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宠藏娇》 第1章 一、婚宴 宁王府。夜幕降临,喜灯高照。上京最奢华的府邸张灯结彩,仆从成群忙碌。 前堂宾客渐稀,鞭炮喧闹声隐入夜色。 宋清晦坐在喜床上,被身下的花生桂圆膈得难受。 “小姐不舒服吗?”一旁的陪嫁丫头阿愿眼尖,连忙上前问。 宋清晦默默将身下“早生贵子”的干果推到一边,摇了摇头,“无妨。哥哥那边有消息了么?” 阿愿抿了抿唇,心下正斟酌如何同小姐说这件事,一旁的丫头还真嘴快道:“侯爷身边的小元子刚刚来过,说太子爷还在御前跪着,不吃不喝已经一天一夜了。侯爷给太子爷披了衣裳,现下一同跪在那呢!” 阿愿瞪了还真一眼,后者自觉失言,连忙住嘴低下头。 宋清晦握紧了喜帕,身体不受控制地微颤,“差人去跟哥哥说,身体要紧,不必长跪。”她咬紧了下唇,硬生生将眼泪噙在眼眶中不让它落下,“天寒地冻的又下着雪,还是早些回去吧。这是我的宿命,罢了。” 还真听那红盖头下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顿时红了眼眶,着急地跺了跺脚,认命般转身去传了消息。阿愿俯下身,握紧了自家小姐的手。 她家小姐宋清晦,本来是上京最令官家小姐艳羡的女子。宋家祖父是同先帝在烈烈战马上打江山的定远侯,父亲是御笔亲点的状元郎,风光迎娶当今圣上的幺妹永安公主。宋大学士与永安公主感情极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共生下一男一女,即如今承爵的小侯爷宋含章和第一贵女宋清晦。 宋清晦的兄长幼时便选作太子伴读,与太子交好,太子自然识得宋家小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如此家世,加上太子之母容贵妃亲自做媒,这桩姻缘本是板上钉钉的佳事。 然而,那道圣旨闯入宋府大门,给了宋清晦当头一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殿阁大学士宋谦之女宋清晦,温雅贤淑,品貌出众,朕甚悦。今宁王季翻雪适婚,天造地设,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为宁王王妃,腊月初八完婚,钦此——” 宁王季翻雪,是当朝的第一奸宦!皇上竟然下谕旨把宋家嫡女嫁给一个太监! 永安公主当场晕了过去,宋谦抱着自己夫人,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神色恍惚地接下了圣旨:“谢陛下隆恩。” “怎可如此……他季翻雪算什么王?一个卑贱阉人!安敢娶我妹妹?!”宋含章大怒,上去就要夺那圣旨,却被宋清晦扯住了袖角。 她脸色煞白,唇却红的似要滴血,明艳的五官挤出一个惨烈的笑,一袭月白色狐裘包裹着纤细娇弱的身躯,迎风站地笔直。 “皇恩浩荡,哥哥不可无礼。”宋清晦对宋含章轻微摇了摇头。 宋府接了圣旨那夜,太子披星戴月独身回京,一头扎进皇帝的养心殿前,跪在了风雪中。 大梁国如今的圣上正值盛年,偏偏患有头风,召集全国名医也难根治。朝政繁忙时,圣上头痛频发,每每此时,都有季翻雪御前伺候。他先是跪在龙塌前口述折子替圣上批,逐渐成了圣上头疾缓解后审阅他代批的折子,权柄下移,圣上阅的越来越少,季翻雪的朱批却布满了大梁每一位官员的折子。 将一名奴籍太监撤奴封王,可见圣上有多宠爱季翻雪。多少痛斥宦官干政的折子都被压下,偶尔季翻雪心血来潮给两本参他目无朝纲妄图国事的折子给圣上念,圣上只会贬参奏的人。常有言官朝上当场唾骂,下场竟是被拖去庭杖五十。 太子跪在庭前,季翻雪称皇上龙体不适不准外人打扰。他是御前的人,又手眼通天,宫内竟无人敢进殿通报。有受过容贵妃恩典的小宫女妄图进殿传话,被季翻雪捉到杖责二十丢出了殿外。 宋清晦不知皇帝为何要将自己许配给这样一个人,除却他太监的残缺之身外,光是季翻雪所作所为已然为满朝文武不齿。 然而圣旨已领,皇恩已谢。君子无戏言,庭前长跪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甚至还会惹得龙心不悦。她宁愿自己受辱,也绝不让家人受到伤害。 “小姐的手怎的这样冰?”阿愿的声音打断了宋清晦的思绪。她心疼地招旁边的侍女给小姐换了个新汤婆子,刚塞到宋清晦手里,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来者身长如立,一身喜服,胸前挂着新郎官的红绸绢花。烛光熠熠,映衬他白皙俊朗的容颜华美妖冶。屋外风雪袭来,卷了碎雪落在他的发肩,阿愿竟生出这位宁王是为小姐风雪兼程一路赶来的错觉。 冷风卷进来携了一阵寒意,屋子里的炭火烧的很足,却让阿愿硬生生打了个冷战。 如若不是他身上缺了一点,应当也有三分配得上小姐吧。 第2章 二、花烛 屋内的侍女仆从一概退下,只余下新郎官和喜床上的宋清晦。 宋清晦听脚步由远及近,直至走到她面前。刹那间她屏住呼吸,顿时心跳如擂鼓轰鸣。 一柄玉如意掀起盖头,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出现在宋清晦眼前。四目相对时,宋清晦清晰地看见对方浓如夜色的双眸中倒映出自己脸色苍白一袭盛装。 宋清晦忍不住地往后瑟缩了一下,不知是被他身上的寒意逼退,还是单纯的感到害怕。 季翻雪并没有作出伤害她的举动,反倒是十分温和地对她笑了笑,然后单膝跪下,仰望宋清晦:“在下季翻雪。翻雪是个废人,深知自身身份辱没小姐,今后如有欺负小姐之事,翻雪必不得好死,死后下阿鼻地狱。” 作为一个自身有残缺的男人,竟将“废人”二字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宋清晦一时间愣住,反应过来时已经连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宁王言重,今个是大喜的日子,不宜说这些。快起来。” 就算他是个太监,也掩盖不了他在朝堂上兴起的腥风血雨,和皇帝亲封的王侯身份。宋清晦不敢轻视他,也受不起这个礼,季翻雪却好似不在意这些,在她面前跪的心甘情愿。 他的唇很冰,不似常人般温度。轻如薄雾地略过掌心,宋清晦瞬间收回手,掌心不知为何觉得滚烫。 见宋清晦的耳朵通红,少女垂下的眼睫像鸦羽似的投下一小片阴影。烛影摇曳,昏暗中宋清晦轻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敢再看对方的脸。 季翻雪仿佛看穿了她的心,并未再进一步行动,只是替她将床上的果品全都扫落在地,喜被铺开,“夜深了,小姐歇息吧。” 宋清晦原本对季翻雪有几分害怕和怨恨,如今他相见之后反而淡了一些。此人好似并非传言中所说那般凶神恶煞,眼前人如芝兰玉树,斯文有礼,叫她恨意的落脚点扑了个空。 “叫我清晦就好。”宋清晦见他想在床下打地铺,心中突然生了几分不忍,狠了狠心,挪了个地儿给季翻雪留了位子,“夜露深重,上来一起睡罢。” 季翻雪眸色暗了几分,脸上温和的笑仍丝毫不减,“谢小姐怜爱翻雪。” 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有种对心爱之物的小心翼翼,即使他睡进被子里,也没有碰到宋清晦一下。二人合衣睡下,洞房花烛,应是新人共度春宵的时刻,喜房内却静的可怕。 宋清晦合上眼,脑袋里还想着太子和哥哥跪在宫里的事情,也不知道让下人们替她传的话有没有带到……思来想去,宋清晦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季翻雪闭目躺在床上,静静听屋外落雪簌簌,烛火噼啪。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季翻雪无声地扭头看宋清晦,看她的眉头簇成一团,睡得很沉但并不安稳。 他伸手想帮她抚平眉宇,手却堪堪停在半空进退踟蹰,思索了半晌,又收了回来。 是他不配。 第3章 三、清梦 宋清晦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是她幼时去书堂,正碰到兄长宋含章在挨父亲板子。兄长只比她大两岁,同是贪玩的年纪。戒尺一声声打在宋含章掌心,彼时还带着稚气的俊脸皱成一团,眼泪汪汪地喊着“爹爹,不要打了,含章知错了。” 一旁来寻宋含章郊游的小太子谢砚上前替他说话,爹爹不敢违拗太子的话,却又被幼子气得不行,愤愤丢了戒尺拂袖离去。 兄长做世子时实在贪玩,仗着自己聪明功课学得好,总爱捉弄教书先生。给太子兄长讲课的都是三朝大儒,宋家在朝内再有权势,宋谦也不敢不敬这些鸿儒学士。因此宋含章挨爹爹训斥已是常事,宋清晦时总会梦到这一幕。 可是她这次在梦到感觉到了这个梦与以往的不太一样,她发现梦中的太子哥哥身后好像跟着个人,梦中她看不清那人的样子,还想看得更细一点,身子忽然一震就醒了。 天已大亮。 宋清晦迷茫地看着大红色的喜帐,怔愣了半晌才想起,这不是宋府闺阁,这里是宁王府的卧房。 身旁早已空空荡荡,铺盖整洁,仿佛昨夜季翻雪躺在身侧也是她的一个梦。 “阿愿,还真。”宋清晦一坐而起,连忙检查自己衣着。 她昨天太累了,沾到枕头就睡着,依稀记得季翻雪一跪跪得她心软,两人和睦地睡了一晚。 出嫁前乳母教导过宋清晦男女之事,当时为她梳妆的乳母重重叹息一口,说太监算不得男人,乳母说的那些事他都做不了。正是因为不能行寻常男女欢好之事,所以太监玩弄人的法子五花八门。乳母说得隐晦,宋清晦冰雪聪明自然能理解其中变态的程度。只是具体如何玩弄,书香门第的大小姐还真不知道。 季翻雪昨晚没有动她。 她觉得此人和传闻相差甚远,但对他的畏惧并未消减分毫,心中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小姐!”两个丫头一前一后进来,模样憔悴,像是一宿没睡,“小姐昨夜睡得好吗?那人有没有欺负小姐?” 宋清晦摇头,心疼地看着两个丫鬟为她着急,“怎么这幅样子,还是叫其他人来替我梳洗吧,你们今日好好歇息。” 阿愿和还真是她从宋家带出来的陪嫁丫头,虽然主仆有别,但宋清晦心中一直视她们作小妹。她们守了一宿的模样,让宋清晦十分不忍。 “对了,兄长与太子殿下……” 阿愿与还真对视一眼,便将昨夜的事情悉数告诉了宋清晦。 昨晚宋府的人拿着永安公主的腰牌进宫把宋清晦的话带到宋含章和太子谢砚跟前,却并未劝动二人。只是后来谢砚风寒入侵发了高烧,宋含章连忙叫太医抬着谢砚回了东宫,现在已退了烧在宫内养着了。 宋清晦闻言,又是揪心又是无奈,高堂对拜的礼已成,这条路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好在太子素日习武,身体强健,太医说只需静养几日不得再受凉。宋清晦听了也就放下了心。问完此事,两个丫鬟被她推出门去强制休息。 而宋清晦安排好两个丫头后,失魂落魄地坐在妆奁前梳妆。镜中的女子五官端秀,眉眼清澈,只是脸色苍白,神色略带几分怅然。 身后传来声响,以为是府中其他的下人,没有回头便随口吩咐:“将我嫁箱中的月牙色宫服取来。” “可是这件?” 宋清晦一惊,猛然回头即见季翻雪捧着她的衣衫,身后带了一干侍女。 按照大梁礼节,御赐成婚第二日需进宫谢恩,第三日回门归宁。即使她嫁的是个太监,这婚在旁人看来是个笑话,大梁的礼数也不可因此而废,他们今日是要进宫为帝后奉茶的。 季翻雪一袭月色织金曳撒,身量欣长,柔美俊朗。“翻雪来伺候小姐。” 丝毫没有给宋清晦拒绝的机会。 第4章 四、梳妆 侍女眼力见十足地递过拧好的巾帕,季翻雪接了,弯腰一点一点为她擦脸。 宋清晦被摁在座上,浑身都紧张地发麻,“我自己来……” 季翻雪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手上动作轻柔且强硬,“翻雪本就是伺候人的。” 他离宋清晦的脸很近,笑意很浅,眼底却极冰,浓密纤长的双睫好似蝴蝶翅膀上下翻飞。宋清晦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从小人人都道她兄长宋含章是上京第一好儿郎,为他说亲的媒婆都踏破了门槛。可季翻雪这幅皮囊和哥哥一比,丝毫不见逊色甚至有过之。 看起来真是个温柔的人,他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让别人忘却他的身份。刚一照面第一印象是好看,举止言谈恰到好处,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宋清晦被他禁在原地,亲自伺候洗漱穿衣。 季翻雪修长洁白的指尖略过妆奁中富贵华美的朱钗,挑了一对碧色的蝴蝶,手法轻巧娴熟地为宋清晦盘发插上。在他还未御前侍候时,在后宫服侍妃嫔,只因生的美,宫里的女人都抢着要他,这些琐事都是手到擒来。如今他最想为其盘发描眉的女人就坐在眼前,手下更是十分用心。 精巧的流云髻缀着对青玉步摇,白净的容颜微点素妆,浅色衣裙束进腰带,披上一件狐裘大氅,清丽貌美如同刚描好的一副美人图。 季翻雪的手真巧。 宋清晦大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 昨夜的大雪落满了整个皇城,冰锥在檐上挂了一排,新雪初霁,天色一片苍茫阴翳,红墙碧瓦都黯淡了几分。 永安宫殿内的炭火烧的正旺。 此时皇帝和贵妃正坐在高位,两侧陪了一众宫内的嫔妃,宋清晦和季翻雪一同请安行了大礼,从宫人端来托盘上接了茶奉上。 皇后早逝,后位一直空悬。后宫内最尊贵的女人便是太子之母容贵妃。 此刻容贵妃看着原本是自己的准儿媳如今却嫁作太监为妻的宋清晦,想到跪在雪中昏倒的太子,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眼眶泛红地接了茶,“好孩子,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和本宫说……宁王是个会疼人的,你也要好好照顾他。” 容贵妃未出阁时曾与宋清晦的娘亲永安公主交好,宋清晦自幼时常进宫,她是打小看这孩子长大的,深知这个姑娘本性纯良,宋谦又是朝中的肱股之臣,这姑娘不论品性样貌还是家世出身都与自己儿子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可惜啊…… 容贵妃抬眼看向另一侧的季翻雪,见他昳丽无双身姿欣长,即便跪在那里也没有奴才的卑躬屈膝,是个能以皮相惑人的。只是再好看也只是个太监,腰下没那二两肉便不算是个人了。更何况还是个狠角色,朝中大臣无不提到他就头疼。 宋清晦的指甲嵌入掌心,声色平稳地回道:“谢贵妃娘娘指点。” 容贵妃牵起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无声慰藉。 宋清晦心中一阵感动。 “依臣妾看,宁王和宁王妃真是一对璧人呢。陛下眼光好,给季公公挑了这么个好、姑、娘。”一旁忽然响起个娇媚的声音,宋清晦朝声音看去,是近日风头正盛的郑淑仪。 第5章 五、淑仪 郑淑仪一身娇艳的粉色裙袄,妆容艳丽,笑容肆意,眼里的轻蔑像针尖似的刺人。她拨弄着染的鲜红的长指甲,不动声色地抚了抚微微显怀的肚子。 宋清晦她再负盛名又如何?和太子订了娃娃亲又如何?如今太子痛失心上人,听说早上染了风寒高热被宫人抬了回去,此刻正在东宫养病呢,没了宋家的支撑,太子一时半会也撑不起前朝的势力。她出身微寒,不还是照样能爬上龙床怀上皇嗣,万一生了龙子,以皇帝对她的宠爱,说不定还能踩这容贵妃一踩,问鼎后位。 郑淑仪想到这里,越发想要羞辱宋清晦一番。听说眼前这二位昨个儿还洞房了,真是个天大笑话,这宋清晦这辈子都体会不到做女人与母亲的幸福。 宋清晦对这位郑淑仪略有耳闻,听说是万花楼里的淸倌出身,被朝中的一位大臣一掷千金买下来后养在了外面,却也没有狎玩。巧在前段时间皇帝寿辰,这位大臣献上这个淸倌儿跳了支舞,便一举被皇帝看中封了贵人。如今怀了龙种,又封了淑仪,连带着那位大臣都略沾殊荣,由从三品跃迁成了正二品大员。 这件事还是自家兄长与父亲在家讨论时,宋清晦听得墙角。虽为女子,碍于身份不便知晓朝堂之事,可宋清晦自幼便向往兄长能在庙堂上大展宏图的自由,家里论起事情来,宋清晦就躲在门后头听。 宋清晦低着头悄悄窥了眼皇上的神色,见皇上对郑淑仪的言行心照不宣地默许,心知这位郑淑仪是不好惹的。 一众嫔妃不接郑淑仪的话茬,她好似习惯了似的无所谓,一副看笑话的神色望着容贵妃。 容贵妃蹙起眉头,刚想说她两句,底下却有一人抢先开了口。 “淑仪娘娘,”季翻雪在笑,声音也很温和,一双眼睛却寂静得令人心寒,“近日何太医去看了娘娘,说娘娘怀胎月份还浅,还是少说话的好,免的惊了胎气。” 他的音色并不同那些小太监们的娘里娘气,反而十分悦耳,话语间也透着关切,只是这关切只含了表面的三分,剩下七分藏在他的笑容里,显得有些古怪。 郑淑仪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方才还张扬的笑容立马尴尬地收了起来,默默噤了声。 这个季翻雪虽说是个奴才,可陛下都还听他三分话,郑淑仪敢呛容贵妃,却在季翻雪面前有种本能的害怕。 她下意识觉得,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好了。”皇上倦怠地揉着太阳穴,打断了底下波涛暗涌的气氛,“朕的头又开始疼了,都散了吧。翻雪,你留下。” 这几日天冷,大梁的皇帝本就旧疾频发,一犯头疼就极其烦躁。后宫众人见此不敢多留,各个陆续跪了安离去。 容贵妃心疼宋清晦,私底下邀她去偏殿说会体己话。宋清晦一概应允,缓缓退出正殿,走之前远远留意了一眼季翻雪。 那个男人正盯着郑淑仪的背影,面若寒霜,目光冷的像在看一个死物。 第6章 六、谢砚 容贵妃久居深宫,少有能说话的贴心人。只是年纪上来,精神略有不济,吃了午膳后便浅露倦色,说话都慢了半拍。 宋清晦瞧出容贵妃的乏意,找了个话头结束这顿唠家常。 出永安宫时天色已然渐晚,冬季的夜降得格外早些。夹道的雪被宫人扫至两侧,冷风吹着结上了冰。 来时还是两个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下宋清晦一个。 也不知季翻雪在做些什么,在殿前陪着皇上处理政务么? 宋清晦思索了片刻,瞬间反应过来后使劲甩了甩头。不对不对,他做什么与自己何干。他们仅相识一日,尚无夫妻之实,她怎么惦记起他来了。 清晦啊清晦,你怎能被美色误了眼。 心中暗骂了自己几句,沉迷在羞愧中的宋清晦冷不防踩到了一处上了冻的地砖。 “啊?!!”宋清晦突然惊呼一声,失去了平衡。 眼睁睁要跌在地上,痛觉没有如期而来,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宋清晦。 淡淡的药香萦绕在宋清晦鼻尖,她抬头一看,那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是谢砚。 大梁的储君,她曾经许了姻缘的人。 谢砚的相貌像极了容贵妃,眉眼间透着雍容华贵的俊气,这几日的寒霜劳累让他的脸色憔悴不少,发丝些许凌乱,眼下添了两片乌黑。 谢砚在她面前总是爽朗清俊,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竟像三魂丢了七魄似的。 “多谢殿下。”宋清晦赶忙从他怀里抽身,后退半步向他行了一礼。 谢砚看着她刻意疏远的样子,又意识到她将乌发挽成了妇髻,跪了两日的双膝青肿难忍,但和心中巨痛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宫门快下钥了,我送你。” 宋清晦深吸了口气,婉言拒绝:“今日贵妃娘娘同妾身言,说太医嘱咐殿下您要静养,不能着了寒,殿下身体要紧。娘娘派了张嬷嬷送我,不必劳烦殿下。” 她已为人妇,不论嫁的是谁,她都不该再和谢砚扯上关系。谢砚是未来的帝王,胸怀韬略负有经世之志,她不能做他登顶之路的绊脚石。 更何况,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她从小对谢砚的感情,一如对兄长宋含章的感情。那是一个妹妹对兄长的憧憬,而不是一位女子对男子的爱慕,她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让谢砚深陷在她的身上。 “阿晦……!” 她找不出差错的推托之词仿佛一根刺扎进谢砚的心。 谢砚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又收住不知该说些什么,他闭上眼,用尽全力忍住想要拦住她的冲动。如果他不是太子,没有了这层身份,他一定不会就此放弃他的心上人。可重重规矩禁锢着他,他不能做越举之事,甚至不能像季翻雪那样跪在皇帝榻前以邀功的形式求娶宋清晦。 “殿下,时候不早了,还是奴婢送王妃出去吧。”一旁的张嬷嬷出声解围。 谢砚看了张嬷嬷一眼,没有发话,也没有动。 眼前的女子一袭浅色衣袄,围着披风,巴掌大的小脸被白色的毛绒领子围着,脸颊吹得泛红。她没有看谢砚,眼神落在别处,漂亮精致的像一尊雪做的娃娃。 谢砚呼出一口气,为她让开路。 宋清晦向他福了福身,与谢砚告别。 下一刻,她看到夹道尽头有个身影在等她。 是季翻雪。 第7章 七、夜色 掌灯时分,宫门口的烛火映着季翻雪的影子老长。他站在那十分专注地擦手,冒着热气的帕子在他纤长漂亮的手指间穿过,白皙的皮肤蹭出一抹红痕。 他低着头,像是没有看见方才谢砚与宋清晦交谈的那一幕。 底下的小太监噤若寒蝉地跟在后面伺候,有个眼尖的太监看见正走来的宋清晦,刚想出声提醒,跟着季翻雪时间最长的季小九一个眼刀止住了他的话头。 季掌印平日里对底下的小孩儿素来宽和,只要手下衷心听话,偶尔犯点小过也从不苛责。 可是掌印现在心情很不好。 季小九是季翻雪还在内廷伺候时就跟在他后面的旧人,他长得丑,脸上有块天生的疤,常挨后宫里女人的打骂。不仅是他,连季翻雪当时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季翻雪被某个妃子打的只剩一口气时,硬是扑在他身上替他挨了十道鞭子,入了季翻雪的青眼,季翻雪一人得道,跟着他的小九自然升天,连姓氏都一并改了姓季。 他没别的本事,只比旁人多两个心眼。什么时候该说俏皮话,什么时候该闭嘴当哑巴,他比谁都会,尤其是掌印的喜怒,他总能明白地恰到好处,这份保命的直觉从来没有出错过。 比如现在,掌印不高兴,他们这些小的就应该敛声屏息,当自己不存在。 …… 宋清晦走到宫门时,季翻雪正巧抬起头。 张嬷嬷同季翻雪一干人见了礼,与宋清晦客套两句后,领着宫人们退下。 “你何时出来的?贵妃娘娘与我多说了会子话,是不是让你久候了?”宋清晦问,她看季翻雪衣衫单薄,穿的衣衫好像和进宫时略微不同。上午见时还是织金曳撒,现下却换了件白色衣袍。他本就清瘦,衣服薄,白衣显得他像极了落地消融的薄雪,脆弱且易碎。 空气里飘着股极淡的铁锈味,宋清晦只闻到了一瞬,下一秒就消散了,仿佛是她冷久了鼻子的错觉。 季翻雪闻言微微一笑,一扫之前的冰冷,眼里都平添了几分神采,好像对她话里的关心很是受用,“能得小姐这句问,翻雪就是冻死在这里也是甘愿的。” 他掀开宫外备好的马车帘子,伸手扶宋清晦上去。 他的话令宋清晦无言以对,她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微不可见的一热。怕季翻雪看出自己的窘意,只得急忙闷头上了马车。季翻雪的手温润有力,掌心布了细细的薄茧。一握一松之间,粗糙的皮肤划过宋清晦细腻的手心,在宋清晦心里漾起古怪的灼热。 马车里暖烘烘的,早有贴心地小太监用炭火捂热,又放了好几个汤婆子。椅上置了上好的狐皮毛毯,上面绣了金丝银线,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味。 她在出宫的路上吹了一路的冷风,穿了再厚但还是冷的不行,如获至宝地拿了汤婆揣在怀里。 车内的少女用冷手摸着滚烫的脸颊,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季翻雪这个人真是奇怪,他在大梁上上京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在她面前总把一些极端的用词挂在嘴边,例如昨夜的毒誓,今日的“甘愿冻死”。宋清晦不把这些话当真,灵魂的直觉却让她觉得季翻雪是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 他身居高位,却又极致卑微。 …… 季翻雪送少女上了马车,没有立刻跟上去。他遥遥站在宫门口,目力极好地看见远处的谢砚。 宋清晦从永安宫出来的时候,季翻雪就命人传了话去东宫。 既然谢砚跪了那么久,总该让他见上一面。 当时季翻雪还在郑淑仪的合欢宫里。他新学的针灸手艺还不错,半个时辰就让皇帝疼痛缓解进入梦乡。案前的折子不多,他随意翻阅了几本批阅后剩下的全让内侍抱走。这些小事不劳烦皇帝操心,甚至不必让他看见。 他本来今天心情很好,唯一让他不悦的是郑淑仪死前的血溅在身上。 季翻雪回想起郑淑仪痛哭流涕求饶的样子,小九手上的毒酒被她打翻在地。那张俗艳的脸绝望地哭喊,尖利地哭声又转为谩骂,最终毫无声息地倒下。 本来还想留她肚子里的孩子一用,可母亲不争气,孩子也不必留了。 折辱他无所谓,他是阴沟里的老鼠,是万人唾骂的烂人,他背负了那么多血债和骂名,不在乎多一个人厌恶他。 但宋清晦不是。 没有人可以染指他的明月。 夜色暗沉,宫人们准备关门下钥,在两扇门即将合上的时候。 季翻雪无声地笑了,对黑暗里的那个身影招了招手,放肆又挑衅。 宫门关上,车轮卷着碾地发黑的雪水泥点驶向宁王府。 第8章 八、死讯 太雍殿,一个宫女小跑冲进来扣开殿门。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这都几更天了,没瞧着陛下在歇息吗?没眼力见的贱东西!”守夜的小太监小五子靠在柱子前不情愿地睁开眼,看见是合欢殿里的彩儿,发髻散乱鞋还跑掉一只,没好气地骂骂咧咧。 “皇上!大事不好了!淑仪娘娘她……淑仪她……!”彩儿根本听不进太监的骂声,一路奔来上气不接下气,一阵风似的闯进太雍殿,竟没有一个人拦住她。 “谁在扰朕清觉。”皇帝闭着眼沉声问道。他白天让季翻雪针灸了一通,身体松快了许多。好不容易夜里睡了个好觉,突然被吵醒,心里无名腾升一股怒火。 一个身影噗通跪在殿前,伴着哭腔:“皇上!淑仪娘娘没了!” “什么?!!”皇帝骤然惊醒,从榻上一跃而起。 …… 从皇宫出来回宁王府后,宋清晦同季翻雪如洞房花烛夜那般一同睡下。 两日相处下来,季翻雪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反而照顾得她极为妥帖,亲自伺候她洗漱梳妆,除了沐浴的时候季翻雪会自觉替她将被褥铺好温热,宋清晦的一切起居事宜季翻雪都亲力亲为。 这些活儿本来都是阿愿还真两个贴身丫头该做的,可季翻雪根本不给她俩机会,抢她们先伺候地乐此不疲。 宋清晦很不习惯,但季翻雪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她实在难以拒绝。况且这个人从来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躺在床内侧,不动声色地偷看季翻雪就寝。这人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同衾时也打着十二分精神和宋清晦保持距离。 即使结发为夫妻,二人最亲密的事情仅仅是上下马车的牵手。 季翻雪感应到宋清晦的视线,“小姐为何这样看着翻雪?” 宋清晦的眼睫微颤,犹豫了几分缓缓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她是宋府娇养的姑娘,受的是清贵人家的家教,这句话对她而言简直难以启齿。她的身份和皇宫里的太监八竿子打不着边。季翻雪这样的人,站在人堆里应该是极其显眼的。往年佳节盛宴宋清晦会随着母亲进宫,却不曾有过印象特别深刻的太监。 可他们是才相识,季翻雪怎么会这么了解她?况且,她隐隐觉得有几分难以言明的熟悉。仔细回想竟什么也想不起来。 “小姐说笑了,翻雪这样的身份,怎么有资格见过。”季翻雪温柔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若不是陛下亲定,我这辈子都不配和小姐同枕。” 一口一个小姐,喊得像她还未出阁似的。他明明是这场姻缘的受益人,却好像不想让自己沾上宋清晦身上带来的一丁点儿好处。 “叫我清晦就好。” 烛火渐熄,屋子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宋清晦看不见季翻雪说话的神色,索性闭上双眼。 “总是叫小姐,不嫌累么?”她闷在被子里问。 “好。”季翻雪听出她话里的埋怨,“清晦。” 海清河晏的清,用晦而明的晦。这两个字在他舌尖一转,又当着她面吐出,季翻雪觉得这真是无上殊荣。 没想到季翻雪脾气这样好,宋清晦感到诧异。 想来,传闻倒也不完全可信。 如此想着,宋清晦脑海里又浮现谢砚的身影。今日遇到的这样巧,叫她不知如何应对。谢砚的憔悴她看在眼里,只是她于情于理,都不该去回应。 夜色沉沉,空气里浮着冬梅的幽香。宋清晦伴着花香入眠,无意间翻了个身,口中呢喃了两句,离季翻雪远了半个身子。 季翻雪怕她冷着,向她的身边靠去,又不敢惊扰她,堪堪留着两寸距离。 “叩叩——” 窗台传来两下轻微的竹击声。 季翻雪在黑暗中不舍地望了熟睡的宋清晦一眼,无声地起身将窗户开了指缝大小。 “大人,东西送到东宫了。”窗外的番子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办得很好。”季翻雪留下一句夸奖,一封密信随之丢进番子怀里,“再给他们加把火,快除夕了,也该热闹热闹。” “是!” 第9章 九、尚书 宋清晦得知郑淑仪的死已是第二天。 恰在宋府归宁饮茶的宋清晦杯子一歪,“怎么会突然没了?” 昨天在宫中为帝后奉茶时,郑淑仪娇气的精气神十足,一副不好招惹的样子,连容贵妃娘娘都不得不在她面前避其锋芒,好端端的大活人突然就没了? “那郑淑仪的腹中的孩子……”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宋谦挥手屏退了下人,和夫人互相对视一眼,无声地摇摇头。 那孩子才四个月,母亲丧命,连着龙种也胎死腹中。 谋害嫔妃,残害皇嗣,这可是死罪! 宋含章压低了声音问自家小妹,“听说那位昨天对妹妹出言不逊,可有此事?” 宋清晦突然想到昨天郑淑仪阴阳她嫁给太监一事,皇帝惯着她,其他嫔妃也不敢惹火上身。 当时季翻雪出言,郑淑仪才悻悻闭嘴。 宋清晦点点头,简单说了几句昨天的事。 宋含章气得拍桌,“哼!死有余辜!她不过是吴尚书买来的义女,一朝得势,连咱们宋家的女儿都不放在眼里!” “那位淑仪一向跋扈,树敌众多,保不齐是后宫内斗,跟咱们无关。”永安公主性子一向温和,虽也气愤,但人已经死了,再计较也没用,只得出声安慰。 宋谦点点头表示认同。 宋清晦想到昨夜回来时,季翻雪在宫门口等了她许久,想来他们才相识一日,季翻雪能在众人面前帮她说话已是仁至义尽。 若是他因此就杀了郑淑仪……宋清晦摇摇头,这个念头简直自作多情。 一句不疼不痒的话,还能因此杀人不成? …… 太雍殿,两本折子劈头盖脸地砸在吴尚书吴泓申脸上。吴泓申慌慌张张跪下,额头上生出大片冷汗。 皇帝气得靠在龙椅上胸口一起一伏,眼眶还因昨夜的事情遍布血丝,“好你个吴泓申!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 吴泓申战战兢兢地跪在下面抖如筛糠,一双金丝仙鹤皂靴踏至他眼前,拾起地上的奏折,轻轻拍了拍尘,“吴大人,你知道我大梁寻常百姓一年的用度是多少?” 吴尚书颤抖着回道:“十、十两……” “那吴大人一年贪了上京百姓几千年的用度啊,我听说找吴大人买个官就要三千两雪花银?”季翻雪似笑非笑,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睛深似寒潭。 “陛下!是微臣一时鬼迷心窍!是微臣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啊陛下!”季翻雪的质问像是催命符一般,吴尚书瞬间崩溃,一张老脸涕泗横流。见皇上遮着眼睛不想看他,吴尚书又膝行几步抱季翻雪的靴子,“季掌印!季大人!宁王殿下!是我底下的那些个小人给微臣出的主意,微臣也是追悔莫及啊!求大人垂怜!求陛下垂怜!” “朕最恨贪污。”皇帝厉声道。 季翻雪低头俯视这个吏部尚书放弃尊严求他,脸上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甚至算得上温和,“吴大人请起,翻雪只是个奴才,怎能委屈尚书大人的膝盖。” 季翻雪越是冷淡,吴尚书越是害怕。他知道季翻雪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贪不贪污不重要,卖官鬻爵无所谓,季翻雪的决定就是皇帝的决定,“宁王大人!求您相信下官!下官对陛下忠心耿耿,对朝廷也肝脑涂地啊!” “忠心?”季翻雪弯腰扶了扶吴尚书的乌纱帽,“是个好品质。” 吴尚书闭紧眼睛,面色痛苦,仿佛空中有一条无形的毒蛇在他身边对他丝丝吐信。 他的确忠心极了,皇帝喜欢女人,他就送上京最勾人的姑娘。在前朝连连升官,在后宫也有自己人给皇帝下眼药。 只可惜,他手里的狗太不听话,咬了不该咬的人。 季翻雪勾了勾唇,将折子随意拎在手里,提着官服衣摆走到皇帝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皇帝的脸色渐渐缓和,随后点头,摆了摆手。 “吴大人,先回去查查手里的小人吧。让陛下看看你的忠心。” 季翻雪站在高台,对吴尚书微微一笑。 第10章 十、归宁 吴尚书连滚带爬跑出了太雍殿。 “翻雪啊……”高座上传来疲惫低沉的声音。 季翻雪使了个眼神,小九立刻领着侍奉的宫女太监一同下去,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太雍殿的大门。 “你说到底是哪个丧心病狂之人,竟害了朕的爱妃?” 太雍殿只剩下皇帝和季翻雪。皇帝就像泄了气的纸扎人似的,在外人面前的威严一概卸下,瞬间老了十岁。昨夜的噩耗令他一夜未眠,细纹遍布的双眼之下增添了两道乌青,眼里血丝密布,似乎还残留着泪痕。 “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朕的孩子还尚未出生……”皇帝喃喃自语。 皇帝子嗣不丰,现下宫中长起来的有三位皇子,两个公主。 长子是容贵妃所出的谢砚,现已立为太子。二皇子谢豫乃先皇后所出,皇后难产去世,连带着谢豫在娘胎里落了病根,身子一向不大利落。三皇子是徐昭仪前年才生下来的,到现在堪堪不过两岁,尚在乳母怀里走路都不稳。 爱妃和孩子双双俱陨,让本就子嗣不兴的后宫雪上加霜,老皇帝深受打击,心痛得无以复加。 一双冰凉的手覆在皇帝的额头上,季翻雪轻柔地按了起来,“东厂已经在查了,三天之内必有结果。等抓到那人,陛下想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给朕诛九族,凌迟处死!” …… 宋清晦今日归宁,宋家的姑爷没有跟来,宋府上下反倒松了口气。 跟在宋清晦后头的东厂番子抬了几大车的礼品搬进宋府宅院,又十分自觉地在府外等候。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是该有的礼季翻雪都备足了。 宋家人巴不得他不来。 母亲细细问了宋清晦这两日的事,她一一说了,除了那个奇怪的毒誓,她将季翻雪照顾她的事情尽数告知,父母兄长三人均面露古怪。 “这个狗阉人在打什么主意?”宋含章百思不得其解。 永安公主因儿子的口无遮拦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又心情复杂地问宋清晦,“他可曾欺负了你?” 宋清晦摇头,心想不仅没欺负,还在外人面前替她出头,她的起居饮食一概包揽,甚至比阿愿还真伺候的还要周到。 除了他是个太监外,其他方面还真挑不出毛病来。 “季翻雪此人心机深沉,狡诈狠毒,晦儿还是要多多提防。”宋谦嘱咐道。 宋谦与此人打过几次交道,并不觉得他如女儿口中所说的那般。如果宋清晦说的是真的,那季翻雪就是在演戏。 他在图什么?图宋家的权势吗? 以他的身份,娶了宋清晦,分明是彻底放弃了宋家在朝堂的势力。 宋清晦将这两个词在脑海里滚了一遍,竟找不出能与季翻雪对应上的点。 心机深沉?似乎是比别人想的要多一些,宋清晦的喜好、习惯,他仿佛早就知悉。 狡诈狠毒?暂时还没看出来。 但宋清晦知道家人是在关心她,不愿让他们烦忧,听话地点点头,“阿晦知道了。” “有什么事只管和娘亲说,”永安公主拍拍她的手,“有娘亲在,没有人敢欺负我们阿晦。” 第11章 十一、拦截 回宁王府的路上,宋清晦靠在马车里,想到临别时父母的依依不舍,哥哥别过脸去暗藏的伤心,心里忍不住一阵的难过。 突然纷乱的马蹄声纷至沓来,宋清晦不明所以地掀开帘子一角,只见一群身穿同样制式衣袍的骑卫冲上大街,“皇城司办案,闲人回避!” 那群人冲进前面某位官员的府邸,抓了一批人铐上枷带走,一时间哭声喊声乱作一团,大街上的百姓纷纷四散。 “我们换条路。”宋清晦不想掺和,吩咐阿愿叫马夫掉头。 马嘶鸣一声,竟停了下来。 不待宋清晦多想,一把金鳞柳叶刀挑起马车帘子。 “什么人?!”随行的番子手里刀刹那拔出。 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睨着车内,厚重的鳞甲在日光下射出寒光,一道蜿蜒扭曲的伤疤贯穿他古铜色的脸,身上的滔天煞气仿佛浴血而来。 “皇城司搜查。”男人目光如电,行动间透着股匪气。 他身下的骏马喷出冷冬里的白气,矫捷的马身如同和男人混为一体。此人的身形极为高大,甚至比守城的将领还要高出半个个头。他坐在马上,将阳光挡得一干二净。 “宁王府的马车也敢搜,不要命了?” 一个番子一刀挑开男人的刀,下一秒竟直接被男人斩落马下! 滚热的血溅在马背上,吓得阿愿还真两个丫头脸色煞白。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阻挠办案,格杀勿论。” 滚滚血珠顺着血槽滴落,男人眯起眼,重新打量起宋清晦,“既然车里没有我找的人,你们可以走了。” …… 宋清晦第一次看见杀人,浑身冷地发抖,刚刚还在说话的人霎时头已落地,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其他番子见此不敢上前多言,一脸警惕地看着男人。 朝堂谁见了宁王的名头不敢敬三分?就算心里骂,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 皇城司,是大梁皇帝手里另一把仅遵皇命的刀。皇帝懒于朝政,又生性多疑,一边放权让他人处置政事,一边又想在这些人头上悬刀时刻警醒。皇城司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应运而生,揽天下最黑暗的差使。捉人、下狱、牢刑……随意拎个出来都够叫官员们闻风丧胆。可皇城司和东厂素无恩怨,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多年。偶尔有什么龃龉,也从不拿到明面上解决。 这是皇城司第一次当街杀东厂的人。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宋清晦害怕极了,但一种对草菅人命的愤怒突然涌上心头。她喊住掉头将走的男人,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盛满了怒气,“皇城司就是拿皇命肆意杀人的吗?” 那人的马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到马车内那位衣着华丽样貌极美的女子,一副干干净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忽然觉得莫名可笑。 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季翻雪一个下面比脸还干净的太监,什么时候府上有了女眷?”男人勒转马头,嘲讽又嚣张,“皇城司孟长策,欠他太监一个人头,来日还上便是!” 第12章 十二、安慰 季翻雪坐在院子里兴致极好地拨弄着炭火,剥好的新鲜龙眼搭配冰糖酒糟在小炉子里翻滚发出甜腻的清香。这是宋清晦最爱的甜食,龙眼产在南方,新鲜的果子千金难求。季翻雪命人翻山越岭得了二两,一回来便放在炭火炉子上慢炖。 “大人!宋姑娘她回来了!”季小九一路跑来。 季翻雪放下火钳,示意婢女看好火候,瞧着面前支支吾吾地季小九,方才还十分欣悦的脸神色一沉,“怎么回事?” “咱们的人遇上皇城司,折了一个,宋姑娘受了惊……” 还没等他说完,季翻雪的身影就冲了出去。 …… 宋清晦打发了侍从一路回了卧房,之前强装镇定的她手心都掐出了指甲印。 她趴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想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幕,浑身颤抖地发冷。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家中长辈病逝她是见过的,可正常的生老病死怎么比得上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就这样斩首!这样的残忍,那人居然眼睛都不眨。 皇城司居然是这样一群恶魔! 宋清晦脑海里浮现那个脸上带刀疤的男人,那人的目光像鹰隼似的冷厉,连回想都令她止不住的发寒。 “谁?”门突然推开,宋清晦一个激灵坐起来。 “是我。” 熟悉的身影进来,看到季翻雪关切的目光,宋清晦突然觉得委屈极了。 马车被强行搜查,皇城司当街杀人,一路的害怕化作无助,眼眶湿润,大颗大颗的泪水跌落。 “那个人说他叫孟长策……是、是皇城司查案的……呜呜……他一下就杀了……”宋清晦猝不及防地哭了起来。 她只是个侯府的娇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爹爹娘亲从来没打过她,一直以来犯了错都是哥哥顶着,宫里有贵妃娘娘给她撑腰。她是宋家的掌上明珠,从来没有人敢欺负她。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她真的好害怕。 宋清晦明艳动人的脸哭的梨花带雨,眼角泛起了红色,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 季翻雪心都要碎了,他极力忍住对皇城司的杀意,对宋清晦温声道:“阿晦,没事了,这里是宁王府。没有人会欺负你了。” 宋清晦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像火焰燎开的洞,灼热又刺痛。 季翻雪很瘦,厚重的冬衣裹在他身上,抱起来也有点咯人。但他的怀里很香,淡淡的梅花气息萦绕鼻尖,清香又冷冽。宋清晦吐息间都是季翻雪的气息,他温和好听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低低在耳边一声一声喊着她的名字,让宋清晦紧绷的心慢慢舒缓下来。 他紧紧抱住她,抹去她脸上的泪珠,低声安慰:“阿晦,我在。” “是翻雪没有保护好你,我在这里,天底下没有人能伤害我们阿晦。” “伤害我们阿晦的人,统统该死。” 最后一句季翻雪没有说出口。 他抱着怀里的人,轻轻拍抚她的背,亲了亲她的头发。 第13章 十三、甜汤 宋清晦哭的快,好的也快。 桂圆酒糟小甜汤令她忘却了白天皇城司的事情。 她坐在桌前一口口吃着季翻雪喂得汤,一双红得跟兔子似的杏眼看着他。 “翻雪。” “嗯?”季翻雪舀了勺汤汁,轻轻晃了晃放凉。 “你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好?”宋清晦好奇地问,“别人都说你是个大魔头。” 甜汤里的桂圆是新鲜的,这个季节在上京根本买不到,寻常在家吃的时候大多用的都是桂圆干,宋清晦不傻,她感觉得到季翻雪的用心。 刚接圣旨那会儿,她以为季翻雪相貌丑陋、凶神恶煞,是个一肚子坏水的老太监。 可事实完全相反。 外头的人无一不说他坏话,连自己爹娘都叮嘱要小心他,哥哥一口一个阉狗阉贼。可几日下来,季翻雪不但没有伤害过她,反而处处事必躬亲,甚至抱着她的时候,宋清晦都察觉到他跳得异常快速的心。 她受着季翻雪这样的好,又听着旁人说他的坏。 宋清晦都快要分不清季翻雪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季翻雪,经过刚才的安慰和甜汤的抚慰,她的眼神不经意间大胆了许多。 季翻雪生得好看,眼睛如墨,鼻梁挺直,肤色较常人更加白皙,可以称得上端庄秀丽。他不似正常男人那般英武,但也没有丝毫的脂粉女气。 乍看起来,只叫人赏心悦目。不主动言明他的身份,没有人会将太监与他联想在一起。 “那阿晦觉得我是大魔头吗?”季翻雪被她的话逗笑。 少女脸上还挂着泪痕,眼里却格外清澈明亮。 宋清晦撇撇嘴,随后摇了摇头,“你对我很好。” 不论旁人怎么认为,她都觉得季翻雪不应当背这样的骂名。 “如果别人掏心掏肺对我,我还要说他是坏人,那我岂不才是最大的魔头?” 季翻雪的指尖为不可见地颤了颤。 “只是我不知道,为何你要对我这样好。”宋清晦吃完最后一口,直截了当地说。 季翻雪拿出帕子替她擦过嘴角,云淡风轻地回道,“阿晦怕不是忘了翻雪的身份。” “翻雪曾经入过贱籍,身体残缺,配不上阿晦。阿晦是原本要当皇后的人,是翻雪阻碍了阿晦的路。心中有愧,只能在寻常小事上弥补一二。” 宋清晦忽然想到之前季翻雪也是这样说的。 明明他说的都是令他痛苦的事,却还要应对着宋清晦任性的询问。她惊觉自己好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一遍一遍将他想遮盖的伤口割开窥探。 难道天底下所有的好都需要带着肮脏的原因吗? “那……是我多想了。”宋清晦感觉到季翻雪言语间的自卑,立马调转话题,“你还记得宫里的那位郑淑仪吗?” “记得。”季翻雪点头。 “你知道她……” 宋清晦的眼里映出季翻雪平静的脸。 “阿晦是说,郑淑仪暴毙一事?”季翻雪抢先说出她心中所想,“东厂的人在查了,这几天就会有消息。” 宋清晦点点头,暗自松了口气。 她总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刚才鬼使神差地想看看季翻雪的反应,对方却十分坦荡,倒让她感到一丝羞愧。 还好,应当和季翻雪无关。 第14章 十四、流言 如季翻雪所言,东厂第二日就抓到了凶手。 下狱的是名合欢宫的宫女,狱中一直咒骂郑淑仪不得好死。东厂拿的口供称郑淑仪毒杀了她的亲姐妹,还对她整日打骂,为了替姐报仇,她在淑仪的筷子上沾了剧毒,亲眼看着她送进口中。 皇上大怒,下令凌迟处死,诛其亲眷。 此事定罪翻篇,无人敢再提起,宋清晦的心也稍稍安定。 御花园架起了戏台子,台上名伶正咿咿呀呀唱着词。 今天是腊月二九,临近新年,宫里照例摆了宴席邀皇亲近臣前来赏戏挂灯。 宋清晦身为宁王王妃,随季翻雪一同前来赴宴。 皇帝单独在手边为季翻雪设座,以示恩宠。 宋清晦落座女眷席,离皇帝的位子远,台上戏腔婉转遥远,盖不住台下窃窃私语。 “那位就是季掌印的夫人?” “可不是嘛,听说本来是太子妃,可惜飞上枝头反掉进太监窝里啦!” “掌印再好看也是个废人,娶了媳妇儿有什么用?” “是啊,太监才有趣儿呢,花样百出……” 那声音不大不小,传不到台面上,又恰恰叫宋清晦听见。 她食不知味地放下筷箸,远远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两个官家小姐正簇拥着一个清丽的女子说小话,打探地眼神在宋清晦背后梭巡。 人人都知她如今是季翻雪的人,除了行见面礼,谁也不愿上前和她亲近。 还真听了,气愤地上前,却被宋清晦拦住。 中间的女子宋清晦认得,是云少傅的嫡长女云乐书,围在她身边的两位瞧着面生,看得出她们在巴结少傅家的千金。 还真以为小姐又要忍让过去,咬牙忍着气,谁承想宋清晦竟直直站起来,走到那两人桌前。 “两位妹妹,”宋清晦端着茶盏,朝那两个女子敬去,“我宋清晦敬二位一杯,宫里的茶清香四溢,想必妹妹们喝了满意,也能少说些见不得人的脏话。” 宋清晦笑眯眯地说出最狠的话,把那两位小姐人都吓傻了。 …… 宋清晦站在那,笑容淡淡的,眼睛毫无温度地盯着二人。 这就是季翻雪的处境? 即使什么都不做,她还是原来的她,但只要和他沾上边,就要受这样的排挤孤立污言秽语。 宋清晦很生气,她不在乎别人如何说她,可这般肮脏地编排那个人,她听不下去! 两个小姐吓得脸都白了。 来年春天太子妃大选,云乐书的父亲位高权重,都说云乐书定能入选,她们只是想拉宋清晦这个活靶子拜高踩低,讨好一下未来的太子妃。 没想到传言里温和的宋清晦竟然如此不顾脸面!娇俏的小姐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居然有那奸宦的几分影子。 二人不敢接那杯茶,宋清晦将茶倒在她们脚边,溅了她们一脚。 云乐书的脸色变了变,仰起脸冷笑道:“都说宋小姐知书达理,嫁进了季府,就变得如此不知礼数了吗?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第15章 十五、凉亭 园内皇亲国戚众臣云集,女眷区乌压压一片人,谁都没注意角落里的骚动。 云乐书不屑地看着她。 一个太监之妻,她还怕了宋清晦不成? 她嫉妒地看着宋清晦那张貌美绝尘的脸,转而又感到一阵幸灾乐祸。 从小宋清晦就样样压她一头,宋清晦的爹也比父亲官位高一小截, 甚至心悦的太子谢砚,都被宋清晦迷住了眼,云乐书这十八年简直是在她的阴影下长大。 可有些人天生不是凤凰的命,再好的条件也都是浪费。 “在背后非议,身上就够干净了吗?”宋清晦冷冷地说,“人人都道云少傅学问高深,颇有君子之风,云姑娘身为少傅长女,可不要辱没了云家世代清贵的门楣。” “你!” 云乐书没想到宋清晦竟拿云家压她,面色涨得通红,一时无言以对,眼睁睁看宋清晦甩言离去。 …… “小姐,你刚刚好威风啊!”还真跟宋清晦回了座,忍不住地赞叹,“咱们小姐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了!” “该忍的时候要忍,不该忍的总要还回去。”宋清晦面色缓和下来,暗自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她第一次这么硬气,心突突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她素日里温和惯了,还真不习惯发脾气。 反正是她们理亏,宋清晦的话挑不出毛病,也不怕她们闹出什么事来。 台上的戏已经唱到第三出,宋清晦喝了两口茶,又吃了些点心,觉得实在无趣,留下还真在宴上看着,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出来透气。 母亲是皇帝的亲妹,每逢佳节都少不了进宫赴宴,宋清晦对宫里的布局格外熟悉。 绕过戏台酒宴,穿过假山梅林,终于找到一处凉亭。 凉亭建在湖边,离人群远,只能隐隐听到些喧闹声。冷风吹过,吹散了宋清晦在人堆里的燥热。 “还是这里清净。”宋清晦挑了个地方坐下,托着脸看天上的云。 几只鸟儿飞过宫墙,落在枯树之上叽叽喳喳,又扑腾着翅膀飞走,宋清晦看得入神,忍不住喃喃,“真是羡慕啊。” “羡慕什么?” 一个声音骤然在她耳边响起,吓得宋清晦一震。 “原来是你。你怎么也出来了?”宋清晦一转身,看到季翻雪正对她眨眼,惊喜地微微一笑。 “来找你。”季翻雪很诚实地回答,“给。” 他手心摊开,递给宋清晦一包绢布裹着的牛乳酥,和她并排坐在亭下。 宋清晦眼睛一亮,“牛乳酥?哪来的?”今天宴上没有这道小食,季翻雪居然知道这是她最爱的小零嘴。 “叫御膳房的厨子特地做的,尝尝。” 微风吹过,阳光明媚,季翻雪衣衫如雪,容颜俊秀。宋清晦怔愣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哦……好。” “缺席这么久,陛下该找你了。”宋清晦担心的说完,拿起一块牛乳酥含在嘴里,浓郁的奶香味蔓延开来,宫里厨子的手艺真是一绝,吃得宋清晦的眼睛眯得很月牙一样,如同一只餍足的小馋猫。 “无碍。”季翻雪静静看着她,心里忽的泛起一股暖洋洋的满足,“御前有人伺候,翻雪借口出来醒醒酒,不会有人在意的。” 听到醒酒,宋清晦注意到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晕,细细一闻,一阵清而淡雅的酒香味飘散而来。 季翻雪喝了酒,眼睛却清明得很,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清晦。 周遭万物都静了下来。 第16章 十六、假山 宋清晦不经意撞上他的视线,心猛地漏跳一拍,“我……是不是吃到脸上了?” 她自恼地擦了擦嘴角,却没有摸到糖渣。 “阿晦刚才说,羡慕什么?” 看季翻雪坚持的眼神,宋清晦忽然想到刚刚自己随口说的话,脑海里突然意识到。 他特别在意她的想法。 “没,就是看到鸟飞来飞去,觉得它们真自在。”宋清晦如是说道。 季翻雪眼神暗了暗,“阿晦觉得在宁王府不自在吗?” 察觉到身边人情绪低落,宋清晦瞬间有些慌了,“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季翻雪从来没有限制过她出行。宁王府除了他们两个人,就只有仆从和东厂的人。 东厂的番子只敢远远跟在她后面保护她的安危,上次在大街上遇到皇城司,还多亏了他们跟着宋清晦。 只是入宫踏进这浑水里,还不知道有多少脏污的事等着她。令她担心的是上京的风起云涌,季翻雪身在漩涡中,或多或少都会波及。 “我只是……”宋清晦声音渐渐变低,“希望你能更自在一点。” 季翻雪愣了一下,脸上的错愕罕见的停留。 他还以为,是他派人奸视她每日的行踪,让府中的下人时刻看护她,这样卑劣的行为让她难以忍受。 宋清晦的善良,让他心里滋生的阴暗自私无处遁形。 “如果说,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呢?”季翻雪认真看着眼前的女子,他急切地想剖开自己的阴暗,又极力忍住这股冲动。 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常人不可多得之物,没有人不怕他惧他恨他。 总比他什么都改变不了要强。 “那——”宋清晦笑了笑,绝色无双的脸上缀着甜意,“多吃一口甜的,多开心一些。” 一块牛乳糕猝不及防地塞进季翻雪口中,耳边传来宋清晦清脆的笑声。 季翻雪惊讶又无奈地吃下糕点。 宋清晦有预感,如果季翻雪再说下去,怕是又要戳他的伤口。他似乎很容易敏感自责,不论说什么,他都觉得是他自己做的不好。 她已经做过两次残忍的事,不能再让他伤心了。 宋清晦兀自松了口气,还没等她继续说话,季翻雪突然神色一凝,拉着她闪身躲进了假山林。 “怎么……” “嘘——”季翻雪两指一并,轻轻贴在她的唇上,一双漂亮的眼瞳朝远处瞥去。 宋清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往这边走来。 是云乐书! 她来这里做什么? 不待宋清晦细想,另一个身穿锦袍衣着华贵的男人同时走了过来,男人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绯红,边走边十分警惕地打量四周。 “你约我来这里做什么?” 云乐书声音很低,隐隐带着丝不耐烦。 “想见你还不行吗?” 男人轻浮地一笑,伸手一揽将她抱进怀里。 “你干什么!”云乐书慌张地挣开他的手臂,“这里可是御花园,你是活腻歪了不成?!” “怕什么?所有人都在前面听戏吃酒呢,我叫人守在前头,这地方平时没人来。” 一阵衣料落地的声音传来。 宋清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她被季翻雪抱着藏在暗处角落里,透过假山缝,苟且之事尽收眼底。 那男人,分明是谢砚的弟弟,二皇子谢豫! 第17章 十七、肮脏 云乐书原先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在谢豫攻势下,逐渐溃不成军。 两人就地翻云覆雨,躲在角落里的宋清晦一时间进退两难。 她震惊之余,连忙别过脸,可那声音不受控制地传来,她想不听都不行。 云乐书不是想当太子妃吗?怎么会跟谢豫扯上关系? 宋清晦心头刚起疑惑,前头两人就给出了答案。 “宝贝儿,我都不舍得把你送给皇兄。” “你答应过我,年后太子妃大选,你要保我当选……” “放心,我们乐书这么漂亮,上京的姑娘里,还有谁能比得过咱云大美人儿?” 谢豫一边嘴上哄着,一边匆忙办事。这时就算云乐书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能答应送给她。 伴着云乐书的声音,两人的动静终于结束。 宋清晦耳朵都要红的滴血。 假山角落狭窄,季翻雪和宋清晦紧贴在一起,才能堪堪躲下二人的身影。 他们面对面,呈现相拥的姿势。 季翻雪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完全笼罩着她,清浅的气息扑在宋清晦脸上,呼吸交缠,甚至有种耳鬓厮磨的错觉。 她无法控制自己地细细打量他,看到他鸦羽似的细密的长睫,白皙脸庞上细腻的绒毛,和他耳坠下一颗细腻小巧的朱砂痣。 她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统统凝固在脸上,耳畔的男女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动如擂鼓的心跳声。 季翻雪好像对眼前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惊讶,不知是他早就知晓谢豫的勾当,还是对皇家的腌臜事见怪不怪。 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唯独令他贪恋的,是此刻,宋清晦正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依偎在他怀里的样子。 “过完年就要大选,这段日子你可千万别再来找我。”云乐书收拾着衣裙,努力掩盖旖旎的痕迹。 “一定如你所愿。”谢豫一脸满足,又趁机揩了把油,顺带携走了云乐书的手帕,“这个就留给我当个念想。” 两人又亲亲我我一阵,这才一前一后离开。 没想到云乐书为了太子妃之位,竟委身于谢豫! 都说谢豫先天不足,身体不好,今日一见,原来是淫欲加身,掏空了底子! 等那两人都走远不见,季翻雪才直起身松开怀里的人。 宋清晦觉得嗓子干的要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翻雪……我……” 她忍不住回想刚才的场景,心口一阵反酸。 一个温暖的怀抱重新抱住她,季翻雪拍拍她的脑袋,像那晚似的安慰道:“阿晦,不怕,这只是旁人的脏事,和我们无关。” “我不怕……我只是觉得恶心……” 谢豫哪里有那么好心去帮云乐书,分明是在太子身边塞自己的眼线。 可怜云少傅高山仰止,养了个女儿居然黑白不分,为了一己私欲,愿当他人的棋子。 “阿晦,上京就是这样。表面上干干净净,背后一个比一个烂。”季翻雪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想要活得自在啊,就要比他们还狠,还要脏。” 第18章 十八、行刺 宋清晦回到位子上时,心中还回想着季翻雪的话。 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还真担心的问:“小姐可是累了?” 宋清晦摇摇头,心情复杂地瞥了眼云乐书。 人群里,云家嫡长女被众人簇拥着,丝毫看不出之前在假山后千娇百媚的样子。 她眼里看的是云乐书,脑子里想的却是季翻雪。 刚才的那个场景,她被迫贴在他的怀里,两人的唇只差一寸…… 那张完美无瑕的脸恍惚间侵入她的脑海,宋清晦呼吸凝滞了一瞬,赶紧喝了杯茶,压下心里那一份躁动。 他们本是名义上的夫妻,却除了同床共枕和简单的相拥,再无其他亲昵。 季翻雪从未对她有过越举之事,她却在一瞬间荒谬地渴望着他。 …… 台上的戏已经唱罢,酒宴过半,众臣与皇亲的脸上都霞色绯绯。 一位大臣上趁着微醺的醉意上前道:“陛下,微臣有一小女,闺名‘归荑’,二八年华,略略习得歌舞,今日喜宴,献上一支俗舞,还望搏陛下一愉。” 皇帝难得心情不错,乐呵呵地允了:“那就请上来吧。” 只见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羞涩上前,冲皇帝和诸位盈盈福身,朝乐师示意后,动作轻盈地在红毯上舒展身姿。 归荑清秀动人,舞姿灵动,确是上等品相。 谢砚却连眼睛都没有抬。 云乐书恶狠狠地盯着正在起舞的身影。 一曲舞罢,众人纷纷拍掌称赞。 “好啊好啊!真不愧是魏侍郎家的千金!” “果真是西施之貌!洛神之姿!” 皇帝也颇为满意,朝她招了招手,“好!魏侍郎之女品貌出众,赏!” 魏归荑接了赏,转身时还看了一眼太子的方向。 眼见宋家嫡女绝了太子妃的路,其他大臣跟闻了香的蜜蜂一样簇拥而上,纷纷使出十八班武艺妄图赢得太子垂青。 当一片献艺献媚之潮络绎不绝时,人群中突然一阵寒光乍现,猛然冲向高位之上的皇帝! “护驾——!!!” 周遭的侍卫立马飞身赶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女子手持匕首,朝皇帝狠狠刺去!! “噗呲——” 一道血光飞溅,季翻雪接住迎面的刀刃,死死抓住了那把匕首! 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往龙椅后一倒,冕旒撞得噼啪歪斜。 匕首被季翻雪抓得寸步难行,行刺者见机立刻放弃匕首,身子一侧,袖中一块刀片落在手中,愤然怒骂道:“狗皇帝,拿命来!” 宋清晦骤然起身。 女子径直向皇帝脖子刺去,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窜出,力同千钧的一脚轰然将女子踹飞! 一个身形高大脸带刀疤的男人瞬间擒住女子,鳞甲森然,声音冷冽:“谁给你的胆子,敢行刺君王?” 是皇城司指挥使,孟长策! 宋清晦看到孟长策的那一刻,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 御林军和皇城司陆续赶来,把御花园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不顾旁人,直接奔到季翻雪身边,用帕子包住他血肉模糊的掌心。 季翻雪修长白皙的手鲜血淋漓,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任由宋清晦包扎。 “狗皇帝!昏君!你不得好死!有本事就杀了我!我一定化作厉鬼!回来找你!” 行刺女子双手被孟长策直接卸断,像断线的风筝似的挂在两侧,她头发凌乱,容色狰狞,愤恨地挣扎。 季翻雪十分珍惜地抚了抚宋清晦的手帕。 他走到孟长策一旁,目光如刀和他的眼神短暂相接。 众人眼里,两人一个似恶鬼,一个似罗刹。 “记得没错的话,你是魏小姐身边的侍女吧?” 此话一出,魏侍郎和魏归荑噗通一声冷汗涔涔地跪倒在地。 第19章 十九、严素 天晓得侍女为何好端端地去行刺皇帝啊?! 魏侍郎后脊一阵阵发冷,魂不附体地嚎破了音:“陛下!掌印大人!微臣冤枉啊!小女的婢子今日身体不适,换了新来的侍女!都是这毒妇一人作为啊!” “魏侍郎先别急着喊冤,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季翻雪用足尖抬起魏侍郎磕在地上的脑袋,“给魏大人一千个胆子,恐怕也不敢做行刺之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魏侍郎冷汗直冒:“掌……掌印大人明鉴!” “呸!”那女子一口血吐在地上,神色凄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乃通政副使严若卿之女严素!拜狗皇帝所赐,皇城司滥用私刑,胡乱抓人,严家上下七十二口,在皇城司屈打成招!生不如死!” “哼!卑职是奉皇上之命缉拿犯人,严副使勾结党派,贪污揽财,其罪当诛。”孟长策冷冷转身,朝皇帝单膝跪下,“卑职办事不力,抓捕时漏放此人,望陛下恕罪。” 宋清晦震惊,原来上次皇城司搜查,要抓的就是她! 皇帝被容贵妃搀扶着整理好衣冠,没有理会孟长策的请罪,颤颤巍巍地走到那女子跟前,“就因为皇城司抓了严家,你就来刺杀朕?” “我恨不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 严家上到八十祖母,下到两岁稚子,无一不在皇城司诏狱里受着人间地狱般的折磨,烙铁夹棍、活穿琵琶骨……在皇城司诏狱,连死都是一种奢望! 她父亲严若卿当日便受不住酷刑死在皇城司,像垃圾一样被司卫丢进乱葬岗,严素去敛尸时,父亲的尸身零碎得像块烂肉! “严家世代忠心耿耿!昏君无能!偏信奸佞!奸贼害我满门!”严素不停地呕血,仍然止不住地辱骂。 皇帝忍无可忍,挥了挥手,皇城司侍卫立刻了然会意,径直上前割了她的舌头。 年底的宫宴瞬间变成了刑场! 御花园宴席鸦雀无声,方才的欢声笑语全然消失,除了季翻雪,众臣皇亲齐刷刷跪下,“陛下息怒!” “呜呜呜啊……”严肃满口鲜血,疼得在地打滚。 宋清晦面无血色地同众人一起跪在地上,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景! 次次都是因为皇城司! 她震惊的看着眼前像厉鬼一样的女子,心中居然生出一丝复杂的敬佩。 严家下狱的缘由她不知,可这女子竟能为此做到这种地步! “陛下——微臣以为,严副史一案证据不足,案情有待商榷,还需交由大理寺复审,望陛下三思!” 熟悉的声音响起,宋清晦猛然回头,看到宋含章不合时宜地跳出人群,跪在了严素身边。 宋谦和永安公主的脸都白了。 严若卿为官清廉,作风正派,为人刚正不阿,朝野皆闻。太子谢砚与其结君子之交,宋含章也在其内。 可皇城司乃直属皇帝管辖,皇城司的动作就是皇帝的意思。 君要臣死,谁敢阻拦? 皇帝皱了皱眉,看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外甥,脸上阴晴不定。 “吏部尚书吴泓申的证词里,严若卿大名赫然在列,皇城司查的有理有据,小侯爷心直口快是好,可别误了朝廷彻查沉珂的大事啊。”季翻雪感知到宋清晦的紧张,抢先一步打了圆场,对宋含章使了个眼色。 季掌印背在身后的手给宋清晦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宋清晦感激地看了季翻雪一眼。 她这个兄长,怎么这个时候犯浑! 第20章 二十、谢礼 在场的人都觉得,季翻雪这是在救他那铁骨铮铮的大舅子。 可宋含章完全不领情,看都不看季翻雪,倔强地跪在地上,没有任何退让的迹象。 吏部尚书贪污罪证是太子手里的幕僚所呈,当时消息来的蹊跷,谢砚犹豫了片刻想要压住,可宋含章认为贪污之大,不得隐瞒。 没想到吴尚书的义女郑淑仪暴毙,连带皇嗣胎死腹中。 皇帝震怒吴尚书贪赃枉法之余,怜惜郑淑仪旧情,居然放过罪证确凿的吴泓申,令他回去严查部下,将功赎罪。 没过两日吴尚书递交了一份完整的自查书,其中名单半真半假,可房契地契银两账本皆有,罪无可抵。 名单上严若卿赫然在列,余下还有一干扶持太子的众臣! 皇城司如同阴差附体一般,在上京大肆抓捕。 为此宋含章自责不已,数次递折子陈情,季翻雪每日代帝朱批,不可能不知道。 他现在卖人情,不知道演给谁看?! 谢砚跟着跪下,“父皇,儿臣认为,含章所言有理。”他神情淡然,脸上还带着风寒初愈的苍白。 皇帝面色阴沉,心中却有些犹豫。他看了看自己最喜欢的儿子,一时间难以决断。 一边是已下诏狱的罪臣,一边是替臣喊冤的太子。 老皇帝下意识看了眼季翻雪,想问问这位得力干将的意见。 季翻雪不动声色地眼神掠过地上昏死过去的严素。 皇帝顿时有了主意,清了清嗓子道:“就算彻查,此人刺杀朕也是事实,不必多说了,长策——” “卑职在!”孟长策脸上戾气一闪,腰间的柳叶刀折射出森冷的寒光。 “严副史之女行刺之事,众目所见,罪无可辨,就……按大梁律法处置。”皇帝说完,叹了口气,“朕乏了,众卿自便吧。” “父皇!” “陛下!” 皇帝无视呼喊,拂袖离去,容贵妃搀扶着皇帝,转身时给了谢砚和宋含章一个警告的眼神。 孟长策得令,风风火火地拎起严素就走。 主子走了,下头的人全都松了口气。御花园内却仍然静得骇人。 “太子殿下,小侯爷。”季翻雪笑眯眯地朝二人拱了拱手,“二位请起吧。” …… “还疼不疼?”宋清晦拉着季翻雪的手,小心翼翼地洒金疮药。 御花园散席后,她直接拉着季翻雪来到御药坊。 “一点小伤,不碍事。”季翻雪摇摇头,出神地看着宋清晦忙碌的身影。 宋清晦动作轻柔,清洁伤口,敷好伤药,重新包起。 “刚才多谢。”宋清晦诚恳道。 季翻雪眸光一闪,“谢我什么?” “如果不是你,怕是陛下要迁怒宋家。”宋清晦轻轻叹口气,哥哥那倔脾气她是知道的。 要不是季翻雪,此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结。 “那……阿晦想用什么来谢?”季翻雪突然拉她入怀。 “嗯?”宋清晦猝不及防地跌在他的身上,对方冰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颌。 药坊值室静悄悄的,季掌印手下的人都候在门外。 季翻雪的眼睛像化不开的墨,浓烈的欲望在他眼里荡开。 “想要这个,可以吗?” 指尖询问地在宋清晦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第21章 二十一、讨赏 时间停滞了一秒,宋清晦瞪大了眼睛。 季翻雪好像跟平常有一丝不同…… 她印象里,季掌印一直温柔体贴、理智克己。 但现在,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吓到你了?”看宋清晦一动不动僵着,季翻雪率先笑出了声,一扫阴霾执拗的占有欲,恢复了常见的温和。 “……没有。”宋清晦笑的有些牵强,嗓音说不上来的哑。 她全然坐在季翻雪身上,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捏住他的衣角。 季翻雪偏爱穿得单薄,隔着轻薄的衣料,皮肤摩挲过的地方仿佛带着火星般灼热。 宋清晦突然想起之前假山后的所见所闻,一种古怪的害臊笼上心头,逼得她屏住呼吸。 怎么回事……她只是给季翻雪上药,居然搞得像在偷情。 季翻雪虽然收住了危险的心思,身体却没有放过她。 一个轻柔湿润的触感贴在宋清晦的唇上。 “翻雪……这里是皇宫……”宋清晦含含糊糊地往后躲,理智告诉她这里不适合放肆。 季翻雪的手从她身后攀附上来,拖住她的后枕,阻断她的逃离。 在宋清晦看不到的地方,季翻雪心里的恶念疯狂地叫嚣。 心中本能的欲望侵蚀着他的虚伪,扭曲隐秘的渴求在他残破的身躯无处发泄。 他想将她的一切都烙上自己的姓名。 一些疯狂的、不可告人的念头如洪水泛滥顷刻成灾。 但他在害怕。他汲汲钻营,就是为了能得到宋清晦,能让她心甘情愿在他身边。 他的肮脏,他的不堪,他的阴谋诡计,他的恶贯满盈……如果宋清晦知道他的一切,他季翻雪就全毁了。 不,现在还不是暴露的时候! 他的心猛地一沉,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他不可告人的念头,只敢清浅地吻她,带着朝圣之心,吻他心中的神明。 “……阿晦,翻雪只是想讨一点赏赐,可以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尽管是他在主导一切,可他仍像个劣势,期盼着对方的准允。 对方身上凛冽的梅香混着药坊的气味令宋清晦微微眩晕,她本能地想要拒绝,可季翻雪蛊惑人心的手段太过高明。 他的偏执像一场幻觉,在宋清晦看来,他眼里下了一场大雾,充斥着一些破碎的渴望。 “可以……只是,不要在这里。” 宋清晦仿佛听到她防线崩塌的声音。 …… “药取来没?”司卫急匆匆问道。 跑腿的宫女摇头:“大人,季掌印在御药坊,东厂的人把在门口,谁也不让进。” 孟长策长靴吧嗒踩在地上,鹰隼似的眼睛寒气逼人,“他受了点皮外伤,用得着封御药坊?” 宫女颤颤巍巍跪下:“奴才不知。” 孟长策没管她,直接拿刀起身。 没想到严素一介女子,骨气还挺硬,她牙里藏了毒,想咬开自杀,被孟长策逮个正着。 严素没死成,反倒咬得他虎口一个对穿。 孟长策本想随便打发个宫女讨点药来敷,他血里来雨里去得惯了,这点小伤也不打紧。 没想到季翻雪这个阉狗又跟他过不去。 孟长策莫名火起,他要去看看,这个混账又在搞什么名堂。 第22章 二十二、愤怒 宋清晦红唇微肿,眼下余红。红纸浸染的唇被季翻雪亲得晕开,又由他舔吻殆尽。 她像只落入圈套的兔子,无力反击。 “咚咚——”门口两声敲击,小九子谨小慎微的声音传来,“掌印,陛下的赏到了。” 季小九的话简直是宋清晦的救星。 季翻雪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不甘心地放开宋清晦,“在这里等我。” 宋清晦点点头,坐回椅子上,直到季翻雪的衣角消失在药坊,她才彻底放松下来,捧着通红的脸颊大口呼吸。 冰凉的空气灌进体内,令她滚烫的心慢慢降下温来。 太窘了,她居然和季掌印在御药坊里卿卿我我……之前她还心中鄙夷过云乐书。 宋清晦十分懊悔,可冬梅的气息好像还在齿间,那是属于季翻雪特有的味道。 “太监尝起来怎么样?” 宋清晦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孟长策正一脚踩着窗沿,跳了进来。 这人怎么从来不走寻常路?! “你怎么在这里?”宋清晦心中警铃大作,连忙后退两步。 “这御药坊季翻雪来得,我来不得?”孟长策熟练地翻找,取出常用的药往虎口一洒,眼睛都不眨一下,“没男人的东西,还想办男人的事。” “你说什么?!”宋清晦愣了一秒,下一刻怒气冲冲地瞪他,他怎么老针对季翻雪,手脏心脏嘴巴也脏! “我说——”孟长策低头看比他娇小得多的女子,一字一句道,“季翻雪就是个没根儿的,中看不中用。” 太过分了! 宋清晦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愤怒的她恶狠狠地往他脚上一踩,“我劝你嘴巴放干净点,孟、指、挥、使!” 孟长策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地靠近她:“谁给你的胆子?敢踩我。” “我……”宋清晦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反问,“季掌印为了救陛下而受伤,孟指挥使眼里只装得下偏见,看不见功劳吗?” “你在心疼他?”孟长策冷笑,“擦亮眼睛看清楚,你心疼的到底是什么人。” “你以为今天的都是巧合?”男人茶色的眼眸微眯,露出三分危险的寒意。 宋清晦怔了怔,什么叫……巧合? “哼,东厂有探子,皇城司自然也有情报。季翻雪此人阴毒狡诈,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他哪个党派都不沾,却哪边的事都要搅上一搅。”孟长策言语里全是鄙视。 “季掌印和东厂怎样不劳皇城司操心,指挥使还是管好自己!” 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可也轮不到孟长策来告诉她。 宋清晦不想和此人争辩,对他话里的内容不为所动。 孟长策却觉得有些可笑,罕见的焦躁起来。季翻雪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在你心里本使当街杀人,就是罪无可赦了?你怕不知道季翻雪手上沾了多少肮脏的鲜血!” “我的眼睛骗不了我,我见过最多的血,都拜孟指挥使所赐!” 宋清晦仰着头,毫无惧色地瞪着他。 那眼睛里仿佛燃着熊熊烈火,孟长策对季翻雪的侮辱让宋清晦的愤怒火上浇油。 “你——!”孟长策哑然,他是个粗人,本就腹中无墨,这小妮子伶牙俐齿,竟让他无言以对。 他脸色变了几变,冷着脸道:“你可别被他耍了,到时候别怪本使没提醒你。” 第23章 二十三、灯会 宋清晦坐在马车上,想起孟长策的话,气的牙痒痒。 “怎么了?”季翻雪看她气鼓鼓的,又可爱又好笑。 宋清晦看了他半晌,话冒到嘴边又咽进肚子,“没事,就是想到一只爱咬人的狗,有点生气。” “狗?”季翻雪意外地扬了扬眉毛。 宁王府有狗吗? 宋清晦用力点点头,跳过这让人不快的话题,“是不是快到了?” 离上次入宫已有数日有余,今儿元宵上京三日免宵禁,宋清晦早早吃完晚饭就兴致勃勃地嚷着逛灯会。 宁王府距花市不过三条街,马车停在街口。宋清晦跳下车,热闹的街市跃入眼帘。 暮色微沉,整条街却灯火通明。各式的新年花灯高高扎在两侧,街上的小摊小贩摆满了花哨琳琅的玩意儿,吃的喝的玩的一应俱全。 “阿晦,这里人多,慢点。”身后传来季翻雪叮嘱的声音。 宋清晦一袭红袄,明艳惊人,回眸一笑,“知道啦。” 她拉着季翻雪的手,涌进人群。 随行的季小九和东厂番子正想跟上,却看到季翻雪回头朝他们投了个“等在原地”的眼神。 季小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掌印年年说花市无趣,原来无聊指的是同他们逛花市,今年宋姑娘陪,他看掌印挺乐呵的。 …… 宋清晦拉着季翻雪,一路走走停停。 往年都是兄长带她逛灯会,这是宋清晦最喜欢的节日。 今年身边的人换成季翻雪,宋清晦仍然能吃甜甜的元宵,还能看大梁特色的花灯,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这个——”宋清晦停在一个捏糖人的小摊前,舍不得往前走。 小贩见二人衣着不凡,使出浑身解数地招呼:“公子,您瞧,这多像您和夫人呐!” 小贩手极巧,几下一捏,一个小版季翻雪和宋清晦就出现在手上。 季翻雪一身月色竹纹广袖长袍,外面罩着狐绒披风,眉眼俊秀,银冠高束,和红衣的宋清晦站在一起,真真似画本里的才子佳人。 那糖人捏的活灵活现,跟他俩有七八分相像。 宋清晦本只是想看一看,没想到小贩捏的太快,一时间不买也不是。 一锭银子塞进小贩手里,宋翻雪诧异地看季翻雪高兴地接过糖人,“捏的很好,多谢。” 小贩乐得嘴咧开花,连连道谢说了好几段吉祥话,什么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这话说到了季翻雪心坎里,接连赏了把碎银,小季翻雪糖人给宋清晦,小宋清晦留在自己手里。 贵客如此大方,小贩说得更加卖力:“二位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本以为公子哥会像刚才那般受用,没想到对方听了瞬间眼神大变,目光陡然冷得像把刀子似的,深深剜了他一眼。 小贩捏糖人的手抖了三抖。 早生贵子,是触了这位公子的霉头? “他不是有心的。”离了糖人摊子后,宋清晦怕季翻雪不开心,把手里的小糖人伸到他面前,“看,缩小版季掌印。” 小小的自己立在竹签上,握在少女白净的手里晃了晃。 季翻雪并没把小贩的话放在心上,摇了摇手里的糖人:“缩小版阿晦。” 两人相视一笑。 “没想到我们季掌印也喜欢小玩意儿,以前和哥哥出来,他都不让我买。” “为何?”季翻雪顺着她的话问。 宋清晦撇撇嘴,“兄长说,这都是骗钱的,会吃坏肚子。” “小侯爷是关心阿晦。”季翻雪笑道,“不像翻雪,只会纵容阿晦。阿晦想做什么,我便带你做什么。” 宋清晦微微握紧了手里的糖人,无形的暖意流过胸膛。 “看!是龙凤鸢!” 身旁的人一阵惊呼,人潮涌动。 两人随众人一同看去,只见六座巨大的龙凤彩灯从城楼冉冉升起,俯瞰整座上京。 第24章 二十四、失踪 巨型龙凤鸢内燃了数千盏灯烛,每只都由八条彩缎金绳牵引在城楼上,飞行之高,连上京另一端的百姓都能遥望其灯火。 这是大梁元宵节最引人入胜的传统。 城楼下,足有一里长的纸笔顺着长桌铺开。上京人爱看龙凤鸢的精巧壮观,更是着重背后的寓意。 文人匿名题诗,百姓可按喜好投签。得签最多的前十名,诗句可挂上龙凤鸢,来年定能金榜题名。 虽是传言,但百姓都想蹭个好兆头,争相在红纸上写下心愿,和诗句一同挂上城楼。预祝新年事事圆满,万事胜意。 “阿晦想去写?” 宋清晦满眼期待地点点头。 沿着一路灯火,他们找到人最多的一处,买来两张红纸。 “你呢?你有什么心愿吗?” 宋清晦的心愿很简单。 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她写下最后一画,将笔递给季翻雪。 “我?”季翻雪愣了愣,接过笔却没有动。 宋清晦眨巴眨巴眼睛,以为季翻雪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写,背过身去,“我不偷看。” 看着宋清晦的背影,季翻雪微微出神,笔墨落在红纸上洇开,像一滴泣泪。 他是厌恶许愿的。 黑暗中数千次的祈愿,也未能得到救赎……他活成这样,早已背弃神明。 季翻雪心中叹了口气,宋清晦的要求,他不想拒绝,这是他最后一次求满天神佛。 “愿倾一切,同清晦岁岁年年。” …… 红纸带着祝愿,在众目期盼下升上龙凤鸢。 “裴兄好文采!” “哪里哪里……” 一群书生围成一堆相互恭贺,能上龙凤鸢,对未出仕的文人来说,是莫大的殊荣。 宋清晦好奇地望去,那群文人中央的书生神采奕奕,衣袖飘然。应当就是他们口中的“裴兄”,龙凤鸢诗榜榜首。 “那是今年春闱的考生。”季翻雪对宋清晦解释道。 真是意气风发,少年志气。 宋清晦感叹了一下,刚才他们写的红纸就是跟着这位裴姓书生的诗一同上的龙凤鸢。 她真心希望这位能考上,顺带他们的愿望一道实现。 “让开!快让开!” 人群里突然爆发一阵尖叫,一匹受惊的疯马冲出人群。 花市不准马车出行,怎么会有马?! 季翻雪感觉到一丝不对劲,“阿晦!”他下意识去拉宋清晦,可惊恐的人群混乱地拥挤推搡,那抹红色瞬间被冲散。 那匹疯马直奔龙凤鸢! 噼里啪啦笔墨纸砚倒了一地。 比马更骇人的,是比马还疯的人。 路上的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看着别人跑他们也跑。等人潮散开时,宋清晦已经被挤到了街另一头。 “阿晦?”季翻雪回头,那道熟悉的身影不见了! 他浑身冰冷,这匹马绝对不是意外。 是冲着他来的。 地上的糖人咕噜噜滚到一边,“小季掌印”身上沾满了尘土,有人路过一脚踩在上面,远远说了声“晦气”。 季翻雪平生第一次感到几近覆灭的绝望。 他的阿晦,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