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第三卷)新修版》 第1章 排难解纷当六强 宗维侠见张无忌擒释圆音,举重若轻,不禁大为惊异,但既已身在场中,岂能就此示弱退下?大声道:“姓曾的,你来强行出头,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道:“我只盼望六大派和明教罢手言和,并没谁人指使在下。”宗维侠道:“哼,要我们跟魔教罢手言和,门儿也没有。这姓殷的老贼欠了我三记七伤拳,先让我打了再说。”说着捋起了衣袖。 张无忌道:“宗前辈开口七伤拳,闭口七伤拳,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七伤拳还没练得到家。人身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再加上阴阳二气,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深一层,自身内脏便多受一层损害,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幸好宗前辈练这路拳法的时日还不算太久,尚有救药。” 宗维侠听他这几句话,的的确确是《七伤拳谱》的总纲。拳谱中谆谆告诫,若非内功练到气走诸穴、收发自如的境界,万万不可练此拳术。但这门拳术是崆峒派镇山绝技,宗维侠一到内功有成,便即试练,一练之下,立觉拳中威力无穷,既经陷溺,便难以自休,早把拳谱总纲中的告诫抛诸脑后。何况崆峒高手人人皆练,自己身居五老之次,焉可后人?这时听张无忌说起,才凛然一惊,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张无忌不答他问话,却道:“宗前辈请试按肩头云门穴,是否有轻微隐痛?云门穴属肺,那是肺脉伤了。你上臂青灵穴是否时时麻痒难当?青灵穴属心,那是心脉伤了。你腿上五里穴是否每逢阴雨,便即酸痛?五里穴属肝,那是肝脉伤了。你越练下去,这些徵象便越厉害,再练得八九年,不免全身瘫痪。” 宗维侠凝神听着他说话,额头上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原来张无忌经谢逊传授,精通七伤拳的拳理,再加他深研医术,明白经脉损伤后的徵状,说来竟丝毫不错。宗维侠这几年身上确有这些毛病,只因病况非重,心底又暗自害怕,一味的讳疾忌医,这时听他一一指出,不由得脸上变色,过了良久,才问:“你······你怎知道?”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晚辈略明医理,前辈倘若信得过,待此间事情一了,晚辈可设法给你驱除这些病痛。不过七伤拳有害无益,不能再练。” 宗维侠强道:“七伤拳是我崆峒绝技,怎能说有害无益?当年我师祖木灵子以七伤拳威震天下,名扬四海,寿至九十一岁,怎说会伤害自身?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张无忌道:“木灵子前辈想必内功深湛,自然能练,不但无害,反而强壮脏腑。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内功如不到木灵子前辈的境界,若要强练,只怕终归无用。” 宗维侠是崆峒名宿,知他所说的不无道理,亦自知内力修为远不及师祖,但在各派高手之前,给这少年指摘本派的镇山绝技无用,如何不恼?大声喝道:“凭你也配说我崆峒绝技有用无用?你说无用,那就来试试。”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七伤拳自是神妙精奥的绝技,拳力刚中有柔,柔中有刚,七般拳劲各不相同,吞吐闪烁,变幻百端,敌手难防难挡······”宗维侠听他赞誉七伤拳,说来语语中肯,不禁脸露微笑,不住点头,却听他继续说道:“······晚辈只说内功修为倘若不到,那便练之无益。” 周芷若躲在众师姊身后,侧身瞧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尚带少年人的稚气,但勉强装作见多识广的老成模样,这般侃侃而谈,教训崆峒五老中的二老宗维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又怕他最后不免与人动手,不自禁为他发愁。 崆峒派中年轻性躁的弟子听得张无忌说话渐渐无礼,忍不住便要开口呼叱,然见宗维侠容色严肃,对这少年的言语凝神倾听,又都把冲到口边的叱骂声缩了回去。 宗维侠道:“依你说来,我的内功是还没到家了?”张无忌道:“前辈的内功到家不到家,晚辈不敢妄言。不过前辈练这七伤拳时既伤了自身,那么暂且不练也罢······”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一人暴喝:“二哥,跟这小子罗唆些什么?他瞧不起咱们的七伤拳,便让他吃我一拳,尝尝滋味。”那人声止拳到,出手既快且狠,呼呼风响,大拳对准了张无忌背上的灵台穴直击而至。 张无忌明知身后有人来袭,却不理会,对宗维侠道:“宗前辈······”猛听得铁炼呛啷声响,抢出一人,娇声叱道:“你暗施偷袭!”伸炼往那人头上套去,正是小昭。那人左手翻转,格开铁炼,砰的一拳,已结结实实打在张无忌背上。这拳正中灵台穴,张无忌却似全无知觉,对小昭微笑道:“小昭,不用担心,这样的七伤拳不会有好大用处。”小昭吁了口气,雪白的脸转为晕红,低声道:“我倒忘了你已练······”说到这里,忙即住口,拖着铁炼退了开去。 张无忌转过身来,见偷袭之人是个大头瘦身的老者。这人是崆峒五老中位居第四的常敬之。他一拳命中对方要穴,见张无忌浑如不觉,大感诧异,冲口而出:“你······你已练成‘金刚不坏体’神功,那么是少林派的了?”张无忌道:“在下不是少林派弟子······”常敬之知道凡是护身神功,全仗一股真气凝聚,一开口说话,真气即散,不等他住口,又出拳打去,砰的一声,这一次是打在胸口。 张无忌笑道:“我原说‘七伤拳’若无内功根柢,并不管用。你若不信,不妨再打一拳试试。”常敬之拳出如风,砰砰接连两拳。这前后四拳,明明都打在对方身上,但张无忌笑嘻嘻的受了下来,竟似不关痛痒,四招开碑裂石的重手,在他便如清风拂体,柔丝抚身。 常敬之外号叫作“一拳断岳”,虽然夸大,但拳力之强,老一辈武林人士向来知名。众人见他连出四拳,全成了白费力气,无不震惊。昆仑派和崆峒派素来不睦,这次虽联手围攻明教,但双方互有心病,昆仑派中便有人冷冷的叫道:“好一个‘一拳断岳’啊!”又有人道:“那么四拳便断什么?”幸好常敬之一张脸膛本来黑黝黝地,虽然胀得满脸通红,倒也不大刺眼。 宗维侠拱手道:“曾少侠神功,佩服,佩服!能让老朽领教三招么?”他知自己七伤拳的功力比常敬之深得多,老四不成,自己未必便损不了对方。 张无忌道:“崆峒派绝技七伤拳,倘若真练成了,委实无坚不摧。少林派空见神僧身具‘金刚不坏体’神功,尚且命丧贵派‘七伤拳’之下,在下武功万万不及空见神僧,又如何能挡?但眼下勉力接你三拳,想也无妨。”言下之意是说,七伤拳本是好的,不过你还差得远呢。 宗维侠无暇去理会他的言外之意,暗运一口真气,跨上一步,臂骨格格作响,砰然一声,奋拳打在张无忌胸口。拳面和他胸口相碰,突觉他身上似有一股极强黏力,一时缩不回来,大惊之下,更觉有股柔和的热力从拳面直传入自己丹田,胸腹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他一呆之下,缩回手臂,又发拳打去。这次打中对方小腹,只觉震回来的力道强极,他退了一步,这才站定,运气数转,重又上前,挺拳猛击。常敬之站在张无忌身侧,见宗维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已受了内伤,待他第三拳打出时,跟着也即出拳。宗维侠击前胸,常敬之打后背,双拳前后夹攻,皆是劲力凌厉非凡。那知两人拳中敌身,便如打在空虚之处,两股强劲的拳力霎时之间都给化解得无影无踪。 常敬之明知以自己身分位望,首次偷袭已大为不妥,但勉强还可说因对方出言侮辱崆峒绝技,以致怒气无法抑制,这第二次偷袭,却明明是下流卑鄙的行径了。他本想合两人七伤拳的威力,自可一举将这少年毙于拳下,只消将他打死,纵然旁人事后有什闲言闲语,但自己总是为六大派除去了一个碍手碍脚的家伙,立下一场功劳。那知拳锋甫着敌身,劲力立时消于无形,何以竟会这样,当真摸不着半点头脑,只不过右手还是伸上头去,搔了几下。 张无忌对宗维侠微笑道:“前辈觉得怎样?”宗维侠一愕,躬身拱手,恭恭敬敬的道:“多谢曾少侠以内力为在下疗伤,曾少侠神功惊人固不必说,而这番以德报怨的大仁大义,在下更感激不尽。” 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讶。旁人自不知张无忌在宗维侠连击他三拳之际,运出九阳真气,送入他体内,时刻虽短,一瞬即过,但那九阳真气浑厚强劲,宗维侠已受用不浅。他知若非常敬之在对手身后偷袭,那么第三拳上所受的好处将远不止此。 张无忌道:“大仁大义四字,如何敢当?宗前辈此刻奇经八脉都受剧震,最好立即运气调息,那么练七伤拳时所积下来的毒害,当可在两三年内逐步除去。如尚有须在下效劳之处,自当遵命!” 宗维侠自己知道自身毛病,躬身道:“多谢,多谢!”感激之情,什为诚挚,当即退在一旁,坐下运功,明知此举不雅,颇失观瞻,但有关生死安危,别的也顾不得了。 张无忌俯下身来,接续唐文亮的断骨,对常敬之道:“拿些回阳五龙膏给我。”常敬之从身边取了出来给他。张无忌道:“请去向武当派讨一服三黄宝腊丸,向华山派讨一些玉真散。”常敬之依言讨到,递了给他。张无忌道:“劳驾!贵派的回阳五龙膏中,所用草乌是极好的;武当派三黄宝腊丸中的麻黄、雄黄、藤黄三黄什是有用,再加上玉真散,唐前辈调养两个月后,四肢当能完好如初。”说着续骨敷药,片刻间整治完毕。 武林各派均有伤科秘药,各有各的灵效,胡青牛医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张无忌料想六大派围攻明教,自各携带在身。但旁观众人却愈看愈奇,张无忌接骨手法之妙,非任何名医可及,那不必说了,何以各派携有何种药物,他也一清二楚?常敬之抱起唐文亮,神色尴尬的退下。唐文亮突然叫道:“姓曾的,你治好我断骨,唐文亮十分感激, 日后自当设法补报。可是崆峒派和魔教仇深似海,岂能凭你这一点小恩小惠,便此罢手?你要劝架,我们是不听的。你若说我忘恩负义,尽可将我四肢再折断了。” 众人一听,均想:“同是崆峒耆宿,这唐文亮却比常敬之有骨气得多了。” 张无忌道:“依唐前辈说来,如何才能听在下的劝解?”唐文亮道:“你露一手武功,倘若崆峒派及你不上,那便无话可说。” 张无忌道:“崆峒派神功传承悠久,高手如云,晚辈如何及得上?不过晚辈不自量力,勉力想做这和事老,只好拚命一试。”四下一望,见广场东首有株高达三丈有馀的大松树,枝桠四出,亭亭如盖,便缓步走过去,朗声道:“晚辈学过贵派的几招七伤拳法,如练得不对,请崆峒派各位前辈指教。”各派人众听了,尽皆诧异:“这小子原来连崆峒派的七伤拳也会,那是从何处学来啊?”只听他朗声念道:“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魂魄飞扬!” 别派各人听到,那也罢了。崆峒五老听到他高吟这四句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拳诀,却无不凛然心惊。这正是七伤拳的总诀,乃崆峒派的不传之秘,这少年如何得知?他们一时之间,怎想得到谢逊将七伤拳谱抢去后,传了给他。 张无忌高声吟罢,走上前去,砰的一拳击出,突然间眼前青翠晃动,大松树的上半截平平飞出,轰隆一响,摔在两丈之外,地下只留了四尺来长的半截树干,切断处什是平整。 常敬之喃喃的道:“这······这可不是七伤拳啊!”七伤拳讲究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这震断大树的拳法虽威力惊人,却显是纯刚之力。他走近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但见树干断处脉络尽皆震碎,正是七伤拳练到最深时的功夫,忍不住道:“这正是七伤拳了!” 原来张无忌存心威压当场,倘若单以七伤拳震碎树脉,须至十天半月之后,松树枯萎,才显功力,是以使出七伤拳劲力之后,跟着以阳刚猛劲断树。那正是仿效当年义父谢逊在冰火岛上震裂树脉、再以屠龙刀砍断树干的手法。 只听得喝采惊呼之声,各派中此伏彼起,良久不绝。 常敬之道:“好!这果然是绝高明的七伤拳法,常某拜服。不过我要请教,曾少侠这路拳法从何处学来?”张无忌微笑不答。唐文亮厉声道:“金毛狮王谢逊现在何处?还请曾少侠告知。”他心思较灵,已隐约猜到谢逊与眼前这少年之间当有干系。 张无忌一惊:“啊哟不好,我炫示七伤拳功,却把义父带了出来。倘若言明了跟义父之间的渊源,那是摆明和六大派为敌,这和事老便作不成了。”当即说道:“你道贵派失落七伤拳拳谱,罪魁祸首是金毛狮王吗?错了!那晚崆峒山青阳观中夺谱激斗,贵派有人受了混元功之伤,全身现出血红斑点,下手之人,乃是混元霹雳手成昆!” 当年谢逊赴崆峒山劫夺拳谱,成昆存心为明教多方树敌,是以反而暗中相助,以混元功击伤唐文亮、常敬之二老。当时谢逊不知,后来经空见点破,这才明白。这时张无忌心想成昆一生奸诈,嫁祸于人,我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况说的又不是假话。 唐文亮和常敬之疑心了二十馀年,这时经张无忌一提,均想原来如此,对望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常敬之才问:“那么请问曾少侠,这成昆现下是在那里?” 张无忌道:“混元霹雳手成昆一心挑拨六大派和明教不和,后来投入少林门下,法名圆真。昨晚他混入明教内堂,亲口对明教首脑人物吐露此事。杨逍先生、韦蝠王、五散人等皆曾听闻。此事千真万确,若有虚言,我是猪狗不如之辈,武林中人人唾弃。杨逍先生等几位决非妄言之人,可请他们作证。” 他这几句话朗朗说来,众人尽皆动容。只少林派僧众却一齐大哗。 只听一人高宣佛号,缓步而出,身披灰色僧袍,貌相威严,左手握了一串念珠,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他步入广场,说道:“曾施主,你如何胡言乱语,一再诬蔑我少林门下?当此天下英雄之前,少林清名岂能容你随口污辱?” 张无忌躬身道:“大师不必动怒,请圆真僧出来跟晚辈对质,便知真相。” 空性大师沉着脸道:“曾施主一再提及敝师侄圆真之名,你年纪轻轻,何以存心如此险恶?”张无忌道:“在下是要请圆真和尚出来,在天下英雄之前分辩是非黑白,怎地存心险恶了?”空性道:“圆真师侄是我空见师兄的入室弟子,佛学深湛,除了这次随众远征明教之外,多年来不出寺门一步,如何能是混元霹雳手成昆?更何况圆真师侄为我六大派苦战妖孽,力尽圆寂,他死后清名,岂容你······” 张无忌听到“力尽圆寂”四字时,耳朵中嗡的一声响,脸色登时惨白,空性以后说什么话,一句也没听见,喃喃的道:“他······他当真死了么?决······决计不会。” 空性指着西首一堆僧侣的尸首,大声道:“你自己去瞧罢!” 张无忌走到这堆尸首之前,只见有一具尸体脸颊凹陷、双目翻挺,果然便是投入少林后法名圆真的混元霹雳手成昆,俯身探他鼻息,触手处脸上肌肉冰凉,已死去多时。张无忌又悲又喜,想不到害了义父一世的大坏人,终于恶贯满盈,丧生于此,胸中热血上涌,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叫道:“奸贼啊奸贼!你一生作恶多端,原来也有今日。” 这几下大笑声震山谷,远远传送出去,人人都是心头一凛。 张无忌回过头来,问道:“这圆真是谁打死的?”空性侧目斜睨,脸上犹似罩着一层寒霜,并不答话。殷天正本已退在一旁,这时说道:“他和小儿野王比掌,结果一死一伤。”张无忌躬身道:“是!”心道:“想是圆真中了韦蝠王的寒冰绵掌后,受伤不轻,我舅舅的掌力也非同小可,这才当场将他击毙。舅父为我义父报了这场深仇,那真再好不过。”走到殷野王身旁,一搭他的脉息,知道性命无碍,便即宽心,说道:“多谢前辈!” 空性在一旁瞧着,愈来愈怒,纵声喝道:“小子,过来纳命罢!”这几个字轰轰入耳,声若雷震。张无忌愕然回头,道:“怎么?”空性大声道:“你明知圆真师侄已死,却将一切罪过全推在他身上,如此恶毒,岂能饶你?老和尚今日要开杀戒。你是自裁呢,还是非要老和尚动手不可?” 张无忌心下踌躇:“圆真伏诛,罪魁祸首遭了应得之报,原是极大喜事,可是从此无人对质,真相反而不易大白,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空性踏上几步,右手向他头顶抓将下来,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笔直,劲道凌厉已极。 殷天正喝道:“是龙爪手,不可大意!” 张无忌侧身闪避,轻飘飘的让开。空性一抓不中,左手次抓随至,这一招来势更加迅捷刚猛。张无忌斜身又向左侧闪避。空性双手左右轮出,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发出,瞬息之间,一个灰袍僧人便似变成了一条灰龙,龙影飞空,龙爪急舞,将张无忌压制得无处躲闪。猛听得嗤的一声响,张无忌横身飞出,右手衣袖已给空性抓在手中,右臂裸露,现出长长五条血痕,鲜血淋漓而下。少林僧众喝采声中,却夹杂着一个少女的惊呼。 张无忌向惊呼声来处瞧去,只见小昭神情惊恐,吓得脸无血色,叫道:“公子,你······你小心了。”张无忌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对我倒也真好。” 空性一招得手,纵身而起,又扑将过来,威势非凡。这路抓法快极狠极,张无忌生平从未见过,一时无策抵御,只得倒退跃开,这一抓便即落空。 空性龙爪手源源而出,张无忌又即纵身后退。两人面对着面,一个扑击,一个后跃。空性连抓九下,尽皆落空,两人始终相距两尺有馀。虽然空性连续急攻,张无忌未有还手馀地,但两人轻功上的造诣,却极明显的分了高下。空性飞步上前,张无忌却倒退后跃,其间难易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空性始终赶他不上,脚下自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张无忌只须转过身来奔出数步,立时便将他遥遥抛落在后了。 其实张无忌不须转身,纵然倒退,也能摆脱对方攻击,他所以一直和空性不接不离,始终相距在二三尺间,乃在察看他龙爪手招数中的秘奥。看到第三十七招时,只见他右手疾扑而前,使的又是第八招“拏云式”。他第三十八招双手自上而下齐抓,方位虽变,姿式却和第十二招“抢珠式”相同。这些招式的名称,张无忌自然一无所知,但出手姿式,却每一招都看得分明,记得清楚。 原来那龙爪手只有三十六招,要旨端在凌厉狠辣,不求变化繁多。空性中年之时曾数逢大敌,但只要使出这龙爪手来,无不立占上风,总是在十二招以前便即取胜,自第十三招起,只自己平时练习,从未在临敌时用过,这一次直使到第三十六招,仍未能制服敌人,那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到第三十七招时,已迫得变化前招,寻思:“这小子不过轻功高明,身形灵便,一味东躲西闪而已,倘若当真拆招,未必挡得了我十二招龙爪手。” 张无忌这时却已看全了龙爪手三十六式抓法,其本身虽无破绽可寻,但乾坤大挪移心法却能在对方任何拳招中造成破绽,只心下踌躇:“此刻我便要取他性命,亦已不难,但少林派威名赫赫,这位空性大师又是少林寺的三大耆宿之一,我若在天下英雄之前将他打败,少林派颜面何存?可是要不动声色的叫他知难而退,这人武功比崆峒诸老高明得太多,我可无法办到。”正感为难之际,忽听空性喝道:“小子,你这是逃命,可不是比武!” 张无忌道:“要比武······”空性乘他开口说话而真气不纯之际,呼呼两招攻出。张无忌纵身飘开,口中说话继续接了下去:“······也成,要是我赢得大师,那便如何?”这几句话中间语气没半分停顿,倘若闭眼听来,便跟心平气和的坐着说话一般无异,决不信他在说这三句话之间,已连续闪避了空性的五招快速进攻。 空性道:“你轻功固是极佳,但要在拳脚上赢得我,却也休想。”张无忌道:“过招比武,谁又能逆料胜败?晚辈比大师年轻得多,武艺虽低,气力上可占了便宜。”空性厉声道:“要是我在拳脚之上输了给你,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张无忌道:“这个可不敢当!晚辈输了,自当听凭大师处分,不敢有半句异言。但若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便请少林派退下光明顶。”空性道:“少林派之事,由我师兄作主,我只管得自己。我不信这龙爪手拾夺不了你这小子。” 张无忌转念间主意已生,说道:“少林派龙爪手三十六招没半分破绽,乃天下擒拿法中的无上绝艺,只不过大师的手法之中,还有一点儿小小缺陷。”空性怒道:“好罢!你要是破解得了我的龙爪手,我立即回转少林寺,终身不出寺门一步!”张无忌道:“一来不敢当,二来不必!” 两人如此对答之际,四周众人采声如雷,越来越响亮。原来两人口中说话,手脚身法却丝毫不停,只有愈斗愈快,但说话的语调和平时一模一样,绝无半点停顿气促。当空性说“你轻功固是极佳”这句话时,呼呼连出两招,说“但要在拳脚上赢得我”那句话时,左手五指急抓而下,说到“却也休想”时,语音威猛,双手颤动,疾拿三招。两人边斗边说,旁观众人的喝采声始终掩盖不了二人的语音。 张无忌最后说到“二来不必”时,陡然间身形拔起,在空中急速盘旋,连转四个圈子,愈转愈高,又是一个转折,轻轻巧巧的落在数丈之外。 众人只瞧得目眩神驰,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决不信世间竟能有这般轻功。青翼蝠王韦一笑自负轻功举世莫及,这时也不禁骇然叹服。 张无忌身子落地,空性也已抢到他身前,却不乘虚追击,大声道:“咱们这就比了吗?”张无忌道:“好,大师请发招。”空性道:“你还是不住倒退么?”张无忌微微笑道:“晚辈若再倒退半步,便算输了。” 明教中杨逍、韦一笑、冷谦、周颠、说不得诸人,天鹰教的殷天正、殷野王、李天垣诸人身子难动,眼睛耳朵却一无所碍,听得他如此说法,都暗吃一惊。他们个个见多识广,眼见空性僧的龙爪手威猛无俦,便要接他一招,也极不易,张无忌武功虽然了得,但就算能胜,总也得在百馀招之后,攻守趋避,如何能不退半步?均觉这句话说得未免过于托大。 只听空性道:“那也不必!赢要赢得公平,输也要输得心服。”一言甫毕,喝道:“接招!”左手虚探,右手势挟劲风,直拿张无忌左肩“缺盆穴”,正是一招“拏云式”。 张无忌见他左手微动,已知他要使此招,当下也是左手虚探,右手直拿对方“缺盆穴”。两人所使招式一模一样,竟没半点分别,其实是张无忌学了他的招式,但后发先至,却在一刹那的相差之间占了先着。空性的手指离他肩头尚有两寸,张无忌五根手指已抓到了空性的“缺盆穴”上。空性只觉穴道上一麻,右手力道全失。张无忌手指却不使劲,随即缩回。 空性一呆,双手齐出,使一招“抢珠式”,拿向张无忌左右太阳穴。张无忌仍然后发先至,两手探出,又抢先一步,拿到了空性的左右太阳穴。这太阳穴何等重要,在内家高手比武之际,触手立毙,绝无挽救馀地。但张无忌手指在他左右太阳穴上轻轻一拂,便即圈转,变为龙爪手中的第十七招“捞月式”,虚拿空性后脑“风府穴”。 空性遭他拂中左右太阳穴时已然一呆,待见他使出“捞月式”,更加惊讶之极,立即向后跃开半丈,喝道:“你······你怎地偷学到我少林派的龙爪手?” 张无忌微笑道:“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强分派别,乃是人为,这路龙爪手的擒拿功夫也未必是贵派所独有。”心中却也暗暗佩服:“这龙爪手如此厉害,必是经少林派数百年来千锤百炼,实已可说是不败的武功,我若非也以龙爪手与他对攻,要以别的拳法取胜,确也当真十分艰难。何况我所学过的拳法掌法,比之少林派中的二三流人物尚且不如,怎及得上这位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 空性低头沉思,一时想不通其中道理,说到这龙爪手上的造诣,便师兄空闻、空智,什至当年空见师兄,也均及自己不上,何以这少年接连两招,都能后发先至,而且出招的手法劲力、方向部位,更加稳迅兼备,便如有数十年苦练之功一般?一时便想到了西域少林的苦慧禅师身上,但苦慧禅师不会龙爪手,那是寺中高僧众所周知的,该当与西域少林无关。 他呆呆不语,广场上千馀人的目光一齐凝注在他脸上。适才两人动手过招,倏忽两下,便即分开,除了第一流高手之外,馀人都没瞧出谁胜谁败,但眼见张无忌行若无事,空性却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显然优劣已判。 空性突然间大声框喝,纵身而上,双手犹如狂风骤雨,“捕风式”、“捉影式”、“抚琴式”、“鼓瑟式”、“批亢式”、“捣虚式”、“抱残式”、“守缺式”,八式连环,疾攻而至。张无忌神定气闲,依式而为,捕风捉影、抚琴鼓瑟、批亢捣虚、抱残守缺,接连八招,招招后发而先至。 空性神僧这八式连环的龙爪手绵绵不绝,便如是一招中的八个变化一般,快捷无比,那知他快张无忌更快,每一招都占了先手。空性每出一招,便给逼得倒退一步,退到第七步时,“抱残式”和“守缺式”稳凝如山般使将出来。这两式是龙爪手中最后第三十五、三十六式,一瞥之下,似乎破绽百出,施招者手忙脚乱,竭力招架,其实这两招似守实攻,大巧若拙,每一处破绽中都隐伏着厉害无比的陷阱。龙爪手本来走的是刚猛路子,但到了最后两式时,刚猛中暗藏阴柔,已到了返璞还真、炉火纯青的境界。 张无忌一声清啸,踏步而上,抱残守缺两招虚式一带,突然化作一招“拏云式”,中宫直攻而入。 空性大喜,暗想:“终教你着了我道儿。”眼见他一条右臂已陷入重围,再也不能全身而退,当下双掌回击,陡然圈转,呼的一响,往他臂弯上击了下去。空性是有道高僧,见这少年精通少林绝艺,生怕他和本门确有渊源,何况先前数招中他明明已抓到自己重穴,都是有意缩手相让,因此这一招便也没下杀手,只求将他右臂震断便算。岂知双掌掌缘刚和他右臂相触,突觉一股柔和而厚重的劲力从他臂上发出,挡住了自己双掌下击。便在此时,张无忌右手五指也已虚按在空性胸口“膻中穴”的周遭。 在这一瞬之间,空性心中登时万念俱灰,只觉数十年来苦练武功、称雄江湖,全成一场幻梦,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曾施主比老衲高明得多了。老衲心服口服,甘拜下风。”左手抓住右手的五根手指,运施劲力,正要将之折断,突觉左腕上一麻,劲道全然使不出来,正是张无忌的手指在他手腕穴道上轻轻拂过。只听他朗声说道:“晚辈以少林派的龙爪手胜了大师,于少林威名有何妨碍?晚辈若不是以少林绝艺和大师对攻,天下再无第二门武功,能占得大师半点上风。” 空性一时愤激,原想自断五指,终身不言武功,听他如此说,但觉对方言语行事,处处对本门十分回护,若非如此,少林派千百年来的威名,可说在自己手中损折无遗,自己岂非成了少林一派的大罪人?言念及此,不由得对他大是感激,眼中泪光莹莹,合什说道:“曾施主仁义过人,老衲既感且佩。”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晚辈犯上不敬,还须请大师恕罪。” 空性微微一笑,说道:“这龙爪手到了曾施主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威力,老衲以前做梦也料想不到,日后有暇,还望驾临敝寺,老衲要一尽地主之谊,多多请教。”本来武林中人说到“请教”两字,往往含有挑战之义,但空性语意诚恳,确是佩服对方武术,自愧不如,诚心求教。这语意旁人都听了出来。 张无忌忙道:“不敢,不敢。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晚辈年幼学浅,深盼他日得有机缘,求大师多加指点。”他这几句话发自肺腑,也说得恳切之极。 空性在少林派中身分极为崇高,虽因生性纯朴,全无治事之才,在寺中不任重要职司,但人品武功,素为僧众推服。少林派中自空智以下见他如此,既觉气沮,对张无忌顾全本派颜面也暗暗感激,都觉今日之事,本门是决计不能再出手向他索战的了。 空智大师是这次六大派围攻明教的首领,眼见情势如此,心中尴尬,魔教覆灭在即,却给这一个无名少年插手阻挠,倘若便此收手,岂不让天下豪杰笑掉了牙齿?一时拿不定主意,斜眼向华山派的掌门人神机子鲜于通使了个眼色。 鲜于通足智多谋,是这次围攻明教的军师,见空智大师使眼色向自己求救,当即摺扇轻挥,缓步而出。 张无忌见来者是个四十馀岁的中年文士,眉目清秀,俊雅潇洒,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拱手道:“请了,不知这位前辈有何见教。”鲜于通尚未回答,殷天正道:“这是华山派掌门鲜于通,武功平常,鬼计多端。”张无忌一听到鲜于通之名,暗想:“这名字好熟,什么时候听见过啊?”只见鲜于通走到身前一丈开外,立定脚步,拱手说道:“曾少侠请了!”张无忌还礼道:“鲜于掌门请了。” 鲜于通道:“曾少侠神功盖世,连败崆峒诸老,什且少林神僧亦甘拜下风,在下佩服之至。不知是那位前辈高人门下,调教出这等近世罕见的少年英侠出来?” 张无忌一直在思索什么时候听人说起过他的姓名,没答他的问话。 鲜于通仰天打个哈哈,朗声道:“不知曾少侠何以对自己的师承来历,也有这等难言之隐?古人言道:‘见贤思齐,见不贤······’” 张无忌听到“见贤思齐”四字,猛地里想起“见死不救”来,登时记起,八年前在蝴蝶谷中之时,胡青牛曾对他言道:华山派的鲜于通害死了他妹子。当时张无忌小小的心灵中曾想:“这鲜于通如此可恶,日后倘若不遭报应,老天爷那里还算有眼?”一凝神之际,将胡青牛的说话清清楚楚的记了起来:“一个少年在苗疆中了金蚕蛊毒,原本非死不可,我三日三夜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那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的亲妹子······唉,我那苦命的妹子······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胡青牛说这番话时,那满脸皱纹、泪光莹莹的哀伤情状,曾令张无忌大为难过。胡青牛又说,后来曾数次找他报仇,只因华山派人多势众,鲜于通又狡猾多智,胡青牛反而险些命丧他手。 他想到此处,双眉一挺,两眼神光炯炯,向鲜于通直射过去,又想起鲜于通曾有个弟子薛公远,给金花婆婆打伤后自己救了他性命,那知后来反要将自己煮来吃了。这两师徒恩将仇报,均是卑鄙无耻的奸恶之徒,薛公远已死,眼前这鲜于通却非得好好惩戒一番不可,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又没曾在苗疆中过非死不可的剧毒,又没害死过我金兰之交的妹子,那有什么难言之隐?” 鲜于通听了这话,不由得全身一颤,背上冷汗直冒。当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命后,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恋。胡青羊以身相许,竟致怀孕,那知鲜于通后来贪图华山派掌门之位,弃了胡青羊不理,和当时华山派掌门的独生爱女成亲。胡青羊羞愤自尽,造成一尸两命的惨事。这件事鲜于通一直遮掩得密不透风,不料事隔二十馀年,突然给这少年当众揭了出来,如何不令他惊惶失措?心中立起毒念:“这少年不知如何,竟会得知我的阴私,非下辣手立即除了不可,决不能容他多活一时三刻,否则给他张扬开来,那还了得?”霎时之间镇定如恒,说道:“曾少侠既不肯见告师承,在下便领教曾少侠的高招。咱们点到即止,还盼手下留情。”说着右掌斜立,左掌便向张无忌肩头劈了下来,朗声道:“曾少侠请!”竟不让张无忌再有说话的机会。 张无忌知他心意,随手举掌轻轻格开,说道:“华山派的武艺高明得很,领不领教,都是一般。倒是鲜于掌门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功夫,却为人所不及······” 鲜于通不让他说下去,立即扑上贴身疾攻,使的是华山派绝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鹰蛇生死搏”。他收拢摺扇,握在右手,露出铸作蛇头之形的尖利扇柄,左手使的则是鹰爪功路子;右手蛇头点打刺戳,左手则是擒拿扭勾,双手招数截然不同,其实已动用兵器,并非单是拳脚。这路“鹰蛇生死搏”乃华山派已传之百馀年的绝技,鹰蛇双式齐施,苍鹰矫矢之姿,毒蛇灵动之势,于一式中同时现出,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可是力分则弱,这路武功用以对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绌,顾得东来顾不得西,张无忌只接得数招,便知对方招数虽精,劲力不足,比之空性神僧可差得远了。他随手拆接,朗声道:“鲜于掌门,在下有一件事请教,你当年身中剧毒,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拚着三日三夜不睡,竭尽心力的给你治好了,又和你义结金兰、待你情若兄弟。为什么你如此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妹子?”他话声清亮,朗朗说来,六派人人皆闻。 鲜于通无言可答,张口骂道:“胡······”他本想骂“胡说八道”,跟对方强辩。他素以言辞便给、口齿伶俐称着武林,耳听得张无忌在揭自己的疮疤,便想揑造一番言语,不但遮掩自己失德,反可诬陷对方,待张无忌愤怒分神,便可乘机暗下毒手,眼见到张无忌胜过空性神僧的身手,自己上场之前就没盼能在武功上胜过了他。 那知刚说了一个“胡”字,突然间一股沉重之极的掌力压将过来,逼在他胸口,鲜于通喉头气息一沉,下面那“······说八道”三个字便咽回了肚中,霎时之间,只觉肺中的气息便要被对方掌力挤逼出来,忙潜运内力,苦苦撑持,耳中却清清楚楚的听得张无忌说道:“不错,不错!你倒记得是姓‘胡’的,为什么说了个‘胡’字,便不往下说呢?胡家小姐给你害得好惨,这些年来,你难道不感内疚么?”鲜于通窒闷难当,呼吸便要断绝,急急连攻三招。张无忌掌力一松,鲜于通只感胸口轻了,忙吸了口长气,喝道:“你······”但只说了个“你”字,对方掌力又逼到胸前,话声立断。 张无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是就是,非就非,为什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当年救了你性命,是不是?他的亲妹子是给你亲手害死的,是不是?”他不知胡青牛的妹子如何被害,没法说得更加明白,但鲜于通却以为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已全都了然于胸,又苦于言语无法出口,脸色更加白了。 旁观众人素知鲜于通口若悬河,最擅雄辩,此刻见他脸有愧色,在对方严词诘责之下竟无言以对,对张无忌的说话不由得不信。张无忌以绝顶神功压迫他呼吸,除鲜于通自己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之外,旁人但见张无忌双掌挥舞,拆解鲜于通的攻势,偶尔反击数掌,纵是各派一流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秘奥。华山派中的诸名宿、门人见掌门人如此当众出丑,给一个少年骂得狗血淋头,却没一句辩解,人人均感羞愧无地。另有一干人素知鲜于通诡计多端,却以为他暂且隐忍,稍停便有极厉害的报复之计。 只听张无忌又大声斥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有恩报恩、有怨报怨,那蝶谷医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大恩,今日反而率领门人,前来攻打明教。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死他的亲人,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亏你也有脸面来做一派掌门!”他骂得痛快淋漓,心想胡先生今日倘若在此,亲耳听到我为他伸怨雪恨,当可一吐心中积愤,眼下骂也骂得够了,今日不能伤他性命,日后再找他算帐,当下掌力一收,说道:“你既自知羞愧,那便暂且寄下你颈上人头。” 鲜于通突然间呼吸畅爽,喝道:“小贼,一派胡言!”摺扇柄向着张无忌面门一点,立即向旁跃开。张无忌鼻中突然闻到一阵甜香,登时头脑昏眩,脚下几个踉跄,但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 鲜于通喝道:“小贼,教你知道我华山绝艺‘鹰蛇生死搏’的厉害!”说着纵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张无忌右腋下的“渊腋穴”上抓了下去。他只道这一把抓落,张无忌已绝无反抗之能,那知着手之处,便如抓到了一张滑溜溜的大鱼皮,竟使不出半点劲道。 但听得华山派门人弟子采声雷动:“鹰蛇生死搏今日名扬天下!”“华山鲜于掌门神技惊人!”“教你这小贼见识见识货真价实的武功!” 张无忌微微一笑,一口气向鲜于通鼻间吹了过去。鲜于通陡然闻到一股甜香,头脑立时昏晕,这一下当真吓得魂飞魄散,张口待欲呼唤。张无忌左手在他双脚膝弯中拂过。鲜于通立足不定,扑地跪倒,伏在张无忌面前,便似磕拜求饶一般。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张无忌已然身受重伤,摇摇欲倒,那知一刹那间,变成鲜于通跪在他的面前,难道他当真有妖法不成? 张无忌弯下腰去,从鲜于通手中取过摺扇,朗声说道:“华山派自负名门正派,真料不到居然还有一手放蛊下毒的绝艺,各位请看!”说着轻轻挥动,打开摺扇,只见扇上一面绘的是华山绝峰,千仞叠秀,翻将过来,另一面写着郭璞的六句〈太华赞〉:“华岳灵峻,削成四方。爰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张无忌摺拢扇子,说道:“谁知道这把风雅的扇子之中,竟藏着一个卑鄙阴毒的机关。”说着走到一棵花树前,以扇柄对着鲜花挥了几下,片刻之间,花瓣纷纷萎谢,树叶也渐转淡黄。 众人无不骇然,均想:“鲜于通在这把扇中藏的不知是什么毒药,竟这等厉害?” 只听得鲜于通伏在地下,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声音凄厉,撼人心弦,“啊······啊······”的一声声长呼,犹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到他身上。本来以他这等武学高强之士,便真有利刃加身,也能强忍痛楚,决不致当众如此大失身分的呼痛。他每呼一声,便是削了华山派众人的一层面皮。 只听他呼叫几声,大声道:“快······快杀了我······快打死我罢······”张无忌道:“我倒有法子给你医治,只不知你扇中所藏的是何毒物。不明毒源,就难以解救了。”鲜于通叫道:“这······这是金蚕······金蚕蛊毒······快······快打死我······啊······啊······” 众人听到“金蚕蛊毒”四字,年轻的不知厉害,倒也罢了,各派耆宿却尽皆变色,有些正直之士已大声斥责起来。原来这“金蚕蛊毒”乃天下毒物之最,无形无色,中毒者有如千万条蚕虫同时在周身咬啮,痛楚难当,无可形容。武林中人说及时无不切齿痛恨。这蛊毒无迹象可寻,凭你神功无敌,也能给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妇女儿童下了毒手,只是其物难得,各人均只听过它的毒名,此刻才亲眼见到鲜于通身受其毒的惨状。 张无忌又问:“你将金蚕蛊毒藏在摺扇之中,怎会害到了自己?”鲜于通道:“快······杀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抓乱击,满地翻滚。张无忌道:“你将扇中的金蚕蛊毒放出来害我,却让我用内力逼了回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鲜于通尖声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出双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尽,但中了这金蚕蛊毒之后,全身已没半点力气,拚命将额头在地下碰撞,也是连面皮也撞不破半点。这毒物令中毒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处痛楚加倍清楚的感到,比之中者立毙的毒药,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鲜于通在苗疆对一个苗家女子始乱终弃,那女子便在他身上下了金蚕蛊毒,但仍盼他回心转意,下的份量不重,以便解救。鲜于通中毒后当即逃出,他也真工于心计,逃出之时,竟偷了那苗家女子的两对金蚕,但逃出不久便即瘫倒。恰好胡青牛正在苗疆采药,将他救活。鲜于通此后依法饲养金蚕,制成毒粉,藏入扇柄。扇柄上装有机括,一加揿按,再以内力逼出,便能伤人于无形。他适才一动手便即受制,内力使发不出,直到张无忌撤手相让,他立即使出一招“鹰扬蛇窜”,扇柄虚指,射出蛊毒。 幸得张无忌内力深厚无比,临危之际屏息凝气,反将毒气逼回,只要他内力稍差,那么眼前在地下辗转呼号之人,便不是鲜于通而是他了。他熟读王难姑的《毒经》,深知这金蚕蛊毒的厉害,暗中早已将一口真气运遍周身,察觉绝无异状,这才放心,见鲜于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但想:“救是可以相救,却要他亲口吐露自己当年的恶行。”朗声道:“这金蚕蛊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只是我问你什么,你须老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我便撒手不理,任由你受罪七日七夜,到那时肉腐见骨,滋味可不好受。” 鲜于通身上虽痛,神智却极清醒,暗想:“当年那苗家女子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后,也说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后,这才肉腐见骨而死,怎地这小子说得一点不错?”但仍不信他会有蝶谷医仙胡青牛的神技,能解此剧毒,说道:“你······救不了我的······”张无忌微微一笑,倒过摺扇,在他腰眼中点了一点,说道:“在此处开孔,倾入药物后缝好,便能驱走蛊毒。” 鲜于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点儿也······也······不错。”张无忌道:“那么你说罢,你一生之中,做过什么亏心事。”鲜于通道:“没······没有······”张无忌双手一拱,道:“请了!你在这儿躺七天七夜罢。”鲜于通忙道:“我······我说······”可是要当众述说自己的亏心事,究是大大为难,他嗫嚅半晌,终于不说。 突然之间,华山派中两声清啸,同时跃出二人,一高一矮,年纪均已五旬有馀,手中长刀闪耀,纵身来到张无忌身前。那身矮老者尖声道:“姓曾的,我华山派可杀不可辱,你如此对付我们鲜于掌门,非英雄好汉所为。” 张无忌抱拳说道:“两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谅你也不配问我师兄弟的名号。”俯下身来,左手便去抱鲜于通。张无忌掌力虚拍,将他逼退一步,冷冷的道:“他周身是毒,只须沾上一点,便和他一般无异,阁下还是小心些罢!” 那矮小老者一怔,只吓得全身皆颤,却听鲜于通叫道:“快救我······快救我······白远白师哥,是我用这金蚕蛊毒害死的,此外再也没有了,再也没亏心事了。” 他此言一出,那高矮二老以及华山派人众一齐大惊。矮老者问道:“白远是你害死的?此言可真?你怎说他死于明教之手?” 鲜于通叫道:“白······白师哥······求求你,饶了我······”他大声惨叫,同时不住的磕头求告,叫道:“白师哥······你死得很惨,可是谁叫你当时那么狠狠逼我······你要说出胡家小姐的事来,师父决不能饶我,我······我只好杀了你灭口啊。白师哥······你放了我······你饶了我······”双手用力扼迫自己咽喉,又叫:“我害了你,只好嫁祸于明教,可是······可是······我给你烧了多少纸钱,又给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么还来索我的命?你的妻儿老小,我也一直给你照顾······他们衣食无缺啊!” 此刻日光普照,广场上到处是人,但鲜于通这几句哀求之言说得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似乎白远的鬼魂当真到了身前。华山派中识得白远的,更为惊惧。 张无忌听他如此说,却也大出意料之外,本来只要他自承以怨报德、害死胡青牛之妹,那知他反而招供害死了自己师兄。胡青羊虽因他而死,毕竟是她自尽,鲜于通薄幸寡德,心中一直也未觉如何惭愧,白远却是他亲手加害。当时白远身中金蚕蛊毒后辗转翻滚的惨状,今日他一一身受,脑海中想到的只是“白远”两字,又惊又痛之下,便似见到白远的鬼魂前来索命。 张无忌也不知那白远是什么人,但听了鲜于通的口气,知他将暗害白远的罪行推在明教头上,华山派所以参与光明顶之役,多半由此而起,朗声说道:“华山派各位听了,白远白师父并非明教所害,各位可错怪了旁人。” 那高大老者突然举刀,疾往鲜于通头上劈落。张无忌摺扇伸出,在他刀上一点,钢刀荡开,啪的一声,掉在地下,直插入土里一尺有馀。那高老者怒道:“此人是本派叛徒,我们自己清理门户,你何必插手干预?”张无忌道:“我已答应治好他身上蛊毒,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贵派门户纷争,尽可待回归华山之后,慢慢清理不迟。” 那矮老者道:“师弟,此人之言不错。”飞起一脚,踢在鲜于通背心“大椎穴”上,这一脚既踢中了他穴道,又将他踢得飞了起来,直掼出去,啪嗒一声,摔在华山派众人面前。鲜于通穴道上受踢,虽然全身痛楚不减,却已叫喊不出声音,只在地下挣扎扭动。他自有亲信的门人弟子,但均怕沾到他身上剧毒,谁也不敢上前救助。 那矮老者向张无忌道:“我师兄弟是鲜于通这家伙的师叔,你帮我华山派弄明白了门户中的一件大事,令我白远师侄沉冤得雪,谢谢你啦!”说着深深一揖。那高老者跟着也是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道:“两位前辈,好说,好说。” 矮老者举刀虚砍,厉声喝道:“可是我华山派的名声,却也给你这小子当众毁得不成模样,我师兄弟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高老者拾回单刀,也道:“我师兄弟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敢情他身裁虽然高大,却是唯那矮老者马首是瞻,矮老者说什么,他便跟着说什么。 张无忌道:“华山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偶尔出一个败类,不碍贵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门派均在所难免,两位又何必耿耿于怀?”高老者道:“依你说是不碍的?”张无忌道:“不碍的!”高老者道:“师哥,这小子既说这是不碍的,咱们就算了罢!”他对张无忌颇存怯意,实不敢和他动手。 矮老者厉声道:“先除外侮,再清门户。华山派今日倘若胜不得这小子,咱们岂能再立足于武林之中?”高老者道:“好!喂,小子,咱们可要两个打你一个了。你如觉得不公平,那便乘早认输了事。”矮老者眉头一皱,喝道:“师弟,你······” 张无忌接口道:“两个打我一个,那再好也没有了,倘若你们输了,可不能再跟明教为难。”高老者大喜,大声道:“咱们两个打你一个,那你决计活不了。我师兄弟有一套两仪刀法,变化莫测,联刀攻敌,万夫莫当。我就只担心你定要单打独斗,一个对一个。你既肯一个对我们两个,那就输定了,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张无忌道:“我决不反悔便了,老前辈刀下留情。”高老者道:“我刀下是决不容情的,我们这路两仪刀法一施展,越来越凌厉,那可没什么客气。我瞧你这小子人也不坏,砍死了你,倒怪可怜的······” 矮老者怒喝:“师弟,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说一句,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行提醒他,叫他留神,咱师兄弟这套两仪刀法,乃是反两仪,式式不依常规······”矮老者厉声喝道:“住口!”转头向张无忌道:“请接招!”挥刀便砍了过去。 张无忌举起鲜于通那柄摺扇,按在他刀背上一引。高老者大声叫道:“喂,喂!不成,不成!这个样子,咱们宁可不比。”张无忌道:“怎么?”高老者道:“这把扇子中有毒,不小心溅了开来,可不是玩的。” 张无忌道:“不错,这种剧毒之物,留在世上只有害人。”右手食中两根手指夹住扇柄,运起内功,往下直掷,那扇子嗤的一声,直没入土中,地下仅馀一个小孔。广场地土坚实,这一手九阳神功,广场上再没第二人能办得到,众人忍不住都大声喝采。高老者将单刀夹在腋下,双手用力鼓掌,说道:“你快去取一件兵刃来罢。” 张无忌本来不愿当众炫耀,不过今日局面大异寻常,只有倚仗神功,令对方知难而退,否则六大派如何肯就此罢手,回归中原?便道:“前辈看我用什么兵刃的好?”高老者伸出手去,在他肩头拍了两拍,笑道:“你这娃儿倒也有趣,你爱用什么兵刃,居然问起我来了。”张无忌知他这么拍几下,不过是老人家喜欢少年人的表示,并无恶意。但旁观众人却都吃了一惊,心想双方对敌过招,一人随随便便的伸手去拍敌手肩膀,对方居然并不闪避,倘若那高老者手上使劲,或乘机拍中他穴道,岂非不用比武,便分了胜败?却不知张无忌有神功护身,高老者若忽施暗算,也决伤他不到。 高老者笑道:“我叫你用什么兵刃,你便听我的话么?”张无忌微笑道:“可以。”高老者笑道:“你这娃儿武艺很好,十八般兵刃,想来件件皆能的了。要你空手和我们两个老人家过招,又说不过去。”张无忌笑道:“空手也不妨的。”高老者游目四顾,想要找一件最不称手的兵刃给他,突然看到广场左角放着几块大石,便道:“我让你也占些便宜,用件极沉重的兵刃。”说着向着几块大石一指,呵呵大笑。 这些大石每块总有二三百斤,力气小些的连搬也搬不动,何况长期以来给人当作凳坐,四周光溜溜的,无可着手之处,怎能作为兵刃?高老者原意是出个难题,开开玩笑,最好对方给挤兑住了,知难而退,比武之事就此作罢。 不料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这件兵刃倒也别致,老前辈是考我的功夫来着。”说着走到石块之前,左手伸出,抄起一块大石,托在手里,说道:“两位请!”话声甫毕,连身带石跃了起来,纵到两个老者身前。 众人只瞧得张大了口,连喝采也忘记了。高老者伸手猛拉胡子,叫道:“这······这个可有点儿奇哉怪也!”矮老者却知今日实已遇上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大敌,当下稳步凝气,注视对手,说道:“有僭了!”青光闪动,身随刀进,直攻张无忌右胁。高老者道:“师哥,真打吗?”矮老者道:“还有假的?”钢刀兜了半个圈子,方向突变,斜劈张无忌肩头。 张无忌旁退让开,见斜刺里青光闪耀,高老者挥刀砍来。张无忌喝道:“来得好!”横过石头挡架,当的一声,这一刀砍在石上,火花四溅,石屑纷飞。张无忌举起大石,顺势推了过去。高老者叫道:“啊哟,这是‘顺水推舟’,你使大石头也有招数么?” 矮老者大声喝道:“师弟,‘混沌一破’!”挥刀从背后反划弧形,弯弯曲曲的斩向张无忌。高老者接口道:“太乙生萌,两仪合德······”矮老者接口道:“日月晦明。”两人口中呼喝,刀招源源不绝的递出。张无忌施展九阳神功,托着大石,运转如意。高矮二老使开反两仪刀法,刀刀狠辣,招招沉猛,但张无忌手中这块石头实在太大,只须稍加转侧,便尽数挡住了二老砍劈过来的招数。 高老者大叫:“你兵刃上占的便宜太多,这般打法太不公平!”张无忌笑道:“那么不用这笨重兵器也成。”突然将大石往空中抛去,二老情不自禁的抬头一看,岂知便这么微一疏神,后颈穴道已同时遭对手抓住,登时动弹不得。张无忌身子向后弹出,大石已向二老头顶压落。 众人失声惊呼声中,张无忌纵身上前,左掌扬出,将大石推出丈馀,砰的一声,落在地下,陷入泥中几有尺馀。他伸手在二老肩头轻轻拍了几下,微笑道:“得罪了!晚辈跟两位开个玩笑。”他这么轻拍,高矮二老受封的穴道登时得解。 矮老者脸如死灰,叹道:“罢了,罢了!”高老者却摇头道:“这个不算。”张无忌道:“怎么不算?”高老者道:“你不过力气大,搬得起大石头,可不是在招数上胜了我哥儿俩。”张无忌道:“那么咱们再比。”高老者道:“再比也可以,不过得想个新鲜法儿才成,否则净给你占便宜,我们输了也不心服,你说是不是?”张无忌点头道:“是!” 小昭一直注视着场中比拚,这时伸手刮刮脸皮,叫道:“羞啊,羞啊!胡子一大把,自己老占便宜,反说吃亏。”她手指上下移动,手腕上的铁炼便叮当作响,清脆动听。旁观众人见这小姑娘天真烂漫,一味帮着张无忌,都觉有趣。 高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常言道得好:吃亏就是占便宜。我老人家吃过的盐,多过你吃的米;我走过的桥,长过你走的路。小丫头叽叽喳喳什么?”回头对张无忌道:“要是你不服,那就不用比了。反正这一回较量你没有输,我们也没赢,双方扯了个直。再过三十年,大家再比过也不迟······” 矮老者听他越说越胡混,自己师兄弟二人说什么也是华山派耆宿,怎能如此耍赖,当即喝道:“姓曾的,我们认栽了,你要怎般处置,悉听尊便。”张无忌道:“两位请便。在下只不过斗胆调处贵派和明教的过节,实在别无他意。” 高老者大声道:“这可不成!还没说出新鲜的比武主意,怎么你就打退堂鼓了?这不是临阵退缩、望风披靡么?”矮老者皱眉不语,他知这个师弟虽说话疯疯颠颠,但靠了一张厚脸皮,往往说得对方头昏脑胀,就此转败为胜。今日在天下众英雄之前施此伎俩,原没什么光采,然而如果竟因此而胜得对手,至少功过可以相抵。 张无忌道:“依前辈之意,该当如何?”高老者道:“咱们华山派这套‘反两仪刀法’的绝艺神功,你是尝过味道了。想来你还不知昆仑派有一套‘正两仪剑法’,变化之精奇奥妙,和华山派的刀法可说一时瑜亮,各擅胜场。倘若刀剑合璧,两仪化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调和,水火互济,唉······”说到这里,不住摇头,缓缓叹道:“威力太强,威力太强!你是不敢抵挡的了!” 张无忌转头向着昆仑派,说道:“昆仑派那位高人肯出来赐教?”高老者抢着道:“昆仑派中除了铁琴先生夫妇,常人也不配和我师兄弟联手。就不知何掌门有这胆量没有?”众人都是一乐:“这老儿说他傻,却不傻,他要激得昆仑派两大高手下场相助。”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了一眼,都不知这高矮二老是什么人,他们是掌门人鲜于通的师叔,班辈什高,想必平时少在江湖上行走,自己又僻处西域,是以不识。夫妻二人均想:“这两个老儿斗不过那姓曾的少年,便想拉我们赶这淌浑水。一起胜了,他们脸上也有光采。”只听高老者道:“昆仑派何氏夫妇不敢和你动手,那也难怪。他们的正两仪剑法虽然还不错,但失之呆滞,比起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来,本来稍逊一筹两筹。” 班淑娴大怒,纵身入场,指着高老者道:“阁下尊姓大名?”高老者道:“我也姓何,何夫人请了。”这两句话显是捡了个现成便宜。旁边许多人都笑了出来。班淑娴是昆仑派的“太上掌门”,连何太冲也忌她三分,数十年来在昆仑山上颐指气使惯了,数百里方圆之内,俨然女王一般,如何能受这等奚落取笑?突然间嗤的一声响,挺剑直向高老者左肩刺去。这一下拔剑出招的手法迅捷无伦,在一瞬之前,还见她两手空空,柳眉微竖,一瞬之后,已长剑在手,剑尖离高老者肩头不及半尺。高老者一惊之下,回刀横挥,当的一响,刀剑相交,在千钧一发之际格开了。班淑娴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那高老者使的却是一招“万劫不复”,一正一反,均施发了两仪术数中的极致。莫看那高老者在张无忌手下缚手缚脚,似乎功夫平庸,实则他刀法上的造诣确然不同凡响。 两人刀剑相交,各自退开一步,不禁一怔,心下均佩服对方这一招的精妙。两人派别不同,武功大异,生平从未见过面,但一招之下,发觉自己这套武功和对方若合符节,配合得天衣无缝,犹似一个人一生寂寞,突然间遇到了知己般的欢喜。 班淑娴忍不住想:“他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果然了得,若和他联手攻敌,当可达致天下兵刃招数中的巅峰。”跟着又想:“华山派这两个家伙不是这少年的对手,我昆仑派跟他动手,也没取胜把握。我们若就此下场,那是昆仑、华山两派四大高手合战一个无名少年,未免太失身分,然而这是华山派想出来的主意。”回头向何太冲叫道: “喂,你过来!” 何太冲虽对妻命不敢有违,但在众人之前,仍要摆足掌门人的架子,“哼”的一声,缓缓站起。四名小僮前导,一捧长剑,一捧铁琴,另外两名各持拂尘。五人走到广场中心,捧剑小僮双手端剑过顶,躬身呈上,何太冲接了,四名小僮躬身退下。 班淑娴道:“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招数上倒也不算含糊。”高老者嬉皮笑脸的道:“多蒙赞赏!”班淑娴横了他一眼,说道:“咱们四个就拿这少年人喂喂招,切磋一下昆仑、华山两派的武功。”她说着回过头来,突然“咦”的一声,瞪着张无忌道:“你······你······”她和张无忌分手不过六年,虽然他在这六年中自孩童成为少年,身裁长高了,但面目依稀还能相识。 张无忌道:“咱们从前的事,要不要一切都说将出来?我是曾阿牛。”班淑娴当即明白了他用意,他不愿以真姓名示人,如果自己将他揭破,那么他夫妇恩将仇报的种种不德情事,他也要当众宣布了,于是长剑一举,说道:“曾少侠武功大进,可喜可贺,还请出手指教。”言下显然是说,咱们只比武艺,不涉旧事。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久仰贤夫妇剑法通神,尚请手下留情。”何太冲说道:“曾少侠用什么兵刃?” 张无忌一见到他,便想起那对会吸毒的金冠银冠小蛇。他摔入绝谷后,这对小蛇因无毒物为食,竟致生生饿死。跟着又想起他在武当山上逼死自己父母,在昆仑山中逼迫自己和杨不悔吞服毒酒、将自己打得目青鼻肿、一把将自己掷向山石,若不是杨逍正好在旁及时出手相救,自己这时尸骨早朽,还说什么做鲁仲连、做和事老?自己好心救了他爱妾性命,他却如此恩将仇报,一再加害。 他想到此处,怒气上冲,心道:“好何太冲,那一天你打得我何等厉害,今日我虽不能要了你性命,却须出了当日这口恶气。”见何太冲夫妇和华山派的高矮二老分站四角,两刀双剑在日光下闪烁不定,突然间双臂一振,身子笔直窜起,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扑向西首一棵梅树,左手探出,折了一枝梅花下来,这才回身落地。 他手持梅枝,缓步走入四人之间,高举梅枝,说道:“在下便以这梅枝当兵刃,领教昆仑、华山两派的高招。”那梅枝上疏疏落落的生着十来朵梅花,其中半数兀自含苞未放。众人听他如此说,都是一惊:“这梅枝一碰即断,怎能和对方的宝剑利刀较量?” 班淑娴冷笑道:“很好,你是丝毫没将华山、昆仑两派的功夫放在眼下了?” 张无忌道:“我曾听先父言道,当年昆仑派前辈何足道先生,琴剑棋三绝,世称‘昆仑三圣’。只可惜咱们生得太晚,没能瞻仰前辈的风范,实为憾事。”这几句话人人都听得出来,他大赞昆仑派前辈,却将眼前的昆仑人物瞧得不堪一击。 猛听得昆仑派中一人声如破锣的大声喝道:“小贼种,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对我师父、师叔无理?”喝声未毕,一个矮矮胖胖的道人从人丛中窜了出来,挺剑猛向张无忌背心刺去。这道人身法极快,这一剑虽似事先已有警告,但剑招迅捷,实和偷袭殊无分别。 张无忌竟不转身,待剑尖将要触及背心衣服,左足向后翻出,压下剑刃,顺势踏落,将长剑踹在地下。那道人用力回抽,竟纹丝不动。张无忌缓缓回过头来,看这道人时,原来是他初回中原、在海船中遇到过的西华子,此人性子暴躁,曾一再对张无忌的母亲殷素素口出无礼之言。张无忌心中一酸,说道:“你是西华子道长?” 西华子满脸胀得通红,并不答话,只竭力抽剑。张无忌左脚突然松开,脚底跟着在剑刃上一点。西华子没料到他会陡然松脚,力道用得猛了,一个踉跄,向后便跌。凭着他的武功修为,这一下虽出其不意,但立时便可拿桩站定,不料刚使得个“千斤坠”,猛地里剑上一股极强的力道传来,将他身子狠推,登时一屁股坐倒,险些向后翻跌,跟着叮叮叮的几声响,手中长剑寸寸断绝,掌中抓着的只馀一个剑柄。 西华子惊愧难当,他是班淑娴亲传的弟子,因此叫班淑娴师父,而叫何太冲为“掌门师叔”,一瞥眼间,只见师父满脸怒色,心知自己这一下大大丢了师门脸面,事过之后必受重责,不禁更加惶恐,急跃站起,喝道:“小贼种······” 张无忌本想就此让他回去,但听他骂到“小贼种”三字,那是辱及了父母,手中梅枝在他身上掠过,已运劲点了他胸腹间三处要穴,对高矮二老和何氏夫妇道:“请进招罢!” 班淑娴对西华子低声喝道:“走开!丢的人还不够么?”西华子道:“是!”但竟不移步。班淑娴怒道:“我叫你走开,听见没有?”西华子道:“是!是!师父,是!”口中十分恭谨,却仍不动。班淑娴怒极,心想这家伙干么不听起话来了?原来张无忌拂穴的手法快极,班淑娴眼光虽然敏锐,却万万想不到他的劲力可借柔物而传,梅枝的轻轻一拂,无殊以判官笔连点穴道。她伸手在西华子肩头重重一推,喝道:“站开些,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西华子道:“是,师父,是!”身子平平向旁移开数尺,手足姿式却半点没变,就如一尊石像给人推动了一般。这么一来,班淑娴和何太冲才知他已在不知不觉间给张无忌点了穴道,心下暗自骇然。何太冲伸手去西华子腰胁推拿数下,想为他解开穴道。那知劲力透入,西华子仍一动不动。 张无忌指着杨逍身旁的杨不悔道:“这个小姑娘,六年前给你们封了穴道,强灌毒酒,我没法给她解开,今日令徒也是一般。贵我两派的点穴手法不同,也不足为异。” 众人听他这么说,眼光都射向杨不悔身上,见她现下也不过是个妙龄少女,六年之前自更幼小,何太冲夫妇以一派掌门之尊,竟这般欺侮一个小姑娘,实在太失身分。 班淑娴见众人眼色有异,心想多说旧事有何好处,挺剑便往张无忌眉心挑去。妇唱夫随,何太冲长剑指向张无忌后心,跟着华山派高矮二老的攻势也即展开。 张无忌身形晃动,从刀剑之间窜了开去,梅枝在何太冲脸上掠过。何太冲斜剑刺他腰胁。张无忌左手食指弹向矮老者的单刀,梅枝扫向何太冲的长剑。何太冲剑身微转,剑锋对准梅枝削去,心想你武功再高,木质的树枝终不能抵挡我剑锋之一削。那知张无忌的梅枝跟着微转,平平的搭上剑刃,一股柔和的劲力送出,何太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当的一响,刚好格开了高老者砍来的一刀。 高老者叫道:“啊哈,何太冲,你倒戈助敌么?”何太冲脸上微微一红,不能自认剑招给敌人内劲引开,只说:“胡说八道!”狠狠一剑,疾向张无忌刺去。 何太冲出招攻敌,班淑娴正好在张无忌的退路上伏好了后着,高矮二老跟着施展反两仪刀法。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虽正反有别,但均系从八卦中化出,再回归八卦,可说是殊途而同归。数招一过,四人越使越顺手,双刀双剑配合得严密无比。 张无忌见正反两套武功联在一起之后,阴阳相辅,竟没丝毫破绽。他数次连遇险招,倘若手中所持是件兵刃,当可运劲震断对方刀剑,偏生过于托大,只拿了一根梅枝。陡然间矮老者钢刀着地卷到,张无忌闪身相避,班淑娴长剑疾弹出来,喝一声:“着!”刺向张无忌大腿,在他裤脚上划破了一道口子。 张无忌回指点出,何太冲的长剑又已递到,高矮二老的单刀分取上盘下盘。张无忌一时难以抵敌,灵机一动,滑步抢到了西华子身后。班淑娴跟上刺出一剑,招数之狠,劲力之猛,直欲置张无忌于死地,那里是比武较量的行径?张无忌在西华子身后一缩,班淑娴这一剑险些刺中徒儿身子,硬生生的斜开,西华子却已“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待得何太冲从左首攻到,张无忌又在西华子身侧避过。 他一时捉摸不到这两路正反两仪武功的要旨,想不出破解之法,只有绕着西华子东转西闪,暂且将他当作挡避刀剑的盾牌,心中暗叫:“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也未免太过小觑了天下英雄。‘骄者必败’这句话,从今以后可得好好记在心中。焉知世上没有比乾坤大挪移更厉害的武功,没有比九阳神功更浑厚的内劲?该记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听得四周笑声大作。西华子犹似泥塑木雕般站在当地,张无忌在他身侧钻来跃去,每当何太冲等四人的刀剑从他身旁相距仅寸的掠过劈过,西华子便大声“咦!”“啊!”“唉哟!”的叫喊,偏又半点动弹不得,当真十二分的惊险,十二分的滑稽。张无忌究竟未得高手指点,拆解招式全凭见招而为,幸好乾坤大挪移功夫神妙,而以九阳神功为底,本来做不到的身法,竟忽然之间便做到了。 班淑娴怒气上冲,眼见接连数次均可将张无忌伤于剑下,都因西华子横挡其间,碍手碍脚,恨不得一剑将他劈为两段,但终究有师徒之情,下不得手。华山派的高老者叫道:“何夫人,你不下手,我可要下手了。”班淑娴恨恨的道:“我管得你么?”高老者挥刀横扫,径往西华子腰间砍去。 张无忌心想不妙,这一刀若教他砍实了,不但自己少了个挡避兵刃的盾牌,且西华子为己而死,一出人命,又生纠纷,于是左手衣袖拂出,一股劲风将高老者这一刀荡开。 矮老者疾挥单刀,向张无忌项颈斜劈。张无忌闪身让在右首,矮老者这一刀却不变方向,疾向西华子肩头劈下,便似收不住势,非砍往他身上不可,口中却叫:“西华道兄,小心!”他知若劈死了西华子,势须和昆仑派结怨成仇,这时装作迫于无奈,咎非在己,以后便可推卸罪责。张无忌回身发掌,直拍矮老者胸膛。矮老者气息窒了,左掌推出,手中单刀却仍劈向西华子,蓦地里双掌相交,矮老者踉跄后退,险些跌倒。 西华子眼见张无忌两番出手,相护自己,暗暗感激,又想:“今日若能逃得性命,决不能和华山派这高矮二贼善罢干休。” 何太冲、班淑娴夫妇见张无忌回护西华子,两人一般的心意:“这小子多了一层顾虑,那就更加缚手缚脚。”竟不感他救徒之德,剑招上越发凌厉狠辣。高矮二老也出刀加快,均知极不容易伤到张无忌,但如攻击西华子而引他来救,便可令他身法中现出破绽,因此反宾为主,两柄钢刀倒是往西华子身上招呼的为多。 少林、武当、峨嵋各派高手见此情形,都暗暗摇头,微感惭愧,均觉他四人若在此局势之下杀了这少年,连自己也不免内疚于心。 张无忌越斗情势越不利,心想:“我打他们不过,送了自己性命也就罢了,何必饶上这个道人?”反掌驱退高老者,右手梅枝颤动,已将西华子的穴道解开。 便在此时,矮老者的一刀又砍向西华子下盘。张无忌飞脚踢他手腕,矮老者忙缩手时,不料西华子穴道已解,突然砰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矮老者鼻梁之上,登时鲜血长流。矮老者的武功原比西华子高得多,却那料得到他呆立了这么久,居然忽能活动,变起仓卒,以致闪避不及。众人见了,无不哈哈大笑。 班淑娴忍笑道:“西华,快退下!”西华子道:“是!那高贼还欠我一拳!”出拳想去打高老者时,矮老者左拳上击、虚砍一刀,啪的一响,左手手肘已重重撞在他胸口。这三下连环三式,乃华山派绝技。西华子身子晃了几下,喉头一甜,吐了口鲜血。 何太冲左掌搭在他腰后,掌力吐出,将他肥大的身躯平平送出数丈以外,向矮老者道:“好一招‘华岳三神峰’!”手中长剑却嗤的一声刺向张无忌。他掌底驱徒、口中讥刺、剑下攻敌,分别对付三人,竟然潇洒自如。 高矮二老不再答话,凝神向张无忌进击。此刻他四人虽互有心病,但西华子这障碍一去,四人刀法剑法又已配合得丝丝入扣,此攻彼援,你消我长,四人合成了一个八手八足的极强高手,招数上反覆变化,层出不穷。 华山、昆仑两派的正反两仪刀剑之术,是从中国固有的河图洛书、以及伏羲文王的八卦方位中推演而得,其奥妙精微之处,若能深研到极致,比之西域的乾坤大挪移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然易理深邃,何太冲夫妇及高矮二老只不过学得二三成而已,否则早已取胜。饶是如此,张无忌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浑厚内力,以及精妙卓绝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却也难以施展。这一番剧斗,人人看得怦然心动。何氏夫妇长剑嗤嗤声响,剑气纵横,高矮二老挥刀成风,刀光闪闪,四人步步进逼。 张无忌心知若求冲出包围,原不为难,轻功施出,对方四人中无一追赶得上。但自己逃走虽易,要解明教之围,却谈不上了,眼下之计唯有严密守护,累得对方力疲,再俟机进攻。不料敌方四人皆内力悠长,双刀双剑组成一片光幕,四面八方的密密包围。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苦苦支撑。 何太冲等虽占上风,心下却都满不是味儿,以他们的身分,别说四人联手,便一对一的相斗,给这么一个后进少年支持到三百馀合仍收拾不下,也已大失面子,好在张无忌有挫败神僧空性的战绩在先,无人敢小觑于他,否则真要汗颜无地了。四人见张无忌反击的招数渐少,但始终伤他不得。四人都久临大敌,身经百战,越斗得久,越不敢怠忽,竟半点不见焦躁,沉住了气,绝不贪功冒进。 旁观各派中的长老名宿,便指指点点,以五人的招式身法教导本派弟子。 第2章 群雄归心约 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众弟子道:“这少年的武功十分怪异,但昆仑、华山的四人,招数上已钳制得他缚手缚脚。中原正宗武学博大精深,岂是西域的旁门左道所及。两仪化四象,四象化八卦,正变八八六十四招,奇变八八六十四招,正奇相合,六十四再以六十四倍之,共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天下武功变化之繁,那是无出其右了。” 周芷若自张无忌下场以来,一直关心。她在峨嵋门下,颇获灭绝师太欢心,已得她易经原理的心传,这时朗声问道:“师父,这正反两仪招数虽多,终究不脱太极化阴阳两仪的道理。弟子看这四位前辈招数果然精妙,最厉害的似还在脚下步法的方位。”她声音清脆,一句句以丹田之气缓缓吐出。 张无忌虽在力战之中,这几句话仍听得清清楚楚,一瞥之下,见说话的竟是周芷若,心中一动:“她为什么这般大声说话,难道是有意指点我么?” 灭绝师太道:“你眼光倒也不错,能瞧出前辈武功中的精要所在。” 周芷若自言自语:“阳分少阳、太阳,阴分少阴、太阴,是为四象。太阳为乾兑,少阳为巽坎,少阴为离震,太阴为艮坤。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朗声道:“师父,正如你所教: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昆仑派正两仪剑法,是自震位至乾位的顺;华山派反两仪刀法,则是自巽位至坤位的逆。师父,是不是啊?”灭绝师太听徒儿指了出来,心下什喜,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也不枉我平时教诲。”她向来极少许可旁人,这两句话已是最大的赞誉了。 灭绝师太欣悦之下,没留心到周芷若的话声实在太过响亮,两人面对面的说话,何必中气十足,将语音远远的传送出去?但旁边已有不少人觉察到异状。周芷若见许多眼光射向自己,索性装作天真欢喜之状,拍手叫道:“师父,是啦,是啦!咱们峨嵋派的四象掌圆中有方,阴阳相成,圆于外者为阳,方于中者为阴,圆而动者为天,方而静者为地。天地阴阳,方圆动静,化繁为简,以一驭众,似乎比这太过繁复的正反两仪之术又稍胜一筹。” 灭绝师太素来自负本派四象掌为天下绝学,周芷若这么说,正迎合了她自高自大的心意,微微一笑,说道:“道理是这么说,但也要瞧运用者的功力修为。” 张无忌于八卦方位之学,小时候也曾听父亲讲过,但所学什浅,因此在秘道中看了阳顶天的遗书后,须小昭指点,方知“无妄”位的所在。这时他听周芷若说及四象顺逆的道理,心中一凛,察看对手四人的步法招数,果是从四象八卦中变化而出,无怪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然施展不上。原来西域最精深的武功,遇上了中土最精奥的学问, 相形之下,还是中土功夫的义理更深。张无忌所以暂得不败,只不过他已将西域武功练到了最高境界,而何氏夫妇、高矮二老的中土武功所学尚浅而已。霎时之间,他脑海中如电闪般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立时想到七八项方法,每一项均可在举手间将四人击倒。 但他转念又想:“倘若我此时施展,只怕灭绝师太要怪上周姑娘,这老师太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可不能连累了周姑娘。”手上招式半点不改,凝神察看对手四人的招数,他既已领会到敌手武功的总纲,自然看得头头是道,再不似先前有如乱丝一团,分不清中间的纠葛披纷。 周芷若见他处境仍不好转,暗自焦急,寻思:“他在全力赴敌之际,自不能在片刻间悟到这种精微的道理。”见何氏夫妇越逼越紧,张无忌似乎更难支持,朗声道:“师父,弟子料想铁琴先生下一步便要抢往‘归妹’位了,不知对不对?” 灭绝师太尚未回答,班淑娴柳眉倒竖,喝道:“峨嵋派的小姑娘,这小子是你什么人,要你一再指点于他?你吃里扒外,我昆仑派可不是好惹的。” 周芷若给她说破心事,满脸通红。灭绝师太喝道:“芷若,别多问了。他昆仑派不是好惹的,你没听见吗?”这两句话的语气,显是袒护徒儿。 张无忌心中好生感激,暗想若再缠斗下去,周姑娘或要另生他法来相助自己,要是给灭绝师太瞧破了,可于她有极大危险,于是哈哈大笑,说道:“我是峨嵋派的手下败将,曾给灭绝师太擒获,幸得她老人家手下容情。你昆仑派却捉我不到,她们峨嵋派当然比你昆仑派高明。”向左踏出两步,右手梅枝挥出,一股劲风扑向矮老者的后心。 这一招的方位时刻,拿揑得恰到好处,矮老者身不由主,钢刀便往班淑娴肩头砍落。张无忌使的正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但依着八卦方位,倒反了矮老者刀招的去势。班淑娴忙回剑挡格,呼的一声,高老者的钢刀却又已砍至。 何太冲抢上相护,举剑格开高老者的弯刀,张无忌回掌拍出,引得矮老者刀尖刺向何太冲小腹。班淑娴大怒,唰唰唰三剑,逼得矮老者手忙脚乱。矮老者叫道:“别上了这小子的当!”何太冲登即省悟,倒反长剑,向张无忌刺去。张无忌挪移乾坤,何太冲这剑中途转向,嗤的一响,刺中了高老者左臂。高老者痛得哇哇大叫,举刀猛向何太冲当头砍下。矮老者挥刀格开,喝道:“师弟别乱,是那小子捣鬼,唉哟······”原来便在此时,张无忌迫使班淑娴剑招转向,刺中了矮老者后肩。 顷刻之间,华山二老先后中剑受伤,旁观众人轰然大乱。只见张无忌梅枝轻拂、手掌斜引,以高老者的刀去攻班淑娴左胁,以何太冲之剑去削矮老者背心。再斗数合,蓦地里何太冲夫妇双剑相交,挺刃互格,高矮二老兵器碰撞,挥刀砍杀。 到这时候人人都已看出,乃张无忌从中牵引,搅乱了四人兵刃的方向,至于他使的是什么法子,却无一能解。只杨逍学过一些乾坤大挪移的初步功夫,依稀瞧了些眉目出来,但也决不信这少年竟能学会了这门神功。 但见场中夫妇相斗,同门互斫,杀得好看煞人。班淑娴不住呼叫:“转无妄,进蒙位,抢明夷······”可是乾坤大挪移功夫四面八方笼罩住了,不论他们如何变换方位,刀剑使将出去,总不由自主的招呼到自己人身上。高老者叫道:“师哥,你出手轻些成不成?”矮老者道:“我是砍这小贼,又不是砍你。”高老者叫道:“师哥小心,我这刀只怕要转弯······”果然话声未毕,他手上钢刀斜斜的斫向矮老者腰间。 何太冲道:“娘子,这小贼······”只听当的一声,班淑娴将长剑掷在地下。矮老者心想不错,若以拳掌扭打,料想这小贼再不能使此邪法,跟着抛去单刀,出拳向张无忌胸口打去,那知飕的一声响,何太冲长剑迎面点至。矮老者手中没了兵刃,忙低头相避。班淑娴叫道:“兵刃撤手!”何太冲脱手力甩,长剑远远掷出。 高老者也跟着松手放刀,以擒拿手向张无忌后颈抓去。五指一紧,掌中多了一件硬物,却是自己的钢刀,原来给张无忌抢过来递回他手中。高老者道:“我不用兵刃!”使劲掷下。张无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手里。接连数次,高老者始终没法将兵刃抛掷脱手,惊骇之馀,自己想想也觉古怪,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 这时矮老者和何氏夫妇拳脚齐施,分别向张无忌猛攻。华山、昆仑的拳掌之学,殊不弱于兵刃,一拳一脚,均具极大威力。但张无忌滑如游鱼,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有时反击一招半式,却又令三人极难挡架。 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万难取胜,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高老者突然叫道:“臭小子,暗器来了!”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向张无忌吐去。张无忌侧身让过,高老者已乘机将钢刀向背后抛出,笑道:“你还能······啊哟······对不住······”原来张无忌左掌反引,将班淑娴带了过来,噗的一声轻响,高老者这口浓痰正好吐中她眉心。 班淑娴怒极,十指疾往张无忌抓去。矮老者只手勾拿,恰好挡住他退路,高老者和何太冲见良机已至,同时扑上,心想这一次将他挤在中间,四人定能抓住了这小子,狠狠的缠扭厮打,虽观之不雅,却管教他再也无法取巧。 张无忌双手同时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一声清啸,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 但见何太冲抱住了妻子的腰,班淑娴抓住了丈夫肩头,高矮二老互相紧紧搂住,四人都摔倒在地。何氏夫妇发觉不对,忙松手跃起。高老者大叫:“抓住了,这一次瞧你逃到那里?啊哟,不是······”矮老者怒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先放手,我怎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说一句,自然可以,不过······”矮老者放开双臂,厉声道:“起来!”高老者对师哥究竟心存畏惧,急忙缩手,双双跃起。 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这不是比武,专使邪法,算那门子英雄?”矮老者知道再纠缠下去,只有越加出丑,向张无忌抱拳道:“阁下神功盖世,老朽生平从所未见,华山派认栽了。” 张无忌还礼道:“得罪!晚辈侥幸,适才若非四位手下容情,晚辈已命丧正反两仪的刀剑之下。”这句话倒不是空泛的谦词,于周芷若未加指点之时,他确是险象环生,虽然终于获胜,但对这四人武功实无丝毫小觑之心,只是明知四人已出全力,“手下容情”云云,却是说得好听了。 高老者得意洋洋的道:“是么?你自己也知胜得侥幸。”张无忌道:“两位前辈尊姓大名?日后相见,也好有个称呼。”高老者道:“我师哥是‘威震······’”矮老者喝道:“住嘴!”向张无忌道:“败军之将,羞愧无地,贱名何足挂齿?”说着回入华山派人丛之中。高老者拍手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子是漫不在乎的。”拾起地下两柄钢刀,施施然而归。 张无忌走到鲜于通身边,俯身点了他两处穴道,说道:“此间大事一了,我即为你疗毒,此刻先阻住你毒气入心。”便在此时,忽觉背后凉风袭体,微微刺痛。张无忌一惊,不及趋避,足尖使劲,拔身急起,斜飞而上,只听得噗噗两声轻响,跟着“啊”的一下长声呼叫。他在半空中转过头来,只见何太冲和班淑娴的两柄长剑并排插在鲜于通胸口。 原来何氏夫妇纵横半生,却当众败在一个后辈手底,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两人拾起长剑,眼见张无忌正俯身去点鲜于通的穴道,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点了点头,突然使出一招“无声无色”,同时疾向他背后刺去。 这招“无声无色”是昆仑派剑学中的绝招,必须两人同使,两人功力相若,内劲相同,当剑招之出,劲力恰恰相反,于是两柄长剑上所生的荡激之力、破空之声,一齐相互抵消。这路剑法本是用于夜战,黑暗中令对方难以听声辨器,事先绝无半分朕兆,白刃已然加身,但若白日用之背后偷袭,也令人难防难避。不料张无忌心意不动,九阳神功自然护体,变招快极,但饶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给划破了两条长缝,委实险极。何氏夫妇收招不及,双剑竟将华山派掌门人钉死在地。 张无忌落下地来,只听得旁观众人哗然大噪。何氏夫妇一不做、二不休,双剑齐向张无忌攻去,均想:“背后偷袭的不要脸勾当既已当众做了出来,今后颜面何存?若不将他刺死,自己夫妇也不能苟活于世。”出手尽是拚命招数。 张无忌避了数剑,见何氏夫妇每一招都求同归于尽,显是难以善罢,心念一动,身子略蹲,左手在地下抓起了一块泥土,一面闪避剑招,一面将泥土和着掌心中的汗水,揑成了两粒小小丸药。但见何太冲从左攻到,班淑娴剑自右至,他发步急冲,抢到鲜于通尸体之旁,假意在他怀里掏摸两下,转过身来,双掌分击两人。这一下使上了六七成力,何氏夫妇只觉胸口窒闷,气塞难当,不禁张口呼气。张无忌手一扬,两粒泥丸分别打进两人口中,乘着那股强烈的气流,冲入了咽喉。 何氏夫妇不住咳嗽,但已无法将丸药吐出,不由得大惊,眼见吞入肚中之物是从鲜于通身上掏出,心想此人爱使毒药毒蛊,还会有什么好东西放在身上?两人霎时间面如土色,想起鲜于通适才身受金蚕蛊毒的惨状,班淑娴几欲晕倒。 张无忌淡淡的道:“这位鲜于掌门身上养有金蚕,裹在蜡丸之中,两位均已吞了一粒。若急速吐出,乘着蜡丸未融,或可有救。” 到此地步,不由得何氏夫妇不惊,急运内力,搜肠呕肚的要将“蜡丸”吐将出来。他二人内功什佳,几下催逼,便将胃中的泥丸吐出,但这时早已成了一片混着胃液的泥沙,却那里有什蜡丸? 华山派那高老者走近身来,指指点点的笑道:“啊哟,这是金蚕粪,金蚕到了肚中,拉起屎来啦!”班淑娴惊怒交集之下,恶气正没处发泄,反手便重重一掌。高老者低头避过,逃了开去,大声叫道:“昆仑派的泼妇,你杀了本派掌门,华山派可跟你不能算完。” 何氏夫妇听他这么一叫,心中更烦,暗想鲜于通虽人品奸恶,终究是华山派掌门,自己夫妇失手将他杀了,已惹下武林中罕有的大乱子,但金蚕蛊毒入肚,命在顷刻,别的什么也顾不得了。眼前看来只有张无忌这小子能解此毒,但自己夫妇昔日如此待他,他又怎肯伸手救命?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两位不须惊慌,金蚕虽然入肚,毒性要在六个时辰之后方始发作,此间大事了结之后,晚辈定当设法相救。只盼何夫人别再灌我毒酒,那就谢天谢地了!” 何氏夫妇大喜,虽给他轻轻讥刺了一句,也已不以为意,道谢的言语却说不出口,讪讪的退开。张无忌道:“两位去向崆峒派讨四粒‘玉洞黑石丹’服下,可使毒性不致立时攻心。”何太冲低声道:“多承指教。”即派大弟子去向崆峒派讨来丹药服下。 张无忌暗暗好笑,那玉洞黑石丹固是解毒的药物,但服后连续两个时辰腹痛如绞,稍待片刻,何氏夫妇立即腹中大痛,只道是金蚕蛊毒发作,那料到已上了当。不过张无忌也只小作惩戒,惊吓他们一番而已,若说要报复前仇,岂能如此轻易?但料得这么一来,只消不给他二人“解药”,若与各派再有纷争,昆仑派非偏向自己不可。那日他把“桑贝丸”叫作“砒鸩丸”而给五姑服下,但吐露真相太早,险些命丧何太冲之手,这一次可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这边厢灭绝师太向宋远桥叫道:“宋大侠,六大派中,只剩下贵我两派了,老尼姑女流之辈,全仗宋大侠主持全局。”宋远桥道:“在下已和殷教主对过拳脚,未能取胜。师太剑法通神,定能制服这小辈。”灭绝师太冷笑一声,拔出背上倚天剑,缓步走出。 武当派中二侠俞莲舟一直注视着张无忌的动静,对他武功之奇,深自骇异,暗想:“灭绝师太剑法虽精,未必及得上昆仑、华山四大高手联手出战,倘若她再失利,武当派又制服不了他,六大派可栽到家了,我先得试一试他的虚实。”快步抢入场中,说道: “师太,让我们师兄弟五人先较量一下这少年的功力,师太最后必可一战而胜。”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明白,武当派向以内力悠长见称,自宋远桥以至莫声谷,五人一个个的跟张无忌轮流缠战下去,纵然不胜,料想世间任何高手,也决不能连斗武当五侠而不累得筋疲力竭,那时以强弩之末而当灭绝师太凌厉无伦的剑术,峨嵋派自非一战而胜不可。 灭绝师太明白他用意,心想:“我峨嵋派何必领你武当派这个情?那时便算胜了,也不光采。难道峨嵋掌门能捡这等便宜,如此对付一个后生小辈?”她自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虽见张无忌武功了得,但想都是各派出斗之人太过脓包所致,那日这小子何尝不是给我手到擒来?后来我大举屠戮魔教锐金旗人众,这小子出头干预,内力虽奇,又有什么作为?大袖拂动,说道:“俞二侠请回!老尼倚天剑出手,不能平白回鞘!” 俞莲舟听她如此说,只得抱拳道:“是!”退了下去。 灭绝师太横剑当胸,剑头斜向上指,走向张无忌身前。明教教众丧生在她这倚天剑下的不计其数,这时场畔教众见她出来,无不目眦欲裂,大声鼓噪。灭绝师太冷笑道:“吵什么?待我料理了这小子,一个个来收拾你们,嫌死得不够快么?” 殷天正知她这柄倚天剑极是难当,本教不少好手都未经一合,便即兵刃让她削断, 死于剑底,问道:“曾少侠,你用什么兵刃?”张无忌道:“我没兵刃。请问老爷子,怎生对付她的宝剑才好?”倚天剑无坚不摧,他亲眼见过,思之不寒而栗,心中可真没了主意。 殷天正从身旁包袱中取出一口长剑,说道:“这柄白虹剑送了给你。这剑虽不如老贼尼的倚天剑有名,但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利器。”说着伸指在剑头上一扳,那剑陡地弯了过来,随即弹直,嗡嗡作响,声音清越。张无忌恭恭敬敬的接过,说道:“多谢老爷子!”殷天正道:“这剑随我时日已久,近十馀年来却从未用过。徒仗兵器之利取胜,嘿嘿,算什么英雄好汉?今日得见它饮老贼尼颈中鲜血,老夫死亦无恨。” 张无忌不答,心想:“我决不能伤了灭绝师太。”提起白虹剑,转过身来,走上几步,剑尖向下,双手握住剑柄,向灭绝师太道:“晚辈剑法平庸之极,决非师太敌手,实不敢和前辈放对。前辈曾对明教锐金旗下众位住手不杀,何不请再高抬贵手?”灭绝师太的两条长眉垂了下来,冷冷的道:“锐金旗的众贼是你救的,灭绝师太手下决不饶人。你胜得我手中长剑,那时再来任性妄为不迟。” 明教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行旗下的教众纷纷鼓噪,叫道:“老贼尼,有本事就跟曾少侠肉掌过招。”“你剑法有什么了不起,徒然仗着一把利剑而已。”“曾少侠的剑法比你高得多了,你去换一把平常长剑,若能在曾少侠手下走得了三招,算你峨嵋派高明。”“什么三招?简直一招半式也挡不住。” 灭绝师太神色木然,对这些相激的言语全然不理,朗声道:“进招罢!” 张无忌没学过剑法,这时突然要他进手递招,颇感手足无措,想起适才所见何太冲的两仪剑法招数颇为精妙,当下斜斜刺出一剑。 灭绝师太微觉诧异,道:“昆仑派的‘峭壁断云’!”倚天剑微侧,第一招便即抢攻,竟不挡格对方来招,剑尖直刺他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委实匪夷所思。 张无忌一惊,滑步相避,蓦地里灭绝师太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张无忌大惊,急忙卧倒打个滚,待要站起,突觉后颈中凉风飒然,心知不妙,右足脚尖疾撑,身子斜飞出去。这一下是从绝不可能的局势下逃得性命。旁观众人待要喝采,却见灭绝师太飘身而上,半空中举剑上挑,不等他落地,剑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之地。 张无忌身在半空,没法避让,在灭绝师太宝剑横扫之下,只要身子再沉尺许,立时双足齐断,若然沉下三尺,则给齐腰斩为两截。这当儿当真惊险万分,他不加思索的长剑指出,白虹剑的剑尖点在倚天剑的剑尖之上,只见白虹剑一弯,嗒的一声轻响,剑身弹起,他已借力重行高跃。 灭绝师太纵前抢攻,飕飕飕连刺三剑,到第三剑上时张无忌身又下沉,只得挥剑挡格,叮的一声,手中白虹剑已只剩下半截。他右掌顺手拍出,斜过来击向灭绝师太头顶。灭绝师太挥剑斜撩,削他手腕。张无忌瞧得奇准,变掌伸指,在倚天剑刃面无锋处一弹,身子倒飞出去。灭绝师太手臂酸麻,虎口剧痛,长剑给他剧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心头大震。只见张无忌落在两丈之外,手持半截短剑,呆呆发怔。 这几下交手,当真兔起鹘落、迅捷无伦,一刹那之间,灭绝师太连攻了八下快招,招招是致命的巧妙杀着。张无忌在劣势之下逐一化解,连续八次的身处绝境、连续八次的死里逃生。攻是攻得凌厉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在这一瞬之间,人人的心都似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实不能信这几下竟是人力之所能,攻如天神行法,闪似鬼魅变形,就像雷震电掣,虽奇变已过,兀自馀威迫人。 隔了良久,震天价的采声才不约而同的响了出来。 适才这八下快攻、八下急避,张无忌全是处于挨打局面,手中长剑又给削断,显然已居下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为他手指一弹,登时半身酸麻。张无忌吃亏在少了对敌的阅历,若在此时乘势反击,已然胜了。灭绝师太自是心中有数,不由得暗自骇异,说道:“你去换过一件兵刃,再来斗过。” 张无忌向手中断剑望了一眼,心想:“外公赐给我的宝剑,给我一出手就毁了,实在对不起他老人家。还有什么宝刀利刃,能挡得住倚天剑的一击?”正自沉吟,只听得周颠大声道:“我有柄宝刀,你拿去跟老贼尼斗一斗。你来拿罢!”张无忌道:“倚天剑太过锋锐,只怕徒然又损了前辈的宝刀。”周颠道:“损了便损了。你打她不过,我们个个送命归天,一个死尸拿了宝刀来干么?”张无忌心想不错,过去接了宝刀。 杨逍低声道:“张公子,你须得跟她抢攻,可不能再挨打。”张无忌听他叫自己为“张公子”,一怔之下,随即省悟,杨不悔既已认出自己,自然跟她爹爹说了,便道:“多承前辈指教。”韦一笑低声道:“施展轻功,半步也不可停留。”张无忌大喜,又道:“多谢前辈指点。”光明使者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两人武功深厚,均可和灭绝师太一斗,未必便输于她,只恨受了圆真的暗算,重伤之后,一身本事半点施不出来,但眼光尚在,两人各自指点了一个关键所在,正是对付灭绝师太宝剑快招的重要诀窍。 张无忌提刀在手,觉得这柄刀重约四十馀斤,但见青光闪烁,背厚刃薄,刃锋上刻有古朴花纹,显是一件历时已久的珍品,心想毁了白虹剑虽然可惜,终是外公已经给了我的兵刃,这把宝刀却是周颠之物,可不能再在自己手中给毁了,回过身来,说道:“师太,晚辈进招了!”展开轻功,如一溜烟般绕到了灭绝师太身后,不待她回身,左一闪,右一趋,正转一圈,反转一圈,唰唰两刀砍出。 灭绝师太横剑封挡,正要递剑出招,张无忌早已转得不知去向。他在未练乾坤大挪移心法之时,轻功已比灭绝师太为高,这时加上奇妙脚法,越奔越快,如风如火,似雷似电,连韦一笑素以轻功睥睨群雄,也暗自骇异。但见他四下转动,迫近身去便即刀砍,招术未老,已然避开。这一次攻守易势,灭绝师太竟无反击一剑之机,张无忌碍于倚天剑的锋锐,却也不敢过份逼近。他奔到数十个圈子后,体内九阳真气转旺,更似足不点地的凌空飞行一般。 峨嵋群弟子眼见不对,如此缠斗下去,师父定要吃亏。静玄叫道:“今日咱们是剿灭魔教,不是比武争胜。众位师妹师弟,大夥儿齐上,拦住这小子,让他不得取巧,乖乖的跟师父比试真实本领。”说着提剑跃出。峨嵋派男女弟子立时拥上,手执兵刃,占住了八面方位。周芷若站在西南角上。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拦不拦在你,让不让也在你!”周芷若又气又羞,说道:“你单提我干么?” 便在此时,张无忌已冲到了跟前,丁敏君嗤的挺剑刺出。张无忌左手伸出,夹手夺过长剑,顺手便向灭绝师太掷去。灭绝师太挥剑将来剑斩为两截,但张无忌这一掷之力强劲之极,来剑虽断,劲力仍将她手腕震得隐隐发麻。张无忌更不停留,左手随伸随夺、随夺随掷。峨嵋群弟子此次来西域的无一不是派中高手,但一遇到他伸手夺剑,竟没丝毫闪避馀地,给他手到拿来,数十柄长剑飞舞空际,白光闪闪,连续不断的向灭绝师太飞去。 灭绝师太脸如严霜,一一削断来剑,削到后来,右臂大为酸痛,当即剑交左手。她左手使剑的本事和右手无什分别,但见半空中断剑飞舞,有的旁击向外,兀自劲力奇大,旁观人众纷纷后退。片刻之间,峨嵋群弟子个个空手,只周芷若手中长剑并未遭夺。 在张无忌是报她适才指点之德,岂知这么一来,却把她显得十分突出。她早知不妥,抢上去想攻击数招,但张无忌身法实在太快,何况故意避开了她,不近她身子五尺之内。周芷若双颊晕红,一时手足无措。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他果然待你与众不同。” 这时张无忌虽受峨嵋群弟子之阻,但穿来插去,将众人视如无物,刀刀往灭绝师太要害招呼。灭绝师太已身处只有挨打、没法反击的局面,暗暗焦急,丁敏君的言语却一声声传入耳中:“你眼看师父受这小子急攻,怎地不上前相助?你手中有剑,却站着不动,只怕你在盼望这小子打胜师父呢。”灭绝师太心念忽动:“何以这小子偏偏留下芷若的兵刃不夺,莫非两人当真暗中勾结?我试试便知!”朗声喝道:“芷若,你敢欺师灭祖么?”挺剑疾向周芷若当胸刺去。 周芷若大惊,不敢举剑挡架,叫道:“师父,我······”她这“我”字刚出口,灭绝师太的长剑已刺到她胸口。 张无忌不知灭绝师太这一剑只在试探是否真有情弊,待得剑尖及胸,自会缩手。他亲眼见过灭绝师太击死纪晓芙的狠辣,知此人诛杀徒儿,绝不容情,当下不及细想,纵身跃上,一把抱起周芷若,飞出丈许。 灭绝师太好容易反宾为主,长剑颤动,直刺他后心。张无忌内力虽强,却未当真练过轻功,不能如韦一笑那么手中抱了人、脚下仍丝毫不慢,听到背后风声,只得回刀挥出,当的一响,手中宝刀又断去了半截。灭绝师太的长剑跟着刺到,张无忌反手运劲,掷出半截宝刀,这一下使上了九成力。灭绝师太登时气息窒滞,不敢举剑撩削,伏地闪避。半截宝刀从她头顶掠过,劲风只刮得她满脸生疼。张无忌眼见有机可乘,不及放下周芷若,随即抢身而进,右手前探,挥掌拍出。灭绝师太右膝脆地,举剑削他手腕,张无忌变拍为拿,反手勾处,已将倚天剑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般于一刹那间化刚为柔的急剧转折,已属乾坤大挪移心法的第七层神功,灭绝师太武功虽高,但于对方刚猛掌力袭体之际,再也难以拆解他忽转轻柔的擒拿手法。 张无忌虽然得胜,但对灭绝师太这般大敌,戒惧极深,丝毫不敢怠忽,以倚天剑指住她咽喉,生怕她又有奇招使出,慢慢退开两步。 周芷若身子一挣,道:“快放下我!”张无忌惊道:“呀,是!”满脸胀得通红,忙将她放下,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只觉她头上柔丝在自己左颊拂过,不禁斜眼相望,只见她俏脸生晕,又羞又窘,虽神色恐惧,眼光中却流露出欢喜之意。 灭绝师太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瞧瞧周芷若,又瞧瞧张无忌,脸色越来越青。 张无忌倒转剑柄,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贵派的宝剑,请你转交尊师。” 周芷若望向师父,见她神色漠然,既非许可,亦非不准,一刹那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今日局面已尴尬无比,张公子如此待我,师父必当我和他私有情弊,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张公子待我不错,但我决不是存心为了他而背叛师门。”忽听得灭绝师太厉声喝道:“芷若,一剑将他杀了!” 当年周芷若跟张三丰前赴武当山,张三丰以武当山上并无女子,一切诸多不便,当下挥函转介,送投灭绝师太门下。她天资聪颖,又以自幼惨遭父母双亡的大变,刻苦学艺,进步神速,深得师父锺爱。这八年多时日之中,师父的一言一动,于她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从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头,这时听到师父蓦地大喝,仓卒间无暇细想,顺手接过倚天剑,手起剑出,便向张无忌胸口刺去。 张无忌却决计不信她竟会向自己下手,全没闪避,一瞬之间,剑尖已抵胸口,他大惊之下,待要躲让,却已不及。周芷若手腕发抖,心想:“难道我便刺死了他?”迷迷糊糊之中手腕微侧,长剑略偏,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从张无忌右胸透入。 周芷若一声惊叫,拔出长剑,只见剑尖殷红一片,张无忌右胸鲜血有如泉涌,四周惊呼之声大作。张无忌伸手按住伤口,身子摇晃,脸上神色极是古怪,似乎在问:“你真的要刺死我?”周芷若道:“我······我······”想过去察看他伤口,但终于不敢,掩面奔回。 她这一剑竟然得手,谁都出于意料之外。小昭脸如土色,抢上来扶住张无忌,颤声道:“你······你······”张无忌对小昭道:“你······你······你为什么要杀我······”这一剑幸好稍偏,没刺中心脏,但已重伤右边肺叶。他说了这几个字,肺中吸不进气,弯腰剧烈咳嗽。他重伤之下,瞧出来分不清小昭和周芷若,鲜血汩汩流出,将小昭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 旁观众人不论是六大派或明教、天鹰教的人众,一时均肃静无声。张无忌适才连败各派高手,武功高强,胸襟宽博,不论是友是敌,无不暗暗敬仰,这时见他无端端的让周芷若剑刺入胸,均感不忿,眼见他胸口血涌,伤势极重,都关心这一剑是否致命。 小昭扶着他慢慢坐下,朗声说道:“请问那一位有最好的金创药?” 少林派中神僧空性快步而出,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说道:“敝派玉灵散是伤科圣药。”伸手撕开张无忌胸前衣服,见伤口深及数寸,忙将玉灵散敷上去,鲜血涌出,却将药粉都冲开了。空性束手无策,急道:“怎么办?怎么办?” 何太冲夫妇更加焦急,他们只道自己已服下金蚕蛊毒,此人若重伤而死,自己夫妇俩解毒无人,也活不成了。何太冲抢到张无忌身前,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快说,快说啊。”小昭哭道:“走开!你忙什么?公子倘若活不了,大家是个死。”若在平时,何太冲是何等身分,怎能受一个青衣小婢的呼叱?但这时情急之下,仍不住口的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空性怒道:“铁琴先生,你再不走开,老衲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便在此时,张无忌睁开眼来,微一凝神,伸左手食指在自己伤口周围点了七处穴道,血流登时缓了。空性大喜,便即将玉灵散为他敷上。小昭撕下衣襟,给他裹好伤口,眼见他脸白如纸,竟没半点血色,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害怕,一时情不自禁,伸双臂抱住了他头颈,叫道:“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张无忌这时神智已略清醒,暗运内息流转,只觉通到右胸便即阻塞,心想:“我但教有一口气息尚在,决不能让六大派杀了明教众人!”将真气在左边胸腹间运转数次,见小昭哭得伤心,说道:“小昭别怕!我不会死。”小昭心中略宽,放开了双臂,止泪说道:“你如要死,我跟着你死。” 张无忌向她微微一笑,对着众人说道:“峨嵋、武当两派有那一位不服在下调处,可请出来较量。”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骇然,眼见周芷若这一剑刺得他如此厉害,竟仍兀自挑战。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峨嵋派今日已然落败,你若不死,日后再来算帐。咱们瞧武当派的罢!六大派此行成败,全仗武当派裁决。” 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崆峒、少林、华山、昆仑、峨嵋五派高手均已败在张无忌手下,只剩武当一派尚未跟他交过手。这时他身受剑伤,死多活少,别说一流高手,只须几个庸手上来纠缠一番,他也就支持不住了,什至没人和他对敌,说不定稍等片刻,他也会伤发而毙,武当五侠任谁上前,自然毫不费力的便能将他击死,就可照原来策划,诛灭明教。 众人均想,武当派自来极重“侠义”两字,要他们出手加害一个身负重伤的少年,未免于名声大有损害,只怕武当五侠谁都不愿。但武当派若不出手,难道“六大派围攻光明顶”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竟落得铩羽而归?此后六大派在江湖上脸面何存?其中抉择,可实在为难之极。灭绝师太那几句话,意思说六大派今后荣辱,全由武当派而定,且看武当派是否有人肯顾全大局,损及个人名望。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莫声谷五人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定主意。宋青书突然道:“爹,四位师叔,让孩儿去料理了他。”武当五侠明白他意思,他是武当晚辈,由他出手,胜于累及武当五侠的英名。 俞莲舟道:“不成!我们许你出手,跟我们亲自出手并无分别。”张松溪道:“二哥,依小弟之见,大局为重,我五兄弟的名声为轻。”莫声谷道:“名声乃身外之物,只不过如此对付一个重伤少年,良心难安。”一时议论难决,各人眼望宋远桥,静候他作个定夺。 宋远桥见殷梨亭始终不发一言,可是脸上愤怒之色难平,心知他未婚妻纪晓芙失身于明教杨逍,以致殒命,实是生平奇耻大恨,若不一鼓诛灭明教,扫尽奸恶淫徒,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当下缓缓说道:“魔教作恶多端,除恶务尽,乃我辈侠义道的大节。名声固然要紧,但现今两者不能兼得,当取大者。青书,小心在意。” 宋青书躬身道:“是!”走到张无忌身前,朗声道:“曾少侠,你若非明教中人,尽可离去,自行下山养伤。六大派只诛魔教邪徒,跟你无涉。” 张无忌左手按住右胸伤口,说道:“大丈夫急人之难,死而后已。多谢······多谢宋兄好意,可是在下······在下决与明教同存共亡!” 明教和天鹰教人众纷纷高叫:“曾少侠,你待我们已仁至义尽,大夥儿感激不尽,到此地步,不必再斗了。” 殷天正脚步蹒跚的走近,说道:“姓宋的,让老夫来接你高招!”那知一口气提不上来,腿膝麻软,摔倒在地。 宋青书眼望张无忌,说道:“曾兄,既然如此,小弟碍于大局,可要得罪了。” 小昭挡在张无忌身前,叫道:“那你先杀了我再说。”张无忌低声道:“小昭,你别担心,他杀不了我。”小昭急道:“你······身上有伤啊。”张无忌柔声道:“小昭,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小昭凄然道:“因为······因为你待我好,我愿意······愿意为你而死!”张无忌向她凝视半晌,心想:“就算我此时死了,也有了一个真正待我极好的知己。”柔声道:“以后,你做我的小妹子罢。”小昭缓缓点头,喜悦无已。 宋青书向小昭喝道:“你走开些!”张无忌道:“你对这位小姑娘粗声大气,忒也无礼!”宋青书在小昭肩头一推,将她推开数步,说道:“妖女邪男,有什么好东西了?快站起来,接招罢!”张无忌道:“令尊宋大侠谦谦君子,天下无人不服。阁下却这等粗暴。跟你动手,也不必······也不必站起身来。”实则他内劲提不上来,自知决计无力站起。 张无忌重伤后虚弱无力的情形,人人都瞧了出来。俞莲舟朗声道:“青书,点了他穴道,令他动弹不得,也就是了,不必伤他性命。” 宋青书道:“是!”左手虚引,右手倏出,向张无忌肩头点来。张无忌动也不动,待他手指点上“肩贞穴”,内力斜引,将他指力挪移推卸了开去。宋青书这一指之力犹似戳入了水中,更没半点着力处,只因出其不意,身子前冲,险些撞到张无忌身上,急忙站定,却已不免狼狈。 他定了定神,飞起右脚,猛往张无忌胸口踢去,这一脚已使了六七成力。俞莲舟虽叫他不可伤了张无忌性命,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对眼前这少年竟蓄着极深的恨意,这倒不是因他说自己粗暴,却是因见到周芷若瞧着这少年的眼光之中,一直含情脉脉,什为关怀,最后虽奉师命而刺他一剑,但脸上神色凄苦,显见心中难受异常。 宋青书自见周芷若后,眼光难有片刻离开她身上,虽常自抑制,不敢多看,以免给人认作轻薄之徒,但周芷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无不瞧得清清楚楚,心下明白:“她这一剑刺了之后,不论这小子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从她心上抹去了。”自己倘若击死了这少年,周芷若必定深深怨怪,可是妒火中烧,实不肯放过这唯一制他死命的良机。宋青书文武双全,乃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为人也素来端方重义,但遇到了“情”之一关,竟致方寸大乱。 众人眼见宋青书这腿踢去,张无忌若非跃起相避,只有出掌硬接,但显然他便要支撑着坐起也难办到,看来这一脚终不免取了他性命。却见足尖将要及胸,张无忌右手五指轻拂,宋青书右腿竟然转向,从他身侧斜了过去,相距虽不过三寸,这一腿却终于全然踢了个空。宋青书在势已无法收腿,跟着跨了一步,左足足跟后撞,直攻张无忌背心,这一招既快且狠,人所难料,原是极高明的招数,但张无忌手指拂出,又卸开了他足跟的撞击。 三招一过,旁观众人无不大奇。宋远桥叫道:“青书,他本身已没半点劲力,这是四两拨千斤之法。”他眼光老到,瞧出张无忌此时劲力全失,所使的功夫虽颇怪异,基本道理却与武学中借力打力并无二致。 宋青书得父亲一言提醒,招数忽变,双掌轻飘飘地,若有若无的拍击而出,乃武当绝学之一的“绵掌”。借力打力原是武当派武功的根本,他所使的“绵掌”本身劲力若有若无,要令对方无从借力。但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已练到第七层境界,绵掌虽轻,终究有形有劲,他左手按住胸口伤处,右手五指犹如抚琴鼓瑟,忽挑忽拈,忽弹忽拨,上身半点不动,片刻间将宋青书的三十六招绵掌掌力尽数卸了。 宋青书心下大骇,偶一回头,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只见她满脸关怀之色,不禁心中又酸又怒,知她关怀的决非自己,深深吸一口气,左手挥掌猛击张无忌右颊,右手出指疾点他左肩“缺盆穴”,这一招叫作“花开并蒂”,名称好听,招数却十分厉害,双手递招之后,跟着右掌击他左颊,左手食指点他右肩后“缺盆穴”。这招“花开并蒂”共有连续四式,便如暴风骤雨般使出,势道之猛,手法之快,当真非同小可。众人见了这等声势,齐声惊呼,不约而同的都跨上一步。 只听得啪啪两下清脆响声,宋青书左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左颊,右手食指点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跟着右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右颊,左手食指点中了自己右肩“缺盆穴”。他这招“花开并蒂”四式齐中,却均给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功夫挪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倘若他出招稍慢,那么点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后,此后两式便即无力使出,偏生他四式连环,迅捷无伦,左肩“缺盆穴”虽遭点中,手臂尚未麻木,直到使全了“花开并蒂”的下半套之后,这才手足酸软,砰的一声,仰天摔倒,挣扎了几下,再也站不起身。 宋远桥快步抢出,左手推拿几下,解开了儿子的穴道,但见他两边面颊高高肿起,每一边留下五个乌青的指印,知他受伤虽轻,但儿子心高气傲,今日当众受此大辱,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一言不发,携了他手回归本派。 这时四周喝采之声,此起彼落,议论赞美的言语,嘈杂盈耳。突然间张无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按着伤口,又咳嗽起来。小昭在旁,伸手代他按住伤口,垂泪低声安慰。众人凝视着他,极为关怀,均想:他重伤下抵御宋青书的急攻,虽然得胜,但内力损耗必大。有的人看看他,又望望武当派众人,不知他们就此认输呢,还是另行派人出斗。 宋远桥道:“今日之事,武当派已然尽力,想是魔教气数未尽,上天生下这个奇怪少年来。若再缠斗不休,名门正派跟魔教又有什么分别?”俞莲舟道:“大哥说得是。咱们即日回山,请师父指点。日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待这少年伤愈之后,再决胜负。” 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豪气逼人,今日虽然认输,但不信武当派终究会技不如人。张松溪和莫声谷齐道:“正该如此!” 忽听得唰的一声,殷梨亭长剑出鞘,双眼泪光莹莹,大踏步走出去,剑尖对着张无忌,说道:“姓曾的,我跟你无冤无仇,此刻再来伤你,我殷梨亭枉称这‘侠义’两字。可是那杨逍和我仇深似海,我非杀他不可,你让开罢!” 张无忌摇头道:“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 殷梨亭道:“那我可先得杀了你!” 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神智昏迷,心情激荡,轻轻的道:“殷六叔,你杀了我罢!” 殷梨亭听到“殷六叔”三字,只觉语气极为熟悉,心念一动:“无忌幼小之时,常常这般叫我,这少年······”凝视他的面容,竟越看越像,虽分别八年多,张无忌已自一个小小孩童成长为壮健少年,相貌已然大异,但殷梨亭心中先存下“难道他竟是无忌”这个念头,细看之下,记忆中的面貌一点点显现出来,不禁颤声道:“你······你是无忌么?” 张无忌全身再无半点力气,自知去死不远,再也不必隐瞒,叫道:“殷六叔,我······我时时······想念你!” 殷梨亭双目流泪,当的一声抛下长剑,俯身将他抱起,叫道:“你是无忌,你是无忌孩儿,你是我五哥的孩儿张无忌!”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一齐围拢,各人又惊又喜,顷刻间心头充塞了欢喜之情,什么六大派与明教间的争执仇怨,一时俱忘。 殷梨亭这么一叫,除了何太冲夫妇、周芷若、杨逍等寥寥数人之外,馀人无不讶异,那想到这个舍命力护明教的少年,竟是武当派张翠山的儿子。 殷梨亭见张无忌晕了过去,忙摸出一粒“天王护心丹”塞入他口中,将他交给俞莲舟抱着,拾起长剑,冲到杨逍身前,戟指骂道:“姓杨的,你这猪狗不如的淫徒,我······我······”喉头哽住,再也骂不下去,长剑递出,便要往杨逍心口刺去。 杨逍全身不能动弹,微微一笑,闭目待毙。突然斜刺里奔过来一个少女,挡在杨逍身前,叫道:“休伤我爹爹!” 殷梨亭凝剑不前,定睛看时,不禁“啊”的一声,全身冰冷,只见这少女长挑身裁、秀眉大眼,竟然便是纪晓芙。他自和纪晓芙定亲之后,每当练武有暇,心头甜甜的,总是想着未婚妻的俏丽倩影,及后得知她为杨逍掳去,失身于他,更且因而毙命, 心中愤恨自是难以言宣。此刻突然又见到她,身子一晃,失声叫道:“晓芙妹子,你······你没······” 那少女却是杨不悔,说道:“我姓杨,纪晓芙是我妈妈,她早死了。” 殷梨亭一呆,这才明白,喃喃的道:“啊,是了,我真胡涂!你让开,我今日要为你妈报仇雪恨。”杨不悔指着灭绝师太道:“好!殷叔叔,你去杀了这个老贼尼。” 殷梨亭道:“为······为什么?”杨不悔道:“我妈是给这老贼尼一掌打死的。”殷梨亭道:“胡说八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杨不悔冷冷的道:“那日在蝴蝶谷中,老贼尼叫我妈来刺死我爹爹,我妈不肯,老贼尼就将我妈打死了。我亲眼瞧见的,无忌哥哥也亲眼瞧见的。你再不信,不妨问问那老贼尼自己。”当纪晓芙身死之时,杨不悔年幼,什么也不懂得,但后来年纪大了,慢慢回想,自然明白了当年的经过。 殷梨亭回过头去,望着灭绝师太,脸上露出疑问之色,嗫嚅道:“师太······她说······纪姑娘是······” 灭绝师太嘶哑着嗓子道:“不错,这等不知廉耻的孽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她和杨逍是两相情愿。她宁肯背叛师门,不愿遵奉师命,去刺杀这个淫徒恶贼。殷六侠,为了顾全你的颜面,我始终隐忍不言。哼,这等无耻女子,你何必念念不忘于她?” 殷梨亭铁青着脸,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 灭绝师太道:“你问问这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殷梨亭的目光转到杨不悔脸上,泪眼模糊之中,瞧出来活脱便是纪晓芙,耳中却听她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叫杨不悔。妈妈说: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 当的一声,殷梨亭掷下长剑,回过身来,双手掩面,疾冲下山。宋远桥和俞莲舟大叫:“六弟,六弟!”但殷梨亭既不答应,亦不回头,提气急奔,突然间失足摔了一交,随即跃起,片刻间奔得不见了踪影。 他和纪晓芙之事众人多有知闻,眼见事隔十馀年,他仍如此伤心,不禁都为他难过,以武当殷六侠的武功,奔跑之际如何会失足摔跌?那自是意乱情迷、神不守舍之故了。 这时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分坐四角,各出一掌,抵在张无忌胸、腹、背、腰四处大穴之上,齐运内力,给他疗伤。四人内力甫施,立时觉得他体内有一股极强的吸力,源源不绝的将四人内力吸引过去。四人大惊,暗想如此不住吸去,只须一两个时辰,自己内力便致耗竭无存,但他生死未卜,那便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处,张无忌缓缓睁开眼睛,“啊”了一声。宋远桥等心头一震,猛觉得手掌心有一股极暖和的热力反传过来,竟是他的九阳神功起了应和,转将内力反输向四人体内。 宋远桥叫道:“使不得!你自己静养要紧。”四人急忙撤掌而起,但觉似有一片滚水周流四肢百骸,舒适无比,显是他不但将吸去的内力还了四人,而且他体内九阳真气充盈鼓荡,反助四人增强了内功修为。宋远桥等四人面面相觑,暗自震骇,眼见他重伤垂死,那知内力竟如此强劲浑厚,沛不可当,料来剑伤当可无碍。 此刻张无忌外伤尚重,内息却已运转自如,慢慢跪倒在地,说道:“宋大伯、俞二伯、张四伯、莫七叔,恕侄儿无礼。太师父他老人家福体安康?” 宋远桥、俞莲舟等忙扶他站起。俞莲舟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无忌,你······你长得这么大了······”说了这句话,心头虽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脸露微笑,热泪盈眶。 白眉鹰王殷天正得知这位救命恩人竟是自己外孙,高兴得呵呵大笑,却终究站不起身。 灭绝师太铁青着脸,将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着她向山下走去。 周芷若低着头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向张无忌望去。张无忌却也正自目送她离去。两人目光相接,周芷若苍白的脸颊上飞上一阵红晕,眼光中似说:“我刺得你如此重伤,当真万分的过意不去,你可要好好保重。”张无忌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周芷若登时满脸喜色,神采飞扬,随即回过头去,加快脚步,远远去了。 武当派和张无忌相认,再加峨嵋派这一去,六大派围剿魔教之举登时风流云散。崆峒和华山两派携死扶伤,跟着离去。 何太冲走上前来,说道:“小兄弟,恭喜你们亲人相认啊······”张无忌不等他接着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两枚避瘴气、去秽恶的寻常药丸,递了给他,说道:“请贤夫妇各服一丸,金蚕蛊毒便可消解。” 何太冲接过药丸,见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蚕蛊毒。张无忌道:“在下既说消解得,便消解得。”他话声仍然微弱,但光明顶这一战镇慑六大门派,气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严,不由得何太冲不信。他又想:“即使他骗人,这药不能消解蛊毒,但当着武当四侠,也不能强逼他给真药。何况少林派那空性贼秃也颇有回护这小贼之意。今日只好认命罢!”苦笑着说声:“多谢!”和班淑娴分别服下药丸,指挥众弟子收拾本派死者的尸首,告辞下山。 俞莲舟道:“无忌,你伤重不能下山,只好在此调养,我们可不能留下陪你。盼你痊愈之后来武当一行,也好让师父见了你欢喜。”张无忌含泪点头。各人有许多事想问、有许多话想说,但见他神情委顿,均知多说一句话便加重他一分伤势,只得忍住不言。 猛听得少林派中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圆真师兄的尸首呢?”另一人道:“咦,怎不见了圆真师伯的法体?”莫声谷好奇心起,抢步过去看时,只见七八名少林僧在收拾本门战死者的遗体,可是单单少了圆真一具尸体。 圆音指着明教教众,大声喝道:“快把我圆真师兄的法体交出来,莫惹得和尚无名火起,一把火烧得你们个个尸骨成灰。” 周颠笑道:“哈哈,哈哈!真正笑话奇谈!你这活贼秃我们也不要,要他这死和尚何用?拿他当猪当羊,宰来吃他的瘦骨头么?” 少林众人心想倒也不错,当下十馀名僧人四出搜索,却那里有圆真的尸身?众人虽觉奇怪,但想多半是华山、崆峒各派收取本门死者尸身之时误收了去,也就不再追寻。 当下少林、武当两派人众连袂下山。张无忌上前几步,躬身相送。宋远桥道:“无忌孩儿,今日一战,你名扬天下,对明教更恩重如山。盼你以后多所规劝引导,总要使明教改邪归正,少作坏事。”张无忌道:“孩儿遵奉师伯教诲,自当尽力而为。”张松溪道:“一切小心在意,事事提防奸恶小人。”张无忌又应道:“是!”他和武当四侠久别重逢,又即分离,五人均依依不舍。 杨逍和殷天正待六大派人众走后,两人对望一眼,齐声说道:“明教和天鹰教全体教众,叩谢张大侠护教救命大恩!”顷刻之间,黑压压的人众跪满了一地。 张无忌不由得慌了手脚,何况其中尚有外公、舅舅诸人在内,忙跪下还礼。他这一急跪,胸口剑伤破裂,几口鲜血喷出,登时晕去。 小昭抢上扶起。明教中两个没受伤的头目抬过一张软床,扶他睡上。杨逍道:“快扶张大侠到我房中静养。”那两名头目躬身答应,将张无忌抬入杨逍房中。 小昭跟随在后,经过杨不悔身前时,杨不悔冷冷的道:“小昭,你装得真像,我早知你必有古怪,只是没料到这么个丑东西,竟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小昭低头不语。 这几天中,明教教众救死扶伤,忙碌不堪。经过这场从地狱边缘逃回来的大战,各人都明白了以往实不该自相残杀,以致召来如此外侮。人人关怀着张无忌的伤势,谁也不提旧怨,安安静静的耽在光明顶上养伤。 张无忌九阳神功已成,剑伤虽然不轻,但因周芷若剑尖刺入时偏了数寸,只伤及肺叶,未中心脏,因此静养了七八天,伤口渐渐愈合。殷天正、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人躺在软床之中,每日由人抬进房来探视,见他一天好似一天,都极欣慰。 到第八日上,张无忌已可坐起。那天晚上,杨逍和韦一笑又来探病。张无忌道:“两位身中幻阴指后,这几天觉得怎样?”杨韦二人每日都苦熬刺骨之寒的折磨,伤势已越来越重,但怕他挂怀,都道:“好得多了!” 张无忌见二人脸上黑气笼罩,说话也有气无力,说道:“我内力已回复了六七成,这便给两位治一治看。”杨逍忙道:“不,不!张大侠何必忙在一时?待你贵体全愈,再给我们医治不迟。此刻使力早了,伤势若有反覆,我们心中何安?”韦一笑道:“早医晚医,也不争在这几日。张大侠静养贵体要紧。” 张无忌道:“我外公鹰王、义父狮王,都和两位平辈论交,两位是我长辈,再称‘大侠’什么,侄儿可实在不敢答应。” 杨逍微笑道:“将来我们都是你的属下,在你跟前,连坐也不敢坐,还说什么长辈平辈?”张无忌一怔,问道:“杨伯伯你说什么?”韦一笑道:“张大侠,这明教教主的重任,若不由你来承当,更有何人能够担负?” 张无忌双手急摇,忙道:“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面远远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哨子之声,正是光明顶山下有警的讯号。杨逍和韦一笑一怔,均想:“难道六大派出尔反尔,去而复返么?”但脸上都显得若无其事。杨逍道:“昨天吃的人参还好么?小昭,你再到药室去取些,给张大侠煎汤喝。”只听西面、南面同时哨子声大作。张无忌问道:“是外敌来攻么?”韦一笑道:“本教和天鹰教不乏好手,张大侠不必挂心,谅小小几个毛贼,何足道哉!” 可是片刻之间,哨子声已近了不少,敌人来得好快,显然并非小小毛贼。杨逍道:“我出去安排一下,韦兄在这里陪着张大侠。嘿嘿,明教难道就此一蹶不振,人人都可来欺侮了?”他虽伤得动弹不得,但言语中仍充满豪气。 张无忌寻思:“少林、峨嵋这些名门正派,决不会不顾信义,重来寻仇。来者多半是残忍奸恶之辈。光明顶上所有高手人人重伤,这七八天中没一人能养好伤势,决难抵挡外敌,倘若强自出战,只有枉送了性命。”不由得彷徨无计。 突然门外脚步声急,一人闯了进来,满脸血污,胸口插着一柄短刀,叫道:“敌人从三面······攻上山来······弟兄们抵敌······不住······”韦一笑问道:“什么敌人?”那人手指室外,想要说话,突然向前摔倒,就此死去。 但听得传警呼援的哨声,此起彼落,显是情势急迫。忽然又有两人奔进室来,杨逍认得当先一人是洪水旗的掌旗副使,只见他全身浴血,脸色犹如鬼魅,但仍努力镇定,微微躬身,禀道:“张大侠、杨左使、韦法王,山下来攻的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路人物。”杨逍双眉一轩,哼了一声,道:“这些么魔小丑,也欺上门来了吗?”那掌旗副使道:“敌人本来也不厉害,只不过咱们兄弟多数有伤在身······” 他说到这里,冷谦、铁冠道人张中、彭莹玉、说不得、周颠等五散人分别由人抬了进来。周颠气呼呼的大叫:“好丐帮,勾结了三江帮、巫山帮来乘火打劫,我周颠只要有一口气在,跟他们永世没完······”他话犹未了,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撑着木杖,走进室来。殷天正道:“无忌孩儿,你躺着别动。他妈的‘五凤刀’和‘断魂枪’这两个小小门派,还能把咱们怎样了?” 这些人中,杨逍在明教位望最尊、殷天正是天鹰教教主、彭莹玉最富智计,这三人生平不知遇到过多少大风大浪,每每能当机立断,转危为安,但眼前的局势实已陷入绝境,人人重伤之下,敌人大举来攻,其他的帮会门派倒也罢了,丐帮却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帮内能人众多,力量着实不小,眼看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这时每人隐然都已将张无忌当作首领,不约而同的望着他,盼他突出奇计,解此困境。 张无忌在这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他自知武功虽较杨逍、外公、韦一笑诸人为高,但说到见识计谋,这些高手当然均胜他什多,他们既无良策,自己又有什么更高明的法子?正沉吟间,突然想起一事,冲口而出的叫道:“咱们快到秘道中暂且躲避,敌人未必能发觉。就算发觉了,一时也不易攻入。” 他想到此法,自觉是眼前最佳方策,语音什是兴奋,不料众人面面相觑,竟没一人附和,似乎都认为此法绝不可行。张无忌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且避祸,待伤愈之后再和敌人一决雌雄,也不算是堕了威风。” 杨逍道:“张大侠此法诚然极妙。”转头向小昭道:“小昭,你扶张大侠到秘道去。”张无忌道:“大夥儿一齐去啊!”杨逍道:“你请先去,我们随后便来。” 张无忌听他语气,知他们决不会来,不过是要自己躲避而已,朗声说道:“各位前辈,我虽非贵教中人,但和贵教共过一场患难,总该算得是生死之交。难道我就贪生怕死,能撇下各位,自行前去避难?” 杨逍道:“张大侠有所不知,明教历代传下严规,这光明顶上的秘道,除教主之外,本教教众谁也不许闯入,擅进者死。你和小昭不属本教,不必守此规矩。” 这时只听得隐隐喊杀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幸好光明顶上道路崎岖,地势险峻,一处处关隘均有铁闸石门,明教虽未能作有力抵抗,来攻者却也不易迅速奄至。加之明教名头素响,来袭敌人心存忌惮,未敢贸然深入,然听这厮杀之声,却总是在一步步的逼进。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号呼之声,显是明教教众竭力御敌,以致惨遭屠戮。 张无忌心想:“再不走避,只怕一个时辰之内,明教上下人众无一得免。”问道:“这不可进入秘道的规矩,难道决计变更不得么?”杨逍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彭莹玉忽道:“各位听我一言:张大侠武功盖世,义薄云天,于本教有存亡续绝的大恩。咱们拥立张大侠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倘若教主有命,号令众人进入秘道,大夥儿遵从教主之令,那便不是坏了规矩。”杨逍、殷天正、韦一笑等早就有意奉张无忌为教主,一听彭和尚之言,人人叫好。 张无忌急忙摇手道:“小子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如何敢当此重任?加之我太师父张真人当年谆谆告诫,命我不可身入明教,小子应承在先。彭大师之言,万万不可。” 殷天正道:“我是你外公,叫你入了明教。就算外公亲不过你太师父,大家半斤八两,我和张真人的说话就相互抵消了罢,只当谁也没说过。入不入明教,凭你自决。”殷野王也道:“再加一个舅父,那总够斤两了罢?常言道:见舅如见娘。你娘既已不在,我就如同是你亲娘一般。” 张无忌听外公和舅父如此说,心中难过,说道:“当年阳教主曾有一通遗书,我从秘道中带将出来,原拟大家伤愈之后传观。阳教主的遗命是要我义父金毛狮王暂摄教主之位。”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封遗书,交给杨逍。 彭莹玉道:“张大侠,大丈夫身当大变,不可拘泥小节。谢狮王是你义父,犹似亲父一般,自来子继父职,谢狮王既不在此,便请你依据阳教主遗言,暂摄教主尊位。”众人齐道:“此言最是。” 张无忌耳听得杀声渐近,心中惶急加什,一时没了主意,寻思:“此刻救人重于一切,其馀尽可缓商。”朗声道:“各位既然如此见爱,小子若再不允,反成明教的大罪人了。小子张无忌,暂摄明教教主职位,度过今日难关之后,务请各位另择贤能。” 众人齐声欢呼,虽大敌逼近,祸及燃眉,但人人喜悦之情,见于颜色。均想明教自前教主阳顶天暴毙,统率无人,一个威震江湖的大教竟闹得自相残杀、四分五裂。脱教远去者有之,置身事外者有之,自立门户者有之,为非作歹者有之,互争互斗者更有之,从此一蹶不振,危机百出。今日重立教主,中兴可期,如何不令人大为振奋?能行动的便即拜倒。殷天正、殷野王虽是尊亲,亦无例外。 张无忌忙拜倒还礼,说道:“各位请起。杨左使,请你传下号令:本教上下人等,一齐退入秘道。” 杨逍道:“是!谨遵教主令谕。启禀教主,咱们命烈火旗纵火阻敌,将光明顶上房舍尽数烧了。敌人只道咱们已然逃走。不知可好?”张无忌道:“此计大妙,请杨左使传令。”心想:“此法当年朱长龄便曾使过,计策本身原是好的,只不过他是用来骗我而已。” 杨逍当即传令出去,撤回守御各处的教众,命洪水、烈火二旗断后,其馀各人,退入秘道。众人进入杨不悔闺房,拆去床铺,露出秘道的洞口。明教是主,天鹰教是客,当下命天鹰教教众先退,跟着是天地风雷四门,光明顶上诸般职事人员,锐金、巨木、厚土三旗,五散人和韦一笑等先后退入。此时洪水旗人众喷射毒水,着体腐烂,稍阻敌人攻势。待张无忌和杨逍退入不久,洪水旗诸人分别进来,东西两面已火光烛天。 这场火越烧越旺,烈火旗人众手执喷筒,不断喷射西域特产的石油。那石油近火即燃,最是厉害不过,来攻的各门派人数虽多,却畏火不敢逼近,只四面团团围住,不令明教人众漏网。烈火旗人众进入秘道后关上闸门。不久房舍倒塌,将秘道的入口掩在火焰之下。 这场大火直烧了两日两夜,兀自未熄。光明顶是明教总坛所在,百馀年的经营,数百间美轮美奂的厅堂屋宇尽成焦土。来攻敌人待火势略熄,到火场中翻寻时,见到不少明教战死者的尸首,皆已烧成焦炭,面目不可辨认,只道明教教众宁死不降,人人自焚而死,杨逍、韦一笑等都已命丧火场之中。 天鹰教与明教人众按着秘道地图,分别入住一间间石室。此时已深入地底,上面虽烈火熊熊,在秘道中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也丝毫不觉炎热。众人带足了粮食清水,便一两个月不出去也不致饥渴。明教和天鹰教人众各归本旗、本坛,全都肃静无声。众人均知这秘道是向来不许擅入的圣地,承蒙教主恩典,才得进来避难,谁也不敢任意走动。 杨逍等首脑人物都聚在阳顶天的遗骸之旁,听张无忌述说如何见到阳前教主的遗书、如何练成乾坤大挪移心法。他说毕,将记述心法的羊皮交给杨逍。杨逍不接,躬身说道:“阳前教主的遗书上写得明白:‘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这份心法,自当由教主掌管。” 众人传阅阳顶天的遗书,尽皆慨叹,说道:“那料到阳教主一世神勇睿智,竟因夫妇之情而致走火归天。咱们若得早日见此遗书,何致有今日的一败涂地。”各人想到死难同伴之惨、自己狼狈逃命之辱,无不咬牙切齿的痛骂成昆。 杨逍道:“这成昆虽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是金毛狮王的师父,可是我们以前都未能见他一面,可见此人心计之工。原来数十年前,他便处心积虑的要摧毁本教。”周颠道:“杨左使、韦蝠王,你们都堕入了他的道儿而不觉,也可算得无能。”他本想扯上殷天正,碍于教主的情面,将“白眉老儿”四个字咽入了肚里。杨逍脸上一红,说道:“总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成昆恶贼终究命丧野王兄的掌底。”烈火旗掌旗使辛然恨恨的道:“成昆这恶贼作了这么大的孽,倒给他死得太便宜了。” 众人议论了一会,其后分别静坐用功,疗养伤势。 在秘道中过了七八日,张无忌的剑创已好了九成,结了个寸许长的疤,当即为受了外伤的弟兄治疗,虽药物多缺,但他针灸推拿,当真着手成春。众人初时只道这位少年教主武功深不可测,岂知他医道竟也如此精湛,几可直追当年的“蝶谷医仙”胡青牛。 再过数日,张无忌剑伤全愈,当即运起九阳神功,给杨逍、韦一笑及五散人逼出体内幻阴指的寒毒。三日之间,众大高手内伤尽去,无不意气风发,便要冲出秘道,尽歼来攻之敌。张无忌道:“各位伤势已愈,内力未纯,既已忍耐多日,索性便再等几天。” 这数日中,人人加紧磨练,武功浅的磨刀砺剑,武功深的练气运劲,自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以来,明教始终挨打受辱,这口怨气可实在憋得狠了。 这天晚间,杨逍将明教的教义宗旨、教中历代相传的规矩、明教在各地支坛的势力、教中首要人物的才能性格,一一向张无忌详为禀告。 只听得铁炼叮当声响,小昭托了茶盘,送上茶来。张无忌道:“杨左使,这小姑娘近来无什过犯,请你打开铁锁,放了她罢!”杨逍道:“教主有令,敢不遵从。”叫杨不悔进来,说道:“不悔,教主吩咐,你给小昭开了锁罢。”杨不悔道:“那钥匙放在我房里的抽屉中,没带下来。”张无忌道:“那也不妨,钥匙想来也烧不烂。” 杨逍待女儿和小昭退出,说道:“教主,小昭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却极为古怪,对她不可不加提防。”张无忌问道:“这小姑娘来历如何?”杨逍道:“半年之前,我和不悔下山游玩,见到她一人在沙漠之中,抚着两具尸首哭泣。我们上前查问,她说死的二人是她爹娘。她爹爹在中原得罪了官府,一家三口给充军来到西域,前几日因不堪蒙古官兵凌辱,逃了出来,她爹娘终于伤发力竭,双双毙命。我见她小小一个女孩,孤苦伶仃,虽容貌奇丑,说话倒也不蠢,便给她葬了父母,收留了她,叫她服侍不悔。” 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小昭父母双亡,身世极是可怜,跟我竟是一般。” 杨逍续道:“我们带小昭回到光明顶上之后,有一日我教不悔武艺,小昭在旁听着,怎知我解释到六十四卦方位之时,不悔尚未领悟,小昭的眼光已射到了正确的方位之上。”张无忌道:“想是她天资聪颖,悟性比不悔妹子快了一点。” 杨逍道:“初时我也这么想,倒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起了疑心,故意说了几句极难的口诀,那是我从未教过不悔的。其时日光西照,地火明夷,水火未济,我故意说错了方位,只见她眉头微蹙,竟发觉了我的错处。从此我便留上了心,知道这小姑娘曾得高人传授,身怀上乘武功,到光明顶上非比寻常,乃有所为而来。” 张无忌道:“或者她父亲精通易理,那是家传之学,亦未可知。” 杨逍道:“教主明鉴:文士所学的易理,和武功中的易理颇有不同。倘若小昭所学竟是她父母所传,那么她父母当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又怎能受蒙古官兵凌辱而死?我其时不动声色,过了几日,才闲闲问起她父母的姓名身世。她推得乾乾净净,竟不露丝毫痕迹。当时我也不发作,只叮嘱不悔暗中留神。有一日我说个笑话,不悔哈哈大笑,小昭在旁听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其时她站在我和不悔背后,只道我父女瞧不见她,岂知不悔手中正在把玩一柄匕首,那匕首明净如镜,将她笑容清清楚楚的映了出来。她却那里是个丑丫头?容貌比之不悔美得多了。而她的面貌和一人十分相似,这个人和本教却有大大的干系。待我转过头来,她立时又变成了挤眼歪嘴的怪相。” 张无忌微笑道:“要整日假装这怪样,当真不易。”心想:“杨左使是何等精明厉害的人物,小昭这小丫头在他面前耍花腔,自然瞒他不过。” 杨逍又道:“当下我仍隐忍不言,这日晚间,夜静人定之后,我悄悄到女儿房中,来窥探小昭动静。只见这丫头正从不悔房中出来。她径往东边房舍,不知找寻什么,每一间房间、每一处隐僻之所,无不细细寻到。我再也忍不住了,现身而出,问她找寻什么,是谁派她到光明顶来卧底。她倒也镇静,说无人派她,只喜欢到处玩玩,出于好奇之心。我诸般恐吓劝诱,她始终不露半句口风,我关着她饿了七天七夜,饿得她奄奄一息,她仍不说。于是我将教中旧日留传的这副玄铁铐镣将她铐住,令她行动之时发出叮当声响,那便不能暗中加害不悔。 “我所以不即杀她,是想查知她来历。教主,这小丫头乃敌人派来卧底,决无可疑,只不过她所相似那人离去已久,陈年旧事,我也没太放在心上,谅这小小丫头,碍得什么?念在她服侍教主一场,教主慈悲饶恕,那也是她的造化。”当日光明顶上,张无忌给周芷若刺伤,小昭对他情急关怀、他说认了她做妹子,杨逍都瞧在眼里,知教主与她颇有情谊,原来对她所怀的敌意,便减了不少。 张无忌站起身来,笑道:“咱们在地牢中关了这么多日,也该出去散散心了罢?”杨逍大喜,问道:“这就出去?”张无忌道:“伤势未愈的,无论如何不可动手,要立功也不忙在一时。其馀的便都出去。好不好?”杨逍出去传令,秘道中登时欢声雷动。 众人进秘道时是从杨不悔闺房的通道而入,这次出去,走的却是侧门,以便通往后山。张无忌推开阻门巨石,当先出去,待众人走尽,又将巨石推上。那厚土旗的掌旗使颜垣是明教中第一神力之士,他试着运劲一推那块小山般的巨石,竟如蜻蜓撼石柱,全没动静,不禁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心中对这位青年教主更加敬佩无已。 众人出得秘道,生怕惊动了敌人,连咳嗽之声也半点全无。 张无忌站在一块大石之上。月光泻将下来,只见天鹰教人众排在西首宾位,天微、紫微、天市三堂,青龙、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坛,各有统率,整整齐齐的排着。原来坛主白龟寿等多已去世,早另行立了新坛主。东首是明教五旗: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各旗正副掌旗使率领本旗弟兄,分五行方位站定。中间是杨逍属下天、地、风、雷四门门主所统的光明顶教众。那天字门所属是中原男子教众;地字门所属是女子教众;风字门是释道等教出家人,明教虽为拜火之独特教派,但门户宽大,释、道、景、回各教徒众均可入教,不必舍弃原来教门;雷字门则是西域诸外族人氏的教众。虽然连日激战,五旗四门无不伤残什众,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奋。青翼蝠王韦一笑及冷谦等五散人站在张无忌身后卫护。人人肃静,只候教主令下。 张无忌缓缓说道:“敌人来攻本教重地,咱们虽欲善罢,亦不可得。但本人实不愿多所杀伤,务希各位体念此意,得饶人处便饶人。天鹰教由殷教主率领,自西攻击。五行旗由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总领,自东攻击。杨左使率领天字门、地字门,自北攻击。五散人率领风字门、雷字门,自南攻击。韦蝠王与本人居中策应。”众人一齐躬身应命。 张无忌左手一挥,低声道:“去罢!”四队教众分从东南西北四方包围光明顶。 张无忌向韦一笑道:“蝠王,咱两个从秘道正门出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韦一笑大喜,说道:“妙极!”两人重行回入秘道,从杨不悔闺房的入口处钻了出来。 其时上面已堆满了瓦砾、焦木,费了好大力气才走出来,扑鼻尽是焦臭之气。其时明教人众距离尚远,但光明顶上留着的敌人已然发觉,大呼小叫,相互警告。张无忌和韦一笑相视一笑,均想:“这批家伙大惊小怪,不必相斗,胜败已分。”两人隐身在倒塌了的半堵砖墙之后,月光下但见黑影来回奔走。 过不多时,说不得和周颠两人并肩先至,已从南方攻到,冲入人群。跟着殷天正、杨逍、五行旗人众齐到,大呼酣斗。夺得光明顶的本有丐帮、巫山帮、海沙派等十馀个大小帮会,眼见光明顶烧成一片白地,明教人众无一漏网,只道已大获全胜。丐帮、巨鲸帮等一大半帮会这几日都已纷纷下山,光明顶上只剩下神拳门、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四个帮会门派。明教教众突然杀出,这四个门派中虽也有若干好手,却怎是杨逍、殷天正这些人的对手,不到一顿饭工夫,已死伤大半。 张无忌现身而出,朗声说道:“明教高手此刻聚会光明顶。诸大帮会门派听了,再斗无益,一齐抛下兵刃投降,都饶你们性命,好好送你们下山。” 神拳门、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中的好手已死伤大半,馀下的眼见敌人大集,均无斗志,纷纷抛下兵刃投降。二十馀名悍勇之徒兀自顽抗,片刻间便已尸横就地。 这十馀日中,丐帮等人众已在山顶搭了若干茅棚暂行栖身,这时巨木旗下教众又再砍伐树木,搭盖茅舍。地字门下的女教众忙着烧水煮饭。 光明顶上燃起熊熊大火,叩谢明尊火圣佑护。 白眉鹰王殷天正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天鹰教教下各人听了:本教和明教同气连枝,本是一脉。二十馀年之前,本人和明教的夥伴们不和,这才远赴东南,自立门户。眼下明教由张大侠出任教主,人人捐弃旧怨,群策群力。‘天鹰教’这个名字,打从今日起,世上再也没有了,大夥儿都是明教的教众,咱们人人听张教主的分派号令。要是那个不服,快快给我滚下山去罢!” 天鹰教教众欢声雷动,都道:“天鹰教源出明教,现今是返本归宗。咱们大夥儿都入明教,那是何等美事。殷教主和张教主是家人至亲,听那一位教主的号令都是一样。”殷天正大声道:“打从今日起只有张教主,那个再叫我一声‘殷教主’,便是犯上叛逆。” 张无忌拱手道:“天鹰教和明教分而复合,真是天大喜事。先前在下迫于情势,暂摄教主之位。此刻大敌已除,咱们正该重推教主。教中有这许多英雄豪杰,小子年轻识浅,何敢居长?” 周颠大声道:“教主,你倒是代大夥儿想想,我们为了这教主之位,闹得四分五裂,好容易个个都服了你。你若再推辞,那么你派个人出来当教主罢。哼,哼!不论是谁,我周颠首先不服。要我周颠当罢,别个儿可又不服。”彭莹玉道:“教主,倘若你不肯担此重任,明教又回上了自相残杀、大起内哄的老路,难道那时又来求你搭救?” 张无忌心想:“这干人说的也是实情,当此情势,我确难袖手不顾。可是这个教主,我确是既不会做,又不想做。”于是朗声道:“各位既如此垂爱,小子不敢推辞,只得暂摄教主重任,只是有三件事要请各位允可,否则小子宁死不肯担当。” 众人纷纷说道:“教主有令,莫说三件,便三十件也当遵奉,不敢有违。不知是那三件,请教主示下。” 张无忌道:“本教给人目为邪魔外道,虽说是教外之人不明本教真相,但本教教众人数多了,难免良莠不齐,亦有不肖之徒行为放纵、残害无辜。这第一件事,自今而后,从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遵奉‘三大令、五小令’,为善去恶,行侠仗义。本教兄弟之间,务须亲爱互助,有如手足,切戒自相争斗。”向周颠看了一眼,说道:“吵嘴相骂则可,动手万万不行。本人请冷谦冷先生担任刑堂执法,凡违犯教规,和本教兄弟斗殴砍杀,一律处以重刑,即令是本人的外公、舅父等尊长,亦无例外。” 众人躬身说道:“正该如此。”冷谦跨上一步,说道:“奉令!”他不喜多话,这两个字,便是说应自当竭尽所能,奉行教主命令。 张无忌道:“第二件事说来比较为难。本教和中原各大门派结怨已深,双方门人弟子、亲戚好友,都互有杀伤。此后咱们既往不咎,前愆尽释,不再去和各门派寻仇。”众人听了,心头都气忿不平,良久无人答话。 周颠道:“倘若各门派再来惹事生非呢?”张无忌道:“那时随机应变。要是对方一再进逼,咱们自也不能束手待毙。”铁冠道人道:“好罢!反正我们的性命都是教主救的,教主要我们怎样,那便怎样。”彭莹玉大声道:“各位兄弟:中原各门派杀了咱们不少人,咱们也杀了各门派不少人,要是双方仇怨纠缠,循环报复,大家只有越死越多。教主命令咱们不再寻仇,也正是为咱们好。”众人心想这话不错,便都答允了。 张无忌心下什喜,抱拳说道:“各位宽洪大量,实是武林之福,苍生之幸。”命五行旗各旗使去释放所俘神拳门、巫山帮等门派帮会的俘虏,向他们申述明教不再与中原各门派帮会为敌之意,任由众俘下光明顶而去。 张无忌道:“这第三件事,乃依据阳前教主的遗命而来。阳前教主遗书中说道:由觅回圣火令之人接任第三十四代教主之位,他逝世后,教主之位由谢法王暂摄。咱们即当前赴海外,迎归谢法王,由他摄行教主,然后设法寻觅圣火令。那时小子退位让贤,各位不得再有异议。” 众人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均想:“群龙无首数十年,好容易得了位智勇双全、仁义豪侠的教主。金毛狮王虽有勇有谋,但脾气暴躁,恐怕终究不及这位少年教主。日后倘是本教一个碌碌无能之徒无意中拾得圣火令,难道竟由他来当教主?” 杨逍道:“阳前教主的遗言写于数十年前,其时世局与现今大不相同。谢法王自是要去迎接的,圣火令也是要寻觅的,但若由旁人担任教主,实难令大众心服。” 张无忌坚持阳前教主的遗命决不可违。众人拗不过,只得依了,均想:“金毛狮王只怕早已死了,圣火令失落将近百年,那里还找得着?且听他的,将来倘若有变,再作道理。” 这三件大事,张无忌于这十几日中一直在心头盘旋思索,此时听得众人尽皆遵依,什是欢喜,命人宰杀牛羊,和众人歃血为盟,不可违了这三件约言。 张无忌道:“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谢法王。此行非本人亲去不可,有那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人一齐站起身来,说道:“愿追随教主,同赴海外。” 张无忌初负重任,自知才识俱无,处分大事必难妥善,低声和杨逍商议了一会,才朗声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这样罢,请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重建总坛。金木火土四旗分赴各地,招集本教分散了的人众,传谕咱们适才约定的三件事。请外公和舅父率领天鹰旗,探听是否尚有敌人意欲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两位的下落。请彭莹玉大师与说不得大师两位,分别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修好之意,就算不能化敌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什不易办,但两位口才极佳,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由本人和韦蝠王、馀下三位散人,以及熟识水性的洪水旗同去。” 此时他是教主之尊,虽言语谦逊有礼,但每一句话即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 杨不悔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大海冰山。”杨逍微笑道:“你向教主求去,我可作不了主。”杨不悔撅起了小嘴,却不作声。 张无忌微微一笑,想起数年前护送杨不悔西来时,一路上她缠着要说故事,自己曾将冰火岛上诸般奇景,以及白熊、海豹、怪鱼等各种珍异动物说给她听,这当儿她便想亲自去看看了,说道:“不悔妹子,海行什多凶险,你若不怕,你爹爹又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随我到海外去罢。”杨不悔拍手道:“我怕什么?爹,咱俩都跟无忌哥哥······无忌教主······教主哥哥一起去!”杨逍不答,望着张无忌,听他示下。 张无忌道:“既然如此,偏劳冷先生留镇光明顶,天地风雷四门,暂归冷先生统率。”冷谦道:“是!”周颠拍手顿足,大叫:“妙极,妙极!”说不得道:“周兄,妙什么?”周颠道:“教主如此倚重冷谦,那是咱五散人的面子。再说,大海茫茫,不知要坐几日几夜的海船,多了杨左使父女,谈谈说说,何等快活!我要和人合口吵闹,也有杨左使做对手。倘若同着冷谦,只不过多了一块不开口、会吃饭的活木头罢了。”众人一齐大笑。冷谦既不生气,也不发笑,便似没听见。 当日众人饱餐欢聚,分别休息。张无忌要杨不悔为小昭开了玄铁铐镣,但那钥匙失落在火场的焦木瓦砾之中,再也寻找不着。小昭淡淡的道:“我带了这叮叮当当的铁炼,走起路来反而好听,还是戴着的好。”张无忌安慰她道:“小昭,你安心在光明顶上住着,我接了义父回来,借他的屠龙宝刀给你斩脱铐镣。小妹子乖乖的等着我回来!”最后这句话说得什轻,只她一人听见。小昭凄然摇了摇头,并不答应。 次日清晨,张无忌率领众人,和冷谦道别。冷谦道:“教主,保重。”张无忌道:“冷先生坐镇总坛,多多辛苦。”冷谦向周颠道:“小心,怪鱼,吃你!”周颠握着他手,颇为感动。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谦今日破例多说了这六个字,那确是十分担心大海中的怪鱼将众兄弟吃了。 冷谦和天地风雷四门首领直送下光明顶来,这才作别。金木火土四旗和天鹰旗人众,也随教主及洪水旗偕赴中原。张无忌见小昭满眼都是泪水,握着她手轻轻揑了揑,示意安慰。与她分别,心中也真恋恋不舍。 第3章 灵芙醉客绿柳庄 一行人行出百馀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张无忌睡到中夜,忽听得西首隐隐传来叮当、叮当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心中一动,悄悄起身,向声音来处迎去。奔出里许,只见小小一个人影在月光下移动,他抢步上去,叫道:“小昭,怎么你也来了?” 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见到张无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却不说话。张无忌轻拍她肩头,说道:“小妹子,别哭,别哭!”小昭似乎受尽了委曲,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说道:“你到那里,我······我也跟到那里。”张无忌心想:“这小姑娘父母双亡,又见疑于杨左使父女,十分可怜。想是我对她和言悦色,是以对我什为依恋。”说道:“好,别哭啦,我也带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 小昭大喜,抬起头来,朦朦胧胧的月光在她可爱秀美的小小脸庞上笼了一层轻纱,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淡蓝眼波中已尽是欢笑。张无忌微笑道:“小妹子,你将来长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现今不美吗?”张无忌双臂轻轻搂住了她,在她脸颊上一吻,说道:“现今好美,将来更加美得不得了!”小昭羞红了脸,轻声道:“教主哥哥,我要永远、永远跟着你,你肯吗?”张无忌道:“我肯极了。”小昭道:“你可不能反悔?” 张无忌尚未回答,忽听得东北角上蹄声杂沓,有大队人马自西而东,奔驰而过。过不多时,韦一笑和杨逍先后奔到,说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队人马奔驰,说不定又是本教之敌。”张无忌命小昭去和周颠等人会合,自行带同杨韦二人,奔向蹄声传来处查察。 到得近处,果见沙漠中留下一排马蹄印。韦一笑俯身察看,抓起一把沙子,说道:“有血迹。”张无忌抓起沙子凑近鼻端,登时闻到一阵血腥气。三人循着蹄印追出数里,杨逍忽见左首沙中插着半截单刀,拾起看时,见刀柄上刻着“冯远声”三字,微一沉吟,说道:“这是崆峒派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预备下马匹,回归中原。”韦一笑道:“从光明顶下来,已事隔半月有馀,他们尚在这里,不知捣什么鬼?”三人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归原地安睡。 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来了一行人众,多数是身穿缁衣的尼姑,另有七八个男子。双方渐渐行近,一名尼姑尖声叫道:“是魔教的恶贼!”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散开迎敌。张无忌见是峨嵋派人众,不知何以去而复回,那些人也是从未见过的,朗声说道:“众位师太是峨嵋门下吗?”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众而出,厉声道:“魔教恶贼,多问什么?上来领死罢!”张无忌道:“师太上下如何称呼?何以如此动怒?”那尼姑喝道:“恶贼,凭你也配问我名号!你是谁?” 韦一笑疾冲而前,穿入众人之中,点了两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两人后领,猛地发脚,远远奔了出去,将两人摔在地下,随即又奔回原处。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无伦。他冷笑一声,说道:“这位是当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胆无双的奇男子,统率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风雷四门的明教张教主,赶过峨嵋派下山,夺过灭绝师太手中倚天宝剑,这样的人物,配来问一声师太的法名么?” 他这番话一口气的说将出来,峨嵋群弟子尽皆骇然,眼见韦一笑适才露了这么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无人敢再怀疑他的说话。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阁下是谁?”韦一笑道:“在下姓韦,外号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呼,便有四人急奔去救护那两个给他搬到了远处的同门。原来灭绝师太在抵达光明顶前,就先派遣二名弟子下山,回寺传达讯息。这两名弟子正巧在途中与接应队伍碰上,述说过青翼蝠王杀害静虚之事。 韦一笑道:“奉张教主号令:明教和六大派止息干戈,释愆修好,从今而后化敌为友。贵同门运气好,韦蝠王这次没吸他们的血。”他自得张无忌以九阳神功疗伤,不但驱除了幻阴指寒毒,连以前积下的阴毒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功运劲,便须吸血抗寒。 那四人抬了两名给点中穴道的同门回来,正待设法为他们解治,只听得嗤嗤两响,两粒小石子射将过来,带着破空之声,直冲二人穴道,登时替他们解开了。却是杨逍以“弹指神通”反运“掷石点穴”的功夫。 那中年尼姑见对方人数固然不少,而适才两人稍显身手,武功委实高得出奇,倘若动手,非吃大亏不可,所谓“释愆修好,化敌为友”,虽不知真假,却但愿是真,便道:“贫尼法名静空。各位可见到我师父吗?”张无忌道:“尊师从光明顶下来,已半月有馀,预计此时已进玉门关。各位东来,难道没遇上么?” 静空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道:“师姊别听他胡说,咱们分三路接应,有信号火箭联络,怎会错过不见?”周颠听她说话无礼,便要教训她几句,说道:“这就奇了······”张无忌低声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他们寻不着师父,自然着急。” 静空满脸怀疑之色,说道:“家师和我们其馀同门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隐瞒?”周颠笑道:“老实跟你们说罢,峨嵋派不自量力,来攻明教,自灭绝师太以下,个个遭擒,现下正打在水牢之中,教他们思过待罪,先关他个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时再说。”彭莹玉忙道:“各位莫听这位周兄说笑。灭绝师太神功盖世, 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怎能失陷于明教之手?此刻贵我双方已罢手言和,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见到。”静空将信将疑,犹豫不定。 韦一笑道:“这位周兄爱说笑话。难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会骗你们小辈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来诡计多端,奸诈狡猾,说话如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挥,突然之间,五行旗远远散开,随即合围,巨木在东、烈火在南、锐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在外游走策应,将一干峨嵋弟子团团围住了。 殷天正大声道:“老夫是白眉鹰王,只须我一人出手,就将你们一干小辈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轻人以后说话可得好生检点。”这几句话轰轰雷动,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嗡嗡作响,心神动荡,难以自制,眼见他白须白眉,神威凛凛,众人无不骇然。 张无忌一拱手,说道:“多多拜上尊师,便说明教张无忌问她老人家安好。”当先向东便去。唐洋待韦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过,这才挥手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了这等声势,暗暗心惊,眼送明教人众远去,个个目瞪口呆。 彭莹玉道:“教主,我瞧这事其中必有蹊跷。灭绝师太诸人东还,不该和这干门人错过。各门各派沿途均有联络记号,那有影踪不见之理?”众人边走边谈,都觉峨嵋派这许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难明。张无忌更挂念周芷若的安危,却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忽道:“这里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树之间察看,从一名部属手里接过一把铁铲,在地下挖掘,过不多时,赫然露出一具尸体。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辨,但从身上衣着看来,显是昆仑派弟子。厚土旗教众一齐动手挖掘,不久掘出一个大坑,坑中横七竖八的堆着十六具尸体,尽是昆仑派弟子。若是他们本派掩埋,决不致如此草草,显是敌人所为。再查那些尸体,人人身上有伤。张无忌命厚土旗将各具尸体好好分开,一具具的妥为安葬。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头的疑问都是一样:“谁干的?”大家怔了一阵,彭莹玉才道:“此事倘不查个水落石出,这笔烂帐定然写在本教头上。”杨逍朗声道:“大家听了,倘若明刀明枪的交战,大夥儿在教主率领之下,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也决不致输于旁人。但暗箭难防,此后饮水食饭、行路住宿,处处要防敌人下毒暗算。”众人齐声答应。 又行一阵,眼见夕阳似血,天色一阵阵的黑了下来,众人正要觅地休息,只见东北角天边四头兀鹰不住在天空盘旋。突然间一头兀鹰俯冲下去,立即又急飞而上,羽毛纷落,啾啾哀鸣,显是给下面什么东西击中,吃了大亏。 锐金旗的掌旗使庄铮死在倚天剑下之后,副旗使吴劲草承张无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这时见兀鹰古怪,说道:“我去瞧瞧。”带了两名弟兄,急奔过去。过了一会,一名教众先行奔回,向张无忌禀报:“禀告教主,武当派殷六侠摔在沙谷之中。”张无忌大吃一惊,道:“殷六叔?受了伤么?”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伤,吴旗使见是殷六侠,命属下急速禀报教主。吴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 张无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说完,已发足急奔。杨逍、殷天正等随后跟来。到得近处,只见是个大沙谷,足有十馀丈深,吴劲草左手抱着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十分吃力的上来。张无忌沿着沙壁抢了下去,一手抓住吴劲草右臂空袖,另一手便去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觉尚有呼吸,略感宽心,接过他身子,几个纵跃便出了沙谷,将他横放在地,定神看时,不禁又惊又怒,又觉难过。但见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关节尽数让人折断了,气息奄奄,动弹不得,对方下手之毒辣,委实罕见罕闻。 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见到张无忌,脸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两颗石子。原来他受伤后给人推下沙谷,仗着内力精纯,一时不死,兀鹰想来吃他,给他侧头咬起地下石子,喷石射击,如此苦苦撑持,已有数日。杨逍见那四头兀鹰尚自盘旋未去,似想等众人抛下殷梨亭后,便飞下来啄食他尸体,从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连弹,四头兀鹰应声落地,每一只的脑袋都为小石打得粉碎。 张无忌先给殷梨亭服下止痛护心的药丸,再详加查察,但见他四肢共有二十来处断折,每处断骨均是给重手指力揑碎,没法接续。殷梨亭低声道:“跟三哥一样,是少林派······金刚指力······指力所伤······” 张无忌登时想起当年父亲所说三师伯俞岱岩受伤的情形,他也是给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揑碎骨节,从此难以行动。其时自己父母尚未相识,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师叔伤在少林金刚指之下。他定了定神,说道:“六叔不须烦心,这件事交给了侄儿,定教奸人难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为,六叔可知么?”殷梨亭摇了摇头,他数日来苦苦挣命,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张无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尽,全是为了对不起三师伯,今日六师叔又遭此难,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这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母?见殷梨亭虽然昏晕,性命该当无碍,只断肢难续,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运。 他阅历有限,见事不快,须得静下来细细思量,于是负着双手,远远走开,走上一个小丘坐了下来,心中两个念头不住交战:“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祸首,跟爹爹、妈妈、三师伯、六师叔报此大仇?倘若少林派肯坦率承认,交出行凶之人,自然再好不过,否则岂非明教要和武当派联手,共同对付少林?我已和众兄弟立下盟誓,决不再向各门派帮会寻仇生事,但事情一闹到自己头上,便立时将誓言抛诸脑后,又如何能够服众?祸端既开,此后怨怨相报,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伤残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 其时天已全黑,明教众人点起灯火,埋锅造饭。张无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见明月升起,才这么决定:“且到少林寺去见掌门空闻神僧,说明前因后果,要他给个公道。”转念又想:“但若把话说僵了,非动手不可,那便如何?”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心想:“我年纪轻轻,初当大任,立即便遭逢这件极棘手的难题,一心想要止战息争,但凶杀血仇,却一件件迫人而来。我接下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脱,此后烦恼艰困,定然无穷无尽!若能不做教主,可有多好?” 他回到灯火之旁,众人虽然肚饿,却谁都没动筷吃饭,恭敬肃穆的站起。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后自管用饭,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时,见杨不悔已用热水为他洗净了创口,正在喂他饮汤。 殷梨亭神智仍然迷糊,突然双眼发直,目不转睛的瞪着杨不悔,大声说道:“晓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么?”杨不悔满脸通红,神色尴尬,右手拿着匙羹,低声道:“你再喝几口汤。”殷梨亭道:“你答允我,永远不离开我。”杨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这汤再说。”殷梨亭什为高兴,登时满脸欢容,张口把汤喝了。 次日张无忌传下号令,各人暂且不要分散,齐上嵩山少林寺去,问明打伤殷梨亭的原委再说。韦一笑、周颠等眼见殷梨亭如此重伤,个个心中不平,听教主说要去少林问罪,齐声喝采。杨逍为了纪晓芙之事,一直对殷梨亭极为抱憾,口中虽不言,心里却立定主意,决意竭全力为他报仇,更命女儿好好照顾服侍,稍补自己前过。 此后一路没再遇上异事。殷梨亭时昏时醒,张无忌问起他受伤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难言,只说:“少林派的和尚,五个围攻我一个。是少林派的武功,决计错不了。” 这日众人进了玉门关,卖了骆驼,改乘马匹,生怕惹人耳目,买了商贩的衣服换上。有的更赶着骡车,装了皮货药材等物。 这日清晨动身,在甘凉大路上赶道,骄阳如火,天气热了起来。行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前面一排二十来棵柳树,众人心中什喜,催赶坐骑,奔到柳树下休息。 到得近处,见柳树下已有九个人坐着。八名大汉均作猎户打扮,腰跨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利爪,模样神骏。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衫,轻摇摺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张无忌翻身下马,向那年轻公子瞥了一眼,见他相貌俊美异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摺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但众人随即不约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间,只见黄金为钩、宝带为束,悬着一柄长剑,剑柄上赫然镂着“倚天”两个篆文。看这剑的形状长短,正是灭绝师太持以大屠明教教众、周芷若用以刺得张无忌重伤几死的倚天剑。明教众人大为愕然,周颠忍不住要开口相询。便在此时,只听得东边大路上马蹄杂沓,一群人乱糟糟的乘马奔来。 这群人是一队元兵,约莫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妇女,给元兵用绳缚了拖着行走。这些妇女大都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马匹,有的跌倒在地,便给绳子拉着随地拖行。所有妇女都是汉人,显是这群元兵掳掠来的百姓,其中半数都已衣衫给撕得稀烂,有的更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极是凄惨。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则挥鞭抽打众女。这些蒙古兵一生长于马背,鞭术精良,马鞭抽出,回手一拖,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馀人欢呼喝采,喧声笑嚷。 蒙古人侵入中国,将近百年,素来把汉人当作牲口也还不如,但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淫虐欺辱,却也极为少见。明教众人无不目眦欲裂,只待张无忌一声令下,便即冲上杀兵救人。 忽听得那少年公子说道:“吴六破,你去叫他们放了这干妇女,如此胡闹,成什么样子!”话声清脆,又娇又嫩,竟似女子。 一名大汉应道:“是!”解下系在柳树上的一匹黄马,翻身而上,驰将过去,以蒙古话大声说道:“喂,大白天这般胡闹,你们没官长管束么?快把众妇女放了!” 元兵队中一名军官骑马越众而出,臂弯中搂着一个少女,斜着醉眼,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死囚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爷的闲事!”那大汉冷冷的道:“天下盗贼四起,都是你们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闹出来的,乘早给我规矩些罢。” 那军官打量柳荫下的众人,心下微感诧异,暗想寻常老百姓一见官兵,远远躲开尚自不及,怎地这群人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管起官军的事来?瞥眼之间,见那少年公子头巾上两粒龙眼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贪心登起,大笑道:“兔儿相公,跟了老爷去罢!有得你享福的!”说着双腿一夹,催马向那少年公子冲来。 那公子本来和颜悦色,瞧着众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气,待见这军官如此无礼,秀眉微蹙,说道:“别留一个活口。”这“口”字刚说出,飕的一声响,一支羽箭射出,在那军官身上洞胸而过,乃是那公子身旁一个猎户所发。此人发箭手法之快,劲力之强,几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寻常猎户岂能有此本事? 只听得飕飕飕连珠箭发,八名猎户一齐放箭,当真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众元兵虽变起仓卒,大吃一惊,但个个弓马娴熟,大声呐喊,便即还箭。馀下七名猎户也即上马冲去,一箭一个,一箭一个,顷刻之间,射死了三十馀名元兵。其馀元兵见势头不对,连声呼哨,丢下众妇女回马便走。那八名猎户胯下都是骏马,风驰电掣般追将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尽数就歼。 那少年公子牵过坐骑,纵马而去,更不回头再望一眼。他号令部属在瞬息间屠灭五十馀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饭一般,竟丝毫不以为意。周颠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话问你!”那公子更不理会,在八名猎户拥卫之下,远远去了。 张无忌、韦一笑等倘若施展轻功追赶,原也可以追及奔马,向那少年公子问个明白,但见那八名猎户神箭歼敌,侠义为怀,心下均存敬佩之意,不便贸然冒犯。众人纷纷议论,都猜不出这九人来历。杨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装,这八个猎户打扮的高手却对她恭谨异常。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那个门派的人物。” 这时杨不悔和厚土旗下众人过去慰抚一众被掳的女子,问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镇中的百姓,于是从元兵的尸体上搜出金银财物,分发众女,命她们各自从小路返家。 此后数日之间,群豪总是谈论着那箭歼元兵的九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与之订交为友。 周颠对杨逍道:“杨兄,令爱本来也算得是个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装打扮的小姐一比,那就比下去啦。”杨逍道:“不错。他们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位猎户的排名,就该在‘五散人’之上。”周颠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骑射功夫有什么了不起?你叫他们跟周颠比划比划。”杨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然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论,看来比冷谦兄要略胜半筹。”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谦为冠,众所周知。 杨逍和周颠素来不睦,虽不再明争,但周颠一有由头,便要和杨逍斗几句口,这时听他说八猎户的武功高于冷谦,显是把五散人压了下去,心头愈怒,正待反唇相稽,彭莹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杨左使的当,他有意想激你生气呢!”周颠哈哈大笑,说道:“我偏不生气,你奈何得我?”但过不多时,又大声指摘杨逍骑术不佳。群豪相顾莞尔。 殷梨亭每日在张无忌医疗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说起那日从光明顶下来,心神激荡,竟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在戈壁中摸索了八九日。待得觅回旧路,已和武当派师兄弟们失了联络。这日突然遇到五名少林僧人,那些和尚一言不发,便即上前动手。五僧武功都极强,殷梨亭虽打倒了二僧,但寡不敌众,终于身受重伤。他说这五僧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确然无疑,只是未在光明顶上会过,想来是后援的人众,何以对他忽下毒手,确实猜想不透。他对他们言语有礼,又曾自报姓名,决非认错了人。 一路之上,杨不悔对他服侍十分周到,她知自己父母负他良多,又见他情形如此凄惨,不禁怜惜之心大起。 这天黄昏,群豪过了永登,加紧催马,要赶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间,前方马蹄声响,大路上两骑并肩驰来,奔到十馀丈外便即下马,牵马候在道旁,神态什为恭敬。那二人猎户打扮,正是箭歼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纷纷下马迎上。 那两人走到张无忌跟前,躬身行礼。一人朗声道:“敝上仰慕明教张教主仁侠高义,群豪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请各位赴敝庄歇马,以表钦敬之忱。”张无忌还礼道:“岂敢!不知贵上名讳如何称呼?”那人道:“敝上姓赵,闺名不敢擅称。”众人听他直认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装,足见相待之诚,心中均喜。 张无忌道:“自见诸位弓箭神技,每日里赞不绝口,得蒙不弃下交,幸何如之。只恐叨扰不便。”那人道:“各位是当世英豪,敝上心仪已久,今日路过敝地,岂可不奉三杯水酒,聊尽地主之谊。”张无忌正想结识这几位英雄人物,又要打听倚天剑的来龙去脉,便道:“既然如此,却之不恭,自当造访宝庄。” 那二人大喜,上马先行,在前领路。行不出一里,前面又有二人驰来,远远的便下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里许,神箭八雄的其馀四人也并骑来迎。明教群豪见对方礼数周到,尽皆喜慰。 顺着青石板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庄子周围小河环绕,河边满是绿柳,在甘凉一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群豪都为之胸襟一爽。只见庄门大开,吊桥早已放下,那位姓赵的小姐穿一件淡青色长袍,仍作男装打扮,站在门口迎接。 赵小姐上前行礼,朗声道:“明教诸位豪侠今日驾临绿柳山庄,当真蓬荜生辉。张教主请!杨左使请!殷老前辈请!韦蝠王请······”她对明教群豪竟个个相识,不须引见,便随口道出名号,而且教中地位谁高谁下,也顺着次序全说得无误,连五散人、五行旗使的排名次序也均了然。众人愕然心奇。周颠忍不住便问:“大小姐,你怎地知道我们的姓名?难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么?” 赵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侠名满江湖,谁不知闻?近日光明顶一战,张教主以绝世神功威慑六大派,更已轰传武林。各位东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将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岂独小女子为然?” 众人一想不错,心下什喜,但口中自是连连谦逊,问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师承时,一个身裁高大的汉子道:“在下是赵一伤,这是钱二败,这是孙三毁,这是李四摧。”再指着另外四人道:“这是周五输,这是吴六破,这是郑七灭,这是王八衰。”明教群豪听了,无不哑然,心想这八人的姓氏依着“百家姓”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排列,已十分奇诡,所用的名字更个个不吉,至于“王八衰”云云,直是匪夷所思了。但江湖中人远祸避仇,随便取个假名,事属寻常,便不再多问。 赵小姐亲自领路,将众人让进大厅。群豪见大厅上高悬匾额,写着“绿柳山庄”四个大字。中堂一幅赵孟頫绘的“八骏图”,八驹姿态各不相同,匹匹神骏风发。左壁悬着一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将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诗末题了一行小字:“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杂录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敏。” 张无忌书法是不行的,但曾随朱九真练过字,书法的好坏倒也识得一些,见这幅字笔势纵横,然颇有妩媚之致,显是出自女子手笔,知是这位赵小姐所写。他除医书之外没读过多少书,但这首诗并不艰深,一诵即明,心想:“原来她是汴梁人氏,单名一个‘敏’字。”便道:“赵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来姑娘是中州旧京世家。” 那赵小姐赵敏微微一笑,说道:“张教主的尊大人号称‘银钩铁划’,自是书法名家。张教主家学渊源,小女子待会尚要求恳一幅法书。” 张无忌一听此言,脸上登时红了,他十岁丧父,未得跟父亲习练书法,此后学医学武,于文字一道实浅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写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在下不幸,先父谢世什早,未得继承先父之学,十分惭愧。” 说话之间,庄丁已献上茶来,只见雨过天青的瓷杯之中,飘浮着嫩绿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群豪暗暗奇怪,此处和江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如何能有新鲜的龙井茶叶?这位姑娘实在处处透着奇怪。赵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无他,等群豪用过茶后,说道:“各位远道光降,敝庄诸多简慢,尚请恕罪。各位旅途劳顿,请到这边先用些酒饭。”说着站起身来,引着群豪穿廊过院,到了一座大花园中。 园中山石古朴丑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却什雅致。张无忌未能领略园子的胜妙之处,杨逍却已暗暗点头,心想这花园的主人实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水阁中已安排了两桌酒席。赵敏请张无忌等入座。赵一伤、钱二败等神箭八雄则在边厅陪伴明教其馀教众。殷梨亭无法起身,由杨不悔在厢房里喂他饮食。 赵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乾了,说道:“这是绍兴女贞酒,说是一十八年的陈绍,各位请尝尝酒味如何?”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虽见这位赵小姐乃侠义之辈,又与朝廷官兵作对,但仍处处小心,细看酒壶、酒杯均无异状,赵小姐又喝了第一杯酒,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怀饮食。明教教规本来所谓“食菜事魔”,禁酒忌荤,自总坛迁入昆仑山中之后,已革除了这些饮食上的禁忌。西域蔬菜难得,贵于牛羊肉食,兼之气候严寒,倘不食油脂酒浆,内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 水阁四周池中种着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气幽雅。群豪临清芬,饮美酒,和风送香,什为畅快。 那赵小姐谈吐什健,说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轶事,竟有许多连殷天正父子也不知道的。她于少林、峨嵋、昆仑诸派武功颇少许可,但提到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时却推崇备至,对明教诸大豪的武功门派也极尽称誉,出言似乎漫不经意,但一褒一赞,无不洞中窍要。群豪又欢喜,又佩服,但问到她自己的武功师承时,赵敏却笑而不答,将话题岔了开去。 酒过数巡,赵敏酒到杯乾,极尽豪迈,每一道菜上来,她总是抢先夹一筷吃了,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若非温雅秀美,便属娇艳姿媚,这位赵小姐却于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张无忌道:“赵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感激。在下有一句言语想要动问,只不敢出口。”赵敏道:“张教主何必见外?我辈行走江湖,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各位倘若不弃,便交了小妹这个朋友。有何吩咐垂询,自当竭诚奉告。”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请问,姑娘这柄倚天剑从何处得来?” 赵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间倚天剑,放在桌上,说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离此剑,不知是何缘故,可否见告?”张无忌道:“实不相瞒,此剑原为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所有,敝教弟兄丧身在此剑之下者实不在少。在下自己,也曾为此剑穿胸而过,险丧性命,是以人人关注。” 赵敏道:“张教主神功无敌,听说曾以乾坤大挪移手法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得此剑,何以反为此剑所伤?又听说剑伤张教主者,乃峨嵋派中一个年轻女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对此殊为不解。”说话时盈盈妙目凝视张无忌脸上,绝不稍瞬,口角之间,似笑非笑。 张无忌脸上一红,心道:“她怎知道得这般清楚?”便道:“对方来得过于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赵敏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定是太美丽了,是不是?”张无忌更加满脸通红,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饮一口掩饰窘态,那知左手微颤,竟泼出几滴酒来,溅上了衣襟。 赵敏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再饮恐有失仪,现下说话已不知轻重了。我进去换件衣服,片刻即回。诸位请各自便,不必客气。”说着站起身来,学着男子模样,团团一揖,走出水阁,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剑仍平放桌上,并不取去。 侍候的家丁继续不断送上菜肴。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久,不见赵敏回转。周颠道:“她把宝剑留在这里,倒放心咱们。”说着便拿起剑来,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声,说道:“怎地这般轻?”抓住剑柄抽了出来,剑一出鞘,群豪一齐站起,无不惊愕。这那里是那柄断金切玉、锋锐绝伦的倚天宝剑?竟是一把木制的长剑。各人随即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但见剑刃色作淡黄,竟是檀香木所制。 周颠一时不知所措,将木剑又还入剑鞘,喃喃的道:“杨······杨左使,这······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虽和杨逍成日斗口,但心中其实佩服他见识卓超,此刻遇上了疑难,不自禁脱口便向他询问。 杨逍脸色郑重,低声道:“教主,这赵小姐十九不怀好意。此刻咱们身处危境,急速离开为是。”周颠道:“怕她何来?她敢有什举动,凭着咱们这许多人,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杨逍道:“自进这绿柳山庄,只觉处处透着诡异,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实捉摸不到是何门道。咱们何必留在此地,事事为人所制?”张无忌点头道:“杨左使所言不错。咱们已用过酒菜,如此告辞便去。”说着便即离座。 铁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剑的下落,教主便不寻访了么?”彭莹玉道:“依属下之见,这赵小姐故布疑阵,必是有所为而来。咱们便不去寻她,她自会再找上来。”张无忌道:“不错,咱们有事在身,不必多生枝节。日后以逸待劳,一切看明白了再说。” 各人出了水阁,回到大厅,命家丁通报小姐,说多谢盛宴,便此告辞。 赵敏匆匆出来,身上已换了一件淡黄绸衫,更显得潇洒飘逸,容光照人,说道:“才得相会,如何便去?莫非嫌小女子接待太简慢了么?”张无忌道:“多谢姑娘厚赐,怎说得上‘简慢’二字。我们俗务缠身,未克多待。日后相会,当再讨教。”赵敏嘴角边似笑非笑,直送出庄来。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群豪抱拳而别,一言不发的纵马疾驰,眼见离绿柳山庄已远,四下里一片平野,更无旁人。周颠大声说道:“这位赵大小姐未必安着什么坏心眼儿,她拿一柄木剑跟教主开个玩笑,那是女孩儿家胡闹,当得什么真?杨左使,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杨逍沉吟道:“到底是什么道理,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不对劲。”周颠笑道:“大名鼎鼎的杨左使在光明顶一战之后,变成了惊弓之······啊哟!”身子一晃,倒撞下马。 说不得和他相距最近,忙跃下马背,抢上扶起,说道:“周兄,怎么啦?”周颠笑道:“没······没什么,想是多喝了几杯,有些儿头晕。”他一说起“头晕”两字,群豪相顾失色,原来自离绿柳山庄后,一阵奔驰,各人都微觉头晕,均以为酒意发作,谁也没在意,但以周颠武功之强,酒量之宏,喝几杯酒怎能倒撞下马?其中定有蹊跷。 张无忌仰起了头,思索王难姑《毒经》中所载,有那一种无色、无味、无臭的毒药,能使人服后头晕;遍思诸般毒药皆不相符,而且自己饮酒食菜与群豪绝无分别,何以丝毫不觉有异?突然之间,脑海中犹如电光般一闪,猛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在水阁中饮酒的各位一齐下马,就地盘膝坐下,千万不可运气调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弟兄,分布四方,严密保护诸位首领,不论有谁走近,一概格杀!” 众人听得教主颁下严令,轰然答应,立时抽出兵刃,分布散开。 张无忌叫道:“不等我回来,不得离散。”群豪一时不明所以,只感微微头晕,绝无其他异状,何以教主如此惊慌?张无忌又再叮嘱:“不论心头如何烦恶难受,总之是不可调运内息,否则毒发无救。”群豪吃了一惊:“怎地中了毒啦?” 张无忌身形微晃,已窜出十馀丈外,他嫌骑马太慢,当下施展轻功,疾奔绿柳山庄而去。他焦急异常,心知杨逍、殷天正等人这次所中剧毒,发作起来只不过一时三刻之命,决不似中了“幻阴指”后那么可迁延时日,若不及时抢到解药,众人性命休矣。这二十馀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庄前,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进去。守在庄门前的众庄丁眼睛一花,似见有个影子闪过,竟没看清有人闯进庄门。 张无忌直冲后园,抢到水阁,只见一个身穿嫩绿绸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坐着饮茶看书,正是赵敏。这时她已换了女装。 她听得张无忌脚步之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道:“赵姑娘,在下向你讨几棵花草。”也不等她答话,左足一点,从池塘岸畔跃向水阁,身子平平飞渡,犹如点水蜻蜓一般,双手已将池中七八株像水仙般的花草尽数拔起。正要踏上水阁,只听得嗤嗤声响,几枚细微的暗器迎面射到,张无忌右手袍袖拂动,将暗器卷入衣袖,左袖拂出,攻向赵敏。 赵敏斜身相避,只听得呼呼风响,桌上茶壶、茶杯、果碟等物齐为袖风带出,越过池塘,摔入花丛,片片粉碎。张无忌身子站定,看手中花草时,见每棵花的根部都有深紫色长须,一条条须上生满了珍珠般小球,碧绿如翡翠,心中大喜,知解药已得,当即揣入怀内,说道:“多谢了,告辞!” 赵敏笑道:“来时容易去时难!”投掷书卷于桌,双手顺势从书中抽出两柄薄如纸、白如霜的短剑,直抢上来。 张无忌挂念殷天正众人的毒患,不愿恋战,右袖拂出,钉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针齐向她射去。赵敏斜身闪出水阁,右足在台阶上一点,重行回入,就这么一出一进,十馀枚金针都落入了池塘。张无忌赞道:“好身法!”但见她左手前,右手后,两柄短剑斜刺而至,心想:“这丫头心肠如此毒辣,我若不是练过九阳神功,读过胡师母的《毒经》,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倾覆在她手中。”双手探出,挟手便去夺她短剑。 赵敏皓腕倏翻,双剑如闪电般削他手指。张无忌这一夺竟然无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变幻,何等奥妙,虽没夺下短剑,但手指拂处,已拂中了她双腕穴道。她双剑再也拿揑不住,乘势掷出,张无忌头一侧,登登两响,两柄短剑都钉上了水阁的木柱,馀劲不衰,兀自颤动。张无忌心头微惊,以武功而论,她还远不到杨逍、殷天正、韦一笑等人的地步,但机警灵敏,变招既快且狠,双剑虽把揑不住,仍要脱手伤人。 赵敏双剑出手,右腕翻处,抓住套着倚天剑剑鞘的木剑,却不拔剑出鞘,挥鞘往张无忌腰间砸来。张无忌左手食中两指疾点她左肩“肩贞穴”,待她侧身相避,右手探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岂能再度无功,已将木剑挟手夺过。 赵敏站稳脚步,笑吟吟的道:“张公子,你这是什么功夫?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么?我瞧也平平无奇。”张无忌左掌摊开,掌中一朵珠花轻轻颤动,正是她插在鬓边之物。 赵敏脸色微变,张无忌摘去鬓边珠花,她竟丝毫不觉,倘若他当摘下珠花之时,顺手在她左边太阳穴上一戳,这条小命早就不在了。她随即宁定,淡然一笑,说道:“你喜欢我这朵珠花,送了给你便是,也不须动手强抢。” 张无忌倒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轻扬,将珠花掷过,说道:“还你!”转身便出水阁。 赵敏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张无忌转过身来,只听她笑道:“你怎么偷了我珠花上两粒最大的珍珠?”张无忌道:“我没功夫跟你说笑。”赵敏将珠花高高举起,正色道:“你瞧,可不是少了两粒珍珠么?” 张无忌一瞥,果见珠花中有两根金丝的顶上没了珍珠,料知她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诡计,只哼了一声,不加理会。 赵敏手按桌边,厉声说道:“张无忌,你有种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 张无忌不受她激,说道:“你说我胆小怕死,也由得你。”说着又跨下了两步台阶。 赵敏见激将之计无效,花容变色,惨然道:“罢啦,罢啦。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见我师父?”反手拔下钉在柱上的一柄短剑,叫道:“张教主,多谢你成全!” 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白光一闪,她已挺短剑往自己胸口插落。张无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那“当”字还没说出,只见短剑当真插入了她胸口,她惨呼一声,倒在桌边。张无忌这一惊着实不小,那料到她居然会如此烈性,数招不胜,便即挥剑自戕,心想这一剑若非正中心脏,或可有救,当即转身,回来看她伤势。 他走到离桌三步之处,正要伸手去扳她肩头,突然间脚底一软,登时空了,身子直堕下去。他暗叫不好,双手袍袖运气下拂,下堕之势微微一顿,伸掌往桌边搭去,这一下只要搭中了,便能借力跃起,不致落入脚底陷阱。那知赵敏自杀固然是假,这着也早料到,右掌运劲挥出,不让他手掌碰到桌子。 这几下兔起鹘落,事生一瞬,双掌甫交,张无忌身子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中手腕疾翻,抓住了赵敏右手四根手指。她手指滑腻,立时便要溜脱。张无忌只须有半分可资着力处,便有腾挪馀地,手臂暴长,已抓住了她上臂,只是他下堕之势什劲,一拉之下,两人一齐跌落。眼前一团漆黑,身子不住下堕,但听得啪的一响,头顶翻板已然合上。 这一跌下,直有四五丈深,张无忌双足着地,立即跃起,施展“壁虎游墙功”沿墙游到陷阱顶上,伸手去推翻板。触手坚硬冰凉,竟是一块巨大铁板,给机括扣得牢牢地。他虽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悬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样可将力道挪来移去,力推之下,铁板纹丝不动,身子已然落下。 赵敏格格笑道:“上边八根粗钢条扣住了,你人在下面,力气再大,又怎推得开?”张无忌恼她狡狯奸诈,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寻找脱身之计。四壁摸上去都冷冰冰的什为光滑,坚硬异常。 赵敏笑道:“张公子,你的‘壁虎游墙功’当真了得。这陷阱是纯钢所铸,打磨得滑不留手,连细缝也没一条,你居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张无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这里,有什么好笑?”突然想起:“这丫头奸滑之极,这陷阱中必有出路,别要让她独自逃了出去。”当即上前两步,抓住了她手腕。赵敏惊道:“你干什么?”张无忌道:“你别想独个儿出去,你要活命,乘早开了翻板。” 赵敏笑道:“你慌什么?咱们总不会饿死在这里。待会他们寻我不见,自会放咱们出去。最担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为我出庄去了,那就糟糕。” 张无忌道:“这陷阱之中,没有出路的机括么?”赵敏笑道:“瞧你生就一张聪明面孔,怎地问出这等笨话来?这陷阱又不是造来自己住着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敌人的,难道故意在里面留下开启的机括,好让敌人脱身么?” 张无忌心想倒也不错,说道:“有人落入陷阱,外面岂能不知?你快叫人来打开翻板。”赵敏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你刚才见到水阁中另有旁人没有?明天这时候,他们便回来了。你不用心急,好好休息,刚才吃过喝过,也不会就饿了。” 张无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会儿不要紧,可是外公他们还有救么?”五指收紧,使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刻放我出去,我先杀了你再说。”赵敏笑道:“你杀了我,那你就永远别想出这钢牢了。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握着我手干么?” 张无忌让她一说,不自禁的放脱了她手腕,退后两步,靠壁坐下。这钢牢方圆不过数尺,两人最远也只能相距一步,他又忧急,又气恼,闻到她身上少女气息,加上怀中花香,不禁心神一荡,站起身来,怒道:“我明教众人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何故处心积虑,要置我们个个于死地?” 赵敏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问起,待我从头说来。你可知我是谁?” 张无忌心想不对,虽颇想知道这少女的来历和用意,但若等她从头至尾的慢慢说来,殷天正等人已毒发毙命,何况怎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倘若她揑造一套谎话来胡说八道一番,枉然耗费时刻,眼前更无别法,只有逼她叫人开启翻板,便道:“我不知你是谁,这当儿也没功夫听你说。你到底叫不叫人来放我?”赵敏道:“我没人可叫。再说,在这里大喊大叫,上面也听不到。你若不信,不妨喊上几声试试。” 张无忌怒极,伸左手去抓她手臂。赵敏惊叫一声,出手撑拒,立时便给点中胁下穴道,动弹不得。张无忌左手叉住她咽喉,道:“我只须轻轻使力,你这条性命便没了。”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只觉她呼吸急促,吐气如兰,张无忌将头仰起,和她脸孔离开得远些。赵敏突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这一着又大出他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开了左手,说道:“我又不是想欺侮你,只要你放我出去。”赵敏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来人哪!快开翻板,我落在钢牢中啦。”她不断叫喊,外面毫无动静。 赵敏笑道:“你瞧,有什么用?”张无忌气恼之极,说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什么样子?”赵敏道:“你自己才不羞!一个大男人家,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张无忌心想事势紧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全军覆没,一咬牙,伸过手去,嗤的一声,将她裙子撕下了一片。赵敏以为他忽起歹念,这才真的惊惶起来,叫道:“你······你做什么?”张无忌道:“你若肯放我出去,那便点头。”赵敏道:“为什么?” 张无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将那片绸子浸湿了,说道:“得罪了,我这是迫不得已。”将湿绸封住了她口鼻。赵敏立时呼吸不得,片刻之间,胸口气息窒塞,说不出的难过。她却也真硬气,竟不肯点头,熬到后来,身子扭了几下,晕了过去。 张无忌搭她手腕,只觉脉息渐渐微弱,便揭开封住她口鼻的湿绸。过了半晌,赵敏悠悠醒转,呻吟了几声。张无忌道:“这滋味不大好受罢?你放不放我出去?”赵敏恨恨的道:“我便再晕一百次,也仍不放,要么你就乾脆杀了我。”呸了几声,说道:“你的唾沫,呸!臭也臭死了!” 张无忌见她如此硬挺,一时倒也束手无策,又僵持片刻,心下焦急,道:“我为了救人,只好动粗了,无礼莫怪。”抓起她左脚,扯脱了她鞋袜。赵敏又惊又怒,叫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张无忌不答,又扯脱了她右足鞋袜,伸双手食指点在她两足掌心的“涌泉穴”上,运起九阳神功,一股暖气便在“涌泉穴”上来回游走。 “涌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阴肾经”的起端,感觉最是敏锐。平时儿童嬉戏,以手指爬搔游伴足底,便令对方周身酸麻。张无忌此刻以九阳神功的暖气擦动她“涌泉穴”,比之用羽毛丝发搔痒更加难当百倍。只擦得数下,赵敏忍不住格格娇笑,想要缩脚闪避,苦于穴道受点,怎动弹得半分?这份难受远什于刀割鞭打,便如几千万只跳蚤同时在五脏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动咬啮一般,只笑了几声,便难过得哭了出来。 张无忌忍心不理,继续施为。赵敏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连周身毛发也痒得似要根根脱落,骂道:“臭小子······贼······小子,总有一天,我······我将你千刀······千刀万剐······好啦,好啦,饶······饶了我罢······张······张公子······张教······教主······呜呜······呜呜······”张无忌道:“你放不放我?”赵敏哭道:“我······放······快······停手······”张无忌这才放手,说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数下,解开了她穴道。 赵敏喘了一口长气,骂道:“贼小子,给我着好鞋袜!”张无忌拿起罗袜,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刚才一心脱困,全无别念,这时一碰到她温腻柔软的足踝,心中不禁一荡。赵敏将脚一缩,羞得满面通红,幸好黑暗中张无忌也没瞧见,她一声不响的自行穿好鞋袜,在这一霎时之间,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似乎只想他再来摸一摸自己的脚。却听张无忌厉声喝道:“快,快!快放我出去。” 赵敏一言不发,伸手摸到钢壁上刻着的一个圆圈,倒转短剑剑柄,在圆圈中忽快忽慢、忽长忽短的敲击七八下,敲击之声甫停,豁喇声响,一道亮光从头顶照射下来,翻板登时开了。这钢壁的圆圈处有细管和外边相连,她以约定的讯号敲击,管机关的人便立即打开翻板。 张无忌没料到说开便开,竟如此直截了当,不由得一愕,说道:“咱们走罢!”赵敏低下了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张无忌心想她是个女孩儿家,自己一再折磨于她,好生过意不去,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适才在下实迫于无奈,这里跟你谢罪了。”赵敏索性将头转过,向着墙壁,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哭泣。 她奸诈毒辣之时,张无忌跟她斗智斗力,殊无杂念,这时内愧于心,又见她背影婀娜苗条,后颈中肌肤莹白胜玉,秀发蓬松,不由得微生怜惜,说道:“赵姑娘,我走了,张某多多得罪。”赵敏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不肯回过头来。 张无忌不敢再行耽搁,又即施展“壁虎游墙功”一路游上,待到离那陷阱之口尚有丈馀,右足在钢壁上一点,冲天窜出,袍袖拂起,护住头脸,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袭。身子尚未落下,游目四望,水阁中不见有人,那柄木制假倚天剑却兀自横放在桌。张无忌将木剑插入腰带,便越过围墙,抄小径奔回明教群豪停歇之处。眼见夕阳在山,刚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大半个时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中忧急,奔得更快,不多时已离原处不远,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大队蒙古骑兵奔驰来去,将明教群豪围在中间,众元兵弯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张无忌心想:“本教首领人物齐齐中毒,无人指挥御敌,如何抵挡得住大队敌兵围攻?”脚下加快,抢上前去。 刚奔到近处,只听得人丛中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锐金旗攻东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正是小昭的声音。她呼喝之声甫歇,明教中一队白旗教众向东北方冲杀过去,一队黑旗教众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队抵敌,突然间黄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众从中间并肩杀出,犹似一条黄龙、一条青龙卷将出来。元兵阵脚受冲,一阵大乱,当即退后。 张无忌几个起落,已奔到教众身前,众人见教主回转,齐声呐喊,精神大振。张无忌见殷天正、杨逍、周颠等人以及五行旗的正副掌旗使都团团坐在地下,小昭却手执小旗,站在土丘上指挥教众御敌。五行旗、天鹰旗各路教众都是武艺高强之士,但首领中毒,登时乱了,一经小昭以八卦之术布置守御,元兵竟久攻不进。 小昭喜叫:“教主,请你来指挥。”张无忌道:“我不成。还是你指挥得好。待我去冲杀一阵,杀他几个带兵的军官。”只听得飕飕数声,几枝箭向他射来,张无忌从教众手里接过一枝长矛,一一拨落来箭,手臂挺振,长矛便如一枝箭般飞了出去,在一名元兵百夫长身上穿胸而过,将他钉在地下。众元兵大声叫喊,又退出了数十步。 突听得号角呜呜响起,十馀骑奔驰而至。张无忌见当先的是赵敏手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头微蹙,暗想:“这八人箭法太强,若任得他们发箭,只怕众弟兄损伤非小,须得先下手为强!” 却见那“神箭八雄”中为首的赵一伤摇动一根金色龙头短杖,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带兵的元兵千夫长大声叫了几句蒙古话,众元兵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钱二败端着一只托盘,下马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道:“我家主人请教主收下留念。”但见托盘中铺着一块黄色锦缎,缎上放着一只黄金盒子,镂刻精致。张无忌也不怕他弄什么鬼,伸手拿了。钱二败躬身行礼,倒退三步,转身上马而去。 张无忌将黄金盒子顺手交给了小昭,他挂念着众人病势,也无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当即从怀中取出花枝,命人取过清水,揑碎深紫色的根须和碧绿小球茎,调入清水,分别给殷天正、杨逍以及五行旗各正副掌旗使等人服下。这一役中,凡赴水阁饮宴之人,除了张无忌有九阳神功护体、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脑,无不中毒。只杨不悔陪着殷梨亭在外,小昭及诸教众在厢厅中饮食,各人遵从教主号令,于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银针试过,倒没中毒。 解毒之物什是对症,不到个半时辰,群豪体内毒性消解,不再头晕眼花,只周身乏力而已,当即问起中毒和解药的原委。 张无忌叹道:“咱们已处处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无毒药,我当可瞧得出来。岂知那赵姑娘下毒的心机委实匪夷所思。这种水仙模样的花叫作‘醉仙灵芙’,虽极难得,本身却无毒性。这柄假倚天剑是用海底的‘奇鲮香木’所制,本身也是无毒,可是这两股香气混在一起,便成剧毒之物了。” 周颠拍腿叫道:“都是我不好,谁叫我手痒,去拔出这倚天剑来瞧他妈的劳什子。”张无忌道:“她既处心积虑的设法陷害,周兄便不去动剑,她也会差人前来拔剑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颠道:“走!咱们一把火去把那绿柳山庄烧了!” 他刚说了那句话,只见来路上黑烟冲天而起,红焰闪动,正是绿柳山庄的方向。 群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心中同时转念:“这赵姑娘事事料敌机先,早就算到咱们毒解之后,定会前去烧庄,她便先行放火将庄子烧了。此人年纪虽轻,又是女流之辈,却实是劲敌。” 周颠拍腿叫道:“她烧了庄子便怎地?咱们还是赶去,追杀她个落花流水。”杨逍道:“她既连庄子都烧了,自是事事有备,料想未必追赶得上。”周颠道:“杨兄,你的武功也还罢了,讲到计谋,总算比周颠稍胜半筹。”杨逍笑道:“岂敢,岂敢!周兄神机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张无忌笑道:“两位不必太谦。咱们这次没受多大损伤,只十三四位弟兄受了箭伤,也算天幸,这就赶路罢。” 群豪在道上请问张无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张无忌道:“我记得《毒经》中有一条说道:‘奇鲮香木’如与芙蓉一类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数日,以该花之球茎和水而饮可解。如不即解,毒性大损心肺。这‘醉仙灵芙’的性子比之寻常芙蓉还更厉害。因此我要各位不可运息用功,否则毒性侵入各处经脉,实有性命之忧。” 韦一笑道:“想不到小昭这小丫头居然建此奇功,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际挺身而出,指挥得当,攻守俱佳,一旦给蒙古兵杀近身来,大夥儿死伤必重。”杨逍本来认定小昭来历有异,必定对明教不利,只碍着教主面子,才对她暂且放任,但今日一役,她却成了明教的功臣,实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也想不透其中原由。 众人沿途谈论赵敏的来历,谁都摸不着端倪。张无忌将双双跌入陷阱、自己搔她脚底脱困等情隐去不说,虽心中无愧,但当众谈论,总觉难以启齿。 当晚众人一早投客店歇宿,大队人众分别在庙宇祠堂等处借宿。小昭倒了洗脸水,端到张无忌房中。张无忌道:“小妹子,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后不用再做这些丫头的贱役了。”小昭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是高兴,那又是什么贱役不贱役了?”待他盥洗已毕,将那只黄金盒子取了出来,道:“不知盒中有没藏着毒虫毒药、毒箭暗器之类?” 张无忌道:“不错,该当小心才是。”将盒子放在桌上,拉着她走得远远地,取出一枚铜钱,挥手掷出,叮的一声响,打在金盒子的边缘,那盒盖弹了开来,并无异状。他走近看时,只见盒中装的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颤动,正是他从赵敏鬓边摘下来过的,赵敏所除去的两粒大珠已重行穿在金丝之上。他不由得呆了,想不出她此举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教主哥哥,这位赵姑娘可对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来送你这么贵重的一朵珠花。”张无忌道:“我是男人,要这种姑娘们的首饰何用?小妹子,你拿去戴罢。”小昭连连摇手,笑道:“那怎么成?人家对你一片情意,我怎么敢收?” 张无忌左手三指拿着珠花,笑道:“着!”珠花掷出,手势不轻不重,刚好插在小昭头发上,珠花下的金针却没碰到她肌肤。小昭伸手想去摘下来,张无忌摇手道:“小妹子,难道我送你一点玩物也不成么?”小昭双颊红晕,低声道:“那可多谢啦。就怕小姐见了生气。” 张无忌道:“今日你干了这番大好事,杨左使父女那能对你再存什么疑心?”小昭满心欢喜,说道:“我见你去了很久不回来,心中急得什么似的,又见鞑子来攻,不知怎样,忽然大着胆子呼喝起来。这时候自己想想,当真害怕。请你跟五行旗和天鹰旗的各位爷们说说,小昭大胆妄为,无礼之极,请他们不可见怪。”张无忌微笑道:“他们多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会见怪?” 不一日来到河南境内。其时天下大乱,四方群雄并起,蒙古官兵的盘查更加严紧。明教大队人马,成群结队的行走不便,便改了装,分批到嵩山脚下会齐,这才同上少室山。由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持了张无忌等人的名帖,投入少林寺。 张无忌知此次来少林问罪,虽不欲再动干戈,但结果殊难逆料,倘若少林僧人蛮不讲理的竟要动武,明教却也不得不起而应战,于是传下号令,各首领先行入寺,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各路教众在寺外四下守候,若听得自己三声清啸,便即攻入接应。诸教众接令,分头而去。 过不多时,寺中一名老年的知客僧随同闻苍松迎下山来,说道:“本寺方丈和诸长老闭关静修,恕不见客。”群豪听了,尽皆变色。 周颠怒道:“这位是明教教主,亲自来少林寺拜山,老和尚们居然不见,未免忒也托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满脸愁苦,说道:“不见!” 周颠大怒,伸手去抓他胸口衣服,说不得举手挡开,说道:“周兄不可莽撞。”彭莹玉道:“方丈既然坐关,那么我们见见空智、空性两位神僧,也是一样。”那知客僧双手合什,冷冰冰的道:“不见。”彭莹玉道:“那么达摩堂首座呢?罗汉堂首座呢?”那知客僧仍爱理不理的道:“不见!” 殷天正犹如霹雳般一声大喝:“到底见是不见?”双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轰隆一声,将道旁的一株大松树推为两截,上半截连枝带叶,再带着三个乌鸦巢,垮喇喇的倒将下来。那知客僧至此始有惧色,说道:“各位远道来此,本当礼接,只是诸位长老尽在坐关,各位下次再来罢!”说着合什躬身,转身去了。 韦一笑身形晃动,已拦在他身前,问道:“大师上下如何称呼?”那知客僧道:“小僧法名,不说也罢。”韦一笑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笑道:“很好,很好!你擅说‘不见’两字,原来是‘不见神僧’,是空见神僧的师兄。只不知阎罗王招请佛驾,你‘不见神僧’见是不见?”那知客僧给他这么一拍,一股冷气从肩头直传到心口,全身立时寒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他强自忍耐,侧身从韦一笑身旁走过,一路不停的抖索,踉跄上山。韦一笑道:“这家伙带艺投师,身上内功不是少林派的。” 张无忌当即想起了圆真,心想带艺投师之事,少林派中什为寻常,说道:“韦蝠王拍了他这两下寒冰绵掌,他师祖、师父焉能置之不理?咱们上去,瞧大和尚们是否当真不见?” 众人料想一场恶斗已然难免,少林派素来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千年来江湖上号称“长胜不败门派”,今日这场大战,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谁强谁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云,眼前这一战,激烈处自是非同小可。 不到一盏茶时分,已到了寺前石亭。张无忌想起昔年随太师父上山,在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见,今日重来,虽前后不过数年,但昔年是个瘦骨伶仃的病童,生死难知,今日却是明教教主之尊,缅怀旧事,当真恍若隔世。 只见那石亭有两根柱子断折了,亭中石桌也掀倒在地。说不得笑道:“少林和尚好勇斗狠,这两根柱子是新断的,多半前几天刚跟人打过了一场大架,还来不及修理。”周颠道:“待会大战得胜之后,咱们将这亭子一古脑儿的拆了。” 群豪在亭中等候,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来,决当先礼后兵,责问何以对殷梨亭如此痛下毒手,众僧若蛮不讲理,那时只好动武。岂知等了半天,寺中竟全无动静。 又过一会,遥见一行人从寺后奔向后山,远远望去,约有四五十人。彭莹玉道:“哼,他们在调兵遣将,四下埋伏。” 张无忌道:“进寺去!”当下杨逍、韦一笑在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铁冠道人、彭莹玉、周颠、说不得四散人在后,拥着张无忌进了寺门。来到大雄宝殿,但见佛像前的供桌倒在一旁,香炉也掉在地下,满地都是香灰,却不见人。说不得冷笑道:“少林派一见咱们到来,竟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连香炉也打翻了,可笑啊可笑!” 张无忌朗声说道:“明教张无忌,会同敝教杨逍、殷天正、韦一笑诸人前来拜山,求见方丈大师。”他话声并不什响,但内力浑厚,殿旁高悬的铜钟大鼓受到话声激荡,同时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杨逍、韦一笑等相互对望一眼,均想:“教主内力之深,实骇人听闻,当年阳教主在世,也远有不及。今日之战,本教可期必胜。” 张无忌这几句话,少林寺前院后院,到处都可听见,但等了半晌,寺内竟无一人出来。周颠喝道:“喂,少林寺的和尚老哥老弟们,这般躲起来成什么样子?扮新娘子么?”他话声可比张无忌响得多了,但殿上钟鼓却无应声。 群豪又等片刻,仍不见有人出来。 彭莹玉道:“我心中忽有异感,只觉这寺中阴气沉沉,大大不祥。”周颠笑道:“少林派鬼鬼祟祟,本就阴气沉沉,有什么奇怪?”铁冠道人忽道:“咦,这里有柄断头禅杖。”说不得道:“啊!这里好大一摊血渍!”周颠笑道:“想必光明顶一战,教主威名远扬,少林寺高挂免战牌啦!你瞧他们逃得慌慌张张的,连兵器都抛下了。”铁冠道人摇头道:“不是的。”周颠道:“为什么不是?”铁冠道人道:“那么这摊血是什么意思?”周颠道:“多半是他们吓得连手也割伤······”说到这里便住了口,自知太也难以自圆其说。 便在此时,一阵疾风刮过,只吹得众人袍袖飞扬。周颠喜道:“好凉快!”猛听得西边喀喇喇一声响,数十丈外的一株大松树倒了下来。群豪一惊,同时跃起,奔到断树之处,只见那株松树生于一座大院子的东南角上,院子中并无一人,却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树竟会给风一吹便即折断,压塌了半堵围墙。众人走近松树断截处看时,只见脉络交错断裂,显是给人以重手法震碎,而树络断裂处略现乾枯,并非适才所为。 群豪细察周遭,纷纷说道:“咦,不对!”“啊,这里动过手。”“好厉害,伤了不少人啊!”大院子中到处都有激烈战斗的遗迹,地下青石板上、旁边树枝干上、围墙石壁上,留着不少兵刃砍斩、拳掌劈击的印记。到处溅满了血渍,可见那一场拚斗委实惨烈异常。地下还有许多深浅的脚印,乃高手比拚内力时所留下。 张无忌叫道:“快抓那个知客僧来问个明白。”韦一笑、说不得等人分头去找,那知客僧却已躲得不知去向。五行旗四下搜索。过得小半个时辰,各旗掌旗使先后来报,说道寺中无人,但到处都有激斗过的痕迹。许多殿堂中都有血渍,也有断折的兵刃,却没发见尸首。 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如何?”杨逍道:“这场激斗,当是在两三日之前。难道少林派全军覆没,竟给杀得一个不存?”说不得道:“刚才不是有几十人奔向后山吗?”杨逍道:“那多半是少林派的对头,留守在这里的,见到咱们大队人马到来,便溜之大吉了。” 彭莹玉道:“依事势推断,必当如此。刚才那个知客僧就是冒充的,只可惜没能截他下来。可是少林派的对头之中,那有这样厉害的一个帮会门派?莫非是丐帮?”周颠道:“丐帮势力虽大,高手虽多,总也不能一举便把少林寺的众光头杀得一个不剩。除非是咱们明教才有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没干这件事啊?”铁冠道人道:“周颠,你少说几句废话成不成?本教有没有干这事,难道咱们自己不知?” 厚土旗掌旗使颜垣来报:“启禀教主,罗汉堂中的十八尊罗汉佛像曾给人移动过,不知其中有无蹊跷。”群豪知颜垣精于土木构筑之学,他既生疑心,必有所见,都道:“咱们瞧瞧去。”来到罗汉堂中,只见墙上溅了不少血渍,戒刀禅杖丢满了一地。 周颠问道:“颜兄,这十八罗汉有什古怪?”颜垣道:“每一尊罗汉像都给人推动过,本来兄弟疑心后面另有门户道路,但查察墙壁,却无密门秘道。” 杨逍沉吟半晌,道:“咱们再把罗汉像推开来瞧瞧。”颜垣跳上神座,将长眉罗汉推在一旁,露出墙壁,果然并无异状。杨逍也跃上神像,细看那长眉罗汉,突然“咦”的一声,道:“罗汉背后写得有字。”将那尊罗汉像扳转身来。 群豪赫然见到一个斗大的“灭”字。罗汉像本是金身,这时金光灿烂的背心上给人用利器划出了一个大大的“灭”字,深入逾寸,笔划中露出了泥土。印痕什新,显是刻划不久。 周颠道:“这个‘灭’字,是什么意思?啊,是了,原来峨嵋派挑了少林寺,灭绝师太留字示威。”群豪都觉此事太也不近情理,尽皆摇头。 说话之间,群豪已将十八尊罗汉像都扳转身来,除了最右首的降龙罗汉、最左首的伏虎罗汉外,馀下十六尊罗汉背后各划了一字,自右至左排去,十六个大字赫然是: “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 殷天正、铁冠道人、说不得等人不约而同的一齐叫了出来:“这是移祸江东的毒计!”群豪见这十六个大字张牙舞爪,形状可怖,想到少林寺群僧惨遭横祸,这笔帐却要算到明教头上,无不戚然有忧。 周颠叫道:“咱们快把这些字刮去了,免得做冤大头。”杨逍道:“敌人用心恶毒,单是刮去这十六个字,未必有用。”这次周颠觉他说得有理,不再跟他斗口,只问:“那怎么办?”说不得道:“这其实是个证据。咱们找到了使这移祸毒计之人,拿他来与这十六个字对质。”杨逍点头称是。 彭莹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请杨左使指教。刻下这十六字之人,既存心嫁祸本教,使本教承担毁灭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让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则他何以仍让罗汉像背向墙壁?不将这十六个大字向着外面?若非颜旗使细心,岂不是谁也不知罗汉像背上有字么?” 杨逍脸色凝重,道:“猜想起来,这些罗汉像是另外有人给转过去的,多半暗中有人在相助本教。咱们已领了人家极大的情。”群豪齐问:“此人是谁?杨左使从何得知?”杨逍叹道:“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张无忌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起来,说道:“‘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只怕······只怕武当派即将遭难。” 韦一笑道:“咱们义不容辞,立即赴援,且看到底是那一批狗奴才干的好事。”殷天正也道:“事不宜迟,大夥儿立即出发。这群奸贼已先走了一两天。” 第4章 太极初传柔克刚 张无忌心想宋大师伯等不知是否已从西域回山,这一路上始终没听到他们的音讯,倘若途中有什耽搁变故,留守本山的只太师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师伯俞岱岩残废在床,强敌猝至,如何抵挡?想到此处,不由得忧心如焚,朗声道:“各位前辈、兄长,武当派乃先父出身之所,太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今当大难,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现请韦蝠王陪同本人,先行赴援,各位陆续分批赶来,一切请杨左使和外公指挥安排。”说着双手一拱,闪身出了山门。 韦一笑展开轻功,和他并肩而行。群豪答应之声未出,两人已到了少林寺外。这两人轻功之佳、奔驰之速,当世再没第三人及得上。 两人足不停步,急奔了数十里。韦一笑初时毫不落后,但时刻一长,显得内力渐渐不继。张无忌心想:“到武当山路程尚远,终不能如这般奔跑不休,何况强敌在前,尚须留下精力大战。”对韦一笑道:“咱们到前面市镇上去买两匹坐骑,歇一歇力。”韦一笑早有此意,只不便出口,便道:“教主,买卖坐骑,太耗辰光。” 过不多时,见迎面五六乘马驰来,韦一笑纵身而起,将两个乘者提起,轻轻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罢!”张无忌迟疑停步,心想如此拦路劫马,岂非和强盗无异?韦一笑叫道:“处大事者不拘小节,那顾得这许多?”呼喝声中又将两名乘者提下马来。 那几人也会一点武功,纷纷喝骂,抽出兵刃便欲动手。韦一笑双手勒住四匹马,将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乱飞。只听一个喝道:“逞凶行劫的是那一路好汉,快留下万儿来!”张无忌心想纠缠下去,只有更得罪人,纵身跃上马背,和韦一笑各牵一马,绝尘而去。那些人破口大骂,却不敢追赶。 张无忌道:“咱们虽迫于无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举究属于心不安。”韦一笑笑道:“教主,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称得上‘肆无忌惮、横行不法’呢!”说着哈哈大笑。 张无忌心想:“明教给人目为邪魔异端,其来有由。可是到底何者为正,何者为邪,却也难下确论。阳教主传下圣火大令三条、小令五条,将来务须遵从。”想起身负教主重任,但见识肤浅,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单是眼前夺马这件小事,便犹豫不决,自己虽武功高强,但天下事岂能尽数诉诸武力?言念及此,心下茫然,只盼早日接得义父归来,便可卸却肩头这副自己既挑不起、又实在不想挑的重担。 便在此时,突见人影晃动,两名汉子拦在当路,手中均执钢杖。 韦一笑喝道:“让开!”马鞭拦腰卷去,纵马便冲。一人举杖挡开马鞭,另一人大声唿哨,左手一扬。韦一笑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便在此时,树丛中又窜出四个黑衣汉子,看各人身法,竟都是硬手。韦一笑叫道:“教主只管赶路,待属下跟鼠辈纠缠。” 张无忌见这些人意在阻截武当派的救兵,用心恶毒,可想而知,武当派处境实是极险,心知韦一笑的轻功武技并臻佳妙,与这一干人周旋,纵然不胜,至少也足以自保,当下双腿一夹,催马前冲。两名黑衣人横过钢杖,拦在马前,张无忌俯身向外,挟手便将两根钢杖夺过,顺手掷出,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黑衣汉子已给钢杖分别打断了大腿骨,倒在地下。他见缠住韦一笑的那四人武功不弱,只怕自己走后,韦一笑更增强敌,于是帮他料理了两个。 嵩山和武当山一在豫西,一在鄂北,其实相距不远。一过马山口后,向南一路都是平野,马匹奔跑迅速,中午时分,过了内乡。张无忌腹中饥饿,便在一处市集上买些面饼充饥,忽听得背后牵着的坐骑一声悲嘶,回过头来,见马肚上已给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个人影在街口一晃,立即隐去。 张无忌飞身过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见又是一名黑衣汉子,前襟上溅满了马血。张无忌喝问:“你是何人手下?那一个帮会门派?你们大队人马已去了武当山没有?”连问数声,那人只闭目不答。张无忌不敢多有耽搁,心想一切到了武当山上自能明白,伸手闭了他的“大椎穴”,叫他周身酸痛难当,苦挨三日三夜方罢。 他纵马疾行,一口气奔到三官殿,渡汉水而南。船至中流,望着滔滔江水,想起那日太师父携同自己在少林寺求医不得而归,在汉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周芷若的事来。脑海中现出她的丽容倩影,光明顶上脉脉关注的眼波,不由得出神。 过汉水后,催马续向南行。此时天色早黑,眼前一片朦胧,再行得一个时辰,更是星月无光,那坐骑疲累已极,再也没法支持,跪倒在地。他拍拍马背,说道:“马儿,马儿,你在这儿歇歇,自行去罢!”展开轻功疾奔。 行到四更时分,忽听得前面隐隐有马蹄之声,显是有大帮人众,他加快脚步,从这群人身旁掠过。他身法既快且轻,又在黑夜之中,竟无人知觉。瞧这群人的方向,正是往武当山而去,二十馀人不发一言,没法探知是什来头,但隐约可见均携有兵刃,此去是和武当派为敌,决无可疑。他心中反宽:“毕竟将他们追上了,武当派该当尚未受攻。” 再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当山而去。如此前后一共遇到五批,每批多则三十几人,少则十馀人。待看到第五批人后,他忽又忧急:“却不知已有几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动上了手?”他虽非武当派弟子,但因父亲的渊源,向来便将武当派当作是自己的门派。这么一想,奔得更加快了。 不久便即上山,幸好没再遇到敌人。将到半山,忽见前面一人发足急奔,光头大袖,是个僧人,脚下轻功了得。张无忌远远跟随,察看他动静。 那僧人一路上山,将到山顶时,只听得有人喝道:“是那一路的朋友,深夜光降武当?”喝声甫毕,山石后闪出四个人来,两道两俗,当是武当派的第三四代弟子。 那僧人合什说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见武当张真人。”张无忌微微一怔:“原来他是少林派‘空’字辈的前辈大师,和空闻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师兄弟辈。他不辞艰辛的上武当山来,自是前来报讯。” 武当派的一名道人说道:“大师远来辛苦,请移步敝观奉茶。”说着在前引路。空相除下腰间戒刀,交给另一名道人,以示不敢携带兵刃进观。 张无忌见那道人将空相引入紫霄宫三清殿,便蹲在长窗之外。只听空相大声道:“请道长立即禀报张真人,事在紧急,片刻延缓不得!”那道人道:“大师来得不巧,敝师祖自前年坐关,至今一年有馀,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见他老人家慈范。”空相道:“如此则便请通报宋大侠。”那道人道:“大师伯率同家师及诸位师叔,和贵派联盟,远征明教未返。” 张无忌听得“远征明教未返”,暗暗吃惊,原来宋远桥等在归途中也遇上了阻难。 只听空相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武当派也和我少林派一般,今日难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其意,说道:“敝派事务,现由灵虚子师兄主持,小道即去通报,请他出来参见大师。”空相道:“灵虚道长是那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是俞三师叔门下。”空相长眉一轩,道:“俞三侠手足有伤,心下却是明白,老僧这几句话跟俞三侠说了罢。”那道人道:“是,谨遵大师吩咐。”转身入内。 那空相在厅上踱来踱去,显得什为不耐,时时侧耳倾听,当是担心敌人攻上山来。过不多时,那道人快步走出,躬身道:“俞三师叔有请。俞三师叔言道,请大师恕他不能出迎。”这时那道人的神态举止比先前更加恭谨,想是俞岱岩听得“空”字辈的少林僧驾临,已嘱咐他必须礼貌加倍周到。空相点了点头,随着他走向俞岱岩卧房。 张无忌寻思:“三师伯四肢残废,耳目只有加倍灵敏,我到他窗外窃听,只怕为他发觉。”走到离俞岱岩卧房数丈之处,便停住了脚步。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那道人匆匆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低声叫道:“清风、明月!到这边来。”便有两个道僮走到他身前,叫了声:“师叔!”那道人道:“预备软椅,三师叔要出来。”两名道僮答应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住过数年,那知客道人是俞莲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识,却识得清风、明月两个道僮,知道俞岱岩有时出来,便坐了软椅由道僮抬着行走。见二僮走向放软椅的厢房,悄悄跟随在后,一等二僮进房,突然叫道:“清风、明月,认得我么?”二僮吓了一跳,凝目瞧他时,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认不出来。张无忌笑道:“我是无忌小师叔啊,你们忘了么?”二僮登时忆起旧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师叔,你回来啦!你的病好了?”三人年纪相若,当年常在一处玩耍。 张无忌道:“清风,让我来假扮你,去抬三师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风踌躇道:“这个······不大好罢!”张无忌道:“三师伯见我病愈归来,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责骂你?”二僮素知自张三丰祖师以下,武当六侠个个对这小师叔极其宠爱,他病愈归山,那是天大喜事,他要开个小小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乐,自无伤大雅。 明月笑道:“小师叔怎么说,就怎么办罢!”清风笑嘻嘻的脱下道袍、鞋袜,给张无忌换上了。明月帮他挽起个道髻。片刻之间,已宛然便是个小道僮。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风,相貌不像,就说是观中新收的小道僮,清风跌伤了腿,由你去替他。”张无忌笑道:“好极了······”只听那道人在房外喝骂:“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捣什么鬼,半天不见人过来。”张无忌和明月伸了伸舌头,抬起软椅,径往俞岱岩房中。 两人扶起俞岱岩坐入软椅。俞岱岩脸色郑重,也没留神抬他的道僮是谁,说道:“到后山小院,见祖师爷爷去!”明月应道:“是!”转过身去,抬着软椅前端,张无忌抬了后端。俞岱岩只瞧见明月的背影,更瞧不见张无忌。空相随在软椅之侧,同到后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唤,便不敢同去。 张三丰闭关静修的小院在后山竹林深处,修篁森森,绿荫遍地,除了偶闻鸟语之外,竟半点声息也无。明月和张无忌抬着俞岱岩来到小院之前,停下软椅。俞岱岩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张三丰苍老的声音道:“少林派那一位高僧光临寒居,老道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空相脸露讶色,他听张三丰竟知来访的是少林僧人,大感诧异,但随即料想必是那知客道人已遣人先行禀报。俞岱岩却知师父武功越来越精深,从空相的脚步声中,已可测知他的武学门派、修为深浅。 张无忌的内功远在空相之上,由实返虚,不论举止、眼光、脚步、语声,处处深藏不露,张三丰反听不出来。他见太师父虽红光满面,但须眉俱白,比之当年分手之时, 着实已苍老了几分,心中又欢喜,又悲伤,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忙转过了头。 空相躬身合什,道:“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张三丰合什还礼,道:“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进说话。”五人一起进了小院。但见板桌上一把茶壶,一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桌上地下,积满灰尘。 空相道:“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的浩劫,魔教突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屈遭擒,仅小僧一人拚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正向武当而来,今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于张真人一人之手。”说着放声大哭。 张无忌心头大震,他明知少林派已遇上灾劫,却也万万想不到竟会全派覆没。 饶他张三丰百年修为,猛地里听到这个噩耗,也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遭了魔教毒手?” 空相道:“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留寺僧众,日日静候好音。这日山下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众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唯唯否否。空性师兄忽地叫道:‘师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方丈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人众一来措手不及,二来多数好手西征陷敌,留守本寺的力道弱了,大院子的前后出路均已让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于落得个一败涂地,空性师兄当场殉难······”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张三丰心下黯然,说道:“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又有谁能提防?” 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一颗首级,环眼圆睁,脸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张三丰和张无忌都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啊”的一声,一齐叫了出来。 空相泣道:“小僧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这大仇如何得报?”说着将空性的首级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张三丰凄然躬身,合什行礼。 张无忌想起光明顶上比武较量之际,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气过人,实不愧为堂堂少林的一代宗师,不意惨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离,什是难过。 张三丰见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什哀,便伸手相扶,说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他刚说到这个“可”字,冷不防砰的一声,空相双掌一齐击上他小腹。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那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在一瞬之间,他还道空相悲伤过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乱之中将自己当作了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上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神功“金刚般若掌”,但觉空相竭尽全身之劲,将掌力不绝的催送过来,见他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张无忌、俞岱岩、明月三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毙太师父于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啪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也没哼出,便即毙命。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刚说了一个“你”字,便即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猛地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 张无忌大惊,知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凭他深厚无比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又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霎时之间,他心中迟疑难决:“是否立即表明身分,相救太师父?还是怎地?”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急促,显是十分慌乱,却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岩道:“是灵虚么?什么事?”灵虚道人道:“禀报师父,魔教大队到了宫外,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言秽语,说要踏平武当派······” 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眼,说道:“少林派的金刚般若掌果然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张无忌心想:“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明教大举上山。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说该当如何?” 俞岱岩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师父和自己之外,其馀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御敌,只徒然送死,今日之事,惟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让师父避地养伤,日后再复大仇,朗声道:“灵虚,你去跟那些人说,我便出来相见,让他们在三清殿上等着。”灵虚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俞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他这么说,已知其意,说道:“岱岩,生死胜负,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于一套太极拳和太极剑,终于前后贯通、一气呵成,此刻便传了你罢。” 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那还能学什么拳法剑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怎有馀暇传习武功,只叫了声:“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拳和太极剑,跟自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所喜者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溪、梨亭、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书外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平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说到这里,神采飞扬,豪气弥增,竟似浑没将压境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已明白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 张三丰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环,手掌与脸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着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拗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 张无忌目不转睛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式演得特别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掌慢慢合拢,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突然之间领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到世间竟会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极高,一经领会,越看越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精微奥妙,实开辟了武学中从所未有的新天地。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一套拳法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这路拳法的要旨。”再行细细解释。 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心知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什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由聪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张三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都令他有初闻大道、喜不自胜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若莲舟在此,当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相信仓卒之间,他能懂得六七成。可惜他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心中不禁酸痛。 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在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正要往下解说,只听得前面三清殿上远远传来一个苍老悠长的声音:“张三丰老道既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是便宜了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样。” 后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馀,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 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便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父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提防,千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是我武当派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小小罗汉,交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殒灭,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的。你日后送还给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俞岱岩道:“抬我跟着师父。”明月和张无忌二人抬起软椅,跟在张三丰后面。 四人来到三清殿上,只见殿中或坐或站,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总有三四百人之众。 张三丰居中一站,打个问讯为礼,却不说话。俞岱岩大声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来到武当山,有何见教?” 张三丰大名威震武林,一时人人目光尽皆集于其身,但见他身穿一袭污秽的灰布道袍,须眉如银,身裁什为高大,此外也无特异情状。 张无忌看这干人时,只见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首的十馀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分,不愿冒充旁人。高矮僧俗,数百人拥在殿中,一时也难以细看各人面目。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呼:“教主到!”殿中众人立时肃静无声,为首的十多人抢先出殿迎接,馀人也跟着快步出殿。霎时之间,大殿中数百人走了个乾乾净净。 只听得十馀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张无忌从殿门中望去,不禁一惊,只见八个大汉抬着一座黄缎大轿,另有七八人前后拥卫,停在门口,那抬轿的八个轿夫,正是绿柳山庄的“神箭八雄”。 张无忌心中一动,双手在地下抹满灰土,跟着便胡乱涂在脸上。明月只道他眼见大敌到来,害怕得狠了,扮成了这副模样,一时惊惶失措,便依样葫芦的以灰土抹脸。两个小道僮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 轿门掀起,轿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绣着个血红的火焰,轻摇摺扇,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敏。张无忌心道:“原来一切是她在捣鬼,难怪少林派一败涂地。” 只见她走进殿中,有十馀人跟进殿来。一个身裁魁梧的汉子踏上一步,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 赵敏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摺扇,向张三丰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今日得见武林中泰山北斗,幸也何如!” 张无忌大怒,心中骂道:“你这贼丫头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罢了,居然还冒用我姓名,来欺骗我太师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同?”合什还礼,说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还请恕罪!”赵敏道:“好说,好说!” 知客道人率领火工道僮,献上茶来。赵敏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后,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渎于她。 张三丰百载的修为,谦冲恬退,早已万事不萦于怀,但师徒情深,对宋远桥等人的生死安危,却十分牵挂,说道:“老道的几个徒儿不自量力,曾赴贵教讨教高招,迄今未归,不知彼等下落如何,还请张教主明示。” 赵敏嘻嘻一笑,说道:“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儿伤,性命却是无碍。”张三丰道:“受了点儿伤?不会罢!多半是中了点儿毒。”赵敏笑道:“张真人对武当绝学可也当真自负得紧。你既说他们中毒,就算是中毒罢。”张三丰深知几个徒儿尽是当世一流好手,就算众寡不敌,总能有几人脱身回报,倘真一鼓遭擒,定是中了敌人无影无踪、难以防避的毒药。赵敏见他猜中,也就坦然承认。 张三丰又问:“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赵敏叹道:“殷六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这位俞三侠一模一样,四肢为大力金刚指折断。死是死不了,要动可也动不得了!”张三丰鉴貌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虚,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赵敏背后众人相顾色喜,知道己方派去之人偷袭得手,这位武当高人已受重伤,他们所惧者本来只张三丰一人,此时便无所忌惮了。 赵敏说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张真人肯俯听否?”张三丰道:“请说。”赵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效顺,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就如当年我太祖皇帝荣封全真教长春真人一般,敕管天下道教。而宋大侠等人人无恙,更不在话下。” 张三丰抬头望着屋梁,冷冷的道:“明教虽多行不义,胡作非为,却向来跟蒙古人作对。是几时投效了朝廷啦?老道倒孤陋寡闻得紧。” 赵敏道:“弃暗投明,自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林派自空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本教也不过见大势所趋,追随天下贤豪之后而已,何足奇哉?” 张三丰双目如电,直视赵敏,说道:“元人残暴,多害百姓,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正为了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凡我黄帝子孙,无不存着个驱除鞑子之心,这才是大势所趋。老道虽是方外之人,却也知大义所在。空闻、空智乃当世神僧,岂能为势力所屈? 你这位姑娘何以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赵敏身后突然闪出一条大汉,大声喝道:“兀那老道,言语不知轻重!武当派转眼全灭。你老道不怕死,难道这山上百馀名道人弟子,个个都不怕死么?”这人说话中气充沛,身高膀阔,形相极是威武。 张三丰长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的两句诗,蒙古铁骑南下、文天祥慷慨就义之时,张三丰年岁尚轻,对这位英雄丞相极是钦仰,后来常叹其时武功未成,否则必当舍命去救他出难,此刻面临生死关头,自然而然的吟了出来。他顿了一顿,又道:“说来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执,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后史书如何书写!”望了俞岱岩一眼,心道:“我却盼这套太极拳得能流传后世,又何尝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顾全身后之名?其实但教行事无愧天地,何必管他太极拳剑能不能传、武当派能不能存!” 赵敏白玉般的左手轻轻一挥,那大汉躬身退开。她微微一笑,说道:“张真人既如此固执,暂且不必说了。就请各位一起跟我走罢!”说着站起身来,她身后四个人身形晃动,团团将张三丰围住。这四人一个便是那魁梧大汉,一个鹑衣百结,一个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个虬髯碧眼,乃西域胡人。 张无忌见这四人身法或凝重、或飘逸,个个非同小可,心头一惊:“这赵姑娘手下,怎地竟有如许高手?”眼见太师父若不随去,那四人便要出手,张无忌心想:“敌方高手什众,这一班人又尽是奸诈无耻、不顾信义之辈,非围攻光明顶的六大派可比。我实不易保护太师父和三师伯平安。就算击败了其中数人,他们也决不服输,势必一拥而上。事已至此,也只有竭力一拚,最好是能将赵姑娘擒了过来,胁迫对方。” 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四人,忽听得门外阴恻恻一声长笑,一个青色人影闪进殿来,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汉子身后,挥掌拍出。那大汉更不转身,反手还掌,意欲和他互拚硬功。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肩头。那胡人闪身躲避,飞腿踢他小腹。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跟着斜身倒退,左掌拍向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瞬息之间,他连出四掌,攻击了四名高手,虽然每一掌都没打中,但手法迅捷无比。这四人心知遇到了劲敌,各自跃开数步,凝神接战。 那青衣人并不理会敌人,躬身向张三丰拜了下去,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晚辈韦一笑,参见张真人!”这人正是韦一笑。他摆脱了途中敌人的纠缠,兼程赶至。 张三丰听他自称是“明教张教主座下”,还道他也是赵敏一党,伸手击退四人,多半另有阴谋,冷冷的道:“韦先生不必多礼,久仰青翼蝠王轻功绝顶,世所罕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韦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来声名不响,岂知张三丰居然也知自己轻功了得,躬身说道:“张真人武林北斗之望,晚辈得蒙真人称赞一句,当真是荣于华衮,喜出望外。”他转过身来,指着赵敏道:“赵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败坏本教声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阴险毒辣?” 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本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阴险毒辣了,你便怎样?” 韦一笑第一句便说错了,给她驳得无言可对,一怔之下,说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扰武当,到底是何来历?各位倘若和少林、武当有怨有仇,明教原本不该多管闲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乔扮本教教众,我韦一笑可不能不理!” 张三丰原本不信百年来为朝廷死敌的明教竟会投降蒙古,听了韦一笑这几句话,这才明白:“原来这女子是冒充的。魔教虽声名不佳,遇上这等大事,毕竟毫不含糊。” 赵敏向那魁梧大汉道:“听他吹这等大气!你去瞧瞧他有什么真才实学。” 那大汉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间的鸾带,稳步走到大殿中间,说道:“韦蝠王,在下领教你的寒冰绵掌功夫!”韦一笑不禁一惊:“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绵掌? 他明知我有此技,仍上来挑战,倒也不可轻敌。”双掌一拍,说道:“请教阁下万儿?”那人道:“我们既冒充明教而来,难道还能以真名示人?蝠王这一问,未免太笨。”赵敏身后的十馀人一齐大笑。 韦一笑冷冷的道:“不错,是我问得笨了。阁下甘作朝廷鹰犬,做异族奴才,还是不说姓名的好,没的辱没了祖宗。”那大汉脸上一红,怒气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韦一笑胸口拍去,竟是中宫直进,径取要害。 韦一笑脚步错动,早已避过,身形闪处,伸指戳向他背心,他不先出寒冰绵掌,要先探一探这大汉的深浅虚实。那大汉左臂后挥,守中含攻。数招一过,大汉掌势渐快,掌力凌厉。韦一笑的内伤虽经张无忌治好,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运功一久,便须饮热血抑制体内阴毒,但伤愈未久,即逢强敌,又是在张三丰这等大宗师面前出手,实丝毫不敢怠慢,当即使动寒冰绵掌功夫。两人掌势渐缓,逐步到了互较内力的境地。 突然间呼的一声,大门中掷进一团黑黝黝的巨物,猛向那大汉撞去。这团物事比一大袋米还大,天下居然有这等庞大暗器,当真奇了。那大汉左掌运劲拍出,将这团物事击出丈许,着手之处,只觉软绵绵地,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原来有人藏在袋中。此人中了那大汉劲力凌厉无俦的一掌,焉有不筋折骨断之理? 那大汉一愕,一时手足无措。韦一笑无声无息的欺到身后,在他背心“大椎穴”上拍了一记“寒冰绵掌”。那大汉惊怒交集,急转身躯,奋力发掌往韦一笑头顶击落。 韦一笑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让。那大汉掌到中途,手臂已酸软无力,这掌虽击在对方天灵盖上,却那里有半点劲力,不过有如轻轻一抹。韦一笑知寒冰绵掌一经着身,对方劲力立卸,但高手对战,竟敢任由强敌掌击脑门,胆气之豪,实在从所未闻,旁观众人无不骇然。倘若那大汉竟有抵御寒冰绵掌之术,劲力一时不去,这掌打在头顶,岂不脑浆迸裂?韦一笑一生行事希奇古怪,越是旁人不敢为、不肯为、不屑为之事,他越加干得兴高采烈。他乘那大汉分心之际出掌偷袭,本有点不够光明正大,可是跟着便以脑门坦然受对方一掌,却又光明正大过了火,委实胆大妄为、视生死有如儿戏。 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扯破布袋,拉出一个人来,只见他满脸血红,早在那大汉一击之下毙命。此人身穿黑衣,正是他们一夥,不知如何,却让人装在布袋中掷了进来。那人大怒,喝道:“是谁鬼鬼祟祟······”一语未毕,一只白茫茫的袋子已兜头罩到。他提气后跃,避开了这一罩,只见一个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 说不得的乾坤一气袋遭张无忌在光明顶上迸破后,没了趁手兵器,只得胡乱做几只布袋应用,毕竟不如原来那只刀剑不破的乾坤宝袋厉害。他轻功虽不及韦一笑,但造诣也是极高,加之中途没受阻挠,前脚后脚的便赶到了。 说不得也躬身向张三丰行礼,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游行散人布袋和尚说不得,参见武当掌教祖师张真人。”张三丰还礼道:“大师远来辛苦。”说不得道:“敝教教主座下光明使者、白眉鹰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马,都已上了武当。张真人你且袖手旁观,瞧明教上下,跟这批冒名作恶的无耻之徒一较高低。” 他这番话只虚张声势,明教大批人众未能这么快便都赶到。但赵敏听在耳里,不禁秀眉微蹙,心想:“他们居然来得这么快,是谁泄漏了机密?”忍不住问道:“你们张教主呢?叫他来见我。”说着向韦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问之色,显是问他教主到了何处。 韦一笑哈哈一笑,说道:“这会儿你不再冒充了吗?”心下却也在想:“教主必已到来,却不知此刻在那里。”张无忌一直隐身在明月之后,知道韦一笑和说不得迄未认出自己,眼见到了这两个得力帮手,极是喜慰。 赵敏冷笑道:“一只毒蝙蝠,一个臭和尚,成得什么气候?” 一言甫毕,忽听得东边屋角上一人长笑问道:“说不得大师,杨左使到了没有?”这人声音响亮,苍劲豪迈,正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到了。说不得尚未回答,杨逍的笑声已在西边屋角上响起。只听他笑道:“鹰王,毕竟是你老当益壮,先到了一步。”殷天正笑道:“杨左使不必客气,咱二人同时到达,仍分不了高下。只怕你还是瞧在张教主份上,让了我三分。”杨逍道:“当仁不让!在下已竭尽全力,仍不能快得鹰王一步。” 他二人途中较劲,比赛脚力,殷天正内力较深,杨逍步履轻快,竟是并肩出发,平头齐到。长笑声中,两人齐从屋角纵落。 张三丰久闻殷天正的名头,何况他又是张翠山的岳父,杨逍在江湖上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当下走上三步,拱手道:“张三丰恭迎殷兄、杨兄的大驾。”心中却颇不解:“殷天正明明是天鹰教教主,又说什么‘瞧在张教主份上’?” 殷杨二人躬身行礼。殷天正道:“久仰张真人清名,无缘拜见,今日得睹芝颜,三生有幸。”张三丰道:“两位均是一代宗师,大驾同临,洵是盛会。” 赵敏心中愈益恼怒,眼见明教的高手越来越多,张无忌虽尚未现身,只怕说不得所言不虚,确是在暗中策划,布置下什么厉害阵势,自己安排得妥妥贴贴的计谋,看来今日已难成功,但好容易将张三丰打得重伤,这是千载难逢、决无第二次的良机,今日若不乘此机会收拾了武当派,日后待他养好了伤,那便棘手之极了,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珠转了两转,冷笑道:“江湖上传言武当乃正大门派,岂知耳闻不如目见,原来武当派暗中跟魔教勾勾搭搭,全仗魔教撑腰,本门武功可说不值一哂。” 说不得道:“赵姑娘,你这可是妇人之见、小儿之识了。张真人威震武林之时,只怕你祖父都尚未出世,小孩儿懂得什么?” 赵敏身后的十馀人一齐踏上一步,向他怒目而视。说不得洋洋自若,笑道:“你们说我这句话说不得么?我名字叫做‘说不得’,说话却向来是说得又说得,谅你们也奈何我不得。”赵敏手下那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属下将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说不得叫道:“妙极!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们来比拚比拚,请武当宗师张真人指点一下不到之处,胜过咱们苦练十年。”说着双手挥动,从怀中又抖了一只布袋出来。旁人见他布袋一只又一只,取之不尽,不知他僧袍底下到底还有多少只布袋。 赵敏微微摇头,道:“今日我们是来讨教武当绝学,武当派不论那一位下场,我们都乐于奉陪。武当派到底确有真才实学,还是浪得虚名,今日一战便可天下尽知。至于明教和我们的过节,日后再慢慢算帐不迟。张无忌那小鬼奸诈狡猾,我不抽他的筋、剥他的皮,难消心头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那小鬼”六个字时,心中大奇:“明教的教主难道真的也叫做张无忌?怎地又是‘小鬼’了?” 说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张教主少年英雄,你赵姑娘只怕比我们张教主还小着几岁。赵姑娘花容月貌,不如嫁了我们教主,我和尚看来倒也相配······”他话未说完,赵敏身后众人已轰雷般怒喝起来:“胡说八道!”“住嘴!”“野和尚放狗屁!” 赵敏红晕双颊,容颜娇艳无伦,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腼腆,一个呼叱群豪的大首领,霎时之间变成了忸怩作态的小姑娘。但这神气也只瞬息间的事,她微一凝神,脸上便如罩了一层寒霜,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若不肯露一手,那便留一句话下来,只须说武当派欺世盗名,我们大夥儿拍手便走。便将宋远桥、俞莲舟这批小子们放还给你,又有何妨?” 便在此时,铁冠道人张中和殷野王先后赶到,不久周颠和彭莹玉也到了山上,明教这边又增了四个好手。 赵敏估量形势,双方决战,未必能操胜算,最担心的还是张无忌在暗中作什手脚。她眼光在明教诸人脸上扫了转,心想:“张三丰所以成为朝廷心腹之患,乃因他威名太盛,给武林中人奉为泰山北斗,他既与朝廷为敌,中原武人便也都不肯归附。其实以他这等风烛残年,还能活得多少时候?今日也不须取他性命,只要折辱他一番,令武当派声名堕地,此行便算大功告成。”冷冷的道:“我们造访武当,只是想领教张真人的武功真假,若要去剿灭明教,难道我们不认得光明顶的道路么?又何必在武当山比武,莫非天下只你张真人一人,方能品评高下胜负?这样罢,我这里有三个家人,一个练过几天杀猪屠狗的剑法,一个会得一点粗浅内功,还有一个学过几招三脚猫的拳脚。阿大、阿二、阿三,你们站出来,张真人只须将我这三个不中用的家人打发了,我们佩服武当派的武功确然名下无虚。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论,也不用我多说。”说着双手一拍。 她身后缓步走出三个人来。 那阿大是个精乾枯瘦的老者,双手捧着一柄长剑,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宝剑。这人身裁瘦长,满脸皱纹,愁眉苦脸,似乎刚才给人痛殴了一顿,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儿女,旁人只要瞧他脸上神情,几乎便要代他伤心落泪。那阿二同样的枯瘦,身形略矮,头顶心滑油油地,秃得不剩半根头发,两边太阳穴凹了进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却精壮结实,虎虎有威,脸上、手上、项颈之中,凡可见到肌肉处,尽皆盘根虬结,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他左颊上有颗黑痣,黑痣上生着一丛长毛。张三丰、殷天正、杨逍等人见了这三人情状,心下都是一惊。 周颠说道:“赵姑娘,这三位都是武林中第一流的好手,我周颠便一个也斗不过, 怎地不识羞的乔装了家人,来跟张真人开玩笑么?”赵敏道:“他们是武林中第一流的好手?我倒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啊?”周颠登时语塞,随即打个哈哈,说道:“这位是‘一剑震天下’皱眉神君,这位是‘丹气霸八方’秃头天王。至于这一位嘛,天下无人不知,那个不晓,嘿嘿,乃是······那个······‘神拳盖世’大力尊者。” 赵敏听他瞎说八道的胡诌,不禁噗哧一笑,说道:“我家里三个煮饭烹茶、抹桌扫地的家人,什么神君、天王、尊者的?张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脚罢。” 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张真人请!”左足一蹬,喀喇一声响,蹬碎了地下三块方砖。着脚处的青砖给他蹬碎并不希奇,难在邻近的两块方砖竟也让这一脚之力震得粉碎。 杨逍和韦一笑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家伙!” 阿大、阿二两人缓缓退开,低下了头,向众人一眼也不瞧。这三人自进殿后,一直跟在赵敏身后,始终垂目低头,神情猥葸,谁也没加留神,不料就这么向前一站,登时如渊停岳峙,俨然大宗匠气派,但退回去时,却又是一副畏畏缩缩、佣仆厮养的模样。 武当派的灵虚道人一直在为太师父的伤势忧心,这时忍不住大声道:“我太师父刚才受伤呕血,你们没瞧见么?你们怎么······怎么······”说到这里,语声中已带哭音。 殷天正心想:“原来张真人曾受伤呕血,却不知是为何人所伤。他就算不伤,这么大的年纪,怎能跟这等人比拚拳脚?瞧此人武功,纯是刚猛一路,且让我来接他的。”朗声说道:“张真人何等身分,岂能跟低三下四之辈动手过招?这不是天大笑话么?别说是张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谅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脚。”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决非庸流,但偏要将他们说得十分不堪,好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赵敏道:“阿三,你最近做过什么事?说给他们听听,且看配不配和武当高人动手过招。”她言语之中,始终紧紧的扣住了“武当”二字。 那阿三道:“小人最近也没做过什么事,只是在西北道上曾跟少林派一个名叫空性的和尚过招,指力对指力,破了他的龙爪手,随即割下了他首级。” 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耸动。空性神僧在光明顶上以龙爪手与张无忌拆招,一度曾大占上风,明教众高手人人亲睹,想不到竟命丧此人之手。以他击毙少林神僧的身分,自已足可和张三丰一较高下。 殷天正大声道:“好!你连少林派的空性神僧也打死了,让姓殷的来斗上一斗,倒是件快事。”说着抢上两步,双手拉开了架子,白眉上竖,神威凛凛。 阿三道:“白眉鹰王,你是邪魔外道,我阿三是外道邪魔。咱俩一鼻孔出气,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要打,咱们另拣日子来比过。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试试武当派功夫的虚实。”转头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如真不想下场,只须说一句话便可交代,我们也不会动蛮硬逼。武当派只须服输,难道还真要了你的老命不成?” 张三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虽然身受重伤,但若施出新创太极拳中“以虚御实”的上乘武学法门,未必便输于他,所难对付者,倒是击败阿三之后,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拚内力,这却丝毫取巧不得,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有打发了这阿三再说。当下缓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殷兄美意,贫道心领。贫道近年来创了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自觉和一般武学颇有不同之处。这位施主定要印证武当派功夫,殷兄将他打败了,谅他也心有不甘。贫道就以太极拳中的招数和他拆几手,正好乘机将贫道的多年心血就正于各位方家。” 殷天正听了又欢喜,又担忧,听他言语中对这套“太极拳”颇具自信,张三丰是何等样人,既出此言,自有把握,否则岂能轻堕一世威名?但他适才曾重伤呕血,只怕拳技虽精,终究内力难支,当下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辈恭观张真人神技。” 阿三见张三丰竟飘然下场,心下倒生了三分怯意,转念又想:“今日我便和这老道拚个两败俱伤,那也是耸动武林的盛举了。”当下屏息凝神,双目盯住在张三丰脸上, 内息暗暗转动,周身骨骼噼噼啪啪,不绝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众人又均一愕,知道这是佛门正宗的最上乘武功,自外而内,不带半分邪气,乃金刚伏魔神通。 张三丰见到他这等神情,也悚然一惊:“此人来历不小啊!不知我这太极拳是否对付得了?”双手缓缓举起,要让那阿三进招。 忽然俞岱岩身后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道僮来,说道:“太师父,这位施主要见识我武当派拳技,又何必劳动太师父大驾?待弟子演几招给他瞧瞧,也就是了。” 这满脸尘垢的小道僮正是张无忌。殷天正、杨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虽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都改变,但一听声音,立即认了出来。明教群豪见教主早已在此,尽皆大喜。 张三丰和俞岱岩却怎猜想得到?张三丰一时瞧不清他面目,见到他身上衣着,只道便是清风,说道:“这位施主身具少林派金刚伏魔的外门神通,想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你小孩儿一招之间便给他打得筋折骨裂,岂同儿戏?” 张无忌左手牵住张三丰衣角,右手拉着他左手轻轻摇晃,说道:“太师父,你教我的太极拳法从未用过,也不知我学得成不成。难得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让弟子来试试以柔克刚、运虚御实的法门,那不很好么?”说话之间,将一股极浑厚、极柔和的九阳神功,从手掌上向张三丰体内传了过去。 张三丰于刹那之间,只觉掌心中传来的这股力道雄强无比,虽因自己练功数十载,积力深厚,来力尚不及自己内力的精纯醇正,但汩汩然、绵绵然,其势无止无歇、无穷无尽。一惊之下,定睛往张无忌脸上瞧去,只见他目光中不露光华,却隐隐然有一层温润晶莹之意,显得内功已臻绝顶之境,生平所遇人物,只本师觉远大师、大侠郭靖、神雕侠杨过等寥寥数人,才有这等修为,至于当世高人,除自己之外,实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达此境界。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疑端,然而这少年的内力沛然而至,显是在助自己疗伤,决无歹意,乃可断定,于是微笑道:“我衰迈昏庸,能有什么好功夫教你?你要领教这位施主的绝顶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务须小心在意。”他只道这小道僮是那一派的高手少年赶来赴援,因此言语中极是谦冲客气。 张无忌道:“太师父,你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太师父和众位师伯师叔的大恩。我武当派功夫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决不致输于西域少林的手下。太师父尽管放心。”他这几句话说得恳挚无比,几句“太师父”纯出自然,决计做作不来,连张三丰也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本门弟子,暗中潜心修为,就如昔年本师觉远大师一般?”缓缓放下张无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斜目瞧俞岱岩时,见他也是一脸迷惘。 那阿三见张三丰居然遣这小道僮出战,对自己之轻蔑藐视可说已到了极处,但想我一拳先将这小道僮打死了,激得老道心浮气粗,当更有制胜把握,当下也不多言,只说:“小孩儿,发招罢!” 张无忌道:“我新学的这套拳术,是我太师父张真人多年心血所创,乃武当派的绝诣,叫作‘太极拳’。晚辈初学乍练,未必即能领悟拳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内,恐怕不能将你击倒。但那是我学艺未精,并非这套拳术不行,这一节你须得明白。” 阿三不怒反笑,转头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下竟有这等狂妄小子。”阿二纵声大笑。阿大却已瞧出这小道僮不是易与之辈,说道:“三弟,不可轻敌。” 阿三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张无忌胸口打到,这一招神速如电,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追上,后发先至,撞击张无忌面门,招术诡异,实所罕见。 张无忌自听张三丰演说“太极拳”之后,一个多时辰中,始终在默想这套拳术的拳理,见阿三左拳击到,当即使出太极拳中一招“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运起“挤”字诀,黏连黏随,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横劲发出。阿三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跨出了两步,方始站定。旁观众人见此情景,齐声惊噫。 这一招“揽雀尾”,乃天地间自有太极拳以来首次和人过招动手。张无忌身具九阳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术,突然使出太极拳中的“黏”法,虽所学还不到两个时辰,却已如毕生研习一般。阿三给他这么一挤,自己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气犹似打入了汪洋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身子却遭自己的拳力带得斜移两步。他一惊之下,怒气填膺,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 众人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尽皆心惊:“无怪以空性大师这等高强的武功,也丧身于他手下。”除了赵敏手下众人之外,无不为张无忌担心。 张无忌有意要显扬武当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使张三丰所创太极拳的拳招,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挥琵琶”时,右捺左收,霎时间悟到了太极拳旨中的精微奥妙之处,这一招使得犹如行云流水,潇洒无比。 阿三只觉上盘各路已全处在他双掌的笼罩之下,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得运劲于背,硬接他这一掌,同时右拳猛挥,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个两败俱伤之局。不料张无忌双手一圈,如抱太极,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组成了一个旋涡,只带得他在原地急转七八下,如转陀螺,如旋纺锤,好容易使出“千斤坠”之力定住身形,却已满脸胀得通红,狼狈万状。 明教群豪大声喝采。杨逍叫道:“武当派太极拳功夫如此神妙,真令人大开眼界。”周颠笑道:“阿三老兄,我劝你改个名儿,叫做‘阿转’!”殷野王道:“多转几个圈儿也不算丢脸,古人不是说‘三十六着,转为上着’么?”说不得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个黑旋风,那旋风嘛,原是要转的!” 阿三只气得脸色自红转青,大声怒吼,纵身扑上,左手或拳或掌,变幻莫测,右手却纯是手指功夫,拿抓点戳、勾挖拗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笔,如点穴橛,如刀似剑,如枪似戟,攻势凌厉之极。张无忌太极拳拳招未熟,登时手忙脚乱,应付不来,突然间嗤的一声,衣袖给撕下了一截,只得展开轻功,急奔躲闪,暂且避让这从所未见的五指功夫。阿三框喝追赶,却那里及得上对手轻功的飘逸,接连十馀抓,尽数落空。 张无忌一面躲闪,心下转念:“我只逃不斗,岂不是输了?这太极拳我还不大会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斗上一斗。”当下不退回身,双手摆一招太极拳“野马分鬃”的架式,左手却已使出乾坤大挪移手法。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对方肩头,却不知如何给他挪带,噗的一响,竟戳中了自己左手上臂,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条左臂几乎提不起来。杨逍瞧出这不是太极拳功夫,却抢先叫道:“太极拳当真了得!” 阿三又痛又怒,喝道:“这是妖法邪术,什么太极拳了?”唰唰唰连攻三指。张无忌纵身避开,眼见阿三又长臂疾伸,双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牵引推移,托的一响,阿三的两根手指插进了殿上一根大木柱之中,深至指根。众人又吃惊,又好笑。 众人轰笑声中,俞岱岩厉声喝道:“且住!你这是少林派金刚指力?” 张无忌纵身跃开,一听到“少林派金刚指力”七个字,立时想起,俞岱岩为少林派金刚指力所伤,二十年来,武当派上下都为此深怨少林派,看来真凶却是眼前此人。 只听阿三冷冷的道:“是金刚指力便怎样?谁教你硬充好汉,不肯说出屠龙刀的所在?这二十年残废的滋味可好受么?” 俞岱岩厉声道:“多谢你今日言明真相,原来我一身残废,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只可惜······只可惜了我的好五弟、好兄弟!”说到最后一句,不禁哽咽。要知当年张翠山自刎而死,乃为了俞岱岩伤于殷素素的蚊须针之下、无颜以对师兄之故。其实俞岱岩中了蚊须针之后,殷素素托龙门镖局运回武当,医治月馀,自会痊愈,他四肢为人折断,实出于大力金刚指的毒手,倘若当日找到了这罪魁祸首,张翠山夫妇也不致惨死了。俞岱岩既悲师弟无辜丧命,又恨自己成为废人,满腔怨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张无忌听了两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他幼时曾听父亲说过,少林寺火工头陀偷学武艺,击死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争执,以致苦慧禅师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看来这人是当年苦慧的传人。 果然听得张三丰道:“施主心肠忒也歹毒,我们可没想到当年苦慧禅师的传人之中,竟有施主这等人物。”阿三狞笑道:“苦慧是什么东西?” 张三丰一听,恍然大悟。当年俞岱岩为大力金刚指所伤后,武当派遣人前往质问少林,少林派掌门方丈坚决不认,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听,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所传弟子只精研佛学,不通武功,此刻听了阿三这句“苦慧是什么东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传人,决无辱骂开派祖师之理,便朗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头陀的传人,不但学了他的武功,也尽数传了他狠戾阴毒的性子!那个空相什么的,是施主的师兄弟罢?” 阿三道:“不错!他是我师弟,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刚相。张真人,我‘金刚门’的金刚般若掌,跟你武当派的掌法比起来怎样?” 俞岱岩厉声道:“远远不如!他头顶挨了我师一掌,早已脑浆迸裂。阴险偷袭,班门弄斧,死有馀辜!”阿三大吼一声,扑将上来。 张无忌一招太极拳“如封似闭”,将他挡住,说道: “阿三,拿‘黑玉断续膏’来!”说着伸出了右掌。阿三大吃一惊:“本门的续骨妙药秘密之极,连本门寻常子弟也不知其名,这小道僮却从何处听来?” 他那知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医经》之中,有言说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极其怪异,断人肢骨,无药可治,仅其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制,却其方不传。张无忌想到此节,顺口说了出来,本来也只随便一试,待见他脸色陡变,即知所料无误,朗声说道:“拿来!”他想起了父母之死,以及俞殷两位师伯叔的惨遭荼毒,恨不得立时置之于死地,实不愿跟他多说一句。 阿三适才和他交手,虽吃了一点小亏,但见自己的大力金刚指使将出来之时,他只有躲闪逃避,并无还手之力,只须留神他古里古怪的牵引手法,斗下去可操必胜,踏上一步,喝道:“小家伙,你跪下磕三个响头,那就饶你,否则这姓俞的便是榜样。” 张无忌决意要取他的“黑玉断续膏”,然而如何对付他的金刚指,一时却无善策,乾坤大挪移之法虽可伤他,却不能逼得他交出药来,正自沉吟,张三丰道:“孩子,你过来!”张无忌道:“是!太师父。”走到他身前。 张三丰道:“用意不用力,太极圆转,无使断绝。当得机得势,令对手其根自断。一招一式,务须节节贯串,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他适才见张无忌临敌使招,已颇得太极三昧,只是他原来武功太强,拳招中棱角分明,招招有劲,未能体会太极拳那“圆转不断”之意。 张无忌武学所知已深,关键处一点便透,听了太师父这几句话,登时便有领悟,心中虚想着那太极图圆转不断、阴阳变化之意。 阿三冷笑道:“临阵学武,未免迟了罢?”张无忌双眉上扬,说道:“刚来得及,正好叫阁下试招。”说着转过身来,右手圆转向前,朝阿三面门挤去,正是太极拳中一招“高探马”。阿三右手五指并拢,成刀形斩落,张无忌“双风贯耳”,连消带打,双手成圆形捺出,这一下变招,果然体会了太师父所教“圆转不断”四字的精义。随即左圈右圈,一个圆圈跟着一个圆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个个太极圆圈发出,登时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稳,犹如中酒昏迷。 突然之间,阿三五指猛力戳出,张无忌使出一招“云手”,左手高,右手低,一个圆圈已将他手臂套住,九阳神功的刚劲使出,喀喇一声,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齐断。九阳神功有阴有阳,刚柔并重,其劲好不厉害,阿三一条手臂的臂骨立时断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样。以这份劲力而论,却远非以柔劲为主的太极拳所及。 张无忌恨他歹毒,“云手”使出时连绵不断,有如白云行空,一个圆圈未完,第二个圆圈已生,跟着喀喇一响,阿三的左臂亦断,接着喀喀喀几声,他左腿右腿也给一一绞断。张无忌生平和人动手,从未下过如此重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害苦三师伯、六师叔的大凶手,若非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断续膏”,早已取了他性命。 阿三一声闷哼,已然摔倒。赵敏手下早有一人抢出,将他抱起退开。 旁观众人见到张无忌如此神功,尽皆骇然,连明教众高手也忘了喝采。 那秃头阿二闪身而出,右掌疾向张无忌胸口劈来,掌尖未至,张无忌已觉气息微窒,当下一招“斜飞势”,将他掌力引偏。这秃头老者一声不出,下盘凝稳,如牢钉在地,专心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内力雄浑无比。 张无忌见他掌路和阿三乃一派相传,看年纪当是阿三的师兄,武功轻捷不及,却远为沉稳,当下运起太极拳中黏、引、挤、按等招式,想将他身子带歪,不料这人内力太强,反黏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张无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拚比拚,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内功厉害,还是我的九阳神功厉害。”见他挥掌劈到,便也发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蛮打,丝毫没取巧馀地,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子都是一晃。 张三丰“噫”的一声,心中叫道:“不好!这等蛮打,力强者胜,正和太极拳拳理相反。这秃头老者内力浑厚,武林罕见,只怕这一掌之下,小孩儿便受重伤。”就在此时,两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声,那阿二身子稍晃,退了一步,张无忌却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 九阳神功和少林派内功练到最高境界,可说难分高下。但西域“金刚门”的创派祖师火工头陀是从少林寺中偷学的武艺。拳脚兵刃固可偷学,内功一道却讲究体内气息运行,便眼睁睁的从早到晚瞧着旁人打坐练功,瞧上十年八年,又怎知他内息如何调匀、周天如何搬运?因此外功可以偷学,内功却偷学不来。“金刚门”外功极强,不输于少林正宗,内功却远远不及了。这阿二是“金刚门”中的异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内,居然另辟蹊径,练成了一身深厚内功,造诣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祖师火工头陀,可说乃是天授。在他双掌之下,极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时蛮打硬拚,却给张无忌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既惊且怒,深吸一口气,双掌齐出,同时向张无忌劈去。 张无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给你出这口恶气。”原来这时殷梨亭已在杨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两名明教教众用软兜抬着,到了武当山上。 张无忌一声断喝,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大响,那秃头阿二连退三步,双目鼓起,胸口气血翻涌。张无忌叫道:“殷六叔,围攻你的众人之中,可有这秃头在内么?”殷梨亭道:“不错!此人正是首恶。” 只听那秃头阿二周身骨节噼噼啪啪的发出响声,正自运劲。俞岱岩知他内力刚猛,这一运功劲,掌力非同小可,实所难挡,叫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意思叫张无忌不待阿二运功完成,便抢先上前攻他个措手不及。 张无忌应道:“是!”踏上一步,却不出击。阿二双臂振出,一股强劲排山倒海般推将过来。张无忌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右掌挥出,迎拒推送,将对方掌力尽行碰了回去。这两股巨力加在一起,阿二大叫一声,身子犹似发石机射出的一块大石,喀喇喇一声巨响,撞破墙壁,冲了出去。 众人骇然失惊之际,忽见墙壁破洞中闪进一人,提着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此人矮矮胖胖,圆如石鼓,模样可笑,身手却极灵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颜垣。那秃头阿二双臂臂骨、胸前肋骨、肩头锁骨,已尽数遭他自己刚猛雄浑的掌力震断。颜垣放下阿二,向张无忌一躬身,又从墙洞中钻了出去,倏来倏去,便如是头肥肥胖胖的土拨鼠。 赵敏见这小道僮连败自己手下两个一流高手,早已起疑,见颜垣向他行礼,妙目流盼,立时认出,暗骂自己:“该死,该死!我先入为主,一心以为小鬼在外布置,没想到他竟假装道僮,在此捣鬼,坏我大事。”细声细气的道:“张无忌你这小鬼头,怎地如此没出息,假扮起小道僮来?满口太师父长、太师父短,也不害羞!” 张无忌见她认出了自己,朗声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师父座下第五弟子,我不叫‘太师父’,却叫什么?有什么害羞不害羞?”转身向张三丰跪下磕头,说道:“孩儿张无忌,叩见太师父和三师伯。事出仓卒,来不及禀明,还请恕孩儿欺瞒之罪。” 张三丰和俞岱岩惊喜交集,说什么也想不到这个力败西域少林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当年那个病得死去活来的孩童。张三丰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说道:“好孩子,你没死,翠山可有后了。”张无忌武功卓绝,犹在其次,张三丰最欢喜的是,只道他早已身亡,却原来尚在人世,一时当真喜从天降,心花怒放,转头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这么一个好外孙。”殷天正笑道:“张真人,恭喜你教出来这么一位好徒孙。” 赵敏骂道:“什么好外孙、好徒孙!两个老不死,养了个奸诈狡狯的小鬼出来。阿大,你去试试他的剑法。” 那满脸愁苦之色的阿大应道:“是!”唰的一声,拔出倚天剑来,各人眼前青光闪闪,隐隐只觉寒气侵人,端的是口好剑。 张无忌道:“此剑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手中?”赵敏啐道:“小鬼,你懂得什么?灭绝老尼从我家中盗得此剑,此刻物归原主,倚天剑跟峨嵋派有什干系?” 张无忌原不知倚天剑的来历,给她反口一问,竟答不上来,便岔开话题,道:“赵姑娘,请你取‘黑玉断续膏’给我,治好了我三师伯、六师叔的断肢,大家便既往不咎。”赵敏道:“哼!既往不咎?说来倒容易。你可知少林派空闻、空智,武当派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此刻都在何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姑娘见示。” 赵敏冷笑道:“我干么要跟你说?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抵当日绿柳庄铁牢中,对我轻薄羞辱之罪!”说到“轻薄羞辱”四字,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得满脸飞红,又恼又羞。 张无忌听她说及“轻薄羞辱”四字,脸上也是一红,那日为了解救明教群豪所中剧毒,事在紧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内力搔她脚底,其实并无丝毫轻薄之意,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从权,此事并没和旁人说过,倘若众人当真以为自己调戏少女,那可糟了,眼下无从辩白,只得说道:“赵姑娘,这‘黑玉断续膏’你到底给是不给?” 赵敏俏目一转,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断续膏,那也不难,只须你依我三件事,我便双手奉上。”张无忌道:“那三件事?”赵敏道:“眼下我可还没想起。日后待我想到了,我说一件,你便跟着做一件。”张无忌道:“那怎么成?难道你要我自杀,要我做猪做狗,也须依你?”赵敏笑道:“我不会要你自杀,更不会叫你做猪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来呢!”张无忌道:“你先说将出来,倘若不违侠义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么依你自也不妨。” 赵敏正待接口,转眼看到小昭鬓边插着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给张无忌的那朵,不禁大恼,又见小昭明眸皓齿,桃笑李妍,年纪虽稚,却出落得犹如晓露芙蓉,十分惹人怜爱,心下更恨,一咬牙,对阿大道:“去把这姓张的小子两条臂膀斩了下来!” 阿大应道:“是!”一振倚天剑,走上一步,说道:“张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斩下你的两条臂膀。” 周颠早已憋了很久,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破口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斩下自己的双臂!”阿大满脸愁容,苦口苦面的道:“那也说得有理。”周颠这下子可就乐了,大声道:“那你快斩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张无忌暗暗发愁,这口倚天宝剑锋锐无匹,任何兵刃碰上即断,惟一对策,只有以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夺他兵刃,然而伸手到这等锋利的宝剑之旁,只要对方剑招稍奇,变化略有不测,自己一条手臂自指尖以至肩头,不论那一处给剑锋一带,立时削断,如何对敌,倒颇费踌躇。忽听张三丰道:“无忌,我创的太极拳,你已学会了,另有一套太极剑,不妨现下传了你,可以用来跟这位施主过过招。”张无忌喜道:“多谢太师父。” 转头向阿大道:“这位前辈,我剑术太差,须得请太师父指点一番,再来跟你过招。” 那阿大对张无忌原本暗自忌惮,自己虽有宝剑在手,占了便宜,究属胜负难知,听说他要新学剑招,那就再好不过,心想新学的剑招尽管精妙,总不免生疏。剑术之道,讲究轻翔灵动,至少也得练上一二十年,临敌时方能得心应手,熟极而流。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学招罢,我在这里等你。学两个时辰够了吗?” 张三丰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这儿教,无忌在这儿学,即炒即卖,新鲜热辣。不用半个时辰,一套太极剑法便能教完。” 他此言一出,除张无忌外,人人惊骇,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均想:就算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再奥妙神奇,但在这里公然教招,敌人瞧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秘奥可言? 阿大道:“那也好。我在殿外等候便是。”他竟不欲占这个便宜,以佣仆身分,却行武林宗师之事。张三丰道:“那也不必。我这套剑法初创,也不知管用不管用。阁下是剑术名家,正要请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绽。” 杨逍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朗声道:“阁下原来是‘八臂神剑’方长老,阁下以堂堂丐帮长老之尊,何以甘为旁人厮仆?”明教群豪听得,都吃了一惊。周颠道:“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转了,这······这怎么可以?” 那阿大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道:“老朽百死馀生,过去的事说他作什?我早不是丐帮的长老了。”老一辈的人都知八臂神剑方东白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剑术精奇,名动江湖,只因他出剑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条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这个外号。十多年前听说他身染重病身亡,当时人人都感惋惜,不意他竟尚在人世。 张三丰道:“老道这路太极剑法能得八臂神剑指点几招,荣宠无量。无忌,你有佩剑么?”小昭上前几步,呈上张无忌从绿柳山庄取来的那柄木制假倚天剑。张三丰接在手里,笑道:“是木剑?老道这不是用来画符揑诀、驱邪捉鬼么?”站起身来,右手持剑,左手揑个剑诀,双手成环,缓缓抬起,这起手式一展,跟着三环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拦扫、右拦扫······一招招的演将下来,使到第五十三式“指南针”,双手同时画圆,复成第五十四式“持剑归原”。张无忌不记招式,只细看他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 张三丰一路剑法使完,竟无一人喝采,各人尽皆诧异:“这等慢吞吞、软绵绵的剑法,如何用来对敌过招?”转念又想:“料来张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数,好让他瞧得明白。” 只听张三丰问道:“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道:“看清楚了。”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小半。”张三丰道:“好,那也难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罢。”张无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张三丰问道:“现下怎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 周颠失声叫道:“糟糕!越来越忘记得多了。张真人,你这路剑法十分深奥,看一遍怎记得了?请你再使一遍给我们教主瞧瞧罢。” 张三丰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剑出招,演将起来。众人只看了数招,心下大奇,原来第二次所使,跟第一次使的竟没一招相同。周颠叫道:“糟糕,糟糕!这可更叫人胡涂啦。”张三丰画剑成圈,问道:“孩儿,怎样啦?”张无忌道:“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点点头,收剑归座。 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沉思半晌,又缓缓踱了半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忘得乾乾净净的了。”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你这就请八臂神剑指教罢!”说着将手中木剑递了给他。张无忌躬身接过,转身向方东白道:“方前辈请。”周颠抓耳搔头,满心担忧。 方东白问道:“阁下使木剑吗?”张无忌道:“是,请指教!”方东白猱身进剑,说道:“有僭了!”一剑刺到,青光闪处,发出嗤嗤声响,内力之强,实不下于那秃头阿二。众人凛然而惊,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说是砍金断玉的倚天宝剑,便是一根废铜烂铁,在这等内力运使之下也必威不可当,“神剑”两字,果然名不虚传。 张无忌左手剑诀斜引,木剑横过,画个半圆,平搭上倚天剑的剑脊,劲力传出,倚天剑登时一沉。方东白赞道:“好剑法!”抖腕翻剑,剑尖向他左胁刺到。张无忌回剑圈转,啪的一声,双剑相交,各自飞身而起。方东白手中的倚天宝剑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这两把兵刃一是宝剑,一是木剑,但平面相交,宝剑和木剑实无分别,张无忌这一招乃是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实已得了太极剑法的精奥。要知张三丰传给他的乃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若有一两招剑法忘不乾净,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这意思杨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隐约懂得,周颠却终于逊了一筹,这才空自忧急半天。 这时只听得殿中嗤嗤之声大盛,方东白剑招凌厉狠辣,以极浑厚内力,使极锋锐利剑,出极精妙招术,青光荡漾,剑气弥漫,殿上众人似觉有一个大雪团在身前转动,发出蚀骨寒气。张无忌的一柄木剑在这团寒光中画着一个个圆圈,每一招均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没半点渣滓,以意运剑,木剑每发一招,便似放出一条细丝,去缠在倚天宝剑之上,细丝越积越多,似乎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倚天剑裹了起来。两人拆到二百馀招后,方东白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宝剑便似不断的增加重量,五斤、六斤······十斤、二十斤······偶尔挺剑刺出,真力微有不足,便让木剑带着转了几个圈子。 方东白越斗越怕,激斗三百馀招而双方居然剑锋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剑以来从所未遇之事。对方便如撒出了一张大网,逐步向中央收紧。方东白连换六七套剑术,纵横变化,奇幻无方,旁观众人只瞧得眼都花了。张无忌却始终持剑画圆,旁人除张三丰外,没一个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要说招数,可说便只一招,然而这一招却永远出没无穷。猛听得方东白朗声长啸,须眉皆竖,倚天剑中宫疾进,那是竭尽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张无忌见来势猛恶,回剑斜击,方东白手腕微转,倚天剑侧了过来,嚓的一声轻响,木剑的剑头已削断六寸,倚天剑不受丝毫阻挠,直向张无忌胸口刺来。 张无忌一惊,左手翻转,本来揑着剑诀的食中两指一张,已夹住倚天剑的剑身,右手半截剑向他右臂斫落。剑虽木制,但在他九阳神功运使之下无殊钢刃。方东白右手运力回夺,倚天剑让对方左手两根手指夹住了,犹如铁铸,竟然不动分毫,当此情景,他除了撒手松剑,向后跃开,再无他途可循。 只听张无忌喝道:“快撤手!”方东白一咬牙,竟不松手,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啪的一声响,他一条右臂已给木剑打落,便和以利剑削断一般无异。方东白不肯松手,原已存了舍臂护剑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断臂落地,已抢着抓住,断臂虽已离身,五根手指仍牢牢的握着倚天剑。张无忌见他如此勇悍,既感惊惧,且复歉仄,竟没再去跟他争剑,说道:“对不住了!” 方东白走到赵敏身前,躬身说道:“主人,小人无能,甘领罪责。” 赵敏点头道:“快裹臂伤!”朗声说道:“今日瞧在明教张教主脸上,放过了武当派。”左手一挥,道:“走罢!”她手下部属抱起方东白、秃头阿二、阿三这三人,向殿外便走。 张无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断续膏,休想走下武当山。”纵身而上,伸手往赵敏肩头抓去。手掌离她肩头尚有尺许,突觉两股无声无息的掌风分自左右袭到,事先竟没半点征兆,张无忌一惊,双掌翻出,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掌同时相碰,只觉来劲奇强,掌力中竟夹着一股阴冷无比的寒气。这股寒气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时缠得他死去活来的“玄冥神掌”掌力。 张无忌一惊,九阳神功随念而生,陡然间左胁右胁同时遭两敌掌力拍中。张无忌一声闷哼,向后摔出,但见袭击自己的是两个身形高瘦的老者。这两个老者各出一掌和张无忌双掌比拚,馀下一掌却无影无踪的拍到了他身上。 杨逍和韦一笑齐声怒喝,扑上前去。那两个老者又各出掌,砰砰两声,杨逍和韦一笑腾腾腾退出数步,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寒冷彻骨。两个老者身子都是一晃,转过身子,护着赵敏走了。 第5章 举火燎天何煌煌 众人担心张无忌受伤,顾不得追赶,纷纷围拢。小昭泪水盈盈,更加焦急。张无忌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摆了一下,意示并不妨事,体内九阳神功发动,将玄冥神掌的阴寒之气逼了出来,头顶便如蒸笼一般不绝有丝丝白气冒出。他解开上衣,两胁各有一个深深的黑色手掌印。在九阳神功运转之下,两个掌印自黑转紫,自紫而灰,终于消失不见。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昔日数年不能驱退的玄冥掌毒,此时顷刻间便消除净尽。他站起身来,说道:“这一下虽然凶险,可是终究让咱们认出了对头的面目。” 玄冥二老和杨逍、韦一笑对掌之时,已先受到张无忌九阳神功的冲击中和,掌力中阴毒已不到平时二成,但杨韦二人兀自打坐运气,过了半天才驱尽阴毒。张无忌关心太师父伤势,张三丰道:“火工头陀内功不行,外功虽然刚猛,可还及不上玄冥神掌,我的伤不碍事。”张无忌不放心,还是运气助太师父疗伤。 这时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进来禀报,来犯敌人已扫数下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请明教诸人。筵席之上,张无忌才向张三丰及俞岱岩禀告别来情由。说到修习《九阳真经》的经过时,张三丰回忆起觉远大师和郭襄的往事,不胜唏嘘,而张无忌在光明顶上一战扬名,欣慰之馀,又想到张翠山早死,见不到爱子成名立业,不禁老泪涔涔而下。 张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这三清殿上,我和这人对过一掌,只是当年他假扮蒙古军官,不知到底是二老中的那一老。说来惭愧,直到今日,咱们还是摸不清对头的底细。”杨逍道:“那姓赵的少女不知是什么来历,连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驱使。”众人纷纷猜测,难有定论。 张无忌道:“前赴冰火岛之行,咱们只好暂缓。眼下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抢夺黑玉断续膏,好治疗俞三伯和殷六叔的伤。第二件是打听宋大师伯他们的下落。这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那姓赵的姑娘身上。”俞岱岩苦笑道:“我残废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药,那也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治六弟他们要紧。” 张无忌道:“事不宜迟,请杨左使、韦蝠王、说不得大师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踪敌人。五行旗各派出掌旗副使,分别与少林、峨嵋、华山、昆仑、崆峒五派联络,说明情由,打探消息。请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顿天鹰旗下教众。铁冠道长、周先生、彭大师及五行旗掌旗使暂驻武当,禀承我太师父张真人之命,居中策应。” 他在席上随口吩咐。殷天正、杨逍、韦一笑等逐一站起,躬身接令。 张三丰初时还疑心他小小年纪,如何能统率群豪,此刻见他发号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竟一一凛遵,心下什喜,暗想:“他能学到我的太极拳、太极剑,只不过是内功底子好、悟性强,虽属难能,还不算是如何可贵。但他能管束明教、天鹰教这些大魔头,引得他们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后,翠山有后!”想到这里,忍不住捋须微笑。 张无忌和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饱,便即辞别张三丰,下山去探听赵敏的行踪。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别。杨不悔却依依不舍的跟着父亲,又送出里许。杨逍道:“不悔,你回去罢,好好照看着殷六叔。”杨不悔应道:“是。”眼望着张无忌,突然脸上一红,低声道:“无忌哥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杨逍、韦一笑、说不得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马之交,少不得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说。”当下加快脚步,远远的去了。 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到这里来。”牵着他手,到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张无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从小亲厚,交情非比寻常,但这次久别重逢,她一直对我冷冷的爱理不理。此刻不知有何话说?”突然之间,脑海中浮现出小昭娇媚可爱的模样,跟着是周芷若清丽灵秀的容颜、蛛儿腰身纤细的背影,什至赵敏那薄怒浅笑的神情也出现了。 只见杨不悔未开言脸上先红,低下头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无忌哥哥,我妈去世之时,托你照顾我,是不是?”张无忌道:“是啊。”杨不悔道:“你万里迢迢的,将我从淮北送到西域我爹爹手里,这中间出死入生,历尽千辛万苦,更几次三番的以自己性命来代我。大恩不言谢,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记在心里,从来没跟你提过一句。”张无忌道:“那有什么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没这番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发而死了。” 杨不悔道:“不,不!你仁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无忌哥哥,我从小没了妈妈,爹爹虽亲,可是有些话我不敢对他说。你是我们教主,但在我心里,我仍当你亲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顶上,我乍见你无恙归来,当真说不出的欢喜,只是我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你不怪我罢?”张无忌道:“不怪!当然不怪。” 杨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残忍,或许你瞧着不顺眼。可是我妈妈死得这么惨,对于恶人,我从此便心肠很硬。后来见小昭待你挺好,我便不恨她了。无忌哥哥,你也挺喜欢她吧?”张无忌微笑道:“小昭这小丫头是有点儿古怪,不过我看她该当不是坏人。” 其时红日西斜,春风拂体,熏熏如感薄醉。张无忌瞧向半里外一座青山,见半山里几株柳树,枝叶在风里飘舞,轻盈袅娜,回过头来,见杨不悔脸上柔情无限,眼波盈盈,她低声道:“无忌哥哥,你说我爹爹和妈妈是不是对不起殷······殷······六叔?”张无忌道:“这些过去的事,那也不用说了。”杨不悔道:“不,在旁人看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连我都快十八岁了。不过殷六叔始终没忘记妈妈。这次他身受重伤,日夜昏迷,时时不断的叫我:‘晓芙!晓芙妹子!’他说:‘晓芙妹子!你别离开我。我手足都断了,成了废人,求求你,别离开我,可别抛下我不理。’”她说到这里,泪水盈眶,什是激动。 张无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迷糊中的言语,作不得准。” 杨不悔道:“不是的!你不明白,我可知道。他后来清醒了,瞧着我的时候,眼光和神气一模一样,仍在求我别离开他,只没说出口来而已。” 张无忌叹了口气,深知这位六叔武功虽强,性情却极软弱,自己幼时便曾见他往往为了小小不开心而哭泣一场,纪晓芙之死对他打击尤大,眼下更四肢断折,也难怪他惶惧不安,说道:“我当竭尽全力,设法去夺得黑玉断续膏来,医治三师伯和六叔之伤。” 杨不悔道:“殷六叔这么瞧着我,我越想越觉爹爹和妈妈对他不起,越想越觉得他可怜。无忌哥哥,我已亲口答允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愈也好,终身残废也好,我总是陪他一辈子,永远不离开他了。”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但脸上神采飞扬,又害羞,又欢喜。 张无忌吃了一惊,那料到她竟会对殷梨亭托付终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杨不悔道:“我已斩钉截铁的跟他说了,这辈子跟定了他。他如一生一世动弹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床边,侍奉他饮食,跟他说笑话儿解闷。” 张无忌道:“可是你······”杨不悔抢着道:“我不是蓦地动念便答允了他,我一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要是他伤重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怔怔的瞧着我,我比什么都欢喜。无忌哥哥,我小时候什么事都跟你说,我要吃个烧饼,便跟你说;在路上见到个糖人儿好玩,也跟你说。那时候咱们没钱买不起,你半夜里去偷了来给我,你还记得么?”张无忌想起当日和她携手西行的情景,两小相依为命,不禁颇有些心酸,低声道:“我记得。” 杨不悔按着他手背,说道:“你给了我那个糖人儿,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里走路,太阳晒着晒着,糖人儿融啦,我伤心得什么似的,哭个不停。你说再给我找一个,可是从此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糖人儿了。你后来买了个更大更好的糖人儿给我,我也不要了,反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场。那时你很着恼,骂我不听话,是不是?” 张无忌微笑道:“我骂了你么,我可不记得了。不过我心里还是对你好的。” 杨不悔道:“我知道。我脾气很执拗,殷六叔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糖人儿,我再也不喜欢第二个了。无忌哥哥,有时我自己一个儿想想,你待我这么好,几次救了我性命,我······我该当侍奉你一辈子才是。然而我总当你是我亲哥哥一样,我心底里亲你敬你,可是对他啊,我是说不出的怜惜,说不出的喜欢。他年纪大了我一倍还多,又是我的长辈,多半人家会笑话我,爹爹又是他死对头,我······我知道不成的······可是不管怎样,我总是跟你说了。”她说到这里,再也不敢向张无忌多望一眼,站起身来,飞奔而去。 张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心中怅怅的,若有所失,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韦一笑等三人。说不得和韦一笑见他眼角边隐隐犹有泪痕,不禁向着杨逍一笑,意思是说:“恭喜你啦,不久杨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四人下得武当山来。杨逍道:“这赵姑娘前后拥卫,不会单身而行,要查她的踪迹并不为难。咱们分从东南西北四方搜寻,明日正午在谷城会齐。教主尊意若何?”张无忌道:“什好,就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罢。”谷城在武当山之东,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嘱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挺厉害,三位倘若遇上了,能避则避,不必孤身与之动手。”三人答应了,当即行礼作别,分赴东南北三方查察。 向西都是山路,张无忌展开轻功,行走迅速,只一个多时辰,已到了十偃镇。在镇上面店里要了一碗面,向店伴问起是否有一乘黄缎软轿经过。那店伴道:“有啊!还有三个重病之人,睡在软兜里抬着,往西朝黄龙镇去了,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张无忌大喜,心想这些人行走不快,等到天黑再追赶不迟,以免泄露了自己行藏。行到僻静之处,睡了一觉,待到初更时分,才向黄龙镇来。 到得镇上,未交二鼓天时,他闪身墙角之后,见街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一间大客店中却灯烛辉煌。他纵身上了屋顶,几个起伏,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顶,凝目前望,见镇甸外河边空地上竖着一座毡帐,帐前帐后人影绰绰,守卫严密,心想:“赵姑娘莫非是住在这毡帐之中?她相貌说话跟汉人无异,行事骄横豪奢,却带着几分蒙古之风。”其时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汉人的豪绅大贾常居篷帐,以竞学蒙古风尚为荣,也不为异。 他正自筹思如何走近帐篷,忽听得客店的一扇窗中传出几下呻吟声。他心念一动,轻轻纵下地来,走到窗下,向屋里张去。 只见房中三张床上躺着三人,其馀两人瞧不见面貌,对窗那人正是那个阿三,他低声哼唧,显得伤处十分痛楚,双臂双腿上都缠着白布。张无忌猛地想起:“他四肢给我震碎,定用他本门灵药黑玉断续膏敷治。此刻不抢,更待何时?”打开窗子,纵身而进,房中站着的一人惊呼一声,挥拳打来。张无忌左手抓住他拳头,右手伸指点了他软麻穴,回头看时,见躺着的其馀二人正是秃顶阿二和八臂神剑方东白,给他点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兀自拿着两枝金针,想是在给三人针灸止痛。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瓶子,瓶旁则是几块艾绒。 张无忌拿起黑瓶,拔开瓶塞一闻,只觉一股辛辣之气,什是刺鼻。阿三叫道:“来人哪,抢药······”张无忌运指如风,连点躺着三人的哑穴,撕开阿三手臂的绷带,果见他一条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着一层膏药。他生怕赵敏诡计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药,引自己上当,便在阿三及秃顶阿二的伤处刮下药膏,包入绷带,心想瓶中纵是假药,从他们伤处刮下的决计不假。外面守护之人听得声音,踢开房门抢了进来。张无忌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抬腿一一踢出,霎时间客店中人声鼎沸,乱成一片。张无忌接连踢出六人,已将阿三和秃顶阿二伤处的药膏刮了大半,心想若再耽搁,惹得玄冥二老赶到可就大大不妙,于是将黑瓶和刮下的药膏在怀中一揣,将那医生掷出窗外。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医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下,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袭击。张无忌乘着这一空隙,飞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利刃疾刺而至。他左手牵,右手引,乾坤大挪移法牛刀小试,左边一剑刺中了右边那人,右边一枪戳中了左边那人,混乱声中,他早去得远了。 一路上好不欢喜,心想此行虽查不到赵敏的真相,但夺得了黑玉断续膏,可比什么都强。此时等不及到谷城去和杨逍等人会面,径回武当,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杨逍等回山。张三丰等听说夺得黑玉断续膏,无不大喜。 张无忌细看从阿三伤处刮下来的药膏,再从黑瓶中挑了些药膏来详加比较,确是一般无异。那黑瓶乃一块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触手生温,盎有古意,单是这瓶子,便是一件极珍贵的宝物。当下更无怀疑,命人将殷梨亭抬到俞岱岩房中,两床并列放好。 杨不悔跟了进来。她不敢和张无忌的眼光相对,脸上容光焕发,心中感激无量,显然张无忌送她到西域、在何太冲家代她喝毒酒这许多恩情,都还比不上治好殷梨亭这么要紧。 张无忌道:“三师伯,你的旧伤都已愈合,此刻医治,侄儿须将你手脚骨骼重行折断,再加接续,请你忍得一时之痛。” 俞岱岩实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残废能重行痊愈,但想最坏也不过是治疗无效,二十年来,早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无忌是尽心竭力,要补父母之过,否则他必定终生不安。我一时之痛,又算得什么?”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胆去干便是。” 张无忌命杨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将他断骨处尽数摸得清楚,然后点了他的昏睡穴,十指运劲,喀喀喀响声不绝,将他断骨已合之处重行一一折断。俞岱岩虽穴道受点,仍痛得醒了过来。张无忌手法如风,大骨小骨一加折断,立即拼到准确部位,敷上黑玉断续膏,缠了绷带,夹上木板,然后再施金针减痛。 医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断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时已予扶正,这时只须敷上黑玉断续膏便成。治完殷梨亭后,张无忌派五行旗掌旗使轮流守卫,以防敌人前来扰乱。 当日下午,张无忌用过午膳,正在云房中小睡,以苏一晚奔波的疲劳,睡梦中忽听得脚步轻响走近门口,便即醒转。小昭守在门外,低声问:“什么事?教主睡着啦。”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轻声道:“殷六侠痛得已晕去三次,不知教主······” 张无忌不等他话说完,翻身奔出,快步来到俞岱岩房中,只见殷梨亭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杨不悔急得满脸都是眼泪,不知如何是好。那边俞岱岩咬得牙齿格格直响,显在强忍痛楚,他性子坚强,不肯发出一下呻吟之声。 张无忌见了这等情景,大为惊异,在殷梨亭“承泣”、“太阳”、“膻中”等穴上推拿数下,将他救醒,问俞岱岩道:“三师伯,是断骨处痛得厉害么?”俞岱岩道:“断骨处疼痛,那也罢了,只觉得五脏六腑中到处麻痒难当······好像,好像有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张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听俞岱岩所说,明明是身中剧毒之象,忙问殷梨亭:“六叔,你觉得怎样?”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鲜艳得紧,许许多多小球儿在飞舞,转来转去······真好看······你瞧,你瞧······” 张无忌“啊哟”一声大叫,险些当场便晕了过去,一时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遗《毒经》中的一段话:“七虫七花膏,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烂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内脏麻痒,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现斑斓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南北不同,大凡最具灵验神效者,共四十九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须施毒者自解。” 张无忌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知道终于是上了赵敏的恶当,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秃顶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不惜舍却两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彀,这等毒辣心肠,当真匪夷所思。 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行动如风,拆除两人身上的夹板绷带,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杨不悔见他脸色郑重,心知大事不妙,再也顾不得嫌忌,帮着用酒洗涤殷梨亭四肢。但见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犹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颜色,非旦夕间可除。 张无忌不敢乱用药物,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惊惧,又惭愧,心力交瘁,不由得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下便即大哭。小昭俯身安慰,拿手帕给他拭泪。 杨不悔大惊,只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张无忌呜咽道:“是我害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这七虫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谁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种毒虫、那七种毒花?化解此种剧毒,全仗以毒攻毒,只要看不准一种毒虫毒花,用药稍误,立时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间,他清清楚楚明白了父亲自刎时的心情,大错已然铸成,除了自刎以谢之外,确然再无别路。 他缓缓站起身来,杨不悔问道:“当真没药可救了么?连勉强一试也不成么?”张无忌摇了摇头。杨不悔应道:“嗷!”神色泰然,并不如何惊慌。 张无忌心中一动,想起她所说的那一句话来:“他如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见吴劲草走到门外,禀道:“教主,那个赵姑娘在观外求见。”张无忌一听,悲愤不能自已,叫道:“我正要找她!”向杨不悔借了一柄长剑,执在手中,大踏步走出。 小昭取下鬓边的珠花,交给张无忌,道:“教主,你去还了给赵姑娘。”张无忌向她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这姓赵的姑娘仇深如海,我们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赞道:“好妹子!”一手杖剑,一手持花,走出观门。 只见赵敏一人站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她身后十多丈处站着玄冥二老。两人牵着三匹骏马,眼光却瞧着别处。 张无忌身形闪动,欺到赵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手腕,右手长剑的剑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药来!”赵敏微笑道:“你胁迫过我一次,这次又想来胁迫我么?我上门来看你,这般凶霸霸的,岂是待客之道?” 张无忌道:“我要解药!你不给,我······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赵敏脸上微微一红,轻声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关我什么事,要我陪你一块儿死?”张无忌正色道:“谁跟你说笑话?你不给解药,今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 赵敏右手给他紧紧握住,只觉他全身颤抖,激动已极,又觉到他掌心中有件坚硬之物,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张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插在她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闪电。赵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要?”张无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东西。”赵敏道:“你不要我的东西?这话是真是假?为什么你一开口就向我讨解药?” 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俞岱岩、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乎便要流下泪来,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赵敏的种种恶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这时杨逍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敏已给张无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有恃无恐。各人便均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动天下,怎地遇上了一点儿难题,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是不是?真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掌玄冥神掌,我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就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万万不能,只要她脚步一动,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便放开了她手腕。 赵敏伸手摸了摸鬓边珠花,嫣然一笑,说道:“怎么你自己倒像没受什么伤。”张无忌冷冷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必便伤得了人。” 赵敏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七花膏呢?”这两句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张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虫七花膏。” 赵敏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给你。你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做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我容易,要得解药,却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施恶刑,我给你的也只是假药、毒药。” 张无忌大喜,正自泪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颜开,忙道:“那三件事?快说,快说!” 赵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丑!我早跟你说过,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想到了,随时会跟你说,只须你金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不会叫你去做违背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自然也不会叫你去做猪做狗。” 张无忌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我也当竭力以赴。”慨然道:“赵姑娘,若你肯赐灵药,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赴汤蹈火,唯君所使。” 赵敏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谨如尊言。”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 赵敏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罢?”张无忌生怕她不给解药,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过。赵敏忸怩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张无忌道:“是!” 赵敏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长袖轻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三乘马蹄声得得,下山去了。 赵敏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挽铁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着飕的一声,放弦发箭射来,箭势并不劲急。 张无忌接箭在手,见来箭并无箭镞,箭杆上绑着一信。张无忌解下看时,信封上写的是“张教主亲启”,拆开信来,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 “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委之婢仆,弃诸尘土,岂贱妾之所望耶?” 张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看那朵珠花,逐颗珍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能够转动,于是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之物。他从怀中取出针刺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七虫为那七种毒虫,七花是那七种毒花,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书明。 其实他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不须旁人指点。他看解法无误,心知赵敏并未弄鬼,大喜之下,奔进内院,忙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俞殷二人毒势便大为减轻,体内麻痒渐止,眼前彩晕消失。 他再去取出赵敏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察看,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息却是芬芳清凉。这一次他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断了它一条后腿,挑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绝无中毒徵象,伤处更大见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膏果然功效如神,两个多月后,殷梨亭双手已能活动,看来日后不但手足可行动自如,武功也不致大损。只俞岱岩残废已久,要尽复旧观,势所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况,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根拐杖,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仍残废,却不复是丝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令人大为惊讶。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没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域的众高手一鼓聚歼,然后再分头攻灭各派。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轩然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有张三丰所付的武当派信符,又没泄漏自己身分,否则早已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帮、码头等等,无不严密戒备,生怕明教大举来袭。 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报称天鹰旗已改编完竣,尽数隶属明教。又说东南群雄并起,反元义师此起彼伏,以韩山童、张士诚、方国珍三路最盛。其时元军军力仍强,且起事者各自为战,互相并无呼应联络,都是不旋踵即遭扑灭。 当日晚间,张三丰在后殿摆设素筵,为殷天正父子接风。席间殷天正说起各地举义失败的情由,而每处起义,明教和天鹰教下的弟子均有参与,俱遭元兵或擒或杀,殉难者什众。群豪听了,尽皆扼腕慨叹。 杨逍道:“天下百姓苦难方深,人心思变,正是驱除鞑子、还我河山的良机。昔年阳教主在世,日夜以兴复为念,只是本教向来行事偏激,百年来和中原武林诸派怨仇相缠,难以携手抗敌。天幸张教主主理教务,和各派怨仇渐解,咱们正好同心协力,共抗胡虏。”周颠道:“杨左使,你的话听来倒也不错。可惜都是废话,近乎放屁一类!” 杨逍听了也不生气,说道:“还须请周兄指教。”周颠道:“江湖上都说咱们明教杀光了六大派高手,一听到‘明教’两字,人人恨之入骨,什么‘同心协力、共抗胡虏’云云,说来好听,却又如何做起?”杨逍道:“咱们虽蒙此恶名,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何况张真人可为明证。”周颠笑道:“倘若确是咱们杀了宋远桥、灭绝老尼、何太冲他们,张真人还不是给蒙在鼓里,如何作得准?”铁冠道人喝道:“周颠,在张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说八道!”周颠伸了伸舌头,便不言语了。 彭莹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依贫僧之见,咱们当大会明教各路首领,颁示张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时人多眼宽,到底宋大侠、灭绝师太他们到了何处,在大会中也可有个查究。”周颠道:“要查宋大侠他们的下落,那容易得很,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众人齐道:“怎么样?你何不早说?” 周颠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说道:“只须教主去问一声赵姑娘,少说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说哪,这些人不是给赵姑娘杀了,便是给她擒了。” 这两个多月来,韦一笑、杨逍、彭莹玉、说不得等人,曾分头下山探听赵敏的来历和踪迹,但自那日观前现身、和张无忌击掌为誓之后,此人便不知去向,连她手下所有人众,也个个无影无踪,找不着半点痕迹。群豪诸多猜测,均料想她必和朝廷有关,但此外再也寻不着什么线索了。此时听周颠如此说,众人都道:“你这才是废话!要是寻得着那姓赵的女子,咱们不会着落在她身上打听吗?” 周颠笑道:“你们当然寻不着。教主却不用寻找,自会见着。教主还欠着她三件事没办,难道这位如此厉害的小姐,就此罢了不成?嘿,嘿!这位姑娘娇娇滴滴,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她便浑身寒毛直竖,害怕得发抖。”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但想想也确是实情。 张无忌叹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个难题,我尽力办了,就此了结此事,否则终日挂在心上,不知她会出什么古怪花样。”周颠笑道:“最好她说要嫁咱们教主,教主就允了,此后闺房之中,她要教主干什么,教主就干什么,别说三件事,三百件也不怕!”众人又都哈哈大笑。 张无忌脸上一红,忙岔开话头,说道:“彭大师适才创议,本教召集各路首领一会,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什是。在武当山上空等,终究不是办法。”杨逍道:“教主,你说在何处聚会最好?” 张无忌略一沉吟,说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两位人物的恩情。一位是常遇春常大哥,另一位是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已死于金花婆婆之手。我想,本教这次大会,便在淮北蝴蝶谷中举行。” 周颠拍手道:“什好,什好!这个‘见死不救’,昔年我每日里跟他斗口,人倒也不算坏,只是有些阴阳怪气,与杨左使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见死不救,自己死时也没人救他,正是报应。我周颠倒要去他墓前磕上几个响头。” 当下群豪各无异议,言明三个月后的八月中秋,明教各路首领齐集淮北蝴蝶谷聚会。 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各掌职信使,分头自武当山出发,传下教主号令:诸路教众,凡香主以上,概于八月中秋前赶赴淮北蝴蝶谷,参见新教主,共商大事,其副手则留于当地,主理教务。 其时距中秋日子尚远,张无忌见俞岱岩和殷梨亭尚未痊可,深恐伤势反覆,以致功亏一篑,便暂留武当山照料俞殷二人,暇时则向张三丰请教太极拳剑的武学。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诸人,则各处游行,探听赵敏一干人的下落。 杨逍奉教主之命留在武当,但为纪晓芙之事,对殷梨亭深感惭愧,平日闭门读书,轻易不离室门一步。如此过了两月有馀,这日午后,张无忌来到杨逍房中,商量来日蝴蝶谷大会,有那几件大事要向教众交代。他以年轻识浅,忽当重任,常自有战战兢兢之意,唯惧不克负荷,误了大事,杨逍深通教务,因此张无忌要他留在身边,随时谘询。 两人谈了一会,张无忌顺手取过杨逍案头的书来,见封面写着“明教流传中土记”七个字的题签,下面注着“弟子光明左使杨逍恭撰”一行小字。张无忌道:“杨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栋梁。”杨逍谢道:“多谢教主嘉奖。” 张无忌翻开书来,但见小楷恭录,事事旁徵博引。书中载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于唐武后延载元年传入中土,其时波斯人拂多诞持明教《三宗经》来朝,中国人始习此教经典。唐大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建明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原、荆州、扬州、洪州、越州等重镇,均建有大云光明寺。至会昌三年,朝廷下令诛杀明教教徒。自此之后,明教便成为犯禁的秘密教会,历朝均受官府摧残。明教为图生存,行事不免诡秘,终于摩尼教这个“摩”字,为人改作“魔”字,世人遂称之为魔教。 张无忌读到此处,不禁长叹,问道:“杨左使,本教教旨乃去恶行善,原和释道并无大异,何以自唐代以来,历朝均受惨酷屠戮?”杨逍道:“释家虽说普渡众生,但僧众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乡民,不论是谁有什危难困苦,诸教众一齐出力相助。官府欺压良民,什么时候能少了?什么地方能少了?遇到有人遭官府冤屈欺压,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到后来动刀动枪,也没法了。”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压良民,土豪恶霸不敢横行不法,到那时候,本教方能真正兴旺。”杨逍拍案而起,大声道:“教主之言,正说出了本教教旨的关键所在。”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当真能有这么一日么?” 杨逍沉吟道:“但盼真能有这么一天。宋朝本教方腊方教主起事,也不过是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压良民。”他翻开那本书来,指到明教教主方腊在浙东起事、震动天下的记载。张无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道:“大丈夫固当如是。虽然方教主殉难身死,却终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两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热如沸。 杨逍又道:“本教历代均遭严禁,但始终屹立不倒。南宋绍兴四年,有个官员叫做王居正,对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说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观。”说着翻到书中一处, 抄录着王居正那道奏章。 张无忌看那奏章中写道:“伏见两浙州县有吃菜事魔之俗。方腊以前,法禁尚宽,而事魔之俗犹未至于什炽。方腊之后,法禁愈严,而事魔愈不可胜禁。······臣闻事魔者,每乡每村有一二桀黠,谓之魔头,尽录其乡村姓氏名字,相与诅盟为魔之党。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出力以相赈恤。盖不肉食则费省,费省故易足。同党则相亲,相亲则相恤而事易济······”张无忌读到这里,说道:“那王居正虽仇视本教,却也知本教教众节俭朴实,相亲相爱。”接下去又看奏章:“······臣以为此先王导其民使相亲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节俭,有古淳朴之风。今民之师帅,既不能以是为政,乃为魔头者窃取以瞽惑其党,使皆归德于其魔,于是从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说。民愚无知,谓吾从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济也,故以魔头之说为皆可信,而争趋归之。此所以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 他读到这里,转头向杨逍道:“杨左使,‘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这句话,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证。这部书可否借我一阅?也好让我多知本教往圣先贤的业绩遗训。”杨逍道:“正要请教主指教。”(按:以上所述明教事迹均为史实,详见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一文。) 张无忌将书收起,说道:“俞三伯和殷六叔伤势大好了,我们明日便首途蝴蝶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杨左使相商,是关于不悔妹子的。” 杨逍只道他要开口求婚,心下什喜,说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赐,属下父女感恩图报,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命,无不乐从。” 张无忌于是将杨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说了。杨逍一听之下,错愕万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侠垂青,原是杨门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纪悬殊,辈份又异,这个······这个······”说了两次“这个”,却接不下去了。 张无忌道:“殷六叔也不过四十岁,方当壮盛。不悔妹子叫他一声叔叔,也不是真有什么血缘之亲,师门之谊。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这头姻缘,上代的仇嫌尽数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 杨逍原本生性豁达,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殷梨亭总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倾心于他,结成了姻亲,便赎了自己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存芥蒂,于是长揖说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见关怀。属下先此谢过。” 当晚张无忌传出喜讯,群豪纷纷向殷梨亭道喜。杨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来。 张三丰和俞岱岩得知此事,起初也颇惊奇,但随即便为殷梨亭欢喜。说到婚期,殷梨亭道:“待大师哥他们回山,众兄弟完聚,那时再办喜事不迟。” 次日张无忌偕同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小昭等人,辞别张三丰师徒,首途前往淮北。杨不悔留在武当山服侍殷梨亭。当时男女之防虽严,但武林中人,也不理会这些小节。 明教一行人晓行夜宿,向东方行去,一路上但见田地荒芜,民有饥色。江淮沿海本为殷实富庶之区,眼前却饿殍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极处。群豪慨叹百姓惨遭劫难,却又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长,正是天下英雄揭竿起事的良机。 这一日来到界牌集,离蝴蝶谷已然不远,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喊杀之声大震,两支人马正在交兵。群豪纵马上前,穿过一座森林,只见千馀名蒙古兵分列左右,正在进攻一座山寨。寨上飘出一面绘着红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帜。寨中人数不多,似有不支之势,但兀自健斗不屈。蒙古兵矢发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贼,快快投降!” 周颠道:“教主,咱们上吗?”张无忌道:“好!先去杀了带兵的军官。”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五人应命而出,冲入敌阵,长剑挥动,两名元兵的百夫长首先落马,跟着统兵的千夫长也给殷野王砍死。元兵群龙无首,登时大乱。 山寨中人见来了外援,大声欢呼。寨门开处,一条黑衣大汉手挺长矛,当先冲出,元兵当者辟易,无人敢撄其锋。只见那大汉长矛闪处,便有一名元军遭刺,倒撞下马。众元兵惊呼连连,四下奔逃。 杨逍等见这大汉威风凛凛,有若天神,无不赞叹:“好一位英雄将军。”此时张无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汉的面貌,正是常自想念的常遇春大哥,只是剧斗方酣,不即上前相见。明教人众前后夹攻,元军死伤了五六百人,馀下的不敢恋战,分头落荒而走。 常遇春横矛大笑,叫道:“是那一路的兄弟前来相助?常某感激不尽。” 张无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纵身而前,紧紧握住了他手。 常遇春躬身下拜,说道:“教主兄弟,我既是你大哥,又是你属下,真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两人久别重逢,洒泪相见。 原来常遇春一支队伍,属五行旗中巨木旗该管,张无忌接任教主等情由,已得掌旗使闻苍松示知。这些日子来他率领本教兄弟,日夜等候张无忌到来,不料元军却来攻打。常遇春见己寡敌众,本拟故意示弱,将元军诱入寨中,一鼓而歼,张无忌等突然赶到应援,他便乘势开寨杀出。他在明教中职位不高,当下向杨逍、殷天正等一一参见。群豪以他是教主的结义兄弟,都不敢以长上自居,执手问好,相待尽礼。 常遇春邀请群豪入寨,杀牛宰羊,大摆酒筵,说起别来情由。这几年来淮南淮北水旱相继,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无以为生,便啸聚本教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勾当,山寨中粮食金银多了,便去赈济贫民。元军几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众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齐北行,料得元军新败,两三月内决不敢再行来攻。 数日后到了蝴蝶谷外。先到的教众得知教主驾到,列成长队,迎出谷来。其时巨木旗下执事人等,早已在蝴蝶谷中搭造了许多茅舍木屋,以供与会的各路教众居住。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等均已先此到达,报称并未探查到那赵姑娘的讯息。 张无忌接见诸路教众后,备了祭品,分别到胡青牛夫妇及纪晓芙墓前致祭,想起当日离谷时何等凄惶狼狈,今日归来却云荼灿烂,风光无限,当真恍若隔世。 再过三日便是八月十五,蝴蝶谷中筑了高坛,坛前烧起熊熊大火。张无忌登坛宣示和中原诸门派尽释前愆、反元抗胡之意,又颁下教规,重申行善去恶、除暴安良的教旨。教众一齐凛遵,各人身前点起香束,立誓对教主令旨,决不敢违。 是日坛前火光烛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盛,远迈前代。年老的教众眼见这片兴旺气象,想起数十年来本教四分五裂、几致覆灭的情景,忍不住喜极而泣。 午后属下教众报道:“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徐达诸人求见。”张无忌大喜,亲自迎出门去。朱元璋、徐达率同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见到张无忌出来,一齐躬身行礼,说道:“参见教主!”张无忌时常念着那日徐达奋身相救之情,见到众人,喜之不尽,当即还礼,左手携着朱元璋,右手携着徐达,同进室内,命众人坐下。众人告了罪,才行就座。 这时朱元璋已然还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说道:“属下等奉教主传令,赶来蝴蝶谷,本应早到候驾,但途中遇上了一件十分蹊跷之事,属下等跟踪追查,以致误了会期,还请教主恕罪。”张无忌问道:“却不知遇上了何事?” 朱元璋道:“六月上旬,我们便奉到教主令旨,大夥儿好生欢喜,兄弟们商议,该当备什么礼物庆贺教主掌教才是。淮北是苦地方,没什么好东西的,幸得会期尚远,大夥儿便一起上山东去闯闯。我们生怕给官府认了出来,因此扮作了赶脚的骡车夫,属下算是个车夫头儿。这天来到河南归德府,接了几个老西客人,要往山东荷泽。正行之间,忽然有夥人赶了上来,抡刀使枪,十分凶狠,将我们车中的客人都赶了下去,叫我们去接载别的客人。那时花兄弟便要跟他们放对,徐兄弟向他使个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动手不迟。那夥人将我们九辆大车赶到一处山坳之中,那里另外还有十多辆大车候着,只见地下坐着的都是和尚。”张无忌问道:“都是和尚?” 朱元璋道:“不错。那些和尚个个垂头丧气,委靡不振,但其中好些人模样不凡,有的太阳穴高高凸起,有的身裁魁梧。徐兄弟悄悄跟我说,这些和尚都是身负高强武功之人。那夥凶人叫众和尚坐在车里,由我们赶车,押着我们一路向北。属下料想其中必有古怪,暗地里叫众兄弟着意提防,千万不可露出形迹。一路上我们留神那夥凶人的说话,可是这群人诡秘得紧,在我们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吴良兄弟大着胆子,半夜里到他们窗下去偷听,连听了四五夜,这才探得了些端倪,原来这些和尚竟都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张无忌本已料到了几分,但还是“啊”的一声。 朱元璋接着道:“吴良兄弟又听得其中一人说:‘主人当真神机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当等六派高手,尽入掌中,自古以来,还有谁能做得到这一步?’另一人说:‘这还不算希奇。一箭双雕,却把魔教的众魔头也牵连在内。’我们七人假装出恭,在茅厕里悄悄商量,都说此事既牵连本教在内,碰巧落在我们手上,总须查个水落石出, 也好禀报教主知晓。”张无忌道:“各位计较什是。” 朱元璋道:“大夥儿一路北行,越发装得呆头呆脑,汤和兄弟和邓愈兄弟又假装争五钱银子,笨手笨脚的打了一场架,显得半点不会武功。那夥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对我们再不在意,我们又老爷长、老爷短的对他们恭敬奉承,马屁拍到十足。吴祯兄弟曾想去弄些麻药来,半途上麻翻了这夥凶人,救出少林群僧。可是我们细想,这件事来龙去脉半点不知,眼看这夥凶人又什精明干练,武功了得,没的一个失手,打草惊蛇,反误了大事,是以始终没敢下手。到得河间府,遇上了六辆大车,也都有人押解,车中坐的却是些俗家人。吃饭之时,我听得一个少林和尚跟一个新来的客人招呼,说道:‘宋大侠,你也来啦!’” 张无忌站起身来,忙问:“他说是宋大侠?那人怎生模样?”朱元璋道:“那人微胖身裁,五六十岁年纪,三络长须,相貌清雅。” 张无忌听得正是宋远桥的形相,又惊又喜,再问其馀诸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也均在内,又问:“他们都受了伤吗?还是戴了铐镣?” 朱元璋道:“没铐镣,也瞧不出什么伤,说话饮食都跟常人无异,只精神不振,走起路来有点虚虚晃晃。那宋大侠听少林和尚这么说,只苦笑了一下,没答话。那少林和尚再想说什么,押解的凶人便过来拉开了他。此后两批人前后相隔十馀里,再不同食同宿,属下从此也没再见到宋大侠他们。七月初三,我们载着少林和尚到了大都。” 张无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后来怎样?”朱元璋道:“那夥凶人领着我们,将一众少林和尚送去西城一座大庙,叫我们也睡在庙里。”张无忌问道:“那是什么庙?”朱元璋道:“属下进寺之时,曾抬头瞧了瞧庙前的匾额,见是叫做‘万安寺’,便因这么一瞧,吃了个凶人的一下马鞭。当晚我们兄弟们悄悄商量,这些凶人定然放不过我们,势必要杀人灭口,天一黑,我们便偷着走了。” 张无忌道:“事情确是凶险,幸好这批凶人倒也没追赶。” 汤和微笑道:“朱大哥也料到了这着,事先便安排下手脚。我们到邻近的骡马行中去抓了七个骡马贩子来,跟他们对换了衣服,然后将这七人砍死在庙中,脸上斩得血肉模糊,好让那些凶人认不出来。又将跟我们同来的大车车夫也都杀了,银子散得满地,装成是两夥人争银钱凶杀一般。待那夥凶人回庙,再也不会起疑。” 张无忌心中一惊,见徐达脸上有不忍之色,邓愈显得颇为尴尬,汤和说来得意洋洋,只朱元璋丝毫不动声色,恍若没事人一般。张无忌暗想:“这人下手好狠,实是个厉害脚色。”说道:“朱大哥此计虽妙,但从今而后,咱们决不可再滥杀无辜。” 这是教主的训谕,朱元璋等一齐起立,躬身说道:“谨遵教主令旨。”后来朱元璋、徐达、邓愈、汤和等行军打仗,果然恪遵张无忌的令旨,不敢随便杀戮无辜,终于民心归顺,得成一代大业。 张无忌道:“朱大哥七位探听到少林、武当两派高手的下落,此功不小。待安排了抗元起义的大事之后,咱们便去大都相救两派高手。”他说过公事,再和徐达等相叙私谊,说起那日偷宰张员外耕牛之事,一齐拊掌大笑。 当晚张无忌大会教众,焚火烧香,宣告各地并起,共抗元朝,诸路教众务当相互呼应,要累得元军疲于奔命,那便大事可成。 是时定下方策,教主张无忌率同光明左使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执掌总坛,为全教总帅。白眉鹰王殷天正,率同天鹰旗下教众,在江南起事。布袋和尚说不得率领刘福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皎儿等人,在河南颖川一带起事。彭莹玉和尚率领徐寿辉、邹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赣、饶、袁、信诸州起事。说不得以前曾在汝宁、信阳州扶助棒胡,以明教为号召起义反元,彭莹玉曾在袁州扶助周子旺起义反元,均遭扑灭,两人奉命联络棒胡及周子旺所属旧人,再次起事。铁冠道人率领布三王、孟海马等,在湘楚荆襄一带起事。周颠率领芝麻李、赵君用等在徐宿丰沛一带起事。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会同常遇春寨中人马,和孙德崖等在淮北濠州起兵,奉韩山童为首领。冷谦会同西域教众,截断自西域开赴中原的蒙古救兵。五行旗归总坛调遣,何方吃紧,便向何方应援。(按:文中张无忌、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韦一笑为虚构人物,其馀诸人及起兵地点均大致根据史书所载。) 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于杨逍和彭莹玉的计谋。张无忌宣示出来,教众欢声雷动。张无忌取出从光明顶秘道中得来的前阳教主手书“圣火令三大令、五小令”,这大小八令当年如人人遵行,明教便无近日的大危难。张无忌站上高台,朗声说道:“我教以普救世人为宗旨,凡不得虐民害民,不得自相纷争等等,那是容易做到的。‘圣火令第一大令’最关要紧,众兄弟请听了。” 他鼓足中气,令蝴蝶谷中数千教众人人听闻:“第一令:不得为官作君。吾教自教主以至初入教弟子,皆以普救世人为念,决不图谋私利。是以不得投考科举,不得应朝廷徵聘任用,不得为将帅丞相,不得作任何大小官吏,更不得自立为君主,据地称帝。于反抗外族君皇之时,可暂以‘王侯’、‘将军’等为名,以资号召。一旦克成大业,凡我教主以至任何教众,均须退为平民,僻处草野,兢兢业业,专注于救民、渡世、行善去恶,不得受朝廷荣衔、爵位、封赠,不得受朝廷土地、金银赐与。唯草野之人,方可为民抗官、杀官护民;一旦为官为君,即置草民于度外矣。” 他把这“圣火令第一大令”诚诚恳恳的读了出来,各教众听了,无不凛然。 张无忌又道:“咱们现下都是草野小民,这圣火第一大令做来不难。一旦咱们创下了基业,占下了大都大城,大家记得,千万不可称皇称帝。与老百姓作对,也就是和我张无忌作对。”杨逍跟着说道:“众位兄弟,大家这时候须当立定脚跟,等到将来有了功业,手中有了大权,有了城池兵马,再要放开,那就难得很了。”众人都慷慨宣誓,决意为民,决不谋权图利。 此后明教教众果然在各地攻城掠地,创下好大基业。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一干人攻下应天府,建为都城,朱元璋才称“吴王”,不敢称帝。历史明文记载,有书生向朱元璋建议:“高建墙、广积粮、缓称王。”其实是因明教有圣火令第一大令之约束,朱元璋后来要脱离明教、不受圣火令规范,这才开国称帝,封官赠爵。那都是后话了。 张无忌又道:“单凭本教一教之力,难以撼动元朝近百年的基业,须当联络天下英雄豪杰,群策群力,大功方成。眼下中原武林的首脑人物半数为朝廷所擒,总坛即当设法营救。明日众兄弟散处四方,遇上机会便即杀鞑子动手,总坛也即前赴大都救人。今日在此尽欢,此后相见,未知何日。众兄弟须当义气为重,大事为先,决不可争权夺利,互逞残杀。若有此等不义情由,总坛决不宽饶。” 众人齐声答应:“教主令旨,决不敢违!”呼喊声山谷鸣响。 当下众人歃血为盟,焚香为誓,决死不负大义。 是晚月明如昼,诸路教众席地而坐,总坛的执事人员取出素馅圆饼,分飨诸人。众人见圆饼似月,说道这是“月饼”。后世传说,汉人相约于八月中秋食月饼杀鞑子,便因是夕明教聚义定策之事而来。 张无忌又宣示道:“本教历代相传,不茹荤酒。但眼下处处灾荒,只能有什么便吃什么,何况咱们今日第一件大事,乃是驱除鞑子,众兄弟不食荤腥,精神不旺,难以力战。自今而后,废了不茹荤酒这条教规。咱们立身处世,以大节为重,饮食禁忌,只是馀事。”自此而后,明教教众所食月饼,便有以猪肉为馅的。 次日清晨,诸路人众向张无忌告别。众人虽均是意气慷慨的豪杰,但想到此后血战四野,不知谁存谁亡,大事纵成,今日蝴蝶谷大会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不免俱有惜别之意。是时蝴蝶谷前圣火高烧,也不知是谁忽然朗声唱了起来: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众人齐声相和:“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万事为民,不图私我。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那“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歌声,飘扬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个个走到张无忌面前,躬身行礼,昂首而出,再不回顾。张无忌想到如许大好男儿,此后一二十年之中,行将鲜血洒遍中原大地,忍不住热泪盈眶。 但听歌声渐远,壮士离散,热闹了数日的蝴蝶谷重归沉寂,只剩下杨逍、韦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数人。 张无忌详细询明万安寺坐落的所在,以及那干凶人形貌,说道:“朱大哥,此间濠泗一带,方当大乱,不可错过了起事之机。你们不必陪我上大都去,咱们就此别过。” 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齐道:“但盼教主马到成功,属下等静候好音。”拜别了张无忌,出谷自去举事。 张无忌道:“咱们也要动身了。小昭,你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就在这里等我罢。”小昭委委屈屈的答应了,但一直送出谷来,送了三里,又送三里,终是不肯分别。 张无忌道:“小昭,你越送越远,回去时路也要不认识啦。”小昭轻声道:“教主,你到了大都,会见到那个赵姑娘吗?”张无忌道:“说不定能见得到。”小昭道:“你要是见到她,代我求她一件事成不成?”张无忌奇道:“你有什么事求她?”小昭双臂一伸,道:“向赵姑娘借倚天剑一用,把这铁炼儿割断了,否则我终身便这么给绑着不得自由。”张无忌见她神情楚楚,心下怜惜,便道:“只怕她不肯将宝剑借给我,何况要一直借到这里。”小昭道:“那么······那么,你将我带到她跟前,请她宝剑一挥,不就成了?”张无忌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跟我上大都去。杨左使,你说咱们能带她吗?” 杨逍心知张无忌既这么说,已有携她同去之意,说道:“那也不妨,教主衣着茶水,也得有个人服侍,只是铁炼声叮叮当当,引人注目。这样罢,叫她装作生病,坐在大车之中,平时不可出来。”小昭大喜,忙道:“多谢教主,多谢杨左使。”向韦一笑看了一眼,又加上一句:“多谢韦法王。”韦一笑笑道:“多谢我干什么?你小心我发起病来,吸你的血。”说着露出满口森森白牙,装个怪样。小昭明知他是开玩笑,却也不禁有些害怕,退了三步,道:“你······你别吓我。” 第6章 俊貌玉面甘毁伤 这日午后,三骑一车径向北行,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其时蒙古人铁骑所至,直至数万里外,历来大国幅员之广,无一能及。大都即后代的北京。帝皇之居,各小国各部族的使臣、贡官,以及随员、商贾,不计其数,远者来自极西,当时总称之为色目人。张无忌等一进城门,便见街上来来往往,不少都是黄发碧眼之辈。 四人到得西城,找到了一家客店投宿。杨逍出手阔绰,装作富商大贾模样,要了三间上房。店小二奔走趋奉,服侍殷勤。杨逍问起大都城里的名胜古迹,谈了一会,漫不经意的问起有什么古庙寺院。 那店小二第一所便说到西城的万安寺:“这万安寺真是好大一座丛林,寺里的三尊大铜佛,便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尊来,原该去见识见识。但客官们来得不巧,这半年来,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爷们,寻常人就不敢去了。”杨逍道:“住了番僧,去瞧瞧也不碍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头,四下里一张,低声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们初来京城,说话还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爷们见了人爱打便打,爱杀便杀,见了标致的娘儿们更一把便抓进寺去。这是皇上圣旨,金口许下的。有谁敢老虎头上拍苍蝇,走到西番佛爷的跟前去?”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势力,横行不法,欺压汉人,杨逍等知之已久,只没料到在京城中竟也这般肆无忌惮,当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说。 晚饭后各自合眼养神,等到二更时分,张无忌、杨逍、韦一笑三人从窗中跃出,向西寻去。 那万安寺楼高四层,寺后的一座十三级宝塔更老远便可望见。三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到寺前。三人绕到寺院左侧,想登上宝塔,居高临下察看寺中情势,不料离塔二十馀丈,便见塔上人影绰绰,每一层中都有人来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着。 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此塔守卫既如此严密,少林、武当各派人众多半便囚禁在内,倒省了一番探访功夫。但敌方戒备森严,救人必定极不容易。何况空闻、空智、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等,那一个不是武功卓绝,却尽数遭擒,则对方能人之多、手段之狠,不言可喻。三人来万安寺之前已商定不可卤莽从事,当下悄悄退开。 突然之间,第六层宝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执火把缓缓移动,火把从第六层亮到第五层,又从第五层亮到第四层,一路下来,到了底层后,从宝塔正门出来,走向寺去。张无忌挥了挥手,三人从旁慢慢欺近。万安寺后院一株株古树参天,三人以大树作掩蔽,一听有风声响动,便即奔前数丈。三人轻功虽高,却也恐为人察觉,须得乘着风动落叶之声,才敢移步。 如此走上二十多丈,已看清楚是十馀名黄袍男子,手中各执兵刃,押着一个宽袖大袍的老者。那人偶一转头,张无忌看得明白,正是昆仑派掌门人铁琴先生何太冲,登时心中一凛:“果然连何先生也在此处。” 眼见一干人进了万安寺后门,三人等了片刻,见四下确实无人,才从后门中闪身而入。那寺院房舍众多,规模几和少林寺相彷佛,见中间一座大殿的长窗内灯火明亮,料得何太冲是给押到了该处。三人闪身而前,到了殿外。张无忌伏在地下,从长窗下截缝隙中向殿内张望。杨逍和韦一笑分列左右把风守卫。他三人虽艺高胆大,此刻深入龙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长窗缝隙什细,张无忌只见到何太冲下半身,殿中另有何人却无法瞧见。只听何太冲气冲冲的道:“我既堕奸计,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一言而决。你们逼我做朝廷鹰犬,那是万万不能,便再说上三年五载,也白费唇舌。”张无忌暗暗点头,心想:“这何先生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大关头上却把持得定,不失为一派掌门的气概。” 只听一个男子声音冷冰冰的道:“你既固执不化,主人也不勉强,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了?”何太冲道:“我便十根手指一齐斩断,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说一遍,你如胜得了我们这里三人,立时放你出去。如若败了,便斩断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问你降也不降。”何太冲道:“我已断了两根手指,再断一根,又有何妨?拿剑来!”那人冷笑道:“等你十指齐断之后,再来投降,我们也不要你这废物了。拿剑给他!摩诃巴思,你跟他练练!”另一个粗壮的声音应道:“是!” 张无忌手指尖暗运神功,轻轻将缝隙稍为挖大,只见何太冲手持一柄木剑,剑头包着布,既软且钝,不能伤人,对面则是个高大番僧,手中拿着的却是一柄青光闪闪的纯钢戒刀。两人兵刃利钝悬殊,几乎不用比试,一见便分胜负。但何太冲毫不气馁,木剑轻晃,说道:“请!”唰的一剑,去势凌厉,昆仑剑法果有独到之秘。那番僧摩诃巴思身裁魁梧,行动却什敏捷,一柄戒刀使将开来,刀刀斩向何太冲要害。张无忌只看了数招,便即暗惊:“怎地何先生脚步虚浮,气息不匀,竟似内力全然失却了?” 何太冲剑法虽精,内力却似和常人相去不远,剑招上的凌厉威力全然施展不出,不过那番僧的武功实逊他两筹,几次猛攻而前,总是给何太冲以精妙招术反得先机。拆到五十馀招后,何太冲喝一声:“着!”一剑东劈西转,斜回而前,托的一声轻响,已戳在那番僧腋下。倘若他手中持的是寻常利剑,又或内力不失,剑锋早透肌而入。 只听那冷冷的声音说道:“摩诃巴思退!温卧儿上!”张无忌向声音来处看去,见说话之人脸上有如罩着一层黑烟,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他负手而立,双目半睁半闭,似对眼前之事漠不关心。 再向前看,见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上踏着一双脚,脚上穿一对鹅黄色女装缎鞋,鞋头上各缀一颗明珠。这对脚脚掌纤美,踝骨浑圆,张无忌想像起来,正是当日绿柳庄中自己曾捉过在手的赵敏的双足。他在武当山和她相见,全以敌人相待,但此时见了这一对踏在锦凳上的纤足,回想当时纤足在手的情景感觉,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剧。 但见赵敏的右足轻轻点动,料想她正全神贯注的观看何太冲和温卧儿比武。约莫一盏茶时分,何太冲叫声:“着!”赵敏的右足在锦凳上一登,温卧儿又败下阵来。那黑脸的玄冥老人说道:“温卧儿退,黑林钵夫上。” 张无忌听到何太冲气息粗重,想必他连战二人,已然十分吃力。片刻间剧斗又起,那黑林钵夫是个粗壮大汉,使的是根长大沉重的铁杖,使开来风声满殿,殿上烛火为风势激得忽明忽暗,烛影犹似天上浮云,一片片的在赵敏脚上掠过。蓦地里眼前一黑,殿右几枝红烛齐为铁杖鼓起的疾风吹熄,喀的一响,木剑断折。何太冲一声长叹,抛剑在地,这场比拚终于输了。 玄冥老人道:“铁琴先生,你降不降?”何太冲昂然道:“我既不降,也不服。我内力若在,这番僧焉是我对手?”玄冥老人冷冷的道:“斩下他左手无名指,送回塔去。” 张无忌回过头来,杨逍向他摇了摇手,意思显然是说:“此刻冲进殿去救人,不免误了大事。”但听得殿中断指、敷药、止血、裹伤,何太冲什为硬气,竟一声也没哼。那群黄衣人手执火把,将他送回高塔囚禁。张无忌等缩身在墙角之后,火光下见何太冲脸如白纸,咬牙切齿,神色愤怒。 一行人走远后,忽听得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说道:“鹿杖先生,昆仑派的剑法果真了得,他刺中摩诃巴思那一招,先是左边这么一劈,右边这么一转······”张无忌又凑眼去瞧,见说话的正是赵敏。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殿中,手提一柄黄杨木剑,照着何太冲的剑法使了起来。番僧摩诃巴思手舞双刀,跟她喂招。 那黑脸的玄冥老人便是赵敏称为“鹿杖先生”的鹿杖客,赞道:“主人当真聪明之至,这招使得分毫不错。”赵敏练了一次又练一次,每次都是将剑尖戳到摩诃巴思腋下,剑虽是木制,但重重一戳,每一次又都戳在同一部位,料必颇为疼痛。摩诃巴思却聚精会神的跟她喂招,拆到这一招时,依然露出腋下破绽,让她来戳,全无半点闪避或怨怼之意。她练熟了这几招,又叫温卧儿出来,再试何太冲如何击败他的剑法。 张无忌已瞧得明白,原来赵敏将各派高手囚禁此处,使药物抑住各人内力,逼迫他们投降朝廷。众人自然不降,便命人逐一与之相斗,她在旁察看,得以偷学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用心既毒,计谋又恶,当真异想天开。 跟着赵敏和黑林钵夫喂招,使到最后数招时有些迟疑,问道:“鹿杖先生,是这样的么?”鹿杖客沉吟不答,转头道:“鹤兄弟,你瞧清楚了没有?”左首角落里一个声音道:“苦大师一定记得更清楚。”赵敏笑道:“苦大师,劳你的驾,请来指点一下。” 只见右首走过来一个长发披肩的头陀,身裁魁伟,满面横七竖八的都是刀疤,本来相貌已全不可辨。他头发作黄棕之色,自非中土人氏。他一言不发,接过赵敏手中木剑,唰唰唰唰数剑,便向黑林钵夫攻去,使的竟是极精纯的昆仑派剑法。 这个给称为“苦大师”的头陀模仿何太冲剑招,也丝毫不使内力,那黑林钵夫却全力施为,斗到酣处,他挥杖横扫,殿右熄后点亮了的红烛突又齐灭。何太冲在这一招上无可闪避,迫得以木剑硬挡铁杖,这才折剑落败,但那苦头陀的木剑方位陡转,轻飘飘的削出,犹似轻燕掠过水面、贴着铁杖削了上去。 黑林钵夫握杖的手指给木剑削中,虎口处穴道酸麻,登时拿揑不住,当的一声,铁杖落地,撞得青砖砖屑纷飞。 黑林钵夫满脸通红,心知这木剑若是换了利剑,自己八根手指早已削断,向苦头陀躬身道:“苦大师,拜服!”俯身拾起铁杖。苦头陀双手托着木剑,交给赵敏。 赵敏笑道:“苦大师,最后一招精妙绝伦,也是昆仑派的剑法么?”苦头陀摇了摇头。赵敏又道;“难怪何太冲不会。苦大师,你教教我。”苦头陀空手比剑。赵敏持剑照做。练到第三次时,苦头陀行动如电,剑招已快得不可思议,赵敏便跟不上了,但她剑招虽然慢了,仍依模依样,丝毫不爽。苦头陀翻过身来,双手向前一送,停着就此不动。张无忌暗暗喝一声采:“好,高明之极!” 赵敏一时却不明白,侧头看着苦头陀的姿势,想了一想,便即领悟,说道:“啊,苦大师,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击在我臂上。这一招如何化解?”只见苦头陀反手做个姿势,抓住铁杖,左足飞出,头一抬,显已夺过敌人铁杖,同时将人踢飞。这几下似拙实巧,乃是极刚猛的外门功夫。赵敏笑道:“好师父,你快教我!”神情又娇又媚。 张无忌心中怦的一跳,心想:“你内力不够,这一招是学不来的。可是你这么求人,实教人难以相拒,倘若向我相求,我可不知如何是好?”只见苦头陀做了两个手势,正是示意:“你内力不够,没法子学。”转身走开,不再理她。 张无忌寻思:“这苦头陀武功之强,似不下于玄冥二老,虽不知内力如何,但他招数神妙,大是劲敌。他只打手势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可是耳朵却又不聋。赵姑娘对他颇见礼遇,此人定是大有来头。” 赵敏见苦头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气,说道:“叫崆峒派的唐文亮来。”过不多时,唐文亮给押着进殿。鹿杖客又派了三个人和他过招。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亏,空手比掌,先胜两场,到第三场上,对手催动内力,唐文亮无可与抗,亦给斩去了一根手指。 这一次赵敏练招,由鹿杖客在旁指点。张无忌此时已瞧出端倪,赵敏显是内力不足,情知难以速成,便想尽学各家门派招式之所长,俾成一代高手;心想这条路子原亦可行,招数练到极精之时,大可补功力之不足。 赵敏练过掌法,说道:“叫灭绝老尼来!”一名黄衣人禀道:“灭绝老尼已绝食五天,今日仍倔强异常,不肯奉命。”赵敏笑道:“饿死了她也罢!唔,叫峨嵋派那个小姑娘周芷若来。”手下人答应了,转身出殿。 张无忌对周芷若当年在汉水舟中殷勤照料之意,常怀感激。在光明顶上,周芷若曾指点他易数方位之法,由此得以抵挡华山、昆仑两派的刀剑联手,其后刺他一剑,那是奉了师父严令,不得不遵,而她剑势偏了,显是有意容情。这时听赵敏吩咐带她前来, 不禁心头一震。 过了片刻,一群黄衣人押着周芷若进殿。张无忌见她清丽如昔,只比在光明顶之时略现憔悴,虽身处敌人掌握,仍泰然自若,似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鹿杖客照例问她降是不降,周芷若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剑,赵敏道:“周姑娘,你这么年轻,已是峨嵋派及门高弟,着实令人生羡。听说你是灭绝师太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剑招绝学,是也不是?”周芷若道:“家师武功博大精深,说到传她老人家剑招绝学,小女子年轻学浅,可差得远了。”赵敏笑道:“这里的规矩,只要谁能胜得我们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门,再没丝毫留难。尊师何以这般崖岸自高,不屑跟我们切磋一下武学?” 周芷若道:“家师是宁死不辱。堂堂峨嵋派掌门,岂肯在你们手下苟且求生?你说得不错,家师确是瞧不起卑鄙阴毒的小人,不屑跟你们动手过招。”赵敏竟不生气,笑道:“那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小小女子,有什么主见?师父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赵敏道:“尊师叫你也不要跟我们动手,是不是?那为了什么?”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剑法,虽不能说是什么了不起的绝学,终究是中原正大门派的武功,不能让番邦胡虏的无耻之徒偷学了去。”她说话神态斯斯文文,但言辞锋利,丝毫不留情面。 赵敏一怔,没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会给灭绝师太舷了,听周芷若左一句“阴毒小人”,右一句“无耻之徒”,忍不住有气,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执在手中,说道:“你师父骂我们是无耻之徒。好!我倒要请教,这口倚天剑明明是我家家传之宝,怎地会给峨嵋派偷盗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倚天剑和屠龙刀,向来是中原武林中的两大利器,从没听说跟番邦女子有什干系。” 赵敏脸上一红,怒道:“哼!瞧不出你嘴上倒厉害得紧。你是决意不肯出手的了?”周芷若摇了摇头。赵敏道:“旁人比武输了,或是不肯动手,我都截下他们一根指头。你这小妞儿想必自负花容月貌,以致这般骄傲,我也不截你的指头,”说着伸手向苦头陀一指,道:“我叫你跟这位大师父一样,脸蛋儿划上二三十道剑痕,瞧你还骄不骄傲?”她左手轻挥,两个黄衣人抢上前来,执住了周芷若双臂。 赵敏微笑道:“要划得你的俏脸蛋变成个蜜蜂窝,也不必使什么峨嵋派精妙剑法。你以为我三脚猫的把式,就不能叫你变成个丑八怪么?” 周芷若珠泪盈眶,身子发颤,眼见那倚天剑的剑尖离开自己脸颊不过数寸,只要这恶魔手腕前送,自己转眼便和那个丑陋可怖的头陀相同。赵敏笑道:“你怕不怕?”周芷若再也不敢强项,点了点头。赵敏道:“好啊!那么你是降顺了?”周芷若道:“我不降!你把我杀了罢!”赵敏笑道:“我从来不杀人的。我只划破你一点儿皮肉。” 寒光微闪,赵敏手中长剑便往周芷若脸上划去,突然当的一响,殿外掷进一物,将倚天剑撞了开去。在此同时,殿上长窗震破,一人飞身而入。那两名握住周芷若的黄衣人身不由主的向外跌飞。破窗而入的那人回过左臂,护住了周芷若,伸出右掌,和鹿杖客一掌相交,砰的一声,各自退开两步。众人看那人时,正是明教教主张无忌。 他这一下如同飞将军从天而降,谁都大吃一惊,即令是玄冥二老这般大高手,事先竟也没丝毫警觉。鹿杖客听得长窗破裂,即便抢在赵敏身前相护,跟张无忌拚了一掌,竟然立足不定,退开两步,待要提气再上,刹那间全身燥热不堪,宛似身入熔炉。 周芷若眼见大祸临头,不料竟会有人突然出手相救。她让张无忌搂在胸前,碰到他宽广坚实的胸膛,又闻到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当日在光明顶上给他抱在怀里奔行的微妙感觉,又即回到心中,不由得又惊又喜,一刹那间身子软软的几欲晕去。原来张无忌以九阳神功和鹿杖客的玄冥神掌相抗,全身阳气鼓荡而出,身暖有若熔炉,何况这男子又是她日夜思念的梦中之伴、意中之人?心中只觉无比欢喜,四周敌人如在此刻千刀万剑同时斩下,她也无忧无惧。 杨逍和韦一笑见教主冲入救人,跟着便闪身而入,分站在他身后左右。赵敏手下众卫护以变起仓卒,初时微汾乱,但随即瞧出闯进殿来只三名敌人,殿内殿外的守卫武士唿哨相应,知道外边更无敌人,立即堵死了各处门户,静候赵敏发落。 赵敏既不惊惧,也不生气,只怔怔的向张无忌望了一阵,眼光转到殿角两块金光灿烂之物,原来她伸倚天剑去划周芷若的脸时,张无忌掷进一物,撞开她剑锋,那物正是她所赠的黄金盒子。倚天剑锋锐无伦,一碰之下,立将金盒剖成两半。她向两半金盒凝视半晌,说道:“你如此厌恶这只盒子,非要它破损不可么?” 张无忌听得这句话中充满了幽怨之意,侧头瞧她的眼色,并非愤怒责怪,竟是凄然欲绝,一怔之下,什感歉咎,柔声道:“我没带暗器,匆忙中随手在怀里一探,摸了盒子出来,实非有意,还请姑娘莫怪。”赵敏眼中光芒一闪,问道:“这盒子你随身带着么?”张无忌道:“是!”见她妙目凝望自己,而自己左臂还搂着周芷若,脸上微微一红,便松开了手臂。 赵敏叹了口气,道:“我不知周姑娘是你······是你的好朋友,否则也不会这般对她。原来你们······”说着将头转了开去。张无忌道:“周姑娘和我······也没什么······只是······只是······”说了两个“只是”,却接不下去。赵敏又转头向地下那两半截金盒望了一眼,没说一句话,可是眼光神色之中,却似已说了千言万语。 周芷若心头一惊:“这个女魔头对他显是十分锺情,岂难道······” 张无忌的心情却不似这两个少女细腻周至,赵敏的神色他只模模糊糊的懂了一些,全没体会到其中深意。他只觉赵敏赠他珠花金盒,治好了俞岱岩和殷梨亭的残疾,此时他却将金盒毁了,未免对人家不起,于是走向殿角,俯身拾起两半截金盒,说道:“我去请高手匠人重行镶好。”赵敏喜道:“当真么?”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你我都统率无数英雄豪杰,怎会去重视这些无关紧要的金银玩物?黄金盒虽然精致,也不是什么珍异宝物,盒中所藏的黑玉断续膏已经取出,盒子便无多大用处,破了不必挂怀,再镶好它,也只小事一桩。眼前有多少大事待决,你却尽只说这只盒子,想必是年轻姑娘婆婆妈妈,对这些身边琐事特加关心,真是女流之见,便将两半截盒子揣入怀中。 赵敏道:“那你去罢!”张无忌心想宋大师伯等尚未救出,怎能就此便去,但敌方高手如云,己方只有三人,说到救人,当真谈何容易,问道:“赵姑娘,你擒拿我大师伯等人,究竟意欲何为?”赵敏笑道:“我是一番好意,要劝请他们为朝廷出力,各享荣华富贵。那知他们固执不听,我迫于无奈,只得慢慢劝说。” 张无忌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周芷若身旁,他在敌方众高手环伺之下,俯身拾盒,坦然而回,竟来去自如,旁若无人。他冷冷的向众人扫视一眼,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告辞了!”说着携住周芷若的手,转身欲出。 赵敏森然道:“你自己要去,我也不留。但你想把周姑娘也带了去,竟不来问我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张无忌道:“这确是在下欠了礼数。赵姑娘,请你放了周姑娘,让她随我同去。”赵敏不答,向玄冥二老使个眼色。 鹤笔翁踏上一步,说道:“张教主,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要救人便救人,教我们这夥人的老脸往那里搁去?你不留下一手绝技,弟兄们难以心服。”张无忌认出了鹤笔翁的声音,怒气上冲,喝道:“当年我幼小之时,遭你擒住,性命几乎不保。今日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接招!”呼的一掌,便向鹤笔翁拍了过去。 鹿杖客适才吃过他苦头,心知单凭鹤笔翁一人之力,决不是他对手,抢上前来,出掌向他击出。张无忌右掌仍击向鹤笔翁,左掌从右掌下穿过,还击鹿杖客。这是真力对真力相碰,中间实无闪避取巧的馀地。三人四掌相交,身子各是一晃。 当日在武当山上,玄冥二老以双掌和张无忌对掌,另出双掌击在他身上,此刻重施故技,又是两掌拍将过来。张无忌那日吃了此亏,焉能重蹈覆辙?手肘微沉,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啪的一声大响,鹤笔翁的左掌击上了鹿杖客的右掌。他两人武功一师所传,掌法相同,功力相若,登时都震得双臂酸麻,至于何以竟致师兄弟自相拚掌,二人武功虽高,却也不明原由。两人又惊又怒之际,张无忌双掌又已击到。玄冥二老仍各出双掌,一守一攻,所使掌法已和适才全然不同,但给张无忌一引一带,仍是鹿杖客的左掌击到了鹤笔翁的右掌。这乾坤大挪移手法之巧,计算之准实属匪夷所思。 玄冥二老骇然失色,眼见张无忌第三次举掌击来,不约而同的各出单掌抵御。三人真力相交,玄冥二老只觉对方掌力中一股纯阳之气汹涌而至,难当难耐。张无忌掌发如风,想起幼时遭鹤笔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数年之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因此击向鹿杖客的掌力尚留馀地,对鹤笔翁却毫不放松。 二十馀掌一过,鹤笔翁一张青脸已胀得通红,眼见对方又挥掌击到,他左掌虚引,意欲化解,右掌却斜刺里重重击出。只听得啪啪两响,鹤笔翁这一掌狠狠打在鹿杖客肩头,而张无忌那一掌却终究没法化开,正中胸口。总算张无忌不欲伤他性命,这一掌只使上了三成真力,鹤笔翁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已红得发紫,身子摇晃,倘若张无忌乘势再补上一掌,非教他毙命当场不可。鹿杖客肩头中掌,也痛得脸色大变,嘴唇都咬出血来。 玄冥二老是赵敏手下顶儿尖儿的能人,岂知两人合力,不出三十招便已各自受伤。赵敏手下众武士固尽皆失色,便杨逍和韦一笑也大为诧异。他二人曾亲眼见到,那日玄冥二老在武当山出手,教主中掌受伤,不意数月之间,竟能进展神速若是。但他二人随即想到,教主留居武当数月,为俞岱岩、殷梨亭治伤之馀,便向张三丰请教武学中的精奥,终致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再加上武当绝学的太极拳剑,三者渐渐融成一体。二人心中暗赞张三丰学究天人,那才真的称得上“深不可测”四字。 玄冥二老比掌败阵,齐声呼啸,同时取出了兵刃。只见鹿杖客手中拿着一根短杖,杖头分叉,作鹿角之形,通体黝黑,不知是何物铸成;鹤笔翁手持双笔,笔端锐如鹤嘴,却晶光闪亮。他二人追随赵敏已非一日,但即便赵敏,也从没见过他二人使用兵刃。这三件兵刃使展开来,只见一团黑气,两道白光,霎时间便将张无忌困在垓心。张无忌没带兵器,赤手空拳,情势颇见不利,但他丝毫不惧,存心要试试自己武功,在这两大高手围攻之下,是否能空手抵敌。 玄冥二老自恃内力深厚,玄冥神掌乃天下绝学,是以一上阵便和他对掌,岂知张无忌的九阳神功却非任何内功所能及,数十掌一过便即落败。他二人的兵刃却以招数诡异取胜,两人的名号便是从所使兵刃而得,鹿角短杖和鹤嘴双笔,每一招均凌厉狠辣,世所罕见。张无忌聚精会神,在三件兵刃之间穿来插去,攻守自如,只是一时瞧不明白二人兵刃招数的路子,取胜却也不易。幸好鹤笔翁重伤之馀,出招已难免窒滞。 赵敏手掌轻击三下,大殿中白刃耀眼,三人攻向杨逍,四人攻向韦一笑,另有两人出兵刃制住了周芷若。杨逍立时抢到一剑,挥剑如电,反手便刺伤一人。韦一笑仗着绝顶轻功,以寒冰绵掌拍倒了两人。但敌人人数实在太多,每打倒一人,便有二人拥上。 张无忌给玄冥二老缠住了,不能分身相援。他和杨韦二人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难,要救周芷若却万万不能,正自焦急,忽听赵敏说道:“大家住手!”这四个字声音并不响亮,她手下众人却一齐凛遵,立即跃开。 杨逍将长剑抛掷在地。韦一笑握着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一口单刀,顺手挥出,掷还给了原主,哈哈大笑。张无忌见一名汉子手执匕首,抵在周芷若后心,不禁脸有忧色。周芷若黯然道:“张公子,三位请即自便。三位一番心意,小女子感激不尽。” 赵敏笑道:“张公子,周姑娘这般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她定是你的意中人了?”张无忌脸上一红,说道:“周姑娘和我从小相识。在下幼时中了这位······”说着向鹤笔翁一指,“······的玄冥神掌,阴毒入体,周身难以动弹,多亏周姑娘服侍我食饭喝水,帮我劝我,此番恩德,不敢有忘。”赵敏道:“如此说来,你们倒是青梅竹马之交了。你想娶她为魔教的教主夫人,是不是?”张无忌脸上又是一红,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赵敏脸一沉,道:“你定要跟我作对到底,非灭了我不可,是也不是?” 张无忌摇了摇头,说道:“我至今不知姑娘的来历,虽有过数次争执,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张无忌,不是张某来找姑娘生事。只要姑娘放了我众位师伯叔及各派武林人士,在下感激不尽,不敢对姑娘心存敌意。何况当日蒙姑娘赐以灵药,要我为你去办三件事,在下自当尽心竭力,决不敷衍推搪。”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脸上登现喜色,有如鲜花初绽,笑道:“嘿,总算你还没忘记。”转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对张无忌道:“这位周姑娘既非你意中人,也不是什么师兄师妹、未婚夫妻,那么我要毁了她容貌,跟你丝毫没干系······”她眼角一动,鹿杖客和鹤笔翁各挺兵刃,拦在周芷若之前,另一名汉子手执利刃,对准周芷若的脸颊。张无忌若要冲过来救人,玄冥二老这一关便不易闯过。赵敏冷冷的道:“张公子,你还是跟我说实话的好。” 韦一笑忽然伸出手掌,在掌心吐了数口唾沫,伸手在鞋底擦了几下,哈哈大笑,众人正不知他捣什么鬼,突然间青影一晃一闪。赵敏只觉自己脸颊上各给一只手掌摸了一下,看韦一笑时,却已站在原地,只手中多了两柄短刀,却不知是从何人腰间掏来的。赵敏心念一动,知道不好,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脸颊,忙取手帕在脸上一擦,果见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泥污,显是韦一笑鞋底的污秽再混着唾沫,思之几欲作呕。 只听韦一笑道:“赵姑娘,你要毁了周姑娘容貌,那也由得你。你如此心狠手辣,我姓韦的却放不过你。你今日在周姑娘脸上划一道伤痕,姓韦的加倍奉还,划伤两道。你划她两道,我划你四道。你断她一根手指,我断你两根。”说到这里,将手中两柄短刀铮的一击,又道:“姓韦的说得出,做得到,青翼蝠王言出必践,生平没说过一句空话。你防得我一年半载,却防不得十年八年。你想派人杀我,未必追得上我。告辞了!” 这“了”字一出口,早已人影不见,啪啪两响,两柄短刀飞插入柱。跟着“啊哟!”“啊!”两声呼叫,殿上两名番僧缓缓坐倒,手中所持长剑却不知如何已给韦一笑夺了去,同时身上也给点中了穴道。 韦一笑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人人均知决非空言恫吓,眼见赵敏白里泛红、嫩若凝脂的粉颊之上,给韦一笑的污手抹上了几道黑印,倘若他手中先拿着短刀,赵敏的脸颊早就损毁了。这般来去如电、似鬼似魅的身法,确是再强的高手也防他不了,即令是张无忌,也是自愧不如。倘若长途竞走,张无忌当可以内力取胜,但在庭除廊庑之间,如此趋退若神,当真天下只此一人而已。 张无忌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今日得罪了,就此告辞。”说着携了杨逍之手,转身出殿,心知在韦一笑如此有力的威吓之下,赵敏不敢再对周芷若如何。 赵敏瞧着他的背影,又羞又怒,却不下令拦截。 张无忌和杨逍回到客店,韦一笑已在店中相候。张无忌笑道:“韦蝠王,你今日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好叫他们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韦一笑道:“吓吓小姑娘,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她装得凶神恶煞一般,可是听我说要毁她容貌,担保她三天三晚睡不着觉。”杨逍笑道:“她睡不着觉,那可不好,咱们前去救人就更加难了。” 张无忌道:“杨左使,说到救人,你有何妙计?”杨逍踌躇道:“咱们这里只有三人,何况形迹已露,这件事当真棘手。”张无忌歉然道:“我见周姑娘危急,忍不住出手,终于坏了大事。”杨逍道:“事势如此,那是谁都忍不住的。教主独力打败玄冥二老,大杀敌人威风,那也很好。何况他们知道咱们已到,对宋大侠他们便不敢过份无礼。”张无忌想起宋大伯、俞二伯等身在敌手,赵敏对何太冲、唐文亮等又如此折辱,不由得忧心如焚。三人商谈半晌,不得要领,当即分别就寝。 次晨一早,张无忌睡梦中微觉窗上有声,便即醒转,一睁开眼,见窗子缓缓打开,有人探进头来向他凝望。他吃了一惊,揭帐看时,见那人脸上疤痕累累,丑陋可怖,正是那苦头陀。他一惊更什,从床中跃起,见苦头陀仍呆呆望着自已,并无出手相害之意。张无忌叫道:“杨左使!韦蝠王!”杨韦二人在邻室齐声相应。 他心中一宽,却见苦头陀的脸已从窗边隐去,忙纵身出窗,见苦头陀从大门中匆匆出去。这时杨韦二人也已赶到,见此外并无敌人,三人发足向苦头陀追去。苦头陀等在街角,见三人走来,便转身向北,脚步什大,却非奔跑。三人打个手势,跟随其后。 此时天方黎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时便出北门。苦头陀继续前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七八里,来到一处乱石冈上,这才停步转身,向杨逍和韦一笑摆了摆手,要他二人退开,随即抱拳向张无忌行礼。 张无忌还了一礼,寻思:“这头陀带我们来到此处,不知有何用意?这里四下无人,倘若动武,他以一敌三,显然十分不利,瞧他情状,似乎不含敌意。”盘算未定,苦头陀嗬嗬一声,双爪齐到,扑了上来。他左手虎爪,右手龙爪,十指成钩,攻势猛恶。 张无忌左掌挥出,化开这一招,说道:“上人意欲如何?请先言明,再动手不迟。”苦头陀毫不理会,竟似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只见他左手自虎爪变成鹰爪,右手却自龙爪变成虎爪,一攻左肩,一取右腹,出手狠辣。张无忌道:“当真非打不可吗?”苦头陀鹰爪变狮掌,虎爪变鹤嘴,一击一啄,招式又变,三招之间,双手变了六般姿式。 张无忌不敢怠慢,施展太极拳法,身形犹如行云流水,便在乱石冈上跟他斗了起来。但觉这苦头陀的招数什是繁复,有时大开大阖,门户正大,但倏然之间,又变得诡秘古怪,全为邪派武功,显是正邪兼修,渊博无比。张无忌只以太极拳跟他拆招。斗到七八十招时,苦头陀呼的一拳,中宫直进。张无忌一招“如封似闭”,将他拳力封住,跟着一招“单鞭”,左掌已拍在他背上,这一掌没发内力,手掌一沾即离。 苦头陀知他手下留情,向后跃开,斜眼向张无忌望了半晌,突然向杨逍做个手势,要借他腰间长剑一用。杨逍解下剑辳,连着剑鞘双手托住,送到苦头陀面前。张无忌暗暗奇怪:“怎地杨左使将兵刃借了给敌人?” 苦头陀拔剑出鞘,打个手势,叫张无忌向韦一笑借剑。张无忌摇摇头,接过他左手拿着的剑鞘,使招“请手”,便以剑鞘当剑,左手揑了剑诀,剑鞘横在身前。苦头陀唰的一剑,斜刺而至。张无忌见过他教导赵敏学剑,知他剑术什是高明,当即施展这数月中在武当山上精研的太极剑法,凝神接战。但见对手剑招忽快忽慢,处处暗藏机锋,张无忌一加拆解,他立即撤回,另使新招,几乎没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张无忌心下赞叹:“若在半年前遇到此人,剑法上我远不是他敌手。比之那八臂神剑方东白,这苦头陀又高上一筹了。” 他起了爱才之念,不愿在招数上明着取胜。眼见苦头陀长剑挥舞,使出“乱披风”势来,白刃映日,有如万道金蛇乱钻乱窜,他看得分明,蓦地里倒过剑鞘,唰的一声,剑鞘已套上了剑刃,双手环抱一搭,轻轻扣住苦头陀双手手腕,微微一笑,纵身后跃。这时他手上只须略加使劲,便已将长剑夺过。这一招夺剑之法险是险到了极处,巧也巧到了极处,而他手离剑鞘,便是将剑鞘送还给对方。 他纵身后跃,尚未落地,苦头陀已抛下长剑,呼的一掌拍到。张无忌听到风声,心知这一掌真力充沛,非同小可,有意试一试他内力,右掌回转,硬碰硬的接了他这掌,左足这才着地。霎时之间,苦头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张无忌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第七层功夫,将他掌力渐渐积蓄,突然间大喝一声,反震出去,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发时储满了洪水,猛地里湖堤崩决,洪水急冲而出,将苦头陀送来的掌力尽数倒回。这是将对方十馀掌的力道归并成为一掌拍出,世上原无如此大力。苦头陀倘若受实了,势须立时腕骨、臂骨、肩骨、肋骨齐断,连血也喷不出杗当场血肉模糊,死得惨不可言。 此时双掌相黏,苦头陀万难闪避。张无忌左手抓住他胸口往上抛掷,苦头陀庞大的身躯向空飞起,砰的一声巨响,乱石横飞,这一下威力无俦的掌力,尽数打在乱石堆里。 杨逍和韦一笑在旁看到这等声势,齐声惊呼。他二人只道苦头陀和教主比拚内力, 至少也得一盏茶时分方能分出高下,那料到片刻之间,便到了决生死的关头。二人心中虽有话说,却已不及言讲,待见苦头陀平安无恙的落下,手心中都已揑了一把冷汗。 苦头陀双足一着地,登时双手作火焰飞腾之状,放在胸口,躬身向张无忌拜倒,说道:“属下光明右使范遥,参见教主。谢教主不杀之恩。属下无礼冒犯,还请恕罪。”他十多年来从不开口,说起话来声调已颇不自然。 张无忌又惊又喜,这哑巴苦头陀不但开了口,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这一着大非始料所及,忙伸手扶起,喜容满面,说道:“原来是本教范右使,当真教人喜出望外,自家人请勿多礼。” 杨逍和韦一笑跟他到乱石冈来之时,早已料到了三分,只不过范遥的面貌变化实在太大,不敢便即相认,待得见他施展武功,更猜到了七八分,这时听他自报姓名,两人抢上前来,紧紧握住了他手。 杨逍向他脸上凝望半晌,潸然泪下,说道:“兄弟,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范遥抱住杨逍身子,说道:“大哥,你身体好?这么多年,一点也没老。”杨逍道:“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范遥欢然道:“大哥,多谢明尊佑护,赐下教主这等能人,你我兄弟终有重会之日。”杨逍奇道:“兄弟怎地变成这等模样?”范遥道:“我若非自毁容貌,怎瞒得过混元霹雳手成昆那奸贼?” 三人一听,才知他是故意毁容,混入敌人身边卧底。杨逍更是伤感,握着他手,舍不得放开,说道:“兄弟,这可苦了你啦!”杨逍、范遥当年江湖上人称“逍遥二仙”,都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范遥竟将自己伤残得如此丑陋不堪,其苦心孤诣、勇决狠劲,实非常人之所能。韦一笑向来和范遥不睦,但这时也不由得深为所感,拜了下去,说道:“范右使,韦一笑到今日才真正服了你!”范遥跪下还拜,笑道:“韦蝠王轻功独步天下,神妙更胜当年,苦头陀昨晚大开眼界。” 杨逍四下张望,说道:“此处离城不远,敌人耳目众多,咱们到前面山坳中说话。”四人奔出十馀里,到了一个小冈之后。该处一望数里,不愁有人隐伏偷听,但从远处却瞧不见冈后的情景。四人坐地,说起别来情由。 当年阳顶天突然不知所踪,明教众高手为争教主之位,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范遥劝阻无效,又认定教主并未逝世,于是独行江湖,寻访他的下落,忽忽数年,没发现丝毫踪迹。后来想到或许是为丐帮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帮的重要人物拷打逼问,仍查不出半点端倪。其后听到明教诸人纷争,闹得更加厉害,更有人正在到处寻他,要以他为号召。范遥无意去争教主,亦不愿卷入旋涡,便远远躲开,又怕给教中兄弟撞到,于是装上长须,扮作个老年书生,到处漫游。 有一日他在大都闹市上见到一人,认得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成昆,不禁暗惊。这时武林中早已到处轰传,不少好手为人所杀,现场总是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的字样。他想查明此事真相,又想向成昆探询阳教主的下落,于是远远跟着。只见成昆走上一座酒楼,酒楼上有两个人等着,便是玄冥二老。范遥知成昆武功高强,便远远坐着假装喝酒,隐隐约约只听到三言两语,但“须当毁了光明顶”这七个字却听得清清楚楚。范遥得知本教有难,不能袖手不理,于是暗中跟随,见三人走进了汝阳王府中。后来更查到玄冥二老是汝阳王手下武士中的顶尖人物。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官居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智勇双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义军起事,均为他遣兵扑灭。义军屡起屡败,皆因察罕特穆尔统兵有方之故。张无忌等久闻其名,这时听到鹿杖客等是他的手下,虽不惊讶,却也为之一怔。 杨逍问道:“那么那个赵姑娘是谁?” 范遥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杨逍道:“莫非是察罕特穆尔的女儿?”范遥拍手道:“不错,一猜便中。这汝阳王有一子一女,儿子叫作库库特穆尔,女儿便是这位姑娘了,她的蒙古名叫作什么敏敏特穆尔。库库特穆尔是汝阳王世子,将来是要袭王爵的。那位姑娘的封号是绍敏郡主。这两个孩子都生性好武,倒也学了一身好武功。两人又爱作汉人打扮,说汉人的话,各自取了一个汉名,男的叫作王保保,女的便叫作赵敏。‘赵敏’二字,是从她的封号‘绍敏郡主’而来。”韦一笑道:“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个姓王,一个姓赵,倘若是咱们汉人,那可笑人了。”范遥道:“其实他们都姓特穆尔,却把名字放在前面,这是番邦蛮俗。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也有汉姓的,却是姓李。”四人一齐大笑。(按:《新元史》第二百二十卷〈察罕帖木儿传〉:“察罕帖木儿曾祖阔阔台,祖乃蛮台,父阿鲁温,遂家河南,为颖州沈丘人,改姓李氏。”察罕特穆尔无子,库库特穆尔为其外甥,给他收为义子而作世子。此等小节,小说中不加细辨。) 杨逍道:“这赵姑娘的容貌模样,活脱是个汉人美女,可是只须一瞧她行事,那番邦女子的凶蛮野性,立时便显露了出来。” 张无忌直到此刻,方知赵敏的来历,虽早料想她必是朝廷贵人,却没料到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的郡主。和她交手数次,每次多多少少的都落了下风,虽然她武功不及自己,但心思机敏、奇变百出,实不是她敌手。 范遥接着说道:“属下暗中继续探听,得知汝阳王以天下动乱,皆因汉人习武者众,群相反叛,决意剿灭江湖上的门派帮会。他采纳了成昆的计谋,第一步便想除灭本教。我仔细思量,本教内部纷争不休,外敌却如此之强,灭亡的大祸已迫在眉睫,要图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阳王的谋划,那时再相机解救。除此之外,实在别无良策。只是我好生奇怪,成昆既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又是谢狮王的师父,却何以如此狠毒的跟本教作对。其中原由,说什么也想不出来,料想他必是贪图富贵,要灭了本教,为朝廷立功。本教兄弟识得成昆的不多,我以前却曾和他朝过相,他是认得我的,要使我所图不致泄露,只有想法子杀了此人。”韦一笑道:“正该如此。” 范遥道:“可是此人实在狡狯,武功又强,我接连暗算了他三次,都没成功。第三次虽刺中了他一剑,我却也给他劈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脱逃,不致露了形迹,但已身受重伤,养了年馀才好。这时汝阳王府中图谋更急,我想倘若乔装改扮,只能瞒得一时,我当年和杨大哥齐名,江湖上知道‘逍遥二仙’的人着实不少,日子久了,必定露出马脚,于是一咬牙便毁了自己容貌,扮作个带发头陀,更用药物染了头发,投到了西域花剌子模国去。” 韦一笑奇道:“到花剌子模?万里迢迢的,跟这事又有什么相干?”范遥一笑,正待回答,杨逍拍手道:“此计大妙。韦兄,范兄弟到了花剌子模,找个机缘一显身手, 那边的蒙古王公必定收录。汝阳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剌子模的王公为讨好汝阳王,定然会送他到王府效力。这么一来,范兄弟成了西域花剌子模国进献的色目武士,他容貌已变,又不开口说话,成昆便有天大本事,也认他不出了。” 韦一笑长叹一声,说道:“阳教主将逍遥二仙排名在四大法王之上,确是目光了得。这等高明计谋,什么鹰王、蝠王,都是想不出来的。”范遥道:“韦兄,你赞得我也够了。果如杨大哥所料,我在花剌子模杀狮毙虎,颇立威名,当地王公便送我到汝阳王府中。但那成昆其时已不在王府,不知去了何方。” 杨逍当下略述成昆何以和明教结仇、如何偷袭光明顶、如何奸谋为张无忌所破、如何与殷野王比拚掌力而死的经过。 范遥听罢,呆了半晌,才知中间原来有这许多曲折,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对张无忌道:“教主,有一件事属下向你领罪。”张无忌道:“范右使何必过谦。”范遥道:“属下到了汝阳王府,为了坚王爷之信,在大都闹市之中,亲手格毙了本教三名香主,显得本人和明教早就结下深仇。” 张无忌默然,心想:“残杀本教兄弟,乃本教重大禁忌之一,因此杨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争夺教主之位,尽管相斗什烈,却从来不伤本教兄弟的性命。范右使此罪实在不轻,但他主旨是为了护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于他。”说道:“范右使出于护教苦心,虽犯教规,本人不便深责。”范遥躬身道:“谢教主恕罪。”张无忌暗想:“这位范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罕有。他能在自己脸上砍上十七八刀,那么杀几个教中无辜香主,自也不在他意下。明教给人称作邪教魔教,其来有自,看来须得严令再申三大令、五小令,方能改得了这些魔道邪气。” 范遥见张无忌口中虽说“不便深责”,脸上却有不豫之色,一伸手,拔出杨逍腰间长剑,右手挥出,在自己左臂上重重刺了一剑,登时鲜血喷流。张无忌大吃一惊,夹手抢过他长剑,说道:“范右使,你······你······这是为何?”范遥道:“残杀本教无辜兄弟,乃是重罪。范遥大事未了,不能自尽。先刺一剑,日后再断项上这颗人头。” 张无忌道:“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过失,何苦再又如此?身当大事之际,唯须从权。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金创药,为他敷了伤处,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好了,心知此人性烈,别说言语中得罪不得,脸色上也不能使他有半分难堪。他说得出做得到,恐怕日后真的会自刎谢罪,想到他为本教受了这等重大磨难,心中大是感动,突然跪倒,说道:“范右使,你有大功于本教,受我一拜。你再伤残自身,便是说我无德无能,不配当此教主大任,我自当立即辞去教主之位。我年轻识浅,处事多错, 要请你多多原谅。”范遥、杨逍、韦一笑见教主跪倒,忙一起拜伏在地。 杨逍垂泪道:“范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本教兴衰全系教主一人。教主令旨,你可千万不能违背。”范遥拜道:“属下今日比剑试掌,对教主已死心塌地的拜服。苦头陀性情乖张,还请教主原宥。”张无忌双手扶他起身。此后两人相互知心,再无隔阂。 范遥当下再陈述投入汝阳王府后所见所闻。 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实有经国用兵的大才,虽握兵权,朝政却受奸相把持,加之当今皇帝昏庸无道,更兼连年南北天灾,弄得天下大乱,民心沸腾,全仗汝阳王征讨攻伐,击溃义军无数。可是此灭彼起,岁无宁日,汝阳王忙于调兵遣将,只得将扑灭江湖上教派帮会之事,暂且搁置不理。 数年之后,他一子一女长大,世子库库特穆尔随父带兵,女儿敏敏特穆尔统率蒙汉西域的武士番僧,向门派帮会大举进袭。成昆暗中助她策划,乘着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之际,由赵敏带同大批高手,企图乘机坐收渔人之利,将明教和六大派一鼓剿灭。绿柳山庄中下毒等等情由,便因此而起。当时范遥奉命保护汝阳王,西域之行没能参与,直到后来方始得知。范遥说道,他虽在汝阳王府中丝毫不露形迹,但因他来自西域,赵敏便不让他参与西域之役,说不定这也是成昆出的主意。 赵敏以西域番僧所献的毒药“十香软筋散”,暗中下在从光明顶归来的六大派高手饮食之中。“十香软筋散”无色无臭,味同清水,混入菜肴之中,绝难分辨得出。这毒药的药性一发作,登时全身筋骨酸软,过得数日后,虽能行动如常,内力却已半点发挥不出,因此六大派远征光明顶的众高手东还之时,一一分别就擒。只是在对少林派空性所率的第三拨人下毒时给撞破了,真刀真枪的动起手来。空性为阿三所杀,馀人不敌赵敏手下众多高手,战死十多人后,尽数遭擒。 此后赵敏便率人进袭中原六大派的根本之地,第一个便挑中了少林派。少林寺防卫严密,要想混入寺中下毒,可大大不易,不比行旅之间,须得在市镇客店中借宿打尖,下毒轻而易举。既不能下毒,便即恃众强攻。 范遥说道:“郡主要对少林寺下手,怕人手不足,又从大都调了一批人去相助,那便由我率领,正好赶上了围擒少林群僧之役。少林派向来对本教无礼,让他们多吃些苦头,正是人心大快。就算将少林派的臭和尚们一起都杀光了,苦头陀也不皱一皱眉头。教主,你又要不以为然了,哈哈,对不起!” 杨逍插口道:“兄弟,那些罗汉像转过了身子,是你做的手脚了?”范遥笑道: “我见郡主叫人在罗汉像背上刻下了那十六个字,意图嫁祸本教,我后来便又悄悄回去,将罗汉像推转。大哥,你们倒真心细,这件事还是叫你们瞧了出来。那时候你可想得到是兄弟么?”杨逍道:“我们推敲起来,对头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维护本教,可怎能想得到竟是我的老搭档好兄弟!”四人尽皆大笑。 杨逍随即向范遥简略说明,明教决意和六大派捐弃前嫌,共抗蒙古,因此定须将众高手救出。 范遥道:“敌众我寡,单凭我们四人,难以办成此事,须当寻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给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子们服了,待他们回复内力,一哄冲出,攻鞑子们个措手不及,然后一齐逃出大都。”明教向来和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是对头冤家,他言语中对六大派众高手毫不客气。杨逍连使眼色,范遥绝不理会。张无忌对这些小节却不以为意,拍手说道:“范右使之言不错,只不知如何能取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 范遥道:“我从不开口,因此郡主虽对我颇加礼敬,却向来不跟我商量什么要紧事。只有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对方却默然不答话,岂不扫兴?加之我来自西域小国,她亦不能将我当作心腹,因此那十香软筋散的解药是什么,我却没法知道。不过我知此事牵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如我所料不错,那么这毒药和解药是由玄冥二老分掌, 一个管毒药,一个管解药,且经常轮流掌管。” 杨逍叹道:“这位郡主娘娘心计之工,寻常须眉男子也及她不上。难道她对玄冥二老也不放心么?”范遥道:“一来是不放心,二来也更加稳当。好比咱们此刻想偷盗解药,就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还是找鹤笔翁好。而且,听说毒药和解药的气味颜色全然无异,只有掌药之人知晓,旁人去偷解药,说不定反而偷了毒药。那十香软筋散另有一般厉害处,中了此毒后,筋萎骨软,不用说了,倘若未获解毒,第二次再服毒药,就算只一点儿粉末,也立时血逆气绝,无药可救。” 韦一笑伸了伸舌头,说道:“如此说来,解药是万万不能偷错的。”范遥道:“话虽如此,却也不打紧。咱们只管把玄冥二老身上的药都偷了来,找个华山派、崆峒派的小脚色来试一试,那一种药整死了他,便是毒药了,这还不方便么?” 张无忌知他邪性什重,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只笑了笑,说道:“那可不好。说不定咱们辛辛苦苦偷来的两种都是毒药。” 杨逍一拍大腿,说道:“教主此言有理。咱们昨晚这么一闹,或许把郡主吓怕了,竟把解药收在自己身边。依我说,咱们须得先行查明解药由何人掌管,然后再计议行事。”他沉吟片刻,说道:“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欢的是什么调调儿?” 范遥笑道:“鹿好色,鹤好酒,还能有什么好东西了?” 杨逍问张无忌道:“教主,可有什么药物,能使人筋骨酸软,使不出内力,便好似中了十香软筋散一般?”张无忌想了想,笑道:“要令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内力提不上来,那并不难,只不过用在高手身上,不到半个时辰,药力便消。要像十香软筋散那么厉害,可没法子。” 杨逍笑道:“有半个时辰,那也够了。属下倒有一计在此,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请教主斟酌。虽说是计,说穿了不值一笑。范兄弟设法去邀鹤笔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调的药物。范兄弟先闹将起来,说是中了鹤笔翁的十香软筋散,那时解药在何人身上,当可查知,乘机便即夺药救人。” 张无忌道:“此计是否可行,要瞧那鹤笔翁的性子如何而定,范右使你看怎样?” 范遥将此事从头至尾虚拟想像一遍,觉得这条计策虽然简易,倒也并没破绽,说道:“我想杨大哥之计可行。鹤笔翁性子狠辣,却不及鹿杖客阴毒多智,只须解药在鹤笔翁身上,我武功虽不及他,当能对付得了。”杨逍道:“要是在鹿杖客身上呢?” 范遥皱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来,在山冈旁走来走去,隔了良久,双手一拍,道:“只有这样,那鹿杖客精明过人,若要相欺,多半会给他识破机关,只有抓住了他亏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吓,他权衡轻重,就此屈从也未可知。当然,这般蛮干说不定会砸锅,冒险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善策。” 杨逍道:“这老儿有什么亏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什么把柄落在兄弟手上么?”范遥道:“今年春天,汝阳王纳妾,邀我们几个人在花厅便宴。汝阳王夸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娘出来敬酒。我见鹿杖客一双贼眼骨溜溜的乱转,咽了几口馋涎,委实大为心动。”韦一笑道:“后来怎样?”范遥道:“后来也没怎样,那是王爷的爱妾,他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打什么歹主意。”韦一笑道:“眼珠转几转,可不能说是什么亏心事啊?” 范遥道:“不是亏心事,可以将他做成亏心事。此事要偏劳韦兄了,你施展轻功,去将汝阳王的爱姬劫来,放在鹿杖客床上。这老儿十之七八,定会按捺不住,就此胡天胡帝一番。就算他真能临崖勒马,我也会闯进房去,教他百口莫辩,水洗不得乾净,只好乖乖的将解药双手奉上。”杨逍和韦一笑同时拍手笑道:“这个栽赃的法儿大是高明。凭他鹿杖客奸似鬼,也要闹个灰头土脸。” 张无忌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所率领的这批邪魔外道,行事之奸诈阴毒,和赵敏手下那批人物并没什么不同,也不见得好了半分,只是一者为善,一者为恶,这中间就大有区别,以阴毒的法子去对付阴毒之人,可说是以毒攻毒。他想到这里,便即释然,微笑道:“只可惜累了汝阳王的爱姬。”范遥笑道:“我早些闯进房去,不让鹿杖客当真占了便宜,也就是了。” 四人详细商议,夺得解药之后,由范遥送入高塔,分给少林、武当各派高手服下。张无忌和韦一笑则在外接应,一见范遥在万安寺中放起烟火,便即在寺外四处民房放火,群侠便可乘乱逃出。杨逍事先买定马匹、备就车辆,候在西门外,群侠出城后分乘车马,到昌平会合。张无忌于焚烧民房一节,觉得未免累及无辜。杨逍道:“教主,世事往往难以两全。咱们救出六大派人众,日后如能驱走鞑子,那是为天下千万苍生造福,今日害得几百家人家,所损者小,所谋者大,那也说不得了。” 四人计议已定,分头入城干事。杨逍去购买坐骑,雇定车辆。张无忌配了一服麻药,为了掩饰药性,另行加上了三味香料,和在酒中之后,入口更加醇美馥郁。韦一笑却到市上买了个大布袋,只等天黑,便去汝阳王府夜劫王姬。 范遥和玄冥二老等为了看守六大派高手,都就近住在万安寺。赵敏则仍住王府,只有晚间要学练武艺,才乘车来寺。范遥拿了麻药回到万安寺中,想起三十馀年来明教四分五裂,今日中兴有望,也不枉自己吃了这许多苦头,什觉欣慰。张教主武功既高,为人又极仁义,令人好生心服,只是不够心狠手辣,有些婆婆妈妈之气,未免美中不足。 他住在西厢,玄冥二老则住在后院的宝相精舍。他平时忌惮二人了得,生恐露出马脚,极少和他二人交接,因此双方居室也离得远远地,这时想邀鹤笔翁饮酒,如何不着形迹,倒非易事。 眼望后院,只见夕阳西斜,那十三级宝塔下半截已照不到太阳,塔顶琉璃瓦上的日光也渐渐淡了下去,他一时不得主意,负着双手,慢慢踱步到后院中去。突然之间,一股肉香从宝相精舍对面的厢房中透出,那是神箭八雄中孙三毁和李四摧二人所住。 范遥心念一动,走到厢房之前,伸手推开房门,肉香扑鼻冲至。只见李四摧蹲在地下,对着一个红泥火炉不住搧火,火炉上放着一只大瓦罐,炭火烧得正旺,肉香阵阵从瓦罐中喷出。孙三毁则在摆设碗筷,显然哥儿俩要大快朵颐。 两人见苦头陀推门进来,微微一怔,见他神色木然,不禁暗暗叫苦。两人适才在街上打了一头大黄狗,悄悄在房中烹煮。万安寺是和尚庙,在庙中烹狗而食,委实不妙,旁人见到也还罢了,这苦头陀是佛门子弟,莫要惹得他生起气来,打上一顿。苦头陀武功什高,哥儿俩万万不是对手,何况是自己做错了事,给他打了也是活该。心下正自惴惴,只见他走到火炉边,揭开罐盖,瞧了一瞧,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说:“好香,好香!”突然间伸手入罐,也不理汤水煮得正滚,捞起一块狗肉,张口便咬,大嚼起来,片刻间将一块狗肉吃得乾乾净净,舐唇嗒舌,似觉美味无穷。孙李二人大喜,忙道:“苦大师请坐,请坐!难得你老人家爱吃狗肉。” 苦头陀却不就坐,又从瓦罐中抓起一块狗肉,蹲在火炉边便大嚼起来,孙三毁要讨好他,筛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苦头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突然都吐在地下,左手在自己鼻子下搧了几下,意思说此酒太劣,难以入口,大踏步走出房去。 孙李二人见他气愤愤的出去,又担心起来,但不久便见他手中提了一个大酒葫芦进来,登时大喜,说道:“对!对!我们的酒原非上品,苦大师既有美酒,当真再好不过了。”两人端櫈摆碗,恭请苦头陀坐在上首,将狗肉满满的盛了一盘,放在他面前。苦头陀武功极高,在赵敏手下乃第一流人物,平时神箭八雄万万巴结不上,今日能请他吃一顿狗肉,讨得他老人家欢喜,必定只有好处,绝无亏损。 苦头陀拔开葫芦上的木塞,倒了三碗酒。那酒色作金黄,稠稠的犹如稀蜜一般,一倒出来便清香扑鼻。孙李二人齐声喝采:“好酒,好酒!” 范遥寻思:“不知玄冥二老在不在家,倘若外出未归,这番做作可都白耗了。”他拿起酒碗,放在火炉上的小罐中烫热,其时狗肉煮得正滚,热气一逼,酒香更加浓了。孙李二人馋涎欲滴,端起冷酒待喝,苦头陀打手势阻止,命二人烫热了再饮。三人轮流烫酒,那酒香直送出去,鹤笔翁不在庙中便罢,否则便隔着数进院子也会闻香赶到。 果然对面宝相精舍板门呀的一声打开,只听鹤笔翁叫道:“好酒,好酒,嘿嘿!”他老实不客气,跨过天井,推门便进,见苦头陀和孙李二人围着火炉饮酒吃肉,兴会淋漓。鹤笔翁一怔,笑道:“苦大师,你也爱这个调调儿啊,想不到咱们倒是同道中人。” 孙李二人忙站起身来,说道:“鹤公公,快请喝几碗,这是苦大师的美酒,等闲难以喝到。”鹤笔翁坐在苦头陀对面,两人喧宾夺主,大吃大喝起来,孙李二人倒成了端肉斟酒的厮役一般。 四人兴高采烈的吃了半晌,都已有了六七分酒意。范遥心想:“可以下手了。”自己满满斟了一碗酒后,顺手将葫芦横放了。原来他挖空了酒葫芦的木塞,将张无忌所配的药粉藏入其中,木塞外包了两层布。葫芦直置,药粉不致落下,四人喝的都是寻常美酒,葫芦一打横,酒水透过布层,浸润药末,一葫芦的酒都成了毒酒。葫芦之底本圆,横放直置,谁也不会留意,何况四人已饮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畅。 范遥见鹤笔翁将面前的一碗酒喝乾了,便拔下木塞,将酒葫芦递了给他。鹤笔翁自己斟了一碗,顺手为孙李两人都加满了,见苦头陀碗中酒满将溢,便没给他斟。四个人举碗齐口,骨嘟骨嘟的都喝了下去。 除范遥外,三人喝的都是毒酒。孙李二人内力不深,毒酒一入肚,片刻间便觉手酸脚软,混身不得劲儿。孙三毁低声道:“四弟,我肚中有点不对。”李四摧也道:“我······我······像是中了毒。”此时鹤笔翁也觉到了,一运气,内息竟提不上来,不禁脸色大变。范遥站起身来,满脸怒气,一把抓住鹤笔翁胸口,嗬嗬而呼,只说不出话。孙三毁惊道:“苦大师,怎么啦?”范遥手指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了“十香软筋散”五字。 孙李二人均知十香软筋散是由玄冥二老掌管,眼前情形,确是苦头陀和哥儿俩都中了此药之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躬身向鹤笔翁道:“鹤公公,我兄弟可没敢冒犯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他二人料定鹤笔翁所要对付的只是苦头陀,他们二人只不过适逢其会、遭受池鱼之殃而已,鹤笔翁真要对付他二人,也不必用什么毒药。 鹤笔翁诧异万分,十香软筋散这个月由自己掌管,明明是藏在左手所使的一枝鹤嘴笔中,这两件兵刃,从不离身一步,要说有人从自己身边偷了毒药出去,那决计不能, 但稍一运气,半点使不出力道,确是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无疑。其实张无忌所调制的麻药虽药力颇强,比之十香软筋散却大有不如,服食后所觉异状也全不相同,但鹤笔翁平素只听惯了十香软筋散令人真力涣散的话,到底不曾亲自服过,因此两种药物虽差异什大,他终究无法辨别。眼见苦头陀身摇手颤,又慌张,又恼怒,孙李二人更在旁不住口的哀告,那里还有半点疑惑,说道:“苦大师不须恼怒,咱们是相好兄弟,在下决无加害之意。我也中了此毒,浑身不得劲儿,只不知是何人暗中捣鬼,当真奇了。” 范遥又蘸酒水,在桌上写了“快取解药”四字。鹤笔翁点点头,道:“不错。咱们先服解药,再去跟那暗中捣鬼的奸贼算帐。解药在鹿师哥身边,苦大师请和我同去。” 范遥心下暗喜,想不到杨逍这计策当真管用,轻轻易易的便将解药所在探了出来。他伸左手握住鹤笔翁的右腕,故意装得脚步蹒跚,跨过院子,一齐走向宝相精舍。孙李二人相扶着跟随在后。鹤笔翁见了苦头陀这等支持不住的神态,心中一喜:“这苦头陀武功的底子是极高的,只一直没机会跟我师兄弟俩较量个高下,瞧他中毒后这等慌乱失措,只怕内力远不如我们。” 两人走到精舍门前,靠南一间厢房是鹤笔翁所住,鹿杖客则住在靠北的厢房中,只见北厢房房门牢牢紧闭。鹤笔翁叫道:“师哥在家吗?”只听得鹿杖客在房内应了一声。鹤笔翁伸手推门,那门却在里边闩着。他叫道:“师哥,快开门,有要紧事!”鹿杖客道:“什么要紧事?我正在练功,你别来打扰成不成?” 鹤笔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师所授,原不分轩轾,但鹿杖客一来是师兄居长,二来智谋远胜,因此鹤笔翁对他向来尊敬,听他口气中颇有不悦之意,便不敢再叫。 范遥心想这当口不能多所耽搁,如麻药的药力消了,把戏立时拆穿,当下不理三七二十一,右肩在门上一撞,门闩断折,板门飞开,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尖声叫了出来。 鹿杖客站在床前,听得破门之声,当即回头,一脸孔惊惶和尴尬之色。范遥见床上横卧着一个女子,全身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只露出了个头,薄被外有绳索绑着,犹如一个铺盖卷儿。那女子一头长发披在被外,皮肤白腻,容貌艳丽,认得正是汝阳王新纳的爱姬韩氏,暗道:“韦蝠王果然好本事,孤身出入王府,将韩姬手到擒来。” 实则汝阳王府虽警卫森严,但众武士所护卫的也只王爷、世子和郡主三人,汝阳王姬妾什众,谁也没想到有人会去绑架他的姬人,何况韦一笑来去如电,机警灵变,一进府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韩姬架了来。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中,反而为难得多,他候了半日,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厕,这才闪身入房,将韩姬放在他床上,随即悄然远去。 鹿杖客回到房中,见有个女子横卧在床,立即纵身上屋,四下察看,其时韦一笑早去得远了,除了孙李二人房中传出阵阵轰饮之声,更无他异。鹿杖客情知此事古怪,不动声色的回房,看那女子时,更是目瞪口呆。那日王爷纳姬,设便宴款待数名有体面的高手,那韩姬敬酒时盈盈一笑,鹿杖客年事虽高,竟也不禁色授魂与。他好色贪淫,一生所摧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那日见了韩姬的美色,归来后深自叹息,如何不早日见此丽人,若在王爷迎娶之前落入他眼中,自逃不过他手掌心,后来想念了几次,不久另有新欢,也便淡忘了。不意此刻这韩姬竟会从天而耍在他床上出现。 他惊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想定是他大弟子乌旺阿普猜到了为师心意,偷偷去将韩姬劫了出来。只见她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头颈中肌肤胜雪,隐约可见赤裸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动,悄声问她如何来此。连问数声,韩姬始终不答。鹿杖客这才想到她已遭人点了穴道,正要伸手去解穴,突然鹤笔翁等到了门外,跟着房门又为苦头陀撞开。 这一下变生不意,鹿杖客自狼狈万分,要待遮掩,已然不及。他心念一转,料定是王爷发觉爱姬被劫,派苦头陀来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为上着,右手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抱起韩姬,便要破窗而出。 鹤笔翁惊道:“师哥,快取解药来。”鹿杖客道:“什么?”鹤笔翁道:“小弟和苦大师,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鹿杖客道:“你说什么?”鹤笔翁又说了一遍。鹿杖客奇道:“十香软筋散不是归你掌管么?”鹤笔翁道:“小弟也莫名其妙,我们四个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间,一齐都中了毒。鹿师哥,快取解药给我们服下要紧。” 鹿杖客听到这里,惊魂始定,将韩姬放回床中。鹤笔翁素知这位师兄风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现女子,那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奇,何况鹤笔翁中毒之后惊惶诧异,全没留神去瞧那女子是谁。即在平时,他也认不出来。那日在王爷筵席之上,韩姬出来敬酒,一拜即退,鹤笔翁全神贯注的只是喝酒,那去管她这个珠环翠绕的女子是美是丑? 鹿杖客道:“苦大师请到鹤兄弟房中稍息,在下即取解药过来。”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将两人轻轻推出房去。这一推之下,鹤笔翁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范遥也是一个踉跄,装作内力全失模样,可是他内力深厚,受到外力时自萍然的生出反应抗御。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时发觉师弟确实内力已失,苦头陀却是假装。他深恐有误,再用力一推,鹤笔翁和苦头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个下盘虚浮,另一个却既稳且实。 鹿杖客不动声色,笑道:“苦大师,当真得罪了。”说着便伸手去扶,着手之处,却是苦头陀手腕的“会宗”和“外关”两穴。范遥见他如此出手,已知机关败露,左手一挥,登时使重手法打中了鹤笔翁后心的“魂门穴”,使他一时三刻之间,全身软瘫,动弹不得。两大高手中去了一个,单打独斗,他便不惧鹿杖客一人,当即嘿嘿冷笑,说道:“你要命不要,连王爷的爱姬也敢偷?” 他这一开口说话,玄冥二老登时惊得呆了。他们和苦头陀相识已有十五六年,从未听他说过一言半语,只道他是天生哑巴。鹿杖客虽已知他不怀好意,却也绝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够说话,立时想到,他既如此处心积虑的作伪,则自己处境之险,更无可疑,说道:“原来苦大师并非真哑,十馀年来苦心相瞒,意欲何为?” 范遥道:“王爷知你心谋不轨,命我装作哑巴,就近监视察看。”这句话中其实破绽什多,但此时韩姬在床,鹿杖客心怀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阳王对臣下善弄手腕,他也知之什稔。范遥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时软了,说道:“王爷命你来拿我么?嘿嘿,谅你苦大师武艺虽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说着一摆鹿杖,便待动手。 范遥笑了笑,说道:“鹿先生,苦头陀的武功就算及不上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败我,只怕不是一两百招之内能够办到。你胜我三招两式不难,但想既挟韩姬,又救师弟,你鹿杖客未必有这能耐。”鹿杖客向师弟瞥了一眼,心知苦头陀之言并非虚语。他师兄弟二人自幼同门学艺, 从壮到老,数十年来没分离过一天。两人都无妻子儿女,可说是相依为命,要他撇下师弟,孤身逃走,终究硬不起这心肠。 范遥见他意动,喝命孙李二人进房,再将鹤笔翁提入房中,关上房门,说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着落在苦头陀身上,给你遮掩过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范遥头也不回,反手便点了孙李二人的哑穴和软麻穴,手法之快、认穴之准,鹿杖客也暗自叹服。只听苦头陀道:“你自己是不会宣扬的了,令师弟想来也不致故意跟你为难,苦头陀是哑巴,以后仍是哑巴,不会说话。这两位兄弟呢,苦头陀给你点上他们死穴灭口,也不打紧。”孙李二人大惊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点也不相干,那想到吃狗肉竟吃出这等飞来横祸,要想出言哀求,却苦于开不得口。 范遥指着韩姬道:“至于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两个法儿。第一个法子乾手净脚,将她和这两人一并带到冷僻之处,一刀杀了,报知王爷,说她和李四摧这小白脸恋奸情热,私奔出走,给苦头陀见到,恼怒之下,将奸夫淫妇当场杀却,还饶上孙三毁一条性命。第二个法子是由你将她带走,好好隐藏,以后是否泄漏机密,瞧你自己本事。” 鹿杖客不禁转头,向韩姬瞧了一眼,只见她眼光中满是求恳之意,显是要他接纳第二个法儿。鹿杖客见到她这等天生丽质,倘若一刀杀了,当真可惜之至,不由得心中大动,说道:“多谢你为我设身处地,想得这般周到。你却要我为你干什么事?”他明知苦头陀必有所求,否则决不能如此善罢。 范遥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跟我交情很深,那个姓周的年轻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儿。求你赐予解药,并放了这两人出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当。倘若牵连于你,教苦头陀和灭绝老尼一家男盗女娼,死于非命,永世不得超生。”他想鹿杖客生性风流,若从男女之事上借个因头,易于取信。他听杨逍说起明教许多兄弟丧命于灭绝师太剑下,因此揑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谎话。他一生邪僻,说话行事,决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于罚下“男盗女娼”的重誓云云,更不在意下。自己是“盗”,有什干系?说灭绝老尼是“娼”,更加人心大快。 鹿杖客听了一怔,随即微笑,心想你这头陀干这等事来胁迫于我,原来是为了救你的老情人和亲生女儿,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虽担些风险,但换到一个绝色佳人,确也值得。他见苦头陀有求于己,心中登时宽了,笑道:“那么将王爷的爱姬劫到此处,也是出于苦大师的手笔了?”范遥道:“这等大事,岂能空手相求?自当有所报答。” 鹿杖客大喜,只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纵声大笑,突然间一转念,又问:“然则我师弟何以会中十香软筋散之毒?这毒药你从何处得来?”范遥道:“那还不容易?这毒药由令师弟看管,他好酒贪杯,饮到兴高采烈之时,苦头陀难道会偷他不到手么?” 鹿杖客再无疑惑,说道:“好!苦大师,兄弟结交了你这朋友,我决不卖你,盼你别再令我上这种恶当。”范遥指着韩姬笑道:“下次如再有这般香艳的恶当,请鹿先生也安排个圈套,给苦头陀钻钻,老衲欣然领受。” 两人相对一笑,心中却各自打着主意。鹿杖客在暗暗盘算,眼前难关过去之后,如何出其不意的弄死这个恶头陀。范遥心知鹿杖客虽暂受自己胁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身分,吃了这个大亏岂肯就此罢休,只要他一安顿好韩姬,解开鹤笔翁的穴道,立时便会找自己动手,但那时六派高手已经救出,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 范遥见鹿杖客迟迟不取解药,心想我若催促,他反会刁难,便坐了下来,笑道:“鹿兄何不解开韩姬的穴道,大家一起来喝几杯?灯下看美人,这等艳福几生才修得到啊!” 鹿杖客情知万安寺中人来人往,韩姬在此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取过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过一只杯子,在杯中倒了些粉末,说道:“苦大师,你神机妙算,兄弟甘拜下风,解药在此,便请取去。”范遥摇头道:“这么一点儿药末,管得什么用?”鹿杖客道:“别说要救两人,便六七个人也足够了。”范遥道:“你便多赐一些又何妨?老实说,阁下足智多谋,苦头陀深怕上了你当。”鹿杖客见他多要解药,突然起疑,说道:“苦大师,你要相救的,莫非不只是灭绝师太和令爱两人?” 范遥正要饰词解说,忽听得院子中脚步声响,七八人奔了进来,只听一人说道:“脚印到了此处,难道韩姬竟到了万安寺中?”鹿杖客脸上变色,抓起盛着解药的杯子,揣在怀里,只道苦头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药,便即出卖自己。 范遥摇了摇手,叫他且莫惊慌,取过一条被单,罩在韩姬身上,连头蒙住,又放下帐子。只听得院子中一人说道:“鹿先生在家么?”范遥指指自己嘴巴,意思说自己是哑子,叫鹿杖客出声答应。鹿杖客朗声道:“什么事?”那人道:“王府有位姬人给歹徒劫了,瞧歹徒的足印,是到万安寺来的。” 鹿杖客向范遥怒视一眼,意思是说:若非你故意栽赃,依你身手,岂能留下足迹?范遥咧嘴一笑,做个手势,叫他打发那人,心中却想:“韦蝠王栽赃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从王府引到了这里。” 鹿杖客冷笑道:“你们还不分头去找,在这里嚷嚷的干什么?”以他武功地位,人人对之极是忌惮,那人唯唯答应,不敢再说什么,立时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鹿杖客知道这一来,万安寺四下都有人严加追索,虽料想他们还不敢查到自己房里来,但要带韩姬出去藏在别处却难以办到了,不由得皱起眉头,狠狠瞪着苦头陀。 范遥心念一动,低声道:“鹿兄,万安寺中有个好去处,大可暂且收藏你这位爱宠,过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松了,再带出去不迟。”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房里。”范遥笑道:“这等美人藏在我房中,老头陀未必不动心,鹿兄不喝醋么?”鹿杖客问道:“那么你说是什么地方?”范遥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 鹿杖客聪明机警,一点便透,大姆指一翘,说道:“好主意!”那宝塔是监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总管便是鹿杖客的大弟子乌旺阿普。旁人什么地方都可疑心,决不会疑心王爷爱姬竟会给劫到最是戒备森严的重狱之中。范遥低声道:“此刻院子中没人,事不宜迟,立即动身。”将床上被单四角提起,便将韩姬裹在其中,成为一个大包袱,右手提着,交给鹿杖客。 鹿杖客心想你别要又让我上当,我背负韩姬出去,你声张起来,那时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说的,不禁脸色微变,竟不伸手去接。范遥知他心意,说道:“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苦头陀再为你做一次护花使者,又有何妨?谁叫我有事求你呢?”说着负起包袱,推门而出,低声道:“你先走把风,有人阻拦查问,杀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闪出,却不将背脊对正范遥,生怕他在后偷袭。范遥反手掩上了门,负了韩姬,走向宝塔。此时已是戌末,除了塔外的守卫武士,再没旁人走动。众武士见到鹿杖客和苦头陀,一齐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两人未到塔前,乌旺阿普得手下报知,已迎了出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今日兴致好,到塔上坐坐么?”鹿杖客点了点头,和范遥正要迈步进塔,忽然宝塔东首月洞门中走出一人,却是赵敏。 鹿杖客作贼心虚,大吃一惊,只道赵敏亲自率人前来拿他,只得硬着头皮,与苦头陀、乌旺阿普一同上前参见。 昨晚张无忌这么一闹,赵敏却不知明教只来了三人,只怕他们大举来袭,因此要亲自到塔上巡视,见到范遥在此,微微一笑,说道:“苦大师,我正在找你。”范遥点了点头,不动声色。赵敏道:“待会请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一下。” 范遥暗暗叫苦:“好容易将鹿杖客骗进了高塔,只待下手夺到他的解药,便大功告成,那知这小丫头却在这时候来叫我。”要想找什么藉口不去,仓卒之间苦无善策,何况他是假哑巴,想要推托,却又无法说话,情急智生,心想:“且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指着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晃。鹿杖客大吃一惊,肚里暗骂苦头陀害人不浅。 赵敏道:“鹿先生,苦大师这包裹里装着什么?”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师的铺盖。”赵敏奇道:“铺盖?苦大师背着铺盖干什么?”她噗哧一笑,说道:“苦大师嫌我太蠢,不肯收这个弟子,自己卷铺盖不干了么?”范遥摇了摇头,右手伸起来乱打了几个手势,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谎,我做哑巴自有做哑巴的好处。”赵敏看不懂他手势,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说。 鹿杖客灵机一动,已有了主意,说道:“是这样的,昨晚魔教的几个魔头来混闹,属下生怕他们其志不小······这个······这个······说不定要到高塔中来救人。因此属下师兄弟和苦大师决定住到高塔中来,亲自把守,以免误了郡主的大事。这铺盖是苦大师的棉被。”赵敏大悦,笑道:“我原想请鹿先生和鹤先生来亲自镇守,只觉得过于劳动大驾,不好意思出口。难得三位肯分我之忧,那再好没有了。有鹿鹤两位在这里把守,谅那些魔头也讨不了好去,我也不必上塔去瞧了。苦大师你这就跟我去罢。”说着伸手握住了范遥手掌。 范遥无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揭破鹿杖客的疮疤,一来于事无补,二来韩姬明明负在自己背上,未必能使赵敏相信,只得将那个大包袱交了给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过, 道:“苦大师,我在塔上等你。”乌旺阿普道:“师父,让弟子来拿铺盖罢。”鹿杖客笑道:“不用!是苦大师的东西,为师的要讨好他,亲自给他背铺盖卷儿。” 范遥咧嘴一笑,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韩姬屁股上。好在她已给点了穴道,这一声惊呼没能叫出声来。但鹿杖客已吓得脸如土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赵敏一躬身,便即负了韩姬入塔。他心中早打定主意,一进塔,立时便将一条真的棉被换入包袱之中,如苦头陀开口向赵敏告密,他便来个死不认帐。 第7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范遥给赵敏牵着手,一直走出万安寺,心中焦急奇怪,又无法可施,不知她要带自己到那里去。赵敏拉上斗蓬上的风帽,罩住一头秀发,悄声道:“苦大师,咱们瞧瞧张无忌那小子去。” 范遥又是一惊,斜眼看她,只见她眼波流转,粉颊晕红,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决不是识穿了他机关的模样。他登即安心,回思她昨晚在万安寺中和教主相见的情状,那里是两个生死冤家的样子;一想到“冤家”两字,突然心动:“冤家?莫非郡主对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转念再想:“她为什么要我跟去,却不叫她更亲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哑巴,不会泄漏她秘密。”便点了点头,古古怪怪的一笑。 赵敏嗔道:“你笑什么?”范遥心想这玩笑可不能开,指手划脚的做了几个手势,意思说苦头陀自当尽力维护郡主周全,便龙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闯。 赵敏不再多说,当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张无忌留宿的客店门外。范遥暗暗惊讶:“郡主也真神通广大,这么快便查到了教主驻足的所在。”随着她走进客店。 赵敏向掌柜的道:“咱们找姓曾的客官。”原来张无忌住店之时,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进去通报。张无忌正在打坐养神,只待万安寺中烟花腾起,便去接应,忽听有人来访,什觉奇怪,迎到客堂,见访客竟是赵敏和范遥,暗叫:“不好,定是赵姑娘揭破了范右使的身分,为此来跟我理论。”只得上前一揖,说道:“不知赵姑娘光临,有失迎迓。”赵敏道:“此处非说话之所,咱们到那边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张无忌只得道:“什好。” 赵敏仍当先引路,来到离客店五间铺面的一家小酒家。内堂疏疏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筒木筷。天时已晚,店中一个客人也无。 赵敏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范遥打手势说自己到外堂喝酒。赵敏点了点头,叫店小二拿一只火锅,切三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排着什么诡计。 赵敏斟了两杯酒,拿过张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敏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我先乾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张无忌拿起酒杯,火锅的炭火光下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心中一荡,便把酒喝了。赵敏道:“再喝两杯。我知你对我终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 张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然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抬起头来,只见她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加娇艳万状。张无忌那敢多看,忙将头转开。 赵敏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我是谁?”张无忌摇了摇头。赵敏道:“我今日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大权的汝阳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尔。皇上封我为绍敏郡主。‘赵敏’两字,是我自己取的汉名。”若不是范遥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她居然将自己身分毫不隐瞒的相告,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 赵敏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张无忌心想此事牵涉到范遥,只得否认,说道:“不,我怎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号令这许多武林高手,身分自必非同寻常。” 赵敏抚弄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酒,缓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 张无忌一惊,道:“周姑娘又没得罪你,好端端的干么杀她?”赵敏道:“有些人我不喜欢,便即杀了,难道定要得罪了我才杀?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如是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笑意。 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迫于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叔,我总是很感激你。”赵敏笑道:“你这人当真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梨亭之伤,都是我部属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张无忌微笑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多年,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呢。”赵敏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什么分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了你的周姑娘,你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 赵敏道:“怎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 张无忌道:“我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逼死我父母的,是少林派、华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后来年纪大了,事理明白得多了,却越来越不懂: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不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该说是我的外公、舅父;什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类人物。这中间阴错阳差,有许许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凶手,我将他们一一杀了,又有什么用?我爹爹妈妈总活不转来了。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爹娘死了,我伤心得很。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不要杀人害人。”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对杨逍说,没对张三丰说,也没对殷梨亭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敏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杀他满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杀得乾乾净净。”张无忌道:“那我定要阻拦你。” 赵敏道:“为什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张无忌道:“你杀一个人,自己便多一分罪业。给你杀了的人,死后什么都不知道,倒也罢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伤心难受?你自己日后想起来,良心定会不安。我义父杀了不少人,我知道他嘴里虽不说,心中却非常懊悔。”赵敏不语,心中默默想着他的话。 张无忌问道:“你杀过人没有?”赵敏笑道:“现下还没有,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思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这些大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若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说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 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敏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张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唉!我只觉得要真正恨一个人挺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雳手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他别死似的。” 赵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从此可免了我不少麻烦。” 张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只盼你平安无事。韦蝠王这般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当真有些担心。”赵敏嫣然一笑,脸上晕红,低下头去。 张无忌道:“赵姑娘,你别再跟我们为难了,把六大派的高手都放了出来,大家欢欢喜喜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敏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降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人都有封赏。” 张无忌缓缓摇头,说道:“我们汉人都有个心愿,要你们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赵敏霍地站起,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那不是公然反叛么?”张无忌道:“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 赵敏向他凝望良久,脸上的愤怒和惊诧慢慢消退,渐渐显得又温柔,又失望,终于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万确,当真无可挽回。”这几句话说得竟十分凄苦。 张无忌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难过,几乎便欲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 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张无忌道:“赵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罢。”赵敏道:“你连陪我多坐一会儿也不愿么?”张无忌忙道:“不!你爱在这里饮酒说话,我便陪你。”赵敏微微一笑,缓缓的道:“有时候我自个儿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什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姑娘那样,是个平常人家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张公子,你说是我美呢,还是周姑娘美?” 张无忌没料到她竟会问出这句话来,心想毕竟番邦女子性子直率,口没遮拦,灯光掩映之下,但见她娇美无限,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你美!”赵敏大喜,问道:“你不骗我吗?”张无忌道:“我心中这样想,便冲口说出来,要说谎也来不及了。” 赵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张公子,你喜不喜欢常常见见我,倘若我时时邀你到这儿来喝酒,你来不来?” 张无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在这儿不能多耽,过不几天,便要南下。”赵敏道:“你到南方去干什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说了出来,又惹得你生气······” 赵敏眼望窗外的一轮皓月,忽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三件事,总没忘了罢?”张无忌道:“自然没忘。便请姑娘即行示下,我尽力去做。”赵敏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脸,说道:“现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龙刀。” 张无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极不好办,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件事便是这天大的难题。赵敏见他大有难色,道:“怎么?你不肯么?这件事可并不违背侠义之道,也不是你没法办到的。” 张无忌心想:“屠龙刀在我义父手上,江湖上众所周知,那也不用瞒她。”便道:“屠龙刀是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之物。我岂能背叛义父,取刀给你?”赵敏道:“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抢、去拐去骗,我也不是真的要了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义父借来,给我把玩一个时辰,立刻便还给他。你们是义父义子,难道向他借一个时辰,他也不肯?借来瞧瞧,既不吞没他的,又不用来谋财害命,难道也违背侠义之道了?”张无忌道:“这把刀虽大大有名,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只不过特别沉重些、锋利些而已。” 赵敏道:“说什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龙刀是什么模样。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时,你尽可站在一旁。凭着你的本领,我决不能强占不还。” 张无忌寻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后,我本要立即动身去迎归义父,请他老人家担起这教主的重任。赵姑娘言明借刀看一个时辰,虽难保她没有什么诡计,可是我全神提防,谅她也不能将刀夺了去。只义父曾说,屠龙刀之中,藏着一件武功绝学的大秘密。义父双眼未盲之时已得宝刀,以他的聪明才智,始终参详不出,这赵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岂能有何作为?何况我和义父一别十年,说不定他在孤岛之上,已参透了宝刀的秘密。” 赵敏见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却难得多了。” 张无忌心知这女子智计多端,倘若另外出个难题,自己决计办不了,忙道:“好,我答允去给你借屠龙刀。但咱们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个时辰,倘若意图强占,我可决不干休。”赵敏笑道:“是了。我又不会使刀,重甸甸的要来干么?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给我,我也不希罕呢。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取?”张无忌道:“这几天就去。”赵敏道:“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什么时候动身,来约我便是。” 张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敏道:“当然啦。听说你义父是在海外孤岛上,相距极远。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张无忌想起北海中波涛的险恶,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得到冰火岛已十分渺茫,若要来来去去的走上四次不出岔子,那可半点把握也没有,她说得不错,义父在冰火岛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归中土,说道:“大海中风波无情,你何必去冒这个险?”赵敏道:“你冒得险,我为什么便不成?”张无忌踌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吗?”赵敏道:“爹爹派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几年来我往东到西,爹爹从来就没管我。” 张无忌听到“爹爹派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句话,心中一动:“我到冰火岛去迎接义父,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倘若那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乘我不在,便大举对付本教,倒不可不防,但若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顾忌,便可免了我的后顾之忧。”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若能与她风涛万里,在茫茫大海中同行,真乃无穷乐事。虽顾虑仍多,但心中怦然而动,便点头道:“好,我出发之时,便来约你······”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窗外红光闪亮,跟着喧哗之声大作,从远处隐隐传来。 赵敏走到窗边一望,惊道:“啊哟,万安寺宝塔起火!苦大师,苦大师,快来。”连叫数声,苦头陀竟不现身。她走到外堂,不见苦头陀的踪影,问那掌柜时,却说那个头陀一到便走,并没停留,早去得久了。赵敏大为诧异,忽然想到先前他那古里古怪的一笑,不禁满脸红晕,低下头来向张无忌偷瞧了一眼。 张无忌见火头越烧越旺,生怕大师伯等功力未复,竟给烧死在高塔之中,说道:“赵姑娘,少陪了!”一语甫毕,已急奔而出。赵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门外,张无忌已绝尘而去。 鹿杖客见苦头陀给郡主叫去,心中大定,当即负着韩姬,来到弟子乌旺阿普室中。万安寺宝塔共十三层,高一十三丈,最上三层供奉佛像、佛经、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乌旺阿普是高塔的总管,居于第十层,便于眺望四周,控制全局。 鹿杖客进房后,对乌旺阿普道:“你在门外瞧着,别放人进来。”乌旺阿普一出门,他当即掩上房门,解开包袱,放了韩姬出来。只见她骇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满是哀恳之色,鹿杖客悄声道:“你到了这里,便不用害怕,我自会好好待你。”眼下还不能解开她穴道,怕她声张出来坏事,但心痒难搔,先在她嘴唇上轻轻一吻,占些便宜再说,将来纵然落空,总也已吻过了美人。 他将韩姬放在乌旺阿普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另取一条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韩姬所在之处,即为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嘱咐乌旺阿普不可进房,也不可放别人进去。他知这个大弟子对己既敬且畏,决不敢稍有违背,心下盘算:“此事当真要苦头陀严守秘密,非卖他一个大大人情不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私生女儿。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这么一闹,事情正是从那周姑娘身上而起,只须说是魔教教主将灭绝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那就天衣无缝,郡主再也没半点疑心。这小魔头武功如此高强,郡主也不能怪我们看守失责。” 峨嵋派一干女弟子都囚在第七层上,灭绝师太是掌门之尊,单独囚在一间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开门入内,只见灭绝师太盘膝坐在地下,闭目静修。她已绝食数日,容颜虽然憔悴,反更显得桀傲强悍。 鹿杖客道:“灭绝师太,你好!”灭绝师太缓缓睁开眼来,道:“在这里便是不好,有什么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强,主人说留着也是无用,命我来送你归天。”灭绝师太死志早决,说道:“好极,但不劳阁下动手,请借一柄短剑,由我自己了断便是。还请阁下叫我徒儿周芷若来,我有几句话嘱咐于她。”鹿杖客转身出房,命人带周芷若,心想:“她母女之情,果然与众不同,否则为什么不叫别的大徒儿,单是叫她。” 不久周芷若来到师父房中,灭绝师太道:“鹿杖先生,请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说几句话便成。” 鹿杖客点点头,走出房去,守在门外。等了一会,忽想偷听她母女二人说些什么秘密,便运起内功,俯耳门上。但听得唧唧哝哝,一人声音极低,语音沉厚,当是灭绝师太在说话,凝神听了半天,却半个字也听不到。过了一会,只听得周芷若“啊”的一声,说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你老人家必能脱困······”鹿杖客大奇:“怎么她叫母亲作‘师父’,不叫‘妈妈’,难道她还不知自己是灭绝老尼的私生女儿吗?”又听得周芷若不断推辞:“弟子实在不能,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灭绝师太厉声道:“你不听我的嘱咐,便是欺师灭祖。” 一个推托,一个严命,一来一往,说了好久。鹿杖客听不出灭绝师太叫女儿答允什么,周芷若又推辞什么,只听周芷若呜呜咽咽的哭了好一阵。鹿杖客这时等得老大不耐烦,打门道:“喂,你们话说完了吗?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不用赶着这时候说。”灭绝师太脾气暴躁,粗声喝道:“你罗唆什么?”鹿杖客不想得罪她母女,令得苦头陀不快,便道:“好,好!我不来罗唆,你娘儿俩慢慢说罢!”灭绝师太怒道:“不伦不类!我们是两师徒,什么‘娘儿俩’?”鹿杖客陪笑道:“是,是!”又等了一会,心中挂念着韩姬,实在耐不住了,便快步上到第十层乌旺阿普房外。 又过一会,灭绝师太已对周芷若交待了本门的重大事务,只听得有人又在打门。灭绝师太心想:“今日已来不及传功了。”朗声道:“进来罢!” 板门开处,进来的却不是鹿杖客而是苦头陀。灭绝师太也不以为异,心想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论是谁来都是一样,便道:“你把这孩子领出去罢。”她不愿在周芷若的面前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 苦头陀走近身来,低声道:“这是解药,快快服了。待会听得外面叫声,大家并力杀出。”灭绝师太奇道:“阁下是谁?何以给解药于我?”苦头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盗得解药,特来相救师太。”灭绝师太怒道:“魔教奸贼!到此刻尚来戏弄于我。”范遥笑道:“好罢!就算是我戏弄你,这是毒上加毒的毒药,你有没胆子服了下去?药一入肚,一个时辰肚肠寸寸断裂,死得惨不可言。”灭绝师太一言不发,接过他手中的药粉,张口便服入肚内。 周芷若惊叫:“师父······师父······”范遥伸出另一只手掌,喝道:“不许作声,你也服了这毒药。”周芷若一惊,已给范遥揑住她脸颊,将药粉倒入口中,跟着提起一瓶清水灌了她几口,药粉尽数落喉。 灭绝师太大惊,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的一番苦心尽付东流,当下奋不顾身的扑上,挥掌向范遥打去。可是她此时功力未复,这一掌招数虽精,却能有什么力道,只给范遥轻轻一推,便撞到了墙上。 范遥笑道:“少林群僧、武当诸侠都已服了我这毒药。我明教是好是歹,你过得片刻便知。”说着哈哈一笑,转身出房,反手带上了门。 原来范遥护送赵敏去和张无忌相会,心中只挂念夺取解药之事。赵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飞奔回到万安寺,进了高塔,径到第十层乌旺阿普房外。 乌旺阿普正站在门外,见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声:“苦大师。” 范遥点了点头,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儿为师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爷的爱姬风流快活,却叫徒儿在门外把风。乘着这老儿正在胡天胡帝之时,掩将进去,正好夺了他的解药。”于是佝偻着身子,从乌旺阿普身旁走过,突然反手一指,点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别说乌旺阿普毫没提防,即令全神戒备,也躲不过这一指。他要穴一经点中,立时呆呆的不能动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哑巴头陀,难道刚才这一声“苦大师”叫得不够恭敬么? 范遥推开房门,快如闪电的扑向床上,双脚尚未落地,一掌已击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这一掌若不能将他击得重伤,便是一场不易分得胜败的生死搏斗,是以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只击得被子破裂、棉絮纷飞,揭开棉被看时,只见韩姬口鼻流血,已给他打得香殒玉碎,却不见鹿杖客的影子。 范遥心念一动,回身出房,将乌旺阿普拉了进来,随手又加一指,将他塞入床底。刚掩上门,只听得鹿杖客在门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开?” 原来鹿杖客不耐烦灭绝师太母女二人婆婆妈妈的不知说到几时方罢,便即回到乌旺阿普房来,却见这一向听话的大弟子居然没在房外守卫,好生恼怒,推开房门,幸好并无异状,韩姬仍面向里床,身上盖着棉被。 鹿杖客拿起门闩,先将门上了闩,转身笑道:“美人儿,我来给你解开穴道,可是你不许出声说话。”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到被窝中去,手指刚碰到韩姬的背脊,突然间手腕上一紧,五根铁钳般的手指已将他脉门牢牢扣住。这一下全身劲力登失,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只见棉被掀开,一个长发头陀钻了出来,正是苦头陀。 范遥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脉门,左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周身一十九处大穴。鹿杖客登时软瘫在地,再也动弹不得,眼光中满是怒色。 范遥指着他说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遥的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负机智绝伦,其实是昏庸无用之极。此刻我若杀了你,非英雄好汉之所为,且留下你一条性命,你若有种,日后只管来找我范遥报仇。” 他兴犹未足,脱去鹿杖客全身衣服,将他剥得赤条条地,和韩姬的尸身并头而卧,再拉过棉被,盖在这一死一活的二人身上。这才取过鹿角杖,旋开鹿角,尽数倒出解药,然后逐一到各间囚室之中,分给空闻大师、宋远桥、俞莲舟等各人服下。待得一个个送毕解药,耗时已然不少,中间不免费些唇舌,解说几句。最后来到灭绝师太室中,见她不信此是解药,索性吓她一吓,说是毒药。范遥恨她伤残本教众多兄弟,得能阴损她几句,什觉快意。 他分送解药已毕,正自得意,忽听得塔下人声喧哗,其中鹤笔翁的声音最是响亮:“这苦头陀是奸细,快拿他下来!”范遥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谁去救了这家伙出来?”探头向塔下望去,只见鹤笔翁率领了大批武士,已将高塔团团围住。苦头陀这一探头,孙三毁和李四摧双箭齐发,大骂:“恶贼头陀,害得人好惨!” 鹤笔翁等三人穴道遭点,本非一时所能脱困,他三人藏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贸然进去。岂知汝阳王府派出的众武士在万安寺中到处搜查,不见王爷爱姬的影踪,便有人想起鹿杖客生平好色贪花的性子。可是众武士对他向来忌惮,虽疑心王爷爱姬失踪和他有关,却有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挨了良久,率领众武士的哈总管心生一计,命一名小兵去敲鹿杖客的房门,鹿杖客身分极高,就算动怒,谅来也不能对这无名小卒怎么样,即使真的杀了这小兵,那也无足轻重。这小兵打了数下门,房中无人答应。 哈总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门进去瞧瞧。这一瞧,便瞧见鹤笔翁和孙三毁、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时鹤笔翁运气冲穴,已冲开了三四成,哈总管给他解穴,登时便行动自如。鹤笔翁怒气冲天,查问鹿杖客和苦头陀的去向,得知已到了高塔之中,便解开孙三毁和李四摧的穴道,率领众武士围住高塔,大声呼喊,叫苦头陀下来决一死战。 范遥暗骂:“决一死战便决一死战,姓范的还怕了你不成?只不过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药未久,一时三刻之间功力不能恢复。这鹤笔翁已听到我和鹿杖客的说话,就算我将鹿老儿杀了,也已不能灭口,这便如何是好?”一时徬徨无计,只听得鹤笔翁叫道:“死头陀,你不下来,我便上来了!” 范遥返身将鹿杖客和韩姬一起裹在被窝之中,回到塔边,将两人高高举起,叫道:“鹤老儿,你只要走近塔门一步,我便将这头淫鹿摔下来了。” 众武士手中高举火把,照耀得四下里白昼相似,只是那宝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绰绰,仍可看到鹿杖客和韩姬的面貌。 鹤笔翁大惊,叫道:“师哥,师哥,你没事么?”连叫数声,不听得鹿杖客答话,只道已给苦头陀弄死,心下气苦,叫道:“贼头陀,你害死我师哥,我跟你誓不两立。” 范遥解开了鹿杖客的哑穴。鹿杖客立时破口大骂:“贼头陀,你这里应外合的奸细,千刀万剐的杀了你······”范遥容他骂得几句,又点了他哑穴。鹤笔翁见师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头陀真的将师兄摔了下来,不敢走近塔门。 这般僵持良久,鹤笔翁始终不敢上来相救师兄。范遥只盼尽量拖延时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栏干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鹤老儿,你师兄色胆包天,竟将王爷的爱姬偷盗出来。是我捉奸捉双,将他二人当场擒获。你还想包庇师兄么?总管大人,快快将这老儿拿下了。他师兄弟二人叛逆作乱,罪不容诛。你拿下了他,王爷定然重重有赏。” 哈总管斜目睨视鹤笔翁,要想动手,却又不敢。他见苦头陀突然开口说话,虽觉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见鹿杖客和韩姬裹在一条棉被之中,何况心中先入为主,早已信了九成。他高声叫道:“苦大师,请你下来,咱们同到王爷跟前分辩是非。你们三位都是前辈高人,小人谁也不敢冒犯。” 范遥一身是胆,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见王爷,待得分清是非黑白,塔上诸侠体内毒性已解,当即叫道:“妙极,妙极!我正要向王爷领赏。总管大人,你看住这个鹤老儿,千万别让他乘机逃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奔进寺,直冲到高塔之前,众武士一齐躬身行礼,叫道:“小王爷!”范遥从塔上望将下来,见此人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跨着一匹高大白马,身穿锦袍,正是汝阳王的世子库库特穆尔、汉名王保保的便是。 王保保厉声问道:“韩姬呢?父王大发雷霆,要我亲来查看。”哈总管上前禀告,便说是鹿杖客将韩姬盗了来,现为苦头陀拿住。鹤笔翁急道:“小王爷,莫听他胡说八道。这头陀乃是奸细,他陷害我师哥······”王保保双眉一轩,叫道:“一起下来说话!” 范遥在王府日久,心知王保保精明能干,不在乃父之下,自己的诡计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他,一下高塔,只怕小王爷三言两语之际便识穿破绽,下令众武士围攻,单是个鹤笔翁便不好斗,自己脱身或不为难,塔中诸侠就救不出来了,高声道:“小王爷,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师弟恨我入骨,我只要一下来,他立刻便会杀了我。” 王保保道:“你快下来,鹤先生杀不了你。”范遥摇摇头,朗声道:“我还是在塔上平安些。小王爷,我苦头陀一生不说话,今日事出无奈,被迫开口,那全是我报答王爷的一片赤胆忠心。你若不信,我苦头陀只好跳下高塔,一头撞死给你看了。” 王保保听他言语不尽不实,多半是胡说八道,有意拖延,低声问哈总管道:“他有何图谋,要故意延搁,是在等候什么人到来么?”哈总管道:“小人不知······”鹤笔翁抢着道:“小王爷,这贼头陀抢了我师哥的解药,要解救高塔中囚禁着的一众叛逆。”王保保登时省悟,叫道:“苦大师,我明白你的功劳,你快下来,我重重有赏。” 范遥道:“我给鹿杖客踢了两脚,腿骨都快断了,这会儿全然动弹不得。小王爷,请你稍待片刻,我运气疗伤,当即下来。”王保保喝道:“哈总管,你快派人上去,背负苦大师下塔。”范遥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谁一移动我身子,我两条腿就废了。” 王保保此时更无怀疑,眼见韩姬和鹿杖客双双裹在一条棉被之中,就算两人并无苟且,父王也不能再要这姬人,低声道:“哈总管,举火烧了宝塔。派人用强弓射住,不论是谁从塔上跳下,一概射杀。”哈总管答应了,传下令去,登时弓箭手弯弓搭箭,团团围住高塔,有些武士便去取火种柴草。 鹤笔翁大惊,叫道:“小王爷,我师哥在上面啊。”王保保冷冷的道:“这头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辈子,塔下一举火,他自会下来。”鹤笔翁叫道:“他若将我师哥摔将下来,那可怎么办?小王爷,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片刻之间,众武士已取过柴草火种,在塔下点起火来。 鹤笔翁是武林中大有身分之人,受汝阳王礼聘入府,向来什受敬重,不料今日连中苦头陀的奸计不算,连小王爷也不以礼相待,眼见师兄危在顷刻,这时也不理他什么小王爷大王爷,提起鹤嘴双笔,纵身而上,挑向两名正在点火的武士,吧吧两响,两名武士远远摔开。 王保保大怒,喝道:“鹤先生,你也要犯上作乱么?”鹤笔翁道:“你别叫人放火,我自不会来阻拦。”王保保喝道:“点火!”左手一挥,他身后窜出五名红衣番僧,从众武士手中接过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掷了过去。柴草一遇火焰,登时便燃起熊熊烈火。鹤笔翁大急,从一名武士手中抢过一根长矛,扑打着火的柴草。 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红衣番僧各持戒刀,登时将鹤笔翁围住。 鹤笔翁怒极,抛下长矛,伸手便来拿左首一名番僧手中的兵刃。这番僧并非庸手,戒刀翻转,反剁他肩头。鹤笔翁待得避开,身后金刃劈风,又有两柄戒刀同时砍到。 王保保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号称“十八金刚”,分为五刀、五剑、四杖、四钹。这五僧乃“五刀金刚”,单打独斗跟鹤笔翁的武功都差得远了,但五刀金刚联手,攻守相助,鹤笔翁武功虽高,但早一日给张无忌击得受伤呕血,内力大损,何况眼见火势上腾,师兄处境极为危险,不免沉不住气,一时难以取胜。 王保保手下众武士加柴点火,火头烧得更加旺了。这宝塔有砖有木,在这大火焚烧之下,底下数层便必必剥剥的烧了起来。 范遥抛下鹿杖客,冲到囚禁武当诸侠的室中,叫道:“鞑子在烧塔了,各位内力是否已复?”只见宋远桥、俞莲舟等人各自盘坐用功,凝神专志,谁也没答话,显然到了回复功力的紧要关头。看守诸侠的武士有几名抢来干预,都让范遥抓将起来,一个个掷出塔外,活活摔死。其馀的冒火突烟,逃了下去。 过不多时,火焰已烧到了第四层,囚禁在这层中的华山派诸人不及等功力恢复,狼狈万状的逃上第五层。火焰毫不停留的上腾,跟着第五层中的崆峒派诸人也逃了上去。有的奔走稍慢,连衣服须发都烧着了。 范遥正感束手无策,忽听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了!”正是韦一笑的声音。范遥大喜,往声音来处瞧去,只见韦一笑站在万安寺后殿的殿顶,抖手将一条长绳抛了过来,范遥伸手接住。韦一笑叫道:“你缚在栏干上,便是一道绳桥。”范遥刚缚好绳子,神箭八雄中的赵一伤飕的一箭,将绳子从中射断。范遥和韦一笑同声破口大骂。 韦一笑骂道:“射你个奶奶。那一个不抛下弓箭,老子先宰了他。”一面骂,一面抽出长剑,纵身下地。他双足刚着地,五名青袍番僧立时仗剑围上,却是王保保手下十八番僧中的“五剑金刚”,五人手中长剑闪烁,剑招诡异,和韦一笑斗在一起。 鹤笔翁挥动鹤嘴笔苦战,高声叫道:“小王爷,你再不下令救火,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王保保那去理他。四名手执禅杖的番僧分立小王爷四周,以防有人偷袭。鹤笔翁焦躁起来,双笔突使一招“横扫千军”,将身前三名番僧逼开两步,提气急奔,冲到了塔旁。五名番僧随后追到。鹤笔翁双足一登,上了宝塔第一层的屋檐。五名番僧见火势烧得正旺,便不追上。 鹤笔翁一层层的上跃,待得登上第四层屋檐时,范遥从第七层上探头出来,高举鹿杖客的身子,大声叫道:“鹤老儿,快给我停步!你再动一步,我便将鹿老儿摔成了鹿肉浆。”鹤笔翁果然不敢再动,叫道:“苦大师,我师兄弟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苦跟我们为难?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不来阻拦。” 灭绝师太服了苦头陀给她的解药后,只道真是毒药,自己必死,只是周芷若竟也给灌了毒药,毕生指望尽化泡影,心中如何不苦?正自伤心,忽听得塔下喧哗之声大作, 跟着苦头陀和鹤笔翁斗口、王保保下令纵火等情形,一一听得清楚。她心下奇怪:“莫非这鬼模样的头陀当真是救我来着?”试一运气,立时便觉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将上来,和自中毒以来的情形大不相同。 她不肯听赵敏之令出去殿上比武,已自行绝食了六七日,胃中早已空空如也,解药入肚,迅速化入血液,药力行开,比谁都快。加之她内力深厚,犹在宋远桥、俞莲舟、何太冲诸人之上,仅比少林派掌门空闻方丈稍逊,十香软筋散的毒性遇到解药后渐渐消退,她一经运气,内力登时生出,不到半个时辰,内力已复了五六成。她正加紧运功,忽听得鹤笔翁在外高声大叫,字字如利箭般钻入耳中:“······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不来阻拦。” 这什么“老情人”云云,叫她听了如何不怒?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怒声喝道:“你满嘴胡说八道,不清不白的说些什么?”鹤笔翁求道:“老师太,你快劝劝你老······老朋友,先放我师兄下来。我担保你一家三口,平安离开。玄冥二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言而无信。”灭绝师太怒道:“什么一家三口?” 范遥虽身处危境,还是呵呵大笑,什是得意,说道:“老师太,这老儿说我是你的旧情人,那个周姑娘嘛,是我和你两个的私生女儿。” 灭绝师太怒容满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极是可怖,沉声喝道:“鹤老儿,你上来,我跟你拚上一百掌再说。”若在平时,鹤笔翁说上来便上来,何惧于一个峨嵋掌门,但此刻师兄落在别人手中,不敢蛮来,叫道:“苦头陀,那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信口开河。”灭绝师太双目瞪着范遥,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么?” 范遥哈哈一笑,正要乘机挖苦她几句,忽听得塔下喊声大作,往下望时,只见火光中一条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飞舞,在人丛中穿插来去,呛啷啷、呛啷啷之声不绝,众番僧、众武士手中兵刃纷纷落地,正是教主张无忌到了。 张无忌这一出手,围攻韦一笑的五名持剑番僧五剑齐飞。韦一笑大喜,闪身抢到他身旁,低声道:“我到汝阳王府去放火。”张无忌点了点头,已明白他用意。自己这里只寥寥数人,要是急切间救不出六大派群豪,对方援兵定然越来越多,青翼蝠王到汝阳王府去放火,众武士必定保护王爷要紧,实是个绝妙的调虎离山、釜底抽薪之计。 只见韦一笑一条青色人影一晃,已自掠过高墙。张无忌看了周遭情势,朗声问道:“范右使,怎么了?”范遥叫道:“糟糕之极!烧断了出路,一个也没能逃得出。” 此时王保保手下的十八番僧中,倒有十四人攻到了张无忌身畔。张无忌心想擒贼先擒王,只须擒住了那头戴金冠的鞑子王公,便能要胁他下令救火放人,于是身形一侧,从众番僧之间窜过,犹似游鱼破水,直欺到王保保身前。 蓦地里左首一剑刺到,寒气逼人,剑尖直指胸口。张无忌急退一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张公子,这是家兄,你莫伤他。”但见她手中长剑颤动,婀娜而立。刃寒胜水,剑是倚天,貌美如花,人是赵敏。她急跟张无忌而来,只不过迟了片刻。 张无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人,否则我可要对不起两位了。”赵敏叫道:“十八金刚,此人武功了得,结金刚阵挡住了。”那十八番僧适才吃过张无忌苦头,不须郡主言语点明,早知他的厉害,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四钹金刚”手中的八面大铜钹齐声敲击,十八名番僧来回游走,挡在王保保和赵敏的身前,将张无忌隔开了。 张无忌一瞥之下,见十八名番僧盘旋游走,步法诡异,十八人组成一道人墙,看来其中还蕴藏着不少变化。他忍不住便想冲一冲这座金刚阵,但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大响,高塔上倒了一条大柱下来。 一回头,只见火焰已烧到了第七层上。血红的火舌缭绕之中,两人拳掌交加,斗得极是激烈,正是灭绝师太和鹤笔翁。第十层的栏干之旁倚满了人,都是少林、武当各派人物,这干人武功尚未全复,何况高塔第十层离地十丈,纵有绝顶轻功而内力又丝毫未失,跳下来也非活活摔死不可。 张无忌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的转了几转:“此金刚阵非片刻间所能破,何况击败众番僧,又有别的好手上来,要擒赵姑娘的哥哥,大是不易。灭绝师太和这鹤笔翁斗了这些时刻,始终未曾落败,看来她功力已复,那么大师伯等人的内力该当也已恢复,只宝塔太高,没法跃下来而已。” 他一动念间,突然满场游走,双手忽打忽拿、忽拍忽夺,将神箭八雄尽数击倒,此外众武士中凡手持弓箭的,都给他或断弓箭,或点穴道,眼看高塔近旁已无弯弓搭箭的好手,纵声叫道:“塔上各位前辈,请逐一跳下来,在下在这里接着!” 塔上诸人听了都是一怔,心想此处高达十馀丈,跳下去力道何等巨大,你便有千斤之力也没法接住。崆峒、昆仑各派中便有人嚷道:“千万跳不得,莫上这小子的当!他要骗咱们摔得粉身碎骨。” 张无忌见烟火弥漫,已烧近众高手身边,众人若再不跳,势必尽数葬身火窟,提声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难道小侄会存心害你吗?请你先跳罢!” 俞莲舟对张无忌素来信得过,虽料想他武功再强,也决计接不住自己,但想与其给活活烧死,还不如活活摔死,叫道:“好!我跳下来啦!”纵身跃起,从高塔上跳落。 张无忌看得分明,待他身子离地约有五尺之时,挺掌轻轻拍出,正拍在他腰里。这一掌中所运,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绝顶武功,吞吐控纵之间,已将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力拨为自左至右。 俞莲舟身上受力不重,向横里直飞出去,一摔数丈,此时他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一个回旋,已稳稳站在地下,顺手出掌,将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喷鲜血。他大声叫道:“大师哥、四师弟!你们都跳下来罢!” 塔上众人见俞莲舟居然安好无恙,齐声欢呼。 宋远桥爱子情深,要他先脱险地,说道:“青书,你跳下去!”宋青书自出囚室后,一直站在周芷若身旁,说道:“周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复,不能去相助师父,却不肯自行逃生,听宋青书这么说,摇了摇头,道:“我等师父!” 这时何太冲、班淑娴等已先后跳下,都由张无忌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出掌拍击,自直堕改为横摔,一一脱险。这干人功力虽未全复,但只须回复得五六成,已是众番僧、众武士所难抵挡。俞莲舟等顷刻间夺得兵刃,护在张无忌身周。王保保和赵敏的手下欲上前阻挠,均为俞莲舟、何太冲、班淑娴等人挡住。塔上每跃下一人,张无忌便多了一个帮手。那些人自遭赵敏囚入高塔之后,人人受尽了屈辱,也不知有多少人给割去了手指,此时得脱牢笼,个个含愤拚命,霎时间已有二十馀名武士尸横就地。 王保保见情势不佳,传令道:“调我飞弩亲兵队来!” 哈总管正要去传小王爷号令,突然间只见东南角上火光冲天。他大吃一惊,叫道:“小王爷,王府失火!咱们快去保护王爷要紧。” 王保保关怀父亲安危,顾不得擒杀叛贼,忙道:“妹子,我先回府,你诸多小心!”不等赵敏答应,掉转马头,直冲出去。王保保这一走,十八金刚一齐跟去,王府武士也去了一大半。馀下众武士见王府失火,谁也没想到只韦一笑一人捣鬼,还道大批叛贼进攻王府,无不惊惶。 其时宋青书、宋远桥、张松溪、莫声谷等都已跃下高塔,双方强弱之势大大逆转,待得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以及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众高僧分别跃下后,赵敏手下的众武士已无可抗御。 赵敏心想此时若再不走,自己反要成为他的俘虏,当即下令:“各人退出万安寺。”转头向张无忌叫道:“明日黄昏,我再请你饮酒,务请驾临。”张无忌一怔之间,尚未答应,赵敏嫣然一笑,已退入了万安寺后殿。 只听得范遥在塔顶大叫:“周姑娘,快跳下,火烧眉毛啦!你再不跳,难道想做焦炭美人么?”周芷若道:“我陪着师父!” 灭绝师太和鹤笔翁剧斗一阵,烟火上腾,便跃上一层,终于斗上了第十层的屋角。她功力尚未全复,但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不守。鹤笔翁一来挂念着师兄的安危,心有二用,二来前伤未愈,三来适才中了麻药、穴道又遭封闭良久,手脚究也不十分灵便,两人竟斗了个不分上下。灭绝师太听到徒儿的说话,叫道:“芷若,你快跳下去,别来管我!这贼老儿辱我太什,非杀了他不可!” 鹤笔翁暗暗叫苦:“这老尼全是拚命打法,我救师兄要紧,难道跟她在这火窟中同归于尽不成?”大声道:“灭绝师太,这话是苦头陀说的,跟我可不相干。” 灭绝师太撤掌回身,问范遥道:“兀那头陀,这疯话可是你说的?”范遥嘻皮笑脸的道:“什么疯话?”这一句话,明摆着要灭绝师太亲口重覆一遍:“他说我是你的老情人,周芷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儿。”她听了范遥这句话,已知鹤笔翁之言不假,只气得全身发颤,虽然此时早明白范遥确是救了自己,但仍容他不得。 鹤笔翁见灭绝师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阵黑烟卷到,正是偷袭良机,烟雾之中,双掌击向灭绝师太背心。周芷若和范遥看得分明,齐声叫道:“师父小心!”“老尼姑小心!”灭绝师太回掌反击,却已挡不了鹤笔翁的阴阳双掌,左掌和他的左掌相抵,鹤笔翁右手所发的玄冥神掌终于击中她背心。那玄冥神掌何等厉害,当年在武当山上,什至和张三丰都对得一掌,灭绝师太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周芷若大惊,抢上扶住师父。 范遥大怒,喝道:“阴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什?”提起裹着鹿杖客和韩姬的被窝卷儿,抛了下去。鹤笔翁同门情深,危急之际不及细思,扑出来便想抓住鹿杖客。但那被窝卷离塔太远,鹤笔翁只抓到被窝一角,一带之下,竟身不由主的跟着一起摔落。 张无忌站在塔下,烟雾弥漫之中瞧不清塔上这几人的纠缠,眼见一大捆物事和一人摔下,那捆物事不知是什么东西,隐约间只看到其中似乎包得有人,但那人却看清楚是鹤笔翁。他明知此人作恶多端,曾累得自己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可是终不忍袖手不顾,任由他跌得粉身碎骨,立即纵身上前,双掌分别拍出,将被窝和鹤笔翁分向左右击出三丈。 鹤笔翁一个回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好险!”他万没想到张无忌竟会以德报怨,救了自己一命,转身去看师兄时,却又大吃一惊。原来张无忌一拍之下,被窝散开,滚出两个赤裸裸的人来,正好摔入火堆中。鹿杖客穴道未解,动弹不得,须发登时着火。鹤笔翁大叫:“师哥!”抢入火堆中抱起。 他跃出火堆,立足未定,俞莲舟叫道:“吃我一掌!”左掌击向他肩头。鹤笔翁不敢抵敌,沉肩相避,俞莲舟这一掌似已用老,但他肩头下沉,这一掌跟着下击,啪的一声,只痛得鹤笔翁额头冷汗直冒,此刻救师兄要紧,忙抱起鹿杖客,飞身跃出高墙。 便在此时,塔中又是一根燃烧着的大木柱倒将下来,压着韩姬尸身,片刻间全身是火。塔下众人齐声大叫:“快跳下来,快跳下来!” 范遥东窜西跃,躲避火势。那宝塔梁柱烧毁后,砖石纷纷跌落,塔顶已微微晃动,随时都能倒塌。灭绝师太厉声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师父,你先跳了,我再跳!”灭绝师太突然纵身而起,一掌向范遥的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恶贼,容你不得!” 范遥一声长笑,纵身跃下。张无忌挥掌推出,将他轻轻送开,赞道:“范右使,大功告成,当真难能!”范遥站定脚步,说道:“若非教主神功盖世,大夥儿人人成了高塔上的烤猪。范遥行事不当,何功之有?” 灭绝师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踊身下跳,待离地面约有丈许时,双臂运劲上托,反将周芷若托高了数尺。这么一来,周芷若变成只是从丈许高的空中落下,丝毫无碍,灭绝师太的下堕之势却反而加强。 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后拍去。岂知灭绝师太死志已决,又绝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见他手掌拍到,拚起全身残馀力气,反手击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大响,张无忌的掌力为她这一掌转移了方向,喀喇一响,灭绝师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时脊骨断成数截。张无忌却也为她挟着下堕之势的这一掌打得胸口气血翻涌,连退几步,心下大惑不解,灭绝师太这一掌,明明便是自杀。 周芷若扑到师父身上,哭叫:“师父,师父!”峨嵋派众男女弟子也都抢上围在师父身旁,乱成一团。灭绝师太道:“芷若,从今日起,你便是本派第四代掌门,我要你做的事,你都······都能遵从么?”她竭力提声说话,是要众弟子尽数听到。周芷若哭道:“是,师父,弟子不敢忘记。” 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见张无忌走上前来,伸手要搭她脉搏,灭绝师太右手蓦地翻出,紧紧抓住他手腕,厉声道:“魔教的淫徒,你若玷污了我爱徒清白,我做鬼也不饶过······”最后一个“你”字没说出口,已然气绝身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张无忌手腕上掏出了血来。 范遥叫道:“大夥儿都跟我来,到西门外会齐。倘若再有耽搁,奸王的大队人马这就要来啦。” 张无忌抱起灭绝师太尸身,低声道:“咱们走罢!”周芷若将师父的手指轻轻扳离他手腕,接过尸身,向张无忌一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峨嵋派因与明教有仇,不愿随众人同行,径自离去。 这时昆仑、崆峒、华山诸派高手早已蜂拥而出。只少林派空闻、空智两位高僧不失前辈风范,过来合什向张无忌道谢,和宋远桥、俞莲舟等相互谦让一番,始先后出门。 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高手下塔,内力几已耗尽,最后和灭绝师太对了那一掌,更大伤元气,这时几乎路也走不动了。莫声谷将他抱起,负在背后。张无忌默运九阳神功,这才内力渐增。 其时天已黎明,群雄来到西门,驱散把守城门的官兵,出城数里,杨逍已率领骡马大车来接,向众人贺喜道劳。 空闻大师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张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原六大派气运难言。大恩不言谢,为今之计,咱们该当如何,便请张教主示下。”张无忌道:“在下识浅,有什么主意,还是请少林方丈发号施令。”空闻大师坚执推让。 张松溪道:“此处离城不远,咱们今日在鞑子京城中闹得这么天翻地覆,那奸王岂能罢休?待得王府中火势救熄,必定派遣兵马来追。咱们还是先离此处,再定行止。” 何太冲道:“奸王派人来追,那最好不过,咱们便杀他个落花流水,出一出这几个月来所受的恶气。”张松溪道:“大夥儿功力未曾全复,要杀鞑子也不忙在一时,还是先避一避的为是。” 空闻大师道:“张四侠说的是,今日便杀得多少鞑子,大夥儿也必伤折不小,咱们还是暂且退避。”少林派掌门说出来的话毕竟声势又是不同,旁人再无异议。空闻大师又问:“张四侠,依你高见,咱们该向何处暂避?”张松溪道:“鞑子料得咱们不是向南,便向东南,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径向西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是一怔。杨逍却拍手说道:“张四侠的见地高极。西北地广人稀,随便找一处荒山,尽可躲得一时。鞑子定然料想不到。”众人越想越觉张松溪此计大妙,拨转马头,径向北行。 行出五十馀里,群侠在一处山谷中打尖休息。杨逍早已购齐各物,乾粮酒肉,无一或缺。众人谈起脱困的经过,都说全仗张无忌和范遥两人相救。众人又说灭绝师太一代大侠,虽性情严峻,为众所畏,但品行端方,高洁持正,武功高强,人所共钦,这次竟死于万安寺塔下,人人均感悼惜。 张无忌挂念峨嵋派群弟子不知是否得能脱险,倘若受困,还须设法救援。韦一笑请缨前去探查,不久后回报,说道峨嵋人众已暂时藏身在城外一处安全所在,且一路上未发现汝阳王府武士追击。张无忌这才放心。 空闻大师朗声道:“这次奸人下毒,谁都吃了大亏,本派空性师弟也为鞑子所害,此仇自是非报不可。如何报仇,却须从长计议。”空智大师道:“中原六大派原先与明教为敌,但张教主以德报怨,反而出手相救,双方仇嫌,自是一笔勾销。今后大夥儿同心协力,驱除胡虏。” 众人一齐称是。但说到如何报仇,各派议论纷纷,难有定见。最后空闻说道:“这件事非一时可决,咱们休息数日,分别回去,日后大举报仇,再徐商善策。”众人均点头称是。 张无忌道:“此间大事已了,敝教还有些事务待办,须回大都一转,谨与各位作别。今后当与各位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群豪齐叫:“大夥儿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呼声震天,山谷鸣响。众人一齐送到谷口,张无忌、杨逍、范遥、韦一笑等行礼作别,纵马向南驰去。 第8章 恩断义绝紫衫王 张无忌等四人驰至城外一所破庙商议。张无忌说起已答允要帮赵敏借屠龙宝刀一观,道:“此事原本不妥,但当日我承诺为她办三件事,这是她所提的第一件。我若推托不做,只怕她出下更为难的题目来。我辈千金一诺,不能不守信用。” 杨逍道:“教主,咱们本就要去接回谢法王,不如便带了这番邦女子同去,让她在冰火岛上,拿着屠龙刀瞧上一个时辰。咱们四面团团围住了,就算她有天大本事,也耍不出什么花样。”张无忌登时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说道:“咱们给她做了第一个题目,再接谢法王回来,一举两得,正是大大的好事。” 当下约定杨逍等一行先行南下,召集洪水旗下教众,雇妥海船,预备船上粮食清水等物,在庆元路定海会齐,一起出海。商议既毕,张无忌便回城去接小昭和赵敏。 将近大都时,张无忌心想昨晚万安寺一战,汝阳王手下许多武士已识得自己面目,撞上了诸多不便,于是到一家农家买了套庄稼汉子的旧衣服换了,头上戴个斗笠,用煤灰泥巴将手脸涂得黑黑地,这才进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见并无异状,当即闪身入内,进了自己住房。小昭正坐在窗边,手中做着针线,见他进房,一怔之下,才认了他出来,满脸欢容,如春花之初绽,笑道:“教主哥哥,我还道是那一个庄稼汉闯错了屋子呢,真没想到是你。” 张无忌笑道:“你在做什么?独个儿闷不闷?”小昭脸上一红,将手中缝着的衣衫藏到了背后,忸怩道:“我在学着缝衣,可见不得人的。”将衣衫藏在枕头底下,斟茶给张无忌喝,见他满脸黑泥,笑问:“你洗不洗脸?” 张无忌微笑道:“我故意涂抹的,可别洗去了。”拿着茶杯,心下沉吟:“此次冰火岛一行,势须迎接义父回归中土。义父本来担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后,应付不了。此时武林群豪同心抗胡,私人的仇怨,什么都该化解了。只须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谅旁人也不能动他一根寒毛。大海中风涛险恶,小昭妹子是不能一齐去的。嗯,有了,我要赵姑娘将小昭安顿在王府之中,倒比别的处所平安得多。” 小昭见他忽然微笑,问道:“教主哥哥,你在想什么?”张无忌虽已认她为小妹子,但在旁人之前,小昭仍自居小婢,只有在无人处,才偶尔叫他一声“教主哥哥”。 张无忌道:“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着你不便。我想到了一处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脸上变色,道:“我一定要跟着你,小昭要天天这般服侍你。” 张无忌劝道:“我是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危险,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昭道:“教主哥哥,你答允过我要带我去接谢法王回来,那还不远吗?在光明顶上那地宫之中,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除非你把我杀了,才能撇下我。你见了我讨厌,不要我陪伴么?”张无忌道:“不,不!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只是不愿你去冒无谓的危险。我一回来,立刻就会找你。”小昭摇头道:“只要在你身边,什么危险我都不在乎。教主哥哥,你带我去罢!” 张无忌握着小昭的手,道:“小妹子,我也不瞒你,我是答允了赵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涛连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险,殊是无益。” 小昭胀红了脸,道:“你和赵姑娘在一起,我更加要跟着你。”说了这两句话,已急得眼中泪水盈盈。张无忌道:“为什么更加要跟着我?”小昭道:“那赵姑娘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我跟着你,也好照看着你些儿。” 张无忌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对我当真很好,只怕不是寻常的依恋。”他和小昭相处日久,心中也真不舍得和她分手,笑道:“好,带便带你去,大海中晕起船来,可不许叫苦。”小昭大喜,连声答应,说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兴,你把我抛下海去喂鱼罢!”张无忌笑道:“亲亲小妹子,我怎舍得?” 他二人万里同行,有时旅途之际客舍不便,便同卧一室,两人虽有时兄妹相称,但小昭自居婢仆,张无忌又从来不说一句戏谑调笑的言语。这时他冲口而出叫了她声“亲亲小妹子”,又说了句“我怎舍得”,只是一时情不自禁,见小昭眼波流动,神情娇羞, 自知失言,不由得脸上一红,转过了头望着窗外。 小昭叹了口气,自去坐在一边。张无忌问道:“你为什么叹气?”小昭道:“你真正舍不得的人多着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阳王府的郡主娘娘,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你心中怎会不舍得我这个小丫头?” 张无忌走到她面前,说道:“小妹子,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知道么?难道我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人吗?”说这两句话时脸色郑重,语意诚恳。小昭又害羞,又欢喜,低下了头道:“我又没要你对我怎样,只要你许我永远服侍你,在你身边做你的小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一晚没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会罢。”说着掀开被窝,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着针线缝衣。 张无忌听着她手上的铁炼偶而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只觉心中平安喜乐,但觉如此这般天长地久,人生更无他求。过不多时,便合上眼睡着了。 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他吃了碗面,说道:“小昭,我带你去见赵姑娘,借她倚天剑斩断你手脚上的铐镣。”两人走到街上,但见蒙古兵卒骑马来回奔驰,盘查什严。两人一听到马蹄声,便缩身在屋角之后,不让元兵见到,不多时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 张无忌带着小昭推门入内,只见赵敏已坐在昨晚饮酒的座头上,笑吟吟的站起,说道:“张公子真乃信人。”张无忌见她神色如常,丝毫不以昨晚之事为忤,暗想:“这位姑娘城府真深,按理说我派人杀了她父亲的爱姬,将她费尽心血捉来的六派高手一齐放了,她必恼怒异常,不料她一如平时,且看她待会如何发作。”见桌上已摆设了两副杯筷,他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远远站着伺候。 张无忌抱拳说道:“赵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诸多得罪,还祈见谅。”赵敏笑道:“爹爹那韩姬妖妖娆娆的,我见了就讨厌,多谢你叫人杀了她。我妈尽夸赞你能干呢,跟我商量怎么谢你。”张无忌一怔,如此结果,实大出意料之外。赵敏又道:“那些人你救了去也好,反正他们不肯归降,我留着也没用。你救了他们,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紧。当今中原武林,声望之隆,自没人再及得上你了。张公子,我敬你一杯!”说着笑盈盈的举起酒杯。 便在此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却是范遥。他先向张无忌行了一礼,再恭恭敬敬的向赵敏拜了下去,说道:“郡主,苦头陀向你告罪。”赵敏并不还礼,冷冷的道:“苦大师,你瞒得我好苦。你郡主这觔斗栽得可不小啊!” 范遥站起身来,昂然说道:“苦头陀姓范名遥,乃明教光明右使。朝廷与明教为敌,本人混入汝阳王府,自是有所为而来。过去多承郡主礼敬有加,今日特来作别。” 赵敏仍冷冷的道:“我早知你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却想不到你在明教之中,竟身居如此高位。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礼?”范遥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后,在下即与郡主为敌,若不明白相告,有负郡主平日相待厚意。” 赵敏向张无忌看了一眼,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使手下个个对你这般死心塌地?”张无忌道:“我们是为国为民、为仁侠、为义气,范右使和我素不相识,可是一见如故,肝胆相照,情若骨肉,只是不枉了兄弟间这个‘义’字。” 范遥哈哈一笑,说道:“教主这几句言语,正说出了属下的心事。教主,这位郡主娘娘年纪虽轻,却心狠手辣,大非寻常。你良心太好,是及不上她的!”张无忌道:“是,我自不敢大意。”赵敏笑道:“多谢苦大师称赞。” 范遥转身出店,经过小昭身边时,突然一怔,脸上神色惊愕异常,似乎突然见到什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失声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么啦?”范遥向她呆望了半晌,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错人了。”长叹一声,神色黯然,推门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 赵敏与张无忌对望一眼,都不知他说小昭像谁。 忽听得远处传来几下唿哨之声,三长两短,声音尖锐。张无忌一怔,记得这是峨嵋派招聚同门的讯号,当日在西域遇到灭绝师太等一干人时,曾数次听到她们以此讯号相互联络,寻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敌人么?”赵敏道:“那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什么急事。咱们去瞧瞧,好不好?”张无忌奇道:“你怎知道?”赵敏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们四日四夜,这才捉到了灭绝师太,怎会不知?” 张无忌道:“好,咱们便去瞧瞧。赵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要借你的倚天剑一用。”赵敏笑道:“你未借屠龙刀,先向我借倚天剑,算盘倒挺精明。”解下腰间系着的宝剑,递了过去。 张无忌拿在手里,拔剑出鞘,道:“小昭,你过来。”小昭走到他身前,张无忌挥动长剑,嗤嗤嗤几下轻响,小昭手脚上铐炼一齐削断,呛啷啷跌在地下。小昭下拜道:“多谢教主,多谢郡主。”赵敏微笑道:“好美丽的小姑娘。你教主定是喜欢你得紧了。”小昭脸上一红,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张无忌还剑入鞘,交还赵敏,说道:“多谢了!”只听得峨嵋派的唿哨声直往东北方而去,便道:“咱们去罢。”赵敏摸出一小锭银子抛在桌子,闪身出店,便即快奔。 张无忌怕小昭跟随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间,不即不离的跟在赵敏身后。只奔出十馀丈,便觉小昭身子轻飘飘的,脚步移动也什迅速,他微觉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见小昭仍和自己并肩而行,始终不见落后。虽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轻功,但脚下已算极快,小昭居然仍能跟上。 转眼之间,赵敏已越过几条僻静小路,来到一堵半塌的围墙外。张无忌听到墙内隐隐有女子争执的声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内,拉着小昭的手越墙而入,黑暗中落地无声。围墙内遍地长草,原来是个废园。赵敏跟着进来,三人伏入草丛。 废园北隅有个破败凉亭,亭中影影绰绰的聚集着二十来人,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论资望,说武功,那一桩都轮不到你来做本派掌门······”张无忌认得是丁敏君的语音,在长草丛中伏身而前,走到离凉亭数丈之处,这才停住。此时星光黯淡,瞧出来朦胧一片,他凝神注视,隐约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灭绝师太座下的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内。左首一人身形修长,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只听得丁敏君语声严峻,不住口的道:“你说,你说······” 周芷若缓缓的道:“丁师姊说的是,小妹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不论资历、武功、才干、品德,那一项都够不上做掌门。师父命小妹当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辞,但师父厉言重责,要小妹发下毒誓,不得有负她老人家的嘱咐。” 峨嵋大弟子静玄说道:“师父英明,临终时遗命周师妹继任掌门,必有深意。大家人人都听到的。咱们同受师父栽培大恩,自当遵奉她老人家遗志,同心辅佐周师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静玄师姊说师父必有深意,这‘必有深意’四字果然说得好。咱们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曾亲耳听到苦头陀和鹤笔翁大声叫嚷么?周师妹的父母是谁,师父为何对她另眼相看,这还不明白么?” 苦头陀对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儿,只不过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气发作、随口开句玩笑,但鹤笔翁这么公然叫嚷出来,旁人听在耳里,虽未必尽信,难免有几分疑心。这等男女之私,常人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灭绝师太对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众弟子均不明所以,“私生女儿”这四字正是最好的注脚。各人听了丁敏君这几句话,都默然不语。 周芷若颤声道:“丁师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门,尽可明白言讲。你胡言乱语,败坏师父毕生清誉,罪业不小。小妹先父姓周,乃汉水中一个操舟的船夫,不会丝毫武功。先母薛氏,祖上却是世家,本是襄阳人氏,襄阳城破之后逃难南下,沦落无依,嫁了先父。小妹蒙武当派张真人之荐,于九年前引入峨嵋门下,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师父一面。你受师父大恩,今日师父撒手西归,便来说这等言语,这······这······”说到这里,语音哽咽,泪珠滚滚而下,再也说不下去了。 丁敏君冷笑道:“你想任本派掌门,尚未得同门公认,自己身分未明,便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什么败坏师父清誉,什么罪业不小。你想来治我的罪,是不是?我倒要请问:你既受师父之嘱继承掌门,便该即日回归峨嵋。师父逝世,本派事务千头万绪,在在均要掌门人分理。你孤身一人突然不声不响的回到大都,却是为何?” 周芷若道:“师父交下一副极重的担子,放在小妹身上,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丁敏君道:“那是什么事?此处除了本派同门,并无外人,你尽可明白言讲。”周芷若道:“这是本派最大机密,除本派掌门人之外,不能告知旁人。” 丁敏君冷笑道:“哼,哼!你什么都往‘掌门人’这三个字上一推,须骗我不倒。我来问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本派同门不少丧于魔教之手,魔教教众死于师父倚天剑下的更不计其数。师父所以逝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故。然则师父尸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来寻魔教那个姓张的小淫贼、那个当教主的大魔头?” 张无忌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身子不禁一震,便在此时,只觉一根柔腻的手指伸到自己左颊之上,轻轻刮了两下,正是身旁的赵敏以手指替他刮羞。张无忌满脸发烫,心想:“难道周姑娘真的是来找我么?”赵敏觉到他脸上发烧,暗暗好笑,强自忍住,才没“嘻嘻”的笑了出来。 只听周芷若嗫嗫嚅嚅的道:“你······你又来胡说八道了······”丁敏君大声道:“你还想抵赖?你叫大夥儿先回峨嵋,咱们问你回大都有什么事,你偏又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众同门情知不对,这才蹑在你后面。你向你父亲苦头陀探问小淫贼的所在,当我们不知道么?你去客店找那小淫贼,当我们不知道么?” 她左一句“小淫贼”,右一句“小淫贼”,张无忌脾气再好,却也不禁着恼,突觉头颈中有人呵了一口气,自是赵敏又在取笑了。 丁敏君又道:“你爱找谁说话,爱跟谁相好,旁人原是管不着。但这姓张的小淫贼是本派的死对头,昨晚众人在万安寺中,面临生死大险,何以你尽含情脉脉的瞧他?这可不是我信口雌黄,这里众同门都曾亲眼目睹。那日在光明顶上,师父叫你刺他一剑,他居然不闪不避,对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对他挤眉弄眼,不痛不痒的轻轻刺了他一下。以倚天剑之利,怎能刺他不死?这中间若无私弊,有谁能信?” 周芷若哭了出来,说道:“谁挤眉弄眼了?你尽说些难听的言语来诬赖人。” 丁敏君冷笑一声,道:“我这话难听,你自己所作所为,便不怕人说难看了?你的话便好听了?哼,刚才你怎么问那客房中的掌柜来着?‘劳你的驾,这里可有一位姓张的客官吗?嗯,二十来岁年纪,身裁高高的,或者,他不说姓张,另外说个姓氏。’”她尖着嗓子,学起周芷若慢吞吞的声调,装腔作势,说得加意的妖媚娇柔,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张无忌心下恼怒,暗想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为刁钻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万不是她对手,但若自己挺身而出为周芷若撑腰,一来这是峨嵋派本门事务,外人不便置喙,二来只有使周芷若处境更为不利,眼见她被挤逼得狼狈之极,自己却束手无策。 峨嵋派中大多数弟子本来都遵从师父遗命,奉周芷若为掌门人,但听丁敏君辞锋咄咄,说得入情入理,均想:“师父和魔教结怨太深。周师妹和那魔教教主果是干系非同寻常,倘若她将本派卖给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丁敏君又道:“周师妹,你由武当派张真人引入师父门下,那魔教的小淫贼是武当张五侠之子。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古怪阴谋,谁也不知底细。”提高了嗓子又道:“众位师姊师兄、师妹师弟,师父虽有遗言命周师妹接任掌门,可是她老人家万万料想不到,她圆寂之后尸骨未寒,本派掌门人立即便去寻那魔教教主相叙私情。此事和本派存亡兴衰干系太大,先师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选掌门。师父的遗志乃是要本派光大发扬,决不是要本派覆灭在魔教之手。依小妹之见,咱们须得秉承师父遗志,请周师妹交出掌门铁指环,咱们另推一位德才兼备、资崔功足为同门表率的师姊,出任本派掌门。”她说了这几句话后,同门中便有六七人出言附和。 周芷若道:“我受师父之命,接任本派掌门,这铁指环决不能交。我实在不想当这掌门,可是我曾对师父立下重誓,决不能······决不能有负她老人家的托付。”这几句话说来半点力道也无,有些同门本来不作左右袒,听了也不禁暗暗摇头。 丁敏君厉声道:“这掌门铁指环,你不交也得交!本派门规严戒欺师灭祖,严戒淫邪无耻。你犯了这两条最最首要的大戒,还能执掌峨嵋门户么?” 赵敏将嘴唇凑到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声好姊姊,我便出头去给她解围。”张无忌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姑娘足智多谋,必有妙策让周芷若脱困,但她年纪比自己小,这声“好姊姊”未免太也肉麻,实在叫不出口,正自犹豫,赵敏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 张无忌无奈,只得在她耳边低声叫道:“好姊姊!”赵敏噗哧一笑,正要长身而起,亭中诸人已然惊觉。丁敏君喝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偷听!” 突然间墙外传来几声咳嗽,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凉亭外已多了两人。 这二人面向月光,张无忌看得分明,一个是佝偻龙锺的老妇,手持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另一个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丑,却是殷野王之女、张无忌的表妹蛛儿殷离。那日韦一笑将蛛儿擒去,还没上光明顶便寒毒发作,强忍着不吸她热血,终于不支倒地,后来得周颠救醒,再寻蛛儿时却已不知去向。张无忌自和她分别以来,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尔出现,她是金花婆婆之徒,自当相随在侧。张无忌大喜之下,几欲出声招呼。 丁敏君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来干什么?”金花婆婆道:“你师父在那里?”丁敏君道:“先师已于昨日圆寂,你在园外听了这么久,却来明知故问。” 金花婆婆失声道:“啊,灭绝师太已圆寂了!是怎样死的?为什么不等着再见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话没再说得下去,弯了腰不住咳嗽。蛛儿轻轻拍着她背,向丁敏君冷笑道:“谁耐烦来偷听你们说话?我和婆婆经过这里,听得你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我认得你的声音,这才进来瞧瞧。婆婆问你,你没听见么?你师父是怎样死的?”丁敏君怒道:“这干你什么事?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舒了口长气,缓缓的道:“我生平和人动手,只在你师父手下输过一次,可是那并非武功招数不及,只是挡不了倚天剑的锋利。这几年来我发愿要找一口利刃,再与你师父一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总算不枉了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应借宝刀给我一用。我打听得峨嵋派人众给朝廷囚禁在万安寺中,有心要去救你师父出来,跟她较量一下真实本领,岂知今日来到,万安寺已成一片瓦砾。唉!命中注定,金花婆婆毕生不能再雪此败之辱。灭绝师太啊灭绝师太,你便不能迟死一天半日吗?” 丁敏君道:“我师父此刻若在人世,你也不过再多败一场,叫你输得死心塌······” 突然间啪啪啪啪,四下清脆的声响过去,丁敏君目眩头晕,几欲摔倒,脸上已让金花婆婆左右开弓的连击四掌。别看这老婆婆病骨支离,咳嗽连连,岂知出手迅捷无伦,手法又怪异之极,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没丝毫抗拒躲闪的馀地。她与丁敏君相距本有两丈,但顷刻间欺近身去,打了四掌后又即退回,行动直似鬼魅。 丁敏君惊怒交集,立即拔出长剑,抢上前去,指着金花婆婆道:“你这老乞婆,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金花婆婆似没听到她辱骂,对她手中长剑也似视而不见,只缓缓的道:“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语意萧索,显得十分心灰意懒。丁敏君长剑的剑尖距她胸口不过三尺,终究不敢便刺了出去,只骂:“老乞婆,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灭绝师太,你一世英雄,可算得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旦身故,弟子之中,竟没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掌门户吗?” 静玄师太走上一步,合掌说道:“贫尼静玄,参见婆婆。先师圆寂之时,遗命由周芷若周师妹接任掌门。只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门未服。先师既已圆寂,令婆婆难偿心愿,大数如此,夫复何言?本派掌门未定,不能和婆婆定什么约会。但峨嵋乃武林大派,决不能堕了先师威名。婆婆有什吩咐,便请示下,日后本派掌门自当凭武林规矩和你作个了断。但若婆婆自恃前辈,逞强欺人,峨嵋派虽然今遭丧师大难,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溅荒园,有死而已。”这一番话侃侃道来,不亢不卑,连张无忌和赵敏也暗暗叫好。 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闪,说道:“原来尊师圆寂之时,已传下遗命,定下了继任的掌门人,那好极了。是那一位?便请一见。”语气已比对丁敏君说话时客气得多了。 周芷若上前施礼,说道:“婆婆万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门人周芷若,问婆婆安好。”丁敏君大声道:“也不害臊,便自封为本派第四代掌门人了。” 蛛儿冷笑道:“这位周姊姊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时,多承周姊姊照料。她不配做掌门人,难道你反配么?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赏你几个嘴巴!” 丁敏君大怒,唰的一剑便向蛛儿分心刺来。蛛儿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脸上击去。她这身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样,但出手之迅捷却差得远了。丁敏君立即低头躲开,她那一剑却也没能刺中蛛儿。 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这么容易的一招还是没学会。瞧仔细了!”右手挥去,顺手在丁敏君左颊上一掌,反手在她右颊上一掌,跟着又是顺手击左颊,反手击右颊,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全身给一股大力笼罩住了,四肢全然动弹不得,面颊连中四掌,绝无招架之能,总算金花婆婆掌上未运劲力,她才没受到重伤。蛛儿笑道:“婆婆,你这手法我是学会了,就是没你这股内劲。我再来试试!”丁敏君仍给金花婆婆的内力逼住了,眼见蛛儿这一掌又要打到脸上,气愤之下,几欲晕去。 突然间周芷若闪身而上,左手伸出,架开了蛛儿这一掌,说道:“姊姊且住!”转头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适才我静玄师姊已说得明白,本派同门武学上虽不及婆婆精湛,却也不容婆婆肆意欺凌。”金花婆婆笑道:“这姓丁的女子牙尖齿利,口口声声的不服你做掌门,你还来代她出头么?”周芷若道:“本派门户之事,不与外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师遗命,虽本领低微,却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门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说得三个“好”字,便剧烈咳嗽。蛛儿递了一粒丸药过去,金花婆婆接过服下,喘了一阵气,突然间双掌齐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胸,一掌按在她后心,将她身子平平的夹在双掌之间,双掌着手之处,均是致命大穴。 这一招更加怪异之极,周芷若虽功力尚浅,究已得了灭绝师太的三分真传,不料莫名其妙的便遭对方制住了前胸后心要穴,只吓得花容失色,话也说不出来。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娘,你这掌门人委实稀松平常。难道尊师竟将峨嵋派掌门重任,交了给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么?我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气。” 周芷若一定心神,寻思:“她这时手上只须内劲吐出,我心脉立时便给震断,死于当场。可是我如何能够堕了师父的威风?”一想到师父,登时勇气百倍,举起左手,说道:“这是峨嵋派掌门铁指环,是先师亲手套在我手上,岂有虚假?” 金花婆婆一笑,说道:“刚才你那师姊言道,峨嵋乃武林大派。此话倒也不错。可是凭你这点儿本领,能做这武林大派的掌门人吗?我瞧你还是乖乖听我吩咐的好。”周芷若道:“金花婆婆,先师虽然圆寂,峨嵋派并非就此毁了。我落在你手中,你要杀便杀,若想胁迫我做什不应为之事,那叫休想。本派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塔,却有那一个肯降服了?周芷若虽是年轻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艰巨,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张无忌见她胸背要穴俱为金花婆婆按住,生死已在呼吸之间,兀自如此倔强,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时便伤了她性命,情急之下,便欲纵出相救。赵敏已猜到他心意,抓住他右臂轻轻一摇,意思说且不用忙。 只听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也不算怎么走眼啊。你这小掌门武功虽弱,性格儿倒强。嗯,不错,武功差的可以练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周芷若此刻早已害怕得六神无主,不过想着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唯有硬着头皮,挺立不屈。 峨嵋众同门本来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见她不计私嫌,挺身而出回护丁敏君,而在强敌挟持之下丝毫不堕本派威名,均起了对她敬佩之意。静玄长剑一晃,几声呼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开,各出兵刃,团团将凉亭围住了。 金花婆婆笑道:“怎么样?”静玄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门,意欲何为?”金花婆婆咳了几声,道:“你们想倚多为胜?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什么分别?”突然间放开了周芷若,身形晃处,直欺到静玄身前,食中两指,挖向她双眼。静玄忙回剑削她双臂,只听得“嘿”的一声闷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门师妹。金花婆婆明攻静玄,左足却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间穴道。 但见她身形在凉亭周遭滴溜溜的转动,大袖飞舞,偶尔传出几下咳嗽之声,峨嵋门人长剑齐出,竟没一剑能刺中她衣衫,但男女弟子却已有七人给打中穴道倒地。她打穴手法极为怪异,遭打中的都大声呼叫。一时废园中凄厉的叫声此起彼落,闻之心惊。 金花婆婆双手一拍,回入凉亭,说道:“周姑娘,你们峨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么样?”周芷若道:“本派武功当然高于婆婆。当年婆婆败在先师剑下,难道你忘了么?”金花婆婆怒道:“灭绝老尼徒仗宝剑之利,又算得什么?” 周芷若道:“婆婆凭良心说一句,倘若先师和婆婆空手过招,胜负如何?” 金花婆婆沉吟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道尊师和我到底谁强谁弱,是以今日才到大都来。唉!灭绝师太这一圆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峨嵋派从此衰了。” 那七名峨嵋弟子呼号不绝,正似作为金花婆婆这话的注脚。静玄等年长弟子用力给他们推宫过血,丝毫不见功效,看来须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 张无忌当年医治过不少伤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上实所罕有,有心出去相救,转念又想:“这一来帮了周姑娘,却得罪了蛛儿。我这个表妹不但对我什好,且是骨肉至亲,我如何可厚此薄彼?” 只听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么?”周芷若硬着头皮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我们年岁尚轻,眼下自不及婆婆,日后进展,却不可限量。”金花婆婆笑道:“妙极,妙极!金花婆婆就此告辞。待你日后武功不可限量之时,再来解他们的穴道罢。”说着携了蛛儿之手,转身便走。 周芷若心想这些同门的苦楚,便一时三刻也是难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们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我这几位同门师姊师兄,还请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难。自今而后,金花婆婆和我这徒儿所到之处,峨嵋门人避道而行。” 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门,立时便遇此大敌。倘若答允了此事,峨嵋派怎么还能在武林中立足?这峨嵋一派,岂非就此在我手中给毁了?” 金花婆婆见她踌躇不答,笑道:“你不肯堕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罢了。你将倚天剑借我一用,我就解救你的同门。”周芷若道:“本派师徒陷于朝廷奸计,遭囚高塔,这倚天剑怎么还能在我们手中?” 金花婆婆本已料到此事,借剑之言也不过是万一的指望,但听周芷若如此说,脸上还是掠过一丝失望神色,突然厉声道:“你要保全峨嵋派声名,便保不住自己性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丸药,道:“这是断肠裂心的毒药,你吃了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师父的嘱咐,柔肠寸断,寻思:“师父叫我欺骗张公子,此事我原本干不了,与其活着受那无穷折磨,还不如就此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管的乾净。”颤抖着接过毒药。静玄喝道:“周师妹,不能吃!”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又待跃出阻止,赵敏在他耳边低声道:“傻子!假的,不是毒药。”张无忌一怔之间,周芷若已将丸药送入了口中咽下。 静玄等人纷纷呼喝,又要抢上和金花婆婆动手。金花婆婆道:“很好,挺有骨气!这毒药么,药性一时三刻也不能发作。周姑娘,你跟着我,乖乖的听话,老婆子一欢喜,说不定便给你解药。”说着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门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数下。那几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四肢酸麻,一时仍不能动弹。这几人眼见周芷若舍命服毒,相救自己,都十分感激,有人便道:“多谢掌门人!” 金花婆婆拉着周芷若的手,柔声道:“乖孩子,你跟着我去,婆婆不会难为你。”她想灭绝师太既死,倚天剑又已不在峨嵋派手中,当日在灭绝师太手下输招之耻难报,便欲将峨嵋掌门擒了去,日后再放,也算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自己,身不由主的便腾跃而起。 静玄叫道:“周师妹······”抢上欲待拦阻,斜刺里一缕指风,劲射而至,却是蛛儿从旁发指相袭。静玄左掌挥起挡格,不料蛛儿这招乃是虚招,啪的一响,丁敏君脸上已吃了一掌,这“指东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学。但听得蛛儿格格娇笑,已掠墙而出。 张无忌道:“快追!”一手拉着赵敏,一手携着小昭,三人同时越墙。 静玄等忽见长草中还躲着三人,无不惊愕。金花婆婆和张无忌的轻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群弟子跃上墙头,六人早已没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张无忌等追出十馀丈,金花婆婆脚下丝毫不停,喝道:“峨嵋派弟子居然还有胆子追赶金花婆婆,嘿嘿,了不起!”赵敏低声对张无忌道:“你先躲着别出手,让我用倚天剑对付她。”张无忌尚未回答,赵敏已晃身抢上数丈,喝道:“留下本派掌门!”倚天剑剑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后。这一招“金顶佛光”,正是峨嵋派剑法的嫡传,她在万安寺中从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学得,只是并非学自灭绝师太,不免未臻精妙。 金花婆婆听得背后金刃破风,放开了周芷若,急转身躯。赵敏手腕抖动,又是一招“千峰竞秀”。金花婆婆识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宝剑,又惊又喜,伸手便来抢夺。数招一过,金花婆婆已欺近赵敏身前,手指正要搭上她执剑的手腕,不料赵敏长剑急转,使出一招昆仑派的剑法“神驼骏足”。 金花婆婆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手持倚天剑,使的又是峨嵋嫡传剑法,只当她是峨嵋派弟子。金花婆婆为了对付灭绝师太,于峨嵋派剑法已钻研数年,见了赵敏出手几招, 料得她功力不过尔尔,此后数招,心中已先行预想明白,这一欺近身去,倚天剑定然手到拿来,岂知这年轻姑娘竟会突然之间使出昆仑派剑法来。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为主,纵是昆仑剑法,也奈何她不得,只这一招来得太过出于意外,她武功虽高,可也给打了个冷不防,忙着地打滚,方始躲开,但左手衣袖已为剑锋轻轻带到,登时削下一大片来。 金花婆婆惊怒之下,欺身再上,见对方武功远不及自己,便想夺下她手中这口自己想望已久的倚天剑来。赵敏也知自己武功跟她差着一大截,不敢和她拆招,只挥动倚天剑,左刺右劈,东舞西击,忽而崆峒派剑法,忽而华山派剑法,一招峨嵋派的“金顶夕照”之后,紧跟是一招少林派达摩剑法的“金针渡劫”。每一招均是各派剑法中的精华所在,每一招均具极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剑的锋锐,金花婆婆惊讶无比,一时竟没法逼近。蛛儿看得急了,解下腰间长剑,掷给金花婆婆。赵敏疾攻七八剑,到第九剑上,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脸色大变,倒纵数丈,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谁?”赵敏笑道:“你怎不使屠龙刀?”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龙刀在手,你岂能挡得了我十招八招?你敢随我去一试么?”赵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龙刀,倒也好了。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来再战。”金花婆婆道:“你转过头来,让我瞧个分明。”赵敏斜过身子,伸出舌头,左眼闭,右眼开,脸上肌肉扭曲,向她扮个极怪的鬼脸。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口唾沫,抛下断剑,携了蛛儿和周芷若快步而去。 张无忌道:“咱们再追。”赵敏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来。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无恙便是。”张无忌道:“你说什么屠龙刀?”赵敏道:“我听这老婆子在废园中说道,她走遍了天涯海角,终于向一位故人借到了一柄宝刀,要和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一斗。‘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要和倚天剑争锋,就只有屠龙刀了。难道她竟向你义父借到了屠龙刀?我适才仗剑和她相斗,便是要逼她出刀。可是她手边又没宝刀,只叫我随她去一试。似乎她已知屠龙刀的所在,却没法拿来使用。” 张无忌沉吟道:“这倒奇了。”赵敏道:“我料她必去海滨,扬帆出海,前去寻刀。咱们须得赶在头里,别让双眼已盲、心地仁厚的谢老前辈受这恶毒老婆子欺弄。” 张无忌听了她最后这句话,胸口热血上涌,忙道:“是,是!”本来他已和杨逍等人约好,要带赵敏会同明教群雄同去冰火岛寻访谢逊,然后借刀,但想到金花婆婆要去跟义父为难,恨不得插翅赶去相救,自已等不及到庆元路会集杨逍等人。 赵敏带着两人来到王府之前,向府门前的卫士嘱咐了好一阵。那卫士连声答应,回身入内,不久便随同府中总管,牵了九匹骏马、提了一大包金银出来。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骑了三匹马,让另外六匹跟在后面轮流替换,疾驰向东。 次日清晨,九匹马都已疲累不堪。赵敏向地方官出示汝阳王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再换了九匹坐骑,当日深夜,已驰抵海津镇(属今日的天津市),到达海边的界河口。 赵敏骑马直入县城,命县官急速备好一艘最坚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粮食、清水、兵刃、寒衣,一应齐备,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驱逐向南,海边五十里之内不许另有一艘海船停泊。汝阳王金牌到处,小小县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谨?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自在县衙门中饮酒等候。不到一日,县官报称一切均已办妥。在此同时,张无忌已匆匆写好一信,说明事急有变,自己和小昭、赵敏先行出海,命杨逍等人毋须等候。再命明教在海津联络站的主持,派遣稳妥教众快马送去庆元路定海。 三人到海边看船时,赵敏不由得连连顿足,大叫:“糟了!”原来海边所停泊的这艘海船船身什大,船高二层,船头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装铁炮,却是蒙古海军的炮船。当年元世祖时,蒙古大军两次远征日本,大集舟师,不料两场飓风,将蒙古海军打得七零八落,东征之举归于泡影,但舟舰的规模却也从那时起遗了下来。赵敏百密一疏,没想到那县官竟会加倍巴结,去向水师借了一艘炮船来。这时船中粮食清水俱已齐备,而海边其馀船只均已遵奉汝阳王金牌传令,早向南驶出数十里之外。赵敏苦笑之下,只得嘱咐众水手在炮口上多挂渔网,在船上装上十几担鲜苋装作是炮船旧了无用,改作渔船。 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换上水手装束,用油彩抹得脸上黄黄地,再黏上两撇鼠须,更没半点破绽。三人坐在船中,专等金花婆婆到来。 这位绍敏郡主料事如神,等到次日清晨,果然一辆大车来到海滨,金花婆婆携着蛛儿和周芷若前来雇船。船上水手早受赵敏嘱咐,诸多推托,说道这是一艘旧炮船改装的渔船,专作捕鱼,决不载客,直到金花婆婆取出两锭黄金作为船资,船老大方始勉强答应。金花婆婆带同蛛儿、周芷若上船,便命扬帆向东。 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之中,一叶孤舟,向着东南行驶。 舟行两日,张无忌和赵敏在底舱的窗洞中向外瞧去,只见白天的日头、晚上的月亮,总是在左舷上升,显然座船是径向南行。其时已是初冬天时,北风大作,船帆吃饱了风,行驶什速。张无忌跟赵敏商量过几次:“我义父是在极北的冰火岛上,咱们去找他,须得北行才是,怎么反向南去?”赵敏每次总是答道:“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况这时节南风不起,便要北驶,也没法子。” 到得第六日午后,舵工下舱来向赵敏禀报,说道金花婆婆对这一带海程什为熟悉,什么地方有大沙滩,什么地方有礁石,竟比这舵工还要清楚。 张无忌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是了!莫非她是回灵蛇岛?”赵敏问道:“什么灵蛇岛?”张无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灵蛇岛。她故世的丈夫叫银叶先生,灵蛇岛金花银叶,难道你没听说过吗?”赵敏噗哧一笑,说道:“你就大得我几岁,江湖上的事儿,倒挺内行似的。”张无忌笑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朝廷的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闲事。”他二人本是死敌,各统豪杰,狠狠的打过几场硬仗,但在海船舱底同处数日之后,言笑不禁,又共与金花婆婆为敌,相互间的隔阂已一天少于一天。 舵工禀报之后,只怕金花婆婆知觉,当即回到后梢掌舵。 赵敏笑道:“大教主,那就烦你将灵蛇岛金花银叶威震江湖的事迹,说些给我这孤陋寡闻的小丫头听听。”张无忌笑道:“说来惭愧,银叶先生是何等样人,我一无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却跟她作过一番对。” 于是将自己如何在蝴蝶谷中跟“蝶谷医仙”胡青牛学医,如何各派人众为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来到蝶谷求医,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点而治愈众人,如何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比武落败,如何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终于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种种情由,一一说了。他想胡青牛脾性虽然怪僻,但对自己实在不错,想到他夫妇尸体高悬树梢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红了。他将蛛儿要擒自己到灵蛇岛去作伴、自己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说。为何省略此节,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或许觉得颇为不雅罢。 赵敏一声不响的听完,脸色郑重,说道:“初时我只道这老婆婆不过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原来其中尚有这许多恩怨过节,听你说来,这老婆婆委实极不好斗,咱们可千万大意不得。”张无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双全,手下又统率着这许多奇材异能之士,对付区区一个金花婆婆,那也是游刃有馀了。”赵敏笑道:“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没法召唤我手下的众武士、诸番僧去。”张无忌道:“这些煮饭的厨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该算是第二流了罢?” 赵敏一怔,格格笑了起来,说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须瞒你不过。”原来她回王府去取金银马匹之时,暗中嘱咐总管,调动一批下属,赶到海边听由差遣。这些人也是快马赶程,只比赵敏他们迟到了半天。她所调之人均未参与万安寺之战,从没与张无忌朝过相,分别扮作厨工、水手之属。但学武之人,神情举止自然流露,纵然极力掩饰,张无忌瞧在眼中,心里早已有数。 赵敏听他这么一说,暗想他既看了出来,金花婆婆见多识广,老奸巨猾,更早已识破了机关。好在己方人多势众,张无忌武功高强,她识破也好,不识破也好,倘若动手,她喉儿在内,终究不过两人,也不足为惧。她既不挑破,便不妨继续假装下去。 这几日之中,张无忌最担心的,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颗丸药后毒性是否发作。赵敏知他心意,见他眉头一皱,便派人到上舱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动静,每次回报,均说周姑娘言行如常,一无中毒徵状。这么几次之后,张无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静坐船舱一角,想到了当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儿如何陪伴自己,如何为何太冲、武烈、丁敏君等围逼之际尚来与自己见上一面,想到自己曾当着何太冲等众人之面,大声说道:“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盼你别说我不配。”又全心全意的对她说道:“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心里快活,忘去了从前的苦处。”他想到这几句话,不禁红晕上脸。 赵敏忽道:“呸!又在想你的周姑娘了!”张无忌道:“没有!”赵敏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难道我管得着么?男子汉大丈夫,撒什么谎?”张无忌道:“我干么撒谎?我跟你说,我想的不是周姑娘。”赵敏道:“你若是想苦头陀、韦一笑,脸上不会是这般神情。那几个又丑又怪的家伙,你想到他们之时,会这样又温柔、又害臊么?”张无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这人也真厉害得过了份,别人心里想的人是俊是丑,你也知道。老实跟你说,我这时候想的人哪,偏偏十分之丑。” 赵敏见他说得诚恳,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会。她虽聪明,却也万万料想不到他所思念之人,竟是船舱上层中那个丑女蛛儿。 张无忌想到蛛儿为了练那“千蛛万毒手”的阴毒功夫,以致面容浮肿,凹凸不平,那晚废园重见,唯觉更什于昔时,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心想她这门邪毒功夫越练越深,只怕身子心灵,两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梨亭说起自己堕崖身亡、蛛儿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加感伤。他自到光明顶上之后,日日夜夜,若非忙于练功,便是为明教奔波,几时能得安静下来想想自己的心事?偶尔虽也记挂着蛛儿,也曾向韦一笑查问,也曾请杨逍派人在光明顶四周寻觅,但一直不知下落,此刻心下深深自责:“蛛儿对我这么好,可是我对她却如此寡情薄义?以这些时日之中,我竟全没将她放在心上?”他自从做了明教教主之后,自己的私事一概都抛之脑后了。 赵敏忽道:“你又在懊悔什么了?”张无忌尚未回答,突听得船面上传来一阵框喝之声,接着便有水手下来禀报:“前面已见陆地,老婆子命我们驶近。” 赵敏与张无忌从窗孔中望出去,只见数里外是个树木葱翠的大岛,岛上奇峰挺拔,耸立着好几座高山。座船吃饱了风,直驶而前。只一顿饭功夫,已到岛前。那岛东端山石直降入海,并无浅滩,战船吃水虽深,却可泊近岸边。 战船停泊未定,猛听得山冈上传来一声大叫,中气充沛,极是威猛。张无忌惊喜交集,这叫声熟悉之极,正是义父金毛狮王谢逊所发。一别十馀年,义父雄风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当下也不及细思谢逊如何会从极北的冰火岛上来到此处,也顾不得给金花婆婆识破本来面目,急步从木梯走上后梢,向传来叫声的山冈上望去。 只见四条汉子手执兵刃,正在围攻一个身形高大之人。那人空手迎敌,正是金毛狮王谢逊。张无忌一瞥之下,便见义父虽然双目盲了,虽然以一敌四,虽然赤手空拳抵挡四件兵刃,却丝毫不落下风。他从未见过义父与人动手,此刻只瞧了几招,心下什喜:“昔年金毛狮王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我义父武功尚在韦蝠王之上,足可与我外公并驾齐驱。”那四人武功显然也颇了得,从船梢仰望山冈,瞧不清四人面目,但见衣衫褴褛,背负布袋,当是丐帮人物。旁边另有三人站着掠阵。 只听一人说道:“交出屠龙刀······饶你不死······宝刀换命······”山间劲风将他言语断断续续的送将下来,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已知这干人众意在劫夺屠龙宝刀。 只听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屠龙刀在我身边,丐帮的臭贼,有本事便来取去。”他口中说话,手脚招数半点不缓。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数声,说道:“丐帮群侠光降灵蛇岛,不来跟老婆子说话,却去骚扰灵蛇岛的贵宾,想干什么?” 张无忌心道:“这里果然便是灵蛇岛,听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义父是她请来的客人?我义父当年无论如何不肯离冰火岛回归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请,他便肯来?金花婆婆又怎知道我义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时心中疑窦丛生。 山冈上那四人听得本岛主人到了,只盼及早拾夺下谢逊,攻得更加紧急。岂知这么一来,登时犯了武学大忌。谢逊双眼已盲,全凭从敌人兵刃的风声中辨位应敌。这四人出手一快,风声更响,谢逊长笑一声,砰的一拳,击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长声惨呼,从山冈上直堕下来,摔得头盖破裂,脑浆四溅。 在旁掠阵的三人中有人喝道:“退开!”轻飘飘的一拳击了出去,拳力若有若无,教谢逊无法辨明来路。果然拳头直击到谢逊身前数寸之处,他才知觉,急忙应招,已手忙脚乱,大为狼狈。先前打斗的三人闪身让开,在旁掠阵的一个老者又加入战团。此人与先前那人一般打法,也是出掌轻柔。数招一过,谢逊左支右绌,迭遇险招。 金花婆婆喝道:“季长老,郑长老,金毛狮王眼睛不便,你们使这等卑鄙手段,枉为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她一面说,一面撑着拐杖,走上冈去。别看她颤巍巍的龙锺支离,似乎让山风一刮便要摔将下来,可是身形移动竟然极快。但见她拐杖在地下一撑,身子便乘风凌虚般的飘行而前,片刻间已到山腰。蛛儿紧随在后,却落后了一大截。 张无忌挂念义父安危,也快步登山。赵敏跟着上来,低声道:“有这老婆子在,狮王决不会有凶险,你不必出手,隐藏形迹要紧。”张无忌点了点头,跟在蛛儿身后。这时只看到蛛儿婀娜苗条的背影,若不瞧她面目,何尝不是个绝色美女,何尝输与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动之下,随即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义父身处大险,这当口你却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评她相貌身裁美是不美?” 四人片刻间到了山冈之巅。只见谢逊双手出招极短,只守不攻,直至敌人拳脚攻近,才以小擒拿手拆解。这般打法一时可保无虞,但要击敌取胜,却也什难。张无忌站在一棵大松树下,见义父满脸皱纹,头发已白多黄少,比之当日分手之时已苍老了许多,想是这十年来独处荒岛,日子过得什是艰辛,心下不由得难过,胸口一阵激动,忍不住便要代他打发了敌人,上前相认。赵敏知他心意,揑一揑他手掌,摇了摇头。 只听金花婆婆说道:“季长老,你的‘阴山掌大九式’驰誉江湖,何必鬼鬼祟祟的变作绵掌招式?郑长老更加不成话了,你将‘回风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金毛狮王谢大侠便不知道了······咳咳······” 谢逊瞧不见敌人招式,对敌时便即吃亏,加之那季郑二老十分狡狯,出招时故意变式,令他捉摸不定。金花婆婆这一点破,他已胸有成竹,乘着郑长老拳法欲变不变之际,呼的一拳击出,正好和郑长老击来的一拳相抵。郑长老退了两步,方得拿定桩子。季长老从旁挥掌相护,使谢逊无暇追击。 张无忌瞧这丐帮二长老时,见那季长老矮矮胖胖,满脸红光,倒似个肉庄屠夫,那郑长老却憔悴枯瘦,面有菜色,才不折不扣似个丐帮人物。两人背上都负着八只布袋。远处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也穿着丐帮服色,但衣衫浆洗得乾乾净净,背上竟也负着八只布袋,以他这等年纪,居然已做到丐帮的八袋长老,可说极为罕有。忽听那人说道:“金花婆婆,你明着不助谢逊,这口头相助,难道不算么?” 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阁下也是丐帮中的长老么?恕老婆子眼拙,倒没会过。”那人道:“在下新入丐帮不久,婆婆自是不识。在下姓陈,草字友谅。”金花婆婆自言自语:“陈友谅?陈友谅?没听见过。” 蓦听得框喝之声大作,郑长老左臂上又中了谢逊一拳,在旁观斗的三名丐帮弟子又挺兵刃上前围攻。这三人武功不及季郑二长老,本来反而碍手碍脚,但谢逊目盲之后从未和人动手过招,绝无临敌经验,今日初逢强敌,敌人在拳脚之中再加上兵刃,声音混杂,方位难辨,顷刻之间,肩头中了一拳。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正要出手,赵敏低声道:“金花婆婆岂能不救?”张无忌略一迟疑,只见金花婆婆仍拄着拐杖,微微冷笑,并不上前相援。便在此时,谢逊左腿又给郑长老重重踢中了一脚。谢逊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 张无忌手中早已扣好了七粒小石子,这时再也不能忍耐,右手一振,七粒小石子疾飞而出,分击五人。石子未到,猛见黑光闪动,嗤的一声响,三件兵刃登时削断,五个人中有四人给齐胸斩断,分为八截,四面八方的摔下山麓,只郑长老断了一条右臂,跌倒在地,背心上还嵌了张无忌所发的两粒石子。那四个遭斩之人身上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斩在先,中石在后,张无忌这一下出手,倒是多馀的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人无不心惊。但见谢逊手中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正是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他横刀站在山巅,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一般。 张无忌自幼便见过这柄大刀,却没想到其锋锐威猛,竟至如斯。 金花婆婆喃喃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 郑长老一臂斩落,背上又给石子打中,痛得杀猪似的大叫。陈友谅脸色惨白,朗声道:“谢大侠武功盖世,佩服,佩服。这位郑长老请你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请谢大侠动手!”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动容,没料到此人倒也义气深重。张无忌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 谢逊道:“陈友谅,嗯,你倒是条好汉,将这姓郑的抱了去罢,我也不来难为于你!”陈友谅道:“在下先谢过谢大侠不杀之恩。只丐帮已有五人命丧谢大侠之手,在下十年之内倘若习武有成,当再来了断今日恩仇。”谢逊心想,自己只须踏上一步,宝刀一挥,此人万难逃命,在这凶险之极的当口,居然还敢说出日后寻仇的话来,算得极有胆色,便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当领教。”陈友谅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礼,说道:“丐帮擅闯贵岛,这里谢罪了!”抱起郑长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张无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这小老儿好准、好强的打穴手法啊。你为何一共发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陈友谅,一粒便来打我是不是?”张无忌见她识破了自己扣着七石的原意,却没识破自己本来面目,便不回答,只微微一笑。金花婆婆厉声道:“小老儿,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一路跟着我老婆婆,却是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还要性命不要?”张无忌不擅撒谎,一怔之下,答不上来。 赵敏放粗了嗓子说道:“咱们巨鲸帮向在海上找饭吃,做的是没本钱买卖。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这位兄弟瞧着丐帮恃多欺人,忍不住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没料到谢大侠武功如此了得,倒显得我们多事了。”她学的虽是男子声调,但仍不免尖声尖气,听来十分刺耳。只是她化装精妙,活脱是个黄皮精瘦的老儿,金花婆婆倒也没瞧出破绽。 谢逊左手一挥,说道:“多谢了!唉,金毛狮王虎落平阳,今日反要巨鲸帮相助。一别江湖二十载,武林中能人辈出,我何必还要回来?”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调中充满了意气消沉、感慨伤怀之情。适才张无忌手发七石,劲力之强,世所罕有,谢逊听得清清楚楚,既震惊武林中有这等高手,又自伤今日全仗屠龙刀之助,方得脱困于宵小的围攻,回思二十馀年前王盘山气慑群豪的雄风,当真如同隔世。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没出手,你不见怪罢?”张无忌听她竟然称他义父为“三哥”,心中微觉诧异,他不知义父排行第三,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纪,显然又较他义父为老。只听谢逊道:“有什么见怪不见怪?你这次回去中原,可探听到了我那无忌孩儿什么讯息?” 张无忌心头一震,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握住他手,知道赵敏不欲自己于此刻上前相认,适才没听她话,贸然发石相援,已然冒昧,只因关切太过,不能让谢逊受人欺凌,此刻忍得一时,却无关碍。 金花婆婆道:“没有!”谢逊长叹一声,隔了半晌,才道:“韩夫人,咱们兄妹一场,你可不能骗我瞎子。我那无忌孩儿,当真还活在世上么?” 金花婆婆迟疑未答。蛛儿突然说道:“谢大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紧紧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视,蛛儿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谢逊道:“殷姑娘,你说,你说!你婆婆在骗我,是不是?”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金花婆婆右掌举起,放在她头顶,只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内力一吐,立时便取了她性命。蛛儿道:“谢大侠,我婆婆没骗你。这一次我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金花婆婆听她这么说,右掌便即提起,离开了她脑门,但左手仍扣着她手腕。 谢逊道:“那么你们打听到了什么消息?明教怎样了?咱们那些故人怎么样?” 金花婆婆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没去打听。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番僧算帐,还要找峨嵋派的灭绝老尼,报那一剑之仇,其馀的事,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 谢逊怒道:“好啊,韩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岛上,对我怎样说来?你说我张五弟夫妇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在武当山上给人逼得双双自刎;我那无忌孩儿成为没人照料的孤儿,流落江湖,到处受人欺凌,惨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谢逊道:“你说他遭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日夜苦受煎熬。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过他,要他到灵蛇岛来,他却执意不肯,是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我若骗了你,天诛地灭,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不如,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稳。” 谢逊点点头,道:“殷姑娘,你当真见过无忌?”蛛儿道:“是啊!那天我苦劝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牙齿痕还在,决不是假的。我······我好生记挂他。” 赵敏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一紧,双目凝视着他,眼光中露出又取笑、又怨怼的神色,意思似说:“你骗得我好!原来这姑娘先识得你,你们中间还有过这许多纠葛过节。”张无忌脸上一红,想起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甜蜜,又酸苦。 突然之间,赵敏抓起张无忌的手来,提到口边,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张无忌手背登时鲜血迸流,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御之力,一弹之下,将赵敏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血来。但两人都忍住了不叫出声。张无忌眼望赵敏,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却见她眼光中满是笑意,柔情脉脉,盈盈欲滴,张无忌从她的黄脸假须之后,心中见到了她的艳丽娇美。 谢逊道:“好啊!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无忌孩儿孤苦,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你答允我去探访无忌,却何以不守诺言?”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仍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 金花婆婆道:“当日咱们说好了,我为你寻访张无忌,你便借屠龙刀给我。谢三哥,你借刀于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谢逊摇头道:“你先将无忌领来,我自然借刀与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过我么?”谢逊道:“世上之事,难说得很。亲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过的时候。” 张无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一阵难过。 金花婆婆道:“那么你定是不肯先借刀的了?”谢逊道:“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从此灵蛇岛上再无宁日,不知武林中将有多少仇家会来跟我为难。金毛狮王早已非复当年,除了这柄屠龙刀外,再也别无倚仗,嘿嘿······”他突然冷笑数声,说道:“韩夫人,适才那五人向我围攻,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难道你心中不是存着害我之意么?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然后再来捡这现成便宜。谢逊眼睛虽瞎,心可没瞎。韩夫人,我再请问你,谢逊到你灵蛇岛来,此事十分隐秘,何以丐帮却知道了?”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 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收入长袍之下,说道:“你不肯为我探访无忌,也只好由你。谢逊唯有重入江湖,再闹个天翻地覆。”说罢仰天一声清啸,纵身而起,从西边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见他脚步迅捷,直向岛北一座山峰走去。 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想来他便住在那里。 金花婆婆等谢逊走远,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敏瞪了一眼,喝道:“滚下去!” 赵敏拉着张无忌的手,当即下山,回到船中。张无忌道:“我要瞧义父去。”赵敏道:“当你义父离去之时,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没瞧见么?”张无忌道:“我也不怕她。”赵敏道:“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来?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她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你去将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难,可是那就什么也不明白了。”张无忌道:“我并不想打死金花婆婆,但义父想得我好苦,我立刻要去见他。” 赵敏摇头道:“别了十年啦,也不争再等一两天。张公子,我跟你说,咱们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也得防那陈友谅。”张无忌道:“那陈友谅么?此人很重义气,倒是条汉子。”赵敏道:“你心中真这么想?没骗我么?”张无忌奇道:“骗你什么?这陈友谅甘心代郑长老一死,就很难得。” 赵敏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张公子啊张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桀骜不驯的英雄豪杰,谋干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张无忌奇道:“受人之欺?”赵敏道:“这陈友谅明明欺骗了谢大侠,你双眼瞧得清清楚楚,怎会看不出来?”张无忌跳了起来,心中不愤,问道:“他骗我义父?” 赵敏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丐帮高手四死一伤,那陈友谅武功再高,未必能逃得过宝刀的一割。身当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为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也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她一面说,一面在张无忌手背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用自己的手帕为他包扎。 张无忌听她解释陈友谅的处境,果然一点不错,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仍将信将疑。赵敏又道:“好,我再问你: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话之时,他两只手怎样,两只脚怎样?” 张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时而瞧瞧他脸,时而瞧瞧义父的脸色,没留神陈友谅手脚如何,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会重行念及,此刻听赵敏问起,当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说道:“嗯,那陈友谅右手略举,左手横摆,那是一招‘狮子搏兔’。他两只脚么?嗯,是了,这是‘降魔踢斗式’。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招数。难道他假装向我义父求情,其实是意欲偷袭么?那可不对啊,这两下招式不管用。” 赵敏冷笑道:“张公子,你于世上的人心险恶,可真明白得太少。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他向谢大侠偷袭,焉能得手?此人聪明机警,乃第一等人才,当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鬼蜮伎俩给谢大侠识破了,不肯饶他性命,依他当时所站位置,这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谁?一招‘狮子搏兔’搏的是那一个?” 张无忌只因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经赵敏这么一提,脑海中一闪,背上竟微微出了一些冷汗,颤声道:“他······他这一脚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郑长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对啦!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侠身前飞去,再抓着那位跟你青梅竹马、结下啮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谢大侠身前推去,这么缓得一缓,他便有机可乘,或者能逃得性命。虽然谢大侠神功盖世,手有宝刀,此计未必能售,但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倘若是我,所作所为也只能如此这般。我一直要另想别策,可是直到现下,仍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此人在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当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说着不禁连连赞叹。 张无忌越想越心寒,世上人心险诈,他自小便经历得多了,但像陈友谅那样厉害,倒也少见,过了半晌,说道:“赵姑娘,你一眼便识破了他的机关,比他更为了得。” 赵敏脸一沉,道:“你讥刺我么?我跟你说,你如怕我用心险恶,不如远远的避开我为妙。”张无忌笑道:“那也不必。你对我所使诡计已多,我事事会防着些儿。”赵敏微微一笑,说道:“你防得了么?怎么你手背上给我下了毒药,也不知道呢?” 张无忌一惊,果觉伤口中微感麻痒,忙撕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叫道:“啊哟!”知道是给搽上了“去腐消肌膏”,那是外科中用以烂去腐肉的消蚀药膏,虽非毒药,但涂在手上,给她咬出的齿痕不免要烂得更加深了。这药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气,赵敏在其中调了些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香气掩过了药气,教他不致发觉。张无忌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来擦洗乾净。赵敏跟在身后,笑吟吟的助他擦洗。张无忌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推,恼道:“别走近我,这般恶作剧干么?难道人家不痛么?” 赵敏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怕你痛得厉害,才用这法子。”张无忌不去理她,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闭上了眼睛。赵敏跟了进来,叫道:“张公子!”张无忌假装睡着,赵敏又叫了两声,他索性打起呼来。赵敏叹道:“早知如此,我索性涂上毒药,取了你的狗命,胜于给你不理不睬。” 张无忌睁开眼来,问道:“我怎地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且说说。” 赵敏笑道:“我若说得你服,你便如何?”张无忌道:“你惯会强辞夺理,我自然辩你不过。”赵敏笑道:“你还没听我说,心下早便虚了,早知我是对你一番好意。” 张无忌“呸”了一声道:“天下有这等好意!咬伤了我手背,不来赔个不是,那也罢了,再跟我涂上些毒药,我宁可少受些你这等好意。”赵敏道:“嗯,我问你:是我咬你这口深呢,还是你咬殷姑娘那口深?”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干么?”赵敏道:“我偏要提。我在问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张无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深。可是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我当时武功不及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来,只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没抓住你,要你到灵蛇岛来?” 赵敏笑道:“这就奇了。当时她抓住了你,要你到灵蛇岛来,你死也不肯来。怎地现下人家没请你,你却又巴巴的跟了来?毕竟是人大心大,什么也变了。”张无忌脸上又一红,笑道:“这是你叫我来的!”赵敏听了这话,脸也红了,心中感到一阵甜意。张无忌那句话似乎是说:“她叫我来,我死也不肯来。你叫我来,我便来了。” 两人半晌不语,眼光一相对,忙都避了开去。 赵敏低下了头,轻声道:“好罢!我跟你说,当年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么久,仍念念不忘于你,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啊,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辈子忘不了我。”张无忌听到这里,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赵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记得深。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却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涂‘去腐消肌膏’,把那些牙齿印儿烂得深些。” 张无忌先觉好笑,随即想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终究是对自己一番深情,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怪你了。算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待我如此,用不着这么,我也决不会忘。” 赵敏本来柔情脉脉,一听此言,眼光中又露出狡狯顽皮之意,笑道:“你说:‘你待我如此’,是说我待你如此不好呢,还是如此之好?张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却没一件。”张无忌道:“以后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左手放到口边,笑道:“我也来狠狠的咬上一口,教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赵敏突然一阵娇羞,甩脱了他手,奔出舱去,一开舱门,险些与小昭撞了个满怀。赵敏吃了一惊,暗想:“糟糕!我跟他这些言语,莫要都让这小丫头听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满脸通红,奔上了甲板。 小昭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教主,我见金花婆婆和那丑姑娘从那边走过,两人都负着一只大袋子,不知要捣什么鬼。” 张无忌嗯了一声,他适才和赵敏说笑,渐涉于私,突然见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惭,又微感内咎,有点儿对这小妹子不起,心想小昭其实对我更好,可是我从来没对她这般说到了心坎儿里去。他楞了一楞,才道:“是不是走向岛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一路向北,但没上山,似乎在争辩什么。那金花婆婆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张无忌走到船尾,遥遥瞧见赵敏俏立船头,眼望大海,只不转过身来,但听得海中波涛忽喇忽喇的打在船边,他心中也如波浪起伏,难以平静。良久良久,眼见太阳从西边海波中没了下去,岛上树木山峰渐渐的阴暗朦胧,这才回进船舱。 张无忌用过晚饭,对赵敏和小昭道:“我去探探义父,你们守在船里罢,免得人多了给金花婆婆惊觉。”赵敏道:“那你索性再等一个更次,待天色全黑再去。”张无忌道:“是。”他惦记义父,心热如沸,这一个更次可着实难熬。好容易等得四下里一片漆黑,他站起身来,向赵敏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舱门。 赵敏解下腰间倚天剑,道:“张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张无忌一怔,道:“你带着的好。”赵敏道:“不!你此去我有点儿担心。”张无忌笑道:“担心什么?”赵敏道:“我也说不上来。金花婆婆诡秘难测,陈友谅鬼计多端,又不知你义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无忌孩儿’······唉,此岛号称‘灵蛇’,说不定岛上有什么厉害的毒物,更何况······”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张无忌道:“更何况什么?”赵敏举起自己手来,在口唇边做个一咬的姿势,嘻嘻一笑,不由得脸儿红了。张无忌知她说的是他表妹殷离,摆了摆手,走出舱门。 赵敏叫道:“接着!”将倚天剑掷了过去。张无忌接住剑身,心头又是一热:“她对我这等放心,竟连倚天剑也借了给我。” 他将剑插入腰带,提气便往岛北那山峰奔去。他记着赵敏的话,生怕草中藏有蛇虫毒物,只往光秃秃的山石上落脚。只一盏茶功夫,已奔到山峰脚下,抬头望去,见峰顶那茅屋黑沉沉的并无灯火,心想:“义父已安睡了么?”但随即想起:“他老人家双目已盲,要灯火何用?”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左首山腰中传来说话声音。他伏低身子,寻声而往,声音却又听不见了。 这时一阵朔风自北吹来,刮得草木猎猎作响,张无忌乘着风声,快步疾进,只听得前面四五丈外,金花婆婆压低着嗓子道:“还不动手?延延挨挨的干什么?”殷离道:“婆婆,你这么干,似乎······似乎对不起老朋友。谢大侠跟你数十年的交情,他信得过你,才从冰火岛回归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过我?真笑话奇谈了。他如信得过我,干么不肯借刀于我?他回归中原,只是要找寻义子,跟我有什相干?” 黑暗之中,依稀见到金花婆婆佝偻着身子,忽然叮的一声轻响,她身前发出一下金铁和山石撞击之声,过了一会,又是这么一响。张无忌大奇,但生怕给二人发觉,不敢再走近瞧个明白。只听殷离道:“婆婆,你要夺他宝刀,明刀明枪的交战,还不失为英雄行径。眼下之事倘若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那灭绝师太已经死了,你又要屠龙刀何用?” 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厉声道:“小丫头,当年是谁在你父亲掌底救了你的小命?现下人大了,就不听婆婆吩咐!这谢逊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劲儿的护着他?你倒说来听听。”她语气严峻,嗓音却低,似乎生怕让峰顶的谢逊听到了,其实峰顶和此处相距极远,只要不是以内力传送,便高声呼喊,也未必能听到。 殷离将手中拿着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呛啷啷一阵响亮,跟着退开了三步。 金花婆婆厉声道:“怎样?你羽毛丰了,便想飞了,是不是?”张无忌虽在黑暗之中,仍可见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电般威势迫人。殷离道:“婆婆,我决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艺的大恩。可是谢大侠是他······是他的义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声乾笑,说道:“天下竟有你这等痴丫头!那姓张的小子摔在西域万丈深谷之中,那是你亲耳听到武烈、武青婴他们说的。你还不死心,硬将他们掳了来,详加拷问,他们一切说得明明白白了,难道这中间还有假的?这会儿那姓张的小子尸骨都化成灰啦,你还念念不忘于他。” 殷离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下他。也许,这就是你说的什么······什么前世的冤孽!”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别说当年这孩子不肯跟咱们到灵蛇岛来,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亏他死得早,要是这当口还不死啊,见到你这般模样,又怎能爱你?你眼睁睁的瞧着他爱上别个女子,心中怎样?”这几句话语气已大转温和。 殷离默默不语,显是无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别说旁人,单是咱们擒来的那个峨嵋派周姑娘,这般美貌,那姓张的小子见了非动心不可。那时你要杀了周姑娘呢,还是杀了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练这千蛛万毒手,原是个绝色佳人,现在啊,可什么都完啦!”殷离道:“他人已死了,我相貌也毁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是谢大侠既是他义父,婆婆,咱们便不能动他一根寒毛。婆婆,我只求你这件事,另外我什么也听你的话。”说着当即跪倒。 张无忌暗自诧异:“我新任明教教主,早已轰传武林,怎地她二人却一无所知?嗯,是了,想是她二人远赴冰火岛接回我义父,来回耽搁什久,这次前往大都,一到即回,又跟谁也没来往,因之对我名字全无所闻。”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来!”殷离喜道:“多谢婆婆!”金花婆婆道:“我答允你不伤他性命,但那柄屠龙刀我却非取不可。”殷离道:“可是······”金花婆婆截断她话头,喝道:“别再罗里罗唆,惹得婆婆生气。”手一扬,叮的又是一响。但见她双手连扬,渐渐走远,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殷离抱头坐在一块石上,轻轻啜泣。 张无忌见她对自己竟如此一往情深,心下激动万分,不由得热泪盈眶。 过了一会,金花婆婆在十馀丈外喝道:“拿来!”殷离无可奈何,只得提了两只布袋,走向金花婆婆身旁。 张无忌走上几步,低头看时,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地下每隔两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异常,闪闪生光。他越想越心惊,金花婆婆显然要去邀斗他义父谢逊,却生怕不敌,倘若发射暗器,谢逊听风辨器,自可躲得了,但在地下预布钢针,无声无息,只须引得他进入针地,双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够抵挡?他忍不住怒气勃发,伸手便想拔出钢针,挑破她的阴谋,转念一想:“这恶婆叫我义父为谢三哥,昔日两人的交情必定非同寻常。且待她先和我义父破脸,我再来揭破她鬼计。今日老天既教我张无忌在此,决不致让义父受到损伤。” 当下抱膝坐在石后,静观其变。忽听得山风声中,有如落叶掠地,有个轻功高强之人悄悄欺近,转头瞧去,只见一人躲躲闪闪的走来,正是那丐帮长老陈友谅,手执弯刀,却用布套套着刀身,遮住刀光。他暗想赵敏所料不错,此人果非善类。 只听得金花婆婆长声叫道:“谢三哥,有不怕死的狗贼找你来啦!” 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厉害,难道我的踪迹让她发见了?按理说决不致于。只见陈友谅伏身在长草之中,更一动也不敢动。张无忌几个起落,又向前抢出数丈,他要离义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诡计,救援不及。 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顶小屋中走了出来,正是谢逊,缓步下山,走到离金花婆婆数丈处站定,一言不发。 金花婆婆道:“嘿嘿,谢三哥,你对故人步步提防,对外人却十分轻信。你白天放了的陈友谅,这会儿又来找你啦。”谢逊冷冷的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逊一生只吃自己人的亏。那陈友谅干么又来找我?” 金花婆婆道:“这等奸猾小人,理他作什?白天你饶他性命之时,你可知他手上脚下摆的是什么招式?他双手摆的是‘狮子搏兔’,脚下蓄势蕴力,乃是一招‘降魔踢斗式’,哈哈!”她说话清脆动听,但笑声却似枭啼,深宵之中,更显凄厉。 谢逊一怔,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虚,只因自己眼盲,竟上了陈友谅的当。他淡淡的道:“谢逊受人之欺,已非首次。此辈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有何分别?韩夫人,你也算是我好朋友,当时不说,这时候再来说给我听,是存心气我来着?”说到这里,突然间纵身而起,迅捷无伦的扑到陈友谅身前。 陈友谅大骇,挥刀劈去。谢逊左手一拗,将他手中弯刀夺过,顺手掷地,跟着啪啪啪,连打他三个耳光,右手抓住他后颈提起,说道:“我此刻杀你,如同杀鸡,不过谢逊有言在先,许你十年之后再来找我。你再教我在此岛上撞见,当场便取你狗命。”一挥手,将他远远掷了出去。 眼见那陈友谅落身之处,正是插满了尖针的所在,他这一落下,身受针刺,金花婆婆布置了一夜的奸计立时破败。她飞身而前,伸拐杖在他腰间一挑,将他又送出数丈,喝道:“你再敢踏上我灵蛇岛一步,我杀你丐帮一百名化子。金花婆婆说过的话向来作数,今日先赏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扬,黄光微闪,噗的一声,一朵金花已打在陈友谅左颊的“颊车穴”上,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以免泄漏机密。 陈友谅按住左颊,急奔下山而去。此时谢逊相距尖针阵已不过数丈,张无忌反而在他身后。张无忌内功高出陈友谅远什,屏住呼吸,谢逊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 金花婆婆回身赞道:“谢三哥,你以耳代目,不减其明,此后重振雄风,可再在江湖上纵横二十年。”谢逊道:“我可听不出‘狮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只要得知无忌孩儿的确讯,我已死也瞑目。谢逊身上血债如山,死得再惨也是应该,还说什么纵横江湖?” 金花婆婆笑道:“明教护教法王,杀几个人又算什么?谢三哥,你的屠龙刀借我一用罢。”谢逊摇头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处形迹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觅个隐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数月,待我持屠龙刀去胜了峨嵋派的大敌,绝对尽全力为你探访张公子下落。凭我的本事,要将张公子带到你面前,当非难事。”谢逊又摇了摇头。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还记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这八个字么?想当年咱们在阳教主手下,鹰王殷二哥,蝠王韦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横行天下,有谁能挡?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让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么?” 张无忌大吃一惊:“听她这话,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天下焉有这等奇事?怎么她连韦蝠王也叫‘四哥’?” 只听谢逊喟然道:“这些旧事,还提他作什?老了,大家都老了!”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老眼未花,难道看不出三十年来你武功大进?你又何必谦虚?咱们在这世上也没多少时候好活了,依我说啊,明教四大法王乘着没死,该当联手江湖,再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事业。”谢逊叹道:“殷二哥年纪大了,韦四弟身上寒毒难除,这时候未必还活着。”金花婆婆笑道:“这个你可错了。我老实跟你说,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顶上。”谢逊奇道:“他们又回光明顶?那干什么?”金花婆婆道:“这是阿离亲眼所见。阿离便是殷二哥的亲孙女,她得罪了父亲,她父亲要杀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韦四哥所救。迢哥带她上光明顶去,中途又给我悄悄偷了出来。阿离,你将六大门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跟谢公公说说。” 殷离于是将在西域所见之事简略的说了,只是她未上光明顶就给金花婆婆携回,以后光明顶上的一干事故就全然不知。 谢逊越听越焦急,连问:“后来怎样?后来怎样?”终于怒道:“韩夫人,你虽因婚姻之事和众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难,你怎能袖手旁观?阳教主是你义父,他当年如何待你,你全不放在心上了?你瞧殷二哥和韦四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是同赴光明顶出力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龙刀,终究是峨嵋派灭绝老尼的手下败将,便到光明顶上,也没面目再跟她动手,去了还不是白饶?” 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谢逊问道:“你当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何以始终不肯明言?是武当派的人说的么?”金花婆婆道:“武当派的人怎知道?张翠山夫妇受诸派勒逼,宁可自刎,也不肯吐露你藏身之所,武当门下自然不知。好,今日我什么也不必瞒你,我在西域撞到一个名叫武烈的人,他是当年大理段家传人武三通的子孙,阴错阳差,我听他和女儿说话,给我捉摸到了破绽,用酷刑逼他说了出来。”谢逊沉默半晌,才道:“这个姓武的见过我那无忌孩儿,是不是?想是他骗着小孩儿家,探听到了秘密。”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惭愧无已,想起当年自己在朱家庄受欺,朱长龄、朱九真父女以诡计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义父竟尔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万死莫赎了。义父虽然眼盲,推测这件事却便似亲见一般。 只听谢逊又问:“六大派围攻明教,岂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样?”金花婆婆道:“明教兴衰存亡,早跟老婆子没半点相干。当年光明顶上,大夥儿一齐跟我为难,你是全忘了,老婆子却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只阳教主和你谢三哥,才真正对我是好的,我可也没忘记。”谢逊道:“唉,私怨事小,护教事大。韩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窄。” 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却是气量窄小的妇道人家。当年我破门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将我当作外人?他为何定要我重归明教,才肯为银叶大哥疗毒?胡青牛是我所杀,紫衫龙王早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还能有什么干系?”谢逊摇了摇头,道:“韩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想借我屠龙刀去,口说是对付峨嵋派,实则是去对付杨逍、范遥。你念念不忘的,只是想进光明顶的秘道。你要夺倚天剑,想来用意也是这样。那我更加不能相借。” 金花婆婆默然。隔了一会,只听她咳嗽数声,说道:“谢三哥,当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谢逊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长。”金花婆婆道:“今日你坏了一对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 谢逊昂然道:“你要恃强夺刀,是不是?谢逊有屠龙刀在手,抵得过坏了一对招子。”他嘘了口长气,向前踏上一步,一对失了明的眸子对准了金花婆婆,神威凛凛。 殷离瞧得害怕,向后退了几步。金花婆婆却佝偻着身子,撑着拐杖,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看来谢逊只须一伸手,便能将她一刀斩为两段,但她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全没将谢逊放在眼里。张无忌曾见过她数度出手,当真快速绝伦,比之韦一笑,另有一分难以言说的诡秘怪异,如鬼如魅,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谢逊相对而立,一个是剑拔弩张,蓄势待发,一个却似成竹在胸,好整以暇。张无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义父和韦蝠王之上,武功自然十分厉害,不禁为谢逊暗暗担心。 但听得四下里疾风呼啸,隐隐传来海中波涛之声,于凶险的情势之中,更增一番凄怆悲凉之意。两人相向而立,相距不过丈许,谁也不先动手。 过了良久,谢逊忽道:“韩夫人,今日你定要迫我动手,违了我们四法王昔日结义时祸福与共、生死不渝的誓言,谢逊好生难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向来心肠挺软,我当时真没料到,武林中那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是你一手所杀。”谢逊叹道:“我心怀父母妻儿之仇,什么也不顾了。我生平最不应该之事,乃是连发一十三招七伤拳,打死了少林派的空见神僧。” 金花婆婆凛然一惊,道:“空见神僧当真是你打死的么?你什么时候练成了这等厉害武功?”她本来自信足可对付得了谢逊,此刻始有惧意。谢逊道:“你不用害怕。空见神僧只挨打不还手,他要以广大无边的佛法,渡化我这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声,道:“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见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见,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谢逊退了一步,声调忽变柔和,说道:“韩夫人,从前在光明顶上你待我委实不错。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内子偏又产后虚弱,不能起床。你照料我一月有馀,尽心竭力,我始终铭感于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兽皮为衣,你给我缝这身衣衫,里里外外,无不合身,足见光明顶结义之情尚在。你去罢!从此而后,咱们也不必再会面了。我只求你传个讯出去,要我那无忌孩儿到此岛来和我一会,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凄然一笑,说道:“你倒还记得从前这些情谊。不瞒你说,自从银叶大哥一死,我早将世情瞧得淡了,只不过尚有几桩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从银叶大哥于地下。谢三哥,光明顶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机谋过人,你妹子都没瞧在眼里,便只对你谢三哥另眼相看。你可知其中缘由么?” 谢逊抬头向天,沉思半晌,摇头道:“谢逊庸庸碌碌,不值得贤妹看重。” 金花婆婆走上几步,抚着一块大石,缓缓坐下,说道:“昔年光明顶上,只阳教主和你谢三哥,我才瞧着顺眼。做妹子的嫁了银叶先生,唯有你们二人,没怪我所托非人。”谢逊也坐了下来,说道:“韩大哥虽非本教中人,却也英雄了得,他武功虽不如我,胆气却不输于我,我是很佩服的。英雄不寿,令人伤悼。当年众兄弟力持异议,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不知众兄弟都无恙否?”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身在海外,心悬中土,念念不忘旧日兄弟。人生数十年转眼即过,何必老是想着旁人?” 两人此时相距已不过数尺,呼吸可闻,谢逊听得金花婆婆每说几句话便咳嗽一声,说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冻伤了肺,缠绵至今,总是不能全愈么?”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厉害些。嗯,咳了几十年,早也惯啦。谢三哥, 我听你气息不匀,是否练那七伤拳时伤了内脏?须得多多保重才是。” 谢逊道:“多谢贤妹关怀。”忽然抬起头来,向殷离道:“阿离,你过来。”殷离走到他身前,叫了声:“谢公公!”谢逊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离愕然道:“我不敢。”谢逊笑道:“你的千蛛万毒手伤不了我,尽管使劲便了。我只试试你的功力。”殷离仍道:“孩儿不敢。”又道:“谢公公,你跟婆婆既是当年的结义兄妹,能有什么事说不开?大家不用争这把刀子了罢。” 谢逊凄然一笑,说道:“你戳我一指试试,不用怕!”殷离无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谢逊肩头,蓦地里“啊哟”一声大叫,向后急摔出去,飞出一丈有馀,腾的一响,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断。 金花婆婆不动声色,缓缓的道:“谢三哥,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个帮手,先行出手翦除。”谢逊不答,沉思半晌,道:“这孩儿心肠很好,她戳我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运千蛛毒气伤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气返攻心脏,她此刻已没命了。”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义父明明说是试试殷离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试,这时岂非已经毙命?明教中人向来心狠手辣,以我义父之贤,也在所不免。他却不知谢逊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对方心意,几句家常话一说完,便是绝不容情的恶斗,金花婆婆多了殷离这个帮手,于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计先行除去。 谢逊道:“阿离,你为什么一片善心待我?”殷离道:“你······你是他义父,又是······又是为他而来。在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两人,心里还记着他。” 谢逊“啊”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对我无忌孩儿这么好,我倒险些儿伤了你性命。你附耳过来。”殷离挣扎着爬起,慢慢走到他身边。谢逊将口唇凑在她耳边,说道:“我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这是我在冰火岛上参悟而得,可说是集我毕生武学之大成。”不等殷离答话,便将那心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殷离一时自难明白,只用心暗记。谢逊怕她记不住,又说了两遍,问道:“记住了么?”殷离道:“都记得了。”谢逊道:“你修习五年之后,当有小成。你可知我传你功夫的用意么?”殷离突然哭了出来,说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谢逊厉声道:“你知道什么?为什么不能?”说着左掌蓄势待发,只要殷离一句话答得不对,立时便毙她于掌下。殷离双手掩面,说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寻找无忌,将这功夫转授于他。我知道你要我练成上乘武功之后,保护无忌,令他不受世上坏人的侵害,可是······可是······”她说了两个“可是”,伏地放声大哭。 谢逊站起身来,喝道:“可是什么?是我那无忌孩儿已遭遇不测么?”殷离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前,在西域······在西域坠入深谷死了。”谢逊身子一晃,颤声道:“这话······这话······当真?”殷离哭道:“是真的。那武烈父女亲眼见到他丧命的。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后点了七次千蛛万毒手,又七次救他们活命,这等煎熬之下,他们······他们不能再说假话。” 当殷离述说张无忌死讯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转念又想,谢逊一听到义子身亡,定然心神大乱,拚斗时虽多了三分狠劲,却也少了三分谨慎,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钢针阵中,当下只在旁微微冷笑,并不答话。 谢逊仰天大啸,两颊旁泪珠滚滚而下。张无忌见义父和表妹为自己这等哀伤,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出相认,忽听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那位义儿张公子既已殒命,你守着这口屠龙宝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于我罢。”谢逊嘶哑着嗓子道:“你瞒得我好苦。要取宝刀,先取了我这条命去。”轻轻将殷离推在一旁,嘶的一声,将长袍前襟撕下,向金花婆婆掷了过去,这叫作“割袍断义”。 张无忌心想:“我该当此时上前,说明真相,免他二人无谓的伤了义气。”便在此时,忽听得左侧远处长草中传来几下轻微的呼吸之声。相距既远,呼吸声又极轻,若非张无忌耳音极灵,再也听不出来,他心念一动:“原来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帮手?我倒不可贸然现身。”但听得刀风呼呼,谢逊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 只见谢逊使开宝刀,有如一条黑龙在她身周盘旋游走,忽快忽慢,变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惮宝刀锋利,远远在他身旁兜着圈子。谢逊有时卖个破绽,金花婆婆毫不畏惧的欺身直进,待他回刀相砍,随即极巧妙的避了开去。二人于对方武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内便分高下。谢逊倚仗宝刀之利,金花婆婆则欺他盲不见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长的这一点上寻求取胜之道,反将招数内力置之一旁。 忽听得飕飕两声,黄光闪动,金花婆婆发出两朵金花。谢逊屠龙刀一转,两朵金花都黏在刀上。原来金花以纯钢打成,外镀黄金,铸造屠龙刀的玄铁却具极强磁性,遇铁即吸。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时变幻多端,谢逊即令双目健好,也须全力闪避挡格,不料这屠龙刀正是铁制暗器的克星。金花婆婆倏左倏右连发八朵金花,每一朵均黏在屠龙刀上。月暗星稀,夜色惨淡,黑沉沉的刀上黏了八朵金花,使将开来,犹如数百只飞萤在空中乱窜乱舞。 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声,一把金花掷出,共有十六七朵,教谢逊一柄屠龙刀黏得了东边的黏不了西边。谢逊袍袖挥动,卷去七八朵,另有八朵又都黏在屠龙刀上,喝道: “韩夫人,你号称紫衫龙王,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讳,若再恋战,于君不利。” 金花婆婆打个寒噤,大凡学武之人,每日里性命在刀口上打滚,最讲究口彩忌讳,自己号称“龙王”,此刀却名“屠龙”,委实大大不妙,阴恻恻的笑道:“说不定倒是我这杀狮杖先杀了盲眼狮子。”呼的一杖击出。谢逊沉肩闪避,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啊”的一声,这一杖击中了他左肩,虽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但仍着实不轻。 张无忌大喜,暗中喝了声采。他见谢逊故意装作闪避不及,受了一杖,便想:“义父只须将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再以屠龙刀使一招‘千山万水’乱披风势斩去,金花婆婆不敢抵挡宝刀锋锐,务必更向左退,接连两退,内劲不继,那时义父以内力逼出屠龙刀上金花,激射而前,金花婆婆无力远避,非受重伤不可。” 他心念甫动,果见黄光闪动,谢逊已将左手袖中卷着的金花撒出,金花婆婆疾向左退。张无忌斗然间想起一事,心叫:“啊哟,不好,金花婆婆乃将计就计。”其时他胸中于武学包罗万有,这两大高手的攻守趋避,无一不在他算中,但见谢逊的一招“千山万水”乱披风势斩出,金花婆婆更向左退。谢逊大喝一声,宝刀上黏着的十馀朵金花疾射而前。金花婆婆“啊哟”一声叫,足下一个踉跄,向后纵了几步。 谢逊乃心意决绝之人,既已割袍断义,下手便毫不容情,纵身而起,挥刀向金花婆婆砍去,忽听得殷离高声叫道:“小心!脚下有尖针!” 谢逊听到叫声,一惊之下,收势已然不及,只听得飕飕声响,十馀朵金花激射而至。金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无法挪移,这一落将下来,双足非踏上尖针不可。谢逊无可奈何,只得挥刀格打金花,忽听得脚底铮铮几声响处,他双足已然着地,竟安然无恙。他俯身摸去,触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尖利无比,但自己落脚处的四枚钢针却已让人用石子打飞,听那掷石去针的劲势,正是日间手掷七石的巨鲸帮高手。此人在旁窥视,自己竟丝毫不觉,若非得他相救,脚底已受重伤,剩下来只有受金花婆婆宰割的份儿,倘若针上喂有毒药,立时便得丧命,脑海中念头只这么一转,背上已出了一阵冷汗。 他二人互施苦肉计,谢逊肩头受了一杖,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两朵金花,虽所伤均非要害,但对方何等劲力,受上了实非同小可。金花婆婆大咳几下,向张无忌伏身之处发话道:“巨鲸帮的贼子,你一再干挠老婆子的大事,快留下名来!” 张无忌还未回答,突然间黄光闪烁,殷离一声闷哼,已给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原来金花婆婆眼见张无忌武功了得,自己出手惩治殷离,他定要阻挠,是以面对着他说话,乘他全没防备之际,反手发出金花。 张无忌大骇,飞身而起,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发来的两朵金花,一落地便将殷离抱在怀中。殷离神智尚未迷糊,见一个小胡子老儿抱住自己,忙伸手撑拒,只一用力,嘴里便连喷鲜血。张无忌登时醒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擦了几下,抹去脸上黏着的胡子和化装,露出本来面目。殷离一呆,叫道:“阿牛哥哥,是你?”张无忌微笑道:“是我!”殷离心中一宽,登时便晕了过去。张无忌见她伤重,不敢便为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当即点了她神封、灵墟、步廊、通谷诸处穴道,护住她心脉。 只听得谢逊朗声道:“阁下两次出手相援,谢逊多承大德。” 张无忌哽咽道:“义······义······你何必······” 第9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两下玎玎异声,三个人疾奔而至。张无忌一瞥之下,只见那三人都身穿宽大白袍,其中两人身形什高,左首一人是个女子。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他们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都绣着一个火焰之形,竟是明教中人。三人双手高高举起,每只手中各拿着一条两尺来长的黑牌,只听中间那身裁最高之人朗声说道:“明教圣火令到,护教龙王、狮王,还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时?”话声语调不准,显得极是生硬。 张无忌吃了一惊,心道:“杨左使曾说过,本教圣火令自第三十一代教主石教主之时,便已失落,怎地会在这三人手中?这是不是真的圣火令?这三人是否本教弟子?” 只听金花婆婆道:“本人早已破门出教,‘护教龙王’四字,再也休提。阁下尊姓大名?这圣火令是真是假,从何处得来?”那人喝道:“你既已破门出教,尚絮絮何为?”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金花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句恶语,当日便阳教主在世,对我也礼敬三分。你是教中何人,对我竟敢大呼小叫?” 突然之间,三人身形晃动,同时欺近,三只左手齐往金花婆婆身上抓去。金花婆婆拐杖挥出,向三人横扫过去,不料这三人脚下不知如何移动,身形早变。金花婆婆一杖击空,已给三人的右手同时抓住后领,疾抖之下,向外远远掷了出去。 以金花婆婆武功之强,便是天下最厉害的三位高手向她围攻,也不能一招之间便将她抓住掷出。但这三个白袍人步法既怪,出手又配合得妙到毫颠,便似一个人生有三头六臂一般。张无忌情不自禁的“噫”了一声。那三人身子这么移动,他已看得清楚,最高那人虬髯碧眼,另一个黄须鹰鼻。那女子一头黑发,和华人无异,但眸子极淡,几乎无色,瓜子脸型,约莫三十岁上下,虽瞧来诡异,相貌却是什美。张无忌心想:“原来三个都是胡人,怪不得语调生硬,说话又文诌诌的好似背书。” 只听那虬髯人朗声又道:“瞧你头发淡黄,谅来是金毛狮王谢逊了?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何不跪迎?”谢逊道:“三位到底是谁?若是本教弟子,谢逊该当相识。若非本教中人,圣火令跟三位毫不相干。”虬髯人道:“明教源于何土?”谢逊道:“源起波斯。”虬髯人道:“然也,然也!我乃波斯明教总教流云使,另外两位是妙风使、辉月使。我等奉总教主之命,特从波斯来至中土。” 谢逊和张无忌都是一怔。张无忌阅过杨逍所着的《明教流传中土记》,知道明教确是从波斯传来,这三个男女看来确像波斯胡人,武功身法又如此怪异,该当不假。只听那黄须的妙风使道:“我教主接获讯息,得知中土支派教主失踪,群弟子自相残杀,本教大趋式微,是以命云风月三使前来整顿教务。合教上下,齐奉号令,不得有误。”张无忌大喜:“总教主有号令传来,真再好也没有了。免得我担此重任,见识肤浅,误了大事。” 只听谢逊说道:“中土明教虽出自波斯,但数百年来独立成派,自来不受波斯总教管辖。三位远道前来中土,谢逊至感欢忭,跪迎云云,却从何说起?” 那虬髯的流云使将两块黑牌相互一击,噗的一声响,声音非金非玉,十分古怪,说道:“这是中土明教的圣火令,前任姓石的教主不肖,失落在外,其后由总教收回。自来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还不听令?” 谢逊入教之时,圣火令失落已久,从来没见过,但其神异之处,却向所耳闻,听了这几下异声,知此人所持该当确是本教圣火令,何况三人一出手便抓了金花婆婆掷出,决非常人所能,更无怀疑,便道:“在下相信尊驾所言,但不知有何吩咐?” 流云使左手轻挥,妙风使、辉月使和他三人同时纵起,两个起落,已跃到金花婆婆身侧。金花婆婆金花掷出,分击三使。三使东闪西晃,尽数避开,但见辉月使直欺而前,伸指点向金花婆婆咽喉。金花婆婆拐杖封挡,跟着还击一杖,突然间腾身而起,后心已给流云使和妙风使抓住,提了起来。辉月使抢上三步,在她胸腹间连拍三掌,这三掌出手不重,但金花婆婆就此不能动弹。 张无忌心道:“他三人起落身法,未见有何特异高明,只是三人配合得巧妙无比。辉月使在前诱敌,其馀二人已神出鬼没的将金花婆婆擒住。但以每人的武功而论,比之金花婆婆尚有不及。那人拍这三掌,似乎与我中土的点穴、打穴功夫性质相同。” 流云使提着金花婆婆,左手振出,将她掷在谢逊身前,说道:“狮王,本教教规,入教之后终身不能叛教。此人自称破门出教,为本教叛徒,你先将她首级割下。”谢逊一怔,道:“中土明教向来无此教规。”流云使冷冷的道:“此后中土明教悉奉波斯总教号令。出教叛徒,留着便系祸胎,快快将她清除。” 谢逊昂然道:“明教四王,情同金兰。今日虽然她对谢某无情,谢某却不可无义,不能动手加害。”妙风使嘻嘻一笑,说道:“中国人妈妈婆婆,有这么多罗唆。出教之人,怎可不杀?这算是何等道理?当真奇哉怪也,莫名其妙矣!”谢逊道:“谢某杀人不眨眼,却不杀同教教友。”辉月使道:“非要你杀她不可。你不听号令,我们先杀了你也!”谢逊道:“三位来到中土,第一件事便勒逼金毛狮王杀了紫衫龙王,这是为了立威吓人么?”辉月使微微一笑,道:“你双眼虽瞎,心中倒也明白。迅即动手便了!” 谢逊仰天长笑,声动山谷,大声道:“金毛狮王光明磊落,别说不杀同夥朋友,此人即令是谢某的深仇大怨,既遭你们擒住,已无力抗拒,谢某岂能再以白刃相加?” 张无忌听了义父豪迈爽朗的言语,暗暗喝采,对这波斯明教三使渐生反感。 只听妙风使道:“明教教徒,见圣火令如见教主,你胆敢叛教么?”谢逊昂然道:“谢某双目已盲了二十馀年,你便将圣火令放在我眼前,我也瞧它不见。说什么‘见圣火令如见教主’?”妙风使大怒,道:“好!那你是决意叛教了?”谢逊道:“谢某不敢叛教。可是明教的教旨乃行善去恶,义气为重。谢逊宁可自己人头落地,不干这等没出息的歹事。”金花婆婆身不能动,于谢逊的言语却一句句都听在耳里。 张无忌心知义父生死已迫在眉睫,轻轻将殷离放落在地。只听流云使道:“明教中人,不奉圣火令号令者,一律杀无赦矣!”谢逊喝道:“本人是护教法王,即令是教主要杀我,也须开坛禀告天地与本教明尊,申明罪状。”妙风使嘻嘻笑道:“明教在波斯好端端地,一至中土,便有这许多臭规矩!”三使同时呼啸抢上。谢逊屠龙刀挥动,护在身前,三使连攻三招,抢不近身。 辉月使欺身直进,左手持令向谢逊天灵盖上拍落。谢逊举刀挡架,当的一响,声音怪异。屠龙刀无坚不摧,却竟削不断圣火令。便在这一瞬之间,流云使滚身向左,已一令打在谢逊腿上。谢逊一个踉跄,妙风使横令戳他后心,突然间手腕一紧,圣火令已让人夹手夺去。他大惊之下,回过身来,只见一个少年的右手中正拿着那根圣火令。 张无忌这一下纵身夺令,快速无比,巧妙无伦。流云使和辉月使惊怒之下,齐从两侧攻上。张无忌转身避开,不意啪的一响,后心已给辉月使挥令击中。那圣火令质地怪异,极为坚硬,这一下打中,张无忌眼前陡黑,几欲晕去,妯护体神功立时发生威力,当即镇慑心神,向前冲出三步。波斯三使立即围上。 张无忌右手持令向流云使虚晃一招,左手倏伸,已抓住了辉月使左手的圣火令。岂知辉月使忽地放手,那圣火令尾端向上弹起,啪的一响,正打中张无忌手腕。他左手五根手指一阵麻木,只得放下左手中已夺到的圣火令,辉月使纤手伸处,抓回掌中。 张无忌练成乾坤大挪移法以来,再得张三丰指点太极拳精奥,纵横宇内,从无敌手,不意此刻竟让辉月使一个女子接连打中,第二下若非他护体神功自然而然的将力卸开,手腕早已折断。他惊骇之下,暂且不敢与敌人对攻,凝立注视,要看清楚对方招数来势。 波斯三使见他两次受击,竟似并未受伤,也惊奇不已。妙风使忽然低头,一个头锤向他撞来,如此打法原是武学大忌,竟以自己最要紧的部位送向敌人。张无忌端立不动,知他这一招似拙实巧,必定伏下厉害后着,待他脑袋撞到自己身前一尺之处,这才退了一步。蓦地里流云使跃身半空,向他头顶坐将下来。这一招更加怪异,竟以臀部攻人,天下武学之道虽繁,从未有这一路既无用、又笨拙的招数。张无忌不动声色,向旁再让,突觉胸口疼痛,已给妙风使手肘撞中。但妙风使为九阳神功弹出,立即倒退三步,跟着又倒退三步,甫欲站定,又倒退三步。 波斯三使愕然变色,辉月使双手两根圣火令急挥横扫,流云使突然高跃,连翻三个空心觔斗。张无忌不知他用意,心想还是避之为妙,刚向左踏开一步,眼前黑气急闪,右肩已给流云使的圣火令重重击中。这一招更加匪夷所思,事先既没半点徵兆,而流云使明明是在半空中大翻觔斗,怎能忽地伸过圣火令来击中自己肩头?他惊骇之下,不敢恋战,肩头所中这一下劲道颇重,虽以九阳神功弹开,却已痛入骨髓。但知只要自己一退,义父性命不保,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飞身而前,伸掌向流云使胸口拍去。 流云使也同时飞身而前,双手圣火令互击,呜的声响,张无忌心神震荡,身子从半空中直堕下来,只觉腰胁中一阵剧痛,已给妙风使重重踢中。砰的一下,妙风使向后摔出,辉月使的圣火令却又击中了张无忌右臂。 谢逊在一旁听得明白,知道巨鲸帮这少年已接连吃亏,眼下不过勉力支撑,苦于自己眼盲,没法上前应援,心中焦急万分,自己若孤身对敌,当可凭着风声,分辨敌人兵刃拳脚的来路,但若去相助朋友,怎能分得出那一下是朋友的拳脚,那一下是敌人的兵刃?他屠龙刀挥舞之下,倘若一刀杀了朋友,岂非大大恨事?当即叫道:“少侠,你快脱身走罢,这是明教的事,跟阁下并不相干。少侠今日一再相援,谢逊已感激不尽。” 张无忌大声道:“我······我······你快走,听我说,你快走!”眼见流云使挥令击来,张无忌以手中圣火令挡格,双令相交,噗呜声响,如中败革,似击破絮,声音沉郁难听。流云使虎口震痛,圣火令脱手飞出。张无忌跃起身来,欲待抢夺,突然嗤的一声,后心衣衫给辉月使抓下了一大截。她指甲在他背心上划了几条爪痕,隐隐生痛,这么一缓,那圣火令又让流云使抢回。 经此几个回合,张无忌心知这三人功力每一个都和自己相差什远,只武功怪异无比,兵刃神奇之极,最厉害的是三人联手,阵法不似阵法,套路不似套路,诡秘阴毒,匪夷所思,只要能击伤其中一人,今日之战便能获胜。但他击一人则其馀二人首尾相应,拳法连变,始终打不破三人联手之局,反又给圣火令连中两下。幸好波斯三使每一次拳脚中敌,受到九阳神功反击,反吃大亏,也已不敢再以拳脚和他身子相碰。 谢逊大喝一声,将屠龙刀竖抱胸前,纵身跃入战团,抢到张无忌身旁,说道:“少侠,用刀!”将屠龙刀递了给他。张无忌心想仗着宝刀神威,或能击退大敌,当即将圣火令揣入怀中,双手接过。 谢逊右足一点,向后退开,在这顷刻间,后心已重重中了妙风使一拳,只打得他胸腹间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这一拳来无影、去无踪,谢逊竟听不到半点风声。 张无忌挥刀向流云使砍去,流云使举起两根圣火令,双手回振,搭在屠龙刀上。张无忌只感手掌中一阵激烈跳动,屠龙刀几欲脱手,大骇之下,忙加运内力。流云使以圣火令夺人兵刃,向来千不一失,这一次居然夺不了对方单刀,大感诧异。辉月使一声娇叱,手中两根圣火令也已架上屠龙刀,四令夺刀,威力大增。 张无忌身上已受了七八处伤,虽均为轻伤,内力究已大减,这时但感半边身子发热,握着刀柄的右手不住发颤。他知此刀乃义父性命所系,义父不知自己身分真相,居然肯以此刀相借,实乃豪气干云,倘若此刀竟在自己手中失去,还有何面目以对义父?大声呼喝,体内九阳神功源源激发。流云、辉月二使脸色齐变,妙风使见情势不对,一根圣火令又搭到了屠龙刀上。 张无忌以一抗三,竟丝毫不馁,心中暗暗自庆,幸好一上来便出其不意的抢得妙风使一枚圣火令,否则六令齐施,更难抵敌。这时四人已至各以内力相拚的境地。张无忌心想你们和我比拚内力,正是以短攻长,我是得其所哉了。霎时间四人均凝立不动,各运内力。突然之间,张无忌胸口一痛,似乎给一枚极细的尖针刺了一下。 这一下刺痛突如其来,直钻入心肺,张无忌手一松,屠龙刀便让五根圣火令吸了过去。他猝遇大变,心神不乱,顺手拔出腰间倚天剑,一招太极剑法“圆转如意”,斜斜划了个圈子,同时刺向波斯三使的小腹。三使待要后跃相避,张无忌刁倚天剑插还腰间剑鞘,手一伸,又将屠龙刀夺回。这四下失刀、出剑、还剑、夺刀,手法之快,直如闪电,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第七层功夫。 波斯三使“噫”的一声,大为惊奇。他三人内力远不及张无忌,这一开口出声,五根圣火令反给屠龙刀带了过来。三人急运内力还夺,又成相持不下之局。突然之间,张无忌胸口又给尖针刺了一下。 这次他已有防备,宝刀未曾脱手。但这两下刺痛似有形,实无质,一股寒气突破他护体的九阳神功,直侵内脏。他知是波斯三使以一股极阴寒的内力积贮于一点,从圣火令上传来,攻坚而入。本来以至阴攻至阳,未必便胜得了九阳神功,只是他的九阳神功遍护全身,这阴劲却凝聚如丝发之细,倏钻陡戳,攻其一点。有如大象之力虽巨,妇人小儿却能以绣花小针刺入其肤。阴劲入体,立即消失,但这一刺可当真疼痛入骨。 辉月使连运两下“透骨针”的内劲,对方竟似毫不费力的抵挡下来,心下骇异。妙风使虽空着左手,但全身劲力都已集于右臂,左手已与瘫痪无异。张无忌知道如此僵持下去,敌人尖针般的阴劲一下一下刺来,自己终将支持不住,可是实无对策。耳听身后谢逊呼吸粗重,正自一步步逼近,知他要击敌助己。这时四人内劲布满全身,谢逊掌力击在敌人身上,已与击打张无忌无异,始终迟迟不敢出手。 张无忌寻思:“情势如此险恶,总是要义父先行脱身要紧。”朗声道:“谢大侠,这波斯三使武功虽奇,在下要脱身却也不难。请你先行暂避,在下事了之后,立即奉还宝刀。”波斯三使听得他在全力比拚内劲之际竟能开口说话,洋洋一如平时,心下更惊。 谢逊道:“少侠高姓大名?”张无忌心想此时万万不能跟他相认,否则以义父爱己之深,势必要和波斯三使拚个同归于尽,以维护自己,说道:“在下姓曾,名阿牛。谢大侠还不远走,难道是信不过在下,怕我吞没你这口宝刀么?”谢逊哈哈大笑,说道:“曾少侠不必以言语相激。你我肝胆相照,谢逊以垂暮之年,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实是平生快事。曾少侠,我要以七伤拳打那女子了。我一发劲,你撤手弃了屠龙刀。” 张无忌深知义父七伤拳的厉害,只要舍得将屠龙刀弃给敌人,一拳便可毙了辉月使,但这么一来,本教便和波斯总教结下深怨,圣火令大戒严禁同教兄弟斗殴残杀,今日自己如不问来由的杀了总教使者,那里还像个明教教主?忙道:“且慢!”向流云使道:“咱们暂且罢手,在下有几句话跟三位分说明白。” 流云使点了点头。张无忌道:“在下和明教极有关连,三位既持圣火令来此,乃是在下的尊客,适才无礼,多有得罪。咱们同时各收内力,罢手不斗如何?”流云使又连连点头。张无忌大喜,当即内劲一撤,将屠龙刀收向胸前。只觉波斯三使的内劲同时后撤,突然之间,一股阴劲如刀、如剑、如匕、如凿,直插入他胸口“玉堂穴”中。 这虽是一股无形无质的阴寒之气,但刺在身上实同钢刃之利。张无忌霎时之间闭气窒息,全身僵凝倒地,心中闪电般转过了无数念头:“我死之后,义父也难逃毒手,想不到波斯总教使者竟如此不顾信义。殷离表妹能活命么?赵姑娘和周姑娘怎样?小昭,唉,可怜的小妹子!本教救民抗元的大业终将如何?”眼见流云使举起右手圣火令,往他天灵盖击落。张无忌急运内力,冲击胸口遭点中的“玉堂穴”,但终究缓了一步。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大声叫道:“中土明教大队人马到了!”流云使一怔,举着圣火令的右手停在半空不击。一个灰影电射而至,拔出张无忌腰间的倚天剑,连人带剑,直扑入流云使怀中。张无忌身不能动,眼中却瞧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赵敏,大喜之下,紧接着便是大骇,原来她所使这一招乃昆仑派的杀招,叫作“玉碎昆冈”,竟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张无忌虽不知此招名称,却知她如此使剑出招,以倚天剑之锋利,流云使固当伤在她剑下,她自己也难逃敌人毒手。 流云使见剑势凌厉之极,别说三使联手,即是自保也已不能,危急中举起圣火令用力一挡,跟着着地滚开。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圣火令已将倚天剑架开,但左颊上凉飕飕地,一时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待得站起,伸手摸去,着手处又湿又黏,疼痛异常,左颊上一片虬髯已让倚天剑连皮带肉削去,若非圣火令乃是奇物,挡得了倚天剑的一击,半边脑袋已然不在了。 先前张无忌来和谢逊相会,赵敏总觉金花婆婆诡秘多诈,陈友谅形迹可疑,放心不下,便悄悄的跟来。她知自己轻功未臻上乘,走近了便给发觉,只得远远蹑着,直至张无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斗,她才走近。到得张无忌和三使比拚内力,她心中暗喜,心想这三个胡人武功虽怪,怎及得张无忌九阳神功内力的浑厚。突然间张无忌开口叫对手罢斗,赵敏正待叫他小心,对方的偷袭已然得手,张无忌受伤倒地。她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冲出,抢到倚天剑后,便将在万安寺中向昆仑派学得的一记拚命招数使出来。 赵敏一招逼开流云使,但倚天剑圈了转来,削去了自己半边帽子,露出一丛秀发。她长剑斜圈,身子向妙风使扑出,倚天剑反跟在身后。这一招“人鬼同途”是崆峒派绝招,正和昆仑派的“玉碎昆冈”同一其理,明知已然输定,便和敌人拚个玉石俱焚。 这等打法极其惨烈,少林、峨嵋两派的佛门武功便无此类招数。“玉碎昆冈”和“人鬼同途”都不是败中取胜、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两败俱伤、同赴幽冥。当日昆仑、崆峒两派的高手被囚,颇受屈辱,比武时功力又失,没法求胜,便有性子刚硬之辈使出这些招数来,只是内劲既去,要拚命也无从拚起,却给她一一记住了。 妙风使眼见她来势凶悍,大惊之下,突然间全身冰冷,呆立不动。此人武功虽高,胆子却是极小,眼见这一招决计无法抵挡,骇怖达于极点,竟致僵立,束手待毙。 赵敏的身子已抵在妙风使的圣火令上,手腕抖动,长剑便向他胸前刺去。这一招乃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敌人兵刃,敌人手中不论是刀是剑,是枪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势须略一停留,自己便挺剑刺去,敌人武功再高,也万难逃过。妙风使瞧出了此招厉害,这才吓呆。幸得他手中兵器乃是铁尺般的圣火令,无锋无刃,赵敏以身子抵在其上,竟不受伤,长剑刚向前刺出,后背已给辉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联手迎敌,配合之妙,实不可思议。赵敏一上来两招拚命打法,竟吓得三大高手乱了阵脚,直到此时,辉月使才自后抱住了赵敏。她这一抱似乎平平无奇,其实拿揑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赵敏这一剑虽然凌厉,已递不到妙风使身上,她觉臂上陡紧,心知不妙,顺着辉月使向后拉扯之势,回剑便往自己小腹刺去。 这一招更是壮烈,属于武当派剑招,叫做“天地同寿”,却非张三丰所创,乃殷梨亭苦心孤诣的想了出来,本意是用来和杨逍同归于尽。他自纪晓芙死后,心中除了杀杨逍报仇之外,更无别念,但自知武功非杨逍之敌,师父虽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于资质悟性,没法学到师父的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杀得杨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当山上想了几招拚命的打法。 殷梨亭暗中练剑之时,为师父见到,张三丰喟然叹息,心知此事难以劝喻,便将这招剑法取了个“天地同寿”的名称,意思说人死之后,精神不朽,当可万古长春,实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悲壮剑招。殷梨亭的大弟子在万安寺中施展此招,为范遥抢上救出。赵敏却于此时使了出来。这一招专为刺杀紧贴在自己身后的敌人之用,利剑穿过自己小腹,再刺入敌人小腹,辉月使如何能够躲过?倘若妙风使并未吓傻,又或流云使站得什近,以他二人和辉月使如同联成一体的机警,当可救得二女性命。 眼见倚天剑便要洞穿赵敏和辉月使的小腹,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无忌冲穴告成,一伸手便将倚天剑夺了过去。 赵敏用力挣扎,脱出辉月使的怀抱。她动念迅速之极,伸手到张无忌怀中掏出那枚圣火令,远远掷出,啪的一声响,跌入了金花婆婆所布的尖针阵中。这圣火令波斯三使珍同性命,流云使和辉月使顾不得再和张无忌、赵敏对敌,什至顾不得妙风使安危,一齐纵身过去捡拾。只奔出丈馀,便已到了尖针阵中。辉月使“啊”的负痛尖叫,已踏中了一枚钢针。月黑风高,长草没膝,瞧不清楚圣火令和尖针的所在,两人只得不住拔针,摸索着寻令。妙风使犹如大梦初醒,长声惊呼,跟了过去。 赵敏为救张无忌性命,适才这三招使得犹如兔起鹘落,绝无馀暇多想一想,这时惊魂稍定,越想越害怕,“嘤”的一声,投入了张无忌怀中。 张无忌一手揽着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一寻到圣火令,立时转身又回,忙道:“咱们快走!”回过身来,将屠龙刀交还谢逊,抱起身受重伤的殷离,向谢逊道:“谢大侠,眼前只有暂避其锋。”谢逊道:“是!”俯身为金花婆婆解开了穴道。张无忌心想金花婆婆经过这场死里逃生的大难,自当和谢逊前愆尽释。 四人下山走出数丈,张无忌心想殷离虽是自己表妹,终究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将她交给金花婆婆抱着。赵敏在前引路,其后是金花婆婆和谢逊,张无忌断后,以防敌人追击。回首但见波斯三使兀自弯了腰,在长草丛中寻觅。他这一役惨败,想起适才惊险,兀自心有馀悸,又不知殷离受此重伤,是否能够救活。 正行之间,忽听得谢逊一声暴喝,发拳向金花婆婆后心打去。 金花婆婆回手掠开,同时将殷离抛落在地。张无忌大惊,飞身而上。谢逊喝道:“韩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手杀害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你杀不杀我,是你的事。我杀不杀她,却是我的事。你管得着我么?”张无忌道:“有我在此,须容不得你随便伤人。”金花婆婆道:“尊驾今日闲事管得还嫌不够么?”张无忌道:“那未必是闲事。波斯三使转眼便来,你还不快走?” 金花婆婆冷哼一声,向西窜出,突然间反手掷出三朵金花,直奔殷离后脑。张无忌伸指弹去,只听得呼呼呼三声,那三朵金花回袭金花婆婆,破空之声,比之强弓发硬弩更加厉害。当他先前抱起殷离之时,抹去了唇上黏着的胡子和化装,金花婆婆已看清楚他面目,那料得这少年的内力竟如此深厚,不敢伸手去接,忙伏地而避。三朵金花贴着她背心掠过,在她布衫后心撕出了三条大缝,只吓得她心中乱跳,头也不回的去了。 张无忌伸手抱起殷离,忽听得赵敏一声痛哼,弯下了腰,双手按住小腹,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只见她手上满是鲜血,手指缝中尚不住有血渗出,原来适才这一招“天地同寿”,毕竟还是刺伤了小腹。张无忌大惊失色,忙问:“伤得重么?”只听得妙风使在尖针阵中大声欢呼,说的是胡语,听语音欢欣,料想是说:“找到了,找到了!” 赵敏急道:“别管我!快走,快走!”张无忌伸臂将她抱起,疾往山下奔去。赵敏道:“到船上!开船逃走。”张无忌应道:“是!”一手抱殷离,一手抱赵敏,急驰下山。谢逊跟在身后,暗自惊异:“这少年恁地了得,手中抱着二人,仍奔行如此迅速。”张无忌心乱如麻,手中这两个少女只要有一个伤重不救,都属毕生大恨,幸好觉到二人身子温暖,并无逐渐冷去之象。 波斯三使找到圣火令后,随后追来,但这三人的轻功固不及张无忌,比之谢逊也大为不如。张无忌将到船边,高声叫道:“绍敏郡主有令:咱们要开船!众水手急速预备开航!”待得他和谢逊跃上船头,风帆已然升起。 那梢公须得赵敏亲口号令,上前请示。赵敏失血过多,只低声道:“听······听张公子号令······便是······”那梢公转舵开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边,海船离岸早已数十丈了。 张无忌将赵敏和殷离并排放入船舱,小昭在旁相助,解开二人衣衫,露出伤口。张无忌检视二人伤势,见赵敏小腹上剑伤深约半寸,流血虽多,性命决可无碍。殷离那三朵金花却都中在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极重,是否能救,一时难知,当下给二人敷药包扎。殷离早已昏迷不醒。赵敏泪水盈盈,张无忌问她觉得如何,她只咬牙不答。 谢逊道:“曾少侠,谢某隔世为人,此番不意回到中土,尚能结识你这位义气深重的朋友,实是意外之喜。” 张无忌扶他坐在舱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义父,孩儿无忌不孝,没能早日前来相接,累义父受尽辛苦。”谢逊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你叫什么?”张无忌道:“孩儿便是谢无忌。”谢逊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说你是谁?” 张无忌道:“拳学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胜······”滔滔不绝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谢逊在冰火岛上所授于他的武功要诀。当时谢逊以为时不及,叫他只记要诀,不必照练。背得二十馀句后,谢逊惊喜交集,抓住他双臂,道:“你······你当真便是我那无忌孩儿?” 张无忌站起身来,搂住了他,将别来情由,拣要紧的说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却暂且不说,以免义父叙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礼。谢逊如在梦中,此时不由得他不信,只翻来覆去的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 猛听得后梢上众水手叫道:“敌船追来啦!” 张无忌奔到后梢望去,只见远远一艘大船五帆齐张,乘风追至。黑夜中瞧不见敌船船身,那五道白帆却十分触目。张无忌望了一会,见敌船帆多身轻,渐渐逼近,心下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让波斯三使上船,跟他们在船舱之中相斗,当可藉着船舱狭窄之便,使三人不易联手,于是将赵敏和殷离移在一旁,到甲板上提了两只大铁锚,放在舱中,作为障碍,逼令波斯三使各自为战。 布置方定,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船身猛烈一侧,跟着半空中海水倾泻,直泼进舱来。后梢水手高声大叫:“敌船开炮!敌船开炮!”这一炮打在船侧,幸好并未击中。 赵敏向张无忌招了招手,低声道:“咱们也有炮!” 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奔上甲板,指挥众水手搬开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装上火药铁弹,点烧药绳,砰的一声,一炮还轰过去。但这些水手都是赵敏手下的武士所乔装,武功不弱,发炮海战却一窍不通,这一炮轰将出去,落在两船之间,水柱激起数丈,敌船却晃也不晃。但这么一来,敌船见此间有炮,便不敢十分逼近。过不多时,敌船又开炮轰来,正中船头,船上登时起火。 张无忌忙指挥水手提水救火,忽见上层舱中又冒出一个火头来。他双手各提一大桶水,踢开舱门,直泼进去,将火头浇灭了。烟雾中只见一个女子横卧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已湿透。张无忌抛下水桶,抢进房去,忙问:“周姑娘,你没事么?” 周芷若满头满脸都是水,模样狼狈,危急万分之际,见到他突然出现,大喜之中又复惊异。她双手一动,呛啷啷一声响,原来手脚均为金花婆婆用铐镣铁炼锁着。张无忌奔到下层舱中取过倚天剑来,削断铐镣。 周芷若道:“张教主,你······你怎么会到这里?”张无忌还未回答,船身突然激烈震动。她足下一软,直扑在张无忌怀里。张无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照耀,只见她苍白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再点缀着一点点水珠,清雅秀丽,有若晓露水仙。张无忌定了定神,说道:“咱们到下面船舱去。” 两人刚走出舱门,只觉座船不住的团团打转,原来适才间敌船一炮轰来,将船舵打得粉碎,连舵手也堕海而死。 那梢公急了,亲自去装火药发炮,只盼一炮将敌船打沉,不住在炮筒中装填火药,用铁棍桩得实实的,绞高炮口,点燃了药绳。蓦地里红光闪动,震天价一声大响,大炮登时震得粉碎,火球和钢铁飞舞,梢公和大炮旁的众水手个个炸得血肉横飞。只因梢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药装得多了数倍,反将大炮炸碎了。 张无忌和周芷若刚走上甲板,但见船上到处是火,几乎无立足之地,一瞥眼见左舷边缚着条小船,叫道:“周姑娘,你跳进小船去······”这时小昭抱着殷离,谢逊抱着赵敏,先后从下层舱中出来。原来适才这么一炸,船底裂了个大洞,海水立时涌进。 张无忌待周芷若、谢逊、小昭坐进小船,挥剑割断绑缚的绳索,啪的一响,小船掉入海中。张无忌轻轻一跃,跳入小船,抢过双桨,用力划动。 这时那战船烧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红。张无忌全力扳桨,心想只须将小船划到火光照不到处,波斯三使没见到小船,必以为众人尽数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赶。谢逊抄起一条船板帮着划水。小船在海面迅速滑行,顷刻间出了火光圈外。只听那大战船轰隆轰隆猛响,船上装着的火药不住爆炸。波斯船不敢靠近,远远停着监视。赵敏携来的武士中有些识得水性,泅水游向敌船求救,都给波斯船上人众发箭射死于海中。 张无忌和谢逊片刻也不敢停手,若在陆地为波斯三使追及,尚可决一死战。这时在茫茫大海之中,敌船只须发炮轰来,就算打在小船数丈以外,波浪激荡,小船也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内力悠长,直划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见满天乌云,四下里都是灰蒙蒙的浓雾。张无忌喜道:“这大雾来得真好,只须再有半日,敌人无论如何也找咱们不到的了。” 不料到得下午,狂风忽作,大雨如注。小船给风吹得向南飘浮。其时正当冬季,各人身上衣衫尽湿,张无忌和谢逊内力深厚,还不怎样,周芷若和小昭给北风一吹,忍不住牙关打战。但小船上一无所有,谁也没法可想。这时木桨早已收起不划,四人除下八只鞋子,不住手的舀起舱中所积雨水倒入海中。 谢逊终于会到张无忌,心情极是畅快,眼前处境虽险,却毫不在意,骂天叱海,在大雨中高声谈笑。小昭虽天真烂漫,言笑晏晏,赵敏却察觉她眉目间深有忧色,料想她是为了忽然出现个秀丽逾恒的周芷若而不喜。周芷若始终默不作声,偶尔和张无忌目光相接,立即便转头避开。 谢逊说道:“无忌,当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风暴,那可比今日厉害得多了。我们后来上了冰山,以海豹为食。只不过当日吹的是南风,把我们送到了极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却是北风。难道老天爷瞧着谢逊不顺眼,要再将我充军到南极仙翁府上,再去住他二十年么?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阵,又道:“当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却带了四个女孩子,那是怎么一回事啊?这四个女孩子个个对你好,我知道的,但我瞧不见那个最美。不过美不美毫不相干,人品好才相干!哈哈,哈哈!” 周芷若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小昭却神色自若,说道:“谢老爷子,我是服侍公子爷的小丫头,不算在内。”赵敏受伤虽不轻,却一直醒着,突然说道:“谢老爷子,你再胡说八道,等我伤势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谢逊伸了伸舌头,笑道:“你这女孩子倒厉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冈’,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什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 赵敏暗暗心惊:“怪不得金毛狮王当年名震天下,闹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双目不能视物,却能猜到我所使的两记绝招,当真名不虚传。”便道:“这第三招是武当派的‘天地同寿’,似乎是新创招数,难怪老爷子不知。”语气什是恭敬。谢逊叹道:“你出全力相救无忌,当然很好,可是怎么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赵敏道:“他······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心中迟疑下面这句话是否该说,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他······谁叫他这般情致缠绵的······抱着······抱着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说完这句话,已泪下如雨。 四人听这位年轻姑娘竟会当众吐露心事,无不愕然,谁也没想到赵敏是蒙古女子,要爱便爱,要恨便恨,并不忸怩作态,本和中土深受礼教陶冶的女子大异,加之扁舟浮海,大雨淋头,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更没了顾忌。 张无忌听了赵敏这句话,不由得心神激荡:“赵姑娘本是我教大敌,这次我和她远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义父,那想到她对我竟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嘴唇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才对你情致缠绵,你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这样了。” 赵敏话一出口,便好生后悔,心想女孩儿家口没遮拦,这种言语如何可以自己说出口来,岂不是教他轻贱于我?忽听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嘱,不禁又惊又喜,又羞又爱,心下说不出的甜蜜,自觉昨晚三次出死入生,今日海上飘泊受苦,一切都不枉了。 大雨下了一阵,渐渐止歇,浓雾却越来越重,蓦地里唰的一声,一尾三十来斤的大鱼从海中跃将起来。谢逊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鱼腹,将那鱼抓入船中,众人都喝一声采。小昭拔出长剑,将大鱼剖腹刮鳞,切成一块块地。各人实在饿了,虽然生鱼腥味极重,只得勉强吃了些。谢逊却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岛上住了二十馀年,什么苦也吃过了,岂在乎区区生鱼?何况生鱼肉只须多嚼一会,惯了鱼腥气息之后,自有一股鲜甜的味道。 海上波涛渐渐平静,各人吃鱼后闭上眼睛养神,昨天这一日一晚的激斗,委实累得心力交疲,周芷若和小昭虽未出手接战,但所受惊吓也当真不小。大海轻轻晃着小舟,有如摇篮,舟中六人先后入睡。 这一场好睡,足足有三个多时辰。谢逊年老先醒,耳听得五个青年男女呼吸声和海上风声轻相应和。两女气息较促,料想是受了伤的赵敏和殷离。另一女轻而漫长,似是峨嵋派内功,当是那个名叫周芷若的姑娘。惟一的男子张无忌一呼一吸之际,若断若续,竟无明显分界,谢逊暗暗惊异:“这孩子内力之深,实是我生平从所未遇。”馀下那姑娘的呼吸一时快,一时慢,所练显是一门极特异的内功,自然是那个叫作小昭的小丫头。谢逊眉头一皱,想起一事,心道:“这可奇了,难道这孩子竟是······” 忽听得殷离喝道:“张无忌,你这小鬼,干么不跟我上灵蛇岛去?”张无忌、赵敏、周芷若、小昭等给她这么一喝,都惊醒了。只听她又道:“我独个儿在岛上寂寞孤单······你干么不肯来陪我?我这么苦苦的想念你,你······你在阴世,可也知道吗?” 张无忌伸手摸她额头,着手火烫,知她重伤后发烧,说起胡话来了。他虽医术精湛,但小舟中无草无药,实束手无策,只得撕下一块衣襟,浸湿了水,贴在她额头。 殷离胡话不止,忽然大声惊喊:“爹爹,你······你别杀妈,别杀妈!二娘是我杀的,你只管杀我好了,跟妈毫不相干······妈妈,妈妈!你死了吗?是我害死了妈!呜呜呜呜······”哭得什是伤心。张无忌柔声道:“蛛儿,蛛儿,你醒醒。你爹不在这儿,不用害怕。”殷离怒道:“爹爹,你快杀我啊,妈是我害死的,也是给你逼死的!我才不怕你呢!你为什么娶二娘、三娘?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妻子难道不够么?爹爹,你三心两意,喜新弃旧,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害得我妈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负心汉,是大恶人!” 张无忌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个好梦,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意。 这时他听到殷离斥骂父亲,忆及昔日她说过的话,她因不忿母亲受欺,杀死了父亲的爱妾,自己母亲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亲生女儿。这件惨不忍闻的伦常大变,皆因殷野王用情不专、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赵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和小昭瞧了一眼,想起适才的绮梦,深感羞惭。 只听殷离咕里咕噜的说了些呓语,忽然苦苦哀求起来:“张无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罢。你在我手背上这么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我一点也不恨你。我会一生一世的服侍你、体贴你,当你是我的主人。你别嫌我相貌丑陋,只要你喜欢,我宁愿散了全身武功,弃去千蛛剧毒,跟我初见你时一模一样······”这番话说得十分的娇柔婉转,张无忌那想到这表妹行事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张,内心竟这般温柔。只听她又道:“张无忌,我到处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听不到你的讯息,后来才知你已在西域堕崖身亡,我伤心得真不想活了。我在西域遇到了一个少年哥哥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说过要娶我为妻。” 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都知曾阿牛便是张无忌的化名,一齐向他瞧去。张无忌满脸通红,狼狈之极,在这三个少女异样的目光注视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离清醒之后才上来。 只听殷离喃喃又道:“那个阿牛哥哥对我说:‘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他说:‘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心里快活,忘却了从前的苦处。’张无忌,这个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什么峨嵋派的灭绝师太都强。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没答应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给你守一辈子的活寡。张无忌,你说,阿离待你好不好啊?当年你不睬我,而今心里可后悔不后悔啊?” 张无忌初时听她复述自己对她所说的言语,只觉十分尴尬,但后来越听越感动,禁不住泪水涔涔而下。这时浓雾早已消散,一弯新月照在舱中,殷离侧过了身子,只见到她苗条的背影。 只听她又轻声说道:“张无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么?孤单么?可有女鬼陪你吗?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岛上去找到了你义父,再要到武当山上去扫祭你父母的坟墓,然后到西域你丧生的雪峰上跳将下去,伴你在一起。不过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后,我不能先来陪你,撇下她孤另另的在世上受苦。婆婆待我很好,若不是她救我,我早给爹爹杀了。我为了你义父,背叛婆婆,她一定恨我得紧,我可仍要待她很好。张无忌,你说是不是呢?”这些话便如和张无忌相对商量一般。在她心中,张无忌早已在阴世为鬼,这般和一个鬼魅温柔软语,海上月明,静夜孤舟,听来凄迷万状。 她接下去的说话却又东一言、西一语的不成连贯,有时惊叫,有时怒骂,每一句却都吐露了心中无穷无尽的愁苦。这般乱叫乱喊了一阵,终于声音渐低,慢慢又睡着了。 醒着的五人相对不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和身世,波涛轻轻打着小舟,只觉汪洋巨浸,万古常存,人生忧患,亦复如是。 忽然之间,一声声极轻柔、极缥缈的歌声散在海上:“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曲子。 张无忌心头一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为成昆堵死,没法脱身,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的瞧着自己,清澈的目光中似在吐露和殷离所说一般的千言万语,一张稚嫩可爱的小脸庞上也是柔情万锺。 第10章 东西永隔如参商 殷离唱了这几句小曲,接着又唱起歌来,这一回的歌声却说不出的诡异,和中土曲调截然不同,细辨歌声,辞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类似:“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她翻覆唱着这两句曲子,越唱越低,终于歌声随着水声风声,消没无踪。 各人想到生死无常,一人飘飘入世,实如江河流水,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到头来终于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赵敏忽然伸过手来,握住了张无忌的手。张无忌只觉她的纤指寒冷如冰,微微颤动。 谢逊忽道:“这首波斯小曲,是韩夫人教她的,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顶上也曾听到过一次。唉,想不到韩夫人绝情如此,竟会对这孩子痛下毒手。” 赵敏问道:“老爷子,韩夫人怎么会唱波斯小曲,这是明教的歌儿么?” 谢逊道:“明教传自波斯,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渊源,却不是明教的歌儿。这曲子是两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着名的诗人峨默做的,据说波斯人个个会唱。当日我听韩夫人唱了这歌,颇受感触,问起此歌来历,她曾详细说给我听。 “其时波斯大哲野芒设帐授徒,门下有三个杰出的弟子:峨默长于文学,尼若牟擅于政事,霍山武功精强。三人意气相投,相互誓约,他年祸福与共,富贵不忘。后来尼若牟青云得意,做到伊斯兰教教王的首相。他两个旧友前来投奔,尼若牟请于教王,授了霍山官职。峨默不愿居官,只求一笔年金,以便静居研习天文历数,饮酒吟诗。尼若牟一一依从,相待什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阴谋叛变。事败后结党据山,成为一个宗派首领。该派专以杀人为务,名为依斯美良派,当十字军之时,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之名,无不心惊色变。其时西域各国君王丧生于‘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计其数。韩夫人言道,极西海外有一大国,叫做英格兰,该国国王爱德华得罪了山中老人,为他遣人行刺。国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舍身救夫,吸去伤口中毒液,国王方得不死。霍山不顾旧日恩义,更遣人刺杀波斯首相尼若牟。首相临死时口吟峨默诗句,便是这两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韩夫人又道,后来‘山中老人’一派武功为波斯明教中人习得。波斯三使武功诡异古怪,料想便出于这山中老人。” 赵敏道:“老爷子,这个韩夫人的性儿,倒像那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义尽,她却阴谋加害于你。”谢逊叹道:“世人以怨报德,原本寻常得紧,岂足深怪?” 赵敏低头沉吟半晌,说道:“韩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却不见得高于老爷子啊。昨晚与波斯三使动手之际,她何以又不使千蛛万毒手的毒招?”谢逊道:“千蛛万毒手?韩夫人不会使啊。似她这等绝色美人,爱惜容颜过于性命,怎肯练这门功夫?”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丑陋,从她目前的模样瞧来,即使再年轻三四十岁,也决计谈不上“绝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耳大招风、脸蛋上窄下阔,这面型是决计改变不来的。 赵敏笑道:“老爷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那里去啊。”谢逊道:“什么?紫衫龙王美若天仙,三十馀年前乃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时年事已高,当年风姿仍当彷佛留存······唉,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赵敏听他说得郑重,隐约觉得其中颇有蹊跷,这个丑陋佝偻的病妪,居然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说什么也令人难以置信,问道:“老爷子,你名震江湖,武功之高,那不消说了。白眉鹰王自创教派,与六大门派分庭抗礼,角逐争雄逾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没,那日在万安寺中威吓于我,要毁我容貌,此后思之,常有馀悸。金花婆婆武功虽高,机谋虽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称,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谢逊道:“那是殷二哥、韦四弟和我三人心甘情愿让她的。” 赵敏道:“为什么?”突然格格一笑,说道:“只因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么?”她不拘尊卑之礼,心中想到,便肆无忌惮的跟谢逊开起玩笑来。 谢逊竟不着恼,叹道:“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的,岂止三人而已?其时教内教外,盼获黛绮丝之青睐者,便说一百人,只怕也说得少了。”赵敏道:“黛绮丝?那便是韩夫人么?这名字好怪?”谢逊道:“这是波斯名字。”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都吃了一惊,齐声问道:“她是波斯人么?” 谢逊奇道:“难道你们都瞧不出来?她是中国和波斯女子的混种,头发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肤白如雪,和中原女子大异,一眼便能分辨。” 赵敏道:“不,不!她是塌鼻头,眯着一对小眼,跟你所说的全然不同。张公子,你说是不是?”张无忌道:“是啊。难道她也像苦头陀一样,故意自毁容貌?” 谢逊问道:“苦头陀是谁?”张无忌道:“便是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遥。”当下将范遥自毁容貌、到汝阳王府去卧底之事简略说了。谢逊叹道:“范兄此举,苦心孤诣,大有功于本教,实非常人所能。唉,这一半也可说是出于韩夫人之所激。” 赵敏道:“老爷子,你别卖关子了,从头至尾说给我们听罢。” 谢逊“嗯”了一声,仰头向天,出神了半晌,缓缓说道:“三十馀年前,那时明教在阳教主统领之下,好生兴旺。这日光明顶上突然来了三个波斯胡人,手持波斯总教教主手书,谒见阳教主。信中言道,波斯总教有一位净善使者,原是中华人氏,到波斯后久居其地,入了明教,颇建功勋,娶了波斯女子为妻,生有一女。这位净善使者于一年前逝世,临死时心怀故土,遗命要女儿回归中华。总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将他女儿送来光明顶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阳教主自然一口答允,请那女子进来。那少女一进厅堂,登时满堂生辉,但见她容色照人,明艳不可井。当她向阳教主盈盈下拜之际,大厅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无不震动。护送她来的三个波斯人在光明顶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别。这位波斯艳女黛绮丝便在光明顶上住了下来。” 赵敏笑道:“老爷子,那时你对这位波斯艳女便深深锺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实实的说出来罢。”谢逊摇头道:“不!那时我正当新婚,和妻子极是恩爱,妻子又怀了孕,我怎会另生他念?”赵敏“哦”了一声,暗悔失言,她知谢逊的妻儿均为成昆所杀,这时无意间提起,不免引起他伤心,忙道:“对啦,对啦!怪不得韩夫人说,当年她嫁与银叶先生,光明顶上人人反对,只阳教主和你仍待她很好。想来阳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儿,而且为人厉害,将丈夫收得服服贴贴。” 谢逊道:“阳教主慷慨豪侠,黛绮丝的年纪尽可做得他女儿。何况波斯总教教主托他照拂,阳教主待她自然仁至义尽,决无他念。阳教主夫人是我业师成师父的师妹,是我师姑。阳教主对夫人十分爱重。”成昆杀他全家,虽在他心底仇恨愈久愈深,但提到成昆这个人时,只淡淡的一言带过,亦不直呼其名,便与说到常人无异。 赵敏道:“苦头陀范遥据说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他对黛绮丝定是十分倾心了?” 谢逊点头道:“那是一见锺情,终于成为铭心刻骨的相思。其实何止范兄如此,见到黛绮丝之美色而不动心的男子只怕很少。不过明教教规严峻,人人以礼自持,就有谁对黛绮丝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那知黛绮丝对任何男子都冷若冰霜,丝毫不假辞色,不论是谁对她稍露情意,每每便给她痛斥一顿,令那人羞愧无地,难以下台。我师姑阳夫人有意撮合,想要她与范遥结为夫妻。黛绮丝一口拒绝,说到后来,她竟当众横剑自誓,说道她是决计不嫁人的,如要逼她婚嫁,她宁死不屈。 “这么一来,众人的心也都冷了。过了一年,有一天海外灵蛇岛来了一人,自称姓韩,名叫千叶,是阳教主当年仇人的儿子,上光明顶来是为父报仇。众人见这姓韩的青年貌不惊人,居然敢独上光明顶,来向阳教主挑战,无不哈哈大笑。但阳教主却神色郑重,接以大宾之礼,大排筵席款待。宴后向众兄弟说起情由,原来他父亲是中原一位前辈英豪,阳教主当年和他父亲一言不合动手,以一掌‘大九天手’击得他父亲重伤,跪在地下,站不起身。当时他父亲言道,日后必报此仇,但知自己武功已无法再进,将来不是叫儿子来,便是叫女儿来。阳教主道: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必奉让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须让的,但如何比武,却要他子女选定。阳教主当时便答允了。事过十馀年,阳教主早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那知这姓韩的竟然遣他儿子到来。 “众人都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光明顶来,必有惊人艺业,但阳教主武功之高,几已说得上当世无敌,除了武当派张三丰真人,谁也未必能胜得他一招半式。这姓韩的能有多大年纪,便有三个五个同时齐上,阳教主也不会放在心上。所担心的只是不知他要出什么为难的题目。 “第二天,那韩千叶当众说明昔日约言,先以言语挤住阳教主,令他无从食言,然后说了题目出来。他竟是要和阳教主同入光明顶的碧水寒潭之中一决胜负。 “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得呆了。碧水寒潭冰冷彻骨,纵在盛暑,也向来无人敢下,何况其时正当隆冬?阳教主武功虽高,却不识水性,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冻也冻死了,淹也淹死了。当时圣火厅中,群雄齐声斥责。” 张无忌道:“这件事当真为难得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阳教主当年曾答允过那姓韩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选择,这韩千叶前辈选定水战,按理说阳教主没法推托。”赵敏反握他手掌,揑了一揑,轻轻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教教主何等身分,岂能食言而肥,失信于天下?答允了人家的事,总当做到。” 她这话说的是张无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间的誓约。谢逊却那里知道,说道:“正是如此。当日韩千叶朗声说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原没盼望能活着下山。众位英雄豪杰尽可将在下乱刀分尸,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谁也不会知晓。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杀了区区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杀,上来动手便是。’众人一听,倒不能再说什么了。 “阳教主沉吟道:‘韩兄弟,在下当年确与令尊有约。好汉子光明磊落,这场比武是在下输了。你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韩千叶手腕翻转,亮出一柄晶光灿烂的匕首,对准自己心脏,说道:‘这匕首是先父遗物,在下只求阳教主向这匕首磕上三个响头。’群雄一听,无不愤怒,堂堂明教教主,岂能受此屈辱?但阳教主既然认输,按照江湖规矩,不能不由对方处置。眼前情势已十分明白,韩千叶此番拚死而来,受了阳教主这三个头后,他势必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于明教群豪手下。 “霎时之间,大厅中竟没半点声息。光明左右使逍遥二仙、白眉鹰王殷二哥、彭莹玉和尚等人,平素均算得足智多谋,但当此难题,却也都一筹莫展。韩千叶此举,明明是要逼死阳教主,以雪父亲当年重伤跪地之辱,然后自杀。便在这紧迫万分之际,黛绮丝忽然越众而前,向阳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个好儿子,你难道便没生个好女儿? 这位韩爷为他父亲报仇,女儿就代爹爹接他招数。上一代归上一代,下一代归下一代,不可乱了辈份。’众人都是一愕:‘怎么她叫阳教主作爹爹?’但即会意:‘她冒充教主的女儿,要解此困厄。’均想:‘瞧她这般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知是否会武?就算会武,也必不高,至于入碧水寒潭水战,更加不必谈起。’ “阳教主尚未回答,韩千叶已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无不可。倘若姑娘输了,在下仍要阳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三个头。’他眼见黛绮丝既美且弱,又怎将她放在眼下?黛绮丝道:‘倘若尊驾输了呢?’韩千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黛绮丝道:‘好!咱们便去碧水寒潭!’说着当先便行。阳教主忙摇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牵涉在内。’黛绮丝道:‘爹爹,你不用担心。’跟着便盈盈拜了下去。这一拜,便算拜了阳教主为义父。阳教主见她显得满有把握,而除此以外,亦无他法,只得听她主张。众人一齐来到山阴的碧水寒潭。其时北风正烈,只到潭边一站,便已寒气逼人,内力稍差的已觉不易抵受。潭水早已结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见底。 “阳教主心想不该要黛绮丝为他送命,昂然道:‘乖女儿,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我来接韩兄的高招。’说着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单刀,他是决意往潭中一跳,从此不再起来了。黛绮丝微微一笑,说道:‘爹爹,女儿从小在海边长大,精熟水性。’说着抽出长剑,飞身跃入潭中,站在冰上,剑尖在冰上划了个径长两尺的圆圈,左足踏上,嚓的一声轻响,已踏陷那块圆冰,身子跟着沉入了潭中。” 其时海上寒风北来,拂动各人衣衫。谢逊说道:“当年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回想,便如是昨天刚过的事一般。黛绮丝那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这么一站,当真胜如凌波仙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破冰入潭,旁观群豪,无不惊异。那韩千叶见到她入水的身手,脸上狂傲之色登时收起,手执匕首,跟着跃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碧,从上边望不到二人相斗的情形,但见潭水不住晃动。过了一会,晃动渐停,但不久潭水又激荡起来。明教群豪都极为担心,眼见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底岂能长久停留?又过一会,突然一缕殷红的鲜血从绿油油的潭水中渗将上来。众人更是忧急,不知是不是黛绮丝受了伤。蓦地里忽喇一声响,韩千叶从冰洞中跳了上来,不住的喘息。众人见他先上,一齐大惊,齐问:‘黛绮丝呢?黛绮丝呢?’只见他空着双手,他那柄匕首却插在他右胸,两边脸颊上各划着一条长长的伤痕。 “众人正惊异间,黛绮丝犹似飞鱼出水,从潭中跃上,长剑护身,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转了个圈子,这才落在冰上。群雄欢声大作。阳教主上前握住了她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谁都料想不到,这样千娇百媚的一个姑娘,水底功夫竟这般了得。黛绮丝向韩千叶瞧了一眼,说道:‘爹爹,这人水性不差,念他为父报仇的孝心,对教主无礼之罪,便请爹爹饶过了罢?’阳教主自然答允,命人为他疗伤。 “当晚光明顶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说黛绮丝是明教大功臣,若非她挺身出来解围,阳教主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当下安排职司,阳夫人赠了她个‘紫衫龙王’的美号,和鹰王、狮王、蝠王三王并列。我们三王心甘情愿让她位列四王之首。她此日这场大功,可将三王过去的功绩都盖下去了。后来我们三个护教法王和她兄妹相称,她便叫我‘谢三哥’。 “不料碧水寒潭这一战,结局竟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韩千叶虽然败了,不知如何,竟赢得了黛绮丝的芳心。想是她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因怜生爱,自歉种情,等到韩千叶伤愈,黛绮丝忽然禀明教主,要嫁与此人。各人听到这个讯息,有的伤心失望,有的气愤填膺。这韩千叶当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狈万状,本教的护教法王岂能嫁与此人?有些脾气粗暴的兄弟当面便出言侮辱。黛绮丝性子刚烈,仗剑站在厅口,朗声说道:‘我义父阳教主已允可婚事。从今而后,韩千叶已是我夫君。那一位侮辱韩郎,便来试试紫衫龙王长剑!’众人见事已如此,只亨恨而散。 “她与韩千叶成婚,众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没去喝喜酒。只阳教主和我感激她这场解围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令她得以平安成婚,没出什么岔子。但韩千叶想入明教,终以反对的人太多,阳教主也不便过拂众意。事过不久,阳教主夫妇突然同时失踪,光明顶上人心惶惶。众人四下追寻之际,有一晚光明右使范遥竟见韩夫人黛绮丝从秘道中出来。” 张无忌一凛,问道:“她从秘道中出来?” 谢逊道:“不错。明教教规极严,这秘道只教主一人方能去得。范遥惊怒之下,上前责问。韩夫人道:‘我已犯了本教重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当晚群豪大会,韩夫人仍然只这几句话。问她入秘道去干什么,她说她不愿撒谎,却也不愿吐露真相;问她阳教主去了何处,她说一概不知,至于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身当,多说无益。按理她不是自刎,便当自断一肢,但一来范遥旧情不忘,竭力为她遮掩,二来我在旁说情,群豪才议定罚她禁闭十年,以思己过。那知黛绮丝说道:‘阳教主不在此处,谁也管不着我。’” 张无忌问道:“义父,韩夫人私进秘道却是为何?” 谢逊道:“此事说来话长,韩夫人私下跟我说了,教中只我一人得知。当时大家疑心多半与阳教主夫妇失踪之事有关,但我力证此事与韩夫人绝无牵连。光明顶圣火厅中,群豪说得僵了,终于韩夫人破门出教,说道自今而后,再与中土明教没有干系。她是最先倒出明教之人,即日与韩千叶飘然下峰,不知所踪。 “此后教中众兄弟寻觅教主不得,过了数年,为争教主之位,事情越来越糟。白眉殷二哥竟又下了光明顶,自创天鹰一教。我苦苦相劝,他坚执不听,哥儿俩竟致翻脸。二十馀年前王盘山天鹰教扬刀立威,金毛狮王赶去踢他场子,一来冲着屠龙宝刀,二来也为了出一口当年的恶气,存心要给殷二哥下不了台,让他知道离了明教之后,未必能成什么气候。唉,今日思之,却也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 他长长一声叹息之中,蕴藏着无尽辛酸往事,无数江湖风波。 各人沉默半晌。赵敏问道:“老爷子,后来金花银叶,威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认她不出?那银叶先生自必是韩千叶了,他又怎生中毒毙命?” 谢逊道:“这中间的经过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妇在江湖上行走之时,尽量避开了明教中人。”张无忌道:“不错。金花婆婆从来不与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围攻明教之时,她虽到了光明顶,却不上峰赴援。” 赵敏沉吟道:“可是紫衫龙王姿容绝世,怎能变得如此丑陋?那又不是脸上有什么毁损。”谢逊道:“猜想她必是用什么巧妙法儿改易了面貌。韩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实内心有说不出的苦。她毕生在逃避波斯总教来人的追寻,那知到头来仍然逃不过。” 张无忌和赵敏齐问:“波斯总教何事寻她?” 谢逊道:“这是韩夫人最大的秘密,本不该说。但我盼望你们回灵蛇岛去救她,却非说不可了。”赵敏惊道:“咱们再回灵蛇岛去?斗得过那波斯三使么?” 谢逊不答,自行叙述往事:“数百年来,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明教的教主除创教教主之外,却向来是女子,且是不出嫁的处女。总教经典中郑重规定,由圣处女任教主,以维护明教的神圣贞洁。每位教主接任之后,便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的三个女儿,称为‘圣女’。此三圣女领职立誓,游行四方,为明教立功积德。教主逝世之后,教中长老聚会,汇论三圣女功德高下,选定立功最大的圣女继任教主。但若此三位圣女中有谁失却贞操,便当处以焚身之罚,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维圣教贞善······”赵敏失声道:“难道那韩夫人便是总教三圣女之一?” 谢逊点头道:“正是!当范遥发见她私入秘道之前,其实我已先知晓。韩夫人当我是知己,将事实真相一一告知。她在碧水寒潭中与韩千叶相斗,水中肌肤相接,竟尔情不自禁,日后病榻相慰,终成冤孽。她知总教总有一日会遣人前来追查,只盼为总教立一大功,以赎罪愆。她偷入秘道,为的是找寻‘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此心法总教失落已久,中土明教却尚有留存。总教遣她前来光明顶,其意便在于此。” 张无忌“啊”的一声,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颇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时却想不明白。只听谢逊道:“韩夫人数次偷入秘道,始终找不到这武功心法。我知悉后郑重告诫,此事犯我教中大规,实难宽容······”赵敏插嘴道:“啊,我知道啦。韩夫人破门出教,为的是要继续偷入秘道,她既不是中土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不受拘束了。” 谢逊道:“赵姑娘聪明得紧。但光明顶是本教根本重地,岂容外人任意来去?当时我也猜到了她用意,韩夫人下山之后,我亲自守住秘道入口,韩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每次都见到我,这才死了这条心。其后教中兄弟为争教主之位,竟致自相动武,我不愿卷入旋涡,便携同妻儿回去中原老家。不久,我师父成昆来访,发生惨剧。我一心报仇,没再理会教中事务,也不知韩夫人是否再入秘道。” 谢逊思索片刻,问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可有什么不同么?”张无忌道:“他们都身穿白袍,袍角上也绣有红色火焰······嗯,白袍上滚着黑边,这是唯一的小小不同。”谢逊一拍船舷,说道:“是了。总教教主逝世。西域之人以黑色为丧服,白袍上镶以黑边,那是服丧。他们要选立新教主,是以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土,追查韩夫人下落。” 张无忌道:“韩夫人既来自波斯,必当知晓波斯三使的怪异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给他们制住?”赵敏笑道:“你笨死啦。韩夫人是假装的。她要掩饰自己身分,自不能露出懂得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谢老爷子如听从波斯三使吩咐,下手杀她,韩夫人当有脱身之计。”谢逊摇头道:“她不肯显示自己身分,那是不错。但说遭波斯三使打中穴道后立即便能脱身,却也未必。她宁可让我一刀杀死,不愿遭那烈火焚身之苦。” 赵敏道:“我说中土明教是邪教,那知波斯明教更加邪得可以。为什么定要处女来做教主?为什么要将失贞的圣女烧死?”谢逊斥道:“小姑娘胡说八道。每个教派都有历代相传的规矩仪典。释教有五戒、十戒、二百五十大戒,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杀生吃荤,那不也是规矩么?什么邪不邪的?” 突然间格格声响,殷离牙关互击,不住寒颤。张无忌摸她额头,却仍烫手,显是寒热交攻,病势极重,说道:“义父,孩儿也想回灵蛇岛去。殷姑娘伤势不轻,非觅药救治不可。咱们尽力而为,便救不得韩夫人,也当救了殷姑娘。”谢逊道:“不错。这位殷姑娘对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周姑娘、赵姑娘,你两位意下如何?” 赵敏道:“殷姑娘的伤是要紧的,我的伤是不要紧的。不回灵蛇岛那怎么成?” 周芷若淡淡的道:“老爷子说回去,大家便回去。” 张无忌道:“须待大雾散尽,见到星辰,始辨方向。义父,那流云使在空中翻空心觔斗,却能以圣火令伤我,那是什么缘故?”当下两人研讨波斯三使的武功家数,赵敏所学什博,偶尔也参酌所见,但谈论半天,始终猜不到三人联手功夫的要旨所在。 海上大雾,直至阳光出来方散。张无忌道:“咱们自北方向着东南而来,现下该当向西北划去才是。”他和谢逊、周芷若、小昭四人轮流划船。海上操舟,冲涛破浪实非易事,好在张无忌和谢逊固内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当修为,扳桨划船,只当是锻练武功。一叶孤舟,不停的向西北划去。 这几日中,谢逊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异的武功,除了向张无忌询问几句之外,什么话也不说。到得第三天傍晚,谢逊忽然仔细盘问周芷若所学的峨嵋派功夫,周芷若据实以答。两人一问一答,直谈到深夜。谢逊神情之间,什是失望,说道:“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阳真经》有关,和无忌所学一般,虽重阴阳调和,还是偏于阳刚一路。倘若张三丰真人在此,以他阳刚阴柔无所不包的博大武学而与无忌联手,那么阴阳配合,当可击败波斯三使。但远水救不了近火,韩夫人如落入波斯三使手中,那便如何是好?” 周芷若忽然问道:“老爷子,听说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高人精通九阴真经,可有这件事么?”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曾听太师父说起过《九阴真经》之名,知道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之父郭靖、神雕大侠杨过等人,都会九阴真经上的武功,但经中功夫太过艰难,郭襄虽是郭靖的亲生女儿,却也未能学得,听周芷若问起,心想:“难道她峨嵋派的创派祖师,毕竟也传下了一些《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么?” 谢逊道:“故老相传是这么说,但谁也不知真假。听前辈们说得神乎其神,当今如真有谁学得这门武功,跟无忌联手应敌,波斯三使自当应手而除。”周芷若“嗯”的一声,便不再问。 赵敏问道:“周姑娘,你峨嵋派有人会这门武功么?”周芷若道:“峨嵋派若有人具此神功,先师也不会丧身于万安寺中了。”灭绝师太所以逝世,根源出于赵敏,周芷若对她痛恨已极,日日夜夜风雨同舟,却从来跟她不交一语。此刻赵敏正面相询,便顶撞了她一句。她性格温文,这般说话,已是生平对人最不客气的言语了。赵敏却不生气,只笑了一笑。 张无忌不住手的扳桨,忽然望着远处叫道:“瞧,瞧!那边有火光。” 各人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西北角上海天相接之处,微有火光闪动。谢逊虽无法瞧见,心下却和众人一般的惊喜,抄起船板,用力划船。那火光望去不远,其实在大海之上,相隔有数十里之遥。两人划了大半天,才渐渐接近。张无忌见火光所起之处群山耸立,正是灵蛇岛,说道:“咱们回来啦!” 谢逊猛地里“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道:“为什么灵蛇岛火光烛天?难道他们要焚烧韩夫人么?” 只听得咕咚一声,小昭摔倒在船头之上。张无忌吃了一惊,纵身过去扶起,但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去,忙拿揑她人中穴道将她救醒,问道:“小昭,你怎么啦?” 小昭双目含泪,说道:“我听说要将人活活烧死,我······我······心里害怕。”张无忌安慰道:“这是我义父的猜测,未必真是如此。就算韩夫人落入了他们手中,咱们立时赶去,多半还能赶得及相救。”小昭抓住他手,求恳道:“教主,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韩夫人性命。”张无忌道:“咱们大夥儿尽力而为。”说着回到船尾,提起木桨,鼓动内劲,划得比之前更快了。小昭抓起木桨,虽双手发颤,却奋力划水。 赵敏忽道:“张公子,有两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终不能明白,要请你指教。”张无忌听她忽然客气起来,奇道:“什么事?”赵敏道:“那日在绿柳庄外,我遣人攻打令外祖、杨左使各位,是这位小昭姑娘调派人马抵挡。当真强将手下无弱兵,明教教主手下一个小小丫鬟,居然也有这等能耐,真是奇了······”谢逊插口问道:“什么明教教主?” 赵敏笑道:“老爷子,这时候跟你说了罢,你这位义儿公子,乃是堂堂明教教主,你反倒是他的属下。”谢逊将信将疑,一时说不出话来。赵敏便将张无忌如何出任教主之事简略说了些,但许多细节她也不知。张无忌给谢逊问得紧了,没法再瞒,只得说了六大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自己如何在秘道中获得乾坤大挪移心法等情。 谢逊大喜,站起身来,便在船舱中拜倒,说道:“属下金毛狮王谢逊,参见教主。” 张无忌忙跪倒还礼,说道:“义父不必多礼。阳教主遗命,请义父暂摄教主职位。孩儿正苦于不克负荷重任,天幸义父无恙归来,实乃本教之福。咱们回到中土之后,教主之位,原是要请义父接任的。”谢逊黯然道:“你义父虽得归来,但双目已瞎,‘无恙’两字,是说不上了。明教的首领,岂能由失明之人担任?赵姑娘,你心中有那两件事不明白?” 赵敏道:“我想请问小昭姑娘,那些奇门八卦、阴阳五行之术,是谁教的?你小小年纪,怎地会得这一身出奇的本事?” 小昭道:“这是我家传功夫,不值郡主娘娘一笑。”赵敏又问:“令尊是谁?女儿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闻天下的高手。”小昭道:“家父埋名隐姓,何劳郡主动问?难道你要削我几根指头,逼问我武功么?”她小小年纪,口头上对赵敏竟丝毫不让,心中显也颇蓄敌意,而提到削指之事,更显然意欲挑起周芷若敌忾同仇之心。 张无忌不想她二人冲突更趋激烈,转换话题,问赵敏道:“还有一件事你不明白什么?”赵敏笑了笑,说道:“那晚咱们在大都小酒店中第二次叙会,苦头陀范遥前来向我作别,他见到小昭姑娘之时,说了两句什么话?”张无忌早将这件事忘了,听她提起,想了一想,才道:“范右使好像是说,小昭的相貌很像一个他相识之人。”赵敏道:“不错。你猜范遥说小昭姑娘像谁?”张无忌道:“我怎猜得到?” 说话之间,小船离灵蛇岛更加近了,只见岛西一排排的停了不少大船,每张白帆上都绘了个大大的红色火焰,帆上都悬挂黑色飘带。赵敏道:“咱们划到岛后,拣个隐僻的所在登陆,别让他们发见了。”张无忌点头道:“是!” 刚划出三四丈,突然间大船上号角呜呜,跟着砰砰两响,两枚炮弹打将过来,一枚落在船左,一枚落在船右,激起两条水柱,小船剧晃,几乎便要翻转。大船上有人叫道:“来船快划过来,如若不奉将令,立即轰沉者矣!” 张无忌暗暗叫苦,心知适才这两炮志在示威,故意打在小船两侧,现下相距如此之近,敌人瞄准极易,当真一炮轰在船中,六人无一得免,只得划动小船,慢慢靠过去。 三艘敌船的炮口缓缓转动,对准小船。待小船靠近,大船上放下绳梯。张无忌道:“咱们上去,相机夺船。”谢逊摸到绳梯,第一个爬上大船。周芷若一言不发,俯身抱起殷离,从绳梯攀上船去。跟着便是小昭。张无忌抱了赵敏,最后一个攀上。只见船上一干人个个黄发碧眼,身裁高大,均是波斯胡人,那流云使等三使却不在其内。 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波斯人问道:“尔等何人?到此处所为何来?”赵敏道:“我们飘洋遇险,座船沉没,多蒙相救。”那波斯人将信将疑,转头向坐在甲板正中椅上的首领说了几句波斯话。那首领向手下叽哩咕噜的吩咐几句。 小昭突然纵身而起,发掌便向那首领击去。那首领一惊,闪身避过,抓起坐椅,便向小昭砸来。张无忌没料到小昭这么快便即动手,侧身欺上三尺,伸指将那首领点倒,船上数十名波斯人登时大乱,纷纷抽出兵刃,围了上来。这些人虽均有武功,但与风云三使相去可就极远。张无忌右手扶着殷离,左手东点西拍。谢逊使开屠龙刀,周芷若挥动长剑,再加上小昭身形灵动,片刻之间,已将船上数十名波斯人料理了。十馀人给砍翻在甲板之上,七八人堕入海中,馀下尽数给点中了穴道。 霎时之间,海旁呼喊声、号角声乱成一片。其馀波斯船只靠了过来,船上人众便欲拥上相斗。张无忌提起那波斯首领,跃上横桁,朗声叫道:“谁敢上来,我便将此人一掌劈死。”各船上众人大声呼喊,张无忌虽一句不懂,但见无人抢上船来,想来所擒之人颇有身分,对方心存顾忌,一时不敢来攻。 他跃回甲板,刚放下那首领,蓦地里背后噗的一声响,一件兵刃砸来,忙侧身相避,反脚踢出,迎面一根圣火令击到,左侧又有一根横掠而至。张无忌暗暗叫苦,心想风云三使来得好快,叫道:“大家退入船舱。”提起那首领,往一根圣火令上迎去。 辉月使急忙收令,但收招急促,下盘露出空隙,张无忌横腿扫去,险些踢中了她小腿。流云、妙风两使自旁急攻,迫使张无忌这一腿未能踢实。拆到第九招上,妙风使左手圣火令斜击甩上,招数怪异,堪堪便要点中张无忌小腹。张无忌将那波斯首领的身子一沉。妙风使这一招使得古怪,张无忌这一下却也极其巧妙,啪的一声响,这记圣火令正好打上那波斯人的左颊。风云三使齐声惊呼,脸色大变,同时后跃,交谈了几句波斯话,突然躬身向张无忌手中的波斯人行礼,神色什为恭敬,跟着便即退开。 忽听得号角声此起彼落,一艘大船缓缓驶到,船头上插了十二面绣金大旗。船上甲板设着十二张虎皮交椅,有一张空着,其馀十一张均有人乘坐。那大船驶到近处,便停住了。赵敏见空着的那张虎皮交椅排在第六,心念一动,说道:“咱们抓到的此人和大船上那十一人服色相同,看来是他们十二个大首领之一,他位居第六。”谢逊道:“十二个大首领?嗯,总教十二宝树王齐来中土,非同小可。” 赵敏问道:“什么十二宝树王?”谢逊道:“波斯总教教主座下,共有十二位大经师,称为十二宝树王,身分地位相当于中土明教的四大护教法王。这十二宝树王第一大圣,二者智慧,三者常胜,四者掌火,五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镇恶,九者正直,十者功德,十一齐心,十二俱明。十二宝树王精研教义、娴熟经典,听说并不一定武功高强。这人位列第六,那么是平等宝树王了。” 张无忌在桅杆边坐下,将平等王横放膝盖上,这人既在波斯总教中地位极高,自己一干人脱险求生,势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俯首见他左颊高高肿起,幸好非致命之伤。 想是妙风使一令击出,已知不对,急忙收力,加之这人也有相当内功,颇有抵御之劲。 周芷若和小昭收拾甲板上的众波斯人,将已死的尸首搬入后舱,未死的一一排齐。十馀艘波斯大船四下围住,各船大炮对准了张无忌等人的座船,每一艘船船舷上都站满了波斯人,火把照耀下刀剑闪烁,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张无忌暗暗心惊,别说各船开炮轰击,这成千成百人一拥而上,自己便有三头六臂,也难抵挡,纵能仗着绝顶武功脱困,但无论如何不能护得旁人周全。殷离和赵敏身上有伤,更加危险。 只听得一名波斯人以中国话朗声说道:“金毛狮王听了,我总教十二宝树王俱在此间,你得罪总教之罪,诸宝树王宽于赦免。你速速将船上诸位总教教友献出,自行开船去罢!”谢逊笑道:“谢某又不是三岁小儿,我们一放俘虏,你们船上的大炮还不轰将过来吗?”那人怒道:“你就算不放,我们的大炮便不能轰吗?” 谢逊沉吟道:“我有三个条件,贵方答允了,我们便恭送这里的总教教友上岸。”那人道:“什么条件?”谢逊道:“第一,此后总教和中土明教相亲相敬,互不干扰。”那人道:“嗯,第二呢?”谢逊道:“你们放黛绮丝过船,免了她的失贞之罪,此后不再追究。”那人怒道:“此事万万不可。黛绮丝犯了总教大规,当遭焚身之刑,跟你们中土明教有什相干?第三件是什么?”谢逊道:“你第二件事也不能答应,何必再说第三件?”那人道:“好!这第二事就算允了,第三件不妨说来听听。” 谢逊道:“这第三件吗?那可易办之至。你们派一艘小船,跟在我们的座船之后。驶出五十里后,我们见你们不派大船追来,便将俘虏放入小船,任由你们携走。” 那人大怒,喝道:“胡说九道!胡说九道!”谢逊等都是一怔,不知他说些什么。 赵敏笑道:“此人学说中国话,可学得稀松平常。他以为胡说八道多一道,便更加荒唐。”谢逊和张无忌一想不错,虽眼前局势紧迫,却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位在“胡说八道”上加了一道的人物,乃诸宝树王中位居末座的俱明宝树王。他听得谢逊等嘻笑,更加恼怒,一声唿哨,和位列第十一的齐心宝树王纵身跃上船来。 张无忌抢上前去,左掌往齐心王胸口推去。齐心王竟不挡架,伸左手往他头顶抓下。张无忌眼看自己这一掌要先打到他身上,那知俱明王从斜刺里双掌推到,接过了他这一掌,齐心王的手指却直抓下来。张无忌向前急冲一步,方得避过,才知他二人攻守联手,便如是个四手四腿之人一般。三人迅如奔雷闪电般拆了七八招。 张无忌心下暗惊,这二人比之风云三使稍有不及,但武功仍十分怪异,明明和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极为相似,可是一到用将出来,必大为变形,全然无法捉摸,然以招数凌厉巧妙而言,却又远不及乾坤大挪移。似乎这二人都是疯子,偶尔学到一些挪移乾坤的武功,学得既不到家,又神智昏乱,胡踢瞎打,常人反倒不易抵御。但两人联手之紧密,和风云三使如出一辙。张无忌勉力抵御,只战了个平手,预计再拆二三十招,方可占到上风。 便在此时,风云三使齐声呼啸,又攻上船来,同时趋向平等王,只盼将他抢回,以折赎失手击了他一令之罪。谢逊举起平等王左右挥舞,划成一个个极大圈子。风云三使这次如何敢贸然欺前?左趋右闪,想找寻空隙攻上。 蓦地里俱明王闷哼一声,中招摔倒。张无忌俯身待要擒拿,流云使和辉月使双令齐到,妙风使已抱起俱明王跃回己船。这时齐心王和云月二使联手,配合已不如风云三使紧密无间,接战数合后,眼见难以取胜,三人几声唿哨,便即跃回。 张无忌定了定神,说道:“这一干人似乎学过挪移乾坤之术,偏又学得不像,当真难以对付。”谢逊道:“本教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来源于波斯。但数百年前传入中土之后,波斯本国反而失传,他们所留存的,据黛绮丝说只是些不三不四的皮毛,因此才派她到光明顶来,想偷回心法。”张无忌道:“他们武功的根基什浅,果然只是些皮毛,但运用之道却又什为巧妙。显然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的关键所在,我没揣摩得透。嗯,那挪移乾坤的第七层功夫之中,有一些我没练成,难道便是为此么?”说着坐在甲板之上,抱头苦思。谢逊等均不出声,生怕扰乱他思路。 忽然间小昭“啊哟”一声惊呼,张无忌抬起头来,只见风云三使押着一人,走到了十一位宝树王之前。那人佝偻着身子,手撑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坐在第二张椅中的智慧宝树王向她喝问数语,金花婆婆侧着头,大声道:“你说什么?我不懂。”智慧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左手一探,已揭下了金花婆婆顶上满头白发,露出乌丝如云。金花婆婆侧头避让,智慧王右手倏出,竟在她脸上揭下了一层面皮下来。 张无忌等看得清楚,智慧王所揭下的乃是一张人皮面具,刹那之间,金花婆婆变成了一个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艳妇人,容光照人,端丽难言。 黛绮丝给他揭穿了本来面目,索性将拐杖一抛,不住冷笑。智慧王说了几句话,她便以波斯话对答。二人一问一答,但见十一位宝树王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赵敏忽问:“小昭姑娘,他们说些什么?”小昭流泪道:“你很聪明,你什么都知道了,却干么事先不阻止谢老爷子,请他别说?”赵敏奇道:“请他别说什么?” 小昭道:“他们本来不知金花婆婆是谁,后来知道她是紫衫龙王了,但决计想不到紫衫龙王便是圣女黛绮丝。婆婆一番苦心,只盼能将他们骗倒。谢老爷子所提的第二个条款,却要他们释放圣女黛绮丝,虽是好心,可就瞒不过智慧宝树王了。倘若他只说要他们放了金花婆婆,那就没事。谢老爷子目不见物,自不知金花婆婆装得多像,任谁也能瞒过。赵姑娘,你却瞧得清清楚楚,难道便想不到么?” 其实赵敏听了谢逊在海上所说的故事,心中先入为主,认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圣女黛绮丝,一时可没想到在波斯诸人眼中,她的真面目却并未揭破。她待要反唇相稽,但听小昭语音悲苦,隐隐已料到她和金花婆婆之间必有极不寻常的关连,不忍再出重言,只道:“小昭妹子,我确实没想到。倘若有意加害金花婆婆,教我不得好死。” 谢逊更是歉仄,当下一句话也不说,心中打定了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得相救黛绮丝出险。 小昭泣道:“他们责备金花婆婆,说她既嫁人,又叛教,要······要烧死她。”张无忌道:“小昭,你别着急,一有可乘之机,我便冲过去救婆婆出来。”他叫惯了婆婆,其实此时瞧紫衫龙王的本来面目,虽已过中年,但风姿嫣然,实不减于赵敏、周芷若等人,倒似是小昭的大姊姊。小昭道:“不,不!十一个宝树王,再加风云三使,你斗他们不过的,只不过枉自送了性命。他们这时在商量如何夺回平等王。” 赵敏恨恨的道:“哼!这平等王便活着回去,脸上印着这几行字,丑也丑死啦。”张无忌问道:“什么脸上印着字?”赵敏道:“那黄胡子使者的圣火令一下子打中了他左颊······啊,小昭!”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小昭妹子,你识波斯文字么?”小昭道:“识得。”赵敏道:“你快瞧瞧,这平等王脸上印着的是什么字。” 小昭搬起平等王上身,侧过他头来,只见他左颊高高肿起,三行波斯文深印肉里。原来每根圣火令上都刻得有文字,妙风使误击平等王,竟将圣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脸肌上了。令上文字凹入,印在肉上便即凸起。不过圣火令着肉处只两寸宽、三寸长,所印文字残缺不全。 小昭跟随张无忌进入光明顶秘道,曾将乾坤大挪移心法背诵几遍,虽然未得张无忌吩咐,自己未曾修习,但这武功的法门却记得极熟,其时张无忌在秘道中练至第七层心法时遇有疑难,跳过费解之处不练,小昭曾一一记诵,这时看了平等王脸上的文字,不禁脱口而呼:“那也是乾坤大挪移心法!” 张无忌奇道:“你说是乾坤大挪移心法?”小昭道:“不,不是!我初时一见,以为是了,却又不是。译成中国话,意思是这样:‘应左则前,须右乃后,三虚七实,无中生有’······什么‘天方地圆······’下面的看不到了。” 这几句寥寥十馀字的言语,张无忌乍然听闻,犹如满天乌云之中,骤然间见到电光闪了几闪,虽电光过后,四下里仍是一团漆黑,但这几下电闪,已让他在五里浓雾之中看到了出路,口中喃喃念道:“应左则前,须右乃后······”竭力想将这几句口诀和所习乾坤大挪移的武功配合起来,隐隐约约的似乎想到了,但似是而非,终究不对。 忽听得小昭叫道:“教主,留神!他们已传下号令:风云三使要来向你进攻,勤修王、镇恶王、功德王三王来抢平等王。” 谢逊当即将平等王身子横举在胸口,把屠龙刀抛给张无忌,说道:“你用刀猛砍便是。”赵敏也将倚天剑交了给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济,并肩迎敌要紧。 张无忌接过屠龙刀,心不在焉的往腰间一插,口中仍在念诵:“三虚七实,无中生有······”赵敏急道:“小呆子!这当儿可不是参详武功的时候,快预备迎敌要紧。” 一言甫毕,勤修、镇恶、功德三王已纵身过来,伸掌向谢逊攻去。他三人生怕伤了平等王,是以不用兵刃,只使拳掌,只要有一人抓住了平等王的身子,便可出力抢夺。周芷若守在谢逊身旁,每逢势急,挺剑便向平等王身上刺去。勤修王、镇恶王等不得不出掌向周芷若相攻,以免她手中利剑刺中了平等王。 那边厢张无忌又和风云三使斗在一起。他四人数次交手,各自吃过对方苦头,谁也不敢大意。数合之后,辉月使挥令打来,依照来势,这一令必定打在张无忌右肩,那知圣火令在半途古古怪怪的转了个弯,啪的一响,竟打中在他后颈。 张无忌一阵剧痛,心头却登时雪亮,大叫:“须右乃后,须右乃后,对了,对了!”顷刻间已然省悟,风云三使所会的,只不过是乾坤大挪移第一层的入门功夫,但圣火令上另刻得有诡异的变化用法,以致平添奇幻。他心念一转之间,小昭所说的四句口诀已全然明白,只是“天方地圆”什么的还无法参悟,心想须得看齐圣火令上的刻字,方能通晓波斯派武功的精要。 他突然间一声清啸,双手擒拿而出,“三虚七实”,已将辉月使手中的两枚圣火令夺了过来,“无中生有”,又将流云使的两枚圣火令夺到。两人一呆之际,张无忌已将四枚圣火令揣入怀中,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后领,向左右掷出。 波斯群胡呐喊叫嚷声中,妙风使纵身逃回己船。此时张无忌明白了对方武功的窍诀,虽所解的仍极有限,但妙风使的武功在他眼中已全无神秘之可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左脚,硬生生将他在半空中拉回,挟手夺下圣火令,举起他身子便往镇恶王头顶砸落。三王大惊,打个手势,便即跃回。张无忌点了妙风使穴道,掷在脚边。 他这下取胜,来得突兀之至,顷刻之间便自下风转为上风,赵敏等无不惊喜,齐问原由。张无忌笑道:“若非阴差阳错,平等王脸上吃了这一家伙,那可糟糕得紧了。小昭,你快将这六根圣火令上的字译给我听,快,快!” 各人瞧这六枚圣火令时,但见非金非玉,质地坚硬无比,六令长短大小各不相同,似透明,非透明,令中隐隐似有火焰飞腾,实则是令质映光,颜色变幻。每一枚令上刻得有不少波斯文字,别说参透其中深义,便译解一遍,也得不少时光。张无忌心知欲脱眼前之困,非探明波斯派武功的总源不可,便道:“周姑娘,请你以倚天剑架在平等王颈中。义父,请你以屠龙刀架在妙风使颈中,尽量拖延时光。”谢逊和周芷若点头答应。 小昭拿起六枚圣火令,见最短的那一枚上文字最少,又黑黝黝的最不起眼,便将其上文字一句句的译解出来。张无忌听了一遍,却一句也不懂,苦苦思索,丝毫不明其意,不由得大急。赵敏道:“小昭妹子,你还是先解打过平等王的那根圣火令。”这一言提醒了小昭,忙核对圣火令上的文字,见是次长的那一根,当即译解其意,这一次张无忌却懂了十之七八。待得一根解完,再解最长那一根时,张无忌只听得几句,喜道:“小妹子,这六枚圣火令上的文字,越长的越浅。这一根上说的都是入门功夫。” 原来明教圣火令共十二枚,这六枚上刻的是武功,另外六枚刻的是明教教规三大令、五小令。这十二枚圣火令乃当年波斯“山中老人”霍山所铸,他在其中六枚上刻了他毕生武功的精要。十二枚圣火令和明教同时传入中土,向为中土明教教主的令符,年深日久之后,中土明教已无人识得六枚圣火令上的波斯文字。中土明教则在空白无字的另六枚圣火令上刻了三大令、五小令的中土教规。数十年前,圣火令为丐帮中人夺去, 辗转为波斯商贾所得,复又流入波斯明教。波斯总教钻研其上文字,数十年间,教中职份较高之辈人人武功陡进。只是其上所记武功博大精深,便修为最高的大圣宝树王,也只学得三四成而已。 “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波斯明教的护教神功,以上乘内功为根基,非常人所能修习。波斯明教的教主又须由处女担任,数百年间接连出了几个庸庸碌碌的女教主,心法传下来的便属有限,反倒是中土明教留得全份。波斯明教以不到一成的旧传乾坤大挪移武功,和两三成新得的圣火令武功相结合,变出一门古怪奇诡的功夫出来。 张无忌盘膝坐在船头,小昭将圣火令上的文字,一句句的译与他听。这圣火令中所包含的武功原本奇妙无比,但一法通,万法通,诸般深奥的学问到了极处,本是殊途同归。张无忌深明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以及武当派太极拳的拳理,圣火令上的武功虽奇,究不过是旁门左道之学而达于巅峰而已,说到宏广精深,远远不及上述三门武学。张无忌听小昭译完六枚圣火令上的文字,仓卒间只记得了七八成,所明白的又只五六成,但仅此而言,宝树诸王和风云三使所显示的功夫,在他眼中已了如指掌,不值一哂。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他全心全意浸润于武学的钻研之中,无暇顾及身外之务,但赵敏和周芷若等却焦急万状,眼见黛绮丝手脚上都加上了铐镣;眼见十一宝树王聚头密议;眼见十一王脱下长袍,换上软甲;眼见十一王的左右呈上十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器;眼见前后一艘艘船上排满了波斯胡人;眼见这些胡人弯弓搭箭,箭头瞄准己方······ 只听得居中而坐的大圣宝树王大喝一声,四面大船上鼓动雷响,号角齐鸣。 张无忌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十一位宝树王各披灿烂生光的金甲,手执兵刃,跳上船来。谢逊和周芷若分执刀剑,架在平等王和妙风使的颈中。十一王见此情景,跳上船头之后,却也不敢便此逼近,环成半月形,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周芷若、赵敏等见这十一王形相狰狞,身裁高大,心下都觉害怕。 智慧王以中国话说道:“尔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便可饶尔等不死。这几个教友在吾人眼中,犹如猪狗一般,尔等用刀架在彼人颈中,又有何用?尔等有胆,尽可将彼人杀了。波斯圣教之中,此等人成千成万,杀了一两个有何足惜?” 赵敏说道:“尔等不必口出大言,欺骗吾人。吾人知悉,这二人一个乃平等宝树王,一个乃妙风使。在尔等明教之中,地位什高者。尔等说彼人犹如猪狗一般,尔言错矣,大大之错矣!”那智慧王所说的中国话是从书本上学来,“尔等”“彼人”云云,大为不伦不类。赵敏模仿他的声调用语,谢逊等听了,虽身处危境,却也忍不住莞尔。 智慧王眉头一皱,说道:“圣教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位宝树王,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九。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这妙风使武功平常,排名一千一百一十九,尔等快快将彼人杀了。” 赵敏道:“很好,很好!手执刀剑的朋友,快快将这两个无用之人杀了。”谢逊道:“遵命!”举起屠龙刀,呼的一声便向平等王头顶横劈过去。 众人惊呼声中,屠龙刀从他头顶掠过,距头盖不到半寸,大片头发切削下来,给海风一吹,飘浮空中。谢逊右臂挥动,左一刀、右一刀,向平等王两肩砍落。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他一条臂膀,但刀锋将要及身,便手腕微偏,将他双臂衣袖各切下一片。这三下硬砍猛劈,部位竟如此准确,别说是盲眼之人,便双目完好,也极难能。 平等王死里逃生,吓得几欲晕去。十一宝树王、风云三使目瞪口呆,挢舌不下。 赵敏说道:“尔等已见识了中土明教的武功。这位金毛狮王,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尔等倘若恃众取胜,中土明教日后必去波斯报仇,扫荡尔等总坛,尔等必定抵挡不住也,还是及早两家言和为是耳。” 智慧王明知赵敏所言不实,但一时却也无计可施。那大圣宝树王忽然说了几句话。小昭叫道:“教主,他们要凿船!” 张无忌心中一凛,倘若座船沉了,诸人不识水性,非束手成擒不可,身形一晃,已欺到了大圣王身前。智慧王喝道:“尔干什么?”两旁功德王和掌火王手中的一鞭一锤同时砸落。此时张无忌早已熟识波斯派武功,不躲不闪,双手伸出,抓向两王咽喉。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功德王的铁鞭和掌火王的八角锤相互撞击,火花飞溅,两人已给他抓住咽喉要穴,横拖倒曳的拉了过来。混乱之中张无忌连环踢出四腿,两脚踢飞了齐心王和镇恶王手中的大砍刀,又两脚将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水中。 忽见一个身形高瘦的宝树王扑将过来,双手各执短剑,刺向张无忌胸口。 张无忌又飞起一脚,踢他手腕。那人双手突然交叉,刺向张无忌小腹。这一招变得灵动之极,张无忌急忙跃起,方始避过。原来此人是常胜宝树王,于波斯总教十二王中武功第一。张无忌揑闭了功德王和掌火王的穴道,将两王抛入船舱,猱身而上,和常胜王手中双剑搏击。此人虽同是十二王之一,但武功之强,与馀王大不相同。张无忌攻三招,守三招,三进三退,暗暗喝采:“好个了得的波斯胡人!” 他明白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后,未经练习,便遭逢强敌,当下用心记忆思索,同时和常胜王搏斗。二十馀招后,圣火令上的秘诀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渐渐得心应手。常胜王号称“常胜”,生平从未遇过对手,此刻却给对方克制得缚手缚脚,实为从所未有,心中惊异害怕。斗到三十馀招,张无忌踏上一步,忽地在甲板上坐倒,抱住了常胜王小腿。这招怪异法门原为圣火令上所记,但已是极高深功夫,常胜王虽然知道,却从不敢用。张无忌双手环抱,十指扣住了他小腿“中都”、“筑宾”两穴,正是中土武功的拿穴之法。常胜王只觉下半身酸麻难动,长叹一声,束手就擒。 张无忌忽生爱才之念,说道:“尔武功什佳。余保全尔的英名,不来擒拿于尔,快快回去罢!”说着双手放开。常胜王既感激,又羞惭,颔首为礼,跃回座船。 大圣王见常胜王苦战落败,功德王和掌火王又失陷敌手,就算将敌人座船凿沉,投鼠忌器,平等王等四人也非丧命不可,当即号令部众,回归座船。 赵敏朗声说道:“尔等快快将黛绮丝送上船来,答应金毛狮王的三个条款。” 馀下九名宝树王低声商议了一阵。智慧王道:“要答应尔等条款,也无不可。这位年轻君子的武功明明是吾人波斯一派,彼从何处学得,吾人有点不明不白。”赵敏忍住了笑,庄容说道:“尔等本来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乾不净,不三不四。这位年轻君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的第八位弟子。他的七位师兄、七位师弟不久便到,那时候彼等七上八落,尔等便不亦乐乎、呜呼哀哉了。” 智慧王本极聪明,但华语艰深,赵敏的话他只懂得个六七成,情知她在大吹法螺,微一沉吟,便道:“好!将黛绮丝送过船去。” 两名波斯教徒架起黛绮丝,送到张无忌船头。周芷若长剑一振,叮叮两声,登时将她手上的铐镣切断了。那两名波斯教徒见此剑如此锋利,吓得打个寒战,急忙跃回船去。 智慧王道:“尔等快快开船,回归中土。吾人只派小船,跟随尔等之后。” 张无忌抱拳说道:“中土明教源出波斯,尔我情若兄弟,今日一场误会,敬盼各位不可介意。日后请上光明顶来,双方杯酒言欢。得罪之处,兄弟这里谢过了。” 智慧王哈哈笑道:“尔武功什佳,吾人极为佩服。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七上八落,不亦乐乎?” 张无忌等起初听他掉了两句书袋,心想此人居然知道孔子之言,倒是不易,不料接下去竟学着赵敏说过的两句话,忍不住尽皆大笑。赵敏道:“尔的话说得很好,人之异于波斯人者,几希!祝尔等出门发财,多福多寿,来格来飨,祸延先考,无疾而终。” 智慧王懂得“出门发财,多福多寿”八字的意思,料想下面的也均是祝祷之辞,笑吟吟的连声说道:“多谢,多谢!” 张无忌心想赵敏说得高兴起来,不知还有多少刁钻古怪的话要说,身居虎狼之群,夜长梦多,还是及早脱离险境为是,当下拔起铁锚,转过船舵,扯起风帆,将船缓缓驶了出去。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见他单手拔起重锚,双手一拉,大帆立升,一个人做了十馀名水手之事,神力惊人,尽皆喝采。 只见一艘小船抛了一条缆索过来,张无忌将那缆索缚在后梢,拖了小船渐渐远去。小船中坐着流云使和辉月使,此外还有若干水手。 张无忌掌着船舵,向西行驶,见波斯各艘大船并不追来,驶出数里,远眺灵蛇岛旁诸船已小不逾尺,仍停着不动,这才放心。 当下要小昭过来掌舵,到舱中察看殷离伤势,见她兀自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虽未见好转,病情却也并没更恶,盼望待会在这波斯大船之中,或可寻到药物。 黛绮丝站在船头眼望大海,听到张无忌走上甲板,却不回头。张无忌见她背影曼妙,秀发飘拂,后颈肤若白玉,谢逊说她当年乃武林中第一美人,此言当真不虚,遥想光明顶上,碧水潭畔,紫衫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航到傍晚,算来离灵蛇岛已近百里,向东望去,海面上并无片帆只影,波斯总教诸人显是在要胁之下,不敢追来。张无忌与谢逊、赵敏等商议,若是等回到中土上岸,再放平等王四人乘小船回去,最为稳妥。谢逊道:“隔了这么远,他们便想要追来,也追不上了,这就放这些波斯人回去罢!他们终究是总教的首脑人物,不可当真伤了和气。咱们的船大,他们船小,谅他们弄不出什么鬼。” 张无忌解开平等、功德、掌火三王及妙风使的穴道,连声致歉,放他们跃入拖在船梢的小船中。妙风使道:“这圣火六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后其罪非小,也请一并交还。”谢逊道:“圣火令是中土明教教主令符,今日物归原主,如何能再让你们携去?”妙风使絮絮不休,坚要讨还这六根圣火令。 张无忌心想今日须得折服其心,免得日后更多后患,说道:“我们便交还于你,你本领太低,还是没法保有。与其让外人夺去,还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妙风使道:“外人怎能随便夺去?”张无忌道:“你若不信,那就试试。”将六根圣火令交了给他。妙风使大喜,刚说得一声:“多谢!”张无忌左手轻勾,右手一引,已将六根圣火令一齐夺过。妙风使大吃一惊,怒道:“我尚未拿稳,这个不算。”张无忌笑道:“再试一次,那也不妨。”又将圣火令还了给他。 妙风使先将四枚圣火令揣入怀中,手中执了两根,见张无忌出手来夺,左手一令往他手腕上砸落。张无忌手腕翻转,已抓住他右臂,拉着他手臂迎将上去,双令交击,波的一声大响,震得人心旌摇动。张无忌浑厚的内力从他手臂上传将过去,这一击之下,妙风使两臂酸痛,全身乏力,便如瘫痪,撒手将圣火令抛落甲板。 张无忌先从他怀中取出四枚圣火令,又拾起甲板上的两枚,说道:“如何?是否要再试一次?”妙风使软瘫跌倒,不住摇头。流云使从小船跃将上来,抱了他过去。 小船上扯起风帆。功德王拉断船缆,大小二船登时分开。张无忌抱拳说道:“多多得罪,还祈各位见谅。”功德王等人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意,掉头不答。 大船乘风西去,两船渐距渐远。忽听得黛绮丝叱道:“贼子敢尔!”纵身而起,跃入海中。只见一股血水从海中涌了上来,跟着不远处又涌上一股血水,顷刻间共有六股血水涌上。忽喇一响,黛绮丝从水中钻出,口中咬着一柄短刀。她在海中捷若游鱼,不多时游到船旁,左手在船边铁锚的锚爪上一借力,飞身上了甲板。 众人心下了然,原来波斯人暗藏祸心,待功德王等一干人过了小船,扯起风帆作为遮掩,暗放熟识水性之人潜到大船旁,意图凿沉张无忌等的座船。亏得紫衫龙王见到船旁潜水人吐气的水泡,入海杀了六人。 蓦地里船尾轰隆一声巨响,黑烟弥漫。船身震荡,如中炮击,后梢上木片纷飞。张无忌等只感一阵炙热,忙一齐伏低。 黛绮丝抢到后梢,只见船尾炸了一个大洞,船舵已飞得不知去向,破洞中海水滚滚涌入。黛绮丝恨恨的道:“我只发觉他们凿船,没料到他们竟在船尾绑上了炸药。”这时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去得远了,黛绮丝水性再好,也已无法追上。 众人黯然相对,束手无策。赵敏向张无忌凄然望了一眼,心想:“敌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当真死无葬身之地了。”那大海船船身什大,一时三刻之间却也不致沉没。 忽然之间,黛绮丝叽哩咕噜的向小昭说起波斯话来,小昭也以波斯话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说话间小昭向张无忌瞧了一眼,双颊晕红,什是腼腆。黛绮丝却厉声追问。两人说了半天,似乎在争辩什么,后来黛绮丝似在力劝小昭答允什么,小昭只摇头不允,忽又向张无忌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说了两句话。黛绮丝伸手搂住了小昭,不住吻她。两人一齐泪流满面。小昭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黛绮丝柔声安慰。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张无忌心中隐隐感到,小昭对己情意深重,射来的眼光中显得既无奈、又不舍。忽听得赵敏在耳边低声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像!”张无忌一凛,只见黛绮丝和小昭都是清秀甜美的瓜子脸,高鼻雪肤,秋波流慧,眉目之间当真有六七分相似,只小昭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气息只馀下淡淡影子,黛绮丝却一见便知不是中土人氏。他立时想起苦头陀范遥在大都小酒店中对小昭所说的那句话:“真像,真像!”原来所谓“真像”,是说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龙王。那么小昭是黛绮丝的妹妹么?是她女儿么? 张无忌跟着又想起杨逍、杨不悔父女对小昭的加意提防,每当问到杨逍何以对小昭这么一个小姑娘竟如此忌惮,似当大敌,他只说小昭容貌什似一个故人,恐对明教不利,但又语焉不详,不肯细说。这时方始明白,原来杨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龙王颇为相似,只是并无其他佐证,又见张无忌与她相互颇有情谊,这才不便明言。至于小昭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装成丑女模样,其用意更加昭然若揭了。 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了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顶去干什么?她怎么知晓秘道的入口?那定是紫衫龙王要她去的,用意显是在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她做我小婢,相伴已一年多,我从来对她不加防备,这份心法她先已看过,此后要再抄录一通,当真易如探囊取物。啊哟!我只道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那料到她如此工于心计。我这一年来如在梦中,一直堕在她彀中而丝毫不觉。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一生轻信,时受人愚,竟连这小小丫头也将你玩弄于掌股之上。”想到这里,不禁大是气恼。 便在此时,小昭的眼光向他望了过来。张无忌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实蕴深情,心中又怦然一动,想起光明顶上对战六大派时,她曾舍身相护自己,此后她长时细心服侍,决不能事事相欺,莫非冤枉了她?正自迟疑,船身剧烈一震,又沉下了一大截。 黛绮丝道:“张教主,你们各位不必惊慌。待会波斯人的船只到来,我和小昭自有应付之方。紫衫龙王虽是女流之辈,也知一人作事一身当,决不致连累各位。张教主和谢三哥待我义重如山,黛绮丝这里谢过了。”说着盈盈拜倒。张无忌和谢逊急忙还礼,均想:“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会定当将你抓去烧死,也不会放过了咱们。” 座船渐渐下沉,舱中进水。周芷若抱起殷离,张无忌抱起赵敏,各人爬上桅杆。 小昭忽向东方一指,哭出声来。各人向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远处海面上帆影点点。过不多时,帆影渐大,正是十馀艘波斯大船鼓风追来。 张无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绮丝,与其身遭火焚之苦,还不如跳在海中,自尽而死。”然见她神色泰然,毫不惊惧,不禁佩服:“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果非寻常。想当年鹰王、狮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豪杰,她以一个妙龄少女,位居三王之上,也不能仅因一日之功而得,自当另有过人之处。”眼见波斯群船渐渐驶近,又想:“我得罪诸宝树王不小,既落入他们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只是如何想个法儿,护得义父和赵姑娘、周姑娘、表妹、小昭她们周全。小昭,小昭,唉,我叫过你小妹子,宁可你对我不义,不可我待你不仁。” 十馀艘波斯大船渐渐驶近,船上炮口一齐对准了沉船的桅杆,驶到离沉船二十馀丈处,便即落帆下锚。只听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尔等降不降了?”张无忌朗声道:“你们都是明教首领,行事毫不光明,岂不有辱这个‘明’字?是好汉子便武功上决一强弱。”智慧王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哉!” 黛绮丝突然朗声说了几句波斯话,辞气极是严正。智慧王一怔,也答以几句波斯话。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十几句话,那大圣王也接嘴相询。又说了几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黛绮丝道:“张教主,我和小昭先行过去,请你们稍待片刻。”谢逊厉声道:“韩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本教的安危兴衰,系于无忌一人之身。你若出卖我们,谢某命不足惜。要是损及无忌毫发,谢某纵为厉鬼,也决不饶你。”黛绮丝冷笑道:“你义儿是心肝宝贝,我女儿便是瓦石泥尘么?”说着挽了小昭之手,轻轻一跃,落入了小船。八名水手挥桨如飞,划向波斯大舰去了。 各人听了她这两句话,都是一怔。赵敏道:“小昭果然是她女儿。” 远远望见黛绮丝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头,和诸宝树王说话,自己座船却不住下沉,桅杆一寸一寸的低下。 谢逊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忌孩儿,我识错了韩夫人,你识错了小昭。无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时忍辱,再设法找机会逃脱。你肩头挑着重担,中原千万百姓,均盼我明教高举义旗,驱除鞑子,一旦时机到来,你自行脱身,决不可顾及旁人。你是一教之主,这中间的轻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 张无忌沉吟未答。赵敏呸了一声,道:“自己性命都不保了,还什么鞑子不鞑子的。你说蒙古人好呢,还是波斯人好?”周芷若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道:“小昭对张公子情意深重,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决不会背叛他。”赵敏道:“你不见紫衫龙王一再逼迫她么?小昭先是不肯,最后被逼得紧了,终于肯了,还假惺惺地大哭一场呢。” 这时桅杆离海面已不过丈馀,海中浪涛泼了上来,溅得各人头脸皆湿。赵敏忽然笑道:“张公子,咱们和你死在一起倒也乾净。小昭阴险狡狯,反倒不能跟咱们一起死。”这几句话虽以玩笑口吻出之,但含意情致缠绵。 张无忌听得什是感动,心道:“我不能同时娶她们为妻,但得和她们同时毕命,也不枉了。”看看赵敏,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怀中的殷离。只见殷离仍昏迷不醒,赵周二女均双颊酡红,脸上溅着点点水珠,犹似晓露中的鲜花,赵女灿若玫瑰,周女秀似芝兰,霎时之间,心中反觉平安喜乐,但一想到小昭,仍是不胜惆怅。 忽听得十馀艘大船上的波斯人齐声高呼。张无忌等吃了一惊,凝目望去,只见每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齐在甲板上拜伏,向着大舰行礼。大舰上诸宝树王也均伏在船头,中间椅上端坐一人,倒似小昭模样,只隔得远了,瞧不清楚。张无忌等惊疑不定,不知这些波斯人在捣什么鬼。群胡呼喊了一阵,站起身来,仍不断的叫喊,喊声中充满欢愉,倒似遇到了什么大喜庆事一般。 过了一会,那小船又划了过来,船中坐的赫然正是小昭。她招手说道:“张教主,各位请同到大舰之上。波斯明教决计不敢加害。”赵敏问道:“为什么?”小昭道:“各位过去便知。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对得起张教主?” 谢逊忽问:“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么?” 小昭低眉垂首,并不回答,过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泪水,从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流了下来,跟着泪水不断,成串流下。 霎时之间,张无忌耳中嗡的一响,一切前因后果已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难过,又感激,说道:“小昭,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小昭侧开了头,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谢逊叹道:“黛绮丝有女如此,不负了紫衫龙王一世英名。无忌,咱们过去罢。”说着跃入小船。接着周芷若抱起殷离,跳了过去,张无忌也抱着赵敏入船。 八名水手掉过船头,划向大舰。离大舰尚有十馀丈,诸宝树王已一齐躬身迎接教主。 众人登上大舰,小昭吩咐了几句,早有人恭恭敬敬的送上面巾、食物,分别带着各人入舱换去湿衣。 张无忌见他所处的那间房舱极是宽敞,房中珠光宝气,陈设着不少珍物,刚抹乾身上沾湿的海水,呀的一声,房门推开,进来一人,正是小昭。她手上拿着一套短衫裤、一件长袍,说道:“教主哥哥,我服侍你换衣。”张无忌心中一酸,说道:“小妹子,你已是总教教主,说来我还是你属下,如何可再做此事?”小昭求道:“教主哥哥,这是最后一次。此后咱二人东西相隔万里,会见无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不能了。” 张无忌黯然神伤,只得任由她和平时一般助他换上衣衫,帮他扣上衣钮,结上衣带,又取出梳子,给他梳好头发。张无忌见她泪珠盈盈,突然间心中激动,伸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抱在怀里。小昭“嘤”的一声,身子微微颤动。张无忌在她樱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说道:“小妹子,初时我还怪你骗我,没想到你竟待我这么好。” 小昭将头靠在他宽广的胸脯之上,低声道:“教主哥哥,我从前确是骗过你的。我妈本是总教三位圣处女之一,奉派前来中土,积立功德,以便回归波斯,继任教主。不料他和我爹爹相见之后,情难自已,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我妈妈自知罪重,将圣处女的七彩宝石戒指传了给我,命我混上光明顶,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教主哥哥,这件事我一直在骗你。但在我心中,我却没对你不起。因为我决不愿做波斯明教的教主, 我只盼做你的小丫头,一生一世服侍你,永远不离开你。我跟你说过的,是不是?你也答允过我的,是不是?” 张无忌点了点头,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温软的嘴唇上沾着泪水,又甜蜜,又苦涩。 小昭又道:“我记得了乾坤大挪移心法,决不是存心背叛你。若非今日山穷水尽,我决不会泄露此事······”张无忌轻声道:“现下我都知道了。”小昭幽幽的道:“我幼年之时,便见妈妈日夜不安,心惊胆战,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装成一个好丑怪的老太婆。她又不许我跟她在一起,将我寄养在别人家里,隔一两年才来瞧我一次。这时候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干冒大险,要和我爹爹成婚。教主哥哥,咱们今天若非这样,别说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愿。” 说到这里,她双颊红晕如火,伸臂搂住张无忌头颈,柔声说道:“教主哥哥,本来,将来不论你娶谁做夫人,我都决不离开你,终生要做你的小丫头,只要你肯让我在你身边服侍,你娶几个夫人都好,我都永远永远爱你。我妈宁可嫁我爹爹,却不肯做教主,也不怕给火烧死,我······我对你也一模一样······” 张无忌只觉得抱在怀里的娇躯突然热了起来,心中一动,忽听得黛绮丝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小昭,你克制不了情欲,便是送了张教主的性命。” 小昭身子一颤,说道:“教主哥哥,你以后莫再记着我。殷姑娘随我母亲多年,对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她决不会骗你。”张无忌低声道:“我会永永远远记得你。我前晚做梦,娶了我可爱的小妹子做妻子,以后这个梦还会不断做下去。”小昭柔声道:“教主哥哥,我真想你此刻抱住我,咱二人一起跳下海去,沉在海底永远不起来。” 张无忌心痛如绞,觉得如此一了百了,乃是最好的解脱,紧紧抱住了小昭,说道:“好,小妹子!咱二人就一起跳下海去,永远不起来!”小昭道:“你舍得你义父,舍得周姑娘、赵姑娘她们吗?”张无忌道:“我这时候想通了,在这世界上,我只不舍得义父和小妹子两个。”小昭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随即又决然的摇摇头,说道:“现今我可不能害死我妈妈,你也不能害死你义父。”张无忌道:“咱们这就杀将出去,擒得一两位宝树王,再要胁他们送回灵蛇岛去。” 小昭凄然摇头,道:“这次他们已学了乖,谢大侠、殷姑娘他们身上,此刻均有波斯人的刀剑相加。咱们稍有异动,立时便送了他们性命。”说着打开了舱门。只见黛绮丝站在门口,两名波斯人手挺长剑,站她背后。那两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礼,但手中长剑的剑尖始终不离黛绮丝背心。 小昭昂然直至甲板,张无忌跟随其后,果见谢逊等人身后均有波斯武士挺剑相胁。小昭说道:“张教主,这里有波斯治伤的灵药,请你为殷姑娘敷治。”说着用波斯语吩咐了几句。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药,交给张无忌。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归中土,咱们就此别过。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张教主福体康宁,诸事顺遂。”说着声音又哽咽了。张无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点了点头,吩咐下属备船。赵敏见两人脸上泪痕犹新,眼睛都红红的,心中也为张无忌难过。 谢逊、殷离、赵敏、周芷若等一一过船。小昭将屠龙刀和倚天剑都交了给张无忌,凄然一笑,举手作别。 张无忌不知说什么话好,呆立片刻,跃入对船。只听得小昭所乘的大舰上号角声呜呜响起,两船一齐扬帆,渐离渐远。但见小昭悄立船头,怔怔向张无忌的座船望着。 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