妇奇丑而霓霞仙子又生得那么美,怎么会看错呢,况且如今霓霞仙子可正在仙桃林浇水呢,她这般勤劳,哪有时间上这来。” 也算为自己说了句好话。 边说着边拎起手边的一个木桶子,里面装尽了扫撒用的工具。 “老妇只是个打扫的仙子,奉命来为仙君清理屋子的。”红棠又道。 薛道平只觉得奇怪,方才还是年轻的霓霞仙子,怎么忽然又化作了老妇人? “时候不早了,老妇这就开始。”红棠说完,提着桶走向堂屋去。 只见堂屋这不知是积了多少年的灰尘了,红棠只觉得眼前一黑。 本来是要来与灵风君增进感情的,怎么倒化作一个老太太来,还要在这里当劳役。 真是老天作对。 红棠只想抓起桶内的毛巾来揩泪。 这时一堵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红棠背后,挡住了半边光。 “这座宅子本仙君已有整三百年没来过了,积灰稍多,还望仙子多劳累了” 三……三百年? 稍多? 红棠只觉得脚下差点一崴,好在稳定了情绪,转身笑道:“无妨无妨,老妇这些年苦活累活已做不少,这些小灰还难不倒老妇呢,还请仙君休息去,老妇这就开始收拾了。” 薛道平看向她头顶,只见苍白稀疏的发髻上簪着一朵红棠。 原来如此。 薛道平嘴角抽动了下,点了点头,转身回到石桌旁坐下。 且看她要做甚。 “仙子可否先沏些茶来?”薛道平遥道。 红棠只好放下手中刚拿起的鸡毛掸子,低头道:“是,请问仙君茶叶放在何处?” “我也不记得了,大概是放在厨房吧。”薛道平道。 “是,老妇这就去。”红棠勉强笑着行了个礼,走出堂屋来,又道:“厨房在哪边?” 薛道平抬起手来指了个方向。 照着薛道平的指向,红棠终于来到了厨房。 一推门,只见一整个厨房都是灰色的,屋梁上挂着的不知道是辣椒还是玉米,蜘蛛到处张灯结彩的,这挂一个网,那挂一个网,厨房里看来能吃的东西不多了,甚至没有,这地方的蟑螂蚂蚁大概早都死绝了。 红棠蹑手蹑脚地行走着,唯恐这灰尘扬起来飞到五官里去。 摸索了许久,总算找到了茶罐。 一打开,茶叶的清香就扑鼻而来,甚至能想象到这茶要是冲泡开来定是极香的,灵风君品味真不错。 好容易洗了铜壶烧开了水,将茶沏了,那茶叶在壶中沉沉浮浮很是好看,红棠忍不住欣赏了会。 “怎么还没好?” 外面灵风君已经开始催了。 “仙君,这就来!”红棠用苍老的声音说道。 …… “咕噜咕噜……” 那透亮的茶水自壶口倒出,最后落下一串极漂亮的水珠子。 这茶杯有趣,底部有一条小白龙,茶水倒下去竟然还会游动,真是稀奇。 红棠看得眼睛一闪一闪的,这是这副苍老的皮相挡不住的。 薛道平看她如此,全然不像个老妇该有的眼神,这便更印证了她就是霓霞仙子红棠。 倒完茶,红棠一看天。 糟糕,快到时辰了。 第一次浇水,是在丹顶仙鹤略过仙桃林之时,仙鹤居就在灵风府附近,眼看着那丹顶仙鹤鲜红的冠已经从墙头那边露出来了,红棠便不淡定起来。 她慌乱地将茶壶一放,赶忙赶回堂屋去。 薛道平也学着红棠看了看天,丹顶已出,虽然丹顶仙鹤行得慢,但距第一次浇水已不远了。 薛道平捏起茶杯来,茶杯中那白龙已不再翻腾,此时温度正好,茶水已经可以入口了。 还好她红棠以前还真做过一段时间的洒扫仙子,问题不大。 红棠掏出一根布条来蒙住嘴巴鼻子,举起鸡毛掸子来就是一段霍霍,再上一阵抹布轮番擦洗,最后扫一通地板,倒是干得很快,几下子几个屋子就被弄干净了。 接下来……是灵风君的寝室。 红棠屏住了呼吸。 一推开,到处都是书,真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个书房,要不是屏风后还有一张床榻,她可真要以为自己走错了。 除了这一堆一堆的杂书,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真叫人失望。 除去灰尘,将书叠放好倒还不算什么难事,更乱的书册她红棠当年也在天命阁整理过,更何况这些书不用按类别来整理,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最头疼的还是厨房,本来以为这里除了蜘蛛,其他生物都死绝了,没想到一打开橱柜竟然窜出个硕大如斗的老鼠来。 “啊!” 一声尖叫从厨房传出来。 薛道平直赶到厨房来,只见那老太婆跌坐在地上,两只枯手捂着眼睛。 “怎么了?”薛道平问。 “啊呀,有老鼠哇。”只听见那老太婆不装作苍老了,分明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老鼠……真是太可怕了。 红棠还记得小时候,还是棵小树苗时就被一只老鼠啃过,可能是枝干鲜嫩,那老鼠津津有味的样子,那种脚趾上疼痛的感觉,她都还记得。 想着想着眼泪都出来了。 “我……我不干了。”红棠颤抖着道。 薛道平见她好似真的很怕,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只道:“既然厨房可怕,那便这样好了。” 语罢,手一挥,一阵风灌入室内来,积了约莫有一指甲盖的厚度的灰竟然都随风漂浮起来,汇做一团,再一挥,那团灰全都堆到室外去了。 竟比红棠打扫的都干净! 红棠感觉自己像被耍了似的,转过头来一脸复杂地看向薛道平。 “这般做要耗费太多灵力。”薛道平甩下一句话便转身出去了。 好吧好吧,果然洒扫仙子最省力气。 还好这厨房是最后一间屋子了。 累死了,室内总算收拾完了。 …… 红棠挥舞着大扫帚,总算将院内的落叶、方才打扫出来的灰尘全都扫到了大门外去,只等着清洁道路的小仙来清扫走了。 红棠举起袖子来擦擦头上的汗。 本来精心打扮着过来,竟然用一个老太婆的身子当了回洒扫仙子。 全程交流又颇少。 就算有了感情……那白白净净的灵风君又能与这个皱巴巴干枯枯的老太婆有什么感情呢? 关爱老人? 真是自讨苦吃。 红棠站在大门外的玉阶上向天空上望了望,见只能望见鹤的屁股了。 这仙鹤行得慢,还好自己动作也快,终于能赶上浇水了。 “仙君,老妇已完成任务,先退下了!”红棠迫不及待,在大门外扯着嗓子喊道。 语罢,手一招,方才放在院内的木桶子又挂在红棠手上。 桶内的东西还在叮当作响,红棠一只脚就不耐烦地迈下一级台阶去。 虽然有点不合规矩的,但毕竟赶时间嘛。 “慢着,庭院内的花草也需要修剪了。” 等……等等? 洒扫仙子为什么还要修剪花草? 红棠一想到那长得杂乱肆意的花花草草,只感觉眼前一黑。 第三十四章 前尘?腾云 当然拒绝也不是,红棠只好强迫着自己回到那院子里去。 谁叫自己拦了这活呢? “仙君,洒扫仙子……老妇记得是不需修剪庭院内花草的。”红棠弱弱道,“这种事情,应当交给负责园艺的仙子来负责,不应当……” “我听说霓霞仙子很会修剪花圃。”薛道平道,一双眼睛直勾勾看向红棠眼底。 霓霞仙子,会修剪花圃? 我,我自己都没听说过呢。 “那是……仙君不如去唤霓霞仙子来修剪好了,老妇这就要往下一仙宅去了。”红棠笑了一下,行了个礼,转过身就想溜。 “慢着。”薛道平一把拉住那老妇人的手臂。 老妇人红棠忽然感觉身上像褪去一层皮似的,浑身上下火辣辣,接着又阵阵无力。 那矮小的身形竟然渐高起来,接着那手上脸上的沟壑也都平整了,皮肤光洁起来,白发泼了墨一般自上而下变成黑色,粗麻的短身打扮又化作了红色的仙裙。 红棠惊慌地回头看了那扯着她手臂的人一眼,只见他薛道平面上除了好似写着“好玩”二字,没有其他震惊抑或惊艳的表情。 为什么是“好玩”?他早都看出来了却又迟迟不点破,这么捉弄人怎么不好玩? 虽然说她红棠挺喜欢薛道平这个帅哥的,但是当下也不由得她不生气。 她狠地抽回手臂,道:“仙君早都看出来了吧?” 薛道平笑了两下,大概算是了。 “那仙君也知道距仙桃第一次浇水的时间不远了吧?那何必还要为难我一个小小的浇水仙子在此耗费时间?”红棠急道,“仙君也知道盛蟠桃宴临近,浇水更是马虎不得,怎还敢扰我正事?” 红棠向前一步,紧逼薛道平道。 这个人,刚才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扰了仙子正事?分明是仙子自主接下这任务的。”薛道平不紧不慢地道。 也是,都怪红棠自己被美色迷惑,这下自觉理亏起来。 “明明有正事要干,又何必来我这打扫?”薛道平道,“闲的?赚外快?还是……” 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利益? 还是?红棠想到的只有他的身心,这可不能暴露了。 “闲到想来赚外快!”红棠忙道,声音极大,唾沫差不多要喷薛道平一脸,好在薛道平躲开了。 “要是不修这花圃这任务就算完不成,那就当本仙子不要这钱了。”红棠表情激动起来,脚一跺,踩了朵云直往天上去。 什么灵风君,还是老实孤独终老吧你。 正好今年玲三也做了新进的花仙,红棠想想也不只有灵风君一个选择。 红棠气得直咬手指,忽然感觉后领被人提起来了,双脚忙直扑腾。 哪个…… 红棠气急败坏地手上一握,聚出一团气来,向斜后侧打去。 没有动静,大概那人闪开了。 红棠不甘心被这样提着,一回身,竟然看到了穿着青色袍子的薛道平。 是来抓她回灵风府修剪花圃的? 红棠双脚又蹬得更厉害。 薛道平手一松,红棠总算落下来,踩到了薛道平那块云上。 “没人跟你说过,这整个天界,灵风君的腾云术是最好的吗?”薛道平道。 这种时候……没想到他灵风君还算有良心。 还以为接下来要么就是要搂腰,要么就是要扶着手了。 没想到…… 红棠感觉背后一紧。 薛道平竟然揪住了她后背的衣料! 接着薛道平另一只手凝了灵气,向前一指,那云雾便疾向前飞去。 红棠只感觉有许多风冲进眼睛来,打得眼泪都出来了。 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光,想说话,风又压得她喉头发不出声音,只能被呛得直咳嗽。 耳朵边也是呼呼呼地直灌进风来。 渐渐地,鹤群从脚下落后了,过了万花寝,过了瑶池,过了滚滚流云。 忽然感觉耳边的风慢了,眼前光也暗了,喉头终于也好受点。 眨了几下眼,挤出几滴泪后,可算能看清前方了。 前方是……一只青色的长袖。 那长袖一下轻轻打到她脸上,又拂开,像阵微风似的。 青色过,才见眼前竟然有一只手在为她挡风。 那手看起来很透亮,掌心看起来白嫩,泛出些红润来,手指如竹,节节分明。 真是个娇生惯养的。 让人想摸上一把。 还没等摸到呢,那手一下子收走了,面前是仙桃林的玉门。 几个巡游的守卫踩着整齐的步伐从两人面前走过,看见红棠和薛道平,又停下脚步来,向两人行了个礼,可那几对眼睛皆睁得大大的,眼珠子就像要滚出来一样,一脸稀奇,好似没见过她霓霞仙子似的。 “霓霞仙子早。”守卫嘴上跟红棠打着招呼,眼睛却直往薛道平脸上看去。 让他们真正奇怪的是她身边这个男子。 看起来仙风道骨十足,长相俊美,怎会眼瞎看上霓霞仙子? 霓霞仙子,虽然是个中品草木仙子,可这三百年也只配做做仙桃林护理这种下等工。 虽然干得还不错,也算勤奋,可终归高攀不上这位看起来身份非凡的仙人啊。 “早啊。”红棠笑着回道。 “这位是……”领队的守卫问道。 “灵风君。”红棠将薛道平介绍给那几个守卫,语气里还带点兴奋和骄傲,好似自己与薛道平有什么特殊关系似的。 薛道平松开抓在红棠背后的手,向几个守卫行了个礼。 那几个守卫好奇地打量着这灵风君,这么多年还竟然没听说过。 过了三百年了,其实有人不认得他灵风君也是自然。 虽然不认得,但一看他腰间。 哟! 灵风君,灵风君,怎么样都是个仙君,那就是仙官了,霓霞仙子还真是厉害。 那领头的守卫点了点下头,一脸奇异的神色,又向两人分别行了个礼,道声“走了”又接着巡逻去了。 红棠见守卫走过去了,转过身来面向身后这个青色袍子的仙君。 她鞠了个躬道:“方才多谢灵风君。” 一抬眼,竟然看见薛道平腰带上挂着那个显眼的小荷包。 里面那灵石还发着光呢。 这鲜艳的红色在那青色的袍子上就好似一滴鲜血滴在美玉上似的,稍显突兀了。 “不用,今夜浇完最后一次水,还有劳仙子继续将今日的活干完了。” 啊? 红棠猛地抬起头,那灵风君早都使着那整个天界最上乘的腾云术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只留下一道云尾划出的痕迹。 丹顶仙鹤也悠悠地向这边飞来了。 好吧,又要开始干活了。 红棠伸了个懒腰,拉伸下筋骨,踏起云雾来向仙桃林中飞去。 第三十五章 前尘·困倦 红棠抱着腿坐在棵蟠桃树前,满脸都写满了“疲倦”二字。 那眼中无神无光的,空荡荡,好似在梦里找床似的。 那鼻子一抽一抽地吸进了许多凉气,只想着脑子能清醒一些。 下巴都要掉到膝盖上了,一下恍惚,口里还倒出口水来。 “呲溜。” 红棠猛然惊醒,抬起只手赶忙擦掉嘴角的口水。 堂堂霓霞仙子,如此不顾形象,竟然在此打起瞌睡来,可真白糟蹋了她一身仙气衣裙。 全都怪羲和娘娘那个勤奋耀眼的儿子。 可能还有女娲娘娘最后几口灵气做成的仙君。 但是想一想…… 一天里干了许多事,除了自找的大扫除任务,还要带领新进仙子、为桃树浇水,当然是累得要死,就算没有那灵风君的事情瞎搅和,她此时也该好困了。 浇完水还要去帮那个灵风君修剪花圃? 还要加班? 拜托,别做梦了,美男诚可贵,睡眠价更高。 再怎么想勾搭上灵风君也不能着急这一会儿。 终于月从云雾后显出来了,那月光今夜是金黄的,看起来怪暖的,一下子全打在了仙桃林上了,最后一次浇水的时间终于到了。 红棠打了个哈欠,从蟠桃树根下站起身来,只一手提起前面那只写着片波水的木桶子。 别看这一桶的水好似很少,恐怕没浇几棵就要见底了,实际上这桶中的是无尽之水,任你如何倒,都不可能倒完,除非源头已涸。 再浇完这一次,就可回万花寝休息去了。 虽然没有钱买窗户纸糊窗,夜里凉得可怕,可好歹那也是她在仙界最舒服最眷恋的地方 “前一千两百棵,片波水……”红棠一手提着那只木桶一手握着一只葫芦瓢子走在月下的仙桃林,那木桶中的水在月光下晃啊晃,泛着粼粼的光,怎么舀都舀不尽。 红棠提着那桶子,浇完一千两百棵桃树,每棵都舀上三瓢。 接下来那两种分别一千二百棵也如此浇了水,只是水的种类不同罢了。 马虎不得,马虎不得。 总算浇完最后一棵,红棠放下那兑泽水的桶子,揉揉酸痛的肩膀胳膊,直了直腰。 可算累死了。 为什么明明众中品草木仙子穿的都是一般漂亮的仙裙,衣袂飘飘的,走起来就似起舞一般,美不胜收。 可她红棠偏偏就要干这种与美几乎无干的事情。 偏要说美的话。 可能只有桃树刚抽枝抽叶时的嫩意,可爱非凡。 还有花期的漫天流花,坐在树根上,仰头便是满眼的纷纷然,满眼的粉红桃红。 或者如今桃儿就要成熟的硕大圆润,去青泛红,那种成熟的美感。 但……来人尽只夸蟠桃美好,何人夸她? 红棠盯着那月亮好一会,只觉得自己乱添伤悲,不如回屋睡去。 是了,该睡了。 红棠半垂着饱含困意的眼睛,脚一跺腾起云向仙桃林外飞去。 云悠悠地行,红棠上眼皮和下眼皮早都缝在一起了,只觉得这夜里的风有点冷飕飕的,像刀子般刮人得很,一下又变得温暖了,恐怕是太累了身体都失去知觉了吧。 这云识路,总能回到万花寝的,睡一下也不会怎样…… 吧…… …… 一扇高高的玉门只插在云海之上, 薛道平可是月出都在仙桃林那扇玉门前候着了。 那个霓霞仙子,看起来有些愚笨,说不定就将今日约定好的事情忘了。 这份外快,也不好意思不让她拿到手。 就只好亲自来看一趟了。 金黄的月光打到薛道平那张白玉做的似的脸上,冷色的青色袍子上,竟然有些暖意来。 那些路过的仙娥和守卫皆为这人惊叹。 这才是仙人该有的样子。 “看吧看吧……”仙娥和守卫都交头接耳来。 有些话,已经在下仙中传遍了。 遥遥指着他腰间那个红色的荷包。 “喏。” 眼神闪烁,动作偷摸。 实在太过明显。 薛道平奇怪地看向那些下仙。 仙娥却掩着面跑了,守卫又恢复正经来。 一撇红色在玉门前出现了。 那个云上的仙子,身着的仙裙全是霓霞之色,腰系橘色腰带,手挽粉色绫罗。 梳着朝天髻,簪着红色簪花,贝齿朱唇,柳眉媚眼。 好看得很。 只见她好似十分困倦,双手抱在胸前,头低垂着,嘴巴微张,一看那眼睛,竟然是闭着的。 睡了? 薛道平皱了皱眉头。 那些仙娥守卫见红棠从桃林中出来了,都偷偷摸摸瞄着,一下悄悄看看灵风君,一下悄悄看看霓霞仙子。 被悄悄看看着的灵风君双足一点,飘到被悄悄看看着的霓霞仙子身边了。 果不其然。 仙娥当下握紧了袖中的手绢儿,守卫手中的长矛松了松又紧了紧。 薛道平站到那云上,红棠也无半点反应,只是身形有点抖,想来是风太冷吧。 着凉了也不好,虽然是仙人,但九重天上的风可不是一般家伙可受的来的。 这么冷竟也还睡得着,而且连人站在一边都毫无反应。 真是无奇不有,无奇不有啊。 薛道平心里叹道,手一挥,红棠周身爬上了一层微弱的白色光芒。 过了会,红棠总算不抖了,呼吸竟然还平缓起来。 睡得更死了。 而脚下的云还行着,看来这云还是识路的,且看它往哪去。 过了瑶池,不远就是万花寝了。 这种仙女寝处,灵风君这种男子是不便进入的。 偏偏这云朵飞行的速度放缓了,竟然还慢慢下降来。 薛道平心里一惊。 这可不行。 他忙地张嘴轻念了几句咒语,俯下身来伸出只手拽住那云朵。 那云就像被勒住的马一样扬起来。 眼看这一颠簸,霓霞仙子脚下都不稳了,险些摔下云去。 好在灵风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衣裙。 霓霞仙子,对不住了。 可这一拉,衣裙下撤了几分,腰带结节处都松垮了,真是难堪,不明所以的还能以为他灵风君非礼霓霞仙子。 还好在那裙子好似要被拽掉之时红棠脚跟站得稳了,不然这下裙全都滑落,他们俩都别想在天界做人了。 薛道平总算长出一口气。 至于红棠那半松垮的下裳,他可不知如何是好。 这霓霞仙子竟然也还睡得着。 只好不看吧。 薛道平压低了头。 眼不见心为净。 不想看,也没兴趣。 那云只颠簸一下,便慢慢温顺下来,薛道平又是一点,那云便向灵风府行去。 …… 第三十六章 前尘·修剪 那朵云驮着两人轻轻地在那颗玉兰树旁降落下来。 方着地,那云便“轰”地散了,好似累到散架似的。 薛道平踩着流走的云下来,身姿倒是很优雅,不乱方寸。 而红棠就不同了,在薛道平踩着流云优雅降落时竟然还没醒,抱着胳膊竟然直挺挺地倒下去。 红棠那云,一般都是飞到屋里去在床前停下,所以待云落地时,她只要往后倾倒即可。 可这灵风府的青石板可不是她那软床,怎么能就这样直直倒下来,那岂不是会磕伤了? 薛道平忙地伸出只手来接住红棠那竖着高高发髻的头。 …… “玲三,你看,你未娶我未嫁的,正好门当户对,要不……” 方才玲三携着红棠在棠海跑了大半圈,如今两人正坐在红棠那颗岔了两半的歪脖子树上。 两人的衣料都被汗水洇湿了大片,丝绸的料子贴在身上过分粘腻,这可是人间的夏季。 红棠扭捏着这身段,贴身的衣料显得她更为妩媚。 坐在身旁的那白衣男子便是玲三,是隔壁山头最俊美的郎君。 红棠从未得与他讲过话,只能在人海中看一眼。 如今竟然坐在她身边啊,方才还与她携手游了棠海。 红棠突然感觉唇上冰凉。 原来是铃兰那修长的手指放到了她唇上。 “我不要你说,我来说,我……” 红棠看着玲三那对笑眼,心都化了。 好,听你说。 红棠突然感觉后脑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她,接着那温度一直在她后脑驱散不去。 “等下,玲三,我头后面有什么东西。”红棠打断眼前这美男子的深情,转过头来背对他。 “霓霞仙子,这可不好睡。” 哪里,我怎么睡了? 等等! 当下惊得棠海都扭曲了,眼前光暗下来。 上空竟然是棵大玉兰树,看起来应该是灵风府那棵。 那玉兰树飞落一朵花下来径直盖到红棠鼻子上,那香味直冲入鼻腔,害得她直打了个大喷嚏来。 怎么又回到了这鬼地方。 如果说棠海的春心萌动单单是一场梦的话,这下就更不真实。 她红棠睁眼要看到的是床顶的紫色纱帐,可不是这白色的玉兰花树。 可身下石板冰凉的触感,以及凉飕飕的九重天上夜间的凉风,甚至扭过头看见那双白色的锦靴。 头下托着她的东西还有些颤抖,好似她的头好沉似的…… 这可不是梦。 这个仙君竟然半夜将她带回灵风府来了。 红棠惊得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 可好,一下踩到裙摆,那下裙竟然溜溜滑下来。 薛道平还俯着身子保持着方才托着她的姿势,当然是眼睁睁地瞧着红棠那裙子滑落下来了。 他薛道平这么上千岁了,除了自己的娘亲,还没见过哪个女子的亵衣亵裤,那也只是挂在院子里晾着的罢了。 还好红棠那群内还有一间内裙,才没让薛道平开这眼界。 红棠也是赶忙扯起那掉落的衣裙飞快地在腰间系好。 出了错,就要快速地补救。 出的错多了,补救也就熟练了。 就像现在这般,快速,优雅。 两手端庄地在腰前放好,脚一矮对面前这个没开过眼界的还没反应过来的仙君行了个礼。 薛道平心里直啧啧称奇。 他直起身板来,点了点头,道:“嗯,接着干活吧。” 干活? 红棠眼珠定住不动,脑袋转了几下。 突然记起来那句…… “慢着,庭院内的花草也需要修剪了。” 修剪,修剪! 这种事情怎么干得来? 平日只剪过桃枝,还没剪过花枝,怎么懂如何剪才对,如何剪才好看? 红棠差点想给这仙君跪下了。 “如果你修的好,酬劳翻倍。”薛道平道。 红棠听后眼前一亮。 钱钱钱,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但是要事先问好。 “要是修的不好呢?”红棠问道。 “修的不好,按原酬劳算。”薛道平答。 仙奉到月底才结算,而此时红棠正好荷包空空,窗户纸都买不起。 要是做完了这一单…… 红棠低下头来伸出双手道:“还望仙君借把剪刀。” “剪刀在柴房放着,仙子可以自取。”薛道平道。 “是。”红棠又行了个礼,向柴房走去了。 …… 红棠到哪柴房里找了把剪刀来,那两个长长的手柄上缠着防滑的粗布,已经很脏了,而这刀刃也都爬上了锈迹,已经有些钝了。 这已经是柴房里最好的一把剪刀了。 罢了,忍忍吧。 红棠记得那些花园里忙活的园丁将灌木都剪得平直了,很是整齐好看。 当然也有修剪成龙成凤的,但这都是些技艺高超的才会,像红棠这种,还是算了吧。 这下刚入夜不久,方才红棠又睡了个好觉,现在算是勉强提起精神了。 早死早超生,早干完早享福。 红棠一直遵循着这个道理。 红棠面对花圃将要下剪子,那茶香又从后方飘来,这仙君好会享受,这么大晚上的喝茶可还不怕睡不着吗? 好啊,你享福我受苦。 红棠瞄他一眼,都怪他太漂亮,方才那些埋怨又全都被他那张脸给化解了。 薛道平捏着那白色的茶杯,水中的小白龙在其中不停地翻腾,薛道平轻轻吹那茶水,小白龙就这样被那仙君口中的春风吹平静下来了,啊,那小白龙可真幸福。 红棠满眼花痴色。 薛道平注意到了红棠的目光,抬起眼来看她。 红棠又背过身去了。 嗯,早死早超生。 想着,手下的剪刀“咔咔嚓嚓”响起来。 薛道平则一直看着那道红色的背影,大概是在监工吧,他从没觉得修剪花圃这么有趣过。 …… “嚓!” 红棠总算将这最后一条杂乱的剪平了。 不过,与其说是剪平,不如说只是剪短了。 红棠这种新手,怎么可能剪得整齐。 但是,也算完成了吧。 红棠直起腰来,俯身许久,已经不知腰为何物,现在只是一阵酸疼。 撑着揉了一会,转身向身后喝完茶此时在看书的仙君道:“仙君,这花圃我已修剪完毕,清理这些残枝后,可算完成可吧?” 薛道平的眼睛从书本上头长出来,看了看这“修剪完毕”的花圃,的确较之前更为顺眼了,但又不能和园艺仙子修剪的相比。 唉,果然不该胡乱提出这个要求的。 薛道平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仙花仙草就这样被糟蹋了,倒也怪不了霓霞仙子。 可全都要怪自己今日脑子搭错了筋。 红棠擦了把额上泌出的汗,见薛道平摇了摇脑袋,还以为过不了。 眼睛又瞪大了。 这薛道平,才见没几次面,害得她那双媚眼都要瞪成圆眼了。 “可以了。”薛道平将书本倒扣在桌子上,摇着头站起身来。 什么啊,说着可以,头上却还摇晃着。 语罢,薛道平手指一指,那地上的残花败叶都飞起来一同飞到屋外堆好了。 薛道平看看天色。 红棠也学着看看天色,这一片天黑黑的,也看不出来什么时辰,可能是灵风君这种神仙的阅历较深才能看得懂这片黑色中的不同吧。 “仙子可否赏脸与我饮一盏茶?”薛道平道。 这么晚了谁要和你喝茶啊? 红棠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鬼使神差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到薛道平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正好有刚刚就一直放在碳炉子上滚好的水,薛道平倒出壶中残渣,又拣了些新的茶叶,滚水入,茶香四溢。 不知道灵风君因为什么要留自己下来饮茶,不过红棠知道那夜的月亮是泛着黄的,月光好像不是很冷。 就像红棠迎来自己第一个花期的那阵暖风一样。 第三十七章 前尘?饮茶 那滚烫的茶水冒着腾腾的热气从壶口倒入那白色的茶杯中,茶水清亮,月光下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红棠端端正正坐在薛道平身旁,双手老实放在腿上,看起来老老实实,眼睛顺着,又时不时向那薛道平望去。 薛道平抬眼向她看去,她又把目光都收起来了,假装看向月亮去,见薛道平不动,又慌慌张张捏起茶杯来,举到月下,盯着那泛着月光的白色瓷杯。 文绉绉地念了个字,好似要吟诗。 “茶……” 茶什么来着…… “好啊!” 说完直饮了半口。 “仙子!”薛道平忙伸出只手来劝阻。 “不可。” 红棠早都将那口滚水吐回杯里去了。 有点狼狈。 额…… 红棠擦着随茶水一起吐出的口水,抹掉了半边口脂。 可这嘴里还是滚烫得不行。 一股风从红棠唇齿中钻入,整个口腔又清凉起来,虽说还有些麻麻的,却舒缓了不少。 “将那茶水倒了,再换杯新的吧。”薛道平道。 “嗯。”红棠应道,将那杯被口水玷污的茶水倒到废水中去了。 “这茶刚泡开,还是滚烫的,仙子要等到那杯中小龙卧在杯底才可饮用。”薛道平边倒茶便道。 “如此。”红棠恍然道,原来这小白龙不只是为了好看啊。 然后再无言语,两个人静静地饮茶,一杯又一杯,只有茶水倒出的声音,倒不像是茶客,像是两个借酒消愁的买醉人。 可这茶哪是酒呢?酒让人迷醉,而这茶水直教人清醒。 薛道平清醒来,清醒自己清闲平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做了个朝中废人。 这天庭不需要他。 是否真的该如天帝劝说的那样找个妻室,欢喜度日? 而身旁这个霓霞仙子红棠很明显对他有意思。 可对红棠来说,这茶水倒比酒更烈,那茶水滚过喉,下了肚,她便大胆起来。 一双眼睛时不时瞟瞟薛道平,又装模作样什么都没看。 看他根根分明的长睫,泛着月光的挺鼻,抿茶的薄唇…… 只觉得要是得到眼前这个俊郎君定是她红棠这五百岁来能得到的最大的福分。 薛道平微微一动,红棠也意识到自己已饮完这杯,又伸手去提那茶壶。 微微晃了下,茶水应该所剩无几了。 不知道是第几壶,这茶已经很淡了。 红棠也被这一壶接一壶灌得尿急,人有三急,想去茅厕……可怎么能够在仙君面前说这种羞人的话。 时间好似已过了很久,恐怕不久红棠就要回万花寝去。 这仙君安静得可怕,眼睛清澈却透出些迷茫,好似在想自己的事情似的。 红棠纵是没脸没皮,如此情况也叫她难说出话。 但是,如果不说的话,今夜将毫无意义。 “那个……仙君,你喜欢什么颜色?”红棠一时找不到话题,只好学着小妹红喜说那种幼稚话题。 “天下诸般色彩,我都喜欢。”薛道平道。 红棠吐了吐舌头,只觉得这人恐怕能把天聊死。 “那仙子喜欢什么颜色?”薛道平反问道。 “我喜欢红色,最讨厌黑色。”红棠应道,“红色最艳丽,最活泼,而黑色是死气一片,深渊一般,我不喜欢。” “如此……”薛道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接着又是一阵静悄悄。 “仙君可有过离乡之苦?”红棠又道。 “……从未有过,我乡不知所在何处,自小在天界长大,离开天界时却也无万分不舍过。但若是说乡在人间,自幼就离家,对父母印象不深,也没有不舍之情。”薛道平道,边呷了口茶。 嗯? 真是复杂。 “嗯……”然而红棠应完之后便不知如何接了。 “仙君三百岁便做了医官,年少有为,实在让人羡慕。”红棠道。 年少有为? “年少有为?你可知如何叫年少有为?”薛道平眉尾挑起一点,看起来隐约有点不爽的意味。 年少有为不是挂了个闲官被保护起来,而应当是为天庭出一份力,三百年过去了,他薛道平果然还是挂念着去天魔地界。 “这……”红棠难倒了,难道年纪轻轻就做了这么厉害的仙官不叫年少有为?难道仙奉高得是她红棠上十上百倍还不叫年少有为? 红棠终归不是男儿,也不是薛道平,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只是脚下绢鞋不安分地搓着石板。 薛道平镇定了下情绪,只觉得有些想歇着了,便一口饮尽杯中剩下的茶水,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送霓霞仙子回寝居吧。” 红棠还没看够美男,更没展现自己的魅力,自然还不想回去。 但这天的确是很晚了。 红棠看了薛道平一会儿,也站起身来。 今晚月光很足,墙壁上的花草灵兽都在月光下灵动起来,特别是那些个灵兽,就比如红棠指着的这只—— 头上长了九个犄角,浑身布满鳞片,身后冒着三簇火焰。 只见它眼珠里流着光似的,溜溜转着,好像在看着走过的这两个人。 “仙君府上石壁雕的图像可真是让人佩服不已,可不想天庭其他处那般死板,这灵兽、这花草,都像活在墙壁上似的。”红棠由衷赞叹道。 薛道平目视前方,好似全没听到一样。 可能是这些赞叹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吧。 红棠不知道,这些灵兽可不是雕出来的,它们可全都是有神识的,不过是活在画中罢了。 两人一走,红棠方才指着的那灵兽便活动起来,跑到另一堵墙上去挠醒另一只与它长得相似的灵兽,不过头上少了个犄角罢了。 那九角灵兽悄语:“快看看,灵风君今夜竟带了个仙子来。” 八角灵兽挠挠眼睛,迷离地看着前方,以为那九角灵兽又是骗它,但只见穿着青袍的灵风君身旁有一个红色倩影,吓得它惊醒来。 “啊呀,竟然是真的。”八角灵兽抑制不住,惊道。 红棠听到些声响,向后看来,只见什么都没有。 看来今晚脑子糊涂了吧。 红棠落后了薛道平几步,又赶忙跟上去。 走至门口玉阶下,薛道平招来一朵云,站了上去,将手伸给红棠。 红棠呆了半晌,扶着他的手上了那云。 这云又不高,红棠自己也上得来,莫不是这会薛道平要扶着自己的手? 但是下一秒,薛道平又揪住红棠身后的衣料。 “霓霞仙子,失礼了。”薛道平道,一只手又挡到了红棠眼前。 风又起来了,夜里的风更像刀子一般,红棠感到这朵云在飞速前进了,灵风君的腾云术果然了不得。 虽然不雅观,但的确是非常稳当。 唉…… 红棠这一路上有些失神。 薛道平请她喝茶,本以为是对她动了心思,可没想到如此沉默,根本没有话题。 以为那荷包是为她而带,可如此看来,全是自己的猜想罢了。 可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太好笑了。 红棠心里有些失落,虽然自己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大不了就是和玲三你未娶我未嫁的…… 虽然她更和玲三不认识。 她有点厌恶自己这番心思,讨厌自己还是怀春的少女,明明已经到了该成熟的时候。 “到了。”薛道平低哑温柔的声音在红棠耳边轻轻响起,红棠心又感觉漏跳了半拍。 那手又拿开,眼前已是万花寝的大门了,身后的手松开,脚下也落到了实地,云朵散作流云流走了。 “多谢仙君。”红棠转过身来行了个礼,见薛道平呆在原地什么动作也不做,红棠想着可能他也是上品的仙官,不必行礼也行吧。 那就直接回寝居。 红棠正了身子,转身就要走向万花寝。 只觉得手腕上一紧,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她。 “仙子今后可否将我当做心上人?” 薛道平的声音随着风,飘飘地从身后传来。 第三十八章 前尘·相好 这么多年了,或许真该尝尝世间情爱是怎样一个滋味了。 世有人说情爱似糖的,让人上瘾,让人狂热。 也有人说情爱似刀的,刮人心头,痛不欲生。 当年可能是娲皇不给力,或者天地小气了点,薛道平就好似对爱情没有一点向往。 他手里揪着的这个仙子,八成是看上了自己的脸。 谁叫他得天独厚,一生下来便如此非凡呢? 肤浅是肤浅了点,可却并不让人厌恶。 这个灵风君虽然是个闲官,一点实权都没有,可单凭灵气四溢的体质,也总有许多人巴结,总想与他多接近来蹭些许灵气,追求的仙子自然也是不少,只不过得知他返回天界的仙子不多,灵风府门外还算冷清。 红棠大概也与那些仙子没什么不同吧。 可隐隐地,薛道平不想让她失望。 红棠这边也开始神游起来。 一个人对她红棠有没有意思,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当年在棠海,红祥总是笑着看着她,老是拉着她要与她说话,也不知道他听进没有,还是傻乎乎地直直看她。 去年回棠海,红祥也和她讲了,果然是喜欢她。 红祥生得浓眉大眼,身材高大魁梧,看起来没少锻炼,可是十里八乡里众多少女的婚嫁理想人选,可红棠偏偏就不喜欢他,真是想不通为什么。 薛道平明明不是草木仙,却偏偏像个木桩子似的,要是面无表情倒还可以说他只是不善表露,是个冰山美男。 可偏偏他会笑,会做表情,但笑起来不是像红祥那般含着情义,那笑里,或是尴尬,或是嘲笑,又或者是礼貌性的微笑。 他还会舞弄眉头,怒了,眉尾挑起,厌了,眉头皱起。 他还不愿与她多交流。 红棠可是听说他能与天帝漫聊彻夜。 可能是高攀不起吧。 红棠想到自己还只是个中品的草木仙子,就直自卑来。 虽然才相处了没两日,但毕竟也是丑态百出了。 平素里脸皮十分厚的红棠今日竟然感觉自己脸皮薄得可以被风给吹破了。 两人都各有所想,云就到了万花寝。 万花寝向来无人把守,毕竟中品草木仙子可还不算什么好对付的家伙。 云朵做的台阶,上面立着一扇大木门,挂着两盏橘黄的灯笼,亮堂堂暖乎乎的,火苗稳定,只在两人落下时稍微摇晃了一下,便又扶正过来。 挂着“万花寝”的匾子黑亮黑亮,是仙界中种植的上好的紫檀木做的,雕刻有百花,还有些许仙蝶,真是显出了这院子里的主题。 …… “仙子今后可否将我当做心上人?” 薛道平轻轻道,似是不想让他人听到,那声音极力压低,压得平稳,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抖抖抖,当然要抖,灵风君可是第一次讲这种话。 红棠直被这话惊了一下,手上却挣脱不下来。 心上人? 把你当做心上人有什么好处? 难道因为你长得帅就可以听你的把你当做心上人吗? “咳,不是……”薛道平见红棠这会倒不泛花痴色,便有些灿灿地松开手来。 “仙君说的心上人……是什么意思。”红棠道,“是要我喜欢你吗?” 薛道平有些接不上来,这儿女情长的事竟然还要说那么多,真是困难透顶。 “如果仙子喜欢我喜欢的开心,不妨继续喜欢。”薛道平不知如何说,这下慌乱起来说得急切,差点咬到舌头。 看来他还真是自恋啊? 红棠凑前一步,眨巴两下眼道:“仙君莫不是喜欢我?” “额……”薛道平也不清楚。 红棠狡黠地笑了下,脸皮又厚起来,调皮道:“那我们就算互相喜欢了……” “这叫相好,知道不?” “仙君可知道,相好要干什么事?”红棠看着前面这好看的郎君,心里可是抑制不住地有些不可言说的念头。 “……”薛道平说不出话来,也不后退半寸,“愿闻其详。” 靠的太近,热气全打到红棠耳边来。 爱情来得真是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不过,三百年,也不算太快…… 虽然是第一次。 红棠也不害臊地摁下了薛道平的后脑。 这可是在万花寝大门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经过,不害臊可是真的不害臊。 红棠那对软唇摁在薛道平薄唇上,四目相对,鼻中呼出的气全都扑打在对方脸上,有些尴尬,又有些好笑。 薛道平眼睛里倒平静地很。 只是嘴对嘴? 倒也不是很麻烦。 却让红棠极其挫败。 “闭上眼睛,不准看。”红棠道。 舌头不小心扫到薛道平那唇,薛道平当下觉得唇部好似有电流扫过一般,那电流酥酥麻麻,直入心里去。 他眼睛闭上,嘴角一挑,也张开嘴来,却不是说话,而是堵住红棠那嘴。 方才还垂在两侧无动于衷的手也学着红棠摁起头来。 “唔……” 红棠被眼前这变数吓了一大跳,乱了方寸,手上就要揪下薛道平一把头发来,眼睛瞪得圆圆的,果真媚眼都要被瞪没了。 一股风从周遭撩起来,包围着两人,晴朗的夜突然狂风大作。 风太大,刮得红棠眼睛都睁不开。 这风刮着刮着,将两人的发丝、衣裙都吹得翻飞。 这两个人却岿然不动。 耳边飞起了红,心跳都印证了情意。 薛道平只觉得很享受,相好只用干这种事,倒还轻松愉快。 红棠心在胸腔里胡乱拍打,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倒打了一耙,反被占了便宜。 “何人在万花寝门前造次?”一道女声从风中穿过,划开这风。 红棠只觉得后脑一松,薛道平那双手放开了她脑袋,一睁眼,薛道平青色的背影挡在她面前。 “灵风君?”那女声奇怪道,显然没料到会是薛道平。 红棠悄悄从薛道平身后探出眼睛来,只看到身着彩衣头梳牡丹髻的龄木仙子华玲恭恭敬敬向薛道平行了个礼。 华玲近日都在为圣蟠桃宴奔走,想来今夜又是加班了很久,才遇到了在门口的两人。 “龄木仙子。”薛道平也恭恭敬敬回了个礼,这与方才疯狂的举动截然不同。 红棠都要在心里惊叹好久。 真是老油条。 “真是稀奇,灵风君因何至此?”华玲道。 薛道平向左一步,露出身后有些凌乱的红棠,向华玲道:“我今日与霓霞仙子相好,特地送回寝居。” 相好? 华玲听到这两字,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两人。 第三十九章 前尘·凡心 相好? 灵风君谈恋爱,真是让人诧异。 谈恋爱和他哪个仙子不行,都是先天优越,娇媚的、可爱的皆优于这红棠,可偏都不是,就偏偏是这个后天发力的霓霞仙子。 而且能在万花寝前拉拉扯扯,不肯分离,真看得出十分狂热了。 华玲眉梢跳动了两下。 虽说她顶喜欢这个内心不似外貌成熟的霓霞仙子,但却暗自为这两人的感情忧心。 灵风君看起来倒正经,但这灵风君素来随便,游山玩水的,据说宅府居所换了一次又一次,据说只有灵风府是御赐的不可荒废,他才不敢舍了那宅子。 而看看红棠,满脸的娇羞与尴尬是藏不住的,还有头上被揉乱的发…… 但薛道平呢,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华玲记得他看到喜欢的灵兽时那表情,比此时可要兴奋许多…… 就怕他只是玩玩而已,始乱终弃,喜新厌旧。 他动了凡心,只怕更优秀的仙子对他的吸引力也就更大了。 “龄木仙子。”红棠缓过劲来向华玲行了个礼。 “嗯。”华玲收了思绪,微微点了两下头,又道:“万花寝非私会之地,要是让人看到了可就不好了,所以还望霓霞和仙君自重了,今日提醒在先,下次可保不准是谁。” 薛道平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又道:“下次便去宜私会之地好了。” 瑶池、蟾宫或者银河,哪个都很好。 薛道平也很喜欢。 红棠在一旁只觉得头脑绷不住地又痒又烫,好像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暴露得干干净净。 这薛道平就这么爱显摆的吗? 还有龄木仙子怎也一起…… “如此晚,龄木仙子还在外呆着,想必是为了圣蟠桃宴奔波吧。”薛道平道。 “正是,”华玲道,一提到圣蟠桃宴,声音就不禁爬上一丝倦意,不知不觉地一个哈欠就从口里冒出来,华玲讪讪捂住了嘴巴,“到时还期待仙君的祈风式,接下来一个周期的风调雨顺还都要劳烦仙君了。” “仙君素来对景观要求都极高,还望那日仙君喜欢我布置的景观。”华玲又道。 “龄木仙子的审美,我还是很信任的。”薛道平客气道。 华玲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感觉浑身上下腰酸背痛,觉得不能再耽搁休息了,只好和薛道平马虎几句便飞走了。 小仙子红棠被晾在一旁,什么圣蟠桃宴,什么祈风式,又什么流程,她一个都听不懂。 完全不敢说一句话。 那天她唯一要做的,只有采摘蟠桃。 小仙无权,小仙无权啊。 华玲终于走了,于是万花寝门前又只剩下两个人。 这会倒没有刚才过分暧昧的气氛,只有两个人杵着。 薛道平转过身来,看向红棠。 红棠也厚着脸皮看他。 然后薛道平就笑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笑。 红棠不知道,薛道平竟然也不知道。 红棠也跟着笑起来。 可能这就是恋爱吧,连夜里的凉风吹过来都感觉是暖的。 “仙君,你笑什么。”红棠道。 薛道平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却俯下身来赠了红棠额角一吻,轻声道:“相好,明日见。” 红棠正发愣的功夫,一阵风过去,方才在眼前的玉面人儿便不见了。 只有额角那一点温存的温度,才让她不觉虚幻。 …… 薛道平腾着云,这会倒悠闲自在。 从前心里只想着如何去天魔界地,如何为天庭效力。 今日竟不似往常一般。 他看瑶池、看银河、看翠竹,心情都没有这般好过。 竟然想着,笑意就不禁爬上唇角。 薛道平不走正门,就在方才红棠修剪过的花圃旁降落来。 石壁上的九角灵兽眼睛晃着幽幽的光,然后逐渐脱离灰色,生动起来。 绿色的皮毛分外柔顺,好似淌着的绿瀑般从头顶倾泻下来,头上九个犄角也全都展现出来,颜色是乌漆嘛黑的,却又盘曲着幽蓝的云纹水纹,身后三簇火似田野间磷火一般忽闪忽闪,也是蓝色的。 好似地府来的使者。 “仙君可是看上了哪位仙子?” 那九角灵兽一只脚踏出,踩在长了些许青苔的石板上,足上竟也有细小的青色火焰。 蓝色的眼睛映着绿光微动,神色严肃,像个庄严的审问者。 薛道平还未及回答,方才还扑在壁上酣睡的八角灵兽就被惊醒了。 这八个犄角的家伙素来活泼,自它的外形就有体现。 在石壁上时除了犄角是八个以外,其他都与那九角灵兽相近。 而踏出石壁来,只见它通体的橘色长毛,漆黑的犄角上盘的花纹是熔岩一般的流火纹,一双眼睛是铜色的,闪的却也和那九角灵兽一般是绿光,可以说是非常奇特了。 身后三簇火皆是火红色,到没有那磷火那般诡异压抑。 脸上一张大嘴咧到耳朵根,祥云似的眉毛扬起,一副看八卦的表情。 “哪个?还不是今天那个?” 那八角的灵兽贱兮兮地道。 “九离、八合。”灵风君唤了这两个灵兽的名字,声音中到没有怒气。 九离摇了摇头,道:“没想到你这下凡三百年,心性变化竟如此之大。” “怎么,不想去天魔界地了?”八角眯着眼睛道。 天魔界地。 薛道平眼底闪过以一丝失落。 不是不想,是不能,不被允许。 而与红棠在一起,是随心所欲的,不需要别人批准。 “那小仙子生得倒还算得上顺眼,只不过比她还千娇百媚,比她还乖顺听话的……也不少吧。”九离道。 八合反驳道:“十个千娇百媚的,一百个乖顺听话的,或许还比不上这一个!诶,我说九离,你大概不知道吧,谈恋爱这种事,说不准,感觉对了,这也就爱上了。” “咱们仙君,一定是非常爱这仙子。” 爱? 感觉? 说实话,薛道平还不知道。 只是心里一直有些异样的冲动。 “你看这八合,净说些瞎话!”薛道平蹲下来拂了八合红毛一把。 八合舒服地眯上了眼睛,乖巧道:“我可说的不是瞎话。” 九离终归也是头灵兽,此时也不再像个审问者,倒像只乖巧的小野猫一样凑到薛道平手前来。 自薛道平出生起,八合和九离就降临在薛家清贫破败的院子里。 薛道平他爹薛立当时抱着刚出生的薛道平撩开那破布帘子走出屋来是,那两只灵兽正在地上打着滚,吓得薛立差点将薛道平脱手摔了。 当时薛立说了这么一句话: “卧槽!” 后来任怎么赶,八合和九离都不愿离开过,后来也随着到了天界来。 九离比八合年长些,资历更高些,有些事情,它九离知道,八合不知道。 这关于薛道平,关于凡心。 …… 红棠手上扯着床帘,两只眼睛毫无倦意,甚至精神饱满。 脑子里却像一团浆糊。 一闭上眼睛就是薛道平的脸、薛道平的眼睛、薛道平的……嘴! 啊!都怪今夜贪饮了那茶水! 也不知道是茶太厉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竟然让她不寐到天明。 第四十章 前尘·谈婚论嫁 圣蟠桃宴如期而至。 如织的仙人在天街上来来往往。 倒行驴的张果老、抱着莲花的何仙姑、手执拍板的蓝采和……八仙来了。 凡界来的土地神,一手拂白须,一手柱木拐,和眉善目,兴致勃勃。 王母娘娘七个女儿也纷纷从九重天上下来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个仙女分别身着各色衣裙,素手上执着彩练,有说有笑,除了那个面露忧色的七公主。她们今日要在圣蟠桃宴上表演舞蹈。 仙桃林自然不能闲着,几个身着桃红色衣裙的仙子不停地在仙桃林里穿梭。 一个仙子扒住仙桃林的玉门往外瞧着,只见她身着桃红衣裙,手挎一个大篮子,一看便知是采桃的仙女,她那一双纯真的杏眼里都是各种各样的仙人,往日里都是没有见过的。 “这神仙可真多啊,可不愧是圣蟠桃宴……” 那仙子不禁喃道。 突然背后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惊得她大叫了一声。 “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多蟠桃还不够你采?快去干活。” 那仙子回头一看,原来是主管仙桃林的霓霞仙子红棠,便粉唇一撅,委屈巴巴地认错道:“小仙知错了,这便去。” 那委屈样,可像极了三百年前的红棠。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 总算混到了中品草木仙子,还泡到了玉树临风的灵风君薛道平。 可真算是人生大赢家了。 红棠一想到这就直得意,叉着腰,提着篮,又向林子里去。 她可不关心这些神仙,她只想见到今日的薛道平到底长啥样。 正想着,手上也不闲着,方才摘下一个还挂有露水的桃子来。 这一部分是九千年一熟的一千二百棵桃树,其上的果实全要由红棠来摘下,毕竟这可是圣蟠桃宴上最最贵重的一道,可不是谁都能摘的。 方才将那桃子放到篮中,便感觉有人悄悄抱住她腰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那人身着玉色长袍,身上绣了百来条灵蛇,风纹爬了袍摆,碎玉在衣领上闪着润泽的光。 柔顺乌黑的头发全然束起,其上插了根灵蛇般的簪子,戴了个玉色的冠。 两缕黑发盖过长眉,在风中飘动着,像流动的黑色墨迹。 瓷肌为底,更好似一幅水墨画了。 “道平,你今日可真是大不一样。”红棠捧着眼前这个人的脸细细端详起来,“果然,全束起头发之后精神多了。” 薛道平淡淡地笑了下,道:“霓霞仙子可否赏脸与本仙君去个地方?” “去哪?蟠桃还没摘完呢。”红棠严肃道。 “到了你便知。”说着,薛道平将红棠横抱起来,踩上云朵飞走了。 “薛道平!圣蟠桃宴可不是闹着玩!”红棠惊道。 “待会儿便帮你收好了。”薛道平平静道。 那就好,薛道平总是让人放心,那蟠桃让他来收想必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就是红棠看上的男人。 红棠只觉得心中一阵幸福感油然而生。 …… 拨开层层的云雾,薛道平的双脚可总算落到一块实地上了。 “到了。”薛道平道。 红棠眼睛离开薛道平,向周遭看去。 只见周围一片翠竹环合,而这中间这片看起来光秃秃的似是山顶的空地上搭建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竹棚子。 红棠将自己从薛道平身上放下来,一着地。 硬邦邦的。 向自己脚尖看去,绢鞋沾染了些土色,脚下……竟然是泥土! 这是人间? 红棠迷惑地看向薛道平。 “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阿棠,你看这环境清幽,风景优美,又无他人打扰……你意下如何?”薛道平道。 意下如何? 红棠转过身来,向前一步,笑眯着眼睛道:“怎么,灵风君想要娶我做夫人?” 虽然这竹棚看起来简陋,但能与薛道平在一起,倒也不委屈。 他就当做是这竹棚里最华贵的珍宝。 而这环境的确清幽又优美,红棠也很喜欢。 但是……无他人打扰? 她红棠素来喜欢看那热闹的样子,要是真幽静到除了薛道平其他人都看不见,那属实为难。 “可我喜欢看人来人往的样子……”红棠为难道。 “山脚下有村子,要是嫌清净得很,倒不妨下山与村妇唠唠。”薛道平道。 “待这圣蟠桃宴结束,我们便成亲如何?”薛道平又道。 红棠看着眼前这盛装英俊的男子同自己求婚,自然是心动了。 哪个姑娘不想要与自己相爱的人厮守一生? 更何况…… “如果你愿意,宴会结束后我自会向天帝请示,辞掉仙职,做一双自由快活的神仙。我有小习医术,在人间行医大有出路,生活也可滋润。” “不再有任何闲杂强制的事物压制我们,我们便可一直不离不弃,你看如何?” 更何况他竟然为了陪她,放弃功名利禄呢? 薛道平说到此,眼神藏不住地有些暗淡,旋即又装上深情。 红棠记得,他们在一起后她也曾多次与薛道平到灵风府里夜谈过。 她记得有天夜里,风很温和,薛道平送红棠到大门前的照壁旁时,那捧着五彩石的女娲脸上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来。 薛道平伸出手指揩掉那泪。 “悲天悯人,救世主之泪……”红棠轻道,“真是有能者做有能之事,令人叹服。” “有能者……做有能事?”薛道平苦涩道。 “对……啊,难道有什么问题吗?”红棠察觉到薛道平的不快,小心翼翼道。 “没什么。”薛道平语罢,便不再说什么。 红棠不懂,但听闻过灵风君整日游手好闲,只在庆典仪式上有所作用,想必是薛道平渴望能做更多的事吧…… 他想要的,是功名? 也是,身在官场,谁人不馋这功名利禄? 可现在,他却说不想要了。 不离不弃……虽说是不错,红棠羞红了脸。 “为何要辞掉仙职?现在你灵风君的身份还不清闲吗?”红棠道,“要忙也是我忙,日日浇水,夜夜念的也是浇水,而你不同,你是可以随便脱身的呀。” 随便脱身? 我倒不想。 若是能去那天魔界地救济伤员,我薛道平倒还不想早早潦潦找个女子成亲相守。 我日日念界地,夜夜念的也是界地,若不辞了这仙职,如何脱身? 若不要日日夜夜都同你相伴,我怎么能忘却这心中的种种不甘? 该放下了。 一边也该拿起了,结婚生子,那不是凡间人常说的最正常之事? 他不算爱她,却也不厌她,那也倒好。 她不问他要去什么财,也从不问多余的问题,甚至有时有些愚笨,不似其他仙子精明缜密,事事往心里去算计,这样在一起倒也省心。 只是,她这副娇羞深情模样,分明是爱他入骨,不知她知他如此想法,会作何感想? “无功不受禄,我不做实事,倒不如辞去了好……”薛道平道。 “那帝后娘娘的养颜丸……” “自有其他仙医负责。”薛道平又道,“我说要辞便会辞的。” “……” 红棠无言以对。 一阵风从竹林吹出来,竹叶都被吹得沙沙作响。 薛道平向她微微一笑。 红棠忽而觉得看不透这灵风君。 相识无多,却谈婚论嫁。 自己明明没什么可以图的。 或许……他对她一见钟情吧。 红棠想着,借着这风踮起脚来,环住他脖子,献上一吻去。 也好。 第四十一章 前尘.圣蟠桃宴 薛道平果真帮红棠摘了所有的上品蟠桃,他只轻轻一招手,那些结在树上的鲜嫩蟠桃竟都乖乖落入筐中篮中装好了。 于是这些上品蟠桃如期出现在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坐的主席上,底下是金色的高足果碟,上方果碟形如满月,镶嵌有各种宝石,皆泛出多彩的光泽,碟下细长的高足雕上了层层翔云,营造出一种仙家之感,云中还有仙鹤在飞,真是精美绝伦。 案上除了做鲜果放着的上品蟠桃,还有各色其他仙桃做成的糕点、美食等,春风吹过宴席,掺着桃香,真是能让人沉迷于这桃香暖风中了。 主席两侧,延出两列,如今只摆着各色的糕点,与主席上摆放的无异,只是份量都较少,而上品仙桃是当做压轴菜上的,现在还没出现在这些案子上。 但盛着这些美味的器皿不是金做的,而是玉做的,白玉碧玉,连血红也有,皆无瑕疵,要是放在人间,这些器皿绝对是无价之宝。 宴席后方,是几根高大的擎天柱,柱上的红绫打做了花结,绫尾挂了小小铃铛,风吹过时便会叮叮作响,清脆非凡。 此外,半空中飘有各色巴掌大的小船,装着有美酒,亦有美食,在座的仙人可自取饮食。 此外皆是云海,飘渺梦幻,不多赘色。 土地公公还没及宴会开始就已经喝了个酩酊大醉,脸颊通红,衬得白花花的胡须更加白了,一手提着金打的酒壶,一手拄着木做的拐杖,摇头晃脑,不亦乐乎。 七仙女抱着飘飘的绫罗,七彩的,绚丽的,七公主回头望一眼银河,满脸忧伤,她向来如此。 灵风君薛道平也手执上了铃鼓,淡黄的鼓面儿,蓝色的鼓身,银色的流着彩光的镂空铃铛,薛道平祈风时 只消拍一拍,便能唤出万股春风来,能卷雨雾,能携暖阳,甚是奇妙。 祈风式时那红绫上的铃铛随着薛道平对铃鼓的每一次击打都会奏出欢快的乐音来。 红棠与些中品草木仙子在云阶下的下席坐着,与云阶上的仙人们隔着一道红色的云锦屏风。 她们品阶实在不高,是不能与那些个有地位的仙人一同饮食的。 不过也无妨,红棠在这下席倒也快乐,一手支着脑袋搁在案上,一手用灵力摇摆着一只装着桃花酿的红色小船玩,小船在风中飘来飘去,那船中酒水荡漾,空气中便都蕴含着些美酒味了。 那风让人觉得一吻便醉。 华玲现在也终于得了闲,遥遥看到红棠头顶上飘忽着的那只小船,又看到一脸陶醉喜色的红棠,只叹了这真是年轻人,这一脸思春荡漾的表情抑制都抑制不住的。 “霓霞仙子。”华玲靠近红棠道。 “啊?”红棠被吓得一抖,那小船一倒,眼看着那酒就要倒下来。 还好红棠一个眼疾嘴快,张口就应着那水流饮了个满口。 华玲有些惊到,平日里到没见到过这孩子有那么大酒量。 竟然一滴不留地全饮下去了。 红棠只是下意识地一接,倒没想到要喝那么多酒,在龄木仙子面前又不敢咳嗽,只好憋红了脸。 这一憋,酒劲就全上了头来了。 这还是红棠这么大来第一次醉。 华玲道:“你这孩子真是性急,宴会还没开始却同土地公公一同先醉了。” 红棠应道:“龄木仙子布景别致,桃花酿甚香,便提前取饮了。” 红棠说着说着头脑有些犯懵,眼神迷离,摇晃了几下脑袋。 华玲笑了下。 又道:“净知道拍些马屁。” 脸上却还是笑盈盈,她从来喜欢听这种话。 “可别醉倒了,呆会祈风式可让人期待着呢。”华玲道。 她华玲虽然知晓红棠与薛道平两人相好,但还未轻易透露,尽管这霓霞仙子高攀灵风君的事在天界中传得沸沸扬扬,亦真亦假。 但华玲喜欢这种自认聪明的行为。 祈风式…… “仙子说的是。” 洪棠道,一想到薛道平,她又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要是没醉,她也一定会这样的,她红棠真的是完全沉浸在春意里了。 华玲点了点头,又被那边一个仙子唤走了。 真是一副热闹景象。 …… 圣蟠桃宴终于准时开始。 身着彩衣的仙娥手挎一个小花篮,其中装着各色花瓣,素手一扬,飘飘洒洒,好一阵花雨。 迎着那温风,在天空中迟迟不落下。 “好!”有仙宾拍手叫好。 布置场景的华玲自然欣然掩面一笑,心里直高兴。 接着王母娘娘站起来,众仙也一同站起,只见她与众宾客套了几句,便一句:“今日便在云庭之上,设圣蟠桃宴,同尝仙桃,与众宾同乐!” 说罢广袖一挥,各神仙坐回。 接着便是第一个节目—— 醉桃香。 只见从云阶下徐徐走来数十位仙子,其中八位手中拿着各种乐器,其余几个手执桃色的大扇子,扇子上都接有桃色的绢布。 她们皆是桃花仙,现在施了脂粉,笑意盈盈,真真是人面桃花了。 丝竹一响,粉绢纷飞,中央一下子绽开了一朵朵桃花。 舞毕,桃花仙子们收起扇子,弯着腰点着头,顺着眉头又接连退出去了。 紧接着七仙女上场,各手一扬,七色彩练扬起,飞旋着,好似天边彩虹,美极炫极。 眉目流转,好似柔水明霞。 七公主眉目间仍是忧愁。 她望着云庭外,不知在看什么。 红棠坐在云阶下,视野很低,却也看见七公主眼角落下一点晶莹来。 七公主又回头去看王母娘娘。 红棠也看去。 王母一脸严厉地盯住那紫色衣裙的七公主。 此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红棠胡乱思索了片刻。 又感到一阵眩晕,是方才那桃花酿惹的祸。 算了,多管闲事。 红棠抄着筷子夹起块糕点来。 正当这夹糕点的功夫,云庭上突然一阵骚乱来。 红棠抬起头,只见那七公主挥舞这紫色绫罗,将周遭的人都与自己隔开。 她面色红涨,青筋暴起,下唇被自己的白齿紧紧咬住,显然有些吃力。 “紫儿,莫要胡闹!”王母娘娘见七公主如此,急忙站起身来呵道。 “请父皇母后恕紫儿不孝!”七公主说着,手上变化,那围着她的紫绫便炸开,那些前来捉她的姐姐妹妹和天兵天将都被弹开来。 就连她紫色的长袖也炸碎了。 如今她头髻凌乱,双臂赤裸,缺也顾不上形象,竟然向银河那飞去。 “反了!反了!”玉皇大帝气得浑身直抖,指着飞离而去的七公主怒道。 说罢竟然晕厥过去。 玉皇大帝素来身体硬朗,没有哪个神仙能比得上,如今却气得直昏过去。 究竟是最宠爱的小女儿叛逆。 孽障。 “陛下!”王母娘娘扶住晕过去的玉皇大帝,满面焦急。 “众仙宾,劳烦大家同本宫一起去追回那被迷了心窍的不孝女来”王母娘娘思索几秒,又道。 众仙宾一阵唏嘘,一阵叹气,然后皆向主席行了个礼道:“是。” “灵风君——”天帝正欲道。 “不必,只需派个普通仙医即可。”王母娘娘打断道,“久闻灵风君腾云了得,等下还要劳烦灵风君腾云了。” “不敢不敢。”薛道平谦虚道。 “话不多说,起驾吧。” 王母娘娘将玉皇大帝交给仙医,脸色变得愤怒又冰冷,走下主席去。 情爱? 真是孽根。 第四十二章 前尘?叛逆 牛郎,牛郎…… 还有大儿小女…… 不想分离,恕女叛逆。 七公主挥动剩下的半截衣袖加快脚底云朵腾飞速度向那里奔去。 那里是心动之处。 …… “爹,爹!”小女手里握着小牛木雕,睁大着水灵灵的双眼看着牛郎,眼睛如银河,扑闪扑闪,红润的小嘴唇张张合合,唤着父亲。 与天上最为动人的七仙女有几分相似。 牛郎手中捏着一张牛皮,神情悲痛,又有迷茫,神思仿佛不在此处,竟连小女的呼唤都听不着。 “爹!”小女嘴唇一撇,扑上去抱住牛郎,头埋在那臂弯里,埋怨道:“娘怎么还不回来呀!” “娘撒谎!”小女又嗔道。 大儿见小女如此,忙上前将要拉她出来,只见他一手抓住了小女的小臂,道:“你着什么急,娘只不过……” 牛郎一只手放开牛皮,将大儿也拉到怀里来。 已经多少个时日见不着娘了,大儿也不顾自己男子汉的形象,簌簌落下一串串泪来。 “爹这就带你们见娘亲去。” 牛郎目光里收回了迷茫,抚着俩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 儿不能无母。 而他牛郎,也不能与七仙女分离。 牛郎轻轻放下两儿,将那方才捏在手中的牛皮披于身上,再牵起两儿稚嫩的小手,脚一蹬,踩起一股风向空中飞去。 夜幕低垂,银河缓流。 …… 眼前还是浩渺的云海,无边无际的白。 七仙女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只知道,她要去人间,要家人团聚。 “哇!”不远处传来一声女童的惊呼“好多云朵!” “行了行了,大惊小怪。天上的云朵,你没看过么?”女童惊呼方才结束,旁侧又有一男童说话。明明是斥他人大惊小怪,却掩饰不住自己的声音里那些与女童同样的惊奇。 这声音,七仙女很熟悉。 “哼!”女童轻哼一声表达不满,又道:“爹,你不是带我们寻娘亲来了么?为什么现在只看到云,看不到娘亲呀?” “你们娘亲,是天上的七仙女,她如今正躲在云朵后面呢。”一阵熟悉的男声也从云海中飘来。 那么的真实,那么的不真实。 莫不是产生了幻觉? 正愣了神,七仙女眼前一片云雾被风抓挠开,正看见了她的向往。 只见一人踏着风,两手携着俩活泼的小童。 那人,身穿蓝色粗布衫,皮肤黝黑,憨厚阳光。 粗粝双手,一手是那藕色衣裙的女童,那女童撑着一双大眼左顾右盼,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头上两个黑发缠作的小角摇摇晃晃,灵气活泼。 一手牵着身着黄麻短衫的男童,那男童显然镇定很多,但眼睛也在四处搜寻着。 “大儿!小女!”七仙女惊喜道,手一挥,向这边飘来。 眼里满是欣喜,欣喜得呛满了泪花。 她蹲下身一张臂,将两个孩童搂了个满怀。 大儿小女呆了半晌,也抱着娘亲的胳膊咯咯笑起来。 家人团聚,温馨莫过于此。 对了,还有牛郎。 七仙女抬起头,只见她的郎君于上看着她,眼里柔情,还含着他独有的老实憨厚。 七仙女眼中波光,面带仙气。 就如当年初见一样。 如今却早是夫妻,还育有两子。 七仙女松开两儿,站起身来,闯入牛郎臂弯里。 轻轻一吻。 织女臂弯上那紫色的绫罗遮住了那两双稚嫩的眼。 “相公。”织女嘴唇勾起,心里都是蜜意。 “娘子。”牛郎将织女紧搂在怀中,生怕她像那日穿上仙衣飘走了。 “回家吧。”七仙女轻道。 “岳父岳母不再为难我们了吗?”牛郎道。 “不再了。”七仙女道,又有些匆忙地催促道,“快走吧!” 她知道身后是各路神仙。 小到红棠这种中品草木仙子。 大到……王母娘娘这种大神仙。 说罢,织女抱起小女,牛郎也随着抱起大儿,便向他们那凡间的小村落方向行去。 …… “灵风君,能否快点?”王母皱着眉头道。 “微臣已经尽力了,如今各路神仙皆在云上,云身沉重,自然要慢些。”薛道平道。 “灵风君……”天帝在旁侧道。 王母挥袖打断天帝,道:“罢了,灵风君既有难处,我也不必为难。”王母稍顿一会又道,“无论他们逃到哪里,单不敌众,迟早都逃不掉。” 语罢,手一收,五指成拳,指节泛白,好似要将什么捏碎。 那手心碎掉的东西,可能是七仙女与牛郎儿女情长吧。 王母不懂情。 她与玉帝,是父母之言。 她想要七仙女也是。 红棠在队尾,与薛道平相隔好远,约莫有一道银河那么宽,遥遥看去,他们好似在商议什么。 王母娘娘的满面怒容,从圣蟠桃宴出来时就从未变过。 “七仙女私动凡情,与贫穷又下等的凡人结亲,娘娘身为母亲,自然生气。”华玲放慢脚步,在红棠旁侧道。 “她,怕是最见不得儿女私情的人,更看重的,是门当户对。” 华玲声色不动。 但红棠纵是傻子,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 “娘,这些天我背了好些书,你听听好不好?”大儿摇着七仙女的手,忙道。 现在七仙女已经换上了布裙,正坐在小院落中一个矮凳上,俨然一个平常的村妇。 不过脸上仍仙气飘飘,是平常村妇所不具备的。 她眯了笑眼,冲大儿点了点头。 一边又被小女抱住了胳膊。 “娘,什么时候再给我做漂亮衣服呀?” “你别捣乱!”大儿瞪圆眼睛,手做驱赶状道。 “好了,先听大儿背书吧。”七仙女抚摸了下小女的头发道。 牛郎方劈好了柴,抹了把汗,冲三人所在之处道:“我先去烧火了。” “好,一会我做饭。”七仙女道。 “不用,今日娘子还是歇着吧,我来。”牛郎笑道,便抱着刚劈好的柴进了屋里。 总算,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这样的日子,应该…… 能有一会儿吧。 她将法力封印,气场应该不会暴露。 不一会,屋后的炊烟升起来了。 傍晚,倦鸟归林。 游子归家。 第四十三章 前尘?对峙 红棠不觉得七仙女有什么错。 不过是追求自己的感情罢了,能有什么错? 可能是因为自己也是如此吧。 她望了望在队伍前头使着腾云术的薛道平,衣角翻飞,美好至极。 她觉得她与他是不可能分开的。 旁侧的王母娘娘注意到了这份目光,向回望来。 红棠忙地躲开了。 “灵风君,听闻你独身多年,如今可否有心动的姑娘?”王母娘娘冷不丁地问道。 “……回禀娘娘……”薛道平沉默半晌道。 “没,娘娘,他没有。”天帝却一旁打断道,忙向薛道平使了个眼色。 “几时到你说话了?”王母娘娘看向天帝回了一句,又转向薛道平,“没有便好,你要知道,情爱这种事情是半分都沾不得的。” “若是仙君不嫌弃,待紫儿回心转意之时,仙君可否娶紫儿为妻?”王母娘娘又启唇道。 语气平稳,庄严磁性,完全不像是请求的口气。 当然,那是王母娘娘,自然不需要求任何人。 “这……”薛道平为难道。 天帝直叹他是个呆瓜,忙又应道:“多谢娘娘赐予良缘。” 这次王母娘娘倒没责怪天帝插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这才叫做门当户对。 灵风君这小子也算个人才,灵气又是十足地好,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才能做她王母娘娘的好姑爷。 而那个牛郎,哪算得上什么好夫婿? 由于队伍从头到尾实在太远,红棠看不清,也听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见薛道平有些为难,王母娘娘一脸满意,天帝的焦急罢了。 应该不干她什么事,算了算了,不去想吧。 …… “谁知盘中餐,粒粒……粒……皆辛苦!”大儿总算背完了《悯农》,小脑袋摇摇晃晃,装模作样真像个读书人。 “对,粒粒皆辛苦!”七仙女笑着夸赞道。 “娘亲,这我也会背,比阿哥还要流畅得多!”小女撇撇嘴争宠道,脑袋上刚扎的小辫摇摇晃晃。 “好,明日再听你背。”七仙女刮刮小女的粉鼻道 又转头冲屋内喊道:“相公!今日吃的什么?” “进来吧,菜都做好了!”牛郎在屋内招呼道。 还没等七仙女动身,两个小毛头就迫不及待地跑进了屋里,乖乖趴在桌边了。 “今日还是炒白菜和地瓜。隔壁家的驴腿断了,宰了,送了块驴肉来。所以今日再加一道炖驴肉。”牛郎挠挠头道,显然是自己都觉得今日的菜有些拿不出手。 “闻起来好香,开饭吧。”七仙女毫不嫌弃,拿起一个红薯来。 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地瓜白菜,都好过天上那上品的仙桃。 方咬了第一口,七仙女便警觉起来。 门外的天色阵阵暗下来。 不像是日落天黑。 小小的院落里刮起大风来。 接着,阵阵雷电,噼里啪啦。 偏是不下雨。 果然还是来了。 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千里眼,顺风耳,都不是吃素的。 除了千云结界,什么地方,他们耳目皆可及。 七仙女将地瓜放在桌子上,猛地站起身来。 “紫儿,母后来接你了,速速出来,便不为难你们。”王母的声音从天上传来。 “不为难?上次也说不为难,可我们却被分离,您说的话几时算数?”七仙女冷笑一声道。 不一会,众神仙从天上依次降落,挤满了这小小的农院。 “众仙家在此,母后敢说话不算数吗?”王母道,语气仍是沉稳,让人感觉深不可测。 “快过来,别和那个乡巴佬凡人站在一起,真是有辱了身份。”王母又道,语气中多了几分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牛郎不是乡巴佬!”七仙女抢道,“他有多善良,多老实,你不知道,整个天界都不会知道。” “天界上都是骗人精!”七仙女咬牙道。 天界的虚伪,让她更爱于牛郎的真诚。 骗人精? 红棠不由得反思了下自己。 没错,自上天界以来,撒谎倒是不少。 想到此,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那,薛道平,他也是骗人精吗? 应该不是吧,他有什么好骗人的。 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真诚的,红棠对此深信不疑。 “娘子,不可……”牛郎见气氛紧张,抢上前道。 “闭嘴!”王母和七仙女都冲牛郎呵道。 两个小毛头方才还没反应过来,直愣神呢,如今见娘亲和眼前那个凶婆婆都大声呵斥起来,不由得吓得浑身颤抖。 特别是小女,平日里就爱哭,如今也抑制不住地蹦出一串串豆大的眼泪来。 接着就是控制不了的哇哇大哭。 “小女!”七仙女关切地回过头去,就要转身去安抚她。 却突然感觉腰间一紧。 低头一看。 竟是王母娘娘的金色飘带。 接着整个身子便被托着直与三人分离开。 “娘子!”牛郎急忙奔向前要抓住七仙女,却被一道雷击中。 “啊!”牛郎疼得直叫了一声,趴在了地上。 七仙女知道那天雷有多痛,却动弹不得,只能呛着眼泪。 “这凡人不经劈的,一击便可以制他于死地了。”雷公不屑道。 可这凡人偏偏经劈,颤抖着爬了起来。 竟然直直地站立了起来。 他已经被劈得有些焦黑了。 雷公都感到有些诧异。 薛道平也惊奇起来。 到底是什么力量能支撑着这副凡人之躯站起来。 “求娘娘……将娘子……还给我。”牛郎断断续续道,身形却仍然直立不动。 “爹!爹!”大儿和小女见父亲被劈了,急得直大哭,又不敢向前来。 王母娘娘终于注意到了那两个小鬼。 长得水灵,属实可爱。 除了那个男孩长得像牛郎实在让人难受,女孩倒是长得像七仙女小时候。 当下心里一软。 七仙女已被拉至王母娘娘身侧,却仍然挣扎不断。 “母后,你怎狠心!”七仙女咬着牙,牙龈都渗出血来。 拼了! 七仙女手下运气,想要使出全力挣脱束缚。 哪怕仙丹受损,也要团聚片刻。 “七公主,不可!”薛道平注意到七仙女手上的动作,忙使出灵力去打断她。 风和金光搅在一起,这片小村不平静起来。 卷起了石子和沙砾。 有恋人不顾一切都要在一起的决心。 第四十四章 前尘·银河 薛道平见状,一手上前握住七仙女手腕,手上运气,将她那暴动的灵气。 王母见薛道平如此知时务,欣慰地轻点了点头,从插满簪子的发髻下摘下支金钗来。 那金钗尖端处有星光,不,与其说是星光,倒不如说是寒光。 那里,很尖锐。 她要杀了那三个凡人? 红棠惊得捂上了嘴,显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想要上前去帮助七仙女一家四口。 但看到薛道平一动不动的样子,她也不敢移动方寸。 金钗带下王母一缕发丝,那发丝被狂风撩起打在脸上,她眉一拧,唇部僵硬勾出一点弧度。 不知道她此刻心中。 是怎样的滋味。 “母后!”七仙女用力扭着那在薛道平手中的手腕,想要挣脱出来。 但那手腕酸了,累了,麻木了,都挣脱不了。 就像她七仙女似的。 永永远远逃脱不了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 三界的掌管者,就似薛道平这手,而七仙女,单是个仙女罢了,就和这腕。 对比起来,那是多无力。 “哈!”王母娘娘毫不迟疑,手执那金钗一划,面前就凭空出现一道裂缝来。 那裂缝里,满是银星。 “你们两人,以河为界,夫妻情分就当断了,今后不可再见。”王母娘娘镇定道。 “娘娘……”牛郎颤抖着道,“我与七儿是……” 两个小孩不知眼前是什么景象,只觉得银光闪闪分外好看,不哭也不闹,真让人哭笑不得了。 “是什么?”王母娘娘眯起眼来,看着牛郎。 眼中的警告和怨恨,牛郎不是看不到。 “真心相爱。”牛郎咽了口唾沫,如今竟也不敢再畏惧。 “真心相爱?你?”王母娘娘戏谑地指了指牛郎,道:“你凭什么?真心相爱?天上从来不信奉这一套。” “带回。”王母转回身,背对牛郎向随行的各路神仙道。 “今后,别再让我看到这种所谓‘真心相爱’的把戏,各位,可懂?”王母娘娘道。 这王母娘娘解决这件事就只需金钗一划,气都不喘,哪需要这随行的各路神仙,还有薛道平顶好的腾云术? 这明明是杀鸡儆猴。 红棠身体一震,不知道下一秒如何是好。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玩了这种把戏,就将要崩溃出来。 华玲听王母言此,下意识转过头来看了眼红棠,只见红棠眼眶泛了红,嘴唇发抖得紧,想必是担心事情败露了,便后退半步握住了红棠的手。 手都冰凉了,肯定是收了很多惊吓。 唉,有情人真是可怜。 红棠轻轻深吸几口气,抬头偷偷望了薛道平那背影,他握着的是七仙女扭动的手腕。 那身影,现在没有半分为红棠而转动的迹象。 他可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 这么厉害的人,哪怕什么三界之主。 众仙见眼前此景,也不敢骚动,安安静静随着王母腾起云去。 那银河,随着众仙的远去,更宽,更阔。 宽阔到让人欢喜。 却也宽阔到令人悲伤。 …… 这一下便耽搁了很久。 好不容易的,祈风式终于开始了。 薛道平执起铃鼓,缓缓从帷幕后走出。 红棠坐在阶下,远远看着那个青云似的男人。 桃花酿让她觉得眼前的景象愈发不真实。 她就要嫁人了。 就要嫁给上面这个缥缈青云一般的男人了。 怎么,又有点怕了呢? 明明是很喜欢他。 是怕王母娘娘吗? 红棠想着,目光不自觉向王母娘娘那边飘去。 只见王母娘娘一只手按在七仙女手上,另一只手掩住了自己的唇和七仙女的耳。 不知道在说什么。 七仙女只是双眼泛红,频频摇头。 “叮叮!” 几响清脆的铃声打断了红棠游离的神思。 铃鼓响,风势起。 几缕微风自阶下撩起,卷着细尘与桃香,还有丝丝流云,流到阶上台上,萦绕在薛道平发梢耳边。 那风吹啊吹啊,拂起薛道平发丝,撩起衣摆,便使得他越发让人动心了。 红棠向来喜欢看薛道平,如此景象,让她心情大好起来。 刚刚发生的什么事都抛诸脑后了。 后来风势渐大,拨动流云汇聚出许多形状,更体现了那风的灵活百变。 与其说这是一场祈祷,倒不如说是一场表演,引得在座各位连连叫好。 往次各种祈祷,包括棠海里的,红棠都要瞌睡连连,可唯这次,红棠撑着脸,饶有兴致地将整个祈风式看完了,也不知看的是仪式,是表演,还是那个人。 接着是自由用餐期间,诸位仙家可自由活动,爱与哪位喝酒便与哪位喝酒去。 爱吃什么便去取什么来。 红棠本想要找薛道平一起私会的,可现在倒好,自由时间一开始,薛道平就被天帝叫唤走了,真是耽误人事。 那就只好自己吃点东西了。 红棠心里想着,手上的糕点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去,直到把整个嘴巴撑得鼓鼓的。 薛道平看到这样一定要笑话她的。 …… 瑶池,莲花台。 天帝与薛道平各坐在一张棋台两侧,棋台上却不置玉子。 这莲花台上能看到周围那种莲海荡漾的美景,是个赏莲的好地方,可这两个人并不是来此赏莲的。 “灵风君,有件事情要同你求证。”天帝先发话了。 “但说无妨。”薛道平做了个“请”的手势道。 “灵风君是不是与一个下品的草木仙子生了情愫?”天帝接着道。 薛道平听到此皱了眉头,回道:“敢问陛下是听何人说的?” “没有何人,”天帝摆了摆手,又道:“前几日本帝见到你与一红衣的仙子在桃林中私会了,那十有八九是浇水的仙子。浇水,必是下品草木仙子吧。” 方才经历了活生生拆散七仙女和牛郎这件事,薛道平也不知他与红棠到底该不该隐瞒。 接着空气便沉默了半晌。 “……回陛下,那是中品……”薛道平终于还是忍不住回道。 与天帝来此,薛道平也有一个目的,就是与天帝辞去仙职。 “哦,”天帝捋了把胡子,恍然道,“那便是有。” 接着天帝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道:“那么,仙君是想要和那个中品草木仙子私定终身了是吗?” “我们天界,最不奉行这一套。” 真心相爱。 …… 红棠不知道瑶池这边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她现在面前的这盘糕点特别好吃,一口能吃下三个。 薛道平要几时才能回来? 第四十五章 前尘?谈判 “我们天界最不奉行这一套。” 天帝手指在棋桌上敲着道,声音压得又低又沉。有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微臣正是为此事而来,”薛道平平静道,“若是辞去仙职,不再在天界为仙,那这一套是否可行?” 不再在天界为仙? 薛道平这一身灵气……那岂不是要白白浪费? 这些年多亏了薛道平自身溢出的灵气,他天帝的功力才得以突破瓶颈,更上一层楼。 可眼前这个傻小子,竟然想要为了一个低下的中品草木仙子放弃他在天界的仙职? 是俸禄不好,还是他看出了什么? “这样……那本帝给你加俸禄便是。”天帝道,“顺便灵风君也不必再叫灵风君了,再封个侯爵也可……” “呵。”薛道平轻笑一声,道:“这么多年,陛下竟也不知道微臣是何种人吗?” “这……”天帝犯了难,手上不再敲击棋桌,聚眉思索道。 喜好游山玩水,生性放荡者? “不妨把瑶池赠与你。”天帝试探道。 薛道平摇了摇头,显然他志不在此。 “美人……美人……七公主显然是个顶好的女子,且颇为贤惠。”天帝又道。 “微臣不需要。”薛道平道。 天帝再思索,也想不出来。 心下一急,就要说出诸如“本帝要留便留,你也耐不了我何”此类的话,但又想到万一薛道平一个狠心,将自己灵脉都断了,废了自己一身上好的灵气,那可得不偿失。 他记得几年前来着……几百年前吧…… 薛道平下凡之前,他们曾争执过。 天魔界地,那地方铁定不能让他去。 里天庭颇远,又危险,浪费天资。 但比起薛道平除去仙职要好些。 当时薛道平执拗,手上都开始运气要将自己灵脉震断了,得亏他自己怜惜自己,只是气得跑到了人间去。 可此时,天帝感觉他大不一样。 人间的恶习可不少,怕他沾染了许多。 比如什么为男女爱情至死不渝之类的。 等等…… 他当年是为了去天魔界地…… 难道他是…… 天帝这会恍然大悟了,直着身板道:“圣蟠桃宴后,将有军队起征前往天魔界地参与战斗,还缺一名医仙,不如就由你上?” 薛道平听到此,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不是他这几百年里日思夜想都要听到的话吗? 好男儿都当志在四方,这是个好机会。 他不想再在这个破地方吃“软饭”了。 不是,天界固然是个好地方,万般诸景皆美,不过毫无挑战,在薛道平心里自然就破。 但是…… 那个叫红棠的仙子…… 薛道平眉头忽而皱起来。 不知他心中对她有几分真情,或许压根没有,只将她当做一个好玩的小姑娘罢了。 虽然如此,但为了这天魔界地就戏耍了人家一片真情,可值得? “机会只有一次,灵风君。”天帝手指上又敲着。 “如此踌躇不定,是怕辜负了那中品草木仙子吗?”天帝又道。 薛道平抬眼望了天帝一眼,算是承认了。 “你若是同意出征,本帝自会给那仙子升职。”天帝悠然道,他知道自己肯定赢定了,“她与你在一起,十有八九是因为灵风君过分俊美。” 天帝顿了顿,又说:“灵风君俊美是实话,倒也不是本帝瞧不起她,只是如此草率定了终生,不由得让人这么想。” “你与她必然不再可能,灵风君,本帝已经答应了王母娘娘你与七公主的婚事,至于那个中品草木仙子,本帝也不会亏待她,自会为她找一个登对的俏郎君,等价交换,公平公正,如何?” 天帝一下说了许多话,什么前事后事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让人毫无反驳之地。 薛道平心下已被说动,与他相守终生的那个人无论是谁都好,他不在意,也不强求,不过是人生中一部分罢了,可天魔界地在他心中却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他可以放下一切身段。 与他的父亲可一点都不像呢。 “容臣再虑,三日之内,必然给陛下一个回应。”薛道平恭敬道。 天帝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回应,不必说,一定是令他满意的。 他已然胜券在握。 …… 红棠此时已将那糕点吃得差不多了,正喝着茶水,远远地便望见了天帝与薛道平两人。 说起来天帝也不是相貌平庸之人,长得还算是帅气,可在薛道平身边一比,那就是平庸。 所以红棠只瞧着薛道平,希望薛道平也看向她这边。 可无论她目光如何炽热,薛道平硬是不朝这边投来一眼。 虽说平日薛道平较她是比较冷淡,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红棠目光炽热到什么程度? 连天帝都感受到这边的热烈,看了红棠一眼。 红棠忙讪讪躲闪开了。 奇怪,真是奇怪,如今怕到对视都不敢了吗? 还说什么要带她隐居人界。 等会必要好好说他一顿。 那二人在红棠的目光下落了座。 天帝立刻融入周围得意的气氛去,一杯一杯,觥筹交错,此起彼伏。 薛道平不饮酒,只自己沏了茶,自己饮,因为茶友都和他人喝酒去了,再好的情谊也没有美酒来得实在,这宴会,不喝酒只喝茶有什么意思啊。 薛道平眉头微锁,好像在思考什么,或许内心也有挣扎,但那没人能看出。 眼睛就像井水,不可估量。 更别说阶下的红棠,任她如何探头探脑地投去目光,那些目光都像石子掉入了无底的枯井,没有回音。 他在想什么。 …… 入夜有一段时间了,天终于由层层的渐变转为一片深蓝,深沉又安静。 宴席上喧闹的众仙家仿佛不愿意打扰这片安静得深蓝,便喝得酩酊大醉,声音渐小。 玉帝王母与天帝帝后陆陆续续送走了好几批仙人,明日,又将各归其位了。 最后四位主人也都离开了,华玲再指挥中下品的草木仙子打扫会场。 这些仙家,喝酒吃菜起来倒没有多少仙人风度,酒壶碎了有,残羹泼到地毯上的也有…… 开宴时的干净整洁,宴后都成了一片狼藉。 谁都疲倦,却要强拖着身子收整。 待到众仙子终于解放,那夜色已经浓得能拧出墨汁来了。 还说要教训薛道平呢,如今四肢无力的,哪还有劲管他,不如早早回去睡觉。 正想着,就要打个呵欠出来,手却被人拉了一把。 一转头,竟是早她好久离开的薛道平。 他眉头微皱,轻声又低沉地说了句:“跟我来。” 他的手又暖和又有力,红棠当即就清醒了些,疲劳也消了几分。 当然,拉着你的手,去哪就去哪。 第四十六章 前尘·别离 夜半,灵风府。 瑶池的白玉兰很好看,那夜深了,随着夜风,那香气被层层晕开,醉人得很。 薛道平将红棠的手放下了。 然后转身看她。 “怎么了?”红棠已然望了今天下午她要惩罚薛道平的事,笑问道。 “是有什么好消息吗?”见薛道平不语,红棠又问道。 也不知是不是好消息。 但对薛道平来说是的。 “我将要出征天魔界地了。”薛道平避开红棠目光,轻声道。 红棠一怔。 出……出征? 这可和早上说的不一样。 不是说要与她隐居人世间吗? 世事多变,也不见得变得如此之快。 “薛道平,你在逗我?”红棠皱眉道,“今早你不是说……” “阿棠。”薛道平打断她道,“世事难料,这不是你我可左右的。” “出征……天魔界地那么危险,你和天帝陛下说你不去,不可以吗?”红棠道,手扯上薛道平两只浅绿的袖子。 石壁上两只灵兽八合九离眼睛骨碌碌转着,发出点点幽光。 “九离九离!”八合轻声向旁侧呼唤道。 九离正端着下巴看着那一绿一红两人,直到八合叫了三遍以上才回过神来。 “作甚。”九离不耐烦道。 “如今这是什么情况,我怎么有点看不懂了呢?”八合摇头晃脑道。 九离轻哼了一声,道:“你能看懂什么那才叫怪了。” 接着它又抬起一爪,指向那两人道:“有心人对上了无心人啊,仙君喜欢的从来不是女色,肯定决定了要去天魔界地了。” “什么意思?仙君不喜欢那个仙子?”八合想不通,又问道。 “这样说,也没有错,不过把我们仙君说得过分无情了。”九离悠悠道,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人模样。 “哦……” 薛道平别过头去不再看红棠。 任凭这风吹得树叶晃动沙沙响。 “是有什么难处吗?”红棠垂下头,松开攥着薛道平袖子的手。 “是不是此说只有你出征,才可以不和七公主成婚?”红棠追问道。 “不是……”薛道平低声道,想着如何将天帝的话复述出口,又恰好不伤人心,憋了半晌还是说不出来。 只好道:“五十年,你将这个保管好了。” 说完,将腰上那绢面的绣着红棠小荷包解了下来帮红棠系在腰间上。 “五十年……薛道平你是要我守活寡吗?”红棠禁不住这样的分离,掉下泪来,泪珠滚在红色的衣裙上,洇得像浸了血一样红。 薛道平忙伸手去揩红棠的泪,一边道:“你可以找更好的人。” “你这个负心汉!”红棠一把推开他,“我肯定找个更好的!” 说罢用那涨红的泪眼狠狠瞪了他一眼,脚一踩,升上天去飞走了。 薛道平不去追,心里也多少有些亏欠。 好似他耍了红棠,就是为了今日似的。 手上在衣服抹了两下,那几滴泪都揉进他衣袍里了,也揉不进他心里。 失落有,心碎却无。 八合想要跃出来同薛道平说几句话,却被九离拦住了。 “识趣点。”九离冷静道。 八合也不敢和九离闹,只好按捺住了。 薛道平不赏花,直向院外走去。 在入门那块照壁下停下来。 照壁上捧着五彩石的女娲眼角落了一滴幽蓝的泪来,随着夜风,淌落……淌落…… 悲天悯人,救济众生。 这不才是女娲命定之人该干的事吗? …… 万花寝。 众仙子都睡了,所以四周都静悄悄的。 红棠只好捂着嘴巴踮着脚尖走近院里。 “我肯定找个更好的!” 那是气话,红棠可找不到比薛道平更心仪的人了。 若说守活寡,那三百年也算是守了活寡吧。 三百年尚且可以,五十年那哪在话下? 短暂的分离罢了。 薛道平,五十年后也逃不掉。 含笑着回到床上,合上了被。 但是分离啊……多少有些悲愁。 湿了绣枕,断了梦乡。 …… 天光亮。 红棠今日不用浇水,已经有新的仙子接替了这份苦活,她只要去监视一下就好了。 说是监视,实际上就是看几眼。 她红棠终于也过上了和薛道平一样闲得要死又有钱拿的日子了。 可惜这种闲日子不能和薛道平霍霍。 想起来,一有时间薛道平就带她四处玩耍,无论是去瑶池摘莲蓬还是去广寒宫看兔子捣药,还有薛道平克服见生人便烦心的障碍陪她逛人间庙会,她都十分怀念。 今后只有自己了。 红棠收整好踏出门去,正好头上投下一片阴影来。 红棠向上望去。 金戈、天马。 出征了。 为首是个好霸气的将军,一身金甲金灿灿的,刺目得红棠要睁不开眼来。 然后有军师,还有…… 医仙总领。 如今也穿上了银色的甲胄,没有了那副仙风道骨衣摆飘飘地模样。 倒是英气逼人了。 他向下投来一眼。 那撇棠红在青石板上醒目得很。 红棠笑了,冲他挥挥手。 薛道平不知怎么回事,她心情看起来特别好。 大概是要找到更好的人了吧。 不再耽误她了。 薛道平也冲她轻轻一笑。 两个人各怀心事,各自胡思乱想。 有些时候,就特别喜欢自我欺骗。 …… 天界,天庭。 “也不知这几日遭了什么罪,明明东西也没乱吃,活动也有活动,这副老仙骨还是不舒服。”天帝方才咳嗽了两声,如今感觉越来越乏力。 “特别是灵风君走了之后。”天帝又道。 帝后关切地抚了抚天帝的后背,轻声道:“不如叫灵风君回来为陛下看看?” 天帝一摆手,道:“不必,只怕他一回来,大事便不成。” 说着走到那天椅上坐着。 椅子下单膝跪着两个人,皆锦衣玉冠,那锦袍上盘着龙,玉冠上嵌着金。 这两人便是天帝的两个儿子。 天澄与天净。 “棠海的事,三天后便去落实了。”天帝道,眉目间多了些阴狠。 “是。”那两人恭敬道。 “我要看到棠海澄净,片红都不准留。” “万紫千红丹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可不准出什么差错。”天帝低沉道。 “必达帝命!必达帝命!”天澄天净各抬起撑在地上的拳头重重锤了两下地,以表自己的决心。 棠海,就要热闹起来了。 第四十七章 前尘·泼洒 棠海,齐绽。 又是一年花开的日子,棠海的精灵们为这一天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泼洒日。 因为在这一天,自棠海最中央一棵上古棠树绽放出红色开始,以它为中心,周围的棠树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将那红色传递开来,那红色荡呀荡呀,将棠海都染红。 暖阳打在这片棠红的花海上,好似这红就是由太阳泼洒下来似的。 故这天被称为泼洒日。 也正是棠海中小姑娘小伙子谈情说爱的日子。 若是这日你看上了哪位俏人儿,只管摘下自己本体上开得最好的一朵花上那人家里提亲便是。 优胜劣汰,当然有人会失败。 但失败者也不会懊恼,泼洒日里,无论是谁,都沉浸在花开的喜悦之中,更何况棠海的人素来心宽,谁又会悲伤呢? 入夜便可抛下烦忧,手牵着手在棠海里遨游,月光打在薄红裙似的棠花瓣上,于是月光不是洁白的,是红色的,荡漾着打在树下成双的人儿的笑脸上,笑颜便愈发地惹人心欢。 当然,现在还没入夜,如今旭日刚从东边出了头。 接着棠海中央那颗上古棠树感受到了那一丝暖阳,顶部的一朵花骨朵便率先绽放了。 接下来,周遭的花骨朵皆绽出红色,然后一树连一树…… 棠海的居民站在自己的本体下,看着这花绽开,欢欣不已。 这花开,一年一遇,这花期里又能得到许多修炼上的飞跃。 这是比大过年都要开心的事情。 红萝也很开心。 她今天穿上了彩裙,从皆着红衣的众乡亲们中脱颖出来。 据说今日天帝的两个儿子要来棠海观礼,看看这棠海的绝世美景,需要将棠海里全部棠树精灵都集合到上古棠树下去迎接他们的队伍。 还是红萝想的好点子,要在他们队伍来时为他们唱一首棠海的歌。 而且本身红萝底子好,长得漂亮,又会带人接物,故此红萝理所当然地当上了迎接队伍的领头人。 领头人,自然不能比周围人逊色。 所以红萝身着彩色衣裙,那彩色衣裙并无过多点缀,不过是各色绸子缝制的罢了,但配上飘飘的宫绦、嵌有剔透琉璃的璎珞、雕刻了棠花的耳铛、红色的绣花小鞋……还是艳压一众红衣。 头上梳的飞仙髻,插了棠花,很干净,也很美。 描蛾眉,抹朱唇,艳动人心。 若那天帝二子看上了自己,便更好不过。 红萝想到此,嘴角轻轻一勾,绯红也爬上了面颊来。 待到最外一圈棠树都开了,红萝轻盈地跃下树枝,踩着绣鞋的小脚轻轻点在了地上。 一看天边彩光乍现。 “乡亲们!该走了!”红萝知道是仙人来,忙招呼乡亲道。 她蹦蹦跳跳着向古树行去,好似一朵灵动多彩的花儿,奔跑着,旋转着,展露出无穷的生命力。 棠海的居民都被她那活力传染了,随她奔去,红衣翩跹,红潮涌动,那场面实在是美妙极了。 古树下。 银凯金甲,气势磅礴。 这观礼队伍竟然如此严整,就像将要出征的将士。 星星月亮太阳,各种纹路浮在铠甲上,流动着斑斓溢彩的光,好不耀眼,不愧为天兵天将。 而身后天马,也是鞍鞯理好,铁蹄发亮,似要下一秒就奔腾战场似的。 为首两位便是天帝二子,他俩倒不着铠甲,只是华丽的天衣,上边绣有天帝之子才配拥有的纹路罢了。 黑发都紧束着,丝毫不敢有半缕松懈下来。 天澄和天净长得很像,皆是不高也不塌的直鼻梁,鼻头较为圆润,眉毛又似水般,双眼好像两对鱼儿,温情得很,清秀得不像出入生死疆场的人。 若说区别,只是哥哥天澄多些严肃,而弟弟天净添些温柔罢了。 红萝捏着彩裙的裙角徐徐走至二子面前,行了个礼,只见她嘴唇微抿着,勾出一个柔美的微笑,再看她扇动的眼睫,饱满的双颊,动人得人心尖儿直打颤。 “民女红萝,带棠海全体百姓在此恭迎皇子。”声音婉转动听,好似歌一般,红萝为此练习了可有上百遍。 这连铁石一般的心都要被化掉。 二子呈着笑颜,一脸愉悦欢欣,好似真的要来看那棠海花开。 “请起。”天澄伸手扶起红萝道。 红萝抬头,手一扬,手中别好的铃铛刷拉拉地响起来,随着棠海的风。 悦耳。 “请君听我歌。” 泼洒朱红色, 好日当饮酒, 抱怀金良缘, 风兮风兮借我春意, 阳兮阳兮送我好色, 棠开成海…… “万世太平。” 万世太平…… 一柄冰锥刺入了红萝的左胸。 刹那,那彩衣化作了红衣。 血流如注。 那红衣将她小脸衬得更为苍白。 她不敢想什么,不敢相信什么。 她瞪了双眼,方才发现这队伍里众人腰间皆别着个口袋。 口袋上是饕餮。 海吞袋。 可纳万物,并且用来储存精血是最好不过的。 “你……”红萝牙缝间挤出一字来,瞬间感觉身体被搜刮干净。 这一身血,装了对父母的依赖,对家乡的爱恋还有对在那天上的妹妹红棠的嫉妒。 她记起当年下山找她那小白狗的时候,那小白狗被人割了脖子,放着不住的血,竟生生作了一个小红狗。 她记得她哭了,她记得她跑回了棠海,不敢去想那是何其的痛苦。 但,想来就是现在这样吧。 她只会让人心尖发颤,不曾想这心尖滴血竟被人拿了去。 双目一散,扬尘一把。 天澄看着指尖旁绕动的那滴精血,唇边勾出一抹笑来,不错,这棠精充沛的活力,正是他想要的。 “天净,上。”天澄目视前方道。 “杀!” 随机便是一阵惊慌,好好一个棠海,被染红得彻彻底底。 连每一寸土地都是。 方才开的棠花落了,一地,触目皆见。 都和进了泥里,碾成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上古棠树就那样高高的,好好地立在那。 好像事不关己,当然也不知是不是无能为力。 她能看见自己的乡亲们无处躲避死在自己脚跟下,也看得见天净一身白衣都换做了红色,就和棠海的百姓一样。 棠海,算是万世太平了。 天庭的铁骑踏得这海平平整整,再无波澜。 第四十八章 前尘·血染 清闲是真的清闲,却没有昨日前那般有乐趣了。 红棠觉得闲在屋里没事干,监工便来早了,本来只要正午过来看看,却清晨就在仙桃林里晃悠了起来,如此这般,那些接手的小仙子们便不敢怠慢,手上不敢歇着,微翘的眼角都小心打量着这位中品霓霞仙子。 那霓霞仙子手里拈着一支桃枝摇着,那桃枝上除了些把蔫儿的叶子也没什么好看的了,霓霞仙子眼光倒也似不在那枝上,目光不知道涣散到哪里去。 小仙子才略松口气,这下总放下心来伸了个懒腰。 霓霞仙子红棠突然感到心尖一紧,突突痛起来,惊得她手松开桃枝,却不及手拂上心口那痛感又消逝了。 小仙子听闻这边“簌”地松开桃枝声,吓得回看一眼,接着便提着桶逃走了。 红棠鼻尖泌出些许细汗,只觉得稀奇,自己身子骨这么些年来倒不曾有什么大毛病,而且这木心生来就健壮,爹娘还时时夸赞她这体质来着,如今怎么突然痛起来? 倒不可能是那个薛道平出了征能引得她如此吧。 对了,说起爹娘……她突然记起来今天是泼洒日,怎么可以不回棠海去! 反正今日无事,该监视的也监视完了,不如回棠海看看。 想着她嘴角就扬了起来,今年的棠海,也红得很漂亮吧! 人界,棠海。 神树下,横着枯朽的木,挂着彩绸,披着红绫,插着簪花,却滴血不存,惨叫声,呼救声,四处奔走。 逃。 还有不知羞耻者,身着银凯,有如薛道平那身,却抱着早已枯掉的树干吮吸着,妄要榨干那躯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精血。 张眼望去,为首竟然是那天帝二子,天澄天净。 蓝衣锦绣,盘龙绣凤,好衣冠禽兽,却道貌岸然。 屠我棠海,杀我族人! 全都映到她红棠那双媚眼里,怒火中烧,只觉得胸口涌上一团气,直呕出口鲜血来。 我兢兢业业为你天庭做事,自认勤劳,贡献不小,况还有上仙子红纱,当年为你们舍去性命换得天帝还生,你们倒好,现在来棠海杀生! 手下运气,就要冲下去,突然腰间一紧,一股花瓣将红棠腰部围住,向后拉去。 “红棠,不可冲动。” 红棠只觉得有道空灵声音在耳畔荡呀荡,能平抚人不少。 接着红棠被化作一朵棠花,挂到树枝上,这才知道了那声音是神树发出的。 本以为这树灵早都化到天地间了,没想到却还一直偷偷藏在树里,红棠觉得十分神奇。 那树灵轻叹一声。 “棠海终归还是要枯竭了,天庭来客觊觎我们棠族灵力,此次来取我全族心头上精血,可恶啊可恶。” “千万年,千万年的修行毁于此了……” 红棠听不下去这慢悠悠地讲话,扭了扭身子,却解脱不了这束缚,只好嘟嘟囔囔道:“哪还不赶快去收拾他们?” “天兵天将岂是你我能挑战的?你看棠海少说千株,十有九能做人形,却也不是抵挡不住那二十几号天兵天将?再说银凯金甲,刀枪不入,怎能与之相敌?”树灵缓缓道。 “那与乡亲们一同赴死,倒也比独自苟活快乐吧。”红棠忿忿道,看不惯这道行最高的树灵做法。 “到底是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你我若一同赴死去,谁来传承棠族?只怕世上再无棠族了吧。”树灵好似摇了摇头。 “天上不是还有红窕……”红棠道。 “天上?”树灵嗤笑一声,“天上那位怕难以自保,天资聪颖,难逃一劫。更何况,她从来心向天庭,也压根不知晓棠海故乡发生这种灾祸,待这几个贪婪自私的伪君子回到天庭,只怕红窕也要悄悄消失了。” 红棠沉默。 “我天资愚钝……”红棠道。 “倒也不是,”树灵道,“你能收花神泪润泽,说明你命里不凡,棠族重兴或有望。” “总之,你的心血对他们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大可不必担心被他们杀了去。” “我只求你收了你那莽劲。” “就当是为了棠海。” 红棠冷静下来,瞪着看着眼前血海的眼睛也垂下眼帘来,身体不再颤,好似一瞬间成熟了许多。 眼睛里不湿润,不再为这般事痛及心扉。 天庭,势不两立。 “你只要不动声色,悄悄从天庭溜走便好,在哪个坡头上找个树精,你们将棠海血脉传下去,好不好?” “就是为了……” 树灵又欲说下去,红棠却将她打断。 “好。” 树灵似是欣慰地舒了口气,又同她说:“他们这下要往这边来了。” “天庭,皆是狼心狗肺。”说着,凄然地笑出一声。 红棠看去,只见那铠甲上滴答着棠族人血的怪物杀光了所有棠精,集结着向神树来了。 “红纱命数真就此也随棠海尽了。”树灵轻轻道,语气中有赴义的慨然。 接着红棠感到身下的树干一抖,那巨树化作一个人形来,身被红纱,飘飘然如霓霞,银丝如瀑,根根披在那身红衣上,那眉眼,和红棠相似,眉尾眼尾挑起,有着凌人的傲气,写着“弱者勿近”的不羁。 正是当年为天帝舍命的上仙红纱。 “尔等鼠辈,可知我是谁?”红纱不屑动嘴,只敷衍地牵动嘴角,那盛气凌人地样子与方才苦口婆心地劝红棠那位完全是两样人。 “敢问前辈是?”天净笑眯眯地问道,嘴上虽还有礼数,身子却很没教养,礼也不行。 当下在袖中握紧了海吞袋。 “哼,你那破母后的心头大患——红纱。”红纱睥下一眼,嗤笑道。 “破……母后?”天澄方才就杀红了眼,这下憋不住气,头上青筋突而暴起,手上举起刀,大怒道:“杀了她!放血!” 红纱凄然一笑,道:“岂能如了你们愿,老娘骂够了,骂倦了,该去死了。” 说罢,胸中升腾出一股红气,她两手推运,接着她素白的皮肤下渗出血珠来,双手一张。 她绽做一朵红色棠花。 那么艳,那么美,壮丽,又伤感。 震得金甲银凯都裂开,金甲银凯里的肉身也随之绽放,好似在为棠海乡亲们赔礼理道歉。 震得那两个蓝色袍子的皇子一个失一臂,一个失一眼,那血滴滴答,滴滴答,流淌到枯萎的神树根下。 神树上棠花都谢了,唯有一朵,还在树干上,随着腥味的风轻轻摇曳着,不动。 悲痛,愤怒,震惊……都沉在了心底,化作了粘稠又深刻的怨恨。 第四十九章 前尘·三十年 眼前是一片模糊,双手已经没有多少响应,薛道平想不到这魔界竟有如此强大的魔物。 就在眼前,难以置信。 枯枝树干盘虬着的巨大身躯,透露着红光,散发着邪恶的气息。 那丑陋的树干之上,竟然长着人的肩颈头颅。 那张死白的脸蛋分明这么熟悉,却又让人不敢相认。 翘鼻俏唇,一对媚眼,纵使如今都被血丝爬满,白净的额头上绽出朵海棠,狰狞可怕,却也确实是她。 “灵风君!”身后断了臂的士兵嘶吼着喊着薛道平,奋力张大了嘴咳出了许多血沫星子,拼力想将薛道平从那凌乱中抽离。 “快走!”那士兵还再大声吼着,身体已然被那树根缠绕住“咔哒”一下,就撕得粉碎。 怎……怎么可能会是她…… 那个在天上乖乖等他的她,被他辜负的她。 但是红棠清醒地知道,她是堕魔了,她是与天庭为敌了,她是来抢薛道平走的了。 哪怕牺牲的是她在薛道平心中那个纯良天真的形象。 她现在已是腐烂不堪,丑陋难言了。 “薛道平。”红棠机械麻木地念到,“薛道平……” 眼里好似有些泪光。 两条巨蔓从树干后冲出来缠绕成牢笼,将薛道平捕于其中。 “阿棠……不是说好五十年。”薛道平垂目道,明明是被困人,却好似他才是那个错人。 红棠冷笑,并不说话。 这是她师父教她的,万不可心软。 好你个薛道平,如今又想用这种阴招教我放了你么? 方圆五百尺已全然无活人,躺在地上的金凯将军面容枯萎,双目直瞪着天,手上勉强握着一面写着“天”字的大旗,好笑地告诉别人他是为天庭效忠的。 百草枯,走兽死,唯一的活色就只有这薛道平。 若是他们还有一缕魂魄在,定要向这位吉祥物仙君讨教为何只有他能成活。 薛道平忽然感觉一阵眩晕,接着意识就完全失去了。 …… 滴答…… 滴答…… 有多久了呢?薛道平不知道。 一睁眼,头上是悬得老高的月亮,让薛道平不禁想到广寒宫里的桂树,那桂花沁人心的香。 然而身上伤口牵动的那种撕裂的疼痛,头上时不时打下的冷水滴都在告诉他,他刚刚被他老相好红棠抓了,天魔界地的营地竟然被她凭一己之力给摧毁了。 “嘶——”薛道平忍不住吸了口气,这伤属实深得很,并且魔力溢出,就连他这女娲送的躯体也很难很快愈合。 怎么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薛道平向旁侧瞥去目光。 只见她——红棠着一身黑衣,披着那遥远的月光注视着自己,那双居高临下的眼,好似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那个风度翩翩一尘不染的灵风君如今衣冠不整,狼狈至极了。 薛道平心下觉得没有面子,想要坐起来,却才支撑了下,又浑身无力地落回原地。 红棠见状,眉头微皱了一下。 薛道平才发现红棠额前留了很长的刘海,正好挡住了白日她额角露出的那朵狰狞的棠花。 她没有挪动,便是不像那个天庭的她了。 若是那时,她定要心疼得不得了。 薛道平只得无奈地闭上双眼,假装洒脱一点。 “阿棠。” “你不要这样叫我,我觉得恶心。” …… 薛道平吃了瘪,周遭空气安静了一会。 终于还是红棠先开口了:“你不要多想,是我需要你身上这股灵气。”她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口水润润喉,又道:“待我将你灵气都吸食殆尽,就有与天庭那些恶人相抗的资本了。” 薛道平不语,这种话他只觉得听了多次,并不稀奇,就算是她红棠说出来也不稀奇了。 “你可知,杀我族人,我是何感受?”红棠也不理,接着说道。 棠海被灭一事,薛道平即使在边关也有所耳闻,但听说红棠自那之后便失踪了也不再多关注,既然负了,失踪了也好,也不用一直挂念。 “本仙君无父无母,自然不懂。”薛道平悠悠道。 “……”红棠好似一记重拳打到棉花上了,想不到这么些年,薛道平还是这懒散自在德行,所有世事都与他何干,只有救济天地这种事才是他该关心的,红棠当年竟然还被他套得牢牢的,还觉得他不理一切的样子帅极了。 “你没有凡心,我知道。”红棠俯下身子来长长的刘海垂到薛道平额头上,红棠近距离地关注着薛道平,她从师父那里知道他薛道平根本就不会有儿女私情,她忽而记起三十年前那些片段,此时被击得粉碎,“那我只要你的灵气,就不用顾及你的感受了。” 薛道平不惊讶,红棠冰冷的唇就与他双唇相接。 月下一吻,深长冰冷。 红棠没有撬开他唇齿用力吮吸他那强大深厚的灵气,不过是唇与唇的单纯相接,就像他们第一次接吻一样。 薛道平不反抗,就好像在赔偿这个姑娘三十年的光阴,但却没感觉到灵力的流失,心下觉得奇怪,睁眼一瞧,那姑娘不知道消散到何处去了。 她没落下一滴泪,她已经不会落泪了。 棠海将她的泪流干。 她只是放薛道平一次而已,仅仅是因为那次袭击完全就是趁人之危。 而且他灵风君的宝贝灵石还在她身上,那灵石源源不断的灵气岂不是比薛道平身上那点还要深厚? 一定是的。 薛道平支撑着坐起来,身上的伤痕已经在愈合了,没有了红棠的魔力压抑,果然好得很快。 皓月高悬,头上漆黑的岩石滴滴答答落着冷水,远处不时传来几声野兽咆哮声,不用猜都知道这里是魔界。 薛道平纵是个木头,此刻心里也并不是很好受,若不是自己负了她,她又怎会这样? 不,不是天庭干的事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总感觉有那么点难受呢? 薛道平摇摇头令自己清醒一点,看着手背上的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就要走。 “唔……咕”身后黑漆漆的石洞里传来一丝微弱的咽口水声。 薛道平向后看去,只见那不深处一块岩石后冒着一双银色的眸子,紧张地瞧着他。 方才挡着月亮的乌云揭开了,月光识趣地打进那洞里,只见是个乌发银眸的魔族小孩。 第五十章 前尘.再回天庭 “师父,你瞧我这剑练得怎样?” 银眸的少女抬手擦了擦额上泌出的汗珠,朝着一青袍男子笑道。 “还需多加练习,离预期还远远不够。”那青袍男子饮完那杯茶抬眼,似是很随意。 男子漫不经心,少女却不觉意外。 师父他眼力过人,自是我太过愚笨罢了。 转眼日已过头顶,中午了。 太阳很大,当然不能再练剑了。 那银眸少女蹲在青袍男子的竹椅旁百无聊赖地叼着根嫩草。 这草根部嫩而富含汁水,还挺清甜,暑意消了半点。 她悄悄侧目去看那个男子,留着半截胡子,有些许沧桑,但还看得出点英俊的意思。 “师父,为什么你不多笑笑?” 笑? 那是一个多遥远陌生的表情了。 从红棠那晚上走以后,他从魔窟里面救出这个银眸魔族少女取名叫月冷。 那晚月色很冷,魔界一向如此。 自那时起他就不懂得笑了,或许是被冰冷的月夜冻住了嘴角。 想到这里他又想抽搐脸上休假已久的肌肉想苦笑一声,却别扭得奇怪。 “算了算了,您还是别笑了。”月冷见他如此,还不如不笑,颇有心理负担地扭过了头。 他没有再回天庭,而是带着月冷搬到了不荒山。 这么二十年过去了,天庭还是没人来找他,大概是当他死了吧。 不过倒也清闲。 “师父,您说您教我剑法做什么使呢?洗衣做饭的需要剑法吗?难道是为了劈柴?” “闲得慌。”薛道平也不知道,可能真就是闲得慌吧。 一个人,两个人能做什么呢?难道还能把她红棠劫回来? 儿女情长这种事情简直让薛道平觉得发狂,这根本就不该是他该动的念头。 “唉……恨当初啊,恨当初。”薛道平揉揉眉头,烦恼道。 月冷知道他这会准是又想起那件事了,他也不愿跟她说是什么事,只知道他总为这事烦心。 去去去,这糟老头子又该连连叹气了,月冷不耐烦地从地上站起来回屋里去。 大概一觉睡到了黄昏,晚霞的血红透过窗户纸流到屋里来,薛道平站在月冷床头,逆着光看她。 “小冷,跟我回天庭吧。”薛道平说。 月冷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嘟囔了下准备翻身继续睡。 “睡睡睡!你又知道睡了,这样你的剑怎么练得好!”薛道平动手去掀她被子。 行吧。 …… 天界这地方,月冷还是第一次来。 这一路上对她背影指指点点的人可真不少,黑头发,银眼睛,魔界来的小魔物。 要知道天界和魔界向来战争不断,这么明目张胆进天界的魔族她还属第一个。 这全都仰仗她前面那个现在穿了青色袍子的男人——灵风君薛道平。 天界的人现在都将薛道平当成最后一根稻草。 天帝不久前不知为何突然七窍流血身裂而亡,天澄天净兄弟反目。 照理说现在是少了右臂的天澄做天帝,但那瞎了左眼的天净却不服,勾连魔界,向天庭发起进攻。 天净虽说名分上还是天庭的怀王爷,但众仙心里都清楚,他已然算个乱臣贼子,把他与魔物混为一类了。 他的“妃”,是一个狰狞的魔人,一人能大杀一众,听闻她有红衣,有额上红花魔印。 或许有可能是红棠。 …… “仙君今晚好生休息,本帝不打扰了。”天澄起身告退。 薛道平回了个礼,招来一个仙子掌灯送天澄出院子。 “小冷!”薛道平向屋内唤道。 月冷睡了一个下午,现在可是不困,趴在门板上听外边的动静,虽说什么都听不懂但也饶有趣味。 这下听见薛道平叫她,马上就开门出来了。 “师父,茶叶要换了吗?”月冷道。 “不必,”薛道平按住茶壶盖子,“今天起,你都不必再服侍我了,而是要更勤奋地练剑。” “啊?”月冷惊讶。 “做一把刺向魔界的最锋利的剑。” 无所谓,月冷虽是魔族,却对魔族毫无情感,所以无所谓。 但是最锋利的剑…… “您高看我了,这怎么能?”月冷挠头道。 “你天资聪颖,又被魔物藏以洞中数年,本就魔力浑厚,加以我的灵气,有朝一日,定能。”薛道平道。 “哦。”月冷稀里糊涂,不过薛道平说行,那就行。 薛道平久违地揉了揉月冷的头发,这种待遇,在十年前就已经没有了。 让月冷感觉心里很踏实,很可靠。 就算前路都是未知的,但师父叫她做什么,她就会去做。 怀王府。 怀王府本就不在天庭管辖范围,反倒在距天庭很远的天郊,这为天净偷通魔族提供了优良条件。 明月高悬,能看到广寒宫里嫦娥玉兔在忙着捣仙药,根本来不及管这下面的事。 月光嘛,打在怀王府的葱葱茏茏里,植物都在宁静地睡着。 红棠靠在一颗榕树上阖着眼有规律地呼吸着。 “诶!都说了你别靠我的树。”天净急道,眼看着那大榕树叶子都枯了,簌簌往下落着。 绿色的荧光从树体涓涓流入红棠额上那朵红棠魔印里。 “怎么?”红棠微抬眼皮,睥睨一眼。 眼睫下的眸子里闪出血色,这是魔族特有的凶狠。 “这点树息都舍不得?” 这……这压制感。 天净被呛得吞了口口水。 危险却又诱人。 “哪儿的话,待我们得到整个天界,树息?随便,多得是。”天净抽出腰间折扇,甩开扇起来。 “无所谓,我只要薛道平。”红棠身后直起身子,身后的榕树完全被吸食干净,散作烟尘了。 天净笑道:“天澄那边已经听信了国师的话,把薛道平带回天界了,就他这些日子,没有灵石,还带着个吸食灵气的小魔物,要抓他那岂不是手到擒来?” 天净语罢,手向前一抓空气,胸有成竹的样子却让红棠很想笑。 最好是。 红棠不知不觉地遥望那天庭。 在夜里仍荡着悠悠的光。 她想起那些日子,仙桃林,瑶池,广寒宫……灵风府。 那些近在咫尺的呼吸,现在远隔一个天河。 第五十一章 前尘·广寒宫宴 听说对面席位上坐着的那个男人叫天净。 月冷不知道这些仙人怎么想的,就算是仇敌,但在广寒宫宴这种场合,在中秋这种节日,他们还是要团聚一团,假意相合。 月冷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每天都拿着贴着“瞎子”天净画像的人偶来练剑,刺了要害一遍又一遍。 那个天净现在竟然和“主子”天澄坐在一块,谈论得好像很开心,真是不懂。 月冷没眼看,怕看着就忍不住拿筷子上去刺他,所以现在还没上菜,月冷就竖着筷子戳着面前的琉璃小碗。 薛道平看她一眼,道:“不可敲碗。” 啊,好吧。 月冷将筷子放了,改用手指轻轻戳自己大腿,回忆着前些天刚学的新招式,这裙料可真滑,戳着戳着就打滑了,月冷从前可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也不知道这天界的风气是怎的了,自称本统仙人竟都勾连魔物,真是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哪边响起一个粗狂的男音,循声看去,原来是赤脚大仙喝红了脸,可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说了这种话。一边也醉了的土地公公倒还清醒,拉着赤脚大仙示意他噤声,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天澄天净两兄弟。 天澄天净脸上都一阵红一阵白的。 “赤脚大仙今日醉酒,实乃无意之言,还望天帝、怀王见谅!”土地公公拉着赤脚大仙跪拜道。 天澄摆摆手道:“罢了,本帝且能理解,下次可别再胡言乱语了。” 赤脚大仙现在已经昏睡过去,可不会再说胡话了。 魔物? 月冷看向对面席位天净后面坐着的那个一身红衣面着红纱的女子,厚重的头帘覆盖着额头,却挡不住美艳的眉眼。 此时那女子也在观察着她。 如果天净身后坐着的是他的“妃”,那么这个红衣女子就是“妃”吧。 “师父,那边那个红色衣服的女子,就是怀王妃吗?”月冷轻声问道。 “不是。”薛道平回道。 “哦……” 月冷见薛道平目光直看向某处,顺着一看竟是那红衣女子方向,这会那红衣女子美艳的眼睛也看着薛道平。 “我出去一会,你在这等着。”薛道平说道。 “好。” 才趁月冷转眼看薛道平那分神的功夫,那撇红色的艳影就不见了。 古老的桂树几千年几万年都这样立着,永远开着纯白黄蕊的桂花,开了谢,谢了开,开开落落,几回春秋。 那身红衣上落了些许桂花,衬得她更为明艳,她转过身来摘下面纱。 “薛道平。” “阿棠……”薛道平毫不惊讶,只唤道。 红棠皱眉道:“你留了胡子,方才我还没认出来。” “还有,别叫我阿棠,二十年前我就说了,恶心。” “你真做了怀王的妃?”薛道平问道。 “做了又如何?不做又如何?与你无关。”红棠淡淡道。 薛道平沉默片刻,道:“我知你本性善良,为何要偏离正道,扶持天净本就不是正道,不如趁早回头,莫要着了斜道。” “什么是斜道?什么又是正道?从我入魔之时,早都不顾这些了,只晓得令我高兴,能解我恨,就是正道。”红棠笑道,“怀王待我,可比你百倍好,千倍好,他说要为我荡平天庭,这让我高兴,我就觉得他是正道,又如何?” “那他日再相遇之时,莫要怪我不顾往昔情面。”片刻后,薛道平道。 很平静,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你于我,何时有过情?” 如果薛道平此时说爱她,她怕是还会不顾一切地跟他走。 可是他没有。 他舍不得,他好他只为天下的面子。 师父问过她:“你这玉佩……该不会是灵风君的灵石吧?” 师父也笑过她:“看来你是不了解灵风君,这个男人天生没有情种,你怎么傻兮兮的,还怪可怜。” 红棠扯上红纱,回过身去。 还是要回广寒宫宴席上的。 都说中秋团圆,但这样的两人难全是否是一种讽刺? 红棠只知道自己心收紧,终归是忘不了他,以后又要毁了他。 她要用他做一枚药,饲养自己体内的困兽,她想要充满伪君子的天界浴身血海。 应该说薛道平是有情的,以前没有,现在却感到自己心头多少有点触动,可他自诩清高不凡,怎可能承认这一点心动? 但他现在认了,生了情种则灵力会越来越薄弱,而月冷就是他的继承。 待那抹红影消失在他视线之后,他才也回宴席上去。 觥筹交错后总算宾客散了,月冷提着灯笼与薛道平驾着云回灵风府。 自从薛道平开席前出去一会回来后就寡言少语的,眉间的愁云似乎比平时要多许多。 月冷都看出他指定有点心事。 是那个“妃”吗? “师父,我觉得怀王妃,还挺好看的哈。”月冷后来听人说那个女子就是大魔女怀王妃,“只可惜是个坏人。” 沉默片刻,薛道平道:“她本来不是坏人,是有人逼她做了坏人。” 本来不是? “本来不是坏人?师父是不是以前跟她认识,该不会是师父逼她做的坏人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月冷开起玩笑来,又觉得周身冷冷的,薛道平也没笑,只好觉得尴尬。 如果不是他当年的离开,她就不会那么无助了。 “咳!咳!”薛道平突然一阵咳嗽。 “师父你着凉了?我记得你以前可没有这样。唉,人到老年,多添衣,多添衣。”月冷调侃道。 薛道平知道,他这会算是生病了。 怕是下一次和红棠见面,就是战场上了。 “你的对手是她,她很强,你要加油了。”薛道平转头对月冷道。 “是,师父。” 算起时间,那百兽血估计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战甲薛道平前几日也去看了,就差修改了。 也不知道月冷这瘦弱细小的身体受不受得住那些汹涌霸道的东西。 应该还要多吃点,多锻炼。 薛道平看着这个银眸乌发的魔族小孩,想到她即将要作为一个战士,心中不禁万分感慨。 “你恐惧战斗吗?”薛道平问。 “师父很厉害,所以我不恐惧。” 第五十二章 前尘·雪日醉酒 大玉兰树还开着花,确实,一年四季就从未间断过,那些花儿似是观察着树下这些人,春去秋来,便旧人去新人来,有些人已经不在这树下了。 冬日已到,寒意更添三分,所以薛道平也披上了厚裘衣,要是照以前,他是不必添这么厚的衣裳的,只是因为动了情而身体日益虚弱才感觉冷,也怕了风寒。 他好像有好重的心事,所以今晚不饮茶,改为喝酒,酒是叫月冷去天街上买的,薛道平虽然想饮酒,却不舍得喝烈的,他借口说呛人就叫月冷挑最淡的买。 可这最淡的薄仙酿方喝了一小盅,就见薛道平趴住在桌子上萎靡了。 “师父,你是不是醉了?”月冷见薛道平脸色在这寒月照应下也泛着红,于是关心道。 “没有……再来。”薛道平摇摇头迷糊道,身上披着的裘衣不慎抖落了半边,月冷怕他受凉便急忙拉了起来。 八合跳上石桌来,红色的毛茸茸的尾巴轻扫过薛道平的脸,薛道平眼前一亮,将那尾巴抓住了。 “阿棠,回来了?” 八合被这一抓浑身抖了个机灵,忙甩开薛道平的手,却如何都甩不开,连恼道:“该不给他喝!这下醉了!” 九离摇摇头,无奈道:“月冷与他相处时间短,是不知道他不能喝酒,谁能想到平时那么平静克制的人酒量酒品会这么差?” 月冷今日穿着不似平时那般短打马尾的武生打扮,而是青春文静的姑娘样。 她盘一个飞天髻子,身披橘色斗篷,今日是去与众小仙子参加雪节庆典去了,毕竟如今也是天界一员,凡是天界的女孩,在这一天都要参加雪节。 她如此穿着,却是让九离眼前一亮,似是几年前的某个人。 “嗯,回来了。”月冷抓住薛道平握住八合的那只手,将八合的尾巴从薛道平手中解脱出来,却将自己的手留在了薛道平手里。 八合摇摇方才才被月冷解救出来的尾巴“月冷姑娘,你是个好人,我感谢你。” 八合见月冷没反应,回头却看见她握着薛道平的手,眼里一片情意,真是大事不妙,八合差点跌掉了下巴。 九离冷眼看着,尾巴轻轻扫着自己的鼻头。 虽然是趁人之危,但只这一次,也未尝不可吧。 月冷眨眨眼,轻咽了口口水,将脸向薛道平那递去。 “灵风君,我回来了,吻我吧。”月冷轻声道,那声音,柔柔绵绵,绕耳三分,要让别个听了绝会受不了去吻她。 没人教她这么说话,只是她无师自通,情愿如此罢了。 眼瞧着薛道平眉眼慢慢接近自己,便心头颤动起来,便欲望烧起了七分。 还未及,薛道平便咯咯笑起来,接着就是狂笑着。 月冷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不知所措愣着。 “我醉了,我真的醉了……你如今在怀王府里,在怀王怀里,如何在我身侧?”薛道平说到此,松开握着月冷的手,双手狠地搓了两把脸,“罢了,罢了,睡去。” 说完站起身来抖抖两下,月冷为他披的裘衣被抖落在地,他穿着单衣就走回屋去,步子很快,月冷提起裘衣时他早已不见。 八合还没从眼前这一系列变故中反应过来,九离却幽幽道:“月冷姑娘,你该不会是钦慕我们灵风君吧?” 月冷提着裘衣,低头望着地板,不言一句。 雪日时月冷就期盼的雪从现在终于开始落了。 天界的第一场雪都是在日落后,日出前。 “你想知道他们的事吗?说来可能会让你伤心。”九离叹了口气。 “请说。”月冷道,边扶着石桌坐下。 “他们初见时……”九离缓道,思绪游到那个五十几个春秋前。 天都亮堂了,月冷早已从坐在石凳上转为抱膝坐在花圃旁。 薛道平推开门见月冷坐在花圃旁,便道:“下着雪,地上这么冷,坐那作甚?赶紧起来。” 语罢又按压两下太阳穴,试图压制住昨夜醉酒的头疼,却发现收益不大,又道:“我再回去睡会,你赶紧换了衣裳练剑去。”又转身回房去了。 月冷笑了,道:“是,师父。” 九离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仿佛昨夜的故事并不能打动他,他只是个无情说书工具,道:“怎么?听完这个故事,你是否有一点感想?” 没等月冷说话,八合饱含着热泪哽咽道:“你说,这……唉……霓霞仙子是多好的一个仙子啊……”八合好像想起那些红棠给他带小糕点的日子,又忍不住抽抽搭搭。 月冷承认确实被师父那段往事感动到,但并不能破坏她对薛道平的念想。 “实在是遗憾,但既然是错过了,那就由我陪在师父身边吧。”月冷认真道。 九离笑了笑,不置可否。 确实是有几分相似,既然种了情种,生了情根,薛道平就不可能没有感情需求。 “这……”八合似乎想要说道些什么。 九离却伸出尾巴挡住八合欲言的嘴制止了,轻轻打了个哈欠道:“一夜没睡,先回窝歇着去了,姑娘也歇会便去干正事吧。” “好。”月冷道,她一个青年魔族精力充沛,往往不用睡那么多,所以现在她就起身换衣着去了。 因为下了雪,地上难免有点滑,所以月冷的练习在小亭里进行,剑簌簌抖着,运着风,用暴戾的剑气削着亭外飘落的雪花,薛道平在一旁又看着什么书看似并不受这剑声的影响。 薛道平突然听到月冷笑起来。 “不要笑,呼吸要平稳,否则剑招要乱了。”薛道平道。 “好的,灵风君!”月冷脸上带着笑意,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开心事。 薛道平摇摇头,接着看书去。 她想着如今陪着薛道平的是她,打败了红棠他们,今后最有可能陪着薛道平的也是她,她高兴在万幸薛道平还是一人,自己不算插足的可恶外人。 而他呢?想着要把红棠抢回来,哪怕她如今是怀王妃,哪怕她现在在他的对立面,他也想拼尽一切去再次接触她。 同心而异梦,连平日喳喳乱叫无停歇的麻雀都要无语起来。 第五十三章 前尘·救魔 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 红棠不知道天净已经说了多少次再等等了,只觉得这三个字她已经听到要吐了。 “你究竟是攻还是不攻?”红棠又怒道,“如若不想,请先把佣金付了,这么些时日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我可等不起。” “再等等。”天净眉头蹙着,好似有在深思熟虑什么事,但红棠知道,这一顿思考下来往往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好,你等,等得薛道平那个小魔物用百兽血浴了身,等得那个小魔物又要穿战甲了,再不撕破脸皮进攻,我可就要打不过了。”红棠道,“你难道把我们勾魂崖当猴耍?” 天净急道:“我可是花了大价钱雇的你!” 红棠喝了口茶,又道:“可你的价钱一半在天澄那放着,如若你再不出手,按照契约,只好行下策以达到目的了。”那一半价钱即为薛道平。 而红棠说的下策是直接暗杀天澄。 加上说来天净也是她的仇人,屠了棠海的始作俑者之一,她更不愿迁就。 不成器的东西,待我灭了天澄,再来灭你。 “你要是能做,你就去!”天净干脆破罐子破摔道,这几日被红棠问得也是不耐烦,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话音刚落,那红棠就随一阵风消散在阴影里了。 三日后。 天界一派静悄悄的景象,雪被踩实了成了冰,走起来还是有点打滑,却不影响红棠行动。 鬼魅和妖魔的步子都是轻悄的,红棠毫不费力就绕过了天庭周边的巡逻兵,可能接着几天的庆祝这些兵将也确实累了,天界的冬日跟凡间一样困人眼得很。 琉璃阶,云为顶,又嵌有珠玉,流金丝编制的窗纱,华丽极了,不知道是哪一代天帝留下来的美妙事物。 可红棠此行不是来偷东西的,如说要偷,就偷他天澄的项上人头。 红棠散做一缕烟从窗纱飘入里屋,看来天澄日享乐得很尽兴,如今还醉着,吧嗒着嘴说些不明不白的梦话。 红棠不做迟疑,指尖绕出丝线拦在天澄的颈间。 糟糕! 红棠指尖一动,天澄颈间竟爆出些棉絮来。 “嗒” 周围亮起烛火,照得红棠眼前呼地一迷。 “不错,果如灵风君所言,这些日子最好不要放松警惕。”天澄道,“那魔物果然心性焦躁,可算让我逮着了。” 烛火所及之处,各种物器化作了天兵天将。 而红棠手上已挣脱不了。 竟然在布偶替身上下了缚咒! 天澄下巴一扬,离红棠最近的天兵拱了供手,跨一步站到红棠跟前,伸手就要撤掉红棠脸上的面纱。 “傻子。”红棠低声念了两字。 这正愁没人解围呢,果真是傻到没救的天庭人物。 天澄看眼前红棠通体冒出红色荧光,大呼不好:“快回来!” “啊!”那侍卫应声而倒,红棠双腕从缚咒挣脱出来,却流了不少血。 红棠来不及包扎了。 要逃出生天只有用魂技将缚咒的束缚对象转移到别人的魂体上才行,可惜就是需要忍痛挣开而后双腕会被锐利的缚咒割伤。 宁伤不死,好在红棠还有这样的觉悟。 双手好痛好痛,仙法实在得罪魔,红棠双腕要使不上力了,至此已是极限。 灵风府,三个大字赫然于上。 他能救我? “你能救魔吗?灵风君。”红棠走进庭院,抓住一方白色的衣袍,重重地瘫倒了上去。 薛道平眉间紧锁,手里拧着毛巾擦拭红棠手腕的血迹,可惜仙法和魔法到底相冲,用了极烈的灵气的后果就是血脉喷涌,薛道平只好将灵气运在指尖慢些随红棠伤口处输入。 “你是在哪发现她的?”薛道平问月冷。 “她突然就闯进来了,彼时我在练剑,突然一大个血淋淋的女人扑到我身上。”月冷道,“她问,你能救魔吗,灵风君。” “不过她可是坏人啊,如此好的机会,不如就将她绑了去给天帝吧,这样又省了许多战事,不是吗?”月冷道,“师父也别念那旧情,她如今已大不如旧了。” “……”薛道平沉默好一会,手上却不停,又启口道:“莫要再说了,这事听我的,万不可上报天帝。” 薛道平在院内设了结界,红棠此时虚弱,魔气已消了大半,不至于被追至此。 “灵凤君!可还没睡?”院外传来男声,较虚远,看来还是在门外传音入耳的。 “何事呢?”薛道平问道。 “今夜有魔物潜入天庭,欲对天帝行刺,不慎被挣脱,如今正追捕呢,还请灵凤君到院外叙。”那传音的天将又道。 门被从里面推开,月冷和薛道平走出来,向天将行了个礼。 “灵风君这可有看见可疑人等?”天将说着,向院内瞄去,可这也看不见什么,只见一堵雕刻有女娲补天的影壁。 月冷心下紧张,向薛道平瞥去。 “不好意思,从未见过。”薛道平回道。 天将假意不好意思,又说:“可否允许我等进屋搜查一番?是天帝的命令,所有府宅都要一一排查。” “请便。”薛道平向左挪一步,让出位子来,右手向门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哼哼,灵风君还是照常的坦荡。”天将行了个礼,招手领军入内。 月冷紧张得直咬嘴唇,两只手在裙兜下绞着,别扭得看着方才刚撒过谎的灵风君。 薛道平向后退一步轻按住她绞得乱七八糟的双手,用轻的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只要你不说,就没事。” 月冷只好轻轻做深呼吸,向薛道平点点头。 目光转移到薛道平腰间那个粉色绢面的荷包上。 那个荷包里面……竟然能装下这么一大个人! 师父可真了不得。 看着最后一个天兵消失在影壁后,“可得搜清楚了,这么个不干净的魔物要藏我府宅里我可也怕得慌!”薛道平向院内唤道。 “必定严查!”天将应道。 薛道平抱住胸,扭头向月冷道:“我们也进去看看。” 又下雪了,一片片细碎的雪落在薛道平乌漆嘛黑的发髻和胡子上,他轻咳两声,雪又被抖落没了。 这情种啊,扎根了。 薛道平无意识抚上腰间别着的绣着棠花的艳丽荷包。 第五十四章 前尘·出卖 “诶,薛老道。”红棠扭过头来想要跟薛道平说话。 “不要乱动!”薛道平严肃道,“小心暴走七窍流血而亡。” 红棠手腕上的伤已经结痂,此时薛道平正向红棠体内输送灵气。 两日前,那队天兵天将没有在灵风府搜查到红棠的踪迹,所以红棠如今还好好的在灵风府里养伤。 还盘腿坐在灵风君的榻上。 这两日红棠全像做梦一样,虚弱到不能下床,薛道平也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能走动了,但也不能乱动,跟个怕动了胎气的孕妇似的。 红棠感觉薛道平变了好多,不只是蓄了胡子,对她还照顾有加,好像有求于她。 好吧,确实是。 “真是奇了怪了,前两日,前好几日你叫我同你说话我不理你你倒是来劲,如今我想找你说话你又不爱听,你是不是有病啊。”红棠嚷道。 月冷剑锋抖了一下,这两日,这个称做“师父老相好”的女魔——红棠愈发不知收敛,月冷从来不知道除了她,还有人能与薛道平这般贫嘴,虽然到了天庭,她也不敢与师父这般没大没小了。 收了剑,月冷便是忧心,因为这个女魔使得师徒两人落得如此境地,月冷如今也不知道这功练,还是不练了,怕是到战时师父也无法狠下心来叫自己伤了那个女魔。 这些日子,师父叫送饭的仙子不要来了,于是天天都是灵风君本人下厨,月冷都替他累得很。 叹了口气,拭了剑入鞘,向卧房走去。 “月冷,此时当如何办才好啊……”月冷将头埋在手臂里,苦恼起来。 “我说,薛道平,你如今还想着那件事吗?”红棠撑着下巴看着正往茶壶里倒沸水的薛道平。 “想”薛道平关上壶盖,抬眼道,“怎么,你想通了吗?我不愿你在这么痛苦下去了。” 红棠笑着眼看他,道:“想通了,回去我就同师父说。” “那你那边呢?你徒弟,你天帝?” 想通个屁,如今先活着出天界再说,薛道平能护她,那便顺着他。 这件事,当初她就是一介种桃小仙都不许,怎可能叫自己一个女魔如愿。 “且走且看。”薛道平将泡好的茶水到红棠面前那小茶杯里。 红棠捧起茶杯,这周遭的雪开始融了,冻得她不禁打了个抖。 薛道平见状,伸手过来将她斗篷拉紧。 一双银色的眸子已在墙后注视许久,而后拉上兜帽隐入黑暗中去,被踩实的冰面上不留任何足迹。 “禀报天帝,门外有一女子求见,说是有重要线索要报。” “哦?当真有?”天澄几乎是立马坐直了,“快请她进来。” 那披着斗篷的女子被请进来了,却扭扭捏捏犹犹豫豫,除了向天帝行了个礼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天澄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头,道:“要是不愿说……”天澄向一边的小仙官使了个颜色,那小仙官忙转过身去掏出一个古朴精美的盒子,一打开,竟然是一颗颗灵气溢出的仙丹,“阁下看这些如何?可满意?” “不是的!”来人摘下兜帽,漏出脸庞来,那双银色的眸子天澄有印象得很。 这不是灵风君的魔物徒弟吗,难道此事与灵风君有关? 这几日红棠在主卧修养,薛道平则睡在一个厢房里。 两人却突然双双被惊醒。 “薛老道!”红棠披上外衣推开门出来。 薛道平也碰巧出房门。 “你快进来!”薛道平解下腰间荷包向红棠急道。 一个身影走进院来,接着后面又涌入了许多天兵天将。 “月冷……”薛道平道,眼里尽是失望,语气里多少包含了点责怪和埋怨。 “师父!快将那个女魔物交出来吧!天帝知道您一心向天庭,还很欣慰呢……”月冷说话时声音打着抖。 “月冷,这是你从哪里听来的?”薛道平向天澄拱手,“天帝恕罪,愚徒可能这些日子练武烧坏了脑子,说了些胡话,灵风府这两日来没有见到所说的‘女魔物’。” “师父!”月冷急红了眼珠子,上来拉扯住薛道平腰间的荷包,在他耳边低语道:“莫要被那女魔牵着走哇!” “小娃娃,你说什么?”突然一只枯手扼住月冷的颈脖。 接着那只枯手渐渐丰满起来,是红棠。 “薛老道,看来你做事靠不住。”红棠埋怨一句。 “月冷!”薛道平急切道,“莫要伤了她。” “她可是背叛你……”红棠道。 “师父……本来就是要将你上交天庭!”月冷向薛道平看去,唯有这么说,薛道平才能免于这窝藏罪人的污名,“师父……”月冷泪珠从眼角滚滚而下,“灵风君……” “既然已经败露,怨不得她,罪臣请求天帝将罪臣放逐人间。”薛道平向天澄跪下,膝盖必定在冰面上磕得生疼。 天澄假意叹息,半晌道:“灵风君啊灵风君,此事罪过深重,怕是不能如你愿了。”手往后一仰,又向前一挥,“铐起来!” 红棠将月冷的头捏在手里,威胁道:“小心这个小魔物性命不保。” 又在月冷耳边低声说:“安分点,出去带你回魔界过好日子。” 好日子?什么才是好日子?不能看着师父,师父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便也是好日子吗? “哈哈……一个小魔物能顶什么用?也不过是把武器罢了,折了便折了。”天澄不屑道。 月冷瞧着这眼前的一切,才知道什么叫做嘴脸,才知道人人皆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活,救人与不救都不可救起救不动的人,那便是薛道平,帮与不帮,也不会念那恩情,那便是天澄。 月冷自觉可笑,只想着今后要是能活便不要再像现在这般活,竟有些佩服起红棠来。 月冷望天,这天怪静的,不能告诉月冷什么,她该信什么爱什么,可能今夜便是最后一次看天。 如今这个局面,当如何来救?何人能救? 红棠打算再搏一局,大不了就拿手里这个小魔物当血祭出去消耗好大一通体力。 薛道平急得体内翻腾便直咳嗽,天下也无回响。 第五十五章 前尘·千云 突然院上黑云密布,一只黑色巨鸟从涡旋的黑云中飞出来。 “呀,果然还是得为师来解围,看来乖徒儿还是技术不到家啊……”那大鸟化作半人半鸟的形状,立在红棠、薛道平、月冷三人面前。 “这……这是……”天澄一惊,“黑白不分,只做买卖的勾魂崖主……顾无涯。” 红棠一脸惊喜。 “怎么?天净契约的时辰到了,任务没完成,回去等着领罚吧。”顾无涯说道,又回首道:“天帝可有意见吗?” “不……不敢有……”天澄头上泌出冷汗,这号人物他可惹不起,毕竟是上古就活下来的老家伙。 不神不魔的坏家伙。 顾无涯满意了,转过来目光触到薛道平。 “这可是你日夜念着的薛道平?” “正是。”红棠回。 “你拿着的这个孩子……”顾无涯看向月冷,目光里闪出一些赏识,“不错,好苗子。” 不必再在此交代太多了,还是回去再说。 顾无涯回看天澄一眼,漏出轻蔑的笑,手一挥,三人都随着顾无涯的黑翼消失了。 “可恶……”天澄咬牙道,真是损失惨重。 这天庭的内战,不知道要斗到何时了。 红棠收了罚,罚了三个月的工资。 还有。 “我教你灵活变通,可不是叫你耍你的救命恩人。”顾无涯严肃道。 “是……是……”红棠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唯唯诺诺道。 方才她正说着如何从天澄那虎口逃生。 没想到顾无涯倒生气起来,说她为了活命糊弄薛道平那是有损师门颜面。 “你既然答应了人家,还是对你有恩的人……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报恩。” 于是红棠被塞上了薛道平的花轿。 月冷看着眼前这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个有心人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为什么我诸事不得如愿? “月冷,你要跟着我们一起回不荒山吗?”薛道平和红棠启程前夜,薛道平问道。 “我……”她支吾了半天,道出一句:“师娘的师父说我很有潜质,劝我留在崖上修炼。” 薛道平叹了口气,这二十年终是有人散的一天,他捋了须道:“你确实潜质不凡,跟了顾崖主也要不遗余力地修行,莫丢了为师的脸面,知道吗?” 薛道平久违而慈爱地拂了下月冷的头发。 好像一个父亲在抚摸将出嫁的闺女。 “师父……”她说,眼神低垂下去,不知道将要说些什么,只得将将欲出口的话含住了,挤出一句:“去人间多保重。” “必定。”薛道平笑道。 月冷心冷了,即便是这种时候,即便今后可能再也不见,他薛道平也不做挽留。 不荒山,那个月冷永远留在心里的二十年光景,也终究是他人的陪嫁。 红棠上凡界这一路上想了许多,这些年执念太过深重,已经几近走火入魔了。 师父说:“至少先去凡间修养身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你看我活了上万年,终于等到那众神皆亡,这不也算是报了仇吗?” 成本最小的报仇,也就是等到仇人自然灭亡吧。 红棠自我安慰着。 薛道平睡着了,红棠挽上他的手臂,这个人,也是恋了上百年。 这其中的纠结便也由师父这报恩的令解开了。 凡间,不荒山。 翠竹层层叠叠地往山顶密布,山顶则是一个小院子,竹篱笆、茅草屋、木花圃,与金玉堂皇的灵风府相去甚远。而生灵众多,有花、有草、有树,院后的竹林子里有一清澈小潭,中有游鱼锦鲤,算是增添几缕灵动的活色,倒不算那么清冷沉寂。 正值冬日,不荒山也挂了积雪,人烟稀少,凉意更添几分。 好在红棠魔力深厚,还不至于打抖。 可薛道平看起来好像身子骨不太行,披着大裘却还直咳嗽。 红棠不知道这薛道平身上发生了什么落得身子骨已经弱到此种地步,只觉得他阵阵咳嗽声真叫她揪心。 红棠和薛道平张罗着把屋内收拾了,忆起再遇不久那扫洒的往事,两个人笑得将在天庭遇到的种种磨难都忘却了。 “薛老道,你说我们这兜兜转转、相爱相杀,本以为落个两败俱伤,怎知还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觉得,这是不是老天的旨意?”红棠修剪边着杂草边歪头问道。 薛道平轻笑道:“你还念着老天?可是忘了如今我们都是落难的鸳鸯,天下的弃子?” “不过……要不是这些事,我还不知道我竟然……如此渺小。”薛道平望着天道。 “阿棠,将灵石给我。” 红棠解开腰间的蓝布荷包,拿出那块流着彩光的灵石。 “多年不见,灵气竟还如此充沛。”薛道平感叹道。 红棠正修理完一处花圃,直起身边道:“要不是仙君这块灵石,我怕是还要再修魔上百年才能得此体魄。这下物归原主,今后我的荷包总算可以装些花草香料之类了。” “天下再无灵风君了。”薛道平笑道,这随了他近千年的名号终究还是被自己毁了,他把着这灵石好一会,下定了决心,“这灵石,今后也不会同我随行随往了。” 薛道平来到方才画好的阵子中央,将那灵石用灵气嵌在地上。 一道云雾从灵石上流动出来,接着是十层、百层、千层的云雾往上叠去。 红棠眼看着阳光一寸一寸没有了。 千云结界! “看来为了防止那些人找到咱们,只能牺牲阳光了吗?”红棠叹道。 “没有树息……”红棠感觉经脉有点不顺畅。 薛道平走上前去拉住红棠的手走到阵法里面来。 “灵气可以代替。”薛道平道。 红棠觉得薛道平手心冰凉,惊讶地去看他。 眉眼间都结了一层霜花。 她伸手拂去,皱眉问道:“薛老道,你的内息怎么这么微弱?” “可能是老了吧。”薛道平看向她,“是不是由于我太过英俊,阿棠已经忘记了我是个上千岁的老家伙了?” “切。”红棠笑道,眉眼弯成那时在天上还未沾染这世间许多冤仇的样子。 她又轻轻拉拽了下薛道平蓄的胡子道:“你这胡子真显老,赶快刮了吧。” “哈哈哈……好。”薛道平笑着将红棠往怀里搂去。 看着这不荒山寂寞林院,千云层叠的天,竟也不觉冷,可能是因为爱人相拥增了暖意。 看这天地,也不都是不尽人意嘛。 最终章 完满(达不游的赎罪) 瞧着这阴天虽暗,两人心上脸上却灿烂。 却见千层云隙中冲出一只白色的鸟儿。 它飞得倒从容不迫,嘴上开合不知叫唤着什么。 纯白的颜色与周遭的暗格格不入。 “薛老道……你看!那怎么飞下一只鸟来?”红棠一手攥着薛道平的袖子一手指着那只白鸟道。 那是这不荒山顶最后一点亮色。 “该不会是天界的追兵……”薛道平手上运出一缕风将那鸟的飞行轨迹打乱,这便狼狈地掉了下来。 啊呀,洁白的羽毛都沾上了泥土,这下四仰八叉地躺于地上。 趁那鸟还处在与大地亲密接触后的昏迷之中,红棠将它抓起。 “可它身上无半点灵气……就是只普通的……”红棠蹙眉片刻,确实没看出其他端倪,“鸽子。” 正说着,那鸽子眼白翻了个翻,黑豆般的眼珠露了出来。 “灵风君,霓霞……”红棠听这鸽子无半点灵气却通人语,手上运气就要将它置于死地。 那鸽子羽毛被烧焦些许,惊慌地扑腾道:“等!等等!我不是天界的人!” 薛道平制止红棠道:“且慢,尚且听它能说出些什么话,反正这鸽子身上也无灵气。” “不愧是仙君,倒不至于莽撞如此……这般……”那鸽子瞧瞧瞥向红棠一眼,“诶!我错了我错了求霓霞大人饶小的一命!” 红棠轻哼一声,收回手上惩罚的魔力,便不再理会它。 薛道平从红棠手中接过那鸽子,只听那鸽子缓缓道来:“我乃这世界的创世神——达不游,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这鸽子竟然也是神仙。”说着目光看向某处,好似能察觉到什么。 “那边世界的人们观察着这边世界的一举一动。”达不游垮起个批脸严肃起来。 “但是由于我个鸟的传统美德,这个世界的秩序乱套了,所以……”达不游踱着的步突然停下来,背对着薛道平和红棠,蓦地转身,“你们的故事即将要进入结局了!” 达不游眼睛里闪出一点泪光,边张开它那双方才被烧焦些许的翅膀,悲痛道:“我的孩子们,我对不起你们。” 语罢便呜呜咽咽起来。 “老道,今晚喝鸽子汤。”红棠伸了个懒腰,转身回屋去,看起来好像并不把这鸽子的话当回事。 薛道平倒蹙着眉头,片刻道:“我和阿棠的结局如何?” 达不游笑道:“放心,不会亏待你们的。”接着它那双羽翼化为人手施起法来。 “好浓厚的灵气!”红棠惊诧道,一转身,与薛道平陷入周遭的黑暗中。 “老道!老道!薛道平!”红棠一时之间看不清周围,只将不见五指的双手在黑暗中抓着。 死鸽子绝对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他们走到这步有诸多的不顺。 红棠心中正埋怨着,指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体温,掌心却略带冰凉。 那手将她卷入一个怀抱中,红棠心才沉下来,竟有些倦意袭来。 “阿棠,相信创世神。”薛道平安抚着她的背心道。 黑渊,红棠额角的棠花红似欲滴血,双目狰然,决绝道:“你莫管!” 身后薛道平不及说完“为夫不悔”只能抓着红棠去后残留的气息。 京都。眼前是一女扮男装的女子,一看便知是洪棠,一个小青年躲在书卷堆后,手中捻了一张黄符,那黄符被手中的汗液浸湿,又被揉得皱尽了,口中碎碎念叨:“急急如律令。” 洪棠一手抓住那攥符的手,调侃道:“小子,明日及冠?要不赐个字给你,就叫道平吧。” 月光投射进来,分明应是两条安静的影子,却有一人的影子跳动不定。 那小子便是转世的薛道平,现世唤作薛江直。 天魔界地。新的天帝带着一众使臣前来求和,魔皇接受和解,从此天地通融。 洪棠不能接受当年虚假的天界如今与魔界互通,自主退出勾魂涯,净去魔髓,变为一普通凡人。 正想往薛府找三年前看透自己早已腐朽的皮囊的薛江直。 虽说现如今也已为凡人,完整的皮囊,姣好的容貌,除去脖子上那条裂痕,正还是一个花季少女。 萧森川为洪棠安排好了京都的住宅,将不荒山上的各位接下山来。 临出门,萧森川将钥匙递给洪棠道:“我明白我既然迈出了那一步就不可能再与你们一同生活,事已至此,我做的一切都是自愿的,只能忘你……还有薛老道,好好生活。” “那你呢?”洪棠接过钥匙,问道。 “回去留守不荒山吧……再说了那个疯女人被封印在那里,没个人看守终归是不安全。”萧森川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眼里还是忍不住流露出那些别样的情愫,只好将头别过去。 低声道:“洪棠,你还能……读我的心吗?” 洪棠沉默半晌轻声道:“对不起,自从你将那半条魂魄还给我的那天就不能了。” 萧森川苦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去。 “主仆缘分就此尽了,珍重。” 语罢便化作一只黑色大鸟略过天际飞走了。 “去……不去……去……”洪棠心里打着斗争。 “去!”洪棠正说着,这下壮了胆将欲踢步向前走去,却闪避不及被几位纨绔大少爷策马卷起的风刮倒在地。 “啊啊……头!我的头!”当街给路人表演个“尸首分离”真是对不住,可这脑袋毕竟不能自己寻路,尴尬得洪棠直冒冷汗。 “吁——”好像是有人勒了马,接着是翻身下马的衣袂翻飞声。 这人的动作真轻柔,不像萧森川那般粗粗鲁鲁。 “阿棠,可有什么不适?”那帮着洪棠将头接好的男子说道。 洪棠活动几下,算是接上了,这才定睛一看眼前人。 格外熟悉却比那张记忆中的脸多了许多稚嫩的少年气,也是,他才二十有三岁,而不是上千岁的老神仙。 “薛江直?”洪棠忙地起身,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好不尴尬。 “等等……我还没准备好……”洪棠后退几步正欲逃跑。 “阿棠,我们不必再分开了。”薛江直将红棠卷入怀抱中,他的掌心温热,十指有力,让洪棠沦陷其中。 “嗯,不再分开了……”洪棠将脑袋埋入薛道平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