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续命人》 第一章 宵禁 “全城宵禁,闲杂人等一律归家,不得在街上逗留,违令者,斩——” 宵禁的鼓声突兀又沉闷地在临安城响起,一下又一下震得人心发颤,原本还在言笑晏晏赏玩临安城元宵夜景的百姓,顿时变得像惊慌的鹌鹑,一头扎进天街两边的夜色里,慌乱地寻找回家的路。 大小瓦子里再也听不见喝彩叫好的声音,只有焦心的父母在呼儿唤女;勾栏里唱曲的声音、客人与姑娘们调笑打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长街上美丽的女娘们再也顾不上被踩掉的绣鞋、碰落的珠钗,匆匆朝着家的方向跑去。一些来不及回家的人干脆躲进最近的店铺,挨过漫漫长夜。 百姓们惊慌又恐惧,小声地议论着、猜测着。 “天哪,金兵这么快就打过来了,禁军呢?相公们呢?好歹挡一挡!” “老天爷,我娘子都要临盆了,这可咋整啊,我老刘家三代独苗,就指望着这胎一举得男……” “我老娘还在家里,我得回去带上她一起跑……” “跑?往哪里跑?宋朝就剩这么大点地方,金人真打过来了,大家一起等死吧!” 一百零八通宵禁鼓还没敲完,人声鼎沸的临安城一下子变得溟无人迹,从皇宫大内到小孤山的十余里长街上,禁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据那些没来得及回家的人事后回忆,天街上“哒哒”的马蹄声来来回回响了一夜。 半个时辰前,“三衙”管军杨沂中敲开已经落锁的宫门,向南宋皇帝赵构禀告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件,驻扎在孤山脚下的老营发生营啸,整个营地哭声震天,声闻数里。 说来也是奇怪,营啸多半发生在战时,兵士们或者是训练强度过大,或者是战斗压力过大,个别人因此夜梦惊悸,突然喊叫引发骚乱,一个处理不当或者处理不及时,就可能引发波及全营甚至全军的乱斗,造成不可估量的伤亡和损失。 孤山老营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兵,南宋已经多年无战事,兵备松弛,军纪松懈,对于这些从战场上退下来近二十年的老兵,留在军营不过是领份糊口的饷银,怎么还会发生营啸? 不管怎么样,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杨沂中丝毫不敢怠慢,必须第一时间向皇帝禀告,请皇帝下令实行全城宵禁,并由禁军接管了全城防务,孤山一侧的五座城门以及靠近大内的嘉会门都加派了人手。 这才有了临安城的人仰马翻。 刚刚从元宵宫宴上归家的元老重臣被重新请进宫中,他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经过最初的愕然后很快就安定下来。 吏部尚书张焘扫视了一圈,没见到兵部尚书杨椿,立刻问道:“何事引发营啸?现场可有派人安抚劝导?目下情况如何?” 杨沂中虽然官阶比张焘高,但他深知对面是个连皇帝都敢指着鼻子痛骂的狠人,立刻回答:“兵部老杨已经赶过去了,目前什么原因引发的营啸还不清楚,某已安排哨探,一刻一报,相信很快就会有新的消息传来。为防止万一,宫门已经重新落锁,城门和大内都加派了重兵把守,临安城已如铁桶一般,请陛下和各位大人安心。” 如今情况不明,张焘没有再说什么,其他大臣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东暖阁内一时落针可闻。 烛火让赵构的脸色晦暗不明。 十八年前的除夕夜,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锤杀于大理寺狱中,剩余的三名“中兴四将”,刘光世于当年病逝,活着的张俊在豪奢的路上一路狂奔,韩世忠以标新立异引领临安城的时尚潮流。如今,中兴四将已经全部亡故,依附于他们的军中势力全部瓦解,仅有兴州的吴璘和武泰军节度使刘锜在苦苦支撑。 眼看整个南宋的武人重新在皇权和相权下瑟瑟发抖,赵构在“苗刘之变”中受到的惊吓与屈辱才总算找回了场子。 为了安抚胸膛里那颗敏感又脆弱的心脏,赵构不介意碾碎脚边的一窝蝼蚁,哪怕蝼蚁们并没有给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过去,赵构君臣等了约莫顿饭的功夫,负责通传的太监迈着小碎步一溜烟地跑到皇帝面前,躬身禀报:“启禀官家,好消息。兵部杨大人已经顺利进入孤山老营控制住了局面。孤山老营并非营啸,而是哭营——” 通传太监说着呈上一卷刚刚收到的密报,赵构和重臣轮流传阅,左相汤思退忍不住发火:“胡闹!大节下哭什么哭?搞得人心惶惶,百姓动荡不安!” 第二章 有人让我给皇帝带句话 “你说你,大过节的哭啥哭?嚎丧啊?你们大晚上这一哭不要紧,整个临安城都宵禁了你知不知道?”杨椿用眼睛剜着趴跪在地上的男人,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百十个窟窿来。 宫宴结束后,杨椿回到府中与家人一起赏月过元宵。他的小孙子今年才七岁,天资聪颖,正奶声奶气地给爷爷背他刚做的诗,杨椿解下自己随身的玉佩赏给小孙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接到孤山老营发生营啸的消息,杨椿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带着府中大半的侍卫就往孤山赶。原本以为要费一番波折,没想到侍卫拿着他的腰牌很顺利地叫开了营门。 孤山老营虽然不像临安城那般张灯结彩,营房还算整洁。点将台是个四四方方的土台子,不大,点将台的正中央放着一个木质的灵位,刷了一层黑漆,上面鎏金的大字写着:故大元帅岳公讳飞之灵位。 点将台下燃烧着两堆篝火,中间的火盆里烧着纸钱,寒风吹过,纸钱的灰漫天飞舞,上千的老兵分成数十列整齐地跪拜在台下,哭声动天。 老兵们对杨椿等人的到来无动于衷,直到皇帝派禁军包围了整个营区,祭拜仪式也到尾声,瞎了一只眼睛的童三顺才撑着一支木腿,“夺夺”地走到杨椿面前:“是我,一切都是我指使的,要抓抓我!” 童三顺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腿费劲地盘起来,今夜跪的太久,他齐膝断了的左腿疼痛难忍。 “跪下!” 身后的禁军走上前,一脚将童三顺踹倒在地。 童三顺摇摇晃晃地撑起身重新盘腿坐好:“小兔崽子,腿脚挺有劲儿嘿,踹你三顺爷爷可够狠的,面对金人还能这么横么!” 禁军还要踹人,杨椿摆摆手:“罢了。”他对童三顺说道:“说说吧,整这一出,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童三顺晒笑道:“老子早就该死了,活够了,够本了!”他掸了掸衣襟,“小人童三顺,未敢请教几位大人的官讳?” “怎么?怕我们级别不够送你上路咋的?” 童三顺的话让书记官怒极反笑,眼看他就要发飙让人给童三顺来一顿狠的,先杀杀他的锐气。杨椿制止了他,向童三顺介绍道,“本官兵部尚书杨椿,左边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宗岚,右边这位是皇城司第五指指挥使吴扬,由官家亲自指派来审你们哭营的事件,排面够大吧,今夜过后,皇帝都知道有你童三顺这么个人了。” 童三顺眼睛一亮,他没有理会杨椿的调侃,盯着吴扬:“你就是吴扬?临安城里最近两年风头最劲的郎君,也是升官速度最快的,吴璘吴少保的公子?” 吴扬年未及冠,是三人中年纪最幼的,原本打定主意今夜做个哑巴,只负责将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如实禀告给皇帝,听童三顺提到父亲的名讳,他向天拱了拱手道:“官家垂爱,去年授了家父少保衔。你跟家父有旧,我本该唤你一声叔父,但今日我奉皇命而来,只谈公事,不论私谊,得罪莫怪。” 孤山老营都是岳飞麾下的百战老兵,他们功勋卓著,都受了极重的伤,岳飞生前一直用自己的俸禄养着这些伤残的士兵,以致秦桧抄检岳家时,堂堂枢密副使家中积蓄仅有十几贯钱。岳飞死后,赵构为了安抚岳飞旧部,将这些人合成一营,集中安置在孤山下,每月发给微薄的饷银,使其能勉强活命。 岳飞曾经与吴玠吴璘有过联合军事行动,军中最重情义,吴扬怕童三顺说出与吴璘有旧,连忙用话封堵,也是提醒他今日的事情太大,即便是他的父亲也无法可想。 童三顺哈哈笑道:“小人算什么东西?污泥土狗一样的人,怎么配跟吴少保攀交情?有人让小人给皇帝带个话,吴大人既然是皇城司的指挥使,这个话想必是一定可以带给皇帝的。” 童三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努力用木腿支撑地面好使自己站的更直些:“你们听好了,那人说,金国皇帝想重启二十三年的计谋,用大圣人(指徽宗)的儿子乱宋朝纲纪,重演一次兄终弟及的戏码。此外,金国皇帝从前年已经在积极备战,主要有四,其一,登籍壮丁;其二,打造战船;其三,抽调民马做战马;其四,在燕京集中打造武器。” “大人问我等哭什么,我哭金人就要打过来了,可是再也没有岳元帅、韩将军他们带领大伙儿跟金军奋力拼杀了;我哭宋朝又有多少好儿郎要殒命沙场,可惜他们拼死夺回的疆土,转眼就会被官家和相公们拱手送给金人;我哭厮杀汉的性命在官家和相公们眼中根本就不是命,有多少好儿郎没有死于战阵,却死在朝廷的手中!” “我恨苍天不公,朝廷不公,我等却仍然要拿命去护这千里江山,只因这是我们最后的家了,金人若是打过来,相公们大不了换个官做做,铁蹄之下,我等小民失去的却是家园、亲人、性命,实在是退无可退,也不能退!” 童三顺越说越慷慨激昂,就连久历朝堂的杨椿也不禁微微动容。 不知不觉间童三顺退到身后的禁军跟前,只听他“呛啷”一声抽出禁军的腰刀,往颈上一抹,当场血溅五步。 第三章 孤山老营 “说说吧,有人往你营里传了那么大一篇话,又处心积虑在元宵节安排了那么大一出戏,你身为宣威将军,管的就是孤山老营,你说你事先毫不知情,这话说出去有人信吗?” 吴扬瞟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岳飞灵位,向跪在地上的四品宣威将军孙兴不紧不慢地说道。 制作灵位的木板上面的黑漆极厚,黑漆干了之后又上了一层清漆,灵位上“故大元帅岳公讳飞之灵位”几个字铁划银钩,用的是上好的金粉,处处都在告诉世人,元宵夜祭绝非一时心血来潮。 “罪臣真的不知啊,大人明鉴!”孙兴连连磕头,“孤山老营都是些战场上伤残的老兵,朝廷养着他们已是天大的恩典,这十几年他们也算安分,罪臣不过按时发放饷银,给些米粮。这一二年,罪臣想着这些伤残的老兵年纪老迈,病死病亡的不在少数,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去的越发少了,是罪臣的错,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孙兴说着“啪啪”地扇自家耳刮子,他是真舍得下手,十几个耳刮子下去,原本白白团团的一张脸顿时又红又肿,痛得他眼泪直流。可孙兴不敢停,他是军中老人了,皇帝对岳飞的忌惮他这一二十年在临安城可算是看得明明白白,如今偏让他摊上了这档子事儿,孙兴只能自认倒霉,扇自家几个耳刮子算什么,总比丢了性命强。 “罢了。你这耳刮子扇给谁看呢?真是有罪,该怎么罚就得怎么罚!” 吴扬制止了孙兴,他怕这孙子活活把自家扇晕过去,况且他知道孙兴说的都是实话。 十八年前,岳飞父子和大将张宪被处死,岳飞家属被送往广南、福建路州等地分别拘管,旧部都被打散编入各军。朝堂上秦桧只手遮天,文臣武将不愿依附的纷纷去职以避其锋芒,皇帝和朝廷为了安定人心,特设孤山老营,为的就是封堵悠悠众口。最初的两三年或许对孤山老营还有监管之意,这么多年风平浪静地过来,早就没有了监管的必要,孙兴已经有数年不曾踏足孤山老营。 “将人带下去吧。”吴扬吩咐完掌事,又对孙兴说道,“你仔细想想,若是想到什么遗漏的,不可欺瞒,马上禀报。” “是是,罪臣一定仔细思量,不敢欺瞒大人。” 看着孙兴千恩万谢地被带回监牢,吴扬询问掌事:“其余人呢?可有进展?” “都是些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孤山老营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当晚就送到了皇帝案头,皇帝震怒:“宵小之辈也敢置喙军国大事!童三顺与何人交通,又是受何人指使私自祭拜罪臣,必须一一彻查。” 皇城司本来就肩负着守护内廷,监察百官之责,兜兜转转,这个任务落到了新近蹿红的第五指指挥使吴扬头上。 孤山老营是个特殊的存在,建制并不完备,除了令宣威将军孙兴统管,营内设有千夫长一名,百夫长两人,队正二十人,也不过是负责些饷银、米粮发放之责。 十几年过去,最初的队正有的已经亡故,营内推举了新的队正,孙兴懒得上报,仍然沿用的过去的老名单,皇城司还颇费了一番波折才将人员名单理顺。 除孙兴外,吴扬将千夫长、百夫长和队正也一并收监。无奈这些人都是些混不吝,只一口咬定:“我等都是马上要去见阎王的将死之人,此生无力为岳元帅洗刷冤屈,总该让元帅也享受一点人间的香火。官家不让拜,相公不让拜,我等临死偷偷祭拜一下自家大哥、同袍,有何不可?犯了哪条王法?” “秦桧秦相公残害岳元帅用的是‘莫须有’的罪名,大人又何须审问我等,只需要用‘莫须有’将我等一并杀害就是!” “爷爷跟随岳元帅四次北伐,将金兵杀得屁滚尿流,朱仙镇五百对十万,爷爷就是冲在最前头的背嵬铁骑,三进三出,爷爷一枪一个。铁枪折了,爷爷就用大刀;马没了,爷爷就跟金兵步战……结果呢?十二道金牌,要了岳元帅的命,也把弟兄们用血用命夺回的疆土拱手让人。相公和朝廷杀我等甚至都不愿费心编一个像样的理由,‘莫须有’,呵呵‘莫须有’。要杀只管来杀,爷爷反正活够了,只盼望朝廷和相公们面对金兵南下也敢举刀杀一杀,不要把锋刃对准我等,只敢对我等发狠!” 第四章 军情谍子 “微臣无能。孤山老营的谢大成是岳飞营中负责军情谍报的,元宵节前一晚,谢大成病死了,这才将祭祀等事委托给童三顺。对外联络诸事皆是谢大成负责,埋伏在金国的谍子并未走我朝的谍报系统,微臣推测应该是用的军中通讯方式。微臣详查了最近三个月孤山老营的人员出入记录,推测传讯之人已经离开临安,极有可能已经返回金国。” 听完吴扬的禀报,赵构的脸色极为难看。 皇城司每日会将审讯结果写成密折送到皇帝面前,看到老卒们指桑骂槐指责他这个一国之君只会对外屈膝,对内冤杀功臣,赵构就七窍生烟:“宵小之辈,既是早获悉了金国的军事动向,如何不及早上报,非要搞这么一出,这是威胁君上,煽惑民心,谁给他们的胆子?” 侍御史陈俊卿躬身道:“无知蠢汉,哪里懂这些规矩。大约是找不到向官家进言的门路,这才愚蠢地搞了这么一出。如今须尽快甄别消息是否可靠,我朝好及早做出应对。” 吏部尚书张焘也出列说道:“前些日子,金国贺正旦使施宜生曾冒死向臣示警,称金兵必来,如今两厢印证,金国有亡我之心是确凿无疑的,恳请陛下下旨重整军备,以免为贼所乘——” 左相汤思退觑了觑皇帝面色,出言道:“笑话!仅凭几个浑汉的胡言乱语就要轻启两国兵衅,陈御史和张尚书也未免太过草率。” 赵构状似无意地说道:“如果金国真如老卒所说有那么大的军事动向,为何我朝安插在金国的谍子竟一无所知?” 张焘恨不得给汤思退白胖的圆脸两耳光,他按捺住性子,向赵构分说道:“我朝安插在金国的探子前些年一直比较活跃,或许早已掌握被金国掌握。去年金国皇帝突然更定私相越境法,并对私自越境人员动辄处以死刑,未尝不是一种警告。从那以后我朝的谍子再未传回有效信息。岳飞已经故去十八年,他的军情谍子也一直陷入休眠,反而能逃过金国的侦查。” 张焘再次躬身,“陛下请想一想,如若不是情势已经危急万分,已经休眠近二十年的谍子有何必要冒死传回情报?” 听到张焘公然说出那个暌违了十八年的名字,赵构的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天神一样的男子,熟兵书,精战阵,勇敢无畏,又带着一点天真的任侠之气。 他说:“陛下,金人不过土鸡瓦狗,只要您一声令下,微臣就带兵直捣黄龙,迎回‘二圣’!” 他奉承:“陛下,您是天命所归,万众敬仰的天子,如今四海归心,民心可用,正可趁此机会收复汴京,解救失陷的父老。” 后来有人将他和刘光世、张俊、韩世忠并称为“中兴四将”,可是那三人又如何能与他相比呢?刘、张、韩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只有那个男人是完美的,他不好美色,不贪财货,甚至对权力也没有太多的野心。他爱兵如子,军纪严明,所过之处总是能得到军民的一致拥戴。 他对国土和百姓总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总梦想着恢复疆土,拯救百姓,做一个时代的英雄! 赵构脸上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你要做大英雄,却将朕置于何地?! 御座下,以左相汤思退为首的主和派与以右相陈康伯为首的主战派正在对喷口水,谁也说服不了谁。 赵构冷眼瞧着,无动于衷。他在龙椅上已经坐了三十多年,从他登基那天开始,文臣们主战主和的戏码就在不停上演,唯有秦桧掌权那段时间,朝堂上只剩下一个人的声音。 四年前,秦桧死了,一些主战的旧臣被重新起复,诸如吏部尚书张焘、起居舍人虞允文等等,世人皆以为朝堂风向要变,皇帝会顺理成章地将屈膝求和、纳表称臣这些罪名和污点全部推到秦桧身上,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中兴南宋的英主。 赵构却出乎意料地揽下了所有的骂名,他公开宣称向金纳表称臣,锤杀岳飞等良将,“皆出己意。” 谁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似乎想通过主动承担千古骂名和污点的行动告诉世人,自己并不是一个只会逃跑,毫无担当的皇帝,可是面对金国日益展露的獠牙和咄咄逼人,赵构又确实消极怠战,毫无作为。 吴扬站在队伍的最末处,今儿是小朝会,原本他是没有资格上殿的,皇帝宣他上殿是要将孤山老营的哭营事件向相公和大臣们分说明白,也让他有幸见识了相公们的口水大战。 眼看两帮人暂时停止了对喷,赵构开口说道:“既然是我朝安插的军情谍子,够该归密谍司统一管辖,这件事就让皇城司的吴指挥使去办吧。记住,不可漏掉一人。” 吴扬原本低头缩在最远的角落里,听到皇帝点名,赶紧出列躬身道:“是,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第五章 两只狐狸 散朝后吴扬一直等到朝臣们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慢向殿门外走去。 作为皇帝的鹰犬和爪牙,宋朝的皇城司虽然没有后世锦衣卫那般威风八面,臭名昭著,可也着实没有几个正经的朝臣愿意正眼相看。 作为兴州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吴璘吴少保家的十公子,吴扬原本可以在兴州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衙内,每日斗鸡走狗,跑马观花,什么家国天下、家族责任,都有父兄一力承担。可他偏偏在十七岁那年离家出走,来到临安城,入了皇城司,成了皇帝的爪牙,也成了世人眼中的异类。 果不其然,吴扬没走几步就发现有几个文官不住拿眼觑他,还与旁人嘀嘀咕咕。至于武官,都像避瘟疫似的,恨不得离他八丈远。这些人倒不是瞧他不起,皇城司有宿卫皇宫大内之责,负责皇城与皇帝的安危,武官与之走得太近恐怕受人猜忌,百口莫辩。 吴扬对此早已习惯,他低垂了眼默默地往外走去,偏偏有人将他叫住了。 “吴指挥使慢走,且等等老夫——” 吴扬侧头一看,竟是吏部天官张焘,他赶紧让到道旁,躬身拱手道:“卑职见过张大人,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张焘将他扶起,笑道:“指挥使不必多礼。昔年老夫在四川任官时多亏令尊照拂,贤侄若不嫌弃,唤老夫一声世伯就好。我与令尊暌违多年,不知他身体可好?” 吴扬心里惊讶,面上却半点不显,他又深深施礼道:“多谢世伯记挂,前些日子家兄有书信来,告知家大人一切都好,只是去岁母亲亡故,大人不免仍时时伤感。可惜我皇命在身,不能侍奉在大人身侧,实在是不孝之极。” 去年秋天,吴璘的发妻王氏因病亡故,封吴国夫人。吴扬原本要辞职回家丁忧,哪知赵构竟舍不得吴扬离开,只给了他一月假期回家奔丧,然后“夺情”,特意组建了皇城司第五指挥使司,任命吴扬任上五指指挥使。 皇帝为一个小臣使用“夺情”手段,可谓空前绝后,其圣眷之隆在赵构一朝再不作第二人想。坊间甚至传闻,吴扬是赵构难逃时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侥幸被吴璘收养,如今是回朝认亲来了。 这些传闻有鼻子有眼,若不是吴扬的年纪对不上,朝野上下险些就信了。毕竟皇帝血脉遗落民间的故事宋朝已有先例,“狸猫换太子”的演绎小说在书坊里仍有售卖,还成就了一代仁君赵祯的美名与传奇。 “吴兄与夫人鹣鲽情深,可惜吴夫人体弱多病……如今吴夫人去了,你们倒要多多劝慰吴兄且看开些。” “侄儿远在临安不能在大人跟前尽孝,只能托赖兄弟们费心,说起来也实在是不孝之至。” “忠孝不能两全,你替你父亲在陛下跟前尽忠也是一样的,你父亲和兄弟们必能体谅你的苦衷。”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会儿闲话,张焘终于提到正事,“官家让贤侄彻查岳飞的军情谍子,不知贤侄可有眉目?” 吴扬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有些着急和忧愁地说道:“负责军情谍报系统的谢大成元宵节前就死了,继任的童三顺自己抹了脖子,孤山营的老卒就像是锯嘴的葫芦,接连审了两日,什么也没问出来……孤山老营里里外外小侄都命人翻遍了,半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有找到。” 吴扬跺了跺脚,“这下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小侄的笑话,怕是要辜负陛下的信任了!” 张焘目光微微一闪,他拍了拍吴扬的肩膀,“贤侄莫要着急,官家并未限定期限,这些几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哪查得清,且慢慢来,不要着急。” 张焘说着举步往前走去,吴扬落后半个身位紧跟在后。 “小侄无意中听说,当年各边军大帅启用军情谍子派往金国还是伯父向陛下提议的,没想到过了二三十年岳飞的军情谍子仍在活动,就是不晓得这些谍子如今都掌握在谁的手中?” 张焘脚步微顿,心中有些感慨,“这都是快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贤侄不说老夫都险些忘记了。” 如今是绍兴三十年,二十八年前,也就是绍兴二年,宋金两国刚刚签订“绍兴和议”,南宋皇帝赵构向金国皇帝纳表称臣,以每年向金国进贡“岁币”的代价求得一隅偏安。 那时虽然遭遇了“靖康之变”,徽钦二帝做了金国的阶下囚,宋朝的大半江山也沦入敌手,但是,宋人的脊梁未断,血性仍在,朝臣和百姓都摩拳擦掌,梦想着在不远的将来驱除鞑虏,补全金瓯,让江山和骨肉不用分离。 绍兴二年,身为起居舍人的张焘正值盛年,他向皇帝建议,用厚爵重金招募民间的奇人异事秘密潜往金国埋伏,为朝廷打探军事情报,为不远的将来宋金必有的大战做准备,让宋朝的反攻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赵构欣然采纳了他的建议,并下旨让各边军大帅一体施行。 转眼间,已经快三十年了。 当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百姓应募前往金国,作为密谍,这些人的身份在朝廷、在军中都属于绝密。张焘曾经留意过密谍的动向,在他记忆里从来没有听到一星半点这些派往金国的密谍受到封赏的消息,就仿佛从来没有这回事,没有这群人,没想到沉寂了这么多年,岳飞的密谍仍然在活动。 “当年老夫只是向陛下提议,密谍的身份属于绝密,老夫虽然是起居舍人,也是无权过问。贤侄若是在密谍司找不到线索,不妨去大内的架阁库找找,兴许会有收获,再不然直接问问皇帝本人。” “若是真有这批人的存在,贤侄不妨好好想想该如何处置。”张焘顿了一顿,又说道,“武器若是不用,放在那里还能起个威慑的作用,一旦用起来总要有个目标,免得伤人不成反而伤己。” “多谢伯父教导,侄儿受教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宫门,张焘需往六部的公廨处理事务,吴扬躬身侯着他上了等在一旁的软轿,这才直起身来。 “这不是吏部的张尚书张大人嘛,这些文官眼睛都长在额头上,今日怎么倒与公子一起出来?”等在宫门外的长随长吉过来将腰刀重新帮他配在腰上,见到张焘与自家公子寒暄,有些惊讶。 长吉是吴扬从府里带出来的,自小跟他一起长大,在临安这些时日因吴扬入皇城司的缘故没少遭文官们的白眼。 “张尚书与父亲有旧,我也是今日才知。不过是闲话几句,没甚要紧。”吴扬一边将腰刀重新扣好,一边问道,“让你调查的事情可有眉目?” “来临安两年了,怎么之前从来不曾听闻他提起过。”长吉嘀咕了几句,替他披上大氅,说道,“查到了,这些时日出入孤山营的外人只有汤饼店的曾小乙,如今人已经进了皇城司,不怕他不招!” 第六章 曾小乙 皇城司监牢内,浑身是血的曾小乙被兜头一盆凉水泼醒过来。他的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嘴唇也破了,浅色的囚衣上血迹已经变成了褐色。 吴扬坐在掌班亲自为他端来的太师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着放在前面的桌案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一边懒洋洋地问道:“说吧,你们是如何传递情报的?背后领头的人是谁?元宵节搞那么大一出戏,究竟想图谋什么?” “水,给我水!” 曾小乙就着兵卒的手狠狠地灌了几大口凉水,舒服地叹了口长气,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叽歪个啥!是老子们问你,不是你问老子!问什么时辰,怎么?怕耽误你投胎啊!” 负责刑讯的掌班范无鹫是个暴戾的性子,他信奉的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嫌犯进了皇城司,只要落在他手里,一顿杀威棒是少不了的。此人尤其喜欢研究前朝酷吏的刑讯手段,什么“剔骨”“梳洗”,说起来那是头头是道,如果不是文官们压制的厉害,他是真想把历朝历代那些有名的酷刑都在人身上来一遍。 说话间他挥起长鞭,“啪”地打在刑柱上,溅起几点火花,鞭梢恰恰扫过曾小乙的脖子,顿时留下一道血痕。 疼痛让曾小乙大声惨叫,他惨笑道:“大人到底要小人说什么?小人就是个卖汤饼的,奉公守法,税钱从不敢少一分半文。前日浑家算错了帐,多收了客人十文钱,小人硬是追出半里地将多收的钱还给了客人才心安……大人不信可以去四邻寻访寻访,小人就是个卖汤饼的,实实无甚图谋……” “卖汤饼的,汤饼卖进了孤山营?孤山营有多特殊,你在临安城住了二三十年会不知道?你还想蒙老子,你真当老子啥也不知道,你挑进孤山营的是汤饼吗?是一挑挑的纸钱!要不要老子把纸货铺子的人抓来跟你当面对质!” 范无鹫见吴扬没有说话的意思,立刻凶神恶煞地对着曾小乙一顿狂喷。 “大人、官爷,小人是贪心了,孤山营的老卒让小人帮忙送些纸钱进去,价格足足比市面上高出一倍。小人心想这些老卒缺胳膊少腿的,无非就是偷偷祭祀一下先人,小人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赚一笔银子,哪晓得还是瞒不过官爷的法眼……小人知错了,小人情愿将赚的银子都退出来,只求官爷开恩,饶了小的狗命,小人结草衔环报答官爷……” 曾小乙连连做出叩首的动作,大声求饶,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个卖汤饼的,因为贪图银钱才帮孤山营的老卒们偷偷带了些纸钱进去,别的一概不知。 正闹腾的不可开交,牢房里突然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曾小乙,你还有个哥哥叫曾从甲吧,还有你的姐姐曾月娥,说,他们如今都在何处?” 曾小乙吃了一惊,他猛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这才发现牢房入口的阴影里还有两个人,他们一站一坐,站着的是个小内监,约莫十六七岁,他侍立在坐着的人身后,微微躬身,显得非常恭敬。 坐着的人是一名很老很老的老太监,他的脸上皱纹堆叠着,看不出究竟有多大的年纪。或许是很少见阳光的缘故,老太监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耷拉着眼皮,不说话也给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老太监突然弯腰咳嗽起来,伴随着“嗬嗬”的抽气声,好像下一秒老太监就会倒不上来气,死在牢房里。 小内监赶紧弯下身子替他捶背,一边低声询问着,应该是关心的话。 老太监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拒绝了小内监的提议,牢房里充斥的都是他的咳嗽声,剩下的就是墙上的火把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老太监咳嗽时连最凶戾的范无鹫也屏息凝神不敢动弹。 终于,老太监的咳嗽声停了,吴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在离老太监五步远的地方抱拳躬身,“监牢简陋,慢待公公了,还请公公恕罪!” “不妨事!”老太监挥了挥手,“这地方咱家也有许多年不曾来了,倒觉得亲切。小吴大人不必拘束,只管忙你的去,咱家恐怕得上些手段,小吴大人是大家公子,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手段怕污了你的眼睛,陛下若是怪罪下来,咱家吃罪不起!” “公公自便,下官告退。” 吴扬丝毫没有耽搁,再次抱拳躬身侧身慢慢退向出口,范无鹫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学着吴扬的样子,把身子弯的极低,跟在吴扬身后向门口退去。 皇城司的监牢在地下,联通地面的是一个“之”字形的楼梯,吴扬在拐角处停留了一瞬,底下的监牢并未传来想象中的惨呼,他继续向出口走去,脚步不停。 转过了拐角,范无鹫频频回头,极想去观摩一下这位神秘老太监的手段,但他不敢,他知道对方碾死他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费力。 第七章 鬼见愁 监牢里只剩下曾小乙与两名太监,火把依然在“噼啪”地燃烧着,从入口吹来的风让火把的光闪闪烁烁,将幽暗的牢房照的更加阴森。 小内监走到桌案边,将一个长条状的包裹放上桌案。随着包裹一点一点打开,几十把寒光闪闪形制各异的铁制刀具展露在曾小乙面前,有长短粗细不一的钢针,有剪子、斧头、铁锤、铁钩、小刀等等,还有一些形状颇为怪异,曾小乙叫不出名字,更猜不出是做什么用途。 看着面前像玩具一般的铁制玩意儿,曾小乙打了个寒噤,丝丝缕缕的寒气莫名地从脚底板一点一点升起,让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老太监“嘎嘎”地笑起来,“这些玩意儿你认不全吧?咱家管它们叫‘听话’,已经有多少年没动用过咯。你别看它细巧,多少铁铸的汉子、细作死士都扛不住几样。” 曾小乙听老太监管这些繁复的刑具叫“听话”,再看看他老得不成样子的脸,心底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他惊叫出声:“你是‘鬼见愁’!你是掌管密谍司的‘鬼见愁’!” 老太监笑意丝毫不减:“听听,你连咱家的名号都知道,还说你只是个普通的汤饼店老板,哄鬼呢!” 自从认出眼前的老太监就是掌管密谍司的“鬼见愁”,曾小乙那张憨厚老实的脸就变得惊恐万状。 “鬼见愁”范曾范公公,据说从徽宗起就在宫中掌管密谍司,是大宋皇帝最为信任的心腹太监之一,辽国和西夏的密探不知有多少死于他手。当初金国有覆灭大宋之意,也是范曾掌管的密谍司最先侦知,他窥破了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的阴谋和野心,将证据摆在徽宗面前,提醒他早做防备。 徽宗皇帝赵喆生长于皇宫内院,艺术天分极高,对于人心中的贪欲却不甚明了,他始终不肯相信刚刚才跟大宋缔结盟约,联手灭了辽国的金国皇帝会马上变脸掉过头又来攻打大宋。 别说徽宗皇帝,就是当时的宰执重臣又有几个重视过范曾整理出来的情报?他们嗤笑他,也嗤笑金国,认为金国皇帝想要吞并大宋是自不量力,“蚍蜉撼树,蚂蚁吞象”。 等到金军的铁浮屠踏碎了宋朝君臣的美梦,徽宗只能匆匆将一副烂摊子甩给自己的儿子钦宗赵桓,最终酿成了“靖康之变”,在史书上给赵宋皇室添上了最为屈辱的一笔。 “靖康之变”中,自徽钦两位皇帝以下,在京的皇后、妃嫔、皇子、公主几乎被一网打尽,只走脱了一个原本要去金国做质子的皇八子赵构,他是徽宗皇帝最小的儿子,也是最不受宠的一个。皆因他生母身份卑微,与徽宗也只有一夜情缘,侥幸怀上了龙子,才在皇宫中勉强立足。 若非如此赵构也不会摊上去敌国做质子这种屈辱又有性命之忧的送命题,谁知世事难料,他却因此逃过一劫,登上了他做梦也梦不到的皇帝之位。 当时在汴京与帝后们一同被掳掠北上的宫人也不在少数,可这难不倒身为大宋情报头子的范曾,他不仅自家逃出生天,还将密谍司几乎完好地带了出来,也为后来登上皇位却毫无根基的赵构迅速掌握局势立下汗马功劳。 之后,赵构在汪伯彦和黄潜善的蛊惑下一路南逃,之所以每每在关键时刻总能化险为夷,跳出金人的包围,范曾和他的密谍司功不可没。 建炎三年,赵构的逃跑策略终于引发了士卒和百姓的不满,尤其是在南宋小朝廷渡江时,赵构宠信的内侍省押班康履勾结投靠他的王渊,抽调战船私运珠宝,大批的百姓和数万士兵因为无船渡江,落入金军的包围圈,十死无生。 百姓怨声载道,士卒物伤其类,愤懑难平。 赵构对此毫无所觉,稍微安定之后,竟在康履和蓝圭、曾泽等一帮内侍的鼓吹下,对王渊大肆封赏,升其为御营都统制及枢密使,这几乎是宋朝武官的顶峰,比仁宗朝的“人样子”狄青还要高出一头。谁会想到这样一位在国难当头火速升职的武将,竟从未在战场上与敌人拼杀,升官仅仅是因为投靠了皇帝的内侍! 如何服众?谁能服气? 最按捺不住的就是护卫在赵构身边的苗傅和刘正彦等人,怨气积压得多了,总要找一个宣泄口。 眼看兵变一触即发,范曾冒着得罪内侍一系的风险,提醒皇帝在赏罚上不可太过偏颇,可惜一番肺腑之言不但没有被皇帝采纳,在康履、蓝圭等人的挑唆下,范曾成了心怀妒忌,谤讪君王的小人。 如果不是“苗刘兵变”发生的太快,范曾险些从密谍司司长的位置上被捋下来。 “苗刘兵变”虽然很快平息,但赵构唯一的儿子,年仅三岁的太子赵旉因为受到惊吓,很快病亡,赵构也因为种种原因丧失了生育能力,此后再无所出,为宋朝的皇位传承埋下隐患。 荒诞的是,赵构复位后,追赠在“苗刘兵变”中被杀的王渊“开府仪同三司”,并给死去的康履追赠了“荣节”的谥号。 原本是引发“苗刘兵变”的罪魁,却因赵构的追封成了忠君死节的忠臣义士,范曾和他掌管的密谍司却受到打压,哪怕是绍兴二年大动干戈地招募民间能人异士充任密谍,范曾和密谍司也没有冒出浪花,甚至有人传言,范曾早就去世,密谍司也已名存实亡。 “哈哈哈,没想到因为小人竟引出了您这位大人物,小人死而无憾了!” “不急不急,离死还远着呢!”范曾笑眯眯吩咐小内监,“先给咱们的汤饼店老板来点开胃小菜,再说说他儿子和媳妇的事儿。我看那孩子机灵,入宫服侍我几年,说不准还能接了我的衣钵……” 曾小乙只觉“轰”地一个炸雷在脑海中炸开,他颤声道:“什么儿子媳妇?什么入宫接你衣钵?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第八章 你们不是曾家人 小内监用一个像铁护腕一样的东西将曾小乙的右手牢牢固定住,随后挑选了一把大小合适的镊子,夹住曾小乙的小指指甲用力往外拔,别看小内监长得眉清目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本身力气却不小,曾小乙的小指指甲硬生生被他拔了起来,手指鲜血长流。 十指连心,曾小乙痛的大声惨呼。 小内监丝毫不停,一连拔了曾小乙三根手指的指甲方才停手。 他一边拔指甲一边说道:“你也不想想咱们是干什么的,别说你的老婆孩子,就是宰执重臣甚至敌国的皇室宗亲,只要老祖宗感兴趣,就连他最喜欢的小妾每天穿的肚兜的颜色咱也有办法弄得一清二楚!” 范曾嘎嘎笑道:“老夫没事关心那些做什么,你个小兔崽子拿老夫寻开心,仔细我拔了你的皮!” 他对曾小乙说道:“既然官家对你的事情感兴趣,吩咐咱家来,咱家就得把来龙去脉搞得清楚明白了,才好去回禀官家。你也别打主意跟咱家耗,咱家没那功夫!小六子,把卷宗念给他听听——” “是,老祖宗!” 叫小六子的小内监从袖带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将它展开,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曾小乙,年二十八岁,临安桃李巷‘曾记汤饼铺’老板。父,曾阿大,十年前过世;母,梁氏,十八年前在曾氏老家去世。兄,曾从甲,绍兴十二年失踪;姊,曾月娥,绍兴十二年失踪。 据户籍册登载,曾阿大原籍鄂州,绍兴十一年九月,曾阿大带两子一女从鄂州来临安投亲,担保人系原岳飞军参将谢大成。五个月后,曾阿大长子曾从甲与次女曾月娥失踪,曾阿大带着八岁的幼子曾小乙在桃李巷卖汤饼为生。曾小乙十八岁那年,在曾阿大的安排下秘密前往健康与梁氏女结为夫妇,盘桓不过十日即返回临安。次年,梁氏生下一名男婴,此后每年曾小乙会在年末汤饼铺子歇业时前往健康与梁氏母子团聚,对外则谎称回乡祭祖。 一个月前,曾小乙突然进入孤山营,此后,以售卖汤饼为名,替孤山营递送物资、传递消息,最终帮助孤山营完成了元宵夜祭。 皇城司在‘曾记汤饼铺’搜查时发现,‘曾记’后院的水井井壁上竟开凿有暗室,经勘查,暗室开凿的时间在十年以上,应该是曾阿大在世时即已经完成。” 范曾“嘎嘎”笑道:“有意思!一个卖汤饼的商贩怎会大费周章在自家的水井井壁上开凿劳什子的暗室?临安可是天子脚下,曾阿大究竟有什么图谋?” 看着曾小乙苍白的面色和滚滚而下的汗珠,范曾笑道:“还有更奇怪的,这几日你在皇城司的监牢里舒舒服服地待着,老夫和手底下的人却忙得脚不沾地,老夫命人去鄂州你户籍登载的老家仔细寻访,竟有了惊人的发现,你猜老夫发现了什么?” 曾小乙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面对这一切,可范曾的声音还是从耳朵里毫不留情地灌进来—— “老夫的人竟得知曾阿大一家早在绍兴十年的时候因为一场瘟疫全部死绝了,他们夫妻两个只得一个小闺女,又哪里来的曾从甲和曾小乙两个儿子?死人不仅能复生,还凭空多了两个儿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还有你的妻子梁氏,也是到建康投亲靠友,幸运的是她被一个儿子死在战场的老嬷嬷收养。十七岁那年与你成亲,你们夫妻一年一次团聚,不仅你妻子不以为怪,就连收养她的老嬷嬷也是见怪不怪,她们不奇怪,老夫倒觉得很奇怪!” 曾小乙和父亲苦心孤诣隐藏多年的秘密被范曾和小六子毫不留情地揭开,曾小乙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赤裸的婴儿,在这位谍报司的祖宗面前毫无秘密和隐私可言。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苦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耳目,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小乙认栽,要杀要剐都随您的便,只求给我妻儿留一条活路,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此时手脚是自由的,曾小乙一定会爬跪到密谍司“鬼见愁”的面前,磕头求他放过自己的妻儿,可他现在根本就动不了,只能祈求地望着密谍司的老祖宗,继续开口求饶。 “您曾经对密谍司上下人等说过,除非是谋逆、叛国这样的大罪罪不可恕外,其余的过错您都会酌情网开一面。小乙父子乃至我们祖孙三代人,都不曾谋逆,更不会叛国!小乙不惜死,却想为妻儿求一条活路,还请公公大发慈悲!” 曾小乙说着,不顾身上的伤情和手指钻心的疼痛,连连顿首。 “罪不罪的,咱家说了不算,咱家就是陛下养的一条狗,万事都得请陛下定夺!” 范曾冲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你还是先把自家的事情说清楚,你们不是曾家人,那你们到底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什么?你的哥哥和姐姐又去了哪里?” 第九章 往事(一) “小人的确不姓曾,也不是鄂州人士,小人姓董,祖籍在太行山脚下的永安镇。” 曾小乙既然愿意招供,范曾让小六子招呼守在外面的狱卒将他解下来,顺便还送来一些热乎的吃食。 曾小乙在牢中这几日,吃的是皮鞭,喝的是西北风,早就饥肠辘辘,见到吃的立刻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好一阵狼吞虎咽,待将腹中的饥火压住,这才将自家的来历和盘托出。 董家世代居住在永安镇,是太行山一带的猎户,凭借艺高人胆大,曾小乙,现在应该称呼董小乙的父亲董荣经常深入太行腹地捕猎,每每收获颇丰,因此日子倒也颇为滋润。 靖康二年,董荣二十八岁,已经有了一子一女,长子董从甲,六岁;次女董月娥,四岁。妻,梁小玉,是当地豪族梁氏一个远房偏支的独生女儿。 金军攻占了汴京城后,整个中原大地烽烟四起,董荣不愿卷入纷争,带领妻儿躲进了太行山,原本想着过得一年半载,等大宋禁军收复失地,天下太平了继续出来过安生日子。 董荣想得太天真了,战争阴云笼罩之下哪里有什么世外乐土?太行山一带抱着与董荣一般想法的人家不在少数,纷纷拖家带口地进入太行山躲兵灾,原本寂静的山林竟热闹得如同集镇。 有人就有纷争。山林中缺衣少食,随着时日的推移,这种矛盾越发突出,董荣几乎每日都要为保护住所和食物与人争斗。除此而外,山下群雄并起,经常有人进山招募士兵,一些吃了败仗的溃兵也时常前来骚扰,董荣的儿女年纪幼小,梁小玉又是一个娇怯怯的小娘子。还好董荣的老爹也是猎户出身,两父子互相支应,勉强度日。 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恰好梁小玉的族叔,也是梁氏现今的当家人梁兴拉起了一支队伍抗击金人,董荣与父亲商议之后索性下山投了梁兴的义军。当时中原大地像这样的队伍很多,他们都是民间自发的反抗组织。 绍兴元年,岳飞命人与各地的抗金队伍取得联系,准备联合抗金,这些队伍也都有了一个统一的名字“忠义保社”,其后,岳飞将“忠义保社”整编为“岳家军忠义军”。梁兴则是太行山忠义保社首领,兼岳家军忠义军马统领。董荣靠着武艺高强,敢打敢拼很快升任梁兴的副手。 “那时候各地的忠义军除了在岳元帅北伐时听从调遣配合岳帅的军事行动,平日里更重要的是负责收集和打探情报,为岳帅制订军事行动计划提供参考。打探情报需要乔装进入集镇,又要在山林中行走如飞,我父亲很快被选中做了太行山忠义军的谍报处处长。在父亲的影响下,我的哥哥和姐姐也成了他的帮手。” “董荣?董从甲?董月娥?”范曾沉思道,“绍兴二年,朝廷征召江湖人士充任谍子,各边军的军情碟子名录在密谍司都有存档,为何老夫没有见到他们三人的名字?” “这是我父亲要求的。他曾经对我讲过,负责收集情报只是时势所逼,父亲秉性还是喜欢山林和自由自在,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希望战争快点结束,他带我去太行山中打猎,摘山果和菌子。可惜宋、金虽然不打仗了,太行山我们也回不去了。” 范曾没有理会董小乙言语中的缅怀之意,追问道:“你们又是如何来到临安城的?你的哥哥和姐姐究竟去了哪里?” “我们为何会来临安,这得从岳帅的最后一次北伐说起——” 第十章 往事(二) 绍兴四年至绍兴十年,六年间岳飞曾组织并发起了四次北伐行动,意图收复故土。 绍兴十年五月,完颜宗弼(即后世演义小说称为“金兀术”之人)撕毁和议,分四路南下,完颜宗弼亲率主力大军攻入开封,元帅右监军完颜撒离喝攻陕西,金国河南知府李成攻西京河南府(今洛阳),聂黎孛攻宋朝的京东路。 面对金军的来势汹汹,岳飞打算趁此机会消灭金军主力,直捣黄龙,收复河山。 此时的岳飞已是武胜、定国军两镇节度使,晋少保衔,人称“岳少保”,麾下兵力占据了南宋总兵力的七分之四,当即制订作战方略,分头迎击金军。西路由于吴玠一年前病死,决定由其副手胡世将统领吴璘(吴玠之弟)、杨政与郭浩三个都统制对阵完颜撒离喝;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韩世忠对阵东路的聂黎孛;最重要的中部战场,则由岳飞的“岳家军”、张俊的“行营中护军”,以及刘锜的两万“八字军”对阵完颜宗弼率领的金军主力以及李成军。 既然是宋金两国的决胜之战,隶属岳家军的忠义军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完颜宗弼刚刚南侵时,归附于岳家军的义军首领李宝就率领部众于五月二十四日夜晚突袭宛亭县荆堤扎营的金军,杀死三个千目录和四千夫长金国宗室完颜鹘旋,俘获战马千匹,又在六月二日杀退了前来围剿的金军,为岳飞的第四次北伐开了一个好局。 绍兴十年六月,梁兴与董荣接到岳飞“渡越黄河,剿杀金贼,占夺州县”的命令,于七月一日到达黄河南岸。初二日,梁兴、董荣又率领忠义军渡河返回黄河北岸,汇合河北豪杰赵云、李进、牛显、张峪等人,一举收复绛州恒曲县,随后又沿着黄河北岸越过孟州王屋县向东进发,在孟州济源县与金将高太尉率领的五千人马激战。 梁兴与董荣率领忠义军与金军从辰时打到午时,金军大败溃逃,梁兴与董荣率军衔尾急追,在十里长的战场上到处可见金军留下的尸身。 高太尉回去之后又调来怀州、孟州和卫州的一万多兵马回头杀向太行忠义军,梁兴等人再次与金军血战,从未时战到酉时,杀散金军十之七八,高太尉再次率领残军溃逃。忠义军因连日鏖战,暂住济源县的燕川修整,得到了河北民众的大力支援和配合。 “小人虽然因为年纪小,对当时的战争记忆很模糊,但听父亲提过,那时候不管是忠义军还是宋朝的正规军,只要是打金人的,军队所过之处百姓都是拿出家里最好的吃食、腾出最好的屋子竭尽全力地招待,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帮忙打探军情,掩护部队,那真是‘箪食壶浆迎王师’。可惜,眼看大捷在即,岳帅却被十二道金牌招回去了,有谁想过,朝廷的军队一退走,留给忠义军和百姓的是什么?金人会如何对待他们?” 董小乙面容萧瑟,他还不到三十岁,可他如今脸上的神情直如一个历经沧桑的枯槁老人一般,看不到半分生气。 董荣随梁兴出战时,家眷留在太行山下的忠义军堡寨中。梁兴和董荣是六月中旬出发,然后是闰六月、七月,各个战场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也许冥冥中真有神灵保佑,就在众人都在庆贺即将到来的最终胜利,甚至做好了迎接宋室皇帝回归,重做宋朝百姓的准备的时候,董小乙的爷爷突然发疯一般要儿媳带着三个孙子孙女一起离开堡寨。梁小玉一再询问公爹为何要离开,老头子闷不吭声,只是催促儿媳立刻收拾东西带着孩子跟自己一起走。到后来甚至惊动了梁兴的夫人亲自来劝,老头子还是不吭气,依然倔强地要走。 梁小玉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在大儿子董从甲的劝说下,梁小玉终于决定带着孩子跟董老头儿一起离开。 董老头儿带着儿媳和三个孙子孙女并没有走远,他绕了一圈,从一条隐秘的小路还是进了太行山,祖孙三代尽调隐秘的小路走,忍受着蚊虫的叮咬,最终在半山的一处山洞安顿下来。 几个老弱妇孺,能带的粮食不多,平日里祖孙几人都窝在山洞中,由董老头带着大孙子外出打些猎物补充食物。 梁小玉支使大儿子去问老头,究竟要在山里待多久?董荣回来见不到孩子们着急怎么办? 董老头闷闷地回答:“啥时太平了啥时出去。阿荣知道这个地方,他会来找我们。” 知道丈夫能找到自己和孩子们,梁小玉也就安心了,带着孩子在山洞中安顿下来。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梁小玉按照董老头的吩咐,都是夜里才烧火做饭,白天都是吃冷食,好在七八月份,气温高,吃冷食也不妨事。 就这样,董老头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为家人寻得了暂时的宁静。 第十一章 往事(三) 山中岁月安稳,山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宋、金灭国之战的紧要关头,尤其是在宋朝的军队取得节节胜利的关键时刻,宋廷以十二道金牌召回了岳飞,据《宋史》记载,岳飞撤军的途中,百姓扑跪于道旁,哭声盈野,有人拉住岳飞的马缰质问:“元帅来时我等箪食壶浆迎王师,并肩作战,共同御敌,金人早已视我等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如今元帅一去,却将我等置于何地?” 岳飞无言以对,只能掩面而走。 岳飞这一被迫撤军,不仅宋廷文武百官十年的苦功付诸东流,更是把他率领将士们刚刚浴血拼杀夺回的疆土重新拱手让给金人。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为了达成与金国议和的目的,宋廷不惜自毁长城。 次年,即绍兴十一年八月九日,岳飞被罢去枢密副使,充任“万寿观使”的闲职。或许他也嗅到了临安空气中阴谋的味道,自请回江州庐山老家闲居,想要躲过劫难。 此时的岳飞已经无兵无权,是个彻头彻尾的“闲人”,但是朝堂之上仍有人对他不放心。先是秦桧授意张俊威逼利诱岳飞旧部,都统制王贵、副都统制王俊先出首告发岳飞麾下大将张宪“谋反”,以此牵连岳飞。 岳飞下狱后,宋金和谈的进程越发迅速,十一月初七,宋金两国达成“绍兴和议”,宋朝皇帝赵构向金国皇帝纳表称臣,宋金两国划淮河而治,淮河以北的土地全部划归金国,同时宋朝还需每年向金国贡奉白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宋金签订和议,岳飞也迎来了死期。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宋朝皇帝赵构下令将岳飞特赐死,时年三十九岁的岳飞没有死在万军之中,而是憋屈地死在了南宋的大理寺狱内。 “这些都是我们来了临安之后才听说的。我们在太行山内躲了足足半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山里躲藏的人越来越多,金兵时常入山搜捕,我娘为了引开金兵,自杀了。” 董小乙回忆着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我记得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为了寻找食物,爷爷和大哥要去很远的地方打猎。有一回爷爷和大哥出去打猎,整整三天都没有回来,娘亲带着我和二姐躲在山洞中,我饿极了,也怕极了。阿娘没有办法,只能将啃过的骨头又丢进水里煮,我捧着上面已经没有一丝肉的大骨头啃得上面满是口水。就在这时两个金兵沿着山脚慢慢搜了过来,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很快就要发现我们藏身的山洞。娘没有办法了,她让我和二姐藏在洞里不要出声,自己却跑了出去……” “等到第二天,大哥背着摔断腿的爷爷回来,再去找阿娘,只在山林里找到了几片撕烂的衣襟,上面满是血迹。大哥不死心,一路追过去,只找到了几截残肢。可怜我的阿娘不晓得被什么东西拖了去,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董小乙泣不成声,等他平缓了一下情绪,又继续讲述董家人的遭遇。 董家兄妹在山中躲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了董荣。从董荣口中了解到,岳飞撤军后,金国一边与宋朝议和,一边加紧了对各地义军的清剿。义军为了襄助宋朝,几乎都是全军出击,大本营中只留下老弱妇孺,金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抄了义军的后路。 得知后路被抄,义军人心惶惶,本来在兵力和武器装备上就无法跟金国的军队正面抗衡,现在更是一触即溃。 各路义军只得且战且退,不断化整为零,“能保一个是一个。” 董荣所在的太行山义军也是如此。在一次撤退中,董荣自愿留下断后,掩护梁兴带大部队撤走。哪晓得狡猾的金人已经在前方布好了口袋,只等这支义军钻进去。等董荣带着剩下的几名弟兄赶去会合时,首领梁兴已经阵亡,太行保义军几乎全军覆没。 看着昔日亲密的战友、兄弟被割去头颅,成了金人请赏的工具,董荣没时间悲伤,他带着仅剩的几名弟兄晓行夜宿,不断地曲折迂回,用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回到了太行山中,而此时,他身边仅剩下一个十七岁的小兵。 “阿爹是有名姓的保义军首领,在金国我们根本待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条。阿爹带着我们想办法离开金国,前往宋朝。阿爹说岳帅在宋朝有那么多兵将,我也算是在他麾下浴血厮杀,他不会少我们一口吃食。可是阿爷的腿断了,山里缺医少食,恢复得很不好,他怕连累我们不肯走,甚至威胁爹爹再不走他就跳崖……最后,跟着阿爹回来的小山哥留了下来,他说他只是一个小兵,金人或许不会知道他干过什么,他留下能照顾爷爷,每年清明节的时候还能给死去的弟兄烧点纸钱……” “辗转数月,我们先是来到鄂州,联系上了岳家军中负责情报的谢大成,他本来就是阿爹他们的顶头上司。原本爹爹和大哥想在鄂州定居,可是岳帅出事了,鄂州人多眼杂,我们一家子的到来很多人都看在眼里。谢伯伯给了我们新的身份,顶替死去的曾家人,以投亲的名义来到临安。谢伯伯说临安是天子脚下,有时候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 “至于我的哥哥姐姐去了哪里?我那时年纪小并不知道,后来父亲也从来不许我提起,甚至问都不许我问,直到一个月前,谢伯伯突然找到我,我才知道大哥和二姐为了让我和爹爹能在临安立足,报名又回到金国做卧底。二姐十年前就死了,她被送进了金国的皇宫,金国皇帝完颜亶残忍嗜杀,一次酒后发疯乱杀宫人,二姐正好轮值当差,被这个混账当殿杀死了,可怜我的二姐死的时候刚刚二十岁,还没有成亲……” “谢大成为何找到你?你和他们究竟有什么图谋?” “谢伯伯找到我,他问我想不想给二姐报仇?想不想找到在金国的大哥?想不想知道爷爷和小山哥的消息?我当然想!他说金国皇帝想吞并我们,可是皇帝不想打仗,一心回避这个问题,只有闹出点动静,让皇帝不得不面对金国将要入侵的事实,宋朝的疆土才能保住,我阿爹、大哥、二姐,还有许许多多为了保住宋朝不惜流血流汗的人,血汗才不会白流,被淮河分割的骨肉才能有希望团聚!” “野心不小,竟然妄想混淆圣听!那接下来呢?你们还准备做什么?” 董小乙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一个卖汤饼的,能做的也都是粗苯的活计。况且谢伯伯已经死了,如今我大哥究竟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也不晓得怎样才能联系他?现在想来,打不打仗是陛下和相公操心的是,我一个卖汤饼的瞎操什么心?” “那你的娘子和孩子呢?搞得那般神秘又是为何?” 董小乙苦笑道:“我娘子就是一个苦命人,自小父母双亡,吃了不少苦,我能待她好,给她安稳的生活,她自然千肯万肯。这些都是我爹一手操办的,大约是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久了,总要留一手。水井里的暗室也是大哥和二姐失踪后父亲带着我偷偷挖的,他总说万一有个万一,也不用东躲西藏,就躲在家中更安全,我们不用上山,我娘亲也不会死。大概娘亲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吧。” 范曾见再问不出什么了,吩咐小六子道:“带下去吧,也不必再押着了。” 守在门外的狱卒进来将董小乙带往监牢,董小乙不住回头向范曾求情:“范公公,小乙知道的全都说了,求您放过我的妻儿,她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十二章 《岳飞传》 “恭喜范公公,由您出马果然是手到擒来!” 吴扬看到范曾托在手上的供状,自然知晓范曾已经撬开了董小乙的嘴巴,立刻上前道贺。 “托赖皇上天威,更辛苦吴指挥使和皇城司上下,咱家幸不辱命!牢里的董小乙,哦对,就是假托叫曾小乙的,或许还有大用,还请吴指挥使担待一二。。” “公公放心,在下定保他无虞。” “那就劳烦指挥使了,咱家这就回宫复命去了。” 有了他这句话,董小乙的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也不会再遭罪,他也算兑现了对董小乙的承诺。 范曾向吴扬点点头,迈步向皇城司大门外走去,在吴扬和皇城司一干人的恭送声里登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车声辚辚,很快向宫门驶去。 车行了一段路,小六子忍不住问道:“这位上五指的指挥使倒是年轻,就算他圣眷正隆,公公又何必对他如此客气?” 范曾正闭目养神,闻言也不睁眼,淡淡道:“咱家老了,密谍司需要新的掌印人,我看这位吴指挥使就不错。你也得收敛些,说不准哪天他就成了你的顶头上司。” 小六子多少有些不服气:“小六子听说这位吴大人是吴璘吴少保家的十公子,可咱们密谍司一向都是内廷掌管,就算陛下宠信他,可他毕竟不是内廷的人。” 范曾张开眼睛瞅了小六子一眼,瞅得他心里打鼓,范曾这才不经意地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他打断了想要为自己辩白的小六子,“可惜我太老了,油尽灯枯,是真的活不长了,你又太年轻,不然密谍司交到你手中又何妨?说你年轻识浅你还别犟,如今朝廷内外的风向都变了,你若是想活得长久,就要学会低调,顺应大势。看在你跟了我十来年还算忠心的份上,我再劝告你一句,当你看不清局势的时候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回到宫里,皇帝并没有见范曾,只令身边的大太监王沐恩将董小乙的供状接进去,吩咐道:“官家说了,知道你近日辛苦,好生回去歇一歇。” 范曾知道最近皇帝的日子也不好过,交卸了差事,谢了恩回到自家的小院子歇息去了。 皇城司那边,吴扬送走了范曾师徒二人,吩咐刑狱掌班谢无鹫:“范公公的话你可听清了?将那个叫董小乙的人犯好生看管,切不可出事!” 谢无鹫应了,自回到地牢中不提。 吴扬回到公事房,对等在那里的察子说道:“继续说,这本《岳飞传》是从哪里来的?如何在临安城内流传开来?” “启禀指挥使大人,卑职接到任务后找了临安城最有经验的书坊老板,经过对纸张、墨色、版式、字体逐一对比,《岳飞传》是春来胡同一家名为‘胡记印坊’的印刷作坊制作的。卑职通知了快班的弟兄却扑了个空,据说‘胡记’的老板胡远山腊月的时候就带着全家人回四川老家祭祖去了,至今未归。卑职正要向指挥使禀告,派人去四川拿人。” “可。”吴扬想了想又说道,“如今事态不明,告诉底下的弟兄悄悄将人带回临安即可,不可宣扬。” “是。”察子恭敬地应下,又继续说道,“胡远山走后大概隔了七八日,有街坊看到‘胡记印坊’又在开工,工人就是从前那一批,卑职找到了工头,据他交待是有个年轻人出了三倍的价钱让他们帮忙印书,排版这些都是年轻人和他的同伴两人在做,据年轻人说是为了保密,怕被别家书坊偷了去,因此让工头找的都是不识字的工人……工头贪图银钱,因此应承下来,直到《岳飞传》满临安流传他都不知道是自己帮忙印的。” “书已经进行了收缴,根据工头的供述,流传在外面的应该不多了。只是前些时日很多茶楼都将《岳飞传》弄成了评书,请了说书艺人日日在茶楼说书,竟然生意爆火,这悠悠众口却是不好封堵。此外,根据工头的口供卑职让画师画了印书人的画像张贴在城门处,至今尚无收获,那两个年轻人就像平地消失了,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既然他们出现过,总会留下痕迹,加派人手以‘胡记印坊’为起点,仔细察访,不信找不出踪迹。此外继续加大收缴书籍的力度,务必不让一本书流落在外;告诫各个行首,茶楼、酒肆、勾栏等等,都不许再说《岳飞传》,若敢抗令就请他来皇城司说书!” “是,卑职马上去办!” 察子离开后,吴扬随手翻了翻放在案上的《岳飞传》,封面正是岳飞全副甲胄,跃马提枪的英姿。画像用墨线勾勒,寥寥数笔,人物神态、手中的武器和胯下的骏马都十分传神,一看就是出自绘画功底深厚之人。尤其是吴扬见过岳飞的画像,禁书《岳飞传》上面的画像竟与岳飞本人十分神似。 《岳飞传》里面的内容吴扬也看过,如果这不是一本被官家点名的禁书,吴扬倒想追着作者再写点前传、后传啥的。《岳飞传》用通俗浅显的文字讲述了岳飞传奇的一生,尤其是“岳母刺字”“激战牛头山”“血战襄阳”“收复杨再兴”“开封城大战金兀术”等等,既有拳拳爱国心,又有铿锵报国志,将一个有勇有谋,既能勇冠三军,又能智取敌酋的铁血将军,护国英雄刻画得十分传神。 吴扬出身将门,他的伯父吴玠,父亲吴璘都是与岳飞同一时期的人物,看到书中精彩处也不免击节赞赏,心驰神往,恨不得能到岳飞麾下做一名小兵,与他共同御敌,激战沙场! 《岳飞传》一出,临安坊间与吴扬抱着同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百姓都纷纷议论:“‘尽忠报国’,岳元帅是个大大的孝子,更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岳母既然给他刺了那样的字,他如何会是叛国的奸臣?” “要我说,秦桧才是卖国的奸臣,他怂恿陛下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岳帅,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他,又怂恿陛下向金国纳表称臣,不是卖国贼是什么?” “知道什么是‘莫须有’么?就是根本就没那回事,你看,连秦桧自己都承认了他是故意冤枉岳元帅的!幸亏他已经死了,不然小老二定要吐他的口水!” “陛下莫不是老糊涂了吧?这样的奸臣保他做什么?还把黑水往自个儿身上揽,要我说,陛下就是心太软了,忠奸不分!” “陛下不是心太软,是糊涂!杀忠臣,保奸臣,不是糊涂是什么?” 百姓们议论的热闹,吴扬想到的却是:“先是元宵夜祭,现在又是出书立传,到底谁在背后搅弄风雨?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十三章 升官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满江红.写怀》 绍兴三十年的春天注定无法平静,先是元宵夜孤山营老卒夜祭岳飞,然后有人偷偷替岳飞树书立传,还没等皇城司查出背后的始作俑者,岳飞生前的词作《满江红.写怀》又在临安大街小巷传唱开来。尤其是下半阙——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不论传唱者是黄口小儿,还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不论传唱人是文人学子还是贩夫走卒,声音里都免不了有铿锵之音,血液里有沸腾之意。 书能禁,人心的向背却是无法用一道禁令来统一的。 有心人从故纸堆中翻出了三年前贬居永州的张浚给皇帝上疏的两封劄子,其一写道:“臣诚恐自此数年之后,民力益竭,财用益乏,士卒益老,人心益离,忠烈之士沦亡殆尽,内忧外患相仍而起,陛下将何以为策?” 在次后的劄子中张浚更直接谈到:“……方奸雄之人,拳于富贵,分别党与……皆为身谋而不为陛下谋也。坐失事机二十余年,有识痛心。失贤才不用,政事不修,形势不立,而专欲受命于敌,适足启轻侮之心而正坠其计中。” 张浚就像一个预言大师,早在三年前就将近日的局面预见的分毫不差。街谈巷议里尽是质问皇帝,“陛下贤才不用,政事不修,形势不立,而专欲受命于敌,究竟是什么心理?”说得赵构好像一个受虐狂一般,让他烦躁不已。 当年收到张浚的上疏,赵构气的眼睛鼻子眉毛都离了位,这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昏君没啥区别,他立刻下诏斥责张浚为“邀誉而论边事”,乃是“腐儒无用之谈”,禁止张浚在永州乱说乱动。自那以后张浚十分安分,在永州活得无声无息,赵构不好拿他开刀,将气都撒到皇城司头上,严令皇城司提举赵璩限期捉拿编撰《岳飞传》的嫌犯归案。 皇城司提举是恩平郡王赵璩,他是赵构的两位养子之一,另外一位则是普安郡王赵瑗。这两位郡王皆是太祖之后,为人温和宽厚。尤其恩平郡王赵璩,虽然是皇城司提举,但他谨守本分,平日里并不到皇城司露面。 今日是皇帝下了限期破案的口谕,赵璩先是去宫里面圣,然后带着给吴扬升官的圣旨到皇城司,照例勉励了一番随即离开。 皇帝一甩脸色,整个皇城司立刻鸡飞狗跳,在一片惶然当中,赵构却偏偏升了吴扬的官,将他升做提点皇城司,兼上五指指挥使。 长吉忍不住拍手道:“这下好了,再不用受独眼和乌鸦的鸟气,看他们还怎么得意!” 原本吴扬这个指挥使麾下都是禁军,最重要的任务是拱卫皇城,护卫皇帝和后宫安全,并不负责具体的查案办案事务,他经手的几件案子都是皇帝亲自点名指派的,在调动皇城司察子和快行长行时还需向皇城司勾当请示,再到提点皇城司手下调人。 有人嫌他手伸得太长,难免在这些事情上动点手脚,给他办差增添难度,如今他成了皇城司提点,名下自然也有察子和快行长行的人手供他调遣。 吴扬笑道:“你收敛些,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 跟长吉说笑几句,吴扬立刻将手下的察子和快行长行集合,皇帝既然下了限期破案的命令,到时破不了案,板子打下来他这个新晋的皇城司提点首当其冲。 察子,又叫逻卒,主要负责在京师也就是如今的临安城侦探流言蜚语与图谋不轨者,有点像后世的便衣警察。 与后世负责打探小道消息的人都是些獐头鼠目之辈的固有印象相反,宋朝的察子由亲事官每季轮换当差。这些亲事官的招募对象是在京的军班子弟,也就是说他们来自军人世家,选取其中“健者”充入禁卫。 亲事官的外形条件有多好,可以从亲从官的选拔窥见一点。亲从官是比亲事官更贴近皇帝的禁卫。想要做亲从官,不仅首先要符合亲事官的条件,还需要在勇武之外有一技之长,或记忆超群,或英武过人等等。 此外,亲从官还有两个硬性条件,一是年龄必需在35岁以下,这是为了保证亲从官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其二,亲从官的标准身高为五尺九寸一分六厘,放到后世身高约莫在185-190厘米之间,可以说宋朝最英武不凡的男子都被朝廷收走了,这也是宋朝军中多美男的原因。 将人集合之后吴扬没有废话,“你们手上拿着的就是嫌犯的画像,你们都看仔细了,牢牢地记住他们的长相,陛下既然要我等限期拿人归案,就算是将地皮一寸一寸地翻,一个人一个人地比对,也要将人找出来!” 第十四章 掩耳盗铃的皇帝 二月初二,一封六百里加急从鄂州飞到皇帝的案头。 鄂州军多为岳飞旧部,统领鄂州军的都统制李道曾是岳飞的选锋军统制,虽然他和已经战死的兄长李旺都是半路投到岳飞麾下,不算岳飞的嫡系,但其身上也带有“岳家军”的标签。 当年岳飞被投入大狱,十万岳家军将士并未轻举妄动,皆因他们相信岳帅的忠义,相信朝廷必会洗清泼向岳帅的污水,还他清白和公道! 其后,岳飞和长子岳云、大将张宪在除夕夜被冤杀,十万岳家军将士隐有躁动,是岳夫人李娃深明大义,请将士们以家国大义为重。 “如今金国虎视眈眈,尔等若是妄动,不仅国家有倾覆之危,家乡父老不存,更坐实了岳帅叛国之名,岳帅九泉之下也必不安心!” “岳帅与云儿、张大哥之死,我的痛苦丝毫不会比尔等少上半分,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岳帅生前忠君爱民,以收复河山,救民水火为使命,多少次拼死蹈危,陷入死地而志向无改!诸君忍心在岳帅死后让他清名染污,志向蒙羞吗?” 岳夫人一身缟素,一手牵着一个孩子,面色冷肃。面对丈夫和长子被皇帝和宰相秦桧冤杀,她没有像一般女子那样只会软弱哭泣,在躁动不安的军队和义愤填膺的将领面前,她大义凛然,沉着冷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很快安抚住了军士。 正是岳夫人的临危不乱替远在江州老家的三子岳震和幺子岳霭(岳飞平反后,孝宗赵眘赐名岳霆)争取到了逃跑时间,岳震和岳霆在家下人的帮助下秘密潜过长江,以岳家军驻地鄂州为姓,隐居黄梅大河镇。岳飞次子岳雷流放云南,岳夫人带着女儿岳银瓶和四子岳霖流放岭南。 在岭南,李娃和儿女经常受到刁难,甚至连朝廷供应给他们活命的米粮也经常遭到克扣,对此,李娃并不怨天尤人,她带着儿女垦荒种地,日子虽然清苦一家人的精气神却并未颓唐。 十八年的时光眨眼就过去了,沉寂了十八年的岳飞旧部突然联名上书为故帅伸冤,请求朝廷洗清岳飞身上的污名,为他恢复名誉。 “岳帅二十余年间为朝廷出生入死,数次身陷死地而忠心无改;每战奋勇在前,身上披创重重几无好肉,其忠义天日可鉴……奸人已死,而忠臣依然不白,陛下明见万里,洞烛幽微,当不使忠臣蒙冤,宵小快意。恳请陛下为岳帅洗清冤屈,恢复名誉。 鄂州将士泣首百拜” 赵构看着申诉状上密密麻麻的手印只觉刺目,手印都是鄂州军将士咬破食指用鲜血按下,时日一久就成了深浅不一的褐色,斑斑血迹好似在控诉赵构对岳飞犯下的暴行! 赵构只觉胸中气闷,他将诉状掷向趴跪在地的范曾,“说说吧,就是前后脚的时间,孤山老营夜祭,鄂州军队写万人书,这是串通好的,都来为难朕,故意气朕!密谍司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动静你竟毫不知情?” 范曾跪在地上,头上的纱帽滚落在一旁,一颗雪白的头颅微微颤动。 “老奴该死,请陛下赐罪!” 范曾的心中十分苦涩。自从签订《绍兴和议》,赵构一心只想做个安乐皇帝,他听不得一点不好的消息,尤其是金国或将不利于南宋的消息,他是半点也不想听,说是掩耳盗铃也不为过。 前年,出使金国的黄中回朝后提醒皇帝金国在大修汴京宫室。 “度其规制,金国皇帝肯定有再次迁都的打算,一旦迁都汴京,必定对我朝有窥伺之意。” 赵构先是一惊,然后自欺欺人地说道:“金人营建汴京,不过是修行宫罢了,无需惊讶!” 黄中也是个较真的性子,他回呛皇帝:“臣见金人役夫数十万,行事浩大,不可能只是为了修建行宫。倘若金人将都城迁到汴京,兵强马壮,数日就可以驰袭淮上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到时社稷恐怕有倾覆的危险,陛下不可不早做防备!” 赵构避而不听,宰相汤思退则怒气冲冲地斥责黄中“惊扰圣听”。 此事不了了之。 两个月前,金国贺正旦使施宜生来临安,由吏部尚书张焘作为馆伴使接待。老施是闽人,又是北宋时期的进士,张焘与他大攀交情,最后施宜生在品茗会上冒着危险提醒张焘:“今日北风甚劲!”怕张焘不明白,施宜生还借着索要笔墨写诗的借口,大声喊道:“笔来(必来),笔来(必来)!” 范曾掌管密谍司多年,打死他都不相信金国皇帝在这关键时刻会放心让一个宋朝的旧臣出使而不加防备,范曾敢打赌,恐怕整个金国使团都是金国皇帝的眼线和密谍,也就施宜生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老施这是在用生命为宋朝示警啊! 可结果如何呢?眼前这位宋朝的皇帝就是不相信金国有侵略的意图,他断言:“金国既为友邦,断不会渝盟!” 第十五章 缺失的卷宗 赵构收到鄂州将士的万人血书不过两日,官员杜莘老和太学生程宏图、宋苞先后上书为岳飞鸣冤叫屈,要求朝廷为其洗冤昭雪。 “鄂州将士为故帅伸冤,朝廷和官家为何置之不理?寻常人家到衙门喊冤,衙门的主官尚且要升堂问个是非曲直。鄂州数万将士泣血申告,官家装聋作哑,百官尸位素餐,试问这样的朝廷百姓供奉有何用?如此的宰执和百官配拿俸禄不配?” “秦桧都死了四五年了,只怕尸骨都已经朽烂,依然阴魂不散,让忠臣义士沉冤不得昭雪,百官雌伏,官家偏袒,我倒要问问今日之宋朝究竟是谁家之天下?宋朝之皇帝究竟是姓宋耶?姓秦耶?” 程宏图和宋苞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本就年轻气盛,如今自以为占据了公义嘴里更是毫不容情,除了上书之外,两人还经常结伴到大瓦子的“奕社”演讲,指点朝政,贬斥大臣,质问皇帝,为岳飞鼓与呼! “奕社”名为一家棋社,其实更像是一个三教九流展示才艺的舞台。 “奕社”是两层的建筑,一楼中央搭了一个圆形的高台,高台下一圈都是散座,二楼则是包厢,包厢的窗户都对着高台,客人坐在窗前就可将高台上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奕社”的高台更像是擂台,客人可即兴上去摆擂,棋艺、茶道、武功、辩论,乃至医卜星象,奇珍异宝,都可以作为摆擂的资格。要吸引人前来攻擂,擂主自然也要设下一定的彩头,有的高达万金,有的可能只有几个铜板,彩头不论多寡,“奕社”都一视同仁,并在一旁设下关扑,其他的客人可以选择攻擂,也可以参加关扑。若是你对擂台上的事务不感兴趣,只想喝酒品茗,与朋友闲聊散心,“奕社”也不会干涉。 临安城的年轻学子们最喜欢到“奕社”开展辩论,针砭时弊,指点江山。 学子们普遍消费不高,却最受“奕社”欢迎,“打嘴炮”不论哪个年代都是非常受欢迎的活动。 二楼的包厢里,吴扬带着长吉点了一壶姜枣茶和垂手八盘子,一边喝茶,一边吃着果子,看着程宏图和宋苞二人在高台上手舞足蹈,痛骂奸相秦桧,心中十分快意。 “这个拣蜂儿倒新鲜,咱们那边没有。这个金橘就一般般,倒没咱们那边的好。” 长吉在小吃碟子里挑挑拣拣,有些嫌弃。 所谓的“垂手八盘子”,是临安的八种小吃,分别是拣蜂儿、番葡萄、香莲事件念珠、巴榄子、大金橘、新椰子象牙板、小橄榄和榆柑子。 吴扬拣了一颗小橄榄扔进嘴里慢慢嚼着,含混地道:“这个拣蜂儿我劝你少吃些,这可是大补之物,等下流鼻血你可别嚷嚷着又倒了,丢人!” 长吉吓得赶紧“呸”地一声将吃进嘴里的蜂蛹又吐了出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吴扬:“公子,你可别吓我!你知道的我啥都不怕,就是怕血,见血就晕!” “吓你作甚!拣蜂儿不就是蜂蛹,蜂蛹可不就是大补,只是名字取得好听罢了。” 长吉不再找东西吃,他趴到窗口看了一会儿楼下的辩论,返身问道:“公子,你既然知道《岳飞传》是他俩搞的,为何不抓他们,反而天天来这里听劳什子的辩论?打嘴炮要是有用,金军来了,派一群书生排成一排对着他们喷口水不就行了!” 吴扬失笑道:“你说得倒轻巧!临安城就要起风了,不先辨别清楚风势和风向,我们如何立足?” 公子说的话他都懂,可是里边的意思他却半点也不明白,长吉甩了甩头,又问道:“公子,你说说给咱们递消息的究竟是谁?放着立功的机会自个儿不要,到底有什么图谋?” “儿子不明白,明明是我们先查出《岳飞传》是程宏图和宋苞搞出来的,阿耶为何将立功的机会拱手让给皇城司的吴大人?吴大人收到我们递去的消息却按兵不动,一直等程、宋二人又闹到了御前,这是什么道理?儿子看不明白了。” 密谍司架阁库的值房内,小六子一边低头快速地在一堆旧卷宗内翻找,一边低声询问抱着手炉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范曾。 太监都是无后之人,为了维系关系、培养心腹,大太监一般会收几个徒弟或者是认几个干儿子,范曾与小六子正是干爹与干儿子的关系。 范曾笑眯眯地瞅了干儿子一眼,说道:“看不明白?看不明白说明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我提醒你一句,你想就凭程宏图和宋苞两个乳臭未干的太学生能在临安城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还能将自己的踪迹抹的那般干净,连皇城司都大费周章?” “阿耶的意思他们背后有人?阿耶让儿子来翻这些旧卷宗就是想找出那个人?” 范曾重新将眼睛闭上,低声说道:“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这个人究竟是谁,一定是我忽略了什么,你在与岳飞相关的卷宗里仔细找找,这人既然一心想替岳飞翻案,必定与他有旧。” “同岳飞有关的卷宗都在这里了,没有发现特别的地方。” 看着一寸来厚的卷宗,范曾吩咐道:“你去把张四九叫进来,就说我说的,如果有跟岳飞相关的私货也一并拿进来。” 过了差不多两刻,小六子才同看守架阁库的张四九一起进来。 张四九给范曾行礼请安,然后将薄薄的两页纸递给范曾,“岳飞下狱之前秦相命人来将他所有的卷宗都调走了,并没有找到丝毫的罪证,依四九看岳飞倒真是光明磊落的一条汉子,最后秦相公只能用‘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杀了,也真是好人不长命。” “这是什么?没头没尾的!” 范曾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两页纸,上面用“馆阁体”分行标注着某年某月某日,皇帝给岳飞下达的旨意;某年某月某日,岳飞请求出兵的劄子,皇帝的批复等等,这种类似条目的东西足足写了两页。 张四九“嘿嘿”笑道:“秦相公不是命人把卷宗拿走了嘛,还回来的时候少了很多,之前密谍司编有条目,这是经过比对缺失的部分,我想着或许里面有要紧的事物,就拿来给公公看看,也许还能找回来一部分。” 张四九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缺失部分的内容,应该跟公公要找的东西无关,或许等将来岳飞平反时用得着。” 范曾将手中的两页纸随手放下,盯着张四九:“说说吧,你怎么就笃定岳飞能平反?你又知道咱家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张四九搓着双手,“嘿嘿”直笑。 “狗东西!”范曾笑骂了一句,“说得好,咱家有赏!” “赏不赏的,卑职倒不稀罕,卑职就想跟公公讨点这个——”张四九做了个举杯饮酒的动作。 “你要真能说到老夫心坎上,上等的梨花白,我让人给你弄十坛子!”。 张四九一听“梨花白”,哈喇子都差点流出来,他咽了口唾沫,正色说道:“岳飞平不平反的,卑职说不好,但现在的宋朝需要一个英雄!至于公公要找的东西也不难猜,必定是跟岳飞的军情碟子有关,元宵夜祭、汤饼店董小乙,还有临安城前段时间流传的《岳飞传》,鄂州岳飞旧部的万人血书,要说跟岳飞军中谍报系统没有关系,瞎子都不会相信。卑职想说的是,从咱们密谍司过的所有跟岳飞有关的报告里,确实找不出任何异常,但是——人心是在变化的,尤其是岳飞已经死了这么久,朝廷又这么多年毫无作为。” 张四九叹气道:“从绍兴二年到现在,整整二十八年,两代人,不容易!” 第十六章 认罪 “四九啊,你脑子好使,看问题透彻,嗅觉比谁都灵,看得清风向,咋就偏偏改不了这好酒贪杯的毛病,要不然将密谍司交到你手上,咱家也放心!” “公公可饶了四九吧,四九就是个没啥出息的人,能帮密谍司看守架阁库,喝点小酒,啧啧,这滋味美的,给个神仙都不换!我要密谍司干嘛?操不完的心,使不完的心眼子,一个弄不好还有挨板子的风险,不要不要!” 范曾笑骂道:“说的好像密谍司多受人嫌弃,咱家不过白话一句,你个糊涂东西还得瑟起来!” 张四九“嘿嘿”笑道:“这不是逗您老乐呵乐呵嘛。四九出身微贱,哪有那福分掌管密谍司!” 范曾伸出食指点了点张四九,笑而不语。 从架阁库出来,范曾吩咐小六子道:“你派些人手去六部问问,将跟岳飞有关的卷宗都调一份来存档。对了,岳飞死在大理寺狱中,后事不知是如何操办的?你也派些人手打听一下,岳飞的尸身如今葬在何处?” 小六子一一应下,问道:“干爹,咱们不找幕后之人了吗?” 范曾回答:“张四九说得对,派出去的谍子只怕都换代了,谁生谁死咱们一概不知,如何去找?咱们只需摸清他们的目的,迟早领头的人是会自己冒出来的,与其费力不讨好,还不如静观其变。去吧,让咱们的人都动起来,临安城要起风了,让他们都警醒点,别闲的都长草了!” 小六子刚要离开,范曾又吩咐道:“你亲自去皇城司知会吴指挥使一声,请他派人看好了董小乙,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 “干爹的话小六子已经带到了,指挥使这里正忙,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小六子将麈尾一甩,向吴扬微微躬身施礼。 “多谢范公公的好意,辛苦小六子公公跑一趟,烦请转达范公公,就说吴某省得了。吴某这里还有些俗务要忙,就不虚留小公公了,长吉,替我好生送小六子公公出去!” 也许是少年心性,虽然提点皇城司比指挥使高一级,吴扬还是喜欢大家称他“指挥使”,小六子因此称他指挥使,而不称其为吴提点。 他看着长吉陪小六子公公往外面走去,立刻吩咐候在门外的快班掌事穆远:“将人给我带进来,再去刑狱告诉谢无鹫一声,让他将人看好了,但是不许声张。” 穆远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因为性情耿介,不被之前的两位提点“独眼”枭龙和“乌鸦”独孤木所喜,一直郁郁不得志。 吴扬经皇帝指派插手几起皇城司事务时,枭龙和独孤木特意将穆远推介给吴扬,原本想着以穆远的性子必定会看不惯二世祖的吴扬,两人若是心生龃龉,办不好差事,枭龙和独孤木不仅可以看笑话,还可以挑吴扬的错处。 谁想穆远虽然性情比较耿介,却是个极能干的,吴扬吩咐的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还能给吴扬提一些行之有效的建议,一来二去,穆远得到了吴扬的赏识,心中那点不平气早就消失殆尽,性子也柔和了许多。 吴扬升为提点后,特意将穆远要到自己名下,任用他做了快班的掌事,这下更让穆远对吴扬死心塌地。 穆远应了一声,不过盏茶功夫,不但亲自去刑狱将吴扬的吩咐给谢无鹫交待得明明白白,还提了两个吵吵嚷嚷的人进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们?别以为你们是皇城司的人就了不起,小心我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哟嗬,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反倒开起染坊来了,见了提点大人还不跪下!” 穆远不由分说地分别在程宏图和宋苞的腿弯处踢了一脚,将二人踢得跪倒在地。 “士可杀不可辱!我们无罪,如何要跪!”宋苞挣扎着要起身,早有跟随吴扬的禁军将士将两人死死摁住。 “无罪?那这是什么?” 吴扬将一物掷到两人脚下,程、宋二人低头一看,正是那本被列为禁书的《岳飞传》,两人对视一眼,心虚地低下头。 吴扬这才满意地问道:“说说吧,你们是受何人指使?刊行这本书的目的何在?” “此事与我们无关!” “无人指使!” 吴扬意味深长地笑了:“哦?那究竟是与你们无关呢还是无人指使呢?”吴扬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还不从实招来!惹怒了本官将你二人交到独孤提点手上,可就不会像我这般以礼相待了!” 独孤木的绰号名叫“乌鸦”,乌鸦,代表死亡和不祥,可以想象,落到他手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半个时辰之前,吴扬正准备起身离开“奕社”,守在门外的察子突然匆匆跑进来禀告:“大人,独孤提点手下的百里掌事带人往这里来了,看样子是冲程宏图和宋苞二人来的!” 吴扬原本是抱着看看风向的打算,面对即将到来的宋金战争,临安城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风向究竟会朝哪边转谁也说不清。将程、宋二人置于自己眼皮底下,既能围点打援,也可看做一个风向标,总之不会吃亏。如今独孤木的手下横插一脚,一下子打乱了吴扬的部署,他只能亲自出面压住百里夙将人抢过来。 皇城司的两位提点,“乌鸦”独孤木负责侦缉,“独眼”枭龙负责刑狱,都是凶名在外的主,反倒是这位新上任的吴扬吴提点没什么恶名,坊间津津乐道的都是这位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小吴指挥使如何相貌堂堂,年少风流。 程、宋二人对视一眼,程宏图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宋苞挡在自己身后,“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书是我写的,也是我找人印的,也是我雇人悄悄在城里分发的,有任何的罪名都是我一身承担,与旁人无涉!” “程兄此言差矣!”被程宏图护在身后的宋苞上前一步,与他并肩,“此事明明是我二人一同做的,程兄岂可独揽美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百年以后,青史之上岂可没有我宋苞的名字?” 程宏图无奈摇头叹笑道:“你呀你,也罢,此事既是你我二人一同做下,如今就由你我二人一同承担!没错,《岳飞传》正是我和宋兄弟一同创作,我写,宋兄弟绘画,然后一同刊发,目的就是要为忠臣正名,为英烈立传!” “大人问我们受何人指使?无人指使!一定要说受什么指使,就是心中尚存的良心和良知,不忍忠臣蒙冤,不愿良将被污,不愿奸臣得意!” “宋朝积弱已久,金国虎狼之师始终窥伺在侧,岳帅蒙冤这十八年来,文臣不死谏,武将不死战,如此下去,我朝必亡!”。 “我和宋兄弟刊行《岳飞传》就是希望陛下和朝廷能为岳飞正名,也好使天下的忠臣良将知道,朝廷不会辜负每一个为家国浴血奋战的勇士,不会冤枉每一个为国请命的忠臣!陛下是明主,百姓心中有明镜,这个国家值得每一个人拿命去守护!” “如果这也有罪,我二人愿意认罪,愿意伏诛!” 第十七章 皇帝的心思 吴扬命书记官将程宏图和宋苞的供述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又让两人按了手印,确认无误后准备送进宫里。 皇宫内,赵构正陪着吴皇后闲话了一会儿家常,不觉就聊到了最近朝廷里热议的立储问题。 吴皇后从赵构刚刚登基起就跟在他身边,一路南北辗转,颠沛流离。 赵构登基之初,因为根基不稳,随后又发生了苗刘兵变,唯一的儿子病逝,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时刻神经紧绷,流亡海上时赵构夜不能寐,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小才人的吴皇后昼夜持剑守护,赵构才能得到片刻安寝。这么多年,赵构由于自身的原因不能给吴皇后一儿半女,心中对她还是有些愧疚的,因此两人对坐无人时,对于敏感的立储问题才能开诚布公。 靖康之变后,徽钦二帝及在京的皇子、公主、嫔妃几乎被一网打尽,但太宗一系并非只有赵构这个唯一的血脉。赵构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又丧失生育功能后出于帝位稳固的目的,收养了太祖一系的赵瑗和赵璩为养子,快三十年了,赵构却始终没有立储君,随着赵构的年纪老迈,太宗一系的子孙又蠢蠢欲动起来。呼吁皇帝赶紧立储君的,甚至要求皇帝将皇位继续传给太宗一系的,随着时日越久,这些人依照拥立的主子结成了不同的阵营,这些阵营互相倾轧,使绊子,无孔不入地做皇帝的工作,就连身在后宫的吴皇后耳根也不得清净。 此前,朝堂中秦桧一家独大,独揽军政大权,在朝中一言九鼎,赵构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将朝中事务全部交付给秦桧一党,十几年间也无人来催促他立储之事。 五年前,秦桧病逝,朝中出现了权力真空,几番争夺之下,朝廷动荡不安,赵构无法再装聋作哑安享他的太平生活,只得召回了当初不愿依附秦桧而去职的一帮老臣,如右相陈康伯、吏部尚书张焘、起居舍人虞允文等等,均属此例。 陈康伯等人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清洗秦桧在朝堂的势力。 此时的赵构却并非当初草草登基的朝堂小白,他也玩起了帝王心术和“制衡”之道。他先是默许了陈康伯等人对秦桧势力的清洗,却又将明面上与秦桧无甚瓜葛,内里却是秦桧“投降主和”路线坚定拥护者的汤思退提拔做了左相,君臣二人联手稳稳压住陈康伯等主战派一头,将朝堂的话语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赵构一心以为这样的太平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直到他殡天为止。谁料想金国这位后来的皇帝完颜亮却颇不安分,夺位成功后先是迁都,将金国的帝都从上京迁到燕京,随后又大修汴京宫室,现在则征兵、征马、造船、造兵器。 完颜亮的这一系列动作就算是普通的宋人也知道他想要干什么,赵构身为宋朝的皇帝拥有庞大的智囊团,岂会不知道金帝的野心? 但他就是拒绝承认,拒绝相信! 他不想打仗,也不想立储!而他一旦承认金国将要攻打宋朝的事实,这两样都是他必须马上面对的问题。 天知道,他只是徽宗皇帝最不受宠的儿子,他的生身母亲出身低微,只是一次偶然才怀上了他,因为母亲不被徽宗所喜,导致皇帝常常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在皇宫那样的名利场,拜高踩低是所有人的基本操作,不受父皇待见,又没有母族可以依靠,赵构从小受尽了冷遇,看惯了宫人的白眼与嘲笑,在宫里他和母妃甚至不如在主子面前得脸的奴才有脸面。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跌跌撞撞地长大,好不容易熬到终于出宫建府,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可是宋金结盟,灭亡了辽朝后金人蠢蠢欲动,为了安抚金人,宋朝决定向金人派出一个质子,毫无意外的这个艰难又屈辱的任务派到了他头上。他无法想象作为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又来自弱国,将在金国遭受怎样的践踏? 可他不得不去,皇命大过天,没有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殊为可笑的是,他这个送去给金人折辱的祭品在那场覆国之危中反而逃出了生天,他的父皇、皇帝哥哥,还有其他千尊万贵的兄弟姊妹们却成了金人砧板上的鱼肉。 他在健康被一班文武大臣拥立登基,起初他的确幻想着一呼百诺、挥师反攻,赶走金人,将失去的疆土夺回来。 现实狠狠地打了他的脸!文臣们有一百个心眼子,被压抑太久的武将们趁势大都成了骄兵悍将,他们表面上对他唯唯诺诺,暗地里却都有各自的盘算。他只能重用信任身边的宦官,却又惹恼了一班兵头,酿成了“苗刘之祸”,在这场灾变之中他唯一的儿子死了,自己又丧失了生育能力,成了人人耻笑的“太监皇帝”,朝堂和民间还把锅一股脑儿地扣在他头上,他岂能不憋屈? 所以,他一旦得到与金国缔结和约的机会立刻重用秦桧,冤杀岳飞,向金国纳表称臣,对金国的虎视眈眈装聋做瞎。 五年前秦桧死了,就在朝臣们欢欣鼓舞,要将纳表称臣的污水一股脑儿地泼在秦桧身上,好激励他做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收复河山,中兴宋朝,他却拒绝了,以少有的坚决态度告诉那帮主战派:“讲和之策,断自朕志,秦桧特能赞朕而已,岂以其存亡而渝定义耶!”(据《宋史》) 朝堂上下都在猜测这位皇帝为何会将污水往自己身上揽,甚至无惧留下千古骂名!有人说他是失心疯,有人猜测他是被秦桧下了迷魂药……。 没有人知道,在皇宫里遭人白眼,受人冷落的无数日子里,他最大的志向就是做一个太平盛世里的富家翁,不愁衣食,优游林泉! 命运却将他推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妄图给他绑上家国天下的重重枷锁,他,不想要枷锁! 第十八章 君臣交心 史浩此次来是替自己的两位学生求情。史浩是国子监祭酒,程宏图和宋芑都是太学生,算起来也算是史浩的学生。 程宏图和宋芑这几日在临安城大出风头,少有不认识他们的,他二人被皇城司带走后,立刻有人将消息递给史浩,请他援救。 史浩打听清楚两人是因为刊行《岳飞传》东窗事发,这才被皇城司请去喝茶,他万料不到前些时日在临安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岳飞传》竟是自己的学生所为,立刻换了公服,递帖子请见皇帝。 不怪史浩如此着紧,实在是为岳飞鸣冤之人都没落得好下场。当初岳飞下狱,经大理寺审讯,大理寺丞李若朴、何彦猷认定岳飞无罪,与主审官万俟卨、罗汝楫、周三畏据理力争,被罢官。宗正卿赵士?以全家百余口替岳飞担保,被革职逐出临安。岳飞蒙冤也引发了民间的同情,文士智浃、布衣刘允升、范澄之等也分别上书为岳飞申冤,都受到株连,刘允升直接被大理寺处死,智浃、范澄之被流放,都死在了流放地。 五年前,秦桧病死,张孝祥等人上书要求为岳飞昭雪,结果被宰相万俟卨阻止,万幸的是此次无人死伤。 如今程宏图和宋芑又替岳飞鸣冤,谁知道皇帝又做何感想?身为祭酒,史浩不愿见自己的学生遭遇不测。 谁料想皇帝听了他的来意,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太学生们年轻气盛,心怀家国,冲动难免,得了教训也就是了。” 然后拉着史浩大倒苦水,历数他这些年以来的艰难和不易。 史浩知道皇帝这是被早朝的事刺激到了,他耐心地宽慰皇帝:“陛下登基之时正是外虏入侵,山河破碎的危难时刻,是陛下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才有了我宋朝子民栖身之地。这么些年内外交困,都是陛下忍辱负重,艰难经营,百姓们才有了这数十年的安乐日子,这些微臣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天下百姓也必然和微臣一样感念陛下的恩德!陛下怎可妄自菲薄,他日陛下见到太祖太宗皇帝,大可说一句不负祖宗所托!” 史浩说这话并非纯然拍马屁,他自身出身寒微,是由寡母抚养长大,考取功名后也是从底层官员做起,看人看事都更加实际。 赵构生母微贱,又不得徽宗皇帝宠爱,史浩听人传闻,赵构出生后,如果不是礼部提醒,徽宗甚至常常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作为一个被边缘化的皇子,赵构从来没有接受过帝王教育,更从来没有梦想过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他不过是被时势推着坐上了那个九五之尊的位子,一坐上去面对的就是父兄两代皇帝给他留下的巨大的烂摊子。 情势危急,人心复杂难测,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骤登皇位,能将局势维持到如今这副模样实属不易。 史浩比朝中大多数朝臣都更早意识到当今皇帝并不昏聩,才智甚至比普通人强上许多,但是复国大业非一朝一夕之功,不是目光坚定,心性坚韧之辈绝难做到,因此他是倾向于同金国和平相处的,这跟有没有骨气无关,而是出于现实的考虑。 赵构很少遇到像史浩这样清醒又明白地支持他与金国“和谈”的臣子,竟大起知音之感,君臣二人走出殿外,在石阶上随意坐下,谈起了朝政、立储、宋朝今后的发展,越谈越投机。 赵构叹道:“有卿在朝中,朕安心多了。他日普安郡王为储君,卿当为王府教授!” 史浩做了那么多工作,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帝师”,没想到今日一番肺腑之言,皇帝竟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他赶紧起身正容拜谢道:“浩定不负陛下所托!” 赵构受了史浩的礼,然后拉着他的袖子示意史浩仍在台阶上坐下,君臣二人又亲热地说了一阵话。 晚膳时间已过,内侍省押班,也是赵构贴身伺候的大太监王沐恩见皇帝和史浩谈兴正浓,想到近日皇帝在朝堂上受到的憋屈,他贴心地没有让任何人近前来打扰,亲自悄悄点燃了殿内一半的烛火,借着月亮的清辉,这君臣二人在台阶上一高一低地坐着,就像民间的好友一般畅谈、开怀大笑…… 吴扬托着程宏图和包芑二人的供述进宫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他极有眼色地等候在台阶最底下,直到这君臣二人谈话完毕,史浩告辞离开,赵构才招手让他近前去。 “陛下,刊行禁书《岳飞传》的人犯已经抓住了,是太学生程宏图和包芑,据二人供述,《岳飞传》是他二人一手操持,程宏图负责文字,包芑负责绘画,他二人又趁春来胡同的‘胡记印坊’老板回乡省亲之际以高价利诱印坊工人暗里开工印书,然后趁夜在临安城各大茶楼、酒肆、勾栏胡同等地散发。如今二犯羁押在皇城司内,下一步该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吴扬躬身将供状恭谨地递到皇帝面前,赵构没有接,他语气低沉地说道:“鄂州将士不是为岳飞喊冤吗?朕明日就拟旨命御史中丞汪澈到鄂州去,好生听听他们究竟是如何替岳飞喊冤。至于这两个太学生押着就押着吧,吃点苦头也好。你近前来,朕有事要吩咐你——” 吴扬赶忙将供状收好,正要附耳过去,皇帝突然又摆手道:“罢了,此事我另有安排,你自回去,今日的见闻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 吴扬赶紧答应道:“是,陛下放心,微臣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巴!” 次日,皇帝果然下旨命御史中丞汪澈到鄂州岳飞旧部巡视,接收将士的陈情状,并好生慰勉安抚。。 随后,赵构又紧锣密鼓地分别召见宰执重臣,就建储一事交换意见,根据皇帝透露的口风,未来的储君是普安郡王无疑了。 眼看宋朝的立储一事就要风波底定,临安城却突然冒出一首童谣,让赵构的两位养子——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在宫门口负荆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