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尽头的我们》 引子 路到尽头的时候,你牵着我的手,希望时光在此停滞,可是最后,我们还是来到了命运的死胡同。最后的我们,没能逃过生命的镣铐,与其抱着遗憾负重而行,不如彼此从未遇见,或相忘于江湖。 (一) 盛夏的清晨,柳芷溪缓缓漫步在橘井中学的林荫道上。夏日的风夹带着微微的热气,呼在柳芷溪雪白的脸颊上,隐藏在蓝色眼镜框后的,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笑起来时弯成一枚浅浅的月牙。阳光是一个调皮的小孩,穿梭在路旁高大的梧桐树叶上,晃动着投掷下点点光斑。“阴影也能如此美丽呀”,她摞了摞额前乌黑的碎发,不禁想到,“大家从来只关注太阳的热烈,却忘记了它背面的阴影,也是灵动而活泼的。”柳芷溪微微一笑,嘴角上扬好看的弧线。 身后倏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单车铃声,柳芷溪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只见一位白衣少年翩翩而来,眉目清秀、眼神干净,脸上的笑容云淡风轻,无比真诚,擦肩而过的瞬间,她闻到了少年身上淡淡的雕牌洗衣剂的香味。她有些怔怔地愣在原地,目光扫过单车后座,上面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女孩的头发扎成了一束马尾,发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今天是橘井中学高一开学的第一天,新生们参加完冗长而百无聊赖的开学典礼后,纷纷回到自己所在的班级。柳芷溪站在楼道的走廊上,一缕阳光像一盏探照灯,打在她身上,空气中的浮尘仿佛沙海里扬起的砂砾,迷迷蒙蒙。现在班里所有的同学都在走廊排队,等待着班主任的命令。 代理班主任忙着指挥临时班干部领书、收学费回执单、清点人数。上午的日光已经强烈而凶猛,不少女生忙着擦防晒霜。柳芷溪不懂护肤,也从不护肤,一是因为没这习惯,二是因为没这闲钱。她静静地望着眼前喧嚣的世界,干脆将身子倚在墙上,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却忽然像是某种响应似的睁开了眼睛。她又嗅到了那股淡淡雕牌洗衣剂的味道。 “苏淮,你坐这儿。”代理班主任雷厉风行地指挥道,然后又指指柳芷溪,“那个女孩,坐苏淮旁边。”她讶异地一抬头,目光撞上了苏淮,对方眼里笑意盈盈,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客套和礼貌。 “你好,我叫苏淮,橘生淮南的淮。”男生彬彬有礼地说道,嘴角微微上翘。 “我,我叫柳芷溪,你好。”女生有些腼腆地答道,眼睛的余光却一直望着苏淮。 “我是在一中读的初中,你呢?”男生好像饶有兴趣般,继续问道。 “哦,我知道……”柳芷溪没有回到男生的问题,心里却翻涌着隐隐的激动。在她就读的初中,认真学习的学生几乎无人不知一中的苏淮。柳芷溪所在的c市里,所有学校的初中学生都会订阅《英语周报》,而苏淮是全市第一个在《英语周报》刊登英文作文的初中生。当时班里的女生还会私下里讨论,一中的苏淮帅不帅,他穿的鞋子是阿迪达斯还是耐克。 柳芷溪回想起女生们压抑却又按捺不住的窃窃私语与想入非非,不知道为何自己竟然红了脸,慌乱地瞟了苏淮一眼,见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便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忙低头假装看教材。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她反头一看,一个面色有些黝黑的男生,手里正拿着她昨天刚买的自动铅笔。哦,原来是笔掉了,她低声道谢,拿回铅笔时手指尖碰到了男生的指尖,她像碰到了烈焰般,慌忙收回了手,对方却仍旧若无其事,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泰然。柳芷溪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太神经质了。 “嗨,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柳芷溪轻轻唤了声。 “曾潇。”简短的两个字,声调却并不高,带着一丝友善,也并不突兀。 夕阳快要落下时,柳芷溪收拾好书包,随着鱼贯而出的学生,挤入了茫茫人海里,就像一颗不起眼的小水滴,融入了碧波浩渺的大海。十五年来,她总觉得自己是异于普通人的,就算是一滴水,她也一定是黑夜留给白昼的最深情的那滴露珠,而不是不能入口的咸咸海水。她总自信地坚持自己的过人之处,即便或许在他人看来,那只不过是无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 橘井中学是c城最好的高中,近几年因为经济效益而扩招,c城那些孩子成绩平平却财大气粗的家长,纷纷不惜重金砸银子让自己的孩子进了最好的学校。学校作为事业单位,却注重实际收益倾向市场化,更是给原本单纯的校园环境带来了不正之风。很多学生都明地暗里攀比放学后校门口摆放的轿车哪一辆更豪华,谁身上穿的奢侈品更昂贵。 出了人潮熙攘的校门,向右方步行20分钟,柳芷溪路过碧桂园,里面成排的别墅群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生辉,仿佛一座座美丽的宫殿。她忽然看见,一栋别墅的窗前,露出了一个挺拔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衬衫。因为距离隔得远,她看不清面孔,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那个人静静地看着黄昏中隐隐约约的月亮,若有所思。 穿过杂草丛生的废弃公园,柳芷溪来到了一个破败的小区,小区年久失修一片荒芜,有条件的住户早已搬走,留下的都是些生活困顿的人或者行动不便的老者。爬楼梯时,不知道谁家炒菜的油烟糊了她一脸,粘在脸上腻腻的,像涂了一层抹不开的护肤霜,还混着刺鼻的气味。柳芷溪的脑海里闪现了临窗而立的身影,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是不会有自己刚才油烟满面的体会吧?可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他们光鲜的皮囊下,隐藏着多么深重的铜臭味。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然后门从里侧被人打开。柔和的光线充盈着狭小的堂屋,面前是奶奶慈祥的笑脸,奶奶接过柳芷溪手中的书包,笑吟吟地端来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奶奶宠溺地看着她大快朵颐,慈爱地揉揉她贴在脑门上的发丝。 柳芷溪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只留下年逾古稀的奶奶,和她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苦,可是她却很幸福满足。奶奶老年丧子,柳芷溪幼年丧父,这一独一孤,像两片破碎的瓷器,紧紧地相互抱紧镶嵌,契合彼此残缺的人生。 (二) 新学期的兴奋,像一片红色的霞光,笼罩在高一学生的心头。这些半大的孩子,对新事物保持着敏锐的感觉。师大刚毕业新分来的英语老师,说着一口流利地道的英文,刚一开始还是吸引了很多学生的眼球,纷纷下定决心要苦练英语。 “那个,柳芷溪,我们准备晨读英文,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呀?”课间休息时,曾潇一脸热切地问正在看闲书的柳芷溪。 “在哪儿呀?”她沉浸在希斯克利夫的复仇中,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每天早上6点到校,练习一个小时的英语对话后,去吃早餐,然后背半个小时单词。” “没兴趣!”她的心正被艾米丽勃朗特紧紧揪着。 上课铃声如一阵单调的蝉鸣般响起来,英语老师穿着西装套裙、蹬着高跟鞋准时走进教室。她带来了一个消息,橘井中学要选拔参加英语能力测试的高中生,英语老师话音刚落,台下的学生就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安静,然后宣布,上周语法测验满分的同学将直接参赛,另外再抽本周语法测试班级前八名同学,一共十名同学代表班级去参加全市的选拔。 “下面宣布上周满分的两位同学!嗯!苏淮,柳芷溪!”英语老师笑眯眯地望着他俩。 秋天的凌晨5点,天色并不亮堂,柳芷溪刚醒,奶奶就已经在厨房里忙活着早饭了。熟悉的鸡蛋面,柳芷溪闻着香味,肚子里的馋虫蠕动。昏黄的灯光照射在奶奶的白发上,奶奶精神矍铄,这是让柳芷溪最最感到幸福的事情。 餐桌上的两碗鸡蛋面,柳芷溪的那碗卧着两个煎得金灿灿的鸡蛋,奶奶那碗却只漂着几丁油腥和几片白菜。“我年纪大了,吃鸡蛋胆固醇高。”奶奶每次都是这么搪塞着。 下了楼梯,几只早鸣的公鸡高声啼叫着,有退休的妇人在这个略显偏僻的小区散养了鸡鸭,小区没有物管,鸡鸭就在小区里恣意觅食。 走到小区门口,曾潇早已在等候。柳芷溪、曾潇和苏淮三人约定好了一起晨读,秋天的凌晨5点半,天还未亮,且街道上车辆行人稀少,曾潇说自己家和柳芷溪家近,便主动提出和柳芷溪一起走,既可以做伴,也可以顺便在路途上练习口语。 “笨啊!”英语练习册发下来,柳芷溪忍不住用作业本拍了拍曾潇的头。“这是一个强调句,不是定语从句啊,和你说了那么多遍了,用that,不用which啊!” 曾潇一边忍痛摸着头,一边找苏淮求救。苏淮放下手中的物理奥赛书,露出侧脸,阳光斜射在他干净俊秀的脸上,柳芷溪甚至看见了他脸上闪着金色光芒的微微茸毛,轮廓俊秀而分明,他的眼神清澈明朗,不掺杂一丝杂质,嘴唇饱满,漾着浅笑时的样子更显得善良而友好。柳芷溪有些呆了,直到听见他用好听深沉的声音说:“告诉你一个诀窍哦,如果一个句子去掉it’s和that后,还是可以连接成一个完整的句子,那就是强调句。” “如果我和你之间,去掉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是否就可以连接成一个句子,阐述那些我曾心心念念的的青春,和我们怎么也回不去的曾经?”多年后,当柳芷溪回忆道这个画面,心里的声音便如是说。 英语能力测试的比赛设在市一中,柳芷溪、苏淮乘校车去往一中。曾潇因为成绩未达到标准,没有获得参赛的资格。 校车一路前行,小城的景物一一快速倒退,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就已经飞快地远去了。车上的氛围有些沉闷,带队的老师为了缓解气氛,带动大家唱起歌来。柳芷溪忽然感到腹部一阵疼痛,细密的汗珠爬上了她的额梢。 “怎么了?”苏淮觉察到了她的异样,礼貌而关切地问道。柳芷溪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苏淮猜到了几分,好在校车已经抵达市一中。他不经意地脱下校服外套,让她搭在腰间,把她送到洗手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快步离开。 几分钟后,苏淮回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女孩。女孩四下望了一眼,悄悄将卫生巾递给柳芷溪,柳芷溪抬眼,落入眼里的,正是她第一次遇见苏淮时,他单车后座上坐的那个美丽女孩。 考场上,柳芷溪捧着苏淮为她打的热水,心里的寒意一点点散去。在薄凉的秋日,有一抹温暖的日光,倾洒在她的心田,悄然地生长出一只金桔,汇聚了所有的能量,承载了一切目光,却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当冬天的萧条一点点吞噬秋日的余温,小城里张灯结彩迎接新年,各大商场推出了年终特惠。柳芷溪穿着白色的长款羽绒服,一头秀发扎着清爽的马尾辫,站在公交车站。 柳芷溪他们班换了新的班主任,兼任英语老师。新班主任,大家都称呼他“老雷”,其实他并不姓雷,只是因为他乐于助人、见义勇为,所以大家亲切地叫他“活雷锋”,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老雷”。老雷四十多岁,其貌不扬、黝黑干瘦,爱抽烟,牙齿被熏得黄黑。他穿着简朴,听说大部分工资都用去资助贫困学子了。对于他的私生活,大家都不太清楚,只是隐约了解到,他与妻子离异。 柳芷溪刚从学校回来,拿了期末成绩通知单,900分的总分她得了818分,这个分数还算不错,班级排名第三名,全年级26名。她喜滋滋地把好消息告诉奶奶,奶奶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愉悦,她想象着奶奶沟壑纵横的脸瞬间聚合、削峰填谷。 曾潇和苏淮约她一起去市内溜冰,她从没有进过溜冰场,却也跃跃欲试。在公交站等车时,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覆在她绵长的黑色睫毛上,让她清澈的眸子更像一汪泉水。她没有带雨伞,苏淮便将头顶的伞盖斜向她。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玉树临风,来往的小姑娘们不时回头望。因为有些寒冷的缘故,她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亦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不知是否是雪水化了的缘故,她的眼里雾气更浓了,就快要淌出泪了。她屏住呼吸,仿佛一不小心,这样的甜蜜便会被鼻息带走,她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暗暗压住心底慌乱的喜悦。 “嗨!”柳芷溪听见一声甜美的声音,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视线,是她。 “林素锦!”身旁那个颀长的身影温柔地唤道。 柳芷溪恋恋不舍地结束自己刚才的想入非非,她忽然想起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苔丝》,女主人公在被捕前说:“幸福的时光不会维持太久的”。 是苏淮把林素锦邀来的,林素锦在苏淮面前格外活泼,一路上叽叽喳喳,一双大眼睛灵动光润,像是要一眼把人看透彻,又像是一口漾着涟漪的井,轻柔而有韵味。她毫不顾忌地打量着柳芷溪,眼神里却也没有高傲和蔑视。 市内溜冰场光线昏暗,换了溜冰鞋后,柳芷溪扶着斑驳的墙壁,勉强站立。曾潇一直牵着她的手,从最基础的动作开始教她。她却是最愚钝的学生,学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 苏淮领着林素锦在场内转了一大圈,自由而快活洒脱。路过柳芷溪身旁时,苏淮一把拉住她,她被逼着前进却也突然之间稳住了重心,在苏淮的帮助下快速滑行。一圈,两圈,三圈,他们尽情驰骋着,仿佛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知道疲惫,又像冲破枷锁的野马奔腾着、大笑着。 柳芷溪在苏淮的指引下不时变换姿势,场内的灯光应景地落在了他们身上,她安心地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在幸福地翱翔。 是啊,青葱年华,只因有你,而满心欢喜,单调岁月,只因有你,而星河璀璨。 从溜冰场出来,天色已渐渐暗淡,雪却还没有停,一片片哗哗地落下,整个世界仍旧是纯白的,所有的污渍都被掩埋,却将在来年春天潜滋暗长。柳芷溪感觉心里莫名地膨胀,却身陷说不出的空虚,心脏在胸腔内悸动地跳跃,她不敢开口,深怕心脏会跳出来,让人一眼便看穿她的心事。 林素锦的及腰长发优雅地披散在肩头,即便刚才溜冰时很闹腾,此刻却俨然一副淑女的文静模样。冷风迎面扑来,林素锦也忍不住将围巾裹紧。 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耀,苏淮竟然提议去喝一杯。四个半大的孩子就这么决定去西湖公园的清吧。幽暗的环境,迷离的灯光,安静的舞台,四个高一学生临窗而坐,一杯杯啤酒举起又饮下,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再次豪气地饮下一杯酒后,曾潇又向苏淮发起了进攻,苏淮明显不胜酒力,已经红光满面,连连摆手。借着酒劲,曾潇不怀好意地问:“不喝也行,那你,你说说”,他的舌头已经开始打转了,“你最想和谁共度余生?” 林素锦噗嗤地笑了,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上勾,面颊染上了红晕,似水的眸子明亮无比。柳芷溪也忍不住笑了,不知该如何打趣,却分明感到一片炽热的目光,悄然落在自己身上。她把酒杯高举,然后开心地说:“我们要是可以永远这样就好了!” “一定的,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四个人一齐大喊,惹得旁人频频侧目。 青春就是这样,有着旁若无人的张扬,有着无所顾忌的勇气,还有,自以为会地久天长的傻气。 寂静的雪夜,天上没有月亮,昏昏沉沉,一片阴暗。或许是风太冷了,柳芷溪的脸红扑扑的,踩着脚下细碎的石子,那微微的钝感从脚底传至心脏,却给她踏实的安稳。临出门的时候,曾潇已经醉得晕头转向,钻上一辆出租车,匆匆回家。林素锦在饭店门口遇上了老同学,被一群女孩子招架着去看电影。只剩下了,苏淮和柳芷溪。 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在了柳芷溪的发梢,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停歇在氤氲着清香的花间。她扬起头望着无垠的夜空,目光像一只网,网住了黑夜的密语,浓厚的夜色倒映在她的眼底,深邃而一望无际,却时时透露出善良和纯洁。苏淮望着她的侧脸,五官立体,虽不是倾国倾城,却有着自己的神韵和风采。 感觉到了苏淮的注视,柳芷溪无意地回眸一笑,苏淮不知所措地愣住了,回过神来时尴尬地把目光投掷向远方,心里却焦灼不安,仿佛面前的柳芷溪是一个发光体,让人不得不注意。是啊,她是一个发光体,在今夜,苏淮仿佛看见了漫天斑斓的星光。 “你,喜欢下雪吗?”像是要打破尴尬,柳芷溪轻轻问。 “啊,喜欢吧。”苏淮的心里仿佛有清冽的泉水淌过,那种温柔一直浸透到了灵魂深处。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自然。 “雪那么白,那么干净,让人不得不产生美好的憧憬和遐想。可是,它又是那么专横霸道,不由分说就覆盖了其他的一切。”她若有所思地说道,声音软软的,有点像受伤的小兽。苏淮不禁回过头来认真打量她。她却没有直视面前的他,一双水灵的眼睛仿若蓄满了泪,在闪烁的灯光下显得迷离而遥远。 “我想你们。”她自顾自地说着,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穿过破败的公园时,风的劲头大了些,吹得路旁的野草发出有些可怖的“簌簌”声响。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苏淮拉着柳芷溪一路狂奔,风刮在脸上生生地疼,可是心里却溢满了蜜意。苏淮的手很有力,从指间传来的力量通过皮肤和毛细血管传遍全身,他的手也很温暖,轻微的摩擦引燃了温存,有一团熊熊烈焰在心中燃烧,照亮了迷茫而忧伤的青春。 到了楼下,他们仍紧握着彼此的手,不言语,却连空气都静谧得甜腻。彼此对视着,时空仿佛失去作用,定格了这个安静却注定不同的夜晚。 包里的手机振动着,柳芷溪适时抽出手,那淡淡的清香还残留在手上,她不舍地微笑着接听电话——一道闪电划过重云密布的天空,柳芷溪的命运之海正扬起轩然大波。 (三) 柳芷溪赶到医院时,奶奶已经陷入了昏迷,透过icu病房的玻璃窗,她看见奶奶的身上插满了管子,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室内的光线充足,却如同一只贪婪的野兽,虎视眈眈。刺眼的白光反射到白色的墙面,映照出死一般的沉寂。 苏淮一直默默地陪伴在她身旁,在她无力地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时,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奶奶出门买菜被急速行驶的轿车撞倒,送到医院时,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柳芷溪木然地听着主治医生冰凉的话语,她目如死灰,只看见一个张开又闭合的窟窿,吞噬了这个冬日曾那么温暖的光亮。她努力地仰起头,这样眼泪就可以倒流回心脏,心室内却因为潮湿而染上风湿,狠狠作痛。 生命体征已无——她绝望地看见医疗仪器的显示屏上一条平缓得令人窒息和心痛的横线,仿佛是在做一个梦,而梦醒来,一切却都不再是梦了。纵然它再美好,也只能像秋日早晨的雾气一般,虚无、遥远而缥缈,纵使她再留恋,过去的日子也以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一去不返了。 长长的走廊,漫长得像要走完一个世纪,柳芷溪无声而绝望地跪在地上,只觉得山河崩塌、天旋地转。而这一个世纪的时光,她仅仅只走了十几年,命运却活生生地、毫不留情地把她生命中的至亲一一夺走,让她从山巅跌至谷底,从暖春陷入寒冬,让她的人生从幸福美满换至残缺不全。她是那样地要强,不曾对谁提起她的辛酸和不易,即使是破碎的玻璃、锋利的刀刃,她也只是让它们在心间留下伤疤,而外在表露的,永远是天高海阔、云淡风轻。 苏淮沉默地望着她,温暖的手掌紧紧相握,楼道里的空气冰冷而刺骨,而他知道,这与她的悲痛比起来是那样地微不足道。他轻轻抚着她如瀑的秀发,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在这个冬夜,或许只有他的陪伴和善良,能够给她一丝残酷人间的暖意。 “爸,你怎么来了?”苏淮抬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脱口而出。那个男人表情焦躁,在视线触及苏淮时,也有些诧异。苏淮看见男人身旁穿着制服的警察,心里一惊,顿时明白了几分。“你是柳芷溪吗?”警察手里拿着记录本,一脸严肃,却又带着几分怜悯。 “是的。”柳芷溪木然地抬起头,眼神涣散,却疯了似地扑向苏淮的爸爸——苏前。苏前听说了柳芷溪的身世,既为自己的错误惭愧后悔,更同情这个飘若浮萍的女孩。苏前昨天忙于工作一夜未眠,开车从省城回来的路上由于过度疲惫,不留心撞到了过马路的柳芷溪奶奶。 苏前任由柳芷溪厮打,一脸倦容,却坚定地说:“孩子,对不起,叔叔错了,但是只要你愿意,叔叔就会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苏淮抱住歇斯底里的柳芷溪,她的泪一滴滴滑落,沾湿了他的胸口,他突然觉得心是那么痛。 黑色的轿车装着柳芷溪十六年的回忆,从破败的小区缓缓开出,小区不知情的居民艳羡地望着高档奥迪车。车子在加速行驶,像迫不及待地与过去道别,似乎连好好说一句“再见”的机会也没有。或许本不需要说“再见”吧,因为有些东西,一旦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复原的可能,也无法再续前缘。 奥迪车驶入了碧桂园,在一套豪华的别墅前停了下来。苏淮先从副驾驶座下来,绅士地为柳芷溪拉开车门。一阵寒意袭来,吹乱了她的发,脸上的泪凝结成冰。门被打开,一个妆容精致、穿着考究的妇女从客厅走出来,模糊的泪光中,柳芷溪忽然觉得异样的亲切。然而,半秒钟后,她就肯定那是自己的错觉,那位妇女——苏淮的贵妇母亲文利,在最初的错愕过后,是面无表情的冷落和漠然。 苏淮从身后拍了拍柳芷溪,她才回过神来,低头换鞋。长长的粉红色靴子,是奶奶特意去批发市场淘的,便宜又好看,她拿到后就爱不释手,兴致勃勃地穿着它在屋里照着镜子,走来走去。想到这里,柳芷溪的眼泪又止不住往下落,文利鄙夷地“嘘”了一声。 柳芷溪敏感地抬起头,撞上文利意味深长的目光,柳芷溪真想立刻转身离开、一走了之。可是奶奶,最亲爱的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祈求苏前善待柳芷溪,留给她的遗言也只是短促的四个字——好好活着。所以,现在她不能走,她是一头受伤的小兽,需要喝下苦口的草药舔舐伤口,她是无家可归的浮萍,必须要想办法扎根,才能经受风雨的打击。 房间里充盈着淡淡香水味,文利望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房间在左手边第二间。苏淮忙拖着行李,带领她走进她的卧室。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百叶窗被拉上了,从缝隙渗透错落有致的阳光,飘窗上铺了一个软坐垫,天气好时可以坐在上面享受阳光,垫着席梦思的小床收拾得温暖而舒适。 苏淮按了护眼灯的按钮,柔和的光线顿时洒满了书桌,写字台上摆放着最新的苹果电脑,一旁高高的书架上整齐地插着上百本书籍,有《红楼梦》、《古文观止》、《孙子兵法》,也有英文原著《苔丝》、《呼啸山庄》和《绿野仙踪》。 柳芷溪忍不住从书架拿下《苔丝》,虽然她的英文功底不错,但以目前的词汇量,看懂原著还有些困难。苏淮淡淡地笑了,语气里充满关切,说:“这些,都是我准备的,希望你喜欢。”柳芷溪的眼神与他相遇,这一刻,她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在松动,像春日的阳光在融化冻结的成冰,一种莫名的幸福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而来,把一切的不幸和苦难抛之脑后。她翻看着《苔丝》,这是她最喜欢的作家托马斯哈代的作品,她忽然又想起苔丝被捕前的那句话:“幸福的时光不会维持得太久的。”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爆竹声中,新的一年铺展了愿景和蓝图,柳芷溪坐在窗前,看着小区里喜气洋洋、络绎不绝的人群。她的马尾辫高高地扎在脑后,显得活泼而生动,她正在逐渐学习从阴影中走出,或者准确地说,是表面上从阴影里走出。因为某种程度上,阴影已经成为了她内心的一部分,一旦剜出,便撕心裂肺,而她更加明白,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鲜为人知的阴暗和丑恶。 有人在敲她卧室的门,柳芷溪知道,一定是苏淮。她从飘窗上轻盈跳下,打开了房门,果然,苏淮笑意盈盈,手里捧着两大盒心形的费列罗。他有点害羞,又有点激动,可能因为屋里暖气很足的原因,他的脸红红的,简短地说道:“送给你。”柳芷溪接过巧克力,轻声道谢。他的声调因为兴奋而愉快,问她:“我们出去堆雪人吧。”柳芷溪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便被苏淮一把拉出了门。 雪花好似佳肴珍馐,从天空巨大的唇口滑落,降临到人间。细碎的雪落在柳芷溪的发里,落在苏淮的肩头,几个小孩用材料做了简易雪橇,在小区里滑来滑去。苏淮见她看呆了,向小孩耳语了几句,借来了雪橇,和柳芷溪并肩坐在上面,飞驰而过。柳芷溪惊喜地大叫,感受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 就在这时,柳芷溪接到了曾潇的电话。电话那端,传来喜庆的歌曲,一阵嘈杂。曾潇怕柳芷溪听不清,大声说:“芷溪,你在哪儿呢?我去你家找你,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切仿佛还是过去,她仿佛还是一回家,就能看见慈祥的奶奶,可是这些,和现在已经相隔了一道鸿沟,无法逾越。纵使曾潇还是曾潇,苏淮还是苏淮,可是她已经不是她,不是那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孩了,因为她心里有恨,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心里时刻提醒她,像一把匕首一样反射出凛冽的寒光。 柳芷溪顿了顿,收拾好情绪,用略带鼻音的声音回复道:“哦,我和奶奶回老家了。”她不是故意地掩饰,只是苏淮曾私底下央求过她,不要把爸爸的事情传出去,因为苏前是市人大代表,有这样的污点对发展前景断然不利。她沉默地答应了苏淮的恳求,虽然心有不甘,虽然恨意翻涌,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俊朗温润的大男孩,她心里那把锋利钢刃的匕首,还是被炽热的火焰烧红。 苏淮忽然转过头来望着她,眼睛里写满怜惜,柳芷溪不喜欢别人的同情,执拗地不与他对视。他的大手骨节分明,有力而温暖,轻轻地覆在她冰凉的手上,温热的感觉瞬间传至柳芷溪的心室。她跳动的心脏贪婪地想留住这份温存,理智却让她将手迅速抽回。苏淮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失望而落寞,柳芷溪的心猛地一抽,却发觉自己竟然有隐约的快感。 回到别墅里时,柳芷溪的羽绒服已经被雪水弄湿了,她正准备回房间换衣服,被文利叫住了。文利带她到了衣帽间,里面站着一个女孩,亭亭玉立。柳芷溪一看,原来是林素锦,她正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那笑容却让人不得不产生暧昧的联想。文利从衣柜里取出两件羽绒服,一件浅绿,一件玫红,这浅淡而明亮的色彩,不禁让柳芷溪联想到了顾城的那首《感觉》——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 林素锦挑了那件浅绿的穿上,姣好的面容配上淡淡的绿色,像一支山百合一样清新脱俗,一颦一笑都无比动人,葳蕤春色仿佛都为她震颤。柳芷溪看得有些呆滞,随意地穿上玫红色的,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身材苗条纤细,艳丽的红色也给她苍白消瘦的脸颊增添了不少活力,但是和林素锦一比,就立马相形见绌。 文利满意地打量着林素锦和她,笑容令人捉摸不透。林素锦显然也对自己的造型很满意,打开衣帽间的门,特意走到苏淮面前。苏淮刹那也被她惊艳到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嘴角勾出浅笑。柳芷溪把一切看在眼里,释然地莞尔,苏淮敏锐地洞察到,立刻收回眼神。柳芷溪觉得,他眼里那种强烈而温柔的炽热,又轻盈地落在她身上,令她甚至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和感动。 年夜饭是在市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饭店吃的,这是柳芷溪第一次来这么高档的餐厅。苏前点了很多海鲜,有澳洲龙虾、鱼翅汤、清蒸鲍鱼、多宝鱼、三文鱼刺身、冰镇花螺,满满摆了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看得柳芷溪眼花缭乱。聚餐的只有两个家庭,苏淮一家人和柳芷溪,还有就是林素锦一家三口。林素锦家和苏淮家是世交,他们的祖辈曾经一起浴血奋战在抗日战场,情同手足、生死与共。林素锦的父亲是市财政局副局长,苏前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和林局长的关照是分不开的。 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小品演员们像小丑一样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说出搞笑的语言,逗得观众哄堂大笑。苏淮用公筷加了一个大鲍鱼给柳芷溪,又为她倒了一杯酸奶。柳芷溪不紧不慢地吃着,心里的悲伤却如同洪水般袭来。 奶奶辛苦操劳了一辈子,不舍得买新衣服,不舍得吃好吃的,她曾许诺奶奶,将来事业有成一定好好报答她。现在,她衣食无忧、生活优渥,却是用奶奶的生命换来的。记得以前,她曾问过奶奶,“鲍鱼是什么”,奶奶告诉她,是深海里一种贝类,那时她多希望可以尝一尝,现在吃到了,却觉得索然无味。 柳芷溪的眼泪悄然滑落,苏前和林局长聊得热火朝天,丝毫没有注意到。文利和林素锦妈妈孟钰在讨论哪个美容院疗效更好,林素锦缠着苏淮教她做数独游戏。柳芷溪偷偷擦去泪水,一切都仿佛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永远融不进的寄人篱下者,抬眼时,却明显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四) 除夕的晚上很冷,柳芷溪却不愿和一大家人在一起,便独自站在别墅的露台吹风。风凉飕飕的,夹杂些雨丝,让她的心绪黯然。城市张灯结彩,华丽的焰火冲上天际,染红了半片天空,让寂寞的夜晚变得如同霞光绽放。柳芷溪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年的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同样是新春佳节,柳芷溪缠着奶奶带她去看烟花,艳丽的花火瞬间即逝,她哭闹着不愿离开。正好路过碧桂园,里面成排的别墅群,在一片光亮中熠熠生辉,美轮美奂。她央求奶奶带她进去玩,门口执勤的保安却无论如何不放行。她耍泼似的赖在门口不走,一个小小的白衣少年,露出好看的白牙,邀请她进去玩。她就像到了奇幻世界一般,好奇地东张西望。她路过小区里的花园,一个美艳的少妇,却露出清冷的目光,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奶奶领着她离开时,她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她可怜巴巴地质问奶奶:“奶奶,为什么我不能住在那么漂亮的大房子里呢?”她记得奶奶隐忍的欲语还休,记得那个少年的脸。俊朗清秀的少年,像冬日里的一道阳光,又像黑夜里的一抹月华。 苏淮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她身后,端着一杯咖啡,不紧不慢地一口口喝着。柳芷溪闻到了咖啡的醇香,她乌黑的发丝在夜里闪着光泽,苏淮不禁摸了摸她的头。柳芷溪一躲,苏淮扑了个空,她嘻嘻笑道:“我可不是你养的宠物猫哟。”苏淮也忍不住笑了,却不知道,她脸上的笑,是锋利的刀刃雕刻出来的。林素锦站在楼下,大声呼唤苏淮,“下来堆雪人!”苏淮的眼里有宠溺的神色,硬拉着柳芷溪下楼。 柳芷溪的手套湿了,手指在冰雪中已经冻得麻木,林素锦玩了一会儿雪,嫌太冷了,便作罢,站在一旁观望柳芷溪。她也很冷,脸颊通红,挂着泪花,可是更冷的,是心窝,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冰窖,冻结了回忆和温情。 林素锦玩腻了,就拽着苏淮进屋看电视,柳芷溪一个人在空旷的草地上,望着堆好的雪人发呆。她愣愣地坐着,忽然听见低声的笑语。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大男孩,站在身后善意地微笑着。他走过来,友好地说:“你堆的雪人很好看,只是少了——”正说着,他变戏法似得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插在了雪人的脸上。柳芷溪也扑哧一下,问道:“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胡萝卜呀?”男孩有些腼腆地把目光投向远方,无意地说:“因为我是属兔子的呀!” 夜风掀开了男孩素色的围巾,他把两只手插在了风衣口袋里,回头望望柳芷溪,“要不要一起逛逛呀。”柳芷溪来了这么久,却只是在苏家进进出出,还未完整地走过一遍小区,于是不由自主地跟上了男孩的脚步。 “我叫冷江,在橘井中学读高三,你呢?”男孩望着月亮说道。过了良久,柳芷溪应允一声,“哦,你,你好,我叫柳芷溪,在橘井中学读高一。”男孩回过头来,似乎在思忖如此简单的问题,柳芷溪却还要考虑再三。当他的目光碰到柳芷溪清冷的眸子时,心里却莫名地一紧,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芷溪,芷溪,你从老家回来了吗?我给你带了我老家的特产。”手机上一个小头像在不断闪动着,是曾潇。柳芷溪寒冬般的心,被注入了一丝温暖。她整理好衣帽,系上围巾,穿上小红靴,准备出门。她在玄关处换鞋时,钟点工阿姨在她的拖鞋上喷洒消毒剂,她疑惑地望向钟点工,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是苏夫人嘱咐的。” 柳芷溪飞奔出小区,穿过废弃的花园,来到以前和奶奶一起住的小区。只见漫天大雪洋洋洒洒,在一片死寂的白色中,却突兀地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轻轻走到他身后,微微一跃,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是曾潇。 曾潇送她一个憨厚的笑容,两只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好像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光芒和温柔都装载在里面。曾潇拿出一个包装得精美的礼品袋,郑重地递给柳芷溪。她爽朗地笑笑然后接过,准备开封,却被曾潇及时制止了。他柔和而憧憬地说:“先不要拆开,等我们高考毕业后,你再看,好吗?”柳芷溪望着他满怀深情的目光,心里有份无以为报的愧疚,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吐露只言片语。 晚上回家时,可能是因为吹了冷风,柳芷溪的头剧烈疼痛。红糖姜茶被苏淮放在了书桌上,柳芷溪使劲揉着脑袋,想集中注意力背单词,可所有的单词都变成了跳跃的小蝌蚪,游来游去无法捕捉、难以辨认。苏淮敲了敲门,进来说道:“我把暖气开到最大档了,你好些了吗?”柳芷溪脸色苍白,泪水糊了一脸,气若游丝地说:“我,没事。”话音刚落,便像个漏气的充气小熊一样,瘫倒在椅子上。 柳芷溪的意识昏昏沉沉,她一会儿看见了奶奶的笑脸,扑进了奶奶的怀抱,一会儿看见那个白衣少年,牵着她的手一同玩闹,一会儿看见了离开多年的父母,带着她驾车四处看风景。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刻涌上心间,像一片馥郁的花海,落满了她洁白的衣襟,每一丝呼吸都是甜蜜的气息,每一次回眸睫毛上都沾满花粉。“醒了吧。”是苏淮低沉有力的嗓音。柳芷溪贪恋着梦的残痕,久久不愿回到现实,良久未答复。“ “充气小熊又元气满满啦!”柳芷溪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精神抖擞地说。护士送来了精美的午餐,苏淮皱了皱眉,说:“这个猪脚太油腻了,不适合病人吃。你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买些清淡的食物。”不由柳芷溪分说,苏淮就穿上羽绒服,冒着严寒出了门。 柳芷溪面对着明媚的日光,翻看着苏淮送她的英文原著,读起来虽然磕磕绊绊,可还是被引人入胜的情节吸住了。病房门忽然被拉开了,她没有抬头,全神贯注地看着书,“就回来了呀?”对面的人却没有作声,她这才抬起头,看见是林素锦。 “你们不会幸福的。”林素锦穿着一件淡粉的羽绒服,映着她闪闪发亮的眸子,像夏季荷塘的一支莲。柳芷溪不明就里,瞪大眼睛望着这位不速之客。“你和苏淮不会幸福的。”林素锦嘟嘟嘴,粉红的嘴唇在高级唇彩的作用下,像娇艳欲滴的玫瑰。 柳芷溪瞬间笑了,林素锦看见这笑,却仿佛看见了洪水猛兽,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张。柳芷溪承认,如果是在以前,自己确实是喜欢苏淮的,可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曾经的爱和依恋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一切都回不去了,一切也都不会回去了。 出院的那天,出奇地冷,柳芷溪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她想着未完成的寒假作业,便不顾苏淮的反对执意要回家。苏淮说:“在医院也是可以学习的。”柳芷溪一边收拾东西,眼眶有些湿润。在医院里,她总是静不下心来,她对医院天生有一种恐惧,或许还是因为十年前的那件事遗留下来的症结吧。 风卷起几片残留的枯叶旋转,柳芷溪望着干净的街道,整齐的楼房,忽然感到寄人篱下的悲哀,自己的命运就像那些落叶一样,漫天飞扬没有归宿,最终只能被环卫工人清扫进垃圾箱。苏前开了轿车来接柳芷溪,他满怀歉疚地看着这个举目无亲的女孩,她苍白的脸颊像雪花一样纯洁,脸上有两抹病态的红晕,眸子里投出清冷的光,总是那样坚毅,即便她闪躲眼神不与自己对视,苏前也能感受到她目光里的力量和倔强。 车停在了百货大楼,一堆年轻的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从商场电影院涌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可乐与爆米花,意犹未尽地探讨着新上映的电影。苏前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苏淮,苏淮微微点头,轻轻推了推柳芷溪,声音像冬日里融化的暖泉,说:“走,带你去看场电影。”柳芷溪一恍神,正想推脱说头疼,就被苏淮不由分说地拉走了。 万达电影院的6号影厅静悄悄的,他们俩人的脚步声显得有些突兀。空调开得很足,柳芷溪不再瑟瑟发抖,她有些诧异,新春佳节电影院应该人满为患,怎么这儿如此安静。柳芷溪没有顾及规矩,挑了一个舒服的位子坐了下来,惬意地将头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忽然外面一阵嘈杂声,灯光瞬间被点亮,一大群人推着生日蛋糕,欢快地唱着生日祝福曲,缓缓朝她走来。她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在一大群陌生的面孔中,她一眼就看见了冷江。越过人群,冷江向她投来关切的注视,短暂的对视,柳芷溪觉得自己心里筑起的防备有裂缝的声音。林素锦也来了,她穿着一件桃红的长款鸭绒衣,看起来清纯而娇羞。她默默走到苏淮身旁,无意般挽过苏淮的手,亲昵地对柳芷溪说:“我们俩祝你生日快乐。”苏淮笑笑,捏了捏她的脸,她羞涩地和苏淮打闹起来。 电影开始了,是根据青春文学作家九月淮南的小说《最后的我们》改编的,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在岁月的洪流中相遇,又被命运冲散,最终收获了一份美好的缘分。电影是个happyending,最后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无情人冰释前嫌。 柳芷溪的脑海里,却始终回放大结局男女主人公相拥而泣时,女二号在一旁含泪而泣的场景。后来和苏淮讨论这个情节,他斩钉截铁地断论女二号是真的开心,因为女二号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可是,柳芷溪忍不住想,那么多年的执念,真的可以就这么一笔抹去吗,容易得就像是写错了字的小孩擦掉笔迹,轻松得就像是贪吃的儿童舔掉夏天融化的冰激凌。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晚10点整了,柳芷溪洗漱完毕,躺在卧室松软的小床上摆弄着手机。外面又是大雪飘扬,覆盖了这座喧嚣的城市。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她和苏淮站在雪地里的对白,那分明只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现在想来,却似乎已经经历了几十年。 她在梦里见到了奶奶,奶奶还是一如既往慈祥地笑着,把她搂在怀里。奶奶张张嘴,似乎想对她叮嘱些什么,梦境却被快速地驱散了,只剩下一片漆黑得令人慌乱的夜空,然后是紧急的刹车声,是破碎的玻璃声,是男人和女人的尖叫声,柳芷溪的头越来越痛,她的双手挥舞着,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泪水落下。 忽然,她的手被另一双有力的手握住,她渐渐平息,睁开眼一看,苏淮穿着睡衣坐在一旁,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她醒了,苏淮的眼里写满关切,轻语道:“是做噩梦了吧?我在隔壁都听见你撕心裂肺的哭声了。”柳芷溪把手抽了回来,擦了擦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苏淮的睫毛很长,他眨眨眼,深邃的眼眸,像夏天夜晚的星河。柳芷溪看见自己的倒影,正被他相机一般的目光剪辑,一页页封存在脑海里。他是那样深情,那样专注,那样诚恳地望着柳芷溪,她是爱他,可是她的心里有恨,仇恨就像麦芒,长满了她的每一寸心田,就像溪水里圆润的石头,虽然失去了表面的锋芒,却仍旧可以将心灵的窗户,砸出一个大窟窿。 “是的,我做噩梦了。”她别过脸去,不再看苏淮。苏淮帮她掖好被子,知趣地离开了,在她眼里定格下一个落寞的背影。柳芷溪知道,这一切不是梦,是真实而残忍地发生过的事实,是可以摧毁她整个世界的真相。 (五) 新学期伊始,生活仿佛涓涓流水,又重新匆忙地奔波,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曾潇还是坐在柳芷溪的后面,给她些出其不意的关怀,苏淮还是她的同桌,还是喜欢沉浸在充满奥妙的物理世界里。他们三个还是经常一起在操场上练习英语口语。林素锦也常常来班级里和他们聊天,“永远的朋友”这个誓言还是如同枝头的树叶,在风中瑟瑟抖动,招摇地向世界宣誓自我的存在价值。 曾潇每天都和柳芷溪一起回家,当然,柳芷溪还是假装回到那个破败的小区,等他们分别后再偷偷去到碧桂园。苏淮和林素锦,则每天都由司机接送,林素锦在苏淮家里比在自己家里还要自在,每天都黏着苏淮,和他一起写作业、背单词。 一个初春的下午,柳芷溪望着旖旎春色,心情也如含苞待放。她和曾潇经过小公园时,望着一片萋萋芳草也生机勃发,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恣意舒展腰肢,空气中含着泥土的芳香。她的肺里注满了新鲜的活力,她奔奔跳跳地走入草地,摘下一朵紫色的小花。曾潇在一旁,两只眼睛里饱含笑意,像天上的星辰。 柳芷溪觉察到曾潇的表情,反头望去,她因为生病而有些苍白的脸颊,此刻在风中却有柔弱的美丽,一双澄澈的眼睛像两汪清泉,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后来每次曾潇想起此刻的场景,都止不住嘴角上扬,他说,柳芷溪温柔的回眸,惊艳了他的余生岁月。 柳芷溪回到家,保姆阿姨已经把精心烹饪的饭菜端上了红木餐桌,林素锦和苏淮在讨论英文语法题。林素锦看见柳芷溪进门,骄傲的眼神狠狠扫视,忽然又像只乖巧的小绵羊,缩回了眼里的锐利,把目光转向单词本,假装不经意地说:“price是价格的意思,less是“没有”的形容词后缀,那么priceless是价格低廉的意思吧?”说完,颇具意味地、仿佛不认识般打量柳芷溪。 苏淮注意到了这赤裸裸的挑衅,他轻轻一拍林素锦的脑袋:“傻丫头,priceless是珍贵到无价的意思。”说完,朝柳芷溪悄悄笔划了一个v字。望着苏淮意味分明的小动作,柳芷溪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喜色,为了掩饰,她快步走向卧室。 林素锦吃完饭,又和苏淮打了一会儿游戏,磨磨蹭蹭直到哈欠连天才回家。柳芷溪坐在暖气十足的卧室里,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便穿上大衣,在小区里闲逛。月色分明,澄澈如水,风梳理着她的长发,她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取暖。路边早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绿意,只是不同于那个荒废的公园,碧桂园小区里的植被都被修剪得整齐漂亮,种的也是些比较有特色的草木。 她忽然听见一阵琴声,从不远的别墅里传来,吉他声清脆悠扬,在无垠深夜回荡,她禁不住驻足倾听。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停止,她仍旧愣在原地,任渐起的风拂乱发丝。楼上弹琴的人,看见伫立沉思的她,从阳台上下楼,走出别墅,轻轻站在她身后。 “芷溪。”男孩唤住她,她扭过头,看见冷江,抱着一把夏威夷小吉他。“你喜欢听什么歌?”冷江的声音像泉水一样清澈。“嗯,林俊杰的《endlessroad》。”冷江轻快地拨动琴弦,小小的琴箱,振动着发出悦耳的声音,搭配上冷江磁性的嗓音,宛若天籁。 “真好。”柳芷溪的眼里闪过一丝哀伤,却被冷江细心地捕捉到。“我来教你,很简单的。”冷江倏地感到心中有一股薄凉,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经历了什么,可是他望着她伤感且心事重重的眸子,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柳芷溪嫣然一笑,接过夏威夷小吉他,冷江耐心地教她关于四弦和品位的基础乐理知识,纠正她的指法,给她示范扫弦时的要把控好的力度,柳芷溪很快便悟出了技巧。他们用音乐交流到了很晚,直到天空翻出鱼肚白,柳芷溪才踏着晨露,回到家里。 柳芷溪朝床上舒服地一躺,幸福地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苏淮便来敲门了。她匆匆洗漱,胡乱吃了几口早餐,又乘苏淮家的车,赶到了奶奶生前住的小区。六点钟,她和曾潇顺利抵达学校,苏淮也已经在操场上等待了,嘹亮的英语口语在空旷的场地回荡,柳芷溪望着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感到内心有汩汩暖流淌过,从毛细血管逐渐传至全身每一丝肌理、每一个细胞。 她望向已经灯火通明的高三教学楼,楼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柳芷溪看见五楼的走廊,探出一个身影。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那个影子朦朦胧胧,柳芷溪不住张望,心里有隐隐的激动和兴奋,风很凉,她的心头却好像有蚂蚁爬过,蚂蚁的每只触角都沾染了蜂蜜,心里酥酥地甜蜜。苏淮见她望得出神,拽了拽她的马尾辫,她才回过神来。 苏淮有时候也觉得很奇怪,自己以前是那样礼貌得有些木讷的人,为什么自从柳芷溪搬到家里后,他总情不自禁地想搞怪,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或许是自己太没有自信了吧,像研习物理题一样反复推敲演练,就是惶恐自己不能猜中她的心事,就是害怕失去在她心里的位置。 (六) 飞机在轨道上滑行,然后在风的助力下升上天空,柳芷溪感觉脚下轻飘飘的,有瞬间的眩晕,死死抓着座椅扶手。苏淮在一旁,伸出手来,覆在她的手上,温柔地低语:“没事,别怕。”林素锦吸了吸鼻子,冷眼观看,默不做声,现在她已经学会了保持缄默,她不明白,自己样样不输给柳芷溪,可是苏淮的眼里,永远只有柳芷溪的身影,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的陪伴,也比不上柳芷溪短短一载的相处。 有些事情,注定没有谜底,青春的忧伤和迷惘,就像眼底的雾,让故事有一种朦胧美,却也永远无法洞察它的实质,兜兜转转,或许只是一场凭空的欢喜。短暂的不适感过后,柳芷溪渐渐平复,她望着窗外漂浮的大朵白云,和从高空看去地面上仿若微缩的景观,心情舒畅而痛快。这一年的五一小长假,在苏淮的强烈要求和林素锦的软磨硬泡下,两家的大人终于同意,让他们三个自己去泰国玩一趟。 抵达清迈国际机场后,已有当地旅行社工作人员接他们去酒店。虽然只是五月,在国内暑气还未完全侵袭,泰国却已是40度的高温,日头热辣辣的,晒得人皮肤生疼。林素锦戴上遮阳帽和太阳镜,赶紧钻进车里,车内冷气十足、非常凉爽。 路旁的景物一闪而过,导游用不太娴熟的中文和他们沟通,柳芷溪好奇地望着街道上的景致,暂时忘记了一些烦心事。林素锦到底是见的世面多一些,她没有过多地参与谈话,也没有太兴奋,只顾低头划着手机页面。苏淮和导游相谈甚欢,最后情不自禁地用英文对话,三三两两熟悉的单词蹦进了柳芷溪的耳朵,她却没有认真倾听,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异国他乡,仿佛一只海燕离开风暴圈,来到平静的海面。 保姆车行驶到艾美酒店,门口的服务生绅士地为他们拉开车门,又接过他们的行李箱。他们的房间在六楼,每人住一间套房,柳芷溪的门牌号是608。柳芷溪用门卡打开门,环视着套房,套房大概有90多平米,有客厅、浴室、卧房、洗手间、卫生间、衣帽间和杂物间,还有一个洁白的大浴缸,摆置在落地窗前,沐浴时如果拉开窗帘,还可以看见繁华的街景。 柳芷溪舒服地躺在皮质沙发上,一股凉意从肌肤传来,感觉好不快活。门外响起了礼貌的敲门声,一个穿着精致制服的服务生推着食品车,送来了酒店赠送的泰国特色小吃。柳芷溪谢过服务生,他走后她却没有立即品尝小吃,而是仔细地观察着。 一个个好看的小碗里,摆着令人垂涎欲滴的佳肴,青色的方形点心很像中国的绿豆糕,她吃了一口点缀着红豆的甜品,香甜爽口,铺了一层水果的糕点在唇齿间盈香。服务生介绍了小吃的名字,可是那些英文单词对于柳芷溪来说太生僻了,她没有记住。她记住的,是酷热的天气里觅得的一处阴凉,是苦涩人生里天赐的一口蜜糖,是茫茫人海中那一抹关切的目光,让她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都反复咀嚼,不断回味。 柳芷溪换好清凉的短裙,穿上随意的人字拖,来到酒店大厅。林素锦还在房间里洗头,一路奔波,她无法忍受油腻腻的头发。苏淮也穿上了t恤和牛仔短裤,下楼来等林素锦。柳芷溪向服务生要了一张清迈的地图,仔细地研究着。 傍晚的阳光照在她柔美的面部轮廓,显得那样美好,像一朵没被尘世沾染的山百合,静静绽放,浅吟低唱。苏淮看得有些愣住了,眼前这个女孩,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不是轻而易举地喜欢,而是可以不顾一切、赴汤蹈火。 正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神,一看,是装扮一新的林素锦。她披着新做的卷发,眼中含笑,明眸皓齿,粉扑扑的脸上有两窝笑涡,穿着当季最新款的长裙,小巧的脚上是一双做工精致的凉鞋。柳芷溪也抬起了头,看着路人对林素锦频频回首,心领神会地淡然一笑。 他们先去了酒店附近的711店,柳芷溪犹豫到底是吃芒果雪糕还是榴莲雪糕,林素锦毫不犹豫地挑了一支芒果口味的。苏淮见柳芷溪犹豫不决,想起她曾提过自己喜欢吃榴莲,贴心地建议她选榴莲的,柳芷溪皱了皱眉,欲言又止。苏淮立马明白了她的顾虑,“没关系,我很喜欢榴莲味。”“哦,是吗?”柳芷溪开心地一笑,又望向林素锦,林素锦听见苏淮的话,一脸疑惑又烟消云散,也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介意榴莲味。 夕阳拉长了影子,他们三人徜徉在清迈街头,路旁已经有小商贩摆起了地摊,售卖各种颇具泰国传统文化风情的小物品,有雕刻着美丽花纹的香皂,柳芷溪买了一块,造型是馥郁的郁金香。林素锦挑了一对闪亮的耳钉,还有一只银质的手镯。苏淮对这些小饰品不太感兴趣,像一个翩翩绅士,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她们选中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便用在国内兑换的泰铢埋单。 一辆三轮摩托车,在泰国也叫“嘟嘟车”,停在他们身旁,车主热情地用英文招呼他们,询问他们要去哪儿。林素锦提议去吃凤飞飞猪脚饭,嘟嘟车穿过大街小巷,夜色渐渐弥漫,空气也不再如白天般燥热,一股凉爽的风迎面拂来。 到了夜市,林素锦看见油腻的猪脚饭,顿时又没了胃口,在一旁的小摊上点了一份泰式芒果糯米饭。苏淮买了一大堆烤海鲜,柳芷溪并不感到饥饿,走走停停,边看边逛,买了几厅鲜榨的冰镇果汁,又便宜又好喝。她递给林素锦和苏淮各一瓶果汁,苏淮喝了一口,表情有微妙的变化,柳芷溪敏感地觉察道:“怎么了?”苏淮的脸色又恢复正常,说:“没什么,这果汁味道真纯正。” 晚上回到酒店,柳芷溪洗漱过后,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梦境中,她又看见了奶奶,一辈子辛苦操劳的奶奶,脸上的沟壑更深了,奶奶坐在摇椅上,慢慢摇着,一晃时光就过去数载。柳芷溪看见自己坐在了摇椅上,身旁有一个人,那人的面孔却模糊不清,有些像苏淮,又好像不是。 噩梦又开始了,她陷入混沌之中,紧接着是刺耳的哭喊声,玻璃的破碎声,她的喉咙,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双手双脚像被绳索捆绑动弹不得。豆大的汗珠和恐惧的泪珠,一颗颗滑落,忽然,她听见手机的铃声,把她从梦境拉回了现实。她理理头发,看了一下腕表,凌晨2点,门外传来林素锦的声音。 柳芷溪立马起身,打开门,林素锦一脸焦急又带着气恼对她说:“你今天是不是给苏淮买了芒果汁?”柳芷溪不明就里,点了点头,林素锦恼怒得声音变了语调:“他不能吃芒果啊,只要一吃芒果,他就会过敏的!”柳芷溪一听,连忙进屋,看见苏淮虚弱地躺在床上,脸上起了红疹子。林素锦当机立断,拨通了导游的电话,又找到酒店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连夜将苏淮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在医务室打点滴时,柳芷溪悄悄问苏淮:“你傻呀,对芒果过敏还喝芒果汁?”苏淮略显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柔声道:“只要是你的东西,就一定是好东西。”柳芷溪分明感觉到那眼神中的温度,她却不敢正视他,苏淮低声唤她:“芷溪,不管经历什么,我都会在你身后,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无条件接受。” 柳芷溪的心里,像下起了连绵的夜雨,就要溢满心室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话,空气好像也瞬间凝固了,末了,她心疼地问:“你也不喜欢榴莲味,是吗?只是因为我,你才那样说的?”苏淮宠溺地望着她,像望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微微一笑,顿时扫去了柳芷溪眉间的阴霾。 回到酒店,苏淮困倦地睡着了,因为昨天夜里的过敏事件,他们取消了第二天的行程,排到后一日。太阳毒辣地炙烤大地,柳芷溪顶着烈日,去711店买日用品。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浏览时,她有些犯怵,不知道哪一种是护发素,便拿起一瓶写着“bodylotion”的瓶子,准备查单词,这时一个好听的男低音在她耳畔轻声说:“这是身体乳。” 柳芷溪一抬头,四目相对,她惊喜地说:“是你。”冷江也对这次偶遇感到神奇和喜悦,不禁问:“芷溪,你也来泰国了?”柳芷溪开心地点点头,像一个发现宝藏的小孩。“要高考了,我来泰国散散心,放松一下压力,到时候轻装上阵”,冷江朝她调皮地眨眨眼,“你是要找护发素吗?这瓶就是。”他顺手拿起货架上一瓶写着“conditioner”的白色小瓶子,递给柳芷溪。 从711店出来,没有了冷气的作用,汗珠很快浸透了衣服。冷江和柳芷溪并肩漫步在街上,她穿着及脚踝的素色长裙,风轻轻吹过,她轻轻提着裙裾,几缕发丝贴在脸上,她恰若白璧一般无瑕,在角落里悄然盛开。“真巧,我也住在艾美酒店。”冷江的嘴角上扬,瞳孔里倒映出柳芷溪姣好的面容。 进了电梯,冷江绅士地问:“芷溪,你住哪一层?”“六层”,柳芷溪的眼睛里写满欢喜。“哦,我住八层,有空可以一起出去逛逛。”冷江爱怜地望着她,他的眼神,让她的心里激荡起了小小的浪花。电梯停在六层,柳芷溪和冷江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出门,迎面碰上林素锦,她淡淡地看了他们俩一眼,眼里蕴藏着说不清的意味。 柳芷溪进了苏淮的房间,他正在读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那是柳芷溪最喜欢的外国小说之一。她关切地问苏淮:“好些了么?”苏淮见她进来,略显疲惫的脸上掠过一阵喜悦,点点头。柳芷溪把新买的洗发水和护发素放在桌上,“昨天听你说,不喜欢酒店洗浴用品的香味,我就去711买了这个,是你在国内常用的品牌和系列。”苏淮的眼里亮闪闪的,有炽热的温暖落在柳芷溪身上,柳芷溪却努力坚硬着内心,装作没有看见。 “你说,希斯克利夫为什么要离开凯瑟琳?”苏淮有些落寞地问。“因为凯瑟琳嫁给了林顿呀。”“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那样相爱,却不能长相厮守。”苏淮忧伤地说。“希斯克利夫为了复仇,娶了林顿的妹妹。爱与恨,本来就像桌子上的两滴水,难以辨别,时间长了,也就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了。”柳芷溪平静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正说着,林素锦回来了,一起进来的还有酒店的服务生,服务生手里提着满满一大袋山竹。“苏淮,这是你最爱吃的,在泰国买可便宜了。”林素锦微笑道。苏淮顿时恢复了些神采,起身拿了一个深紫色的山竹,利索地拨开,挑了一瓣果肉塞进嘴里。 甜润的果汁顿时充盈口腔,苏淮揉了揉林素锦的长发,林素锦羞赧地垂下眼帘。她翻开苏淮放在沙发上的书,“我最同情伊莎贝拉,凯瑟琳拥有两个男人最真诚的爱,可是伊莎贝拉却受了欺骗,空欢喜一场,成了仇恨的殉葬品。”她凝视着书皮,若有所思地说,转而又莞尔一笑,“不过,这都是小说,现实世界哪有这样跌宕起伏的命运。” 晚上的时候,苏淮已经完全恢复,他们在夜市吃过晚饭,林素锦忽然心血来潮,建议去酒吧喝几杯。“泰国的酒吧据说很有趣,我们去看看吧。”林素锦拽着苏淮的胳膊,央求道。苏淮拗不过她,只好用探寻的目光望向柳芷溪。 柳芷溪刚想拒绝,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入了対街一家招牌上悬挂着彩色灯泡的酒吧,不知道为何,她的心里生来了一股气,不是气愤,而是一种莫名地想要不顾一切追随的冲动。“去就去呗,怕什么。”柳芷溪洒脱一笑。 酒吧里人声鼎沸,音乐声、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苏淮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三杯鸡尾酒。在他们的座位旁边,一条楼梯通向二楼,林素锦好奇地拉着苏淮上了楼。几个浓妆艳抹的泰国美女迎面走来,热情地揽住苏淮,苏淮连连后退。 林素锦在一旁偷笑,桌子上摆放了一个银质的小铃铛,做工精美、材质非凡,她顺手拿起铃铛晃了晃。楼下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泰国美女向她抛来媚眼,苏淮有些急切地朝她喊:“包场的人才能晃铃铛!”林素锦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低垂着头。 “没有关系。”冷江不知道何时出现,他温柔地拍拍林素锦的肩膀,掏出一张银行卡,晃了晃,对服务生说:“it’smytreat.”林素锦抬眼,花容失色的她,感激地冲冷江一笑。柳芷溪上前,抱了抱林素锦,林素锦的泪水沾湿了薄薄的衣襟。冷江站在不远处,沉默地望着她们,苏淮说了一个冷笑话,缓和了气氛。 四个人重新坐回吧台,冷江慷慨地为柳芷溪和林素锦点了两杯昂贵的低酒精饮料。林素锦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口一口啜饮,眼睛红红的,流露出娇怜的美。柳芷溪起身去洗手间,几个欧美人正喝着烈酒高声喧哗,其中一个混血儿看见柳芷溪独自一个人,上前来强拉住她的手,逼人的酒气喷到柳芷溪的脖颈,她奋力想挣脱,却无能为力。 混血儿拥着她,把脸凑上来,冷江正好路过,见这情景,一把拉过柳芷溪,将她护在身后。那几个牛高马大的醉醺醺的欧洲人立马站了起来,狂乱地挥舞着拳头,柳芷溪的手微微颤抖。冷江却镇定自若,他不慌不忙地对他们说了句英文——she’sbeautiful,butsheisdyboy.他们怔了怔,面面相觑,然后骂了句“damnit!”,讪讪地离开。柳芷溪在一旁,庆幸有冷江在,帮她解决了问题,可dyboy,不是人妖的意思吗,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回到酒店,已经是深夜了,柳芷溪洗漱完毕,躺在酒店舒适的大床上休息,刚才的事情历历在目,她的心里倏地升腾起蜜意,满足而愉快地睡着了。梦里,她见到一条石板路,她在路旁采花,苏淮在荷塘前观景,苏淮站在路旁呼唤她,她一个转身,身后突然冲出来一辆卡车,她像羽毛一样轻轻飘了起来,看见一地鲜血。 柳芷溪突然惊醒,却仍旧在梦中回味,久久无法自拔,不禁失声痛哭。手机显示有一条新信息,是苏淮发来的。他探出一只小熊的头像,问她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柳芷溪发了一个点头的表情。“开门吧。”苏淮简短地说,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柳芷溪打开门,苏淮准备了一杯热牛奶,递给她。正在这时,他们看见楼道里有一个身影,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却停在了阴暗处。 (七) 阳光越过窗沿,落在柳芷溪的脸上,她匆匆整理好,去一楼的自助西餐厅吃早餐。苏淮早已入座,他对煎鸡蛋的师傅说“sunnysideup”。厨师转头望向柳芷溪,她正打算小声问苏淮“全熟的要怎么说?”苏淮就会意地答了句“overhard”。 他们端着盘子往座位上走,看见林素锦在门口张望,苏淮微笑着挥了挥手,林素锦轻轻点头。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妆,清新自然,像一朵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沮丧,她用玻璃杯接了一杯牛奶,又夹了一块烤面包,款款朝座位走去。 苏淮耐心地教柳芷溪使用刀叉,一向聪颖的柳芷溪动手能力却有些欠缺,苏淮演示了很久,她仍旧生疏而笨拙。身后忽然爆发一阵压低的笑声,柳芷溪回头一看,几个高大的男生正盯着她和苏淮暗暗发笑,在嘲笑她“土气”、“没见过世面”,柳芷溪的脸瞬间因为难堪而涨红。 “挖苦别人你们就有素质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音调不高却不容置疑,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是冷江,他随意地穿着耐克最新款的t恤衫和篮球鞋,眼神坚毅地瞪着那几个大男生,他们嚣张的气势顿时如同被浇灭的火焰。 保姆车已经停在酒店门口等候,苏淮三人匆匆吃完早餐,便乘车赶往清莱。一路的街景飞驰而过,他们还来不及看清楚模样,就消失在了岁月深处。导游用磕磕绊绊的中文介绍泰国的风土人情,开着玩笑说林素锦和柳芷溪是“水晶晶”。 导游告诉他们,泰国有一个著名的风俗,叫做“养小鬼”,“小鬼”是用夭折的孩童尸体制作的,把他供奉在家里,每日须摆上红色的饮料和食品奉养他。“养小鬼”需要运气,侍奉得好主人便可平步青云、一帆风顺,若是供养得不周到,那便沦陷仕途受阻、千金散尽、家破人亡的下场。导游的兴致很高,一一列举了香港和台湾社会名流、政界大佬请“小鬼”的轶事,说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据。 车里冷气开得很足,柳芷溪只觉得背后阵阵发麻,林素锦瞪大了眼睛认真聆听,好像在听数学老师讲解习题。苏淮轻轻揽了揽柳芷溪的肩膀,柳芷溪一颗扑通的心总算感受到了些阳间的温度,她的心一软,闭上眼睛贪婪地享受人间的冷暖悲欢。 他们的清莱之旅,第一站是白庙。一下车,炙热的暑气扑面而来,林素锦赶紧带上古驰的新款墨镜。柳芷溪从背包里掏出遮阳伞,苏淮腼腆地一笑,拿出一个精致的眼镜盒,递给柳芷溪。她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一副当下流行款式的眼镜,苏淮温柔的声调像一缕风,拂去了她眉间的躁动和不安。 “这是变色镜,专门按照你的近视度数和瞳距定制的的。有紫外线的时候,镜片颜色会自动变深,在房子里的时候它又会变回无色。”柳芷溪的心怦然一动,却涌上些难以说清的情愫,她戴上眼镜,热辣的阳光像被滤镜过滤了一样,不再强悍得让人无法直视。 一片银白色的建筑在明朗的日光下熠熠生辉,柳芷溪不得不惊叹它的圣洁和美丽,林素锦躲在一旁补了补妆容,然后拿着自拍杆摆出优雅的姿态。柳芷溪的双腿仿佛不能迈动,她的心被深深震撼,这是她十几年来,见过的最大场面的无与伦比,就像一颗干净的心灵,在污浊的尘世间悄然绽放,遗世独立、洁身自好。 柳芷溪的目光不断剪辑白庙的片段,用尽全力将它深深刻入脑海中,她的心仿佛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弛然奔跑,一点儿也不觉得劳累,只是赞叹这美不胜收的景致。苏淮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耳语道:“很美吧。” 柳芷溪走近了些,白庙的长廊两旁,伸出无数只挣扎的银色手臂,她的心猛地被戳了一下,那些最苦痛不堪的记忆又席卷而来,击打耳膜的尖叫声、呼救声,为了求生狂舞的双手,声势浩大地袭来,无处可躲,无法逃避。 她回头拉紧了苏淮的手。苏淮握住了她光洁白皙的玉指,拉着她往前走,“这座桥就是奈何桥,经过了它,就不要再想起前尘往事了,勇敢地奔赴新生活吧。”柳芷溪感到,苏淮的手加紧了力度,像是害怕她临阵脱逃,抑或出尔反尔。 游历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三人在白庙的许愿树前汇合。导游告诉他们,在这里许愿特别灵验。三个人各花了一百泰铢,在游客中心买了许愿牌和签字笔,兴致勃勃地写下了愿望。苏淮个子高,将三张银质的牌子挂上了树,许愿牌在风中摇晃,发出悦耳的响声。 柳芷溪望着苏淮颀长的背影,感到一种安定的踏实。但是她的心里,又有隐隐的不屈服,她追求的或许不是安稳,而是如同飞蛾扑火般的热切和激烈。她就像沙漠里的一株胡杨,既渴望雨露的滋润,却又不愿离开自己生活的熟悉的大漠。 号称“黑庙”的博物馆里,柳芷溪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老虎和鹰的标本。勇猛的百兽之王和叱咤天穹的大禽,此时都服帖地躺在长长的桌子上,供游人观摩欣赏。柳芷溪的心里划过一股哀伤,这些活着时候耀武扬威的庞然大物,是否料到自己死后竟会处于这种境地? 她缓缓走出博物馆,坐在路边的马车旁,这是建筑师为了消弭“地狱”的阴森而特意建造的。望着草地上争妍斗艳的花朵,柳芷溪心里想着,或许卑微才是永恒的吧,就像这些默默无闻的小花,即使今年败了,可是只要春风一吹、经过甘露洗礼,就又会焕发生机,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嗨,又见面了。”柳芷溪身后传来有磁性的男低音,她回眸一笑,是冷江和他的那几个朋友。今天早上嘲讽她的那几个大男生,此刻都礼貌地微笑着,冷江和他们三个人并排站立着,像四棵挺拔的橡树。 他们的眼神里写满真挚,笑容干净,那三个男生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嫂子,今天早上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们真的没有坏心的。”柳芷溪有些懵了,她吞吞吐吐:“什么?嫂,嫂子?”冷江也一脸无奈,用力捶了那男生一下,呵斥道“瞎说什么”,脸上却是无法掩饰的笑意。 苏淮和林素锦走了过来,他们四人说要去别的地方逛逛,便和柳芷溪分别了。林素锦望着冷江的背影,愣了愣,若有所思。保姆车抵达了传说中宏伟壮丽的蓝庙,导游推荐了值得一尝的椰子冰激凌。苏淮流利地说:“threecoconuticecreams,please”,卖冰激凌的商贩麻利地递给他们,三个人站在树荫下,一口口吃着香甜软糯的冰激凌,既解渴又消暑,各自思忖着自己的心事。 苏淮的嘴角不自觉地上翘,他悄悄问柳芷溪,“在白庙时你许了什么愿?”柳芷溪轻描淡写地回答“你把牌子挂去树上时,没有看见吗?”苏淮怔怔地望着她,“我可没看,那是你的隐私嘛。”柳芷溪莞尔一笑,“既然是隐私,你现在还要来问?” 一向沉着稳重的苏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有说话。他在心里再次纳闷,为什么在柳芷溪的面前,他总是不能维持在别人面前那样成熟睿智的形象?看见柳芷溪,他总是想要搞怪,想要倾诉,想要探个究竟、问个明白,他总是想和她呆在一起,想要她开心,想要保护她,想要她无忧无虑。 碧蓝的海水,灿烂的日光,一望无际的海岸线,和辽远的偶尔有飞鸟划过的天空,柳芷溪站在芭堤雅金色的沙滩上,聆听着浪潮汹涌的歌声。林素锦租了一把宽大的阳伞和一张躺椅,穿着连体泳装,躺在椅子上享受这美好的景致。 苏淮对潜浮特别感兴趣,跟着专业人员下海了。柳芷溪一个人漫步在沙滩上,缓缓走着,感受着沙粒亲吻脚踝的酥软感,像极了儿时奶奶抚摸她额头的感觉。她的心倏地被抽起,吊在半空中,痛得撕心裂肺。 奶奶,最亲爱的奶奶离开了自己,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待她那样好了,再也没有人会把她视作生命中的珍宝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飘荡在偌大的尘世里,没有归宿,不知路途通向何方。 她的泪水,一滴滴像飞溅的火星,沉沉坠落,落在肌肤上,炙烤她的心灵。她的心里有恨,但是又不全是恨,还是有极度压抑的小欢喜在萌动,她恨苏前,恨苏淮,却又矛盾地、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享有着。或许,她更恨的,是自己。 风力忽然加大了力度,也提高了速度,一朵朵浪花猛烈地拍打上岸,发出滔天的声响。暴雨袭来,岸上的人纷纷惊慌地收拾好东西,躲避到安全地带。柳芷溪仍旧沉浸在过往的悲痛中,竟然对此毫无意识。她跌跌撞撞地向前方走去,激烈的雨花砸在她身上,她也无所知觉,她看见了一束光,光里是奶奶的笑脸,那束光指引着她向海的深处走去。 一阵巨浪打过来,她全身都湿透,差点没有站稳。她一步步,蹒跚而固执地望着惊雷大作的天空,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然后瘫软在地,被狂潮卷入了旋涡。她在海浪里浮浮沉沉,呛人的海水侵入她的鼻孔和肺部,她觉得比死还要难受,心里却默念着“走了,就解脱了。”她紧紧闭上双眼,祈祷着、盼望着与奶奶团聚,幻觉中看见一个身影。 “芷溪,芷溪!”苏淮在她耳旁轻轻呼唤着,柳芷溪吃力地睁开双眼,环视着四周。她被救上来了,自己正躺在医院里。电视里播报着英文新闻,上面写着“男子为救落水女孩下落不明”。柳芷溪挣扎着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问“我还活着?” 苏淮疲惫的脸上有了一丝欣慰的欣喜,告诉她“有人把你救上来了。”“那个人呢?”柳芷溪虚弱地问。“他,他救了你上岸后,就失踪了。现在警察正在搜救他。”苏淮小声说,不敢看柳芷溪的眼睛。 林素锦提着一大袋水果来到了病房,她看起来也十分憔悴,想必也是被柳芷溪折腾了许久。林素锦面无表情地将水果放下,目光扫过柳芷溪时,柳芷溪敏感地感到,里面包含着暧昧不明的意味。林素锦站在一旁,默不做声,掏出手机摆弄起来。 病房的门被打开,和冷江在一起的那三个男生也过来了,他们的脸色严峻,和柳芷溪的对话却尽量和风细雨。柳芷溪挤出一个微笑,问“冷江呢?”她本是想调节一下氛围,那三个男生却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苏淮环顾了一眼,有些犹豫地说:“就是,是冷江救了你。” 柳芷溪的脑海里“嗡”的一声,像洪水暴发、山体滑坡,只剩下满目疮痍。她踉踉跄跄走下床,望着窗外,一片茫茫云海,云海之下是无边无际的大海,风平浪静却暗藏危险。林素锦的目光,像一把刀刃,在一刀刀雕刻一张面庞,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柳芷溪无心顾及,趴在窗台上失声痛哭。 他们焦急地等待了一个星期,警方加大力度在附近海域搜寻,却一无所获。旅游签证的日期到了,他们无法再继续停留,只好选择返航。飞机从曼谷国际机场返回,柳芷溪坐在靠窗的位置,眺望着这片异国领地,来之前他们充满期待、精神抖擞,回来时,她的人生又变了一番模样。 三个人全程没有交谈,都静默地坐在座位上,甚至连洗手间也没有去过,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经过四个小时的航船,柳芷溪的双腿,又踏实地踏在中国的国土上了。她幻想过很多次回来时的场景,冷江的父母定会来苏家大闹一场,或者把所有的责任都怪罪在她的头上,令她奇怪而不安的是,一切都相安无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学校里也没有引起一片哗然,她仍旧在自己的生活轨迹里正常地运转着,似乎除了她和冷江的那三个兄弟,没有人记得橘井中学少了一个会拉小提琴、会弹乌克丽丽的音乐特长生。 “芷溪,林俊杰要来开演唱会了!”暑假的第一天,他们从学校领回期末考试单后,苏淮兴奋不已地告诉她。“哦。”柳芷溪淡淡地回复了一句,翻看着手中的《疯狂英语》,“怎么?你不开心?” “不,不是。”柳芷溪的心里悲伤四袭,她不禁又联想到了那个夜晚,冷江一边弹着夏威夷小吉他,一边清唱林俊杰的《endlessroad》,那仅仅只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回忆却恍若隔世。然而每一个细节还是那样突兀地存在,历历在目,让她无法忘怀。那条endlessroad,也许就是一辈子的伤痛,永远无法愈合,她向着遥远的地点出发,通向未知的明天,却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 苏淮买的是靠近舞台的前排位置,他们两人和林素锦紧挨着坐在一起。林素锦穿着一袭飘逸的长裙,栗色的卷发自然地披在肩上,身上散发着夏奈尔香水味,娉婷地端坐着,远远看来,不失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演唱会的那天夜里,露天体育馆里人声鼎沸,新加坡天王林俊杰在舞台上卖力地又唱又跳,台下则是整齐的合唱和疯狂的尖叫。生在九十年代的青少年,有几个没有听过林俊杰的歌呢,即使像柳芷溪这样不怎么关注明星八卦的落后份子,也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对他的歌耳熟能详。 林俊杰每唱一句歌词,台下就紧紧接下一句,气氛异常热烈,到了互动环节,林俊杰在警卫的保护下,走下了舞台。林素锦美得太耀眼了,就连见多识广的林天王也停下了脚步,林素锦羞涩一笑,接过话筒唱了起来,声音宛若天籁、惊诧众人。这是柳芷溪第一次听林素锦唱歌,她没有想到林素锦除了人美聪明,还如此多才多艺,相比之下,她产生了自惭形秽的自卑感。 坐在回碧桂园的车上,苏淮见柳芷溪闷闷不乐,总是想着法子活跃气氛,林素锦捧场地笑着,柳芷溪却觉得嘴角万分苦涩。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奶奶,又失去了不计回报的朋友,天地之大,只有她宛若浮萍、孤苦无依。她本不是像林黛玉般多愁善感之人,只是这一年来的遭遇,让她早已没了当初的心境。可是,处于囹囫的她,没有发现,其实转过身,还有人在默默守护、等待着她。 (八) 暑假苏淮和柳芷溪一起去北京,参加新东方的夏令营。苏淮本来邀请林素锦一起去,出乎意料的,她说自己不想出远门,只想宅在家追剧,委婉地谢绝了苏淮的盛情邀约。坐在高铁一等座上,苏淮惬意地半躺着,柳芷溪在他的邻座。 她总是爱坐靠窗的位置,不论是公交车还是飞机,她喜欢看着景物从眼前飞快地闪现然后消失,就像夏夜灿烂的流星,快速地划过夜幕,留给人无限遐想和深重怀念,仿佛绞尽脑汁猜一个谜语,最终却遗憾地发现,这道题其实是个无解方程式。 苏淮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橙汁,她端着杯子,目光仍望向窗外,一不留神,橙汁洒在了白色的棉布裙上。她匆忙地跑去洗手间,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声音,她莫名地觉得音色很有特色。 夏令营的地点在北京郊区,寝室两人一间,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郊区环境优美,一片鸟语花香。柳芷溪收拾好床铺,苏淮便来找她。寝室里安徽的姚瑶,一边梳理长发一边神秘地问她:“芷溪,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的。”柳芷溪的话脱口而出,速度之快、态度之明朗令她自己,都有些震惊。姚瑶嫣然一笑,说“不是啊,他好帅呀,可以介绍给我吗?”柳芷溪假装一脸严肃地说:“他可是学霸哟,要求很高的。” 姚瑶撇撇嘴:“他是学霸,我也不错啊。”柳芷溪轻咳两声,像中学教导主任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是读书的最佳时期,不要想着谈情说爱、败坏校风。”姚瑶嘻嘻笑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笑作一团。 第一顿晚餐是在校舍外的草地上吃的,老师准备了披萨、蛋糕、面包和酸奶,大家围成一个圈,说说笑笑、分享食物。柳芷溪坐在茵茵绿草上,摘下一株草,拨弄着觅食的蚂蚁。苏淮和几个男生说笑着,谈论着柳芷溪听不懂的篮球明星和最新款限量版球鞋。 姚瑶恰似无意地与苏淮搭着话,苏淮礼貌地微笑着,却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柳芷溪也感觉到了,她有些疑惑,因为在面对她时,苏淮总是温和亲切,如春风拂面、阳光满溢。她大概地记得,在他们最初相遇时,苏淮也是这样若有似无地友好,或许是因为相处久了,就自然地熟稔了吧。她闭上眼睛,享受傍晚的清风,不再深究这些现在对她已经无意义的琐碎。 有人弹起了吉他,有女孩伴着和弦浅吟低唱,一位新疆的姑娘和着节拍跳着舞蹈,大家开启了手机的手电筒,黑夜的一角立刻闪烁着荧荧之光。大家欢聚一堂,载歌载舞,分外融洽。姚瑶主动上前邀请苏淮伴舞,苏淮婉言拒绝,征求似的望了柳芷溪一眼,她浅浅一笑,一把推他道:“女孩都主动邀请你了,你就这么不给面子呀?” 苏淮无奈地瞪瞪她,只好和姚瑶一起共舞。姚瑶不是那种看上去像新荷一样的女孩,她的样貌也并不出众,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可以勾魂摄魄。柳芷溪望着在舞池里的苏淮和姚瑶,姚瑶身姿曼妙风情万种,苏淮显得稚嫩而羞涩,她不禁哈哈大笑。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一个陌生的男孩走到她身旁,友好地问道。柳芷溪对他有些许印象,刚才分配食物的时候,大家要么在一起嬉闹,要么玩着手机,还有学习狂在抓紧时间背单词,而这个男孩,戴着眼镜,高高瘦瘦,沉默地在一旁帮忙做事,看见其他人有需要就立刻提供帮助。 “没什么,就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情了。”柳芷溪冲他说,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哦,我叫许浩然,你可以叫我木头。”男孩的头发理得很短,看起来十分利落,虽然瘦但并不乏阳刚之气。“你好,我叫柳芷溪。”她把玩着手里的草根。 “那个,”许浩然朝苏淮的方向指了指,“那是你的兄弟吗?我看你们总在一起。”柳芷溪略微一思索,“是啊,我们是龙凤胎。”“哦,我是觉得你们长得有些相似。”许浩然咧开嘴一笑,又立马紧紧闭合。 “姚瑶问我他是不是我男朋友,而许浩然问我他是不是我兄弟,果然是,语言暴露思想啊。”柳芷溪在心里自言自语。 紧张的课程也接踵而来,让柳芷溪有些应接不暇,她除了应付每天的作业,还规定自己每晚睡前都要用英语写一篇日记。她十分佩服姚瑶,不仅学习好,每天还有充足的时间用在交际上。每天晚上柳芷溪搜肠刮肚写日记时,她要么躺在床上边听流行歌曲边敷面膜,要么就是和各类男朋友煲电话粥。 “芷溪啊,你有过喜欢的人吗?”一天睡觉前,姚瑶忽然问柳芷溪。她当时正在喝牛奶,冷不丁被这么一问,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觉得难以回答。姚瑶没有理会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我就有,虽然别人都觉得我谈恋爱就是贪图玩乐,从不付出真心。可我,我真他妈的有在意的人,只是他从来不在意我,我就想报复报复他,所以才自暴自弃。”柳芷溪第一次见姚瑶这样,不自觉地停下笔,认真地望着她。 姚瑶一拳狠狠地砸在墙上,“人们都说爱和喜欢是两码事,说什么爱是一种责任,而喜欢只是一种感觉。可是我觉得爱和喜欢就是殊途同归,没有本质区别。他开心的时候,就说喜欢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一脚把我踢开,说他并不爱我。我搞不明白,人何必要像哲学家一样分析,像语言学家一样来研究呢?”姚瑶的泪水,在无垠的暗夜里滴落,只可惜并没有激荡起湖面的涟漪。窗外的荷塘,安然静谧,甚至有清脆的蛙鸣,湖水包容了一切,也消弭了所有。 柳芷溪静静地聆听,一言不发,熄了灯躺在床上。过了很久,柳芷溪以为姚瑶已经睡着了,却听见了沉重的叹息。柳芷溪缓缓开口:“其实我也有在意的人,可是我也不明白自己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因为他留给我的,是很模糊的印象,就像压在抽屉底的泛黄老照片。” 姚瑶来了兴致,追问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柳芷溪仔细想了想,半晌答道:“我也不清楚,我只见过他一面。是我父母车祸去世那一年,奶奶带着我到一个豪华的高档小区,找肇事司机讨说法。门卫不放我们进去,周围的人看待流浪狗一样看待我们。那是寒风呼啸的冬天,很冷很冷,我和奶奶就这样站在纷飞大雪中,后来来了一个比我大一些的男孩,他给了我一包费列罗,还让我们去门卫室里烤火。我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但是那包费列罗的糖纸,我到现在还珍藏着。” 英语口语课是由刚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的楚老师教授,楚老师比柳芷溪他们稍稍年长,相貌和香港明星吴彦祖神似,唯一的缺陷就是身高,大概只有170厘米。楚老师一来,便吸引了一大帮女生的注意力。 姚瑶拽着柳芷溪的胳膊,嚷嚷着要她去看帅哥。柳芷溪正在宿舍里背单词,姚瑶兴奋地对她说:“ahandsomeboy,reallyattractive!”柳芷溪轻轻敲敲她的头,一本正经地说:“淡定,淡定!”姚瑶一撇嘴,“你怎么不表扬我,昨天新学的单词,今天就用上了!” 柳芷溪嘻嘻笑着,这时一个白衣少年从宿舍门口经过,经过她们的房间时,放缓了脚步。他礼貌地敲敲门,待她们应答后,才彬彬有礼地走进来,他露出一口白牙,爽朗地笑着,那笑容如同炎夏的绿荫让人舒适,又像冬天的阳光温暖人心。他开口介绍道:“hi,girls,letmeintroducemyself.iamyouroralenglishteacher.igraduatedfrombeijingforeignstudiesuniversity.nicetomeetyou.”他伸出一张骨节分明的大手,有力地握了握她们俩的纤纤玉指。 客套的介绍过后,楚老师去了别的宿舍,姚瑶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地说不出话。柳芷溪浅浅地笑着,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揶揄道:“我们美丽的姚瑶,yourheartisstolen!”姚瑶返过头翻了个白眼,然后低下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沉默了一会儿,眼里又恢复了神采,她娇羞地说:“但是我还是觉得苏淮更帅,楚老师像天上的惊雷,一出现便惊天动地、震慑世人,但是苏淮就像淮河的水一样,温柔细腻,碧波轻漾。苏淮的气质太独特了,别人都无法比拟。” 第一堂口语课,大家围坐在教室里,楚老师穿了一件阿迪达斯的t恤,阳光又帅气,活脱脱一个大男孩。大家彼此介绍自己,开心地结识新朋友。姚瑶永远是人群中的焦点,她又唱又跳,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 柳芷溪望着窗外骄人的日光,再看看嘈杂的室内,竟然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她的眼睛被阳光刺痛,却又舍不得这份温存。楚老师拿出一把乌克丽丽,弹起歌来,大家应景地跟着和。一阵熟悉的音乐声闯进柳芷溪的耳廓,是那首《endlessroad》,柳芷溪猛然抬起头,看见楚老师亲切的眉眼,一时间竟然不能回过神。 姚瑶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她旁边,戳了戳她的背,一脸坏笑地说:“还说我呢,你不也看呆了。”一阵眩晕感袭来,柳芷溪痛苦地闭上眼睛,汹涌的海水灌入她的肺里,她吃力地喘息着,那一幕又在脑海里上演,却不像回忆,而是清晰得突兀。 泪水混合着汗水一滴滴落下,许浩然发现了柳芷溪的异常,立马举手告诉楚老师,苏淮和他一起将柳芷溪送回了宿舍。宿舍里的空调被调到了适宜的温度,苏淮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在一旁默默守护。许浩然感叹了一句“真是兄妹情深”,便转身往教室走。苏淮有些纳闷,但也没顾上多问,此刻他的眼里和心里,只有柳芷溪。 第一个周末,苏淮兴致冲冲地来找柳芷溪,邀她一起去潭柘寺祈愿。经过几天的休整,柳芷溪的状态恢复得不错,答应了苏淮的邀请。周六的上午,艳阳高照,如火的热气让北京如同蒸笼,苏淮雇了一台车,带着柳芷溪去潭柘寺看看。 姚瑶听说了,也厚着脸皮要去,柳芷溪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她正好觉得单独和苏淮出去太尴尬了,路上有姚瑶这么一个活跃分子,气氛不会冷场。车里的冷气十足,苏淮一路介绍着北京的名胜古迹,姚瑶一脸崇拜地望着他,不时发出淑女的笑声。 苏淮轻轻在柳芷溪耳畔说了句“听说这里许愿很灵验的”,柳芷溪心里叹息一声,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绝望和希望,又有什么分别呢?但是她还是礼节性地微笑,脸上和颜悦色。 司机在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后,用车内音响放起歌来,竟然还是那首林俊杰的《endlessroad》,柳芷溪的心猛地一抽,假装无意地问:“冷江有消息了吗?”苏淮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却仍旧被柳芷溪捕捉到了,他压低了声音,“其实,他救了你,我们都很意外。因为在以前,我们都知道他们一家子,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他的家族做过很多坏事,靠着不正当的途径发家致富。我们因为是邻居,才不得不保持着表面的关系。” “那个,冷江很有钱吗?”柳芷溪好奇地问苏淮,他点点头。“和你家里比呢?”她歪了歪脑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苏淮一笑,“我们半斤八两吧。”“哦……”柳芷溪若有所思。“他八两黄金,我半斤废铁。”柳芷溪噗嗤一笑:“这不是《武林外传》里的桥段吗?”“是啊,因为你最爱看《武林外传》啊。”柳芷溪不再说话,沉默地埋下头,这个男孩,总是一往情深,总是爱意款款,在众人面前成熟稳重,在她面前却爱搞怪又腼腆。 “咳咳咳”姚瑶在一旁看着,假装咳嗽,她装作生气地说:“又撒狗粮啦,这里还有一只嗷嗷待哺的贵妇犬呢。”柳芷溪倏地一笑,揽住苏淮的胳膊,他的胳膊壮实有力,他一愣,握紧柳芷溪的手。 柳芷溪却把手抽了出来,笑嘻嘻地对姚瑶说:“我们是龙凤胎呢。”“是吗?”姚瑶困惑地看着他俩,然后爆发一阵笑声,像苦尽甘来的淘金者终于发现了金矿一样,开心地说:“是啊,仔细看你们俩,是有几分神似呢。” 车子顺利抵达潭柘寺,寺院门口香雾缭绕,站着几个穿着袈裟的和尚。有卖红烛和纸钱的小贩,看见他们三人走过来,便卖力地推销。柳芷溪和姚瑶都掏出钱包,买了一些供佛的用品。他们走上长长的阶梯,姚瑶一个趔趄,不小心扭了脚,柳芷溪只好请求苏淮背着姚瑶。 苏淮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而风韵的姚瑶就像山顶开出的红蔷薇,她扭过头,冲柳芷溪做了一个“耶”的手势。姚瑶恍然大悟般,突然冒出一句:“你们是龙凤胎,为什么姓氏不一样呢?”问完这个问题后,她又自顾自地说:“哦,我明白了,你们一个随父亲姓,一个随母亲姓。” 在许愿坛前,苏淮买了666元香火,柳芷溪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他洒脱地笑笑,低声说:“这是为我自己祈的愿,愿我能够顺利升入理想的大学。”他又买了888元香火,然后说:“这是为我父母祈的愿,愿他们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接着,他神秘地笑着,又买了999元香火,深情地望着柳芷溪,“这是给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因为她,我才感受到了快乐。虽然有的时候,我会因为她而难过,会心碎,但是正是因为有她,我的喜怒哀乐才有了意义。” 柳芷溪的心里泛起一阵感动的波涛,她虔诚地跪拜在神佛的脚下,在心里一字一句,吐露出了自己心底最深刻的眷恋,和最纯洁的愿望。 她望向苏淮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仿佛有一团暗火在燃烧,燃烧了他们的青春,燃尽了璀璨的回忆。他们所面对的回忆,需要开启全新的纪元,而他们现有的宝贵的青春,终有一天会逝去。她在心底轻轻说:“对不起,苏淮,我在白庙许的愿望是假的,那是许给这个世界看的愿望,他们会夸我善良、懂事、乐观。可是我就是想任性一回,做一个属于自己的我,我在潭柘寺的祈祷,才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因为那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是我内心和自己发誓的小秘密。” (九) 回程的路上,姚瑶大概是累了,靠在座椅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呼吸声。柳芷溪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搭在姚瑶身上,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些,苏淮破天荒地借给她一个肩膀。柳芷溪看见姚瑶悄悄睁开眼睛,勾着嘴角坏笑着,她心领神会,回了一个心知肚明的微笑。 经过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学校,今日食堂供应的晚餐很丰富,有煎牛扒、水果沙拉。柳芷溪有了上次在泰国时的底子,再经过苏淮的耐心指点,她很快就把刀叉使用得有模有样了。姚瑶皱着眉头在一旁,似乎在思忖着什么问题。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片宁静,苏淮划开来电界面,脸色忽然变得严肃,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少有的哭腔。电话结束后,柳芷溪关切地询问他详情,他面如死灰,无奈地摇着头“我奶奶,她,她病危了。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说完后,他立即起身去找楚老师批假。临行前,苏淮坐在首都机场候机厅里时,他思前想后,给柳芷溪发了一条微提醒她需要注意的诸多事宜,叮嘱她各项生活细节。柳芷溪回复了他一个拥抱和微笑的表情,他苦涩的内心就像有甘霖浇灌,总算泛起了一丝甜蜜和安慰。 他久久望着柳芷溪的头像,是家喻户晓的日本动画片主人公小丸子,旁边是她的母亲,图片上写着两个大字“好暖”。从小家庭幸福、养尊处优的他,无法理解柳芷溪的经历,他不会明白她有多渴望爱,就像锦衣玉食者在抱怨菜品口味不佳,却没有想到那些乞讨的人们有多么羡慕。 第二天早上,柳芷溪照例早起,她总要到操场上慢跑一会儿再去晨读。待她买完早餐回到宿舍,姚瑶还赖在被窝里,发出轻微的哼唧声,像在呓语,又像在说着胡话。她的脸红扑扑的,显现出一种病态美,仿佛涂上了腮红,却将脂粉擦得艳丽过头。 柳芷溪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竟是滚烫的,像一个灼热的火球。柳芷溪慌乱地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退烧药。姚瑶不再哼哼唧唧,却一个劲地唤着“苏淮,苏淮。”“这个痴情的傻丫头。”柳芷溪望着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只好匆匆出门,去向楚老师请假。 晨光像一层金色的纱,笼罩着世界,不时可以听见小鸟“啾啾”地唱着歌儿。微风轻轻撩起了柳芷溪的刘海,黑色秀发如瀑,她无心像往常一样欣赏这景致,急匆匆地朝教职工宿舍走去。许浩然晨练归来,他戴着黑色的耳机,不知是在练习英文听力还是听歌,他见柳芷溪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轻声唤住了她。柳芷溪正急得焦头烂额,简略地向他诉说了姚瑶的情况。话毕,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毫不犹豫地说“走,我和你一起去”。 他俩没遇上楚老师,他的手机不知道为何也关机了,他们只好自己送姚瑶去医院。不一会儿,许浩然联系的计程车就停在了学校门口,他和柳芷溪小心地把姚瑶搀扶进车座。夏天的风带着燥热,拂得人心烦意乱,柳芷溪望着窗外,两只手的手指反复交错着,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姚瑶昏昏沉沉,不断呼唤“苏淮,苏淮”,许浩然他们一路催促司机,却仍旧在堵得水泄不通的道路上无可奈何。 一路颠簸,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许浩然熟练地取号、排队、挂号,像个小大人一样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安顿好姚瑶后,为了省钱,他们搭公交车回学校,因为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他们只好下车后再步行。天色有些暗淡了,夜风也变得凉爽,因为是郊区,所以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路旁的桂树散发出馥郁的馨香,柳芷溪深深呼吸一口,顿觉沁人心脾、神清气爽,她忍不住摘下一小朵花瓣,放在鼻尖细细嗅着。 许浩然告诉柳芷溪,他家门前有一株桃树,每年春天蜂蝶群来、绚烂旖旎。他的母亲,就在今年春天走了,正是桃花开得最盛的季节。母亲住院时,父亲在外打工,照顾母亲的担子就落在他一个人肩上,所以他对医院的住院流程十分熟悉。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刻,家里四处插着他从树上新摘下的桃花,希望在这个被病痛和死亡笼罩的家里,能多些生机和活力。母亲走后,他消沉了好一阵子,以前优异的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他迷上了电脑和网络游戏,一有时间就摆弄捣鼓家里的电脑,无心做其他的事情。 父亲见他如此,又焦急又伤心,好不容易从微博的工资里省下一笔钱,让他来北京参加英语夏令营,正好也可以散散心。柳芷溪望着身旁的这个稚嫩的少年,小小年纪肩膀上就扛起了这么多痛苦和责任,可是他的表情仍旧阳光自若,眼神波澜不惊且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柳芷溪不禁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夏令营的同学看着她价格不菲的穿着、高档的学习用品,都以为她家庭背景良好,可是有几人知道背后的真相呢?她不禁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对许浩然惺惺相惜。 天色渐渐暗下来,突然,一阵吵闹的嘈杂声不合时宜地传来,几个打扮新潮而俗气的男青年在路旁,狞笑着把拳头雨点般砸在一个弱不禁风的男孩身上,他们还重重地踢着男孩的腹部,男孩经受不了只好求饶。可他们非但没有收敛,还嚣张地哄堂大笑,好像在看一个小丑没有尊严的表演。 许浩然见状,拿出手机在一旁准备偷偷报警,却被一个染着黄发的男子发现了。他恶狠狠地一把夺过许浩然的手机,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叫嚣道:“不要命啦!多管闲事!要你好看!”,正说着一脚踹在许浩然的腿肚子上,许浩然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柳芷溪忙去扶苏淮,黄毛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柳芷溪,心生歹意,砸吧着嘴,步步逼近柳芷溪,用一口地道的北京腔玩世不恭地调戏柳芷溪。许浩然从地上爬起来,拉着柳芷溪立即就跑,那几个不良青年却没有追上来,只听见黄毛在身后大叫:“跑也没用,我知道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呢,等着吧。” 风呼呼地穿过,他们不敢停留,一路狂奔到学校。“总算安全了。”他们气喘吁吁,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可是这时柳芷溪才发现,自己的学员证不小心弄丢了。 回到宿舍,柳芷溪躺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宿舍,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十分不习惯。以前姚瑶在的时候,虽然常常是在煲电话粥,可柳芷溪觉得这粥的味道也不错,现在肚子里却是空空荡荡,饥饿不已。 她打开kindle,修长的手指不断在页面上滑动,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是个陌生的号码,她点进去一看,惊得将手机丢在一旁,原来是今天傍晚的那个黄毛。柳芷溪的心惴惴不安,她六神无主,反复看着信息,惊慌失措,她拨通了苏淮的电话,却在“嘟”声后挂断。 苏淮立马打了过来,她抑制恐慌,尽量像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地回复,苏淮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的异样,关切地追问,她勉强地笑笑,搪塞了过去。挂断电话,她有一种天旋地转之感,仿佛世界颠倒了过来,迷迷糊糊中,她渐渐沉睡。 梦境,再一次侵入脑海,刺耳的刹车声、爆炸声、轰鸣声,充斥她的耳廓,她无助地哭喊着,身上是鲜红的血液。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却是永无回应的沉寂,海水浸入了她的肺部,她无法呼吸,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觉得肺腔快要爆炸了,耳朵也因为压力疼得厉害,难受得如同在炼狱里遭受磨难。 忽然,一只大手成了她救命的稻草,她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她睁开眼,发现一切是一场梦,而枕边早已被汗水和泪水湿润。 她想起了冷江,那个对她有过救命之恩、总散发着迷人魅力的男孩,在她难过哭泣时借给她肩膀,在她孤单清冷时给予她温暖,此时此刻,她是那样地想念他,却不知道他在何方,就连生死也是未卜的。 又有一条信息的提示音,她的手有些颤抖,划开屏幕一看,是姚瑶。姚瑶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给她,她的注意力转移,焦虑减轻了不少。确定姚瑶已经安然无恙后,她回复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告诉姚瑶明天接她出院。 姚瑶做了一个“囧”的表情,伸出舌头调皮地问她“我昨天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柳芷溪故意做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你说呢”,姚瑶用锤子砸了一下柳芷溪,嘘了一声:“保密哦”。柳芷溪撇撇嘴:“那要看你如何收买我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欢笑不断。 坐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苏淮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对奶奶的追念,也有对柳芷溪的怜悯。他的生长环境虽然不同于柳芷溪,但是他对奶奶的情谊十分深厚,他觉得对柳芷溪的遭遇,自己可以感同身受几分。 他望着窗外的云层,想起和柳芷溪一起去泰国时,欢乐的记忆涌上脑海,可是欢乐的开头总是过于匆忙,接踵而来的悲伤和遗憾让人措手不及。他努力让自己不去联想那些扰人的事情,紧紧闭上眼帘,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耳机里播放的是林俊杰的《endlessroad》,柳芷溪似乎对这首歌情有独钟,常常单曲循环,林天王独特的声线配上深情的演绎,让这首歌有一种别样的情愫,是悲是喜,也是见仁见智。 从机场出来,苏淮乘坐计程车赶往校区,他的心里还有一根针,在刺痛着他,让他无法忘怀奶奶过世的悲痛,但是这针尖挑动着皮肤上最敏感的神经,让他对即将见到的柳芷溪,既怜悯又期待。他知道柳芷溪不会需要他的怜悯,如果她需要,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发展。 他也不明白,柳芷溪是否需要他的爱,因为他的爱,还是那样懵懂而脆弱,可是有一点他可以确定的是,苏淮,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柳芷溪。 计程车抵达了夏令营校区,苏淮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两个女孩,一个一袭白裙,朴素淡雅,一个红衣翩翩,妆容精致。他不用仔细瞧也知道,白裙的那个是柳芷溪,红衣的那个,是姚瑶。柳芷溪娉婷站在路旁,洁白如玉、纤尘不染,像一支静静绽放的栀子花,苍白的脸上有一抹迷人的浅笑。 姚瑶看见苏淮,唇角微微上翘,弧度恰到好处,忽闪的大眼睛里掩饰不住兴奋和激动,投掷出热情的目光。苏淮顿了顿,有意回避那团炙热的烈火,望向柳芷溪。柳芷溪敏感地觉察到了苏淮的眼神,姚瑶也意识到了他若有若无的冷淡,娇艳的红唇顿时失去色泽,如炬的眼眸,像流星陨落的黑夜。 苏淮伸出长长的手臂,一把揽过柳芷溪,柳芷溪却巧妙而不露痕迹地躲开了。她凝视着苏淮,眼前的这个少年,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眼眶红红的,想必因为奶奶的过世十分伤心。可是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时,柳芷溪能够明显地感受到,那如火的情愫,她冰凉的心也不禁被融化。 可是她放不下,她放不下自己对冷江的感觉,她忘不了,忘不了苏淮的父亲害死了她相依为命的奶奶这一事实。她心里有恨,恨命运不公,恨老天无情,如果现在还是以前,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有多好,这样她就还爱着苏淮,她每天都向着希望出发,朝着幸福奔跑。 苏淮的手停在半空,然后尴尬地落下,姚瑶此时回过神来,奇怪地望着他俩,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柳芷溪拍了拍姚瑶,打破这略显难堪的气氛,微笑着说:“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姚瑶翻了个白眼,兴致勃勃地拉着苏淮往校园里走,苏淮礼貌而客套地应对,却不肯挪动步伐。 柳芷溪解围道“苏淮,你不是最爱喝食堂里的豆浆吗?姚瑶今天起了大早,特意给你买了两杯,你还不赶快去尝尝?”姚瑶愣了愣,“我今天没有买豆浆啊。”柳芷溪气得瞪了瞪眼睛,姚瑶反应过来,回过头冲她感激地一笑。 晚上回到宿舍,柳芷溪又在绞尽脑汁写日记,姚瑶见状,掏出手机,发了一大堆链接给她。柳芷溪听见手机提示音响了好几次,以为是姚瑶又恶作剧发什么搞笑的段子给她,一边咬着笔杆一边对姚瑶说“烦死了,没有灵感,别发了。” 姚瑶一边梳理她乌黑的锦缎般的长发,一边嚼着口香糖,回复道“你点开看看,就知道了。”柳芷溪索性点击链接,是姚瑶发表在各个公众号的文学作品,有耐人寻味的小说,有优美隽永的散文,还有启迪心灵的诗歌。 柳芷溪一页页仔细翻开,不禁叹为观止,她由衷地赞美“亲爱的,原来你这么有文学素养!”姚瑶故意装作娇羞的样子,柳芷溪嫣然一笑。 姚瑶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浅蓝色的吊带长裙,穿上后在镜子前比划着,满怀憧憬地问柳芷溪“怎么样?好看吗?”柳芷溪望着裙子,颜色十分正,像秋季南方湛蓝的天穹,把姚瑶的肌肤衬托得更加白皙,收腰的设计更突显了她小蛮腰的曼妙和魅力,虽然低领的胸口有些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性感,但蛋糕层的下摆又为她增添了许多青春的活力,裙身点缀的钻更让她光彩夺目。 柳芷溪出神地凝视着她,感叹道“太美了”。姚瑶的眼角弯弯的,“你说,我过生日的时候穿这一身,他会喜欢吗?”柳芷溪脱口而出,“肯定会的!”姚瑶一脸欣喜,柳芷溪心里却对这个女孩有些同情,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姚瑶人美歌甜,成绩优异、家境良好,是父母和老师的心肝宝贝,柳芷溪觉得这样的女孩应该是值得被她羡慕的,可是她竟然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 柳芷溪埋下头继续写日记,刚才和姚瑶的对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旋。姚瑶是很美,但是她不能保证苏淮会喜欢她,姚瑶就像一团火,热情奔放、如火如荼、光芒四射,爱上她,要么永生,要么毁灭。 而苏淮就像一江水,含情脉脉、缓缓流淌,会被火烤干蒸发,在风起时却又排山倒海、深情激荡。柳芷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苏淮的风,以前她希望自己是,希望自己可以与他共同演奏风雨的交响曲,可是现在她害怕自己是,因为苏淮的潮水已经沾湿了她的心绪。 她也不知道林素锦是不是,在她看来,林素锦很像江河里的一尾鱼,自在洒脱,虽然流出的泪水没有人能看到,可是她却住在某些人的心里。 (十) 夏令营结束的前一个星期,柳芷溪一个人在宿舍里,百无聊赖地用ipad看电影,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片子《楚门的世界》,这部电影,她已经反复看过了很多遍,却仍旧百看不厌。 她情不自禁地联想,别人都说人生如戏,到底是因为剧情太荒谬了,还是因为出现的角色都是演员?人类是不是只是一颗棋子,而命运的剧本又是谁编写的呢? 她放下ipad,揉揉太阳穴,笑话自己实在是闲得发慌、实属无聊、思虑过度了。 时针指向10点,姚瑶还没有回宿舍,今天是姚瑶的17岁生日,昨天晚上她们俩闺蜜已经庆祝过了,今天姚瑶的主要目标是苏淮。晚上7点时,姚瑶精心打扮,穿着蓝色长裙,微卷的头发优雅地散落在肩上,踏着新买的黑色高跟鞋,和苏淮相约在市里的苏荷酒吧。 其实当姚瑶一脸神往地告诉她,苏淮答应赴约了,柳芷溪是很吃惊的,但是她并没有表露出来。姚瑶快乐地哼着歌,是多年前台湾歌手陶喆和蔡依林合作的《今天你要嫁给我》,柳芷溪在洗漱间洗洗刷刷,友善地望着夜莺般美丽而痴情的姚瑶。 只是那时,她没有料想到,夜莺将动听的歌声献给了最沉寂的黑夜。 第二天早晨,柳芷溪还在熟睡中,听见有人敲门,她麻利地换掉睡衣,开门一看,苏淮挺拔地站在门外,穿着耐克最新款的t恤,脸上挂着的是熟悉而亲切的微笑。柳芷溪疑惑地朝他身后望去,却没有姚瑶的影子。 苏淮见状,问她:“怎么了?” 柳芷溪的心头一紧,问“姚瑶昨天没和你一起吗?” 苏淮皱了皱眉“昨天晚上?她怎么会和我在一起呢?” 柳芷溪迅速把门一关,将一头雾水的苏淮关在门外,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打了电话给正在晨练的许浩然,和苏淮三个人搭计程车去了市里。酒吧的门已经关了,柳芷溪拨打姚瑶的电话,却一直是忙音。她急得火烧眉毛,问苏淮“昨天姚瑶过生日,你不是答应和她一起来苏荷酒吧的吗?” 苏淮的脸色一沉,“她从来没有和我提过生日的事情啊。” “怎,怎么会?”柳芷溪顾不上验证谁说的是真话,只好一路沿着街道找姚瑶。弯过了几条街,在一个僻静的死胡同,柳芷溪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她心里一惊,暗自说道“不要吧”,祈祷那个人不是姚瑶。 可是当她的目光掠过那个女孩的脸时,她的心空雷声大作,地上那个赤裸身体的女孩,就是姚瑶。柳芷溪虽然拒绝这个事实,却还是悲痛地扶起了姚瑶,并打手势要苏淮和许浩然别过来。 姚瑶的脸上有深深的划痕,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酒味,美丽的蓝色长裙被撕裂得面目全非,柳芷溪掏出背包里的外套,轻轻给她披上。 姚瑶醒了,睡眼朦胧中看见柳芷溪,气若游丝地说“芷溪,你,你来了,幸好你来了,实在是太恐怖了……”接着,便呜呜地痛哭起来,哭声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姚瑶的父母从安徽赶了过来,姚瑶因为受不了刺激精神失常。警方已经立案侦查此事,经过一番搜索巡查,再加上当晚的监控视频作证,警方很快将犯罪嫌疑人捉拿归案。 柳芷溪认出了作案人员,就是她上次碰见的那个黄毛。黄毛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他想戴罪立功,供出说是有人指使他这样做的,但是因为背后指使人十分隐蔽,他也无法提供准确的身份信息,案件便一直悬在那里。 姚瑶离开北京那天,天气炎热不堪,她却穿着厚厚的外套,从里到外裹得严严实实,不时傻笑着。柳芷溪的泪水一滴滴落下,她轻轻握了握姚瑶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 姚瑶惊慌地看着她,像是见到洪水猛兽一样恐惧,从前灵动的眼眸,现在已是一潭死水,她死死抓住柳芷溪的手,哭喊着、吵闹着,尖刺的叫声划破云霄,也划破了柳芷溪的心。 夏令营赔付了一笔金额给姚瑶家里,心如死灰的姚家父母将这笔钱捐献给了爱心团体。柳芷溪知道,此时对于姚瑶,再多的钱也无法弥合她身体和心灵的伤口,只有温暖和希望,能够慰藉她的灵魂,让她在今后能够尽可能少地受到歧视、偏见和世俗的伤害。 轿车慢慢行驶出校区,柳芷溪的心里像被活生生剜下一块肉般难受,泪水夺眶而出。许浩然一直沉默地站在一边,从在僻静的巷子里发现姚瑶开始,他就变得异常缄默,一言不发、心事重重,漆黑的眸子变得有些阴冷,还隐藏着难以发现的忧伤和愧疚。 汽车开向远方,开始加速,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消失在了视线里,成为拥挤车流中难以分辨的一滴水,而姚瑶也彻底成为了她回忆里的一个节点,向前看,柳芷溪对人性仍旧抱有希望,往后瞧,她对美好的向往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体悟到世界的险恶,小心翼翼地在大雪纷飞的人间点燃一盏光亮的小桔灯,为那些漂泊的人和无依靠的自己生起一星烟火,提醒自己这里虽然不是天堂,但也不应该是炼狱。 夏令营剩下的日子,没有了姚瑶,柳芷溪觉得怅然若失,她拒绝了苏淮的陪伴,一个人独来独往。宿舍里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欢声笑语,她忽然很怀念以前那些吵闹的日子,虽然曾经她有些烦恼姚瑶的电话粥,可是现在没有食物了,柳芷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偶然记起有人曾说过,要填补空虚的灵魂,首先喂饱自己的胃吧。柳芷溪买了一大堆零食回来,没有课程的时候,也不再去图书馆自习,而是缩在宿舍刷网剧,跟着脑残的男女主角又哭又笑,虽然都是些她曾经不屑于的老旧桥段,以前姚瑶看得哭哭啼啼时她总是觉得不可理喻,但是现在她觉得这种难过时就尽情流泪、愉悦时就开怀大笑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返璞归真的幸福。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楚老师把大家都召集到了体育场,大家像刚来时一样,在漫天星辉下聚餐。短暂相处的一个月,如白驹过隙,大家却已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楚老师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大家也都是恋恋不舍、哽咽不已。 为了保护姚瑶,柳芷溪他们对外都是宣称姚瑶因病提前离开,谁也没有说出实情。大家尽情地唱着、开怀地笑着,彼此留下联系方式和通讯地址,说着祝福的话语依依惜别。 柳芷溪总觉得打不起精神,没有办法融入忧伤又欢乐的氛围,却仍旧强颜欢笑,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不想影响其他人的情绪。许浩然不知道何时坐在了她身旁,她勉强一笑,问“你怎么不去跳舞?”许浩然的眉头紧紧一蹙,“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柳芷溪的泪水滑落下脸颊,“我知道……”许浩然悄悄打断了她的话语,他压低声音对她说:“我破解了姚瑶的邮箱密码,登录后发现她常常与一个用户名前缀和苏淮一样的人联络,而且他们发邮件的频率很高。他们是曾约定好姚瑶生日晚上,一起去市区的苏荷酒吧。” “然后呢?”柳芷溪紧紧追问。“我又破解了那个人的邮箱密码,里面有很多德语的邮件。我找了翻译软件,那些都是论文材料。那个,苏淮应该不懂德语吧?”柳芷溪想了想,点点头。 “该不会是?”柳芷溪的脑海里闪过一道光,她吃惊地捂住了嘴。许浩然望着她,缓缓压低声音说“我们应该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可是,为什么呢?”姚瑶试图让自己找个理由为那个人开脱。“不知道,不过,应该会真相大白的,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回程的高铁上,柳芷溪望着窗外,思忖自己的心事,苏淮坐在同一个车厢的第七排座位。苏淮本来订的一等座,柳芷溪偏偏不同意,执意要一个人乘二等座。 苏淮只好退了一等座票,柳芷溪却又非要分开坐,苏淮无奈地看着她,却知道她并不是男女朋友间耍耍小性子,其实他倒希望是的,但是这种希望,或许注定只是奢望。 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喝着咖啡,高大的身材在空间范围较为狭小的二等座,只能颇有些勉强地蜷缩起来。 和谐号动车停靠在武汉站时,上来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姑娘,身上飘来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径直坐在了苏淮旁边。外国姑娘打量了苏淮一眼,眼眸如同一汪碧绿的春水,她微微一笑,嘴角弧度很迷人。 苏淮礼貌地和她对视一眼,客套地报以微笑。到了吃午餐的时间,苏淮起身去找柳芷溪,外国姑娘也跟着来了。柳芷溪正望着一闪而过的景致发呆,苏淮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指了指手表,她会意地站起来,一同向餐车走去。 “我叫安迪。”外国姑娘友善地对他们俩说。柳芷溪稍稍点了点头,看得出她的身体状况不太理想,似乎思虑颇深、忧心忡忡。 安迪大度地笑笑,说了句“don’tworry,behappy.”柳芷溪疲惫地望了她一眼,挤出一丝笑容。 安迪点了一份三明治,苏淮要了一份牛扒,柳芷溪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声地夹着米饭粒,却一粒也没有入口。姚瑶的事件,给了她很大打击,她爱阅读,记得小时候读《苦儿流浪记》,她哭得稀里哗啦,奶奶就刮她的小鼻子。 她啜泣着对奶奶说,“雷米太可怜了,我真幸福,有您和爸爸妈妈,还有这么多关心我的叔叔阿姨,这么多可爱的小伙伴。”晶莹的泪水,一滴滴落进白色的餐具里,柳芷溪还毫无知觉。苏淮掏出纸巾,想给她擦擦眼泪,安迪却用眼神制止了。 安迪悄声说:“don’tdisturbher,letheralone.”苏淮焦虑地望了一眼柳芷溪,眼神心疼而宠溺。安迪洞察一切,美丽的大眼睛里也荡着笑意,朝柳芷溪努努嘴,“girlfriend?”苏淮的眼里泛起了微光,却又瞬间黯淡,无奈地叹了口气,“ihopeso.”安迪安慰道“takeiteasy.she’sagoodgirl,begoodtoher.” 出了高铁站,苏前已经把车开到了出站口等他们。他隐约感到了苏淮和柳芷溪的变化,柳芷溪虽然仍旧话语不多,却明显流露出一种忧伤,两只似水的明眸像失去了星辉的照耀,只倒映出一轮清冷的月。 苏淮一向沉着稳重,说话做事不露声色,但自从柳芷溪搬到了他们家里,他也显现出一股热情。“这小子应该是喜欢上她了。”苏前暗自笑道,对于这方面,他和文利一直很开明,只要不伤风败俗,不影响学习生活,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心思,他们都能够理解。 只是这次,苏淮似乎情绪也不高,年轻俊朗的脸庞上,两道浓眉也时常紧锁,而这把锁,或许只有柳芷溪才能够解开。 文利已经吩咐保姆阿姨,在家里煲好了虫草汤,苏淮和柳芷溪一进门,就闻见了满屋的香味。林素锦也在苏家,奔奔跳跳地出门迎接苏淮,一见他,就亲昵地挽着他的手,目光扫过柳芷溪,含义复杂,然而又恰似无意地回眸笑笑。 柳芷溪仍旧暗自神伤,没有特别注意周遭的一切,却仍旧感受到了林素锦笑容里隐藏的内容。 柳芷溪感到疲惫不堪,匆匆和文利打了招呼,便回房间沐浴休息。站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柳芷溪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会儿觉得熟悉,一会儿又觉得陌生。熟悉或许是因为,那是她自己,是她每天都可以从反射的镜面里看到的自己,觉得陌生了,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吗? 柳芷溪仔细端详自己,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点像身边的一个人。虽然气质不同,可是五官却是分明的相似啊,就像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但天上的月亮高高在上,水里的月亮一触即破。 她拼命摇了摇头,散乱的长发甩在脸上,竟有丝丝缕缕的疼痛。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狰狞,又是那样无助,恍恍惚惚,跌坐在地上。“我不像那个人,一切只是,只是幻觉。”柳芷溪嗫嚅道。 苏淮逝去的老祖母信奉佛教,每年观音菩萨诞辰纪念日,都要举家前往南岳衡山烧香拜佛。苏前亲自开车,文利坐在副驾驶座,苏淮、柳芷溪则坐在商务车的后座。这是一辆七座的奔驰车,里面空间足够大,苏淮可以惬意地舒展身子躺在座椅上玩平板电脑。 柳芷溪则戴着耳机,一个人坐在最后一一排,耳机里单曲循环的,还是那首《endlessroad》,林俊杰独特的声线总能勾起她的记忆。车里冷气十足,柳芷溪搭了一件外套在腿上,她忽然想到,不,不对,应该说她从未停止过牵挂,冷江在哪里呢? 姚瑶还好吗?奶奶在天堂里,是否幸福呢?还有离开自己十几年的父母,在另一个世界,是否每天都在想着念着自己呢? 柳芷溪忍不住轻轻啜泣,苏前专心开车没有发现,苏淮已闭目沉睡,文利从后视镜里看了柳芷溪一眼,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哼”。文利的态度就像一只漏网的鱼,却落入另一张更细密的网里,被敏感的柳芷溪迅速捕捉到。 苏前把车停在了山下,他们一行四人徒步爬上山,举目望去,风景极佳,黛色的山峦被蒙上了淡淡的云霞,挺拔茂盛的植被像一件绿色的盛装,披在山体,各色的野花绽放迷人的笑靥,风一拂过,有袭人的芬芳,四散开来,沁人心脾。 他们踏着略微潮湿的石板路,轻叩的足音像在唱着一首虔诚的圣歌,柳芷溪渐渐恢复元气,大口呼吸着甜润的空气,箭步向上。苏淮紧紧跟随在她身后,走过狭长的栈道时,他自己靠着山崖,让柳芷溪贴着山壁走,不时地伸手扶住她,悉心体贴地保护着她。 “谢谢你,苏淮。”柳芷溪握住苏淮的手时,在他耳旁轻声说。苏淮俊朗的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神采奕奕,就像一颗发光体。柳芷溪知道,很多女孩子都喜欢阳光,因为阳光温柔、舒适、光芒万丈,可是柳芷溪自认为她是只有一晚寿命的萤火虫,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就是它迎接死亡的时刻。 灿烂的晚霞染红了天际,柳芷溪和苏淮站在大庙前等待苏前和文利。“好美呀!”一个穿着粉藕色蛋糕裙的女孩,在一旁同一个男孩感慨道。“要不要拍张照?”苏淮俏皮地举起相机。 漫天霞光中,隐没在云雾后的山峦,被照耀成了金黄色,像一望无际的麦田,又像变幻莫测的天外仙境,让人不得不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绯红的霞光落在柳芷溪身上,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优雅而得体,苏淮看得有些呆住了。 “帅哥,你还不给你一起来的女孩拍张照片吗啊?现在可是摄影的黄金时分。”身旁那个男孩笑嘻嘻地提醒苏淮。苏淮下意识地望了柳芷溪一眼,柳芷溪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眼神里写着回绝。 苏淮客气地谢过男孩,拉着柳芷溪往山上的商铺走去。待他们买完饮料回来,夕阳只剩下微乎其微的余晖,柳芷溪仍然一言不发,眼里却有泪水在汹涌。 站在山顶向下看,是起伏澎湃的绿色海洋,“错过了照相的黄金时分,你遗憾吗?”柳芷溪突然问道。 “芷溪,你知道吗,我永远不期盼黄金时分的到来,因为绚烂过后就是黑暗,巅峰过后便是下坡路。我希望在你的眼里,我能看见的一直是向上的阶梯,给予我恒久攀爬的动力。而我最珍惜的,永远是美好事物发生的前一刻,那样我就能够永葆希望和憧憬。芷溪,和你并肩,才是我最幸福的心愿。”苏淮真诚地对柳芷溪说,眼神干净得如同没有被污染过的泉溪。 “芷溪,我们买一个同心锁,好吗?”苏淮看见一旁高高架起的竹制框架上,挂满了一个个精致的小锁。卖锁的老奶奶,老态龙钟却仍旧精神矍铄,咧开没有牙齿的空嘴洞,说“这是情人锁,锁住了就是一辈子哦。你们,要把名字刻在锁上面吗?” 柳芷溪连忙摇摇头,苏淮的表情有些受伤。他小心翼翼把锁高高挂起来,情人锁在风中相互碰撞,远远望去,是一片闪烁的银海,发出悦耳的铃声。柳芷溪闲着无事,站在一旁仔细观察悬挂起来的同心锁,她忽然一愣,大惊失色。 她按住扑腾狂跳的心脏,苏淮以为她身体不适,忙关切地询问,柳芷溪摆摆手,强压制住内心,露出一个淡定的微笑,心里却早已是翻江倒海。 (十一) 萧瑟的秋风扫动了层层落叶,柳芷溪穿着薄薄的外套,站在校园外的奶茶店门口,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奶茶,冷风拂动了她的秀发,她的脸蛋在风中泛着微微的红润。已经是高二的第一个学期了,她和曾潇都报了文科班,苏淮进入了全校最好的理科尖子班,而林素锦则成了特长生去了艺术班。 曾潇抱着一摞试卷,大步朝她走来,脸上仍旧是憨厚敦实的微笑,“芷溪,你这次考得不错,是文科全年级第14名,你的英语真是太棒了,考了全年级第一,实力碾压苏淮呀。”奶茶店的玻璃门映出她姣好的面容和纤细的身材,她却也无心注意,低下头踢路边的一颗小石子。 石子咚的一声,从路上残缺不全的井盖落进了下水道,柳芷溪不禁想,没有人会在意一粒普通的石头是否失踪,但如果是身价不菲的钻石,那就截然不同了吧。 曾潇见她没有回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尺度和分寸都恰到好处,既不轻浮也不出格。 柳芷溪缓过神来,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告诉了曾潇,他听后哈哈一笑,说:“钻石是珍贵,可是它稀少呀,我觉得吧,与其当一颗高高在上的钻石,还不如成为一粒普通的石头,虽然让别人把自己踩在脚下,铺就一条前行的路。” 柳芷溪听罢,锁着的眉头解开了,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笑意盈盈,像是有人在瞳孔里点了一盏灯,光芒四射开来。 “芷溪!”一个甜润的女声叫道,柳芷溪回头一看,是她的新同桌贾歆,贾歆身材胖胖的,五官却长得十分端正。她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别人却很难捉摸猜透她的心思。 贾歆奔奔跳跳地跑过来,拉住柳芷溪的胳膊,“芷溪,你的英语真是太棒了,能不能传授些经验啊?”林素锦穿着浅绿色的外套,像戴望舒的《雨巷》中走出来的丁香姑娘,婀娜地走过,身上散发出的清新淡然的香味,让人沉醉。 “好美啊。”贾歆对柳芷溪说,柳芷溪点点头,贾歆的嘴角却露出一丝揶揄。 晚上碧桂园的业主要开一个联谊晚会,主旨是说为了促进感情,实质上就是各种“拼”,家长们拼地位拼财力,孩子们拼成绩拼才艺。这样的活动,柳芷溪一向不参加,因为参加了也尴尬得很,她有什么理由呢,她是苏家的人吗? 很显然答案是否定的。别墅外的草坪上,张灯结彩、装饰一新,女主人们在一起谈论八卦新闻,男主人们聚拢高谈阔论,保姆们和小区工作人员忙着准备食品和饮料,孩子们三三两两围成一团,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柳芷溪窝在她的卧室,在柔和的护眼灯的照射下,写英文试卷,她的注意力却总是很难集中,灵魂像在梦游一般,飘到很远的地方,飘到外太空。 晚会的嘈杂声让她有些头疼,她用食指戳了戳太阳穴,又涂了些他们从泰国买回来的青草膏,仍旧没有用。她索性站起身来,想到小区僻静的地方散散心。 结果一出门,就碰见了文利,文利穿着一件深红色的风衣,脸上妆容精致,高挑而优雅。柳芷溪的心“噔”地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打了一下,死守的内心被砸出了一个排泄口,汹涌的潮水决堤而出。 文利忽然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带着她朝人群中走去。林素锦的甜美的歌声从人潮中央传来,不时有叫好声和鼓掌声。走近一看,林素锦穿着蓝色的晚礼服,端坐在三角钢琴前,两只白皙的手在琴键上娴熟而优美地弹奏着。 是那首《endlessroad》,悠扬的钢琴声像一剂毒药,毒素从心室通过血管传递到柳芷溪的每一个组织和细胞,她拼命寻求解药,才发现曾经的一切和伤痛的过往,是一个假命题。 而真真正正直抵内心的,是她不曾正视的、从前抗拒的爱,是的,她爱冷江。柳芷溪的心里,有一团炙热的火在燃烧,她希望这把火,可以将自己烧成灰烬,这样她就可以与那些她爱的人团聚了。 她也有些愤恨地希望整个世界都变成火海,这样那些阴险丑恶也会付之一炬。她把秀发往后一撩,拿起一把乌克丽丽,跃上了舞台,聚光灯瞬间打在了她身上,她照着冷江教她的技巧,轻快地拨动琴弦,深情唱着那首不能再熟悉的歌谣。 “冷江,这条路没有尽头,可是我还是要走下去。”柳芷溪闭上眼睛,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硬生生地关上了眼泪的阀门,轻声对自己说。 “为什么要哭呢?”一个熟悉的男声在耳畔温柔呢喃,柳芷溪睁开眼,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他,她的心像有无数枝柳条在吹拂,漫天的柳絮像璀璨的星光,迷离了她的双眼。 “冷江,你回来啦。是,是你么?”柳芷溪激动得语无伦次。“是的,芷溪,是我。”他轻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暖意从指间蔓延到每一寸肌肤,柳芷溪的心里,一朵纯洁的山百合悄然绽放,而这抹芬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春天,只属于冷江一个人的月色。 “你,喜欢这个吗?”冷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绸缎的盒子,神秘地问柳芷溪。“是什么呀?”柳芷溪歪着脑袋思索。冷江腼腆地笑了,缓缓打开,是一条吊坠,吊坠上的石头晶莹闪耀,非常好看。 “这,是钻石,上面刻了你的名字首字母。”冷江盯着柳芷溪,满眼温柔。柳芷溪欣喜地接过,在朦胧的月光下仔细观看,吊坠上的确有lzx三个英文字母。末了,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摆摆手,将吊坠还给了冷江。 冷江的眼睛,在皎洁的月华下,闪着迷人的光彩,他轻声说:“芷溪,我喜欢你。”柳芷溪猛然一抬头,他俯下身躯,认真而深情地凝视她的眼睛,她的脸滚烫,不敢直视他,而是慌乱地埋下头来,心底的那朵百合氤氲令人陶醉的芳香。 她再次接过吊坠,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便飞也般的逃开了。他们却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还有另外一个身影,像摄像机般,记录他们交谈的全过程。 ifiwasaboy,iwouldloveyou.贾歆在笔记本上写下这行英文,碰了碰柳芷溪的手臂,“芷溪,这句话语法正确吗?” 柳芷溪停止了沙沙作响的笔,扫了一眼笔记本,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贾歆的头,“虚拟语气中不论主语的人称和数格,谓语动词一律用were啊。” 贾歆抿着嘴笑笑,“那个,芷溪,林素锦是不是和苏淮关系很好?”柳芷溪假装咳嗽,清了清嗓子,说“还有一年半就高考了,不要八卦哦,好好读书。” 贾歆用略显粗壮的手臂勾着柳芷溪,撇撇嘴:“林素锦也太高傲了,长得漂亮就了不起么?!”柳芷溪无奈地回答:“我们要努力啊,林素锦可不是花瓶啊,她是有真才实学的呢。”话毕,她又继续埋头攻克数学作业里的三角函数和抛物线。 下了上午第三节课,就到了做广播体操的时间,贾歆兴冲冲地拉着柳芷溪往操场跑。柳芷溪的脑海里,还在回放辩证唯物主义与形而上学,慢吞吞地随着人流涌现操场,贾歆急切得直跺脚,嘴里念叨着:“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 柳芷溪抬眼一望,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主席台,是苏淮。苏淮穿着雪白的校服,干净而利落,高大的背影像是舒婷笔下的橡树,他的脸上挂着友善的浅笑,在熠熠的日光下像灼热的星球,发出无限能量和魅力。 教导处主任潘全桂拿着话筒,唾沫星子直飞,对着台下熙攘的学生们指手画脚。他说从今天开始,课间操都改成跳华尔兹,男生和女生自动组队,一配一,自由组合。正说着,台下发出一片窃窃私语,然后爆发成了激烈的鼓掌声,原来是林素锦款款走上了主席台。 潘主任开始了卖力地夸赞,“咳咳,高二的苏淮同学,和林素锦同学,是我们学校里远近闻名的金童玉女,哦,哦不对,俊男靓女,哦,还是不对,是大家的学习榜样,不仅成绩优异,还多才多艺,现在就由他们俩人领舞,大家跟着他们学习华尔兹。” 台下一片哗然,柳芷溪的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笑容,她不自觉地回头一望,曾潇就站在她的身后,对她露出憨厚的微笑。她伸出雪白的手,曾潇愣了一下,然后会意地握住,他们俩组成了舞伴。 贾歆气恼地用力踩踩脚下的塑胶跑道,一言不发,只顾埋着头。待潘主任要学生处的干部放起了音乐,贾歆才发现自己落单了,其他的男生都已经找到了舞伴。 欢快的音乐声从广播站的喇叭里播放,柳芷溪很快就学得有些模样了,和曾潇也配合得十分默契。贾歆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队伍最尾部,看着大家纵情舞蹈、欢乐无限,几滴眼泪从眼角淌出。 她用胖胖的手指抹去眼泪,猛地抬起头,用力地望着台上的一对璧人,黑色的瞳孔睁得有些狰狞,仿佛要用力量把他们俩吸入眼底。 晚上回到别墅,保姆阿姨炖了虫草汤,文利坐在餐桌前,虽然是呆在家里并未出门,她还是精心化了妆容,新做的曲卷长发披在肩头,穿着时下流行的长款风衣。她笑吟吟地对苏淮说:“快点洗手,这个虫草汤是林素锦妈妈去西藏旅游,带回来的。” 苏淮放下书包,伸出长长的手臂,做了一个投篮的动作,“妈,我们学校要篮球比赛了哦,我是校队队长哦。”文利的眼里写满了关切,还闪烁着些许自豪和得意。 柳芷溪跟在苏淮身后进了家门,苏淮微笑着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妈,芷溪也很棒,这次月考,她考了文科全年级第三名呢。”文利望了一眼柳芷溪,温柔的眼神里藏着一种尖锐,像一把匕首,要把柳芷溪的心事一层层剥开,好像要让她内心深埋的一切情感暴露在日光下,让人品头论足、指指点点。 文利撇着嘴说道:“文科前三有什么用,就是要像林素锦那样,成绩又好,能歌善舞,家世背景优越,才能配得上我儿子!”一向好脾气的苏淮,也有些忍不住了,说了句“妈!” 柳芷溪释然地笑笑,借口说还有作业要写,便匆匆离开餐厅,回到了卧室。紧紧关上门后,她瘫坐在地上,眼泪如同咸湿的海水,一滴滴淌进嘴里,很苦,可是比眼泪更苦的,是她的心。她在心里默念:“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闹钟指向十一点半,柳芷溪还在埋头苦读,窗外的花园里,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她打开窗户,听见轻轻的琴音,认真辨认,是那首《endlessroad》,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披上外套,悄悄出了门。 澄澈的月光下,柳芷溪的脸庞白皙光滑,让冷江有一种错觉,仿佛身旁的这个女孩,不是世俗中人,而是天使下凡。他有一种想要亲吻她的冲动,却觉得她是一朵纯洁的白莲,只可以远观,便强压住了念想,只是把深沉的目光投掷在她姣好的面容。 “冷江。”望着如水的月光,柳芷溪低声唤道。 “嗯?”冷江轻轻应允。 “这么久了,你去哪儿了?”虽然敏感地感到,这可能是一个秘密,柳芷溪仍旧忍不住问道。 “我本来就是漂泊的灵魂,居无定所。”冷江淡淡地回复,淡然的语气像秋日的薄雾,却无法掩盖薄雾后黛色的山丘。“我现在在市里的音乐学院念书,我爸爸给我买进去的。”末了,他补充道。 “哦。”柳芷溪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沉默地回应一声。“要比篮球赛了哦,我们学校对你们学校。”冷江侧过脸来,露出好看的轮廓。“我是队长哦,到时候来给我加油哟!”柳芷溪想起了晚上苏淮说的话,点点头。 苏淮每天下午都会抽出一小时去练习篮球,而贾歆则总是想尽办法逃掉自习课,去球场观战。第二天,贾歆一定会和柳芷溪谈论苏淮的球技,他的每一点进步她都看在眼里,他的每一丝微笑每一丝懊恼,她都如数家珍。 柳芷溪善意地望着她,提醒她不要只顾着单相思,而忘记了最重要的学习。可是她又是那样理解贾歆,在那些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她不是也依恋着苏淮吗,期待他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每一次互动,在溜冰场上他的双手那样温暖,考试时他递给她的外套,给了她那样多的感动和心动。 告别了曾潇,柳芷溪一个人从破败的旧校区往碧桂园走,在别墅门口见到了贾歆。小区的保安不认识贾歆,不肯放她进去,她就执拗地守在原地。 见到了柳芷溪,她大叫起来,“芷溪,你也住在这里吗?”柳芷溪刚想否认,一旁的保安就客气地同她打招呼。柳芷溪只好点点头,贾歆夸张地挥了挥手,“好有钱哦,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呢?” “芷溪,你怎么不进家门呢?”柳芷溪回头一看,灿烂的日光下,是那张明朗的脸庞,是苏淮。 “你们,怎么?”贾歆的头像一个拨浪鼓,一会儿瞧瞧苏淮,一会儿看看柳芷溪。苏淮站在金色的天空下,像一尊雕像庄重地伫立着,他露出比霞光还要绚烂的笑容,注视着柳芷溪的眼睛里放着微光。 隔得距离虽然有些远,可是那笑容就像一缕光,让人不得不侧目。柳芷溪的心忽然有些疼,这个温和的少年,阳光、睿智、深情,曾经照亮了她的整片天空,只是连耀眼的太阳也会有黑子,这个少年改变了她的青春。 纵使她不知道自己人生的列车将开往何方,可是她明白,他的爱滋润了她干涸的灵魂。只是可惜,现在的她,是一只萤火虫,只在黑夜里寻觅那抹芬芳,而陪伴她的,是夜幕里那轮孤独的冷月。 “我们,是龙凤胎啊。”柳芷溪灵机一动,调皮地一笑,顺势走上前去,挽住苏淮的胳膊。贾歆诧异地打量着他俩,表情严肃得像在博物馆参观古生物化石。苏淮有些尴尬地笑着,伸出一只手揽过柳芷溪的肩膀,“是啊,我是哥哥,她是妹妹。” “什么啊,明明是我比你大呀。”柳芷溪佯装生气,松开手躲过苏淮,冲贾歆眨眨眼:“这是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哦。”贾歆思忖半天,吃吃地笑着,两只眼睛弯得如同天上的新月。 “芷溪,我可以去你家里玩玩吗?”柳芷溪一愣,苏淮立刻接话道:“当然可以啦,欢迎欢迎。”柳芷溪冲苏淮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哇,你们家好大呀,还带花园呢。”贾歆一边走一边感叹道,他们三人正朝屋内走,迎面碰上了林素锦。贾歆睨视林素锦,偸瞟她身上最新款的少女时装,拉拉柳芷溪的手,悄声说:“她怎么在这儿呀?” 林素锦的听力十分敏捷,一下子就抓住到了,灿然一笑:“你怎么在这儿呢?”贾歆的腮帮子鼓鼓的,她有些气恼又有些得意地说:“我是芷溪的朋友。” “哦……”林素锦意味深长地回应了一声,“可是她也不是这里的主人啊。”说罢,优雅地转身,留给他们一个漂亮的背影,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gi香水味。柳芷溪注意到,贾歆不服气地冲林素锦做了一个不屑的鬼脸。 (十二) 深秋的雨,凉飕飕的,夹带着枯黄的落叶飘下,洒在柳芷溪的长发上,有些许薄凉、冷漠的意味。柳芷溪没有撑伞,一个人漫步在雨中,她有些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她喜欢这种自由徜徉的感觉,不用去思虑繁重的学业,不用去理会那些带刺的目光。 路途有些遥远,她却走得很慢,因为她真的也不知道,前方到底通向哪里,而她又将何去何从,似乎只能听天由命,从一个个小驿站转向别处,而自己又将抵达什么样的目的地,她只感到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芷溪!”一个悦耳的男低音在耳畔响起。她扭头一看,冷江穿着一身运动服,手里托着一个篮球。“来看看我打球吧。”冷江不由分说拉着她向体育馆走去,他的手凉凉的,她的心却瞬间温热。 球场上,一群生龙活虎的大男孩,穿着整齐的球衣,正在练球。冷江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三步跨篮,球在空中呈现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入篮里。 几个男生吹起了哨子,一旁观看的女生也兴奋地拍手呐喊。冷江却把目光,第一个投向柳芷溪,她的脸上泛起红晕,不敢与他对视,心里却止不住地开心。 他们并肩走在回碧桂园的路上,柳芷溪的眼里有些不安,却投出无法隐匿的小欢喜,冷江忽然停住脚步,拉了她一把,小心翼翼地从她的头发上拿下一片落叶。是法国梧桐的叶片,此时这片叶子已经枯萎蜷缩,像一只飘零在风中死去的蝴蝶。 冷江俯下身的时候,柳芷溪感受到了他的鼻息,似乎有些急切,而他律动的心跳声,也就在她一个转身的距离。她闭上眼睛,忽而又睁开,用黑而长的睫毛剪辑了这令人窒息的片刻。 “芷溪,你怎么还没回家?”苏淮有些震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芷溪缓缓转过头,看见苏淮背着耐克书包,笔挺地站在街头,贾歆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比赛时见哦。”冷江的嘴角勾出一道弧线,轻描淡写地对苏淮说,苏淮不看他深邃的眼睛,赌气般地盯着柳芷溪。 贾歆则像在电影院观看戏剧般站在一旁静观事态的发展。苏淮上前一把拉住柳芷溪,不由分说拽着她向前走,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只要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就永远再无相聚的可能。 “诶、诶,他救过我的命呢。”走出一段距离后,柳芷溪悄悄说。苏淮放开了手,目光如炬,照得柳芷溪的脸发烫。“他们家里,不是什么好人家,以后还是少和他来往。”苏淮缓缓说,语速恢复了平静。 “为什么?我觉得他很可怜诶,出了事家里人都不闻不问。”柳芷溪试图为冷江辩驳。“不-为-什-么。”苏淮拉长了音调,却展露一个宠溺的笑容。“来,吃哈根达斯。”路过一家商城,苏淮买了三杯哈根达斯,他们三人站在寒风呼啸的街头,一边品尝美味一边谈天说地,看着万家灯火、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点亮了夜幕。 夜风拂来,吹过柳芷溪的秀发,一股清新的芬芳迎面扑来,柳芷溪穿着粉红色的外套,亭亭玉立,像一朵初绽的莲。“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苏淮不禁联想到这句诗,是的,他是憧憬自己能成为那只幸运的蜻蜓,而那株圣洁的莲花,可以由他来守护,不让任何人亵渎。 他静静地望着柳芷溪,静静地走着,静静地思忖着,柳芷溪忽然返过身,两只明亮的眸子像宁静的湖泊,倒映着摇曳的银海。 夜晚十一点,柳芷溪坐在桌前,回想着白天发生的种种,有甜蜜在内心涌动,也有隐隐的痛。苏淮敲了敲她的卧室门,给她送来一杯醇香的咖啡。她用小勺搅拌着,轻轻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若隐若现的甜,苏淮怔怔地望着她,表情像在欣赏梵高的油画。 “怎么了?”柳芷溪不禁问道,“没,没什么”,一向淡定自若的苏淮忽然间有些慌乱,但是可以看得出他眉眼间传递的爱慕。“唉,苏淮,我知道,你很好,可是,我们终究是不可能的。”柳芷溪叹了一口气,苏淮的眼光瞬间像被捻去了灯芯的蜡烛,“为什么?”他受伤般低声问。 “没有为什么。”柳芷溪态度有些凛然,站起身来,把咖啡杯递给他,“我困了,要休息了。”她一脸漠然,苏淮知趣地离开了,望着他颓然的背影,她心里既有报复的快感,也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像滴落在地板上的水相互融合,分不清彼此,却在心里翻滚汹涌。 在天光微微泛白时,柳芷溪吃完保姆做的精美的营养早餐,踏着清晨的露水,嗅着街道两旁月桂的馥郁,骑着自行车出门了。临到教室门口,她碰见了两个相熟的女同学,正准备打招呼,两个女生却表情怪异、眼神鄙夷,像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刻意低着头避开了她。 她有些纳闷,走到教室,晨读的同学们瞬间安静下来,接下来是沉闷的淡漠,而后一声放肆的笑声划破了这表面的平静,大家又各自朗读着,却夹杂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贾歆今天身体不适请假了,一个上午,都没有人主动和柳芷溪说话,她有时无意地与其他人目光相遇,那些对视的眼神里,却都是冷漠、嘲笑和讥讽。常常是她一张口,对方就刻意地扭过脸去,不愿意搭理她,她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排挤了,但是百思不得其解。 下午放学,天色已经有些暗淡,柳芷溪觉得呆在教室里索然无味,便收拾书包想去篮球场看看冷江练球。走在黄昏的街道,绯红的晚霞像是被情思渲染,亲吻远山、树木和花草,为它们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美得像是异域国度,又像是童话世界。 柳芷溪缓缓地徘徊着,任晚风掀动她白色的衣襟,她的心中顿生一股苍凉之感,在这个偌大人间,她已是形影相吊、茕茕孑立,即使笑意盈盈却也无法掩盖内心的痛苦悲伤,即使身处人群也倍感孤独苦寂。 “芷溪!”冷江特有的声线传递出了一种温度,瞬间让她有一种对冷漠人世的受宠若惊。她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不知为何,她害怕冷江看见她脆弱的一面,于是埋下头不愿抬起。恰似无意地抹去泪水后,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鼓劲,然后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望向冷江。 “怎么了?”冷江还是发觉了她的异样,她用力地笑笑,把笑容放大到最大弧度,“没什么,就是沙子迷了眼睛了。”冷江聪明地不再追问,忽然走上前,在柳芷溪猝不及防时,温柔地抱了抱她。 她的发丝在风中飞扬,散发出醉人的清香,让冷江那样沉浸其中。冷江的胸膛,很暖很踏实,柳芷溪的心起初惴惴不安,却在听见他心跳的那一刻,变得安定而眷恋。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世界似乎不再转动,柳芷溪还是贪恋地不愿分开,这种悸动的温柔,让寄人篱下的她有了一种踏实的安全感,仿佛是回到了幸福舒适的家里,就像很多年前,奶奶和爸爸妈妈都在的时候。 “贱人!”柳芷溪看着手机里的简讯,泪水溢满了眼眶,毫不犹豫地删除了信息,并且把那个人的号码加入黑名单。体育场里人山人海,加油呐喊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苏淮带领的橘井队和冷江为首的音乐学员队,进行争夺冠亚军的最后厮杀。 冷江一个漂亮的转身,躲过了对方的假动作,然后轻轻一跃,篮球从手中投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后完满地落入篮筐。全场沸腾,身旁摇的女孩不禁摇旗呐喊。柳芷溪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她既希望冷江能够顺利夺冠,又期待苏淮能够如愿以偿。 但是其实她错了,他们俩都不在乎比赛的输赢,他们在乎的,是自己和对方在柳芷溪心里的位置。“赢了!”身边的女孩大声喝彩道,冷江一个潇洒的投篮,音乐学员队赢得了比赛的胜利。 一大堆人涌上篮球场,冷江被簇拥着走出体育场,却频频回头,搜寻着柳芷溪的身影。橘井队的粉丝们有些闷闷不乐,却仍旧大喊着“你们是最棒的!”苏淮也很有大将风范,和音乐学院队的教练队员们亲切握手后,披上外套淡然自若地走出比赛场地。 “芷溪,今晚我们庆功宴,你也来吧。”柳芷溪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冷江。“不好意思,今晚不行,今晚我们要和林素锦一家一起聚餐。”柳芷溪考虑了一阵,回复冷江。“你赢了比赛,就让苏淮赢个人情吧。”柳芷溪又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冷江,冷江久久没有回应。 “芷溪,你知道吗,我这么卖力地比赛,不仅仅是因为我想赢,更是因为,我想看他输。”气氛热闹活跃的庆功宴现场,冷江假借去洗手间的名义,站在酒店楼下吹风,风冰凉的,有一些雨丝,他闭上眼睛,想象出柳芷溪姣好的面容,自言自语道。 “去死!贱人!”柳芷溪伏在书桌前休息,明亮的护眼灯光线倾泻在她的脸庞上,她脸部的线条看起来特别柔和,像一件珍贵的宝藏,尘封已久,穿越了千年的风沙后,被辛勤的考古学家发现,带着处事不惊的恬然和淡定。 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划过短信界面,又是那些不堪入目的话语,发件人又换了新的手机号码。 她满腹委屈,不明就里,滚烫的泪珠一滴滴掉落,滑落进嘴角,是微苦的酸涩味。她索性拿起手机,直接拨打过去,电话却在“嘟”声后,被迅速挂断。她疯了般继续拨打,那边便将手机关机了。不一会儿,另一个陌生号码再次发来谩骂短信。 她终于忍不住,拼命将手机砸在地上,失声痛哭。苏淮听见声响,焦急地敲着她卧室的门。她啜泣着,简单整理了一下心情,打开房门,泪水却奔涌而下。苏淮的眼睛也红红的,神情有些憔悴,柳芷溪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一向好脾气的他,愤怒地握紧了双拳。 正说着,文利穿着簇新的时装从衣帽间款款走出,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句不屑一顾的“哼”,目光咄咄逼人。文利踩着黑色的亮皮细高跟,“咚咚咚”走出们去,司机已经在别墅外等候,柳芷溪忽然觉得那就像一把枪,一枪枪正中心口,又像是一根针,刺痛她最敏锐的神经。 “不要脸。”在文利转身出门时,那句极为藐视的低语,恰好卡在了她的喉咙,柳芷溪却从她的嘴角读出了含义。柳芷溪倏地站起来,苏淮担心地看着她,她的内心有丝丝缝缝的罅隙,她渴望一阵清泉,天空却飘着酸雨,腐蚀她疲惫不堪的心室,让心土里生长的温情和希望泯灭。 柳芷溪无力地摇摇头,勉强地微笑着对苏淮说:“这只是一个恶作剧,没事的。”话毕,她便摆摆手,重新钻进了卧室,在门关上的那一瞬,她崩溃地坐在地上,脑海里浮现了深藏心底的往事。 夜里下起了小雨,雨水击打叶子的声音,像是神奇的小精灵在跳着踢踏舞。柳芷溪昏昏沉沉,她走在一条漫长的小径,那时的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个美丽的女子在身后唤着她的名字,却不是叫她“芷溪”,而是在现实生活里从未被人提起过的“婉晨”,那个名字是那么陌生,却又如雷贯耳。 女子带着她,去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那里绿树成荫、红砖白墙。她哭闹地要吃棒棒糖,女子便将她独自留在了那个地方,应允她买了糖果就来接她,可是她等了很久很久,从正午到日落,女子都没有再出现。 她一个人傻傻地呆在原地,不时有人询问她,她也执拗地不予回答。夜幕降临了,从院落里走出一位慈祥的老人,是奶奶。奶奶却像是不认识她,可是还是亲切和蔼地抚摸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带她回到了温馨的家里。 在家里,她还看见了爸爸和妈妈,爸爸是那样年轻,在客厅修理电视机,妈妈是那样贤惠,在编织一件大红色的毛衣,他们看见自己,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爱怜。 “嘀嘀嘀”,闹钟的声音在耳边不合时宜地响起,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觉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她按了按床头的壁灯开关,换好衣服,拉开窗帘,天还只是蒙蒙亮。她在卧室的洗手间里洗漱完毕,走出房门。 苏淮已经坐在餐厅吃早餐,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神情略微疲惫,像被什么烦心事困扰着,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委婉的拒绝,还是因为短信的事情。 不过,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发自内心地,她不想让他难过,纵使她有恨,纵使有时她想报复,但是她明白,那个该被仇恨和报复的对象,终究不应该是他。 她露出少有的开朗的笑容,明媚得像春天的阳光、秋日的晴空,他有些不可思议,探究般望着她,却也友善地报以微笑。只是,她从他的眼神里,还是看出了一丝忧虑和担心。 柳芷溪从餐桌上拿起一片面包,蘸了些果酱,便向别墅外走去。清晨的风有些凉意,薄薄的雾气像一袭婚纱,风是婚礼的牧师,轻声低诉爱的颂语。不时有南飞的候鸟划过天穹,不断变换着队形,发出清亮的鸣叫。 柳芷溪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发,一个侧影,窈窕的身影定格在秋天寒意侵袭的拂晓,路旁茵茵草地上滚动的露珠,如果有视觉,也会感叹造物主的神奇,道路两旁的桂树如果会歌唱,也会因为柳芷溪的超凡脱俗而震颤了音调。 “不知廉耻。”柳芷溪走到教室门口,里面熙攘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耳朵捡到了这一句侮辱,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像一盏盏探照灯。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径直走向座位,从书包里掏出英文课本,尽量不在意周围人的态度,全神贯注投入到语法题里。 时针指向了早上八点,柳芷溪注意到,身旁贾歆的座位还是空空如也。课间的时候,她思来想去,编辑了一条短讯给贾歆,却是持久的沉默,抑或是,一种异样的沉默。 “芷溪,你等一等。”下午放学,曾潇叫住了柳芷溪,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一起回家了。“芷溪,你住在苏淮家里,是真的吗?”曾潇的神色有些紧张。柳芷溪一愣,继而莞尔一笑,点点头。 “芷溪,你知道吗,贾歆四处散布谣言,说你,你,勾引苏淮,还拍了你们的照片。”柳芷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脑海里有些空白。 “不过,我相信你,我知道你是一定有隐情的。不论别人怎么说,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我都无条件相信你。”曾潇凝视着柳芷溪,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谢谢你,曾潇。”柳芷溪的眼眶有些潮湿,她的心,像是顽固的石头,感受到了春天的一缕暖风,纵然内心仍旧冰凉,但是已经有绿色植物在表体生长。 “对不起,芷溪,我们不应该随便听信谣言。”班级的qq群里,许多同学艾特柳芷溪,纷纷表示自己错怪了她,不应该相信贾歆的一面之词。而贾歆的头像,却一直是灰色的,任凭大家如何议论,都没有上线发表一句言论。 她就像灰色地带,虽然不起眼,却是那样突兀的存在。柳芷溪坦诚地告诉了大家,住在苏淮家里的缘由,同学们都表示理解,也有情感易感动的女生,发了哭泣和拥抱的表情。大家在群里聊得热火朝天,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 临睡前,柳芷溪舒服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觉得自己心里那块石头,真的感受到了春天般的勃勃生机,就算有可能风化,但是落下的尘埃,也会融为大地的一体,成为一片土壤,可以种植幸福的愿景。 柳芷溪随意地翻看着聊天界面,看见了一个永远灰色的图标,是姚瑶。她不禁感到一阵惴惴不安,姚瑶,她还好吗?她本该是快乐无忧的女孩子,秀外慧中、家庭和睦、受人欢迎,可是那件事,摧毁了她的一切,坍塌了她的未来,她能够从身体的伤痛中恢复吗,她能从心灵的伤害中解脱吗? 柳芷溪在心里为她默默祈祷,甚至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虽然家破人亡、漂泊不定,可是她还保存着,作为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有了这样最值得守护的东西,她便是快乐、自由而富有的,她因为自己的初心而快乐,因为自己的纯粹而自由,因为自己的信仰而富有。 柳芷溪编写一条信息,想问候一下姚瑶,却再三考虑,还是删除没有发送。柳芷溪写下“冷江,你知道吗,我最害怕的变故,就是一觉醒来,世界截然不同”,她果断地选择了姓名栏里的“冷江”,毫不犹豫地发送。 她立马收到冷江的回复,“我早就习惯了世事无常,我的世界,有人要来,我热切欢迎,如果他们要走,我也不会挽留。”文字后面,紧跟着一枝玫瑰的图案。 “有你真好,冷江。”柳芷溪动情地说。 “我的目标就是,让所有的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芷溪。” (十三) “到啦!”苏淮、柳芷溪和林素锦一行三人,乘坐长途火车、又转乘高铁,终于抵达了海南万宁站。一下高铁,热浪滚滚而来,林素锦连忙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防晒霜,又在裸露的皮肤上厚厚地抹上几层。路旁的景致是典型的热带特色,棕榈树和椰子树成排地栽在路旁,不时有售卖水果的流动摊贩,站在路旁伸出手来,招揽顾客。 计程车抵达了石梅山庄,他们下车步行至度假别墅,山庄门口有一条长长的步行街,贩卖琳琅满目的特产和生活用品。石梅山庄里,绿树成荫,鲜花缤纷,看得出植被都被精心修剪过,还有青青的椰子和橙黄的尖蜜拉挂在枝头。 走在树下,密密层层的树叶抵住了骄阳的炙烤,只随着清风轻轻舞蹈,投掷点点跳跃的光斑,像在和微风做捉迷藏的游戏。空气有微微的潮热,却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林素锦裸露光洁的脚踝,穿着一双牛皮高跟鞋,洁白的裙裾在风中飘扬,在别墅前驻足观看,真的就像卞之琳的那首《断章》,一颦一笑极像画中人,装饰了他人的梦。 她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美,浅浅地笑着,自信而优雅,眼神里透出的那种骄傲和自豪,是柳芷溪从来都无可比拟的。 “嗨,芷溪!你好,素锦!”冷江从隔壁的别墅走出,朝他们挥动着手臂。柳芷溪的心里有一股暖流淌过,不似烈日的火辣,而是温柔得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林素锦娇羞地笑着,低垂着眉眼,不敢看冷江,仿佛只要眼神一对视,就会被他深邃的眸子夺取魂魄,而或许,她的心,早已不再安稳地存在于胸腔,而是激烈地跳动在冷江的手里。 冷江的手,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慰藉和命令,既能够轻柔地爱抚她的心,又能够操纵她的理智和情感。柳芷溪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微妙,却缄默其口、没有点破,她甚至有些担心林素锦过于炙热的情感,或许将被一盆冷水浇灭,就像火炉里的钢铁发出无奈的“嘶嘶”声。她悄悄转头望向苏淮,苏淮似乎也有同样的顾虑。 “这么巧,咱们又是邻居啦。”苏淮礼貌地回应,语气里的生疏却显而易见。 湛蓝的海岸线,细腻的白色沙滩,林素锦穿着泳衣,惬意地躺在躺椅上,头上是巨大的彩色遮阳伞。苏淮举着相机,拍摄这浪漫而壮丽的风景。柳芷溪不太习惯穿暴露的泳衣,只是身着及膝长裙,赤着脚丫,试探地在沙滩上踩来踩去。 她轻轻捧起一捧沙,细沙从她的指缝间滑落,她紧紧攥住了拳头,白沙却以更快更急的速度落下,不给一心想留住它们的她一点情面。她懊恼地松开手,却听见一阵善意的笑声,冷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脸上的笑容像此刻风平浪静的海面。 “走,带你出海。”柳芷溪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向港口。成排的渔船停在港口,在熠熠的阳光下,像一只只休憩的海鱼,等待着全新的洋流。冷江牵着她上了渔船,系好安全绳后,小小的渔船就像凶猛的鲨鱼,在海里乘风破浪。一个浪打来,柳芷溪有些害怕,冷江却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在颠簸不安中感受到了依靠。 越向海中央行驶,海潮就愈加汹涌,她不自觉地也紧握着冷江的手,他指尖传来的力量,坚定了她的勇气。风渐渐缓了,渔民撒下网,捞出来一看,有一大堆宝贝。有鲍鱼、海参、海螺、磷虾和蝴蝶鱼,柳芷溪好奇地看着,冷江挑出一只海参,递给柳芷溪。她学着冷江的做法,剥开海参,用舌尖舔了舔,咸咸的、有淡淡的海腥味。在嘴里回味过一遍后,她又尝了第二口,她忽然喜欢上了这鲜美腥香的滋味。 出海归来,已至下午,柳芷溪和冷江悠然地走在沙滩上,细碎的沙粒亲吻着脚踝,酥酥的,痒痒的,像是有小小的蚂蚁爬过,在脚窝里围绕出了一个心的形状。她轻轻依偎在冷江身旁,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萦绕在不远的空间,让她有一种置身梦境的感觉。 她暂时忘却了不幸,抛开了烦恼,放下了纠结,她只是这样纯粹地渴望,这份美好不要被时间带走,不要被现实打破,此刻的时光,美好得那样不真实,却又让她真实地感受到快乐。 他们在别墅门口分别,柳芷溪恋恋不舍地希望,今天永远不要过去,却又是那样期盼新的一天的到来。 厨房里飘来阵阵诱人的香味,厨师帮忙采购来了各类海产品,苏淮跃跃欲试,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说要小试牛刀、大展身手。林素锦坐在客厅里,摆弄着手机,不时地望一眼时钟。柳芷溪的手机振动了两声,她划开一看,屏幕上有个小人儿的头像在闪,她心里一惊,是姚瑶。 “芷溪,你还好么?分开这么久,我们还没有联系过呢。”姚瑶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 柳芷溪的手微微颤抖,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忐忑。“我很好,你,好吗?” “芷溪,我很想你,也很怀念以前的时光。只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再也不能回去了。” “我也很想你,你要开开心心的,重新开始。”柳芷溪想了一会儿,把“重新开始”四个字删掉了,虽然她真是这么希望的,可是这四个字就像一个符号,只有有烙印的人,才会被贴上这样的标签。 “嗯,我会的。”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其实,那件事情,和苏淮没有关系。我知道发邮件的人,不是苏淮,可是我爱那个人,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为他付出一切也心甘情愿。”姚瑶的短信继续传来。 “啊,这……”柳芷溪在心里感慨,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姑娘,竟然有如此深重的心事。她心疼她的执着,体谅她的痴情,她不知道是应该痛骂她一顿让她醒悟,还是应该抱抱她给她安慰。 “离开他,我给你500万,高中毕业送你去国外留学,但是你必须要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柳芷溪望着手机里的这条短信,死死抠着双手,尖锐的指甲插入了柔嫩的皮肤里,渐渐渗出血来,她仍旧毫无知觉。她躲在卧室里,没有开灯,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手机的光芒,她的目光被这刺眼的光晃得不知所措。泪水一滴滴落下,她的双肩剧烈抖动着,拼命想压制住这痛楚,却无济于事. “奶奶,我想你。”她终于失声痛哭,说出了这句很少说出、却时时刻刻回旋在嘴角的话语。“爸爸妈妈,我想你们”,她慌乱地用手背擦去眼泪,“你们在哪里呀?我多想和你们团聚啊,你们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独自留下?”她的肩膀起伏着,目光飘向窗外,对面别墅的灯火却给了她一种安定。 (十四) 柳芷溪一个人出门,来到市区一家高档咖啡馆,咖啡馆装潢颇具欧美风范。穿着笔挺西装的服务生,指引她就坐,舒缓浪漫的轻音乐萦绕耳畔,一阵阵醇厚的浓香飘来。 “坐。”女人穿着价值三万的皮草,咖啡馆内空调很足,女人优雅地脱去大衣,露出里面内搭的修身长裙。女人戴着钻石戒指的手,轻轻搅拌着咖啡,看见柳芷溪时,动作停了三秒钟,她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了柳芷溪一会儿,又不露痕迹地继续搅动小勺。 “我们今天见面的目的,你应该很清楚吧。”女人抿了一口咖啡,笑容洋溢地说,可是那笑容,就像七月的日光,辣的人生生地疼。柳芷溪紧盯着女人,虽然已经看得出年过四十,皮肤却仍旧保养得光滑紧致,笑起来时脸上的两个梨涡,让人会误认为她还是少女。 “我,明白。”柳芷溪的心一阵抽搐,她的泪挤在眼眶里,她悄悄别过头,不想让女人看见。女人噗嗤一笑,笑得有些匪夷所思,她用愉悦的语调说:“那好,我们各取所需。这里是500万,你离开这里,我会给你找一套单身公寓,高中毕业就安排你去美国留学。”女人的手很美,修长而纤细,十分适合弹奏钢琴。 “您这双手,不弹琴真是可惜了。”柳芷溪没有接过女人递来的支票,却认真地望着女人的手说。女人的眼里瞬间竟然泛起了泪花,她立马用蔑视的神色遮挡她的慌乱,沉声道:“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拿了钱,就永远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再和苏淮有任何联络。” “哼。为什么?妈,你告诉我是为什么?”柳芷溪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失声问道。女人诧异地望着她,眼里流淌了些许作为母亲的辛酸,“你,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虽然你离开我的时候,我还很小,记忆也模糊不清,我总以为有关于你的一切,都只是梦境。可是有次,苏淮拿着十几年前的老照片给我看,我就确定,一切都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实。”眼泪像一股清泉,顺着柳芷溪的脸颊掉落,滴进了她面前的咖啡杯,激荡几圈水纹,咖啡很苦,没有加一点方糖,可是比咖啡更苦的,是她此刻的心。 “妈妈,我不想要钱,我,我只想要你。”柳芷溪啜泣着说,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委屈和心酸,已经随着时间的年轮,刻画进了她的心底,成了她血脉的一部分,一旦撕扯,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离开苏淮。”女人不容辩驳地喝到。“是不是,因为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柳芷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心里狠狠剥离。“是的。”女人不再回避柳芷溪的目光,简略而有力地回答。“妈妈,我们一起去找爸爸,好不好?我们三个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柳芷溪哭着恳求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是不可能离家苏家的。”女人态度坚决。 “就因为苏前有钱吗?”柳芷溪再也压抑不住情感,像火山一般爆发了,她歇斯底里地问,惹得旁人频频注目。“你爸爸已经死了!”女人腾地站起来,拎着lv,怒气冲冲地朝外走。柳芷溪感到天旋地转,像即将溺死的小兽,想要拼命抓住救命的绳索,她追了上去,又恢复了理智,她低声问:“妈,在苏家你总是对我不冷不热,时常刁难,是不是怕我影响到你的家庭?” 女人顿了顿,环顾了一眼四周,大家都在专心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给予她俩过多的关注,她的心稍稍有些软,“婉晨,我们下辈子再做母女,好不好?妈妈欠你的,都会用物质弥补的。” 柳芷溪的心,像沉入了冰窖,她像爱斯基摩人一样,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冰屋,竟然可以抵挡寒冷的侵袭。她的手,无声地松开了,她绝望了,却又有些许的期待,那期待像是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饥肠辘辘的她拼命下咽想要果腹,却终究不能填饱空洞洞的胃。 “好的,我会如你所愿,离开你们的。”她的脸上有淡淡泪痕,让她看起来更有一种别样的气质。 柳芷溪拒绝了苏家的好意,一个人搭计程车来到高铁站,箱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很轻巧,她只带了那部英文版的《呼啸山庄》,一把21寸的乌克丽丽,还有就是她一直珍藏着的费列罗糖纸。她轻轻抚平那起了皱褶的糖纸,像在抚慰自己的心绪,手指间摩擦的温度,让她既贪恋又不舍。 柳芷溪穿着明亮的黄色羽绒服,合体的裁剪突显了她流畅的身体线条,她戴着变色眼镜,刚才路上炙热的日光,让眼镜的颜色变成了黑色,防止了紫外线给眼睛带来的不适感。 文利已经帮她联系好了省城的学校,这边的退学手续也已经办齐。苏前和苏淮都不知道她离开的真正理由,文利对外宣称是,她的一位亲戚将孤苦伶仃的她接走去了外地。说这话时,文利还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泪,有些哽咽地说道:“唉,这苦命的孩子,总算是有了一个落脚点了。” 就要离开这座熟悉的城市了,柳芷溪不知道未来的路会通向哪里。前方的征途,会是“endlessroad”吗?而那个深埋在记忆里的男孩,多年前的冰天雪地里的他给予她的善意,将成为她一生的温暖和眷恋。 “如果可以再见他一次,那该有多好。”她在心里默默想道,她不需要和他长相厮守,不需要许诺山盟海誓,甚至不需要一句话、一次牵手、一个拥抱,只是在茫茫人海中彼此相望一眼,一个会心的微笑就足够了,那么她的这一生,便再无遗憾和牵绊。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柳芷溪的脑海里闪过这两句诗,昨夜她寄宿在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一夜未眠。她擦拭着冷江送给她的乌克丽丽,一遍遍扫着《endlessroad》的和弦,那琴箱震颤的音符,挑动了她的心绪。 她想起自己去年的生日,冷江带她去吉他店,看着满屋做工精致的吉他,她挑了一把最小巧玲珑的。冷江笑着问,“不要买大一些的?这把26寸的咋样?”柳芷溪摇摇头,把他拉到一边,轻声说:“我就学着玩玩,又不是专业的,26寸的贵了些。”冷江的眼里溢满温柔,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笑而不语。 昨天的夜里,天空飘起来了细雨,柳芷溪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便离开酒店去附近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转转。货架上包装各异的零食看得她眼花缭乱,最后她停在了贩卖鸡尾酒的柜子前,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瓶电视里总打广告的“锐澳”鸡尾酒,百无聊赖地轻轻晃了晃。她也不知道为何要晃,只是倏地联想到冷江教她品红酒的场景,她哑然失笑。 柳芷溪挑了3种不同口味的鸡尾酒,付了账回到酒店,一瓶瓶打开啜饮着,果汁的香甜里,带着淡淡的酒精味,她尝了一口就立马爱上了这味道,一瓶一饮而尽。夜雨淅沥,她打开房间的窗户,凉风蹿了进来,她却感到无比的舒适和惬意,暂时忘却了忐忑和不安。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脸呈现出饱满的红润,借着微醺的醉意,她倒在床上却无法入睡,睁着眼睛,往事一件件在心里反复播放。 “芷溪,你走了吗?苏淮出事了!”候车大厅响起了广播员甜美的声音,提醒乘客列车即将到站,柳芷溪正准备刷身份证过闸门,手机铃声焦急地响起,林素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宁静的天空。 (十五) 柳芷溪匆匆赶到医院,这个她曾经希望永远不再踏入的地方,依旧以一种母亲般的怀抱,邀请她的到来。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一切都是令人窒息的沉静,手术室外,苏前和文利一脸憔悴,正焦急地等待着医生的最后宣判。 文利看见柳芷溪,歇斯底里地扑了上来,怒吼着:“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毁了我,毁了这个家,你就心满意足了?!”苏前在一旁拉着文利的手,虽然眼眶红得吓人,却仍旧劝慰着文利不要太过激动。 林素锦默默走上前来,把柳芷溪拉到一边,悄声说:“苏淮都知道了。”柳芷溪一惊,心里翻江倒海,激起滔天巨浪。“什么?”她脱口而出,“他怎么会知道?” 林素锦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界面,里面播放着柳芷溪和文利在咖啡馆会面的全过程,“有人拍摄了你和文阿姨聊天的视频,发给了苏伯伯和苏淮。”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柳芷溪再一次感觉自己跌落到了谷底,人性的丑恶让她不寒而栗,她不明白那个人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拆散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吗?她意识到,自己和苏淮都太单纯幼稚了,轻易地就成了别人的目标和诱饵,人性的恶毒,就像一道深渊,你永远看不见它的底部,而一旦踏入,便万劫不复。 “苏淮知道他和你是亲姊妹,心里烦闷无比,就骑着摩托车出去飙车,结果不幸遭遇车祸,现在正在抢救。”林素锦望着柳芷溪,滚烫的热泪落在冰凉的地上,没有丝毫回音,就像脆弱的生命,渺小而微茫,除了那几个至亲的人,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些离开的人。林素锦静静地啜泣着,有担心,有恐慌,也有内疚。柳芷溪第一次见她这样难过,就像一个犯了错自责的孩子,弄丢了她最心爱的圣诞礼物,柳芷溪不禁走上前,抱了抱她,她却假装无意地躲开了。 手术室的门被缓缓推开,他们四个人连忙走上前去,穿着整齐的白大褂的医生,神情凝重的说:“病人失血过多,现在需要输血。”苏前和文利急切地涌上前,“我们是他的父母,可以给他输血。”“好的,你们做一个血型测试,等下结果出来了,就可以给他输血了。”医生领着苏前和文利,去到了二楼的抽血室。 “对不起,你们的血型都和他不匹配。”医生拿着报告单,走到他们四人面前,用平稳得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说。“什么?血型居然不匹配?”文利和苏前大惊失色。柳芷溪的心里,也是狂风大作、惊雷阵阵,她立马又冷静下来,“医生,那他的血源怎么办?” 医生拿出一摞单据,要苏前和文利签字,然后转过头对柳芷溪说:“我们正在血库里寻找合适的血源,将以最快的速度送过来。” “那会影响抢救吗?”“您放心,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的。”医生厚厚的眼镜后来,终于闪过一丝光亮,柳芷溪忽然觉得白衣天使,真的是太美了。而她的心里,竟然也有一丝窃喜,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得知这个消息时,喜悦竟然大于震惊。 苏淮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在病床前的柳芷溪和林素锦。昨晚她俩守了一个通宵,苏前和文利付完医药费后,就不知去向。柳芷溪趴在桌上休息了一会儿,听见声响睁开眼睛,发现苏淮醒了。苏淮用一种她以前没有见过的眼神望着她,那眼神里有绝望、悲伤,也有依赖和亲昵。 “芷溪。”苏淮低声叫道,声音里却透露一种虚空和无力。“爸爸妈妈呢?他们是去买早餐了吗?”苏淮虚弱地问。病房的门被推开,林素锦提着几盒黑森林蛋糕,走进了病房。“你醒啦?”林素锦的声音雀跃。 “嗯。”苏淮点点头,目光却在搜寻苏前和文利的身影,“他们,苏伯伯和文阿姨,要解决公司的一些紧急事务,他们处理完就会马上赶过来。”苏淮的表情看起来很失望,却没再追问,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已是初春的季节,医院里种的迎春开了淡黄色的小花,一簇簇挂在枝头,灵动而活泼。桃花和樱花争相绽放,形成一片馥郁的花海,在风中翻涌成浪。姹紫嫣红的花朵,争妍斗艳,俨然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林素锦变戏法似的,从病房外搬来几盆盆栽,是海棠和金盏菊,笑吟吟地说:“苏淮,这病房太死气沉沉了,你看花儿开得多绚烂,你别想太多,好好养病啊!”阳光跃过窗沿,洒落屋内,投下阴影和光斑。柳芷溪出神地望着他俩,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他们时的场景,苏淮高大英俊骑着单车,林素锦坐在后座笑靥如花。仅仅只是两载的时光,却像是已经过去了数百个冬夏,那时的柳芷溪感慨着太阳,而此时,她在欣赏着阴影。 一直到苏淮出院,苏前和文利也没有露面,而是吩咐家里的司机和保姆来医院接。回到熟悉的家里,苏淮却有一种格外生疏的感觉,做什么事情都十分小心,仿佛是一个做客的外人。或许是住院营养没有跟上,抑或是其他的原因,苏淮变得十分消瘦,即使身材还是高高大大,却给人一种病恹恹的文弱之感。苏前和文利终日在外奔波,很少回家,苏淮从周围人的态度和言语里,也感觉到了异样。他逐渐变得沉默而寡言,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卧室里,望着别墅外旖旎的花园,塞上耳机听周杰伦的老歌。 柳芷溪见状,不忍心再离开他,和文利沟通后,文利没再逼迫她离开,而苏前也默认了,柳芷溪就继续在苏家住下来。林素锦还是家里的常客,他们三个人时常呆在一起,她还带来了一部十几年前风靡的小霸王学习机,从杂屋里搬出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三个人一起玩超级玛丽。马里奥穿着制服,在有些模糊的屏幕上奔奔跳跳,跨过一个又一个障碍,柳芷溪忽然觉得,岁月如此静好,生命中的幸福简单而美好,爱和梦想,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南方的初春还是有些冷,别墅里仍旧开着地暖,一进门便与屋外那个冰凉的世界隔离了。苏淮常常沉默,林素锦也时常望着开着的电视机发呆,一连可以呆上一个上午一动不动,心思却完全不在电视上,电视节目播出了结束了,广告又臭又长,她也没有反应。倒是柳芷溪有些像春风拂过的花蕾,又萌发了生活的希望,激起了幸福的向往。她常常在厨房,跟着保姆阿姨学做煲汤,满屋子都飘着诱人的香味,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她也时常在花园里修修剪剪,锻炼自己的园艺水平,虽然技术有待提高,但也不失为一种自娱自乐。 “芷溪。”一天晚上临睡前,苏淮忽然叫住她,他年轻的脸庞上有一些忧虑,两只眼睛里却晶莹无比。“芷溪,你喜欢我吗?”他的鼻尖渗出了紧张的汗珠。柳芷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可是她的心里在默认。“喜欢。”她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 苏淮的眼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那光亮却像柴薪不够的火种,焰火瞬间又暗了下来,他幽幽地问:“我不是你的弟弟,你也喜欢我吗?”柳芷溪在心底叹息一声,“是的,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弟弟,而我也喜欢你。可是这种喜欢,也不是懵懂的爱情,只是纯净的友情。”苏淮在原地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百味杂陈,望着柳芷溪转身走进卧室,关上了房间的门,也关上了他的世界的门。他知道,她的心锁,他再也无法打开,无法走进,成为她的唯一。 柳芷溪沐浴在金色的暖阳下,惬意地闭上双眼,柔风像一把剪刀,裁剪了春天的嫁衣,也裁剪了她的心绪。苏淮坐在窗前,入神地望着她,像在欣赏美丽的雕塑,抑或是一件艺术品。转眼他们就已经升入了高三,繁忙的课业压得他们有些喘不过气,却仍旧没有忘记忙里偷闲、轻松一把。林素锦请了长假,去北京学习表演课,苏前已经接受了柳芷溪的存在,他和文利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处理公司繁杂的业务,还要通过各种途径寻找自己的亲生儿子。 苏淮仍旧是理科班的尖子生,老师眼中的宠儿,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只是一系列的变故,在他的心里埋下了沉默的种子,他干什么都憋着一股劲,像是心里有很多不痛快,但是这种不痛快他从未流露在表情和言语上。他更加卖力地学习,似乎是想得到认可,而这种认可,是他以前唾手可得的,或许他明白,有些事情即使不拆穿,也无法在谎言中存活。 高三的第一次月考,苏淮稳坐理科榜首,柳芷溪的成绩没有下降,但也并无起色。走在黄昏的街道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柳芷溪的童心大发,玩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踩影子的游戏。苏淮淡然地笑着,任由她调皮地蹦来蹦去,孩子般爽朗而开心。他不禁联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柳芷溪,她穿着一袭白裙,清爽扎起的发髻,脸上的笑容就是六月的阳光,林荫道旁旖旎的花朵,落满她洁白的衣襟,她纯洁得就像潺潺的溪水,悄然绽放的兰芷。 那时的她,在他的心里投下了一道绮丽的光芒,却还未驱散他心里的雾霭,他到了新分的班级,又看见了她桃花般的面容,心里微微泛起波澜。而在日后的相处中,他发觉了她的可爱和美好,心潮在温暖的日光下轻轻激荡,漾起一波波悸动的漩涡。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总在搜寻她的身影,走在校园里,总想和她不期而遇,坐在教室里,总会留意她的动静,每晚睡觉前,要听一听她喜欢的哼唱的歌曲,才能够安然入眠,而沉睡的梦境里,因为她的出现让他格外留恋,有时候闹钟都响了人已经清醒,却仍旧贪恋着,不愿起床。 “苏淮,吃哈根达斯吗?”柳芷溪轻柔的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抚慰着他残破的心灵,悄然拨动他的心弦。“呃,不,不吃了吧。”他埋下头,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睑,他的眸子还是那样清凉,他的侧脸还是那样清秀而好看。“哦。”柳芷溪的声音有些失望,她的失望并不是因为不吃哈根达斯,而是因为她希望他永远快乐而无忧虑,她不希望他是自己眼前这个稍显落魄的男孩,她总是记得自己初遇他的那一天,仿佛寂静夜空里夜莺动听的天籁,震颤了她的整个世界。而现在,她总是试图去寻觅,那张放错位置的记忆地图,她竭力想拼凑出完整的图案,让苏淮错位的人生被重新摆正。这个善良的少年,值得世间的一切美好,他的命运之门,永远应该通向幸福的康庄大道,而不是此时就坍塌。 “妈!”柳芷溪和苏淮刚进碧桂园小区,远远就看见了文利和苏前,文利穿着一件质地优良的酒红色呢子大衣,一身珠光宝气,俨然贵妇的装扮。苏前背对着他俩,柳芷溪有些惊讶的发现,苏前或许是因为太过操劳,再加上最近四处寻子,让他已有明显的老态,头发花白了也没有去造型店染黑,高大的身躯也已有些佝偻。 苏淮的鼻子有些酸涩,他虽然迎风笑着,却觉得这风是那样冷,而他的心,更加苦涩。这些日子来,文利和苏前常常不在家,虽然他们不再是骨肉至亲,但是那份情谊和牵挂还在,可他虽然挂念他们,却又是那般不想面对他们,他忽然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昌亭旅食的感觉。即使文利和苏前从未对他流露半分疏离,每个月依旧给他高昂的零花钱,还是尽量对他百般呵护、嘘寒问暖,可是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注定和以前不一样了,就像一只被打碎的瓷碗,即使找了能工巧匠修补,碗上的裂痕仍旧清晰可见,而或许更悲哀的是,这只瓷碗虽然不会被丢弃,但是也只是被放在碗柜里不会再使用,因为已经有了新烧制的瓷碗取而代之。但是苏淮还是太悲观了,他没有想到,被复原的旧碗也十分有价值,因为它代表了一段过往和历史。 文利和苏前身旁,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男孩眉清目秀、穿着朴素,他回头望了柳芷溪一眼,她的心里一惊,仿佛有很重的石头拉着她的心下坠,却在即将落地时被一双手接住,她的心颤了颤,却飞快地用理智压住了。她惊呼:“太像了。” 以前许浩然他们说她和苏淮很像,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接近,他们有相同的志趣和抱负,他们在学校是同桌,回到家里也形影相随,无形中都在影响感染彼此,日子久了,不知不觉潜移默化。可是她今天看见眼前这个男孩,他们是将近20年来的初次会面,她却感到那样亲切,仿佛在茫茫人海里,只要一次目光的相遇,便可以铭记一辈子。“这大概就是血浓于水吧。”柳芷溪默默想道,他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澄澈的眼神,还有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亲近。 柳芷溪快步向前,却又停住了脚步,有些顾虑地回眸,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苏淮的反应。苏淮朝她点点头,会意地笑了笑,又看了看那个男孩。他们一行五人簇拥着进了别墅,男孩并没有好奇地左顾右盼,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欣喜若狂,他的表情总是很淡然,不卑不亢、不矜不伐。文利和苏前眼里含着泪,拉着他的手,激动得话语都无法诉说完整,十七年的骨肉分散,而今终于团聚,这是电视剧里惯有的桥段,文利和苏前语无伦次,可是柳芷溪却没有感受到肥皂剧里的皆大欢喜,反而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隐隐的担心。 苏淮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家人,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仿佛眼前的不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而他只是在观看着别人的家长里短,可是,他却也没有把这些当做茶余饭后谈资的资格,也没有刻意轻松地置身事外的洒脱。他有些尴尬,自从知道自己不是苏家的亲生儿子,他便感到一重压力,做什么事情都如履薄冰,甚至产生了习惯性地讨好,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他害怕无家可归,害怕飘若浮萍、命如草芥,尽管他成绩优异,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晚上苏淮和柳芷溪坐在花园里,翻看着林素锦从北京发来的照片,林素锦傲然绽放,像一株盛开的白玫瑰,有许多双手都想将她摘下、揣进心房,只可惜她的枝干上,长满了尖锐的小刺。柳芷溪滑动着手机,无意地对苏淮说:“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真是太经典了。”苏淮半晌没有接话,柳芷溪不禁望了他一眼,他正拨弄着一株月季的叶片,缓缓说:“不论是白月光还是米饭粒,还是朱砂痣抑或蚊子血,我都不稀罕。”柳芷溪笑着捶了捶苏淮,“那你稀罕什么呢?”他笑而不语,忽而问道:“那年我们在潭柘寺,你许了什么愿望?” 柳芷溪略略思忖,歪着头,无奈地摇了摇,“我忘了。”其实怎么会忘记呢?她欺骗了苏淮,可是她宁愿这种欺骗,也不想瞎编一个愿望,因为那样,她会更加觉得对不起他,更加不能饶恕自己。她深知苏淮对自己的情愫,她也爱苏淮,从头至尾都爱,从今往后也爱,只是这种爱是变化的,从最初少女情窦初开的爱,变成了情同手足的惺惺相惜。如果非要界定男女间的爱,她想到的,还是冷江,那个忽远忽近的男孩,那段若即若离的感情,像夏日夜晚的惊雷大作,给予她电闪雷鸣的回忆,而在屋檐下避雨的她,总有闯进雨帘里畅快体验一把的冲动。 “芷溪,素锦回来了,叫上曾潇,晚上我们一起去吃肯德基吧。”放学的时候,柳芷溪收到了苏淮的短信,她收拾好书包,和曾潇一起步行去了市中心的商场。商场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他们看着滚动的广告、巨幅的海报,找了一个僻静的座位,掏出历史课本,一边复习一边等待林素锦和苏淮。林素锦一向姗姗来迟,而奇怪的是,活动发起人苏淮也不见踪影。柳芷溪正准备给苏淮发信息,林素锦推门而入,半年不见,她变得愈发可人,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回眸一笑的瞬间简直倾国倾城,柳芷溪都看呆了。她穿着黑色的外套,一件设计时尚的高级羊毛衫,脚上穿着特意制成褶皱外皮的发亮小牛皮靴子。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幸福和娇羞,与一个男孩手挽着手,一看就是亲密无间的小情侣,是冷江。 “芷溪,这是我的男朋友,冷江。”林素锦的脸红扑扑的,像一朵傲雪的红梅,芬芳四溢。 (十六) “为什么?”夜里柳芷溪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记得不久前,她还沉浸在冷江温柔的告白里,还在为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冷江暗暗加油,怎么现在,他就成了林素锦的男朋友呢?难道,他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场欺骗,抑或是不需要负责的玩弄?她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可是从今天林素锦亲昵的动作看来,似乎又给了她肯定的回复。 “嘀嘀嘀。”放在枕头旁的手机发出振动的声音,她的心忽然被提到了高空,有一种恐高的不安全感,却又伴随着紧张的快感和期待。她迅速划开界面,是苏淮传来的简讯,苏淮今天一个晚上都没有露面。从肯德基回到家,文利和苏前正在和男孩热切地拉家常,仿佛要把这十七年来缺失的爱,一次性补齐。男孩叫石月,简简单单的名字,像他的性格一样,沉默坚强如石头,干净谦逊若月光。 石月穿着崭新的阿迪达斯外套,脸上是腼腆的笑容,而文利和苏前商量着,如何让初中就辍学、去煤窑拉矿的石月,重新返回校园。苏前建议让他去读职高,学习一门技术,到时候毕业了去自家公司上班。文利则主张还是让他去读高中,功课跟不上就花高价请家庭教师,尽量考上大学,不管是公立的还是民办的,重点大学还是野鸡大学,总算是有个大学文凭。 柳芷溪的手机里显示了苏淮发来的信息—— 芷溪: 我走了,感谢你两年多来的陪伴,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我喜欢你,这句话在我心里重复了千百遍,而现在,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说这句话。石月回来了,他可以为爸爸妈妈膝下承欢,而我也该走了。尽管我爱这里、思念这里,千百般地不愿离开,可是我不能那样自私,石月离开了我的父母,而我就该回去侍奉他们了。我知道,一旦做了这个决定,我的人生和命运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可是有些事情,就像手里套住的兔子,总是试图逃出我们的掌心,奔向未知的地方。对了,我在潭柘寺许的愿望,就是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知道,这将永远只是一个愿望了。我喜欢你,但仅此而已,我们不要再联系了,也不要再来往了,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吧。毕竟遗忘,或许是我现在最好的解药,而那段记忆,我就让它只出现于我的梦境吧。祝你安好。——苏淮。 苏淮走了,彻底从柳芷溪的生活里消失了,他们的曾经,就像一个泡沫,曾在阳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彩,给她绚烂的美梦,却一触即破。她去了他亲生父母的家,那是一间位于破败的阴暗小巷尽头的一处危房。她和曾潇走到门口,一个化着劣质妆容的风尘女子,光脚站在潮湿的青苔上抽着香烟,看见他们两个青春少年,眼神里露出鄙夷,不屑地吐出烟雾。柳芷溪怯怯地问:“请问,苏淮是住在这里吗?”女子斜着眼睛,嘴里呼出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不禁轻轻咳嗽,女子的眼影没有涂抹均匀,在阳光下像是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曾潇见状,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离开。她的泪水,忽然就落下,她上前拉住女子的手,恳切地说道:“您认识他吗?如果认识,求求您告诉我,他在哪儿。”女子抽出了她涂着艳俗指甲油的手,砸吧着嘴,“我不认识什么苏淮,我只知道这儿曾经住了一个漂亮的男孩,我喜欢他,可他不爱我,他拒绝了我。” “他现在在哪儿?”柳芷溪忍不住哭喊道,“求求您告诉我,我可以给您钱。”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做工精美的皮夹,数了一千元,塞进女子的手里。女子却摆摆手,她以为是钱不够,把皮夹里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一股脑掏给女子。女子继续吐着烟圈,不紧不慢地看着她,像在观看一场精彩的表演,曾潇第一次看见柳芷溪如此惊慌失措,于心不忍,又碰了碰她的手臂。女子戏谑地看着他俩,柳芷溪却毫无知觉,此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项任务,就是找到苏淮,她像一个盲目的机器人,机械地重复着目标指令,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在郊区的煤矿,他爸爸很早就过世了,只剩下一个疯了的母亲。”末了,像是看够了热闹的表演,女子转身进屋,丢给柳芷溪一句话。 “苏淮!苏淮!”柳芷溪和曾潇去到了郊区的煤矿,那个女子告诉了他们煤矿的名称和地址。嘈杂不堪的环境,阴暗潮湿的住所,一群光着膀子的壮汉戴着安全帽,沿着狭长见不到底的巷道,深入井下劳作,不时有矿工推着载满原矿的运矿车来到地面。“嘭!”剧烈的爆破声让柳芷溪冷不丁吓了一跳,幸好有曾潇一直默默陪伴,她觉得此时曾潇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着最后可以握住的求生希望。 她疯了一般冲入人群,一个个仔细辨认,矿工们的脸上都是黑漆漆的矿渣,他们诧异地望着这个女孩,甚至有人开起了荤段子玩笑,柳芷溪无暇顾及,她只是想找到苏淮,她明白他的爱和苦楚,纵使她对他早已没有恋人之情,但是她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家人。曾潇冲上前去,一把拉住她,沉声说:“芷溪,他已经走了,不在这里了,别找了!”柳芷溪忽然伏在他肩膀上,失声痛哭,他的手犹豫着想抱抱她,却还是只落在了她的长发上。“既然他不想让你找到他,你就照做吧,当作是对他最后的成全。”他柔声在她耳边低语道。 “芷溪!来看看!”她一进家门,文利就迫不及待地叫住她。她望着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即使年纪已经不年轻,却仍旧有一种小女生的情怀。曾经,她是那样恨她,她把她独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大院门口,不守信用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可是现在她想,如果她没有遗弃她,她就不会遇上那么善良的父母,不会有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清贫而快乐的时光。她就也不会有机会认识苏淮,不会经历这样一段坎坷而难忘的时光,纵使现在仍旧是两手空空,可是她已经真切地体味过了幸运的滋味。 柳芷溪循着文利的声音,进了衣帽间,文利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条波西米亚风长裙,在她面前笔划。“好看”,她有些敷衍地回答,“试试”,文利把裙子递给她,“给我的?”她扫了一眼裙子的标签,上面写着“4986rmb”,她不禁后退了一步推辞着。“没关系”,文利望了一眼客厅,苏前正和石月在看新闻节目,“你苏叔叔是好人,他不介意的。”“可是,”柳芷溪惨淡地一笑,“可是我介意。” 苏淮走后,林素锦便很少再来苏家,有时候两家聚餐,气氛也不如从前。苏前很想活跃氛围,也想让石月融入他们的圈子,常常带着石月出席各种场合,而文利则一直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柳芷溪仍旧像一个局外人,仿佛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她学会了在聚餐时礼貌地微笑,学会了熟练地使用刀叉,学会了偶尔在聚会时弹弹吉他、清唱几首歌曲。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业主联谊会,柳芷溪站在窗前,听着屋外的鼎沸人声,轻轻拨动了放在墙脚已久、落了尘埃的乌克丽丽。她忽然听见屋外有歌声传入,仔细辨认,是那首《endlessroad》,是冷江,她的心一紧。有人轻轻敲着她的窗户,她闭上眼睛,缱绻过往在脑海里回放,泪水像春日的雨帘,上演了一场春江花月夜。她没有应允,那敲击声越来越响,她索性打开窗户,冷江站在窗外,一段时间没见,他的脸部轮廓更加立体分明,下巴处冒出了青青的胡渣。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却在目光触及柳芷溪时,眼神瞬间活泛,变得炯炯有神。 “芷溪。”他轻声唤道,声音略微沙哑。柳芷溪的心,像下了一夜的冷雨,潮湿而混乱,她别过脸去,不愿意看他。“芷溪,原谅我,好吗?”他压低声音诚恳地说。“无所谓原谅,冷江,”她淡淡地说,“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乎、从来没有计较过。”冷江的眼神像被冷水浇熄的火焰,他嗫嚅着双唇,想要表达了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冷江!”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是林素锦,“该我们上场了!”他拿起吉他,匆匆离开,留给柳芷溪一个匆忙的背影,可他不知道,这个背影,曾经撑起了她的整个世界。 “我并不是什么都输给你了,柳芷溪。”晚上临睡前,柳芷溪收到了林素锦发来的消息,她有些讶异,她从未把自己与林素锦做过比较,而她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比试的范本。 高考前的那个五一,文利和苏前带着石月和柳芷溪,去了云南旅游。当飞机落在昆明长水机场,柳芷溪看着满街的碧树繁花,久久压抑的心情颇感畅快。一出机场,就有手捧玫瑰的导游在等候,柳芷溪接过一支红玫瑰,娇艳欲滴的花瓣上还有晶莹剔透的露水。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芳香的味道令她神清气爽,袭人的气息缭绕于心,她忽然想起了曾经和苏淮讨论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苏淮的脸庞仿佛还是那样亲近,可是恍然间,她才发现那只是自己的记忆,伸手可以触碰的,只是一片虚无。 导游撑着阳伞,领着他们向外走,果然是人间胜地春城,室外的温度不冷不热,阳光柔和而明媚,清凉的微风扫去了他们旅途的困顿。石月穿着“耐克”最新推出的t恤,新理的短发让他看起来干净又利落,他接受了文利的建议,请了全城口碑最好的家庭教师,正在铆足马力准备考试。柳芷溪用余光看了看,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她虽然思念苏淮,眷恋他的温存和陪伴,可是她并不排斥石月,相反对他有一种怜悯之情。她知道,他之前的日子都过得十分清苦,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他所受的精神上的关怀也相当匮乏。她有时候,甚至对他有一种抱歉的心理,因为如果不是医院的疏忽与失误,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遇见苏淮,而这种苦,却让石月来承担了。可是,当她联想到石月曾经的苦难,她的心里,就会增加万分痛苦,因为她知道,现在这一切,都压在苏淮肩头了。 坐在凉爽的旅游巴士上,导游用悦耳的声音介绍着当地的风土人情,柳芷溪的目光望向车窗外,像一部相机般快速抓拍,把颇具地方特色的景致收纳于心。石月坐在她身旁,还在抽空背着英文单词,他忽然用笔尖碰了碰柳芷溪的胳膊,“姐,ifiwasaboy,iwouldloveyou,这句话语法正确吗?”柳芷溪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姐姐”,可其实,在她的心里,她早就承认了这个弟弟。 “笨啊,这是虚拟语气……”话音刚落,她忽然怔住了,她想起了贾歆。那个自称为微胖界女神的女孩,因为喜欢苏淮而嫉妒柳芷溪,他们之间曾闹出过不愉快,而最后以她转学作为收场。她拿出手机,划出qq的界面,贾歆的头像没有再点亮过,可是柳芷溪发现,她更新了说说——失去即为得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巴车在宽阔的路面上行驶,街景从眼前一闪而过,像风尘仆仆的过客,仅仅停留在印象中。纵然绮丽的风景宛若惊鸿一瞥,投掷惊艳的倒影,它们的名字,却只悬挂在嘴角,无法清晰地吐字发声。柳芷溪百无聊赖地把眼光望向车窗外,导游拿出了刚买的新鲜凤梨,介绍说云南的凤梨味美汁甜,无需用盐水浸泡便可直接食用。柳芷溪尝了一口,饱满的果肉细腻甘甜,轻轻一咬,清爽香甜的汁液便充盈了整个口腔,唇齿留香、甜而不腻,令人回味无穷。 她的思绪又被拉回了那年,她和苏淮、林素锦去泰国游玩,清莱的街头,随处可见售卖小菠萝的流动摊贩,一颗颗黄橙橙的菠萝还没有她的拳头大,她一看见那可爱袖珍的外形,便被吸引住了目光,停在摊铺前没有挪动脚步。他们惬意地站在街头,不时有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经过,他们一边用英语和他们打招呼,一边分享着美味的小菠萝,爽朗地笑着,天南海北、意气风发,仿佛生命中所有的纠葛、苦恼都与自己无关,只要尽情欣赏美景、享用美食,生命就如一条平坦的大道,随着欢乐的步伐不断延伸,直到看不见尽头的云端里,给人以无限向往的遐想。 “苏淮,你在哪呢?我很想你。”柳芷溪在心底轻轻说,这句话她曾在心底重复过千万遍,可是却无法亲口对他说出,他就像一滴清晨的露珠,曾滋润过她干涸的心田,而今,他却混入了茫茫人海,她再也无法清晰准确地辨认哪一滴是他,只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街边一个担着扁担的小贩走过,身材高大而瘦弱,戴着一顶草帽,走路的姿态有些眼熟,柳芷溪的心猛地一震,盯着那个身影,汽车却飞驰而过,待她的目光再次追寻,那个人早已不见踪迹。“不可能的。”她惨然一笑,心中的悲凉如山洪暴发般,席卷了她的心,只剩下满目疮痍。 一天的舟车劳顿后,他们抵达了官房酒店,酒店位于一片别墅群内,一家人住一户别墅,还配有管家和厨师。柳芷溪沐浴过后,穿着清凉的睡衣,回到卧室,卧室里被装扮得十分有情调,自动窗帘已经拉上,壁灯的光线十分柔和,空调温度刚好适宜,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姹紫嫣红的鲜花,散发出阵阵馥郁,就连干净整洁的床上,都用玫瑰花瓣拼凑了精美的图案。管家上楼来敲门,告诉她厨师已经准备好了宵夜,她用电吹风吹干了湿漉漉的头发,穿着文利送她的gi拖鞋,下楼去了餐厅。他们三人已坐在餐桌前,却没有动筷子,显然是都在等她,文利的眼中,不再是以前害怕东窗事发、秘密被揭穿的惶恐和敌意,她的眼神里溢满了慈爱。文利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苏前的既往不咎和宽宏大量,让她真正体会到了爱的感觉,而今自己儿女双全、生活无忧,她安安心心做着快乐的妻子和母亲。只是她不曾联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都有不能深究的故事和难言之隐。 厨师端上了热腾腾的过桥米线,还搭配有生姜、海带丝、云耳、榨菜等辅菜,荤素搭配、卖相诱人,柳芷溪愉快地大快朵颐,却仍旧注意着吃相的斯文,一碗米线下肚,吃得心满意足,她收拾好碗筷,和他们打了招呼,便拿起一本英文杂志,上楼去复习英语单词。虽然是外出旅游休闲,但是旅游减压的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应对高考,所以柳芷溪不敢也不愿意过度放松、落下功课。 “芷溪,云南很美,它有湛蓝的天和碧绿的树,有植被茂盛的热带雨林西双版纳,有凉爽宜人的香格里拉,有极具特色的古城丽江,还有苍山洱海的壮丽大理。云南的玉石争奇斗艳,品种繁多、色泽动人,有黄龙玉、南红玛瑙和翡翠,在能工巧匠的精雕细琢下,它们造型精美、形态各异,晶莹欲滴、温润腻手,佩戴在身上可以乞求佛祖庇护,保佑平安健康、事事顺遂。”柳芷溪打开手机微博,看见暖阳私信了她,暖阳是她一位网络上未曾谋面的好友,有的时候,她会有一种错愕感,她觉得暖阳就像她生命中一位重要的人,他是那样地了解她、理解她。她有时候会希望,暖阳是苏淮,希望他仍然在不远不近地关注着她。她有时候,又暗暗希望他是冷江,因为她不能欺骗自己,她其实还爱着冷江,只是她不能说服自己。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滑动着界面,又把白天在七彩云南拍的照片发给了他。照片里,她一抹浅笑,站在金色的阳光下,干净的眼神像天使一样纯洁,一头秀发被随意地扎成马尾,就是一个邻家女孩。照片是文利给她拍的,很显然她遗传了文利的美貌,可是她却有些排斥这种亲近。她发自内心地爱文利,可是只是因为文利是她的生母,她觉得自己要乌鸦反哺。可如果撇开这层关系,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好感。她最怀念的,还是从十多年前,那个下午从院子里走出来,把她抱在怀里给她一个家的养父养母,他们在遭遇车祸的千钧一发时刻,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她的平安。她最眷恋的,还是和奶奶相伴的那些岁月,生活虽然艰辛而不易,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什么东西都必须物尽其用,就连去肯德基买一包薯条都是一种奢侈,可是她却觉得心灵是那样富足,生活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十七) 柳芷溪租了厚厚的羽绒服,带上毛线帽子,背着一个氧气瓶,全副武装站在玉龙雪山脚下。周围人群熙熙攘攘,都在做着登山的准备工作,文利的脚上仍旧踏着细高跟,打扮得像要出席宴会,柳芷溪有些不满地望着她的妈妈,觉得她实在是矫揉造作。可看得出,苏前很爱文利的,他们俩如胶似漆,本来他是准备和柳芷溪、石月一起攀登至峰顶一览美景的,但在文利的央求下留了下来。自从柳芷溪是文利的私生女这事情曝光后,文利一直忐忑不安,没有料到苏前竟然大度地接纳了这一切,还视柳芷溪为己出,文利不止一次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个男人。她对苏前的依恋愈加深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简直像热恋中的少女。 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柳芷溪顾不上形象,兴奋得大声呐喊,如果文利在一旁,一定会责怪她的不矜持。石月也戴上了墨镜,抵御强烈的日光,他在一旁微笑地望着姐姐。登山的途中,有几次柳芷溪脚下打滑,差点就要摔跤,都是他细心地及时拉住了她,他温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皮肤时,她的心里翻涌着暖意,有天生的亲切感。她感受过冷江的关怀,那种温暖是强烈的,像山河崩塌过后明朗的烈日,她也体会过苏淮的体温,那是淡淡的如同午后清风,抚慰她流血的伤口。而面对石月,她有天生的好感,因为他也有苦难的过去,他也曾经清贫,他可以理解她的捉襟见肘,却也可以体会她历经磨难仍旧不绝望消极的乐观豁达,他们是河滩里的两粒石子,在快速流淌的水里彼此相望,找到相似点和共同点,被磨平了锋芒和棱角。 站在山巅,湛蓝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柳芷溪跳了起来,石月找准时机抓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凛冽的风拂乱了她的发,她的眼神干净得像山顶的皑皑白雪,细长的娥眉是雪山上葱茏的绿意。她没有用ps修图,不假思索,将照片发给了暖阳。暖阳很快便回复了她,“芷溪,我也去过玉龙雪山,是一个人去的,在半道上我曾想,一个人坠落山谷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茫茫雪景也不失为一丛美丽的坟冢,我可以把所有攀登者当作为我祭奠的人。”“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聊了这么久,柳芷溪一直把暖阳当成前行的旅伴、指路的明师,她觉得他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春风拂过胸膛,让夏雨涤净忧伤,让秋叶装点生活,让冬梅带来希望。可是,今天他鲜然地流露出了负面情绪,她有些不可思议,不禁重新思索,她才发现,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输出,喋喋不休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和心情,却从未聆听过他的心声。 “rape”,“pregnant”,“sex”,“abortion”,柳芷溪坐在旅游巴士上,用手机app背英语单词,这几个词,连续跳入眼中,让她生出些刺目的不适感。她想起了姚瑶,那个喜欢苏淮的热情似火的女孩,却被意外浇灌了一场冷水,冻成了冰雕。她划到了姚瑶的头像,心里的情绪奔涌而出,像倾盆的大雨无处喷发,需要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柳芷溪又想起了那晚她们的对话,她说的那个送给她费列罗的男孩,或许注定只能是她生命里的一种念想,注定是一个没有解释的谜语。“芷溪,你来云南了?”一条简讯出现在屏幕上,她一愣,倏地一惊,姚瑶在微博上@了她,并给她的照片点了赞。“是啊。”柳芷溪的手指快速编辑着信息。“我也在云南”,姚瑶的回复速度很快,“我的艺考完了,我来散散心。”“有空出来见一面吗?”柳芷溪思索了一会儿,还是犹疑地发出了消息。“嗯……好吧。”姚瑶提了一家酒吧,位于昆明市区的一条街道,并将定位发给了柳芷溪。 柳芷溪进了酒吧,这是一家干净的清吧,没有其他酒吧的乌烟瘴气,台上只有一个弹着吉他的少女,浅吟低唱孙燕姿的老歌。“芷溪!”姚瑶坐在靠窗的位置,灯光打在她脸上,她的脸有些浮肿,眼里蕴藏着忧伤。“姚瑶!”一年半没见,纵使姚瑶的气质大变,柳芷溪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有些东西,风霜无法掩埋,时光无法抹去,姚瑶气质里独特的韵味,还是像一帧油画,涂满了色彩,让人一眼就可以辨认。“芷溪,还好吗?”“我很好,你呢?”“我……药物和心理治疗,让我好了很多。你,就你一个人吗?”姚瑶探究地朝柳芷溪身后望去,见身后空空如也,不禁浮起一丝失望和落寞。“苏淮,他,现在在哪儿呢?”姚瑶用力咬了咬苍白的嘴唇,还是下定决心问道。 “他,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柳芷溪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撕下了痂,旧日的伤疤鲜血淋漓。“芷溪,其实,我一直爱着苏淮。”姚瑶用手拨弄着面前的酒杯,柳芷溪注意到她手背上有道道疤痕。“当年我知道,发邮件给我的并不是苏淮,我也犹豫过是否赴约,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因为那个人,曾威胁我,如果不去,他就要修理苏淮。我不是苏淮的快乐,但是,我希望他永远快乐无忧。” “姚瑶,你太傻了。”柳芷溪望着她清泪涟涟的眸子,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姚瑶的手。“不,芷溪,你错了,我并不傻。”姚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苏淮,他其实与你并没有血缘关系吧?”柳芷溪一怔,“姚瑶,你怎么知道的?”“我看出来的,芷溪,难道你没有注意过苏淮看你的眼神吗?那样专注,像端详生命里最珍贵的宝贝,那样深情,仿佛大海都无法承载那种感情,那样纯粹,不掺杂一点世俗的尘埃和污渍。”姚瑶飘然的眼神定定地落在柳芷溪身上,她低头抿了一口橙汁,不紧不慢地说。 “姚瑶,你……”柳芷溪一时语塞,想不出如何回答,说出口的那几个字,像彩色的泡沫,在脑海里飘浮了一会儿,都破灭不见了。她本想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但是望着姚瑶那殷切的眼神,她明白姚瑶的心思,那便是用自己的牺牲换取苏淮的幸福。如今苏淮沦落到这般田地,姚瑶若是知晓了,会有何反应?她所有的付出,都付诸东流了,那么,还是给姚瑶一个飘摇的希望吧,给她一种虚假的安慰,或许这样,反倒是对她最大的回馈,至少她的心甘情愿没有被浪费掉。 “暖阳,你说,为什么谎言总是比真相美丽?就像一朵塑料花和一朵真花,真花总有凋落的时候,而假花永垂不朽。”告别了姚瑶,柳芷溪并没有立即起身,她拨弄着桌上插的塑料花,在简讯里对暖阳感慨道。 “或许是,我们都太喜欢自欺欺人吧。”长久的沉默后,暖阳简单回复道。 柳芷溪徜徉在黄昏的街道,绯红的云影亲吻着她的面颊,她的眼里泛着莹莹的光,脸上的红晕让她看起来格外动人。她思忖着心事,站在公交站等公交,虽然苏家的经济条件允许她乘坐计程车,但是外出和旅游时,柳芷溪还是习惯坐公交。她喜欢坐在最后一排,把玻璃窗打开,任呼啸的风拂过脸庞,还可以欣赏窗外的街景,看着街边的人交谈欢笑,仿佛进入了一个可以只当旁观者的世界。 她随意地划开手机界面,登陆qq,在等车的空隙翻了翻空间。她忽然发现,贾歆发了新的说说,而她的定位,是云南昆明。柳芷溪的脑海里,如同忽然注入了催化剂,所有的思绪都在发酵,她恍然间想起了什么,拦下一辆计程车,钻进车里,果断地报了贾歆所在的地址。计程车绕过大街小巷,越走越偏,弯进了一条小路。车子停在一片破败的平房,几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妇女在门口,磕着瓜子闲聊,看见柳芷溪,便投出探照灯一般的目光。柳芷溪尴尬地笑了笑,环视周围,不见贾歆,她只好站在一旁等候。 夜色渐渐降临,黑色的夜幕如同被人撕去了一角,透露出斑斓的星辉。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一个背包,停驻在小巷尽头,柳芷溪猛然抬头,发现那个身影是那样熟悉。借着淡淡月光,她端详那张年轻的脸,是苏淮。苏淮显然也看见她了,他穿着破旧的工作服,脸上还有漆黑的汗渍,看来是刚从工地回来。他愣了一会儿,失神的眼里投出了明亮的光。柳芷溪刚想同他说话,贾歆却从苏淮身后走来,亲昵地挽着苏淮的胳膊。 而贾歆的腹部,明显地隆起了,看来已经有五六个月的光景。柳芷溪茫然地站在原地,有些惊诧的错愕,却又瞬间明白了一切。她微笑着寒暄了几句,正准备离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苏淮,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永远欢迎你。”苏淮沉默地没有说话,眼眶却红了。贾歆夸张地笑着说:“你们永远欢迎的,可不止是苏淮哦,还有我们哟。”说着,用胖胖的手指指了指她的小腹。柳芷溪觉得一阵恶心,加快步伐离开,身后却传来贾歆高分贝的笑声。 进入燥热的六月,柳芷溪生活的这座南方小城,气温已经飙升,大家都穿上了薄薄的夏装,教室和家里也已用中央空调制冷。毕业临近,高考迫在眉睫,无形的高压却并没有减轻离别的感伤,教室里的黑板写满了大家的毕业感言,同学录也一页页发下去,一张张填写好。不论是以前关系亲密还是疏远的,都彼此给对方留下祝福,以前有过矛盾过节的,也暂时风平浪静。班里的文娱委员,甚至还在策划高考后的晚会,力求给大家留下特殊的记忆。 柳芷溪也买了大本的留言册,分发给同学。她身旁的位子,自从贾歆退学后,就没有人补上。她望着这空荡荡的座位,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嘲弄的意味,贾歆和苏淮,她曾经的两个同桌,也是她曾经那样要好的朋友,她向他们敞开心灵的大门,他们却偷走了她宝贵的信任。而现在,他们所作所为的那些令她不耻的事情,更让她感到极度不痛快。“宁缺毋滥吧”,她安慰自己,一个人两个座位也挺好,她可以放很多书放在另一张桌上,午休时也可以拼接两张课桌。 6月8日下午,柳芷溪胸有成竹地考完最后一科英语,苏家的司机来学校接了她回家。一辆崭新的价值百万的玛莎拉蒂,威风地停在校门口,文利穿了一身华贵的旗袍,站在一旁等柳芷溪。柳芷溪和一群女孩子欢笑着走出校门,她立马看见了文利,一边和身旁的伙伴们说着什么,一边放慢了脚步。待大家散了后,柳芷溪才走到文利身旁,低声说:“妈,没必要这么招摇吧!” “你懂什么?‘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嘛’!”文利瞪了她一眼,语气却很温和。 “那个,芷溪,你考得咋样?985没问题吧?”一向不多话的司机张叔,也忍不住问柳芷溪。“嘻嘻,有书读就可以了!”柳芷溪不经意地回答,语气里却充满笃定。“那可至少要上一本啊”,文利在一旁补充说。 “妈,您知道的,文科高分比理科要难考的,能上一本线就不错了。”柳芷溪透过后视镜,望着坐在副驾驶的文利说。 “是啊,文科难考,唉,苏淮在就好了,不奢求他考清华北大,考复旦浙大肯定没问题……”文利喃喃自语,却被耳尖的柳芷溪一一听了去。柳芷溪默不作声,她假装别过脸去,泪水瞬间奔涌而下。 深夜十一点,柳芷溪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相册,窗户外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她捂住耳朵,钻进被子里,不想理睬。乌克丽丽柔和而灵动的声音,却从窗外传来,还是那首《endlessroad》,是的,不用去猜,她都知道是冷江。 忽然,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大雨倾盆而下。窗外的人,却固执地,久久不愿离开。柳芷溪忽然有些心疼,不忍再苛责,从杂物间拿了一把伞,出了门,冲进雨幕中。冷江早已浑身湿透,帅气的短发此刻都黏在了头上,一滴滴落水。柳芷溪把伞递给他,冷江犹疑着没有接,却舒心地笑了。“你把伞给我了,你自己呢?”冷江俯下身,在她耳边问。他的气息,萦绕在耳畔,微微有些痒,他离开她是那样近,距离近得让她甜蜜地悸动,内心却又惶惶不安。 柳芷溪转身离去,雨水像四溅的玻璃碎片,打在她身上,狂风怒吼着,一个趔趄,她差点摔倒,却落入了冷江温暖的怀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原谅我,好吗?”她望着冷江深情而真挚的目光,仍旧倔强着不回答。冷江的脸缓缓向下,就快要碰到她的鼻尖,他身上清澈的男士香水味扑面而来。柳芷溪的身体猛然一抖,决绝地推开她,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任大雨击打。 校文娱部骨干秦袁媛组织策划了毕业晚会,大家载歌载舞、欢笑一堂,柳芷溪弹着乌克丽丽,唱了一首周杰伦的老歌《晴天》。“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唱到这一句,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柳芷溪哽咽不已,喉咙已经无法发声,只是用手指扫动和弦。台下的毕业生们,也触景生情,和着旋律清唱,勾起了陈年往事。年少的懵懂之情,就快要被封锁进记忆,这些半大的孩子,又有几个不会恋恋不舍,不会暗自垂泪呢? 晚会的压轴节目,是艺术班毕业生林素锦的钢琴演奏。只见帷幕被缓缓拉开,林素锦穿着黑色的晚礼服,坐在三角钢琴前,而冷江,则抱着一把小提琴,他们合奏《铁达尼号》的主题曲《myheartwillgoon》,林素锦灵巧的双手在琴键上跳跃着,悦耳的音符像流水一般淌进耳里,冷江风度翩翩,小提琴舒缓的颤音撩拨着听众的心弦,一曲罢了,大家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林素锦起身,和冷江一起致谢时,实时大屏幕里滚动显示的微信留言上写满了甜蜜的“在一起”,台下的观众更是起哄,爆发出狂潮般的掌声,气氛被推向高潮。林素锦落落大方地鞠了一躬,然后挽住冷江的手,羞涩地说“我们已经在一起啦!”冷江穿着笔挺的西装,宠爱地望着林素锦,伸出手来揽住了她的胳膊,微笑着默认。望着台上金童玉女般的一对璧人,台下的少男少女们都不禁悲从中来,慨叹自己错失良机。 “同学们,曾经我们相聚一堂,而今我们各奔东西,你们心里有过自己求而不得的情感吗?有千百次想说而不曾吐露的话语吗?今朝不说,更待何时?同学们,勇敢地表白吧!让我们举办一场情诗大赛吧!”秦袁媛话音刚落,台下便如同原子弹爆炸一般沸腾起来—— “野草偷偷,长在麦地里/蒲公英偷偷,落在原野上/白百合偷偷,绽开在山谷间/而我的爱,是一溪泉/偷偷流淌进,你的心里” “玫瑰是爱情的偏见/戒指是婚姻的偏见/同心锁是誓言的偏见/而我,在最美的时光/偏偏见到你”。 “鸽子的第二根肋骨上/刻了你的名字/这样,它便永远不会忘记/我邮递给你的口信”。 “白莲在春风里沉醉/柳絮在秋雨里纷飞/我的世界,已经时空错乱/唯有你,可以拨正”。 一群生龙活虎的男生冲上舞台,抢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迫不及待地用诗歌表情达意,而台下他们的意中人,在大家的哄弄中羞怯得不好意思抬头,要么眉眼低垂,要么假装若无其事地和闺蜜聊天。 曾潇安静地坐在柳芷溪旁边,淡定地望着周遭的一切,他忽然靠近她,“你还记得高一那年,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吗?”柳芷溪搜肠刮肚一翻,记起来印象中是有这么一件事。他敦厚地笑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今晚回去,就把礼物扔了吧,不要再拆开了。”应着这个景,柳芷溪觉得有些异样,她略略能够猜出一二,可是多年的好友,她不想伤害曾潇,她有些歉意地望着曾潇,他却坦然而自若。 柳芷溪掏出手机,想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她看见林素锦和冷江坐在前排,林素锦小鸟依人地靠在冷江的肩上,他们说说笑笑、十分开心,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这个可怜人。柳芷溪打开文档,手指胡乱点击,写了一首小诗—— 不论是琼浆,还是毒药 我都饮下这杯酒 不论是春秋,还是冬夏 玫瑰已不再盛开 因为,不论是曾经 还是未来,我已放弃爱你 编辑完诗歌,柳芷溪仰面望着天花板,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身旁的同学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是脖子酸痛。而曾潇担心地望着她,他知道那只是她的托词,他却知趣地没有过问。有的时候,恰当地留一片空间,胜过指明一条道路。 (十八) 柳芷溪回到碧桂园时,正好遇见林素锦和冷江,林素锦仍旧是趾高气扬地笑着,只是现在这份笑里,多了一份娇羞,沉浸在爱情里的她,处处和柳芷溪比,却又处处不屑于和她比。冷江背着琴袋,一手牵着林素锦,他看柳芷溪时,眼光明显地炙热而伤怀。柳芷溪不相信林素锦没有感觉,可是林素锦愿意做那个表面上的赢家,或许她要的,不是爱,而是得到的快感和虚荣心的满足。 林素锦可能在外面喝了几杯,走路有些踉踉跄跄,眼里却冒着骄傲的爱情火花,美丽的脸颊有因为燥热引起的红晕。冷江默默地把她送到家门口,待确认她已经休息后,才返回来找柳芷溪。柳芷溪见冷江朝她走来,连忙转身快走,却如同戴着沉重的脚链,无法抬步,她的心很痛,撕心裂肺地痛、悲惨无望地痛,像被刀子割,像被烈火焚烧,像被野兽啃食。“芷溪,等等我!”冷江在她身后唤道,她到底还是没能硬下心来,悄悄抹了抹眼泪,回头看了他一眼。 “芷溪,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你很像我很久以前,见到的一个女孩。那时候她大概五六岁,一个年迈的老人带着她,大雪纷飞的冬天,小区的门卫不让她们进,她们就在寒冬里等候。飞雪飘在她的头发上,她瑟瑟发抖,看上去就像一个小雪人。我很同情她们,却无法说服保安让她们进来,只好恳请门卫让她们在传达室烤火,我还送了小女孩一盒费列罗。”冷江自顾自地说着,眼里有薄凉的神色,脸上的表情却很温柔。 “我一直记得那个女孩,很可爱,让我忍不住想去保护,就像我看见你的感觉一样。”冷江望着地下的茵茵绿草,像是要把所有掩盖在时光土壤下的故事,全部挖掘出来。 “什么?”柳芷溪错愕地看着冷江,思绪被拉到很久之前,她抚了抚被夜风吹乱的发,顺带梳理一下自己杂乱的心绪。“怎么了?”冷江被她的惊诧疑惑了,不解地问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又不脆弱,也不柔美,你怎么会想保护我?”柳芷溪的心里翻江倒海,却努力压制住自己狂跳的心。她的心,和冷江是那样近,她却又觉得相隔万里,仿佛她面前的人,只是一个鬼魅,一个不切实际的幻影。 月色下,冷江认真地望着柳芷溪,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柳芷溪就匆匆离去,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静静的月光下,他独自站立了一会儿,清冷的月光即使孤傲,也是历代文人墨客的知己,而他一个凡夫俗子,却无人可以吐露真心,无人可以真正理解他。林素锦的短信发了过来,他又孤独地望了望澄澈的月华,然后将双手插进口袋,留下一个寂寞的背影,有些懊丧地朝家里走去。 躺在卧室柔软的床上,柳芷溪蜷缩成一团,似乎刻意将身体卷入席梦思。她紧紧闭上眼,泪水却像止不住的水阀,一滴滴淌出,落在白色的枕巾上,不一会儿便沾湿了一大片。她又时而睁大双眼,无声而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装饰。 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竟然就在身边,她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心里只是疼痛,像插了匕首般痛彻心扉,她宁愿冷江不是他,那么漂泊零落的心,还有一丝美好的遐想,还有一份希望的寄托。可是现实是如此残酷,不给她的灵魂一丝超度的机会。现在,一切清晰明了了,当所有的事实暴露在明媚的日光下,她终于发现藏匿的记忆都早已变质腐败,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礼貌的敲门声从门外传来,她赶紧擦了擦眼睛,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然后打开了门,是石月。他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满眼笑意:“姐,这是我用咖啡豆磨的,爸爸妈妈说味道不错,你也尝尝。”她偷偷打量了一眼,这个与自己同母异父的血肉至亲,虽然历经风雨却不忘初心,依旧乐观向上。自己何曾不是这样呢,而现在这些苦痛纠葛,却让她发生了些许变化,她说不上这些变化是好或坏,它们就像一辆极速行驶的快车,带着她驶向未知的远方。 柳芷溪小心翼翼地接过托盘,品尝了一口,咖啡豆磨的咖啡果然和速食冲泡的不一样,味道正宗醇厚,浓浓的苦涩里,带着苦尽甘来的甜。她的嘴角勾画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朝石月伸出拇指,石月腼腆地笑笑,像个捡到了朝思暮想的玩具的小孩,“姐,你喜欢喝的话,我天天都磨给你喝。”柳芷溪的心里,如同被甘霖浇灌,有一种意外的喜悦,在这个冷漠的世界,给她些许希冀和慰藉。 “暖阳,看见石月,我就心生欢喜。可是,我觉得,对不起苏淮。他们的人生彻底换位,虽然或许那本就是苏淮的命运,但是我忘不了这个优秀的少年,他曾经拥有世间的一切美好,而他也配得上这世间的一切美好。我的心里,总是有一种负罪感,我隐隐觉得,如果自己不曾出现,那么苏淮还是那个阳光的幸运少年。这样说,可能对石月不公平,可是我抑制不住自己这样想。”柳芷溪轻轻敲打着键盘,在微博里私信暖阳。暖阳的头像,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晚霞同蓝莲花一同绽放。“芷溪,你还爱冷江吗?”暖阳忽然问她。她的手倏地停滞在半空,是的,她爱他,但是正是因为这种爱,让她无法原谅他,让她无法心无芥蒂地对他敞开心扉,就连最珍贵的回忆,她也努力去忘记。 “当你进入一种新的关系时,其他的所有关系都要重新定义。你明白吗?”暖阳发来一个可爱的笑脸,对她说道,“一个人真心还是假意,就算眼睛看不出,心却能感受到。” “暖阳,你有没有害怕过这个世界一片黑暗?”柳芷溪略过了他的询问。“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太阳,所以不害怕失去日光。”暖阳坦诚地回复道,柳芷溪却觉得这个答案里蕴藏了无限忧伤,这个未曾谋面的朋友,是那样了解她,她却总在他的心外面徘徊。 清理高中的书籍资料时,柳芷溪看见了那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她记起来是高一寒假,曾潇送给她的新年礼物,并且曾嘱咐她毕业了再看。曾潇平日里的点点滴滴,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都能够让她感受到些许友情以外的东西。她正犹疑着要不要拆开礼物,突然想到了毕业晚会时曾潇和自己的对话。她忽而释然地笑了,用面巾纸擦去封皮的灰尘,随手将礼物放进了存放秘密的柜子里,就让青春的秘密成为永远的秘密吧,有些东西不戳破、不拆穿,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成全。 阳光从屋外倾斜着照进来,石月开了门,雀跃地跑进来,“姐,我被二中录取了!”二中是这座小城,除了柳芷溪就读的橘井中学外,教学质量最好的中学了。看着石月开心的样子,柳芷溪也由衷地高兴,只是不知道为何,她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存蓄。高考快要放榜了,可是这些日子,相比起等待的焦躁不安,她更感觉到痛苦。他们都是有翅膀的鸟儿,可以飞向更高远辽阔的天空,可以自由翱翔,可是苏淮,本来应该是天之骄子的他,却过着困顿、混乱、无望的生活,仿佛是被命运之神抛弃的孩子,他还没有起飞,便被割去了羽翼。 (十九) 这是柳芷溪第二次来到北京,上一次北京之行,让她终生难忘,姚瑶的提前离去,也是她心中永远的伤痛。他们住在瑞士人开的港澳中心酒店,酒店富丽堂皇,提供的餐饮也品种多样、丰富精致。星期天的早晨,文利、苏前一大早就带石月去了许愿很灵验的潭柘寺,柳芷溪尽量避免故地重游,便借口说例假来了。手机8点钟的时候,闹钟响了起来,柳芷溪其实早就醒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起来,或许是日光太耀眼,让她总联想起背后的阴影,抑或是暑假旺季外面太热闹,让她无法正视自己的孤寂。她本来准备窝在酒店里看一天电视,频道换来换去,要么是鸡飞狗跳的家庭伦理剧,要么是毁灭三观的青春偶像剧,要么是恶俗至极的做作煽情剧,柳芷溪无奈地放下遥控器,拉开窗帘,站在窗前远眺,北京城高楼鳞次栉比,当红的明星出现巨大的广告屏幕上,楼下车水马龙,行人行色匆匆。 柳芷溪伸了个懒腰,洗漱完毕,背着她的香奈儿双肩包,从玄关的插卡处拔出房卡,轻轻关上房门,来到电梯口等电梯。“ok,iwittendyourweddingceremony.”一句地道的美语忽然飘入耳廓,在这儿遇见外国友人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情,柳芷溪低头看着手机。没有任何反应。“芷溪!”一个惊讶的男声在她耳旁响起,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她抬起头,面前的男孩穿着笔挺的衬衫,面部轮廓相比起两年前成熟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却没有变,还是炯炯有神,放着光芒,好像这个世界是奇异的宝石王国。她恬然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许浩然!”他还是像两年前一样,爱用英语进行交流,抓住一切锻炼口语的机会。 “你怎么在这儿?”他们异口同声问对方,又不约而同地为这默契觉得好笑。“我妈妈带我来北京度假。”柳芷溪愉悦地说。“我下个学期要去美国上大学了,暑假趁着休息,来酒店打工,挣些零花钱。”“叔叔还好吗?”柳芷溪关切地询问。“还可以,等申请到了签证,我要带他一起去美国。”许浩然的眼睛里,投射出两道充满希望的光亮,“那个,苏淮呢?他没有和你一起吗?”柳芷溪的神色有些黯然,她的眼睛顿时如同一潭死水,覆盖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霭。“他,我们,一言难尽。”她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像冬天里被风雪砸坏的蔷薇。许浩然觉察到了她的异样,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却没有继续追问。“whichfloor?”他绅士地问道,柳芷溪平复了心情说:“thethird.canteen,thankyou.”电梯到了三楼餐厅,柳芷溪向许浩然道别,并留存了他新的联络方式。 自助餐厅里,就餐的大多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柳芷溪在前台报了自己的房间号,便徘徊在食品台前,她夹了一个披萨,拿了两瓶酸奶,就找位子落座。穿着西服的服务生上前,彬彬有礼地为她倒了一杯咖啡,她拿起桌上放的方糖,撕开包装袋,轻轻放入了咖啡里。以前她喜欢喝很苦的咖啡,因为她觉得只要胃里很苦,那么心里的苦,便会变得淡一些。可是现在,她喝咖啡一定要加糖,因为嘴里甜了,说出来的话才能不至于过于苦涩,她认为苦涩本来就不应该流露在外,而是应该隐藏在心。 柳芷溪找到附近的地铁口,站在示意图前看路线,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只是久久地伫立在前,却挪不动脚步。来往的行人表情各异,有的淡漠疏远,有的安静祥和,有的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孔,也有些不怀好意地哂笑。柳芷溪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灯光下可以隐隐看见她脸上的茸毛,即使表情有些悲伤,面部却仍旧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美感。突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背包上,然后又被猛地抽离。她下意识地把左手向后够住背包,她碰到了一双带着温度的手。她迅速转身,一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她的钱夹,正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她穿过拥挤的人潮,迅速追上去,她庆幸自己今天脚上穿的是阿迪达斯的限量版,而没有穿文利硬要她带来的淑女高跟凉鞋。她一路跟着那个孩子狂奔,他绕进了一条胡同,她跟着她进去了,胡同互相贯通、七转八拐,不一会儿她便绕得有些晕头转向。但好在自己最近一直在健身房锻炼,所以体力还跟得上。 她四处寻找,早已不见那孩子的身影,她懊恼地返回,想起来自己连午餐的钱都没有了,不觉烦躁地跺跺脚。一个穿着靓丽的女孩从身旁路过,回头好奇地看了柳芷溪一眼,她的脑海里闪过一道光,叫住了那女孩,“姑娘,香奈儿的包,一千块,要吗?”女孩立在原地,接过背包,确认柳芷溪是认真的后,仔细观察擦拭,点了点头,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数了一千元,递给了柳芷溪。柳芷溪接过钱,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磁性,像磁铁一般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楚老师。 楚老师穿着宽松的t恤和牛仔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帅气的脸庞仍旧带着迷人的笑,气质非凡。女孩跑过去,亲昵地扑进他的怀抱,见柳芷溪还没走,有些骄傲地对她说:“这是我的男朋友!”弦外之音很明显,得意之情也溢于言表,柳芷溪也灿烂地一笑,冲楚老师点头致意。楚老师看见柳芷溪,表情有些犹疑,但是眉间的迟疑立刻被友好取代,他伸出手臂,朝她招了招手,“进院子来坐坐吧!”女孩的脸上立刻浮现了些许不满,柳芷溪眼尖地发觉了,“谢谢您,楚老师,我还有事情”,说罢,便转身离去。 知了在大树上不知疲倦地聒噪,柳芷溪掏出耳机,里面传来林俊杰的歌声,他独特的嗓音传递出缕缕温情,像丝线一样缠绕包裹了柳芷溪的心,给她以安定和庇护。她又想起那年他们一起去看林俊杰的演唱会,她忽然觉得那时的光阴那样弥足珍贵,她和苏淮并肩而坐,咫尺之遥,生命美好得如同童话。柳芷溪又忽地忆起自己在潭柘寺许的愿望,确实也已经实现了呢。只是姚瑶,她的梦想,永远留在了那年夏天。 “对了,八卦一下,你是要参加谁的婚礼?”许浩然下班后,柳芷溪和他约在酒店旁的星巴克会面。许浩然的脸色一沉,心里仿佛担着千斤的担子,却又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这不符合他沉稳的性子,但他需要一个地方,倾倒心灵的垃圾。他用勺子搅了搅咖啡,咖啡表层的“心”形,像一个同心锁,锁住了他的心门,而此刻,他决定敞开。“是姚瑶”,他缓缓开口,柳芷溪的心,仿佛坠入了一片云海,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或者此刻,雾里看花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今年五一,我在云南见了她,她那时还告诉我她艺考完了,来云南散散心。”柳芷溪轻轻地说,声音小得有些像自言自语。“是的,她的艺考,完了。而不是她艺考完了。”许浩然加重了咬字说道,“她艺考失败后,认识了一个男孩,家里考虑到她也无心学习,觉得如果婚姻能让她解放,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决策。她今年也已经20岁了,可以领证了。” “可是,她爱那个男孩吗?”柳芷溪不自觉地叹息一声。“爱与不爱,又有什么用呢?”许浩然有些苦涩地说,“我爱她,我一直就爱她,可是,你觉得有用吗?”他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说出了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真实感受。 “你……”柳芷溪望着他,不知道如何接话,许浩然的眼里又闪过两道光芒,是晶莹的泪光。“我不知道她爱不爱那个男孩,但是她说,他知道她的过去,还愿意接受她,那么她便觉得这是上天赐给她的良缘,是她的幸运,也是她最佳的归宿。”许浩然用力眨眨眼,把泪水逼回了眼眶里。 和许浩然分别时,明亮的弯月挂在天上,照耀着这个没有夜晚的城市。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还有人在为了生活暗自努力着,还有人为了明天在熬夜加班,这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城市,这也是一个辛酸艰难的城市,华丽背后是落寞,笑容背后是泪水,阳光背后是阴影。没有人可以轻松地走下去,但每个人都在追求,看得见的未来能够尽量轻松。 (二十) 柳芷溪穿着淡黄色的碎花长裙,带着遮阳帽,站在圆明园,断壁残垣反而有一种特殊的残缺美,柳芷溪觉得就像断臂的维纳斯一样。只是,圆明园有着屈辱的历史,有着被侵略蹂躏的过往。柳芷溪提着裙裾,窈窕地站在福海的扁舟上,微风拂来馥郁的花香,她的笑容像一道阳光,明媚了天空。 相传福海有三座神山,秦始皇为求长生不老药,派千名童男童女入神山,寻找灵丹妙药。柳芷溪听着导游的解说,思绪却在飘飞,仿佛已置身于云雾缭绕的蓬莱仙境,早已将尘世情仇、生死纠葛置之度外。“人为什么要求得不死呢?有些东西,难道苦苦寻到了,就一定好吗?”柳芷溪向水面望去,风激荡着圈圈细纹,圆圆的漩涡向外扩散,像美丽的波纹音符。 “芷溪,石月,妈妈好幸福啊,有你们陪伴,还有你们的爸爸,一直守护在我身旁。”文利一边拍着美景,一边像个小女人似的甜蜜地说,苏前听了,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关怀从眼神里毫无保留地显露。 柳芷溪没有回复,此刻她是快乐的,家人相伴、美景宜人、前程似锦,可是她更是痛苦的,因为所有的幸福都像一把大写的叉,提醒她某些过往的存在。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苏前和文利是那样自私,居然弃苏淮不管不顾,可或许他们的心里也是难过的,所以他们不能剥夺苏淮留在父母身边的权利。苏淮的母亲生活无法自理,而以苏淮的心性和善良,他绝不允许自己接受别人的同情和施舍。 十三陵和故宫,柳芷溪没有去,她脱离了家庭队伍,一个人在北京城走街串巷,欣赏风景、品尝美食。王府井的羊杂汤,虽然很不对她的胃口,有一股冲味,她还是努力把汤喝了个精光,她还是秉持从小奶奶教育她的,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 她最爱的,是第一家店铺售卖的怀柔油栗,个头大、肉饱满,虽然是开口的,却很干净,也很方便剥开。柳芷溪买了三斤,找了一家冷饮店,点了一杯杨枝甘露,坐在座位上,一粒粒剥着板栗。她从小就爱吃板栗,以前每到了板栗的季节,奶奶都会买上最新鲜的,清洗过后,戴上老花镜用锋利的剪刀在栗子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放上清水用饭锅蒸熟。 路边有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笑容满面一边吆喝着,柳芷溪比较了一下价格,买了一支草莓冰糖葫芦,草莓有些酸,但冰糖的甜味恰到好处地弥补了酸味,亮晶晶的糖晶在嘴里融化,多汁的草莓混合了水果的香味,酸而不涩、甜而不腻。这种滋味,就像品味人生,上帝总会在你泡在蜜罐里时,给你出其不意的打击,却也会在你苦苦挣扎时,馈赠你甜蜜的果实。 柳芷溪在西单图书广场,泡了一个下午,买了两大袋子书,她看的书很杂,有外国畅销小说,也有中华古典文学。她试着学苏淮去看英文原著,却总是磕磕绊绊,常常丢失了信心和兴趣,那时苏淮总会不厌其烦地为她解答。 她买了《基督山恩仇记》的中文译本,看了简介才知道这是法国作家大仲马写的,原来市面上的英语译本也不是原著。原来,很多自己牵肠挂肚的东西,与自己的印象和想象大相径庭,只是因为自己太想当然,过于自以为是了。出了图书大厦,天色有些黑了,她忽而想起一句话——太阳出来了,世界不会一片光明;夜幕降临了,黑暗不会永远笼罩人间。 “好看吗?”文利站在酒店落地穿衣镜前,姿态妩媚地问柳芷溪。镜像里,文利的打扮年轻而有活力,甚至还带有热恋中少女的羞赧,四十多岁的女人,皮肤保养得像光滑的鸡蛋,几乎没有皱纹,她和柳芷溪一起逛街,常被人误以为姐妹花。一袭波西米亚风长裙,衬托得文利更加高挑,纤细的身材恰到好处地展现,她洁白的手臂托着下巴,莞尔一笑,对着看呆了的柳芷溪说,“你在想什么呢?” 柳芷溪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妈,你真美。”“是吗?”文利虽然说的是问句,但语气里掩饰不住的肯定和小小骄傲,“芷溪,你也很美,遗传了我的基因啊。”“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柳芷溪有些吞吞吐吐。“怎么啦?”文利在镜子前转来转去,仍旧陶醉于自己非凡的美貌。“那,那个,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文利的脸上,浮现了一种让柳芷溪读不懂的表情,似乎是悲伤,可是眉间没有悲伤的写照,似乎是怀念,可是眼眸里没有怀念的追忆,似乎是欢乐,可是嘴角没有欢乐的笑容。她们彼此对视,看着对方瞳孔里缩小的自己,文利抱了抱柳芷溪,再一次叫她以前的名字,“婉晨,你是他送给我,最好的礼物”,她的声音虽然平稳缓和,但是无法遮掩那小心翼翼的颤抖。 “芷溪,大学里如果遇见了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妈妈不反对你恋爱。恋爱,是人生的必修课,它教会你成长”,文利对柳芷溪耳语道。柳芷溪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作声。“苏淮喜欢你啊,难道你没有感觉吗?傻丫头。”文利既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妈,您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柳芷溪打断了她,转身走进了浴室,浴室里的淋浴间,热水哗啦啦地落下,柳芷溪却觉得,怎么洗也不热乎。 “芷溪,别穿这套”,文利看着衣柜里挂着的背带裙,语气里有不可违抗的命令。那是柳芷溪最喜欢的裙子,是初中毕业那年夏天,奶奶和她在批发市场买的。白色的内衬有些发黄,雪纺材质的外裙,看起来还尚且新,虽然柳芷溪略有长高,但是因为当时买大了一码,所以现在穿起来也并没有感觉捉襟见肘,只是学生味十足。 文利给她挑了一条黑色的蕾丝短裙,裙摆上镶嵌了钻,闪闪发亮,站在人群中能够很快被辨认。柳芷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色的面料显得她更加白皙,只是略微瘦弱的自己撑不起这件衣服需要的气场,而且令她浑身不自在的是,领口是v型的低领,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局促得活脱脱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土妞。柳芷溪还是换下了新裙子,在文利不满的情绪中,坚持穿上了耐克的t恤和杰西伍的牛仔裙,一身简单而素雅。 在餐厅就餐时,服务生送来一个漂亮的冰激凌蛋糕,蛋糕上铺了一层令人垂涎欲滴的水果,柳芷溪才想起来,今天是石月的生日。晃动的烛光映照着他年轻的面孔,他的眼神里也反射着光芒,写满了幸福和期待。文利和苏前庆祝儿子成年,欣慰地望着石月,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卡包,递给石月,“这是我们给你办的信用卡,你喜欢什么就自己买点儿,密码是你的生日。” 石月惊讶地望着他们,却没有接过信用卡,苏前的手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不用了,爸爸妈妈,我能够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能遇上你们这么好的父母,能重返校园读书,就已经很满足了。”柳芷溪望着这个眉眼盈着笑的男孩,无法抑制自己去想念另一个男孩,另一个和他交换了人生的男孩,此时,他是否还在暗无天日的煤窑里流汗流泪,他的身旁是否有人真挚地祝福。 而她只希望,生活的重担不要摧毁了他的信念,不要压垮了他挺直的脊梁,她只祈祷,命运能够赐予他黑暗中的点点星光,能够给他一丝幸福的信仰,能够馈赠他哪怕渺然的希望。“许个愿吧!”石月感动地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柳芷溪也在心里,悄悄划着十字。 (二十一) 一下高铁,柳芷溪就接到了曾潇的电话,八月灼热的阳光,却还是照不进冰冷的现实。曾潇有些哽咽地告诉她,他们的高一班主任老雷得了肺癌,晚期。老雷虽然平日里对他们要求甚严,却像父亲一样关照他们。柳芷溪始终记得那年冬天,奶奶永远地离开了她,她一个人从碧桂园失魂落魄地跑到学校,躲在图书馆后失声痛哭,老雷刚好在办公室加班碰见了泪眼婆娑的她。他的嘴里,还是叼着根香烟,虽然在全市最好的高中任教,多少学生家长挤破了头给老师打点,老雷却分文不取、两袖清风,他永远穿着旧衬衣,只抽三元钱一包的香烟,上班骑自行车出门坐公交。 他没有用语言安慰柳芷溪,也没有表露同情和怜悯,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芷溪,太阳出来了,世界不会一片光明,夜幕降临了,黑暗也不会永远笼罩人间。”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话,却掷地有声,让柳芷溪的心泛起了波澜,让她努力不去害怕狂风暴雨。 又来到了令人惶恐的白色世界,柳芷溪看着这一片肃穆的白,只感受到生命的苍白与脆弱,人生真是一个奇妙的轮回,医院每天都有新生儿诞辰,也不断有人在这里走向终点。他们买了两束淡雅的康乃馨,还有水果礼盒,在住院部前台登记过后,走向老雷的病房。还未进屋,透过房门的玻璃,他们看见老雷睡在靠窗的病床,明亮的日光照耀在他脸上,他一脸安详和惬意,在享受着久违的清闲。 他明显的消瘦了,面容也很憔悴,可以看得出,疾病的折磨和化疗的副作用,让他十分痛苦。但是他的眼睛,还是闪烁着光芒,像一头被逼近悬崖的小兽,仍旧做着最后的努力和尝试,依然怀抱生的梦想,并试图跃过鸿沟,重获新生。 柳芷溪和曾潇推门而入,老雷返过头,看见是他们,眼里的光更亮了,像有两只萤火虫在眼里飞舞,他黝黑的脸庞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右手习惯性地掏了掏口袋,然后有些失落地垂下手臂。他的烟瘾又犯了,他习惯性地找烟,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 “您一个人在这里吗?”柳芷溪看见老雷孤身一人,不禁问道。“除了我,还能有谁?”老雷的眼角有晶亮的液体淌出,他急忙掩饰,低下头假装扶眼镜,顺带擦去了泪水,“我和你们的师母,十年前就离婚了,儿子由她抚养,现在人在外地。”“您资助的那几个贫困学生呢?”柳芷溪话音刚落,老雷的手机铃声就响了,他急切地接通电话,对方的语气十分强硬,责备老雷不守信用,没有按时把资助费用打给他们。 “佳佳,我不是不给你钱,只是我现在这个状况,实在也没有能力了,你多多理解。过阵子我就把房子卖了,把学费和生活费给你邮过去,反正我也就这样了,也没有几天盼头了……”老雷一直恳切地向电话那头解释。 “您这样是为了什么呢?您资助了这些白眼狼,难道不觉得寒心吗?”老雷挂了电话后,柳芷溪义愤填膺地说。老雷却安之若素,哈哈一笑,“芷溪,你忘了大家为什么叫我‘老雷’了吗?不就是因为我学习雷锋,乐于助人吗?快乐的意义在于付出,而不在于回报啊。这辈子我觉得自己也值了,从事了自己热爱的行业,为自己的理想奋斗着,虽然没有什么成就,但是有真心、有真情。”老雷的眼睛躲藏在镜片后,可柳芷溪却看见他分外地认真。 柳芷溪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她没有像林素锦选择去远离家乡的繁华大都市,只是填报了省城的高校。填写志愿时,文利总在她耳边唠叨,说她离家太远她舍不得,柳芷溪不置可否地笑笑,从她两岁到十七岁,文利缺席了自己十五载的成长时光。在这一点上,柳芷溪一直耿耿于怀,虽然现在文利承认了她、接纳了她,可她的心里始终有一根刺,她已经习惯了这根刺带来的疼痛,随着时光的流逝这根刺也长进了肉里,可是一旦想要拔起,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她最终还是听从了文利的意见,曾潇特意打来电话,在听说她报考的院校后,默默改了自己的志愿。 林素锦考取了中国音乐学院,临行前林家举办了盛大的升学宴,邀请亲朋好友去五星级酒店会餐。饭席上,大家对林素锦赞誉不已,林素锦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饭桌上妙语连珠、谈笑风生,气氛被推向高潮。觥筹交错之间,林素锦忽然起身离席,待几分钟后她进了包厢,身旁跟着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孩。她有些羞涩却不掩张扬地宣布,旁边这个男孩,冷家的二公子冷江,是她的男朋友。现场安静了几秒,接下来是更大的轰动,有人吹着口哨,有人拍着桌子,还有人起哄叫着“亲一个”。林家父母倒是很镇定,看样子是早已知晓,而且据说冷家现在和林家有生意往来,林家父母对冷江和自己女儿的事,也持赞成态度。 柳芷溪缩在角落,一言不发,默默品味着精美的菜肴,泪水却夺眶而出,石月注意到她的异样,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她拢了拢散落的秀发,勉强笑着说:“我没事,真没事,这个冰镇花螺的芥末,实在是太辣了。”冷江在众人的哄叫声中落座,他的脸上虽然挂着开朗的笑容,眼里却总有一种隐匿得很深沉的悲伤和阴冷。他和林素锦喝了一杯交杯酒,他的脸上有微醺的醉意,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柳芷溪的方向,林素锦却趁机扭过脸,她色泽诱人的粉嫩的唇,轻轻覆在了冷江嘴上。宴会顿时如同煮沸的开水,冒着滚滚气泡,大家的鼓掌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开着玩笑说“早生贵子”。 柳芷溪的心,在一滴滴淌血,冷江就像一个刽子手,砍断了她的双腿,让她对他的依恋愈加深重,无法擅自离开远走,让她的心思只能被绑在他的身上。他曾是她的梦幻,他们总能在某个地方不期而遇,在泰国的那次溺水,如果不是冷江及时救了她,她早已命丧黄泉。按理说,她应该心怀感激,应该以他的快乐为快乐,可是她是凡人,不是普度众生的佛祖,她有她的七情六欲,有她的爱恨纠葛,她做不到冰释前嫌,做不到若无其事,做不到看着最爱的人怀里拥着别人,还满心欢喜地送上祝福。 宴会结束,大人们留下来搓麻将,年轻人们结伴去ktv唱歌,林素锦天生一副好嗓子,定然是全场的焦点,她唱跳俱佳,大家的目光都跟着她。冷江却反常地坐在一旁,没有点歌,好事的人总怂恿他和林素锦对唱,他却都礼貌地婉拒了。几个男孩跑上台,借着酒劲和林素锦告白,现场哄闹一团。柳芷溪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大家,不时用手划着手机,看资讯打发时间。不知何时,冷江却端了一杯酒,悄悄地坐在她旁边,她有些戒备地朝旁边挪了挪,尽量不与冷江坐得太近。她的心里爱他,想靠近他,可是现在他是属于别人的了,从小奶奶就告诉她,别人的东西不能乱碰、不能乱拿。 “芷溪,你不要恨我,求求你。”冷江皱着眉头,眼睛红红的。“冷江,我不恨你,真的。”她别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你觅得良缘,我很高兴。”“芷溪,你…,唉…”冷江失落地坐回拥挤的包厢中心。 “一二一,一二一!”大一新生军训在大学校园里如火如荼地展开,柳芷溪就读的这所高校,定向培养国防生,所以就近水楼台地让大四和大三的国防生给他们当军训教练。一群挺拔魁梧的国防生,穿着白色的海军服,一丝不苟地要求他们做体能训练,柳芷溪的专业是财务,班级里女生居多,很多女孩子受不了高强度的训练,纷纷找教官求情。柳芷溪他们班的教练是大三的学长,女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时,他会偷偷地脸红,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辛晨曦,他的笑容也像天穹的第一缕启明星光,给人无限美好的遐想。 一天的集训解散后,大家拖着疲惫的身躯,像沙子般四散开来。从食堂回宿舍的那条路,是柳芷溪最爱走的,道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已经开始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飞舞,像轻盈的蝴蝶装点了一个个褪色的旧梦。而晚风里,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味,袭人的芬芳钻入鼻腔,让人产生一种森林浴的错觉,仿佛行走在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所见皆为美景,所遇都是良善。“柳芷溪,是吗?”她正闭着眼睛享受这份宁静,忽然一个好听的男声响起,她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睁开眼,原来是辛晨曦。 “哦,辛教官,您好。”柳芷溪想着他一定看见了自己入神的模样,不觉得有些心虚。“你的英语真棒,写的英语通讯稿很不错。”辛晨曦抿着薄薄的嘴唇,笑意油然流露。“哦,这,谢谢!”面对别人的称赞,她总是觉得很惭愧,仿佛她没有资格拥有别人的好意。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从小缺乏关爱的孩子,就容易形成这种人格。以前奶奶在的时候,她无忧无虑,后来到了苏家,面对刁难和挑衅,她真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苦,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小心翼翼地面对一切,或许就是那时让她形成了这种,我不应该得到别人好意的性格吧。 “芷溪,你是用的什么护肤品?你的皮肤真好!”洛橘用手轻轻碰了碰柳芷溪的面部肌肤,水润而弹性。“我不用护肤品的”,柳芷溪淡淡地回答,“只是每天用洗面奶。”“你用古驰的洗面奶?”洛橘看见柳芷溪拉开的小包里,露出一支古驰洗面奶。“不,不用的,那是我妈妈一定要我带的,我都是去学校周边的精品店,买20多元一支的。”柳芷溪拿出网购的大瓶保湿水,倒了一些在手掌心,然后轻轻拍打面部。“芷溪,你妈妈对你真好!你真幸福!”洛橘不无羡慕地说。柳芷溪一愣,随即莞尔一笑,心里却百味杂陈,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别人羡慕的对象,而从小抛弃了自己的文利,也成了为子女倾情付出的贤妻良母。 洛橘是个可爱的女孩,不是令人惊艳的美女,但是她的单纯和善良,让人想要接近她,一看见她,便如沐春风,在她面前不用遮掩自己的心思,也不必勾心斗角。柳芷溪和洛橘分在一间宿舍,看得出洛橘是从小被呵护大的,她的爸爸妈妈,甚至年迈的外公外婆都送她来学校,乌泱泱站了一堆人,让本就狭小的宿舍更加拥挤。 文利本来也准备让家里的司机送柳芷溪来学校,柳芷溪想起高考前文利整的那出“马到成功,旗开得胜”,还是硬生生回绝了文利。柳芷溪收拾好几件日常的衣服,带了一些日用品在背包里,便拖着行李箱,自己乘坐高铁来到了省城。 收拾完毕,柳芷溪躺在上铺,借着光看《朗文英汉双解》,宿舍是以前老师的旧宅改造的,没有安装空调,柳芷溪买来了排插,插在下铺的书桌上的插座,然后连接上来,她把小电风扇摆在了床头。清凉的风呼呼吹来,加上刚刚冲凉完毕,身上还有些没有完全干的水珠,她觉得十分凉快。 洛橘在对面剥着橘子,听见翻书声,一边咀嚼,一边有些含糊不清地问:“芷溪,你在看什么呢?”柳芷溪微微一笑,“言情小说。”洛橘不可思议地问,“你这么沉稳睿智的人,也会看言情小说?”柳芷溪看了她一眼,伸展四肢,舒服地躺下,柔声说:“你看言情小说吗?” 洛橘埋下头,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我喜欢,我最喜欢的言情小说是九月淮南的《最后的我们》。”柳芷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忽然想起那年生日,苏淮包场请她看的电影,就是这部小说改编的。那个时候,苏淮还是那个无忧的快乐少年,而她和冷江暗生情愫,她不禁感慨,时光就像一只大手,撩拨着命运的竖琴,只是有的曲调欢快,有的催人泪下,但不论怎样,总会落下帷幕、曲终人散。仅仅三年的光阴,就让记忆藏在了内心深处,只有被人提起时,才会去找那褪色的过往,而无论怎样重新上色,回忆也不再鲜活如初。 灼热的骄阳下,柳芷溪穿着迷彩服,和大家一起练习站立军姿,教官辛晨曦望着一群女孩子,晒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不禁有些于心不忍。副教官付洪涛和他同级,总是不苟言笑,黝黑的脸庞上是粗糙的五官,看起来却有一种豪放的粗犷。洛橘体力不支,有些吃不消了,两只腿不受控制地颤抖,柳芷溪担心地望着她。辛教官发现她的异样,他眉头紧锁,略一思考,示意洛橘去一旁休息。 付教官的脸却一黑,喝到“才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啦,继续!坚持!”辛教官被当众反驳,脸上挂不住了,却没有流露出愠色,“她已经到体能极限了。”“辛教官,不能这么放任学员,这要是在战争年代,她不是逃兵,就是第一个倒下的!”付洪涛虎着一张脸,坚持自己的观点。 洛橘见两个教官为了自己争执起来,她左右不是地为难着,而她确实已经无法继续强撑,太阳照得她头昏眼花,而今天早上因为匆忙她没有吃早餐,胃里空落落地抗议,浑身虚弱无力。忽然,脚下一软,她软塌塌地向后倒去,幸好身后的女生反应灵敏,迅速扶住了她。付教官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柳芷溪主动提出,她送洛橘去医务室。医生诊断洛橘是中暑了,没有吃早餐引起低血糖,又进行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所以暂时昏阙。洛橘躺在床上打点滴,柳芷溪把她安顿好,就出门去买水果和食品。 出来校门,有一家蛋糕连锁店,烘焙的面包口味很不错,洛橘常常拉着柳芷溪来,她知道洛橘最爱这里的榴莲千层。穿过成排的货架,她在保鲜冰柜看见了榴莲千层,用手指了指,示意服务员拿给她。服务生却抱歉地一笑,“同学,不好意思,这最后一个榴莲千层,那位男士要了。”柳芷溪顺着目光望去,看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系着领带的男子,他大概二十五岁左右,提着一个公务包,正在挑选着牛奶饮品。 “先生,不好意思,这个榴莲千层,可以让给我吗?我的朋友病了,这是她最爱吃的。”柳芷溪踌躇一番,还是决定上前请求。男子浓眉大眼,透着一股英气却并不咄咄逼人,他不假思索地说:“可是我的女朋友,也爱吃啊。”柳芷溪犹疑着,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却爽朗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皓齿,“没关系,让给你。”柳芷溪愣了愣,还没有来得及道谢,男子就已经结账出门,她望着他的背影,连连感谢。 (二十二) 还未走进医务室,一阵欢声笑语就飘入柳芷溪的耳廓,原来是辛教官和付教官,来探望洛橘了。他们两人站立在病床前,像一道保护洛橘的屏障,洛橘在他们的包围之间,脸上泛着微微红潮,窗外的红日散播着光能和热能,似乎也给这个刚才还疲乏不堪的女孩,注入了活力和能量。 辛晨曦关切地询问洛橘的身体状况,见柳芷溪进来,微笑着点头示意,付洪涛望了柳芷溪一眼,没有说话,表情却不似上午那边生硬严厉了。“芷溪,太好了,有榴莲千层!”洛橘揉揉肚子,津津有味地吃着,对柳芷溪表示热切的感谢。 “你别谢我哦!”柳芷溪把蛋糕店的事情,叙述给洛橘,洛橘开心地笑着,“是啊,那真是要谢谢他啊。你要了他的联系方式吗?”“你傻啊,就是让一块蛋糕,还要人家的联络方式,难道你还要去回报人家啊?”柳芷溪假装生气地拍拍洛橘的头,洛橘朝旁边一躲,躲过了柳芷溪的手,她灿烂地笑着,看来身体已经无恙。 “芷溪,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晚上临睡前,洛橘轻声对柳芷溪说,她却没有追问,应答了一声,就戴着耳机练习英文听力。洛橘还在轻声自言自语,柳芷溪在李阳老师的疯狂英语朗读声中,沉沉睡去。 新生才艺晚会即将举办,与柳芷溪同校毕业的秦袁媛,成功竞选为校文娱部副部长,这光鲜亮丽的舞台自然少不了她。洛橘看见宿舍楼下贴着的宣传海报,兴奋地拉着柳芷溪,“芷溪,她好美呀。”柳芷溪反头望了一眼,海报上秦袁媛画着浓妆,照片p得有些不像她了,但是那风情万种的神韵,让人一眼就可以清晰辨识。 “哦,她是我的高中校友”,柳芷溪淡淡地说。“那个,芷溪,我听他们说,她是魏建绪的女朋友。”洛橘低下头,双手交叉在一起,然后又松开,这个动作重复了好几次。“魏建绪是谁?”柳芷溪觉察到洛橘的不自然。“魏建绪你都不知道?”洛橘猛地抬起头,语气惊讶,却又有一种得意的娇羞,像待嫁闺中的少女与闺蜜谈论自己的未婚夫,“他可是医学院的院草啊!”“哦。”柳芷溪若有所思地望着洛橘,“你那天晚上说的人,就是他吧?”洛橘害羞得埋下头,眼神闪躲,却分明流露着甜蜜。 十一国庆放假,柳芷溪在手机上订了回家的高铁票,苏前和文利带着石月去海南度假了,柳芷溪本来也要去的,但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老雷走了,启程的前一天晚上,曾潇发讯息告诉了柳芷溪这个噩耗。柳芷溪当时正在看电视,节目正好播放煽情的偶像剧,文利在一旁抹着眼泪,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生。 柳芷溪有些厌烦文利,借口说太累了,便回房间给曾潇打电话,他们聊起了以前的往事,感慨着他们“英语三剑客”,高一每天天刚拂晓,就赶到学校操场,一边锻炼身体一边大声练习英语口语,想想那时的干劲和热情,他们都觉得佩服自己。回忆往事,他们都很留恋那些青葱岁月,可是命运就是一个操纵者,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曾经的“三剑客”,只剩“二人转”,身强力壮的老雷,也永别于人世,柳芷溪不禁感到十分伤怀。 老雷的灵堂,设在橘井家属区的空地,有许多他的学生前来吊唁。葬礼简单而低调,老雷一辈子把全部心思和精力扑在教育事业上,却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更没有人披麻戴孝、十分凄凉。天落着蒙蒙细雨,柳芷溪穿着黑色的外套,手臂上绑着一朵白花,严谨而肃穆。她在老雷的墓前献了一束金灿灿的菊花,默默在雨里站了几分钟。雨幕忽然从头顶隔绝,曾潇披着黑色的长款风衣,为她撑起一把伞。 “曾潇,人的生命为什么这么脆弱?”她灵动的大眼睛,此时噙满泪水,立马就要决堤。“芷溪,人生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坚不可摧,没有什么牢不可破。”曾潇嘴角浮着笑意,可是语气是哀伤的。 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那背影似曾相识,柳芷溪心头一动,顾不上和曾潇说话,连忙追上前去,却只看见荒芜的墓园里,一派死寂和萧条。 柳芷溪一个人呆在别墅里,她点了一份外卖,考虑到家里的保姆阿姨辛苦了,她便让阿姨回家与家人团聚,她平时几乎也都是乘坐公交,索性让司机叔叔也放假休息。她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别墅,竟然破天荒地想念文利他们,虽然她很少与他们交流,可是有他们在,她觉得不那么寂寞清冷,家里是热闹有人气的。她在厨房里煲了汤,可是因为喝不完只好倒掉,她打开电视剧,文利最爱看的偶像剧里女主角哭得肝肠寸断,她竟然也有一种想哭的落寞。 出门领外卖,柳芷溪意外地碰上了特意乘飞机回郴城的林素锦,三个月不见,她出落得愈发漂亮,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是一般的小城女孩无法比拟的,而那一颦一笑,更是仪态万千。冷雨淅沥飘着,冷江为她举着雨伞,两人亲密地在雨中漫步,根本没有注意到柳芷溪。她苦涩地一笑,忽然想冲到奶奶的墓前,肝肠寸断地哭一场,想重新回到高一的那个夏天,那时她不认识冷江,那时苏淮还陪伴在她身旁,她的世界还是完整的。 柳芷溪默默在别墅前的花园里站了一会儿,新开的月季正娇艳,如饥似渴地吸吮甘霖,她不记得自己上次打理这些花儿是在什么时候,但是看得出,园艺师傅很负责敬业,园子里的林木错落有致、造型惟妙惟肖。 冷雨像一片薄薄的纱,覆盖在柳芷溪的头上,缭绕的雨雾中,她的面庞有些模糊,瘦削的身形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她黯然地望着花园,然后孤单而忧伤地走进屋内,她没有注意到,冷江在对面的别墅里,瞭望着她,眼里深情涌动。林素锦悄悄站在他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腰,他立马收敛神情,用力握住她温暖的手。 座无虚席的校园体育场人声鼎沸,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秦袁媛一曲梁静茹的《勇气》,赢得了满堂喝彩。这首陪伴了大多数90后都耳熟能详的歌曲,在秦袁媛略带沙哑的声线下,演绎得感人至深,台下的同学一齐挥手合唱,场面十分壮观。 “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洛橘听得如痴如醉,哼着旋律,柳芷溪坐在她身旁,表现并不如其他同学那般狂烈,或许是因为,在爱情这场角逐里,她总是那个被爱的人,是他们跃过障碍,跨过阻挠,来到她的身边,从这一点上看,她是许多人心里的幸运儿。 “小橘,你唱歌很好听呢。”她摸了摸洛橘额前的碎发,洛橘眼里的光瞬间亮了,拽住她的胳膊,“芷溪,你看,魏建绪上台了!”果然,一个穿着帅气燕尾服,个子高高的,面部轮廓阳刚却不乏温柔的男孩子,站在了秦袁媛旁边,台下顿时一片沸腾。 “让我爱你,然后把我忘记,我只要出发,不要目的”,魏建绪磁性的嗓音,很适合这首歌,感情也运用得恰到好处,充沛而不做作。洛橘紧紧拉住她的手,那手里,渗出了汗珠,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痴情的傻女孩呀。”这句叹息,却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姚瑶,她联想起她们最后一次会面的种种场景,皆历历在目。 “芷溪,出来见见面,好吗?”手机在包里振动,柳芷溪划开界面,看见了姚瑶的信息。 咖啡馆里,柳芷溪和姚瑶相对而坐,姚瑶剪了短发,眼神空洞漠然,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在乎,又似乎是因为太在乎了,所以选择一种自我保护的伪装。她的下巴尖尖的,锁骨明显,面容疲惫略微憔悴,仿佛是一个历经风霜的女子,想象不到她只不过二十出头。 “瑶瑶,你还好吗?”柳芷溪以前没有这么亲切地称呼过她,她们倒不是关系不好,只是以前,柳芷溪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而现在,她竭尽所能地,给予这个可怜的女孩更多关心和友爱。“芷溪,我离婚了。”姚瑶端起面前的咖啡,温度已经不烫了,可她还是反复吹着气,并没有入口。“哦。”柳芷溪轻轻应答了一声,不知如何安慰她。 “你不觉得奇怪吗?”姚瑶猛然抬头,然后又垂下头去,“还是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就该是这样的下场?”姚瑶的声音颤抖得无法将话说完整。“瑶瑶,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多想。”柳芷溪连忙解释,思忖着要不要说出实话。 “你看,你都叫我‘瑶瑶’了,你以前什么时候这样称呼过我,现在你只是同情我吧。”姚瑶望着柳芷溪,惨然一笑。柳芷溪一阵心痛,这个无辜的女孩,成了嫉妒的牺牲品、仇恨的替代品。她埋下头来,她的心里也有恨,她恨冷江,可是又爱他,而现在,她可以对冷江做的,不是爱他,也不是恨他,而是保护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但是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他们谁又不是行走在灰色地带呢?纵使,她对此抱有不确定的幻想,她暗自希望她知道的是假象,可是这种怀疑让她生出了勇气,或许就是歌里唱的——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芷溪,我是真的绝望了,他说过他不在意我的过去,刚开始他也对我很好,可是后来,他耳边的风言风语多了,他就开始家暴我。最初他还愧疚地向我道歉,可是后来,他家暴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下手也越来越重。我实在无法忍受,终于逃离了那个地狱一般的家。”姚瑶的眼角,淌出两行清澈的泪水。 “瑶瑶,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柳芷溪不忍看着她,用面巾纸替她擦去了眼泪。“我不知道,我再也不想回到那里了,我也没有很多好朋友,所以只能来投奔你。”姚瑶征求般地望向柳芷溪。柳芷溪握紧了她的手,忧虑地看着她,重重地点点头。 “他会喜欢我吗?”洛橘站在寝室狭小的穿衣镜前,左看看、右转转,摆弄着新买的短裙。她的打扮,是最近时兴的“下衣失踪”,一件长款的白色衬衣,内搭黑色吊带衫,短到大腿根部的裙子,露出了她光洁的腿,虽然不是台湾名模林志玲的大长腿,但是也足够吸睛。她拉直了以前有些曲卷的长发,飘逸的秀发听话地披在肩上,她的妆容很淡,但是仔细看,还是能发现她下了一番功夫,摸了粉色唇彩的嘴唇色泽饱满,腮旁的胭脂很自然,眼睫毛细长,黛色的眉毛精心修过。她反复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力求以最美形象出现在魏建绪面前,席慕蓉诗里写的那句——“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候”,大概就是洛橘此刻的写照吧。 洛橘昨晚逃了晚自习,去医学院的楼下徘徊了一晚上,她通过朋友要到了魏建绪的联系方式,却无法鼓足勇气打电话给他。柳芷溪回到宿舍,看洛橘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给她出了一个小主意。 她俩一早就到医学院食堂蹲点,洛橘手里捧着一杯红豆浆,远远看见魏建绪,洛橘和柳芷溪两人假装交谈,路过魏建绪时,不小心将豆浆泼在了他的外套上。洛橘一边不停说着抱歉,一边提出帮他清洗外套,他皱了皱眉,推辞说不用了,洛橘却执意不肯,他看看手上的腕表,只好答应了。洛橘拿着带着他微微体温的外套,心里仿佛有无数只小兔子在乱跳,让她既心惊肉跳,又有出师顺利的欣喜。 深秋的晚风,已经有些凉意,柳芷溪裹了裹外套,扣上了几粒扣子。她忽然想起,洛橘今天为了与魏建绪会面,只穿了一条薄薄的长裙。“这丫头,进展怎么样了呢?”她微微笑笑,在心底为洛橘打气。 “贱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走到图书馆门口,柳芷溪看见乌泱泱聚集了一堆人,不时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为首的,是她的高中校友秦袁媛,她的心脏瞬时仿佛停了一秒,直觉告诉她,一定是有些不好的事情。她拨开人群,看见洛橘低垂着头,已经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肩膀一抽一抽抖动着,她的长裙沾满了污渍,头发里夹着杂草,新买的高跟鞋鞋跟也断裂了。 柳芷溪冲上前,一把抱住洛橘,洛橘满脸泪痕,还有划伤的口子流着血。她见是柳芷溪,就像被猎人围困的小兽,看见了前来解救自己的伙伴,哭泣着扑在柳芷溪怀里。柳芷溪的心里,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或许就是暖阳曾说的“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吧,她昂起脸,怒视着秦袁媛,眼神凌厉而愤恨,让出言不逊的秦袁媛都有些害怕。 柳芷溪扶着洛橘,一步步缓缓走向宿舍楼。夕阳定格了她们的背影,让她们披上淡淡的光晕,画风从刚才的凌乱转为唯美,她们仿佛是要走向胜利的殿堂,神圣而不可亵渎。 校园外的酒吧,比市中心的要安静,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狂舞身姿的青年。它是一家小小的清吧,开在裕后街的巷子里,一个不起眼的招牌,一个好脾气的老板,舞台上只有一个年轻的民谣歌手弹着吉他。 洛橘心情不好,柳芷溪就陪着她,她一路上一言不发,眼里却写好了故事的开头和结局,她只需要一个高潮,一个能够弥补伤心结尾的高潮,让她可以反复回味。其实,她也料想过告白的失败,但是她至少尝试过了,有了怦然心动的高潮,那么其他的,便无关紧要。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等到魏建绪,却来了兴师问罪的秦袁媛。 清吧屋外的栅栏上,放满了盆栽的花草,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芳香,飘向来到这儿的行人。柳芷溪推开门,一股清新的酒香迎面而来,老板兼调酒师正在和一位客人品酒、相谈甚欢。见有人进来,那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客人回过头来,“是你”,他微微一笑,仿佛重逢的老友。 “你好!”柳芷溪觉得他很面熟,想起他就是在蛋糕店把榴莲千层让给她的人。他今天没有上次穿得正式,只穿了一套休闲西装,显得精致而时尚。“小橘,他就是让榴莲千层的那位先生。”柳芷溪碰了碰洛橘的手臂,她却像受了伤害似的,敏感地缩回手,然后猛地从沉思里醒悟,望着柳芷溪说着抱歉。 “你好,我叫刘昱麟。在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上班。”他看了一眼柳芷溪身后的洛橘,就这一眼,让他的岁月长河激起了滔天浪花,让他在这迷人的忧伤中沉醉不已。他觉得周围的场景都失去了颜色,只有眼前的这个女孩,是姹紫嫣红的春天。她的眼睛含着泪,透露一种柔和的美感,她的样貌也并不惊艳,却让人难以忘怀。 “你好,我叫柳芷溪,她是洛橘”,柳芷溪用眼神示意洛橘,她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上次谢谢你,我最爱吃榴莲千层了。”柳芷溪打趣道:“谢他也没用,是他女朋友爱吃榴莲千层。”刘昱麟露出一个太阳般的微笑,却带着一丝狡黠,“是的,我的女朋友爱吃。” (二十三) 元旦前夕,柳芷溪没有留在学校,乘坐高铁返回了郴城。苏前亲自开着新买的奔驰小跑,去高铁站接她,文利穿着一新,喜气洋洋、珠光宝气。坐在车上,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在她不在的日子里,有了不小的变化。 “妈,”柳芷溪对副驾驶座上的文利说,“我想兼职,赚点零花费。”文利的柳叶眉一挑,“芷溪,我们给你的生活费,不够你开销吗?”柳芷溪少有地赔着笑,“不是,我就是想锻炼自己一下。”“你林叔叔在省城认识很多财务系统的人,要不你就去他们那儿实习吧。”“妈,我现在才大一,专业课还没开,我就想找个教育行业的,教教英语啥的。”柳芷溪认真地说,“而且您知道,我一直很喜欢英语的。”“好吧,你这丫头,我到时候联系一下朋友,让你去他那儿兼职。”“谢谢妈妈”,柳芷溪一脸灿烂。 推门而入,石月正在客厅里用苹果平板电脑上直播课,门口整齐地摆放着三双拖鞋,一看就知道是专门迎接他们回家的。厨房里飘来勾起人食欲的香味,保姆张姨围着围裙在忙碌着。许久不见,石月渐渐退去了黝黑,再加上文利给他购买的高级护肤品的作用,他的皮肤变得愈加白皙,五官也更为立体,可以看得出,颜值的底子很不错。 从小经历艰苦生活的他,珍惜现在的一切,奋发而上进,他的老师说,以他的天资和努力,考上大学应该不是问题。当石月满心欢喜地告诉柳芷溪时,她的确为自己的弟弟骄傲,心里的那个角落,伤口却又再发炎。 “姐,给我讲讲虚拟语气呗。”一吃过晚餐,石月就拉着柳芷溪,“姐,你四级考得咋样啊?我觉着你一定可以顺利通过。”柳芷溪不顾舟车劳顿,和石月交流至深夜,简单洗漱后,倒床而眠,她必须要让自己辛苦,要让自己劳累,这样才可以努力忘记一些铭记的事,才能够忽略那些她不愿相信的真相。 市区的甜品店,柳芷溪戴着墨镜,坐在窗前,看着玻璃窗外来往的行人。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子推门而入,门口几个小姑娘瞟了他几眼,爆发出小小的惊呼声。男子径直走向柳芷溪,他的面前摆了一份芒果绵绵冰。 “谢谢。”他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柳芷溪。她莞尔一笑,“老雷最爱吃这个了,以前总带我们来吃,他说这家店,他是常客。”“你怎么,知道……”男子有些犹豫,在找合适的措辞。“我看你第一眼,就有一种感觉,而且老雷,他并不姓雷呀,他原本是姓楚的。在他的葬礼上,我看见你躲在一旁,自然就明白了一切。”柳芷溪不紧不慢地说,抿了一口蓝莓酸奶。 “你到底想干嘛?是想为他抱不平吗?”男子有些恼怒,“他是你们心中的好老师,可是你们可曾想过,他是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那年我母亲重病,他却以带应届毕业生为借口,一个星期没有回家。后来妈妈绝望心寒了,就离开了这个家。而我的成长中,父亲这个角色一直是缺失的,我每天放学等他回家,等到第二天天亮也没等到。我从小穿的,都是旧衣服,那些新衣服,都被他拿去资助贫困学生了。别人说他心中有大爱,而我觉得,他就是自私的,他是在拿我妈妈和我的幸福,给他的虚荣心殉葬!”男子越说越激动,最后掩面而泣。柳芷溪没有作声,但是其实内心深处,她是可以理解他的,因为她也曾一度陷入孤独无望、灰心丧气的状态。 “可是,姚瑶是无辜的呀?你怎么忍心这样做?”柳芷溪的同情一扫而光,气愤地质问道。“为了什么?为了生存呀!有一个男孩找到我,说我只要把她骗去酒吧,就给我一笔不菲的酬劳。柳芷溪,不是人人都像你,含着金汤匙出生,我也是要吃饭,要生活下去呀。”男子声嘶力竭地说,音量却并不大,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沧桑感,像一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老人。 柳芷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无数个问号像泡沫般浮在空中,充斥她空洞的脑海,又瞬间破灭成一个个箭头,血红的箭头方向,直指冷江。她一会儿觉得热,好像置身燥热的沙漠,骄阳炙烤面干舌燥,一会儿又如同坠入冰窖,冷得瑟瑟发抖。 浑浑噩噩熬到第二天早晨,文利来她房间,发现她已经不省人事,连忙将她送去医院。她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星期,然后苏前安排司机开车把她送到学校。元气满满的她,拎着大包小包的特产,兴冲冲跑回寝室,在路上听见了几句闲言碎语,是关于秦袁媛的。她一向不关心这些八卦,话语从耳朵里进去,就从鼻孔里呼出,只是在咽喉里转了一圈,沾了些真实的温度,在脱离人体后又迅速冷却,成为空气里虚无缥缈的一部分。 “秦袁媛被开除了。”一个穿着粉色毛衣的女生说。“不会吧?她那么优秀。”旁边扎着蝴蝶结的女孩不可置信地说。“是真的,她为了公费交流生名额,竟然去勾引系主任,结果被他老婆捉奸在床。”“啊?什么?这么下贱的事情,也干得出呀。亏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竟然做这么不耻的勾当!”柳芷溪反头,看了两个女孩一眼,她们正说在兴头上,仿佛天上有馅饼掉了下来,给她们捡着了,当然如果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能够填饱肚子的话。 “妈,那个兼职,我可能去不了了,我报了校外的钢琴课”,柳芷溪拨通文利的电话。文利正在美容店做保养,舒服地说:“不去就不去吧,芷溪。”“妈,我可以推荐给我的舍友去吗?她的英语超棒的!”柳芷溪试探地问,却尽量不让文利猜到她的真实目的。“行,行!”文利简短地回答,然后告诉按摩师,力道要轻一些。柳芷溪挂了电话,把兼职的工作地点和要求编辑成短信,选择了电话簿里的“姚瑶”,点击发送。 回到宿舍,一星期没在,寝室有了不小的变化,氤氲醉人的花香。洛橘正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一束沾着露水的玫瑰,笑容比手里的花,还要动人。“恋爱啦,小橘。”柳芷溪笑嘻嘻地开玩笑道,“嗯”,洛橘微微垂下头,眼睛里却关不住满心欢喜。 “是魏建绪吗?”柳芷溪忽然想起路上偶遇的两个女生。“不,不是的,是刘昱麟。”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满园春色关不住”,形容的一定是洛橘此刻的笑容。“啊,这么快呀”,柳芷溪假装生气道,“你都没告诉我呢!”“不好意思,芷溪,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我打你电话阿姨说你病了,我就不好打扰你了。”“傻瓜,我说着好玩呢,别当真!”柳芷溪噗嗤一笑,看着满脸歉意的洛橘,揉了揉她的头发。 宿舍楼下,停着一辆气派的黑色奥迪,刘昱麟绅士地拉开车门,来往的学生们,不时打量着他。他的外表不是很帅气的那种,五官却有棱有角,长期坚持健身,让他的身材十分健硕,看起来玉树临风。洛橘从车里钻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维尼熊布偶,她就像一朵娇小美丽的花,躲在大树的庇护下。她的脸颊微微红润,虽然没有涂脂抹粉,却也分外动人。 柳芷溪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一摞书往宿舍楼走,一月的天气已经转冷,片片落叶像轻盈的蝴蝶,悄然落在她的肩头。“柳芷溪!自习回来啦?”辛晨曦看见她,微笑着同她打招呼,笑容像融化冬雪的阳光。“辛学长,您好呢!”每次看见辛晨曦,她的心里都会涌上莫名的情愫,从她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彼此是十分熟稔的老友,相识已久。 付洪涛走在辛晨曦身旁,依旧是不温不火的态度,粗糙的皮肤上,褶了一个不自然的笑容,目光却坚定而刚毅。“芷溪,下周考完试,我们学院要举办一个party,邀请你和洛橘来”,辛晨曦依然笑容满面。“哦,好的,谢谢您!我转告洛橘。”柳芷溪的眼角笑得像一个皎洁的月牙。“不见不散啊”,辛晨曦的嘴角上扬。“好的,一定”,柳芷溪微微点头,眼睛里的笑意喷薄而出,像春日里缓缓流淌的静水。 柳芷溪回到寝室,洛橘正在用电脑看韩剧,里面的女主角像嘴里含着糖果一样,说话语调十分甜腻。她走到桌前,敲了敲洛橘的脑袋,“小橘,你可不要春心大发啊,马上要期末考试了,还不复习吗?”洛橘扭过头,冲她甜甜一笑,“你可要记得谨慎性原则啊!不可以高估资产,也不能低估负债啊。” “什么意思?”柳芷溪一愣,不明就里。”“青春就是资产,时间就是负债啊。青春易逝,时间无情啊。所以要抓住大好年华!”洛橘拨开一只黄橙橙的芭蕉,往嘴里送。“你这都是些什么逻辑?”柳芷溪哭笑不得。“好啦,芷溪,我是开玩笑的,等会儿我就看《管理学》。”洛橘的笑,比芭蕉还要香甜。 “芷溪,我好难受。”party结束的那个晚上,柳芷溪正在收拾回家的行李,洛橘躺在床上敷面膜,忽然小声说道。她的声音很轻,仿佛绣花针落地,那根针却正好插在了柳芷溪心里的空隙上。“小橘,你怎么了?”柳芷溪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认真地望着她,“今天晚上,大家不是都很尽兴、很开心吗?”洛橘的声音抽抽搭搭,“可是,他不开心。” 这个他,洛橘没有明确地指代,但是柳芷溪一猜便猜着了。“何必在意那么多呢?”柳芷溪轻声说,虽然是问句,话语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芷溪,我要是有你那样果断的魄力,就好了”,洛橘坐了起来,撕掉了面膜。“我?”柳芷溪有些惊讶的错愕,因为很多事情,其实她也没有斩断的勇气,以前她恨过苏家,可是也没有勇气离开,现在她对冷江的纠葛,也让她心乱如麻。或许很多事情,真的就是旁观者清,身陷泥淖的人,总是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却没有看见,天空已经飞来了解救自己的神鸟。 “他一个人,在台上默默弹着吉他,眼神忧郁、神色落寞,他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浑身散发着光芒。”过了很久,洛橘又幽幽地说,时间间隔长得让柳芷溪误以为她已经睡着。“小橘,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啊,他也有可能是唐僧。”柳芷溪缓和气氛,故作轻松地说。 “不,他就是王子,他翩翩而来,走进我的生活,走进我的梦里。他不骑白马,他骑的是圣洁的独角兽。”洛橘满怀憧憬的说,柳芷溪不再说话,她不想让洛橘的幻想破灭,有的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成全,而幻想也可以带来真实的快乐。 (二十四) “妈,苏叔叔,我回来了!”柳芷溪伸出手,按在指纹锁上,大门瞬间自动敞开。家里的气氛却有些异样,文利穿着一件针织羊毛衫,颜色把皮肤映衬得红润健康,她却反常地锁着眉,苏前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她看见一个臃肿的身影背对着她,是一个女孩,两条粗壮的短腿不时在地毯上蹭来蹭去,发出有些令人恐怖的吃吃的笑声。她立马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了,她是贾歆。 许久未见,贾歆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看得出即将临盆。她见柳芷溪进来,立马扶着椅背站起来,肥嘟嘟的脸上,赘肉抖动得厉害。她露出一副谄媚的笑,那笑中又带着故作的可怜,“芷溪,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柳芷溪不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虚情假意的人,明明嫉妒得发狂、恨不得对方暴病而亡,却还要柔声细语、嘘寒问暖。“哦,贾歆,是啊,别来无恙啊”,话语从柳芷溪口中飘出,像两个气泡,在贾歆的耳朵里,然后发出轻微的爆破声。 贾歆脸部肌肉挤成一张十分不自然的笑脸,伸出五个指头,转头对文利说:“妈,我要这个数,不过分吧!”柳芷溪觉得那句“妈”十分刺耳,她努力不去在意他们的对话,可是绷紧的神经提醒她时刻注意,贾歆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那每一个字,都像霹雳,撼动她的心脏。 文利还未表态,苏前就率先爽快地点头答应,毕竟和苏淮在一起生活了17年,那份情谊,不是可以随便一笔勾销的,而他和文利虽然很爱石月,对苏淮也是感情至深。当初苏淮提出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他们不是没有挽留过,只是他过于倔强,且自尊心极强,坚决拒绝了。现在,贾歆身怀六甲,来找他们寻求帮助,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林素锦也回来了,苏家和林家的家庭聚餐,柳芷溪借口说身体不适,没有赴宴。近日来天气寒冷,她的体质弱,容易感冒,她一个人缩在家里,披着毛毯看动画片,她最喜欢十几年前的老片子《101忠狗》,百看不厌。 她找出了以前和苏淮、林素锦打游戏用的老式电视机,又到旧货市场淘了一部已经淘汰的vcd机,一个人就着啤酒和肯德基外卖鸡翅,反复看了一整天。她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却也喜欢催然泪下的悲剧,她又翻出《忠犬八公》,感动得一塌糊涂。 她望着贾歆坐过的那个位置出神,那是苏淮以前最喜欢的座位,可以仰躺在上面看电视,也可以在恒定的适宜室温里小憩。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加多了陈醋,十分酸楚,又如同撒上了食盐,疼痛不已。她并不是嫉妒贾歆拥有了苏淮,她从未想过要占有他,她只是痛恨他的糊涂,又同情他的不幸,更惋惜他的悲惨。她觉得,他不应该自暴自弃,生活总会有岔道,也总会有通向正确方向的路口。 曾潇和她去给老雷扫墓,几个月没来,老雷的坟冢已经长出了茂密的杂草,看来从未有人来打理过。他们耐心地清理完,又在老雷的墓前摆上鲜花和水果,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便悄然离开。临走时,柳芷溪掏了400元钱,递给墓园的守护人,拜托他有空多整理一下老雷的墓地。 曾潇的父亲曾胜利送他们俩来的,返程的途中,曾胜利从车镜里看见柳芷溪桃花般绚烂的微笑,一下子读懂了儿子的心思。到了市区,他热情地邀请柳芷溪去家里做客,柳芷溪盛情难却答应了,问曾潇要了地址,说自己有点事情要办,离开父子俩去附近的商场买了些礼品,才去了曾家。 曾潇的妈妈盘静年近五十,虽然没有文利雍容的气质、出众的外貌,但是看得出是有学识、有教养的女子。她热情地迎柳芷溪进门,却没有令人肉麻的热络感,与人交往的尺寸拿捏得十分到位。盘静准备了几个菜,她谦虚地说厨艺不精,可是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而且分量也很恰当,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又没有丝毫浪费。 吃完饭收拾好后,曾胜利挽着盘静的手,出门散步,柳芷溪也起身告辞。曾潇把她送回家,天上飘起了洁白的雪花,像堕入凡间的天使的羽毛,柳芷溪伸出手,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手掌心,有丝丝浸透心脾的凉爽,然后在手的温度下融化,留下一滩晶莹的雪水。 曾潇忽然唤住柳芷溪,“芷溪,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柳芷溪没有料到,曾潇会询问她这个问题,顿时不知如何回答。“我,幸福。”柳芷溪想了想,肯定地答复道。“是因为,你现在有钱吗?”曾潇的问话,带着苦涩的滋味,柳芷溪不禁回过头,认真揣摩他的表情。 “曾潇,你怎么了?”柳芷溪思索了一番措辞,小心地问道。“很多幸福,都是假象,都是表面文章。就像我的父母,他们相敬如宾、琴瑟和谐,别人都说他们婚姻幸福,可是他们却偷偷离了婚,你说这他妈的,是什么事情?!”柳芷溪第一次听见曾潇爆粗口,可是她理解这个少年的苦痛,生活欺骗了他,就像文利曾经欺骗自己,口头上说要给她买棒棒糖却抛弃了她。 回到别墅里,文利他们还没有回来,苏前从日本买回来的石英钟,挂在墙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柳芷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家里很安静,静得她可以听见时针的走动声。她想起小时候写作文,老师问他们如果可以选择,他们想成为什么,有的说想成为奥特曼拯救世界,有的说想成为加菲猫慵懒自在,而她说想成为一只钟摆,因为不管周围的环境如何,不论是嘈杂闹市,还是安静午后,它总有自己的步调,不慌不忙、不急不躁,镇定自若、怡然自得。 屋子里的暖气很足,她脱下大衣,衣服上有细小的水珠滚落下来,那是融化的雪水,“雪是真的美,可惜美丽的东西,总是易逝,”她不禁感叹道,她用面巾纸擦去水滴,眼里却迷了一层雾气。她忽然站起身,走向以前苏淮的卧室,因为别墅里空房很多,所以石月住了二楼的卧室,而苏淮的房间,还是保持着原样,钟点工阿姨也会定时清扫。 她推开门,苏淮的英语大部头原著整齐地摆放在书柜上,仿佛只要再过一个小时,他就会回来翻看它们。柳芷溪算了算日子,贾歆估计已经临盆,苏淮要当爸爸了,她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笑,不知道应该说句“恭喜恭喜”,还是躲在角落黯然神伤。 “姐!”石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这个小男孩,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在二中读高中老师时常夸奖他,苏前和文利欣慰不已,给了他大笔的零花钱,仿佛他们能够提供给他的,除了金钱别无他物。班里却没有人知道,石月家庭条件不错,他从不大手大脚花钱,他开了一张银行卡,把苏前和文利奖励给他的钱,全部都存了起来,他说这是他的梦想基金。 柳芷溪慌忙擦擦眼,推门而出,石月见她在苏淮房间里,脸上扫过一丝诧异,又立马烟消云散,乐不可支地把手里的水果礼盒给她,“姐,小区超市新到的海南释迦,超级好吃,我买了一盒给你。”“谢谢”,柳芷溪端详面前这个高瘦的男孩,他们有相似的面容,有契合的习惯,有亲近的性格,她的心里涌着融融暖意,汩汩流淌着到心窝深处,她觉得他们是那样血脉情深,仿佛比文利还要亲密。 年夜饭是和林家一起吃的,柳芷溪绞尽脑汁也不好再推脱,只好随文利他们一起去了酒店。出发前,文利把她拉到衣帽间,递给她一条羊毛呢的裙子,还有一件做工精良的羽绒服。柳芷溪本来不想要,可是文利执意要她换上,说是新年新气象,她仔细一想,她的确需要新的幸运,就顺了这个好彩头吧,便换上了新衣服。 文利又从化妆袋里,掏出迪奥的唇彩,雅诗兰黛的眉笔和古驰的香水,认真注视着柳芷溪,“芷溪,都是妈妈不好,竟然没有教你化妆。女孩子,要活得精致些。我们明天就去商业广场,妈妈给你买一套化妆品。你自己买的那些护肤品,都可以扔了,脸蛋可是女孩子的名片啊。”柳芷溪听见这话,心里徒生反感,嘴上没有说什么,脸色却不自觉地阴沉下来。 (二十五) “新年好呀!”春节即将过去,年味却仍旧十足,学校旁的商店张灯结彩,贴着春联、挂着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柳芷溪拖着行李箱,走在偌大的校园,路旁的绿色植物抽发了新芽,不知名的小花也探出了头,春意盎然、万物复苏,大地披上了一件华美的新衣。 远远地,柳芷溪就看见了洛橘,她娇小的身材看起来活泼而灵动,她依偎在刘昱麟的身旁,两人十指相扣。她新做了曲卷的长发,头上卡着一个银色的发卡,穿着红色的长款羽绒衣,明媚得就像这绚烂的春天。 “芷溪!”洛橘看见她,一个假期不见,也的确有些想念,特别是,她的心里兜了一肚子的心里话,这些话就像飘飞的蒲公英,弄得她心里痒痒的,却不能轻易挠破。“小橘,新年好呀!”柳芷溪热情地回应,她看了一眼刘昱麟,他礼貌地微笑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洛橘松开手,小跑向前,挽住柳芷溪的胳膊,冲刘昱麟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你先回去吧,我和芷溪好久没见了,我们明天再约!”说罢,她拉着柳芷溪,像春天田地里一只欢快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地走了。她的确是一只快乐的小白兔,虽然森林里有虎视眈眈的大灰狼,她却有暗中守护她的英勇的猎人。 裕后街的清吧里,柳芷溪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啜饮一杯鸡尾酒,她看了看手上的腕表,目光投掷在光影的交错中。一个女孩推门而进,穿着素雅,一头飘逸的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随着步伐左右摇曳。女孩径直走向柳芷溪,款款坐下,她的脸庞年轻饱满,不是倾国倾城但是别有韵味,可是眼神里却透露哀伤和忧愁。 “瑶瑶”,柳芷溪轻声唤道,“芷溪,谢谢你”,姚瑶的脸上有淡淡泪痕。“那个小孩,他听话吗?”柳芷溪试探地问,试图让姚瑶忘记烦恼,专注眼前的事情。“听话。我都这样了,别人听话还是不听话,伤害我还是怜惜我,又有什么分别呢?”姚瑶的眼里泛着泪光,语气却云淡风轻。 “苏淮呢?怎么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姚瑶咬住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才问。“他……”柳芷溪不知作何解释,思忖半天,将苏淮的事情和盘托出,姚瑶听着,泪水如同夏季午后的大雨,却又微微一笑,“原来,我拼尽全力守护的,还是抵不过命运的玩弄。” “瑶瑶”,幽暗的环境里,柳芷溪直视姚瑶的眼睛,“我们每个人,最应该守护的,还是自己,不是吗?如果失去了自我,到手的感情也就变味了,一味的投入和付出,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不要在大雨中为别人撑伞,自己却淋湿一身。” “柳芷溪!”辛晨曦和付洪涛两人走进了清吧,辛晨曦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眼尖地发现坐在角落的柳芷溪。他总是直呼她的名字,不像其他人那样,把她的姓氏省略,他喜欢连名带姓地称呼她。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上辈子就相识,但是他不明白这种感觉的来源,所以他用姓氏,把他们生生地隔出应有的距离,这样他才觉得安全而放心。 “柳芷溪,这是你的朋友吗?”辛晨曦柔声问,腼腆的脸庞上,是温馨的笑容。姚瑶抬起了头,泪水已经从眼角拭去,眼眶却仍是红的,付洪涛的眼神与姚瑶相遇,他的心,像猛地一震,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心脏分离,却又瞬间注入无限动力。他记得,也永远不会忘记,这天窗外的夕阳很美,像姚瑶的面容,像他的心情。 柳芷溪和洛橘选修了艺术学院方老师的《做新时代“知性”女性》,方老师身着一袭修身长裙,披着小西装外套,看起来干练优雅,她在台上用一个个生动的事例,与大家分享自己的经验,并指导她们如何穿搭得体。 课间休息时,柳芷溪和洛橘结伴去洗手间,把书包放在了座位上。她们回来时,发现原先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书籍和私人用品,有被翻乱的迹象。这时,坐在她们身后的娃娃脸女孩,悄悄递给她们一张纸条,然后朝右后方望了一眼。她们一看,纸条上写着,“小心那个人,他是哲学院的刘祥,人很变态,刚才趁你们不在,翻了你们的包。” 洛橘下意识望了刘祥一眼,正好碰上他阴冷的目光,他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像一只饥饿的狼看见了猎物。洛橘心里一惊,慌忙低下头,她发现自己包里的卫生棉,全部被撕去了包装。 大一的联谊会上,洛橘被邀请跳舞,柳芷溪一向对文娱不太感兴趣,她痴迷的只有乌克丽丽,但这也是她心里永恒的痛。她端着酒杯,站在一旁看着舞池里翩翩飞舞、踱着华尔兹舞步的男男女女,小口地抿着红酒。 忽然,她看见一个人,行为古怪,原来是刘祥,他穿着格格不入的旧t恤,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一个人竟然吃完了所有的西瓜。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又顺手拿了一大串葡萄,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随地吐着果皮。一曲舞尽,洛橘朝柳芷溪走来,她穿着黑色v领长裙,从旁边经过不小心踩在葡萄皮上,差点摔倒,刘祥顺势将洛橘一把抱在怀中,久久不放手,眼里色眯眯的。 洛橘猝不及防,慌忙站起身,刘祥意犹未尽,竟然直接将手放在了她的领口处,洛橘惊得大叫起来。周围人投出了诧异的目光,他大言不惭地嚷道:“你男朋友都不在乎,你有什么好在乎的!”刘祥露出恬不知耻的笑容,讪讪离开。 “他向我告白了!”柳芷溪睡得昏昏沉沉,洛橘大声说,语气里满心甜蜜,激动得像是要把丘比特的箭射向柳芷溪,柳芷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洛橘从椅子上跳起来,麻利地爬上柳芷溪的上铺,不由分说摇醒了她,“芷溪,他,他向我告白了诶!” “谁呀?”柳芷溪接了一句,“刘昱麟吗?”洛橘的声音弱了下去,“不是的,是魏建绪。我好想答应他,可是这样做,对刘昱麟是不是不太公平啊?”柳芷溪清醒了过来,“小橘,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它”,柳芷溪指了指洛橘的心脏。洛橘若有所思,松开了抓着柳芷溪的手,缓缓爬下楼梯。 这天早上没有课,柳芷溪却醒得很早,她利索地套上运动服,在校园里晨跑,春风染绿了大地,草叶上有晶莹的露珠滚动。有人说,一滴水可以折射世界。这世间的情感大同小异,无非爱恨情仇,可是每个人都给自己的情愫编上了特定的摩斯编码,别人无法轻易打开,也就无法从一个人的心境,看透这个神秘而奇妙的世界。 “柳芷溪!”一个低沉的男音唤着她的名字,她不反头,都知道那一定是辛晨曦,“辛学长,您来锻炼啦?”她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在心底悄悄计算自己是不是露了八颗牙齿。太阳从云雾后探出了头,有明媚的日光洒在地上,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沐浴在阳光里,惬意地舒展枝桠。 “我看你的英语成绩挺不错的,学校里现在英语协会要招新人,你临摹一篇英文诗歌,我帮你推荐。怎么?有兴趣吗?”辛晨曦望着她,眼里闪烁着钻石般的光泽,满怀期待。柳芷溪像其他女孩一样,也爱璀璨夺目的钻石,她也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的一切,要通过自己辛勤的汗水、脚踏实地的努力,才能够获得。她开心地点点头,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在辛晨曦的面前,她总有种孩子气的任性和不自觉的骄傲,仿佛他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 春天的雨水总是很充沛,窗外又下起了淅沥的冷雨,落在柳芷溪素色的围巾上,携带着一股寒意侵袭而来,她的长发也微微湿润。她连忙跑进宿舍楼,觉得身上很冷,索性冲了一个热水澡。 她正用电吹风吹着湿漉漉的头发,洛橘小跑着冲进宿舍,把门重重一关,发出巨大的“嘭“的声音,仿佛要把什么东西狠狠隔绝。柳芷溪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洛橘便惊慌失措地坐在椅子上,“芷溪,吓死我了,又是那个刘祥。我今天从小树林回来,他跟了我一路。路上没人,他就直愣愣地盯着我,还走上前企图动手动脚,幸好我反应快!”洛橘一边说着,一边心有余悸地望着窗外,“天哪,他竟然还在楼下!芷溪,帮我带份晚餐回来!” 柳芷溪顺着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楼下站着一个猥琐的身影,不时骚扰着路过的年轻女孩,要么趁女孩不注意拍拍她们的隐私部位,要么走上前推她们一把,然后顺势抱住她们。女孩们惊叫着推开他,他反而自鸣得意,仿佛是凯旋归来的将军,愈加放肆。 直到宿管阿姨出面制止,他仍旧毫不收敛,气焰嚣张地叫嚣道:“我姑父是谭副校长,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告诉你们,我看上你们是你们的福分,别不识好歹!” 柳芷溪下楼买晚餐时,有几个派出所的民警,在出面调解矛盾,原来是有人报警了。民警训诫了刘祥,然后匆匆了事离开。人群渐渐散去,刘祥忽然抬起头,目光直逼柳芷溪,她心里一惊,但又立马淡定。刘祥露出一脸阴笑,“告诉总和你在一起的那妞,她我睡定了!” (二十六) 大学英语课下课后,柳芷溪和洛橘正在收拾书包,一阵清晰的手机铃声传来,柳芷溪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小绪”,再加上洛橘甜蜜欣喜的笑容,她顿时明白了几分,心里却隐隐不安。洛橘挂了电话,扑上前抱了抱她,粉嫩的樱桃小嘴,勾起一个笑容,“芷溪,抱歉啦,我要走啦!”“好吧,重色轻友的家伙,玩得开心,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哦!”柳芷溪假装生气地说,但还是回应了她的拥抱。 宽敞的图书馆阅览室,柳芷溪在一列列高大的书架前徘徊,她特意选择了英文原著,凭借着以前苏淮给她的指点和自己的勤奋好学,她已经可以把世界名著英文版看个大概。她的眼睛就像一部相机,快速剪辑着她要的画面信息。 从跆拳道社训练完,柳芷溪酣畅淋漓,来到了清吧。“芷溪,你来啦“,姚瑶坐在吧台旁,她穿着白色的风衣,眼里透出清冷的光,让人不禁联想到皎洁的月华。姚瑶的脸上,有久违的淡淡笑意,仿佛可以驱散曾经的阴霾和乌云。 “瑶瑶,看见现在这样的你,真好。好像我们又回到了高中的时候。”柳芷溪的眼角,流出两泓清泉。姚瑶的目光却落在了柳芷溪身后,她回头一看,是付洪涛,他穿着一身休闲装,正在收拾上一位客人用过的酒杯。他还是神色冷峻,还是沉默无语,目光里却多了两团炽热的火焰。 食堂门口挤了一大群人,柳芷溪看见几个同系的女孩,她们却暧昧不明地望着她,仿佛既想驻足观看一场好戏,又要划清界限以免引火上身。她继续向前走,一群叽叽喳喳的声音,将她包围起来,她越往前走,人群反而自然地给她让了道。 宣传栏里,贴着一张海报大小的白纸,上面用黑笔醒目地写着——x大水性杨花第一人柳芷溪。海报内容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写的,撰写人自称是柳芷溪的男友,揭发她朝三暮四、沾花惹草,下面还附有她的英文情诗手稿,就是她抄给辛晨曦的,甚至还有他们的照片。柳芷溪可以肯定,照片纯属无中生有,是p上去的,但是英文手稿呢? 一道惊雷劈过柳芷溪的心,落下的火星燎原,愤怒的火种熊熊燃烧,遍地红光,内心的屏障瞬间倾倒。她听不见四周嘈杂的嘲笑声和漫骂声,只觉得委屈和气愤,在心中翻涌,这一次,她对人性的恶,有了更加深骨髓的理解。这个世界,不是你心存善意,它就风平浪静,不是你赠人玫瑰,就会手留余香,而是扎人的尖刺,让你的手掌流血。 可是忽然,柳芷溪平静了下来,她想起了苏淮和冷江,现在她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庇护,一切只能依靠自己,只能自己独自面对。她用力抑制住泪水,她走上前去,却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撕掉海报,她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轻松地朝食堂里面走。她的脚步轻飘飘的,她的内心却坚强有力,以前都可以扛下一切,现在不更应该力挽狂澜吗?如果浪潮一定要淹没自己,那就在窒息前,最后一次水上花样舞蹈吧。 一进寝室,柳芷溪就听见了呜呜的啜泣声,是洛橘。洛橘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脸,伤心地痛哭着,任凭柳芷溪如何询问,都默不作声。她轻轻拍着洛橘的背,梳理着她散乱的长发,那还是新做的离子烫。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洛橘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芷溪,今天我和小绪,碰到刘祥了。刘祥又用言语调戏我,可是小绪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柳芷溪从楼梯上下来,端给洛橘一杯酸奶,还有她最爱的榴莲千层。 洛橘抹了抹泪水,接过食物,心满意足地享用着美食。她忽然又抬起头,俏皮而认真地对柳芷溪说,“不过芷溪,小绪是个很善良有爱心的人,公交车他会主动给老人让座,碰到流浪汉总会慷慨解囊。我们一起吃饭,他总把好吃的留给我,天冷了提醒我加衣服。你说,这么好的男孩,是不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柳芷溪在心底叹息一声,人总是犯这样的错,就像吃榴莲似的,一旦有了甜头,就忘记了它的味道。 临睡前,柳芷溪收到一条短信——芷溪,我是苏淮,我回来了,见个面好吗?柳芷溪不敢置信地跳了起来,苏淮,她心心念念的苏淮,她牵肠挂肚的苏淮,曾说永不再来往的苏淮,主动联络她,她的心里百味杂陈,既有好久不见的激动,也有再次相逢的快乐,却也有说不出的慌乱。 她一想到贾欣的嘴脸,她就觉得恶心,甚至是和她有关的一切,都令她反胃不已。她不知道自己以什么身份去见苏淮,她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有藏在内心的动机。但是现在,机枪即将打响,她只需要扣动扳机。 明亮的室外,春意盎然,幽静的咖啡馆里,舒缓的古典乐悠然舒畅,余音绕梁,给人以无限美好的遐想。一年未见,苏淮比以前更高了,也更瘦了,脸部线条更加硬朗帅气,他穿着普通的十几元一件的t恤,朝柳芷溪走来时,却仍旧英气逼人,惹得好几个漂亮的小姐姐偷偷议论。 他看见了柳芷溪,脸上还是浮现好看的微笑,那微笑是发自肺腑的,那样自然而真实,让柳芷溪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邂逅的那个午后,那个自信安静的少年,此刻就坐在她的对面。“苏淮,你瘦了。”柳芷溪的泪忽然涌了上来,说不清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对了,贾欣呢?恭,恭喜你”,柳芷溪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苏淮眼里的光,像被一盆脏水浇灭,他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温暖的室外草长莺飞、姹紫嫣红。他忽而又把头扭回来,“芷溪,我和她分手了。”柳芷溪“哦”了一声,不知道该为他感到遗憾还是庆幸,“那,孩子呢?”“孩子不是我的。当年我落魄潦倒、无家可归,是她给了我物质上的帮助,她的条件就是,向外宣传孩子是我的。可其实,我连她的手指,都没有碰过。”苏淮一口气说出这段话,如释重负,却仍旧慎重地观察着柳芷溪的反应。 “那现在呢?你有什么打算?”不知为何,听见苏淮地这番话,柳芷溪觉得,一股春天的暖意在心中洋溢。“我想一边打工,一边念书。妈妈给贾欣的50万,她已经挥霍一空,天天逼迫着我用歪门邪道弄钱。现在我的生母也过世了,我和贾欣在一起度日如年。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是你们支撑着我的信念。芷溪,我想你们了。”苏淮的眼睛,像湛蓝的天空,偶尔有飞鸟划过,落下纤尘不染的洁白羽翼。 校园里关于柳芷溪的传言愈演愈烈,不时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贴吧里也流传着英文手稿和照片,不明真相的人,开始向她所谓的“男朋友”一边倒。洛橘有好几次红着眼睛回来,抱着柳芷溪哭泣,都不是因为自己的事情,而是因为心疼担心柳芷溪。 又上《做新时代“知性”女性》课,柳芷溪和洛橘特意坐在最后一排,远离刘祥。下课后,柳芷溪接到姚瑶的电话,洛橘身体疲惫,柳芷溪联系了魏建绪,便要他送洛橘回宿舍了。柳芷溪和姚瑶聊了一会儿,见已经接近11点,便匆匆赶回宿舍。走到门口,她觉得有些异样,房子里没有开灯,却有熏人的酒气。 她觉得不妙,掏出钥匙开门,门却被反锁了。她急中生智,赶快打电话给刘昱麟,然后使劲一脚朝门踢去,门瞬间被强大的外力撞开。她听见狰狞的笑声,和压低的哭喊声,刘昱麟及时赶到,飞速跃上楼梯,把那个狞笑的身影拖拽到地上,柳芷溪护住了惊慌不已的洛橘。周围寝室听见动静的同学们,纷纷赶来,看见丧心病狂的刘祥,还有瑟瑟发抖的洛橘。刘昱麟一拳头甩在刘祥脸上,两个人扭打作一团。 “魏建绪,你是怎么照顾小橘的?你知道吗,今天差点酿成大祸!”柳芷溪再也忍不住,打电话质问魏建绪。电话那头,是他一贯彬彬有礼的声音,却透着事不关己的冷漠,和拒人千里的高傲。“哦,我们班长要我去给她买奶茶,我就要小橘先回去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柳芷溪就挂上了电话。 警察带走了他们四人,她望着哭得泪眼朦胧的洛橘,心里觉得很苦。可是转头看见为了洛橘奋不顾身的刘昱麟,他时刻握紧的拳头和暴露的青筋,她忽然觉得,洛橘又是那样幸运。 从公安局出来,已经是深夜,天边有细碎的星光,夜幕是一件华美的衣裳,覆盖了那些痛苦和忧伤。洛橘告诉柳芷溪,她一个人回到宿舍,没有栓门在等她,刘祥在路上看见她是独自一人,尾随她后,他不知怎么地溜了进来,所以发生了刚才那一幕。 “芷溪,小绪那么冷漠,你说,他是不是很坏?可是他明明是一个好人呀?”洛橘流着泪,悄悄在柳芷溪耳边说。“小橘,他不是不好,他只是,不爱你。你明白吗?”柳芷溪有些无奈,她不忍揭开这层隔膜,可是如果不让洛橘看见这赤裸裸的真相,那将是更加残忍的后果。洛橘的手无声地松开了,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像一片枯黄的花瓣,在风中徒劳地挣扎。 刘昱麟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忽然一个转身,紧紧握住洛橘的手,一股暖流从指尖传来,从毛细血管蔓延到全身,热浪在洛橘的眼里翻涌,她的脸蛋红彤彤的,眸子里有泪花悄然绽放。柳芷溪清楚地看见,那是幸福的泪花,是感动的泪花,是不顾一切、奔向爱情的泪花。 (二十七) 有一位伟人曾说,谎言说一万遍,就成了真理。所以,要在谎言说出口时,斩断说谎者的舌头。柳芷溪对这些无中生有的传言,从最初的愤怒、错愕、屈辱,变为最后的淡定、释然和平静,周围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网络贴吧里也有人帮她辟谣。 渐渐的,大家都淡忘了这件事,没有人再刻意提起,柳芷溪的生活,也逐渐恢复平静。她曾问过辛晨曦手稿的事情,他说他兜在口袋里,准备送到英语协会,可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这件事对他也有些影响,他也对柳芷溪深感抱歉,幸好双方没有受到很多实质性的伤害。 柳芷溪和姚瑶常常去清吧,在那里看老板耍着花样调酒,听听清新的民谣,一起坐着,或者什么话也不说,各自思忖心事,或者聊聊天,吐槽一下生活中的不如意。付洪涛在清吧兼职做服务生,他还是沉默如金,纵使有些说不出的羞涩,目光却总落在姚瑶身上,而他一旦被姚瑶发现,会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般,慌忙收敛目光,继续安静地做自己地事情,假装心无旁骛。柳芷溪早就发现了这个迹象,她曾无意对姚瑶提起,姚瑶却只是摇摇头,眼泪即将喷薄而出,她只好适时地岔开话题。 夏天的风有微微潮热,刮在脸上,像花瓣轻柔的吻,夜来香散发着馥郁的馨香。柳芷溪沐浴过后,穿着清凉的凉鞋,身着简单的牛仔背带裙,向清吧走去。洛橘和刘昱麟去外面聚餐了,他们正式确立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刘祥已经被公安机关带走,即使他的姑父是副校长,但现在已经不是可以用恶势力一手遮天的年代,他被学校开除了学籍。刘祥纠缠过洛橘一阵子,好在洛橘身旁有刘昱麟无微不至的守护,他的阴谋终于没有得逞,最后回了老家河南,杳无音讯。 柳芷溪和姚瑶手牵着手,一面分享着自己的小秘密,一边说笑打闹。“芷溪!”一个好听的男低音在远处叫住她,柳芷溪分明感觉到姚瑶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后软绵绵的,像海绵一般软塌塌的。是苏淮,姚瑶侧脸望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是像夏夜的星河,那是曾照亮她少女梦的星辉。 而他似乎又又很大的变化,他眼里的光、脸上的笑,和他的穿衣品味,似乎和以前有天壤之别。他显然也看见姚瑶了,他沉默着,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当年的事情历历在目,虽然不是他的错,但错是因他而起,他终归觉得亏欠了姚瑶。 三个人有些尴尬地坐在清吧,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话到了嘴边,却无语凝噎。付洪涛端来三杯锐澳鸡尾酒,苏淮似乎很渴,一饮而尽,眼眶红红的。姚瑶看了他一眼,他目深如海,眼里却只有柳芷溪。 她悲怆地笑笑,恰逢付洪涛从身旁路过,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扑入他的怀里。付洪涛抱着她,她的体温融进他的胸膛,他的心里一片火热,像开着大片大片的红玫瑰,他却用心脏,抵住了那锋利的尖刺,不让它们伤害姚瑶一丝一毫。 五一小长假,柳芷溪和苏淮、姚瑶、付洪涛四个人,去了北京。这是付洪涛第一次来到首都,他看起来很兴奋,拿着相机四处拍照留影。本来柳芷溪是不建议大家来北京的,毕竟,这里埋下了太多伤痛,但是姚瑶大度地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 爬万里长城,柳芷溪穿着平底鞋,却还是筋疲力尽。付洪涛一路牵着姚瑶,甚至在姚瑶没了力气时,背着她向上攀登,终于站在顶处,一览绮丽的风景。长城曲折绵延,像一条盘踞的神龙,正准备跃上天穹,城下林木错落有致,青山起起伏伏,点缀着各色的花。 付洪涛抱着姚瑶,用壮实的臂膀把她高高举过肩头,姚瑶惊呼了一声,他低沉而有力地说“别怕,有我在呢”,风呼啸着从耳旁穿过,拂过姚瑶耳边的碎发,她碎花的长裙在风中飘摇,像一个美丽的仙子。 “你幸福吗?”付洪涛大声对着远处的山峦吼着,姚瑶的笑,就是那山上的野花,葳蕤旖旎,“我好幸福!最爱的人,就在身边,最好的朋友,仅有一步之遥!”他们放声呐喊,挥舞着手臂,摇摆着舞蹈,旁人频频侧目,他们却浑然不顾,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之中。 他们住在市区的港澳中心,开了四间单间,从长城回来,大家已是筋疲力尽,纷纷回到房间洗漱。柳芷溪拾掇妥当,换上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按响了姚瑶的门铃。男生收拾起来,总是比女孩子要更迅速,苏淮和付洪涛已经在楼下餐厅等候。 姚瑶很久都没有开门,柳芷溪耐着性子一直等待,却听见里面传来阵阵争吵声。突然,门被猛地拉开,姚瑶披散着头发,跑了出来,身上还是白天穿的那条长裙,已经印上了好些脏脏的鞋印,她的脸上,有鲜红的血迹。 “瑶瑶,你怎么了?”柳芷溪惊呼道。姚瑶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从门后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的衬衫,伸出粗壮的手臂,掐着姚瑶的脖子,“你还说自己没有钱,住这么高档的酒店啊!” 姚瑶被他掐得喘不上气,娇媚的脸庞憋得通红,眼里泛着泪,却不能作声。忽然间,一只手甩了过来,男子的手被甩开,一记重拳砸在了他脸上,是付洪涛来了。男子火冒三丈,恼羞成怒,反身过去和付洪涛扭打作一团。经过的外籍女子惊呼着,叫来了保安,才把厮打的两人拉开。 “洪涛,他是我前夫邓强”,姚瑶哭得梨花带雨,眼泪像六月的暴雨。付洪涛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闷头喝着伏特加,他没有质问什么,也没有求证什么,不知道是否是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红得像傍晚的残阳。 “洪涛,我离过婚,如果你介意,可以随时离开,没有关系的。”姚瑶的泪水,滴在了餐桌的桌布上,洇开一片潮湿。付洪涛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语气却无比温柔,“瑶瑶,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等了22年,才等到我的缘分,我相信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四年之后,重游潭柘寺,一起去的,还是故人,但是此时此景,已经截然不同,而各自的心境,也早已悄然变换。姚瑶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昨夜付洪涛去了附近的药店,买回了碘酒和药,小心地为她擦拭着,而姚瑶则一脸幸福,像个初恋的小女孩。 潭柘寺香雾袅袅,散发着特殊的香味,柳芷溪深深地呼吸一口,芳香的味道进入肺腔,却丝毫不觉得呛人。她绕着香炉转了三圈,一面走一面低声呢喃,默默地祈愿。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太多需要改善的地方,而真的要许一个愿望时,却一会儿觉得愿景飘渺遥远,一会儿感到已经实现了理想。 她也不知道,下一步在哪里,却又似乎已然胜券在握。苏淮跟在她的后面,四年了,潭柘寺还是从前的潭柘寺,来的人还是曾经的人,礼拜的佛祖还是满面福相,他却总有物是人非的慨叹。他站在寺庙最高处,俯瞰着山下的一切,来往的路人行色匆匆,拜佛的信徒一脸虔诚,以前他是天之骄子、前程似锦,现在他是贫苦出身、艰难生活,柳芷溪走到了他的身后,他听见了她的足音,忽然很想拉住她的手。 “苏淮。”柳芷溪轻声叫道,伸出温润的手掌,轻轻握住了他,“苏淮,太好了,你们都在。”他的心里顿时海浪翻涌,心潮起伏,他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他是爱她,可是正因为如此,他不能拥抱她,不能占有她,只能当她的阿拉丁神灯,只能做她忠实的守护者。他也明晰地知道,她对他只有朋友之情,或者亲人之爱,他从前就知道,而现在他的理解更为深刻。 人山人海的北京欢乐谷游乐场,柳芷溪手里拿着冰激凌,等待着正在飞速旋转的太阳神车上,惊声尖叫的姚瑶和付洪涛。邓强就像狗皮膏药,黏着姚瑶不放,却也让她和付洪涛的感情更近了一步。 天气炎热,苏淮去了甜品店买饮料,柳芷溪一个人欣赏着美轮美奂的建筑,感受着颇带异域风情的景致。柳芷溪看见有画脸谱的手艺师傅,她心血来潮,花了50元请师傅在自己脸上画了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 来往的路人,有好奇地询问的,也有外国友人朝她竖起大拇指,她一一微笑着回应,并用英语向外国友人介绍中国传统文化。她正聊得热火朝天,忽然感受到一片炙热里,有一抹清冷,淡淡的、凉凉的,直逼心底。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了她无数次在梦里,渴望触摸的那张脸,是冷江。 冷江身着休闲装,两只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高大的身影像一堵墙,影子倒影在地上,像在为柳芷溪遮挡骄阳。见柳芷溪发现了自己,他露出好看的笑容,一口皓齿像象牙石,两只眼睛里仿佛点缀了玛瑙。 灿烂的日光下,冷江像一尊雕塑,而柳芷溪是个初学绘画的临摹者,无比虔诚而专注,她忘记了整个世界,仿佛人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冷江微笑着朝她走去,有一刻她竟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这是她和冷江的婚礼,冷江缓缓朝她走来,要带她去通往幸福的殿堂。 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多想从人潮里逃离,快乐而尽情地投入他的怀抱。“冷江,我在这儿呢。”在他们之间,忽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女子,轻快地朝冷江奔去,是林素锦。她并没有看见柳芷溪,抑或是,故意没有看见柳芷溪。冷江的目光倏地转换了方向,全部倾注在了她的身上。柳芷溪愣在原地一会儿,急忙涌入人海,她本来就是一滴不起眼的小水珠。 (二十八) 南方的六月,已经燥热不已,闷热的寝室里风扇呼啦啦地转着,发出令人烦躁不堪的聒噪。刘昱麟带着洛橘去了咖啡馆自习,柳芷溪则溜到图书馆阅览室蹭空调。看了一上午的专业书,柳芷溪头昏眼花,她把书籍留在座位上,跑到小卖部买了一杯4元钱的冰奶茶,一边心满意足地喝着,一边惬意地往回走。 回到阅览室,她发现自己的书本被放在桌子一侧,座位上坐了一个女孩。女孩见她回来了,挑了挑精心修过的眉,“同学,图书馆不准占座的啊!”柳芷溪笑笑,抬眼望去,阅览室座无虚席,她只好收拾好书包,轻轻走出阅览室。 屋外的日光暴晒着大地,路旁的常青树愈加茁壮茂盛,鸣叫的知了躲在树上,发出重复而单调的声音。“柳芷溪!没地方自习了吗?”辛晨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过身,眼里满含笑意,无奈地点点头。 “走,去英语协会自习!那儿有空调,凉快!”辛晨曦语调轻快地说,“现在付洪涛有女朋友了,害得我总一个人去英语协会。正好,你也去认识认识新朋友!”“好的!谢谢辛学长!”柳芷溪连连点头。 英语协会在外国语学院的8楼,因为是几十年前的老旧建筑,所以没有电梯,辛晨曦和柳芷溪两人,爬楼梯爬得大汗淋漓。好在一推开门,一股凉意便迎面袭来,让人顿时神清气爽。一个高个子的女孩娉婷地走出来,她有一头板栗色的长发,脸上画着淡妆,挂着温柔的笑,看上去赏心悦目。 “晨曦,这是你的小师妹吗?”女孩见他们进来,脸上的笑容像荷塘初绽的莲花,高雅芳洁。“是的,叶子,她是经管学院的大一新生,叫柳芷溪。”“清芬蘅芷,潺潺溪水,好有意境的名字啊。” 被称作叶子的女孩,轻盈一笑,仿佛有一只斑斓的蝴蝶,停在她的睫毛上。“我的名字,也很有诗情画意啊,晨曦难道不美好吗?”辛晨曦的喉咙里,像钻进了一只蜜蜂,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人觉得心里很甜。 不知道为何,柳芷溪听见叶子的称赞,竟然一时走神,因为她想起了自己以前的名字——婉晨。别人都说晨代表着希望,他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晨字,是不是都预示着无限的希冀呢? “芷溪,参加模拟联合国吧?我觉得你英语口语挺好的,锻炼锻炼自己,也挺不错的。”柳芷溪温习书本累了,托着腮望着窗外,叶子和她用英文交流了一会儿,对她说道。柳芷溪有些犹豫,她不太喜欢当众表现自己,何况还是在一个不熟悉的场合,用非母语表达。 她迟疑地推脱说:“我,就算了吧。当当观众就行了。”辛晨曦看出了她的想法,“我们也需要人当陪衬呢,你就当自己是绿叶,参与进来衬托我们吧。” 额前的刘海遮盖了眼睛,柳芷溪轻轻撩动发丝,她的秀发,有好闻的杏仁洗发乳味道,那是文利从美国旅游带回来的,不是什么大品牌,超市里仅仅售价几美元,却是真正的物美价廉、性价比高。 她站在窗前,鸟瞰校园,环境优美的大学校园,绿树成荫、鲜花缤纷、小草葱茏,拔地而起的两栋教学大楼崭新气派,里面的教学设施一应俱全,不远处的老旧楼房虽然年代久远,却有古色古香的气息。 她伏在桌前,安静地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带着年迈的奶奶周游世界,她们去了大洋彼岸的新西兰,站在一望无际的牧场,看见工人用现代化的机器进行农牧操作,她们去了遥远的童话王国丹麦,站在山上欣赏绚烂的极光。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气温也变得凉爽宜人,叶子关上了空调,打开了窗户。温柔的风从窗外进来,像深情的吻,落在柳芷溪的额前,她挪了挪被压得有些酸痛的胳膊,醒来看见辛晨曦和叶子正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婉晨是谁?”叶子轻轻走过来,她嫣然一笑,“你刚才一直在哼哼唧唧,说婉晨最棒了。”柳芷溪错愕地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默然一笑。 三个人走出教学大楼,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柳芷溪俏皮地玩起来踩影子的游戏,一路奔奔跳跳,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啊!”叶子不禁感叹道。柳芷溪听见,却有意想不到的惊讶,什么时候,她也成了别人羡慕的对象,仿佛幸福触手可得,仿佛人生鲜艳靓丽,仿佛走过的路都宽敞平坦。而她的心里,其实藏了那么多痛,其实覆盖了层层疤痕,其实是流着泪,奔向前方。 回到宿舍,洛橘已经在吃晚餐了。“芷溪,给你,芒果千层。”她一进寝室,洛橘便递给她。她打开包装,黄橙橙的芒果软糯诱人,配上精心制作的千层蛋糕,让人垂涎不已。柳芷溪一面心满意足地品尝美味,一边问:“小橘,今天复习得咋样啊?不要光顾着热恋,把学业荒废了啊!” 洛橘的脸上露出两抹朝霞般的红晕,低垂着眼帘,“不会的啦!我一定谨遵柳小姐姐教诲,绝不落下功课!芷溪,我今天弄明白了应收账款和预收账款的区别,它们一个是资产,一个是负债,但是不设预收账款的企业,可以用应收账款替代哟!”说罢,洛橘一脸骄傲地望着柳芷溪,眼神里满含期待。柳芷溪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是的!很棒!再接再厉!” 一天的劳顿过后,柳芷溪洗完衣服,晾在阳台上,她静静伫立着,吹着舒适的凉风,她划开手机界面,发现许久未更新朋友圈的冷江,发了一张林素锦参加校模拟联合国的照片,照片上她笑靥如花,捧着获奖证书,一身西装套裙,干练而自信。 柳芷溪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一下,像一个被人拖拽着头发的姑娘,硬生生地被拉着走。她站起身来,翻出英文课本,塞上耳机,然后发了一条信息给辛晨曦——辛学长,我想参加模拟联合国。 参加模联的日子,很辛苦,柳芷溪白天上课,中午自习,晚自修就和小伙伴们唇枪舌战,练习模拟联合国大会,熟悉流程、讨论议题,回到寝室后还要上网搜索资料,自己对着镜子反复演练,不仅要注意自己的语气声调,仪表仪态也相当重要。 柳芷溪参照着视频,一遍遍纠正改进,洛橘笑着说,她现在连说梦话都是讲的英文。日子忙碌而充实,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和姚瑶见面了,时间一长,也甚是想念。看着姚瑶发的动态,她和付洪涛十分甜蜜,柳芷溪在心底为她祝福,期盼着付洪涛毕业后,她能亲眼见证他们走上红毯的那一刻。而每当想到那一刻,她的心里又涌现无限悲哀,因为她想起,寒假时文利无意说起,林家已经决定,林素锦一毕业,就和冷江订婚。 模联的日子逼近,柳芷溪忙碌得不可开交,像一只快速旋转的陀螺般,高速运转着。下了晚自修,柳芷溪和辛晨曦一道回宿舍,今年他们的议题是“foodsecurityanddistributionforpoorandweakpeople”(贫弱人口的粮食供应),她和辛晨曦、叶子一组,代表澳大利亚队。 他们两个一边走,一边热切地讨论着,柳芷溪专注得连苏淮出现在她左前方,都没有注意到。“芷溪”,苏淮在一旁思索了一会儿,还是上前叫住了她。“苏淮!你来啦!最近怎么样?”柳芷溪欣喜地说,辛晨曦见状,目光扫过苏淮,只见他穿着纯白的连帽卫衣,站在晚风中,像一株高大的橡树。 他冲苏淮一笑,扭头和柳芷溪道别,柳芷溪微微一皱眉,“辛学长,那个动议到底是叶子学姐发言,还是我发言呀?”辛晨曦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明天再说啦!早点回去,那个”,他轻轻看了苏淮一眼,“好好照顾她啊。” 苏淮的脸有些红,他庆幸是在夜色中,遮盖了他的面色,他点点头,心里既欢喜,又不安。他和柳芷溪并肩走着,“芷溪”,“苏淮”,俩人异口同声,瞬间的沉默后,是会意的笑声。“芷溪,最近很忙吧?”苏淮先开口,打破了尴尬,“是呀”,柳芷溪把参加模联的事情,说给苏淮听,模联会议里他们有过摩擦,有过争执,也有过笑料,苏淮认真而感兴趣地听着。 “真好”,末了苏淮感叹道,“上大学真好”,他的语气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苏淮”,柳芷溪盯着他深邃的眼眸,郑重其事地说,“你也可以的,真的,相信我,一切还可以重头开始。” 夜那样宁静,抚着云雾一样轻柔的风,他们徜徉在校园里,像初次相遇般欢喜不已,又如久别重逢般恋恋不舍。 (二十九) 掌声如彩色的泡沫,漂浮在柳芷溪身旁,她穿着笔挺的职业装,亭亭玉立,接受外国语学院院长的颁奖。她有一种想要戳破泡泡的冲动,就像小时候做游戏一般。于她而言,荣誉只是浮华,真正收获的,是能力的增强和真挚的友情。她和辛晨曦、叶子一起留影,三个人气宇轩昂、风华正茂,像拔地而起的小树,长得枝繁叶茂。 院长特意表扬了柳芷溪的表现,她在模联会议表现不俗,反应敏捷、思维缜密、从容不迫,能够迅速捕捉到其他国家代表的漏洞,并一针见血地击中要害。苏淮一直站在角落里,远远望着柳芷溪,他的眼眶不禁温热,曾经的她与现在的她,已有了巨大的变化。过去与现在已是天壤之别,可是他自己,却在这难以逾越的鸿沟前踟蹰,既没有迈向前的勇气,又没有转身离开的决绝。 柳芷溪和辛晨曦、叶子一行人,簇拥着走出校园,去了附近的糖果量版式ktv,准备庆祝大获成功,顺便放松一下这么多天来绷紧的神经。服务生推着零食车进了包厢,大家玩起了掷骰子,输了的人就要一口气灌下一厅啤酒。 柳芷溪坐在沙发的边缘,看着大家笑着、闹着,其乐融融,她享受着这喧闹中的宁静、一群人中的独处时光。辛晨曦和叶子站在人群中央,在一群人的起哄中喝下交杯酒,柳芷溪远远地注视着,抱以微笑。叶子羞红了脸,钻到了柳芷溪身边,她轻轻握住叶子光洁的手,叶子的手像鹅暖石一般光滑,指尖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她轻声说:“叶子学姐,真好。” 叶子的眼神,显示她已有微醺的醉意,她伏在柳芷溪肩头,“芷溪,人要活得洒脱一些。不能一味成全别人,而委屈自己。你还记得那次我们点外卖吗,餐厅忘记在你的外卖袋里装筷子,你因为怕麻烦餐厅的人,竟然又点了一份外卖,只为了一双筷子。还有那个叫伍丽的姑娘”,她指指人群中一个微胖的女孩,“她觉得你善良,就仗势欺人,处处针对你,可是你对她还是有求必应。我们不是圣人,现实世界里的以德报怨,也是天方夜谭,是自欺欺人。你要学会一种定力,就是不论别人说什么,这个世界怎么对待我们,我们都要活出自己的样子,你明白吗?” 正说着,伍丽扭动着肥胖的身体,扑着来找叶子,她画着浓艳的妆容,更凸显了皮肤的粗糙和五官的狰狞。“叶子学姐,帮帮我,他们要我喝酒!”叶子朝柳芷溪眨眨眼,没有搭理伍丽。 伍丽看见柳芷溪,便一副颐指气势,她刚想冲柳芷溪叫嚷,柳芷溪就果断地起身,无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她没有料到一向低姿态的柳芷溪竟然也会有这般举动,愣在原地。柳芷溪听见伍丽在身后恼怒地大叫,声音里传递着一种蔑视和不屑,她回过头,直愣愣地盯着伍丽,嘴角划出一个鄙视的笑容,叶子暗暗朝她比了一个心。 叶子起身去了洗手间,柳芷溪也跟出包厢透透气。叶子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更美了,如果她没喝酒时是一株白莲,那么此刻她就是妩媚的玫瑰。柳芷溪不禁对她说,”叶子学姐,你太美了。” 叶子莞尔一笑,“你觉得我和他,般配吗?”柳芷溪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啦,你们是学校有名的金童玉女啊!”叶子忽然叹了一口气,泪水盈满了饱含深情的大眼睛,柳芷溪不解地望着她,她又释然地一笑,“芷溪,我们的故事,很长很长,等我们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她们走到包厢门口,里面却十分安静,叶子推门而入的一刹那,辛晨曦用宽厚的胸怀,深情地拥抱了她,然后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周围的喝彩和起哄声此起彼伏,叶子不禁捂住嘴,呜呜哭了起来。 大家在一旁大叫着“答应他,答应他”,辛晨曦满怀憧憬地望着,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女孩,叶子却掩面而逃,留下一大群人愕然地愣在原地。辛晨曦没有追出去,他默默收起了戒指,虽然脸上镇定自若,可是柳芷溪透过迷离的彩灯光,看见他眼里反射着晶莹。 柳芷溪拖着银色的行李箱,滚滚热浪迎面袭来,这个暑假,她接受辛晨曦的建议,在校外的ishow英语培训中心,参加暑期课程。叶子是这家机构的助教,柳芷溪在做了入学能力测试后,被编排在416班,正好是叶子负责的班级。学校的宿舍假期虽未关闭,但已断水断电,柳芷溪和叶子、辛晨曦三人,在培训机构附近合租了一间三室两厅的公寓。 柳芷溪掏出钥匙,打开公寓门,叶子正在做戴着手套和口罩,做清洁整理工作,柳芷溪放下行李,帮着收捡物品。阳台上,晾着辛晨曦雪白的衬衫,似乎看见衣服,就能想象出它英姿飒爽的主人。 辛晨曦从他的房间里出来,连从他身旁拂过的风,都散发着淡淡清香,有太阳的味道。他一手拿着吸尘器,朝柳芷溪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他总是给柳芷溪一种特别的感觉,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当你欣喜于他的友好时,你发现他和你保持着距离,可当你失落于他的淡然,你又可以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善意。 ishow第一天开班仪式,416班32个小伙伴,都是来自省城高校的大学生,一群年轻人在一块儿,天南海北、畅所欲言,很快就融合成一个大集体。伍丽也加入了416班,并且迅速熟络了一群人,她仿佛对柳芷溪天生没有好感,当柳芷溪与她的眼神对视时,她要么是不怀好意的戏谑,要么是横眉冷对的傲慢。 索性,柳芷溪也刻意回避她的目光,只是她觉得,虽然伍丽故意不看她,可是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一眨眼、一侧目、一皱眉,伍丽的目光就像一部高清相机,飞速抓怕。 416班的主讲老师罗润,是外国语学院刚毕业的研究生,他干净清爽,比柳芷溪他们年长几岁,略微沧桑的脸上却有一种活力和朝气,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五六岁。罗润身材匀称而高大,既精通街舞和唱歌,还是校园篮球赛的明星,会弹钢琴、会画油画,读书时一直品学兼优,不仅成绩优异,由于自身条件和个人素质的优秀,还是各种活动比赛的佼佼者,吸引了一大批小迷妹。 一天的学习结束后,已经是晚上10点,学员们陆续离开,柳芷溪陪着叶子做完最后的工作,两人起身向外走。培训学校位于市中心一栋商城的八楼,她们乘电梯下楼时,叶子却按下了5楼的楼号,她有些疲惫地笑笑:“芷溪,好饿啊,我们去买杯奶茶吧。” “您好,这是您要的杨枝甘露,25元,谢谢!”一个好听的男音礼貌地说,柳芷溪不仅好奇地回过头,“您好,两位要喝点什么?”他正说着,柳芷溪仿佛触电一般,呆愣在原地,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因为倍感震惊而遗忘了。“谢谢,两杯拿铁。要温的”,叶子回复道,“咦,你是新来的服务生吗?以前没有见过你。”“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一直就在这儿呀。”男孩恬然一笑,丝毫没有注意,或者说是没有理会柳芷溪的错愕。 她们两人捧着咖啡,慢慢走出商城。夜风很凉,她们的长发在风中飘舞,煞是美丽,年轻的脸庞,没有时光的印记,总是带着可人的笑容,而年轻的心,没有生活的磨砺,总是充满蓬勃力量,更准确地说,或许要历经了磨砺,心脏才会更加强大。 临睡前,柳芷溪扭动床头灯的旋钮,明亮的光线被调成让眼睛感到舒适的状态,她回味了一遍白天的场景,温习了新学习的词汇和句型表达,新建的班级群里大家意犹未尽,深夜了还在积极探讨。“我力挺芷溪,她是我们班的班花!”师大的杨思琪说,发出一张呲牙的笑脸。 “柳芷溪是不错,但是我觉得叶子老师更成熟有气质!”工学院的周涛冒出了泡。“李诗意最美,名字诗情画意,人也诗情画意!”经贸大学的陈思侃坚持自己的观点。柳芷溪不禁哑然失笑,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混迹在人海里的一滴水,不被人注意,也没有人关心,简简单单,普普通通,没有旷世奇才,也没有倾城之貌,从未完成过轰轰烈烈的事业,一直是以卑微而平凡的心态,默默在自己的人生里耕耘,也未曾奢望过前呼后拥、叱诧风云。 “今天的那个男孩”,她又想起了奶茶店的服务生,为什么他看见自己完全没有反应呢?她的内心充满疑惑,却像在猜一个没有答案的灯谜。 (三十) 黑色的夜幕,安抚了无家可归的灵魂,让他们看起来不再像白昼般孤苦伶仃,接受着世界的责难和人们的冷眼。柳芷溪一个人蜷缩在黑暗的房间角落,失声痛哭。这是她第四次,痛彻心扉地哭泣,第一次是父母车祸罹难,第二次是奶奶离开,第三次是老雷撒手人寰,而这一次,她的痛是那样凶狠而急切,像走入了没有出路的死胡同,忘记了自己的起点,只是陷入迷茫而悲痛的死循环。柳芷溪回了一趟郴城,来参加曾潇的葬礼。 她一直不知道,他已经病得那样重,他们一起去探望老雷时,他其实就已经在体检时检查出了恶性肿瘤,却一个人独自承担一切,没有告诉任何人。曾胜利和盘静,分开后再次相聚,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们后悔不已,医生说长期情绪不佳,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曾潇的病情。 曾父曾母后悔不已,当场奔溃,却也已无力回天。他们陪伴了曾潇最后的日子,那是八月的清晨,夜来香的芬芳还未散去,雾蒙蒙的天空有点点启明星光亮,曾潇没有像往常一样疼痛得呻吟。他的状态似乎比前阵子要好,他做了一个深深地梦,舒服地醒来后,对盘静说,自己想吃桂花糕。桂花糕买来了,他的呼吸,却也永远地停止了。 葬礼的那天,天气有了早秋的寒凉,柳芷溪穿着单薄的连衣裙,在风中觉得无比寒冷,她的心,更是如同置于冰窖。泪水,已经成了发泄悲伤的最无用、也最无力的武器,它被时光蒸发,只剩下触目惊心的白色固体。 她走到他的棺棂前,他的面容已经毫无血色,身体冰冷僵硬,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在心里幻想,是的,这是另一个人,这不是曾潇。当他被抬上去往火葬场的灵车,她才意识到,从此以后,她漫长的生命里,不会再有他的参与,不会再出现他的音容笑貌,他只是清冷月光下的一个梦,只是青春印记里一个不会再被重新填写的符号。今生今世,已是阴阳相隔。 柳芷溪歇斯底里地追着车狂奔,雨水沾染了她的鞋袜,泥潭沾污了她洁白的裙裾,却只是徒劳,于事无补。她的手里,是盘静给她的,曾潇在最后的时光里,写给她的信笺。洁白的信纸,还有淡淡芳香,上面是曾潇洒脱飘逸的字迹—— “芷溪,今天我化疗了,过程很痛苦,但是我不怕,因为它可以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尽量多一点存活的时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多想你一天,爱着你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上天的馈赠。” “芷溪,其实我很想和你在一座城市读大学,但是我注定无法拥有你,所以只能背着爱你的梦,走得更远点,这样我就可以臆想着,我是在你的爱的陪伴中,走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 “芷溪,你告诉我,你有一个不曾谋面的好友,叫作暖阳。你知道吗,当你和我说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你生命里温暖的阳光啊。只可惜,在我们的世界里,你不是一株需要阳光的树,你是深海里一尾自由的鱼。” “芷溪,高一那年,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就永远不要拆开了吧,就把它当成一个秘密。生活里,总要有点未知的谜语,才会更加精彩,愿我的出现,曾给你的人生,添上一笔色彩。” “芷溪,我知道,自己快要走了,我是这样地思念你,却也不想见你。我不想你见到我这个样子,我希望在你的记忆里,我永远是曾经那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的曾潇。” “芷溪,我爱你,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写更多,可是我的爱,未完待续。” 柳芷溪一页页翻看着信纸,心里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仿佛吸入的空气里,含有大量的二氧化硫,一旦遇了泪水,变成了腐蚀一切的酸雨。 “hello,everyone,todayourtopicis‘myfamily’.”叶子身着无袖波西米亚长裙,裙子恰好地凸显了她完美的身材比例,看上去苗条而高挑。她的眉毛精心修过,两片薄唇抹了炫目的唇膏,看起来自然且精致。她微微张开朱唇,用柔和甜美的声音对大家说。 学员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已经有人举手跃跃欲试、侃侃而谈,没有人注意到,柳芷溪的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她的眼里泛起哀伤的涟漪。不,并不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有一个人,密切留意着她的表情和动态。 “felice,pleasejoinus,talkaboutyourfamily.”罗润的笑,像一把火炬,将柳芷溪的不安和忐忑一览无余,“don’tbeafraid!”罗润继续给她打气,她迟疑地望着他,却读不懂他眼里的含义。 她忽然觉得孤独而无助,苏淮不在身旁,没有人给予她深切的理解,冷江远在千里之外,没有人守护她如同珍宝,此时此刻,大家欢聚一堂,她却是没有根的浮萍,四处飘摇,羡慕着花园里被人精心呵护的蔷薇。 “felice,youarewantedoutside.”辛晨曦也是这家机构的助教,他敲了敲教室的门,告诉柳芷溪。柳芷溪像陷在泥淖里,突然有人抛下了一根解救她的绳索,她立即死死抓牢,顺势向上。她匆匆离开教室,却在心里告诫自己,要镇定从容,不能看起来像落荒而逃。 她走到门口,看见苏淮满脸笑意地站在电梯口等她。“芷溪!今天晚上有空吗?”苏淮的眼里,写满了期待,“呃,我们要晚自习哦,但是没事,我请个假。”柳芷溪歪头略一思索。“哦,那我们今晚,金牛角餐厅见,不见不散哦。”苏淮觉得有些难为情,脸微微红,声音弱了下去,但是听见柳芷溪肯定的答复,他还是露出孩子般开心的笑容。 “芷溪,那个是你男朋友吗?他好帅啊!”同校的杨玉芳正好出门接热水,她一脸兴奋地问柳芷溪。“呃,这个”,柳芷溪觉得这句话是这样耳熟,仿佛昨天还有人在她耳边提起,但细细想来,已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如今世事无常、物是人非,时间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如同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中世界已然改变、恍若隔世,可是我们在漫长的记忆力回眸,曾经的一切依旧清晰如昨。 “不,不是的,他是我的表弟。”柳芷溪的笑,像风中摇曳的山百合,目光真挚而诚恳。“他在哪儿上学呀?可以介绍我认识吗?”杨玉芳的眼里有光,眼神却紧张不已。“可以的,只是,他已经成家了,有三个孩子。”柳芷溪认真地回答,杨玉芳一脸遗憾。 以前在郴城,苏淮就很喜欢去金牛角西餐厅,柳芷溪跟着他和林素锦去过几次,他很耐心细致地纠正,柳芷溪使用刀叉的姿势。如今她和苏淮两人,面对面地坐着,苏淮特意换上了干净体面的衣服,理了头发,剃了胡渣,用洗面奶清洁了面部。 柳芷溪望着他,心中百感交集,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那个被命运眷顾的阳光少年,那时她是多渴望,能经历此刻的场景,他的眼里,温柔静谧,全都是她的影子。可是,奶奶车祸过世后,她的人生就发生了惊天巨变,她曾经心里有恨,她只被玫瑰的刺伤了,却忽略了它的美好和馥郁。 后来,虽然时光渐渐抚了她内心的伤痕,她的感情却也逝水而流,只剩下了纯粹的友情,因为冷江,已经填补了她心里的空白。而如今,命运轮回,他们凝视着彼此,距离就是咫尺之间,却再也跨不过时光的沟壑,虽然再近一步,并非万丈悬崖,但也已无路可走。 “芷溪,今天,是我的生日。”苏淮轻声说,柳芷溪点点头,她示意他打开手机。苏淮意外地欣喜,“芷溪,你还留着?”他的微信里,有一张柳芷溪制作的生日贺卡,贺卡背景,是那年他们和曾潇、林素锦元旦时的合照,照片上,他们稚嫩的脸庞上,是发自肺腑的微笑。那时的豪言壮语,是否已经实现了呢?而那句感人至深的“一定的!我们是永远的朋友“,还在耳畔久久回旋。 “苏淮,你知道吗?曾潇,他走了,是因为癌症。”柳芷溪别过脸,眼里的泪却在华丽的吊灯下,显得格外明显。“嘭”,苏淮手里的刀叉,不自觉碰到了瓷质的盘子。他的眼里,溢出无限伤感,像一只被猎人的陷阱套住而无能为力的小兽,“什么时候的事情?”他的声音在努力保持情绪的平稳。“就是上个月”,柳芷溪声音很低,幽幽地望着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尽管他在努力镇静,柳芷溪还是听出来他语气里的激动和不满。“他不想让人知道,除了他的父母,就只有我去了他的葬礼。” “为什么?”苏淮的眼眶红了。“什么为什么?”柳芷溪难过地问。“为什么只有你知道,而我们都不知道?难道我们和曾潇不是好朋友吗?”苏淮语气淡然,却可以感受到他内心地悲痛和挣扎,“是因为,他对你,有超出友情的特别感情吗?” “苏淮……”柳芷溪不知如何回答,低声唤他。“芷溪”,苏淮的眼里闪着光,“什么时候,你也能够看我一眼,我把你当作最亲的人,最好的朋友。你对我的感情心知肚明,却把我放在可有可无的位置,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问问你的内心,我到底是什么?一个只需要被人施舍的可怜虫吗?” 柳芷溪的心里,像被烈火炙烤,像有千百只白蚁啃噬着她的心。她爱苏淮,这毋庸置疑,可是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对他产生爱情。她确实伤了他,可是她不能弥补,因为她心田里只有这么多土壤,填补了这一块,就会空缺那一块。苏淮定定地看着她,她抱歉地解释说,“苏淮,真的对不起……”可是她的道歉,连她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芷溪”,苏淮无奈地摇摇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啊。而你最不能辜负的,也是你自己啊。“ (三十一) 夜色浓厚,这座城市华灯已上、霓虹闪烁,像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在假装欣赏着美丽的夜景,心里却孤寂无比,计算着丈夫归家的时刻。柳芷溪和苏淮走出金牛角餐厅,穿着制服的服务生礼貌地为他们拉开门,并轻声说着“谢谢!” 柳芷溪望了一眼满脸讨好的笑容的服务生,又看了看站在她身旁的苏淮,默默思忖自己的心事。在共度晚餐的两个小时里,苏淮装扮一新,看上去和曾经养尊处优的他没什么分别,可是这两个小时以后,他又恢复了灰头土脸的身份,也要放下尊严讨生活,更何况,这顿饭钱,估计要让他节衣缩食很久。柳芷溪的心里盈满感动,这是苏淮的生日,可是更像是苏淮为她庆生,点的菜品全是她喜欢的。 “苏淮,我走了”,柳芷溪的眼睛,是夏夜的星河。苏淮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他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夜幕。柳芷溪不禁频频回首,那个高大的背影,曾经撑起她少女的梦想,如今她想为他扛起一片天,只可惜她力量有限。而倔强的苏淮,也一定不会答应,他宁愿和命运妥协,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柳芷溪的帮助。 柳芷溪一个人在江边走了很久很久,不时有十指相扣的年轻情侣在这里散步,还有顽皮的孩童穿着泳衣在江畔玩耍,甚至还有跳广场舞的大妈,带着音箱机,一边吹江风一边纵情歌舞。 世界看起来,祥和而美好,只是有一天,情侣会失去激情、互相厌倦,孩子会渐渐长大、变得世故,锻炼身体的大姐们会步履蹒跚、行动迟缓,世界总是在悄无声息地,以亲切温和的态度,夺走我们生命中视若珍品的宝藏。 天落起了雨,柳芷溪穿着凉鞋,踩着水花,绮丽的水光在暗夜里绽放,却像瞬间凋谢的花儿,留不住璀璨芳华。雨势越来越猛烈,她没有带伞,狂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来袭,折断了路旁的树枝,地上的杂物被吹着在风中纷飞。 惊雷大作,闪电划过夜空,耀眼的光亮仿佛可以刺穿人的眼眸。柳芷溪害怕地大叫着,捂住耳朵,狂风怒吼着,路上的行人急匆匆地路过,没有人来帮助她。忽然,靠着街道的居民区,落下一个不明物体,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狠狠砸在她的头上,柳芷溪顿时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柳芷溪的头一阵剧痛,像是有钝物在压迫着,模糊中,有人轻轻为她擦拭伤口、抹上药膏,并且包扎好。她看不清是谁,只觉得他的气息那样熟悉,而他的手法也很娴熟细致,尽量不加重她的疼痛。她静静地躺在舒适干净的床上,贪婪地嗅着被子上好闻的清香,做了一个沉沉的梦。 一阵剧烈的刹车声,父母倒在了血泊里,母亲却用最后一丝力量护住她,她哭喊着,摇着母亲的肩膀,母亲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画面再次颠倒,汹涌的浪潮覆过了她的头,咸湿的海水注入她的鼻腔,她难受得咳嗽,可是海水以更强劲的蛮力,涌入她的肺里,她觉得自己像是受着刑罚的罪犯,濒临死亡,一个身影却抱住了她,托着她向岸边游去,她死死抓住那个身影,一个海浪打来,她被冲向海岸,那个身影却不见了。“是冷江,冷江!”她的意识瞬间恢复,大叫着醒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脸上全是湿的,有汗水,也有泪水。 “冷江”,她的视线触及到那张脸,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儿?” “您好,您忘了我了吗?我不是冷江,我也不认识冷江,我是奶茶店的服务员,江萧涵。昨天下了暴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您晕倒在地。我给您上了药,看来您并无大碍,我就上班去了,您如果不舒服,还可以在我这儿休息。早餐在微波炉里,是豆浆油条,您热热就可以吃。” 江萧涵的笑,驱散了清晨的淡淡薄雾,却让柳芷溪仿佛置身云影之中,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穿着工装,背着耐克的斜挎包,拿上电瓶车钥匙,便转身出了门。“那个,谢,谢谢”,柳芷溪的谢谢还未说完,他就已经退出了房间。 “芷溪,你在哪儿呢?”身旁的手机显示有好几十个未接来电,短信箱也爆满。原来昨晚一夜未归,辛晨曦和叶子由于担心,打了她很多电话,而苏淮也很紧张她的安危,给她发了数条信息。柳芷溪斜躺着,用一个厚实的枕头垫着背,靠在床头,她的头已经不痛了,但是不能剧烈晃动,房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空调的温度也很适宜。 她轻轻哼着歌儿,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觉得失踪一会儿,也是一种好事。或许这样,才能够凸显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重要位置吧。她拿起手机,给大家报了平安,然后钻进被子里,排除一切杂念和烦恼,继续安安稳稳地闭目养神。 钥匙在锁孔里旋转了几周,门猛地被拉开,“叶子”,辛晨曦在门后叫着,他双眼通红,模样十分疲惫,却发现开门的是柳芷溪。“辛学长,你怎么了?”柳芷溪惊讶地望着他,他一向为人行事低调稳重,不曾见过他狼狈不堪、歇斯底里。 辛晨曦伸出一双有力地大手,摇着柳芷溪的肩膀,大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柳芷溪却忽然镇定了,她使劲挣脱他的手,大声说:“辛学长,你这是在干什么?惩罚自己吗?还是用惩罚自己,激怒别人?你的好,别人会看见,你的坏,只有关心你的人才会在乎!” 辛晨曦的手像弹簧一样缩回,又像泡沫一样,软绵绵地垂下来,他用手搓了搓脸,他的脸上,是青色的胡渣,眼睛里布满血丝。“我那么爱她,把她当成最亲的人,为什么,她什么事情都不和我说,我在她的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 柳芷溪从书包里拿出一包湿巾纸,递给他,“不管怎么样,都做一个体面的自己吧,不是为了在人前显耀,而是为了让自己不看低自己。毕竟,人这一辈子,所有的人都是过客,陪你走向终点的,只是忠实而孤独的自己。” 辛晨曦的手有些颤抖,情绪却渐渐平复,“柳芷溪,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很吸引我。嗯,我的意思是,你很独特,我好像很久前就认识你一样。”柳芷溪低头削着一个黄澄澄的梨子,她心满意足地尝了一口,酸甜的汁液充满口腔,带来食物的快感,她咽下一口,”辛学长,我的人生,就像这个梨子一样。” “什么意思?”辛晨曦没有明白,皱着眉毛问,“你是说,你的外表光鲜亮丽,内心却无比酸涩吗?”柳芷溪灿然一笑,不置可否,“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 “柳芷溪,我昨天又和她告白了,可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拒绝我。我说过,我会等她,等到她愿意回头找我的那一刻。可是,现在我无法再等了,我的母亲,被检查出了白血病,时日已经不多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见我带着女朋友回家”,辛晨曦一脸痛苦。 “felice,pleaseexin‘avable’inenglish.”培训课上,罗润点了柳芷溪的名字,那晚群里男孩们评选”班花“的讨论,瞬间浮现在她脑海里,她感觉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不免羞涩无比,心里惴惴不安。 她希望自己的表现,能够让人眼前一亮,却又害怕自己辜负了某种期望。“avableisusedtodescribeapersonwhohassparetimeorsomethingwhichcanbeacquired.”柳芷溪的嘴里,倒出一串流利的英文。“great.ifsomeoneissingleordoesn’tgetmarried,wecansayheisavable.”罗润补充到,微笑着示意柳芷溪回答得不错。 午休时分,学员们结伴去周围的小吃店和甜品店,柳芷溪留在教室里,默背缺课时落下的课程,“perspective”,她的嘴里念念有词,没有注意到有人推门而入。“excuseme,isthisyourtake-outfood?iamthedeliveryguy.”一连串地道美妙的英文,像潺潺溪水般,流淌进柳芷溪的耳廓。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望向教室门口,一个穿着黄色外卖t恤的身影,像一棵橡树般伫立着,他的脸庞上,是热情洋溢的微笑,眼神单纯得甚至有些天真。“是他妈?”她喃喃自语,她希望是他,因为她的这份感情,已经深埋进心土、茁壮成长,她无力连根拔起,可是她又希望不是他,因为纵然她爱他,他们却是没有希望的,她只是一株小草,而高大的橡树,需要的是能和他相互致意的木棉。 他走近了柳芷溪,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这不是他,虽然他们很像,可是感觉不一样”,柳芷溪在心里说。和那个人在一起时,柳芷溪有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有一种莫名的同病相怜,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能让她开怀大笑,可是无法像雨滴一样进入她的心,不能抚慰她心里的疤痕,也没有可以刺伤她心灵的利剑。 (三十二) “原来你叫芷溪呀?真美的名字,潺潺溪水,清芬蘅芷。”江萧涵把打包的奶茶递给她,“你的头还疼吗?”“谢谢”,柳芷溪盯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像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心。她试图寻觅那些,隐藏在他心里的东西。他被柳芷溪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柳芷溪知道他误会了,忙收敛目光,像海边的渔夫收回了自己的网,却发现渔网里有一尾彩色的小丑鱼。 “芷溪,你订了午餐了吗?”叶子推门而入,她今天穿了一件长款的衬衫,搭配一条超短牛仔裤,玩起了“下衣失踪”,淡淡的迪奥香水味,无声无息钻入柳芷溪的鼻腔。江萧涵微笑着,绅士地和叶子打了招呼,便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像一堵墙,撑起了岌岌可危的心房,可是柳芷溪知道,这种支撑,也是不会长久的,摇摇欲坠的房子,终究会崩塌倒下。 “叶子学姐,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你明明很爱一个人,而他也爱你,你们却不能在一起?你想忘记他,疏远他,可是心却如同被五马分尸般地疼痛?”她们在寿司店吃炒年糕时,柳芷溪一直魂不守舍,叶子早就发现了她的异样,却没有过多追问。 “芷溪,这个世界太大了,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你这样纠结,你的心里是很痛苦的,尽量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吧”,叶子拢了拢耳旁的碎发,用银色的金属筷子夹起一团三文鱼寿司,斯文地细嚼慢咽。“叶子学姐,我也想像别人那样洒脱自在,无忧无虑。可是,命运总是和我开着玩笑”,柳芷溪紧蹙着眉头。“那你就把所有的遭遇都当成恶作剧吧,然后释然地一笑”,叶子的嘴角,好看地上扬着,勾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芷溪,你要明白,只要你不贪恋一个人的好,你就不用承受他的坏。人如此,生活亦如此。” “叶子!”她们吃完午餐,走在回教室的路上,盛夏的风带着滚滚热气,覆盖了她们的脸庞和躯体,即使涂抹了防晒霜,打着遮阳伞,还是出了一身潮湿的热汗,汗水很快湿润了薄薄的夏装,额前的发生也被汗渍贴在脑门上。罗润从一辆黑色的奥迪a8的驾驶室钻出来,戴着黑色的古驰太阳镜,站在路旁风度翩翩,不少女孩偷偷回头望着他。他却浑然不觉,倚靠在轿车旁,惬意地享受着女孩们唯恐不急的日光浴。 他的肤色不是现在流行的小鲜肉般白嫩,而是健康的荞麦色,他远远看见叶子和柳芷溪,热情而亲切地点头致意,挥着手和叶子打着招呼。叶子眼里含着笑意,走上前去,罗润自然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柳芷溪还未反应过来,叶子就一脸幸福地说,“芷溪,罗润向我告白了。”柳芷溪努力抑制自己的惊愕,她想起辛晨曦那样爱着叶子,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却守不住这份爱情。或许感情,真的只有你情我愿,没有先来后到。 柳芷溪的心里,布满阴翳,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从微弱继而变得强烈,像大雨滂沱,如山洪暴发。她疯狂地跑回宿舍,拨通了冷江的电话,按键的手指不住地抖动,电话拨通了,一声、两声、三声,却没有人接,“嘟”声戛然而止,她的心狂跳着,仿佛要跃出心腔,电话被对方挂断了,传来冷漠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柳芷溪颓唐地瘫坐在椅子上,那个声音,又变得像微小的飞蚊一般。 正逢七夕佳节,古时有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现今罗润老师喜得良缘,特意给大家放了一下午假。柳芷溪在教室里磨磨蹭蹭,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姚瑶和付洪涛去了丽江旅游,洛橘和刘昱麟共进晚餐,苏淮是一个人,可是她不能再给他希望了,不能再用自己的心去温热他的心,因为那样他会像温水里的青蛙一样,渐渐失去生命力。 “柳芷溪,今天准备怎么度过呀?”她在教室里吹着凉爽的空调,看着《神探夏洛克》,辛晨曦忽然推门而入问道。“是啊,这里还有一个落单的呢!”她暗自思忖道,心里不禁小小地欢呼,庆幸还有一个天涯沦落人。 “芷溪,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他忽然省略了她的姓氏,乍一听,她还不太习惯,“辛学长,怎么了?”辛晨曦的脸上,挂着疲惫的风霜,眼里有隐隐的落寞,但是声音还是平稳而舒缓。“芷溪,今天我爸爸妈妈要来,他们听说我有女朋友了,非要我带给他们看看。你,如果,如果今天没有约,能不能……”辛晨曦有些尴尬和犹豫,仔细观察柳芷溪的表情和反应,如果她只要表现出不悦或者难堪,他就闭口再只字不提。 “哦,是这个事情呀”,柳芷溪皱了皱眉毛,二十年来,她从未谈过恋爱,也从未当过别人的女朋友,“好,好吧”。“真的?太感谢你了!”辛晨曦的眼里,瞬间有清亮的光芒,他连连表示感谢。柳芷溪走进洗手间,从随身的包里,对着镜子,拿出唇彩,涂抹在嘴唇上,又在脸上擦了些粉底液,倒腾了一阵,她化好了美丽的妆容,焕然一新,令辛晨曦都眼前一亮。 柳芷溪和辛晨曦缓缓朝公寓走去,看见辛晨曦的父母迎面而来,他们俩本来隔着一段距离,立刻走近紧挨着,并且手牵手,一副热恋中的甜蜜小情侣模样。辛母的脸色有些苍白,表情却甚是欣慰,辛父则在一旁小心地搀扶着她。“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叫柳芷溪。”柳芷溪上前,挽过辛母的手,接替了辛父。她和辛父擦肩而过时,他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是太悲痛,或许是太激动,他竟然大惊失色,但很快,他又完美地掩饰过去,趁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容。 辛母的手,湿冷而冰凉,却紧紧握住柳芷溪不放,她轻声向柳芷溪讲述着,辛晨曦儿时的故事。虽然她自己身患重疾,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痛苦,却没有丝毫幽怨和狂躁,看得出来是一位非常有素质和涵养的女性。 他们一行四人,步行回到公寓,房间已经打扫得干净整洁,布置得井井有条。舟车劳顿,一路风尘仆仆,辛母的体力不支,辛晨曦扶着她回卧室休息。柳芷溪手里拿着水果刀,正给辛父削脐橙,辛父暗暗打量了她一会儿,眼里慢慢弥漫了一层雾。柳芷溪把橙子递给他,他却没有立即伸手接,而是嗫嚅着,眼里竟然蓄着泪,“孩子”,他低沉地说,“孩子,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我是不是,可能认识他们?” 柳芷溪抬起头,目光对视,发现他瞬间的慌乱,她有些疑虑,却没有多想,不假思索地说:“我爸爸叫柳毅,我妈妈叫常虹。”“你的母亲,没有更改过名字吗?”辛父继续追问,语气却很淡,比他眼里的雾气还要淡然。“是的,她没有改过名字。只可惜,我的父母,在我五岁那年,他们就因为车祸过世了。”“孩子,你辛苦了,但是你放心,辛家就是你的家,我们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辛父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无比的笃定和信心。 辛父辛母住在市区的四星级酒店,他们看起来对柳芷溪很满意,对她赞赏有加。尤其是辛母,似乎很渴望另一个女性,能够走进辛晨曦的生活,她把自己的爱倾情奉献,她希望,自己走了后,辛晨曦也能够感受到一份来自女性的温柔而炽烈的爱。她爱辛晨曦,她也爱柳芷溪,虽然只是短暂的会面和相处,她已经把对儿子的爱,移花接木到了柳芷溪身上,而她热切地盼望,他们可以早日开花结果、疏枝散叶。 深夜的时候,柳芷溪却辗转反侧,白昼的一切历历在目,在辛父辛母那里,她感受到了亲人般的关怀和呵护,她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希望一切不是演戏,而是真实发生的事实。二十年来从未恋爱,而第一次过七夕情人节,却是为了扮演别人的女朋友,柳芷溪哑然失笑,自嘲着自己。忽然,她听见了钥匙的开门声,还有努力压低的啜泣声。 柳芷溪轻轻打开房门,看见黑暗的客厅里,有一个影子,正伏在茶几上,双肩抽搐。她仔细一瞧,是叶子。”芷溪”,叶子抬起头,看见她,夜是那样黑,仿佛明天永远不会到来,“芷溪,我真是个罪人!”柳芷溪走上前,抱住了叶子,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她柔顺的发丝,按住她的肩膀,一种力量,从柳芷溪的手中,传递到了叶子的心里,“叶子学姐,你忘了你和我说的了吗?只要不贪恋这个世界的好,就不用承受它的坏。” (三十三) 柳芷溪的长发被风撩起,散发着淡淡香水味,辛母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放。她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能够多看一眼,就尽量印刻在脑海里。发车的时间快到了,辛家父母缓缓走向闸机口,柳芷溪和辛晨曦依偎在一起,向他们挥手告别。辛母恋恋不舍地回望,她是那样不忍心转身,她害怕每一次离去,就有可能变成永别。 辛家父母返程后,柳芷溪主动和辛晨曦拉开了距离,他们并肩走在车站,像两条平行线。他们默默沿着江畔行走,远远看看前面一对紧紧相依,低声耳语。柳芷溪的手碰到了牛仔裤的口袋,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硬物,那是一枚翡翠戒指,是辛母偷偷塞给她的。 她推辞着不肯收下,辛母两眼像决堤的大坝,“芷溪,阿姨我是真心喜欢你,希望你可以和曦儿喜结连理。阿姨知道你现在还小,我可能等不到你们婚礼的那天。但是,你就圆了一个得了绝症的人,最后的夙愿吧。不管你们以后怎样,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们辛家的人。”柳芷溪摸着戒指,辛母那句“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们辛家的人”在脑海不断重播,她的心里有愧疚,有感动,也有温暖。 温柔的风,从江面的那一头,拂到这一头,带着江水的潮湿味和清新味,渐渐弥漫过码头和青草,像一只手,拨弄着人的心绪。前面的女孩微微反头,她的侧脸是那样熟悉,是叶子。柳芷溪下意识想让辛晨曦转移目光,便开口假装无意地聊天,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辛晨曦却敏锐地看见了叶子。罗润亲昵地一把抱住叶子,两人说说笑笑,根本没有发现背后,站着两个断肠人。 回到公寓,客厅里摆放着叶子收拾好的行李,她已经决定要搬出去了,罗润在他家的小区,给叶子找了一套房子。叶子还没有回来,辛晨曦坐在幽暗的客厅里,没有开灯,柳芷溪在自己的房间里默背课文。不一会儿,她听见关门的声音,她以为是叶子回来了,忙走出房间和她道别。结果,空荡荡的客厅里还是一片漆黑,没有任何人,静得柳芷溪都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个人忽然从背后抱住她,她像触电般跳开,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是叶子。而辛晨曦,已经不见踪影。 “芷溪”,叶子看样子喝了很多酒,眼里迷离闪烁,在黑色的夜里,像一颗发着光芒的宝石。“芷溪,今天,我正式和他分手了”,叶子声音罕见地沙哑,“今天,我也正式接受罗润了。”柳芷溪抚了抚她的脸,“叶子学姐,你爱谁,就应该选择谁。”“爱?我有什么资格谈论爱?”叶子却惨淡地一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真是有意思,我今天失恋分手,又立马投入热恋。”柳芷溪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叶子,暗暗惊奇,“叶子学姐,如果不能选择爱情,那就选择幸福而舒适的生活吧,宽容自己,就是宽恕别人。” 柳芷溪起身把吊灯打开,柔和的光线立马洒满客厅,像茉莉的芳香,在房间里四散开来。叶子披散着长发,蹲在地上,满脸泪痕,柳芷溪俯下身,将她拉起来,那枚翡翠戒指不小心从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柳芷溪正准备伸手去捡,叶子却先把戒指拾起,她端详着戒指,绿油油的翡翠镶嵌在黄金的指环上,在灯光在反射出通亮的色彩。叶子狐疑地看了一眼柳芷溪,“这是辛家的戒指,怎么在你这儿?” 柳芷溪张开嘴,刚要解释,叶子就怆然一笑,“我走了,总得要有人接替,你说是吗?”“叶子学姐,不是这样的……”柳芷溪百口莫辩,“别说了,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过问你们的事情。我得走了,罗润还在等我。祝你们幸福,早生贵子。”叶子轻松地拨弄了一下凌乱的长发,文雅地用手指尖抹去眼角的泪,拖着行李箱走下楼去。柳芷溪听着渐渐远去的高跟鞋声,觉得每一下,都像扎在她的心口。 “芷溪,丽江的天空,太美了。它红色的砖瓦房,曲径通幽的小路,水光潋滟的江面,还有夜晚点亮的小船灯,都在向我诉说久远的故事。我喜欢听沿街叫卖的小贩的吆喝声,我喜欢听酒吧里女孩温柔的浅唱,我喜欢它的霞光漫天、馥郁旖旎,我多希望时光可以就停留在这一刻,美景和爱的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柳芷溪一个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收到了姚瑶发来的讯息,照片里她笑得阳光灿烂、热忱动人,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 柳芷溪扭开客厅的节能灯,辛晨曦蹲坐在地上,身旁零散地放着几个空啤酒瓶,房间里扑面而来一股酒精味。她默默拾起地上的垃圾,把客厅收拾一新,然后扶起烂醉如泥的辛晨曦,“辛学长,我们是为自己而活的,不是证明给谁看的。” 辛晨曦的脸通红,眼神迷惘,他喃喃道:“可是,我真的很爱她,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她不爱我吗?她说她对我没有感觉,但是她的眼神在说谎。心里有没有一个人,即使嘴上不说,心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柳芷溪把最后一个啤酒瓶,准确无误地投进垃圾桶,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辛晨曦茫然地望向柳芷溪,“辛学长,既然你的心能感觉到,就跟从自己的感觉吧。” 罗润和叶子成了ishow众所周知的才子佳人,罗润依然翩翩有礼,叶子温婉可人,他们时常手挽着手出现,脸上的幸福让旁人无比羡煞。洛橘回到了宿舍,柳芷溪也立即搬回去了,没有叶子在,她和辛晨曦单独相处难免尴尬,更何况叶子已经误会她了。 在ishow,叶子作为班级助教,还是对柳芷溪关怀备至,纠正她的发音,指出她的不足,给她合理的建议,并且在生活方面也十分照顾她。可是,柳芷溪却能敏感地从她的笑容里,看见那一丝丝纠缠的冷漠,能从她嘘寒问暖的语气里发现生疏的距离。 柳芷溪很想和她恢复以前的良好关系,只可惜她没有机会,因为叶子不曾对她有过疏离,所以她的低姿态和妥协没有理由,她不能拿着自己的焦虑和多疑去主动示好,那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也不能硬生生地恳求原谅,因为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叶子也不曾对她有过怨恨。 “小橘!好久没见啦!”柳芷溪拖着行李回到宿舍,门还没有打开,洛橘就从门背后蹿了出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们两人热切地交谈着,仿佛要把一个暑假的见闻,迫不及待地一口气告诉对方。“芷溪,暑假刘昱麟带我去了他的故乡舟山,那里的海像天空一样湛蓝,飞过的海鸟勇敢坚毅,金色的沙滩温暖细腻,只是可惜,我没有捡到什么完整的贝壳。刘昱麟告诉我,美丽的贝壳都被当地人拣走了,他们把贝壳做成各种装饰物,用来贩卖。”洛橘的声音里,有小小的失落,但是很快又变成了欢快的语调。 “刘昱麟买了很多贝壳饰物给我,还有一尊透明的珊瑚,看见这尊珊瑚,我就联想到我们之间的爱情,就像它一样白璧无瑕、一尘不染。”洛橘从柜子里,拿出一串贝壳手链,满心欢喜地递给柳芷溪,“芷溪,我把色泽最靓丽、造型最好看的这串,特意留给你了。”柳芷溪微笑着接过手链,戴在手上,坚硬的贝壳让她的皮肤有微微的钝痛感,像一些逝去的美好事物,总给她意外的感动,在肌肤间摩擦出温暖的火花,点亮了岁月的眼眸。她的心里,泛着点点波光,溢满感激的潮水。 闺密好几十天没有见面,晚上躺在床上,两人兴奋地分享着自己的欢乐和忧愁。“小橘,我最好的朋友,离开我了”,柳芷溪哽咽地说,却努力不打破这亲切和谐的氛围。“芷溪,其实,我以前也喜欢过一个人,他品学兼优、帅气优秀,我那时疯狂地喜欢他,喜欢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可是他对我的好,只是对普通人的好。我发誓要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他金榜题名,我却名落孙山。我们走的那天,他微笑着和我说再见,我眼里含着泪,和他挥手道别。可是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我去了外地复读,再无联系。”洛橘的声音压得很低,嘤嘤地说着,像在呓语。 “可是,心底的朱砂痣,是永远的疤痕。我遇见了一个,和他名字一样、十分相似的人,他叫魏建绪。我遇到了他,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是足以让我奋不顾身。”柳芷溪默默倾听,“小橘,那个命中注定,是命运里最美的安排,可是什么是最美的呢?是那个人俊朗的面容,出色的才华还是显赫的地位?我觉得最好的,就是你爱他,而且他也爱着你。”洛橘不禁拍手称赞:“芷溪,我真佩服你的洞察力和独到见解。” 柳芷溪淡然一笑,“真羡慕你。每天都简单幸福,好像永远不用发愁,好像所有的美好,都降临在你身上。”“芷溪”,洛橘轻轻咳嗽了一下,“其实有些事情,并不是表面看上去得那么简单。”柳芷溪疑惑地回应了一声,洛橘恬静沉稳的呼吸声,传入她的耳里,看来洛橘已经睡着了,柳芷溪微微一笑,翻转过身,陷入梦乡。 (三十四) 姚瑶身着一身淡粉的短裙,脸颊红扑扑的,像擦了胭脂,但其实这是她天生丽质。在学校老师的带领下,柳芷溪和辛晨曦坐上了通往北京的高铁,姚瑶和付洪涛也自费一同前往,他们说,期待目睹两位强者的风采。高铁上,姚瑶和付洪涛十指紧扣,不时低声耳语,姚瑶的笑容,灿烂得如同香山枫叶,在付洪涛的目光里轻盈飘荡,却永远不会被风拂走,被时光腐败掩埋。 柳芷溪对即将参加的模拟联合国大赛,有些惴惴不安,这是她第一次代表母校,登上如此隆重的舞台,她拿出平板电脑,仔细翻阅资料、复习提案和动议。辛晨曦则因为有经验在身,再加上最近被母亲和叶子的事情烦扰不堪,他的态度似乎有些消沉。叶子刻意躲着他,连模联大会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都白白放弃。 辛晨曦紧闭着双眼,他的思绪停滞在一片混沌中,仿佛是一个无声也无光的世界,他穿梭在这个世界,看见形形色色的泡影,每一个泡影里都有一个人,他看见了憔悴的母亲,看见了笑靥如花的叶子,忽然一阵风过,所有的泡影,都瞬间幻灭。他伸手徒劳地想要抓取什么,忽然眼前是明晃晃的日光,而柳芷溪的脸,就在眼前。“辛学长,到石家庄了,看看窗外的景致,多么引人注目啊。” “恭喜湖南大学代表团,荣获第十届模拟联合国二等奖。”优雅的主持人,用振奋人心的语调,声情并茂地说道。一片潮水般的掌声中,指导老师和柳芷溪他们一同上台领奖。不知为何,柳芷溪的心里一阵酸涩,像刚吃了一个柠檬,即使后来吃了话梅糖,也无法掩盖酸楚。她的眼角变得潮湿,迷离泪光中,她看见一张姣好的面容,而那个人的身旁,站着她朝思暮想的人。 刚才的模联会议,她碰上了林素锦,她们俩针锋相对、毫不礼让,最终还是柳芷溪更胜一筹,赢得了奖项。可是柳芷溪的心里,是那样痛苦,她告诫自己,她已经拿走了自己应该得到的,那些无力得到的,就让它一切随缘吧。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捧着鲜花给女友鼓劲的冷江身上时,情绪如同决堤的浪潮,席卷而来,她的心房,满目疮痍。 “晨曦、芷溪,你们太棒了!”姚瑶和付洪涛挤上前,献上最真心的赞美。柳芷溪有些魂不守舍,她的眼光扫向四周,她渴望见到那个人,又害怕见到那个人。“芷溪,恭喜啊!”林素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里却是不屑和揶揄。姚瑶见状,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柳芷溪用眼神制止了。 “谢谢你,素锦,你也很棒!”柳芷溪礼貌而客套地回复,却低垂着头,不看他们的目光,因为她感觉到,冷江眼里不可告人的愧疚,和融化一切的热情。“冷江,我们去王府井吧!”林素锦亲热地挽着冷江,冷江揽过她的肩膀,点头微笑,算是打了招呼。“玩得愉快!”柳芷溪终于抬起头,望向他们的背影,活生生一对郎才女貌的典范。她高高地昂起头,努力让眼泪回到眼里。 斑驳的血迹,杂乱的小巷,撕烂的衣物,裸露的少女,一张张不堪入目的照片,发到了付洪涛的手机里。他颤抖着双手,脸颊气愤得苍白,双目像一只愤怒的野兽,手指不断交叉合十,然后再不断地反复放开。姚瑶正坐在他身旁,聚精会神地观看电影,心思完全被精彩离奇的剧情吸引了。柳芷溪的余光感觉到,付洪涛的异样,她悄悄低头,瞟了一眼他的手机,顿时如同被石化的人,僵住了思维。 电影散场,姚瑶靠着付洪涛的肩膀,看起来有些疲惫。出乎柳芷溪的意料,付洪涛既没有大声质问,也没有贸然指责,他轻轻搂着姚瑶,手背上的青筋却已凸起。他们四人在街边的小吃店,吃了老北京的豆汁和煎饼果子,便徜徉在宽阔的街道上。城市华灯已上,人造霓虹打造了人间至境,万家灯火的时刻,临街的饭店生意兴隆、人潮攒动,归家的人们步履匆匆,亮起的灯盏带来烟火气息。 她们回了宾馆,姚瑶连声叹道累了,洗漱过后早早休息。付洪涛把柳芷约了出来,他和她,正坐在酒店的咖啡馆。咖啡的香味弥漫,带着醇厚的味道,柳芷溪不知道如何开场,低头饮着黑咖啡,却差点被猝不及防的苦味呛住。“芷溪”,付洪涛的眼圈红红的,像是经历了悲痛欲绝的事情,“你告诉我,姚瑶,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柳芷溪的思绪又回到了高一的夏天,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本应该是美丽的公主欣然赴约,却成了一场无法挽回的噩梦。“她,瑶瑶她,以前结过婚。”“我知道”,付洪涛声音低沉,“可是那些照片?” “瑶瑶她,曾经被人侮辱了,是那些人拍的照片。”柳芷溪端起杯子,轻轻吹着滚烫的咖啡,却不露声色地关注着付洪涛的一举一动。“他们还是人吗?!”付洪涛突然站立,咆哮着,一拳捶在桌子上,旁边的人不时频频侧目。“付学长,您不要这么激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人应该都看着现在、思索着将来,您说不是吗?”付洪涛的眼里,有泪水淌出,“我爱她,我不会离开她的,不论她经历了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他沉着而有力地,对着柳芷溪许下诺言。 夜风温柔,星光散落,柳芷溪一个人走出咖啡馆,在深夜的北京街头,感受着夜晚的静谧,但她立马就发现,自己这么做是错误的。城市迷离璀璨的灯火,遮盖了自然光源的绚烂,宽阔的道路上车水马龙,飞驰而去,发出嘈杂的声响。柳芷溪回想着在北京模联的一幕幕,林素锦闭月羞花的面庞在脑海里重现,她虽然输了比赛,可是虽败犹荣,她得到了柳芷溪梦寐以求的。 “芷溪!”一声低沉有力地声音,像滚动的闷雷在身后响起,震颤了她的心空。柳芷溪缓缓回过头,眼睛却蓄满了泪水,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目光。“你好,林素锦呢?”柳芷溪借着月色,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然后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冷江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他非要一眼看透,挖掘出深埋的谜底。他忽然淡淡地笑了,身上好闻的男士香水味,被晚风拂来,让人不禁沉醉其中。“芷溪,你好吗?”他思索了一会儿,只是简单地说出了这一句话,柳芷溪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好与不好,要怎样定义呢,好与不好,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柳芷溪抬眼看了看手背的腕表,冷江立刻知趣地说,“你是住在前面的酒店吗?我送你过去吧。”柳芷溪没有说话,因为她心里的泥石流,击溃了防御的大坝,那污浊的浑水,侵袭了她的心,泛滥成灾。“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谢谢您。”柳芷溪的那个“您”字咬得礼貌而客套,也像一把卷尺,标注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陌生的呢?”柳芷溪在心底问自己,或许就是自己爱上他的那一刻吧,因为爱,所以奢望拥有,而愿望没有实现,便只能独守心牢,而那把打开心门的钥匙,已经被仍进了下水道,再也找不到。爱有的时候,是一种粘合剂,但有的时候,是人生的分水岭。 回到酒店房间,姚瑶早已沉沉睡去,柳芷溪轻手轻脚,整理收拾完毕,躺在柔软的床上,借着台灯的光线,翻看着手机,苏淮的头像在对话框闪烁。自从上次共进晚餐,他们联络的次数不像以前那样频繁,有的时候,柳芷溪会有一种错觉,好像苏淮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泡影,曾寄托了她美丽的梦,可是现在,这个梦破碎了,只留下肥皂的香味,久久氤氲在她的世界。 “芷溪,我业余时间学会了做芒果千层哦,卖相不错,味道也不差,有时间来品尝一下吧。”苏淮发了一个笑脸,柳芷溪忽然有点想家了,这种突然的感觉让她自己都始料未及,记得那段灰暗的日子,苏淮不愿出门宅在家里,她就天天和保姆阿姨学习煲汤、制作甜点小吃,而苏淮总是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这个优秀的白衣少年,像干净圣洁的天使,内心毫无杂质,纵使经历了人生的悲喜,仍旧保持着自己的初心,而且,仍旧深情而执着地爱着她,却对她抱以最大的宽容和理解。 (三十五) “暖阳,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不知你最近可好。”坐在回程的高铁上,指导老师和同学们有说有笑,柳芷溪却挑了靠窗的位置,沉默地望着窗外风景。葱茏的大树和缤纷的花草,从眼前一闪而过,远处笔直矗立的楼房,虎视眈眈地望着它们,却又像一只被圈养的野兽,禁足在内,被丛林的生存法则无情淘汰,只能靠着人类的施舍苟延残喘。 “芷溪,我现在在湖南张家界旅游,这里碧水青山,一片纯净,仿佛人间至地,引人入胜,让人流连忘返、乐不思归。”暖阳的私信立马回复过来,还有一张奇峰异石的风景照。“芷溪,你的家乡是湖南吧?站在这片土地,我觉得无比亲切,无比幸福,因为我会想着,这里的微风曾拂过你的脸颊,这里的云影曾笼罩在你头顶,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仿佛似曾相识。我的每一步,都踏着希望,因为我渴望听见你的足音,我的每一次回首,都满载期待,因为我希望那是你的呼唤。”暖阳温柔的话语,如同甘霖灌溉了柳芷溪的心。 一路舟车劳顿,高铁抵达省城时,已经是晚上10点30分,学校派了校车来迎接他们。坐在空荡荡的车里,姚瑶靠在付洪涛怀里,嘴角挂着甜甜的笑,辛晨曦也打着瞌睡,一路上车里都安静无比,仿佛沉浸在了薄凉的夜色里。柳芷溪的头脑却出奇地清醒,没有一点睡意,车子拐了弯,临近校门,她却有一种凯旋归来的成就感,虽然只是一次小小的比赛,没有声势浩大的啦啦队,也没有夹道欢迎的礼遇,可是她却感到无比自豪。 自豪就像一根尖细的针,扎进她的皮肤,让她有刺痛的快感,而这根针却挑起了她脆弱的神经。她回忆起和曾潇、苏淮在一起时,那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而今,他们却都以不同方式,与她逐渐远离。 “芷溪,我明天会路过省城,你有时间吗?咱们见一面吧。”柳芷溪的手机铃声响了一下,打破了这片静谧。姚瑶嘟囔了一声,付洪涛拍拍她的肩膀,“瑶瑶,该下车了。”姚瑶揉揉眼睛,整理了一下睡乱的长发,抬眼望窗外,黑色的天穹星光点点,门口的奶茶店和书店仍在开门营业。“芷溪,刚才好吵呀,是谁给你发信息呢?”姚瑶睁着湖光般潋滟的眼睛,好奇地问柳芷溪。她刚准备回答,就看见苏淮颀长的背影,停留在校车门前。 “芷溪”,路旁摆放的夜来香,散发阵阵馨香,碧绿的叶片在风中招摇,苏淮穿着休闲长袖t恤,手里拿着一盒包装精致的蛋糕,“给你,尝尝,我新做的芒果千层。”柳芷溪接过甜点,莞尔一笑,突然看见苏淮的手背有红色的小疙瘩,猛地想起他们在泰国时的遭遇,苏淮因为吃了芒果而严重过敏。“苏淮,你不是不能碰芒果吗?”柳芷溪嗔怪地问,虽然是责备,语气里却是满满的感动和愧疚。 “芷溪,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可以接受,即使会有短暂的不适应,但它会带给我长久的快乐。”苏淮走到柳芷溪身旁,对她耳语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现在在一家小型互联网创业公司上班,薪水比以前打零工,丰厚多了。” “真的?”柳芷溪笑逐颜开,不禁跃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苏淮,苏淮身上熟悉的雕牌透明皂味道,混合着他迷人的体香,涌入柳芷溪的鼻腔,让她有一种不想放开的冲动。她贪恋着这清朗的香味,留恋着他温热舒适的体温,久久不愿撒手,像躺在摇篮里,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可是当她看见姚瑶朦胧的泪眼时,她如梦初醒,钻出了苏淮的怀抱。 “瑶瑶,我想问一你一个问题,可以吗?”柳芷溪和姚瑶躺在她的公寓床上,两个人光着脚踝,把脚空搭在床的边缘。柳芷溪望着洁白的墙壁上,贴着的海报,是周杰伦的宣传照,她轻轻哼着他的老歌,心事却暗涌起伏。 “嗯”,姚瑶若有所思,轻声应允。“瑶瑶,你还爱苏淮吗?”柳芷溪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这个问题既不合时宜又毫无意义,可是她神经,被一种莫名的高亢压抑着,如果不喷簿而出,就会歇斯底里。 “我”,姚瑶的双眼望着天花板,“我不知道,看见他时,我会有一种心悸,可是看见洪涛时,我会心安。我也不知道,哪一种,才叫作动心。”柳芷溪把玩着姚瑶的话语,读出了几分无奈和苍凉,她却想不出正确的语言给予安慰,也许沉默,就是最大的尊重,就是不触及伤疤的,最有效的药剂。 “芷溪,何必把爱与不爱,界定得那么清晰呢?爱与恨,本就是桌上的两滴水,一旦交汇,就相互融合,而一旦时光蒸发,就消失殆尽。”姚瑶转过身,背朝着柳芷溪,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 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砸门声,一个陌生的男声在门外叫嚣着。姚瑶的身子立刻绷紧,像是十分紧张,柳芷溪一跃而起,却被姚瑶一把拉住。她的神色凄凄,眼里泛着泪光,哀求道:“芷溪,是他,不要开门。” 两行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芷溪,是邓强,我的前夫。”“瑶瑶,你不是离婚了吗?怎么他又来找你?”柳芷溪想起了几年前,姚瑶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那都是邓强暴力所致。 “他最近赌博输了钱,和家里闹翻了,就想法设法打听到我的消息,跑到这儿来管我要钱。”姚瑶看起来十分害怕,细长的睫毛上,挂满泪滴,她一眨眼,就落下一滴晶莹的泪。 邓强的砸门声越来越大,柳芷溪担心老旧的铁门已经禁不住他的力道,他很快可以破门而入。她拿起手机,准备发消息给付洪涛,姚瑶红肿着眼睛,一把夺过手机,“不行!不能让他知道!”柳芷溪诧异地望着她,“为什么?他可以来保护你啊!”姚瑶绝望地闭上眼睛,“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秘密。” “芷溪,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可是有些事情,我真的难以启齿。北京的那次事情以后,我消沉了好一阵子,天天靠着酒精麻痹自己,写下了一页页放不下苏淮的日记。邓强就是在那时,走进我的生活的,他说他不介意我的过去,他愿意无条件地爱我、接纳我,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他爱的是我的钱,接纳的是我可以让他任意践踏而不反抗的灵魂。”姚瑶捂着小巧的脸蛋,呜呜地啜泣着,泪水从指缝中落下,沾湿了洁白的床单。 “可是瑶瑶,你有什么不可告诉付学长的秘密呢?我觉得付学长,才是真的爱你,真的,爱意即使不用言语表达,旁人也可以从眼神里看出啊。”柳芷溪伸出双手,摇了摇姚瑶的肩膀。“芷溪,就是因为这个,才更加不可以告诉他。因为,因为我还爱着苏淮,那本日记就是证据,邓强盗窃了我的qq密码,把我锁起来的日记都翻看并拍照了,那些日记,记载的都是我对苏淮的眷恋之情。”姚瑶无力地蹲下来,坐在地上纵情流泪,眼泪是软弱的表现,可是也是她此刻能体现的最大的坚强。 “芷溪,就是因为洪涛爱我,所以我不能伤害他。邓强要挟我,如果不转钱给他,就要把日记公之于众,让付洪涛难堪心碎,让他知道,其实他用尽全力去爱去呵护的女孩,其实爱着别人。”姚瑶双眼木然,空洞地望着窗前,一只秋蝉在梧桐树上鸣叫着,发出规律而机械的声音,“你说,如果我也是一只蝉改该多好,不用思索繁杂的问题,生存只凭借天性和本能,每天就是唱着歌,一直到生命结束。” 柳芷溪心疼地抹去她脸上的滢滢泪水,“瑶瑶,可是你知道吗?秋蝉的寿命很短暂啊,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美好,等待着我们去发掘、去体验呢!”“生命短暂,一辈子的时间,就只够爱一个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姚瑶的眼里一片死寂,忽然露出一线生机。 “你在干什么?”门外忽然一句男声,大声喝到,邓强显然是被那气势吓到了,停止了疯狂的捶门。柳芷溪起身,从猫眼里望向门外,是付洪涛来了,他身材魁梧,穿着笔挺的海军服,英气逼人。 邓强打量了付洪涛一眼,露出一脸奸笑,“哦,是你呀,想不想看些劲爆的东西?”付洪涛的脸因为气愤而变得通红,他攥紧拳头,狠狠砸在邓强的头上,邓强顿时跌倒在地。姚瑶听见付洪涛的声音,责怪柳芷溪,”芷溪,我不是要你,别告诉他吗?“ 柳芷溪睁大双眼,无辜地说:“我没有联系他呀。”“奇怪,他明明告诉我,今天有课,不会来的。”门外传来了邓强的惨叫,柳芷溪忙开门,竭尽全力拉住了付洪涛。 “滚!”付洪涛挥舞着双拳,对准鼻青脸肿、摊到在地的邓强,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地离开。付洪涛的脸汗涔涔的,衬衣已经全部湿透了,“瑶瑶,像这种人来,你千万不要开门,而且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的”,姚瑶的眼神有些闪躲,“你今天不是要训练吗?怎么有空过来?”付洪涛的面色有些痛苦,他反着手肘,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背部,豆大的汗珠滴在了地上。“付学长,您是哪儿不舒服吗?”柳芷溪见状,关切地询问。付洪涛强忍着痛苦,“老毛病了,没事”,他靠在沙发上,闭上了因为愤怒而血红的眼睛。 (三十六) 环境幽暗的清吧,女歌手略带沙哑的声线,清澈悦耳的吉他声,柳芷溪坐在清吧靠窗的位置,屋外的阳光有些耀眼,她低下头,拉了拉帽檐。一个瘦高的男子,带着新潮的墨镜,穿着白色的阿迪达斯t恤,推门而入。 他的身上,飘来淡淡古龙香水味,柳芷溪是一个对气味很敏感的女孩,她曾经深深迷恋苏淮身上的雕牌透明皂味,简约而清朗。后来,她喜欢冷江身上的男士香水味,冷江的香型经常替换,而每一款,都让柳芷溪深陷其中。而辛晨曦并不偏爱用香氛,他的身上,有干净清爽的大男孩韵味,让柳芷溪觉得格外亲切。 “芷溪”,男子径直朝柳芷溪走来,脸上挂着浅笑,亲切而不失分寸,礼貌而不生疏。“暖阳,终于见到你了”,柳芷溪放下手中的高脚杯,莞尔一笑。柳芷溪偷偷打量着暖阳,他的笑容干净,眼神明澈,高高瘦瘦,是少女时代的柳芷溪迷恋的类型,并不是十分英俊,但是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和人格魅力。 “芷溪,很高兴见到你”,他分明发现柳芷溪探究的目光,主动迎了上去,目光友好,没有半点戏谑或轻浮。柳芷溪微微垂着眉眼,有些许的羞涩,在网络上他们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可是现实生活里真正碰面,她也不知为何有些忐忑和怯懦。 “暖阳,你好,认识你,真的很开心”,柳芷溪微微抬眼,努力把小心翼翼的目光收敛,眼睛里射出两束光芒。窗外的阳光明媚而热情,像是永远不会枯竭的星球在散发着巨大能量,高大的法国梧桐飘零下几片叶子,才让来往的行人猛然反应,现在已经是秋季了。 “暖阳,你的名字真好听,温暖的阳光,总给人温存和希望。”柳芷溪努力抛却尴尬,故作轻松地说。“我也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只是人的一生真是变幻莫测,我们遇到的,不可能总是自己喜欢的。对于那些自己不喜欢的,周围的目光和社会的压力,也逼迫着我们去接受。纵使不情愿,可是还要咬牙无条件接纳,而我们就在这样的痛苦中,悄然长大。”暖阳的目光,投在柳芷溪握着的高脚杯上,那目光飘摇微妙,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按压在柳芷溪的手上,仿佛要把杯子用力握碎。 柳芷溪和暖阳面对面,望着彼此,他们没有情侣间的小心思,只是普通的久违的老友,谈天说地,其乐融融。柳芷溪的手机忽然响了,是江萧涵,他发信息说,他新学会了做榴莲绵绵冰,邀请她去店子里品尝。 暖阳看了看表,站起身,去吧台付了账单。和异性一同外出时,柳芷溪一向不喜欢让对方埋单,但这次她没有拒绝,她想起洛橘告诉她,让男生埋单,是尊重他们的面子。柳芷溪一向不以为然,可是暖阳的举动,并未让她反感,她反倒有一种理所应当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无疑拉进了他们在现实生活里的距离。 走出狭长的小巷,金色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远远望去,像披着一层金缕衣,江萧涵迎面而来,笑着接过柳芷溪的背包,暖阳却有一瞬间的错愕。“冷,冷江?”他脱口而出,声音却很低,低得连自己都有些听不清。 “真好吃”,柳芷溪用勺子舀起一勺绵绵冰,细碎的冰沙上面铺陈了牛奶,榴莲软糯的果肉覆盖在冰面,冰沙在果和奶的搅拌融合下,藕断丝连、绵绵不绝。江萧涵笑得眉眼弯弯,像一个满足的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礼物。 “萧涵,这份多少钱?”柳芷溪一面尽情享用美食,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份,不用钱,我请你”,江萧涵的眼里闪着欣喜的光芒。“那怎么行,上次的医药费,我都没有给你呢”,柳芷溪坚持着,她向来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人,小时候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是奶奶告诫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起非分之想,也不能痴心妄想幸福会从天而降,命运里所有的礼物,都应该是靠自己的努力,脚踏实地地得来。 “嗯,如果你真的觉得难为情,就讲个故事给我听吧,当作是报酬了。”江萧涵白皙的面庞上,是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笑容,柳芷溪在心里暗想,如果自己再年轻几岁,一定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他。 她深知自己对江萧涵的情愫,是依恋,是喜欢,是一种寄托,但不是爱,她憧憬着见到他,想和他分享生命中的点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长相,酷似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你想听什么故事?”柳芷溪贪婪地吮吸着甘甜的汁液,吃完最后一口,榴莲的滋味在口中回味。“就讲讲,你和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叫冷江的人的故事吧。”江萧涵一脸期待地望着她,她微微一皱眉,心室里被刀剜出的口子,本来已经结痂,却再次突兀地暴露在太阳下。 江萧涵见状,慢慢收住了笑容,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柳芷溪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暴晒在灼热的日光下,而江萧涵是一道高墙,替她挡住了炎炎烈日。只是,她从未想过,从高墙的这头翻越过去,去看看那边的风景。 “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见过我的爸爸,是妈妈一个单身女性带着我。有一天,妈妈破天荒带我出去玩,她带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后来,她要我呆在一家院子前等她,她承诺我说去给我买棒棒糖。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刮风了下雨了,她都没有来接我。后来院子里出来了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把我接回了家,告诉我,从今后我就是他们的孩子。我的养父养母对我很好,奶奶也很慈祥,对我疼爱有加。可是我五岁生日那天,爸爸妈妈带我去游乐场,却中途遭遇车祸,他们为了保护我,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柳芷溪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语,睫毛上沾满了晶莹的泪水。 “奶奶并没有责怪我是扫把星,反而加倍地对我好。我印象很深,那年冬天,为了给死去的爸爸妈妈讨回公道,奶奶带着我去了一个高档的小区,去找肇事司机。天很冷,我们冻得瑟瑟发抖,保安却不让我们进去。就在我几乎绝望时,一个男孩走到我身边,让我们在传达室里取暖,还给了我一盒费列罗。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男孩,就是冷江,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会面”,柳芷溪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容,像在回忆一件很美好的往事。 “后来,在泰国游玩时,我溺水了,是他不顾一切,救了我。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爱上他,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的每一次出现,都让我脸红心跳,却比蜂蜜还甜。但是,他也常常让我流泪,可是这些泪水,不是洪水猛兽,而是甘露清泉”,柳芷溪的脸上,露出一抹红晕。她的眼神,却又忽而暗淡下来,“只是现在,他是别人的男朋友,我们,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柳芷溪露出一丝微笑,那微笑却苦涩无比,但江萧涵还是从中看见了一朵萌芽的花蕾。 从甜品店出来,已经接近傍晚斜阳,柳芷溪的长发,覆盖着一层光泽,绚烂的晚霞如燃烧的火焰,映照着柳芷溪眼里的两丛火苗。江萧涵把她送到商城门口,目送着她离开,她的背影有些单瘦,脊背却挺得很直,像所有的困难都打不倒她。只是在无人的深夜,那些被泪水浸透的伤痕,会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有些过往,不是轻易可以跨越的。 “芷溪,如果他不能陪伴在你身旁,我可以填补你心里,他空缺的那个位置吗?”江萧涵的眼睛,温柔得如同夜色中静谧的湖泊,又像发着荧光的湖泊,用浅淡的颜色包裹着他的爱意,凝固了那些匆匆岁月。 柳芷溪认真地望着他,起初她有些狐疑,但他明亮的眸子让她确定。她承认,自己的心里有些许动摇,他和他,太像了,但是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冷江总是让她心碎,而江萧涵总带给她欢乐的惊喜。他们是很像,一个是堕入地狱的天使,努力带她飞回天堂,一个却是上帝的宠儿,圣洁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对,对不起”,柳芷溪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正是因为她爱着冷江,所以冷江是无可复制的。 (三十七) 回到宿舍,洛橘正在刷美剧《吸血鬼日记》,柳芷溪很少看美剧,连《吸血鬼日记》和《暮光之城》都分不清,因此常常受到洛橘的吐槽。柳芷溪走过去,敲了敲桌面,假装一本正经地说:“小橘同学,不是谈恋爱,就是追剧,会计从业资格证,还没有准备好吧?”洛橘手里正剥着一个橙子,她塞了一大块果肉到柳芷溪嘴里,“啊,芷溪女神,看在我贿赂你的份上,你就饶过我吧!”柳芷溪噗嗤一笑,两人闹作一团。 “对了,芷溪,和你说个事情。昨天刘昱麟带我去酒吧,和他的朋友会面。你猜我看见谁了?”洛橘的眼色微微沉下来,似乎在思索措辞,“我看见了你的好朋友苏淮”,洛橘顿顿,继续说“他,他在酒吧里当服务生,因为拿错了品牌的啤酒,被几个男子骂得狗血淋头。他们甚至想出手打人,幸好刘昱麟他们拦住了。”柳芷溪的心猛然一震,“什么?那是哪家酒吧?”洛橘见柳芷溪反应巨大,“芷溪,是市中心的苏荷,你不要太……”洛橘的话还没有说完,柳芷溪就拎着包,飞奔出了宿舍。 从计程车上下来,柳芷溪望着“苏荷”闪闪发亮的招牌,突然有些犹豫。里面红男绿女在纵情欢笑,人声鼎沸,喧闹声在夜空久久回响。她正要踏进酒吧,一个酩酊大醉的男子摇摇晃晃地从酒吧出来,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了柳芷溪一番,嘴里脏话连篇。柳芷溪下意识地躲开,那男子伸出粗壮的手臂,就要去搂抱柳芷溪,她心里一惊,急忙逃开。男子忽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柳芷溪抬头一看,是江萧涵出手相助,制服了男子。 “谢谢,萧涵,你怎么会在这儿?”柳芷溪投去感激的一瞥,却又有些疑惑地问道。“呃,我下班了,和朋友来这儿聚聚”,江萧涵又恢复了孩子般的模样,“对了,芷溪,你怎么会来这儿?你不是一向只去清吧,最讨厌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吗?”柳芷溪忽然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嗯,我来找一个朋友。” 柳芷溪和江萧涵一起进了酒吧,酒吧里音乐声震耳欲聋,一群年轻男女在舞池里疯狂摆动身体,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孩迎了上来,冲着江萧涵露出妖娆的微笑,他却只是淡然一笑,置之不理。女孩睨视着柳芷溪,手里夹着香烟,不屑地吐出一个眼圈,“她是谁?”江萧涵轻描淡写地说:“我的朋友。”“女朋友?”女孩穷追不舍,“李莎,这个,好像不需要和你汇报吧”,江萧涵淡淡地回复,拉着柳芷溪的手就走。走过了一段距离,在确定李莎没有跟上来后,柳芷溪悄悄抽出了自己的手。 “苏淮!”柳芷溪看见苏淮穿着制服,卑微而讨好地露出微笑,为顾客斟满啤酒,却被醉酒的顾客刁难责骂。迷离的灯光下,他的窘迫被看得一清二楚,柳芷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奇迹般地,他像是心灵感应般,扭头望向这边,柳芷溪却触电般醒悟,逃离了他的视线范围。她来不及和江萧涵道别,就快步离开了苏荷,她知道,这个曾经被命运宠爱的少年,有强烈的自尊和骄傲,既然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成全他的心愿吧,假装从来没有来过,从来没有知道过。 柳芷溪拦下一辆计程车,争取在闭寝之前,赶回学校。天有些闷热,她打开车窗,清凉的风瞬间拂过她的面颊,隐约中,她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走进了“苏荷”酒吧。或许,在爱情里,心悸比心安的感觉,更让人上瘾和着迷。 一路催促着计程车司机,柳芷溪终于赶在闭寝前回到宿舍。洛橘正躺在床上敷面膜,听见柳芷溪进来的动静,她不无忧虑地对柳芷溪说,“芷溪,你看看校园贴吧里最新最热的那个帖子吧。”柳芷溪疲惫地瘫倒在靠椅上,舒服地闭上双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她嘟囔一声,“明天再看。” 洛橘揭开面膜,爬下床,举起手机,拿到柳芷溪面前,偏僻的小巷,沾染的血迹,撕破的裙子,还有地上躺着的衣衫不整的昏迷的少女,柳芷溪顿时惊得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姚瑶被侮辱的照片,不知被谁上传到了学校的贴吧里,帖子还冠以“国防生付洪涛女朋友的艳照”,这一触目惊心的标题。 柳芷溪急忙拨打姚瑶的电话,可是刚输入了号码,她又删除了,虽然此刻她迫切地想联系姚瑶,可是电话接通了,她又能做些什么呢?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还是义愤填膺地指责发帖的人,还是顾左右而言他?柳芷溪强压着一颗愤恨而焦虑的心,逼迫着自己入眠。她真希望,一切能像曾经读的青春小说那样,睡一觉,昨日的一切,便只是一个虚无的梦。 柳芷溪陷入了沉沉的梦里,梦中她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在玩抛硬币的游戏,硬币的正面是冷江的头像,反面是江萧涵的头像,周围的小伙伴都说,硬币正反面图案是一样的,可是她却辨别出了差异。就在这时,变成小小少年的苏淮,来到她身旁,牵起她的手,奔向远方。可是在牵手的一刹那,硬币无声掉落,柳芷溪发现了想捡回来,时光的列车却不曾停留,载着她向未来驶去。 秋高气爽,天空万里无云,柳芷溪换上了长袖衬裙,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形单影只,有的欢声笑语,有的缄默不言。路旁的桂花,开出了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在风的作用下,芳香四溢,路过的行人仿佛饮下了一盏桂花酒,香甜清爽,令人不得不沉醉其中。袭人的香味,让柳芷溪怀念奶奶做的桂花糕,她走到树下,轻轻摘了一小片花瓣,放在鼻尖,轻轻嗅着。 “柳芷溪!”辛晨曦骑着单车,风一般地路过。“辛学长,您好!”暑假的遭遇已让他们熟稔,但是彼此之间仍旧保持着客套的距离,而他们两人,也并不介意这距离,他们就像生活在黄土高原的人,相隔咫尺,可以沟通欢笑,但要想相聚,则要跨过千山万壑。在他们心里,这距离就是保险锁、安全绳,谁也不会逾越一步。 “今天有空吗?”辛晨曦停了下来,“怎么啦?辛学长”,柳芷溪浅浅地笑着,面庞如同绽放的桂花,白皙而高洁。“走,跟我一起去文学社吧,有兴趣吗?”柳芷溪略一思忖,点点头。辛晨曦下了车,推着自行车和柳芷溪并肩走着,一片梧桐叶落在柳芷溪的长发上,辛晨曦提示了她一下,她便轻轻捻下了落叶,却没有将枯叶扔在地上,只是用食指尖和中指尖揉搓着。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在同龄的女孩子中,你总是有些特别,眉间总有淡淡的愁绪。”辛晨曦望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问道。“辛学长,桂花很香,但世界只记住了这芳香,有谁会在意这微不足道的花朵呢?它们绚烂了一季,就永远凋零,桂花树每年都会发新芽,那些死去的花朵,却永远地被人遗忘和遗弃了。” 辛晨曦在车棚放好自行车,就和柳芷溪乘坐电梯,来到图书馆5楼文学社教室。一个笑容甜美的女孩,正在给台下的社团成员讲课,她身形娇小瘦弱,两只大眼睛却会传情达意,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显然看见了窗外的辛晨曦和柳芷溪,笑着和他们点点头,辛晨曦告诉柳芷溪,这是文学社记者团的团长——何莹。 “辛社长!”教室里的人鱼贯而出,何莹收拾好东西,轻快地走出来,她虽然已经二十一岁了,但是穿衣风格还是像初中生,但是她的搭配丝毫不让人觉得违和,反而有一种可爱和俏皮。“我马上就要实习了,我推荐一个新人,来协助你社团的工作。”辛晨曦望了柳芷溪一眼,眼神里充满肯定。“你好”,何莹伸出小巧的手,对柳芷溪说,柳芷溪灿烂一笑,“你好,我叫柳芷溪”,她握住了何莹的手,却觉得是那么冰凉,仿佛正热情微笑的人,不是她。 “付学长,他最近还好吗?”辛晨曦推着自行车,车轮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柳芷溪想起了姚瑶,不禁担心地问。“照片的事情,对他是有一些影响,但是你放心,他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坚强。”“他不会责怪瑶瑶吧?”柳芷溪仍旧顾虑,“怎么会,他这个人,认的就是死理,只要是他想要坚持的东西,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撼动他的信仰。”辛晨曦缓缓说,却仍旧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他就是太执拗,太重情重义,只知道守护别人,不懂得保全自己。” “付学长和你一起去实习吗?” “他,不去了,他放弃了国防生这条道路,准备考研了。”辛晨曦黑色的瞳孔,凝视着夜空,一颗流星划过天空,然后消失不见,沉入深不见底的大海。 (三十八) 文学社的新年晚会上,何莹是一颗闪耀的明星,她穿着中华传统服饰,低头轻抚古筝,流水般的声音簌簌流淌,像一汪清泉,流进了台下听众的心,现场不时爆发阵阵雨点般的掌声。一曲完毕,她翩然起身,鞠了一躬,朗诵了一首易安居士的宋词,把人生生代入情境之中。聚光灯忽然打在观众头上,镜头也跟随过来,投映在舞台的大屏幕上。 柳芷溪下意识地一躲,灯光却紧追不放,全场的焦点都聚集在她身上。辛晨曦也抽空回来了,他带动着现场气氛,大家一致邀请新成员柳芷溪表演一个节目,柳芷溪左右为难,却还是站起身来,向乐队借了一把乌克丽丽。 柳芷溪深深呼吸一口,恍然间想起冷江的脸,那样轮廓分明的侧脸,眸子有些阴冷,笑容却可以融化她的心。她闭上双眼,手指轻快地拨动尼龙弦,自弹自唱,这一次,她没有演奏那首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endlessroad》,而是唱了天王林俊杰的另一首英文歌,《nowthatshe’sgone》,她的嗓音并不是勾魂摄魄的类型,可是在情绪的渲染下,却是那样扣人心弦、直抵人心。 台下一直很安静,大家没有给予她掌声和喝彩,却认真地聆听着,一曲终了,她已经泪流满面。辛晨曦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柳芷溪恬然一笑,却没有注意到一抹冷漠的神色,混合着不甘和嫉妒,紧紧凝聚在含义复杂的目光里。 晚会过后,文学社的一帮人,去了校外的烧烤店吃烧烤,几箱啤酒被搬了过来,大家就着小吃,谈天说地、开怀痛饮。辛晨曦作为前社长,是被敬酒的对象,几圈下来,他已不胜酒力。他的脸色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通红,却仍旧来者不拒,一杯杯大口痛饮。 柳芷溪知道他心情不畅,辛母的病情每况愈下,而叶子与他渐行渐远。柳芷溪偷偷扯了扯辛晨曦的衣袖,示意他适可即止,他却毫不理会。坐在一旁的何莹看见了柳芷溪的小动作,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她拿起杯子倒了一杯啤酒,递给柳芷溪,“芷溪,你心疼社长,你就替他喝了吧。我们保证不再灌他的酒。” 柳芷溪连连摆手,她平时顶多偶尔喝喝锐澳鸡尾酒,其他酒精含量高的饮品,她一概不沾。她犹疑地望着何莹,又看看酩酊大醉的辛晨曦,脑海里忽然闪过冷江和林素锦依偎在一起的画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让她呼吸都觉得困难,而心仿佛被系上了千斤重的石块,沉重地拉着它往下坠。她接过何莹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在何莹盈盈的眼色里,她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芷溪,醒一醒,要迟到啦!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洛橘在柳芷溪的耳旁轻声说,见柳芷溪没有反应,便摇着她的胳膊,提高了分贝。柳芷溪吃力地睁开眼睛,头晕晕沉沉,望了一眼手机,想要坐起来,却觉得浑身乏力。 “芷溪,你忘了吗?今天要选拔大学生演讲比赛的参赛者啊?”“咦,昨天发生了什么?我怎么都不记得了。”柳芷溪挠挠额头,努力回忆昨晚的事情,脑海里却突兀地空白一块。“芷溪,前天晚上你喝得不省人事,是一个男生把你送回来的。”洛橘捏捏她的鼻子,“啊?是谁?”柳芷溪紧张地问。“不认识”,洛橘看出了她的心思,“放心啦,他是正人君子,没有趁人之危对你动手动脚,他很绅士地扶你回来的,很避嫌,十分注意分寸。” “可是小橘,我现在好难受,演讲比赛,应该是去不了了。”柳芷溪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怎么行?你可是准备了很久呀!不去多可惜。”洛橘焦急地说,可看着柳芷溪痛苦的模样,她立马打电话给刘昱麟,他们开车把柳芷溪送去了医院。 检查过后,医生诊断柳芷溪是食物中毒,需要住院观察三天。办理好住院手续,洛橘买了一大袋水果回来,她正在切一个红心火龙果,柳芷溪打着点滴,疼痛逐渐减轻。“小橘,你回去上课吧。”柳芷溪撑起精神,对洛橘说,“快期末考试了,落下那么多课程,以后难得补上。” 洛橘把牙签插在火龙果肉上,笑嘻嘻地说:“可是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怎么放心呢。”“没事,等下我一个朋友会来看我”,柳芷溪的话语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一样,给洛橘的耳廓挠着痒痒,“是男性朋友吧?”洛橘一脸坏笑,柳芷溪伸出手,做了一个封喉的动作,“是的。”“他帅吗?”洛橘故意装出一副花痴样。“行啦,没有你们家刘昱麟帅啦!”柳芷溪被洛橘憨态可掬的样子,逗乐了,“那是啊,谁都没有我们家刘老师帅!”洛橘一脸幸福地说。 正说着,一个身影推门而入,“芷溪,好些了吗?”原来是江萧涵来了,柳芷溪笑着望向洛橘,洛橘却有些吃惊地说:“原来你们是好朋友啊。”她继而转头对柳芷溪说,“芷溪,萧涵是刘昱麟的朋友呢。”江萧涵微笑着,朝洛橘眨眨眼,洛橘张口刚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芷溪,那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柳芷溪翻看着朋友圈,由于她的缺席,何莹轻而易举击败了其他对手,获得了代表学校参加省里大学生演讲比赛的资格。候选人中,柳芷溪和何莹不分伯仲,其他人都只是陪衬,实力和她俩相差甚远。 柳芷溪望着照片里,何莹一脸无辜而灿烂的笑容,心里不禁有些许猜疑。自己并没有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晚他们吃烧烤,她几乎没有动筷子,只是,她努力回想,她喝了一杯酒,可是一杯酒,就会让她烂醉如泥吗?她忽然感觉一阵害怕,她一向与人为善、谦卑待人,可是这个世界如此险恶不堪,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人心的恶毒,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忍。 “芷溪,尝尝我熬的乌鸡汤。”江萧涵拿出一个白色的保温桶,盛了一碗汤,递给柳芷溪,“真好喝,萧涵,没想到你的厨艺这么棒”,柳芷溪由衷地说。江萧涵忽然词穷,他的眼睛像一道隧道,通向没有光芒的远方,“我小的时候,父母忙着养家糊口,没有时间照顾我和妹妹。妹妹很可爱,像一个瓷质的洋娃娃,我为了照料妹妹,研究了很多菜谱,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以此弥补缺失的爱。” “你的妹妹很漂亮吧,像瓷质的洋娃娃。”柳芷溪一脸憧憬地说。“是的,她真的像瓷质的洋娃娃”,江萧涵淡淡地回答,然后转移话题,说了一个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冷笑话。 柳芷溪美滋滋地喝完江萧涵煲的汤,正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慵懒地躺在床上,阳光透过窗户,投掷在白色的被子上,被子上某一块,因为聚焦而晒得发热。她理了理长发,用纤细的手指抚了抚被子上的光斑,调皮地将手掌覆盖在上面,很快便感受到了暖意。江萧涵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像个孩子般的她,脸上是幸福而怜爱的笑容。 “芷溪,付洪涛失踪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在空荡的病房略显刺耳,却挑动着柳芷溪敏感的神经。“什么?”柳芷溪听见电话那端,姚瑶惊慌失措的哭声,心脏顿时被提到了嗓子眼。她立马穿好鞋子,披上外套、拿上包,就准备冲出病房,却被买水果归来的江萧涵堵在了门口。“芷溪,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你要好好休息!”江萧涵温柔地说,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萧涵,我最好的朋友遇上麻烦了,难道我不应该出手相助吗?”柳芷溪哭喊着说。江萧涵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详细询问柳芷溪后,安抚她的心情,并背着包急匆匆地离开。柳芷溪望着江萧涵远去的背影,他没有山的伟岸,却能带她游历温暖的港湾。可是她还是明白,他无法取代冷江,纵使冷江总是让她哭泣心碎,而他总是展现给她,八月的星辰和九月的风景。 (三十九) “芷溪!付洪涛找到了!”柳芷溪一个人呆在病房,坐立不安,急得像螳螂,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只能静等消息。正当她在努力抚平姚瑶的心情时,江萧涵的电话及时打了过来。“是怎么回事啊?”柳芷溪慌忙问道,“是,是那个邓强,姚瑶的前夫,老是来找姚瑶的麻烦,付洪涛一气之下,一时冲动错手杀害了他。” “什么?!”柳芷溪顿时觉得惊雷大作,一场风浪即将登场。“他现在在哪儿?”她努力使自己冷静,音调尽量听上去平和。“他,在郊区的一户出租屋里,他已经准备自首了。”“先不要告诉瑶瑶!”柳芷溪脱口而出,她真的不敢想象,姚瑶知道了真相,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们的世界已经很慌乱了,要尽量少些惶恐,因为现在,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解决不了麻烦,他们需要镇定和冷静,想办法把事态控制住,让事情的糟糕程度降到最低。 柳芷溪匆匆办理完出院手续,又向辅导员请了几天假,她一向课业优秀,辅导员爽快地准假,但还是象征性地提醒她,期末考即将来临,不能放松学习。她打了电话给洛橘,她知道刘昱麟在这座城市,人脉很广,也有些资源和面子。她拜托洛橘,要刘昱麟找一个口碑良好、术业精湛的律师,然后又和江萧涵忙东忙西,处理善后问题,让邓强家人给予付洪涛最大程度上的原谅,从而让法院从轻判决。 柳芷溪在寒风里,站在酒店门口,脸上的表情被冻得僵硬无比,她锻炼了一下面部肌肉,却发觉自己,无法若无其事。一辆计程车,停在了酒店门口,服务生拉开车门,江萧涵从副驾驶座下来,两位衣着寒酸的老人,面色苦痛,目光落在地板上,不与任何人对视。 他们,是付洪涛远在家乡务农的父母。他们在冷风中,像漂泊不定的浮萍,瑟瑟可怜,苍老的容颜和弯曲的脊背,更让柳芷溪的心,仿若在滴血。她不敢想象,没有了付洪涛的他们,要怎样延续自己的生活,她太了解,没有希望的黑暗可以吞噬人,没有依靠的世界可以冻死人。这让她又一次想起冷江,即使现在陪伴在她身旁的,是江萧涵。 柳芷溪无论如何,无法逼迫自己开口,对付洪涛的父母说出实情,那样的话语,真的是一把没有手柄的利剑,握着它的人,也会鲜血淋漓。她静静站在一旁,思索着最合适的话语,看着江萧涵忙碌。“不对!他怎么会认识付洪涛呢?他又怎么知道邓强的事情?”柳芷溪的心里,升腾起一块疑云。 她掏出手机,拨打了洛橘的电话,“芷溪,对不起,不是我刻意要隐瞒你的。江萧涵,其实是我们市里,数一数二的公子哥,但是他生性低调、从不张扬显摆。那晚你喝醉了,送你回来的,是外国语学院的蒋超,他是江萧涵的好朋友,也是辛晨曦和付洪涛的好兄弟。” “瑶瑶,你坚强些,没事的。”柳芷溪轻轻拥着姚瑶,此时正值寒冬腊月,咆哮的北风肆虐,刮在人的脸上,仿佛硬生生要撕扯下一片皮肤。离开她们几步远的地方,一对老年夫妇身着简陋,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愁眉不展,老泪纵横。 “阿姨,叔叔,对不起!”姚瑶挣扎着向他们走去,诚恳而歉疚地说。付母的双眼通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伤心,她的眼神,仿佛一支火红的铁钳,要在姚瑶姣好的脸庞上,烙下一个丑陋的印记,向世界宣誓她的不堪入目。付父的目光,比零下三十度还要寒冷,尖刺的冰棱,简直可以让姚瑶万箭穿心。 他们一行人,缓缓迈着阶梯,走入基层人民法院,在旁听席落座。柳芷溪明显感受到,姚瑶的手越握越紧,粘糊糊的,估计是出了很多汗水。开庭、法庭调查、法庭辩论、被告人最后陈述、评议、审判,一系列法律流程实施完,姚瑶一直低着头,眼神害怕而闪躲,仿佛她自己做了难以启齿的事情,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当审判长宣布闭庭,她才如梦初醒,泪眼涟涟。付洪涛父母蹒跚地走出法院,背影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摔倒,柳芷溪于心不忍,连忙上前去搀扶他们,付母却用尽力气,将手一摆,甩开了柳芷溪的手。 姚瑶也追上前,恳求地拉着付母,“阿姨,真的,真的对不起,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女儿。”姚瑶的话音还未落,付父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你不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没有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我们也没有洪涛那种不孝顺的儿子。” 姚瑶愣在原地,虽然他们的话语难听,但是她并不责怪他们,因为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四月的天气,雨水甚多,柳芷溪望着姚瑶在雨中黯然神伤,她的心里,也悲苦难言,或许是因为感同身受,她对于不幸的人,总抱以最大的理解,总给予最深切的同情。 “柳芷溪,下雨了,躲躲雨吧!”辛晨曦站在她身后,为她撑起了伞,绵绵的雨幕霎那间,被隔成一方天地,她抬眼望望撑伞的人,辛晨曦玉树临风,表情却无限惋惜,眼里流露说不出的哀伤。柳芷溪接过伞柄,小跑着上前,将雨伞举在姚瑶头上,她的发已经是湿漉漉的,脸上的妆容也花了,狼狈不堪,痛哭着伏在柳芷溪肩头。 开往亳州的火车,一路颠簸,窗外的风景,从山区变成丘陵,又从丘陵变成平原。柳芷溪、辛晨曦、姚瑶和江萧涵,他们四人订了一间卧铺,刚好四人住。柳芷溪默默坐在过道窗沿,她喜欢坐车,从小便是这样,即使没有明确地目的地,她还是喜欢坐车,尤其是靠窗的位置,她可以看着一闪而过的景致,在脑海里构思它们的故事,然后在夜深人静时分,自己讲述给自己听。姚瑶一直躺在下铺,用枕头遮着脸,看不见她的神情,更不知道她是醒了还是睡着。 服务员推来了售卖食品的推拉车,小小的金属车轮,发出摩擦碰撞的声音,柳芷溪买了四厅可乐,放在桌上,辛晨曦拿起一瓶,就咕咚咕咚倒进嘴里。 柳芷溪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却惊讶地发现,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他发现柳芷溪在打量自己,“柳芷溪,我,我的妈妈病情加重了,刚才我爸爸发信息来说,妈妈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说完,他展露了一个无奈的苦笑,虽然他在笑,可是眼里的泪水,柳芷溪看得真真切切。 “辛学长,我……”柳芷溪看着他的眼睛,此刻她真的为自己词穷而惭愧,只能看着辛晨曦干着急。“没事的,柳芷溪,庄子的妻子过世,他还当成好事呢。不是他没有人性,而是他觉得死亡,是回归自然,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以前,我没有想到生老病死,离自己这么近,我天真地觉得,那些只是电视剧里的桥段。但其实,在妈妈诊断绝症时,我知道,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会与以前不一样了,我不会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人,我的肩膀上,要扛起生活的重量,我的眼睛里,要从漆黑的世界里寻找光源。” 一路辗转不易,柳芷溪他们来到了付洪涛的家乡,姚瑶感叹道,第一次看见如此贫瘠的村庄。皲裂的荒废的土地,破败的摇晃的茅草屋,还有饥肠辘辘的孩子。自从那次闭庭,付洪涛父母便不告而别。柳芷溪他们千方百计,打听到他们的地址,亲自登门谢罪。 付洪涛的家里,家徒四壁,年久失修的房屋,简陋破损的家具,还有少得可怜的电器,斑驳的墙沿早已渗水,斑驳不堪,但是墙上醒目地贴着的获奖证书,让付洪涛的家里,蓬荜生辉。 “你们来干什么?”付母呆坐在屋门口,屋外下起了大雪,她却仿佛浑然不知,只是在看见姚瑶他们四人时,声嘶力竭地呵斥道。已近年关,他们家里却没有一点节日的喜庆氛围,灶台上只摆着两颗白菜,锅碗里不见一点荤腥。“阿姨,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姚瑶眼里含满泪水,愧疚而痛心地说。付父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抽着劣质香烟,不停咳嗽喘息,“你们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们!” “叔叔阿姨,你们的养老,我会负担的。”姚瑶坚持道。“你的钱,我们一分也不会要。”付父坚定而强硬地回复,“因为你的钱,太脏了。”姚瑶的脸色瞬间进入了冬天,眼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她拉着付母的手,无力地悄然落下,她别过头,抹了抹眼泪,拉着柳芷溪离开。 回程的路上,姚瑶变得很喧闹,她嚷嚷着要玩扑克,一直不停地说着话,柳芷溪担心着她的反常,她却若无其事,我行我素。“瑶瑶,心里不舒畅,就说出来吧。”柳芷溪试探地说,姚瑶洒脱地一笑,江萧涵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作声。 “姚瑶,跟我回家吧!”辛晨曦忽然说道,“什么?”柳芷溪正在喝可乐,惊讶地呛到气管里,剧烈地咳嗽起来。“晨曦,你考虑清楚了吗?这可不是小孩子做游戏啊。”江萧涵紧紧盯着辛晨曦的眼睛,仿佛那是一座不见尽头的山脉,而他要在里面凿出一条通向光明的隧道。 “是的,我决定了,而且永远不会更改,永远不会后悔。”辛晨曦望着窗外,语气坚定,柳芷溪却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哀愁。 (四十) 紧张的期末考试很快过去,大家都收拾好行李,踏上了归家的路途。“回家的感觉真好”,柳芷溪躺在卧室的床上,柔软的床垫让她这些天来的疲乏得以缓解。石月在门外,礼貌地敲了敲门,唤道:“姐,我买了山竹和榴莲,出来尝尝吧。”柳芷溪惬意地坐起来,轻声应道。 柳芷溪穿着她的小熊卡通睡衣,拢了拢蓬松的头发,正准备出门。文利却推门而入,她示意柳芷溪在卧室的洗手间洗把脸,化了美美的妆,又拿给她一条崭新的衬裙,要她换上。柳芷溪不明就里,为何要如此“劳民伤财”,文利却神秘地一笑,把装扮一新的柳芷溪推出房门。 宽敞的客厅里,柳芷溪看见苏前和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侃侃而谈,中年男子身旁是一位披金戴银的女士,一个陌生的大男孩正和石月热切地交谈着,看起来十分投缘。 “这是芷溪吧?”女士一看见柳芷溪,就展露了热情的笑容,仿佛是认识已久。男孩听见声音,也抬起了头,他的脸部轮廓十分立体,棱角分明,看起来刚毅而自信。文利颇有些骄傲地望着柳芷溪,仿佛她是自己手里诞生的一件艺术品。 “雷太太,她是我的女儿柳芷溪。”“芷溪,你好,我是雷宇。”男孩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凝视着柳芷溪黑色的瞳孔,彬彬有礼地介绍自己。柳芷溪忽然觉得有些局促,穿在身上的新衣服,仿佛卡得很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是那样不自然,她微微一笑,打过招呼,就转身出门去透气。 花园里有些萧条,落叶堆积,柳芷溪特意嘱咐,不要扫掉这些枯叶。她穿着雪地靴,踩在层层黄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就这么在草地上挪动着步伐,百无聊赖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冷江,快看,那个雪人真漂亮!”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仿佛故意般,钻进柳芷溪的耳朵里。 她的心一颤,忍不住想要回头,却还是忍住了,因为她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滴。现在,她有些恨冷江,但并不恨林素锦,因为冷江在她的心里种下了玫瑰,而玫瑰的刺却扎得她遍体鳞伤。林素锦只是一朵山百合,无法掠夺柳芷溪的整个春天。 柳芷溪悄悄躲在一旁,望着冷江和林素锦,甜蜜地手牵手,说说笑笑走过,丝毫没有注意到她。那个雪人,是她和石月一起堆的,他们用一颗纽扣,当成雪人的鼻子。林素锦走远后,柳芷溪站在雪地里,有些痴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从口袋里掏出半只胡萝卜,取代了那枚纽扣。 “姐,姐,你觉得雷宇怎么样啊?”晚上临睡前,石月忽然跑来柳芷溪卧室,神秘地微笑着询问。“嗯,还可以吧”,柳芷溪漫不经心地回答。“什么叫还可以?”,石月不禁小小地惊呼,“雷宇哥他可是985高校的高材生,人长得帅气,家庭条件也优越。”柳芷溪忽然反应过来,文利今天的用意,她的心里有一道缺口,淋漓鲜血喷涌而出,她是需要一条止血膏,可是药物只能减缓伤痛,无法填补内心的空白。 “姐,这是雷宇哥的微信,你接收一下他的好友请求。”石月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反射光芒的钻石。柳芷溪望着飘扬的大雪,悄声叹息,她掏出手机,划开界面,却没有通过好友申请,而是发了一条讯息给苏淮。 “苏淮,你在哪儿?回郴城过年吗?”她按下发送键,苏淮很快就回复了,“芷溪,我回郴城了,虽然这里,已经没有我容身的家,但是,这儿有我的牵挂和回忆,有我最珍重的人。过几天,我会回碧桂园,来看爸爸妈妈。”柳芷溪的心里,瞬间被注入了一股暖流,这个美好的少年,在命运的变故和生活的重压下,并没有泯灭内心的纯真和善良。 凄清的黑夜,花园里却传来乌克丽丽的演奏声,还是那首《endlessroad》,不变的曲调,可是柳芷溪每次倾听,都能听出不同的意境。她走到窗前,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在寒风冷雪中坚持着,她于心不忍,打开窗户,对冷江说:“冷江,你回去吧。我们的人生之路,确实没有尽头,可是我们的缘分,已经终结了。” 冷江双眼通红,痛苦地说:“芷溪,现在你尽管误解我好了,但是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柳芷溪淡然一笑,像雪地里新绽的梅花,“是误解还是理解,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就像深海里的星星,没有必要知道飞鸟的心思。你说,不是吗?”“芷溪,我……”冷江话音还未落,柳芷溪就果断地紧紧关上窗户,任琴声如诉如泣。 无垠的深夜,柳芷溪压抑着哭声,蒙在被子里流泪。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她划开一看,是叶子发来的信息。叶子告诉柳芷溪,她已经申请去大西北支教2年,年后就会离开。她坦言,因为自己的小心眼,错怪了柳芷溪,希望柳芷溪不要介意。 柳芷溪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两人前嫌冰释。柳芷溪回想起叶子,美丽大方,端庄典雅,辛晨曦的两小无猜,而且辛晨曦那么爱她。可是现在,柳芷溪不愿意继续往下想,因为人毕竟都喜欢完美的大结局。 “芷溪,我和罗润分手了。其实我知道,自己心里深爱着的,是晨曦。可是,我不能诋毁自己视若生命的爱情,不能让自己的爱情有一点瑕疵和污点,所以,我选择了离开,选择了放手。我知道,这样给他造成了伤害,可是唯有这种伤害,才能够让我自私地成全自己。” “叶子学姐,你为什么这样说?”柳芷溪不解地问,叶子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柳芷溪把手机紧贴着耳朵,认真听叶子的述说。“芷溪,从小的时候,我就喜欢晨曦,我知道他也喜欢我。可是有一个叫做余杰的坏小孩,总是想方设法欺负我,有一天晨曦没在,在放学的路上那坏小孩一脚踢在我的小腹,我瞬间觉得自己的盆腔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我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回家后,我发现自己的内裤上有血迹,那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只是很害怕,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偷偷把血渍用肥皂洗掉了。从那以后,我就有了心里阴影,我是那样爱晨曦,可是我的心灵洁癖让我,疏远他、离开他,因为我觉得我是残缺的,我不配拥有那样美好的爱。”柳芷溪握着手机,静静听着,叶子这个纯洁的女孩,像窗外的雪花一样,宁愿牺牲自己,也要给他人以美好的润泽。 “芷溪!快点洗漱,雷宇邀请你去看电影呢!”柳芷溪和叶子聊到深夜,刚沉沉睡下,就被文利叫了起来。她的上下眼皮,如胶似漆,嘟囔着:“妈!我困呢,不想去看电影!”文利把手伸进柳芷溪的被窝,摸着她光溜溜的脚踝,在她的脚心挠着痒痒。柳芷溪咯咯咯地笑着,只好勉强睁开睡眼,强打起精神起床。早餐有柳芷溪最爱的芒果千层,配上芝士酸奶,她美美地品尝了几口,就被文利催促着出发。临走前,石月一脸欢喜地说:“姐,你可真美!”柳芷溪返过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他调皮地嘻嘻笑着,轻松地躲开。 今天柳芷溪的打扮,让雷宇眼前一亮,她穿着黑色的长裙,外面套着修身的粉红外套,眼里碧波流淌,精致的面庞皮肤光滑细腻,一张樱桃小嘴抹上了鲜艳的唇彩,仿佛可以染红春天。司机把柳芷溪送达万达电影院,雷宇已经在等候,他们检了票入场。 今天上映的是,柳芷溪最喜欢的青春作家九月淮南的,《致我们回不去的旧时光》改编的电影。剧场里大多是年轻的情侣,他们十指相扣,随着电影的情节欢笑哭泣。借着屏幕的光,柳芷溪忽然看见前排的两个身影,是林素锦和冷江。她的注意力瞬间从电影,转移到了他们身上,他们紧密地依偎在一起,林素锦把头靠在冷江肩上,冷江则轻抚着她的长发。 柳芷溪忘记了电影的结局,她只依稀记得,这和几年前苏淮为她庆生,包场时看得《最后的我们》皆大欢喜的结局不同,《致我们回不去的旧时光》有一个催人泪下的悲伤结尾。她呆呆地听着身旁的女孩,在男朋友的安慰下流着眼泪,感慨着物是人非、命运多舛。忽然,她的左手手背一片炙热,原来是雷宇,轻轻地将手掌覆在她的手背。她的心里一惊,温热的体温让她的心瞬间平静,而又瞬间骇浪惊涛,她连忙装作整理头发,抽出了自己的手。 电影散场,柳芷溪和雷宇顺着人潮,走出了剧场,她看见冷江和林素锦走在前面,她便故意放慢了脚步。心电感应似的,冷江忽然回头,朝柳芷溪的方向望,她下意识一躲,却落入了雷宇的怀抱里。雷宇双手环着她的腰,她的脸顿时红得像燃烧的烈焰,冷江的眼里写满惊诧,她忽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但是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她迅速逃离了雷宇的怀抱。 (四十一) “苏淮!”柳芷溪站在花园前,园里新发的嫩芽,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悄然张开眼眸、舒展身姿,她看见苏淮穿着黑色的长款风衣,理的短发干净清爽,步伐轻快地朝她走来。她有一瞬间的恍然,这个少年,仿佛还是那个骑着单车、后座上载着林素锦的少年,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她的情感,已经有了新的期待,她空白的心里,有另一个人填补。 文利闻声,从别墅里出来,她还是以前那样,即使居家也优雅得体,她穿着质地良好的呢子大衣,一双黑色亮皮的过膝长靴,把她优美的腿部线条,展示得淋漓尽致。文利看见苏淮,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却是忧虑大于喜悦,但她还是以自己几十年的生活阅历和与人相处之道,把这忧虑藏匿得很完好。 苏前在客厅看电视,听见外面的动静,也匆忙走出屋子。苏淮的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眼里泛着泪花,这是他多么熟悉的环境啊,花园里有他小时候种的小树,现在已经长得比他高多了,屋前的游泳池,夏天时他总和林素锦在里面游玩,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有很深刻的感情,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构建了他美好的回忆体系。 苏淮却站在原地,没有移动脚步。“妈,爸,嗯,阿姨、叔叔……”苏淮的笑容有些忧伤,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尴尬地立在花园前,进退两难。“妈妈!苏叔叔,苏淮特意来看你们了!”柳芷溪语调愉悦地说道,为他们打破了僵局。 苏前鞋子也没换,走到草坪,拉起苏淮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不错嘛,又长高了,长得比爸爸还高了!”很显然,苏前的热情,让苏淮消除了许多顾虑和难堪。文利却似笑非笑地望着曾经的父子俩,一言不发。柳芷溪也感到了文利的冷淡,她有些不满,又要是要为苏淮讨回公道似地大声说:“妈,你看,苏淮给你买了欧莱雅的护肤品!” 文利的柳叶眉一条,轻描淡写地说:“哦,我早就不用欧莱雅了,我都是买的雅诗兰黛的!”苏淮有些窘迫地搓搓手,“我知道您一直用雅诗兰黛的。是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去了泰国,王权免税店欧莱雅有很大的店面,我就托他带了些回来。” “哦,泰国的欧莱雅相当便宜。”文利一抬眼,杏仁色的瞳孔,里面波涛暗涌。“妈,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柳芷溪强烈抗议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有些头痛,苏淮,谢谢你还记得我们,我们中午要和雷区长家里一起吃饭,就不留你了。”文利说着,用白皙的手臂敲了敲自己的头,然后从手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苏淮,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们知道你也不容易,给你补贴生活。” 苏淮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柳芷溪看见他眼里,有无限的委屈和耻辱,他没有接过文利的卡,而是强忍着愤恨,礼貌地把他带来的礼品递给了柳芷溪,然后微微一笑,“芷溪,谢谢你。”“苏淮,你不用谢她,我希望你能祝福她,她现在是雷区长儿子的女朋友。” “妈!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了,不过是看了一场电影嘛!”“芷溪,祝福你,我们唯一一起看的电影,也并不是你答应的,是我强拉着你去的。”柳芷溪看得清清楚楚,苏淮虽然在笑,可是他的痛苦,写满了整张脸孔。 苏淮绝望地望了柳芷溪和文利一眼,就大步离开,柳芷溪刚想追上去,一辆崭新的迷你宝马,就停在了他们面前。车窗缓缓摇下,一个声音惊喜地叫道“苏淮!你回来啦!”是林素锦,而冷江坐在副驾驶座上。苏淮的脸因为惭愧和愤怒通红,此刻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情而眼眶通红。 “素锦,好久不见!”苏淮兴奋地说,语气却平缓,语调欢快而克制。“上车,苏淮,我们一起聚聚。”林素锦又用眼神示意柳芷溪上车,苏淮不假思索,就拉开后座的门,自己却没有坐上去,而是绅士地邀请柳芷溪。 文利在身后,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把柳芷溪烧个片甲不留,或者吞噬世界上所有阻拦她目的的障碍物。柳芷溪不用看,也能感到文利眼神的毒辣,她却微微把头一扬,释怀地一笑,钻进了车里。他们一行四人,心里揣着各自不同的心思,在急速前行的车里,通往相同的目的地,朝向相同的方向。 “回来啦!”柳芷溪蹑手蹑脚回到家,轻轻扣上门,文利却正襟危坐在客厅,表情严肃得像法庭里的判官,在审问十恶不赦的罪人。“嗯”,柳芷溪望向文利,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她看不清楚文利的表情,却敏感地觉得,她想将自己碎尸万段。 “婉晨,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文利忽然不叫她的本名,却用以前的名字称呼她,她感到的,却不是亲切,她感觉的,是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的悬崖边,文利只要轻轻一推她,她便死无葬身之地。 “你看看林素锦,和全城数一数二的公子哥在交往,冷家财大气粗,林家大权在握,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你就不能为我和你苏叔叔着想一下吗?以前我们有苏淮,和林素锦定了娃娃亲的,我们的未来定不会差。可是就是因为你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苏淮这颗棋子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什么事情只想着你自己,能不能顾全大局?我好不容易攀上雷区长这层关系,你能不能让我们省省心啊?!” 柳芷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面部吹向内心深处,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和奶奶一起为养父母讨公道,冷得痛彻心扉,冷得记忆犹新。她紧紧咬着嘴唇,嘴里渗出了咸酸的血腥味,她的红唇忽然微微上翘,勾出好看的弧度,“妈,原来,我还是只是你手里的一颗棋子,被你操控着命运。”她定定地看着文利,直到文利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她,“妈,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变了。但是,其实,你,一点也没变。”话毕,柳芷溪迅速转身,进了卧室,然后把门从里面反锁。 柳芷溪觉得很疲惫,没有洗漱,只是匆匆卸妆,便和衣躺在床上,屋子里暖气十足,她用手枕着头,久久不能入眠。她回忆起今天下午的一切,他们四人在西湖公园的清吧,谁也没有深究彼此,谁也没有挖掘渊源,只是开怀畅饮。 曾潇空出的位置,坐着冷江,而他们三个人,依旧按照以前的次序落座,林素锦笑靥如花,只是笑容背后,多了一丝沧桑和无奈,苏淮温润如玉,只是温暖的心里,落下了人世的薄凉,而柳芷溪,依旧安之若素,仿佛一切不曾改变,而正是因为这一切已天翻地覆,她的血脉里,流淌着淡定和无奈。 “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吗?”临近夜晚,大家都已微醺,柳芷溪忽然按捺不住问道。沉默,沉默紧跟着沉默,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卡在喉咙的骨鲠不上不下,或许是醉了,或许是太过清醒,大家的表情令人迷惑,而其间的意味,却是显而易见的,不需一语道破。 “苏淮,以后有什么打算吗?”从清吧出来,苏淮拒绝再要林素锦送他回去,可能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偌大城市,他可以回到哪里去。柳芷溪和苏淮徜徉在霓虹闪耀的街头,巨大的广告牌上滚动着新款的汽车广告,她忽然想起以前偶然一次,苏淮和她提起,自己心仪的是清华大学的汽车专业,他从小就喜欢车,也喜欢研究车。 柳芷溪心生悲哀,却不只为苏淮。“芷溪,你不要担心我,我在那家互联网创业公司,做得不错,过几个月应该会加薪的。”苏淮还没有反应过来,柳芷溪就上前,抱住了苏淮,她滚烫的热泪落在他的肩上,“苏淮,你到底还要骗我多久。” 她感到苏淮一怔,她到嘴边的话,还是硬生生揉碎了,吞进胃里,“我的意思是,你做的芒果千层,一点也不好吃。”苏淮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只要你喜欢,我愿意献上一切。”“芷溪,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朋友间的拥抱,但是我已经满足了。别想太多,我会照顾好自己,放心吧。” 柳芷溪目送着苏淮离开,他的背影还是那样高大,像逶迤的山脉,在这座山巅上,她体验过摘下星星的幸运,也感受过与蓝天更亲近的自由翱翔,而春天时漫山遍野的馥郁,更是装饰了她少女的梦。苏淮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柳芷溪仍站了一会儿,她没有留意到,冷江就在她一步之遥的黑暗里,吸走了夜晚人造光源的迷幻。 (四十二) “柳芷溪,可以来一趟我的家乡吗?”辛晨曦忽然发给柳芷溪一条信息。临近年关,大家都在准备着庆贺新春,家里的保姆阿姨和钟点工,把别墅收拾得焕然一新,石月又网购了很多带有中国传统特色的小饰品,挂在家里,一副喜气洋洋的气派。 文利则张罗着年夜饭,以往他们都是和林素锦家一起,今年文利想法设法邀请了雷区长一家人,年终宴就定在市郊最高档的度假山庄,雷区长不喜欢过分热闹的地方,市郊风景秀丽、人烟较少,十分清净。 “芷溪,快来试试这条裙子”,保姆阿姨给文利开了门,她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来不及休息,就冲入柳芷溪的房间。她手里是一条漂亮的礼服裙,上面点缀着闪亮的钻。“妈,我不试!”柳芷溪咬着嘴唇,斩钉截铁地说。 文利灵动的大眼睛里,顿时充满暴戾,她的脸色沉下来,声音清冷地说:“不试也要试!你必须穿着这件衣服,去参加年终宴!”“为什么?”柳芷溪的声调不高,却能够听出其中的不满和愤怒。 “为什么?明知故问!因为雷宇在啊!”文利不由分说抢白道。“妈,钱就这么重要吗?因为钱,你离开爸爸,抛弃我,现在又要出卖我的感情和灵魂!”柳芷溪再也控制不住,任凭性子喊了出来,她猛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剪刀。 文利望着她,有些害怕地退后。柳芷溪从文利手中夺过裙子,当着文利的面,狠狠地剪碎裙子,碎片在房间里飘落,掉下无声的叹息,美丽的珠钻也散乱一地。文利重重挥手,一记响亮的耳光,刮在柳芷溪脸上,柳芷溪顿时感觉,耳旁嗡嗡乱叫。 “辛学长,我来了,你在哪儿?”坐在通往辛晨曦家乡的高铁上,柳芷溪一面望着窗外的景色,偷偷抹着泪水,一面给辛晨曦发信息。柳芷溪的家乡郴城是省里最南部的城市,而辛晨曦的家乡常阳,位于省里最北端,一南一北,同属一个省城,却有着不近的距离,而他们的脚步,丈量了友谊的地界。 由于春运客流量高峰区,柳芷溪没有买到二等车票,只好高价订了一张特等座。这是她第一次坐特等舱,车厢内不大却十分舒适,窗外是久违的日光,百叶窗帘已被调好,柳芷溪既可以欣赏景致,又不会被明亮的光芒晃了眼睛。 穿着制服的乘务员笑容甜美,给她送上一杯香醇的咖啡。柳芷溪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令她自己十分讨厌的想法,她忽然觉得,有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可以得到他人的尊重和体面的待遇,可以享受舒服的服务和自由的畅快。有那么一刹那,她有点同情文利,可是同情不是理解,她最怀念的,还是奶奶在的日子,清贫却富足,艰难而快乐。 “柳芷溪,我在南出站口等你。”辛晨曦很快回复了她,柳芷溪握着手机,手里的电子产品散发着热量,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能量,让她的心境慢慢平复,甚至还有一种憧憬和期待。她把头靠在皮质座位上,空调的温度温暖适宜,她很快睡着。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很快结束,柳芷溪这次走得匆忙,只带走了自己的背包,没有收拾行李和日用品。 “辛学长!”柳芷溪随着人潮涌出车站,一眼就看见了穿着红色阿迪达斯棉衣的辛晨曦。辛晨曦笑容依旧,却多了几分隐藏的心力交瘁。他带着柳芷溪走向停车场,“柳芷溪,真抱歉,大过年的,把你叫过来。” “嘿,辛学长,你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啊!”柳芷溪的眼角弯弯,像橙黄色的月牙。“你,喜欢吃什么?对了,我看你没带行李,不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要不要去百货商场买点衣服呀?”辛晨曦一边开车,一边和她闲聊着。她忽然正了正颜色,又立马缓和,小心翼翼地问:“你把我喊来,不是为了和我聊家常的吧?辛伯母,她还好吗?” 辛晨曦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车子瞬间出了线,旁边的汽车尖声鸣笛,好在辛晨曦反应快,及时回转,避免了一场事故的发生。“我妈妈,她,你去看看她吧,她最喜欢你了,也很想见到你。”柳芷溪从反光镜里,看见辛晨曦的眼里,似有万条江河,她萌生了一种想法,如果自己是一尾鱼,他会介意她的存在吗,会介意她同他分享日光和雨露吗?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谬可笑,却又认真地想,如果真是那样,他会愿意的吧,毕竟鱼和江河不是同一类,不存在竞争关系。那如果,辛晨曦是长江,而自己是黄河呢,他还能心无芥蒂地接受自己吗?柳芷溪感到很累,不再去思索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把注意力又拉回到和辛晨曦的对话上,“我也很想念辛伯母,今年能和他们一起过年,我真的很开心。”“那我得向叔叔阿姨赔个不是呢,大过年的要你一个人来外地。”辛晨曦诚恳地说,柳芷溪笑笑,不置可否,把目光飘向往来的车辆。 车子驶向医院,柳芷溪的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她害怕这种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地方,可是今天,她的紧张得到稍稍缓解,或许是因为,已经提前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吧。辛母躺在床上,眼睛闭着,手背上扎着针管正在吊水,辛父则端坐在一旁晒太阳,把辛母的被子掖好。 辛父看见他们来了,轻轻起身,用手势示意他们坐下,又拿起水果刀,削了一个橙子给柳芷溪。阳光洒在辛母的脸上,她表情宁静,轻轻翻身,却还是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聚焦在柳芷溪身上,空洞的眼神顿时灵动起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柳芷溪连忙走到她身边,安抚她躺下,轻声和她交谈,辛母苍白的脸上染上了红润,两人聊得十分投缘,不时有欢声笑语。 “柳芷溪,你在哪儿?快点给我回来!”文利的短信又发到了柳芷溪的手机,柳芷溪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却还是有些心绪不宁。文利的电话如同夺命连环call,对柳芷溪狂轰滥炸,柳芷溪只好关机。 辛母敏锐地察觉到柳芷溪有心事,她虚弱地说:“芷溪,真的对不起,阿姨,真的是太想念你了。阿姨知道,自己看不见你们婚礼的那天了,但是阿姨还是那句话,你永远是我们辛家人。”柳芷溪正在削苹果,听见辛母的话,心里又温暖又难过,一个仅仅见过几面的人,就将她视为至亲,而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人,却只是把她当作上位的手段和牟利的工具。她强忍住泪水,把苹果递给辛母,“阿姨,您会越来越好的,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亲人,是值得我用尽全力、去守护的家人。” 午休时分,辛母渐渐昏睡,辛父在座椅上打着瞌睡,辛晨曦不时翻看手机,神色凝重,似乎是碰上了棘手的事情。柳芷溪去楼下的花店,买了几束芬芳的康乃馨,有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开得正艳,给死气沉沉的病房,注入了几分生机和活力。 她又去了附近的商场,挑了几件新衣服,结账时,却被收银员告知,银行卡已被冻结,无法消费。无奈之下,她只好开机,用微信支付,手机刚一打开,文利咄咄逼人的短信就跳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些难看的谩骂,还有逼迫和威胁。 “柳芷溪,你以为,你离开了我,你还可以活吗?如果你不乖乖地回来,当雷宇的女朋友,你就继续过,你以前那捉襟见肘、穷困潦倒的生活吧!”柳芷溪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身后排队结账的顾客,已经不耐烦,嫌柳芷溪耽搁太久。她朝收银员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还要再选选。” 柳芷溪回来时,辛晨曦正在喂辛母吃晚餐,她的手里提着几瓶酸奶。正坐下,忽然病房的门被大力撞开,他们都诧异地回头望,一个脚上踏着最新款古驰短靴、衣着华丽、披金戴银的女子,毫不客气地闯了起来,一副颐指气使,“柳芷溪,给我回去!” 柳芷溪的眼里溢满泪水,她回头望了一眼虚弱的辛母,“妈,这里有病人,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可以吗?”文利犀利的目光盯着辛晨曦,冷笑一声:“哼,还以后,以后就生米煮成熟饭了!”辛父打量着文利,眼神里满是惊诧,还带着一丝惶恐和迟疑,文利反过头,和辛父对视,呆愣在原地,却又忽然放声大笑,冲柳芷溪叫道:“婉晨!” 辛父的身子一抖,想求证什么似的望着柳芷溪,嗫嚅着:“你,你是婉晨?难怪,长得这样相似……”“婉晨,你想留下来?可能吗?他,就是你朝思暮想的爸爸啊!你难道爱上了,自己的亲哥哥吗?”文利尖利的声音在小小的病房里盘旋,强大的冲击力,打垮了辛母最后的坚守和希望。 (四十三) 辛母的葬礼,是在一个阴雨天,辛晨曦穿着黑色的孝服,柳芷溪身着灰色大衣,胸口别了一朵白花。柳芷溪愧疚地在辛母的墓前,放了一束菊花,辛晨曦一直阴沉着脸,神色黯然,有悲伤,也有愤怒,还有对不公命运的控诉。柳芷溪起身,望了一眼辛晨曦,他却刻意地,将脸别向一旁。“辛学长,”柳芷溪的泪夺眶而出,“对不起,以后请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辛晨曦冷漠而生硬地回复。 辛父在一旁望着他们倆,表情复杂。柳芷溪默然退到角落,心情如同这绵绵阴雨。她曾经幻想过那么多次,和爸爸相认的场景,应该是开心的、欢喜的、色彩缤纷的,可是她没有料到,真正来临,竟然是在她最恐惧的医院,竟然导致了一个无辜的人因为震惊和愤恨,而撒手人寰,竟然活生生拆散了原本完满的一家人。 初春的天,大地已经回暖,柳芷溪和辛父漫步在沿江风光带,她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却也满溢着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情。“爸,爸爸,”她发自肺腑地叫道,多日来辛勤的看护,已经让辛父看起来疲惫苍老,可他听见柳芷溪的声音,眼里还是激荡着莹莹光亮。 “婉晨,爸爸,对不起你,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你的童年,寄人篱下,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爸爸,怎么会呀?我的养父母对我很好,把我视若己出,当成掌上明珠,他们甚至为了我,都没有要自己的孩子。他们车祸离开后,年迈的奶奶撑起了这个家,我们一老一小,无依无靠、相依为命,可是我很快乐,因为奶奶拼尽全力,给我最多的爱。”柳芷溪沉浸在回忆的漩涡里,那漩涡越来越深,拉着她的思绪往下坠落,她有一种不真实的失重感。 “你是怎么找到你妈妈的呢?”辛父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刚拿出打火机,又塞回了口袋里。“妈妈的丈夫,因为疲劳驾驶,撞倒了奶奶,奶奶临终前,嘱托他们照顾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文阿姨,竟然是我的生母。”提到文利,柳芷溪眉头微微蹙着,她搓了搓双手,痛苦地捂住了脸庞。 “婉晨,你不要害怕,你不是孤苦伶仃的孩子,你还有爸爸,还有哥哥。”辛父把手搭在她的左肩上,搂了搂她。“可是,哥哥已经生气了,他再也不想看见我”,柳芷溪尽量让自己不要哽咽。“没事的,婉晨,你辛阿姨都说了,你就是辛家的人。至于晨曦,有一天他会明白的,你是没有过错的”,辛父轻轻叹息一声。月光很干净,把清辉洒在江面,波光荡漾,一圈圈涟漪,紧锁着少女的秘密和心事,成为一个个无解的谜面。 “你妈妈,她在逼迫着你什么吗?”辛父端详着女儿清纯美丽的面庞问道,柳芷溪双眼含泪点点头,“婉晨,你的生母,嫌贫爱富,但是她也有她的苦衷,你多多理解她。”柳芷溪忽然萌生了厌恶,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人,总是口口声声讨要理解,却从不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她匆匆结束了对话,想回酒店,“等等”,辛父叫住她,“婉晨,你不服从你妈妈的安排,她肯定冻结你的银行卡了”,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卡,“这个给你,密码是你妈妈的生日。”借着月色,柳芷溪看见一条鱼,从江面跃起,然后沉入水底,她摆摆手,飞也似地跑开了。“如果人间属于他们,那就给我一缕清幽的月光吧,伴着我入眠,在下一个世纪醒来”,柳芷溪的脚步坚定地奔向前方。 新的学期开始了,柳芷溪和洛橘一个假期没见,都储藏了一大堆话,想要说给对方倾听。洛橘还是一如既往地迫不及待,柳芷溪却收敛了性子,经历了难忘的寒假,她变得有城府了。或许有的时候,成熟的标志就是,不再过多地谈论未来,也不再深刻地追忆过去,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当下。 “芷溪,谈恋爱很甜,真的,比吃费列罗还要甜蜜”,洛橘嘻嘻笑着,眼里却无比真诚。柳芷溪望着眼前这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她的幸福,就像满溢的湖水,一圈圈向岸边流淌,滋润着夕阳中的新娘似的垂柳。 她羡慕这样无忧无虑的女孩,仿佛整个世界都为她敞开大门,“小橘,你真幸运,生活于你,就是一块蜜糖。”“芷溪,你说的什么呀?你知不知道,很多人都很喜欢你呢,你是被人艳羡的对象呢!”洛橘一本正经地说,脸上的表情认真而专注。“哦”,柳芷溪淡然一笑,“我的生活,也是一块蜜糖”,她说完前半句,“可是,上面爬满了苍蝇”,她便把后半句,硬生生塞回肚子里。 “芷溪,你回学校了吗?”江箫涵的微信发了过来,他换了新的头像,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白兔。“回来了”,柳芷溪简短地回复,自从上次一起去付洪涛老家,柳芷溪发现自己对江箫涵变得有些依赖,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一个梗,为什么他要欺骗自己,是因为害怕自己,打他的财产的主意吗?还是担心,自己配不上他,会让他掉价? 总之,柳芷溪的心里有一个小疙瘩,而江箫涵还不曾解开这个心结,或许有一天,它会被岁月抹平,但是那时,所有的感情定然已经灰飞烟灭。 洛橘站在穿衣镜前,左瞧右看,不时比划着,要柳芷溪帮她参考,哪件衣服最好看。柳芷溪一边翻着六级词汇,一边望着洛橘从一堆簇新的衣服里挑挑拣拣。最后,在柳芷溪的建议下,洛橘决定穿那件鹅黄色的长款风衣,搭配黑色修身衬衫,加上黑色小皮裤。 洛橘美美地化好妆,忽然返过头来,“芷溪,寒假你都没有买新衣服吗?怎么还是穿着前年的旧衣裳啊?”柳芷溪没有抬头,继续默背六级单词,“没有钱呗,这个学期我得找一份兼职,才能养活自己!”“我们的芷溪,要自力更生、艰苦创业了,为你点赞!”洛橘满面笑容,钦佩地说道。柳芷溪的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心里却没有那么轻松。 “你还需要店员吗?”柳芷溪脑海中灵光闪现,来到江箫涵的奶茶店。他戴着一顶棒球帽,穿着一身休闲的运动服,笑容可掬,在店里忙活着。柳芷溪看见,一些前来买奶茶的小姑娘,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点餐时羞涩无比、磨磨蹭蹭,眼睛却不时偷瞟江箫涵,他却浑然不觉,笑容阳光、耐心细致。甚至在他转身制作饮料时,有小迷妹悄悄拍下他高大俊朗的背影,而拿到奶茶,她们也总要借机闲聊几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芷溪,我还要店员呀,怎么?你有意向?”听见柳芷溪的询问,江箫涵的眼色里,闪过一丝欣喜。“嗯,现在我得考虑考虑了”,柳芷溪意味深长地望着排着队的女孩,“我怕我来了,你的生意会不如从前。” “芷溪,我真的人手不够,如果你愿意来,那最好不过了”,江箫涵真诚地说,眼里一汪清澈。“我还是去楼上ishow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助教”,柳芷溪匆匆道别,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叶子,叶子已经去了大西北,她答应和罗润说说,推荐柳芷溪做助教。 柳芷溪思索了一会儿,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知道事情原委的叶子沉默良久,才幽幽地说:“芷溪,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也爱晨曦,只是我,跨不过那道坎。来了西北后,我才发现,我和晨曦,就像住在黄土高原的人,一个在这山,一个在那山,明明距离只是咫尺之遥,可是想要拥抱亲近,要跨过无数沟壑。” “叶子学姐,当年的事情,对你造成了伤害,可是你是无辜的,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呢?”柳芷溪情绪有些许激动,“芷溪,爱在我心里,就是十五的满月,只要有一丝瑕疵,那就不是我追求的,纯粹而美好的爱了。所以,我宁愿把往事打包,封存在内心深处,让它永远保鲜,也不能让它沾染任何污渍”,叶子惆怅地说。 “那,你以后还会接受别人吗?”柳芷溪的心里,满是遗憾和惋惜。“也许会,因为我会遇上别的人,他和我就像拼图,要相互结合才能完整;也许不会,因为盈盈满月,已经没有罅隙的空间。” “hi,everybody,weetoishowinternationalschool!iamyourenglishassistant.”柳芷溪穿着笔挺的职业装,在洛橘的指导和帮助下,画了眉毛,涂上了口红,对着镜子练习。 这是她第一次走上讲台当助教,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她还是准备得无比用心。“芷溪,你真是美人胚子啊”,洛橘望着柳芷溪,不禁深深感叹道。柳芷溪微微一笑,婉约得如同诗人卞之琳笔下的《断章》,装饰了许多凄清的梦。 早上九点整,柳芷溪夹着资料,准时来到教室,罗润已经在教室就坐,同学也基本来齐了,她端着一杯现磨咖啡,递给罗润。罗润微微点头,报以感谢的微笑。班里的同学,大多数是大一新生,青春蓬勃、生龙活虎,大家在一起,一边游戏搞怪,一边学习英语,柳芷溪被班里那个外号“老人”的男孩,逗得欢笑不止。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时间很快飞逝,柳芷溪拿出课件,给大家答疑解惑,并留下了家庭作业。 “婉晨,你可以教我英语吗?”就在大家起身即将离开时,一个身影闯入了教室。柳芷溪闻声抬起头,文利咄咄逼人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四十四) 柳芷溪几乎是,被文利推搡着下了电梯,罗润和同学们不明就里,吃惊而疑惑地望着他们。“老人”迅速反应过来,拦住了文利,文利蔑视地瞟了他一眼,“我是她妈妈,你要是耽误了我们的事情,你可负不起责啊!”“老人”迟疑地打量着文利和柳芷溪,的确看得出,是母女俩。柳芷溪无奈地对“老人”说:“谢谢你,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雷宇新买的玛莎拉蒂,拉风地停在楼下,激起无数人艳羡的目光,豪车配帅哥,更是有许多年轻女孩频频回头、窃窃私语。文利拉了柳芷溪一把,在她耳边悄声说:“婉晨,不要表现得不情愿,妈妈也是迫不得已了,你救救妈妈和你苏叔叔,救救这个家吧!只要你愿意做雷宇的女朋友,妈妈就送苏淮出国深造,让他像以前一样,风光无限,有一个锦绣前程!” 柳芷溪的心里,像有一把刀在剜着她,世界上自己最亲的人,把她当作一件可以交易的物品,可是听到文利的承诺,她强硬的心,又有丝毫的疲软。她想起落魄的苏淮,她是那样爱他,纵使不是年轻男女的情爱,只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手足之情,她也是那样地希望他过得好,希望污浊的俗世,不要沾染他干净的心灵和眼眸。 “芷溪!”雷宇看见她,礼貌而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灿烂的日光下,他仿佛浑身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哦,雷宇,你,你好”,柳芷溪慌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挤出一个微笑。文利满脸谄媚的笑容,却表现得不露声色,她悄悄拍了拍柳芷溪,然后对雷宇说:“小宇,你和芷溪,两人好好处处,阿姨有事,就不和你们一起去了!” 雷宇穿着做工精良的黑色休闲西装,看上去气宇轩昂、神采奕奕,他微笑着点点头,“阿姨,您要去哪儿?我送您过去。”“不用了,家里的司机等下会来接我”,文利悄悄伏在柳芷溪耳畔说,“不要和他说家里的真实情况”,然后和雷宇道别,蹬着靴子向地道口走去。 “芷溪,你想吃什么?”柳芷溪坐在副驾驶座上,刚系好安全带,雷宇便客气地询问她。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雷宇身上,她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一时并未回话。雷宇发动了引擎,见她默不作声,再次询问,她这才反应过来。 柳芷溪的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刺般难受,眼角火辣辣地痛,却强忍着不敢也不能流泪。她趁雷宇专心开车,小声清了清嗓子,又假装撩头发,拭去了眼角的热泪。“我们”,她声音愉悦地说,目光刚好扫过街边的“金牛角餐厅”招牌,“就吃这个吧!”雷宇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好的,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熟悉的格调,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口味,熟悉的氛围,只是对面坐的那个人,是那样陌生。柳芷溪想起,上一次来金牛角餐厅吃饭,是苏淮过生日。上一次是为了给苏淮庆生,而这一次来,是为了苏淮的未来,纵然两次来,目的不同、对象不同,但却是殊途同归,她都是希望苏淮能够快乐,能够得到他应有的一切。 柳芷溪的手机铃声,在幽雅的环境里,不合时宜地聒噪,是苏淮。”芷溪,姚瑶出事了,她割腕了,现在在抢救”,苏淮在电话那头,焦急而担忧地说道。柳芷溪的脸色,顿时如同六月的暴雨如注,她即刻起身,连连对雷宇道歉,然后匆匆离开。 走到餐厅门口,雷宇追上了她,“芷溪,遇上什么事了吗?我和你一起去解决吧。”柳芷溪仿佛看见,空中飘来一根稻草,不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而是落水之人可以够到的那根。她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慌张,雷宇的细致体贴,却让她可以卸下防备,安心地靠一靠。 姚瑶在市第一人民医院icu抢救,柳芷溪和雷宇赶到医院时,苏淮正颓唐地蹲坐在冰冷的地上,曾经骄傲的头颅,深深埋在两腿之间,身体不住地颤抖。柳芷溪正准备扶起苏淮,雷宇却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走上前。 他们两人退到了走廊的另一头,雷宇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芷溪,你的朋友正难过呢,看得出来他现在状态不太好,让他静一静吧,现在贸然的安慰,对他是一种刺激和打击。你放心,我找了几个这家医院的朋友,他们说会给予最好的治疗。” “谢谢你,雷宇”,柳芷溪的心,仿佛一艘在巨浪中行驶的小船,终于可以在避风港停歇。“芷溪,和我说什么谢谢呢?这就见外生分了啊!”雷宇的剑眉微扬,沉稳自信的笑容,让他的五官更加立体而分明。手术室的大门忽然被打开,几个护士推着担架走了出来,苏淮猛地抬起头,追着担架走,姚瑶的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谁是病人家属?”医生清冷不带感情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柳芷溪下意识望了苏淮一眼,他没有注意到,“是我,医生,她怎么样了?”“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暂时无大碍了。但是,你是怎么看护照顾她的?她怀孕了,你知道吗?” “苏淮,”姚瑶强撑着力量,勉强呼唤道,“苏淮,我们的孩子,把它留下好不好?它那么小,我不忍心,真的不忍心……”一滴滴滚烫的泪水从姚瑶眼角滑落,苏淮木然地站在原地。“苏淮,孩子是无辜的呀”,姚瑶气若游丝地恳求道。 “哥!”,柳芷溪看见辛晨曦来到病房门口,辛晨曦却故意忽略她,眼睛望着姚瑶。“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病人现在需要休息,你们先回避吧”,护士冷冰冰地叮嘱大家。他们四人从病房退出,辛晨曦双眼通红,看上去比苏淮还要憔悴。雷宇则悄悄去结清了费用,苏淮愣愣地望着柳芷溪,可每当与柳芷溪眼神相会,他又惶恐地避之不及。 “苏淮”,柳芷溪轻轻走到他身旁,“我不会怪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苏淮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覆盖了眼睑,“我那晚喝多了,什么都记不得了!”辛晨曦愤怒地抬起手,给了苏淮一个耳光,苏淮却没有闪躲,也没有反抗和回击。“苏淮,你知道洪涛是多好的人吗?你怎么能做出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情?” 苏淮高大的身形,此刻却如同摇摇欲坠的危楼,晃荡不已。柳芷溪只觉得,心里的断壁残垣,被恶心和失望、愤慨重新着色翻新,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完好感觉。“苏淮,我真的,真的对你绝望了,我一次次想拯救你,可是你却把一切都毁了!”柳芷溪用力说道,一字一句,却像一把匕首,狠狠地落在苏淮没有结痂的伤口。 柳芷溪独自漫步在江畔,星光细碎,迷离了她清冷的眼眸,晚风如柳,拂动了她黯然的心绪。她觉得,此刻自己的生活,如同混沌天地,既没有明晰的方向,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坚石。晚上的江面,在人造霓虹的照耀下,波光粼粼,那轮月,还是不矜不伐、宠辱无惊。 河面飘散来人间烟火的气息,几叶扁舟,在江面留下淡淡痕迹,被浓密的夜色遮盖。她手里捧着一瓶荔枝啤酒,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一厅酒的时光,仿佛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像闪着光芒的铁箔,在烈火里锻炼,被延展拉长,成为一件件华美而锋利的武器,而她的年华,就是冬天里,第一个探出头来的那抹芬芳,来得太早,掐断了美丽了的剧情,走得太迟,延长了痛苦的期限。 柳芷溪的脑海里,一遍遍浮现着姚瑶憔悴的脸,还有那句“孩子是无辜的啊”,她是这样气愤,她拼尽全力,希望苏淮能够振翅高飞,他却亲手将她视若生命一般的羽翼,片片摘下。纵使他一贫如洗、壮志难酬,她却从未对他失去信心,她有的,只是心痛。 柳芷溪从包里掏出手机,忍不住给叶子学姐发了一条信息。叶子的回复,像踩着彩虹的小仙女,在她孤苦绝望时,跳出在她的眼前。“芷溪,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不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这种爱,应该是单方面的,只有这样,你的痴心,才不会被这个残酷的世界伤害,才不会被这个冷漠的人间流放。我爱晨曦,我离开他,不是因为他爱我抑或不爱,而是因为,我已经无法支撑我对他的爱了。爱成了负担,不再快乐,放下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叶子学姐,可是我真的对苏淮,无法放下。我第一眼见他,就喜欢他,后来因为家庭的变故,我恨他,但是这种恨,真的太折磨人了,就像你最亲爱的人,把仇恨的匕首插进你的心里。后来,匕首被拔了出来,我的心不住地流血,是他,用自己的血肉,填补我空缺的灵魂。”柳芷溪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无力地蹲坐在地上,不远处有几星香烟的火苗。 “芷溪,你知道晨曦和洪涛的故事吗?他们是最好的挚友,在一次野外训练,晨曦突遇危险、命悬一线,是洪涛不顾一切救了他,可是洪涛就不幸负伤,并且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他的伤病,也让他不得不告别国防部队。晨曦不爱姚瑶,却愿意接受她,这是因为洪涛。你现在不愿意接受姚瑶,是因为你爱苏淮,还是因为你怕姚瑶夺走了你的这份爱呢?芷溪,我觉得,你一直都很害怕失去某些美好的感情,可是维护感情最好的办法,不是患得患失,而是好好经营。” 柳芷溪低着头,站在江畔,任江风在银汉飘荡,偶尔刮落几缕星辉。她忽然闻到一阵浓重的酒味,两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正向她走来。她举头四望,四下无人,她有些害怕地朝后退去,一个醉汉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奋力反抗,却被紧紧攥住。另一张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挣扎不已,却无济于事。 “芷溪!”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抬头一看,是苏淮,苏淮朝醉汉挥手一拳,一个醉汉被打翻在地,另一个看情形不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柳芷溪惊魂未定,哭泣着扑向苏淮。苏淮有些迟疑,似乎要躲开,却还是轻轻拥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沾湿肩膀。“苏淮,我不怪你了,我爱你,就会接受你的一切。我们还是,最亲的亲人。” “芷溪,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那天,姚瑶约我出来,我本不答应,但是心里始终有愧,毕竟是因为我,她才这样的。我那天喝了酒,心里的确也比较烦闷,第二天我醒来,自己居然在姚瑶的家里。我后悔莫及,却于事无补。芷溪,原谅我,好吗?” 柳芷溪微微点着头,她忽然想起了冷江,也曾请求她的原谅,她却表现得那样冷漠而疏离。或许,苏淮和冷江,在她心里扮演的角色不同,地位也不同吧。就像牡丹和百合,一个雍容华贵,置于皇宫殿堂,一个纯洁清丽,悄悄绽于山谷。 (四十五) “芷溪学姐,你能给我讲讲定语从句吗?”临近六级考试,洛橘破天荒地,早早回了宿舍,一本正经坐在书桌前,等待当助教的柳芷溪归来。柳芷溪一进门,就看见洛橘穿着她的小黄鸭睡衣,可怜兮兮地请求她给自己讲解定语从句。 柳芷溪被洛橘呆萌可爱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洛橘的发丝。洛橘一脸嫌弃地说,“诶诶,芷溪助教,你还没有给我讲语法呢,就揩我的油啊?”柳芷溪气恼地拍拍她的脑袋,“小橘,你从哪儿学来的油腔滑调啊?肯定是你们家刘昱麟教坏你了!作为家长,我得管管了啊!”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斗着,谁也不甘拜下风,气氛却无比轻松活跃。 “芷溪,你现在天天忙着兼职赚钱,都没有时间陪我了。”末了,洛橘不无委屈和失落地说。“小橘呀,刘昱麟大帅哥,不是总和你在一起吗?你看,我的头上,一直在发光呢?”洛橘拿起狐狸阿狸的抱枕,砸向柳芷溪,她却灵活而轻盈地躲开了。 “什么时候结婚?”柳芷溪继续嬉笑着问道,洛橘突然把脸埋在膝盖上,“不知道诶,昱麟对我很好,他也提过结婚的事情,可是我年纪还小啊,未出茅庐、不谙世事,而毕业,真的还是遥遥无期啊。” “小橘,毕业的时候,你会哭吗?”柳芷溪冷不丁地问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她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从内到外,的确有些莫名其妙。洛橘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碧螺春,微眯着双眼,“不知道诶,我也没有想过,顺其自然吧,只要现在,开开心心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对了,你要不要喝点咖啡?昱麟有一个朋友,从国外回来,给他带了些不错的黑咖啡。” 柳芷溪欣然接受,优雅地抿了一口,味道的确很好。 林素锦的短信,冷不及防地像一块冰砖敲打着柳芷溪的手机。“柳芷溪,冷江来找你了吗?”柳芷溪浏览着语气并不算客气的话语,陷入了一阵懵懂。冷江,不是远在北京,和林素锦缠绵悱恻吗? “芷溪,求求你,如果有他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林素锦这次央求着,用可怜兮兮的姿态面对柳芷溪。柳芷溪的心里,却并没有幸灾乐祸和洋洋得意,反而,她有些同情这样的林素锦,这个失掉尊严、骄傲无比的女孩。 “好的”,柳芷溪发出这两个字眼,就闭着眼睛,瘫坐在椅子上,她仰着头,因为据说这样可以让泪水回流到眼眶里。 夜晚十点,柳芷溪做完在ishow的最后一点工作,收起一身疲惫,背上她在网上淘的高美高背包,推开大门,从楼道走出来,准备乘坐电梯。电梯一直显示停在5楼,柳芷溪耐着性子,等了许久,可是垂直电梯迟迟不上来,她只好转身,走楼梯下楼。 楼梯里静悄悄的,照明灯也不时闪烁,她的心里,不禁一阵害怕,联想到了和洛橘一起看得尖叫的《午夜凶铃》,但转念一想,她又不禁嘲笑自己。故事里的鬼怪有什么可怕,这世界上真正可怕的,是人心。 一个身影从前方的过道一晃而过,柳芷溪的心扑腾跳着,不禁喊到:“谁?”她的话音刚落,就被人拉进了5楼的入口,她的双眼被死死蒙住,她拼尽全力挣扎,忽然,眼睛上的手掌被拿开,她的眼前,是明亮的灯光和装饰一新的甜品店。 江萧涵温柔地望着她,那目光像穿越千年的城墙铁壁,坚实而有力,一条小溪潺潺从墙角流过,滋润了野草和小花。柳芷溪不明就里,气鼓鼓地望着他,他却爽朗一笑,白色的牙齿像澄澈的月光。他的周围,站着一大群穿着时尚的年轻男女,把他们两人围绕在中间。 江萧涵目光清朗,饱含深情,缓缓向她走来,手里捧着一束娇艳的玫瑰,“芷溪,我喜欢你,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有那么一瞬间,柳芷溪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她何曾不幻想过这一幕,眼前的这个人,也特别相似,但是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他。 在那段不知道何时开始,也不知为何无疾而终的感情里,她就像一个养蜂人,蜜糖给了别人,累累疤痕,留给了自己。 她抿了抿嘴唇,嘴上的唇彩没有来得及擦掉,她死死咬住嘴唇,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又是林素锦,“芷溪,不好意思,我找到冷江了,原来他是为我的生日,筹备礼物去了。”柳芷溪望着林素锦发来的笑脸,觉得笑容背后,隐藏着这个世界上,最丑陋的面孔。 一开始,林素锦就把自己当成对手,纵使她已经提前退场,林素锦仍旧想看她败得体无完肤,仍旧想把她的幸福平静赶尽杀绝。柳芷溪昂起头,释然地一笑,“萧涵,我可以……”话音还未落,一记重拳,就挥舞着,狠狠落在江萧涵的鼻梁。 人群里爆发出女孩的尖叫声,还有男人的怒吼声。柳芷溪回头一看,三个彪形大汉,出现在他们面前,其中手臂上有纹身的那个,指着江萧涵,凶神恶煞地说:“你小子,再缠着柳芷溪,我们要你好看!”说罢,恶狠狠地瞪了江萧涵一眼,才大步离开。 “疼吗?”在江萧涵的公寓里,柳芷溪用棉签沾着红药水和碘酒,轻轻为江萧涵擦拭伤口。“不疼”,江萧涵虽然脸上挂了彩,表情却很幸福,“芷溪,我相信那些人,不是你找来的,我也不会因为与你有关,而放弃追求你,放弃为你努力的权利。我不怕他们,我从不惹事,但我也绝不怕事。” “萧涵,可是我怕,我怕一个转身,世界就天翻地覆,我怕一觉醒来,最亲最爱的人就永别而去。” 江萧涵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柔和,像一盏温暖的小桔灯,照亮了柳芷溪的一方天地。“萧涵,这是你妹妹吗?她好可爱呀。”柳芷溪望着写字台上,摆放着的相框问道,“而且,她和你长得好像呀!” “她是我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江萧涵的声音,有些像空调里喷出的凉风,“萧涵,其实,我也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你说,我的人生是不是足够离奇,可以去写一部小说了?”柳芷溪淡然而轻快地说。 “芷溪,我的妹妹,已经离开了。她的母亲是小三,用我妈妈的话说,就是勾引我爸爸的不要脸的狐狸精。她的母亲死后,她被送到我们家里,和我们共同生活了6年,后来小学快毕业,我妈妈把她送出国,从此杳无音信。我恨不要脸的贱女人,我妈妈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最痛恨的,就是小三了。可是,我的妹妹,真的很可爱,她是个干净、善良、单纯的女孩,就像你一样。” 柳芷溪默不作声,江萧涵那句“有其母必有其女”,像一记惊雷,在她脑海里久久回响。她的母亲文利,也是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她的确不齿文利的种种行径,可是她是文利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的血管里,有母体带来的连通心脏、遍布全身的液体,她的面容,与文利是那样相似,她的骨骼里,深深嵌着文利的基因。 她会变得和文利一样吗?她的回答是否定的,可是她突然是那样害怕,因为她遗传了文利的美貌,她怕别人在还没有了解她的真实品性之前,就武断地把她与文利归于一类。 “芷溪,不要搭理林素锦,她疯了”,冷江的微信传到了柳芷溪手机上。她飞速看了一眼,然后删除对话记录,她的心一狠,准备将冷江拉到黑名单,江萧涵一直注视着她,此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芷溪,终归你还是放不下”,江萧涵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她瞬间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如果你真的不爱一个人,你就与他分隔成了两个不相干的个体,你就不会再去在意他的喜悲,也不会因为他影响自己的喜悲。你会让他静静躺在通讯录里,不闻不问,而不是删除他或者拉黑他,那样做,只能证明,你的心里还有难平的恨,而恨与爱,是一对孪生姐妹啊。” (四十六) 柳芷溪呆坐在书桌前,望着辛晨曦冷峻的脸,感到不可思议,她抖动的双手,证明她不愿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一张张翻看着,医院的化验单和诊断单,白字黑纸,醒目而突兀,清楚而无情。 “肝癌晚期”,四个字眼,像一根绳索,狠狠勒住柳芷溪的脖子,让她无法抽泣,胸口疼得厉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柳芷溪努力保持正常的声调,努力不让自己,再一次沦陷在人性的恶毒里。“就是在邓强被杀的,前一个月。”辛晨曦缓缓说,“我问了洪涛的父母,他们说在洪涛出事前两个星期,他打了20万元给他们,说是自己打工挣的。” “所以,你觉得?不会吧!”柳芷溪脱口而出,却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柳芷溪,你觉得,还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吗?”“你的意思,是付学长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为了父母的养老费,被姚瑶买通,杀害邓强的吗?”“你自己都做了论证和分析了,还需要我重申吗?”辛晨曦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辛晨曦望了一眼手上的腕表,起身准备离开。“哥,你别走,好吗?”柳芷溪带着哭腔,卑微地乞求道。“我不是你哥,你妈妈破坏我的家庭,又活活把我妈妈气死。我爸爸给了你一张银行卡吧,那卡里,可是我妈的救命钱。我妈没了,你是不是特别高兴啊?这样,你就有大笔的闲钱了!” “辛学长,卡里的钱,我一分没用。是的,我妈妈是令人不齿的小三,我是遭人唾弃的私生女。可是,我不是别人可以随意欺凌的,不是别人可以放肆泼脏水的,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没有任何不能曝露在阳光下的。我叫你一声哥,是因为我记得阿姨以前说的,我就是辛家人。不管你把不把我当妹妹,我都把你当哥哥,不是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而是因为我真的敬重爱戴阿姨。” 柳芷溪从包里掏出银行卡,放在桌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快步离开,辛晨曦站在她身后,望向她背影的目光,多了一丝温暖。 阴沉沉的天空,黑云密布,预示着一场狂风暴雨,柳芷溪骑着单车,行驶在马路上,经过一个泥潭,溅起的水染脏了她白色的裙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因为天地虽大,却无她可以安身的地方,人生如漫长的列车,却没有她可以停靠的站台。 暴雨狂乱地打在她的头上,柳芷溪疯狂地朝前蹬着自行车,却骤然停驻,单车的链条掉了,她下车修理,链条却再也挂不上去。路上的行人匆匆而过、避之不及,她却一个人披散着头发,孤零零地站在雨中,泪水混合着雨水淌进嘴里,她尽情地哭、放肆地笑,生平第一次如此洒脱,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雨幕却突然被隔绝,江萧涵从身后,轻轻抱了抱柳芷溪,一种温暖,从柳芷溪的身体弥漫到她的心室,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有那么一刻,她沉浸在里面,想要再也不醒来。可是理智和意识,还是让她抽离了江萧涵的怀抱。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一个仰慕她的男子的怀抱,第一次是雷宇,现在是江萧涵。他们都优秀多金、俊朗帅气,可是,他们都不是他,那个深深镶嵌在柳芷溪内心最深处的身影,纵使他让她心碎,让她流泪,可就是无人可以取代。 就像苏前曾经带她和苏淮去吃河豚,河豚有毒,但是鲜美的感觉,是其他的水生动物,都无法比拟的。 坐在江萧涵干净明亮的公寓里,柳芷溪正拿着柔软的毛巾擦拭头发,江萧涵担心她着凉,忙着为她准备红糖姜茶。江萧涵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他的手机搁置在茶几上,柳芷溪用电吹风吹着头发,发出不小的噪音。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柳芷溪一眼望去,却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头像在闪烁。“姜茶好了”,江萧涵把热腾腾的饮品端给柳芷溪,然后划了一下手机,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刚才我手机响了?”“没注意啊,我一直在吹头发”,柳芷溪贪恋着姜茶带给她的温暖,一碗下肚,果真觉得浑身都变得暖和舒适。 “芷溪,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呢?下大雨也不跑,一个人傻傻淋雨,我真的很担心你”,江萧涵的唇角,挂着淡淡笑容,关切地询问道。“萧涵,淋雨的感觉太爽了,虽然雨很冷,可是我的心更冷,或许就像身体疼痛需要依靠外界力量来缓解一样,冷雨可以抚慰我的心伤,以毒攻毒、负负得正”,柳芷溪转过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眼里闪着泪花。 艳阳高照,路旁的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噪着,柳芷溪一身休闲的打扮,戴上遮阳帽和墨镜,从ishow培训中心乘坐电梯到一楼。她步行到商业广场,烈日炙烤着大地,道路两旁的绿植,却反而更加生机勃勃、焕发活力。她推开咖啡馆的门,瞬间凉爽至极,屋外像炼钢的炉子,屋内却是清凉的爱斯基摩人冰屋。 柳芷溪径直走向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的面前,是依旧美丽优雅的文利。“妈”,尽管此刻这个字眼,对她来说是如此地难以倾吐,是令她感到这般陌生和难受,她还是低声唤了文利一句。她用余光悄悄打量着文利,尽管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了,文利仍旧风韵长存,眉眼间也并无衰老的痕迹。 “芷溪”,文利用小勺搅拌着咖啡,“婉晨”,文利忽然改了口,“你平心而论,妈妈和你苏叔叔,待你不薄吧,每个月你有大把的零花钱,应付日常开销绰绰有余,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牌子货。现在妈妈和苏叔叔生意上遇到了困难,需要雷区长的帮助和关照,只有你可以救我们这个家了。你难道,就这样无动于衷吗?” “妈,我欠下的你们的钱,我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加倍偿还给你们的。可是若要说到亏欠,您又能占几分理呢?您当第三者,破坏别人的家庭,又编造谎话糊弄我,故意把我丢弃。这个世界上,欠人钱是最好补偿的,但是欠下的感情,永远无法完满复原。你知道吗,在我的养父母过世后,我也很想您,我总是希望,哪一天奇迹能够出现,您和爸爸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可是,我所有的愿望都是空想,我现在能坐在这里,和您说话,称呼您一声妈妈,都是用我奶奶的生命换来的!“柳芷溪的声音并不高亢,语气也十分缓和,却句句如绣花针落地,刺痛文利的神经。 文利的脸,因为被拒绝而愤怒,胀得通红,她低头抿了一口咖啡,用面巾纸擦拭眼角。柳芷溪望着她,痛苦和快意、心疼和愤慨,在心脏里搅拌,而心脏这台搅拌机,已经超负荷运作了,再继续转动下去,就无法承受。“婉晨,雷宇真的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人高大帅气、才华横溢、背景良好,关键是,他真的很喜欢你。”“是吗?”柳芷溪抚了抚耳旁的碎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柳芷溪坐在奶茶店,江萧涵特意制作了一杯杨枝甘露给她。她走到一旁的烘焙坊,想找芒果千层,却被店员告知已经售完。她有些闷闷不乐地回来,江萧涵见她心情不畅,又体贴地给她做了一份芒果绵绵冰。柳芷溪欣喜地惊叹:“你这儿也售卖芒果绵绵冰啦?”江萧涵的笑容,像此刻的阳光,深情而炙热,“我知道你最爱吃芒果,所以我们店里新推出各种芒果口味的甜品,欢迎你随时来品尝。” “谢谢,那看来我得更努力工作了,否则消费不起啊。”柳芷溪一边品尝着丝滑的绵绵冰,一边愉悦地说。“唉,你这丫头,你到我这儿来,肯定是免费呀。”江萧涵的目光,像深沉的夜幕,把柳芷溪层层包裹。 “那不行,无功不受禄”,柳芷溪摇摇头,然后半开玩笑地走到他身边,站得笔直,“先生,您这儿,现在还需要服务员吗?”江萧涵被她逗乐了,“你怎么也学着电视剧里的桥段了啊?我记得这句话的原话是——先生,您这儿还需要护士吗?” “是的。你也看过那部电视剧?那是很久以前的电视剧了,讲的好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中国一位远赴比利时的护士的故事吧。具体的情节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是护士决定回国,又改变主意留下来,站在她深爱也深爱她的医生家门口时说的。”柳芷溪在脑海里,努力重播电视剧里的场景。 “我多渴望有一天,我能遇上一个姑娘,当她执意离开我,我痛彻心扉让她走,可是因为爱,她又果断地留下,纵使山河破碎、世界崩塌,我们还是紧紧相依在一起。”江萧涵的目光投掷在光亮的地板上,淡淡地说。“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柳芷溪眼里含着笑,“可是那个姑娘,永远不会是我,也永远不该是我”,柳芷溪在心底默默地说,“因为,我是小三的女儿。” “这个,你看看吧,你要我查找的资料,还有搜集的照片,都在这里了。“江萧涵腾出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质的牛皮袋,递给柳芷溪。她轻轻接住,袋子不重,可是她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一块千斤重的大石,拉扯着坠落。 (四十七) 教室里的风扇呼呼地转着,像一个唠叨的老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窗外的夏蝉,在一阵阵扑面而来的热浪里,唱着单调的歌曲,安静一会儿,又喧闹一会儿,如同海边起伏的潮水。柳芷溪安静地坐在教室里,笔尖在白色的考试纸上,轻快而流畅地发出“沙沙”声,奋笔疾书、得心应手。 她的耳机里,传来甜美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快速地说着地道的英语,柳芷溪像一只敏捷的小兔,很快就抓到了核心重点。做完所有的题目后,柳芷溪的心情十分舒畅,她觉得这是这半年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她最倍感轻松地时刻。她抬眼望了望时钟,检查自己的答案,然后思绪飘忽着,她想今晚一定要拖着洛橘,去清吧喝点东西。 六级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柳芷溪丝毫没有其他人的仓皇之感,反而她有些迫不及待,交上了字迹工整、干净明了的答卷,然后去物品放置区,拿回了自己的书包和手机。“小橘,解放啦,晚上必须抛下你们家大帅哥刘昱麟啊,我们一起去清吧”,短信发了过去,却没有回复。 柳芷溪走出教学楼,太阳还是热辣辣的,晒在皮肤上,有丝丝疼痛。她快步回到宿舍,关好窗户,打开空调,等待着洛橘回来。屋内舒适的冷气,让她昏昏欲睡,她不禁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前,梦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又一次侵袭了她的脑海。 她又梦见了冷江,他的眸子,还是那样清冷如月光,可是,她却是那样眷恋那样的神色,那般沉迷、那般不舍,仿佛其它所有的星球,在她的心里,都失去了光彩。 醒来后,她发觉自己在凉爽的空调作用下,已然出了一身汗,她看看手表,已经七点钟了,洛橘却还是没有回来。她估计这丫头,不知道又到哪儿嗨去了,只好叹口气,随意地打开了微信群。 “洛橘六级作弊,被抓啦!”几个醒目的字眼,跳入了柳芷溪的眼睛。“是啊,她可能会被处分得很严重,因为学校现在很重视这方面。”“那她会开除学籍吗?”“有可能,她本来也不像什么好女孩,就仗着自己有一个多金的男朋友!” 微信群里,就像煮沸的热水,从内到外,冒着烫人的气体,而此刻,好事者似乎觉得温度还不够,还在拼命添着柴薪。 柳芷溪急忙打电话给洛橘,先是一阵忙音,而后被挂断了。她顿时急得如同六月的暴雨,阴云飘上了她的眉头,她又联系刘昱麟,却仍旧无人接听。一瞬间,她仿佛又有些安定下来,刘昱麟和洛橘都没有接电话,或许他们在一起吧,有了刘昱麟的陪伴,洛橘应该不会有大事,她在心里默默安慰着自己。 从ishow出来,已经是夜里10点30分,“老人”关切地问柳芷溪,是否需要送她回宿舍,她莞尔一笑,谢绝了他的好意。她乘着电梯,来到了江萧涵的奶茶店,店门却紧锁着。她有些纳闷,他已经停止营业有好几天了,而这几天,也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柳芷溪不禁产生了一种担心,唯恐是上次那帮彪形大汉,又找了江萧涵的麻烦。但是她也知道,江萧涵绝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她默默走出商城,虽然是深夜,这座城市仍旧灯火辉煌,焕发着生机与活力。 “婉晨”,文利的声音唤住了她,“你有空和妈妈聊聊吗?”柳芷溪看见,文利一脸浓妆,坐在豪华的奔驰小跑里,在夜色下她是那样美,却像一朵食人花。“没空”,柳芷溪拔脚便走,语气礼貌而疏远。 文利叹了一口气,柳芷溪忽然发觉了她的苍老,像一朵就要凋谢的花,扯住秋风的袖子,哀求无情的冷风让她的芳华,不要那么早落败。柳芷溪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让她自己也十分诧异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哀伤。 “婉晨,妈妈是对不起你,可是妈妈给了你生命,也给了你优越的生活条件。看在这些上面,你能不能给妈妈一个机会,也给雷宇一个机会,让他走近你、照顾你、疼爱你。这样,也算是了了妈妈的一个心结啊!你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人,陪伴你的喜怒哀乐了!”文利眼里泛着泪光,可是柳芷溪觉得,这光芒在皎洁的月华下,是那样假惺惺和做作。 柳芷溪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文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文利望着她,顿时有些恍然,不明白她的用意。柳芷溪从背上的双肩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带,然后双手握住,恭敬地递给文利。 文利迟疑地打开纸袋,里面是雷宇的照片,他在夜店里和陪酒女勾肩搭背,他在社团搂抱亲吻女社员,还有一张张不堪入目的照片,上面的男主角都是雷宇。文利一张张翻开着,她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忽然她又大笑起来,把照片一张张撕碎,往地上狠狠一扔。夜风撩起了柳芷溪的长发,也把碎片吹向看不见的远方和深渊。 “柳芷溪,爸爸病了,你有空,和我去一趟医院,去看看他吗?”辛晨曦的讯息发了过来,柳芷溪正在宿舍洗漱。洛橘已经几天没回来了,柳芷溪踏破铁鞋,也没有寻觅到她的踪迹,好在昨天傍晚,洛橘留言给柳芷溪,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好的。”柳芷溪丝毫没有犹豫,回复了辛晨曦。虽然上次不悦的对话,让她的心里有了丝丝裂痕,但是正是这些罅隙,让明媚的阳光,有机会照耀到黑暗的夜空。辛晨曦新买了一辆轿车,是明亮的黄色,他把车开到了寝室楼下,等待柳芷溪。柳芷溪手上提着事先准备的牛奶和营养品,走下楼梯,远远地,她就看见了辛晨曦。走近了,她却反而觉得有些尴尬和拘束,她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打招呼。 “嗨!”辛晨曦先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微笑,她也笑着点点头。“哥,嗯,辛,辛学长!”她的慌乱,被辛晨曦看在眼里,他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是善意的,他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婉晨!”辛晨曦好听的男低音,像夏日里一滴清凉的露珠,落在柳芷溪心尖。 这是第三个,叫她婉晨的人。第一个叫她婉晨的人,给了她心殇;第二个这样称呼她的人,让她喜悦又难过。而此刻,辛晨曦这样唤她,她觉得是那样幸福,就像用父亲带给她的喜悦和难过,减去了文利对她的伤害,只剩下满满的快乐,让她一想起,就忍不住嘴角上扬。 “哥”,坐在副驾驶座上,柳芷溪试探般地,望了望辛晨曦的表情,并无异议。“哥,爸爸,他还好么?”柳芷溪鼓足勇气问道。他的眼里,飘过一朵愁云,语气却依旧温和,“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爸爸,很挂念你,时常提起你。”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柳芷溪和辛晨曦聊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辛晨曦用车载音响,放着林俊杰的老歌,柳芷溪把脸埋在抱枕里,泪水却肆意淌出来。她不敢抬头,也不敢看辛晨曦,她不喜欢当面流泪。 轿车在医院停车场停下,辛晨曦和柳芷溪,在阴冷逼人的地下停车场,根据指示牌兜兜转转。柳芷溪一向对医院,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她的心里惴惴不安,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拉辛晨曦,辛晨曦则已经关切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爸爸!”走到重症病房,看到辛父枯槁的形容、憔悴的面色,柳芷溪的泪,忽然无法抑制,簌簌地淌下。辛父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死寂的眼神里,泛着欣喜的光芒。他颤抖着手,伸向柳芷溪。柳芷溪连忙走到他的身旁,握住了他粗糙的大手。 辛父的手,轻轻抚着柳芷溪的脸,他用尽气力,关爱地说“孩子,你来了,真是太好了。”然后,他的头努力转向辛晨曦,辛晨曦领悟了他的意思,牵住柳芷溪的手。他们三个人的手,紧紧扣在一起,他们的身体里,有无法割舍的血缘,他们的内心,有无法泯灭的真情。 “爸爸,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妹妹的。这些年来,她受苦了。”辛晨曦轻声应允,语气却坚定不已,柳芷溪望着身旁高大魁梧的哥哥,心里溢满了幸福的温暖。孤苦无依时,她曾那么多次幻想过,被人珍重,被人当作亲人,她曾那样渴望一个充满爱意的、完整的家,现在她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她感到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和眷顾。 “病人家属,请在手术单上签字。”护士毫无感情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辛晨曦望了一眼父亲,父亲的眼神默许,他便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出了病房,柳芷溪担心不已地问,“哥,爸爸,他没有大碍吧?”辛晨曦微微闭上双眼,柳芷溪看不出他的表情。“婉晨,我们已经没有遗憾了,你说,是吗?”柳芷溪轻轻点头,他倏尔笑了,眼里却带着泪,“既然已经没有遗憾了,那就,顺其自然吧。现在,对我们而言,或许听天由命,就是最好的命运了。” (四十八) 柳芷溪坐在宿舍里,收拾着行李,她要和辛晨曦回到爸爸在的城市,居住一段日子,一来照料父亲,二来也可以找一份暑期兼职。“芷溪!”她的微信提示音响了起来,她划开界面一看,是许久未联络过的何莹。“芷溪,我给你推荐一份暑假工,和英语有关的,你有兴趣试试吗?”柳芷溪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这个人,哦,是的,是辛晨曦介绍她们认识的。 “何莹姐,我可能没法去,谢谢你。”“怎么?暑假有安排了吗?”“是的,家里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好吧,以后有机会,我再推荐你。”“谢谢您。”辛晨曦来接她时,她一直忙着和何莹对话,他好奇地看了一眼,“她怎么会有机会,推荐你呢?”“怎么?”柳芷溪一头雾水。“她已经被学校劝退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柳芷溪吃惊地问。“就是那年演讲比赛之后,她就退学了,据说是有些私生活方面的丑闻。” 车子很快到了目的地,柳芷溪和辛晨曦把行李搬上楼,她打量着爸爸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客厅和餐厅,虽然不宽敞,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家用电器不是最高档的,却也一应俱全。 而且看得出,爸爸和辛母对辛晨曦的重视,家里的书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上千本书籍,而且涉猎范围十分广泛,有古典文学,外国原著,科普地理,还有她小学时,心心念念的《哈利波特》。 辛晨曦推开卧室的门,“婉晨,以后你就住这儿了,需要添置什么东西,尽管告诉我,我再去安排。”柳芷溪的心,瞬间被一记温柔的耳光击中,这是她想要的家,可是她又是这样愧疚,是她和文利,拆散了这个家。 柳芷溪还在牵挂着洛橘,忍不住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她,想痛斥一番这个“白眼狼”。她发现,自己的手机欠费了,微信也余额不足,于是用家里的座机,拨通了洛橘的电话。“喂”,懒洋洋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柳芷溪觉得是那样熟悉,不禁心猛地一颤。“喂,您好,说话呀!”柳芷溪确定了这个声音的发出者,她的心如同陷入了一片迷雾,找不到方向。“嗯,打,打错了”,她匆匆挂掉电话。 柳芷溪凝视着窗前摆放的旧照片,照片里父亲意气风发,辛母端庄贤淑,辛晨曦的眼里,闪着灵动聪慧的光芒。这曾是一个多幸福的家庭啊,如果没有母亲,没有自己,没有疾病的困扰,他们是否能够,永远这样幸福呢?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夸赞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的男孩,他许下的海誓山盟,是不是也是镜花水月呢? 狭小的房间里,柳芷溪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屏幕的荧光在黑暗的卧室,显得特别亮眼,她的手放在键盘上,打开的文档里,是一首小诗,却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柳芷溪忽然有一种挫败感,她气馁地双手环绕着肩膀,缩在皮质的椅子上。 辛晨曦轻轻敲了敲她的房门,她像一只刚睡醒的小猫,哼唧了一声。“婉晨,你在想什么呢?”辛晨曦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卧室门,像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屏障,柳芷溪瞬间感到,心安了几分。 “哥,我总是达不到自己的目标。在大学学习会计专业,却一直通不过注册会计师考试,别人说,可以慢慢来,可是再慢一点,我就追不上人生的列车了。我喜欢学英语,六级却总是低分飘过,挨着及格线,就算我成竹在胸、自信满满,而结果却总是不尽人意。有的时候,做一道选择题,我分明觉得自己是对的,可是结果公之于众时,我的抉择却让我离正确的道路,越来越偏离。”柳芷溪觉得自己心里酝酿了一大堆话,只是那些话,只在心里默然发酵,从未示于众人。 “婉晨,你为什么这样悲观?这个世界,虽然不是天堂,但是也绝不是苦痛的地狱。你现在难道没有感觉到幸福吗?我和爸爸,都会一直站在你背后,支持你的。当然,如果你需要我们走到人前,为你撑腰鼓气,我们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和迟疑的。幸福,就在你的手中,只是看你,是握紧它,还是丢弃它。”黯淡的光线下,辛晨曦盯着柳芷溪的眼睛,庄严而认真地说,像是在许下承诺,又像在对天发誓。 “好了,去吃点东西吧,我给你买了芒果千层。”辛晨曦望着她,眼睛里满是爱怜。“谢谢哥,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芒果呀?”柳芷溪的心,被美妙的味道包裹,暂时忘却了生活中的不如意和烦恼。她拿着勺子,大快朵颐,辛晨曦却在暗处,不自觉地叹息了一声。 “芷溪,对不起”,晚上临睡前,洛橘给柳芷溪发来道歉的短信。柳芷溪穿着小熊睡衣,吹着舒适的冷气,懒洋洋躺在床上,“小橘,我不会怪你杳无音信的,只要你平安快乐,我就放心了。英语六级没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别再作弊了,你去求求辅导员,让他网开一面。下个学期,我帮你补习英语,保证你通过。” “芷溪,你真好。你不会怪我吗?”洛橘那边,隔了很久才回复。“小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论你怎样,我都不会怪你的”,柳芷溪回完信息,就窝在被子里,悄然酣睡。 窗外天光淡淡,柳芷溪一早便醒了,她打开窗户,薄薄的阳光像一层纱,笼罩世界。她伸出手指,拨弄着纱窗的网面,网面轻轻颤动着,发出“嗡嗡”的蜜蜂振翅的声音。她畅快地呼吸着甜润的空气,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她换好运动服,便下楼在小区的体育场跑步,路过卖早餐的小摊,顺便买了些豆浆油条回来。 “婉晨,起得这么早?”辛晨曦穿着黑色的居家t恤,揉着眼睛从卧室里出来。“嗯,哥,新鲜的豆浆油条,卖相诱人,估计味道也不错”,柳芷溪晃了晃手里,装着早餐的食品袋。“好的,今天我请了假,我们等会儿,一起去医院看看爸爸”,辛晨曦一边向洗漱间走去,一面和柳芷溪说话。 “好的,爸爸做完手术后,我还没有去探望过他呢”,柳芷溪把早餐放在桌上,顺便划开手机,把拍摄的清晨的美景发在朋友圈。白色的病房里,爸爸像一片干瘪的树叶,孤零零地躺在如同皑皑白雪般的被褥里。柳芷溪的眼泪,忽然涌了上来。 来医院的路上,辛晨曦用车载音响,播放许飞的《父亲的散文诗》,听到她用质感极强的声线,深情演唱的那句“他已经老得像一张旧报纸”时,柳芷溪忽然觉得心里是那样难过。虽然爸爸没有陪伴她成长,没有在她最需要关爱时,给她有力的手掌和坚实的臂膀,可是她还是那样深爱爸爸。 而这种深爱里,却也夹杂着一丝羞愧,这种感觉,在她面对辛晨曦时尤为强烈。 柳芷溪不知道文利是怎样认识的父亲,也不知道他们在有了她之后,是否有过纠葛,可是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因为辛晨曦的生母,是因为自己被文利活活气死的。而此前,辛母还是那样重视她、珍爱她,她说的那些情真意切的话语,柳芷溪现在每次回想,都觉得感动万分。 “你就是我们辛家的人”,辛母的那句话,仍旧回荡在柳芷溪耳边,像一记惊雷,打破她思想认识里的混沌,让她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还有人与人之间彼此信任的好感。 “爸爸”,柳芷溪轻轻走进病房,父亲却把脸蒙在被子里。她替父亲掖好被角,却发现枕巾上湿润了一片。“婉晨,爸爸对不起你”,父亲虚弱地说道,“但是爸爸欠下的债,绝对不会要你来归还。”父亲露出了憔悴的脸庞,柳芷溪心疼地发现,这张脸,的确很像揉皱了的、没有血色的旧报纸。 柳芷溪伏在病房的桌子上,昨夜一直在照顾父亲,中途醒来好几次,帮父亲按铃叫护士。她疲惫地打着盹儿,上下眼皮像亲密的情侣,一直舍不得分开。“芷溪,我要走了”,洛橘的短信发了过来,柳芷溪朦胧地望了一眼,疲乏不堪,思维像冰冻三尺,僵化不已。 过了一会儿,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柳芷溪只好划开界面,尚未完全清醒地“喂”了一声,洛橘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芷溪,对不起,我要走了,可以出来见一面吗?” (四十九) 放着舒缓古典乐的咖啡馆,洛橘穿着波西米亚长裙,划化着精细的淡妆,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却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感,像夏天凉爽的风,拂过蝉鸣聒噪的绿植。柳芷溪匆匆赴约,在来的路上,她不断催促着计程车司机,仿佛此次会面再晚一点,就会成为错过的情节,又似乎这就是永远的道别,充满伤感和无奈。当柳芷溪推开门,看见依旧临窗而坐的洛橘,她的心,才安定了几分。 “小橘,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去哪里?”柳芷溪关切地询问洛橘,洛橘的嘴角微微上翘,看样子十分幸福,完全没有作弊被发现的紧张和焦虑。“芷溪,我不打算继续念书了,也不想去央求辅导员给我从轻处分”,洛橘微笑着说。“不读书了?你疯啦?那你去哪儿?又能干什么呢?”柳芷溪由于震惊,不禁提高了声调。“我要去广州”,洛橘示意她放低音调,柳芷溪四下环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缓了语速,也降低了声调。“你一个人吗?小橘,广州不是那么好闯,你一个女孩,又没有大学毕业文凭……” “我会陪她一起去,芷溪”,江萧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阵惊雷,打破了柳芷溪平静的心空。洛橘露出一脸娇羞的表情,“抱歉,我去一趟洗手间”,她轻轻站起来,起身时,手掌下意识地放在了小腹上。柳芷溪的脸色瞬间苍白,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两个,望着眼前这两个她视若最要好的朋友,他们却这样欺骗了她,背叛了她。 “芷溪,对不起…”江萧涵俊朗的脸上,有青色的胡渣,他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几分,也衰老了几分。柳芷溪忽然一阵心疼,又瞬间豁然开朗,她本就不爱江萧涵,又何苦给他飘渺的希望,让他把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呢?她可以有爱的人,有追求爱的权利,江萧涵,也有。“芷溪,洛橘怀了我的孩子,今后我要成为可以撑起一片天的丈夫,也要成为一个负责人的父亲。从现在起,我要全心全意爱她们,但是,我每天都会想你…” “萧涵,你错了…”柳芷溪微笑着打断了他,“是的,芷溪,我知道我错了,我伤了你的心…”江萧涵盯着她。“不是的,你不要每天都想起我,你要时刻,把小橘和孩子放在心里,为她们遮风挡雨,这才是最正确的事情。我只是一个朋友,你不要觉得愧疚,你没有愧对我,你没有小橘也没有,你们都应该勇敢地追寻,自己理想的生活。祝你们在广州,有灿烂的、全新的生活,至于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纠结,永远地尘封在回忆里吧。当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一定是。“ 柳芷溪没有等洛橘从洗手间出来,就挎上背包,脚步轻盈地走出咖啡馆。户外的阳光,热辣刺眼,她掏出墨镜,很快世界耀眼的色彩暗淡下来,眼睛也觉得十分舒适。她不自觉地轻轻哼着歌,是小虎队吴奇隆的《祝你一路顺风》。回程的公交车上,柳芷溪浏览着朋友圈,她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微笑着紧紧依偎在一起下面赫然五个大字-“我们官宣啦”,配上了爱心的背景,还有红玫瑰的插图。洛橘和江萧涵在一起了,他们在朋友圈,发布了在一起的消息,一时祝福声不断。 柳芷溪忽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那些她和江萧涵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看不见的记忆角落里,肆意地生长出长长的藤蔓,环绕包裹了她的心。她曾经以为,自己只是因为,江萧涵长相酷似冷江,自己才愿意与他接近。可是,事实证明她是错的,即使刚才她瞬间释然,但此刻,她的心是那样痛,就像一个人酩酊大醉后的后遗症,因为酒精的麻痹过后不得不清醒,也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这根稻草却也成了他上岸后压倒他的最后那根。 她的泪,憋在心里,像关紧了的闸门,一滴也流不出来,她的脸色变得通红。她打开车窗,潮热的风拂过她的脸庞,旁边一个穿着长袖衬衫的老者剧烈咳嗽着,她忽然想起了父亲,柳芷溪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幸福感,是的,她还有爸爸,她要赶快回医院,陪在爸爸身边,在他肩头痛哭一场。 “爸爸!”回到医院,父亲正靠在窗台看书,金色的阳光打在他长满老年斑的脸上,柳芷溪觉得他像一尊镀了金的雕像。可是,她立马否定了自己的比喻,她要的,是健康的活生生的父亲,而不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塑像。 “爸爸,您在看什么书?”柳芷溪的心里,顿时注入了鲜活的力量。“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父亲露出慈爱的笑容。“哦,这本书被改编成了美剧revenge,以前我的室友在寝室里追过这部剧”,话末,她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洛橘,眼泪忽然盈满眼眶,呼之欲出。 “婉晨,你遇上了不开心的事情吗?你妈妈又逼你了?”父亲的神色凝重,担忧地注视着柳芷溪。“爸爸,没有,只是我觉得,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总是要以一种令人难过的方式,同我告别?”柳芷溪的心底,委屈和失望一齐整装上阵,在心里大动干戈。“婉晨,原谅别人,就是放过自己。没有人,可以陪伴你一辈子,所有你一定要自立坚强,因为女孩的安全感,其实是自己给的。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结局只能是一次次的失望”,父亲放下老花镜,语重心长地劝慰道。 冷气十足的金牛角餐厅,柳芷溪和文利、石月相对而坐。石月考上了上海的高校,文利笑逐颜开。熟悉的金牛角餐厅,虽然与以前苏淮经常带柳芷溪去的郴城的那家不同,但是装潢与风格十分相似。在文利的调教下,石月娴熟地使用刀叉,餐桌礼仪也十分到位,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俨然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小绅士。 文利微微眯着眼睛,眼里的光芒却充满魅力地四射,她优雅地端起红酒杯,轻盈地晃了晃杯里醇香的液体,愉快地举杯相碰,“我们一起庆祝石月金榜题名,前程定无可限量!”柳芷溪虽然反感文利,但是她并不憎恶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甚至于,她还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同胞情,他们都有残缺的童年,但是她自认为比他幸运,因为她有全心为她操劳付出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奶奶。 滚烫的汗珠滴落在柳芷溪脸上,柳芷溪从朦胧的睡意里,吃力地睁开眼睛,她看见雷宇,还有文利锁门离去的身影。雷宇的双眼通红,像一只疯狂的小兽,他用结实的臂膀,粗鲁地抱着她,柳芷溪拼命捶打他,他却将她抱得更紧,用力将她扔在宾馆铺着心形玫瑰花瓣的床上。 雷宇喘着粗气,连电动窗帘的开关都没有按,而是急切地手动拉上窗帘,房间里顿时幽暗下来,只听见柳芷溪无助的呼救。雷宇迫不及待地脱去自己的衣服,露出健硕的肌肉,然后死死将柳芷溪按在床上,强行撕扯她的长裙。柳芷溪惊恐地大叫起来,雷宇暴烈的吻雨点般落在她的额头、唇角和耳畔,她奋力反抗,誓死不从。 忽然,门被外力强行打开,石月破门而入,他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雷宇头上,他的额头立刻渗出鲜红的血液。“你小子疯啦?”见是石月,雷宇气急败坏地斥责道。“我没有疯,是你疯了。放开我姐姐,否则我就把你送到公安局去”,石月掷地有声地回答。“你们家的生意,没有我的关照,就等着破产吧!”雷宇出言不逊。“我们只老老实实做生意,童叟无欺,但绝不做皮肉生意”,石月上前扶起惊慌过度的柳芷溪,柳芷溪慌忙整理着衣裙,还好石月来得及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 石月搀扶着柳芷溪走出酒店,“姐,对不起,你遭罪了”,石月的眼里蓄满泪水,柳芷溪惊魂未定,她一直沉默,没有接过石月的对话。她知道,这一定是文利干的,喝完那杯红酒,她便开始意识模糊,走路也摇摇欲坠。 文利假意欺骗石月,谎称柳芷溪喝醉了,要送她去酒店休息。柳芷溪的脊背一阵发凉,她万万没有料想到,自己的至亲,血脉相连的母亲,竟然为了个人利益,设下圈套,活生生把她往火坑里推。 这二十多年来,她受过别人的好,也尝过世间的恶,但是没有哪一个人,如此阴险恶毒地算计过她。虽然她遇到过贾鑫、伍丽、何莹,但是她们还没有想夺去,她比生命还看重的贞洁。 是的,柳芷溪是那样看重贞洁,虽然现在已经是开放的新世纪,大众对婚前性行为已经习以为常,但是柳芷溪仍旧守卫着她最宝贵的东西,不是保守、不是顽固,追其根源,是因为母亲被冠以“小三”之称,而留下的阴影。 “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的”,石月诚恳地说,一双清凉的眼睛,像没有回声的古井。柳芷溪回过神来,只觉万箭穿心,而听见石月这样说,像江畔渡来了草船。 “石月,姐不怪你,没有你及时相救,后果将不堪设想,姐姐的一辈子清白就毁了。姐感谢你,但是,姐恨妈妈,而且,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原谅她。不要和我说,她是逼不得已,到了绝路才出此下策。这个世界,比她生活艰难的人,比比皆是,可是绝大多数人都遵纪守法、心存善念,更不会去祸害自己的亲生骨肉。虎毒不食子,文利的野心和上位手段,真是比洪水猛兽还要令人感到恐怖”,柳芷溪捋了捋自己凌乱的秀发,展开双臂,轻轻抱了抱石月,“石月,我们姐弟一场,是情分,也是缘分。姐姐祝你有美好前程,有光明未来,但是我们姐弟之情,也到此为止了。我不会再回那个家,也不会再称呼她妈妈,那个家,只剩下见不了光的阴谋和铜臭味。再见了,永别吧,你好好照顾他们两个,毕竟他们是你的血肉至亲。从此以后,不要再联络,我们就是陌路人”,炽热的日光投掷在柳芷溪满是泪痕的脸上,她微微一笑,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五十) 回到空荡荡的宿舍,柳芷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是那样怀念,以前和洛橘一起度过的无忧无虑的时光。洛橘的行李物品早已收拾一空,柳芷溪猛然想起,自己曾问洛橘毕业的时候,会不会哭,而此刻的她,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又成了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无家可归,对父亲的挂念便日益加深。好在辛晨曦常常给她发来关于父亲病情的消息,还有父亲做康复治疗的照片,纵使被病魔折磨得万分痛苦,父亲在照片里,依然强打精神、笑容灿烂。 夜晚十点,做好最后的扫尾工作,忙碌了一天的柳芷溪,从ishow办公室走出来,乘坐电梯,她下意识地按下了“5”层。随着电梯到达的“嘀嘀”声,柳芷溪随着人群走出来,习惯性地走到奶茶店。望着微笑着的陌生面孔,她恍然醒悟,点了一份芒果绵绵冰,却被告知店里不售卖,怅然之余,她买了一杯水果茶,也已经不是熟悉的味道。 “芷溪”,沙哑的声音唤道,她诧异地回过头,看见一个高大却瘦骨嶙峋的身影,是那样眼熟,却有些异样的陌然。她微蹙着眉毛,才惊奇地发现,竟然是刘昱麟,半年不见,他瘦得厉害,简直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而他的面容,也是那样憔悴,没有一丝生气和活力,以前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片死寂。 “芷溪,小橘还好吗?”刘昱麟坐在柳芷溪对面,一直沉默,思索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柳芷溪搅拌着咖啡的手,倏地抖了一下,咖啡从金属勺漏了下来,她慌忙拿纸巾擦拭,掩饰地说“你看看,我真马虎,如果小橘在,又要吐槽我了”。刘昱麟从她的慌张中,一眼看破,他的眼睛,从刚才的略带期待,黯然成了茫茫死海。“我知道,我,祝福她”,他端起面前的茶饮,叹息着,手突兀地停在空中,却不将茶盅递向嘴边。 “好些日子没见了”,刘昱麟尴尬地笑笑,转移了话题,“这些日子,我生意失败了,心情特别不好,就出门旅行了。结果,世界变化真大啊,我一回来,就什么都变了”。“想要别人从一而终,自己首先要对别人负责任吧”,柳芷溪目光恬静,淡淡地说,神情像天边的一朵飘逸的云影。“你,你是知道什么了吗?”刘昱麟的脸色突变,有些心虚地问。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放心,小橘也对一切不知情”,柳芷溪抬眼看看腕表,时间已经不早,她拿起外套,和刘昱麟告别。刘昱麟点点头,眼睛像漆黑的夜空,没有一抹星辉,明天大概又是阴雨天吧。 是的,柳芷溪已经猜到了一切,宿舍里留有洛橘以前拿给她的黑咖啡,告诉她是刘昱麟朋友从国外带给他的。柳芷溪尝了,味道相当不错,可是前段时间她无聊时上网查到,这种包装上满是奇形怪状外文的咖啡,其实国外新尝试推出的戒毒饮品。她立刻推断,刘昱麟的失踪,应该与吸食毒品有关,而今日见到他,让她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 白色的产房外,柳芷溪和苏淮并肩站立。透过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育婴室里,一个个可爱的小生命。姚瑶临盆,顺利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3.7千克重,母子平安。护士把孩子抱了出来,看着孩子粉嫩的小脸,柳芷溪接过了孩子,婴儿软绵绵的身体,让柳芷溪十分担心他会从自己手中滑落。 苏淮望了望柳芷溪手中的孩子,眼里满是怜爱,表情却没有半分欣喜。“苏淮,这可是你的孩子啊,是你和瑶瑶生命的延续呀。你不抱抱他,不亲亲他吗?”站在姚瑶的病床前,柳芷溪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轻声提醒是苏淮。 “姚瑶,我们,一定要去北京吗?可以留在这里吗?”苏淮却没有接过柳芷溪的话,而是声音低沉地询问姚瑶。姚瑶一脸虚弱,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幸福,“苏淮,我们一定要去北京,那里是我们相识的地方,见证了我们的爱情。再说,北京有好的教育体系,我们应该竭尽所能,给孩子最好的资源。”苏淮的脸上,闪过一丝愁容,他却缄默着,专心地看着柳芷溪逗孩子发笑。 “婉晨,洪涛走了”,辛晨曦悲痛地打来电话,告诉柳芷溪。她转身出了病房,躲在一个角落,静静听完电话。想起那两位年迈的老人,承受着他们那个年纪里最绝望地悲痛,柳芷溪心如刀绞,人的生命,说顽强也顽强,说脆弱仿佛也像风中的草芥、易碎的瓷器。她站在门外,平复了心情,露出一个绚烂的笑,然后才走进病房。她没有告诉姚瑶。 站在付洪涛的墓碑前,望着他生前意气风发的黑白照片,柳芷溪的泪水,无声跌落在悲凉的秋天。坟场里种的绿色植物,飘落下枯萎的叶,被萧瑟的风无情拂向不知名的方向。天下着阴冷的小雨,辛晨曦一脸肃穆,一言不发,任雨水湿润了他的外套,好像有人依靠在他身旁痛哭一场留下的痕迹。 柳芷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是苏淮,捧着一束黄色的菊花,缓缓走来,他轻轻将花束放在墓前,又焚烧了纸钱,对着墓碑鞠了一躬。“他的父母,我和姚瑶,会尽所能,给予他们经济资助”,苏淮默默说,像是做错了事情般忏悔。 “芷溪,我们要走了,后天就去北京。认识你,真的是我最大的幸运和快乐。你是一个好女孩,可是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发自肺腑地希望,你可以一直幸福,不论遇见什么,都要乐观”,苏淮的声音有些嘶哑,“你放心,我会好好经营我的家,善待姚瑶和孩子。你不要担心我,我已经不是那个懵懂的少年了,我是要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苏淮,走了就远走高飞吧,尽情地追逐自己的梦想,飞向广阔的天空。我也很开心认识了你,给我留下了那么多宝贵的回忆,那是多少金银财宝都买不到的。谢谢你,我们永远是亲人,是挚友”,柳芷溪忍不住哽咽道。 课业的压力越来越大,辛晨曦毕业了,苏淮去北京了,洛橘前往广州打拼,柳芷溪一个人孤零零地,她总是独来独往,但是忙碌的生活,让她没有过多时间感伤。她坐在ishow办公室,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用双手食指轻轻揉着太阳穴。 “felice,看看谁来了?”罗润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身旁说道,“罗润老师,您还没回家呀?”柳芷溪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叶子学姐!”,她开心地大叫道。叶子一身“officdy”的打扮,时尚而精致、干练,“啊,叶子学姐,你和发给我的,在西北支教的照片,变化太大了!”叶子抿着嘴微笑道。 “我回来啦,就快要毕业实习了,当然不能灰头土脸啦!”“找到房子了吗?”柳芷溪笑嘻嘻地问道,“还在找”,叶子如是相告。“搬到我们寝室来吧”,柳芷溪轻声说,“我一个人,特别孤单”,声音里蕴含了无限伤感和失落。“好”,叶子不禁认真望了柳芷溪一眼,发现她的落寞不是装出来的,叶子心里叹息一声,立即答应,柳芷溪的脸上,立马泛出了兴奋的红晕,像个孩子般欢呼雀跃。 晚上躺在寝室的床上,柳芷溪和叶子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两颗轨道从不会交汇的行星,在私密的往事里,各自回忆探寻。可是,她们的天空,交织着交相辉映的霞光,心里蕴藏了那么多想要对对方说起的话语,只是一时,谁都不知道如何开场,彼此的经历像杂乱无章的文字,充盈在脑海,找不到开启的出口。 “芷溪,他,怎么样了?”叶子犹豫万分,还是率先打破沉默,“叶子学姐,辛学长还好,你不用担心。”“是啊,他的生活,也轮不到我来操心”,叶子低语,声音细微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芷溪,你知道吗,我在甘肃天水的小山村支教,那里贫瘠荒凉,没有植被,没有清水,黄沙漫天,每个人脸上都灰蒙蒙的。可是,我看见,那一张张渴望知识的眼睛,是那样真诚而干净。那些孩子常常饿着肚子来上学,可是我可以感受得到,他们的灵魂是充实而富足的。” “但是这只是一部分现象,在那里,能够上学的孩子,都是家庭情况稍微好些的,或者父母稍有些见识的。更多的孩子,因为贫穷,早早辍学,要么留在家乡务农,要么背井离乡外出打工。我走访过他们的家里,在破败的窑洞,家徒四壁,生活状况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相比起他们,我们真的太幸福了”,叶子喃喃道,柳芷溪忽然联想到石月,在来到苏家之前,过得也是那样暗无天日、穷困潦倒的生活吧,她心里一阵痛惜,这个男孩以后的路途,不知道会通向哪里,她只祈祷,他能永葆初心,不要被邪恶泯灭了纯良。 “芷溪,你睡着了吗?”叶子许久没听见柳芷溪的动静,轻轻唤道。“没有呢,叶子学姐”,柳芷溪回话时,嗓音里却带有明显的哭腔,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却无法再压抑情感,她将这一年来,发生的点点滴滴,悉数讲述给叶子。 “芷溪,对于你们的家务事,我也不便评论,但是你要相信,只要心里有光,前路就不会黑暗。大步朝着希望出发吧,把伤痛抛在过去,迎接崭新的生活,太阳总在那里,只要你努力抬头望,就可以感受到它的温暖。而且,你没有发现吗,有很多人深爱着你”,叶子柔声说。“是吗?我的亲生母亲,只把我当成她的一粒棋子”,柳芷溪悲哀地叹道,“可是,你在冬天里遗失的,春天都加倍偿还给你了”,叶子诚恳地说。 (五十一) 在校园光秃秃的树干上,柳芷溪意外发现了新发的嫩芽,她停驻脚步,感叹生命的顽强和造物主的伟大。“芷溪,我到了你的城市,出来见一面,可以吗?”叶子出去聚餐了,柳芷溪正觉得漫漫冬日,寒凉而孤寂,暖阳的信息,就像一缕光,划破了天空,投掷下美丽的剪影。 柳芷溪和暖阳,漫步在长长的街道,其实会面不过几次,但是彼此都感觉非常熟稔,网络拉进了他们的距离,他们老友般相视而笑,畅谈甚欢。“芷溪,去哪儿吃晚餐?金牛角餐厅吗?”暖阳认真询问她,柳芷溪想起,自己以前是在朋友圈发过在金牛角聚餐的照片,但是现在,一提起金牛角西餐厅,她的胃里就涌动着恶心的酸水,她想到雷宇的暴行仍旧心有余悸,还有趋炎附势、无情无义的文利,更让她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凄冷的北风带走几片枯萎的叶,柳芷溪看着黄叶在风中瑟瑟发抖,不禁悲从中来。忽然抬起头,柳芷溪看见暖阳高大的身影,又觉得自己有些无病呻吟。她看见路边有一家简陋的小吃店,愉快地提议就在这里解决温饱,暖阳有一瞬间诧异,眼睛又立马沉静如月光下的湖泊。 热气腾腾的小馄饨,薄薄的面皮裹着饱满鲜嫩的瘦肉和可口的青菜,在沸水里烫过就捞上来,大大的瓷碗里盛着秘制的骨头汤,再撒上葱花和胡椒,配上海带丝和榨菜,香味十分诱人。柳芷溪贪婪地喝了一大口汤,味道十分鲜美,在这料峭的冬日,热乎乎的汤温暖了她的脾胃,刚才的苦涩凄寒一扫而光。 暖阳斯文地吃着,眼里溢满笑意,他忽然凑近了些,柳芷溪一愣,下意识地闪躲。只见暖阳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又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他把白纸折叠好,再打开时,里面竟然有一朵娇艳的玫瑰花。 “好美啊,暖阳,你会魔术呀?”柳芷溪惊讶地感叹,暖阳的唇角,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我会的,还有很多,怎么样,要不要走到我的心里,瞅瞅我的十八般武艺,正好”,暖阳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面空荡荡的,需要一个可爱的女孩来填补。” 正说着,柳芷溪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起起来,上面显示了叶子的头像。“喂,叶子学姐,我在吃晚餐呢,没事,晚上我给你留着门”,柳芷溪声音轻快地说着,回来这么久了,叶子第一次出去和朋友聚餐,柳芷溪希望,她能够真真正正地从阴影里走出来,因为她始终是无辜的,却为别人的错,背上了沉重的加锁。 暖阳盯着柳芷溪的手机屏幕,发了一会儿呆,“芷溪,我要在这座城市,举办一次小型的魔术展演,到时候,带上你的朋友,一起来捧场,好吗?”“好啊,一定的!”柳芷溪不假思索,欣然应允。 晚上回到宿舍,叶子却已经提前回来了,柳芷溪有些担心,是否出了什么状况。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叶子的表情,好在并无异常,叶子正在敷面膜,冲她嚷了句,“芷溪小丫头,别疑神疑鬼的!”柳芷溪这才放下心,舒展了刚才因为紧张而褶皱的面部肌肉。 柳芷溪背完了考研单词,伸了一个懒腰,洗漱完毕,正准备睡觉,暖阳在微信里,发了一颗爱心给她,她笑笑,没想太多,回复了一个谢谢的表情。“芷溪,我的心里有一个空位,你愿意进来吗?我发誓,将给你全世界最幸福的爱。” 柳芷溪望着屏幕,忽然一阵后怕,不知道如何是好。冷江说过喜欢她,却成了林素锦的未婚夫,苏淮对她一往情深,多年的感情却还是败给了一夜情,江萧涵和她表白,现在却和洛橘远走高飞。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口口声声、信誓旦旦说爱她的人,最后都以一种难以接受的方式,和她渐行渐远。 “芷溪,你是有什么顾虑吗?还是,因为冷江?”暖阳发来一个难过的表情,柳芷溪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暖阳,不早了,早点休息吧”。“为什么?你和冷江,是不可能的,他马上就要和林素锦出国了”,暖阳急切而失望,甚至失望得有几分恼怒,“他不是真心对你的,否则,他为什么要把你的微博,推荐给我。” “什么?”柳芷溪讶异不已。“是的,其实我是他的同学,他总和我们说,他认识一个女孩,单纯好骗。”柳芷溪懵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孩,竟然是这样浅薄而轻浮的人,纵使她以前为他流过泪水,可是她坚信那是值得的,此刻她信念的堡垒,土崩瓦解,灰尘散落一地。 柳芷溪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承受这么多背叛,她努力学习、积极上进、乐于助人、善良纯朴,她是那样渴求爱,可是现实却鞭笞她道道伤疤。她那样想和这个世界做朋友,世界却给予她冰冷的、甚至邪恶的面孔。 “芷溪,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暖阳不停地向她道歉,她把手机扔在一旁,任泪水肆意流淌,沾湿了绣着小猪佩奇的枕套。而叶子躺在对面上铺,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柳芷溪自顾不暇,没有追问,紧紧闭上双眼。 跨年晚会,柳芷溪和叶子一起去看暖阳的魔术表演,现场乌泱泱一群年轻人,大家兴高采烈、谈天说地、嬉戏打闹。聚光灯突然打在舞台中央,在一片欢呼声和掌声中,暖阳穿着一身帅气的礼服,翩翩走来。柳芷溪也学着旁边的女生,尖叫起来,她倏地觉得,偶尔的放纵,其实可以缓解压力,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暖阳表演了许多精彩的魔术节目,每一次都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台下爆发了阵阵叫好声,甚至还有女生拿着荧光棒,激动地喊“暖阳,我爱你”!最后的压轴节目,是暖阳花了大半年时间,精心设计的,闪耀的灯光下,他英俊的脸庞更添上了一种迷人的色泽,他的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观众安静,他拿着麦克风,深情款款,“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我要向我的意中人表白,而她此刻,就在台下。等下魔术结束,我站在谁身旁,她就是我心仪的女孩。” 人群立即沸腾,大家都满怀好奇心,期待精彩的结果。暖阳缓缓拉开幕布,从黑色的礼帽里变出几只白鸽,鸽子们展开羽翼,飞向后方,他又拿出一只金属的笼子,在道具下一晃,一只金丝雀伫立笼中。 他走到舞台中央,一霎间消失不见,大家惊奇地四下寻找,忽然灯光打在了柳芷溪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暖阳眼中含泪,站在她身边。人群里立刻爆发出惊呼声,柳芷溪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应对,虽然她暗自料想过,是这样的结果。 就在这时,暖阳绅士地鞠了一躬,把手递给叶子,叶子恍若梦中惊醒,不知所措。柳芷溪瞬间心领神会,善意地推了叶子一把。“在一起,在一起!”旁边的喝彩声此起彼伏,暖阳的眼睛,像九月的霞光,那样绚烂散发着爱的光芒,那样深情,像浩瀚的大海波涛涌动。 叶子的脸上,沾上了两抹红晕,可是柳芷溪看出,她的眼底仍旧有不易察觉的寒霜,柳芷溪真诚地希望,暖阳可以驱散冰霜,他的光辉,可以遮蔽叶子心里埋藏地阴翳。柳芷溪用善意的眼神,鼓励着叶子,终于,叶子轻轻伸出了她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第一次看见你,是在朋友的手机屏幕上,我瞬间就惊艳了,世间还有如此气质不凡的女孩。你的脸上有笑容,却掩饰不了内心的忧伤,你的眼里澄澈无比,却落着雾气。我希望,今后的日子,有我的陪伴,我们一起翻身越岭、探索世界,一起欣赏霓虹流岚,一起用足迹,拼凑爱意的地图。不论你过去经历了什么,我都愿意与你共赴明天”,暖阳盯着叶子的眼睛,专注地许诺道,他转而望向柳芷溪,“芷溪,谢谢你,把这么美好的女孩,带进我的生命。” “婉晨,看到短信,请速回电话”,大家狂欢一个晚上,意犹未尽地回到宿舍后,柳芷溪才发现有10个辛晨曦的未接来电。因为晚上人声鼎沸,周围环境过为嘈杂,她没有听见,看见辛晨曦的短信,她倍感不安,急忙回过去电话。 “婉晨,爸爸病危了,请你明日速回”,辛晨曦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柳芷溪顿觉五雷轰顶,瞬间崩溃。她强忍住悲伤,扶住床沿,才支撑着没有倒下。彻夜无眠,柳芷溪睁着空洞的双眼,望向白色的天花板,这样死寂的白色,充斥在她生命里的阴暗处。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没有向叶子倾述这一切,不是不信任,而是她的思绪一片混乱,不知从何处开头起笔。 (五十二)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柳芷溪像经历了冰河世纪,和谐号内温暖如春,乘客们都脱去了厚重的外套,柳芷溪蜷缩在车上,觉得寒冷无比,仿若置于冰窖。有一瞬间,她希望列车永远不要到站,那样她就还有想象幸福的空间,还对未来残存一丝侥幸的希望。 广播员甜美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提醒她到站了,她磨磨蹭蹭,在最后一刻踏出了车门。列车继续向前行驶,她望着飞驰而过的车厢里,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正赖在母亲怀里撒娇,她痴痴看着,痴痴回想,却发现自己的脑海里,根本没有可以回忆的脚本。 辛晨曦在高铁站等她,天落着蒙蒙细雨,她没有打伞,那片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可以为她遮蔽风雨的屋檐已经摇摇欲坠,柳芷溪知道,她是没有庇护的孩子,只能努力奔跑。“婉晨,爸爸很想你,他一直撑着,就是想见你最后一面”,辛晨曦哽咽着对柳芷溪说。 “哥”,柳芷溪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任泪水在脸庞肆意流泻,“不要离开我,不要抛弃我,好不好,我们,做一辈子的兄妹,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柳芷溪泣不成声,辛晨曦没有说话,她从后视镜里,看见辛晨曦重重地点点头。 “爸”,柳芷溪看见父亲戴着氧气罩,躺在重症监护室,她隔着玻璃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父亲陷入了昏迷,可是在听见她呐喊的时候,奇迹般地微微睁开了眼睛。父亲张开嘴,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是临终的嘱托,抑或是隐藏的秘密,可是柳芷溪再也听不见了,显示屏出现了一道平缓的直线,护士匆匆跑去叫医生,父亲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父亲的葬礼,很简单,辛晨曦和柳芷溪,把父亲安葬在辛晨曦母亲不远处的墓地,希望在天堂,他们可以互相致意、彼此对望,父亲的坟旁,柳芷溪悄悄挖了一个小坑,埋下了栀子花的种子。辛晨曦告诉她,冬天种栀子花,不会成活的,可是柳芷溪执意要这么做,仿佛这样,可以证明她曾是父亲生命里的一部分。 柳芷溪匆匆回了省城,她忙着找寒假工,积攒下个学期的生活费。叶子推荐她去一户人家,做英语家教,300元一天,一天8个小时,包午餐,周末休息一天。柳芷溪去试教了一天,那是一个八岁的男孩,有着他那个年纪的淘气顽皮,却散发着孩子的童真和善良。男孩叫筱辰,家里住在省城的碧桂园小区,虽然和苏家居住的碧桂园别墅群不能比,但是也算是还不错的小康之家。试教结束,双方都很满意,签订了协议,从下一个星期开始上课。 周末柳芷溪赖在宿舍刷题,宿管阿姨忽然找到她,“柳芷溪,楼下有人找你”。她正准备往楼下走,忽然看见穿衣镜里的自己,素面朝天的脸上冒出了青春痘,头发也乱糟糟的,穿着旧旧的睡衣。她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实在太抱歉了,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梳妆打扮好。宿管阿姨走之前,颇具意味地说了句,“是个很精神的小伙,挺帅气的。” 柳芷溪跑下楼,看见辛晨曦手里拎着两个大大的购物袋,她的心里,瞬间有暖流注入。“哥”,她欢喜地叫道,飞快跑到他的身边,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芷溪!”她一回头,看见叶子和暖阳,手牵着手,正朝他们走来。叶子显然看见他们了,当她的目光落在辛晨曦身上,便收敛了所有笑容,面孔僵硬而冰冷,如寒冬结的厚重的霜。她很快把目光收回,仿佛不认识一般,转头对暖阳温柔呢喃。 辛晨曦见状,脸上痛苦万分,刚刚经历了父亲的离世,他的心,如同寒风中被蚕食的猎物,一层层拨开皮毛,露出猩红的肉。他把两个袋子交给柳芷溪,然后转身离去,柳芷溪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是那样孤独而凄楚。转而联想到自己,柳芷溪哑然失笑,自己和辛晨曦,不是同病相怜吗? 晚上许久没有联络的何莹,忽然给柳芷溪发来了问候的信息,柳芷溪不明就里,却还是礼貌而客套地回复。在一长串无意义的嘘寒问暖后,何莹恰似无意地问,柳芷溪是否还在ishow做助教,然后发了一个幸福的表情,告诉柳芷溪,她今天正式和辛晨曦在一起了,言谈措辞,骄傲无比,甚至胜过了她的幸福感。柳芷溪在心底叹息,她想起了不久前,有一天晚上,她返回办公室拿资料,却偶然听见了罗润与何莹的对话。 早上六点钟,柳芷溪就醒来了,这是她给男孩筱辰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她站在穿衣镜前比划着,不知道该穿呢子大衣还是套装,最后她略略思忖,换上了从天猫淘来的打折的耐克厚卫衣,搭配上简约大方的深蓝色牛仔裤,她的脚上,穿着几十元的、款式却很时尚的回力鞋。 文利以前送给她的那些昂贵的高跟鞋,她已经全部打包,放进了旧物回收箱。她的生活紧张而拮据,她却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畅快,因为她不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是利益的牺牲品,她真真正正地、自由地属于她自己。 早高峰的地铁,一如既往地拥挤,车厢里人紧贴着人,摩肩接踵。柳芷溪是从始发站上车,所以幸运地有座位。记得小时候,因为生活在小城市,她看见电视里播放的地铁画面,总是心驰神往,希望能够亲自体验一把。 她总是缠着年迈的奶奶,要她带自己去省城的世界之窗、海洋世界和博物馆见识见识,因为周围去过的小伙伴们,把这当做一份骄傲的谈资。她记得,有一个午后,奶奶拿着蒲扇,为她驱赶蝇蚊,她忽然觉得奶奶满是褶皱的脸,很像黄土高原,起起伏伏、沟壑纵横,她把这个比喻告诉了奶奶,奶奶一脸慈爱,许诺她考上大学了,就一起去省城。想到这里,柳芷溪的心里酸涩无比,现在她实现愿望了,却也永远无法实现愿望了。 一个小时的车程,柳芷溪默默想着心事,很快就到站了。熟悉的碧桂园的装饰风格,她报出了筱辰家的门牌号,门口的保安按动了电子门的开关,她礼貌地道谢。刚走进小区,她就看见了筱辰的妈妈裴倩,她穿着价格不菲的皮草搭配套裙,正和家里的保姆一起向外走。 “裴姐”,柳芷溪微笑着打招呼,裴倩的眼睛不大,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媚态,她眯了眯眼睛,抹着古驰唇彩的嘴微微上翘,“哦,是芷溪啊,快上楼吧,筱辰已经起床了。”走近了些,裴倩忽然凑到柳芷溪面前,香奈儿香水的味道迎面而来,可能是她抹得太多了,柳芷溪不禁皱了皱眉。 “芷溪,你是叶子介绍来的吗?你们是好姐妹?”裴倩勾住她的眼神,似笑非笑。柳芷溪不明就里,老实地点点头,“芷溪,她有了更好的实习机会,就把这烂差事扔给你了。” “筱辰,你怎么了?”柳芷溪正在给筱辰讲解可数名词和不可数名词,筱辰却一脸茫然,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其实,一早柳芷溪就感觉到了筱辰的异常,她也曾在课间休息时,向裴倩提起过。 裴倩一边看着偶像剧,一边喝着锐澳鸡尾酒,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哎,这孩子就这样,我也管不了,要不,要你来干嘛呢?”柳芷溪虽然心里颇为不悦,但是顾及自己是受制于人下,把所有的不满咬碎,吞进了肚子里。 柳芷溪在书房陪着筱辰练习英文字帖,裴倩看网络视频爆发的笑声,像机关枪一样,冲击着他们的耳膜。而或许,她确实是想放机关枪,只可惜中国法律禁止普通公民拥有军火,否则很可能,她会扛着机枪回来扫射一片。 “筱辰,你这么没有精神,那我们出去走走,在小区游乐场玩玩,怎么样?”柳芷溪索性合上了书本,领着筱辰来到小区娱乐设施旁,筱辰的眼睛里含着泪,却在和小伙伴们的游戏里,渐渐忘却不愉快。 天气渐渐热了,因为奔跑玩闹,筱辰脱去了羽绒服和厚毛衣,只穿了薄薄的单衣,,忽然,他不小心被绊了一下,重重地跌在水泥地上,柳芷溪慌忙上前查看他的伤情,他的背部被划破了一大片,鲜红的血不断从伤口渗出。 柳芷溪带着筱辰回到家,保姆阿姨拿来了碘酒和绷带,给筱辰擦拭包扎。裴倩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仍旧在追剧,可能是看到动情处了,她哭得梨花带雨。 晚上,坐在回程的地铁上,柳芷溪觉得很疲惫,也有一种莫名的痛心,今天查看筱辰的伤势时,他瘦弱的脊背上伤痕累累,新的疤痕和旧的痂重叠交错,触目惊心。她震惊地望着保姆,保姆却缄默不已。 (五十三) “叶子学姐,我的肚子好痛”,周末时光,柳芷溪本来和叶子商量着,去省图书馆看书,可是一大早,柳芷溪就腹痛不已。正在擦护肤品的叶子,听见柳芷溪的呻吟,立马取消了一切活动,联系了一台网约车,送柳芷溪去了市人民医院。医生给柳芷溪做了检查,诊断她并无大碍,但是要注意清淡饮食、合理作息,然后开了单子,要柳芷溪输完液再回去。 正好叶子的实习单位打电话给她安排额外工作,柳芷溪觉得自己已无大恙,便要叶子先回去处理工作上的事务。柳芷溪坐在输液室,护士拿来药水和注射器,针头扎在皮肤的那刻,有尖利的刺痛,接下来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进身体。 柳芷溪闭着眼睛不敢看,她从小就害怕打针。扎在手腕处的皮筋被扯下,刺痛的感觉已经消散,她动了动手指,有坚硬的钝痛。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有些迷恋上了这钝痛,不断地伸展手指,针尖扎在血管壁的感觉,让她上瘾。 柳芷溪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不远处坐着男孩筱辰,他低垂着头,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柳芷溪的两瓶药水很快打完,而筱辰还孤零零地坐着。她悄悄走近他,却并没有问他爸爸妈妈在哪儿,而是递给了他一个包装精美的芒果千层,这本来是她买的午餐,她还是决定送给筱辰。筱辰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他显然是饿了,狼吞虎咽,柳芷溪轻轻拍着他的背,生怕他噎着。 筱辰的泪水,顺着他瘦小的脸颊落下,他吃完最后一块蛋糕屑,舔了舔嘴唇。“芷溪姐姐,你真好”,筱辰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筱辰,不是我好,而是你值得,让我对你好”,柳芷溪用纸巾给他擦擦嘴,温柔地回复。 “可是芷溪姐姐,妈妈骂我是野种,说我不配任何人喜欢”,筱辰的嘴唇微微颤抖,黑色的睫毛轻轻扇着,痛苦而热切地望向柳芷溪,仿佛在等待至关重要的决定。柳芷溪忽然一阵心痛。 “筱辰,我们努力奋斗的目的,不是为了别人喜欢,而是为了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柳芷溪轻轻说,她知道筱辰可能不会明白,可是她找不到更加合适的措辞。 “妈妈怀宝宝了,爸爸说,妈妈很辛苦,我必须什么都让着她,不能惹她生气。可是我不喜欢现在的妈妈,我喜欢以前我自己的妈妈”,筱辰黑漆漆的眸子里,是一望无尽的黑暗,他又垂下头,把目光投掷在地上。“芷溪姐姐,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筱辰幽幽地说,语气轻得不像是请求,而是无奈的感叹,“芷溪姐姐,帮我找我的妈妈,好吗?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她。” 晚上回到宿舍,柳芷溪正在用电吹风吹湿漉漉的头发,叶子拎着提包走了进来,神色有些阴冷。柳芷溪见状,知道叶子心情不大好,便没再言语。她一直思索,要怎样联系到筱辰的母亲,今天筱辰痛哭着告诉她,母亲在他三岁生日后,就离开了家,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回来。 而父亲很快就找到了新欢,娶了裴倩过门。刚开始的时候,裴倩还有所顾忌,可是自从父亲工作愈加繁忙,而她又怀有身孕,就变本加厉地虐待自己。父亲在家时,她装得对自己无微不至,父亲离开时,稍有不顺就大打出手。 柳芷溪忽然想到,江潇涵人脉广,说不定可以帮上忙。她连忙掏出手机,给江潇涵发了微信,提供了筱辰告诉她的基本信息,拜托他帮忙寻找。江潇涵很快就回复了,爽快地答应帮柳芷溪这个忙。柳芷溪连声感谢,听见江潇涵的语音聊天里有洛橘的声音,她又给洛橘发去问候信息,洛橘的头像却一直是黑色的,冷漠地存在在列表里。 “芷溪,你睡了吗?”半夜里,柳芷溪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忽然听见叶子唤她。“没呢,叶子学姐”,柳芷溪轻声应道。“芷溪,我今天,看见晨曦和何莹了,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柳芷溪叹息一声,“叶子学姐,你还是不爱暖阳,对吗?” 叶子没有说话,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们之间有一座沉默的城墙。柳芷溪决定推到这堵墙,让阳光照射进来,“叶子学姐,其实我也不了解暖阳,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可是你这样,是对三个人不负责任。衣服上破的洞,要用同样颜色的布匹来缝补,不能随便用不匹配的布料填补窟窿。缝衣服是这样,人的心,也是一样的。你把暖阳当作替代品,可是,他始终不是辛晨曦,你的心,就始终不能复原。” “臭婊子,你一晚多少钱?”柳芷溪渐入梦乡,却被一阵嘈杂的手机震动声吵醒,她撇撇嘴,有些不情愿地划开手机,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了侮辱的信息。 柳芷溪的双眼紧盯着屏幕,开始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她以为这是一个噩梦,待她看见手机短信里,黑色的宋体字一板一眼,不堪入目的言语涌入她的眼睛,她明白这是真实的,现实的世界里有人对她心生愤恨,所以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她。 短信一条条,像鲨鱼一般钻进柳芷溪的目光,撕咬着她的尊严,柳芷溪拿着手机的手,不禁微微颤抖。人间的恶,远比柳芷溪体悟到地更深刻,人心的变幻莫测,像一道深渊,把天真善良的她,推下万劫不复的地狱。 气愤、震惊、委屈,各种滋味浮在心头,她忽然很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无用,此刻的柳芷溪,无助而彷徨,她的身旁,那些可以为她抵挡风雨的大树,要么被移植去别的土壤,要么被砍作柴薪,要么已经衰败腐朽。 柳芷溪只能把那个手机号拉黑,可是对方立马又用别的号码发下流的言语,无奈,柳芷溪只好关机,把手机扔在一旁,把头陷入柔软的枕头里,想像只沙漠里的鸵鸟一样逃避世界。 “芷溪,你怎么了?”叶子听见柳芷溪轻轻的啜泣声,不禁关心地询问。“叶子学姐,我,我没事”,柳芷溪思忖片刻。“唉,芷溪,你总是这样,有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你说我的心始终不能复原,而你为什么连心灵的碎片,都不愿意展示给爱你、关心你的人呢?如果你不让别人进入你的心,你心灵的空缺,又要如何填补呢?”良久,叶子叹息一声,语气轻飘飘地说。而这句话,却似乎有巨大的能量,让柳芷溪有了勇气说出口。 叶子听完柳芷溪的陈述,缓缓说:“芷溪,你不要怕,我们明天就去派出所报警,现在信息网格这么发达,警察会调查清楚地。”“叶子学姐,谢谢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得罪了谁,竟然要遭如此报应?” “芷溪,你总是说线性代数很难懂,说英语语法很复杂,可是照我看来,人性和人心,比数学公式和英文文法,要难以捉摸一百万倍。这个世界不是像歌里唱的,那么美好,嫉妒、报复、怨恨、仇恶充斥在人的心里,没有什么理所应当,有的只有永恒的利益”,叶子缓缓说,“但是,即使世界是这个样子,它也不是西方神话里的炼狱,因为凡事都有对立面,一物降一物,这是有血有肉、有美有丑的现实世界。” 派出所的警讯室里,一个理着平头、眼神凶恶的男人,坐在柳芷溪的对面。男人叫李裕,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他时而目光呆滞、面露凶光,时而痴痴傻笑、手舞足蹈,而他的身旁,坐着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妇人,是他的母亲。 经过柳芷溪提供的信息,警察很快排查到,是李裕发的骚扰信息。鉴于李裕的特殊情况,警察教育了他几句,要他的监护人做了保证并道了歉,就让他们回去了。柳芷溪和叶子对这样的结果,有些不满,但是也别无他法,只能自己更加注意安全。 “芷溪,你要我查的那个孩子的母亲,她已经在五年前去世了,是在省肿瘤医院患肺癌去世的”,江萧涵发来了信息,告诉柳芷溪这个不幸的消息,柳芷溪猛地一怔,寒冷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芷溪,芷溪”,叶子连续叫了她两声,柳芷溪才回过神来,她想起筱辰泪流满面的样子,不禁痛心疾首,而在她答应筱辰帮他找妈妈时,他那欢呼雀跃的高兴样,让她更加无法告诉他真相。 “叶子学姐”,柳芷溪忽然哭着趴在叶子的肩膀上,“叶子学姐,你和辛学长,两个人好好在一起,好不好?你们就是般配的一对,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意、深爱着对方,为什么要被别人的错误禁锢,不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呢?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苦苦乞求爱的乞丐,而你们面对丰盛的宴席,竟然无动于衷?” “芷溪”,叶子拍着柳芷溪的肩膀,亲切地抱着她,“不论怎样,我们都是亲人和挚友。” (五十四) 地铁上,柳芷溪一直在整理混乱的思绪,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筱辰,不知道是应该给他赤裸裸的真相,还是让他一直活在善意的谎言里,他的眼睛是那样干净,柳芷溪觉得,不论怎样,对他都是一种伤害。 播报员提示到站了,柳芷溪随着人流鱼贯而出,走出地铁站,人们都行色匆匆,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努力地奋斗着,每个人都有自己隐藏的伤痛,没有时间感同身受,没有精力过多在意他人。 “芷溪姐姐”,柳芷溪一按门铃,筱辰就立马开了门,并且跳了起来,柳芷溪知道他的期待,可是她无法开口。上课时,筱辰特别乖巧,认真做着笔记,随堂小测验得分也不错。保姆在休息时间,端来了水果,裴倩出门逛街了,所以筱辰有了难得的活泼和轻松。 “芷溪姐姐”,筱辰几次欲言又止,柳芷溪明白他要问什么,她忽然温柔地笑了,眼角却湿润了,“筱辰,姐姐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姐姐很小的时候,姐姐的妈妈带姐姐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说要给姐姐买棒棒糖,但是她再也没有回来接姐姐,姐姐就一个人傻傻等着,从正午到日落”,柳芷溪的眼里闪着泪花,“筱辰,你说,姐姐应该等她妈?” 筱辰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后来,附近的一户人家,走出来一对夫妇,他们把姐姐领回家,姐姐就成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对姐姐特别好,姐姐在他们的关爱下,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柳芷溪轻轻看了筱辰一眼,“所以,这个世界,有很多爱我们的人,我们永远不要抱有自己不值得被爱的自卑。” “姐姐十七岁的时候,又遇见了自己的妈妈,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筱辰竖着耳朵,一字不落地聆听,“姐姐,你真幸运”,他低下头,小小的手掌十指交叉。“筱辰,只要你乖乖的,热爱生活、努力学习,做一个好孩子,你就会像姐姐一样幸运的。妈妈会永远爱你的,如果她没有重新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她也一定会委托别人这样做的。” 晚上的地铁空荡荡的,柳芷溪靠在座椅上,目光却在车厢里流转。对面的一对小情侣卿卿我我,中年男人夹着公文包忙着打电话谈业务,还有迟回家的流水线工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神情疲惫,年轻的白领百无聊赖地刷着短视频。柳芷溪打量着众生百态,烟火人间不是天堂,但是大家各安其职,文明社会在不断进步着。 走出地铁站,凄冷的风狠狠刮在脸上,柳芷溪不禁裹紧了围巾和大衣。因为今天有事耽搁了,柳芷溪回来得有些晚,路上行人稀少。转了个弯,柳芷溪猛然发觉身后有个人影,一直跟着自己,她有些害怕,加快了步伐,那个神秘身影也跟着加速。 她不禁快步跑起来,那个身影见四下无人,伸出手粗暴地企图拉她。忽然,他惨叫一声,后面又来了一个人,两个人扭打作一团。柳芷溪大叫起来,赶紧掏出手机报警,就在这时,她看清楚了后来的那个人,居然是苏淮,而跟着她的人,还是李裕。苏淮很快制服了李裕,虽然李裕仍旧狂妄地叫嚣着,眼神里却明显流露了怯懦和不安。 “苏淮,谢谢你,你怎么,回来了?”从警察局做完口供出来,柳芷溪惊魂未定,可是一看到苏淮,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芷溪,其实,我一直在学电脑编程,下个学期,我要在你们学校上计算机自考本科课程,这总算也是,圆了我的大学梦了。”苏淮望着柳芷溪,清冷的月色下,他的目光像黄昏的日暮。 “苏淮,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你早就是天之骄子了”,柳芷溪抬起头,不无遗憾地说。“芷溪,我从不怨恨命运,因为我遇见了你,如果我真的要责备命运不公,那也是因为它活生生地让我与你分离。” “那姚瑶和孩子,怎么办呢?”柳芷溪的心里,暖潮轻轻拍打着心岸,却仍旧担心不已。“姚瑶靠着家里的资助,在北京开了一家小服装店,孩子是姥姥姥爷带。我每个月,会固定打钱给姚瑶。我和她,已经和平分手了,我有我的追求,她有她的目标,道不同不相为谋,好聚好散。”苏淮伸手,想抚摸一下柳芷溪的秀发,却突兀地停留在半空中。“这样也好,留给各自体面和尊重,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柳芷溪目光望着远处的夜空。 “芷溪,我现在是单身了”,苏淮的眼睛,闪着欣喜地光芒,“嗯”,柳芷溪轻声应答道。“那,我现在,可以追求你吗?”苏淮温柔的呢喃,在柳芷溪的耳畔呼出,温暖的气息弄得她的耳朵痒痒的,一江潮水在心海翻腾。 柳芷溪一走进筱辰家,就感觉到一种异样。房子里弥漫着潮热的气息,还有微微的血液的味道。上课时,筱辰不再是全神贯注,他死死地咬着铅笔头,眼里蓄满泪水,面对柳芷溪关切的询问,他仍旧一言不发。 裴倩站在穿衣镜前,换了一套又一套衣服,不停搔首弄姿、摆出各种姿态。柳芷溪觉得,自从自己一进家门,她却用一种耐人寻味地眼神揣摩着自己,像是无声地叫嚣,或者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暗中宣誓开战。保姆张姨是甘肃人,私下对筱辰和柳芷溪不错,但是看得出,女主人在家时,她总是战战兢兢。 中午吃过午饭,裴倩出门去了美容院,这时家里的氛围才得以缓和,但是筱辰仍旧缄默不语,表情痛苦。在柳芷溪的一再追问下,筱辰再也绷不住,扑进柳芷溪怀里来,先只是无声地流泪,待柳芷溪轻轻安抚他的情绪时,他号啕大哭起来。 “芷溪姐姐,妈妈她用开水烫了我的脚,好痛”,筱辰吃力地说,柳芷溪一惊,掀开他的裤管,发现溃烂的皮肤已经和衣物粘在一起了。柳芷溪腾地站起来,叫上张姨,果断打车带筱辰去了医院。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柳芷溪觉得一阵窒息,这个她最恐惧的地方,她又一次来了,而这一次,她却是要做一件勇敢的事情。医生小心翼翼地给筱辰处理伤口时,柳芷溪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半个小时后,警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筱辰的父亲和裴倩。 “又是你啊”,柳芷溪听见身后一个人说,仔细一看,就是上次处理苏淮和李裕打架事件的民警田润,他穿着笔挺的警服,和另外一名民警来到现场。柳芷溪毫不畏缩地将筱辰受虐待的事情和盘托出,裴倩刚开始还气焰嚣张,但随着筱辰父亲的脸色越来越冷峻,她的气势渐渐弱下去。 柳芷溪义愤填膺地指责裴倩的种种行径,筱辰父亲眼眶红了,他走进病房,望着自己因为忙于工作而愧对的儿子,后悔不迭。他想抱抱筱辰,男孩却害怕地向后一躲,这更加刺痛了他的心。考虑到裴倩处于妊娠期,她也承认并检讨了了自己的错误,警察对她进行了批评教育和警告。柳芷溪义正言辞,如果还有下次,一定不留情面,将她送上法庭,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从公安局出来,柳芷溪远远看看苏淮,他穿着灰色的风衣,脸上汗涔涔的,飒爽的短发发梢闪烁着晶莹的汗珠,意气风发、气宇轩昂,柳芷溪忽然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个夏天,他还是那个阳光下自信的少年。 苏淮大步朝柳芷溪走来,柳芷溪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一个转身,他们还是曾经的他们,可是她的心,不忍欺骗自己,奶奶的离开,曾潇的逝世,林素锦的反目,都像一道道明显的疤痕,歪歪扭扭地刻在她的心上。 她的心,曾经是属于苏淮的,曾经沉溺在少女的欣喜中,漾着甜蜜的秘密,可是她做不到若无其事,她忘不了冷江,纵使他伤了她,纵使他们已经天各一方,可是她心里的情愫,没有一刻停止翻涌。 “芷溪,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苏淮在她身旁,轻轻恳求。柳芷溪觉得心里,有一根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她眼里含泪,想起了叶子曾经询问她的话。那晚,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叶子学姐,一个人的心,还没有成型时,可以随意捏造。可是一旦固定了模式,那个空缺的位置,就永远装不下其他模型了。我曾经爱过苏淮,但是那时我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后来我爱冷江,我才第一次尝到,爱情的苦辣酸甜,而他在我心中,即使只是留下一个背影,也永远不会从记忆里抹去。” “芷溪,冷江和林素锦,他们要回郴城了,他们订婚后,就会去美国”,苏淮小心翼翼地告诉柳芷溪,一直密切关注着她情绪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