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镜台》 第一章 本该在天桥底下算命的女孩儿 她是天桥底下的算命先生。 她的算命摊子靠着桥墩,蠹烂的桌上覆着黄布,黄布之上摆着各色包浆法器。她的摊子风水不错,属于是闹中取静——四周都热闹的很,只有她的摊前萧瑟冷清。 她的左边,是一支由一群愣头小子组成的乐队。他们这群摇滚音乐家,每天晚上都要唱一遍《it’smylife》,听得她耳朵都起了茧。她的右边,站着卖烤冷面的姨,阿姨上下翻腾着裹挟甜辣酱料的柔软面皮,热烟滚滚起,搞得这天寒地冻也压不住这到处乱蹿的疯球香气。 “江不晚?真的是你啊?” 听见有人喊她名字,她有些错愕,却还是抬起了头,看向了那声音的来处。 声音的主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眼睛细长长的,笑起来还有梨涡。如果不是江不晚知道她的真面目,一定会夸她声漂亮。偏偏这人是江不晚往昔数十年来唯恐避之不及的噩梦,在江不晚看来,她的一双梨涡,与那暗海之上深不见底、要将她吞噬殆尽的可怖漩涡并无两样。 “小神婆,我听说你考上南大了啊,现在应该已经毕业两年了吧,没找个体面的工作?干起了老本行?” 女孩儿名叫卓菲白,是江不晚从小就认识的人。 江不晚少时便跟着爷爷学些降妖除魔的道法。只是建国之后再无妖精,她空学了一身本事,根本就没有降妖除魔的机会。爷爷教她的那些,在如今这个时代,也就只剩卜卦看相比较实用了。 而她高中毕业之后确实考上了南大,但被调剂了专业,从汉语言文学到母猪的产后护理。 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专业,也不喜欢相关工作,所以毕业之后就直接在天桥底下摆摊当算命先生了。 “既然在这里遇到了你这个老同学,我也不能不照顾你生意,多少钱,你给我看个相吧。”卓菲白跑到江不晚的摊前坐下,梗着脖子向前,生生将自己的脸怼到了江不晚眼前。 江不晚强装镇定,面无表情,只道:“既然是老同学,我又怎么能收你的钱?看个相而已,就不收钱了。” 江不晚抬眼,将卓菲白的脸细细打量,而后悠悠道:“你最近学习不太顺心吧?研究生毕业论文不好写?” 卓菲白闻言,眼角微微抽搐。按理来说,江不晚高中毕业之后就跟她们这群‘老同学’断了联系,她不应该知道她读研的事。这小神婆难道真的有点本事? “毕业论文都是小事。你最近有生死大劫,小心点儿。”江不晚抬眼,竟是将‘生死大劫’这四字说得云淡风轻。 卓菲白印堂发黑,两眼乌青,活像阎王殿前鬼差勾的魂。 “什么生死大劫?” 卓菲白心一紧,正准备继续问下去,就被一声喊叫打断。 “城管来了!”乐队的小伙子们大喊一声,而后提着音响就开始跑。卖烤冷面的姨推着餐车,不管不顾地冲入了人流。 江不晚眉头一皱,掀起桌上黄布四角,三下五除二给桌上的算命法器打了包,提起东西,拔腿就要跑。 “诶,你还没告诉我生死大劫是什么呢?”卓菲白被江不晚的话吓得十分不安。卓菲白拉着江不晚的袖子,不让她逃。 “等先躲过了城管行不行?唉!算了。”江不晚皱眉,无奈拖着卓菲白一起跑。 穿过嘈杂人群,狂暴的冷风在江不晚的耳边呼呼作响,分外刺耳。卓菲白跑得气喘吁吁,这货从小到大,八百米就没及格过。 今天的城管有些难缠,一直追着她们到了第二桥。 桥上车流涌动,桥下江水喧嚣,呼喝吵闹。 一辆黑色轿车飞速从江不晚身侧驶过,巨大的气压力差点就将她手中的黄布包裹吸走。江不晚用力将黄布包裹拉到自己身前,不料气压作用消失,江不晚手中的力气过了头,一把将那黄布包裹甩向了江中。 江不晚跑到栏杆前,伸手要去接住黄布包裹,包裹却与她的指尖擦过,持续坠落。 爷爷已经去世了,但那里面还有许多爷爷留给她的法器。 江不晚爬上栏杆,想要翻过去。 “你疯了?”卓菲白见江不晚那模样,就好似要跟那黄布包裹共存亡。卓菲白抓着江不晚的手,不让她跳下去。 月光映照在江面,如星碎盈眼。江不晚眼中忽的朦胧。 她从小就跟着爷爷学那些法器,因为学得神神叨叨的,所以没有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可等她长大,她才知道她从小就醉心的朱砂符、桃木剑、道情筒、拷鬼牌、三清铃.....在如今的世界根本就是尘垢粃糠,百无一用。 她是不甘心的。所以往昔数十年,她都在寻求那所谓的‘意义’。她总要给她之前荒废的岁月一个交代。 可现在,那些来不及找寻的东西,竟都要葬身于这江腹之中了。 难道,是时候放下执念,重新开始了吗? “吱吱——”栏杆锈迹斑斑。乍断。 “啊!”江不晚倒吸一口凉气,一瞬坠入江中,连带着抓住她手腕的卓菲白,也被拉进了凛冽刺骨的流风之中。 “嘭——嘭——”接连两声破水声。 江不晚的耳边倏忽寂静。再没有人说话,也再无车辆来往轰鸣。 江不晚亲眼看着落入江中的卓菲白死死挣扎,最后魂断深渊,归于死寂,而她的印堂依旧青黑发紫,正应了生死大劫。 江不晚看相,从来就没有错过。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就是卓菲白生死大劫的因。 更糟糕的是,在生死与命运面前,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无奈,卓菲白是这样,她也是。 江不晚脑袋沉沉,厚重的江水淌进她的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死死封住了她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她喉头苦涩,洇人疼痛,不过须臾,她的双眼便再难睁开。意识消弭,先前所有喜怒都随生死夭折在了这江水里。 算命人难算己命,恰似医者难自医。今天,她的印堂是否也如卓菲白一般,乌黑发紫? 暗色无疆。 “有人掉进水里了!快救人啊!” “嘭——” 长影入水,飘忽如梦。 江不晚以为自己死了,可偏偏有一人突然出现,抱住了她的双肩。 她双眼紧闭着,万般瞧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人正抱着她,要向有光处游去。 “醒醒!” 她好似被救到了一条小舟上去,舟随水摇,她似婴孩,坠落重生。只是这样的安然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人抬手拍打着她的面颊,生生让她从迷糊中惊醒。 “呼——咳咳——”江不晚回过一口气,一股脑儿而将压在心口的脏水都吐了出来。 她睁开眼,面前灯光昏黄,盈盈映水,压过了月色银光。 江不晚努力支起身躯,却又不争气地被这眼前景震撼得不停颤抖。 此为长河,河中画舫四五十,周砌雕栏,旁悬羊角灯,月下照澄江空,偶有几艘华丽画舫以绳相接,灯光连绵,竟是盛如烛龙游水。 鼓棹声与琴声忽起,震耳。 画舫两边流苏幕帘随着乐声卷开,那舫中燃烧的龙涎、百和、浓梅香气一齐席卷而出,带着些微薄的烟气缓缓笼罩于湖面光色之上。 活水着纱,风吹如皱。 各舫中倏而走出三两旗袍美人,骨绰纤修,妖姿艳质,或执长萧,又或琵琶别抱。此一刻,乐与美人相和,单舟叠舸,烟月红桥,两岸珠帘印水,璀璨灯火迷离,竟是使人目眩魂摇。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她的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江不晚回神转头,恰撞上彼人黑亮的眼眸。 跟她说话的男人浑身湿透,三两滴残水滑过他鼻尖,朦胧间将他清俊勾勒。 小舟轻轻摇,眼前人,似梦中人。 “难不成,是来找我的?”他又问。 舫间美人和乐,萦萦入耳,其余所有言语都像是被浸入了水里,咕噜噜的,让她听不真。 浮云柳絮无根蒂,随曲婉转入清江。此曲竟是道情十段,段段入肠。 第二章 所谓夫妻 情回意转。眼前人的面庞逐渐清晰真切。此时当刻,繁盛灯火倒映在他眼眸,竟是让江不晚从中窥见了满目琳琅。 他眉眼坚毅,眸定唇正,仿佛性子也是一般刚毅坚强。这样的他,偏偏生了一对招风耳,平白给他添了些温柔可亲。 他穿着黑色警服,胸前腰间搭扣三角武装带,湿漉的衣料瞧着就沉甸甸的,幸而他肩宽,担得起这些重量。这人,倒真是影正姿丰,天然一段风骨。 小船被残水浸湿,他的手边却放着一顶干净整洁的警官大檐帽。 刚刚应该就是他脱下了帽子,跳进水中将她救了上来。 “我......来找你?”他说的那话,仿佛是认识江不晚一般。可无论江不晚怎么回忆,都不记得自己曾经结识过这样一位风姿卓绝的‘警官’。 江风飒飒,吹得江不晚颤了三颤。 男人见江不晚寒颤不断,微而凝眸,不再与她细谈,只抬头同船夫说道:“麻烦赶紧去江月画舫。” 船夫得言,旋即摇浆,小半刻的功夫就靠着一画舫停下了船。 画舫颇大,门前一副额匾,上书‘江月画舫’四字。 男人离开小七板船,踏上画舫,而后转身,朝着江不晚伸出了手。 江不晚微怔,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正身处何方,也不知自己眼前之人姓甚名谁。 她发上的细水倏忽滑落至睫毛,眼前一瞬水光潋滟,而后悠然荡漾,朦胧模糊,让她雾里看花,捉摸不得。 她犹豫片刻,而后双唇微闭,眼神倏而坚毅。江不晚抬手拭去眼前水珠,而后将手置于他掌心。 他掌心温热,又丝毫不避她指尖寒凉,竟是让她没由来的安宁了些。 男人握住江不晚的手,将她扶上了这座名为江月的画舫。 江月画舫为五艘船舫相连。其内家具物件儿多为红木,雕镂精致,梁顶又有新兴的颇黎镫,水晶琖。 沉香萦而入鼻,文竹黑松隐在屏风之后,西洋新风夹杂前古遗韵,这江月画舫竟是比寻常公馆都要华贵上几分。 此间红粉美人抚琴吹笛,小姐太太着各式旗袍,又或洋裙摇曳,闲话家常。少爷公子或西装肃立,或长袍尔尔,执杯饮酒。堂厅两侧置放数张圆桌,其上置放山珍海味,甜点蛋糕。 这是在开派对?洋不洋,土不土的,好奇怪。 “郑钧礼,你可算是来了!”江不晚和男人刚入门,就有一穿着云灰西装的年轻男子迎了上来。 这年轻男子捏着红酒杯,与江不晚身边的男人交谈寒暄。 江不晚这才知道,自己身边之人的名字叫做——郑钧礼。 “诶?嫂子,你不是出去接他的吗?怎么弄成这幅样子回来?”年轻男子见江不晚与郑钧礼浑身湿透,不由疑惑。“莫不是你们夫妻三年没见,过于激动,翻了那七板船了吧!” 他调笑揶揄道。 “杨明洞!”郑钧礼微愠,厉声暗示他闭嘴。 杨明洞轻咳两声,而后笑笑,不再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 “夫妻?”江不晚一愣,而后侧脸看向了郑钧礼。她刚刚不是从第二桥坠入江水里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又与一个陌生男人成为了夫妻? 是梦吗?梦里发老公? “怎么弄成这样?”一对中年夫妻走至江不晚与郑钧礼身前。 中年女人身着深紫香云纱元宝领旗袍,贵气逼人,她脸生得好看,面相却刻薄非常。而中年男人气质儒雅,脸型方正,五官与郑钧礼小有几分相似。 郑钧礼见着他便喊了声:“父亲。” “姨娘。”郑钧礼却不喊他父亲身边的女人作母亲。 “虽然今日这宴会为你而开,你也争气,刚从沪北军校回来就上任了警务司长官。但再怎么厉害,你也要换身衣裳来吧。旁人见你穿这身,多少都要说你爱炫耀,年纪轻轻,浮躁高傲。”姨娘见郑钧礼穿着警官制服,出声指摘他道。 “我刚处理完报道事宜,还没来得及换衣裳,便匆匆来了。”郑钧礼淡然解释,面上无甚表情。 “罢了,你们赶紧去内房换身衣服,别让宾客看笑话。”郑仁作为郑家老爷,自然顾虑郑家脸面。 郑钧礼点了点头。 “哥哥。” 圆桌高的男孩儿跑到郑钧礼身下,一把抱住了郑钧礼的大腿。男孩儿的脖子上戴着一只金制长命锁,长命锁下挂着三只小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当声响。 这声音不怎悦耳,反有些沉闷。 “钧南。”郑钧礼半蹲而下,轻抚了抚他的头发,脸上有了些笑容。 郑钧南衣衫华贵,小马甲里都缝嵌着金丝,可他的身材却削瘦得紧,又双眼凹陷,瞧着比路上的乞丐都病态些。 郑钧礼将郑钧南抱起。“走,跟哥哥一起到内房换衣服去。” 郑钧礼在军校时,父亲就在家书中跟他提过钧南生病且许久都不见好的事。他却不知钧南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三年前那个圆滚滚的小孩儿,现在就像是被病魔吸了精气,几要不成人形。 郑钧礼出门,避过宾客,抱着郑钧南往舱尾走去。 江不晚还没搞清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只能跟着郑钧礼走。 二人行于雕栏之边,前方灯光迷离,黑暗自上而下倾泻,身后却是无数火树银花,婆娑起舞。 舱尾内房无甚宾客,唯有一个扎了两个辫子的小丫头,在门前走来走去,甚是焦躁的模样。 她瞧见江不晚,眼底一亮,兴冲冲地跑过来握住了江不晚的手。“少夫人!我可找了您好久!您刚刚去哪儿了?您这衣裳又为什么都湿了?若是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江不晚有些局促。这又是谁呢?对她这么亲昵,难道是她的妹妹?可她穿的衣裳与刚刚舫中宾客的华衣贵服比起来,有云泥之别。而这里,仿佛是阶级分明的,她看起来更像是个小丫鬟。 “秧儿,带少夫人去换身衣服。”郑钧礼轻声道。 “姑爷!”秧儿见着郑钧礼,不由一惊。 秧儿是从江家跟来的丫鬟,郑钧礼在和她家小姐结婚的第一天晚上就被军校急召回去了,细算来,今天竟不过是她们与郑钧礼的第二面。 有此前情,秧儿看见自家小姐与郑钧礼出现在一处,惊讶一些也就不奇怪了。 江不晚突然有些疑惑,这丫鬟看着便与她亲昵,若她刚刚是出去接郑钧礼了,那她为什么没有带着这个小丫鬟一起去? 郑钧礼听得秧儿一声‘姑爷’,微微低头,同秧儿打了个招呼,而后便抱着郑钧南欠身入船舫换衣了。 “少夫人,赶紧换身干衣服吧。”秧儿拉住江不晚的手,走入了另一房间。 这房间,一张床,一副梳妆镜,镜前置放着胭脂水粉,甚至还有一管口红,应是给主人宾客休息补妆的地方。 秧儿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件新旗袍,江不晚将其接过。 “秧儿,我可能是刚刚掉进河里,脑子有些迷糊了。今年是什么年份,我们现在又是在哪里啊?”江不晚一边解下胸前衣扣,一边故作轻松地问道。 “今年是民十六年。我们现正在金河之上,专司宴饮的江月画舫里啊。从这里再往后,便是男人们常去的风月画舫了。刚刚杨先生还逗弄少夫人你说,等会儿宴会结束要带着姑爷去那风月场长长见识呢。少夫人你都记不清了?”秧儿说着便欠下了头,仔细打量江不晚的脸庞,似要在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瞧出所有可疑之处。 江不晚吓得不敢再去问旁的事情。 江不晚假意要照镜子,避开了秧儿的眼神。 她走到镜前,终是瞧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脸还是那张脸,衣服却不同了。她穿着荷叶领香云纱月白旗袍,发间簪着的珍珠花被湿发纠缠困锁,歪七扭八却脱落不得。 一身名贵衣料,却是狼狈不堪。 江不晚脱下湿衣,手里却摸到了这旗袍内缝着的暗兜,这暗兜里似乎放了个什么东西。 江不晚伸手将里头藏着的东西取出。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方形金丝楠木牌。 此木牌天然形成山水纹,木性温润平和,细腻通达,触手生温,木心却镌刻着复杂的咒文,一刀一刻,无甚美感,反似累累伤痕。江不晚抚摸其上刀痕,心中竟升起一丝哀婉凄楚。 “这是.......拷鬼牌?”江不晚的瞳孔骤然扩大,这拷鬼牌,刚刚不是掉落在第二桥下的江水里了吗?怎么会突然重新出现在这暗兜中?那黄布包裹里的其他的法器呢? 江不晚凝神,仔细将手中的旗袍都摸索了一遍,却再未发现别的东西。 “秧儿,除了这个拷鬼牌,我还有别的法器吗?”江不晚转头,问她道。 “拷鬼牌?法器?”秧儿挠了挠头。“这木牌不叫拷鬼牌啊,它是平安福,是大少爷在你嫁给姑爷的前一天,送你的礼物啊。” “大少爷?”江不晚理了理思绪。秧儿说的,应该是她母家的哥哥。 也真是好笑,自爷爷去世之后,江不晚就再没有亲人了。没想到,在这梦里,她还能重新拥有至亲。 若这些都是她溺死前的走马灯,那她希望这场梦能做得长些。 江不晚闷声换上了秧儿给她准备的衣服。这是一件削肩竹叶领旗袍。此衣胸前三五蝴蝶扣,衣色红而流深,牡丹暗纹大俗大雅,如浸血中,竟是更衬她颜色。 原来从清丽到艳质,也不过就是一件衣裳的距离而已。 “啊——”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吃痛叫声。 “发生什么了?” 江不晚跑至隔壁,只见着房门大敞,一小小人影倏忽从她身下窜出。 江不晚手中拷鬼牌异动,震得江不晚手疼。江不晚认出,那跑走的小孩儿是郑钧南。待郑钧南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手中的拷鬼牌才镇定了下来。 房内的郑钧礼半蹲在地,手紧捂着肩头,鲜红的血液从他指间渗出。 一旁,掉落着一把沾血的水果刀。 “这是?”江不晚看着眼前情形,做出合理猜测:“你弟弟刺伤你了?” 第三章 拷鬼牌 “这件事情,先不要说出去。”此时的郑钧礼已经换上了浅褐西装,只可惜这身衣服还没穿热乎,上头就破了洞,沾了血。 “什么说不说出去的?你还管这个?你人没事吧?”江不晚近前,举目四望,寻找可以阻血的东西。她随手抽下桌上的衬衫,按住了郑钧礼的伤口。 “小孩儿没什么力气。皮外伤,只是看着吓人些罢了。”郑钧礼站起,江不晚捂着他的伤口,渐也直起了腰身。 郑钧礼立在原地,一瞬失神,脑中想的,全是刚刚郑钧南附在他耳边说的话。 “哥哥你不该回来的,娘亲说了,如果没有你,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 不过三年未见,他们兄弟之间,竟已生疏至此?怕是那姨娘趁他不在家,教了些钧南不好的东西。 江不晚站在一旁,回想着郑钧南的状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江不晚撒开手中衬衣,转身跑出房间,追了出去。 “诶?”郑钧礼自己接住衬衣。 他见江不晚不管不顾地冲出房间,心有不安。 郑钧礼赶忙脱下西装外套,撕下衬衣一角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包扎,而后穿上警察制衣外套,将伤口遮挡。 当他做完一系列动作再出去寻江不晚的时候,江不晚已然不见了踪影。 江不晚到处寻找郑钧南。郑钧礼又到处寻找江不晚。而秧儿早就将他们都跟丢了。 许久,江不晚才在船尾舵楼寻到了郑钧南。 舵楼本该是登高远眺之地,郑钧南却蜷着身子,躲在角落里。他双臂抱膝,小脸死死埋在自己臂腕里,口中发着咕噜噜的怪异声音。 舵楼风大,寒意入体。难怪今夜宾客都不愿来此赏景。 “钧南?”江不晚小心呼唤他的姓名。 郑钧南并不理睬江不晚。 江不晚只能缓步,一点一点地走向他。 江不晚离郑钧南越近,心脏就跳得越快,这是她无法自欺欺人的慌张。 “钧南,你怎么了?”江不晚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不是不舒服?” “他必须死!必须死!”郑钧南忽然抬起头,露出一张惨无血色的稚脸。 风云变幻,稚嫩面庞上的五官悄然不见,转而变成了一张女人脸。女人的脸斑驳发黑,舌头伸得老长,活像一只捕食的蟾蜍。 江不晚跌坐在地,心脏错漏一拍。 寒风吹来,郑钧南脖子上的长命锁发出沉闷声响。江不晚背后竖起了一层细密毫毛。 “果......果然有鬼。”江不晚先前做得最多的事情,还是算命看相。 此刻见了她‘心心念念’的鬼,江不晚倒还有些害怕。 她本以为自己会镇定自如的...... 果然是又菜又爱玩。 “你这女鬼,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附在一个孩子的长命锁上算什么?”江不晚深吸一口气,而后凭着意志站起,后退两步,手中紧紧攒着拷鬼牌。 输人不输阵,爷爷说过,杀妖灭鬼,决不能输了气势。鬼也是怕恶人的。 女鬼渐从郑钧南的长命锁中抽离,她浮在郑钧南身后,变得巨大无比。郑钧南虚弱晕倒。 女鬼瞬然飘至江不晚身前。 江不晚呼吸一滞,她几乎是本能的,举起拷鬼牌,抬手结印,一股脑儿地念出了那些她曾背过千百遍的咒语。 “伏以天工大雷公,霹雳震虚空,多兵三千万,抛洒九罡中,下捉土往精,上斩山栖鬼!” 一道惊雷劈下。鬼魂却是毫发无伤,没死,更没有消失,只是周身多了一层怪异的光芒。 江不晚蹙眉不解。她不自禁抬手触碰鬼魂的身体。 江不晚浑身血脉一震,似有雷电入体。她双脚离地,竟如女鬼一般浮在了半空。 女鬼的记忆像蠕虫一般钻进了江不晚的脑子里。 江不晚此一刻才明白拷鬼牌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 拷鬼问刑,魂诉冤屈。 * “太太,太太,我求你了,不要抱走我的孩子。”女人刚刚生产完毕,她蓬头垢面,下身血污未除便匍匐在地紧紧抓着太太的绣鞋,不肯让她离开。 太太身边的丫鬟抱着婴儿,婴儿的皮肤上还沾染着母亲的血液,啼哭个不停。 太太甩开女人的手,冷言道:“这是我们陈家的孩子,你应该明白,你不配做他的母亲。” “是啊,一个下人,能给老爷生下孩子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可不能贪心更多。”一旁的丫鬟帮腔道。 “可太太你当时不是这样跟我说的。你说只要我给老爷生个儿子,就让老爷把我收房,给我个名分......”女人哭腔甚重,面上汗泪交杂。 陈太太闻言,心中无甚波澜,只轻轻抬了抬了手。 她身后仆人拿出一长截粗麻绳,用力将麻绳抛至横梁,而后死死扣了一个结。 仆人将刚刚分娩的女人抱起,强迫她将脖子伸进了绳圈,而后毫不留情地松开手,任她在半空摇晃挣扎。 女人的舌头越伸越长,面色也越发青紫,小半刻后,她挣扎的动作便几近停滞。 女人气断之时,周遭已无生人。婴儿的啼哭却还回响在她耳边。 夏日炎热,尸体不过两日便发出剧烈腐臭。 仆人入屋收尸,将其丢进后山枯井,沙石封口,这才绝了熏天臭气。 * “太太,大夫说小少爷快不行了。”丫鬟慌忙报信。 “这小孩儿先天不足,能活十个月已经是造化了。若是真留不住,那便不留了。”陈太太执盏推茶,言语淡然。 “太太,那这个呢?”丫鬟拿出一精致木盒,其内置放着一只长命锁。“这可是在万宝斋打的金锁,等了一年才等来。” “这孩子命薄,等不来这锁命的。这福气,还是送给旁人吧。”陈太太‘豁达’,继续道:“郑家的小少爷最近不是病了吗,将这长命锁给他家送去,就说是陈家特地给小少爷打的,希望小少爷能早日康复。” “是。” * “陈家的小少爷命大,听说他十个月的时候,大夫说他再活不过三日。可你瞧,他现如今三岁了,还活蹦乱跳的!” “反瞧那郑家二少爷,七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小病,小病攒成大病,都养病三年了,还不见好,瘦得跟水猴子似的。” [长命锁] “咚——”江不晚从半空摔落,膝盖隐隐生疼,女鬼的记忆就此中止,再无下文。 这记忆中的女鬼属实可怜,被大户人家借腹生胎,谋杀致死,待她死后,陈家也没多将她的儿子当做宝,一只小猫小狗,死了便死了,之后再借腹生一个就是了。 可江不晚也感觉得出来,这些记忆并不完整,甚至是藏匿了一部分最重要的事实。 女鬼的儿子奇迹生还,看似是天无绝人之路,实则是这女鬼损人利己,抢夺了他人的命数,给了自己差点早夭的小儿。 她或许也是良心不安的。这才十分抗拒拷鬼牌拷问这部分记忆。 “你藏在郑钧南的长命锁里,是为了把他的寿命续给你的孩儿?所以你的孩子才能活到现在,郑钧南才会长病三年。”江不晚一语点破,似乎并不想给女鬼逃避的空间。 “不是,不是......”女鬼尖叫嘶哑,心内的某一处,早已溃不成军。 “我以为,我的灵魂只要附在长命锁里,就能陪着我孩儿一辈子。可我没想到,那个女人会连这只长命锁都不给我的毅儿留下......我只是怕极了,害怕我的毅儿真的会死,才会将错就错,吸他的寿命。” 江不晚沉默难言。 “我想,你应该放下了。”许久,江不晚才说道。 她明白,若是未经他人苦,那什么样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不,我不放下。我要是离开了,我的毅儿也会死的!”女鬼怨气忽重,浓墨般的黑气霎时将江不晚包裹。 这女鬼想杀了她。 江不晚收起了那些没用的同情心。原来''厉鬼难收,只能灭杀''也是真的。 “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 江不晚咬破手指,血流如丝,似利刃般穿入鬼魂虚无缥缈的躯体,一点一点将其吞噬殆尽。 “啊——”女鬼嘶吼的声音渐小。 魂灭之时,血丝破爆,从江不晚身体中流出的血液,终又溅到了她的面庞之上。 周遭冷清,女鬼魄散无踪。 “呼。”江不晚气虚,瘫坐在地。她抬手抚去眼角的残血,整个人都像是被浸到了血腥气里。 头一回见鬼,她是有些害怕的。可当鬼魂最终死在自己手里的时候,她心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她翻开双手,凝视自己掌心。 江不晚眼中忽而湿润,她学了十几年的术法,竟是今日才有了杀妖灭鬼的机会。 “江不晚?”郑钧礼终在舵楼找着了江不晚。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她恍惚打破,仿似梦醒。 江不晚心头一紧,生怕此前的见鬼之事,实为镜花水月一场空。 “你没事吧?刚刚是不是有人吓到你了?他跑到哪里去了?”此时,江不晚正满脸是血,柔柔弱弱地瘫坐在地。郑钧礼只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坏人。 江不晚抬头,瞧见了穿着警官制衣外套的郑钧礼,明晓自己还在这场梦里,终是松了一口气。 “郑警官。我能给你报个案吗?”江不晚朝他笑道。 “那坏人朝哪个方向跑了?”郑钧礼以为江不晚要报的案是这个。 “不是这个。没有人伤害我。”江不晚轻摇了摇头。“我要报的案,是陈家后山枯井之中的死尸案。” “陈家?”跟他郑家交好的那个陈家?“你怎么知道......” “砰砰——”天空绽开火树银花,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金河之上倏忽开满灼灼桃花。 桃花飘散随流水,覆了满河烛光。 如梦似幻。 “这是?海市蜃楼么......”郑钧礼记得金河两岸都不曾栽种过桃花,更别提这突然出现在河面之上的不尽飞花了。 一股浓烈的气息钻进了江不晚的鼻腔里。 这味道,好像叫做妖气。 第四章 花葬 金河之上倏忽开满灼灼桃花,与河上轻烟纠葛难分。 桃花飘散随流水,覆了满河烛光。 舵楼之下,江月画舫内的宾客尽数走出舫间,欣赏这百年难遇的奇景。 人声渐沸。 烟雾缭绕的桃花河里,浮出一具美人尸身,水为棺,花为葬,几要掩住死亡本身的不堪。 “那是什么?” “是不是人啊?” “尸体!是尸体!” 舵楼下大乱。 郑钧礼走至雕栏前,俯身查看其下状况,才知是发生了命案。 郑钧礼转过头,看着满脸是血的江不晚,怕她被误会,便赶忙走到她身边,挟起衣袖小心将她面上的血液拭去。 “钧南呢?你是出来找钧南的对吧?找到他了吗?”郑钧礼问江不晚道。 江不晚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听他问,便抬手指了指角落里晕睡的郑钧南。 郑钧礼将江不晚扶起,而后转身抱起了角落里的昏睡的小孩儿。 他伸手探了探郑钧南的鼻息,确认郑钧南只是睡着了,才松了口气。 郑钧礼单手抵住郑钧南的双腿,让他伏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牵住江不晚,而后缓步向舵楼下走去。 郑钧南脖间长命锁链断,摇摇欲坠。 江不晚放缓步子,慢郑钧礼一寸。 在那长命锁坠落之时,江不晚悄悄抬手,将那长命锁接到了掌心。 长命锁褪了色,金制锁身变得银白,又渐而发黑发黄,最后竟是连原本的形制都没有了。长命锁就这样变成了一只铃内生舌,长柄似山的铜制三清铃。 江不晚傻眼。 这究竟是执念幻像惑人心,还是人心制造的执念幻像,掩盖了法器原本的模样? 半刻后,画舫靠岸,郑仁和郑钧礼将宾客疏散。 河上桃花消散无踪,那具尸体却仍旧浮在原处。 宾客归家。警察驱车赶到。 金河之畔,就只剩下郑钧礼、江不晚和杨明洞三个‘证人’。 “你真的不先回家休息吗?”郑钧礼问江不晚道。 “你是警察,查案肯定需要证人,那些客人都走了,我便留下做证人好了。”江不晚回道。 因着江不晚借故不肯回家,杨明洞又调笑道:“你们夫妻二人,三年未见,是该难舍难分的。” 江不晚讪笑,不是很想回杨明洞的话。她想留在这里,单纯的只是因为她刚刚闻到了妖气,害怕他们在查案时遇到危险。 “诶。”杨明洞见江不晚不理他,自觉无趣,便转头同郑钧礼说道:“金河流水从来都是由西向东,那尸体约莫是从风月画舫那边飘来的。可这河上风月与宴饮画舫都是姚副司长岳丈家的产业......你信不信今日定是姚副司长亲自来这金河畔探查?” “你是想说,姚副司长就打算来走个流程,而后草草结案,封锁消息,以免误了生意。”郑钧礼似乎知道杨明洞接下来想要说些什么。 “以我对姚副司长的了解,他肯定会这样。”杨明洞摸了摸下巴道。 “那就让他主动把案子交给我们办。毕竟,他肯定也不想惹得自己一身腥。”郑钧礼说道。 姚副司长又不知道那尸体是从风月舫那边飘来的。他怕是只以为这命案是在江月画舫发生的。 杨明洞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一亮,恍然大悟。 “我就说把江月画舫上的那些宾客都遣散了不是你的风格。”杨明洞认识的郑钧礼,可不是一个连留住证人都不会的警察。 “我们这么‘乖巧’地把见证人都放走,又是刚上任的‘愣头青’,这个案子交给我们最合适不过了。”郑钧礼说话间,一鹰鼻警察从车上下来,快步朝这边走来。 鹰嘴鼻,鼻梁骨外露,准头尖削。这警察竟是长了一副奸恶之人的面相。 江不晚猜想,这人就是郑钧礼和杨明洞口中的姚副司长。 姚副司长身后跟了几个小警察,几个小警察身后又跟了一队不知是做什么的平头百姓。 “下去把尸体捞上来吧,别吓到了旁的客人。”姚副司长给那队人马招了招手,江不晚才明晓,那些人是姚副司长带来的打捞队。 打捞队费劲将河中尸体捞起,又盯着尸体啧啧称奇。 这是一位貌美的女子,她明明已经断了气,尸体也在江面浮起,她的身体却与生前没什么两样。 一般来说,溺死的尸体在三至七天才会浮出水面,而在这段时间里,尸体早就难成人形了。而这女子面色红润,就是额角鬓发都未乱分毫。 “郑警官,杨警官。”姚副司长见此,赶忙朝郑钧礼与杨明洞招了招手。 “姚副司长。” “姚副司长。” 二人近前。 “我听报案的说,今日是郑家在江月画舫宴饮啊。”姚副司长背着手,怏怏地问郑钧礼道。 “没错。”郑钧礼回道。 “那船上的客人都是你家的熟人喽。那这事儿就交给你和杨明洞去查吧,也方便些。”今日能入江月画舫的都是些高门鼎贵,哪儿能轻易让他们去警务司录证词,要是真闹得那么大,他家这画舫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事儿发生在郑家的宴会上,郑钧礼肯定也不希望闹大,估摸着随便查查就按悬案结了,也犯不着他自己为难。况且,这尸体如此邪性,沾了边儿怕是不吉利。 “是。”这姚副司长倒是正中郑钧礼下怀。 “现在也挺晚的了,你早点回去休息,明日再查也是一样。”姚副司长拍了拍郑钧礼的肩膀,而后便转身回了车,扬长而去,只留下几个警察收尸。 “姚副司长走了,我们真的明日再查啊?”杨明洞搓了搓手,好似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那风月场查案了。 郑钧礼垂眸瞧了眼江不晚,轻声道:“夜晚风月画舫中人杂,怕也无人得空跟我们确认死者的身份,明日白天再去吧。” “白天去有什么意思......”杨明洞嘀咕道。“怕都是惧妻的借口。” 江不晚算是看明白了。郑钧礼根本就不需要她这个证人。她甚至可是说是一只绊脚石。 如果她刚刚离开了,郑钧礼和杨明洞现在就能毫无顾忌地去那风月场查案了吧。 “小心祸从口出。”郑钧礼无奈地同杨明洞说道。若是他们现在直接去了风月画舫,那江不晚怎么办?丢她一个人在这乌黑的河畔?还是将她带上那风月画舫上去? 郑钧礼的车就停在岸边,是一辆黑色的纳什。杨明洞自己回了家,车上便只有江不晚与郑钧礼二人。 此时的金城没有路灯,砖石冰冷,汽车的前照灯倏而划破黑夜,成为了唯一一道暖色。尺寸光芒照亮前方,连带着周遭的景象都清楚了几分。 金城街边多是灰墙拱门罗马楼,黄墙红柱歇山顶,高矮错落,相应相和。 恍惚间,灯火迷离的河上画舫,面目可怖的妖鬼,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纳什汽车,二十一世纪金城民国风情街中都没有的‘新式’建筑......都似走马灯般在江不晚的脑海中不停流转。 车驶入元成路,终停在了一栋公馆别墅前。此间高楼长廊,林木扶疏,轻风吹拂之时,黄叶飘落,却无萧索意,反似黄金铺路,让人步步流连沉溺。 郑钧礼停下车,二人进入公馆。 郑钧礼迈步踏上楼梯,一步一步走在灯光里,穿过长廊,走进房间。江不晚跟在他身后,不时转头打量房内陈设。 房间里置放着一张双人大床,上头铺盖着蕾丝缎被套,一旁的立体波浪纹梳妆台看起来像是国外的制式。 这房间里大多是女人的东西,就连西南角的书桌上放着的书籍,封面上写着的都是江不晚名字。 这里应该就是她的房间。 郑钧礼径直走向西南角,江不晚这才发现,那角落里还有一只黑色小皮箱。他半蹲而下,弹开别扣,将皮箱打开,而后就开始收拾里面的行李。 杨明洞曾说过,郑钧礼在外三年未归,今天是他回金城的第一天,他又忙着去警务司处理报道事宜。怪不得连行李都没收拾。 等下。 郑钧礼的行李为什么放在她的房间里? 哦对。郑钧礼是她老公。那他们今天是要睡在一个房间里? 这场百年前的幻梦是不是过于狂野了一点? 总不能是老天爷对她不薄,带她走之前,还给了她幻造了一场柔肠辗转千百段的艳遇吧? 纵是春梦了无痕,江不晚也是惶恐的。 郑钧礼此时正背对着江不晚,江不晚只瞧见他手上动作一顿,而后沉默良久才出声道:“我收拾行李,你先洗漱吧。” “嗯......好。”不知怎么的,气氛有些尴尬。 浴室与卧房相连,江不晚走向浴室,脚步却是越来越急切,最终竟像是在逃一般。 江不晚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郑钧礼正倚坐着书桌,手里捧着一本绿皮书细读。 他已摘下了警官大檐帽,脱下的制衣外套正挂在一旁的红酸枝衣架上,他上身只剩下一件儿带血的白衬衣,干了的头发蓬松潦草,却怎么看都俊俏。 他听见江不晚出来的动静之后,起身站定,将绿皮书轻放至桌边,而后弯腰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换洗衣物,缓步走向了浴室。 两刻后,郑钧礼从浴室走出。他赤着上身,肩头伤口被水洇开,血如涓流,滑过锁骨圆峰。 是夜,月光偷入帘缝,落在彼人身侧,消减肌肤颜色。 第五章 卓菲白的声音 是夜,月光偷入帘缝,落在彼人身侧,消减肌肤颜色。 江不晚恍惚,半天才出声:“房里有止血的伤药吗?我帮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这里之前一直都是你的房间。”郑钧礼眉心皱,满目疑惑。这房里有没有止血的伤药,江不晚应该比谁都清楚吧?问他一个刚从沪北回来的作甚? 江不晚讪笑。这梦还挺讲逻辑。 江不晚转身,打开了书桌抽屉,碰运气般翻找了翻找,竟真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一只小型医药箱。 医药箱里放了些用书纸包着的西药片,纸上写着用途与食用次数,还有瓶三七粉与一卷棉纱布。 江不晚提着小药箱,走到郑钧礼身边,轻拉住他的手腕,引着他坐至床边。 女孩儿的闺房里充斥馥郁香气,入鼻又变得清浅雅淡。 郑钧礼有些无措,他轻动了动身子,用双腿支撑着自己的大部分体重,臀部只敢靠上一点点床边。 江不晚抽出几根棉签,沾了些三七粉,覆住了郑钧礼肩上的血口,而后散开棉纱布,近前为他包扎。 纱布蹭过他的胳肢窝,郑钧礼苦忍作痒。 “嗯......我今天在画舫跟你说的那件事情,你还记得吗?”江不晚趁此时他二人还算‘亲近’,旧事重提。 她说着话,轻热气息喷薄于他肩头,竟是比纱布抚磨更痒些。 “你说的,是陈家大宅后山枯井中有尸体的事情?”郑钧礼自然记得。“我刚刚就想问你了,你是怎么知道那里有尸体的?” “机缘巧合。机缘巧合。”江不晚马虎回复。她总不能说,她是拷问鬼魂后知晓的吧...... “好,我明日便带几个同僚去瞧瞧。”郑钧礼看江不晚似有难言之隐的模样,也不多追问。 若那枯井之中真有尸身,就是一桩命案,与人命相关的,那便不是小事。郑钧礼理应去瞧瞧。 敷药包扎完毕,二人四目相对,房中一瞬寂静。 江不晚屏气凝神,似要窒息在这暧昧气氛里。 郑钧礼忽而起身,又俯下腰肢,伸手从床下拉出了个什么东西。 江不晚定睛一看。 居然是一张行军床。 郑钧礼低头摆弄着行军床,面色微红,甚至不敢对上江不晚的眼睛。 “你安心睡吧。”郑钧礼低声一语,而后便仰头躺上矮小的军绿床,盖上硬邦邦的被子,闭上双眼了。 你安心睡吧。 原来他早就感受到了她所有的不安。 江不晚俯身,看向床下,轻声嘟囔道:“床底下怎么还会有一张行军床?好神奇。” “我白天差人吩咐阿福,让他偷偷从仓库拿过来的。”郑钧礼闭着双眼,依旧给江不晚解了疑惑。 屋外刮起风,碰得窗户叮当响。 其后熄灯安寝,一夜无话。外头风雨飘摇,江不晚却睡得出奇的安稳。 这份安稳,让江不晚第二天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等她睡醒时,郑钧礼已经不见踪影了。秧儿给她准备了些早点,她吃完之后,就下了楼。 客堂里摆了一桌麻将,姨娘正和几位太太在打牌。穿得珠光宝气,富贵无比的太太坐在桌边儿打,衣裳料子逊一个档次的,就坐在旁边看。 坐在麻将桌南边的,正是昨夜江不晚在那女鬼的记忆中看见的‘陈太太’。 “呦。起床了啊。昨个儿夫君刚回来,今日就像是得了靠山似的,睡起了懒觉。”姨娘今日穿着深紫茧绸元宝领旗袍,贵气逼人。她见着江不晚下楼,便抬眸挑眉冷嘲热讽。 江不晚懒得理她。 “春芹啊,你也别太怪你儿媳。钧礼那小子,在军校待了三年,这刚回来,不得......”坐在边儿上的青衣太太道。 “春芹?我的闺名也是你喊的?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叫我郑太太。碰!”姨娘林春芹一边怒怼青衣太太,一边打着麻将。 此时一位穿着奴仆衣裳的老妈子端着茶碗经过客堂,这老妈子两鬓泛白,却脊背挺直,自有一番气韵。 “这郑家的大太太还没死。哪里轮得着你个姨娘称大王。”她缓步穿过客堂,踏上楼梯,进了二楼角落里的房间,只淡淡留下这句噎人的话语。 “切,不就是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臭钱?不然老爷早把你给休了。老爷最爱的还是我。什么鬼郑太太啊,重要的宴会老爷不还是只带我去?占着茅坑不拉屎。”林春芹嘀咕道。“一天到晚就知道闷在房里,也就你那老妈子嘴凶点儿。” 郑钧南忽从客堂旁的房间跑出,后头还跟了个比他小一些的小子。 郑钧南跑到林春芹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摇臂撒娇。“娘,我也要买陈兴毅手上那块表!” 林春芹从麻将桌上摸了一把银元,塞给了郑钧南。“让李叔带你去新百货买去。” “娘,不够。那表要三百元呢。”郑钧南撇嘴,不肯撒手。 “什么表要三百元?搭起戏台卖豆腐,买卖不大架子大!”林春芹顿时红了脸,手上麻将也停了下来,这三百元给也不给?这各家太太可都在这儿呢,不给岂不失了体面?可老爷早就限制了她的零用钱,三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 江不晚站在一旁,看起了劲儿,甚至想要磕点儿瓜子,郑家这位姨太太可真会来事儿。她是歇后语大师吧? “阿南,来。”坐在林春芹对面的陈太太朝郑钧南招了招手,郑钧南便放下林春芹的胳膊,转身跑到了陈太太的身边去。 陈太太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三百元纸币,塞给了郑钧南。“给你买手表。” 陈太太慈眉善目,举止优雅,若不是江不晚看过昨夜那女鬼的记忆中的陈太太,必定会被她如今和蔼可亲的面目骗到。 “谢谢姨!”郑钧南倒也不推拒,心安理得地拿着巨款就跑向了管家。“李叔!快带我去新百货!” 林春芹见此,立马同陈太太道:“陈太太,这怎么好意思呢?您前些天送的白玉镯子,还有之前送阿南长命锁就已经够破费了。” “是啊是啊,陈太太你可真大方。那长命锁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呢。”青衣太太附和道。 这话茬一开,一桌儿的太太都捧起了陈太太的臭脚,江不晚自觉无趣,转身离去。 秧儿见江不晚往门外走,好奇问道:“少夫人,您今日没有花艺课啊。现这是要去哪儿?”平时她家少夫人可是很少出门的。 “去风月画舫找郑钧礼。”江不晚知道郑钧礼一定不会愿意带她去查案,所以只能选择自己偷偷跟着去。 江不晚的左脚刚踏出公馆大门,身前就出现了五名壮汉。 “小姐!” 他们个个穿着黑色长袍,带着黑红礼帽,瞧着十分凶恶。而且,他们并不喊江不晚作少夫人,而是喊她作小姐。 “你们是?”江不晚被一群壮汉挡住去路,多少有些露怯。 “小姐,我叫刀疤!老大昨天听说你在江月画舫落了水,就连夜把我们从沪北调来保护你了!老大说了,以后这种事情,决不许再发生!”为首的壮汉个头最大,左耳边一道刀疤,耳垂肉与脸颊割裂,似是有人曾割过他的耳朵,但未遂。 “你们老大又是......”江不晚很难搞清现在的状况。 “少夫人。他们的老大就是你爹,破元帮的一把手,我们江家的老爷啊。”秧儿附耳,小声同江不晚说道。 她昨夜便觉得自家小姐有点奇怪了,这溺水,会影响脑子的吗? “噢,对。”江不晚别过脸,转移话题问刀疤道:“那我现在去哪里,你们都会跟着吗?” “是的,小姐。”刀疤回道。 “太高调。”江不晚自然不想被这群人跟着,但若是完全拒绝,恐怕会惹来新的麻烦。“不如这样,折个中,就刀疤你一个人跟着我,保护我吧。” “小姐......”刀疤面露难色,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 江不晚立即堵上了他的话茬。“就这么说定了。” 江不晚快步朝外走去,却又像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她停下脚步,转身走到刀疤身边的一个小弟面前。 “能不能借一下你的衣服和帽子?”江不晚挠了挠后脑勺,底气不足,轻声问道。 小弟板着张脸,毫无表情,却是当即脱下了自己的衣裳和礼帽,折叠整齐,双手奉给了江不晚。 雨后天寒,他就穿着一身里衣,钢铁般巍然不动地立在风里。 江不晚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她诚惶诚恐地接下了衣服和礼帽,声音微颤:“谢......谢谢。你.....赶紧回屋子里去,别感冒了。” “秧儿,你也留在家里吧,刀疤陪我出去就行了。”江不晚朝秧儿笑笑,而后便拉着刀疤出去了。 毕竟是去风月画舫,江不晚不好将秧儿搅合进去。 江不晚换上黑袍礼帽,到达金河畔时,已是午后。 河畔却是一位撑船的船夫都没有。 “奇怪,昨夜这金河畔还有许多船夫的啊。”江不晚蹙眉。 “小姐,你穿上男人衣服来这金河做什么啊?总不能是去逛窑子吧?”刀疤在沪北也听说过金城的风月画舫,都说金城画舫是风雅之地,但在他心里,其本质就是个开在河上的窑子。 “去找人。”她逛个劳什子窑子。 “都说这金河晚上热闹,如果那些船夫白天没得生意,定是晚上才上工。”刀疤说道。 “对啊。”江不晚垂头。“那郑钧礼昨天说白天去,是怎么去?” “姑爷?小姐你要去找的人是姑爷?姑爷刚回金城就敢去那等子地方?老大说了,那郑钧礼要是敢欺负你,就让我把他腿打断。我现在就去想办法弄条船来!”刀疤越说越愤慨,他叉起腰,骂骂咧咧地也不知去哪儿摇人找船了。 江不晚还来不及解释,刀疤就将船找了来。这倒是因祸得福。 江不晚与刀疤坐上七板船,船夫撑桨,穿了道石桥,又过了架红桥,这才来到了这风月场。 河上一片澄清,百十画舫停在河面,白日微荒,寂静如许。 正中那艘最大的画舫,舫顶悬一牌匾,名曰‘醉月’。 “我就说,你们来得太早了,这画舫还未开始接客呢。”船夫抱怨道。 “那我们近前,爬上画舫去敲门,她们可给我们进?”江不晚问道。 “自然是不给啊。只能等这天黑了,人多了。”船夫回道。 江不晚闻言,焦心。 郑钧礼他们是警察,敲了门,亮出证件,估摸着是给进的。这百十画舫,也不知他们进了哪一艘,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日薄西山。 江不晚在河上等了许久,天边亮色逐渐消磨。醉月画舫前的小七板船也渐渐多了起来。 旁的画舫雕栏前都悬起了羊角灯,荒寂金河风月转换,变得灯火煌煌,人潮如织,热闹繁华。 独独醉月画舫,久闭不开。 江不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郑钧礼他们不会就在这醉月画舫中吧? “今天怎么回事啊?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算了算了。回去吧。” 专门为醉月画舫上的姑娘而来的客人们实在等得没了耐心,纷纷调转船头。 “小姐,我们也走吧?”刀疤对江不晚说道。 “不行,我们得想办法进去。”江不晚话音刚落,周遭便飘起了细雪。 此时不过初秋,怎会下雪? 江不晚抬手,雪落于她掌心,顷刻融化无踪。 这雪......是黑色的。 众人仰头,只见着雪黑如死灰, 知道的,明晓如今是在风月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是什么焚香烧纸的坟头。 “这也太诡异了,恐怕不安全,小姐,我们快离开!”刀疤个壮汉见了这场景,都不由胆寒。“船夫,赶紧回去。” 船夫闻言,旋即摇桨,背光而去。 “诶?别啊!”江不晚着急道。 只可惜此刻河上已然乱了套,江不晚的船卡在中间,被一众小船裹挟,想掉头都不行。 “江不晚!” 江不晚坐在船尾,忙乱中,却恍惚听见一声女子喊叫。 江不晚转头,可惜这声‘江不晚’沙哑短促,一瞬便被湮灭在了秋风之中。 此时船过红桥底,火光渐弱,她身后万事万物都已瞧不分明了。江不晚凝神,再没听见呼喊。 可那声音......好像卓菲白...... 江不晚闭目摇头,脑中忽而混沌。如今所有,难道不都是大梦一场吗? 难道这场梦要醒了?梦醒之时,她是不是就会身处奈何桥,与她的冤家卓菲白一起喝碗孟婆汤,转世轮回去了? 江不晚想到此处时,船恰入石桥洞,竟是伸手再难见五指。 第六章 另一视角 十小时之前。 郑钧礼心里一直想着江不晚昨夜说的事情。 他到达警务司之后,便跟杨明洞带了几个警员,去了陈家宅院后山。 霜化成露,浸润泥土,一脚踩在上头,便是一个浅浅的脚印。 枯井就在山脚,井口压着一只巨石,石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落叶,已烂成泥灰黏在上头,融成石头的骨血了。 “郑钧礼,我们不去调查金河死者的身份,来这里做什么?要不是同为男人,我还以为你是要将我拐到这荒郊野岭卖了呢。”杨明洞嬉笑道。 “有群众报案,说这井下有尸体。”郑钧礼说着,便要上手推石。 杨明洞见此,朝身后警员招了招手。“愣着干嘛呀,帮你们郑长官推石头啊,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话音落,警员们纷纷上前,帮着郑钧礼掀开了巨石。 而后一警员腰绑粗麻绳,下到了那井中去。 “这井封得实,上面的石头也没有搬运过的痕迹。若这井中真有尸体,报案的人怕不就是凶手吧。不然他怎么知道这井里有尸体?再不济也是个帮凶。到底是谁报的案啊?”杨明洞问郑钧礼道。 “匿名报案。”郑钧礼淡言,心中明晓江不晚不可能是凶手。 其一,江不晚是个女子,没那么大的力气抛尸、搬石头。其二,这枯井看着就封了好些年了,江不晚三年前才刚嫁到金城来,平日里又都待在家里,很少出门,更是鲜结仇怨。 “长官!井里真的有尸体!”井下警员仰头大喊道。 “还真有尸体?这可得赶紧立案了。”杨明洞一下来了精神,激动地拉扯着郑钧礼的袖子。 郑钧礼被扯得肩膀疼,一下将其甩开。 “你们先带着尸体回警务司,我跟杨警官还有些私事。”郑钧礼同那些警员说道。 “是。” 这些警员都曾是姚副司长的下属,姚副司长把这些警员调来给郑钧礼当帮手,自然是存了些监视敲打的意思的。今日这具尸体,倒正可以绊住他们一会儿。 郑钧礼与杨明洞离开后山,驶车去金河,却恰巧走了与来时完全相反的路。 还未走多远,杨明洞便瞧见了陈家的大宅,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所在的山坡,就是陈家的地界儿。 “我去,那口枯井是陈家的?那命案......”不会与陈家有关系吧? “怎么,怕了?”郑钧礼轻笑,指间摆弄方向盘。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凶手不要跟陈家亲眷有关!”杨明洞黑下脸,这陈氏食品厂是金城最大的食品厂,甚至给金城周边的十一城都有供货。陈家的老爷更是个不好惹的,身后有青玉帮做靠山,跟他们作对,指不定哪天就‘猝死’在夜路上了。 “没什么好怕的。”郑钧礼说道。 “没什么好怕的?你当然没什么好怕的,你家营造厂长盛不衰,你夫人又是破元帮的大小姐,谁敢轻易动你这个姑爷?可我不一样,我家就一暴发户。若不是我曾在沪北军校与你做过两年同窗,我连这个金城警察都混不到。”若不是郑钧礼,他怕早就被塞进军队里,到处去打仗了。 他虽然比郑钧礼小一岁,但却比郑钧礼早去沪北军校一年,算是郑钧礼的前辈。在他即将毕业的那年,狼子野心的薛勤通司令要攻打俞南三城。 薛勤通因着之前穷兵黩武,军队人员凋敝,无人可用,他便将主意打到了沪北军校的学生身上。沪北军校本就是薛勤通建立,把军校学生拉去充军,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杨明洞和郑钧礼都在那子弹不长眼的战场上走了一遭。 在战场上,郑钧礼救过杨明洞一条命。后来薛勤通攻打俞南三城成功,幸存的军校学生回到学校继续学习,毕业之后也都在军队或警务司得到了不小的头衔。 杨明洞本该被分到军队,但他不想一直打仗。郑钧礼得知他的想法后,就立即找人给他写了一封前往警务司就职的推荐信。如此种种,这才有了现在的杨警官。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会留在军队建功立业,没想到你毕业之后也会回到金城当警察。”杨明洞回想起之前与郑钧礼在军校相处的那些时光,有感而发。 郑钧礼闻言,笑而不语。 他二人来到金河畔,河面无人,又风平浪静。 “你刚回来,许是不知,现在金河风月画舫在白天是不接客的,除非......”杨明洞故作玄虚道。 “除非什么啊?” “除非你懂规矩,有钱又有人啊。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杨明洞今早天不亮就已找好关系了。 半个时辰后,金河之上风月画舫的方向飘来一条小七板船。 “到了,走。”杨明洞招呼着郑钧礼坐上了这条小船。 杨明洞刚上船便给了船夫一大袋子银元。 “你还有钱吗?等会儿进去画舫,没个一千块,那儿的妈妈可不给开门啊。”杨明洞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侧头问郑钧礼道。杨明洞也是想多带点钱的,奈何实力不允许。 “一千块钱还是有的。”郑钧礼回道。 “哈。小钱是吧。”杨明洞偶尔也会觉得郑钧礼晦气。 二人打算从风月场最大的醉月画舫开始查起。 他们往画舫门缝里塞了一千块钱的票子,那醉月画舫的门便为他们短暂敞开了片刻。 “呦,警察先生。”郑钧礼和杨明洞刚入门,就有一穿着大红旗袍的女子迎了上来。她皮肤细腻,妆容精致,看来不过三十岁,可惜眼底难掩疲惫与精明,想来已是四十有余。 “咯吱。”画舫雕门合起,舫内一瞬昏暗。 “来我们这醉月画舫的警察先生不少,但穿着警服来的,你们还是头一个。”这女子便是这醉月画舫的‘妈妈’,她上下打量着郑钧礼与杨明洞二人,面露不悦。 “害,我们心里都明白,都是一家人,穿什么衣服来有那么重要吗?”杨明洞抬手将女子揽到怀里,他惯是会甜言蜜语的。“我们是来瞧漂亮姑娘的,没想到初来这画舫见到的第一个姑娘就这么漂亮。” “行,你这客人嘴甜,得我心,我这就给你们安排我们画舫最漂亮最风雅的姑娘。”妈妈轻笑,而后将杨明洞与郑钧礼引至了厢房。 二人落座,妈妈退去,一女子便从长帘后走出,她身着碧绿荷叶领绸缎旗袍,珠翠满头仍不抢她薄唇杏眼的勾人风采。 女子抱着琵琶,并不多说什么,顾自开始弹奏。 杨明洞不懂乐理,却也能从中听出些哀怨。 “画舫妈妈说你是这舫中最风雅的姑娘,可这丧着个脸奏乐算什么风雅?美人,你笑笑吧。”杨明洞逗弄她道。 女子闻言,手中弹奏不断,嘴角露出微笑,却是皮笑肉不笑。 偏她脸颊两边的小梨涡还算有些意趣。 “行了,别揶揄人家了。”郑钧礼走到女子身前,同她道:“不用弹奏了。” 郑钧礼从胸前衣兜里抽出了一张女尸的黑白照片,这是他今早在停尸房拍下的。 郑钧礼将照片悬至女子眼前,让她辨认其中女尸身份。“这个姑娘是你们醉月画舫的吗?叫什么名字?” 在照片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郑钧礼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她眼底闪过的那丝亮色。 “她叫思绾,就是舫里的姑娘。”女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照片上女尸的名字。 “我去,才问第一艘画舫,就知道了女尸的身份?这什么天大的运气?”杨明洞直起身子,一猛子窜到郑钧礼身旁,梗着脖子盯住了眼前女子。“那你知道她死了吗?” “知道。”女子答。 “那你看见杀害她的凶手了吗?”杨明洞心绪激动道。 “看见了,陈家的老爷杀的。他不小心把思绾闷死了。”女子又答。 “又是陈家?”杨明洞扶额。陈家怎么老跟命案扯上关系?这可不好办。 “把当日经过详细告诉我们。”郑钧礼波澜不惊,继续让女子说出原委。 郑钧礼从衣兜里掏出纸笔,将女子说的一一记录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郑钧礼问。 “卓菲白。”她答。 “与死者什么关系?”郑钧礼问。 “朋友。”她答。 ...... 这场问询持续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金河之上游满小七板船,才结束。 郑钧礼和杨明洞问询完,便走出了这房间。 卓菲白看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身影,神色黯淡,她转身至窗前,伸手推开绮窗。 此时河上灯火通明,板船竖杆之上皆挂着一两盏灯笼,那无数细弱烛火伴着月光点缀湖色,鼓船而行者,罔不心醉神迷。 天忽降雪,灰黑死寂,淹没了所有祥和,高船变坟塚,河上客人被吓没了魂,纷纷调转船头要逃。 卓菲白看这世人慌张,眼中流露讥讽。 恍惚中,人群中好似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不晚?”她见着她,似是得了救赎,魂不附体,慞惶失态,卓菲白忽扯开嗓子大喊道:“江不晚!” 那人听见声音便回了头,不料她身下船恰入桥洞,光火寂灭,再瞧不见她这窗后人。 卓菲白眼见着前人乘船而去,不知何时复归,不由惨淡一笑。 她在这里两年了,那个名为希望的东西早就破灭过无数次了,哪里还差这一次? 卓菲白转身,倚靠窗边。 这房内,正立着泱泱十数女鬼之魂,神情冷漠,与她对望。 第七章 断尸 郑钧礼与杨明洞出房门后,杨明洞便开始嘀嘀咕咕地抱怨。 “没想到这么这一趟这么顺利,死者身份找到了,杀人凶手也找到了。你说这陈家怎么如此造作?井中尸体与他们有关,画舫女尸也跟他们有关。钱赚多了,就费心思去花啊,偏将心思消磨在杀人放火上,贱不贱啊!” “我们得想办法再问问别人。”郑钧礼只听了那厢房中姑娘的片面之言,并不准备就将此案定死。 “嘭——”二人走了没两步,就有一重物忽从梁顶掉落于他们身前。那物上似是拖了些水,坠地时溅了他二人一脸。 郑钧礼回神,垂眸去瞧那东西,入眼便是只血淋淋的女子头颅。 杨明洞噤声,舌头都麻得发抖。 “嘭——”梁顶又坠下两只断臂,其后便是躯干与大腿……躯体落坠如雨,血液横飞。 活了二十年,除了在战场上,郑钧礼还是头一回见到此般景象。 这动静儿招来了几个龟公保家,他们见着这情形,面上露出震惊,却少有恐惧。 为首的龟公眼珠子滴溜一转,还未等郑钧礼和杨明洞说话,他就抢了话茬,反咬了他二人一口。“你们两个居然敢在我们醉月画舫杀人!好大的胆子!” “嘿!这人怕不是你杀的吧,这么急着嫁祸给我们?这尸体都碎成一块块的了,我们都没有凶器,怎么弄的?再者,我们剁了这么久的尸块,你们都没发现,合着,剁完你们才听见是吧?”杨明洞的嘴,自然是不愿意落于下风的。 “先把他们绑起来。”为首的龟公不多与杨明洞扯皮,只下令,让手下人将他们这两个警察给绑了。 杨明洞握拳,刚要反击,郑钧礼就将杨明洞给拦了下来。 杨明洞不解,却还是乖乖放下了握紧的拳头,束手就擒。 龟公将他二人五花大绑,扔到了画舫内的浣濯室。彼时,剩下的龟公已经在收拾廊上掉落的尸块。 尸块难匿,血又溅了满走廊,实难清理,醉月画舫的妈妈不得不做下决定,延迟今日开始营生的时间。 龟公们关上浣濯室的门,只留下两人看管。 “两位小哥,那人真的不是我们杀的。我们只是听说醉月画舫的思绾姑娘颇有风情,慕名而来。”郑钧礼眉眼温和,言语诚恳。 杨明洞后知后觉地明白郑钧礼束手就擒是为了套话。 “思绾?她不早死了么。”一龟公说道。 另一龟公见他口无遮拦,立即给了他一记眼刀。他蓦然噤声,不再搭话。 “人死了,你们不报案?”郑钧礼眼底清澈如许,甚至带了些无知的愚蠢。 杨明洞偶尔也会感叹郑钧礼的好演技。 “警官,你们就这么闲吗?这金河上数十画舫,姑娘数不胜数,每日都有姑娘去死的。这世道,贫女就是一条贱命,哪儿有把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之死,真的当件命案去查的?”龟公半蹲而下,与郑钧礼对视,似乎将他心内所有的想法全都看破。 龟公就是在提醒他,不要为了世人眼中的贱命,多管了闲事,断了自己的仕途。 郑钧礼见龟公并不上套,神色忽张,再不去装些什么。 郑钧礼此前只听说过风月场中的龟公手黑心毒,却不曾到有这么难对付。 郑钧礼与杨明洞被扔在浣濯室的时候,江不晚的船夫正行船靠岸。 河畔人头攒攒,大多人都是刚从金河上来的。 不过半刻,那河上船只便零落得没几只了。 江不晚见此,与船夫商量道:“大哥,能否将你的船卖给我?” 江不晚知晓旁人都害怕这天降的异象,定然是不愿意送她回去的,便只能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钱票,预备买下船与桨,自己划回去。 船夫见着钱,既担忧江不晚回醉月画舫会发生什么事情,又实难抗拒百元钱票的诱惑,一时间,犹豫非常。 求财的大脑占据高地,船夫收下钱,无奈摆手道:“那破船你拿去吧,拿去吧。你自求多福,出了什么事儿可别来讹我。” “多谢!”江不晚快步上船,提桨就要自己划着走。 “不是,小姐!你真要回去啊?那逛窑子的男人不找也罢,让他给鬼吓死得了。”刀疤见此,刚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他是去查案的!”江不晚好容易才有机会将这话说出了口。 “查案?不是找女人啊。”刀疤一愣,而后赶忙跟上船,夺过了江不晚手中的船桨,道:“我来划,我来划。小姐你个细胳膊细腿儿的,何时能到那醉月画舫?” “你跟来做什么?不怕吗?”金河上生了那般异象,江不晚看了,也是心里直打鼓的。 “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小姐。谈什么怕不怕?火海刀山我也下。”刀疤笑笑,撑桨行船。 “混帮派的果然够义气。”江不晚感叹。 “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也一定会保护你的。”江不晚神情坚定道。 刀疤闻言,并不反驳,只是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并不相信江不晚有能力保护他。偏他的眼神忽而柔软,手中木桨溅起水花,碰湿衣角。 江不晚与刀疤将船划至醉月画舫,强行爬上了画舫。 河上黑‘雪’搅弄不停,落在江不晚肩上,刹那又融化消失。 “嘭嘭——嘭嘭——”江不晚使劲敲打画舫雕门。“今日生意还做不做?” 无人应答。 江不晚依旧用力敲打。 舫内人似是烦极了,终于将门开了一条小缝。 “小爷,我们今日不做生意。”说话的女人穿着大红旗袍,年纪比一般画舫姑娘要大些,眼中是藏不住的精明。 “我找人。”江不晚轻笑。 “今天姑娘们休息,找谁也不顶用。”女人只以为江不晚要找的是哪位姑娘,说着就要将门关上。 刀疤见此,抬腿一脚将门踹开,连带着门口的女人也被踹翻在地。 门后一切尽数清晰。 此间女鬼盈舫,难清人数,她们竟是全都不约而同地垂头紧盯着那跌倒在地的女人。 百鬼生怨,幽恨难当。 江不晚终于明白金河上空为什么会飘下黑雪。 泼天怨气无处散,可不就化成形了么。 “你就是这儿的妈妈?我们不是来找姑娘的!是来找男人的!今天有警察来过吗?”刀疤一脚踩在女人胸口,质问道。 “警察?”画舫妈妈自然一下就想到了郑钧礼和杨明洞,但仍否认道:“没有。” “真没有?”江不晚很难信她的鬼话。 江不晚低头,居高临下地同画舫妈妈说道:“你杀了人。很多人。她们现在都跟在你身后。说谎就是造口业,你更加不得好死。” 画舫妈妈闻言生怯,瞳孔颤抖,声音却依旧洪亮:“谁杀人了?我没有。来人!” 画舫妈妈一声令下,舫内二十四龟公保家快速出动,将刀疤与江不晚团团围住。 刀疤识时务,立即收回了自己压着画舫妈妈胸口的脚。 “行,你们人多,我们不找人了行吧。”江不晚预备激流勇退,左腿已然贴到了门后。 “先把他们关起来,等河上人少了,就把他俩跟那两个警察一起绑上石头扔河里。”画舫妈妈从地上爬起,狠戾毕现。 江不晚苦笑。好家伙,她这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该说不说,这一刻,她还是有些怀念二十一世纪的法治社会的。 江不晚和刀疤就这样也被舫上龟公绑到了浣濯室。 他二人入室时,郑钧礼与杨明洞恰好抬头,四人面面相觑。 江不晚和刀疤被扔到了郑钧礼与杨明洞对面,两名龟公就一直站在一旁看管。 “江不晚?你怎么?”郑钧礼见着江不晚,眉心顿蹙。 “说来惭愧,我本是准备来救你的。”江不晚抿唇,笑得万分无奈。 “真是夫妻情深。”杨明洞耷拉着眼皮,赞叹的话被他说得毫无感情。 刀疤偷摸伸出脚,碰了碰郑钧礼的鞋。 郑钧礼看向刀疤。刀疤斜了斜眼珠子,瞅了瞅一旁看守的龟公。 郑钧礼会意,偷摸顶了顶一旁杨明洞的胳膊。 杨明洞一僵,反应了半刻,而后朝他二人轻点了点头。 三人一齐偷偷解开了身上的麻绳,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一旁龟公的嘴巴,一拳将他们干晕。 “哇,发生了什么?”江不晚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结束了。 郑钧礼将手中龟公放倒在地,而后便给江不晚松了绑。 “我们还是先出去吧。”郑钧礼走至朱窗前,将其撑开,而后一鼓作气钻了出去。 郑钧礼站在窗外,身后雕栏映水,月光窈窈。 郑钧礼朝江不晚伸出手,江不晚爬上窗户,反握住他手掌,借力跳下了窗户。 杨明洞与刀疤也紧跟其后,出了浣濯室。 此时黑雪未停,雪灰落在河面,形融色残。 金河之上烛光依旧繁盛,只是人影萧落,不似往日那般热闹。 “今天是怎么了?醉月画舫不开张,旁的画舫也不开张吗?”杨明洞探出头,看向周遭小画舫,小画舫上悬灯熠熠,绮窗大开,其内看着也是有几个客人的。 “这初秋,哪儿来的雪?”郑钧礼抬手接下落雪,终也发现了它的异处。这分明就是上坟的纸灰。 “小姐,这姑爷也找着了,我们也赶紧离开吧,这地方怪渗人的。”刀疤说道。 “好。”江不晚虽然想弄明白昨夜闻见的妖气和画舫内的百名女鬼是怎么回事,但也不愿用大家的安危做赌。 醉月画舫两侧都绑着条备用七板船。众人轻下脚步,蹑手蹑脚地往那有船处走去。 “你做什么!给我滚!” 四人途径一扇窗,窗内传出女子的叫骂声。 此声落于江不晚耳边,江不晚凛然心惊。 “卓菲白?”江不晚冷不丁地直起腰,一把将红窗掀开。 “江不晚!”彼时,卓菲白正被一个男人压在茶桌之上,肆意羞辱。 江不晚以前从没有在卓菲白的眼睛里看见过这样的情绪。 呆滞空洞的眼神忽然重新流淌悲愤、凶狠。沉寂许久的希望又一瞬在绝望中爆发。 第八章 真 从前卓菲白看见江不晚,眼中大多是厌恶。 卓菲白给江不晚取了个‘小神婆’的外号,抢走了她所有的朋友,甚至每每在路上遇见她,都要言语讥讽一番。 江不晚长大了之后才知道,卓菲白之前对她做的事情叫做‘校园冷暴力’。 所以江不晚从来都没有想过,卓菲白看她的眼神里,会出现名为期待与希望的东西。 江不晚曾在梦里无数次梦见过卓菲白自食苦果,但没有一次是以这种令人不耻的方式。 江不晚的身体不知从哪里得了一股力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翻过了窗户,推开了卓菲白身前的男人。 “江不晚?” “小姐?” 郑钧礼与刀疤见此,亦是立即翻窗进了房间。 “你谁啊?来坏我好事?”男人衣衫不整,头发乱糟糟的又打了绺。 “你谁啊?你这是强奸!犯法的!”江不晚愤慨道。 “强奸?哈哈?”男人笑出了声儿来。“我可没听说过跟妓女做这事儿是强奸。” 江不晚闻言一愣。妓女?她侧过头,看向卓菲白,似是想向她求证些什么。 卓菲白没有否认,只整好衣服,跟那男人说道:“你来我这房里不给钱,就是不合规矩。你自己出去?还是我向妈妈告状,让她把你赶出去?” 男人被噎,自知理亏,无话可说,悻然摔门离去。 “哪儿来的男人,白嫖得理直气壮?”刀疤嗤之以鼻。 “他是林家的小儿子林叙。家里开钢铁厂的,有些钱权,是醉月画舫的常客。这竖子,天天跟屁股黏在这里了似的,把画舫当家住呢。”杨明洞小声与刀疤说道。 “卓菲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江不晚问卓菲白道。 “为什么?两年了,你还没查出来是为什么吗?”卓菲白见到江不晚,以为自己是遇到了救赎。她这个小神婆,一定能找到办法回到二十一世纪的吧? “两年?不是两天吗?”就是算上昨天,今日也不过是江不晚出现在这梦里的第二天啊。 “你们认识?”郑钧礼听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但郑钧礼记得,江不晚虽然是破元帮的大小姐,但是她父亲从小便把她当做闺阁小姐来养育,以前也一直住在沪北,不太可能有机会认识金城醉月画舫上的姑娘。 江不晚失神,忘了回郑钧礼的话。 “都说郑家的大少爷学成归来,当了金城警务司的警官。家里又有一位如花似玉的破元帮大小姐作郑家少奶奶。我还听说那位少奶奶姓江,不会就是你江不晚吧?”卓菲白冷哼一声,眼眶湿润。 江不晚从小就这样,几乎是样样压她一头。成绩是,喜欢的男孩儿也是,现在,甚至是穿越回一百年前,江不晚得到的身份也要比她尊贵吗? 凭什么啊? “这不是梦吗?”江不晚指尖发麻,耳边嗡嗡响。流逝的时空似乎化成了一阵风,真切吹拂在了江不晚的肌肤之上。 “梦?”卓菲白冷笑一声。“你一直以为这是梦?你怕是活在梦里!江不晚,你清醒点吧!这都是真的!” 痛苦是真的,反抗是真的,囚禁是真的,落在她身上的伤痕也是真的! 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苦痛,岂能是一个不痛不痒的‘梦’字可以抵消的? 江不晚蓦然抬首,真的?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江不晚看向卓菲白身后跟着的十数魂魄,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去了气力,她的声音小小的,她问道:“那你害死了十几个人也是真的吗?” 卓菲白闻言一愣,表情凝滞。 小神婆还是当初那个小神婆。无所不知的小神婆...... 郑钧礼三人立在一旁,他们听不见江不晚的声音,却能感受到江不晚与卓菲白之间微妙的气氛变化。 “那几个人跑哪儿去了?”门外传来龟公的声音。应该是他们打昏看守的事情被发现了。 “舫边的两只备用七板船还在吗?” “还在啊,他们自己的船也早就被妈妈解了扣子,随水流飘没了。他们现在肯定还没有离开画舫。” 刀疤闻声,立即抓住了江不晚的胳膊,要将她拉出窗去。“小姐,我们得赶紧离开了。” “你们真觉得自己能离开这里?准备偷舫边的七板船回去吗?呵。那船底被砸了个洞。你们坐上去,不出半刻,就沉入河底了。”卓菲白轻坐在红木椅上,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四人对视,拿不准卓菲白的话是真是假。 “嘭嘭嘭——”房中老红木大衣柜忽像发了狂,震荡摇晃。 众人皆被这响动吸引。 老红木衣柜里像是关了一只挣扎不安的野兽,狂暴地想要冲出桎梏。 衣柜被震出一丝细缝,一缕桃花飘出,挟带着残漠妖气。 找到了! 昨夜金河上江不晚曾闻到的那股妖气! “那屋里有动静。” 衣柜发出振动似乎是在提醒门外龟公,江不晚一行人正就躲藏在这房中。 “砰——”一瓣桃花飘出窗外,一瞬将窗棂闭锁,绝了众人后路。 而后房间正门大开,妖香四溢,画舫妈妈与几名龟公冲入房中。 “果然是夜长梦多。刚刚我就该不管不顾,直接将你们这群多管闲事的,绑着石头扔进河里的!”画舫妈妈说道。 “你们还真是无法无天。”郑钧礼无奈摇头,这风月场的人竟已经放肆到这种程度了,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越货。 “醉月画舫上,我就是法,我就是天!来人,赶紧把他们沉河!特别是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现在就给我把他砍死!”画舫妈妈一直记着刀疤踹她的那一脚,这仇虽小,但画舫妈妈也要让他以命相抵! 龟公们群起攻之。这些龟公常年混迹风月场,手上不知有多少人命,因而性子也练得阴毒狠辣,处处杀招。 还好郑钧礼和杨明洞都是军校出生,刀疤也是破元帮翘楚,这才没有落了下风。 衣柜中的妖怪见这群龟公迟迟不能将他四人拿下,似是发了怒,哐哐震动得更加厉害。 “你冷静些,属于你的时代,也该落幕了。”卓菲白坐在原处,抬眸穿过纷乱的混战,紧盯着衣柜说道。 江不晚看了眼衣柜,又看了眼卓菲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本以为衣柜中的妖怪是最为危险之物,可现在,她为什么会有一种卓菲白比那妖物更高一等的感觉? 江不晚跑到衣柜前。 这柜子上好像被人下了一道符咒。是卓菲白下得? 画舫妈妈见这么多人都拿不下刀疤,竟是自己出去拿了把斧头,趁乱加入战局,挥刀向他砍去。 打架的三人难以分神,竟是都不曾注意到画舫妈妈,江不晚害怕刀疤被画舫妈妈伤害,便上前与她抢夺刀斧。 斧头刀刃被磨得发光,尖利无比。 江不晚用力推开斧头,却是让其意外砍到了画舫妈妈的胳膊上。 “咚——”的一声,她的胳膊脆断,跟着斧头一起掉到了地上,变成了一节发灰的莲藕。 “这是什么?”江不晚惊道。 “这是什么?”惊讶的不仅是江不晚,还有这只莲藕胳膊的主人。 画舫妈妈瞪圆了眼睛,整个人都陷入了落魄失魂里。 她的胳膊为什么变成了一节莲藕啊? “你这伥鬼,为虎作伥得久了,也该死了。”卓菲白是众人里唯一不曾露出惊讶神情的。她看着这一切,仿佛所有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江不晚听了卓菲白的话,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立即掏出三清铃,念动咒语。 “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窈,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 咒语毕,画舫妈妈的躯体中飘出一丝妖邪之气,这缕气息失去了灵体的倚靠,很快便湮灭消逝。 妖气消散,画舫妈妈的身体很快就僵硬变白,成了一节节人形莲藕。 江不晚应该永远都忘不了她变成莲藕之前,那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她只是妖怪用一缕妖气附在莲藕上制造的‘伥鬼’,却渐渐有了灵识,真把自己当做了人,至死才知晓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经此一事,房中乱战忽停。 龟公们看见画舫妈妈变成了一节莲藕,脸上才出现了几分恐惧。 “你是妖女!是你把她变成莲藕的!”为首的龟公哪里能搞清楚现在的情况?他指着江不晚,心下认定江不晚就是那个可变换风云的恶毒妖女。 “你脑子有病啊!没脑子也总有眼睛吧!画舫妈妈才是妖女!”杨明洞抹了抹额角细汗,出声骂那龟公道。 江不晚鼻下妖香渐浓厚,顷刻之间,妖气盈满了整间屋子。 一旁的窗户忽然被强风震开,鬼之怨气化成的黑雪刹那席卷而来,与这妖气纠缠得难舍难分。 黑雪因怨鬼而存在。 妖怪被好好的封印在了衣柜里,那现在这满屋的妖气又是因什么而存在的呢? 最初从衣柜里泄露出的那一丝妖气关上了窗户,不让他们逃出画舫。现在的妖鬼气又打开了窗户,似乎是想向他们伸出援手,为他们指引些什么。 江不晚微微思虑,而后眉头紧蹙。几番犹豫踌躇后,江不晚终将目光落向了卓菲白。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江不晚抬眸问她。 “你都猜到了?”卓菲白苦笑。“是啊。金河上的桃花葬礼是我所办,漫天黑雪也是我的主意。就连刚刚那两位警官在廊中遇见的碎尸,也是我故意给他们看见的。” 第九章 执念起灭的缘由 “我若不将事情闹大,能引来警察吗?若我不曾将碎尸呈于他们眼前,让他们也陷入危机,他们会愿意继续调查此事?”卓菲白在醉月画舫两年了,来往警察不在少数,甚至她的恩客之中也有警察。 可每当她向那些警察报案,说自己不是自愿待在画舫之时,从没人理睬过她。 哪怕是她亲眼看见舫上姑娘因各种缘由被害死,奋起报案,也从来都是石沉大海。甚至没人会特意来威胁她,让她管好自己的嘴。因为即使她这个妓女说的都是真话,也没人会相信。 卓菲白那时候才明白,画舫妈妈?警察?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为了赚钱,为了享乐,他们可以把所有腌臜掩埋。 “她刚刚是不是承认,她就是金河花葬女尸案和梁上碎尸案的凶手了?怪不得刚刚问证的时候那么顺利,原来是她早就想好了说辞,陷害陈老爷。”杨明洞一派恍然大悟的模样。 江不晚心头一寒,此刻竟是理解了卓菲白的无助。杨明洞的‘理所当然’正深刻诠释了卓菲白的话语。一个妓女说的话,没人会在意,她只需要背好本不属于她的罪名。 “她只是说花葬是她办的,碎尸是她故意给我们看见的,但从没承认过这二人是她所杀。杨明洞,你不要乱说。”郑钧礼真怕杨明洞的口无遮拦,终有一日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这两年来,你倒是头一个来查案的。”卓菲白轻笑,她看着郑钧礼,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就算她将事情闹大,也顶多就是翻一时天地,过不了多久,这一切还是会被压下,而后再次沉寂。 “什么碎尸我不知道,但我见过花葬女尸的模样,她不是你杀的。”江不晚将卓菲白身后跟着的十数魂魄一一打量,确认里头没有花葬女尸。 “我怎么会杀思绾呢。” 卓菲白走至窗前,盯着窗外出神,好似在回忆着什么。 那天,是她被囚禁在这房间的第一百天,她仍旧不肯低头接客。 看守她的龟公轮换值守,她预备趁此跳下金河,一了百了。是思绾出现,将她拉出,让她好好活着。 思绾说,有客人说新时代即将到来,画舫这种地方很快就能被取缔了,让她再忍一忍。活着,才能等到那一天。 旁的,卓菲白未必会信。 可新时代会到来,卓菲白是确信的。 因为她本就是新时代的人。 可她一等就等了两年,金河的水,还是那般幽黑不见底,她依旧还是那个被贬低到尘埃里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她还是那一只被困在囚笼里的鸟。 这让她不禁开始自我怀疑,怀疑是不是真的有新时代的存在,那个时代会不会只是她的臆想?不然为何会这般触手难及? “花葬、黑雪也好,你身后跟着的十数魂魄也罢。这些事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你是不是......”江不晚走到卓菲白身前,握住了她的右手,垂头看向她掌心。 卓菲白掌心一朵桃花印,这屋中的浓烈妖香皆是从中而来。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卓菲白指引他们来的醉月画舫。 “你真的跟妖怪做了交易......”江不晚喃喃道。与妖做交易的凡人手心都会有属于妖怪的印记,这些东西从前都只存在于江不晚的术法古籍里,今日却是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出现在了江不晚眼前。 卓菲白抽回手,指向了那架封印了桃花妖的衣柜。 “那个恋爱脑,为了永葆青春,等待她的情郎,给我下了这个鬼东西,逼迫我做她的伥鬼,骗生人给她吸食。”卓菲白眼中恨意毕现,言语铿锵。“我给她找男人吸吧,她还不要,生怕惹祸上身,让醉月画舫毁于一旦,让她的情郎再找不到回来的路。” “所以你只能将主意打到醉月画舫上的姑娘身上。”江不晚终于知道了卓菲白身后的数十鬼魂因何而来。 “我承认,我杀人虽然是被逼无奈,但也都是为了自己活命。可只有我活着,才能等到思绾等不到的‘新时代’,不是么?” 思绾被陈老爷闷死的那一刻,那个她忘了存不存在的‘新时代’成了她唯一的信念支柱。 可她已经不想再做一个绝望的等待者了。她总要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做些什么。 “还要谢谢你。”卓菲白眼眶润湿,自嘲一笑,且与江不晚说道:“如果不是我从小就认识你这个小神婆,我还不一定能成功将那个桃花妖封印,并夺走她大多妖力。” 那大概是十三岁的夏天。 江不晚躲在荒废工厂的大树下研究她爷爷给她的那些道法书籍。江不晚一边翻阅,一边出声背诵那些卓菲白本以为百无一用的东西。 那时候,卓菲白正跟一群伙伴在废弃工厂捉迷藏,她就躲在树后的那只大油桶里,把江不晚嘴里念叨的东西都听进了耳朵。 江不晚听卓菲白这样说,脑子里也想起了些那年夏天的记忆。 那天,捉猫猫的小孩儿实在找不到最后一个‘猫’了,便到江不晚跟前,给了她五十块钱,让她给算算最后一只‘猫’躲在哪里。 这世上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江不晚当即就给她卜了一卦。算出了最后一只‘猫’就躲在树后的方向。 捉猫猫的小孩儿就在江不晚的帮助下,找到了卓菲白。 卓菲白从小就心高气傲,她捉迷藏输了之后,许是想发泄心中不快,便拉着她的小伙伴,一起将江不晚数落了一番。大抵是骂她神神叨叨,是个怪胎。 而江不晚那天在废弃工厂背的术法,正是妖的封印术。 那个封印术,不仅可以封印妖类,而且可以吸收被封印之妖的妖力。但这恰恰是它最致命的缺陷。 因为人得到了妖力,便会渐渐妖化,变得人不像人,妖不像妖,最后因为人之躯体无法承受强大妖力而爆裂致死。 卓菲白最终选择使用封印术,大抵是真的别无出路了。 “那花葬女尸和梁顶碎尸的凶手到底是谁?”杨明洞倒是谨记初心,不忘自己这遭是来查案的。 “那梁上碎尸,本是个不听话的姑娘,得罪了身份贵重的嫖客,画舫妈妈就让龟公们将她剁成碎段,准备将她投河喂鱼去。”卓菲白惨淡一笑。“思绾就是陈老爷杀的。我亲眼所见。” 思绾死后,卓菲白不愿将思绾的尸身留在画舫上,让她同别的姑娘一样,被那群加害者剁成碎段喂鱼。卓菲白便使了妖术,让思绾的尸身不腐,并在桃花漫天的葬礼上,逃出这个她活了大半辈子的人间炼狱。 “郑钧礼,她要说的是真的,该怎么办?陈家也好,画舫背后的姚副司长岳丈也好......这可不是小案子。”杨明洞附耳问郑钧礼道。 “自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郑钧礼沉眸,心下哀重。这群人如此十恶不赦,纵是地位再高,也该是要依法处置的。 若是他做了警察,还不能为受冤者昭雪,那他来到金城做警察,与加入那个无法保家卫国,只知道抢夺地盘、争权夺利致使同胞相残的军阀有什么区别? “嘭嘭——”衣柜中被封印着的妖鬼听了众人的话,似是动了气。她不能看着自己数十年的等待化为一场虚空! “我倒忘了,还有你。”江不晚诚知此妖作恶多端,等待情郎已成她执念,绝不能再放任她留存在这世间。 江不晚将三清铃与拷鬼牌一齐拿出,势要将其一举消灭。 “天地玄宗,敕妖灭形,急急如律令。” 柜门倏而大开,残存的妖气已无法让桃花妖聚成人形。 三清铃,铃声清脆,在妖鬼耳中却是最为刺耳之音。 江不晚咬破手指,以血为媒,且将这桃花妖团团围困。飘游血丝聚成囚笼,而后一点点变小,直至穿过花妖残躯,将其绞灭。 残躯破灭之时,血丝随之迸开,又溅了江不晚一脸血。 郑钧礼见此,联想到了昨夜舵楼上江不晚的模样。 彼时,她亦是在杀妖灭鬼吗?破元帮的大小姐,何时有了这等神通? 江不晚手中拷鬼牌微微发烫,此前桃花妖的记忆化作一场幻梦,钻进了江不晚的脑子里。 这场梦,让她瞧见了桃花妖执念起灭的缘由。 亦是让她从旁窥见了卓菲白这如坠地狱的两年是如何苦苦支撑的。 * 清末时,桃花妖刚化成人形,来到金河游玩,却被醉月画舫中的妈妈哄骗,入了画舫,成为了名震一时的姑娘。 彼时桃花妖心智未全,遇着个俊俏的贵家公子对她甜言蜜语,她便交出了一腔热忱。 而那贵家公子那日离开醉月画舫后,便不曾再回来了。 偏偏桃花妖忘不了那春宵一刻时的山盟海誓,总以为那贵家公子还会回来找她,竟是在这醉月画舫中苦苦等了数十年。 风月场,多是个身不由己,桃花妖不想再被画舫妈妈摆布,去见自己不喜欢的男子,便直接将画舫妈妈杀了,自己摘了河中莲藕,重新造了个新的听话的画舫妈妈。 可妖亦有寿,虽比人类慢些,但也终归会老的。桃花妖可不想自己老了之后,无法被情郎认出来。 所以,她需要大量的人类精气,也需要一个帮她交际引人的帮手。 她遇上了一个姑娘,一个心高气傲,手段高强,甚至可以与洋人对话沟通的聪明姑娘。 这姑娘,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帮手。 第十章 道情筒的出现 这姑娘,叫卓菲白,好像跟舫上另位思绾姑娘交情颇深。 “小白,我跟你说,今日舫上来了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他给在场的姑娘都递了条帕子,说是谁能猜出帕子上奇怪文字的意思,就给她赎身。” 天刚蒙蒙亮,思绾便拿着一方丝帕跑到了卓菲白的房中来。 思绾额上一片霞红胎记,唇角青紫。 上是老天送她的霞光,下是恶人给她的中伤。 “画舫妈妈又下令打你了?”卓菲白才不关注什么洋人送帕,那群高高在上的嫖客所行之事,大多都是为了凌辱轻贱她们。卓菲白只想知道思绾今日为何又挨了打。 “我上月接的客人都不足二十名,你知道的,要想缴足税款,我这种最下层的妓女每月至少要接满三十个客人才能赚够。我就是个赔钱的买卖,妈妈当然不开心。”思绾抬手抚摸自己额上的胎记,喃喃自语:“要是我脸上没有这个胎记就好了,漂亮些就能赚得更多。不然就老天保佑,让我猜对这帕上的符字,被赎身出舫!” 卓菲白闻言,心中微恸。她看着思绾满目期待,心中竟也存了丝侥幸。万一那个洋人是认真的呢? 如果她真的帮思绾猜出了符文的含义,那个洋人是不是就真的会带思绾离开醉月画舫? 卓菲白接下思绾手中丝帕,轻道:“我帮你瞧瞧吧。” “好啊,好啊。两个人想总比一个人想好些。”思绾坐在卓菲白身边,托起脸蛋安静等待着。 丝帕上绣着只蓝色蝴蝶,蝴蝶之下,写着一行小小的英文:iloveyou. 卓菲白轻笑,这还不简单?小学生都会。 “这行字是英文,是‘我爱你’的意思。”卓菲白告诉她道。 “英文?我爱你?”思绾眼底明亮,她俯下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丝帕上的那行文字,道:“小白,你好厉害啊!英文都认识!” 思绾一直都非常羡慕卓菲白。 卓菲白长得好看,还会读书写字弹琴,所以舫上来些附庸风雅的文人的时候,妈妈都会让卓菲白去接待。由此,她的活儿很少,赚的钱还多。 想来,卓菲白在堕入风尘之前,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每每想到此处,思绾心头都会泛起一阵苦楚,为卓菲白觉得不值,她本该嫁个好人,生个乖巧的孩子,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的。 ‘小白,你好厉害啊!英文都认识!’ 卓菲白听到思绾的夸赞,眸中笑意却是渐褪。 她恍悟,她曾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在这风月画舫的姑娘眼中,是万分了不得的存在。 其实卓菲白学习天赋并不算高,她不像江不晚那样天赋异禀,学什么都能很快地学好。 她在学习上总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得到与旁人相当的成果。 而纵使她费力考上了研究生,也终究还是卡在了毕业上。就好像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变成世俗眼中成功的模样,更永远都无法达到光辉的彼岸。 可原来在一百年前,无数像思绾一样的姑娘,就算是拼命努力也无法得到她本看不上的平凡人生。 后来,思绾满心期待地将丝帕上的英文解释告诉了那个洋人。 不出预料。这一切都是那洋人与伙伴打的赌,洋人输了,颜面尽失,不肯履约将她赎走,又将她言语羞辱了一番。 是啊,一个妓女怎么能懂洋文呢?一个妓女怎么能比嫖客厉害呢? * “现在你被我下了桃花煞,如果你不为我做事,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哦不,你本就是想死的,你不怕死。那我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桃花妖以妖力将卓菲白捉住,逼迫她为其所用。 卓菲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能遇见江不晚口中的那些个妖魔鬼怪,她小时候对江不晚的那些冷嘲热讽,如今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卓菲白冷笑:“我现在才不想死,该死的明明另有其人。” * 卓菲白一边为桃花妖拐骗姑娘,供其吸食精气,一边私下让嫖客偷偷从舫外给她带些封印妖物需要的东西。 黑狗血、方外道士用血写的封印符咒。 别人不知道,但卓菲白自己心里清楚,她能以平庸资质一步步得到高学历,靠的就是心狠手辣。对别人心狠,对自己更狠。 卓菲白不顾反噬,将桃花妖封印在衣柜里,夺走了她大部分妖力。 有了这些力量,她就可以和思绾一起离开这个肮脏不堪的地方了!只可惜思绾没等到新时代,也没等到卓菲白带她逃出这座掩埋千百人的坟塚,就被闷死在了嫖客手里。 那天,卓菲白抱着思绾的尸体,用妖力抚去了她额上的胎记。 胎记之后,是一张美人面。 可惜世人愚钝,一叶障目,不见漫天万道霞光。 桃花灼灼起,盛开在这肮脏的河水里,花瓣铺满长河,掩住死亡原本的不堪。 美人尸身随流水,终于离开了这破落荒塚..... * 江不晚从拷鬼牌的记忆幻境中惊醒,心口淤塞,迟迟抽不上气。 郑钧礼见此,上前轻拍她的后背,终将她的气息捋顺。 “江不晚......”郑钧礼好像想要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不曾将话问出口。 四面八方忽飘来朵朵桃花,渐而凝聚,落于江不晚身前,而后化作了一杆道情筒。 这道情筒长约二尺,涂红漆,圆筒一头蒙上一张猪油皮,若是手执竹板拍打其底部猪油皮,便能发出“蓬蓬”乐声,勾情摄魄。 江不晚拿起道情筒,将其紧紧握在手中。 她之前掉落在第二桥下长河里的法器,似乎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重新聚集。 难道,只要她杀一个妖鬼,就能聚集一个法器吗?那拷鬼牌呢?拷鬼牌可是从一开始就在她手中的啊。 “卓菲白,现在桃花妖死了,画舫妈妈也死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江不晚抬眸问她道。 卓菲白沉言,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答江不晚的话。 “如果你还相信我,就跟我离开醉月画舫,我想办法破了你身上的封印术反噬,然后送你回去。”回那个更适合她的时空。 “送我回去?你想到办法了?”卓菲白终于出了声儿,目光却仍然呆滞着。 今天不过就是江不晚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二天,等江不晚找到办法回去,她早该被封印术反噬至死了吧。 就算江不晚找到了跨越时空的办法,她又怎么能确定,她们回去的就一定是2025年的时空? 毕竟,她们明明之前是同一时间坠入江河,降临的时空却依旧错位了两年之久。 “如果直到你将被妖气反噬而死的那一刻,我还没有找到办法,那我就亲手给你一个解脱。”江不晚说这话的时候,镇静异常,她眸光坚定,令人笃信。 卓菲白对上江不晚的眸子,一瞬失了言语。 “嫂子,这位卓姑娘,虽然是为了自保,但手上确实有不少人命,怎么也是个帮凶。若我们想公事公办,捉了陈老爷和相关人等,那她怕也逃不了牢狱之灾。”杨明洞俯身,轻声同江不晚说道。 “我会给这位卓姑娘请个律师。”江不晚心中并未放下以前卓菲白对她造成的伤害,但卓菲白来到这个世界,受了这么多苦楚,皆是受了她的连累。 因果相循,江不晚必须对这个时空的卓菲白负责。 若有来日,仇隙怨恨,再一一清算吧。 醉月画舫如今失了主心骨,也不知何时会东山再起。只是落寞了一个醉月画舫,明日定还会有个醒月画舫崛起,连绵难断。 舫外黑雪依旧飘荡着,积攒多年的女鬼怨气,恐怕亦是很难消除。江不晚或许需要连续七七四十九日带着三清铃来这金河,作法安魂。 天色微亮,黑雪暂时消停,船夫们行船于金河,来做那些昨日被困在数十画舫上客人的生意。 江不晚一众人坐上租借的七板船,平日里那些爱调笑打骂的都噤了声,唯得声声叹息。 坐上七板船,转回金河岸的那些客人们,有人着精致西装,有人着儒雅长袍,在这柔和熹光里,瞧着都像是个仪表堂堂的正经郎君。 这河上画舫,亦是从不缺文人权贵焚香读画、垂帘鼓琴。比起风月场,这画舫平日里也更像是个风雅之地。 可这世上啊,哪儿来的那么多风雅?这风花雪月里,说到底做的还是皮肉生意,到处充斥着丑恶与卑鄙。 金河之远岸,暗色偏沉,寂静安宁,与金河之上的风月繁华有天壤之别。 可那看似晦暗之处,在如今的江不晚看来,似乎比这灯火繁盛的河上快活园要光明多了。 “啊!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小船刚靠岸,刀疤便惊了一大哆嗦。 “吓死我了,你不要一惊一乍的。”江不晚苦笑道。“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我之前忘了跟小姐你说了,大少爷和二小姐今早会到金城火车站,老大让我们去接应一下。”刀疤历经昨日种种异事,一夜都不曾敢合眼,此时他精力有限,这才差点忘了去火车站接应一事。 江不晚听着刀疤口中的‘大少爷’和‘二小姐’,猜想应该是她母家的哥哥与妹妹。 “江大哥和江二小姐从沪北过来,是有事要办?”郑钧礼问刀疤道。 第十一章 天降至亲 “老大说了,所谓夫妻,年岁越久,越容易两看相厌,不能一直放任我们家小姐一个人在这金城。”刀疤瞥了郑钧礼一眼,沉声说道。“老大新在金城开了家银行,大少爷就要来这儿管理新银行了。以后二小姐也会留在金城女子高中上学,与我们大小姐做个伴儿。” 刀疤这话,大抵是在提醒郑钧礼,江不晚的娘家人都是她的后盾,就算日后二人真的闹了矛盾,江家的大小姐也是绝对不会吃亏的。 郑钧礼轻点了点头,心晓必是前夜江不晚在金河落水一事,已经传到了他岳丈江玉高的耳朵里,他岳丈才会这般不放心的,把江家大哥和小妹都送到了金城来。这样做,一来可以给江不晚一个依仗。一来也可以正大光明地监视他。 杨明洞将卓菲白带回了警务司,郑钧礼、江不晚与刀疤一同开车去了火车站。冰冷的钢铁车轨绵延,让人看不见尽头。 清晨露重,江不晚双手交叉,偷偷地搓着自己发凉的手背。 郑钧礼脱下制衣,给江不晚披上了身,而后接过她怀中抱着的颇长道情筒。 江不晚微怔,半刻后才想起道谢:“谢谢。” 郑钧礼轻笑,回她道:“不用谢。” 这是江不晚第一次看见这么近距离地看他笑。 舒展如弯月的薄唇,因湿润而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睛...... 江不晚忽然开始思考,在这个时代里,江不晚从前与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 相恋之人?可他自始至终都未曾与她有过任何逾矩的动作或亲密的话语。 包办婚姻?可他礼数周全,似乎也是爱她敬她的。若是被逼着结婚,他会对她如此温柔可亲? 江不晚实在是拿不准。 “呼——嘀——”火车进站,风更紧了些。 火车停下,偏门大开,乘客一股脑儿地下车,人头攒攒的,乱得很。 郑钧礼个子高,鹤立鸡群。他忽然将胳膊举起,挥向东南方,好似是找到了江不晚的哥哥和妹妹。 半刻之后,江付东和江不绵就循着郑钧礼这个人体标杆,穿过人群走到了他们身前。 江付东穿着一身云母灰笔挺西装,胸前别着细叶镶钻胸针,一副银丝眼镜架在鼻间,皮肤又白,颇显斯文。 江不绵绀发微垂,肤色柔白,好像一只摆在橱窗里,碰不得也摸不得的精致陶瓷娃娃。她个子不高,眼神稚嫩,左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 “不晚。” “姐姐!” 二人一见到江不晚,就将她拥入了怀中。 “大哥,妹妹。”江不晚汲取着这二位至亲热烈的体温,却并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只能喊着大哥和妹妹。 “大少爷,二小姐。”刀疤问候。 “大哥,不绵。”郑钧礼微微低头,同江付东与江不绵打着招呼。 江付东闻声,松开江不晚,主动向郑钧礼伸出了手。 郑钧礼礼貌回握,手掌虎口却被江付东捏得生疼。郑钧礼不言不语,甚至不曾反击。颇有些任劳任怨的意思。 江付东见此,自觉无趣,且将手收回。 江不晚这才看见郑钧礼的手已经被江付东重握了一圈红痕。 “大哥......”江不晚眼中吃着哑巴黄莲的郑钧礼,稍显可怜了些。 “不晚,这两天郑钧礼没再伤害你吧?”江付东低声问江不晚道。 江不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江家难道怀疑江不晚前日溺水,是郑钧礼的手笔? “他没有伤害过我啊。”江不晚蹙眉不解。郑钧礼不仅没有伤害过她,甚至那天溺水,还是郑钧礼救了她。平时,郑钧礼对她,不说无微不至,但也是细心体贴的吧。 “姐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在郑家三年都没出过事,偏他从沪北回来的第一天,你就溺了水。谁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保不齐,他是为了丧妻再娶。”江不绵把江不晚拉到一旁,与她小声嘀咕着。 江不晚闻言,侧过脸,看向了郑钧礼。 他想要丧妻再娶?是真的吗?郑钧礼之前的温柔绅士都是装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之间,必定不可能是自由婚姻了。 郑钧礼感受到了江不晚的目光,他转过头来,且与她目光相接。 江不晚霎时软下了性子。 相由心生,这么帅的人,不可能是坏蛋。 江不晚从第一眼看见郑钧礼,就悄摸给他观了相。郑钧礼五岳朝耸,耳顶高于眉,骨骼精神,相如桂林一枝,气色红黄明润,大抵是一生心平大量、富贵多荣的命。 江付东见江不晚与郑钧礼对视,当即挡在他二人身前,将他二人阻隔。 江付东离江不晚很近,近到可以让江不晚看见他脸上的每一根毫毛。 他的五岳三庭,更是尽收江不晚眼底。 江不晚恍惚心惊。江付东额头尖窄,双眼过圆,下唇不载上唇,竟是活不过十八岁的早亡之相。 可他现如今看着,明明已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了。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江付东见江不晚瞧他瞧得出神,不由出声将她的神游打断。 江不晚收回眸,低下头顾自琢磨。 难道江付东也像陈家的小儿子用长命锁续命那样,用了什么邪物为自己延续寿命? “姐姐,爹爹给我们在元成路买了棟小别墅,你这两天就不要回郑家了,去别墅陪我住两天吧。自从你嫁到金城,我就再没抱着你睡觉过了。”江不绵挽住江不晚的胳膊,像只章鱼般缠着她,不肯撒手。 江不晚挠了挠头,她很小的时候就自己睡一个房间了,昨夜跟郑钧礼待在一个房间,就已经让她有些不安心了,今夜还要跟陌生......亲妹妹睡一张床吗? “怎么,嫁人之后,就不愿意跟我们待着了?”江付东丧脸道。 “没,没有。”江不晚哪里有过亲哥哥、亲妹妹?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样与他们坦然相处。 郑钧礼右手抱着道情筒,左手接过江不绵手上的行李箱。“我来帮你拿。别墅在元成路哪里?我送你们去吧。” “就在元成路二十四号,跟你们郑家就隔了两栋楼。”江付东回道。 “既然住得这样近,那大哥和小妹今晚就去我家吃个便饭吧,你们从沪北远道而来,我们理应尽地主之谊,为你们接风洗尘的。”郑钧礼邀请道。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江付东本就是打算去拜访一下郑家的。 江不晚之前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差人去沪北讲清缘由,赔礼道歉。如果不是金城这边有破元帮的眼线,江不晚溺水一事,他们怕是要隐瞒到地老天荒。 郑钧礼将众人送到别墅之后,便去了警务司。 江不绵与江付东来金城来得急,别墅里除了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家具,其余什么都没有,家里也还没来得急聘请佣人。 江不晚与刀疤一天都在帮着江付东与江不绵收拾行李、购入生活用品、聘请佣人。众人也就是午时随意找了个摊子,草草吃了碗阳春面。 夜色来时,众人已然饥肠辘辘,便径直走去了郑家,正撞上刚从警务司回来的郑钧礼。 江不晚迎上前去,轻声问他道:“卓菲白怎么样了?” “她的证词已经录完了。我会想办法让她取保候审。”郑钧礼知道江不晚对卓菲白的事情很上心,便也万事都考虑着江不晚的想法。 “真是麻烦你奔波了。”江不晚垂眸,为自己总是麻烦郑钧礼而感到难为情。 “你好像总是忘了我们是夫妻。”郑钧礼眉尖半挑。夫妻之间,哪里有左一句谢谢,右一声麻烦的? 江付东和江不绵与郑仁和林春芹打着招呼,言语之间看似客套,实则暗箭相交、刀光血影。 “江老哥真是生了对好儿女,年少有才,又一个仪表堂堂,一个如花似玉。”郑仁夸赞道。 “我爹可不止生了我和不绵两个。不晚虽然出了阁,但永远都是我江家的女儿。我们这次搬到金城,发展新银行是次要,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照顾好不晚。”江付东面上带着笑容,将到金城的缘由娓娓道来,眸光却是锋利毕现。 “来来来,坐下吃晚餐吧,今天我在城南新开的蛋糕店订了一个双层大蛋糕。不多见的啊。”林春芹见势头不妙,赶忙安排众人入席。 众人落座,郑仁唤来小厮,道:“去楼上将太太请下来吃饭。有客人来了,她这个女主人不出现算是个怎么回事儿?” “是。”小厮应下,而后便朝二楼走去。 林春芹见郑仁特意去喊李月华下来吃饭,心中略有不快。 幸而小厮无功而返,回郑仁道:“太太说身体不舒服,怕是下不来床。一脸病容就不见客了。” 林春芹闻言,喜笑颜开,赶忙招呼客人道:“太太没口福,吃不到这两层大蛋糕,我们来好好尝尝。” 林春芹切开一大块蛋糕,将其放到了郑钧南的盘子里。 “今天也算是有个大喜事儿。今天家庭医生照例检查钧南的身体,说是钧南的病奇迹般好了。以后这身体啊,就能越养越棒了!我们钧南多吃点儿。” “好了......” 这么突然的好了? 郑钧礼转头看向江不晚。那夜在宴饮画舫的舵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缠了钧南三年的病就这样突然好了,是不是跟她有关? 第十二章 小婴儿 郑钧礼目光凛凛,江不晚实在无法忽略,于是坐立不安了起来。 他会不会也向别人那样,觉得她是一个神神叨叨、不堪造就的神婆? ‘晚宴’结束,江不晚跟郑仁与林春芹请示了一下,便和江不绵他们一起回去了。 郑仁许是知道自己理亏,竟是特地允许江不晚带着秧儿,回去跟自己的哥哥妹妹多住几天。 江不晚走时,林春芹还在旁边儿与郑仁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钧礼才回来几天啊,你就让他们久别的夫妻分开?” “你可从不是个会在乎钧礼感受的后妈。”郑仁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什么人没见过?像林春芹这样喜怒形于色的人是不是心口不一,他一眼便可看穿。 “行行行。”林春芹懒得再隐藏真话,直言道:“江不晚嫁到我们郑家来,就是我们郑家的媳妇儿,就得守我们郑家的规矩。她夫君还在家呢,她就在外面小住?总是这样放任她,将她养得骄纵,日后更不听话了怎么办?” “怕她趾高气扬,影响你在郑家的地位?”郑仁轻笑,无奈摆首,而后转身入屋。 郑钧礼立在门前,只看着他二人打情骂俏,进入公馆,不再理会他这个郑家大少爷。 当初他说他要去军校,父亲不曾阻拦,如今他入了警务司做警察,父亲也不曾多说什么。家里的产业,父亲大抵是都准备留给钧南打理吧。 江不晚回了江家别墅,夜里与江不绵同住一屋。 江不晚洗完澡便躺到了床上。江不绵却是坐在化妆桌前,打开了一瓶药,倒出两粒扔进了嘴里,而后又灌了自己两口水送药。 “不绵,你生病了吗?”江不晚见此,面露担忧,怕她是水土不服,身体难受。 “嗯?”江不绵转头看向江不晚,满目狐疑。“姐姐,你忘了吗?我每天都要吃药的,因为心脏病。” 江不晚干眨了眨眼。 “姐姐,你才嫁出去几年啊,就不关心我了!”江不绵嘟嘴,大张旗鼓地起身跳上了床,直接压在了江不晚身上。“你这是不是见色忘义!” “诶呦。”江不晚吃痛地叫了声,而后立即把江不绵好好地扶了起来。“你小心一点,你压我没关系,别把自己弄伤了。” 江不晚本以为江不绵是精致的洋娃娃,却原来是只瓷娃娃。 江不晚握住江不绵的右手,细瞧其掌心。 还好,还好。生命线不短,活至中年总也是没问题的。 “诶呀,姐姐你不要再这样小心翼翼的了,爹爹不是送我去德国做过手术了么,我现在只要按时吃药,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江不绵抽出小手,而后紧紧抱住了江不晚的胳膊,哧溜一下就钻进了被子里。 江不晚从前都没有跟朋友或亲人睡在一起过,她本以为自己会不适应,不曾想她这一夜竟是意外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江不绵赖床,不肯起来吃早餐,江不晚就将早餐给送到了她的床头去。 听说黑芝麻对心脏病好,江不晚便拿着钱包准备去集市上买些。 江不晚带着秧儿出门,刚走到院前,就听见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二人快步走出院门。 寒风凛冽。不知是谁在他们家门口遗弃了一个浑身赤裸的小婴儿。这小婴儿看起来至多一岁,肌肤都被冻得青紫了。 江不晚赶忙将他从地上抱起,脱下肩头羊毛坎肩,将这小婴儿裹住。 “谁啊,竟然遗弃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冷得天儿,连件衣裳也不给穿一下!”秧儿见这小婴儿可怜,不禁愤慨道。 “他的父母估计是养不起他了,这才把他遗弃在了别墅前,希望我们能收养他。”江不晚猜测道。 “啊?那小姐你真的要收养他吗?小姐你还不曾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呢,郑家那边估计也不会同意。大少爷和二小姐也还尚未婚配,这突然多出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啊?”秧儿听到‘收养’这两个字,立马就有些急了,养个孩子可不是什么小事。 弄不好,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我又不是菩萨......”江不晚晓得自己的德行,她还承担不了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我们把这个孩子送去警察......警务司吧。让警务司给他找生身父母,或者给他找个靠谱的福利院。” “我看行。”秧儿放下心来。看来,今天小姐的脑子还算清醒。 郑家小厮挟着一只牛皮纸公文袋从公馆中跑出,路过江家别墅时,还不忘给江不晚打招呼。 “少夫人。” 小厮礼貌请安,而后便急匆匆地不知要赶去哪里。 “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江不晚问他道。 “禀告少夫人。”小厮停下脚步,抹了抹额上的汗。“大少爷刚刚打电话来,说是家里有份文件警务司急用,让我去送下。” “为什么不开车去?”秧儿又问。 “老爷去营造厂开了辆车,大少爷去警务司开了辆车,姨娘去新百货又开了辆,家里已再没车可开了。小人便只能跑到街上乘电车。”小厮回道。 “从这里到街上也挺远的。正好我们也要去警务司找郑钧礼一趟,你要是不介意,做我们的司机,一起去吧。”江不晚同他说道。 小厮闻言,眼中顿时有了神采,连忙答道:“好啊,好啊。小人怎么会介意?” 于是,小厮便充当了江不晚和秧儿的临时司机,三人一起去了警务司。 小厮看着江不晚手中的婴儿,心中虽有疑惑,但也迟迟不敢开口问这婴儿的身份。但是少夫人敢带着这孩子来警务司找大少爷,想必他应该也不是什么敏感的身份。 江不晚三人刚抱着孩子走到门口,就被门口的警察给拦了下来。 这警察泪堂枯陷有杂纹,山根尖细,人中短浅,是孤星之相。 “这位夫人来我们警务司作甚?报案的吗?”这警察眼下乌青,好似很久都不曾睡过好觉了。他耐着疲劳,勾着唇角微笑,亲切地问江不晚道。 “我来找人。找郑钧礼。”江不晚如实回答。 “找郑警官?”小警察一惊,但笑容依旧。“不知夫人你跟我们郑警官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夫妻。”江不晚亲口说出夫妻二字,心中还有些忐忑难为情。 “原来是郑警官的夫人!”小警察赶忙将她迎进,而后道:“郑警官现在正在姚副司长的办公室里,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出来。” “姚副司长?”江不晚不是很喜欢听见这个人的名字。“你能带我去姚副司长的办公室旁边吗?我在办公室门口等郑......我夫君。” 小警察微微犹豫,这好像不合规矩。可他见江不晚抱着孩子来找郑钧礼,怕她是有什么急事,便最终点了点头,把江不晚带到了姚副司长办公室门口。 众人刚至门前,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叫骂声。 “好你个郑钧礼!今天一大早就带着人去陈家把陈老爷给抓来了!怎么,你下一步是不是还打算把我岳丈抓了啊!”姚副司长气急,抄起一旁的全铜台灯就砸向了郑钧礼。 “砰——”的一声,郑钧礼额角被砸破,流了半面鲜血。 郑钧礼闷声不语,眼中却充盈桀骜不满。 “你别以为你是铭金营造厂的大公子我就不敢动你!整个金城谁不知道,你爹是准备将产业都留给你那小弟弟的。等你爹死了,你弟弟掌权,这金城怕是没人再愿意给你这个大公子留三分薄面。”姚副司长指着郑钧礼的鼻子,厉声辱骂道。 “我爹现在不还没死呢么。”郑钧礼心里也明白,这些外人对他恭敬,无非是还没确定他爹究竟在打个什么主意。 江不晚听见办公室里有砸东西的声音,实在不放心,便一把推开了红门,谁知她进门一入眼便是郑钧礼满是血液的脸。 江不晚被气着了。“不仅他爹没死,我爹也没死。” 郑钧礼见江不晚突然抱着孩子出现在警务司,多少有些张皇。 “就算他以后没有继承郑家的产业,那也是我们破元帮的女婿,谁敢不给他三分薄面?”江不晚一想起长命锁女鬼和思绾的死状,心中便愤恨不已。明明是那陈老爷为富不仁,心狠手毒,郑钧礼作为警察,将他捉拿归案,有什么错? 姚副司长瞧见江不晚,顿时噤了声。 “走吧,在这种人跟前忍什么气。”江不晚拉住郑钧礼的衣角,愣是把郑钧礼拉出了办公室。 姚副司长闷气在心,又看见小警察站在门口,便大声叫骂道:“汤坚!是不是你把那婆娘带过来的?” “姚副司长.....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么...... 汤坚苦下脸。神仙打架,打输了,少不得拿他这只小鬼撒气。 “瞧瞧你那个样子,晚上回家都做什么去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此刻汤坚的黑眼圈甚是碍姚副司长的眼。 “欺软怕硬。”江不晚回头,并不惜得再给姚副司长一个眼神,她只冷冷丢下这句不痛不痒的话,便再一次将汤坚给拉走了。 郑钧礼,倒是更看不懂江不晚了。 第十三章 成长 郑钧礼还记得三年前,自己与江不晚在婚礼上初见时,她言笑温婉,说话声音极小,若是想听清她说的话,脑袋怎么也是要低下三寸的。 如今再遇,她竟是毫无之前的半分胆怯了,甚至都敢直接顶撞凶神恶煞的姚副司长。 “陈老爷的案子我必须牢牢抓在手里,不能给他个‘顶撞上司’的把柄撤我的职。还多谢你救我出苦海,不然恐怕还得挨两下。”血液淌入郑钧礼眼角,郑钧礼眯眼,抬手就要擦拭血液。 “你别用手碰啊。”江不晚急得要掏出绣包里的帕子,给郑钧礼压住额角的伤口,奈何她手上还抱着婴儿,无法腾出空来。 其实,江不晚虽然从来不是什么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人,但也不是什么浑身是胆,敢于抗争的勇者。或许只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是真的拥有钱与权的大小姐,所以才有了与姚副司长叫嚣的勇气。 世人所追逐的钱权,大抵真的是个好东西吧。 “我来,我来。”汤坚向来都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好下属。他见江不晚手忙脚乱,便立即帮她从包里取出帕子,其轻压在了郑钧礼的创口之上。“警务司里有个医护室,郑警官,郑夫人,要不然我们先去那里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这里有医护室?那真是太好了。”江不晚也怕郑钧礼在去医院的路上,脑袋失血过多,变成个痴傻帅哥。 江不晚半推着郑钧礼,径直将人推进了警务司东南角的医护室。 医护室里的医生当即便拿出针线,给郑钧礼的额头来了两针,止住了郑钧礼的血。 江不晚看他额上伤口崎岖,不禁喃喃道:“这会不会留疤啊。” “肯定是会有一些疤痕印的。但他个大男人,无所谓的。”医生说道。 “唉。”江不晚暗自可惜。 医生撕下几条胶布,黏住纱布,遮盖了郑钧礼的伤口。“这样就不会有碍观瞻了。” 郑钧礼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转移话题。 “我刚刚就想问了,你怀里这个孩子是?”郑钧礼问江不晚道。 “噢。他是今早被遗弃在我家的婴儿。我今天来警务司,就是想让你们帮他找到父母,或者给他找个靠谱的育婴堂。”江不晚如实道。 “遗弃?那估摸着找到他的生身父母也无用,他们养不起孩子,最终还是会把这婴儿扔到别的富贵人家去。”汤坚接话道。 “那就把他送去育婴堂吧。”江不晚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办法。 “这个我知道,警务司若是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把孩子送去城西的小苗育婴堂。郑夫人你可以直接把孩子送到那里,因为如果从警务司走手续的话,至少需要三天,这三天里,孩子也还是需要您照应一下的。但您私人直接去的话,不出一天就能将手续都办完。”汤坚来警务司也三五年了,其中一些弯弯绕绕也还算清楚。 可惜他没有军校毕业的背景,也没有丰厚的家产、雄厚的人脉,所以他在警务司混了这么久,也一直都是个干杂活儿的小警员。 “噢,好。谢谢你了。”江不晚像只无头苍蝇终于摸到了边儿。 小厮将牛皮档案袋交给郑钧礼之后,江不晚就带着小厮与秧儿一同去城西了。 车辆停至小苗育婴堂正前,江不晚看着怀中小婴儿在这风寒之秋,身上都没件儿衣裳,不禁又脑补起冬日冰雪封地时,这小婴儿会面对的光景。分别时,心中情绪异起。 “我们去趟新百货吧。怎么说也给这孩子买两件衣服吧。”江不晚垂眸道。 江不晚话音刚落,她怀里的小婴儿就像是听懂了江不晚的话,咯吱吱地笑了起来。 “少夫人,这小婴儿倒是乖巧,不哭不闹,还会笑。”秧儿见他笑得可爱,嘴角也不由勾起。“也不知他饿不饿,我等会儿去给他买些羊奶喝吧。” “好。”江不晚亦笑笑。 小厮闻言,立即调转车头,开向了新百货。 新百货大门敞开,一入眼的货柜里就是些晶亮亮的饰品,女孩儿们来到这里,很难忍住不进来逛一逛。 江不晚推开车门,胳膊却因抱着小孩儿变得酸痛无比。也不知道是不是江不晚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小孩儿比之前在江家门口时重了许多。 江不晚轻轻将婴儿放在车垫上,同小厮说道:“我真是抱不动他了,我进新百货给他买些衣服,你能帮我看着他吗?” “少夫人,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您有什么直接吩咐小的便是了。”小厮急回。 江不晚与小厮点头示意,而后走入新百货,秧儿则去集市找羊奶去了。 江不晚费力找到了买婴儿衣裳的货架,因着每件儿都小巧可爱,江不晚就没忍住,多买了几件。 一旁的货架上,还摆放着稍大一些的孩子穿的衣裳。 江不晚想着,那小婴儿也算是跟她有缘,不如就各个年龄的衣裳都给他买一件吧。一岁、三岁、五岁、八岁,直到他成年。 江不晚提着衣裳,满载而归,艰难地打开了车门。 车后的小婴孩没了踪迹,车垫上只剩下了她之前用来包裹小婴儿的羊毛披帛。 “诶?”江不晚惊愣不解。“你,你看见那小孩儿了吗?” 江不晚赶忙问车前小厮道。 “什么?不就在后面么?”小厮闻声,立即转过了头。 车后依旧空空如也。 “诶?怎么回事?刚刚少夫人你进新百货的时候,那小孩子还在车上的啊。”小厮也惊了一跳。那么小的孩子,还会隐身术不成? “不会是被人贩子偷了吧?”小厮惊叫。 江不晚低下头,仔细翻找车座下的空隙,依旧不曾找到那小孩儿。 她猛地一抬头,蓦然撞上对面车窗上映照着的稚脸。 那是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儿,他双眼如墨,晶亮剔透,鼻尖高挺,是个帅哥坯子。 江不晚见他一直盯着车内,心想他说不定知道那小婴儿哪儿去了,是不是被人偷走了,若真是被偷,凶手又是何人? 江不晚绕过车尾,走至小男孩儿身边。 这小男孩儿脏兮兮的光着身子,竟是一丝不挂。江不晚面色一凛。 “你?”江不晚赶忙从自己满手的购物袋里翻出了一件儿差不多大小的衣裳,上前给这小男孩儿套了上去。 小厮见此,也立即走下了车。 “这又是哪里来的小乞丐?”小厮头疼道。“少夫人,我听说城西这附近常有人牙子偷小孩儿。找不到买家的小孩儿,人牙子就会把他们给训练成小偷,让他们帮忙偷东西,偷孩子。这小乞丐莫不是就是那些人牙子养的小帮手?” “你是说,车里的小婴儿是被他或者他的同伴带走了?那他怎么不赶紧逃离现场啊?”江不晚不解道。 “这......”小厮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小朋友,你一直站在这里吗?”江不晚没别的法子,只能欠下身子,柔声问小乞丐道。 只企望他刚刚看见了些什么,能给他们提供一下小婴孩的下落。 小乞丐眨巴着双眼,并不答话。 他双眼澄澈,看起来怎也不像是被人牙子训练过的惯偷。 “你刚刚有没有看见车里的小弟弟?他哪里去了?是被人牙子偷走了吗?”江不晚耐心问道。 小乞丐依旧不答话。 “这小乞丐不会是哑巴吧?若他真是人牙子手下的,那大抵被那群人牙子割了舌头。以保证他不会去报警务司乱说话。这可怎么办啊?”小厮见小乞丐迟迟不开口说话,有些着急了。毕竟这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丢的。 “哑巴?”江不晚轻捏小乞丐的下巴,想查看他是不是真的没有舌头,说不了话。 江不晚还没有撬开他的嘴,小乞丐就别开了脸,跟离弓的箭一样,撒腿跑了出去。 “诶?”江不晚惊吓,本能般追了上去。 “麻烦你去警务司报警,说婴儿失踪了,让警务司派些警察来找人!”江不晚一边追,一边还不忘转头同小厮交代道。 若那小孩儿真是人牙子的帮手,那他现在很有可能是跑回他老巢了。 杀人放火拐卖,能干出这些事情的,能有什么道德底线?江不晚可没有信心可以自己一个人对付那些心狠手辣的人牙子,免不了要向警察求救。 “是!”小厮闻言,立即开车回了警务司,求救于郑钧礼。 江不晚追着那小孩儿跑了许久,最终还是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软了腿儿,再没有力气跟上去,只能眼见着那小乞丐消失在了胡同拐角。 “完蛋。”江不晚扶额。 江不晚深呼了两口气,还是不想放弃,便又提着两条废腿,颤颤巍巍地走向了那胡同。 胡同拐角种了一棵枫树,枝叶茂茂密密地探出灰墙,飘下火红的叶子,红得人晃眼。 一十六七岁的少年就站在树下,正对着高大的枫树,抬手接住飘落的枫叶,仔细端详。 他眼中无限好奇,树叶在他手里,似乎成了世上最神奇的玩具。 少年穿着江不晚从新百货买来的枣红马褂,身上的肌肉被偏小的衣衫勒得紧紧的,腰上的针脚已然开了线。 第十四章 艳遇 少年穿着江不晚从新百货买来的枣红马褂,身上的肌肉被偏小的衣衫勒得紧紧的,腰上的针脚已然开了线。 江不晚轻手轻脚地走到少年身边,出声问他道:“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刚刚是不是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经过了这里?你把他的衣服给抢了?那小孩儿现在去哪里了?” 这胡同是的死的,江不晚想不到那小男孩儿还能藏在哪里。 少年看见江不晚,面上现出惊愕,当即转身欲逃。说时迟,那时快,江不晚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刺啦——’一声,竟是给他本就不牢靠的衣裳撕成了两半,完全露出了他上身的所有皮肤。 少年停下脚步,朝江不晚眨巴了眨巴双眼。 江不晚观他骨相,总觉得他与刚刚在新百货前的小男孩儿有九分相似。 江不晚捏住少年的下巴,不让他乱动,且将他的俊脸仔细打量。 “奇怪。”江不晚看不懂他的面相,算不出他的性格,算不出他的寿命,更算不出他的气运。 少年眼光澄净,无欲无情。他甩了甩脑袋,甩开了江不晚捏着他下巴的手。 此时风起,又一茬枫叶飘飞。 热烈的火叶落至江不晚肩头,摇摇晃晃地勾在她衣袖上。 少年小心翼翼地抬手,摘下了她肩上的枫叶。 江不晚一愣,眸光微闪。 “我撕坏了你的衣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去新百货再买一件。”江不晚回神,敛去了身上所有攻击性,和颜悦色地同他讲话,生怕再将人给吓跑。 少年眼中懵懂,也不知听没听明白江不晚说的话。 江不晚见他不答话,不由抿了抿唇,轻声嘀咕道:“难不成他也是个哑巴?” 江不晚拉住少年胳膊,慢慢走出了胡同,想要拉着他回到新百货门口。 “我看你跟那个小男孩儿长得很像,你是他的哥哥吗?你们都被人牙子毒哑了?”江不晚一边走,一边试探地问男孩儿道。“你会写字吗?可以告诉我你弟弟在哪儿吗?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们脱离人牙子,过上正常的日子。” 少年依旧不答话,只不时转头,观察着这繁华街道。 布庄、银行、点心铺......所有一切在他眼中都好像无比新奇。 江不晚见这少年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一时没了底气。看来,还需要些东西给他收买收买。 江不晚领着少年走到一家点心铺前,抬眸问他:“你想吃些点心吗?” 铺前点心花色令人眼花缭乱,桃花饼、桂花糕、栗子酥......甜油的香气闯进鼻腔,钻入脑髓,引人垂涎。 少年眼底一亮,清澈的眼神中浮现出了些许渴望。 “老板,给我每样点心都来一块。”江不晚见他这模样,心想‘收买’应该是个正确的路子。 “好嘞。”老板抽出张油纸,将摊上的十数点心都给江不晚夹了一块,顿时就在油纸上堆了座小山。 江不晚接下点心,付清了钱款,而后将这花样点心塞到了少年怀里。 少年终于露出笑容,耀眼夺目。 少年挑了只最好看的栗子酥,一口将它全部藏进嘴里,大肆咀嚼。 糕点甜蜜,连带着如同宝石一般的少年笑容也变得甜蜜起来。 二人继续向着新百货走,江不晚轻声同少年说道:“吃人的嘴软,等会儿到了新百货,我找些纸笔给你,你可得告诉我你弟弟的踪迹。” 江不晚顾自行路,少年一直乖巧地跟在她身后。估摸着是因为她给少年买了很多好吃的点心,成功将他收买了。 目的地到达,江不晚转身,看向少年,却是一眼瞧见少年的下巴。江不晚眉头微蹙,她将头仰起三寸,才又对上了他的双眸。 刚刚,他有这么高吗? 江不晚挠了挠后脑勺,一边思考着这事儿,一边将少年拉入新百货。 少年赤着上身,受了许多异样眼光。 “你不用顾他人目光。等会儿你穿上这新百货最贵的衣裳,他们就不会再这样看你了。”江不晚同他说道。 少年学着江不晚蹙眉。 江不晚笑笑,而后走到货架旁,让售货员给少年拿了件整个货架上最贵的浅灰长袍。 这长袍看着低调,穿在少年身上,却别有一番滋味,竟是让他整个人都成熟了不少。 “小少年?”少年?哦不不,哪里有这么高的少年?江不晚先前眼拙,他该是个顶天立地的青年人。“小青年,拿人的手短,现在能告诉我你弟弟去哪儿了吗?是回你们的老巢了么?” 江不晚跟售货员借了纸笔,将其塞到了小青年手里。 小青年将铅笔攒在手心,侧着头打量,似乎是连这铅笔都不会握。 “你,不会写字?”江不晚丧下脸,这可就不好办了。 一旁传来嬉闹声,将这边儿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老婆,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一年轻男子手心轻握着蝴蝶水晶发卡,讨着自家老婆的欢心。 年轻女子刚从试衣间走出,便得到了丈夫突如其来的惊喜,顿时喜形于色。 她飞奔入丈夫怀中,亲吻他的脸颊。 “老公你真好,送我发卡!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发卡很久了?这个发卡可贵了,你又浪费钱!”年轻女子口中说着嗔怒的话,眉角喜悦却难掩藏。 “给我老婆买礼物算什么浪费?老婆你要是真的感谢我,那就也给我买个礼物。”年轻男子笑道。 “你想要什么?说吧!”年轻女子摸了摸男子的脸颊,而后又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 “好久没吃王家烧饼了,老婆你给我买一个。”年轻男子嬉笑道。 “好说。走,我去买给你吃!”年轻女子说着,便与年轻男子一同挽手出了新百货。 年轻男子和年轻女子离开之后,周遭就断断续续出现了些碎言碎语。 “啧啧,这大庭广众的,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是啊,是啊。小夫妻在家干嘛不行?非得来这百货丢人现眼。” ...... 江不晚轻咳两声,而后便赶忙带着小青年跑了。 此时太阳好,江不晚停在樟树树荫下,遮挡阳光。 樟树常青,繁茂盛大,江不晚感觉自己好像是提前来到了夏天。 小青年轻点了点江不晚的后背,江不晚转身,且问他道:“怎么了?” 小青年倏而俯身,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 清风骤停,江不晚一僵,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小青年便已直起腰身,磕磕巴巴地同江不晚说道:“感......谢。” 江不晚张大双眼,目中流露不可置信,她抬手,啪的一声打了青年一耳光。“流氓。原来你会说话。你之前都是在耍我?” 江不晚本以为他是个从小被人牙子掌控的可怜哑巴,没想到...... “江不晚?” 江不晚正愤懑着,身后就传来了郑钧礼的声音。 江不晚转头。 郑钧礼听小厮说婴儿丢了,就赶忙带着杨明洞和汤坚出来帮忙找了。 “郑钧礼.....”江不晚有些憋屈。 农夫与蛇,不过如此。 “怎么了?”郑钧礼见江不晚面色有异,心中一悸。他小跑上前,轻声询问江不晚道。 “没.....我没追到那个可能是目击证人的小男孩儿,但我找到了他哥哥。”江不晚不想再提那糟心事,只想干正事。 江不晚抬手指向身后。 郑钧礼循着江不晚的手的指向看去,并没有看见江不晚所说的‘小男孩儿’的哥哥。江不晚的身后,甚至连个人都没有。 江不晚见郑钧礼没有反应,感觉到了不对劲,她转身。 那条‘蛇’,竟然已经游走了。 “小厮已经跟我说过一些情况了,那男孩儿的哥哥看见我们警察就跑,可能真的是人牙子养的小惯偷。你之前在哪里找到他的?他长什么样子?”郑钧礼问道。 “就在不远处的那条死胡同里,我亲眼看着他弟弟跑了进去,但我跟上去的时候,那死胡同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他长得高高帅帅,二十岁左右的模样,穿着浅灰长袍,应该还没跑远。”江不晚答道。 “好,你带路,我们再去那胡同看看。”郑钧礼同江不晚说完,就与身后人说道:“杨明洞、汤坚,你们在这附近搜索。我和不晚去胡同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好。” “是!” 杨明洞与汤坚分散,开始搜寻青年。 郑钧礼和江不晚则去了那条小男孩儿消失的死胡同。 二人几乎将胡同的每一块砖瓦摸了个遍,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江不晚不由胆寒,那个小男孩儿真像是人间蒸发了。 金城东南青玉帮所属码头。 身着浅灰长袍的青壮年徘徊在河边,眼见扛包工弓着腰,肩扛货物,大汗淋漓地来来回回。 当他们把码头上的货物都扛完,就有一个头头般的人,给他们分发铜钱。 那钟碰撞叮当响的铜币,好像就是江不晚给他买点心时,给老板的东西。 “诶?小伙子,身体不错啊。” 他本在河边愣神,却不知何时有人跑到了他身后,搭上了他的肩膀,要跟他谈话聊天。 “小伙子,隔壁的活儿都做完了吧?我这儿正好差人,有没有兴趣暂时过来帮忙搬个货,赚个零花?就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我给你一百铜元。”包工头以为他也是这码头上讨生活的。 又恰巧,工期紧,货物在规定时间内,搬不完了。 他指了指一旁包工头手上的铜元。 “是个哑巴?你要铜元对吧。是啊,你给我搬货,我就给你那个铜元!” 第十五章 奇遇 他大抵明白了包工头的意思,轻点了点头。 包工头见他答应,旋即将他拉到了二号码头的大船前。“呐,就半个时辰,麻烦了。若是你搬得多,我还多给你二十铜元。” 船内堆叠满当当的木材,半遮舷窗。太阳当空,阳光泼洒,不照此间阴暗。 壮年一次次搬起长木,一次次来往于码头与货船,不出半刻,便汗如雨滴。 流出的汗水浸透他之长袍,风吹日晒之后,在他衣襟上散出闷臭。 “你这长袍我在新百货见过,不便宜吧?”工友与他一起搬完两根木材,而后又一起返回货船,搬运新的木材。 新百货的东西都很贵,工友也是偶尔带媳妇儿进去看看,虽然最终什么都不舍得买。至于出现在这儿的码头工人穿新百货的衣服,就更稀奇了。 壮年听到‘长袍’二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工友见他闷不做声,调笑他道:“闷葫芦。” 船上的木材终于全部搬出,货船鸣笛开走。 虽然只是半个时辰,但沉重的木材已经压弯了壮年的腰。他腰肢疲劳,猫着身子排队走到包工头身前,讨要着工钱。 包工头见他拼尽全力地搬货,短短半个时辰就像老了十岁,顾恤他的勤苦,破例给了一百四十铜元。 七只二十文的铜元,这总总一百四十铜元置在手中,原来就是这样几个伶仃稀落的圆子儿罢了。 壮年拿了钱,快步离开码头,跑向了新百货。 此时日头渐落,罩人的光彩已然消弭了些。 新百货最前的饰品货柜依旧闪着耀眼亮色,他走到货柜前,伸手指了指正中的水晶蝴蝶发卡。 “大哥您是要这个水晶蝴蝶发卡吗?您的眼光可真好,这个款式可是当下最时兴的!请问您是要送给女儿还是太太?若是送给女儿,我们帮您用粉色的盒子装起来,若是送给太太,我们就帮您用红色的盒子包装。”售货员说道。 他闻言抬眸,看着售货员笑了笑,眼中懵懂。 “看来大哥您既不是买给女儿,也不是买给太太的。是送礼吗?那我建议您可以选择蓝色的盒子。”售货员从货柜底侧抽出几只精致的小盒子,而后便准备将蝴蝶发卡装进蓝色的盒子里。 他见此,立即伸手挡住,而后指了指一旁的红色盒子。 “大哥您是更喜欢红色的包装盒?”售货员见他一直没说话,心内微微猜出他是个哑巴。 他点了点头。 红色热烈,好似胡同拐角里飘落的红枫。 售货员将发卡包好,而后同他说道:“一共是五块银元,谢谢。” 这个他明白,需要用钱去换东西。他掏出口袋里的七个铜板,放进了售货员的手心。 “顾客,是五块银元,您这里......只有一百四十铜元。还差得很多,差十八个铜板。”售货员面色微沉。 他闻言,挠了挠头,不是很明白。 “这样吧,大哥您再挑挑别的东西。但是这个蝴蝶发卡不能给你。您不如看看这里的木梳吧,这一排的中间三个,都只需要一百四十铜元。”售货员说道。 他眨了眨眼,没什么反应。 “不如就选这只木梳吧,上面也有蝴蝶。”售货员拿出货柜里的精致木梳,其横梁雕刻翩飞蝴蝶。 他终于反应过来,每一样东西的价格都不一样。他手里的铜元只够买一只木梳。 他没什么选择,只能点头。 售货员用红纸将木梳包好,交给了他。 他拿着木梳,脸上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他快步走出新百货。 天上零星飘下些雨滴,乌云聚顶,长风忽寒,让街路上因和煦正午而换上单衣的人们瑟瑟发抖。此一刻,倒像是提前进入了冬季。 江不晚出现在雨中,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风华正茂的男子,为她撑伞。 他看见江不晚,脚步顿停。 此时江不晚恰好抬眸,正瞧见那烟雨中的长袍男子。 男子身穿浅灰长袍,鬓边竖着几根白发,他两颊皮肉松弛,圆眼高鼻却仍然出挑。 “那,不是我在新百货买的长袍么。”江不晚看着他那张与青年十分相像的脸,脑中诸多事宜惶然间都联系到了一起。 出现在死胡同的少年,与车边小孩儿穿着同样的衣服,他们又拥有同样懵懂的眼神,同样不会言语的嘴巴。 立在烟雨中的中年男子,穿着与少年相同的浅灰长袍,拥有着与少年相同的懵懂目光、俊秀五官。 被遗弃的小婴儿、赤身裸体的小男孩儿、竭诚炽烈的少年、两鬓现出白发的中年男人,难道都是同一个人吗? “郑钧礼,我好像找到那个人了。”江不晚僵立在原地,喃喃说道。 她的声音很小,小得郑钧礼很难确定江不晚是在跟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郑钧礼只能循着江不晚的目光,看向了那位如铜像一般立在飘摇风雨中的男人。 “是他?”郑钧礼皱眉不解。“你不是说,我们要找的,是一个身着浅灰长袍的俊俏青年人吗?” 郑钧礼无论怎样瞧,都无法从男子的脸上瞧出洋溢青春。 柳叶枯黄,垂枝化鞭,随风飘打在男子肩背。 乌云流散浓墨,烟雨化作轻雾,好似将金城染成了一张朦胧中的黑白照片。 男人穿着灰衣,完全融合进了这张黑白照片里。 他缓步走到江不晚身前,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只小小的红纸包裹。 炽烈的红色打破黯淡的黑白,让所有舒缓的心跳,都变得急促起来。 “这是什么?”江不晚垂眸,小心翼翼地解下了他手中的红纸包裹,而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 里面是一只木梳。 木梳脊梁上雕刻着翩飞的蝴蝶,飞向无尽自由。 “感.....谢。”他费劲力气,才挤出了这两个字。 “感谢?”江不晚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二人上午在新百货时,有一对年轻夫妻因为一只蝴蝶发卡的礼物,而感谢来感谢去,妻子还亲吻了丈夫的脸颊。 难道,他那时亲吻她的脸颊,只是因为想要感谢江不晚给他买了点心和衣裳? 后来,那位年轻的妻子还给丈夫买了烧饼做回礼。 所以,他也学着那位妻子,给她买了回礼? 江不晚此刻终于可以完全确定,她眼前这位中年男人,就是她先前遇到的青年。 可为何,他从婴儿成长为中年男人只用了大半天的光景呢? 这样奇怪,他是妖吗?还是鬼?可他身上明明既没有妖气,也没有鬼气。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江不晚问他道。 他注视着江不晚一张一合的嘴巴,好像是在用心理解她的话语。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便只能摇了摇头。 他将蝴蝶木梳往江不晚的怀中推了推。 江不晚会意,收下了木梳。“谢谢你的礼物,但是你身上应该没有钱啊,你是怎么买到这只木梳的?” 他眨了眨眼,而后便开始给江不晚比划。 他张开双臂,划出一条长河,虚空比出一条货船,而后作扛物状。 “他应该是去码头做了短工。”郑钧礼好容易将他的比划看了个明白。 江不晚恍然大悟。 时光流逝,他的身形越发佝偻。 薄暮缓至,将要入夜。他两鬓斑白,面上出现了些黢黑的斑点。 郑钧礼本能后退一步,震惊不已。 这人,居然在短短几刻之内就变得苍老了。 “这样下去,你不会......”江不晚曾眼见他从婴孩变作青年,中年变作老年。人的一生,终点都是个死字。他的终点,也是死亡吗? 夜幕降临,风雨微停。 眼前人皮肤褶皱,眼球微凸,个子比之从前,矮了半尺有余。 “我该怎么样救你?”江不晚恍惚拉住他的手腕,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摇了摇头,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异样,他抽出自己的手,缓然后退。 当江不晚再朝他伸出手时,他之身躯顿然紧缩,刹那之间便化作了漫天齑粉,穿过江不晚指间,而后随风消散,再无踪迹。 “这......”郑钧礼语塞,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眼前发生的情景,亦是无法表述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妖魔鬼怪,奇闻异事,甚是稀奇。 江不晚瞳孔微张,脑中一直回荡着自己挥手给他巴掌的情形。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夜里,她会从梦中惊醒,而后自觉该死。 唉,她不该扇他巴掌的,她该再带他去些有意思的地方,而不单单只是在街路上闲逛的!她该给他取个名字的! 无尽的自责之后,江不晚脑海之中又浮现出他看见点心和长袍时,眼中流露出的新奇。 江不晚愣神,她以前从没有想过,自己平凡普通的一天,会成为另一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浮生若梦,朝生暮死,不过如此。 “唉,那人究竟跑哪儿去啦?找了一天了,都没找着。”杨明洞与汤坚气喘吁吁地来到此地,与江不晚和郑钧礼会合。 “不用找了。也再找不着了。”江不晚悻悻道。 “那人牙子呢?不找到那人,如何抓到人牙子?”汤坚还想立功呢。 “从始至终,估摸着就没有人牙子。”郑钧礼无奈道。 “啊?”汤坚攒着衣袖,抹了抹脸颊上的汗。 他紧张的身体顿然松弛,竟是一瞬天昏地暗,瘫倒在地,再没了意识。 第十六章 田螺姑娘 “汤坚!” 郑钧礼与杨明洞见此,赶忙上前将他扶起。 青石地板浸润雨水,沾了汤坚半身淤泥。 “他晕倒了,得赶紧送到医院去。”江不晚忽的有些自责。汤坚是不是因为帮她找人,一日未歇,所以才累到了? 郑钧礼背起汤坚,直往车上跑去。 众人将汤坚送至医院,刚迈入医院大门,郑钧礼便听见肩头之人在打呼。 郑钧礼将汤坚背至病房躺下,杨明洞喊来了医生。 医生将听诊器放置汤坚胸前,而后给他做了些基本检查。 “医生,他没事吧?”江不晚出声问道。 “没事,只是睡着了。”医生轻瞥汤坚眼下乌青,又道:“他应该是好几天没有优质睡眠了。让他睡会儿,等会儿就自己醒了。” “呼。”江不晚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 杨明洞见汤坚这边没什么问题,便将郑钧礼拉到一边去,与他说着悄悄话。 “郑哥,听说你今天早上被姓姚的叫到办公室打了一顿?”杨明洞抬手掀开郑钧礼的警官大檐帽,终瞅见他被贴了白纱布的额头。“这样下去,陈老爷真的会被那些与他狼狈为奸的捞出去吧。”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郑钧礼压下帽檐,遮住额头。 “我?我能帮什么?代替你去被姓姚的打?”胳膊拧不过大腿,杨明洞自知没那么大的能耐阻止那群如狼似虎的奸商。 “你知道姚副司长现在最害怕什么吗?”郑钧礼低下头,声音轻若蚁。 “什么?”杨明洞不解。 “最害怕许司长知道陈老爷被抓的事。这许家和陈家,是有私仇的。许家未发迹时,就守着城南跛脚弯的那处祖产过活,却被陈家抢夺侵吞,这么多年了,都没拿回来。”郑钧礼说道。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杨明洞缩了缩脖子,他个金城百事通,居然也有遇到第一百零一件事的时候。 “老黄历了。”郑家与许家向来关系好,许家祖宅翻新时,就是郑家帮的忙。杨明洞来警务司就职的那封推荐信,也是郑钧礼拜托许家长辈写的。 “所以,你想我去告诉许司长,陈老爷被抓了?”杨明洞有些领悟郑钧礼的意思了。 “是啊。姚副司长已经让他手下的人都三缄其口了,大概也是知道许陈两家有过这样一段,所以才瞒得这样结实。”但姚副司长一定想不到,郑钧礼也知道这事。 “可许司长在警务司这么久了,都没去想办法对付陈家,拿回祖产,我现在去给他打小报告,他真的会毫无忌惮地与我们站在一边儿吗?”杨明洞总觉得不太靠谱。 “你怎么知道许司长没找办法对付陈家?”郑钧礼轻笑。 杨明洞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陈家纵横商场多年,自然没那么容易卖出把柄。出师尚要有名,拿人当然也需要合适的罪名。既在商场上击不着要害,那就当在刑事上捉住错处。许司长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告诉许司长?”杨明洞眯下眼,问郑钧礼道。 “给你个立功升迁的机会。”郑钧礼拍了拍杨明洞的肩膀,笑而转头。 杨明洞歪头一笑,怪不得那日在陈家后山找到女尸之后,郑钧礼会说陈家没什么好怕的。原来是早就想好要借力打力。 江不晚见郑钧礼与杨明洞谈好了事情,便抬头问郑钧礼道:“要不要通知汤坚的家人来医院照看他一下?” 郑钧礼开口正要说话,话茬就被杨明洞抢了去。 “汤坚是桂覃人,千里迢迢来金城找活计的。所以在金城没有亲人。”杨明洞说道。 “没有亲人......”江不晚闻言垂眸,轻声自语,而后道:“那我在这里等他睡醒吧。你们明日还要去警务司执勤,就先回去休息吧。郑钧......夫君你回去之后替我与大哥传个话,说我今日在医院陪病人,晚点回去。” 郑钧礼沉声走至旁边的空病床,坐于其上,而后才缓缓道:“我在这里与你做个伴好了。” “不用,你回去吧。”江不晚哪里需要人与她作伴,她从来都是一只孤狼,孤独惯了。 “啧。嫂子,你推辞个什么呢,我们郑哥儿怎么可能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医院里?”杨明洞调笑。“回去给你大哥报个平安对吧?包在我身上了。” “啊......” 杨明洞说完,便脚底抹油般地跑了。 杨明洞到元成路江宅的时候,江家已经闹翻了天。 江付东与江不绵正站在江家外,不时有从外赶来的破元帮帮众给他们报告着什么。 秧儿小丫鬟站在一旁,哭哭啼啼说道:“我就是去买了个羊奶,回来时少夫人和车就不见了。那个郑家的小厮不会是坏人吧?他一定是动了坏心,将我们少夫人绑走了,我们少夫人可怎么办啊!” “秧儿,你别哭了。你莫要一张乌鸦嘴咒我姐姐。”江不绵恨不得将秧儿的小嘴巴缝上。要不是金城的破元帮帮众还不多,也不至于找到现在还没找到她姐姐人。 杨明洞见江家这般兵荒马乱,赶忙下车,跑到了江付东身前,与他道:“你就是江家大哥吧?我是郑钧礼的同僚杨明洞。嫂子平安呢,现正在医院里陪病人,会晚些回来,郑钧礼就在嫂子身边,你们别担心了啊,早点睡。” “医院?谁受伤了?不晚没事吧?”江付东闻言,急问道。 “嫂子一点事儿都没有,放心吧。”杨明洞回答,而后又话锋一转,道:“不是我说,我们老郑刚从沪北回来,你们就把我嫂子接走,这不是存心膈应人么。而且,这也耽误人家小夫妻相处啊。人家这么多年没见了,定是有不少衷肠要诉,你们还是赶紧让嫂子回去吧。” “衷肠?他们在郑钧礼回金城之前,就在婚礼上见过一面,能有什么衷肠可诉?有话题说就不错了吧。”江不绵撇了撇嘴,小声拆台。 “这话是郑钧礼让你来转达给我的?”江付东要比江不绵稳重许多,面上不喜不怒,让杨明洞瞧不出他的想法。 “那......那倒不是。”杨明洞多了嘴,自觉理亏。 “杨警官慢走,不送。”江付东脸上带着笑,眼底却不达笑意。 “好。”杨明洞后背一寒,拔腿就走。 医院中,杨明洞走后,江不晚便也走到隔壁病床边,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郑钧礼身边。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厚重,病房一瞬陷入沉寂,气氛冷到了极点。 她终于鼓起勇气,向郑钧礼问出了那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三年前,你是为什么娶的我?” 郑钧礼眸光一闪,似是不曾想到江不晚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 他以为,江不晚心里也明白他们三年前结婚的原因的。 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果江不晚不明个中缘由,那他算不算是欺骗隐瞒了她? “当时郑家需要在沪北建造一家泯金营造分厂,却接连遭受破元帮打击。我爹便与你爹商议和谈,两家结为姻亲。破元帮协助泯金营造厂在沪北立足,我们郑家则帮助破元帮在金城设立分舵,蚕食青玉帮。”郑钧礼如实道。 “所以,我们真的是包办婚姻?”江不晚头上一道晴天霹雳。 “包办婚姻?”郑钧礼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词。 之前的某张报纸上,有个标题:反对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 “既然是包办婚姻,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你心里没有委屈吗?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娶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了。”江不晚很难理解。 “我没有喜欢的女孩儿。而且,我既然已经娶了你,我以后定是只能喜欢你一个人的。”郑钧礼平静严正道。 江不晚恍惚。 江不晚突然意识到,郑钧礼对于她来说,是一百年前的人。他的想法,他的思维永远都不可能超脱于这个时代。 包办婚姻对他来说,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之前对她好,也不过是因为,郑钧礼本来就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丈夫。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以后,试一试自由恋爱吧。”江不晚凝眸注视郑钧礼。 他温柔亲和,端正守礼,长得帅,却喜欢纯爱。 江不晚永远都会为这样的男人心动。 “自由......恋爱。”郑钧礼不明,但觉厉。 “呼呼——”病床上的汤坚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呼噜,竟将他自己惊醒。 他微微眯开眼,本想继续睡,却瞧见了坐在一旁的郑钧礼与江不晚,他瞪大双眼,立即从病床上坐起。 “郑警官!郑夫人!” “你醒了?”郑钧礼回神,自由恋爱这四个字却已烙在了他心里。 汤坚打量周遭环境,终于发现自己现正在医院里。“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医生说你是太疲劳,好几天都没休息好。是不是警务司的工作太繁重了?需不需要给你放个假?”郑钧礼问他道。 汤坚闻言,连忙摆手。 “不不不,警务司的事情一点也不繁重。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最近不敢回家,所以就一直自愿在警务司加班,这才变成这副鬼样子。”汤坚说道。 “不敢回家?为什么不敢?”江不晚倒是听了个糊涂。这世上,哪里会有人加着班不想回家的? “郑夫人你有所不知。我家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儿。”汤坚陷入回忆,整个人的脸色都变得苍白如纸。“应该也就是从半个月之前开始的吧。那天,可我从警务司下班回家之后,竟发现我床上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我这个人有点懒,每天都是不叠被子的。这不是闹鬼了吗!” “说不定是小偷进了你家,偷了你的财物之后,又给你叠了被子,愚弄你呢?”江不晚问道。 “我一个从乡下来的,哪儿来的什么财物?况且,止马营廉价租房那边住得都是些个穷鬼,哪个小偷会去止马营偷东西?”汤坚说道。“而且,不仅仅是被子奇怪。” “还有别的异常?”江不晚托起脑袋,听入了神。 “是的。自那天之后,我晚上回家,被子不仅被叠得整齐,桌上还会摆好一菜一汤,房间的角角落落里也一尘不染。”汤坚继续道。 江不晚听着听着,总觉着这个故事有些耳熟。 “这不就是田螺姑娘吗?”江不晚一不小心说出了心中所想。“是不是有姑娘暗恋你,所以才会偷偷进入你家,做这些啊?” 汤坚摇头,自嘲一笑。“我一个乡下小子,在金城无钱无势的,长得也不行,哪里有姑娘会看上我?” “家中门窗可都有锁好?”郑钧礼问汤坚道。 “门都是锁好的,但窗户坏了许久了,但它一直关在那里呢。锁窗坏了,跟木头捱挤在一起,打也打不开。”他偶尔在家想吹个新鲜空气都没法子。 郑钧礼闻言,小心看向江不晚。 江不晚大抵猜出了郑钧礼是个什么意思。“你觉得可能是有邪物作祟?” 郑钧礼应是在醉月画舫瞧见了她的本领,觉得这件事儿她有办法解决。 “若是门窗皆无撬动痕迹,或可排除人为。”郑钧礼一本正经道。 “邪物?我就说吧,我就是撞鬼了!”汤坚撇下嘴角,哭丧道。 “汤坚大哥,你也别这么悲观,哪里有鬼给活人当牛做马的?就算是鬼,它又是给你叠被子、做饭、又是给你洗衣扫地的,大抵也是个好鬼。”江不晚安慰他道。 汤坚在医院休息了够,便又回了警务司。 郑钧礼与江不晚相约明日晚上一起去汤坚家看看,其后,郑钧礼就将江不晚送回了江家。 彼时,江付东正在客堂看报纸,江不绵缠在江付东身边,好像是在客堂等江不晚回来。 “哥哥~你明天就送我去学校么。我明天可是转学的第一天!”江不绵抱着江付东的胳膊,伏在他肩头撒娇。 “我初掌金城银行,诸多事宜要办,实在不得空。你问问你姐有没有闲暇,让她送你去。”江付东口中说着话,眼睛却依旧看着报纸,眼皮子也懒得抬。 “我有空的,明天我陪你去。” 江不晚缓步走入客堂,笑道。 第十七章 非比寻常的兄妹 江不晚回家之后,就洗漱上床睡了觉。 夜中静谧,江不晚很快入梦。 梦中,忽起一声响亮的巴掌。 江不晚刹那惊醒,又想起了那个朝生暮死的奇怪男人被自己掌掴的情形。 “我真该死啊。”江不晚垂头捂面。 人的生命若是只有一天,当是要摒弃所有苦难烦恼,无忧无虑地过活的。 可她居然对一个只有一天生命的人,伸出了她罪恶的手掌...... 这一醒,江不晚就再睡不着了。 金城女子高中离元成路有些远,反正也睡不着,于是,江不晚很早就起了床,在院子里研究了许久这二十世纪的小轿车,愣是将它研究了个透彻。这里的车子功能不多,比二十一世纪的轿车要简单得多。 江不绵穿着校裙出现,苍青的色彩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 江不绵蹦蹦跳跳地走到江不晚身边,朝气蓬勃。 江不晚自告奋勇地开车送江不绵去上学。“走,我开车送你去学校。” 江不绵眼中露出质疑。 “姐姐你什么时候会开车了?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吧?其实请个司机也是不贵的。” “姐姐还能害你不成?”江不晚笑笑,无奈摆首。“大哥呢?他怎么没出来?” 江不晚想着,江付东没时间送江不绵去学校,但送她出家门的时间总也是有的吧。 “他那个人,就知道工作,恐怕天不亮就出去了。”江不绵的脸上是挂不住的失望。 江不晚闻言,点了点头。怪不得她在这里住的这两天都没怎么遇见过江付东。原来江付东除了是个妹控之外,还是个工作狂。 江不晚本还想单独找个机会问江付东拷鬼牌的事情来着...... 话毕,江不晚将江不绵推进车,而后踩下油门,扬尘而去。 “不绵,你跟大哥以后就一直住在金城,不回沪北了吗?”江不晚一边开车,一边问江不绵道。 “是啊,其实老爹派大哥来金城,不仅仅是因为银行。我们破元帮在金城的分舵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发展。所以大哥在顾好银行的同时,还要发展分舵。当然,照顾姐姐你,看好郑钧礼,也是哥哥的主要任务。”江不绵笑道。 “那不绵你呢,高中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跟着大哥一起打理破元帮吗?还是去金城女子大学,继续读书?”江不晚问道。 “金城女子大学?”江不绵面露疑惑。“金城有女子大学吗?” 江不晚一凛,突然醒悟,民十六年,金城女子大学还没有设立。 “没,没有,是我记错了。”江不晚讪笑道。 “我的打算其实很简单,就一直跟哥哥...还有姐姐在一起。其他的,都无所谓。”江不绵昂着脑袋,或许已经开始畅想起了美好未来。 江不晚只当她童言无忌。 毕竟,这天下,就没有不散的筵席。 江不晚开车到达金城女子高中。 学校门前人来人往,男人站在校门前,旁人如流水,唯他是流水中不动的石桥。 “哥哥!”江不绵似乎拥有在人群中精准识得自己大哥特殊能力,在江不晚还没有看见江付东之前,江不绵就已经朝江付东奔了过去。 “哥哥,你不是说不来送我吗?”江不绵十分欢喜,吧唧一口亲在江付东的面颊之上。 江付东笑着抹去脸上残留的口水,故作嫌弃到:“脏死了。我这不是想到你一定会为我的到来感到开心,所以才抽空来现下身么。” “嘻嘻。” “我送你到教室,然后就得立刻回银行去。”江付东接下江不绵手中的书包,拉着她的手,就往学校内走去。 江不晚瞧着他二人背影,突然间有些恍惚。 这对兄妹的感情真好,好得非比寻常。 “先生,我们学校是不让男子进去的。”江付东的左脚刚要踏进校门,就被学校保员给拦了下来。 江不绵闻言,小脑袋顿时便耷拉了下来。 “那没办法啦,不绵你就自己进去吧。晚上我让司机来接你。”江付东说道。 “好吧。”江不绵无奈。“但是我下学之后,不想回家,我能去银行等你下班吗?” “当然可以。”江付东欣然答应。 “那就好,那我进去啦!哥哥,姐姐,再见。”江不绵抬起手,朝着江付东与江不晚挥手,而后摩搓着步子踱进了校园。 “再见。”江不晚抬手回礼。 江不绵渐行渐远。江不晚二人再瞧不见她的身影。 “不晚,我还得去银行做事,就不多陪你了。晚上家里见。”江付东大抵真的很忙,江不绵走后,就立即跑上车,准备开车回去。 “好。好。”江不晚笑道。 不料,江付东的车突然出了故障。江不晚在一旁听他打了三回火,都没将车子启动。 江不晚上前,敲了敲他的窗户。 江付东便将车窗摇下。 “大哥,你车子坏了吗?你如果不嫌弃,我送你一程?”江不晚俯身,朝车窗内的江付东说道。 “好啊。”江付东当机立断,下了车,又跟着江不晚一起去了她的车上。 江不晚径直坐上驾驶座。江付东眉尖一挑,只能坐到副驾驶上。 “我还以为你和不绵是司机送来的,不曾想,这车竟是你自己开过来的。”江付东低眸轻笑,面颊肌肉微凸,金丝镜框随之轻挑。 “大哥你是,不绵也是。我学会开车原是这样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吗?”江不晚笑问。 “你莫不是忘了,你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害怕打雷,躲在大哥我的怀里打颤。”江付东同嬉笑道。“你生性胆小,小狗小猫、蚯蚓蛤蟆,就没有你不怕的。没想到现在嫁了人,胆子倒变得大了些,竟是连车都敢开了。” 江不晚笑而不语。她清楚的知道,江付东现在口中说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原来的江家小姐江不晚。 但是......原来的江不晚哪里去了?或者说,她的魂魄哪里去了? 江不晚又为什么会不偏不倚地穿越到一百年前这位小姐的身上?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们同名又同姓吗? “嗯?”江付东转头,看见车后座上有一只黄布包裹。“那是不是不绵落下的东西?” 江不晚知道他说的是那只黄布包裹,那包裹里,装的是江不晚这些天在金城搜集到的法器——拷鬼牌、三清铃和道情筒。 江不晚想了想,现在应该就是向江付东提起拷鬼牌的合适的时机。 江不晚回答道:“那是我的东西,里面装的都是我最珍惜的物品。比如大哥你送给我的平安福。” “噢?”江付东这声意味不明。 “不知大哥你是去哪里求的平安福,我也想去为郑钧礼求一个。”江不晚旁敲侧击道。 “这是我去沪北的普会寺求的。你难不成还要特地回沪北一趟,给那个姓郑的求?我当了你这么长时间大哥,也没见你有心去给我求一个啊。”江付东故作生气道。 “我当然也要给大哥求啦!顺便给郑钧礼求一个嘛。”江不晚和稀泥,妄想蒙混过关。 “那平安福可是普会寺的觉林大师开过光的,觉林大师两年前圆寂了,现在再求不到那样有灵性的平安福了。”江付东正色,正经答了江不晚的话。 “那就算了。”江不晚反正已经得到了拷鬼牌,至于它的来历.....既然已经死无对证,那就没什么必要钻牛角尖了。 此后无话,江付东盯着窗外景色发呆,周身气息倏忽变得冰冷。也不知是不是江不晚的错觉。 江不晚将江付东送回银行之后,便调转车头去了警务司。 郑钧礼昨晚打电话到江家,跟江不晚说,今天可以跟卓菲白见面了。 江不晚进入警务司,汤坚就在大堂执勤,他见着江不晚便立即迎了上来。 “郑夫人,你怎么现在就来了?我们不是约了晚上再见的么?”汤坚记得,昨晚他们分开前,郑警官说今日晚上再到他家探查的。 “我有别的事。”江不晚刚回答完汤坚的话,她就见着一人从南边的长廊口探出了身子来。 “郑钧礼。”江不晚看见他,眼底笑意清浅。 郑钧礼朝她招了招手,她便同汤坚告别,而后跑到了郑钧礼身前去。 “卓菲白的口录基本都完成了,她虽是从犯,但也是受了胁迫,判得应该会更轻些。但现在陈老爷那边的事情比较麻烦,可能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尘埃落定。我过两日就将卓菲白取保候审,她在外面住得舒服些,你也能安心些。”郑钧礼带着江不晚往长廊深处走去,一边又小声与她说着话。 “她.....没事吧?”江不晚其实是很难想象卓菲白那样高傲的人,有朝一日遭受牢狱之灾会是怎样一番情状。 郑钧礼抿了抿唇,并不言语。 二人走到长廊尽头,郑钧礼为江不晚打开了尽头房间的长门。 卓菲白的双手被铐在椅子上,她听见声响,缓缓抬起了头。 她很平静。平静的失常。 “你们聊会儿。” 江不晚进去之后,郑钧礼就自觉退出了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你......” “我很好。”江不晚还没问完,卓菲白就答了她的话。 “我穿越到这里,被画舫妓女的身份所困,在警局的这两天,反倒是我这两年来最清醒的两天。我是二十一世纪的学生卓菲白,不是什么画舫妓女卓菲白。江不晚你呢?你是二十一世纪的小神婆江不晚,还是郑家的少奶奶江不晚?” 第十八章 止马营 “我穿越到这里,被画舫妓女的身份所困,在警局的这两天,反倒是我这两年来最清醒的两天。我是二十一世纪的学生卓菲白,不是什么画舫妓女卓菲白。江不晚你呢?你是二十一世纪的小神婆江不晚,还是郑家的少奶奶江不晚?” “我当然是二十一世纪的江不晚。”江不晚毫不犹豫道。 “噢?”卓菲白抬首,看着江不晚的眼神中似有一丝玩味与嘲讽。“若你不是那个破元帮大小姐,郑家的少奶奶,那凭什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亲人的担心与丈夫的疼爱?” “不然呢?将所有的好意都拒之门外吗?”江不晚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卓菲白想要看见的表情,她冷静得过分。 “你真的问心无愧吗?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本不该是你的!是你鸠占鹊巢!”卓菲白最讨厌江不晚的一点,就是永远都不能在她的身上,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反应。 少年时的孤独没有打垮她,旁人的冷言冷语也没有。 卓菲白猜不透,江不晚是真的不会伤心,还是演技甚好,将所有负面情绪都掩盖得天衣无缝。 “你意外来到这里,成为画舫上的卓菲白,也是鸠占鹊巢吗?你这两年经历的苦难,本该是你的吗?”江不晚反问卓菲白道。 卓菲白哑口无言。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福善祸淫,自有定数。我想,机缘让我来到这里,一定有他的原因。”江不晚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在画舫击杀女鬼与桃花妖时的情形历历在目,那种冲破桎梏杀妖灭鬼的感觉令她......永生难忘。 “那郑钧礼呢?”卓菲白突然出声。“你看他的眼神很不一样。他可是民国江不晚的老公。” “是啊,我对郑钧礼有好感。”江不晚坦荡承认。“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在这里待多久,所以见到他的每一刻我都很开心。” 看花莫待花枝老啊。 反正在郑钧礼眼里,她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江不晚,来日就算这躯体里的灵魂再一次转换,他也不会发现。 “呵。”卓菲白闻言,冷笑一声。“也不看看那恋爱脑的桃花妖,最后结局有多惨。” 江不晚轻笑,浅声道:“并不什么都叫恋爱脑的。” 江不晚走到卓菲白身边,顾自撸起了她的袖子查看。“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身上的封印术反噬怎么样了。” 大多奇术的反噬都是从四肢开始,然后渐渐延长至心脉,等到反噬心脏之时,便是卓菲白妖化,承受妖气攻心,爆裂而亡之时。 江不晚不知道封印术的反噬最多能让卓菲白再活几天。 只能通过她胳膊上长出的黑线判断。 墨黑的长线附着在卓菲白白皙的手臂内侧,现已从她手掌心绵延到了脉搏跳动之处。 “看来,给我的时间并不算很多。”江不晚看这黑线生长的速度,至多两个月,卓菲白必死无疑。“郑钧礼说要帮你取保候审,也不知你能不能活到审判那日。不过还好,至少你在死之前能自由些,不需要待在监狱里。” 卓菲白甩开江不晚的手,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切。” “我走了。我会给你安排好住所的。在我想办法送你离开这个时代之前,你安分点吧。别待在民国也按捺不住性子,去欺负霸凌别人。”江不晚淡淡留下这两句话,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至于最后卓菲白的表情,江不晚不看也能猜出是个什么样子,大抵是气恼愤懑的。 晚上,郑钧礼和汤坚都下了班。 江不晚与郑钧礼如约跟着汤坚一起回了他止马营的廉价租房。 止马营就在警务司南边不远处。 止马营隐于闹市,就藏在街边各色罗马楼的后头,真真是被繁华包裹的破败。 江不晚和郑钧礼进入止马营小矮楼之后,大抵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租金便宜。 这里人员混杂,干什么职业的都有。 穿麻布背心的黄包车夫、在舞乐林做打手的壮汉、以做皮肉生意为生的女人..... 这里的建筑大多受了风雨腐蚀多年,石墙上生长青台,石阶裂缝深重,石围里收容的垃圾早就堆得溢出来了,也没有人来清理。 汤坚带着江不晚与郑钧礼穿过狭窄的走道,转弯进入一座二层带小院子的矮楼。 院子里矗立一排水龙头以供租客洗漱。房屋环了三面,无论是一层还是二层,抬眼望去都是一张张密密麻麻、略微腐朽的木门。 若是一人租一间,以门的密度来说,那门后的租客使用空间,恐怕不足二十平米。 一楼的最东头有间旱厕,应该是这座房子里所有租客共用的。江不晚与郑钧礼看不见旱厕里面的光景,但从那里头钻出来的粪便臭味萦绕众人周身,让人不禁屏起呼吸,由此,二人也就不敢想象那里头的光景了。 江不晚见到这些,其实并不是很惊讶。毕竟,就是在二十一世纪,也有很多人连二十平米的房子都租不起,更何况是在一百年前的现在呢。 有些人,生,便入牢笼。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但是,郑钧礼好像感到非常意外。 郑钧礼自两岁起就来到了金城,但是从来没有涉足过止马营。止马营里的廉价租房,似乎都不如他在沪北军校时住过的宿舍,甚至不如他在外打仗时扎的行军帐篷。至少行军帐篷里,不会有这样难闻的味道。 “哈哈。”汤坚伸手挥了挥面前空气,好像已将那股子味道一扫而空。他干笑两声,而后道:“我的房间在二楼,我带二位去瞧瞧?到二楼就好了,二楼没这么难闻的味道。” 汤坚大步跨上石阶,顺着楼梯,爬到了二楼长廊。廊边砖石水泥砌的护栏上晒满了衣裳,却不知为何,还是夹杂着汗液发酵的味道。 江不晚和郑钧礼跟着汤坚的步子,走了许久之后,终于停在了一扇门前。 汤坚拿出钥匙,将门打开,一股又湿又霉的味道便泄了出来。 “好几天没回来了,闷出了些味道。门开一会儿就好了。”汤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的房间背阳,晒不到太阳,湿气重,闷一闷便有霉味儿了。 江不晚与郑钧礼入屋。 汤坚的屋子一览无遗。 一张单人床,一张方形餐桌,一只矮矮的衣柜,便再没有其他了。 江不晚看着空空的餐桌,抬首问汤坚道:“你不是说,每天晚上都会有做好的一菜一汤放在餐桌上吗?今日怎么没有?” “对啊,今日怎么没有?可能因为我好几天都没回家了,所以那鬼吓不到人,就跑了?”汤坚也不是很清楚。 郑钧礼缓步至窗边,伸手摆弄锁窗。“咯吱”一声,小条条锁窗很轻易就被郑钧礼扭动。郑钧礼推开窗户,一阵晚风猝不及防地袭入了屋子。 “你不是说窗户的锁窗坏了,开不了窗户的吗?”郑钧礼转过身,疑惑的脑袋微微歪下。 “诶?奇了怪了。”汤坚的眉头一瞬蹙得比山高。他快步走到窗前去,把弄着锁窗。这锁窗竟是扭动如常,一点儿也不坏了,就连窗棂上原本锁窗挤压的痕迹也不见了。 “之前你说那个邪物会给你做饭,放在桌子上,等你回来吃。可我看你这屋子里也没有灶具......你们平时做饭吃,都是怎么做的?”郑钧礼问汤坚道。 “啊,你们跟我来。”汤坚将郑钧礼与江不晚引至门外阳台护栏旁,而后抬手指了指一楼最东边的那间屋子。 “看那边,那间屋子就是厨房,里面有两个灶台,我们平时做饭,都是去那里做的。”汤坚说道。 “这么多人,共用那一间厨房,两个灶台吗?”郑钧礼凝眸,这件事情,好像有点超出了他的认知。 “是啊。因为灶台只有两个,要做饭的人却很多,所以租客们经常会在饭点的时候因为灶台的使用权而吵架。”汤坚回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那邪物是怎么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给你做饭的?”江不晚苦笑道。 郑钧礼也恰好准备说这话来着。 “郑警官,郑夫人。”汤坚突然抓住了郑钧礼的胳膊。“要不然,明天下午你们就在这里蹲点吧,看看那邪物究竟是如何躲避他人,给我做饭的?” “我们在这里蹲点?那你呢?”江不晚疑惑道。 “我得去警务司上班啊。翘班可是要扣钱的。”汤坚说道。 他就是个小警员,扣一点点钱,就是在给他的生活雪上加霜。但是郑钧礼不一样,没人会管他翘不翘班,他就算出去,大家也只会以为他是去出外勤。 “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是‘图穷匕见’了呢?”江不晚摸了摸下巴,打量汤坚道。 第十九章 惊掉下巴 江不晚与郑钧礼最终还是答应了汤坚,帮他在止马营蹲点。 于是第二天下午,郑钧礼离开警务司之后,就开车来到了江家接江不晚。 江不晚手里抱着黄布包裹,立在门前安静等待,道情筒的二尺竹板倔强地从包裹缝儿里探出头来,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人,多少有些滑稽。 江不晚隐隐绰绰看见郑钧礼的车子出现在院前,便立即小跑了出去。 她的步子急,不知道是在急着捉邪物,还是在急着见郑钧礼。 郑钧礼停下车,江不晚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上去。 郑钧礼见江不晚安坐,便轻转身,伸手去够后座上的东西。 江不晚疑惑他要拿些什么,便也转过了头。 待郑钧礼收回胳膊时,手里已经多了两只月白色布袋。“这个给你。” 郑钧礼将布袋置到了江不晚的怀中。 江不晚低头仔细端详。 这两只布袋,一只是方的,一只是长的,不是什么名贵布料,却胜在结实,布袋正中还绣有精致图案,约莫是‘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不晚光景。 “这是?”江不晚琢磨着郑钧礼给她这两只布袋的用意。 长布袋跟她的道情筒差不多长,侧边还缝有‘耳朵’,可背在身上。 江不晚将道情筒从黄布包裹里取出,而后试着将它与竹板一同放入长布袋。竟是严丝合缝,一丝不差。原这长布袋就是郑钧礼专门为江不晚的道情筒所准备的‘背包’。 江不晚把剩下的黄布包裹以及其内的法器都放进了另外的方布袋里。 这方布袋有些像江不晚以前常用的帆布包,这抓在手里竟是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两只布袋,是你特意给我买的吗?”江不晚侧过脸,看向郑钧礼道。 郑钧礼直视前方,不敢对上江不晚的眼睛,闷声启动了汽车。 也不知是不是江不晚的幻听,汽车“嘭——嘭——”的启动声响里似乎夹杂了郑钧礼应答江不晚的‘嗯’字。 白天的止马营与夜晚的止马营比起来,要萧条冷落得多,或许是因为止马营里有工作的租客都出去上工了。 偶有无业的街溜子在路边闲逛,他们见着江不晚与郑钧礼都会先上下打量下,而后有意无意地朝着他们的脚边吐口脏痰。 由此,江不晚觉得止马营里没什么钱的租客,都不太喜欢他们这类穿得精致华贵的‘少爷小姐’。 江不晚背着道情筒,提着小布袋儿,蹑手蹑脚地躲避着突如其来的浓痰,护小布袋儿的架势比之护新鞋的架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钧礼正好好地向前走着,手腕突然一阵阻力。 郑钧礼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便立即低头朝那阻力的来处看去。 拉住郑钧礼的,是一位漂亮的小姐。她的旗袍衣裳比止马营内其他租客要工巧不少,她捏着嗓子同郑钧礼道:“小先生,要不要进我家喝杯茶?” 这大抵是黑话。 郑钧礼抽出自己的手,后退一步,微笑道:“我不渴,我还有事,再见。” 江不晚站在一旁,挠了挠额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出这位漂亮的小姐是准备让郑钧礼干什么。 原是众生皆苦,都在挣扎着。 好在江不晚见过一百年后的世界。一百年之后,众生仍苦,但总归好好努力,都能正经养活自己。 江不晚与郑钧礼行至汤坚租住的矮楼,这时还不是饭点,租客们很多都还没有下工,厨房里也没有人。 “昨天那神秘的邪物就没有给汤警察准备饭菜,今天会准备吗?它不会以后都不出现了吧。”江不晚呆呆看着空荡的厨房,轻声问道。 “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先蹲着点吧。”郑钧礼早就做好了长期蹲点的打算,毕竟蹲点这种事情,全靠运气的,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蹲上十天半个月,也无法蹲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厨房旁边有一堆柴火,这柴堆与厨房窗沿等高,而又正是厨房里头的视线盲区,在这里装作砍柴的话,很容易自然地监察到厨房里的情况。 郑钧礼便走到厨房旁的木柴堆后,拿起一旁的粗壮树段,提起斧头便开始砍柴。 江不晚约莫领会了郑钧礼的意思,她在一旁掏出帕子,假装时不时地给他擦汗,眼神却一直落在厨房里。 夜渐降临,矮楼里的租客陆陆续续地回来,进出厨房的人也渐渐变得多了起来。 郑钧礼劈了一下午的柴,矮楼中的一些租客甚至看他看了个脸熟。 “你是新搬来的?这么勤啊?刚搬来就劈柴,劈了这么多?”一叉腰大爷近前,指着一边儿高高摞起的小堆木柴,与郑钧礼对话。“我看你们穿的衣服都不是便宜货啊?怎么也搬来了这止马营?家道中落,生意失败?” “嗯,是。”郑钧礼倒是没想到会有人上前搭话,无论这大爷说得对不对,郑钧礼都一律答是,以消除不必要的麻烦。 江不晚才不管他们之间的谈话,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厨房那边,只时不时举起手,用手中帕子随意抹着郑钧礼脸上的汗水。 她抬手,手上不知轻重,竟是一不小心,给了郑钧礼一拳。 “嘶。”郑钧礼一惊,脑袋本能后仰。 “这是你媳妇儿啊?漂亮是漂亮,就是看起来不是很能干,擦个汗都擦不明白。”大爷看着心不在焉的江不晚,连连无奈摆首。 “是我没注意,站的位置不好,她才不好擦汗的。”郑钧礼义正言辞地反驳道。 江不晚闻言,微愣。郑钧礼这也能把问题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他奶奶的,谁又把火柴给偷了?”厨房里忽传来一阵男人的叫骂声。 江不晚与郑钧礼双双转头朝厨房窗户里看去。 厨房里的男人寻遍灶台,都没找着火柴盒。开不了火,他便只能骂骂咧咧地走出厨房,到处询问矮楼的别的租客有没有火柴。 “老子买一盒火柴就被偷一盒,要是被我知道是谁偷的,我一定打得他屁股开花!”男人一边四处借火柴,一边骂道。 恍惚间。 江不晚的余光好像瞥见厨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动物。 它身形小,头细脖子长,耳壳短宽又稍稍突于毛丛。它长了一身顺滑明橙的毛发,四肢短小小的,尾巴却又长又蓬松。 江不晚亲眼看见这只小动物从自己的咯吱窝里,掏出了一盒方正正的火柴。 额,说不定,就是刚刚那个骂咧咧的男人丢的那盒。 江不晚不出声,只架起胳膊,用胳膊肘碰了碰郑钧礼的手臂。 郑钧礼回神,循着江不晚的目光看去,而后就瞧见厨房里有一只黄鼠狼跳上了灶台,偷了一边儿的大白菜,用尖锐的趾端爪将白菜叶子撕成了小片小片。 它抱起一旁的油壶儿,往大铁锅里倒了一大口油,而后跳下灶台,打开手中火柴盒,从里头拿出了一支小火柴,在火柴盒儿的旁边蹭了蹭,直至火柴头儿冒出火来,才将这火柴扔进了膛口。 膛口里的火熊熊燃起,屋顶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 黄鼠狼又跳上灶台,将刚刚撕好的白菜叶子推进了铁锅里,而后执起一旁锅铲,将其上下翻炒,其间又往锅里加了一勺盐巴与两勺香醋。 不过两分钟的事情,一道醋溜白菜就给它做好了。 黄鼠狼将菜盛起,而后又偷了只鸡蛋,起锅烧了碗蛋汤。 郑钧礼眨了眨眼,而后又抬手揉了揉眼角。 黄鼠狼都会做饭,他却没下过厨,这次回家之后,他或许也需要学习一下下厨做饭了。 江不晚把黄鼠狼做饭的全程都看在了眼里,只以为是黄鼠狼成了精,而她修行低下,瞧不出妖气。 不过,江不晚回头想想,汤坚对自己的认知好像非常清晰。 他确实没招惹到美丽的田螺姑娘为他洗衣做饭,而是招惹到了一只黄鼠狼,为他不洗手做羹汤。 黄鼠狼端着一饭一汤,快步跳出厨房的窗户,而后往后边儿少人处绕去。 江不晚与郑钧礼立即偷摸地跟了上去。 这黄鼠狼绕了一大圈儿,而后借着矮楼后的小树之力,跳上了二楼的窗户,钻进了二楼的房间里。 江不晚与郑钧礼定睛一看,那屋子,正是汤坚的屋子。 二人相视一眼,赶忙绕回正门,快步跑进矮楼小院,跨上台阶,跑向了汤坚的房间。 “谁啊!谁撕我白菜,谁偷我鸡蛋!”出厨房借火柴的男人好像已经借到了自己想要的生火工具,返回了厨房。 但是,他放在厨房里的菜已经被糟蹋得差不多了。 “如果让老子知道是谁,我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男人气急,探头出厨房,朝着整栋矮楼大叫着,似乎是想震慑小偷。 江不晚与郑钧礼走到汤坚门前,拿出汤坚给的钥匙,轻轻将钥匙伸进锁孔,生怕发出一点声响被里面的黄鼠狼察觉。 江不晚轻轻扭动钥匙,且将锁给打开。 江不晚给了郑钧礼一个眼神,郑钧礼立即会意,瞬时将木门踢开,而后扑向了屋内的黄鼠狼。 彼时,这只‘成了精’的黄鼠狼正拿着抹布擦拭桌凳上的灰尘。 第二十章 如何度思量 彼时,这只‘成了精’的黄鼠狼正拿着抹布擦拭桌凳上的灰尘。 郑钧礼一个猛子扎过去,黄鼠狼惊觉,竟是敏捷躲过。 黄鼠狼见势不妙,就要往窗外跳去,幸而江不晚早有预判,事先到了窗边将窗户一把子关上,给黄鼠狼挡了个瓷实。 黄鼠狼一头撞上玻璃,被弹倒在地,脑袋昏昏。 郑钧礼手疾眼快,赶忙拿起床边木盆,死死将这黄鼠狼扣住。 “终于抓到了!”江不晚笑着舒了一口气。 江不晚跪地,俯下身子,端详着木盆。 郑钧礼微微将木盆抬起,留出了一丝缝隙。 江不晚歪头,脸颊几要靠在地上,木盆里的黄鼠狼尚未回神,软趴趴地瘫着。 江不晚作为一个现代人,这是第一回亲眼瞧见黄鼠狼这种生物。 尖尖的焦黑小嘴,圆圆的毛绒耳朵,身子黄溜溜的,有点子意思。 “砰砰——”黄鼠狼清醒,奋起反抗,举着爪子乱舞,打得木盆砰砰作响。 江不晚惊了一跳,旋即直起腰身,捂住了自己的脸。它那爪子尖锐,被抓一下,很容易毁容。 郑钧礼按住木盆,一丝缝隙也不再敢给它留。 这黄鼠狼,看着身量小,力气却大得很,郑钧礼按着木盆,总有种下一秒它就会抓破木头,从里头逃出来的错觉。 江不晚近前,也将手压在了木盆上。 半刻之后,这黄鼠狼才安静了些。 二人如释重负,双双抬眼,视线交叠,浅然一笑。 此时,汤坚下班到家,桌上的饭菜还升腾着热气, “郑警官,你们在干嘛呢?” 汤坚一入门,就看见郑钧礼和江不晚俩人跪在地上,好像在抢他的洗脚盆。 “汤坚,我们抓到那个‘田螺姑娘’了!”江不晚抬首,笑道。 “这么快?”汤坚闻言,大喜过望。“哪儿呢?” “在这木盆里。”郑钧礼看了眼手下的木盆,示意道。 “啊?”汤坚有些意外。“不说是邪物吗?一个洗脚盆就给它逮到了?” “洗脚盆?” “洗脚盆?” 江不晚与郑钧礼面面相觑。 “我看看是个什么东西。”汤坚走到郑钧礼身边,郑钧礼微微将木盆抬起。 “砰砰——”黄鼠狼估摸着是因为见到了光亮,又造作了起来。 它将爪子伸出缝隙,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阵怪力,竟是一把掀开木盆。它张开短指,现出利爪,扑向前方郑钧礼。 郑钧礼估摸着是想将它捉住,所以并不闪躲。 可那黄鼠狼的爪子尖利,看着就要伤到郑钧礼,江不晚只能赶忙将郑钧礼推开。 郑钧礼跌坐在地,黄鼠狼从他头顶飞跳而出,临出门时,还往屋子里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 众人一边捏住鼻子,一边起身,快步追出了门去。 “这黄鼠狼,真缺德。”江不晚喃喃道。 三人追出矮楼,汤坚却在门口被一个穿着军绿邮差衣裳的男人拦下。 “哎,我有事儿呢。”汤坚眼看着江不晚与郑钧礼越跑越远,心下急躁。 “是我,马大邮差!”马邮差从信袋里翻出汤坚的信,丢进了他怀里。 汤坚本能弯起臂膀,将信件接住。 “从你老家那边送来的,说是重要的信,一定亲手送到你手里。”马邮差说道。 “重要的信?”汤坚面露疑惑。 从老家那边寄来的,能有什么重要的信件? “行了,信已经送到了,我先走了。要回信的话,老地方。”马邮差丢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汤坚立在原地,低头将信封拆开,缓缓将其内信件抽出、展开。 “汤小侄子。你爹干活儿跌进了水沟里,已经去世,你娘遭不住,听了这消息就晕倒了,大夫说是不好醒了,你赶紧回来料理后事吧。” 信上短短三行字,简短扼要。 简单到三行字便写尽了生死。 汤坚石在原地,握着信纸的双手微微颤抖。 他心里是不愿相信这番变故的。 可这信纸上的字迹,分明就是他老家村里那位代写先生的字迹。 江不晚和郑钧礼追了那黄鼠狼好久,最终竟是跑到了止马营后头一片密林里。 郑钧礼俯身,随手捡起一只石头,丢向了黄鼠狼。 “咔——”黄鼠狼应声而倒。 郑钧礼喘着粗气,大步向前,将黄鼠狼拎起。 “你可真能跑。” 江不晚气喘吁吁,她扶着腰肢,蹒跚上前,无奈地看了眼张牙舞爪着的黄大仙儿。 江不晚欠下身子,与黄大仙儿平视。“你若是真成了精,就变个人形出来吧,这样我们也好谈话。” 黄鼠狼依旧挣扎,根本不把江不晚的话放在心上。 “行,行。不变人形也可以,那您老说句话好吧?您为什么跑到人家里去做那些?您可把人家吓得够呛。”江不晚捏了捏黄鼠狼的耳朵,竟是从中享受到了些撸猫的快乐。 黄大仙儿依旧不答话。 “它......真的成精了吗?”郑钧礼出声小心问道。 “应......应该吧。”江不晚挠了挠后脑勺。“它如果没成精的话,怎么会做饭打扫啊?” “唉。” 汤坚看完信之后,便朝着刚刚郑钧礼和江不晚跑的方向找了过来。 “放了它吧。”汤坚叹道。 江不晚倒是糊涂了。汤坚之前不是还因为家里突然出现‘田螺姑娘’很害怕的吗?怎么现在又愿意什么都不问清楚,就把它放了呢? “发生什么了吗?”郑钧礼见汤坚面色有异,整个人的精神头儿都好像被抽走了一般,不禁疑惑问道。 “我家里横生变故,我明天就会去警务司辞职。唉,回老家去了。”汤坚如实道。 在收到那封信之前,汤坚心里是恐惧‘田螺姑娘’的。 但当他读完那封信之后,心中除了失去亲人的哀楚,还多了许多遗憾。 他的父亲去世,母亲重病,他以后的日子一定都会以赡养老母为先,恐怕再没机会来金城了。 汤坚想到此处,便对‘田螺姑娘’没了恐惧,反而有了几分眷恋。 因为他即将要离开这里,金城给他的,无论是终于成为警察的喜悦、无权无势难以晋升的悲伤,还是遇到‘邪物’的恐惧,他都无法带走。 这里的一切,注定尘封在他二十五岁的记忆之中。 “变故?有没有什么是需要我帮忙的?”郑钧礼并不详细问汤坚究竟是什么变故,只希望他不要羞于接受他们的帮助。 汤坚闻言,摇了摇头。 “郑警官你虽然才到警务司不久,但却是警务司里对我最好的上司。好到,让我这个乡下小子偶尔也敢说些玩笑话。这就已经够了。只可惜,我以后再没机会做你的下属了。”汤坚走到郑钧礼身前,真心实意给郑钧礼鞠了一躬。 郑钧礼沉言。他受之有愧。 汤坚低头接过郑钧礼手中的黄大仙儿,而后半蹲而下,将黄大仙轻轻放到了荒草地上。 “你走吧。无论你是不是邪物,我都非常感谢你,在这段时间里,给我洗衣服做饭,照顾我的起居。但是,你以后别跑去吓别人了,真的很可怕。”汤坚说着,眼角噙泪,声音微微颤抖。 黄鼠狼安静听着汤坚说话,竟也不逃跑,不挣扎,与先前张牙舞爪的模样有天壤之别。 黄鼠狼像是听懂了汤坚的话,她翘起自己的小手掌,理了理耳边的毛发,形容动作都好似一位整理鬓发的女子。 汤坚微惊,面上神色凝滞,许久,他口中才挤出一个字:“娘。” “娘?” “娘?”江不晚与郑钧礼瞠目结舌。 汤坚为什么要对着一只黄鼠狼喊娘亲? 汤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黄大仙儿的形容动作为什么会这么像他的娘亲? 江不晚陡然省悟。 “汤坚,你刚刚说你家生了变故,或许,那变故与你的母亲有关?”江不晚问他道。 汤坚抬首,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那惊恐神色已经告诉了江不晚答案。 “你母亲生病了,还是去世了?”江不晚又问。 “黄鼠狼的事情跟汤家的变故有关系?”郑钧礼不懂什么岐黄道法,所以找不到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我母亲生病了。因为我爹意外去世,母亲一病不起,需要我回去照顾,所以我才要辞职.....”汤坚终将变故说出。 “我曾在古籍中看见过。缠绵病榻、昏迷不醒的人,心中如果对一人思念笃重,魂魄就会离开身体,游遍千山万水,来到所念之人身边。”江不晚说道。“甚至是附身到小动物身上,与他所念之人见面相处。” 汤坚闻言,鼻头一酸,而后泪水决堤,捂面痛哭。“父母在,儿不远游。是我不孝。” 黄大仙坐下,歪头看着哭泣的汤坚,口中发出‘咔咔’的叫声。 郑钧礼上前,轻拍了拍汤坚的肩膀,与他道:“这不怪你。你没有不孝。你只是在努力生活。谁都不想有变故的。” “游魂流离,你娘亲应该已经在黄鼠狼的身体里待了不少时间。”江不晚看着那黄大仙儿,感觉汤坚的娘亲已经有些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了。“再这样下去,你娘的魂魄可能会永远待在黄鼠狼的身体里。” 汤坚放下双手,眼中泪水难控,他肿着眼皮,抬眸问江不晚道:“郑夫人,你看的那本古籍里,有说把我娘的魂魄跟黄鼠狼分开的办法吗?我娘不能一直困在黄鼠狼的身体里啊!” 汤坚说到此处,情绪再次崩溃,掩面痛哭,几要抽不上气。 “你别太担心,虽然典籍里没有说离魂的办法,但只要想办法唤起你娘亲的感情与记忆,她就会自己离开黄鼠狼的身体的。”江不晚卸下身后背着的道情筒。“你放心,我一定让你母亲的魂魄回到原本属于它的地方去。” 江不晚怀抱道情筒,左手握着竹板,右手轻拍着道情筒底端蒙着的猪油皮,竟是用这道情筒,谱出了一曲吟调。 此曲含情,洋洋盈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游魂于千里,如何度思量? 游魂千里处,思量千百度。 游魂千里奏,如何思量愁?'' 一缕魂抽离,黄鼠狼恢复如常,蹦跳着窜进了林子深处。 “诶?”汤坚看不见魂魄,只能瞧见黄鼠狼逃入,再难抓捕。 汤坚正要不管不顾地去追寻,就被郑钧礼拉住。 郑钧礼朝汤坚摇了摇头,示意他安心,相信江不晚。 江不晚继续弹奏着乐曲,继续为那缕游魂唤醒感情与记忆。 初为人母,十月怀胎,忍着剧痛生下小孩。 孩子一岁时,牙牙学语,小手又嫩又细,看起来脆弱无比,却用力反握住了自己因干活而变得粗糙的手指。 孩子十岁时,进入私塾读书,几乎用尽了家里的积蓄,又正是调皮又讨嫌的年纪,自己的管教显得万分力不从心。 孩子十八岁时,懂事明理,书算是没白读,却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无尽好奇。 孩子二十岁时,终于忍不住,想要去更大的世界闯一闯。他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背井离乡。我纵使担心他在外边儿无法照顾好自己,也鞭长莫及,束手无策。 孩子二十五岁时,我已年过半百,艰难维生,偶尔收到孩子从远方送来的家书,却因不识字,要低声下气地去村口求先生帮忙转述。 人生逆旅,白驹过隙,恍惚而已。 乐声停止。 江不晚收起道情筒,小心将它重新背上。 江不晚低着头,背上的东西似乎突然有了千斤重。 从黄鼠狼身体中飘出的那丝游魂翩然离去,不远处的草地上出现了一盏明亮的灯。 “怎么样了?我娘呢?”汤坚见江不晚收起道情筒,赶忙近前问道。 “已经安全回去了。等你回到家乡,好好照顾你娘亲。你娘亲应该还有醒来的机会。”江不晚同汤坚说道。 “好,好,好。”汤坚湿着眸子,一连道了三个好。 “那是.....”郑钧礼注意到了草地上的那盏灯。 江不晚缓步近前,小心将那盏灯提起。此灯高约一尺,其底部为方斗,以象地方,其正中有圆形华盖,以象周天。书有星辰圣讳。 “斗灯。”江不晚失神。 这次,她没有杀妖除魔,也没有斩鬼问刑。 但,依旧得到了斗灯法器。 第二十一章 械斗 汤坚天一亮就去警务司递了辞职信。 郑钧礼从办公桌里抽出一只信封,起身交给了汤坚。“这是警务司里给你发的慰问金。” 汤坚拨开信封,里头赫然放着一张百元钱票。 “郑警官,你是不是对钱没什么概念?”汤坚直起脖子,嘴上虽然说着话,眼睛里却写着无语。 郑钧礼一怔,问:“太,太多了吗?” “我每个月工资才四块银元。结果慰问金给我一百元?郑警官,这不是警务司给的,是您自掏腰包给的吧?”汤坚戳穿道。 “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了。”郑钧礼立马道歉。 汤坚眼中稍显疲惫。今日的他,好似比昨天还要沧桑不少。可他仍然挤出了笑容,朝郑钧礼微笑道:“我从前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有钱有权的富家公子。明明没什么能力,却能轻松平步青云,堵了我们这些平民小辈的路。” 郑钧礼沉眸,这一点他没办法否认。毕竟,有些时候,他也会使用钱权来达到一些目的。如果没有钱,他那天就没有办法进入醉月画舫查案。如果没有权,他那天也就不只是被姚副司长打一下。 “但是后来我明白,不是富家公子没能力,而是我没有能力。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小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无论他们的性格怎样,眼界都是高于我的。我一个只读过乡下私塾的穷小子,当然只能在这里打杂。”汤坚娓娓说道。 “汤坚,你没有必要妄自菲薄。”郑钧礼倒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了。 汤坚笑笑,眼角却分明有泪。 汤坚将手中信封举起,问郑钧礼道:“郑警官,你骗我这是司里给我的慰问金,是害怕伤了我的自尊心,也害怕我不肯收下吧?” 郑钧礼坦白:“是。” “人穷到某种程度,是没有自尊心的。有了这一百元,我就是我们村里的百元户,我能给我娘请更好的大夫,还能置办些小产业养家糊口,所以怎么可能不收呢?”汤坚正色道。 郑钧礼沉声,静止在原处,神思难滞。 “郑警官,你是个好人,也是个真正的绅士。祝您前程似锦。”汤坚俯下身,结结实实给郑钧礼鞠了一躬。 汤坚离开,办公室一瞬空荡,郑钧礼站在桌边,窗外阳光明媚,倾照入屋,与往常无异。 某些念头就像是一颗颗小小的种子,被栽进了郑钧礼的心里,暗待生根发芽,生出绚丽的花。 江付东在银行上班,江不绵在学校上课,江不晚只能百无聊赖地独自在家待了一天。 原来没有学业,也没有工作和社交的民国太太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夕阳染照之时,江不晚带上秧儿,一起去了金城女子高中接江不绵放学,趁此也给家里的司机放了个假。 江不晚到校门口的时候,江不绵正从学校里出来。 她一看见自家的车子,就立即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 她一把打开车门,一屁股坐上副驾驶座,“杨叔,去哥哥那里。” “噢?咳咳。你仔细看看我是谁。”江不晚轻咳一声。 江不绵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这才发现今天来接她的是江不晚。 “姐姐!”江不绵惊喜,伸过小脑袋来,亲了江不晚的脸颊一口。 “你知道我今天在家有多无聊吗?可你放了学,想的居然不是回家陪我玩,而是去找大哥!你可太伤我的心了。”江不晚捂着心口,故作心痛道。 “姐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江不绵眯眼打趣道。“我只是觉得银行旁边飘香楼里的莲花虾羹和奶油松瓤卷酥特别好吃,所以想去打包点带回家给你吃嘛,等哥哥下班只是顺便。” “嗯嗯嗯。”江不晚点点头,只当是信了。 江不绵嘴甜,没人会不喜欢嘴甜的妹妹。 江不晚启动车,载着江不绵来到了金城银行。 金城银行处于金城最中心,西靠舞乐林,南邻金城最大的赌场老郄门。 江不晚与江不绵走入金城银行,银行襄理见过江不绵,知道她是主家的妹妹,当即便上前接待。 “刘襄理,我来找哥哥。哥哥呢?还在忙吗?”江不绵仰着头,在这堂里到处寻找江付东的身影。 “江小姐,真不巧,江先生刚出去,恐怕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刘襄理回道。 “出去了?去哪儿了?”江不绵面色一变,看起来有些不开心。 “刚刚青玉帮的人来挑衅,江先生召了几个伙计跟着青玉帮的人走了。”刘襄理解释。 “青玉帮?”江不绵愤恼,却又藏不住眼中担忧。 江不晚没听说过青玉帮,但它既然是一个帮派,那大抵跟破元帮有竞争关系,两个帮派之间肯定是不对付的。 “刘襄理,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江不绵着急了起来。帮派之间常有械斗,金城破元帮帮众数量远不敌青玉帮,要是真打了起来,哥哥怕是要落下风。 “估摸着是去源深路后边儿的废弃钢铁厂了。”刘襄理答道。 江不绵闻言,立即转身,跑出了金城银行。 “不绵?”江不晚见她慌张,不明就里,只能跟了上去。 源深路离金城银行不远,废弃钢铁厂里堆满了生锈钢铁,一股子血锈味道。 厂房前一片萧索空地,江付东正与青玉帮的人在此对峙。江付东身后,只有刀疤和银行里的几个伙计,青玉帮那边儿却有乌泱泱的三十来人。 “舞乐林和老郄门都是我们青玉帮的地盘,你竟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放高利贷!还放到了我们帮众的头上来!”青玉帮那侧,为首的是个光头壮汉,龇牙咧嘴,鹰头雀脑的,好不凶恶! “哦?难道不是他们自己走进我金城银行借钱的吗?我又没拿抢指着他们。”江付东笑笑,抬手轻推鼻尖眼镜。 绵里藏针,大抵就是这个感觉。 “哼。自你们破元帮来到金城,就总与我们青玉帮为敌,看来,今天是时候给你们个教训了!”光头掂了掂手中斧头,而后一声令下,“兄弟们,给我上!” 青玉帮帮众持斧提刀,气势汹汹,一股脑儿地冲向了江付东。 “哥哥!”江不绵惊吓。 江不晚赶忙捂住了江不绵的嘴巴,拉着她藏到了杂草之后。这种情况下,江不绵若是被青玉帮的发现,必定遭到发难,反倒分了江付东的心。 江付东脱下西装外套,手中攒一根钢管便跑上前去与青玉帮的正面交锋了。 江不晚此前只以为江付东尔雅温文,善商贾之术,却不晓江付东是这样一个有血性的勇猛男子。 “咚——咚——”江付东执长管,风破影动,奋力捶打上前的青玉帮众人。 纹理灰粽马甲勾勒他精壮曲线,对手吐出的血液偶溅至他纯白衬衫。 众人打斗,尘灰四起,颇有些壮观。 十数青玉帮众同心***付东。似猛虎般一齐扑向他。 “嗯嗯——”江不绵被江不晚捂着嘴,只能发出些支吾声,可她看见江付东被那么多人围攻,实在再耐不住性子,在江不晚的怀中不断挣扎。 江不晚见江付东落于下风,心里也直打着鼓。 千钧一发之际,那十几个围着江付东的壮汉竟全部像是被人下了绊子一般,齐齐摔倒在地。 那一刻,江不晚在江付东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精光。 江不晚眉头微皱,灵敏的鼻子倏忽捕捉到了空气中的微弱妖气。 这妖气转瞬即逝,却让江不晚凛然心惊。 青玉帮众人从地上爬起,见了邪般怯懦,不敢再上前挑衅江付东。 光头见此,心里仍是不信邪的。他偷摸走到江付东身后,举起斧头就要砍下江付东的头颅。 “大哥,小心后面!”江不晚立即出声提醒。 江付东听见江不晚的声音,立刻回身,且用力送出手中钢管,竟是蓦然刺进那光头的肚皮,贯穿了光头身体。 钢管从光头身前进,又从他身后出,汩汩血液从钢管中流出,顷刻间,便泄了一地。 血液染红江付东的双手,他仍镇静得出奇。 众人皆愣在当场,惊诧于江付东巨大的力气。 江不绵何时见过这般场面?江不绵一口气没喘上来,捂着心口瘫倒在江不晚怀中。 “不绵?”江不晚轻拍江不绵面颊,却怎么都没反应。 眼见着江不绵的嘴唇越来越青紫,江不晚情急生智,赶忙小心把江不绵放躺在地,而后用手按据她胸口。 “不绵。”江付东见江不绵晕倒,立即松了手上的钢管。光头死不瞑目,侧倒而下,发出一声嘭响。 江付东跑到江不绵身前,紧握了住了她的手。 他浑身血气,周身却有奇怪的气息流动。 江不晚眼见江不绵的脸色渐渐好转,便停下了心肺复苏。 江不晚抬头紧盯江付东,他的身上露出些许妖气,江不绵的身体也变得暖暖的,就好像有人在给她输送力量。 “你盯着我做什么?”江付东松开江不绵的手,抬首对上江不晚的双眸,疑惑问道。 “大哥你......” 第二十二章 不速之客 “你盯着我做什么?”江付东松开江不绵的手,抬首对上江不晚的双眸,疑惑问道。 “大哥你......大哥你没事吧?”江不晚哪里敢将‘大哥你是不是妖怪’这句话问出口? 万一,江付东要杀她灭口呢? “我怎么会有事。”江付东打横抱起江不绵。 现在,有生命危险的,只有不绵。 江不绵躺在江付东怀中,唇色渐渐红润,悠悠转醒。 江不晚糊涂了,如果江付东是妖物的话,为什么会救江不绵的性命? 难不成是妖物惑人,让她辨不清善恶? “哥哥!”江不绵清醒之后,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江付东,她举起双臂,轻抚江付东的肌肤,仔细检查他白皙秀颀的脖颈,生怕刚刚那光头真给他伤了。“呜呜呜~~还好哥哥你没事!” 江不绵一把抱住江付东,靠在他怀中放肆哭泣,直至憋红小脸。 “不哭了。乖。”江付东轻声哄着她,就像是在哄一个刚出世的小孩儿。 江不晚沉声。此时江付东周身的妖气已然收敛了。 江不晚恍惚,难道她刚刚看到的那些妖气都是幻觉吗? 江付东对她们那么好,而且刚刚杀光头,也是为了自卫。 可是,江付东一下震开青玉帮数十帮众和用钢管贯穿人体的力量又怎么解释?江不晚很难忽视这些疑点...... 江付东抱着江不绵回到车上,青玉帮的光头已死,他的那些小弟也不敢再纠缠江付东,竟是给光头敛了尸,就灰头土脸地跑了。 江不晚倒是可以理解他们对江付东的恐惧。毕竟,看见江付东满手血腥之后,还不害怕的人,估计就只有江不绵了。 三人一同回了江家,此间,江不晚沉吟不语,江不绵却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明明刚刚还因为瞧见光头被杀的血腥场面而晕了过去。 “姐姐,你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过话。你怎么了啊?”江不绵到家之后,才想起关注江不晚的情绪。 江不晚笑笑,她这个姐姐是充话费送的吧。 江不晚看了看江付东残着干血的双手,又转头看了看江不绵刚刚被他握住的那只手。 他的手上的血,早已染红她的双手了。 “你怎么来了?”江付东刚从车上走出,便瞧见了站在江家院子外头的郑钧礼。 他站得笔直。 郑钧礼这个人很奇怪,他就算是在无聊地等待,也不愿意放松一些七倒八歪地站。 “大哥。”郑钧礼微微点头,跟江付东打了招呼。“我来接不晚回去。” 江不晚快步走到郑钧礼身边,抬眸轻问他:“怎么突然来接我回去?” “我也希望你能和家人多相处几天,可是过几天就是我爹的生辰了,姨娘让我接你回去,说是公爹过生辰,儿媳妇理应跟她一起操办。”郑钧礼如实道。 “我说是什么呢,原来是要把我们江家的大小姐带回去使唤。”江付东出言讽刺道。 “大哥,我会跟不晚一起准备的,绝不会让她累到。”郑钧礼并不与江付东逞口舌之快。江付东毕竟是他的大哥,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受着便受着了。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江不绵轻瞥了眼郑钧礼道。 郑钧礼低头,朝江不绵笑笑。 江不绵染血的手映入郑钧礼眼帘,郑钧礼微怔,而后问:“小妹,你受伤了吗?” 江不绵闻言,旋即将手藏起。 “今日青玉帮的来我们金城银行闹事了。”江付东走至江不绵身前,将她整个人都遮挡到了自己身后,让郑钧礼再瞧不见她半根头发丝儿。 等江付东近前,郑钧礼这才发现江付东的手上也有血,甚至,连他的衣衫上都是血点子。 “你们郑家说好要帮我们破元帮在金城立足,这都三年了,光是一个青玉帮,你们都搞不定,最后还要我亲自去料理。”江付东从兜里掏出一根雪茄叼至嘴边,而后又从马甲内里摸出一只打火机,翻盖露火,且将雪茄点燃。 烟雾缭绕他指尖,笼罩着紫红残血,多少有些蛊惑。 “大哥你,杀人了?”郑钧礼凝眸,感觉到了些江付东身上残剩的戾气。 偶尔,他的直觉也会准得惊人。 “怎么,你要把我抓进去?”江付东讥讽一笑。“我记得,警务司是不管江湖厮杀的吧。” “总有一天会管的。”郑钧礼严正道。 江付东说的没错,警务司为了独善其身,从不管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但郑钧礼相信,总有一天,这世上并不会再有这厮杀黑暗的江湖。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看看我死之前,你有没有机会逮捕我。”江付东呼出一口烟气,而后抬手扶了扶鼻间镜框,他迈步走入江家院落,与郑钧礼擦肩而过。“郑警官,再见。好好照顾我妹妹,不然,我让这江湖帮我妹妹丧夫再嫁。” 江付东此话一出,不单郑钧礼,就是江不晚也瞬然胆寒。 原来,江付东只是看起来斯文罢了,破元帮出生的大少爷,怎会没点争强耍狠的本事? 江不绵跟着江付东进了院子,临进门时,还转头与江不晚道了个别:“姐姐再见,我明天晚上去郑家找你玩儿!噢,对了!别忘了把刀疤带走保护你,免得又‘一不小心’掉进河里溺水!” 江不绵嬉笑,小身影消失在门后。 “你别放在心上,我大哥和不绵就是那样。嘴上功夫厉害。但刀子嘴,豆腐心。”江不晚宽慰郑钧礼道。 但其实,江不晚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总不会真的让他妹妹变寡妇吧?应该,不会吧。 郑钧礼和江不晚一起走回了郑家,彼时,郑家正好来了两位客人。 “郑老板!” “姚副司长!陈太太。稀客啊。” 姚副司长和陈家太太居然来拜访郑家了。 郑仁来到客堂接待了这两位贵客。 而江不晚与郑钧礼进门的时候,正撞上他们坐在沙发上交谈。 “郑警官,郑少奶奶。” 郑钧礼和江不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姚副司长就叫住了他们。 “姚副司长,陈太太。”郑钧礼无奈,只能上前与他们周旋。 江不晚虽然不太能搞清楚状况,但场上火药味儿太浓,她很难闻不见。 “不知二位今日来拜访,有何指教?”郑仁出声问道。 “这不是听说郑老板的生辰要到了,我们特地来给您送份厚礼么。”姚副司长从胸前衣兜儿里掏出了一纸信封,交递给了郑仁。 郑仁将信封接下,而后抽出其内信纸。 这纸上,画的是金城地图。 图中一条长线干路,横穿整座金城。 郑钧礼走至郑仁身后,瞧了这纸上内容。地图上的这条路,金城明明没有。 “姚副司长你这是什么意思?”郑仁明知故问。 这地图上的路是政府最近紧锣密鼓要承包给各家营造厂修的,政府暂时给它取了个‘盛志路’的名号。 盛志路将是金城第一条用柏油铺造的马路,而且这条路将会贯穿五百五十二个乡镇,成为金城这片绿叶上最粗壮的脉络。盛志路建成之后,金城交通将会更加便利,来往商客也将会以更小的成本运输更多的货物。这对金城的经济有绝大的好处。 当然,负责建造盛志路的营造厂也将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甚至扬名天下。 盛志路计划的招标会已经没几天了,郑仁盯着这个项目已有半年,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拿下这标。 姚副司长和陈太太现在拿着盛志路计划来找郑仁,大抵是有法子帮他拿下几日后的招标会。 “相信郑老板你也听说陈老爷的事情了,陈老爷现在被令郎捉到了监狱里去,警务司是怎么都不肯放人啊。明明我们和蔼可亲的陈老爷是冤枉的。”姚副司长右手托左手,蹙着眉头无奈击打,瞧起来真是可怜极了。 “姚副司长你是想要我去救陈老爷?”郑仁闻言,不禁轻笑。“姚副司长您在警务司身居高职,都没法子救陈老爷,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商人,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姚副司长抬头,看了眼郑钧礼,示意郑钧礼应该有办法。 江不晚见此,不由也将目光落到了郑钧礼身上。 前两日郑钧礼还被姚副司长殴打呢,怎么今日姚副司长就带着礼物来低声下气地求他了? “令郎跟许司长熟识吧?”姚副司昨日准备将陈老爷捞出来的时候,许司长那边也不知怎么就收到了消息,竟是亲自来将程序阻止了。 姚副司后来自己回去琢磨了许久,才隐隐猜出大抵是郑钧礼在背后干了些小动作。 “我与许司长并不是熟识的关系。姚副司长您现在打算的事情.....我恐怕没那个能力。”他只是恰好知道些往事,顺手送了个人情给对方罢了。 郑钧礼从始至终都保持的微笑,让人瞧不出他的情绪。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陈家素日便与你郑家交好,我平时也给林姨娘和钧南送了不少好东西。现在我家老爷入狱,你们不说拉一把,至少也不能落水下石吧?”一直没说话的陈太太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现在的陈太太仿佛已经失去那日在郑家打麻将时的优雅了。 江不晚从她脸上看见的,是她当日抢走长命锁女鬼孩儿、下令吊死长命锁女鬼时的凶狠。 “既是林姨娘和钧南收了你的东西,那你便去求林姨娘和钧南救你家老爷啊。”江不晚出声讥讽道。 “不晚!”郑仁立即出声呵止。“不许顶撞长辈。” “不晚话糙理不糙。”郑钧礼自然是站在江不晚一边,他维护道:“陈家送给郑家的礼物,我们郑家应该都以相等的人情送还回去了。至于林姨娘平日里私下收取的,我与父亲确实一概不知。既然今日陈太太您提到了,那我们明天便与林姨娘清算清算,下午便以同等的厚礼送还陈家。” “你们这是铁了心要跟我们陈家划清界限啊。”陈太太咬牙道。 “陈太太您就安分些吧。”江不晚抬眸,声色俱厉。“陈老爷不仅背着思绾姑娘的命案,警务司还怀疑他与陈家后山女尸案有关。待到陈家后山女尸案告破,说不定,你们一家子都造作不起来了。” 郑钧礼闻言看向江不晚,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女尸案年岁久了,尸体在警务司放了多日,法医解剖了尸体也没得到什么能捉到凶手的有用信息。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陈家后山女尸案必定与陈家有关,但江不晚似乎连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都了然于胸。她难道不仅知道女尸藏在枯井中,还知道这案件的幕后真凶? 陈太太听了江不晚的话,立即沉下了脸,再不敢轻易说话。 那个生下老爷孩子的丫鬟虽然不是直接死于她之手,但确实是她下令让手下人绞死的。 郑仁将手中金城地图还给了姚副司长。 “这盛志路的招标我们自己会想办法,就不劳烦姚副司长为我们费神了。” 郑仁虽然很想赢得招标会,但在生意场上,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事情都干,容易出问题的。现在陈老爷不就在河边湿了鞋么。 “姚副司长,陈太太,慢走不送。”郑钧礼顺水推舟,礼貌地将他二人赶了出去。 “哼。”姚副司长临走时,不忘瞪郑钧礼一眼。 陈太太凝视着江不晚,好似要在她脸上看出一个洞。 郑钧礼挡在江不晚身前,接着给陈太太做了个请的姿势,陈太太这才跟着姚副司长离开了郑家。 姚副司长和陈太太离开郑家之后,郑仁便起身,正颜厉色地同郑钧礼说道:“今日这一遭,姚副司长和陈家估计会在盛志路计划上为难我们营造厂。但这盛志路计划的招标,我们泯金营造厂势在必得。事情是你挑出来的,自然也要你去解决。” “我明白。”郑钧礼垂下头,江不晚甚至再看不到他的表情。 “招标会就在我寿辰前一天,我希望在我的寿辰上,能得到今日我不曾收得成的礼物。”郑仁拍了拍郑钧礼的肩膀,而后便迈步上楼,回房去了。 第二十三章 亲吻 “招标会就在我寿辰前一天,我希望在我的寿辰上,能得到今日我不曾收成的礼物。”郑仁拍了拍郑钧礼的肩膀,而后便迈步上楼,回房去了。 郑钧南见爹爹离开客堂,突然从厨房窜出,手里还抓着啃了半段的风羊肉。 “略略略~~”郑钧南特地跑到郑钧礼身前,给他做了一个鬼脸。“又闯祸了吧,大呆个子~” 江不晚只是短短几日没见郑钧南,这小孩儿的脸就圆了一圈儿。看来那女鬼被消灭之后,郑钧南的身体就慢慢好了起来。 江不晚一把抓住他的后脖,伸手去拧他的耳朵。 “熊孩子,好没礼貌!你哥招你惹你了,你还特地来冷嘲热讽一番。” “他抢我家产了!上回算他运气好,没被我刀死。等我长大了,他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郑钧南不甘示弱,江不晚揪他的耳朵,他就揪江不晚的手皮,一揪一拧,疼得江不晚自觉松手。 “嘶~”江不晚收回手,吃痛地叫了声。 江不晚听见这番话,是震惊不已的。都说人之初,性本善。但这孩子怎如此恶毒? 郑钧礼脾气好,面上居然没什么怒意。 他半蹲而下,将郑钧南圈进怀里,低声道:“我已给你看好了学堂,过两天就把你送进学堂去。你也不小了,总要读书明理,不然以后,这偌大的家产可交不到你手里。” 郑钧礼言辞恳切。就是不知郑钧南这小孩儿究竟能明白多少。 “呸。”郑钧南朝着郑钧礼的脸啐了口唾沫。“我爹这么有钱,我顾着玩就好了,去什么学堂!” “你!”郑钧礼还没生气,江不晚就已经急得想打人了。这世上哪儿来的这般不辨是非的小孩儿? 郑钧南见江不晚气急,朝着她做了个鬼脸,而后将郑钧礼推开,咬着风羊肉跑了。 郑钧礼攒袖拭去面上唾液,缓然站起。 江不晚忽然想起那夜在江月画舫上,郑钧礼被郑钧南刺伤一事。 彼时,江不晚以为郑钧南是受了女鬼的蛊惑,如今看来,无论那时有没有女鬼存在,郑钧南都会伤害郑钧礼。 “你爹也不管管他。这是要翻天啊!”江不晚心寒又焦虑。这郑钧南就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也不知何时还会做出什么些惊天地泣鬼神事情。 “老来得子。宠坏了。”郑钧礼无奈一笑。 那林春芹眼界窄,心心念念着郑家的财产,免不得潜移默化地让郑钧南学了些兄弟阋墙的东西。 “你还笑得出来。你是真不怕他半夜到你房间再捅你一刀。”江不晚搞不懂,搞不懂为什么郑钧礼任何时候都能保持这样的端正持守,处变不惊。 “你这不是回来了么。”郑钧礼笑笑,这话似乎是在安抚江不晚激动的情绪,又似乎在肯定她的存在会保护到他。 江不晚沉声。郑钧礼究竟知不知道,这句话在她耳朵里,是多么地令人心动。 “我晚上也是要睡觉的,可不会一直看着你。”江不晚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刀疤的声音。 “小姐,大少爷让我把你的行李给拿过来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就一个人跟姑爷走了,出什么事儿怎么办?”刀疤拎着小皮箱,大摇大摆地进了郑家。 秧儿跟在刀疤身后,手上捧着江不晚这两天研究的术法古籍。 “小姐,我把你之前让我找的书也都带过来了。”秧儿昂首,等待着江不晚的称赞。 江不晚一凛,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哥看见这些书了吗?” “大少爷?当然看见了,这些行李之中还有不少就是大少爷帮忙收拾的呢。”秧儿笑答。 江不晚炮仗哑火。 江付东看见了她的术法典籍? 那江付东会不会怀疑自己今日暴露妖气的时候,被她察觉了? 如果江付东真的是妖邪的话,会找机会把她灭口的吧? 不不不,江付东应该不会加害她们,江付东是妹控啊,他对她们这么好,怎么又会突然蓄意伤害? 但是...... 江不晚自己十分确定自己一定是人类,而江不绵有心脏病,所以也一定是人类。那作为她们哥哥的江付东为什么就有妖气了呢?如果这个江付东真的是妖物的话......难道是冒名顶替?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 江不晚摇了摇脑袋,感觉脑中轰炸,实难镇静。 深夜,众人归房入睡。 江不晚耳边再没有江不绵那小丫头叽叽喳喳地说话,竟是久违地清静了下来。 只是,莫名的,有些不习惯。 江不晚的房间与她前两天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就是床铺也干净整洁地像是没有动过。 实际上,也确实没人动过她的被褥。她不在的这两天,郑钧礼依旧睡在行军床上。 当然,郑钧礼现在也还睡在那个地方。 行军床比江不晚的柔软大床要矮上许多,江不晚躺在被窝里,要侧过脸垂下眸子,才能瞧见行军床上的郑钧礼。 此时郑钧礼呼吸声均匀,清浅月光滑在他睫毛,于他眼窝落下一汪清泉。 江不晚睡不着。 卓菲白的事情,江付东的事情都让她焦虑难安,她恨不得现在爬起来,再到外面去寻些珍贵古籍。 说不定再学些知识,她就能解决当下的困境。 幸好她的‘床边人’长得秀色可餐,能微微舒缓她对于未知的恐惧。 也不知是不是江不晚的目光过于炙热,郑钧礼竟是忽然翻了个身,面向了江不晚这边儿。 江不晚微惊,心下却有些喜悦。 郑钧礼的一整张脸比一半脸更好看。 郑钧礼的呼吸不再匀和,好像有些要醒的迹象。 江不晚立即闭上双眼,佯寝。 许久后,江不晚再忍不住,还是将眼睛睁了开来。赌的就是一个郑钧礼又重新睡着。 流转眸光相触,夜中冰凉的寒气似乎变成丝丝电流,钻进了江不晚的身体。 郑钧礼醒了,也不知醒了多久。 他正看着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她睁开的双眼,而后错愕不堪。 江不晚此前从没在郑钧礼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他真像是做了坏事被抓了。 “我饿了,你饿吗?”郑钧礼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来了这句话。 江不晚轻笑,而后隔着被褥捂肚子道:“饿了。” 郑钧礼猛地起身,而后起床站定,朝门外走去,一边走又一边问江不晚道:“我去做宵夜,你吃些什么?” “面条?”江不晚脱口而出。但其实,她也没有那么饿。 江不晚掀开被子,跟上了郑钧礼的脚步。 “你不用下来的。我做完给你端过去。”郑钧礼说道。 江不晚讪笑。那怎么好意思呢。 深夜里的郑家安静得要死,四处都没有灯,只是偶尔有月光从窗外溜进,这才让这屋子显得没那么乌漆嘛黑。 二楼尽头的屋子照不到月光,如果不是江不晚白天看见那里有一个房间,现在大抵会觉得那边儿只是一堵墙。 那屋子里,住的应该就是郑家的大太太。 除了那位经常与林春芹斗嘴的老妈子会出入那里之外,江不晚好像从没见过其他人进入过那间房,更别提是看见里面的‘大太太’出来了。 “你不去看看你母亲吗?”江不晚想着,郑钧礼唤林春芹姨娘,林春芹的年纪也不大,还时常教唆郑钧南,让他们兄弟阋墙。所以郑钧礼和林春芹一定没有血缘关系。 既然如此,那二楼尽头房间里的大太太就该是郑钧礼的亲生母亲了吧? “母亲?”郑钧礼的眉角以一种细微到难以察觉的弧度挑动了一下。“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他甚至和别人一样,几乎都没有见过那房间里的‘母亲’。 “啊?”江不晚有些意外。 “我母亲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我爹还只是个小商人。”郑钧礼淡然说道。“郑家现在的大太太,是我爹后来续弦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江不晚有些懊恼自己的想当然了。 “无妨。我早已经习惯没有母亲的生活了。”郑钧礼笑笑,他确实早就不在意、不伤心了。 郑钧礼走到厨房,打开一盏小小的电灯,而后便从柜子里拿出一把粗壮的手擀面条。 江不晚趁此拿锅加了两碗水,而后将锅放到了小灶台上。 郑家财大气粗,在这风雨飘摇的九十年代便已用上了煤气。江不晚猜想,这煤气的费用一定不低。 郑钧礼将水烧开,而后下入面条。 轻薄的水汽喷薄升腾,浸润他的肌肤,竟是让他的容颜更加俊丽秀美。 江不晚一瞬失神,心内的某处开始发痒,一种原始的冲动慢慢滋生,那感觉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直至充盈全身,膨胀难消。 江不晚好像闻见了一阵异香。 那是一种勾人的香气,内里带着淡淡的花草清味,又沉淀着果木浊香,萦绕四周,挥之不去。 这香气勾得她崩溃了防线,整个人都被浴进了火里。 江不晚近前,踱到了郑钧礼身边,而后用力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脸颊。 他的脸被水汽蒸得温温热热的,水嫩又柔滑,真是要命! 第二十四章 大太太 郑钧礼一惊,眸光闪烁,手中搅动着锅里面条的筷子顿然停下。 他脸颊的某处温热湿润,触感极软,于他而言,这是极其新鲜的体验。 锅中水汽热烈,愈发烫人。 “嘶~”郑钧礼的手骨被烫得刺痛,他倏而收回手,连带着站在他身边的江不晚都被惊得弹出了一尺去。 “郑钧礼。”江不晚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又渐渐走到了他身侧去。 郑钧礼转身看向江不晚,眼中流露不解。 江不晚的脸蛋红扑扑的,却不似少女害羞的粉红,而更像是被人掌了两巴掌的生红。 “你怎么了?”郑钧礼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什么怎么了?你好俊啊,宝贝。”江不晚握住郑钧礼的手,嘴唇又不自禁被他笼罩在雾气中的面颊吸引。 宝贝?天哪,她为什么会喊出‘宝贝’两个字? 郑钧礼甩开江不晚的手,而后赶忙挡住江不晚快速撅过来的嘴唇,另一只手则拿起桌边盛着凉水的小碗,一把子泼到了江不晚的脸上。 江不晚顿然清醒。 她自上而下抹去脸上的水渍,而后便陷入长久的静默里。 她刚刚做什么了? 她好像亲了他的脸。 “我,我不是故意的。”江不晚呲牙一笑。郑钧礼会相信她的鬼话吗?他不会觉得她是个流氓吧。 “我知道。”郑钧礼一句话便打消了江不晚所有的忧虑。“你有没有注意到一股臭味?这臭味稀奇,我以前从没闻过。这是不是什么新药物?所以你闻了这味道之后,才会举止反常?” 江不晚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幸运,还是该觉得不幸。郑钧礼没有把她误会成流氓,但她都已经主动亲吻他了,郑钧礼却还是无动于衷的直男模样。 “臭味?”江不晚蹙眉。“不是香味吗?” “香味?”郑钧礼歪了歪头,难以理解为什么自己与江不晚明明待在同一空间里,却闻见了不同的味道。 这香味持续不断,刚清醒不久的江不晚,竟又有些昏沉了,她便只能捏住了鼻子。 面条汤汁噗出铁锅,郑钧礼回神,立即将火关灭,而后将其中面条捞出,盛在了碗里。 一勺猪油、一勺酱油、一勺醋、一把葱花。 简单的调料被热汤浇灌,竟被激出馋人香味。 郑钧礼端起面条,朝江不晚使了个眼神,而后便向二楼走去。 江不晚跟在郑钧礼身后,脑子里却一直在盘算着那异香究竟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她闻见的是香味,郑钧礼闻见的却是臭味? 二人回到房间,那味道竟是比在楼下的时候还要更浓些。 郑钧礼将面条放在书桌前,而后让江不晚坐下。江不晚整个人都浸在了面条的香气里,这才微微回了些神,没继续被那异香勾引。 郑钧礼将面条放下后,就转身走出了房门,好像是去寻找那异味的来处了。 江不晚拿起筷子吃面,这才发现郑钧礼只下了一碗面。 郑钧礼刚刚不是说自己饿了吗?那为什么只给她下了一碗面?郑钧礼自己那份呢? 其实江不晚也不是很饿,刚刚回答‘饿了’,也只是因为睁眼偷看郑钧礼的时候被他逮到了,脑子一抽,才说自己饿了的。 江不晚喝了口汤,而后便也匆忙起身走出了房门。 她这个不饿的人,还是给那位饿着的郑钧礼留些面条儿吧。 江不晚捂住口鼻,生怕刚刚那样的错误再犯第二次。 郑钧礼在房门外站了许久,都不曾闻出异味的来处。这味儿泄的四处都是,这让他从何找起? 郑钧礼回想着刚刚江不晚的表现,总觉得那异味有催情效用。 这个家里会用这种东西的......难道是林春芹吗?可林春芹虽是姨太,但确实独占了他父亲的宠爱,林春芹应是不需要用这下三滥的手段的。 “哇。”江不晚松开手,那股子奇异香味又钻到了她的鼻腔里,让她欲仙欲死。“宝~” “呸——”江不晚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而后自持道:“我闻见味道是从哪里来的了,是从那里来的。” 江不晚指了指二楼尽头的那间房。 江不晚鼻子灵,闻这些东西,一闻一个准。 “大太太的房间?”郑钧礼听得这话,更是不解了。 大太太用这有催情效用的香做什么?她与他爹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此时当刻,有用这香的必要吗? “这香,好像对我有用,但对你没用。”江不晚迷迷糊糊地说道。“难道是对女子有用,对男子没用?” 江不晚面颊潮红,眼中的郑钧礼仿似天下第一美男,怎样都想再亲一口。 人与禽兽的区别是什么?区别是禽兽不能自控,但人可以。 江不晚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生生在肉上掐出一排指甲印,以保持清醒。 “那......大太太......”郑钧礼忽惊。 如果这香真的是只对女人有用,而对男人没用的话,那大太太肯定是被人算计了啊。 郑钧礼倏忽快步跑向尽头的房间,迷糊中的江不晚好像也反应过来了些什么,立即小跑了过去。 郑钧礼抬腿,一脚将二楼尽头的房门踢开。 “嘭——”的一声巨响,房门大开。 “大太太,你没事吧?”郑钧礼一入门,便出声询问道。 彼时,大太太正好好地侧躺在床榻之上,静静入睡,就连这泼天巨响都不曾将她惊醒。 房中的香气渐渐散去,不多久便消散无踪。 房中窗户大开着,寒风汩汩入内,吹荡墨绿窗帘,平添两分萧瑟。 江不晚细思极恐。 “这房里,刚刚是不是有别人啊?那人刚刚不会跳窗逃了吧?” 郑钧礼跑到窗前,俯身下看,楼下并无半人影踪,难道是已经跑没了吗? 江不晚走到床边,轻轻推搡着熟睡中的大太太。 “太太?太太?你没事吧?”这是江不晚来到郑家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位郑家大太太。 她的睡颜温和平静,睫毛颇长,鼻头挺翘,嘴唇不薄不厚,是温婉文雅的长相。 江不晚只看面相,也能瞧出她是个善良娴静的人。 “嗯?”李月华缓缓睁开双眼,瞧见江不晚时,眼中流露惊诧。 “大太太,你别怕,我是不晚,你儿媳。”江不晚安抚她道。 李月华眸中惊色不减,额头上甚至还渗出汗珠。 江不晚感到奇怪。她在害怕什么?难道是刚刚逃走的人吗? “大太太,刚刚是不是有人闯进来?你看见他长什么样子了吗?”江不晚问道。 “什么人?我没有看见。我一直在睡觉。”李月华回道。 “大太太,以后睡觉记得锁好门窗。”郑钧礼不动声色地将窗户回拢锁好,而后转身同李月华道。 “好。”李月华轻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郑钧礼微微低头,同李月华招呼告别。 江不晚虽还有许多疑问想要询问李月华,但她见着郑钧礼要走,便也不好意思再留着叨扰大太太。 江不晚直起身子,转身欲走,却是左脚拌右脚,给自己摔了一跤。 幸好她身后便是李月华的软床,她只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被子上。 被子底下躺着李月华,江不晚的手撑在被子上,却没感受到她想象中的凹陷。 她手下的被子是实心的。 可这个位置,是李月华的肚子前面。 李月华的脸看着削瘦,并不像是会有这么大肚子的人啊。 江不晚眸光凝蹙,一种想法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李月华,不会是怀孕了吧? “你们赶紧出去。”李月华从被褥中伸出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一把将江不晚推出了老远去。“我让曲妈说过几遍了,家里所有人都不许进我的房间,你们何故还要来闯?” 郑钧礼上前扶住江不晚,定声同李月华说道:“我们也是觉察到了些许不对,才冒险进来救你的。刚刚定是有外人闯进大太太你的房间了......” 郑钧礼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月华打断。 “我要你们救我了吗?”李月华气恼道。 江不晚失神。 这李月华的性子,好像与她的面相并不符合。 江不晚凝眸,再仔细观她面相,此时,她眉尖形状微微上挑,中庭好似偏窄了些。须臾之间,面相微变,于人一生,却是覆地天翻。 郑钧礼轻叹,而后道:“对不起,是我们多管闲事了。” 郑钧礼牵起江不晚的手,将她拉出了李月华的房间。 二人出门之后,江不晚失魂般嘀咕道:“她的面相变了。原来人的面相真的是会变的吗?” 郑钧礼听她喃喃自语,不求甚解。 江不晚抬头看向郑均礼,欲言又止。 “怎么了?”郑钧礼疑惑。 江不晚不知道该不该说。该说的吧。 至少对郑钧礼是可以说的吧? “郑钧礼,我感觉,大太太好像是怀孕了。”江不晚皱着眉头,她只敢用‘好像’一词来表达此事,但她刚刚手下那结实的手感,分明表示着大太太怀孕并不是她的错觉。 “怀孕?怎么可能?” 据郑钧礼所知,他爹与大太太许久都未曾见过面了,若是连面都不曾见过,这孕是怎么怀的? 还是他们之间其实有偷偷见过,只是家中人都不知晓? 毕竟,谁也不会时时刻刻都盯着他们两人。 第二十五章 招标会 “也许是我多虑了。”江不晚低头,郑家人都说大太太长年卧病在床,她小腹隆起,或是病变引发的并发症? 可如果是那样,大太太为什么不请医生来看病,而要自己在房中苦苦支撑? 郑钧礼轻轻摆首,颇有些无奈。说实话,现有的种种迹象,很难不让人往那方面去想。 今夜二人所见之事,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独有的秘密。 他们生怕此事实为一场误会,轻易将其说出口,会辱没李月华的名誉。 接下来的几天里,郑钧礼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琢磨着招标会的事情。 而江不晚则跟在林春芹身后,跟她学习着‘掌家’之事。那些琐碎杂事,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切以郑仁为中心。 于是,郑仁五十岁寿辰上的所有东西,包括蛋糕、餐厅、伴手礼,林春芹都以金城名流中已知的最大规格办。 郑钧礼忙碌之余,为江不晚誊写了寿辰邀请宾客名单,还为她梳理了相关事务从前都是如何办的。 江不晚得了郑钧礼的宝典,再不像只无头苍蝇,而是井井有条地将任务吩咐给了家仆。林春芹想刁难她,也拿不到她的错处。 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可时间却是不愿等人的。 很快就到了郑仁生辰前一天,“盛志路计划”的招标会在金城商会会堂如期举行。 江不晚有些好奇,郑钧礼便带着江不晚一起来到了金城商会会堂。 招标会上的少爷老爷皆是一袭西装,或肃立交谈,又或端坐私语。 郑钧礼和江不晚的位子在第四排最中间,颇有被包围堵截之感。 江不晚坐下,而后好奇地四处张望。 商会会堂装修朴素,用料却极其讲究,天花板做了吊顶,红木唱标台裹了一层蜂脂,整个会堂光色柔润,却庄严肃穆。 江不晚突在座位第二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江不晚轻声嘀咕道。 江付东怎么会来‘盛志路计划’的招标会呢?他们破元帮好像没有修路的业务吧? 江付东像是鬼神一般,转过了头来,看向了江不晚。 江不晚身子倏而后仰,惊了一跳。江付东脑袋后面是有眼睛吗?怎么就感觉到她在偷看的? “大哥。”江不晚想着,既然已经被发现,那不如就大大方方地出声打个招呼。 “不晚,你今日好雅兴啊,还来看这招标会。”江付东同江不晚轻笑着道。 他笑容和蔼,江不晚背后却起了一层毫毛。 “见见世面。”江不晚讪笑。 江付东并不答话,只依旧笑着。他看着江不晚的脸,也不知要盯到什么时候去。江不晚咕噜咕噜地转着眼珠子,躲避着江付东的眼神。 “哎呀,好想去厕所啊。”江不晚被盯得发毛,她实在是坐不住了,便立即寻了个借口,想出去避上一避。 “我带你去。”郑钧礼见此,说道。 “不用不用。招标会快开始了,你别乱跑,错过了怎么办。”江不晚才不想郑钧礼耽误了正事。 “可你知道会堂的厕所在哪里吗?”郑钧礼疑问道。 “我自己去找,你别等我。我可能时间会有一点长。”江不晚佯作急躁,她赶忙站起,跑到了外边儿去。 江付东那绵里藏针的神情,江不晚可受不了了。 江不晚跑到会堂之外,阳光倾泻。江不晚走到房屋墙根,躲在阴影之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里没人又安静,真适合抽根烟。 江不晚一个从没抽过烟的,竟平白多了分烟瘾。 江不晚无奈摇头,正觉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好笑,鼻下便闻到了一股带着茶香的烟味。 而后不就,江付东出现在了江不晚身边。 他嘴里叼着茶烟,背脊一松,随意靠着墙。 白烟从他口中吐出,飘出阴影,而后消散在阳光之下。 “大,大哥。”江不晚没想到江付东会追出来,莫名被吓得有些结巴。 江付东解开上身西装纽扣,而后将手伸进灰色马甲里,从自己胸前掏出了一本泛黄的古籍。 “前两天帮你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发现你最近很喜欢看这些不着调儿的术法典籍。”江付东一手拿着古籍,一手掐灭嘴边茶烟的火星子。“我特地寻访了不少有名有姓的江湖术士,给你找到了本稀少的古籍册子。你既然爱看,那我这个做哥哥,定然也是要支持的。” 江不晚闻言,浑身僵硬。 江付东现在是在用古籍试探她? “我也没有很爱看,就是一时觉得有趣,这才让秧儿买的。可我看了几本过后,发现里头的内容太过深奥,实在难以理解,便不想再看了。”江不晚说道。 她看不懂古籍,也闻不见妖气,更没有怀疑你的身份! 江不晚站定,转身欲走。她可不敢长时间与江付东单独待在无人处。 江付东忽然抓住了江不晚的胳膊,同她道:“你以前最喜欢大哥我了,缘何现在看见我就躲?” “我没有躲啊。我现在依旧最喜欢大哥你呢。”江不晚鲜少有这样虚与委蛇的时候。“我只是害怕错过郑......夫君唱标,想要去看看。” “这招标会的结果,不看也罢。”江付东并不松开江不晚。 “你什么意思?”江不晚总觉得江付东好像知道些什么内情。这招标会难道有猫腻? “警务司的姚副司长和陈家的太太最近两天都在四处奔走,就为了在这场招标会上让郑家落标。”江付东说道。“郑钧礼,是不可能赢的。” “一点可能都没有?”江不晚蹙眉,面露担忧。 “商人重利,关于盛志路计划的招标,业内已经达成了共识。所有人都会在覆盖成本之上的十万元开始投标。不然这标只能赚到名声,而赚不到钱财。”江付东将‘前情’道出。 “这,有什么不对?”江不晚可以理解。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这时候有人以低于净利润十万元的价格出标,必然可以拿下这标。”江付东继续道。 “你都说了,不在覆盖成本之上的十万元开始投标,是只能赚到钱财的。那些重利商人,怎可能会以低于净利润十万的价格投标?又不是做慈善。”江不晚说道。 “警务司的姚副司长和陈家太太已经与忝帝营造厂的王老板商量好了。今天王老板会以低于业内商量好的最低价的价格,拿下盛志路计划。”江付东的身体微微前倾,以一种压迫俯视之态困住了江不晚。“当然忝帝营造厂的王老板也不是什么傻子,惯做赔本的买卖。姚副司长已经答应他,事成之后,陈家会给他一大笔钱,补足这个亏空。” “呵。陈家和姚副司长做这些有什么意义?难不成就是为了报复郑钧礼?”江不晚闻言,嘲讽一笑。 “人活在世,不蒸馒头争口气。郑钧礼在陈家一事上,做得确实绝了些。”江付东笑道。 “陈家老爷杀了人。郑钧礼将他法办,也叫做得绝?”江不晚气愤道。 “我的好妹妹,别生气啊。”江付东见她跳脚,轻轻将手抬起,抚了抚江不晚炸了毛的头发。 “呐,大哥新给你找的古籍,送你瞧瞧。”江付东笑着将古籍塞到江不晚手中,而后便转身入堂,临了还莫名其妙留给江不晚一句:“你那个小夫君,心里怕是没什么你的位置。” 江不晚蹙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会堂之内,招标早已开始,招标人依次唱标。 “蓄其营造厂报价879万,工期五年。” “忝帝营造厂报价800万,工期五年。” 忝帝营造厂报价一出,周遭顿时就像是闷堂子里炸了锅,各家老板都口出了脏言。 “怎么回事?忝帝营造厂懂不懂规矩啊?不是说好不能少于净利润十万的吗?报价八百万?这已经是最低成本了吧?” “一分钱不赚?忝帝银行在想些什么啊?” “谁知道呢?” 唱标人继续唱着标。 “泯金营造厂报价799万,工期三年。” 唱标人此话一处,水里炸雷,窃窃私语皆扩成了嘈杂对话。 “799万?这不是倒贴钱给政府吗?工期还只要三年?郑家是疯了吧?” “今天郑仁怎么没来?那不是他刚从军校回来的大儿子吗?他就真的一点儿也不上心?就看着自家儿子倒贴?” 此时,江不晚从外走来,讶异于此刻中尴尬的气氛。 唱标人将标书全部读完,而后宣布,郑钧礼夺得此标。 江付东的脸上出现些疑惑不解,这郑钧礼居然同他预想中的完全不同。郑钧礼居然真的舍得砸钱。 造个盛志路,如果一分不赚,甚至还倒贴的话...... “我宣布,几天中标‘盛志路计划’的是郑家泯金营造厂!”唱标人当场公布了中标人。 “下面,有请我们的郑钧礼先生上台,发表中标感言。”唱标人抬起手,给郑钧礼做了个请的姿势。 郑钧礼也不推拒,大大方方地便走上了标台。 今天,郑钧礼说:“赤心事上,忧国如家。” 第二十六章 舞乐林和五层蛋糕 郑钧礼也不推拒,大大方方地便走上了标台。 “各位同仁、前辈大家好,很高兴能与大家相聚在招标会。我是泯金营造厂的郑钧礼,今天代替我爹郑仁来投标。我知道现在各位同仁一定非常愤怒,因为我以极不合理的价格,拿下了盛志路计划的标书。”郑钧礼慢斯条理的说着话,好似是想要安抚在场同行的情绪。 “799万,工期三年。各位一定认为我是疯了,才会做这样一个费时又费力的赔本买卖。可799万,三年工期,是我这几天来分析盛志路修建计划之后,得到的最低成本与最短工期。相信大家也都明白盛志路的修建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它贯穿南北,铺设柏油,可成最顺畅的交通要道,也可成最便利的新商道。它像一条河,可以养活河边许许多多饥渴的人。而这些人,终会成为建设金城,甚至是建设国家的中坚力量。”郑钧礼不急不慌,从容不迫。 他知道在座的商人里,没有不追逐利益的。 但他也相信,在座的同仁里,也不乏胸有丘壑的志士。 众人闻言,沉寂不语。场上没什么赞同的声音,但刚刚出现那些质疑批评,也都消散如烟了。 “家父曾教导过我,苟利国家,不求富贵。”郑钧礼淡言,收尾。 此语一出,台下众人面面相觑,而后无奈一笑,抬手,纷纷鸣掌。 郑钧礼俯下身体,深鞠一躬。 他沉在掌声里,会堂中鼓拍着的手,汇成一片海,将他淹没。 “呵。”台下江付东舒眉笑笑,“我这妹夫,倒真有些意思。” 江不晚立在堂后,眼见他在人海中俯身鞠躬,得到拥簇与掌声,心底升出一丝暖流。 郑钧礼原就是一个自己温暖,又不吝惜为别人送去温暖的人。 江不晚有时候会想,或许,无论陷入多么令人绝望的境地,只要郑钧礼在,光就还会照进来。 招标会结束。 今日卓菲白保外候审的程序正好走完。 郑钧礼与江不晚开车至警务司接人。 杨明洞早早就带着卓菲白在警务司前等待。 “郑警官,你可过分了啊,请了这么多天假。要来警务司吧,首件儿事情就是使唤我。”杨明洞见郑钧礼与江不晚从车上下来,立即上前‘抱怨’道。 “对不住了。”郑钧礼拍了拍杨明洞的肩膀。“你知道的,我最近为招标会的事情忙了许久。” “我就与你开个玩笑。你有什么要我帮的,尽管提出来就是。别老这么严肃。”杨明洞笑道,而后话锋一转,面色也严肃起来。“招标会还顺利吗?” “成功中标。”郑钧礼笑回。 “太棒了,也不枉你在家闭关多日专门研究盛志路计划。”杨明洞面上笑容重回,又是一派吊儿郎当的样子。 江不晚见杨明洞与郑钧礼聊得火热,便趁此走到卓菲白身前,从包里拿出了一串钥匙。 “我帮你在元成路租了房子。”江不晚把钥匙放到了卓菲白的手里。“那房子离郑家不远,我们以后也好见面。” “回去的办法呢?找到了吗?”卓菲白没问封印术反噬的解法,反倒是更关心回二十一世纪的事情。 于她而言,她宁愿回去死在二十一世纪,也不愿解除反噬,真在这吃人的时代蹲大牢。 “我都还没找到解除反噬的办法,你就问起回去的事儿了?我总得先帮你解除反噬,然后才能安心送你回去吧。”江不晚吐槽。她总要先保着命,才能有机会回去啊。 “反噬不能回去解吗?”卓菲白一心归家,这该死的地方,她是一刻都不想多待的。 等一下,卓菲白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些江不晚的弦外之音。 “你一直在说‘送’我回去,‘送’我回去。难道,你从没想跟我一起回去?”卓菲白凝眸,她眉头紧蹙,像看疯子一般看着江不晚。 江不晚沉默不语,好似默认。 “你疯了吗?”卓菲白双眸倏忽睁大,满目不可置信。 “不会是因为他吧?因为喜欢他?”卓菲白失控,大吼着伸手指向郑钧礼。 本只属于她二人的对话,破开壁垒,让郑钧礼和杨明洞也听到了耳朵里去。 “不......” 江不晚还没答完,卓菲白就打断了她的话。 “你别忘了那个桃花妖的下场。断金零粉,不得善终。”卓菲白早就说过,恋爱脑不会有好下场。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已经生活过二十几年的时代,不值得。 “不是因为他。”江不晚淡淡看了身侧郑钧礼,而后轻声答道。 “那你是因为什么?”卓菲白不解。 江不晚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因为杀妖灭鬼的快感,因为学有所用的满足。而一百年后的那个时代,妖魔销匿,她的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 卓菲白见此,恍然,而后凄冷一笑。 江不晚这人执拗。如果她心意已决,那么谁都不能改变。 风动影落,黄叶窸窣作响,飘飘而下。 江不晚安顿好卓菲白,就回了郑家,迫不及待地开始研读今日在招标会江付东塞给她的古籍。 古籍字迹斑驳,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估摸着确实是不好找。江付东也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才把这书弄给了江不晚。 江不晚坐在书桌前,一字一句,看得仔细。终在古籍三分之二处窥见了些解除封印术反噬的办法。 “找到仙都印,术法驱之,可解一切术法反噬?”江不晚将其中关键字句念出。 可仙都印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子?江不晚为什么从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法器? 江不晚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古籍。这古籍估计在二十一世纪之前就失传了,江不晚这才没有听爷爷讲过相关的事情。那仙都印又该去往何处找? 江不晚继续向下阅读。 ...... “仙都印成,万难可解。” 这是古籍的最后一句话。 江不晚将整本书读了个透,直至最终都没有得到仙都印的位置。 世界之大,人海茫茫,你来我往,熙熙攘攘。小小仙都印,该往何处寻? 江不晚一夜失眠,直到凌晨才微微入睡,这导致江不晚在第二天该早起时,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不晚,不晚?”郑钧礼收起行军床,起身轻摇江不晚。 江不晚迷迷糊糊睁开眼,轻声嘀咕道:“现在才几点啊?” “六点。”郑钧礼看完腕上手表,才给了江不晚确切时间。 “才六点啊?”江不晚嘟囔着。“六点起床做什么?” “你忘了吗?今天是我爹五十岁寿辰,我们今日早早就得去舞乐林确认相关事宜了。”郑钧礼答道。 江不晚闻言,眼睛忽张,一下便从床上直起了身子。 “对哦。”江不晚想起前几日林春芹特地提醒过她,让她今天一定要早点起,去舞乐林最后检查一下布置与流程。 之前郑家有大事都是在江月画舫办,可现在画舫那边出了命案,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郑仁寿辰他们就只能转去舞乐林办了。 舞乐林是金城最大的舞厅,场地很大,正适合包下来办寿宴,邀请亲朋好友一起狂欢。 “对了。今天毕竟是公爹五十寿诞,大太太会出席吗?”江不晚问郑钧礼道。 “她依旧是称病不出。”郑钧礼回道。 江不晚低头,不再问些什么。 江不晚洗漱之后,二人一同去了舞乐林。 今天的舞乐林被郑家包了,所以没有客人,舞乐林内的服务员都忙着摆放甜品点心与饮料酒水。 这次的宴会比起江月画舫上那次,算是场正宗的洋派对。 此时,之前林春芹从西洋糕点坊订购的五层大蛋糕正好送来。蛋糕外头是一副方架子,架子上覆盖着红布,想来这蛋糕从店里被推到舞乐林的这段路程里,定是非常惹眼,引人注目的。 江不晚掀开红布,露出其内五层大蛋糕。 这蛋糕以白色为底,周边裱了一层粉红色的花状奶油,最上头还摆了一只用陶瓷烧的寿星公。 江不晚觉得这造型老土些,但这蛋糕在这百年前的金城里,一定是新鲜有趣的。 “郑少爷,郑少奶奶。请问这个蛋糕放在哪里?”问话的服务员长得不错,就是双眼细长,让人不太能看清他的眼神。 “就放在最中间吧。”江不晚答道。 江不晚想着,等到晚上郑仁讲完一些东道主该说的话之后,大家就能一起分食这个巨大的蛋糕了。 夜晚来临时,宾客陆陆续续地来到舞乐林。 这回,郑家倒是请了江付东和江不绵两个江家兄妹。不像那日在江月画舫,就是江不晚溺水,他们都不敢给她的家人知晓。 江付东来到舞乐林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江不晚拉到身边,又给了她一本新鲜古籍。 江不晚惊诧。“大哥,你到底都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 江不晚记得她跟秧儿跑遍金城的书店,都没有找到一本与封印术反噬有关的古籍。可江付东昨夜给她的那一本笑笑的古籍里,竟然就存有反封印术的做法? “我自有我的办法,你顾着看就行。”江付东轻笑。“你现在要担心的,是今夜宴会里的一位宾客。” 第二十七章 顾影 “宾客?”江不晚不明白江付东话里的意思。“是谁跟我有仇吗?” “夺夫之恨。你说这仇大不大?”江付东勾唇,仿似看热闹不嫌事大。 江不晚眯眼歪头,眸子里藏着疑惑。郑钧礼曾说过,他没有喜欢的人。既然他没有前尘,那江不晚怎会背上抢夺旁人丈夫的锅? “顾影今天也会来哦。”江付东说道。 江不晚哪里知道顾影是谁? 江不晚低下头,不敢对上江付东的眼睛,深怕自己困惑的神情被江付东捕捉。 她现在应该是民国江不晚,如果她被江付东发现没有相关记忆,那跟完蛋没两样了吧。 江付东见江不晚不抬头,竟是近前一步,伸出手指,勾住江不晚的下巴,生生将她的脸蛋托起。 他温热的呼吸喷薄至江不晚鼻尖,江不晚浑身一颤,本能地露出慌张神色。 哪家的兄妹会有这般暧昧的动作?可江不晚又不敢随意动弹,万一以前人家兄妹就是这样的呢?她这一动,岂不露馅? “大哥,顾影到哪边了?”江不晚讪笑,转移话题。 江付东轻笑,而后放下手,垂眸道:“不晚,你可知你现在的表情有多么滑稽?” 江不晚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蛋,低下头,偷偷给了江付东一个白眼。 “我去接待宾客了。”江不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自从江不晚那天在废弃工厂看到江付东身上的妖气,江付东又知道江不晚在看术法典籍之后,他就变得十分奇怪,现在他见着她,除了试探,就是试探。 就江付东这反应,江不晚很难相信他一点猫腻都没有。在情势未明朗之前,她还是敬而远之好了。 江不晚转身没走几步,就与郑钧礼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江不晚脱口而出,待她抬头,她才瞧见自己撞的人是郑钧礼。 江不晚一怔,而后问道:“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许久。”他答道。 “顾影从法国回来了,你想好怎么跟她交代了吗?”江付东款步走到郑钧礼身前,转面换了张江不晚娘家人的面孔,正色质问郑钧礼道。 江不晚心中大呼无语。 不拘小节,放荡不羁是他。作古正经,庄重严肃也是他。人前人后,两面三刀! “我跟顾姑娘从来都不是大哥你想的那种关系。”郑钧礼不卑不亢,倒也没被江付东的阵势吓到。 “我还没老,记忆力好得很。三年前,你跟不晚的婚礼,顾影可是来抢过亲的。”江付东说道。 “那大哥您应该也记得顾影为什么会去国外。”郑钧礼回。 “因为你狠心将人家抛弃了,人家才一气之下去了国外。”江付东眼底蜂色毕露。“一个是破元帮帮的大小姐,一个是青玉帮的小格格。于你而言,娶谁不是娶?如果当初不是郑家有在沪北发展的计划,还会选择我们与我们破元帮联姻吗?” 江不晚听到这里,终于知道了这位顾小姐的身份。原她是金城青玉帮的大小姐。 “江大哥,此事早已盖棺定论,我认为没必要再做这些虚设。”郑钧礼不知江付东为何突然提及此事。明明当初定下婚事,两家都是心照不宣的。 “今时不同往日。”江付东沉眸,而后看向江不晚。 江不晚一愣,恍然大悟。 江付东现在说这些不会是为了她吧。因为她对郑钧礼有了感情,有了期待,所以江付东希望郑钧礼也能抛却联姻利益,回报她以相同的爱? “今时如何不同往日?” 一位貌美年轻的女人突然出现。 她穿着军绿风衣,内搭立领衬衫长裙,风姿卓越,在这一水儿的温柔旗袍太太与洋礼服小姐里锋芒毕露。 她真的很漂亮。 “顾姑娘。”郑钧礼轻声念叨了句。 江不晚眸光一紧,原来这位就是江付东口中说的,她的‘情敌’。 “顾姑娘。呵。”顾影自嘲一笑。三年了,他还是只叫她顾姑娘。 “好漂亮。”江不晚没什么嫉妒担忧的情绪,只是非常羡慕,羡慕顾影身上那股子自由洒脱的气息。 “你结婚那天,我跟你说过吧。如果我回来之后,你再不跟她离婚,我们之间就再无可能。”顾影走到郑钧礼跟前,咄咄逼人。 “我也说过,我既然结了婚,那便不会离。我对顾姑娘你,也从来没有生过半分那种心思。”郑钧礼眸定唇正。“三年了,这三年的时间应该已经足以证明,我并没有口是心非,欺骗顾姑娘你了。” 顾影沉声,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三年的等待与退让得到的是这样一份结果。 顾影从来都是不信郑钧礼不喜欢自己的。 五年前,她被青玉帮的仇敌绑架,差点就被绞死在郊外。是郑钧礼出现,冒着生命危险,万难之中才将她救下。 当时情境危急,青玉帮仇敌引燃一堆火药,郑钧礼却不愿一个人逃跑,他伤痛中背起顾影,生生跑出了破裂爆炸的火海。 都说患难见真情,若不是透骨的极致喜欢,谁会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冒险? 更别提此后种种,郑钧礼对她的好处了。 “你真的不喜欢我?”顾影与郑钧礼已经三年不曾见过面了,脑子也稍微降了些温度,多少能理性看待她与郑钧礼之间的问题了。 “是的。”郑钧礼轻叹道。 他从没想过,要想证明一件事情,需要花费整整三年的时间。 “嗯......他确实对所有人都很好。”江不晚缩在一边儿,轻轻出声道。 “......”顾影看向江不晚,二人相顾无言。 江不晚完全可以理解顾影对郑钧礼的感情。 没人会对一个对自己好的男人不动心。尤其还是长成郑钧礼这样的。 “少爷。”刀疤匆匆从舞乐林外走来,贼眉鼠眼地同江付东说着悄悄话。 “怎么了?”江付东微微低头,附耳去听。 “青玉帮的,带了不少人去我们银行砸了厂子,刘襄理问您现在该怎么办?”刀疤传话道。 “又是青玉帮。”江付东蹙眉道。“是因为我上次杀了他们的光头,所以今日整顿旗鼓报复来了?” “估摸着是的。”刀疤回道。“青玉帮和我们破元帮斗来斗去的,大家都过不了安生日子。” 江付东撇下嘴唇,意味深长地抬眸看了顾影一眼。 “今天是郑家大老爷郑仁的寿辰,为感谢郑老板平时对舞乐林的照顾。舞乐林今日特地为郑老爷排练了一曲演出,恭贺寿辰。”舞乐林正中的舞台中央,出现了一位身穿亮片西装的主持人。“接下来,请我们舞乐林最有名的玫瑰姑娘,为这场寿宴献出一首《易华庭》。让我们掌声欢迎玫瑰姑娘!” 舞台上的动静吸引了舞乐林内所有人的注意。 玫瑰姑娘上台,静静站在台上,吟唱《易华庭》,身后是三五伴舞,翩然作舞。 一曲毕,宾客也都到得差不多了。 郑仁适时上台,对着话筒说道:“今日非常感谢各位能够参加我的寿宴,我们郑家能有今天,更是少不了各位的照拂。所以在今天,我会尽我的全力,让大家吃好喝好,玩好儿!” 舞乐声响起,郑仁邀请林春芹一起跳开场舞。 林春芹害羞捂嘴一笑,而后将手搭在了郑仁手心。 如果不是江不晚见过日日躲在放房间里的郑家大太太,说不定还会称赞一下现在的郑仁和林春芹夫妻恩爱和美。 可偏偏他们之间的婚姻,用的是另一位女人悲惨的半生所换来的。 江不晚每每想到这些,都悲从心中来。 郑仁与林春芹的开场舞毕。 服务员拿着扁长刀具走到了郑仁身边,将刀具交给了郑仁。 郑仁走到会场中心的五层蛋糕前,一把掀开了架子上头盖着的红布。 蛋糕五层,宾客讶异。 郑仁举着手中刀具,将这巨大的蛋糕分割成了一块块的小蛋糕。 服务员用餐盘一个个盛起零碎的小蛋糕,分给了在场宾客。 其后,便是食用蛋糕,宾客之间相互聊天。 “郑老板。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令郎在招标会上的表现十分亮眼,整个金城都传遍了。”一中年男子走到郑仁身侧搭话,看起来与郑仁十分熟悉的样子。 “赔本拿下盛志路计划,算什么亮眼?”郑仁说道。 听了这话,中年男人竟也不再隐藏自己无谓的伪善。 “是啊,你说你郑老板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呢。属实是有些败家了。” 郑钧礼招标会上的那些话,或许在当时还有些震撼人心的力量。可现在,激动的人心暗淡,利益的大脑又重新占据了高地。 郑仁也不跟中年男子多纠缠,只道:“我儿子我自会管教,倒用不着外人置喙。你还是多吃些蛋糕吧。” 郑仁分发蛋糕完之后,亦用刀叉吃起来属于自己那的一份。 “咳咳咳——” 郑仁好似是被呛到了。 他倏忽掐住自己的脖子,脸蛋憋得生红。 “爹?”郑钧礼见此,上前抚拍他的后背,顺了顺他的气。 郑仁的状态却不曾有所好转。 第二十八章 老鼠 “快备车送医院。”郑钧礼朝郑家小厮大喊道。 郑仁出事,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郑钧礼掰着郑仁的手腕,生怕他真的被自己给勒死。 江不晚上前帮忙,给郑仁扶到了郑钧礼的肩背上。 “老爷——老爷……”林春芹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她双腿发软,还是丫环扶着她,她才得以走出了舞乐林。 江不晚观郑仁脸色青紫,想来是快要窒息。那蛋糕柔软,郑仁刚刚又只吃了一小口,怎可能是被噎住? 除非,那蛋糕里有某种见血封喉的毒药,让血液积聚,造成窒息的外相。 江不晚用力拍打郑仁的后背,郑仁呕出一口血来,吐在了郑钧礼的肩头。 郑钧礼惊惧,额头细汗不断。“爹!” “你别着急,公爹他可能是中毒了。吐出喉咙里的淤血应该会好些。”江不晚安抚郑钧礼道。 郑钧礼轻点了点头,而后背着郑仁上车,驱车前往医院。 临走时,郑钧礼吩咐小厮将会场内郑仁食用过的蛋糕留存。江不晚那句''公爹可能是中毒''还是入了他的心。 江不晚和林春芹坐在后座。林春芹抱着陷入昏迷的郑仁,一边流泪,一边哭喊道:“老爷,你千万不能弃我而去啊。你醒醒!” “姨娘,你冷静些。公爹也不想看见你这么伤心。就快到医院了,没事的。”江不晚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林春芹。 “半夜里鸡叫,昏了的是我夫君,又不是你夫君,你晓得我什么感受?还要我冷静!”林春芹喊道。 江不晚被说得一愣,再不敢出声。 郑仁被送到医院,郑钧礼给医生简单描述了当时的状况,郑仁就被推进手术室洗胃了。 郑钧礼站在手术室前,终于得空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林春芹站在旁边儿,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流。 江付东、江不绵和顾影后脚也跟到了医院。 “姐姐,发生什么事儿啦?刚刚人好多,我都没看见。”江不绵跑到江不晚身边,扬脸问她道。 江不晚抿唇。江不绵是故意的吗?就现在这个场景,这个情况,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儿? “闭嘴。”顾影瞥了江不绵一眼,厉声呵斥她道。 江不绵沉眸,眼中忽起敌意。 江不晚歪头。她明白江不绵是不喜欢郑钧礼,这才明里暗里话中带刺。但江不绵里子虽烈,面子上却一直都是软和和的。就算顾影让她闭嘴,她也不该是这种反应,难道还发生了什么江不晚不知道的事情? “动什么气?晕的又不是你爹,开心点。”江付东又从裤兜里挑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吞云吐雾起来。 江付东这句话让气氛陷入静默里,没人愿意再说话。 许久后,医生从手术室中出来。郑钧礼上前询问。 “我爹他怎么样了?” “命算是救回来了,但情况依旧不可观。病人恐怕很难再醒过来。现在,医学界都叫这种病人为——植物人。”医生说道。 郑钧礼震愕。植物人。如同植物般一动不动吗? 江不绵闻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竟是再不张牙舞爪了。 “我爹是中毒吗?中的什么毒?”郑钧礼定神问道。 “什么毒素尚不清楚。我们都没有见过,现在的医院也没有专门科室。如果你们有人脉关系的话,可以去找法医看看。他们接触的这些东西比较多。”医生说道。 “如果找到是什么毒,并且找到解药的话,我爹是不是还有机会醒过来?”郑钧礼抬眸,眼中充满希冀。 医生闻言,摇了摇头。“这毒素对神经的伤害应该是不可逆的。” “应该,应该就是医生您也不确定对吗?如果我想办法找到解药的话,我爹就还有活的可能,对吗?”郑钧礼摊开手,肢体动作大开大合,眼底却疲惫不堪。 医生沉默不答,面上神色复杂。 “医生,对不起。他太难受了。”江不晚拉住郑钧礼的手,低头朝医生道歉。 医生摆首,轻语:“没事。”而后便跨步离开了。 郑仁被推进病房,身上插了好几个橡胶管子。众人围着他,皆是一声不吭。 林春芹哭得累了,两只眼睛肿得跟枣子一般,像是再也挤不出水来了。 郑钧礼坐在一旁木椅上,支手撑着脑袋,后又以双手洗面,脸上怎么都挤不出表情。 人生的重大变故,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给人当头一棒。 盛志路计划刚要启动,郑仁就进了医院。也不知是不是天意。难道这项目就不该是他们郑家做吗? 钱财、名誉。这些东西没了其实也是其次,重要的是他爹爹的命。若他爹能醒过来,倾家荡产也是值得的啊。区区一个盛志路计划又算什么? 江付东抬手捏灭嘴边的茶烟,而后拉住江不绵的手,道:“这么晚了,我们回去吧。反正站这儿也没什么用。” 不但没什么用,还很容易溺毙在这消沉的气氛里。 “钧礼,你别担心。我回去问问我在国外的同学,看看国外有没有能够治疗这个病的医院。”顾影轻拍了拍郑钧礼的肩膀,道。 “谢谢。”郑钧礼此刻没有推拒的理由。 “那我也先回去了,我明日就来给你答复。”顾影收回手,面色哀淡,看起来也不好受。 江不晚见他们都要离开,便轻声道:“我送你们出去。” 江不晚将三人送至医院门外,江付东主动上前与顾影搭话。 “顾小姐,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她是青玉帮的人,大哥你送她回去做什么。更何况,这整个金城都有他们帮派的势力,她自己回去也遇不到什么危险。”江不绵不满道。 江不晚见此,且将江不绵拉到了一边。 江不晚轻声问她道:“究竟发生什么了?你跟吃了枪药一样?不会就因为刚刚顾小姐对你说了声‘闭嘴’吧?” “那确实是原因之一。”江不绵瘪了瘪嘴。“姐姐,你不知道。刚刚哥哥吩咐刀疤明日去买万宝阁的胸针送给顾影。” “大哥要送东西给她?为什么?”江不晚又问。“难道是大哥对顾小姐一见钟情了吗?” “我怎么知道。我可不愿那破元帮的死对头嫁给我哥哥。”江不绵愤懑跺脚。青玉帮跟破元帮向来不对付,甚至可以说是仇敌,既如此,江付东又怎么可以对顾影动情?仅因为她那张脸吗? “若是良缘。挡也是挡不住的。”江不晚轻声嘀咕着。她转头看向身后江付东,江付东头顶忽现红鸾星,想来是他挚爱之人就快出现了。 刹那之后,红鸾星消失。 江不晚无奈摇头。她看姻缘,时准时不准,也难感受红鸾星动时,周遭气场的变化。但是,她今天却看见江付东头顶出现了稀有的红鸾星,想来他的下一份感情必定是惊天动地的。 江付东一副早亡之相,却还遇到红鸾星动,当真是江不晚从没遇见过的情况。 “我自己会回去,不麻烦了。”顾影自然不会理睬江付东,她甚至都不曾给他一个正眼,便转身离开了。 顾影离开,江付东与江不绵也双双离开。江不晚便回了医院病房。 待江不晚回到病房的时候,郑钧礼已经没人影儿了。 江不晚出声问林春芹道:“钧礼呢?” “他说要去警务司找法医。”林春芹抽涕道。 江不晚木然。看来郑钧礼还是想要试着找解药。哪怕用解药唤醒郑仁的几率很小,他也不愿束手就擒,什么也不做。 只是江不晚回来的时候,并没有遇见郑钧礼,也不知他是不是从后门走了。 若他真是从后门离开,那是想避着她吗? 江不晚发呆,林春芹趴在郑仁手边,半夜里熬不住,浅浅睡去了。只是她睡得不深,嘴里一直在念叨些梦话。 “老爷......我们小钧南两岁了......” 江不晚不知道她梦的什么,但她的梦里,估摸着除了郑仁,就是郑钧南。林春芹大抵是将她和郑仁相识相遇相知相爱过程中的一切都回忆了一遍吧。 江不晚坐到一旁沙发上,也开始打起了瞌睡。 “吱吱——”浅睡眠中,江不晚听见了一声老鼠叫。 这声音小,让江不晚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江不晚惊醒。 两道红光映入她眼帘。 郑仁的病床上站了一只两眼放红光的老鼠,它站在郑仁胸口,扯咬郑仁身上的橡胶管。 江不晚本能站起,上前将那老鼠轰走。 而后,江不晚才反应过来,那老鼠眼泛红光,专挑郑仁身上的橡胶管子咬,好生奇怪。 江不晚立即追上那老鼠,想要将那老鼠抓住。 灰溜溜的老鼠四处逃窜,不多久就窜到了医院外边儿去。 江不晚快跑跟上,气喘吁吁。 医院后面五百米远处,有八十年代军系混战时炸毁的断垣残壁。 老鼠一溜烟地跑进废墟,没了踪迹。等江不晚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然站在了曾经被战火侵蚀过的残破城墙上。 “呼——”江不晚长舒一口气,背后却忽现一股力量,将她推向了那高墙之下。 急速坠落。 可这一回,底下可再没河水了。 第二十九章 失控 江不晚失重,脑中念头一闪而过——自己恐怕是要粉身碎骨了。 绝望。 “簌——” 人影忽现。 江不晚稳稳当当落入来人怀中。 他们的身体悬在半空,身后是断壁残垣,光景荒凉。而头顶明月高悬,遥远圣洁,触之不及。 “大哥。”江不晚回神,认出眼前人。 江付东郁闷地撇头吐掉口中已然熄灭的茶烟。“你还真是造作。跑到这里做什么?” 他鼻上悬架金丝眼镜,呼吸中残着普洱茶的香气,脸色却是烦闷至极。 江付东抱着江不晚,从半空缓缓下降,恍惚间便落了地。 江付东放下江不晚,江不晚站定,双腿却有些发软。 “大哥,你怎么在这儿?”江不晚勉强挤出笑容,根本不敢问他为什么会飞。 江付东伸手入江不晚旗袍间的暗兜。 他手凉,江不晚猝不及防打了个颤。 江付东勾出其内拷鬼牌,垂眸与江不晚笑道:“大哥是不是说过,这平安福可保你平安。” 江不晚两眼圆圆,睫毛忽展。 这拷鬼牌难道会在她有危险的时候,召唤江付东吗?那被召唤的他,是什么呢? 江不晚双手背在身后,偷偷结印。 江付东忽然靠前,伸手握住了江不晚藏在身后那双不安分的手。 “我刚刚可救了你,你要恩将仇报吗?” 江不晚闻言,眸光微闪,散去印结。 江付东说得对,他刚刚救了她,而且在不久之前,他也救了江不绵。无论他是个什么东西,她也是没有立场灭他的。 “谁推你下来的?”江付东又从裤兜里拿出一支茶烟点燃。 江不晚抿了抿嘴唇,眉头一皱,腹诽道: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个烟鬼吧。 “我没看见。”江不晚只是追老鼠,不自觉间便来到了这地方遭了黑手。总不能是老鼠成精,把她推下去的吧。 啊,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哈哈,又没看见。”江付东竖起中指,抬了抬自己的镜框。 “又?”江不晚蹙眉。 她本不明白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可细想,若她有生命危险时江付东就会出现,那她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溺水的那刻,江付东应该也出现过。 所以,那夜,江付东也在金河? “那天,你看见了是谁把我推下去的?”江不晚猜测。 江付东初来金城时,曾在火车站嘲弄挖苦郑钧礼。“你不会想说,我那天是被郑钧礼推进河的吧?”江不晚哑然失笑。 “我亲眼所见。”江付东唇角勾笑,眼神却是坚定的。 “如果真是他把我推进河,又为什么要救我?”江不晚想不通。他们之间素无冤仇。郑钧礼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江付东掐灭茶烟,丢到地上,抬脚碾踩。 当夜的场景江付东仍旧记在心里,时时拿出细想。 当夜,他本在沪北江家老宅,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突然拷鬼牌异动,他一眨眼便从床上入到了金河的水里。 彼时澄黄灯光映眼,他从河面探出头,正撞见郑钧礼双手向外推拒,而后一道白影便落到了水里。 他是被召唤,便约莫猜出了那道跌入水中的白影是谁,旋即就向那白影落水之处游去。 不料“凶手”郑钧礼也跳进了河,抢先他一步,将江不晚救了出来。 “我看,他就是看金河证人太多,不敢真的放任你死在水里。”江付东说道。 江不晚倒是有些不同见解。 如果郑钧礼真的是害怕自己行凶被看见,就根本不会挑那个地方下手。金河上人来人往的,哪里适合做犯罪现场? 而且,那天之后,她常与郑钧礼独处一室,如果郑钧礼真的想要她的命,她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总之,这件事情肯定没有江付东说的那么简单。 江不晚不再想这事儿,而是敛起眸子,抬头问江付东道:“大哥你既能收集到那些稀有的古籍,那我想,大哥您也一定是博学多才的,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大哥您。”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是江不晚的信条。 “大哥您知道仙都印是什么吗?”江不晚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送卓菲白回去。 江付东闻言,眸光一紧。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知道仙都印?”江不晚观他反应,心下喜悦。 “这东西早就不存在了,你找也找不着。”江付东回道。 江不晚心中喜悦被凉水浇透,要笑不笑的神情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你问这,又问那,却偏偏不曾问我的身份。”江付东侧眼,朝着江不晚嘲弄一笑。 江不晚回避江付东的眼神。她怎么敢将这窗户纸捅破呢?她要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一定会被灭口吧! “身份?你就是我大哥啊。大哥你本事通天,肯定是瞒着我,拜了什么高人学艺。大哥你有空也教教我。”江不晚讪笑,而后转身,快步离开。“我还要回医院照顾公爹,就不奉陪了。” 江付东的身份,江不晚虽不敢明问,但她还是打算偷偷查的。 毕竟,虽然现在这个江付东对她和不绵很好,但他还是很有可能伤害了原本的江付东,这才取代了他的位置。 如果真是李代桃僵,那么以前的江付东才该是她和不绵的亲哥哥。既是亲哥哥,那无论是死是活,江不晚都是应该将他找到的。 江付东看着江不晚渐远的身影,眉尖半挑,轻声嘀咕道:“你要仙都印,是为了什么?” 风紧声啸。 郑钧礼开车找到杨明洞,让杨明洞大半夜地将警务司法医唤了来。 郑钧礼把在宴会上保存的蛋糕交给了法医。 法医接过蛋糕,而后便进入鉴定室,熬夜做鉴定。 “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今天我刚到舞乐林,里面的服务员就说宴会已经取消了。我听那些被遣散的宾客交谈,是你爹发生什么事儿了?”杨明洞今日迟到,一迟,便将整场宴会迟了去。 “我爹中毒了,现在躺在医院。”郑钧礼神色如常,声音却有些颤抖。 杨明洞一愣,瞬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话好。怪不得今日他之前怎么联系郑钧礼都联系不到,原来他是去了医院。 杨明洞轻叹一声,总觉得今年的郑家是流年不利,不适宜宴请宾客。 上一回在江月画舫出现了命案,这一回在舞乐林,东道主进了医院。蹊跷得很。 “谢谢你这么晚了还愿意帮我打点。”郑钧礼与他道谢。杨明洞仿佛跟警务司的人都很熟,今晚如果不是他从中周旋,警务司法医估计也不会这么痛快地半夜爬起来帮忙。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没有你,我都没办法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杨明洞如今想起那日,心里还是直发慌。 郑钧礼闻言,陷入沉思,自我包裹,仿佛怎样都叫不醒。 二人坐在一旁,熬夜等待法医的鉴定结果。 “咯吱——”木门捱动之时,郑钧礼倏忽从椅子上弹起。 他走上前去,挡住法医,问他道:“王法医,怎么样?知道是什么毒素了吗?有解药吗?” “虽然我们警务司用的已经是国外最先进的鉴定仪器,但还是没能完全表征出这种病毒。我只能说这东西看着跟鼠疫杆菌很像,但又有不同之处,反正我是从没见过这种病毒,更别提研制出解药了。”王法医回道。 郑钧礼沉声,脸色刹那苍白,一股无力感袭来,瘫软他的四肢。 “什么鼠疫杆菌?鼠疫?那这东西不会传染吧?”杨明洞咽了口口水,刚刚他可是也跟那块蛋糕接触过的。 “这个暂时还不确定,但我估计应该不会传染。”王法医说道。 “呼。幸好幸好。”杨明洞松了一口气。 “鉴定也鉴定完了,那我就先回去补觉了,再过几个小时,我又要上班了。”王法医拍了拍杨明洞的胳膊,而后便离开了警务司。 “钧礼,鉴定结果出来了,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明天我们再继续找医好郑伯伯的办法。”杨明洞哄骗郑钧礼去休息。“你现在是郑家的主心骨,只有你平安健康,郑伯伯才能接受更好的治疗,才能快点醒过来。” 郑钧礼垂着头,额上青筋暴起,杨明洞似乎还可听见他用力咬磨后槽牙的声音。 杨明洞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杨明洞握住郑钧礼的小臂,轻声问他道:“郑钧礼?郑钧礼,你怎么了?” 郑钧礼仍然低着头,他甩开杨明洞的手,快步跑出了警务司。 杨明洞从没见过郑钧礼这样粗鲁。 他从来都是一个在任何环境下都会保持礼貌的男人。 郑钧礼四肢绵软,他便紧握双手,用力捏成拳头。他跺着双脚,生怕力量继续流失。 郑钧礼走到阴暗角落中,那种无力感充斥着他的血液,让他厌恶至极。 郑钧礼抬起拳头,一把打在砖墙之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手臂上的力量流逝。 一拳。又一拳。 他打得自己满手背都是血。 竟难自控。 “钧礼,你怎么啦?”杨明洞终于找到了躲在角落里的郑钧礼。 第三十章 血符咒 “钧礼,你怎么啦?”杨明洞终于找到了躲在角落里的郑钧礼。 杨明洞扣住郑钧礼的双手,不让他继续击打墙壁。 “放开我。放开我!”郑钧礼一声喊叫刺破长夜,天边破晓,露出点点熹光。 杨明洞从没见过郑钧礼发这么大的火。 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眠,郑钧礼眼角浸染血丝,面目可怖。 “你看看你的手!我要是放开你,你非得把自己的手砸烂!”杨明洞低眸,惊于他血肉模糊的手。 郑钧礼几时这般挥过拳? 郑钧礼看着自己的双手,渐渐平静,而后全身一颤,眼角血丝褪去,呼吸终于匀称了些。 戾气消散,郑钧礼懵然。 “我的手......嘶。”郑钧礼抬起头,看向杨明洞。“你打我做什么?” “我?我打你?”杨明洞闻言,无语至极。“你忘了?这都是你自己砸墙砸的。” 杨明洞松开郑钧礼的手,而后指向一旁墙壁。 墙砖微凹,上头还残着郑钧礼的血,可谓是铁证如山。 “看到没,你自己锤墙锤的伤。”杨明洞叹气道。“郑钧礼,你到底怎么了?” 郑钧礼不可置信地看向砖墙上细流着的血液,而后陷入长久沉默。 他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刚刚不还在警务司里面吗?为什么就突然出来了?他是怎么走出来的? 郑钧礼抱着脑袋,怎么都想不起前因后果。 “好了,好了,不想了。我带你回医院把手包扎一下。”杨明洞见郑钧礼实在痛苦,便不敢再追问。 依他所想,郑钧礼可能是病了。或许是个什么间歇性发疯失忆症。 杨明洞把郑钧礼送到医院,将他手上的伤包扎了起来,而后一起去了郑仁的病房。 林春芹半躺在沙发上,睡得浅,郑钧礼与杨明洞推门而入时,就霎时清醒了过来,许是昨夜以泪洗面,林春芹的两只眼睛肿得充了血。 江不晚坐在床边,神情疲惫,也是没睡好的模样。 江不晚站起,一眼便注意到了郑钧礼手上缠着的绷带。 “你怎么受伤了?” “没事。”郑钧礼后知后觉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去。 “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情要同你说。”江不晚走到郑钧礼身前,轻握住他手腕,将他拉出了病房。 杨明洞见此,也跟着走了出去。他站在二人身旁,江不晚没说这件事他不能听,更没有赶他走,他便留了下来。 “昨天晚上有一只老鼠闯进了病房,好像是要害公爹。我怕公爹是得罪了邪祟,招惹了妖魔,这才遭此横祸。”江不晚说道。 郑钧礼皱起眉头。现在他爹没了意识,躺在病床上也说不了话,若真是他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脏东西,怕也是无人可晓,就此变成谜题了。 “什么邪祟,什么妖魔?嫂子,你怎又说这些个东西?”杨明洞哭笑不得。 之前在醉月画舫,他跟在江不晚和郑钧礼后头见识了桃花妖,至今还觉得是大梦一场,现在又突然来了个别的邪祟,若是一次是梦,第二次第三次必然就不是梦了。 “果然,一定是那个贱蹄子跟邪祟勾结,害了我们老爷!” 林春芹突然出现,激动道。 也不知她藏在一边儿听了多少。 “贱蹄子指的是?”江不晚差点忘了,跟郑仁关系最亲密的莫过于林春芹,她说不定真的知道些什么。 “当然是李月华!云里跑个马,那个贱蹄子终于露出了马脚!”林春芹气愤道。 “姨娘你有证据吗?”郑钧礼问道。 “是啊,姨娘你有证据吗?这事儿可不兴乱说。”杨明洞扶额,只怕林春芹是因为妒心给李月华扔上一口大锅。 “我前日里亲耳听见的。”林春芹的思绪不禁飘落前日。“前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见李月华门缝里还透着亮光,好奇便上前瞧了瞧。这一近前,就听见李月华在跟一个男人说话。我想着老爷睡在我房里,所以跟李月华说话的那个男人肯定不会是老爷,那必然就是别的男人了。这还得了!我立即推开门,准备抓奸,谁知网兜打水一场空,她房里的男人早就不知躲哪儿了,只剩她一个人坐在床上,也不知看着什么书。她看见我进来,立即朝我大喊大叫,把我轰了出去。当时我还以为是我幻听,现在想来,那个突然消失的男人说不定就是个什么邪祟。他们那天一定是在密谋害老爷。” “姨娘,你这说是证据也太勉强了,万一真的是你幻听呢?”杨明洞鄙夷道。 江不晚却和郑钧礼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把林春芹的话当了七八分真。 他们也是夜里进过林春芹的房间的。 那日她房中异香不止,窗户大开,被子之下还有一只圆鼓的肚子。 难道那天林春芹口中说的那个男人也在?只是江不晚与郑钧礼突然闯入,那男人便跳窗逃了? 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证据,不如就以李月华为切入点好了。 “走。”江不晚轻声同郑钧礼说道。 郑钧礼轻点头,而后便与江不晚一齐走出医院,往郑家赶了。 “不是,你俩怎么回事,真把这没根的事情当真啊?”杨明洞无奈,只能自行跟上。 三人驱车回到郑家。 一进门,郑钧南便迎面上前,哭啼啼地抱住了郑钧礼。“哥哥,爹爹怎么样了?你们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爹爹。” 江不晚抿唇。这个时候,郑钧南倒是真心把郑钧礼当哥哥了。 如果郑仁真的醒不过来,这郑家产业恐都会落到郑钧礼手里。郑钧南小小年纪,竟也学会了趋炎附势。 郑钧礼如今没时间理这个人精,他沉着脸,轻轻将郑钧南推开。而后大步迈上二楼李月华的房间。 杨明洞瞥了郑钧南一眼,摇头探了口气。这孩子算是养废了吗? 江不晚走到李月华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 无人回应。 “我们进去啦?”江不晚早就猜到李月华不会理睬他们。 江不晚打开门,窗外的风顿时与门前贯通,流动不止。 李月华坐在窗边,风吹之时,摇摇欲坠。 江不晚惊愕,她快步上前,想要将李月华从那危险的窗边拉下。 “不要过来!”李月华倏而转过头,大声呵止。 江不晚停下,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生怕李月华一个激动,跳下去。 也许是因为她常年待在房间里,鲜少出门晒太阳,所以她皮肤苍白得异于常人,活像个永不见天日的吸血鬼。 李月华轻抱着凸起的肚子,手边儿是两只灰秃秃的老鼠。 “吱吱——”它们正用前齿啃噬爪中馒头干,发出吱吱声响。 江不晚堂皇,李月华怎会与老鼠为伍?昨夜医院那只老鼠难道就是李月华派去的吗? 可昨夜那只眼泛红色精光的老鼠,好似并不在李月华这里。她手边儿的老鼠们看起来就是普通老鼠,干不了杀人的活计。 “你先从窗户上下来好不好?你坐在那里太危险了。你下来,我们好好谈谈。”江不晚安抚她道。 “危险?”李月华嘲弄一笑。 她面庞柔美,看着不过花信年华,可江不晚明明听说,李月华今年三十有五了。 她的人生仿佛就定格在了二十四岁。 李月华张开双臂,缓缓后仰,流风拂起她的发丝,半掩其面。可否也将她心中悲伤减半? “不要!”郑钧礼见李月华要跳楼自杀,赶忙跑上了前去。 李月华的双腿抬起,上半身悬在窗外,却久久不曾下坠。这样姿势,明明早该坠楼了。 郑钧礼脚步顿拘,愣在半途,为李月华渴求自由,却被束缚的神姿所颤栗。 那是一种郑钧礼从未感受过的情绪,那是极致的渴望。 江不晚抬头看向窗棂最高处。 那里挂着一道血符纸。 江不晚恍然。 “这房间里是被下了结界吗?”而那道血符纸就是整个结界的灵眼。 李月华放下双腿,重新正坐。 “是啊。郑仁欲困我一生一世,永不见天日。”李月华勾唇,笑得癫狂又凄楚。 “你乱说什么?我爹不是那样的人。”郑钧礼眼中惶惶,言语却铿锵有力。 他的爹爹二十三岁时建立泯金营造厂,二十八岁时便将泯金营造厂做成金城最大的营造厂,三十岁时设立义团,无偿为金城边县铺路。饥荒时,他将营造厂八成盈利尽数换作新米与建材,施粥造屋,救下无数难民。战火纷飞时,他献出郑家所有资源,想尽办法让金城中心免于战乱。 他爹爹单名一个仁字,是金城最厉害最有名的义商。 “郑家家财,堆山积海,那里头,有多少是用我李家的财富换得的?”李月华朝着郑钧礼大喊道。“你爹爹不是那样的人?你爹爹不是怎样的人?你看看这窗上的符咒,那是你爹亲手用自己的血画的!” 郑钧礼哑然。 “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不让你出去?”江不晚问道。 “因为我要跟他和离。他怎么可能答应?我李家,家财万贯,他怎么舍得放我走?人人都说他是个好人,我也是天真,竟信了这话,昏了头嫁给他。”李月华眼角落下三两泪滴,伸手抚摸身侧的小老鼠。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是因为你讨厌的他让你怀上了孩子,所以你才恨得想杀了他吗?”万事都不明朗,江不晚连猜都不怎么敢。 第三十一章 他有病 “怀他的孩子?他不配。”李月华面色一凛,冷若冰霜。 事实上,郑仁也从来没有碰过她。郑仁心里,除了他的亡妻,便只有林春芹一人了。 “那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杨明洞出声问道。 “与你们何干?”李月华愤然。“平日里,你们没人关心过我,如今出了事,倒是头一个来质问我了。” 江不晚愕然。 是啊,整个郑家,包括她自己,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将这个''生了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郑家大太太当成了透明人。 “我爹那份蛋糕上的毒是你的手笔吗?”郑钧礼看李月华恨他爹爹入骨,心中百味杂陈,只怕自己爹爹真是咎由自取,他再没立场与李月华索要解药。 “我一直被他禁锢在这小小房间里,如何给他投毒?”李月华听了郑钧礼的话,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她嘴上否认着投毒一事,眼神中却尽是戏谑。 事情发展到这里,在场众人似乎都能感受到这件事与李月华有关。可她死守言语,嘴上怎么都不肯承认,众人竟然也把不住证据。 李月华是铁了心不愿给郑仁一条生路,就算是她有解药,怕也绝不会交出。 “大太太,我知道你委屈,你若真有办法能救郑老爷,等他醒了,我们就劝他解下那符咒,放你自由,可好?”杨明洞妄图与李月华做个交易。 谁料李月华忽然朝他大喊道:“别叫我大太太!我叫李月华!” “好好,李月华。”杨明洞一惊,而后赶忙安抚。“我刚刚说的事情,您考虑一下吧。” 李月华轻笑,并不答话,她可不需要交易。 “李月华,我会想办法破了这个结界。至于郑仁拘禁你的事情,我们可以交给警务司去处理。如果我们私自下毒复仇,那与那些坏人有什么区别?”江不晚轻声同她道。 “警务司?呵。”李月华冷笑,“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很滑稽吗?这世上,钱权相交,警务司,终是有钱有权之人的警务司。” 江不晚哑然,沉默许久后才道:“总有一天,不会这样的。” 李月华出言讥讽:“总有一天?世上有钱权之人全死掉的那天吗?” “吱吱——” 屋内老鼠并未发出声音,而窗外却传来吱吱声。 李月华微微侧过脸,低头向窗外看去。 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江不晚只看见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江不晚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江不晚快步跑上前去。 李月华转过脸,直直看向江不晚,而后眼角湿润,身体倏忽后仰。这一回,再没有结界将她阻挡。清风仍过悬窗,周遭虚无缥缈的气息消没,江不晚伸手想要将李月华抓住,却终究是一寸难近,咫尺天涯。 窗顶的那张血符咒飘飘然落地,叮咚一声落成五只铜钱连成的钱串。 轰然一声,李月华从窗台坠落,后脑着地,染红郑家公馆后院石砖。 她的脸上带着诡异笑容,神情笑貌百般不变,让人难知她是何时断了气。 郑钧礼和杨明洞惊骇。 “她刚刚不还掉不下去吗?怎么现在突然坠楼了?”杨明洞抱住脑袋,眉头皱比山高,实在难以理解现在的情况。 “吱吱——”几只老鼠爬到李月华的尸体旁边,扭歪着脑袋,似乎在检查李月华的状态。 郑钧礼赶忙转身出房,三两步跃下楼梯跑出了郑家公馆,直朝李月华坠落的地方跑去。 杨明洞愣愣的,还没回过神来,许久后才跟上了郑钧礼的脚步。 江不晚收回自己扑空的手,转身低头看向从窗顶掉落的钱串。 江不晚俯身,将那串钱捡起。连成这钱串的五枚铜钱分别是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和明成祖五位帝王在位期间所铸造的古钱。法器。 结界灭,郑仁贴在窗顶的血符咒湮灭,压在符咒下的五帝钱便掉落了下来。 可是,血符咒为什么会突然失效? 而李月华就好像是提前知道血符咒会失效一样,在五帝钱掉下之前,就仰后自杀了。 血符咒失效...... 血符咒在什么时候会失效来着?好像是符咒上血液的主人殒命的时候,血符咒便会失效...... 那符咒上的血,依李月华所说,是郑仁的。 江不晚踉跄。 难道郑仁现在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大白天的,医院那么多人,林春芹也守在郑仁身边。郑仁怎么可能会被害死呢? 郑钧礼跑到李月华旁边,立即赶去她身体周边的老鼠,而后伸手探她鼻息。 竟是已然毫无热气了。 郑钧礼看着这满地血液与她隆起的小腹,心胆俱颤。 “快送她去医院。”郑钧礼眼中惶惶,闪有泪光。 杨明洞蹙眉,亦是伸出手,探了探李月华的鼻息。“她已经没气了。” “快送她去医院!”郑钧礼呼吸顿然急促,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好似丧失了所有力气。 江不晚握住五帝钱,近到窗前,俯首看向安静躺在石砖上的李月华。 五帝钱,是她黄布包裹里的第四件法器。为什么这个法器会与李月华产生纠葛?不,不对。是为什么五帝钱会与郑家产生纠葛? 楼下杨明洞见郑钧礼神态不对,顾不得多想,只能先听郑钧礼的话,将李月华抱了起来,赶忙跑向轿车,要把人送去医院。 江不晚垂头。 郑钧礼双腿泛软,竟是一瞬跪倒在地,他用尽全力将头抬起,与窗后江不晚遥遥相望。 江不晚张口,倏而又将嘴巴闭起。 她不知该如何同郑钧礼说明血符咒消散意味着什么。 郑钧礼遥见她欲言又止,心中疑惑,却又不敢开口询问,生怕自己无法承受那言语之重。 郑钧礼自己也不知为何,呼吸愈发困难,四肢就像被人抽去了血液一般,提不上力来。 他试着握紧双拳,砸向石砖,明明他的手上还缠着绷带。 江不晚终于觉察到了郑钧礼的不对劲。 江不晚跑下楼,寻到郑钧礼,半蹲而下,问他道:“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郑钧礼眼底溢出泪来,像一只装满水,却被摔碎的花瓶。 江不晚见郑钧礼现在情绪如此不稳定,就更不敢提血符咒的事儿了。 现在,或许应该带郑钧礼回医院吗? 以他现在的状态,能够直面至亲死亡的冲击吗? 江不晚正犹疑间,刚刚被郑钧礼赶走的老鼠忽然复归,它们双眼精红,像是发了狂,四周飘逸着怪异的香气。 而这香气竟是与江不晚和郑钧礼那天晚上下楼做宵夜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江不晚想不了太多,她立即抬手结印施咒,击退了癫狂的老鼠。 老鼠不肯离开,越发狂躁。 “百醴玄注,七液虚充,火铃交换,灭鬼除凶!”江不晚见它们不肯退却,便径直念出灭凶咒。 数只老鼠刹那爆体而亡,只留下几瘫黑血。 江不晚握住郑钧礼的手,而后用力将他拉起。 她沉眸,思量许久,后道:“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至亲离去,是每个人都必须要经历的痛苦。无论江不晚瞒不瞒他,他终究还是会知晓。 “公爹他,可能已经仙去了。”江不晚声音极小,她抬眸观察郑钧礼的神情,小心翼翼。 郑钧礼目光不定,混乱迷茫。 “你什么意思?我爹是成了植物人,但还存着一口气的。” “我们,一起回医院吧。那里可能已经翻了天了。”江不晚不知该如何跟郑钧礼解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莫名其妙,其实江不晚自己也不曾完全弄懂现在的情况。 郑钧礼抬步,双腿却软得很,他像是瘫痪了一般,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那种无力充斥血液的感觉卷土重来,他好讨厌这种感觉,他想要力量,想要永远留存力量。 “啊!”郑钧礼忽然俯身跪地,用尽全身余力,砸向石砖。 血透过白色绷带,将空白染红。江不晚甚至可以听见郑钧礼手骨磨折的声音。 郑钧礼失了神智,脑子里只剩一句话。 “救我!” “救我!” “救我!” ...... 这句话,却有千百种不同的声音。 这些声音都是男人发出,它们或尖锐、或浑厚、或稳重...... “救救他们,求求你救救他们!你一定可以救他们的!”郑钧礼的手依旧捶打着坚硬石砖,他的头却忽而抬起。 郑钧礼紧盯着江不晚,声泪俱下。他苦求,苦求江不晚救救他们。 江不晚却不知道郑钧礼口中的他们是谁。 郑钧礼发了疯。 江不晚不知所措。 端庄守正的君子在她面前跪地痛哭,所有礼节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像尘埃里被车碾过的花,枝干弯折,花瓣成泥。 郑钧礼,或许是个精神病。 江不晚轻声嘀咕着。 江不晚垂下身体,紧紧握住了郑钧礼的手。 “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三十二章 她不见了 江不晚想带他去的地方,是卓菲白的宅子。 二人来到卓菲白门前。 郑钧礼两手紧扣,凭借意志自控,眼神却混沌得很。 江不晚近前敲门,虽然江不晚跟卓菲白一直都是冤家,但……有些事情只有卓菲白能帮忙。 江不晚记得当年高考之后填取志愿,卓菲白的每一栏志愿里都填的心理学专业。 江不晚没关注过她最后去了哪所大学,但约莫读的是心理学。 卓菲白开门,她看到江不晚之后,面露惊异。“怎么,这么快就找到回去的办法了?” “你现在满心眼里都只有这件事?”江不晚问道。 “不是我满心里只有这件事。而是我以为郑少奶奶你如非必要,不会主动来见我”卓菲白话里话外都带些嘲讽意味。 当然,她心里也是明白江不晚对她有怨恨的。 只是一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时光不会重来,横亘在她二人之间的疙瘩也不会就此消失。 “你大学学的是不是心理学?”江不晚单刀直入。 “不是。”卓菲白答。 “你那时候高考志愿不都填的相关专业吗?”江不晚蹙眉不解。 “被调剂了。从心理学到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她答。 此语一出,相顾无言。 “你爱上了殡葬专业?不然为什么还考了研?”江不晚歪头问道。 “跨专业考的研。研究生读的应用心理学。”卓菲白道。如果她不是半路出家,跨专业跨得离谱,在穿越过来之前,也不至于为研究生毕业论文苦恼。 江不晚沉默,许久后才嘀咕道:“卷王。” “你突然跑过来问我这些做什么?”卓菲白耷拉着眼皮,双手抱臂,不耐烦地问道。 江不晚拉出身后郑钧礼。 “他可能有精神病。你知道的,现在这个时代,我国的心理学还不发达。”江不晚回。 “所以你希望我给他看看?”卓菲白探头,瞥向郑钧礼。 他憋得双眼生红,手上缠着的渗血绷带分外显眼。 “我才疏学浅,就是个破读研的,不一定能看出什么。”卓菲白说道。 “你可太小瞧自己了。”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江不晚是亲眼见过她偷偷躲在角落里学习的。卓菲白想要办成的事情,很难有办不成的。当初在醉月画舫封印桃花妖也是,她一直都是个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追求自己所想的人。 “我尽力。”卓菲白转身入屋,只给江不晚留下一个冷漠神情,但到底是答应了帮忙。 卓菲白坐到客堂沙发上,而后拿出纸笔,不知在纸上写些什么东西。 此时郑钧礼的状态慢慢稳定了下来,他脑中记忆倏而清空,他惶恐抬头,四望着周遭一切 “这里是哪儿……”郑钧礼清醒许久后才看见前方卓菲白,方才明白自己已然来到了之前江不晚给卓菲白租的房子里。 “还伴有失忆症状?”卓菲白听见郑钧礼的声音,条件反射般抬起了头。 郑钧礼不明白卓菲白在说些什么。 卓菲白扯下手中笔记本上的一页,上头疏密相和地写了不少问答题。 卓菲白将撕下的纸与手中的笔丢给了郑钧礼,道:“先把压力测试表给写了。” 郑钧礼迷茫。 江不晚耐心与他解释道:“这上面的问题可以测出你的压力大不大,你认真填写就好了。” 郑钧礼轻抬眼,看向江不晚。郑钧礼眼中犹疑,仿佛是有些不相信几道题就可以测出那抽象虚幻的所谓压力。 “填吧。我总不会害你。”江不晚说道。 郑钧礼闻言,乖乖低头,将纸压在红木茶几上,安静填写了起来。 他手骨磨损,每每弯折移动都疼痛非常。他却愣是一声不吭,面色如常。 屋内陷入沉寂,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嘶嘶声,江不晚出神。 她脑中不断重演李月华仰身坠楼那一刻的画面,江不晚思绪万千,却如纷乱线头,剪不断,理还乱。 “你的心思太多了。少担心些事情,你的幸福感会大大提升。”卓菲白忽然出声,打断了江不晚的思绪。 江不晚回神,嘴硬道:“我只是在发呆。” 她在想李月华为什么会怀孕,怀的又是谁的孩子?她在惋惜李月华自戕,一尸两命。她在担心郑钧礼受到父亲去世的打击,病情加重。她在想李月华尸体旁的那些老鼠从何而来,又在想那位奇怪的江付东究竟有什么目的。 “人想的东西多了,迟早有一天会发疯。”卓菲白只当江不晚说的话是放屁。 郑钧礼将压力测试题填完,而后交给了卓菲白。 卓菲白一行行读完,而后面色越发凝重。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分数这么高的。”卓菲白道。 “分数高?是好事吧?”郑钧礼慞惶。他以前学的那些国文、算数、经营都是分数越高越好的。 卓菲白哑然失笑,而后转头问江不晚道:“你俩之间真的没有代沟吗?能喜欢上一个世纪前老古董的你也是个人才。” 江不晚嘴角抽搐,她压下不悦面色,懒得与卓菲白争辩。 “他的病是不是因为压力太大?”江不晚问道。 “什么病?我没生病。”郑钧礼不解。 “不好说,我学艺不精。”卓菲白耸肩,并不理睬郑钧礼,而是继续与江不晚交谈。“他发病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死在了他面前。然后他就好像突然没了力气一样,跪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然后就开始拉着我说疯话,一直让我救救‘他们’,但却一直不说‘他们’是谁。”江不晚回道。 “他们是谁?”卓菲白转头问郑钧礼。 “他们?”郑钧礼被问得一愣。“我不知道。” “你这也不记得了吗?”卓菲白执笔,将这情况记录。“那你记得自己突然无力,跪倒在地吗?” 郑钧礼陷入回忆。 “有一点印象。就是觉得非常无助,然后就怎么都使不上力气。”郑钧礼答着卓菲白的话,而后侧过脸,小声问江不晚道:“你这位朋友,在去醉月画舫之前,原是个大夫吗?” “嗯......”江不晚思虑半刻,而后回道:“算是吧。” 为人医治心理的大夫。 “以前发生过让你觉得非常无助的事情吗?”卓菲白抬眸,目光凛凛。“还有,这里就我们三个人,就算你们说的是悄悄话,我也是听得见的。” 郑钧礼轻咳一声,道:“没有。”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将那件给你造成创伤的事情也忘了?”卓菲白挑眉问道。 郑钧礼一愣,竟是再答不出卓菲白的话。 “你的这位先生很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卓菲白当即下了结论。郑钧礼的表现,很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第三种症状。“但我并不能为我的诊断打包票,你可以选择不信。” “这个能治吗?”江不晚自动忽略了卓菲白的后一句话。 “首先要知道最初让他受到创伤,产生无力感的事情是什么。可惜他已经自动回避那部分记忆了。”卓菲白说道。 “催眠呢?就像电视里的那样,用怀表给他催眠,让他想起那部分记忆。”江不晚问道。 “我就是个学生,不是什么学界大佬。”卓菲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更何况,催眠是要建立在双方信任的基础上的,你觉得他有可能会信任我吗?”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想办法找到让他产生无助感的事情。”江不晚总感觉自己黑发都白了几根。 江不晚看向郑钧礼。郑钧礼如今的情绪还算稳定,也没有吵闹着要去医院,这是不是意味着江不晚之前跟他说的‘公爹可能仙去’的话,郑钧礼也没有记在心里,而是主动回避了这个问题? 那如果她现在再将此事跟郑钧礼讲一遍,郑钧礼是不是依然会发病? “不晚,我觉得我真的没病。我们回医院去吧。去看看李月华怎么样了。”郑钧礼说道。 江不晚沉默。 李月华后脑着地,当场死亡,以现在的医疗条件,怎么也是不可能救回来的。 而等郑钧礼真的回到医院,发现四处乱作一团,人人都在准备为郑仁操办葬礼,郑钧礼约莫真的会崩溃。 郑钧礼起身,口中嘀咕道:“我得回去问问李月华,那毒的解药在哪里。” 江不晚坐在沙发上,头身僵硬,偏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感情告诉她,不能放郑钧礼走。 理智却告诉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百般纠结后,江不晚终出声:“我跟你一起去。” 医院里。 不出江不晚所料。医院里乱成了一团,郑仁的尸体被盖上了白布,林春芹正伏在一旁痛哭,拉扯着放置着郑仁尸体的病床,不让医生将他拉走。 郑钧礼见此,手脚倏忽冰凉,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之前江不晚对他说的那句‘公爹他,可能已经仙去了’终于重新涌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不......不好了。”杨明洞从邻近病房跑出,慌张道:“李月华不见了。” “什么?”江不晚震惊。 李月华逃走了?她没死吗?可她都已经那般模样了。 第三十三章 斗灯映照阴阳道 “什么?”江不晚震惊。 李月华没死吗?可她都已经那般模样了。 郑钧礼走到郑仁的病床前,拉开了他脸上盖着的白布。 郑仁的脸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咬了千百口,血肉模糊,森森见骨,几要辨不出面容。 郑钧礼拉着白布一角的手颤抖不已,他后退三寸,踉跄难定。 “爹......”郑钧礼的嗓子好像被堵住,任他拼尽全力,也就只能发出这声短促的音节。 “究竟是怎么回事?”江不晚全然不曾想到郑仁的死状会这么惨烈。 前两日还与他们交谈的人,如今怎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江不晚上前紧抱住林春芹的双肩,轻声安抚她道:“姨娘,你先不要哭。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不晚看着镇定,声音却在发抖。她鼻头泛酸,眼中似有泪珠打转,却是生生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不让眼泪流落下来。 林春芹的眼泪哪里是说停就停的? “老鼠......是老鼠。好多老鼠......咬老爷,赶都赶不走。”林春芹说得断断续续,难有完整话语。 “老鼠?”江不晚惶然。 又是老鼠。 “特别多老鼠......从窗户外面冲进来......”林春芹一边说话一边哭,实在抽不上气,几要晕厥过去。 郑钧礼他们离开医院之后,就有一大群老鼠涌进了病房,它们精红着双眼,将郑仁啃噬,直到郑仁断气,才肯离去。 “这些老鼠,是跟公爹有仇吗?”江不晚沉眸。 医院里人员众多,老鼠不仅没有伤害别人,就是连一直与郑仁待在同一个病房里的林春芹也不曾伤害,显然是目标明确,专为杀害郑仁而来的。 杨明洞转身看向之前李月华待过的病房。 李月华其实在被他送到医院之前就断气了,但她后脑上的伤口一直在淌血,李月华躺过的病床上也都是成片血迹。血液滴了一路,最后朝着窗户那去了。 李月华总不能死而复生,然后跳窗逃了吧? “邪性得很。李月华的血迹绵延向窗外,杀害郑老爷的老鼠也惯喜欢从窗外爬进。李月华跳楼自杀前后,都有老鼠簇拥在她身边。这李月华......不会是个老鼠精吧?所以才能死而复生逃走,并且操纵老鼠杀人?”杨明洞联想分析道。 江不晚听他言论,也分辨不出对错。 “还是顺着血迹去找李月华吧。”江不晚抬头看向窗边残血,总觉得现在只有找到李月华,才能真相大白。 “咚——”的一声,郑钧礼忽而跪倒在郑仁的病床边,整张脸都变得沉郁减色。 “怎么了?是又发病了?”江不晚面露担忧。“是不是又感觉到了无助感?” “什么发病?钧礼?你生病了?”杨明洞撇下眉尖。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郑钧礼也生病了的话,郑家恐怕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之中。 毕竟郑家的产业是一块大肥肉,多少人都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啊! 郑钧礼强撑着站起,道:“我没事,可能只是累了。不晚,你能帮我找找李月华吗?” “当然。你先歇会儿。李月华的事情交给我。”江不晚轻拍他手背道。 “我去帮嫂子。钧礼,你放心,我们一定把李月华那个杀人犯给找回来。”杨明洞说道。 郑钧礼点了点头。 说不定抓到李月华之后,他的爹爹还有救。 江不晚看着郑钧礼那双含着希望的的眼睛,大抵明白了他不切实际的期望。 人死如灯灭,油尽灯枯之后,不会再燃起火焰。更何况......郑仁的肉身已经变成那样了。 可怜郑仁离开得突然,郑钧礼都没有好好见过他最后一面。 人世间的别离大多如此,突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 江不晚抬眼,眼见半空神魂凝聚,化作一缕人形。 郑仁的鬼魂就站在郑钧礼的身后,他面容如生前,并无可怖咬痕。他垂头看着郑钧礼,仿似有许多话要讲给他听。 江不晚从月白方布袋里拿出斗灯,而后将小斗灯放在了郑钧礼的手心。 “天地玄精,地之玄精。神之玄精,鬼之玄精。助之汝身,万窍通灵。”江不晚念叨咒语,斗灯忽明,似黑暗中的指引。 “拿着它,想说什么,便说些什么。我跟杨明洞马上回来。”江不晚对着郑钧礼的双眸,他眸中湿润明亮,神采却是黯淡。 郑钧礼茫然,独他此刻眼中的江不晚是清晰分明的。 江不晚直起腰身,而后与杨明洞转身出了医院。 郑钧礼目送江不晚,知道她的身影完全消失。 郑钧礼低头,看向手中斗灯。明亮的灯火倒映在他眼眸,照亮生死阴阳两道,让他看见了他已死去的父亲。 周遭陷入一片虚空,世上只剩下了他与父亲两人。 “爹。”郑钧礼在看见郑仁的那一刻,泪珠滚落。他仿佛重回了伤心时就可以扑到父母怀里的孩提时期,喜怒哀乐都不需再掩藏。 “爹爹要走了。钧礼你要坚强。以后郑家便只能靠你护佑了。”郑仁走到郑钧礼身前,抬手抚摸他的发丝,就像郑钧礼很小的时候那样。 “不。爹爹你才是郑家的顶梁柱,你应该要再活几十年,最后将家产交给钧南的。”郑钧礼抱头痛哭。 他也忘了他是何时与自己的父亲产生嫌隙的。 或许是父亲续弦之时,又或许是弟弟出生之后。 但他已经遗忘的那个很可能不重要的节点,却导致了他与父亲现在的遗憾。 遗憾太多,清算不完。 这使得郑钧礼现在的脑海里,只愿意不停回忆母亲未亡之前,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时光。那时候,他的爹娘常抱着他一起睡觉,虽然他们那时候还住在乡下的毛坯屋子里,经常吃不饱饭。 “我从来没想过日后把郑家产业交给钧南。他不是那块料。”郑仁轻拍着郑钧礼的肩膀。“我知道春芹和钧南平日对你不好,但希望你顾着血缘关系,以后多照顾她们娘俩儿。” “我知道。”郑钧礼轻声应道。 “还有盛志路计划,你一定要牢牢握在手里。盛志路对金城十分重要,把握着日后金城的经济命脉,决不能让那些只知道赚钱的小人建造。”郑仁只怕那些唯利是图的,偷工减料,让盛志路计划毁于一旦。 “嗯,我都答应爹爹。”郑钧礼如今也明白,郑仁大抵是真的要走了。他本来就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现在连父亲都要失去了。 “我为了给春芹和钧南一个家,也给了你诸多委屈,使得你我父子二人,至亲至疏,直到我死,都没有修补的机会。”郑仁轻抚眼角,郑钧礼看他眼中分明有泪。 “下一世,我还能做你父亲吗?”郑仁垂眸,悔恨万分。原来人如果真到了死这一步,什么面子都不想要了。如果他之前能放下那所谓的面子,与郑钧礼好好相处,何至于斯? 郑仁的身体开始慢慢消解。 郑钧礼不知是他将要散去,还是斗灯的术法将要失效。郑钧礼额上冒出汗滴,想伸手抓住这流淌的时间。 “我不想要下一世。”郑钧礼哭涕。“爹爹,我求你,不要离开!” “我这一生行商,最重义节。希望你以后也能将赚得的钱财,再花到苦难之人身上。”郑仁与郑钧礼交代道。 郑仁叹气。 “你娘在世时,我对她很好。我娶了春芹之后,也从未亏待过她。独独月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郑仁此刻,竟也逃不脱这话。 “李月华真的是爹爹你软禁的吗?”郑钧礼眼中流露一丝不可置信。 “是。” 郑仁当初为了得到李家的帮助,娶了李月华,之后李月华跟他提出离婚,他不愿与李家闹掰,才出了那般下策。 不曾想,自己昏头做的恶,最终都变成了苦果,轮回报应,使自己丧了命。 果然是天道昭昭,有因有果。 郑仁逐渐消失,郑钧礼再瞧不见他的鬼魂。 郑钧礼瘫坐在地,手中斗灯已然熄灭。 在他的心中,父亲曾是世上最仁义的人,他也一度将父亲作为榜样。原来,就是他那般仁厚的父亲,此生也会有洗刷不掉的污点。 江不晚与杨明洞随着血迹追踪。 血迹断断续续,江不晚和杨明洞破废了一番功夫,才将李月华找到。 她躺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小巷头尾都堆放着泔水,恶臭漫天。 她死了,脑袋后面有只很大的洞,她没有复活。 一个男人正抱着她,那男人的眼睛溜圆、嘴巴微尖,长相有些像老鼠。他们身边,偶尔窜过三两身上沾着泔水的细尾老鼠。他们仿佛与这暗巷本就是一体。 杨明洞见了这副场景,胳膊上起了一层寒毛。 “虽然我不像嫂子你那边手眼通天,有斩妖除鬼的本事,但是.....那男人是个老鼠精吧?”杨明洞轻声问江不晚道。 江不晚沉默。 抱着李月华的老鼠精,虽然修成了人形,但面上还带着些老鼠的特点,估摸着道行不高。 如果郑仁是被他们二人合谋所杀,那大抵可以推测出,这只老鼠精的本事最多就是操纵同类,不然他早就以一种更加干净利落的手段将郑仁杀死了。 第三十四章 如影随形 “你终于出现了。”江不晚在看到这老鼠精的那一刻,脑中所有谜题都似乎有了答案。“郑仁蛋糕里的毒,是你投的?那天把我推下城墙的,也是你?” “你们杀了月华!现在居然还有脸来质问我有没有杀人!”老鼠精双眼通红。 人间白日,这偏巷却幽暗到极致,衬他如地狱罗刹。 “她是自杀。你操纵的老鼠没告诉你真相吗?”这倒是在江不晚的意料之外。当时李月华仰身跳楼,见证者可不只他们三人,还有几只老鼠。 啊,对。 那几只老鼠被她用咒术爆破而死,已成为一滩滩黑血了。 江不晚噤声,一时无言。 “月华怎么可能会自杀?我们有了孩子,还约好等郑仁死后,一起离开金城过平淡自由的日子,她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自杀!”老鼠精震怒,他五官扭曲,像是要把江不晚撕扯成两半。 “如果你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那我们便更不知道缘由了。”江不晚回道。 不料老鼠精听了江不晚的话,忽然情绪崩溃,他紧紧抱住李月华的尸身,而后放声痛哭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月华,你回答我,你不是自杀,是那几个人害死了你。” 他的哭声彻耳,悲伤、绝望、痛苦......这声音里,似乎加诸了所有凄楚。 江不晚想,老鼠精应该是知道李月华为什么会自杀的。只是他自欺欺人,不想承认那个不知是什么的理由。 周遭忽起一阵恶臭,这臭味凭空出现,与暗巷中的泔水酸味混在一处,令人窒息难活。 “怎么这么臭啊!”杨明洞立即捂住口鼻,缩在墙角,却是躲无可躲。 江不晚屏住呼吸,实在屏不住时,才会放纵吸上一口空气,只是这短暂的放纵,会迎来更加浓烈的恶臭,让她作呕。 “我只是想带月华离开,你们有必要穷追不舍吗?”老鼠精闻了这味道,脸色顿变。 他不再哭哭啼啼,也不再皱眉凝眸。 他眼神涣散,仿佛沉浸在诱人香气里,活像个抽烟成瘾的烟鬼。 江不晚眉头一蹙。难道虽然她和杨明洞闻到的是臭味,但这老鼠精闻到是香味吗? “我们没有阻挡你们前程的意思。但你给郑仁下了毒,导致他丧命。郑钧礼一直认为你这个下毒之人,身上会有解药。而那份解药,可以让郑仁死而复生。”江不晚说道。 “死而复生?哈哈哈哈。”老鼠精仰天大笑。“郑仁最后是被我的小老鼠咬死的。什么解药能活他死人,肉他白骨啊?” 除了郑钧礼,所有人都知道,他那份抓住凶手、夺得解药便能救活父亲的心思是不切实际,根本不可能的。 可纵使不可能,江不晚也希望能捉住凶手,安抚他沉痛的心情,哪怕随之而来的,是无可避免的绝望。 老鼠精将李月华抱在怀中,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此间情动,竟是不能自制。 杨明洞在一旁,被这冲天的臭气熏得扶墙呕吐。 “呕——一定是这个老鼠精施了什么法术。他一定是打不过我们,所以想臭死我们。呕——”杨明洞见了自己的呕吐物,更加恶心,便又吐得更加厉害了。 “那是因为你们彼此之间没有情意。”老鼠精口中说着话,眼神却一直落在李月华身上,他抬手轻抚李月华微微僵硬的发丝,心中,是无可比拟的愉悦。 “若是二人情投意合,闻见的,便只有催情香气。”老鼠精微笑着,眼底情欲流动。“月华与我在一起时,常浴香气中,和如琴瑟。” 江不晚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她想起了她与郑钧礼在厨房做宵夜的那一晚。她闻见了异香,而郑钧礼闻见的,却是轻微臭味。 “那如果不情投意合呢?”江不晚启唇问道。 “那当然就闻不见这美妙香气了,反之,还会臭气盈鼻,挥之难去。”老鼠精轻笑道。 江不晚有如被雷电劈身,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那日郑钧礼闻得的是臭味,那是不是就说明,郑钧礼对她没有半分情意? “你休要只顾自己快活!快将这妖术撤了去!老子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呕——”杨明洞怒气冲发,朝老鼠精大喊道。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唤你不动就不动,泰山压顶永无踪。”江不晚念叨缚妖咒,结印将这老鼠精困锁。 老鼠精被她所缚,此前发出的法术便也都失了效用。 周遭恶臭散去,只剩下泔水的酸臭。 老鼠精面上笑容顿失,媚香带给他的愉悦就此终结,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无止的自我怀疑与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他随着李月华的尸体大声叫喊着。 那短暂的香气原不过只是给了他暂时的麻痹,气息消散后,他终还是要面对苦痛的。 江不晚拎起被束缚住的老鼠精,杨明洞则抱起一旁李月华尸体。 李月华双目紧闭,若不是她脑后有一只血洞,旁人说不定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都说人有遗憾时,死不瞑目,她双眼紧闭,想来赴死,是遂了她的心意。”杨明洞嘀咕道。 二人回到医院。 郑仁的尸体已然被医生推至太平间。 郑钧礼和林春芹坐在医院走廊的烂木长椅上。林春芹微微抽涕,郑钧礼安安静静,好似已经接受了一些事情。 江不晚带着老鼠精回来的时候,郑钧礼的心绪好像已经安稳许多了,他不再哭喊着要找解药救父亲,甚至于他抬头看见老鼠精的时候,眼底都再掀不起半丝波澜。 反倒是老鼠精,他看到郑钧礼的手上拿着斗灯,眼中忽而明亮,似是死灰复燃。他挣扎着江不晚给他定下的缚妖咒,身子想要冲向郑钧礼。 江不晚加重术法,才又重新将他控制。 他红着双眼,朝郑钧礼大喊道:“那是不是斗灯?是不是斗灯!借我一用!借我一用!” 郑钧礼愣愣地看了眼手中那盏奇怪的灯,这是江不晚给他的,这盏灯帮他见到了父亲的最后一面,让他们好好道了别。 郑钧礼忽然动作,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问江不晚道:“不晚,这个是不是可以让我一直见到父亲?只要,只要......你一直施术就好了?” “人死后,化作鬼魂,不日便下地狱去了。斗灯只能见到徘徊人间的魂魄。”江不晚不想骗他,便如实答道。长痛不如短痛,不该有的希望,都斩断才好。 “你会施术?”老鼠精闻言,立即看向了江不晚。“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月华一面。而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不反抗!” “你想知道李月华为什么自杀?”江不晚其实是有些迷糊的。“刚刚看你反应,我还以为你知道李月华为什么会自杀呢。” 老鼠精闻言一愣,沉言良久,久久说不出话。 他知道吗?他不想知道。 “我,一定要问个明白。”老鼠精湿润了双眸。他为她放弃了修行,双手染血,只为要与她远走高飞,从头开始。她却在最后一刻,弃他而去,独自要入阴曹地府,这是要与他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吗? 江不晚取回郑钧礼手中的斗灯,圆了老鼠精的想法,将其置到了他的手心。 “那我就帮你最后见她一面。”江不晚轻声说道。“天地玄精,地之玄精。神之玄精,鬼之玄精。助之汝身,万窍通灵。” 江不晚念动通灵咒,借助斗灯的力量,让老鼠精见到了李月华。 彼时,李月华已然踏上黄泉路。幽冥之处,有一孽镜台,台上一方孽镜。孽镜阴阳成,碰到魂魄二气,映出人之一生罪孽。 李月华此生最大的罪孽,便是——谎言。 老鼠精拦住李月华,问她究竟撒了什么谎。 李月华道:“我爱你。” 她这一生,幼时读书,稍年长时便练习女工掌家,十七岁时便嫁给了郑仁做妻子,十八岁便被永远囚禁在了郑家那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这让她没什么作恶的机会。 可纵是这样的人生,也让她犯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孽。 她欺骗了老鼠精,她对他没有半分情意,也从不曾闻到过那股令人如痴如醉的香气。 她是人,怎会轻易爱上暗房之中出现的一只小老鼠? 她不过是喂了它几次米饭,把它当做了孤寂生活中的一丝陪伴,她也没有想到,与她日日相伴的小老鼠是个妖怪,最终还修炼成了人形,对她产生了疯狂的爱意。 老鼠精闻言,心下哀痛,面上却不曾出现半分惊讶失措。 这个答案,他仿佛早就知道。这上天入地,他也不过就是想要亲耳听李月华将这些话说出口。 二人僵持,老鼠精不敢再将不舍说出口,李月华也不再愿意对他说那些不痛不痒的情话。 李月华此前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老鼠精帮她杀了郑仁,破了房间里的结界,以给自己求得一个解脱罢了。 这数年折磨,早已让她千疮百孔,一心求死。 “呲呲——”脚步声。 郑仁忽然出现在孽镜台,李月华半生都想逃离的人,最终竟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互相怨憎的人,偏又聚会在一起,如影随形。 第三十五章 怨憎 互相怨憎的人,偏又聚会在一起,如影随形。 “哈哈哈哈哈。”李月华在看见郑仁的那一刻,忽然笑出了声儿来,实在有点疯。 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自己会与郑仁在地狱相见。 她早该想到的。那群老鼠在害死郑仁之后复归,她低头看到窗下老鼠归来便知结界已破,毫不犹豫地仰身跳窗自杀。 这样算来,她断气的时辰与郑仁断气的时辰差不了多少。既然如此,他二人如今在这地底下相见,又有什么值得惊讶? 真是晦气,她恨了半辈子的人,竟与她一起踏上了黄泉路。 “今生是我对不住你,来世我一定匡救弥缝,赎了这罪过。”郑仁走到李月华身前,轻声同她说道。 “来世?郑仁,我们别再有来世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李月华眼含热泪。 曾经,她也是真心倾慕过郑仁。 只是,一切都只是曾经罢了。 郑仁低头会意,默不作声地往孽镜台后走去了。 他暂且先行,断了尘世孽缘,以后生生世世,如她所愿,永不相见。 “我们呢?下辈子,月华你也不愿再见我了吗?”老鼠精握住李月华的双手,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没握紧,让爱人消失在这幽暗的地界里。 “是我对不住你。”李月华的话似是没有回答老鼠精的问题,但又像是什么都回答了。 “不,不。我们这辈子的约定还没有完成,你不能离开我......”老鼠精与她哭诉,整个人都陷入了僵直里。 “你现在不允许我离开的模样,与当初郑仁不允许我离开郑家的模样,有何不同呢?”李月华平静了下来,她冷冷看着老鼠精,眸子里似乎不带一丝感情。 她或许早就明白了世间至真之理。没人能给她真正的自由,除了她自己。 老鼠精闻言震愕,立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未化成人形之前,就是凡人屋子里人人喊打的臭老鼠,他穿行暗巷,躲藏宅邸,终究是见不了天日,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他辗转流浪来到郑家公馆,这个家里有一个跟他处境很像的人。 那个人也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与他一般孤独,一般痛苦。 她发现了角落里的他,却不像旁人那样,对他非打即骂,要将他赶走。而是留下自己口粮,哪怕自己都吃不饱,也要把他喂饱。 她与他说话谈心,与他分享所有的心情。让他对修炼成人形产生向往。 他用尽所有努力,终于修炼成了人形。他们猝不及防陷入了爱情,夜夜沉浸在媚香的幽香里。 哦不,闻到香气的,从始至终只他一人罢了。 她每夜口中夸赞的美妙香气,在她的鼻间都不过是冲天的恶臭。 她每夜与他的虚与委蛇,都只是为了利用他,让自己逃出樊笼。 “我明白了。”老鼠精低下头,怎么也不敢再去看李月华的眼睛,生怕自己眼中的的窘迫哀伤被她发现。 “对不起。”李月华同他道歉。“还有,谢谢你。” 李月华转身,走下孽镜台,往阴曹去了。 老鼠精听到了李月华的回答,斗灯效用消失,他的神魂便又重新回到了医院里。 神魂明明已经复归,他却还像失了魂,丧气垂头,惆怅叹息。 “你之前说了,只要我施术让你见李月华最后一面,你要被杀,还是被剐,都听我的。”江不晚见老鼠精回来,抬首提醒他道。 “是。”老鼠精目中无神道。 “你再怎么说也是插手了人间事,杀害了郑仁,我作为除妖术士,确实不能留你。”江不晚拿出法器,双手结印,念出了咒语。“天地玄宗,敕妖灭形,急急如律令。” “月华,如你所念,你投胎转世,我魂飞魄散,永不复见。”老鼠精闭上双眼,抬脚上前,迎上了江不晚念动出的涌动术法气息。 巨大的力量将他瞬间吞噬,不过须臾,便将他压成了血沫子。 江不晚本以为自己会像之前那几次一样,拥有杀妖灭鬼的快感,可如今,她心口微塞,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郑仁死后,郑家举家为他守孝,众人连续好几天都穿着黑白颜色的衣裳,而盛志路计划如期开工,郑钧礼临危上任,替起了郑仁的角色,主持把控着盛志路计划的一切。 警务司的工作,郑钧礼很难再得闲去管了。 恰好陈老爷的事情也告了一段落,郑钧礼便径直辞去了在警务司的警察工作。 他的配枪被收了上去,独留下一身花架子制服。 没人惊讶郑钧礼的选择,金城内的所有人都知道郑钧礼最后一定会放弃警务司的工作,而负担起郑氏泯金营造厂的未来。 可郑钧礼走后没几天,杨明洞也辞了职。 郑钧礼是不能理解的。毕竟,杨明洞说到底还是很喜欢警务司工作的。 郑钧礼一问才知,杨明洞家中也出了事情。他家的钢铁厂近几年效益一直不太好,前两天被林氏钢铁厂以低价收购了,现在他家的情况也能说得上是岌岌危矣。 这一来二去的,郑钧礼与杨明洞竟就成了难兄难弟。 破元帮依旧跟青玉帮闹得不行,仿佛下一刻就要干个你死我活了。 也就是在两个帮派紧斗得不可开交的的情况下,江付东也还在盘算着送顾影礼物。 江付东在万宝斋为顾影定制了一只梅花胸针,并且亲自将那胸针取出,亲自去了青玉帮送礼物。 江付东的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江付东这是想要追顾影。 顾影是青玉帮一把手顾振中唯一的女儿,只要追到顾影,青玉帮于他而言,便是囊中小物,唾手可得。 江付东堵在顾影回家必经的道路上。 他手捧鲜花,四肢慵懒地立在车旁,待到顾影经过,他便才一把将人给拉住,把鲜花塞进了人家的怀里。 顾影见此,轻笑道:“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江付东嬉笑,看着没什么正形儿。 顾影将怀中花束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并不急于理睬江付东。 第三十六章 沧海变 顾影将怀中花束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并不理睬江付东,转身便要离去。 江付东近前,将顾影拦住。 “我们结婚吧。”江付东也不再去做些有些没的,而是单刀直入,说明来意。 “是我耳朵坏了,还是你疯了?”顾影嘲弄一笑。“我们很熟吗?” 郑钧礼与江不晚大婚那夜,以及之前郑仁寿宴那天,她与江付东不过数面之缘,他们之间,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这江付东今日就捧着花来跟她求婚?多冒昧啊? “现在破元帮与青玉帮争斗个不停,再这样下去,两败俱伤,谁都讨不到好。不如我们结婚,两帮成为一家人,互帮互助,人脉共享。”江付东抬手扶了扶鼻间镜框,唇角弯起,眼底却无笑意。 “两帮成为一家人?那这家人最后是姓顾还是姓江啊?”顾影也不是傻子,江付东的算盘珠子都崩到她脸上了,她又怎么视而不见? “当然是姓顾。”江付东朝她笑道。 “呵。”顾影冷笑一声。 她是个女人,就算留过洋,青玉帮众那群傲慢的男人也绝不可能臣服在她脚下。待她爹百年,这么一大帮子人,恐都会唯江付东马首是瞻。江付东现今提出要与她结婚,当真是脸皮厚的很。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江付东双手环抱,漫不经心道:“无论你嫁给谁,青玉帮最后大抵都会落在你夫家手里。若是你不嫁人,你爹死后,青玉帮下二把手便会想尽办法上位,到时候青玉帮里,恐怕没你这个女人的位置。” 顾影闻言怔住。 江付东的话竟是正中她痛点。 “我嫁给谁,都不会嫁给你。这好处,我凭什么要给你得了去?”顾影性子烈,万事都是不愿落于下风的,嘴上功夫自然也是厉害。 顾影不愿再跟江付东扯皮,她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男人,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就凭我愿意给你权力。”江付东启唇道。 顾影脚步忽顿,耳边风停。 权力? “顾小姐,我也是留过洋的,知道什么是自由平等。顾小姐你拥有的知识,未必不及青玉帮的几个头目,但只因为你是女人,你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得到帮派中的权力。”江付东第一眼看见顾影的时候,就看出她是一个潇洒又有野心的女人。 如果一个人有野心,有实力,便绝不愿将自己埋没在泱泱众生之中,日日过着与旁人差不多的日子。 “只要你跟我结婚,让我拥有插手青玉帮事务的名头,待日后大权落于我手,我一定尽心栽培你,让你管理青玉帮万事,彼时,你我夫妻并肩同行,青玉帮、破元帮都是我们二人的。”江付东给出诱人大饼,不怕顾影不咬钩。 “我凭什么相信你?就是我父亲,尚且不愿让我染指青玉帮,你一个陌生男人说要帮我得到权力,怎么可信?”顾影转头,言语铿锵,面上露出不悦。“江付东,我不是那些好骗的小姑娘,这些甜言蜜语,昏不了我的头。” 江付东闻言,面色一变。顾影她,好像确实很不好骗。 顾影无奈摆首,顾自离去。 江付东眸光沉沉。 如果以利诱骗无用,那便只能以情惑之了。 可是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江付东抬手,将其置于胸前,感受自己心脏的跳动。心与情,原来不是并行不悖的吗? 转眼入冬,天气渐凉。 杨明洞穿着灰色棉衣造访郑家。 杨明洞来郑家的时候,是江不晚为他开的门。 江不晚已经有很多天没见过他了。他褪去了从前的西装外套转而穿上粗布棉衣。杨明洞风霜凛凛地站在江不晚面前的时候,江不晚差点不曾将他认出。 从前少年意气风发,性格开怀,如今却是目光沉静,面带疲惫。 “嫂子好。钧礼呢?”他问道。 “他在工地。”江不晚答道。自从盛志路计划开启、郑仁身后事都处理完之后,郑钧礼就一心扑在盛志路工程上了。他像是卯足了一股劲儿,势要将这项他父亲遗留下的项目做到完美,以告慰他父亲在天之灵。 “他什么时候回来?”杨明洞又问。 “估计要到很晚。”江不晚回想了回想这些时日,郑钧礼每每都到半夜才回来。有时他回来,江不晚都睡着了,江不晚便只有偶尔在起夜清醒时能看见郑钧礼躺在行军床上沉睡。等到第二天江不晚起床,郑钧礼又早就不见人影了。 杨明洞沉言低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面冷,有什么事进来说吧。”江不晚同他说道。 杨明洞迈步入屋,问江不晚道:“我能在这里等钧礼回来吗?” “当然可以。”江不晚邀他坐下,给他冲泡了一盏茶。 江不晚见杨明洞的状态大有变化,心中多少有些纳闷。 “明洞,你今天来找钧礼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江不晚问他道。 “不瞒嫂子,我今天是来借钱的。”杨明洞道。 江不晚恍然,怪不得杨明洞从一开始就显得特别的拘谨。 “你需要多少?”江不晚倒不觉得借钱是多大的事儿。如果金额不是特别巨大,郑钧礼没回来之前,她自己都可以借给杨明洞。 “一百万。”杨明洞轻叹道。 江不晚一惊。一百万在这个年代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当然,在她那个年代也不是什么小钱。 “你怎么突然需要这么多钱?”江不晚问。 “不知钧礼有没有跟嫂子说过,我家钢铁厂被林家买去的事情。”杨明洞反问。 “他说过。是因为契约订立时的问题?”江不晚听郑钧礼说过,郑钧礼前些日子一直都在忙着给杨家打官司找律师。 “是的。以前林家钢铁厂订单太多,忙不过来时,都会请我们这些小钢铁厂帮忙。我家在帮林家钢铁厂分担订单之前,都会与他们订立契约。以前从没出过事,直到上一次,我爹因为信任林家,所以与林家签契约的时候没再仔细看看,只以为与前几次的契约都差不多。”杨明洞蹙起了眉头。 “契约与之前不一样了?是加了什么霸王条款吗?”江不晚问。 “从前,林家钢铁厂给我们的订单一般都是要一百六十吨钢,就半个月时间,再多钢我们也炼不出来了。可新契约上,钢的订单数量竟然是一万吨。就是林家钢铁厂那样的大厂,钢的年产量也不过才四万吨。如果在规定时间内,我家交不上一万吨钢,我家的钢铁厂就会被抵押给林家。”杨明洞回道。 “这么明显的隐瞒欺骗,打官司之后都没赢吗?”江不晚想着,今日杨明洞来借钱,大抵是因为官司输了,需要钱把自己的产业赎回来。 “白纸黑字的契约。我家实在是没有获胜的可能。”杨明洞扶额。 到底是他家不曾将契约看清,这才有了这次的泼天巨祸。 “这次的事情,是林家钢铁厂专门针对你们家的吗?”江不晚总觉得这事情没这么简单。江不晚也从郑钧礼嘴里听过林家钢铁厂主权人林成的事情。 林成跟郑仁关系还算不错,他二人常聚在一起,组织各种募捐,也算是为贫民做了不少事情。郑钧礼说,以林成的性子,不该会做出这种事情。 难道是人心隔肚皮,画皮画骨难画心? “不是。除了我们家,还有不少小钢铁厂中了招。但最终都因为契约上的白纸黑字而败了诉。”杨明洞也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到处借钱,想着把自家钢铁厂买回来。 那是他爹一生的心血,断绝于此也太令人惋惜了。 “你不要急。一百万虽然不是个小数目,但钧礼最重情义,他一定会借给你的。”江不晚安抚杨明洞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 江不晚起身,跑上二楼,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了一叠私房钱,而后下楼塞给了杨明洞。 “钱不多,沧海一粟。你先拿着应急。”江不晚衣柜里的钱,是江付东和郑钧礼之前给她的零花。她花不了,便都存了起来,大概有个五六万。 “这......我怎么能拿你的钱。”杨明洞将钱还给江不晚,恨不得将自己塞到地洞里。 “这钱是借你的,你以后可是要连本带利地还我的。你不必不好意思。”江不晚说道。 夜色降临,屋内渐而昏暗。 刀疤从屋外冲进。 江不晚和杨明洞都惊了一跳。 “刀疤?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江不晚嫌刀疤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刚刚就差遣他给郑钧礼送饭去了,他过去又回来,期间还要等郑钧礼吃完饭,应该没这么快回来的。 刀疤手上提着饭盒,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他的额头上居然还冒着汗。 “小姐,工地出事儿了。”刀疤唇色苍白,面有惊恐。 江不晚神色一滞,心中忽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工地出了什么事儿。能把刀疤这‘豪杰’都吓得面色苍白? “出什么事儿了?工地上的人都还没事吧?”江不晚祈祷。东西什么的坏了还可以补救,独独每个人的性命都只有一条,没了,便就是没了。 “有......有妖怪杀人。”刀疤支吾道。 第三十七章 小花 “幸而不是艳阳天,不然得热死。” 盛志路起点,天气渐冷,工程却进行得如火如荼。 翻路搬石的工人,一边做工,一边交谈。 “是啊。现在这个天气还好点儿,等到了夏天,肯定要命。”说话的劳工皮肤黝黑,应是常年受风吹日晒。 “你看那个,那位是不就是我们的大东家?”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位,皮肤略微白皙些,就是精瘦精瘦的,看着没什么肉。 此时郑钧礼正挥着铁锹,跟工人们一起铲地上石块。他的脸被晒黑了一个度,圆滚的汗珠从他鬓间落下,虽然狼狈了些,但人还是好看的。 “这公子哥儿倒也还吃得了苦”黝黑劳工感叹道。 “老子死了,他自己再不努力,定然是要败光家业的。他心里肯定清楚。”精瘦劳工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黝黑劳工无奈摆首,天有不测风云,人家爹爹死了,他们可不便私下里说这些,所以他立即转移了话题。他低头,看向石缝中的小花,问精瘦劳工道:“诶,你看那是什么花儿啊?还挺好看。” 泥尘中有一朵紫红色的花,小小的,倔强地从地底探出了头来。 花分五瓣,黄色花蕊,细长柔美。 “这我哪儿知道?我一个穷打工的,啥时候细看过花?”精瘦劳工嗤之以鼻。生活的重担已然将他压垮,那路边的风景,他实在没有什么心思观赏。 精瘦劳工一铲子下去,将花朵铲除,丢到了一边儿去。 “唉!啧,你这人没意思。”黝黑劳工转过脸去,不再闲聊,顾自做工去了。 郑钧礼本是来监工的,监着监着,自己就拿起了铲子。 郑钧礼发现挥铲是个力气活儿,做这重复劳动的时候,竟然可以放松脑壳,摒弃一切杂念。他的手臂一起一收,一起一收,千遍百遍,他竟都感受不到酸痛。 “这是我们青玉帮的地盘儿,你们在这儿敲什么路?” 一大帮子流氓架着大刀,突如其来地开始对工地工人动手动脚。 郑钧礼回神,他放下手中铁锹,抬首看向那为首的青玉帮流氓。 盛志路建成之后,对青玉帮码头的漕运生意多少都会产生影响,他们来找茬,在郑钧礼的意料之内。 郑钧礼掏出胸前衣兜里的钱票,近前给了那为首的流氓。 “给个方便。”郑钧礼微笑道。 “啧,你当大爷我这么好打发呢?”为首的流氓眯眼瘪嘴,又将郑钧礼上下打量,而后口出脏言。“妈的,老子最烦有钱又长得像小白脸的男人。” 郑钧礼肩头微耸,他长得像小白脸?倒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三个字形容他。明明他的皮肤,并不是很白的那一类型。 为首的流氓将大洋收下,揣进裤兜里,而后道:“砸!给我狠狠的砸!东西都砸了!人也别留!” 收钱不办事,是他们这群街溜子的优良传统。 “你!”郑钧礼从前鲜少与这群人打交道,他本以为塞些钱便可以挡灾,没想到在流氓的世界里并没有逻辑和道理可讲。 “你们这群小流氓,当我们是吃素的啊?你们砸这工地就相当于砸我们的饭碗,看我不替你们的父母,教训教训你们!”精瘦劳工翻起手中铁锹,上前就要揍人。 那被尘土浸染的铁锹虽不及小流氓们手中的刀亮堂,但胜在大长,劳工们举起一挥,便可在那群流氓的刀剑碰到他们之前,率先把他们打倒。 为首的流氓见这群劳工居然还敢反抗,一时气恼上头,他大声喊道:“给我凝点神!他们居然敢伤我们青玉帮的人!刀口朝前,不要怕闹出人命,给我把他们都杀了!” 流氓们闻言,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杀心四起。 “别打了!”局势混乱,似乎只有郑钧礼还在劝架。 这世上哪有比命还重要的东西?一时情绪失控可能带来的后果,非我们常人可以接受。 尘烟因两方冲突高高扬起,局外人看着,怕是都以为是枪弹起的硝烟将他们这群人笼罩了。 “嘭——” 郑钧礼在乱战中被劳工误伤,人家一铲子打到他的后背,使他一颤。 “啊......”郑钧礼吃痛地叫了一声。 角落里的小花重新在泥土中扎根,这回它不再静默,而是汲取着所有营养,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迅速生长。 它的根茎逐渐粗壮,五瓣花叶厚如钢板,黄色花蕊生出锯齿,像一条条细长得不得了的舌头。 那朵小小花卉,竟在刹那之间变成了一只比人还要高的怪物。 “那是什么?”注意到巨花的劳工手脚俱颤,握在手里的铁锹也倏的一下掉落在了地上。 众人的目光皆被那朵巨花吸引,纷纷愣在了当场。 尘灰向下游移,朦胧中的巨花渐渐显现,令人胆寒。 巨花的黄色花蕊好似一只只能自由伸缩的触手,那生着锯齿的长条触手像是发了狂,一只又一只地刺进了在场众人的心口里。 顿然血液四溅,压下尘灰,染红泥土。 锯齿触手进入人身,而后又拔出,倒刺勾掉许多血肉,在人身体上留下一只巨大的血洞。 郑钧礼沐在血雨里,隐藏在大脑阴暗角落里的某处记忆好似重新发了芽,就要长成参天巨树。 “什么东西?快逃啊!” 众人四散,拼了命地往空旷处跑。 郑钧礼脑袋昏沉,耳边嗡嗡声不绝。 那嗡嗡声里,隐约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熟悉至极,也在说“快逃!” 许久,郑钧礼才反应过来,他脑子里那个‘快逃’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 “你在干什么!” 江不晚、杨明洞与刀疤从郑家赶来。杨明洞与刀疤都被这异景吓得动弹不得。 江不晚见郑钧礼站在原地不动,心胆俱颤,吓得赶忙上前,朝着郑钧礼大喊一声。“你在干什么!” “还不快跑!”江不晚拉住郑钧礼的手腕,就要往空旷处跑去。 郑钧礼站在那边儿许久,都没有被异花伤到,前世当真是积了不少福德!江不晚想这话的时候,心中多少带了些揶揄。 但是,现在跑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异花的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了他二人的心口。 第三十八章 我罪该万死 异花的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了他二人的心口。 江不晚从布袋里摸出五帝钱。 “降服妖鬼,镇煞金刚。”江不晚把五帝钱抛掷半空。五帝分至五方,勾出镇压结界,将那异花隔绝。 “好险。”一旁的杨明洞和刀疤都为江不晚松了一口气。 刚刚真是千钧一发,九死一生,幸而江不晚的反应还算快。 “呼——”江不晚自己也是如释了重负,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异花被隔绝,不知怎的,竟是迅速萎靡,重新缩成了石缝中的柔弱小花。 “那是什么东西啊?****” “他妈的,差点就死了!” 幸存者们先是被吓得失语,半刻之后便开始骂脏话。 郑钧礼浑噩,双拳紧握,眼中明灭交杂,似乎又在控制自己发狂。 “你不会……又……”江不晚这才发现,原来刚刚郑钧礼站着不跑,是因为他又发病了。 “快跑,快跑。”郑钧礼口中呢喃,眼底似有皎皎清泉。 “没事了,没事了,不用跑了。”江不晚轻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抚他的恐惧。 杨明洞见郑钧礼这副模样,忽联想起郑仁还在医院昏迷时,郑钧礼在他面前抬拳砸墙的情景。 他究竟怎么了? 姜黄的土地上横陈尸体,人人胸前都有一只巨大的血洞,工地成了屠宰场,只是被杀的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 杨明洞恍惚,他总觉得今日情形有些眼熟。好像在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也曾见过这般尸山血海。 “你吓傻了吗?”刀疤拍了拍杨明洞,道:“这都是小场面,你个大男人勇敢点。” 遍地血尸闯入江不晚眼帘,此间碎肉靡靡,血腥味浓重。生前面容端庄之人,如今却是面目狰狞,肌肉僵硬,令人毛骨悚然。 江不晚心中腾起压不下的哀重。 江不晚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只想着可以降服妖魔鬼怪施展自己的才能,却没想过,这世上有了这些无情鬼魅之后,会有无数无辜之人死于它们的作恶下。 江不晚低头沉眸,恍然自己先前有多么狭隘。 “这场景,我曾经见过。”杨明洞的双眼无法聚焦,竟是模模糊糊地再看不清眼前。 “什么意思?”刀疤没想到杨明洞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四年前,我与钧礼一起在沪北军校学习,而后被薛勤通拉去充军,攻打渝南三城。那时候,我们不过都是军校的学生,没什么实战经验,所以许多同僚进前线没多久,就都死在了战场。”杨明洞惶惶。“钧礼是我们那一个班的军师,因为他,我们几乎次次都能在战场上保全自己。除了那一次......几乎全军覆没的那一次。” “几乎全军覆没?发生了什么?”江不晚问道。 “我不知道。那一次我被手雷震晕,昏睡了很久,等我醒来的时候,除了郑钧礼,其他所有同僚与敌军都死掉了,他们的死状与这些工人和青玉帮帮众一般无二。”那天,郑钧礼抱着他,躲在壕沟里,他一睁眼便看见郑钧礼满脸的血液,郑钧礼的衣服上,几乎没有一块不曾被人血染湿的地方。 “那你没问问郑少爷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刀疤想着,虽然杨明洞晕了,但郑钧礼总是清醒着的吧。 “我问了,但他那时候神情恍惚,好像根本听不见我说话,我就只能先拉着他回营。回去之后,他过了很久才缓过了神。但他的那部分记忆就像是被洗刷掉了一样,任他怎么回忆都回忆不起来,后来我们就没再逼他了。”杨明洞蹙着眉头,心中隐隐不安。 郑钧礼现在这副模样,难道跟当初那一战有关? 江不晚闻言,也开始怀疑卓菲白之前说的那件导致郑钧礼产生无助感的事情,就是杨明洞现在所说的那场战争。 “我们先回去休息休息,好不好?”江不晚扶起神思恍惚的郑钧礼,将他托给了刀疤。 “刀疤,你带钧礼回去。”江不晚说道。 “那小姐你呢?”刀疤疑惑。 “我还有点事情要办。你把钧礼送回去之后,再将我大哥请过来。”江不晚交代道。 “好。”刀疤应下。 “不行。”郑钧礼忽然抓住了江不晚的手。“你不能留在这里,快跑。” 他慞惶不安,手心生烫,生怕江不晚抽身而去。 “你不用担心我。”江不晚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她眼神坚定可靠,竟是拥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安全感。 郑钧礼微松手指,刀疤拉了拉他的袖子,道:“郑少爷,走吧?我们小姐现在可比你有胆子多了。” 刀疤将郑钧礼拉走,自从上回在金河游船那一遭,刀疤就看出自家小姐这几年来成长了不少,毕竟她是那连黑雪漫天,如坟塚般的画舫也敢硬闯的人。 “杨明洞,这工地的尸身,可能要麻烦你找熟人来处理一下。”江不晚知道他们警务司应该有专门收尸的人员。 “我明白,虽然有点难,但我会尽量封口,不让事情的影响扩大。”杨明洞答道。 “麻烦你了。在我们江、郑两家能力范围内,尽量多给些他们家人抚恤金,青玉帮的人也是。”江不晚轻叹。 现在盛志路工程刚刚开启,便发生了这等大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后的麻烦定如江浪一潮接一潮,永无止尽了。 杨明洞点了点头,而后便去找人处理工地上的尸身,并且跟进后续事宜了。 刀疤把郑钧礼送回郑家之后,就将江付东带到了工地。 彼时,江不晚正站在被五帝钱结界封印住的紫红色小花身前,低头紧盯着这朵恶之花。 “不晚,你叫我来这里做什么?”江付东插兜上前,挑眉问江不晚道。 “大哥,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江不晚没心思铺垫,她直接问江付东道。 江付东循着江不晚的目光看去,在看到那朵花的一刻,神色一滞。 “你觉得我会认识这种奇怪的花?”江付东并不直接回答江不晚的问题。 “大哥你连那些稀奇的术法古籍都能找到,定然博学多才、学富五车。这一朵小小的花,应该难不倒大哥你吧。”江不晚奉承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江付东瞥了眼泥土地上残留的血泊,淡然道:“看来这里已经发生过大事了。” “这花的名字,叫念花。”江付东轻声道。 “念花?”江不晚确实是第一回听说这种花。 “它之所以叫念花,是因为它以人的杀念为食,它所生长之处,若有杀念产生,便会成为它的养分,让它快速生出触齿,然后杀了那些产生杀念的人类。”江付东继续道。“这种花寻常不多见,除非......” “除非什么?”江不晚最讨厌别人说话说一半。 “除非乱世将至。”江付东沉言。“一千年前,南北国曾发生过一次大规模战役,那时留下的万人坑尸骨到现在已经变成了景点。就是在那个时候,念花曾经开满了南北国边境。” “乱世将至......”江不晚的近代史学的不好,但仍可猜出江付东口中所说的那将至的‘乱世’是什么事情。 只是江不晚忽然开始自我怀疑。 毕竟近代史中可从来都没有提过民国有妖魔鬼怪。她现在所处的时空,真的与她之前的时空是同一个时空吗?如果不是同一个时空,那她现在脑海中想到的那件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一千年前。”江不晚轻声念叨。“大哥你居然对一千年前的事情那么了解。” 江不晚侧过脸,抬起眸,目光如炬地看向江付东。 “不然怎么担得起不晚你的称赞。”江付东轻笑,好似并不在意江不晚的目光。 残阳如血,晚霞渐渐飞落。 江不晚回了家,月光抢占霞光的位置,透入了窗。 郑钧礼正躺在行军床上,闭目沉睡。 江不晚终于也感受到了郑钧礼平日里半夜归家,看到她沉沉入睡时的心情。 周遭静谧,安和宁静,好像白天里所有的疲惫与恐惧都可以被一扫而空。 江不晚拿起睡衣,进浴室洗了澡。 氤氲热气腾腾,让她的脑子久违地放空了一会儿。 她洗完,穿上衣裙,走出浴室。 郑钧礼不知何时清醒了,他站在窗前,背对着江不晚。 月光将他背肌勾勒,憧憧树影倒映,白与黑交杂。 “郑钧礼?”江不晚轻唤他的名字。 “我罪该万死。”郑钧礼喃喃同她道。 “什么?”江不晚一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江不晚走近,侧目看向郑钧礼。 他的胸口插了一把小匕首,夜有些黑,江不晚根本看不清那把刀进入的深浅,只能看见郑钧礼的血正透过刀口四周溢出。 “你!”江不晚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番情形。匕首插入的地方,正是今日那些被异花害死之人,被掏空血肉的地方。 “我罪该万死!”郑钧礼泪水盈眼,终冲出眼眶,流向面颊。 江不晚立即脱下睡衣薄丝外套,轻压在刀口四周,只是过于,于事无补了。 “郑钧礼!你疯了!” 郑钧礼已然出现自毁倾向。 江不晚很难想象,那一天,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第三十九章 兵不厌诈 在医院缝补完伤口的郑钧礼告诉了江不晚那段他曾忘记许久的过去。 郑钧礼在战场经历那件事情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任何异常。 不对劲,是从他回到沪北军校开始的。 郑钧礼从俞南战场回到军校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之前的那些与他分别了许久的同僚,那时候他才发现,他曾相熟的朋友们都死在了那场战争里。 天知道自己的同班同学人间蒸发,此后再无机会相见的感受。整个军校都空旷得吓人。教室、宿舍、球场上都残存着同僚们的影子,喧闹声似乎还萦绕在他耳边。 可不多久,新来的军校学员又立即将这空旷校区填满。 郑钧礼恍惚看着他们人来人往,总觉得他们总有一天也会消失,也会死在一场接一场的血雨腥风里。 他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发病的。 病到忘了那日的刀枪无眼,忘了那日的血雨纷飞。也忘了他的战友们都死在了征战俞南三城的路上,更忘了他们的死都是因为那朵可怖的花。 * 郑钧礼的脑子聪明,在班队里一直担当诸葛军师的角色。因为郑钧礼战略得当,他所在的班队成为了唯一一只深入俞南,却还一员未失的队伍。 或许是因为穿越枪林弹雨他们还一直相安无事,所以,郑钧礼有些飘飘然了。 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能够解决任何棘手的对战。于是,在他的同伴提出主动攻打敌方落单步兵排建功立业的时候,郑钧礼理所当然地答应了。他从前能保他们周全,这一次也一定可以。 郑钧礼制定好战略之后,班长就带着他们去了罗河东,敌方落单的步兵排正在罗河边上休整。 他们一班十人,两两一组,分散躲在罗河东上的小山坡上,对河边的敌方步兵放冷枪。 只是他们万万那没想到,敌军步兵排手上还存着不少量的炸药和手雷。郑钧礼之前对他们的火力估计,差得太远了。而且,敌军步兵排里还有高手,就算他们放的是冷枪,敌方还是分析出了他们的位置。 不多久,他们的脚边就多了两只开栓的手榴弹。 郑钧礼与杨明洞是一组,他们那时不到二十岁,看到手榴弹都有些慌神,郑钧礼手忙脚乱地把杨明洞拉到一边。手榴弹在他们身后炸开,将杨明洞炸昏了头,杨明洞耳边嗡鸣,一会儿便侧倒在地,闭目不起。 “杨明洞!杨明洞!”郑钧礼摇了摇他的胳膊,杨明洞却怎么都清醒不了。郑钧礼惊慌失措,伸手去探杨明洞的鼻息,在发现他还活着之后,郑钧礼才松了口气,微微镇定了下来。 “你们在背后放冷枪,跟偷鸡摸狗有什么区别?都是一国同胞,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在这没意义的地方开战了。”敌方步兵排排长放话道。 “你们说着不开战,不还是给了我们手榴弹吃?”郑钧礼的班长说道。 “不也没扔那么准吗?算是给你们面子了。你们是想剿杀我们去邀功吧?那几个军阀互相残杀也就罢了。我们之间可没什么必要。现在他们不下命令,你们也便没必要来跟我们这些同胞互相残杀。”敌方排长恳切道。 班长闻言沉默。 敌方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班长探出头,同他喊道:“行,这回我们就不打你们了。” “走,兄弟们,我们回去。”班长下令道。 众人听令,纷纷准备撤离。 不料对方忽举起长枪,瞄准了班长的脑袋,‘砰——’的一声,打中他的额头。 “班长!”郑钧礼惊呼。 少年人。热血冲动、重情重义,又好骗。 敌方几句话,他们便堂而皇之地在战场露出了自己的头颅。 “你们做什么!说好停战的!”郑钧礼朝对方大喊,却再不敢露出自己的脑袋。 “你们这群小子,又是薛勤通从军校里骗出来的吧?”敌方排长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渣。“今天叔叔就给你们上一课,告诉告诉你们什么叫兵不厌诈。真是好笑,你这群毛都还没长齐的‘军校人才’,坐在营帐里瞎指挥指挥就好了,薛勤通偏要把你们扫出来真刀真枪的干,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敌方排长话音刚落,他手下的人便都拿起枪,开始满山坡地与郑钧礼一行人对抗。 他们人太多,郑钧礼一行人很快就陷入了被动。 “砰砰砰——”枪声不断。 在安静又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有一朵小小的花,正在以令人惊惧的速度生长,杀生念头是它的养分,杀念越重,它便生长得越快。 敌方步兵找到郑钧礼与杨明洞的藏身处,抬枪瞄准郑钧礼,郑钧礼不甘示弱,亦是将枪口对准了对方。 “砰——”的一声,对方扣响扳机,郑钧礼却心下一软,不曾将扳机扣下。 “噗—”一只紫红的触手忽然出现,刺入了对面之人的心口,将他的身体掏出了一个大洞。 触手收回,血液倾涌而出,郑钧礼从没有见过血液这般不值钱的样子。 那人面目狰狞,看起来比被炸药炸死还要痛苦上千倍。 郑钧礼惊愕,他四肢瘫软,眼见着那触手四处游离,一起一落,将在场数十人的心口都掏空了。 橫尸飞落,溅起血花。 “什么东西!”有人举枪自卫,射弹而出,枪弹与触手碰撞,那触手竟是毫发无伤。反倒是那人,射了不过两三发,那触手便将他给杀了。 一时间,血如长河,流淌不止。 郑钧礼立即抱着杨明洞,侧边一躺,滚入一旁壕沟,躲在其中,不敢再出来。 “救命!救命!” 在场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这突然出现的触手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他们丢枪器械,四处奔逃。 除了杨明洞,郑钧礼剩下的唯一同伴直往壕沟处跑。 郑钧礼见着他,立即伸手,想将他一起拉进来。 他二人指尖不过一寸距离,就在郑钧礼以为自己可以将他拉回来的那一刻,触手刺进了他的身体,飞溅的血液溅入郑钧礼的双眼,溅上郑钧礼的衣裳,让他整个人都被浸在了腥臭气息里。 第四十章 可疑的林家钢铁厂 “如果不是我带他们去罗河。如果不是我贪生怕死地躲起来,他们也不会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过错。”郑钧礼低下头,双手捂面,轻声抽泣。 他的嘴唇苍白,每每抽泣一下,胸前伤口便更刺痛一分。 江不晚哀声道:“你静心养病,这次若不是有胸骨挡住了你的刀,你现在便不在人世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何苦为难自己?” 江不晚俯身上前,将郑钧礼拥入怀中。 “那花是妖物,你奈何不了它,所以无论你躲不躲起来,他们死去的结果都不会改变。而你和杨明洞能活着,也并不是因为你们贪生怕死地躲到了壕沟里,而是因为你们心中本无杀念,所以吸引不了那朵念花。”江不晚同郑钧礼说着。 “不,如果我当初能多救几个人进壕沟,而不是在那里不敢动弹,一切都会不一样。”那天的事情是郑钧礼的心结,无法开解。 “钧礼。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们不可能事事都在掌握之中。”江不晚如今有些明白郑钧礼为何会陷入魔障之中了。他的道德底线太高,又曾一次又一次地创造出奇迹,保下了他们一个班队的人。所以当奇迹破灭、泡沫飘散之时,他根本就无法接受那强烈的落差。 他的病结,就在于近看尸山血海,明晓人死不能复生之后产生的无力感。 “他们只要心中有杀念,无论躲在哪里,都会被念花杀死。你阻止不了。所以,这不是你的过错。”感受不到杀念的念花,应都会像之前那样,萎缩成正常大小。 江不晚轻声安慰郑钧礼。 郑钧礼沙哑,他伏在江不晚肩头,回抱住江不晚,眼中泪如断珠。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安抚完郑钧礼之后,江不晚便又去见了卓菲白一面。 江不晚把郑钧礼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卓菲白说了一遍。 上回卓菲白曾让她找到郑钧礼的病结所在,如今他们已然将病结找到,卓菲白应该就有办法医治郑钧礼了吧。 “郑钧礼这个病要吃什么药?还是要进行什么脱敏疗法?”江不晚问卓菲白道。 “你还知道脱敏疗法?”卓菲白揶揄一笑。 江不晚抿了抿唇,眸光暗淡,并不应答卓菲白的讽刺挖苦。 “确实可以用脱敏疗法。”卓菲白正色,不再跟江不晚开玩笑。“郑钧礼发病是因为对某些事情感到无能为力,如果用脱敏疗法,那就让他多面对那些能给他造成无助感的事情呗。” “比如?”江不晚总不能在郑钧礼面前杀人,让他锻炼脱敏吧?旁人何其无辜? “不需要比如,更不需要特地去安排。”卓菲白轻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郑钧礼到底不是超人,不可能什么事都有办法顺利解决,生活有的是打击给他。” 江不晚闻言沉默。 卓菲白以后真的要去当心理医生吗? “在他受到打击的时候,最好有亲人朋友陪在他身边,让他明白,有事情解决不了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而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普通日常。”卓菲白又道。 “我明白了。”江不晚回道。 卓菲白看江不晚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脸色一变。 “江不晚,你不想回现代也就罢了。你不会真想跟那个有精神病的过一辈子吧?”卓菲白皱起了眉头。“我告诉你,精神病是很难完全治愈的,虽然郑钧礼的情况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现代医学中理论上可以治愈,但这里毕竟是一百年前的金城,这很多药物都没有。你跟他过一辈子,很可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值得。”江不晚淡言。 “值得?我知道郑钧礼对你还不错,但他又不是只对你一个人不错,他对所有人都不错,有什么好值得的?”卓菲白不能理解。 “情消爱驰。”江不晚喃喃着。 “什么?”卓菲白听不真切。 “时间会消磨所有爱恨。一个人对旁人都不好,只对你好的人,等爱意消磨之后,他还会对你好吗?”江不晚反问卓菲白道。 卓菲白闻言一愣。 “郑钧礼是一个很好的人。让他生病的所有痛苦都来自于他至高的道德限度。他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希望能够让国更国,家更家。这样的人,即使他不爱我,即使我们不是夫妻,我也愿意去保护他。”江不晚心如明镜,她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是心血来潮,更不会顷刻颠覆。 卓菲白无奈一笑。或许江不晚自己不知道,她其实跟郑钧礼是同一类人,心志坚定,如石不移。 “随你吧。”卓菲白轻叹道。 一周后。 郑钧礼养完伤之后,就立即凑了一百万给杨明洞。 二人带着钱去了林家找林成。 可惜,林成卧病在床,神志不清,如今林家钢铁厂已然是林叙在做主了。 林叙以前是醉月画舫的常客,时时待在画舫之中与妓女狎戏,难得见他下船。 醉月画舫没落以后,杨明洞本以为林叙会换个画舫继续寻欢作乐,没想到他竟是从那风月场中走了出来,还接管了林家钢铁厂。 难道是因为他爹林成生了病,所以他忽然开窍,懂得了要承担家族责任的道理,自己心甘情愿地滚回来帮他爹打理产业了? 杨明洞和郑钧礼捧着钱,向林叙开口,说要买回杨家的小钢铁厂。 一百万,买下那样一个规格的钢铁厂应是绰绰有余,甚至是远高于市价的。林叙没理由不答应。 可是...... 林叙那般浮躁又爱财的公子哥儿,竟然拒绝了杨明洞和郑钧礼捧来的这现成巨款。 “一百万就想把你家的钢铁厂买回去了?”林叙与杨明洞嘲弄一笑,话中多少带了些冷嘲热讽。“杨少爷你是忘了我们之前的合约里写了什么了?若是违约,没按规定时间上缴货物,便会产生一百五十万的违约金,交不上违约金,则用工厂抵押。即使如此,杨少爷你现在至少也要捧着一百五十万来见我吧?”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杨明洞气急。 官司已经结束,他家的钢铁厂也用作了抵押。前头的流程已经走完了,现在他们之间谈的是买卖生意,一码归一码,这林叙居然将这两件事混为一谈,狮子大开口。 “那你到底还要不要你家的钢铁厂?”林叙见杨明洞着急,他反倒开心了起来。 “不要了!”杨明洞掀翻茶碗,起身欲走。 郑钧礼却将杨明洞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杨明洞镇静下来,重新坐下。 “一百五十万,就一百五十万。只要我们给上这个钱,你就把杨家的钢铁厂还给我们,对吧?”郑钧礼问林叙道。 “可以啊。一百五十万,这才够诚意嘛。”林叙上前拍了拍郑钧礼的肩膀,与他称兄道弟。“小弟,还是你识相。” 郑钧礼不着痕迹地别开身子,只朝他一笑。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还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你们带好钱来找我。”林叙嬉笑道。 郑钧礼礼貌回笑,而后便跟杨明洞一起离开了林家。 “钧礼,我们真的要用一百五十万把钢铁厂‘赎’回来吗?一百五十万,这可是市价的三倍了。”杨明洞一出林家的门便问郑钧礼道。 “没错。”郑钧礼回道。 “钧礼,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杨明洞感动得要死。郑钧礼真是够义气。 “这不单单是为了你。”郑钧礼说道。 “什么意思?”杨明洞有些不明白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预感,杨家的钢铁厂,我们一定要买回来。”郑钧礼回道。 杨明洞闻言,眼神霎时暗淡无神。“你就靠预感做判断?一百五十万可不是什么小钱,花了这笔钱之后,以后要是赚不回来该怎么办?” “那便只能认栽了。”郑钧礼无奈道。 二人回去再将钱凑了凑,终于凑到了一百五十万的现票,重新去林家把杨明洞家的小钢铁厂给赎了回来。 杨明洞与他爹一起将钢铁厂重新做了起来。 只可惜好景不长。 林家钢铁厂把订单介绍人的提成提高到了百分之二十,只要介绍人将林家的钢铁推销出去,就可以得到百分之二十的离谱提成。金城专做钢铁生意介绍的人纷纷被这高佣金吸引,几乎所有介绍人都在推销林家的钢铁。 这一现象,直接压缩了旁的小厂的生存空间。小厂商根本就付不起百分二十的提成佣金,专做介绍的人自然也不愿再将目光放到这些小厂家身上。这便导致林家钢铁一手遮天,一时间风光无两,无人可以匹敌。 郑钧礼在杨明洞家的钢铁厂濒临破产之时伸出了援手。 “既然他们把介绍人的提成提高到百分二十,那我们便把提成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郑钧礼给杨明洞出谋划策。 “百分之二十五?钧礼,你又疯了吗?我们钢铁厂负担不起的!会破产!”杨明洞激扬地同他说道。 第四十一章 蠢货 “亏损的所有费用,我来承担。”郑钧礼淡言。 “钧礼,你不能这么干,我家钢铁厂之前跟你借的一百五十万还只还了一点儿,如果你再拿钱来......”杨明洞也是害怕郑钧礼吃亏。 若他们真跟林家钢铁厂打起这场战,定是个无底洞,郑钧礼实在没必要为了他杨家的小小钢铁厂豁出家业。 “我行事,一直有一个准则。如果某件事有可能会导致坏结果,那我就少做一步。但若这件事有可能得到一个好结果,那我就要多做一步。”郑钧礼说道。 “可提高介绍人提成这件事情,明摆着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杨明洞最终预见到的,只是林家与郑家两败俱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两败俱伤,总比他一家独大,揽下金城所有钢铁生意来得好。”郑钧礼越想越觉得林家挤压小钢铁厂生存空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无论怎样,这事儿都是要阻止的。 如今情势不明朗,他只能赌一把。 “钱的事情我来操心。你先把杨家钢铁厂提成百分之二十五的消息放出去。”郑钧礼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屋子。 杨明洞知道,他这是去操心钱的事情了。 林家。书房。 正值骄阳当空,林家书房的窗帘被紧紧拉上,密不透光,昏暗得模糊人脸。 林叙坐在牛皮罩面的黑色沙发上,对面坐着的男人蓄了仁丹胡,不苟言笑,偶尔勾唇,也是笑里藏刀。 “林桑,你为什么要把杨家的钢铁厂卖回去?现在他们将介绍人提成提高到了百分之二十五跟我们竞争,费钱又费力啊。”仁丹胡男人柔声问林叙道。 “杨明洞那傻子真出了一百五十万,一百五十万诶,都够买三四个那种小钢铁厂了。这么赚钱,干嘛不卖?我又不是傻子。”林叙笑回。 “八嘎呀路!蠢货!”仁丹胡男人忽然动怒,敛起本就不真诚的笑容,呵斥林叙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收了那么多小钢铁厂,你今天卖了杨家的,明天是不是就要卖掉王家的?就为了那几百万?鼠目寸光!等我们林家钢铁厂在金城,甚至全中国一家独大,垄断所有钢铁生意,你觉得我们还会缺这几百万?” “那得到什么时候?”林叙被呵斥,心中多少有些不爽快。这日本人的赚钱计划筹备得过于长远,林叙可等不了那么久。 “林桑。”仁丹胡男人沉下性子,那绵里藏针般的笑容重新爬回脸庞。“做生意,要有耐心。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我投资给你的钱,林桑你可不能给我大水表了。” 大水表?他要说的应该是打水漂吧。 林叙抬眉勾眼,也不知将这仁丹胡男人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仁丹胡男人站起,居高临下地同林叙说道:“今天我还有事,后续的钱我会打给你,但你一定要严格按照我的计划做事,这样我们两个才能都有大钱赚。” 仁丹胡男人丢下这话便走出了林家书房。 一出书房,仁丹胡男人身后的侍从便问他道:“裕田桑,这个林叙好像不是很聪明,这些事情交给他干,恐怕......” “没办法,他父亲不愿意与我们合作,便只能安排他做我们的傀儡了。你多看着他,别再让他做蠢事。”仁丹胡男人说道。 中国的一些老生意人还是有些气节的,裕田在找林叙之前,先找了林成,可惜他不识时务,不愿意跟他们合作,所以现在就只能‘卧病在床’,让他的儿子代为打理林家钢铁厂的生意了。 “hai”侍从鞠躬应和。 江不晚这几天一直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门研读刀疤和秧儿从各处搜罗来的典籍。 她来到金城之后,看过的典籍已经在墙角堆成了一座小山。可纵是这样,她也还是没能找到仙都印长什么样子,更别提它的踪迹了。 难道真如江付东所说,仙都印早就不存在了? 可如今卓菲白身上的封印术反噬愈发强烈,留给她寻找仙都印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江不晚长叹一声。看来,还是得去求求江付东,问问他还能不能弄到更加稀少的典籍。 “我的好儿媳妇,别熬坏了眼睛,来吃点燕窝。”林春芹推门而入,托着餐盘便走到了江不晚书桌前,给她从托盘上的瓷盅里盛出了碗血燕窝。 自郑仁仙去,林春芹就像老了十岁,她敛去从前的傲慢性子,对着郑钧礼和江不晚频献殷勤,连带着郑钧南都感觉到了不安,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拍郑钧礼的马屁。 江不晚接过林春芹手中的燕窝,无奈道:“你们没必要这样委曲求全。郑钧礼是不可能丢下你们不管的,更不可能把你们扫地出门。” 林春芹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她估计也是因为自己先前曾对郑钧礼和江不晚二人冷嘲热讽,多有冒犯,所以心下不安,生怕郑仁死后,郑钧礼会报复她。 正在二人尴尬之时,郑钧礼从房外走来,他手中提着一方礼盒,礼盒颇大,不知里头装了些什么。 “钧礼,你回来了啊?我正好炖了燕窝,你也一起来吃些?”林春芹殷勤上前道。 “不了,我等会儿还要去工地监工,我现在回来只是因为有事情要和不晚商量。”郑钧礼婉拒。 林春芹悻悻后退。 “什么事?”江不晚疑惑道。 郑钧礼将手中礼盒交给了江不晚。 江不晚将礼盒打开,里头装的是一件当下在富家小姐里最时兴的抹胸晚礼服。 “这是?”礼物?江不晚不知道郑钧礼为什么会突然送她裙子。 “我今晚需要去一个晚宴,这晚宴需要带女伴,所以我.....”郑钧礼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支吾道。 “所以你想邀请我当你的舞伴?”江不晚约莫领会了郑钧礼的意思。 郑钧礼当即点了点头。 “好。”江不晚接受邀请。 郑钧礼而后便回了工地。 日薄西山之时,江不晚化好妆,换上了晚礼服,正准备去舞乐林跟郑钧礼会合,刀疤却忽然出现,给她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第四十二章 修罗场 “小姐,破元帮的兄弟们又发现了之前在姑爷工地出现过的那种花。”刀疤慌张同江不晚说道。 “在哪里?”江不晚自那次从工地回来之后,就将那花描出了样子,分发给了破元帮的兄弟。 如果这花一出现,江不晚就去将其封印,说不定就不会发展成上次那般血流成河的模样。 “在一个废弃钢铁厂里。听说是林家多年前废弃的一个钢铁厂,就在金城中心路。”刀疤回道。 江不晚披起一旁白毛披肩,而后便大步朝外跨去。 希望封印可以快一点,毕竟她还赶着去舞乐林参加晚宴。 “小姐,你就穿着这个去啊?弄脏了怪可惜的。”刀疤见江不晚着缀珍珠抹胸晚礼服,披帛又洁白无暇,不禁为她忧心了起来。 “可没时间给我换衣服了。”江不晚快步下楼,高鞋跟与地板碰撞,哒哒声急促。 刀疤开出车,载着江不晚往金城中心路的废弃钢铁厂而去。 天色暗沉,虽说夜将近,这暗沉却压抑得怪异。江不晚抬头,只见天边一片乌云压顶,似是风雨欲来。 江不晚与刀疤一起到达废弃钢铁厂,此间灰暗,唯有一朵紫红小花开在泥地里,冲破这毫无色彩的禁锢。 江不晚沉吟,双眼紧盯着那朵‘罪恶之花’。 如果不仅仅是封印它,而是将它完全消灭呢? 可江不晚并不知道这花是妖是魔还是鬼......这要用什么咒术呢? 紫红小花的根茎忽然变粗,旋即伸长,其五瓣伸展,露出其内锋利爪牙。 “小,小姐。”刀疤没想到这花会突然长大,猛一下子竟有些口吃。 江不晚眸光忽闪。这花朵忽然长大,不会是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杀念吧? 原来不仅杀人会勾出念花,就是想要杀一株草木也会将其勾出。 人类做不到的万物平等,竟是被这一朵小花做到了。、 花蕊变长,幻化为生满刺的触手,漫天舞动,下一刻就朝着江不晚伸来。 “降服妖鬼,镇煞金刚。”江不晚把五帝钱抛掷半空。五帝分至五方,勾出镇压结界,将这异物阻隔。 “砰砰——”念花的触手不断敲打着结界。江不晚的术法不算高超,念花每试图冲破结界一次,江不晚的心头就颤抖一次。 直到念花再感觉不到杀念,萎靡成小小模样,江不晚的心才微微放下了些。 此时天边乌云压得愈发低了。 云上凝结水珠,滴答落下,人间便下起了小雨。 “还是得想办法将它消灭才行,只用封印,治标不治本。”江不晚轻声嘀咕道。 “天地玄宗,万气之根。四灵天灯,六甲六丁。助我灭精,妖魔亡形。五行三宽茄界,八卦斩鬼。”江不晚想起这几天在古籍中看到的咒语。不管对方是妖是魔还是鬼,灭邪咒都有作用。 江不晚结印念咒。 她指尖忽起一道利气,如刀斧般砍向了封印中的念花。 利气折断它的枝干,花朵应声而落,恰似人头落地。念花的断茎中忽然不断涌出红色液体,这般看来,便更像是人被砍了头,身体中的血液一股脑儿地都喷了出来。 “小姐,这也太诡异了。”刀疤愣愣道。 细雨飘落,朦胧胧地落在江不晚鬓发,结珠为饰,婀娜动人。 “这算是杀死了么。”江不晚喃喃,心如浮萍,动荡难安。 “应该是死了吧。小姐,这雨恐会越下越大,我们赶紧回车上去吧。小姐你不还要去舞乐林吗?”刀疤同江不晚说道。 江不晚点头,坐上了黑色纳什汽车。 雨渐大,连珠成线,滑落在车窗,纵横交错。 江不晚低头靠在车窗,洁白衣裳都被这鬼天气压得灰蒙蒙的。 真是奇怪,她刚刚斩下花朵的那一刻,竟是半丝痛快都没有了,反是恐惧不安占据她心头,万般消不得。 舞乐林的音乐热闹旺盛,国内新时兴起了挑探戈舞,舞乐林的表演便都加上了探戈。 郑钧礼就站在舞乐林门前,等待江不晚,身后是探戈儿乐声嘈杂。 江不晚抬手挡着脑袋,冒雨跑入屋檐。 郑钧礼正要上前接她,她便一溜烟儿地跑到了屋檐下,与郑钧礼并了肩。 “发生什么事儿了吗?”郑钧礼见她来晚,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对不起啊,我来晚了。我们进去吧。”江不晚并不与郑钧礼说念花的事儿,只怕他又发病。 江不晚挽着郑钧礼进入舞乐林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 郑钧礼邀手,俯身作礼,邀请江不晚一起跳舞。 舞乐林正中横梁上挂了一盏颇大水晶灯,清风过,它便摇曳生姿,清风不过,它便沉吟无声。 江不晚将手置入郑钧礼掌心,正如他二人在金河上初见时那般。 “没想到妹夫你也会来这里。”江付东挽着江不绵的身子,一边跳舞一边跑来与郑钧礼搭话。 郑钧礼笑而不语。 这晚宴上的人非富即贵,他来这边是想筹集些钱。光靠着郑家家业与林家钢铁厂对抗,必然是远远不够的。 此时,顾影与一位陌生的男伴出现在舞台。顾影一出现,江付东的目光就被她吸引。 江付东丢下身前江不绵,转问顾影:“顾姑娘可否愿意与我共舞一曲?” 顾影并不答话,并不将江付东放在眼里。 “咯吱咯吱——”乐声中夹杂着奇怪声响。 江不晚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最终抬头看向了梁顶的水晶灯。 “咯砰——”水晶灯线骤断,庞然大物从天而降。 郑钧礼与江不晚就站在水晶灯下的位置,那满是尖勾的灯具倏忽掉落,几要将江不晚和郑钧礼两人砸死。 “不晚!”江付东大庭广众下被召唤,出现在江不晚身边,要将江不晚抱离。 江不晚却紧攒着郑钧礼的袖子,不肯松手。 她跟郑钧礼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江付东也是要救,就一起救。 “哥哥!”江不绵看见江付东被卷入旋涡,心下忽而焦急。竟是不要命地向前,想要将他拉离那个灯具即将掉落的地方。 顾影见郑钧礼将要被砸,亦是上前想要救人。 江不晚紧抓着郑钧礼,江付东捉住江不晚,江不绵跑向江付东,顾影担忧郑钧礼。 这舞乐林,原是修罗场。 巨大的水晶灯掉落,发出巨响。灯线切口整齐,像是被用心之人特意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