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楼春》 第1章 表里不一会装得很 红色宫墙的斑驳阴影下,几只毛羽靓丽的巧鹊轻轻点地,清风掠过潮湿的墙角,巧鹊零零散散不集成群,在宫里呆久了,个个都低着头,尖尖的小嘴一啄一啄,倒是比每日朝廷上的乌泱一片耐眼多了。 “沈次辅与顾世子当庭就瀚海的事情吵起来了,首辅也是不知如何劝阻了。” “两位大人又不是第一次当庭争论,这有什么好说的。” “这两位本是同窗,说来倒也奇怪哈,按理自当意见相合,但自从入朝之后,政见却鲜少相合。” “奇怪什么,二人皆师承齐老,齐老素来平和,顾世子激进,才是不承师道,非欲与沈大人比个高下,才是奇怪。” “你这人说话个人色彩忒重,沈大人科考前还是个纨绔子弟讷,说来你们这批入仕之人都是齐老门下,我不与你们多说。” 那人一吹胡子一瞪眼,怒冲冲地拂袖走了,背影倒是大摇大摆。 留下的人也想向此人效仿吹胡子瞪眼,可惜他还年轻,没有什么胡子可吹。 另一边,沈知蕴终于上了自家的马车,镂空的雕饰,无贵重珠宝点缀,但木雕手艺却是不可多得,识货的人才知道什么叫作不露圭角。 “白扁,今日老师设宴,先回府让我换下官服,行快些。” 沈知蕴吩咐给自己的小厮。 若不是顾晗书捣乱,她此刻早该换完衣服准备贺礼去了。 刚她一出宫门,顾晗书就着人“请”她上顾家的马车,她不愿与顾晗书的人在宫门口纠缠,便顺了他的愿,可他却是个不懂走平路的,非要给她找事儿,让人糟心。 “我家世子说,请沈大人上车,帮忙一看给齐老的贺礼是否妥当。” 顾晗书身边的小厮叫茶豆,和她身边的小厮白扁,都是取自扁豆的别称。 自打认识起就要和她作对似的,连小厮的名字都要和她家相仿。 扁豆味甘,性温,本是和中消暑之物,如今只觉得这名字总惹她一身恼怒。 茶豆和他家世子一样,没皮没脸,沈知蕴懒于纠缠,嫌弃地看了一眼白扁,跟着茶豆上了顾家的马车。 连顾晗书身边的小厮都拦不住,要你有何用。 白扁总是无故受牵连,甚是委屈,同茶豆在顾家马车外候着,不时怨气满满地瞅茶豆一眼。 “你若是想与我论互市和征战的利弊,我刚刚在朝廷上已……” 沈知蕴一边掀帘子一边说,微微低着头,身子还未全进来,就被顾晗书伸手一扯摔在了座位上,脑袋有着顾晗书的手掌垫着,倒未磕到车厢。 只是心里一惊的滋味也着实不好受,心里气恼,但是这么多年来沈知蕴早已知晓如何整治顾晗书。 你若对他的挑衅有了怒气,他才是乐在其中,最好的方法就是漠视他,对他的所作所为置若罔闻,才会让他跳脚。 说来在外人眼中,顾晗书的风评甚好,清风朗月,碧水青山,都是常用来形容他的。 若要问沈知蕴如何觉得顾世子,只怕就两个字——会装。 实在表里不一得很。 此人恶劣至极,看她生气竟然是此人的一大爱好,可是沈知蕴要偏偏不如他所愿。 沈知蕴心如止水地扶正了官帽,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襟,抬眼看向顾晗书,朱唇轻启,清清冷冷。 “不知顾世子给老师的贺礼在哪里,我好看过以后就此告别。” 如果忽略顾晗书的所作所为,其实第一眼顾晗书给人的感觉是气质儒雅的,眉眼俊美。瞳眸颜色很深,像化不开的浓墨,眉眼舒张时气度温润,若稍稍蹙眉,深黑的眸子立马就能凌厉起来,沈知蕴很是羡慕这样多变的眼眸。 二人师出同门,总是被人比较。 相较于顾晗书的容颜,世人总道沈郎俊美,男生女相。 而沈知蕴其实不是女儿相,她本就是女儿身。 她家族本是高门显贵,如今只能扮做男相,全拜于后院的女人纠纷,让她多年来无法得以自由。 如今位列朝臣,若是有朝一日身份暴露,便是欺君之大罪,所以终日谨慎行事,明哲保身。 不明真相的众人只觉得沈知蕴男生女相,后来传的多了,总有胆子大的人当面调笑她。 沈知蕴道人言嘴杂而祸乱横生,找了个机会杀鸡儆猴,当街收拾了一个纨绔子弟,当她面口出狂言的人也是不再有胆子了,这一番收拾,却坐实了众人心里她男生女相的印象,这些年里,也无人对她过于清秀的容颜置喙。 顾晗书见沈知蕴神色冷淡,感觉一口气憋在了心里,却也云淡风轻地说“奥——贺礼啊。” “忘带了。” 顾晗书微微歪着头,嘴角挑起一个放肆的弧度。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前提也得是人才行。 沈知蕴嘴角轻抽,一双明眸回视着顾晗书。 “既然这样,我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就不陪世子在这里多说了。” 说着沈知蕴就作势要下车,顾晗书拉住她袖子。 “别急啊沈大人,开年刚升了次辅,官职高了竟是不愿意听我们这些世袭子弟向您请教问题了。” 顾晗书这话纯属是给沈知蕴一个巨大的乌帽,顾晗书虽是世袭入仕,可他当年也是书院里的骄骄子,和一般世族的酒囊饭袋大有不同。 这话纯属是瞎编排沈知蕴了。 沈知蕴不卑不亢,礼貌微笑,“世子何出此言,既有问题明说便是了,把下官留在这里实非君子所为,至于请教二字在下也是不敢当的” 沈知蕴今日还想着去给齐老贺寿,实在懒于与他周旋,加上刚上车没说完的那句,一共三句话,句句都是拒绝。 顾晗书知她心切,怕是留不住人,也是不再玩闹,直入主题。 “尽着同窗的情分,奉劝你一句。” “出兵瀚海是薛老将军的意思,薛家女眷和子嗣全在京城做质,如今他年老力薄,需得找个战役功成身退,才能和妻儿团聚。” 也就是说,这战役薛老将军定会鼎力出手,将士有着必成不败的血勇之气,只差朝廷一纸令下,便可直取瀚海。 若是朝廷不愿助力,哪一派反对,哪一派便是挡了薛老将军返乡的路,便是挡了薛家的道。 沈知蕴摇头,叹气。 “你总是不听我说什么,我刚在朝廷上已与你说的很分明,加上年前户部的结算,广建书院之后,国库几万两白银还余多少。” 建书院请老师是小,这钱要花在学田交易上,需从当地先买田才能放田,一和田产纠纷,中途需和多少人打交道,需多少人看着管着压着才能让这学田给学生所用。 顾晗书微微眯眸,他的眼睛很像顾母,顾母当年也是才冠京城的名女,一双杏眼生得明亮。 这杏眼落在男人脸上,便会显得多情,可是顾晗书眼眸黝黑深邃,反而让人看得深情了些。 沈知蕴倒也不怕与他对视,直直地回看。 顾晗书突然笑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顾晗书伸手就要弹沈知蕴脑门,沈知蕴抬手拦住他,疑惑道。 “顾大人何出此言?” “如今庆国新王登基,朝政动荡,而我盛国兵力正是强盛,若要打仗,此仗不难,国库的余银可以承担。” “而若要像你说的广开互市,是不是还需等他庆国内政稳定,才能卖他新王一个好。” “不如趁机彻底收回瀚海,也能把新王打怕了,未来十年两国邦交,再开互市才是正正好。” “还是说……你对新庆王就如此信任?” 顾晗书意有所指,庆国新王当年在盛国做质,也和二人在同一书院读学,和二人也是打过照面。 顾晗书这样一说,沈知蕴才反应过来,简直要把她气笑了。 “顾晗书你是不是有病啊?我与他不过几月交情而已。” 她本来想反驳国库余银是否可以承担的问题,听到这里简直觉得这人就是不可理喻,她沈知蕴何时把私人判断参杂到政事中过? “你是对他不过几月交情。他来盛国做质,即使陛下下令礼待,却也在暗地里饱受为难,你为他出过头,他可视你为知己,谁知你俩暗中有无交易。” 顾晗书这话说的不好听,一个是盛国新任次辅相公,一个是庆国新上位的皇帝陛下,若这二人有些许交情,显然敏感忌讳,不可多论。 沈知蕴对顾晗书从来不是个好脾气,听了这话,觉得顾晗书嘲讽她公私不分,说话也是夹枪带棒。 “对啊,你不是早知晓我究竟是个什么人吗?” 沈知蕴冷哼一声。 “你不如直接去面圣,告诉陛下我伪装多年,女子入仕,参我一笔欺君大罪,把我扳倒了,你想打仗还是想开互市,都没人再驳斥你。” 顾晗书皱眉,低声微斥,“你干什么,这也是能随便说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沈次辅是个泼皮。” 泼皮女子。 最后二字“女子”顾晗书并未出声,只是做了嘴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早在读书的时候,顾晗书便不小心撞破了沈知蕴的女儿身。 同窗之人,唯他知晓此事。 在入仕以前二人也是极好的同窗情分,沈知蕴在知晓被顾晗书撞破身份之后,也未曾担心,坦明了原因后,二人达成了保密的约定。 此后顾晗书竟是比她自己还怕身份败露。 沈知蕴也曾问过顾晗书,为何你那么轻易地就答应替我保密? 顾晗书懊悔地摇头,说当年学歪了君子择友记,认为同窗之乞求便该尽力满足,后来醒悟自己被拉入一个欺君的大坑,但为时已晚,怕陛下责他隐瞒之罪,只好帮她藏下了这件事。 对于“乞求”二字,顾晗书自觉用词最是贴切,却只换来沈知蕴的一记白眼。 “你才是泼皮!怕什么?不过就是一死了之,世人都要赞我一句高节!” 二人争论便是你强我弱,你弱我强,顾晗书的声音压低了,沈知蕴的话语便猖狂了。 “女子高节。”这四字沈知蕴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地崩,颇有些挑衅意味。 顾晗书也是愠怒了,薛老将军一派的立场他把话带到了,至于明日沈知蕴若还是执迷不悟力挺互市,自有别人参她。 顾晗书掀起帘子高喊一声唤人。 “茶豆驾车!” “是!” 车外的茶豆高声回应。 顾晗书身边的小厮果真和他蛇鼠一窝,白扁站在马车旁边还未来得及反应,茶豆便火速跳上马车驾了出去。 白扁只得懊恼地呼喊自家车夫快跟上快跟上。 车厢里沈知蕴被这急冲的马车晃得身子一歪,也是震惊这人竟如此无赖,宫门口就敢如此放肆,起身就要掀帘出去把茶豆踹下去,顾晗书拉住她衣袖阻止她。 沈知蕴反手扼住顾晗书的手腕,转身快步上前肘抵顾晗书的脖颈,斥道:“你真是不找事儿不行,快让马车停下来!” 扮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该学的东西沈知蕴是一点也没落下,一身武功也是毫不逊色。 但耐不住顾晗书奸诈,竟就势后靠躺下。 沈知蕴没收住力跟着往下抵肘,又怕真伤了顾晗书,一时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反被顾晗书翻身扼制住,摔在了坐垫上。 “滚开!你这臭无赖。”沈知蕴抬脚要踹开顾晗书。 顾晗书借力后退一步躲开了这一脚,双手摊开,无辜耸肩道,“这次可是你先出手的。” 沈知蕴真想淬他一脸,世人皆道顾世子月朗风清,典型的贵公子之榜首,真想拔开他的真面目给大伙瞧瞧这是一个多么顽劣的人。 马车驾得飞快,几个动作之间便冲出了宫道来到了大街上,车速才开始放缓。 主街上百姓熙熙攘攘,叫卖声一片,人多眼杂,沈知蕴本就不想在明处与顾晗书扯上太大的关系,前脚刚在朝廷之上与他争辩,如今后脚又在大街上从他的车架里下来,传到其他朝臣的耳朵里怎么看她沈次辅? 岂不是让旁人觉得自己被顾晗书压制了? 沈知蕴此时也不便叫停马车,顾晗书便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与她停手。 坐在自家马车上的沈知蕴想起刚刚在顾家马车上的事,咬牙切齿,闭上双眼。 顾晗书那臭无赖让马车绕了主街一圈,又把她带回宫门口放下,随后扬长而去就留个车尾巴,叫嚣一般的车尾真是欠人拆了它。 看我明日如何参你。 第2章 看家护卫也是个姨娘能挑选的? 此时京城春意正浓,燕雀绕梁,谁家院里开了花,远远就能从墙外看见冒头的花色。 一片春色上枝头,河畔杨柳抽新条。 但春意不过几分浓,能留几时绿京城。 沈知蕴的马车在沈府堪堪停下,卷帘微动。 几声孩童戏耍和追赶声下,两莽撞小儿撞上了车轮。 车身摇晃,沈知蕴还没有示意,门口的护卫就赶忙从台阶上冲下来呵斥。 “干什么呢?哪里来的毛头小子!” “看清楚了这是沈家的车架,也敢冲撞!” “这沈家的门槛儿可是你们两个泥娃子卖命都进不了的泼天富贵!” 两小孩本是一时玩闹,也被吓愣了,呆呆地站在马车旁边,小小的手捏紧裤腿,怯怯地看着护卫一动不敢动。 “白扁。” 车厢里,沈知蕴轻轻出声。 白扁立马会意,掀起眼皮看了那护卫一眼,和他主子沈知蕴待久了,也能不动声色地凌厉眼神,叫被看者心中一寒。 这护卫是个狐假虎威的,惯会察言观色,受了这一计眼刀,霎时便明白了主子之意,心中一骇,本想护主显摆一下忠心,没成想惹了主子不快。 当下就弯了腰,点头哈背,笑脸兮兮地讨好,“白扁大人……” “不敢。” 白扁打断他。 “我只是沈大人身边的一个小厮,万不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做出僭越之事,做人,当明白自己究竟有几分几两,大人之聪慧我远不能及,但这几分几两的账目还是算得清清楚楚的。” 护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奉承。 “是是是,是小的僭越了。” 白扁走到两小孩面前蹲下,笑得和善,从锦囊中取出几两碎银,安慰道,“沈大人并未生气,大人看着你们玩乐自己也甚是高兴,这些碎银不多,自己去买些小食玩乐去吧。” 两小孩年龄不大,得了银两立马喜笑颜开,转眼就将刚才的恐吓不放在心上了,边跑边回头学着大人作揖,高喊道谢。 “谢谢沈大人!” “沈大人真是大善人!” 声音脆脆的,带着孩童的稚嫩,惹得街上的行人也不由发笑多看了几眼。 半掀帘子的沈知蕴也是轻笑。 下了车,白扁跟在沈知蕴身后,不曾再给那护卫眼色。 只是走过那护卫时,门口众家丁都听到了沈大人清冷的声音吐出的几个字。 “假恃势者如走狗。” 这话说的重极了,没读过书的护卫虽然听不大懂,也能听懂“走狗”二字,背上顿时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后悔极了刚刚的作为。 其他的门卫也不禁端正站立,不由害怕。 “这批家丁是谁人找的?光我之面便遇上了好几次。” 沈知蕴边走边说,语气不重,似是普通询问。 白扁却听出了大人心中不快。 “姜姨娘的表哥招了这些新人,夫人近来身体不好,也便没有多管。”白扁回复道。 “胡闹,看家护卫也是个姨娘能挑选的。我若不是嫡子,这府里可还有我母亲的一席之位?” 沈知蕴的母亲沈海氏,本是海家的独女,当年也是才华名动京城,别家少爷公子们踏破门槛求娶不得的。 后来被沈父沈平山迎娶进门,本是一段佳话,但沈海氏三年来迟迟未孕,沈父借此迎了姜氏进门当姨娘。 这姜氏是老夫人娘家的一庶女,想来也必是老夫人授意,无人敢说些什么。 大户人家,几房姨娘再正常不过。 但这姜姨娘入府不过几月便有了身孕,人人都道这大夫人无能,沈海氏因此气郁结心,怀了孕也久久未曾发现。 后来即使发现了自己有孕,怀孕初期总被姜姨娘气极,身体总是不好。 而彼时海家长子,也就是沈海氏的哥哥,在朝廷上惹了圣上不悦,被贬为了地方官,举家迁出了京城。 海家一时一落千丈,叫人唏嘘。 沈海氏娘家无人,沈父放纵妾氏,府中下人惯会看主子形势,也都去讨好妾氏。 对娘家人的担忧和自己在府中的不顺,沈海氏毫不意外地早产了。 一天一夜后,沈海氏诞下一女胎。 乳娘自作主张,将接生的新孩儿谎称为男。 嫡子诞生,沈平山这才给予了娘家失势的正房应有的关注。 早产晕厥后醒来的沈海氏知晓此事,泪目,颤抖地拉住乳娘桂嬷嬷的衣袖,指节用力得泛了白,颤抖着苍白的嘴唇,悲戚地说:“嬷嬷糊涂啊!糊涂啊!” 不多时,那姜姨娘也诞下一庶子,桂嬷嬷毫不后悔,坚定地和沈海氏说:“夫人娘家式微离京,那么夫人从此和平民无异,主君宠妾灭妻,夫人需得振作,日后水涨船高全凭小公子了。” 也亏的沈知蕴争气,这些年来毫不逊色于男儿,无论是读书还是做官,处处压那庶子一头。 其实何止是压那庶子一头,同龄的京城少爷又有几个能比得上沈知蕴的名声。 十二师承齐慎明,十八进士及第,为一甲状元,是御笔亲封的内阁大学士,参机政事,协助陛下批阅奏章。 前有花车巡街,一时多少名门闺秀芳心暗许。 后有政绩显著,才华横溢为各家夫人心意女婿。 年前承州书院的顽劣编写邪书,编排内廷,传播甚广,陛下重怒,拍案挥袖,将一桌子的案牍文书全都拂到了地上,连着瑞脑金兽,咣当地在地上滚出了老远,如同朱笔下无情地审判,下旨斩首书院一百一十六人,若有起势者,格杀勿论。 内侍跪倒了一片,如同谨小的鹌鹑,惶惶恐恐,颤颤巍巍。 朝堂之上,众人面面相觑,手持笏板,却无一人敢言。 若真要把那一百一十六名书生全部斩首了,天下学子岂不寒心?民心岂不动乱? 被斩的哪里是那一百一十六名受了撺掇的学生,下旨斩的分明是天下众人的悠悠之口,血肉零零的是笔墨下的喉舌,被血染色的是天下学子的赤诚之心。 这便是百年未有之血案,天大的血案! 唯有沈知蕴毫无预兆地跪下,大喊,“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冷冷出声,“沈爱卿可是要做这首位起势者?” 若有起势者,格杀勿论。 “臣为内阁学士,职在辅佐陛下。此令责罚不妥,恐有后患,是为天下之公,是为万世之民,是为陛下之正道,若非要有人做这起势之人,臣愿结首,以求陛下收回成命。” 朝堂静默,真如死一般的静默,个中人背后的冷汗都是静默的,个中人心中的恐慌都是静默的。 高坐龙座的陛下是静默的。 跪着的沈大学士也是静默的。 末了。 “既然如此,沈大人就去刑部好好想一想这起势者该如何当,该如何做。” 陛下冷眼看着座下众人,站起身来离开了这朝堂。 沈知蕴不卑不亢地站起来,有二侍从两侧来挟持她带到刑部,却也只敢做个虚势,不过就是沈知蕴在前面走,二人在后面跟着罢。 而这事终是陛下冲动了。 待陛下想明,悔矣幸矣,亲自将沈知蕴从刑牢请出,下令沈知蕴去承州办好此事。 回来便从大学士升了内阁次辅,二十多岁的次辅,也是绝无仅有,风华绝代了。 甚至连户部侍郎沈平山都难以使唤动沈知蕴了。 沈知蕴也曾多次问沈海氏。 “母亲若是愿意,我即刻便请族老作证,自立门户,搬出这沈府,离他沈平山和姜氏远远的” 沈海氏却总是轻轻摇头,拉住沈知蕴的手,轻叹道,“过日子要是能将就,就不必讲究。你现如今位列朝臣,身份如此敏感,自立门户与生父分家,朝廷又要有多少参你的本子,不可糊涂啊。” “他日若是被人知晓了你的女儿身,他沈平山为了他沈家门面也要护着你的。” 沈知蕴心里嗤笑,若真有这一日,沈平山恨不得和她们母女撇清关系,不落井下石以此邀功就算不错的了。 只是这话她不与沈海氏说,母亲怀她的时候落了病根子,这些年姜氏找事儿不少,母亲一直气郁结心,不大好过,对沈平山还有些侥幸有些期许也不是坏事。 人活着,总要有些盼头,或盼自己权贵滔天,或盼儿女膝下承欢,或盼夫君浪子回头,总归是要有个盼头的。 “问兄长安。” 入内院,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是姜氏第二个孩子,沈蕙怡。 姜氏这些年来牢牢抓住了沈平山的心,除了老夫人的扶持和自身的手段,最基本的外貌条件必是不可少的。 沈蕙怡得了她母亲的恩惠,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身段窈窕,现如今也到了该许人家的时候,时有高门递帖,不过都被姜氏以姑娘还小回绝了,但其实还是瞧不上那些递帖的假高门,说白了,哪一家的真高门会求娶一介庶女。 倒不是说庶女如何,可这庶女偏偏是妻妾乱位的沈家女,高门的夫人们最烦后院里放不正自己地位的女人。 曾经姜氏妄想成为平妻,如今她女儿妄想嫁入侯爵之府,这对母女也真是……叫人失笑了。 沈知蕴从不给姜氏一房的人好脸色,他们一房惯会装腔作势,装的一副得体懂礼的面子,实则背地里待价而沽,行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勾当。 姜氏如此,她儿沈知泽如此,她女沈蕙怡也如此。 二房背地里抬出的人命,一桩桩一件件,沈知蕴都是知晓的,奈何她母亲还想看个阖家欢乐的场面,她从不戳破,让这宠妾灭妻的户部侍郎之家仍然维持个讲究的体面。 她母亲想要将就,她姜氏一房若是不惹事,她也愿意让这后院之事就这样将就下去。 “嗯。” 沈知蕴冷淡地回应后,便朝自己的住所走去。 “姑娘每次见了大公子总是礼貌得体,而大公子却总是冷冷淡淡的,与二公子也是,非要弄得兄弟隔阂不可吗?如今大公子位高权重的,我们二房都过的不恣意了。” 沈蕙怡身边的婢女阿蓝不满地抱怨道。 “阿蓝,不可胡言乱语。”沈蕙怡抬手制止,看向沈知蕴离开的方向。 “兄长与我们二房素来冷淡,又不是针对于我,你有什么可气恼的。” “今日齐老贺寿,去的人都是文人大家,不是朝廷之臣,就是风流名士,若是父亲去还能带我一遭。可惜父亲最近政务繁忙,委托了大哥哥送礼,而二哥哥言轻不靠谱,竟未能获得邀约。” “一会儿我们坐小轿,跟在大哥哥身后,悄悄去齐府瞧瞧。” 沈蕙怡伸手折下一支新开的娇花,花朵娇嫩,和她今日穿的花裙倒是相映。 她低敛着眉眼,看着这离开枝头的娇花,心里到底如何作想,也没有人知晓。 回到自己房中,沈知蕴换下官服,穿了件天青色长袍,前襟祥云野鹤,金丝纹线,既儒雅大气,也不至于过分庄重,去参加恩师寿宴正正好好。 拿出自己亲手准备的贺礼检查,是件红玉的苍松雕器。 本身这件玉器若说贵重对于齐老而言远远谈不上,但这件贺礼意在是沈知蕴亲手雕刻而成。 年前的时候去承州办事,之前陛下盛怒关了沈知蕴在刑部几天,承州的学生还是心中赤诚的,一时被挑唆做了错事,牵连了真正为他们好的人,遇上沈知蕴亲自来这里办理此案,配合得很。 这案子办得顺利,可以结案之时,还未到预计返程的时间,一是为了敲打这些学生,二也是为了私心,沈知蕴压着这案子又审了半日。 这期间,跟着当地技高的艺人学了小半个月,回京后又雕废了好几块暖玉,才成了这么一件饱含学生心意的礼物。 看着自己准备的贺礼,沈知蕴不由地想起顾晗书那人,说要让自己帮忙看看给老师的寿礼,上了车胡搅蛮缠找她不痛快,现在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准备了什么物件。 不过他顾晗书准备什么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同窗和顾晗书都只是在书院学书,听齐师讲学,按文人道理来说,虽然都是齐师门下,但只有沈知蕴这样正儿八经行过拜师礼的才真正算是齐老的关门学生,和齐老的情分也是常人不能及的。 第3章 老师要离京了 齐府门口今日好不热闹,不少马车位列门前,门口挂寿联红绸,隔着府门就能听到里面客人觥筹交错的笑声。 齐老曾是天子老师,后又是太子恩师,这齐府本是陛下恩赐,皇恩浩荡,占地极广,初时陈列颇多,又怕齐师不喜奢靡,将原本的珠宝铄金大都换成了典籍藏书。 齐府鲜少设宴,齐师素来很不铺张,这盛大的府宅也是陛下强行赏赐,后来也用做接济寒门子弟开设学堂的地方了。 每每春闱,进京赶考的学子多穷苦,盘缠路费都已削薄了口袋,便可借住在齐府,白日里还能听齐老讲学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朝廷之上,半数都是齐老门生,无人敢不给齐老面子。 沈知蕴的马车停了,白扁递了门卫请帖,有小厮从马车上将沈平山准备的贺礼抱进府门。 至于沈知蕴自己准备的贺礼则由白扁亲自抱着跟在她身后。 看着今日齐府之盛况,沈知蕴着实没想到办得如此之大,微垂眼眸,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刚进门还未见熟人,就有小厮在一旁候着,带到一边传话。 “老先生等您多时了,让我领您直接去内堂。” 沈知蕴点头示意,“有劳了。” 等从门外看不到沈知蕴的身影后,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沈蕙怡才携婢女走上台阶。 “我们小姐是沈知蕴沈次辅的小妹,因着一些原因,未能同行,沈大人刚刚已经递上了请帖了罢。”阿蓝按早已想好的话和齐府门卫说。 今日寿宴文人居多,少不了诗文引据的名场面,不少客人都带内院的女眷来涨涨见识,再加上齐夫人也是爱好诗文,请了不少京城名女。 虽然沈蕙怡没有请帖,但沈大人刚刚独身进门,见沈蕙怡身着华丽,一看便是大户人家,齐府门卫不疑有他,放了人进去。 今日这日子,是齐府做东,又怎么能乱,谁敢作乱。 沈知蕴被领到了齐老的书房内。 屋内不点熏香,一股子陈旧书卷的味道,上好的毛笔挂了一排,这也算是齐老的特殊爱好——收集笔墨。 他还专收集各地的宣纸,有的百折不损,有的纹理光洁,有的则韧而能润。 齐老今已七十高寿,满脸的皱纹却不显力弱,只教人觉得精神十足,还能再讲个十年学堂。 但其实齐老从一年前起,就鲜少讲学了。 “学生沈知蕴,拜见老师。” 沈知蕴跪下拱手行了一个周正的跪拜礼。 “学生祝老师延年益寿,万事顺遂!” 齐老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沈知蕴无奈道,“你啊,给我行这大礼,叫我忒不习惯,显得我们师徒二人忒生分。” 沈知蕴站起来,从白扁手上接过贺礼,笑着说,“今日不同往日,礼数还是要周全的。” “老师您这精气头十足,真不像是过七十寿的人,不会是来骗我们贺礼的吧。” 沈知蕴笑着打趣,将贺礼打开放到齐老面前的书案上。 “您看这贺礼,可还满意?” 齐老向身旁的椅子一扬下巴,示意沈知蕴坐这里。 红木的椅子,椅背曲线弧度柔和自如。 “你这顽劣,周全了礼数便能打趣我了?” 齐老笑起来眼睛就留着一条细缝,但那有神的眼珠子还是能从缝里透出光来,可见今日是真的开心。 齐老拿起红盒中的红玉苍树,本是不明沈知蕴怎么送了个这俗物,拿起来细细端详了片刻,在手上把玩着转了几圈,大笑,“这可是你自己雕的?” “正是,学生手艺可还露怯?”沈知蕴笑着问。 齐老挥手一拍沈知蕴的脑袋,很是高兴,“好啊好啊,比那些不知道哪来的虚有其名的稀奇珍物合我意多了!” 齐老摩挲着红玉雕物,感叹道,“等我不日后离了京,带着这红苍树,就好像把你带出了京城一样。” “离京?” 沈知蕴心里一惊,她从未听恩师提起此事。 刚才进府时不好的猜测如今坐实了。 一年前老师就有意脱离国子监的讲学,府中对寒门子弟的扶持仍然继续,不过自己却不再亲自讲学了。 今日府宴之大,全然不像老师作风,别人只道齐府少宴席,今日宴宾客,寿宴热闹,众人欢笑罢了。 而沈知蕴现下却知道了,这哪是寿宴,这分明就是告别宴。 平素故友难常身侧,也难聚集众人觥筹。 春日别离宴拜旧人,酒斛高歌悄然离场。 “我早在一月前就向陛下上提了辞呈,陛下怜我年老,也是同意了。等办完寿宴,就要离开京城了。”齐老笑着说。 “老师怎么如此突然?竟也从未和我说过。” 沈知蕴皱眉,这宴会一完,老师不日就要离开京城,日后再见恐不知何年何月了。 “也不突然,本来去年就想着要离京的,我甚至都没想着在京中过年,只不过没想到承州书院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这顽劣也如此鲁莽被关进了刑牢。” 说到这齐老似是回忆起什么,生气地一敲沈知蕴的脑门。 若要平时,沈知蕴定要装痛,惹得齐老仰头大笑。 但此时刚得知老师要离京的事情,实在也是笑不出来,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么大的事老师也不和学生提前说,难道还把学生当外人?” “就当是给你处理承州书院时莽撞行事的教训。”齐老愤哼一声。 “那这教训也忒大。”沈知蕴的眼眶微红,赌气地说,“老师这样瞒着我,早知就不这么费心雕这红玉苍树了。” 起身作势就要拿回那贺礼。 “你敢!”齐老瞪圆了双眼,抱住红盒,收到的礼物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我也只是说说罢了,没想到不日后就要与老师分别了,京中事多,以后拜见老师的机会少之又少了。”沈知蕴又坐回去,心中悲伤不已。 “那敏识兄可也要出京?”沈知蕴又问。 齐敏识是齐老的儿子,在翰林院任职。 “敏识也与我一起呈了辞呈,他本就意不在朝廷,和我一起还乡开办书院去,正好过阵子你还要出京管那学田之事,崇州那地的书院你大可放心,有我和你敏识兄看着,乱不了。” 沈知蕴哀叫,“连敏识兄都要出京,真是人去楼空干干净净,半分也不念着学生我。” “什么人去楼空,真是胡言乱语,白教你这么多年诗书了,瞎用的词句。” 话说明了,师徒二人的气氛也不再沉重,沈知蕴惯会装,惹得齐老捧腹大笑,但这也恐怕是二人最后一次惬意长谈了。 不多时,齐敏识来书房找齐老。 “敏识兄。” 沈知蕴站起来作揖。 “知蕴也在这里啊。” 齐敏识身着暗红色长袍,很是稳重大气。 “你去陪陪你师娘,她也甚是想你。”齐老拍拍沈知蕴,他还有些宴会的事情要交代齐敏识。 “是,老师。” 出了书房合上门,白扁几欲张嘴,沈知蕴看了几眼说,“有话说话。” “齐老这事也过于突然,大人莫要难过了。” 沈知蕴转头看了眼身后老师的书房,深叹一口气,“老师看着精神矍铄,说话语速比以前慢了不知多少,吐字也是越来越不清晰。” 白扁微微睁大双眼,“大人您的意思是……” 沈知蕴看向远处,情绪不高,又说:“以前老师和敏识兄说话也是从不避着我的。” 或是时辰到了敏识兄来送药,又或是老师已经不能久坐敏识兄来劝谏,总归是瞒着她的不好的事情。 罢了,老师想如何便如何罢,他不愿让她知道,她就装作不知道。 步入前院,声音逐渐又热闹了起来。 因为是齐老作宴,少不了吟诗作画的场面,男女宾客只分席不分室,流水席就设在院中,露天美景,美酒佳肴,宾客欢矣。 有些不是齐老门生的朝臣想提前去拜见一下齐老,学生们都知齐老意愿,拉住此人坐下,语言激他,“老师一会就上座了,你这么着急提前去找老师,不会是做不出诗来想提前逃跑吧!” 众人大笑,有人笑得抚掌,有人笑得前仰后合。 那朝臣素来仰慕齐老盛名,也是个好与文人一辩的,能当朝任职的,谁不是科举头筹?现下被人嘲笑,激起他的好胜心。 “来来来,你说比什么!” “来人上笔墨,徐大人要作诗了!” 众人欢呼。 沈知蕴从走廊走过,遇上熟人,也被拉着也要去院中作诗。 沈知蕴笑笑拒绝了。 “我先去拜见一下师母,一会儿就来与你们饮酒。” 那人笑着说“好,那我们就等你片刻,你可千万别逃啊!” 也只好放过沈知蕴。 齐师母在院中上座,儿媳在旁边陪着,周围多是女眷,一个个身着丝绣罗裙,或清雅或温柔,或娇俏或端庄,如蝴蝶般美丽。 再看那边才子儒雅,满腹经纶,这宴会办得倒像七夕宴。 想到这儿沈知蕴不由失笑,朝齐师母那里走去。 只是一抬头,却看见那些姑娘中一个浅色身影——是沈蕙怡。 沈知蕴蹙眉,她怎么来了? 还未去询问沈蕙怡,齐师母已经抬头看见了沈知蕴。 抬手慈善地叫道,“知蕴来这儿让我看看。” 齐师母比齐老小个十来岁,也已年近六十,但齐母身体却是很好。 “问师母安。” “问嫂嫂安。” 沈知蕴先给齐师母行礼,再给齐李氏行礼。 身后的白扁将给齐师母准备的礼物交给齐师母身边的嬷嬷。 周围女眷见沈知蕴走来,多有羞涩。 沈知蕴年少有为,还未娶妻,而且长相俊美,又洁身自好,是多少女子的如意郎君。 因此她们也多接近沈蕙怡,想要打听打听沈知蕴可有心意的女子。 却不知一开始就忙错了方向,先不论沈知蕴根本不可能耽误好人家的女儿娶回去当摆设,就论找沈蕙怡打听此事,那也真是对沈府之事太不了解。 “有些日子没见知蕴了,你老师是个老古板,我总说想见你,他总道你政务繁忙,怪我不要打扰你。”齐师母和齐老还是有些夫妻相的,笑起来眼睛都眯在一起只留一条缝了,看起来慈祥和善。 “知蕴来了这些姑娘们都不说话了。”齐敏识的媳妇齐李氏打趣到。 姑娘们更是羞涩了。 有一女子在沈蕙怡旁边,拉住她的袖子轻笑,“你大哥哥果真俊美。” 沈蕙怡微低着头,扯了一个笑当作回应。 “立业成家,这业已经立了,这家何时成啊?”齐李氏轻捂手帕打趣着问。 齐敏识是个板正的人,但他娶的媳妇倒是个爱热闹的人,嫂嫂拿沈知蕴当弟弟,平素里最关心沈知蕴的终身大事,是以沈知蕴总是怕她。 为着行事方便,她身边倒是有个婢女兰玉,是个机灵懂事的,从小就陪在她身边,也知晓她的身份,情分甚浓,平日里帮她母亲料理府中之事。 后来她久不成家,渐渐传出风声,说她早有心上人就是这兰玉,给她管筹府宅之权,只是碍于门第之关系,终成遗憾未能迎娶。 沈知蕴听了直呼荒唐,兰玉倒是开心,毫不在意的说,大人是多少闺阁女子得不到的男子,如今被我得到了,这还不羡煞旁人。 “不急,我可真是怕了嫂嫂了。”沈知蕴无奈摇头。 见这当朝次辅被齐李氏为难住了,众人又不禁失笑。 这里女眷居多,沈知蕴与师母和齐李氏打过招呼后坐下聊了几句,也不便多留,便作礼告退了。 走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瞧了沈蕙怡一眼。 沈蕙怡的手抓皱了裙衣,轻咬嘴唇,和身边人打了招呼后跟了上去。 沈知蕴在前面走,走到人少的地方停下,转身问沈蕙怡。 “你怎么进来的?”声音冷淡,教人不怒自威。 沈蕙怡身形轻颤。 “齐师设宴,我也想来长长见识。”沈蕙怡揪着手帕低着头。 “我不想问第二遍。”沈知蕴冷眼看着。 “我就跟在大哥哥身后,护卫见我是沈家姑娘,就放我进来了。” “没有下次。” 沈蕙怡连忙答应。 “我说沈大人去哪里了,原来在这里避着我们。” 这声音,又是顾晗书那个烦人鬼。 沈知蕴正想回怼,却看见沈蕙怡发亮的眼眸,心中奇怪。 不是吧…… 第4章 你就又知道我开不开心了 “见过顾世子。” 沈蕙怡微微欠身,眉眼含笑,脸上浮现出小女儿的神态。 原来偷来这宴会竟是这原因。 沈知蕴知晓姜氏心比天高,沈蕙怡一直未定下夫婿是为了攀附高嫁,却没成想打的竟是顾晗书的主意。 顾家……王爵之家,也算半个皇家。 也真是敢想啊。 沈知蕴转身看向顾晗书,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 顾晗书不明所以,但是按经验来说,沈知蕴现在肚子里正憋着坏水。 沈知蕴介绍,“这是吾妹。” 这话让沈蕙怡微微吃惊,什么时候沈知蕴这么给她面子了。 想然顾世子身份尊贵,她这要面子的兄长也懂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考量,在世家公子面前不想显得沈家小辈不和睦,果然和他那蜗居在后院的母亲沈海氏一样。 这样想着,沈蕙怡心中不禁放松了许多,看来沈知蕴不会妨碍她与顾家攀上一层关系了。 而这边顾晗书既知晓沈知蕴假扮男装之事,对沈家的纷纷闹闹当然清楚极了,心中也是诧异。但还是端着世家公子的作风,长身玉立,声音清朗,如淙淙流水的声音流过耳畔。 “原来是沈大人的妹妹,真是失敬了。” 沈蕙怡掩面轻笑,半躲在沈知蕴身后,她知晓如何的见面距离才最是妥帖,这是她娘亲教给她的。 “顾世子不认识小女子,小女子却是常听知乐郡主提起您。” “是吗?知乐是个顽皮的,她又背后编排我什么了?” 顾晗书似乎有了些继续搭话的兴趣,眼睛却是看着沈知蕴的。 沈知蕴轻抬了下眉毛,仿佛看不懂顾晗书眼中的询问,很是不解和无辜。 顾晗书看着沈知蕴装乖想笑,他也倒是没憋着,笑声低低沉沉的。 沈蕙怡猜这笑声是因为知乐郡主,她还不至于觉得初次与世子搭话,世子就能对她有了兴趣,娘亲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京中非身份高贵的名门嫡小姐,又有几个能与世子说上话。 这样看来,今日顶着惹恼沈知蕴的风险借他名声来齐老宴会,也甚是不亏了。 知乐郡主的母亲与顾家主母交好,从小在顾家待的时间也不比在自家王府待的时间短多少,顾家主母把知乐郡主当亲女儿,而顾晗书也把李知乐当亲妹妹来看,交情甚好。 既然顾晗书对知乐郡主感兴趣,她便往这方面引话题。 “世子说笑了,知乐郡主把世子当作亲哥哥,不过是和我们分享了些儿时趣事,哪能是编排呐。” 沈蕙怡顿了顿,接着说。 “听闻世子少时有些爱好,爱在纸窗上练丹青,下笔甚稳,墨迹与光影交错,笔锋更凌。知乐郡主爱玩,在世子的画作上加花,色彩艳丽,风格诡异,世子常常气恼知乐郡主毁坏画作,便在窗纸上泼墨遮掩,最后王府的窗户残破不堪,顾王夫人发了怒,罚了世子和知乐郡主亲自把王府的窗纸换补一遍。” 沈知蕴没想到这沈蕙怡有几分本事,还真能讲出几分顾王府的事情来。 但其实也是没了解细节的。 那会顾晗书虽然沉醉丹青,但也就在自己屋的窗纸上勾画了两笔。没想到知乐那个傻憨憨学他,把顾府里的窗纸画得乱七八糟,最后污蔑给顾晗书,说她只是在顾晗书的杰作上加了两笔,才害得顾晗书被连坐了。 嘶,这件事可不兴讲,顾晗书一直耿耿于怀呐。 沈知蕴心里默默评价沈蕙怡,是有点本事,但不多。 顾晗书点头,眉眼舒展,唇瓣含笑,看起来温和有礼,贵气雅致,“原来是此事,这样说来,想起知乐曾与我说过,她无论去哪个宴会游玩都能碰上沈家的姑娘,想必也是才华斐然,才能叫知乐印象深刻。”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其实大有问题。 沈蕙怡是庶出,却总与知乐郡主去同一场席面,便有几分不知自己轻重的意味。 而若真是才华斐然,也当留有一些佳话在京中盛名,比如柳家的庶长女、徐家的庶二女,一诗一舞,名动京城,就是公主郡主也爱和她们玩乐。 但对于沈蕙怡,显然这也是没有的。 那就是硬往人家位高的权贵圈子里融,还融不进去,显得和扮孔雀的山鸡一样,没有开屏的尾羽还要到处显摆,叫知乐郡主看了生厌了。 沈知蕴听明了这话想笑。 当然这话是顾晗书胡乱说的,李知乐再闲也不至于和他讨论这游走于各个宴会的沈家庶女。 而沈蕙怡不知他顾晗书的劣性,多次想与世子相识却总不得机会,今日好不容易说上话,面前立着这么个风流气韵,有着皎月之姿的世子,耽于暗恋,哪能听出来顾晗书的弦外之音,还真以为是在夸她,面露红色,有些羞涩。 沈蕙怡神采奕奕,正要轻启朱唇。 沈知蕴轻咳一声,打断沈蕙怡的扭捏。 “我和顾世子还有些政务上的事情要谈论,你且回到院中和女眷们待在一起,不要随意走动。” 沈知蕴惯会玩弄人心,知晓沈蕙怡现下刚刚和顾晗书搭上话,正是心中雀跃,此时打断她,才会激起沈蕙怡的愤怨。 沈蕙怡愤怨了,她便开心了。 “……是的,兄长。” 沈知蕴这话不是询问也不是建议,既不委婉也不给回旋的余地,命令的语气不容置喙。 沈蕙怡还想着在顾晗书面前保持个知礼得体的大家小姐的模样,纵然心中不满沈知蕴对她的安排,也不能当着世子的面儿拂了长兄的面子,让顾晗书觉得自己乖张不服管教。 她知晓,权贵人家的公子哥,最不爱妻妾不服管教,这管教可以来源于父兄、夫婿、公婆……来源于任何视觉高于自己的人,不可自大自妄,觉得读了书便和男人一样可以与之同位相谈了。 需把自己放在辅位,进退得体,不能表现出乖张的反驳之意来。 但又不可太好拿捏,也不可过于软弱任人说教。就像她沈家那懦弱的正房夫人,失了娘家的依靠,顾及儿子的体面,什么都不敢与她娘亲一争,收拢不住丈夫的心,才终日气郁结心,缠绵病榻。 对于顾晗书这样不同于纨绔公子的世子爷,看女人的眼界自然也有所不同,相言时不可怯懦,需退时不可留连,进退有度,才叫人舒适。 故沈蕙怡向顾晗书微微欠身告退,面上仍是一副知书达礼,温婉可人的样子。 自认为她如此顺从,反而显得兄长沈知蕴对妹妹不和善了。 她心里这如姜氏一般的女人争宠记若是叫沈知蕴知晓了,常在朝廷上一辩四司的沈次辅也必定默然不语。 何必呢,何必去纠正一根长歪了的矮树。 待沈蕙怡离开后,沈知蕴也没搭理顾晗书,径直走到池塘旁,来回寻摸了几步,俯身捡起草丛里的一截细长树枝,掐住枝根,还有些许枯碎的褐皮渣掉在手上,蹲下身用树枝去勾晃池中的莲叶片。 这个时节睡莲刚刚萌发长叶,幼叶新嫩,透着这水绿的颜色,几乎可以看到几个月后静立的,将红未红的,带着露珠的莲。 顾晗书跟着走过去,二人的小厮留在原地远远候着并未上前。 “你怎么不问问我给老师准备了什么贺礼?”顾晗书问。 “准备了什么?” “南湖葛老的手写贺书。” 那这确实难得,千金难求。 葛老在两个月前就已仙逝,享年八十又六年,逝世前几乎隐世,已经二十余年不曾出过作品,这恐怕是葛老问世作品的最后一纸绝作了。 这顾晗书当真本事不小。 “确实难得。”沈知蕴点头。 “怎么了?”顾晗书站在沈知蕴的身后问。 “嗯?”沈知蕴没有抬头,低头摆弄着近岸的叶儿。 “看你心绪不佳。” 顾晗书踢了踢脚边的石块,心想要不要打个水漂儿,看这池子又不大,故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这么说?”沈知蕴好像看见这莲叶下躲了一条红背的鱼儿。 顾晗书把石子踢远,低头看着沈知蕴勾晃的莲叶。 “借我戏弄了沈蕙怡一番也没见你开心。” 沈知蕴拨弄叶片的动作停了,仔细想了想,自己刚才也没有很不高兴吧,甚至还因为顾晗书的暗讽而憋笑了。 你就又知道我开不开心了? 话到嘴边,又想到,“我也没说我庶妹叫什么名字,你倒是记得清楚。” 顾晗书刚认识沈知蕴那会儿,上课的时候问别人沈知蕴叫什么名字,同窗小声说是沈家嫡长子沈知蕴。 顾晗书没听清于是复述,沈资意? 那位同窗担心说小话被夫子责罚,敷衍地点头。 起初顾晗书叫沈知蕴叫成沈资意,沈知蕴从没理他。 在此之前,沈知蕴进书院之前,还是个不服管教的纨绔子弟,收了心读学的时候,成绩斐然,和那话本子里的主角一样,玩乐与课业一样不落,为众人夸赞。 顾晗书只当沈家嫡子白买了那么多话本子洗白他浪子回头,叫人也不理,没礼貌的清高样儿,心里对沈知蕴的印象是一落千丈。 殊不知这边顾晗书评价沈知蕴不理人,沈知蕴那边只觉得顾晗书像个傻子一样天天跟她身后喊她也不知道喊的谁的名字。 “了解次辅的家事,是立身朝廷之要事,毕竟知己知彼方能保命啊。” 顾晗书移到沈知蕴身旁也蹲下。 沈知蕴心里给他翻个白眼,把树枝在地上一按,折成了两半。 “老师不日就要离京了,敏识兄也递交了辞呈,意不在朝廷,是早就想好了的。” “原来如此,我本就疑惑,今日寿宴办的如此盛大,实在不像老师平日里的风格,原来是拜别宴。”顾晗书挑起一块扁平的石头,夹在指尖上玩。 怪不得沈知蕴今日一直兴致不高。 沈知蕴余光瞅了一眼,问:“你要打水漂吗?那这池可不够大。” “当然不是。”顾晗书站起来拂拂衣袖。 沈知蕴仰着头看他,被笼罩在顾晗书的身影下。 顾晗书向池边一扬下巴,“瞧。” 瞧什么?那条红背的鱼吗?早就跑了好嘛。 心里虽是抗拒的,沈知蕴动作却是没有迟疑,扫视着河边的水面不明白顾晗书要让她看什么。 “你再近点看。” 沈知蕴身子更往水面探了些。 顾晗书颠颠手上的石片,转动肘腕蓄着力朝近岸的水面一砸,水花四溅,如同白花摔在摇晃的新叶上,摔回波纹不停的池里,摔在不太干净的岸边……摔向久蹲在池边的沈次辅身上。 “……” 沈知蕴闭眼咬着后牙,一滴水从额头缓慢滑落,满脸湿漉漉的,连带着衣襟也晕开了好几处水印子。 在顾晗书的笑声响起的瞬间,沈知蕴向后挥摔出去手中的半截树枝,用了几分内力,顾晗书躲闪不及,腿上被狠狠甩了一道。 那半截树枝之前被沈知蕴伸进水里玩了半天,本就是地上捡的,和了水树枝上粘的全是稀泥,全被留在了顾晗书的袍子上。 沈知蕴揪住顾晗书的衣裳借力起身,之前蹲久了腿有些麻,这一气下起得急了腿窝一软站不稳,眼看就要往一边歪去,顾晗书抬手扶住沈知蕴的肩膀。 沈知蕴借力站稳了就甩肩把顾晗书的手甩开,朝着自己小厮的方向走过去,临走临走还又朝顾晗书的小腿来了一脚。 “幼稚!” “白扁!陪我去找个偏房清理一下。” 身后传来顾晗书幸灾乐祸的笑声,沈知蕴只感觉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明日参事+1 白扁赶忙去跟着沈知蕴,茶豆也赶来顾晗书这头。 茶豆摇头叹气。 “世子啊,您怎么又把沈大人惹毛了,明日早朝您又要被参了。” 顾晗书摇头感叹。 “茶豆啊,该急的人不是我。” “别忘了今早是谁把沈大人骗上我的马车,是谁驾车冲进主街把沈大人留在了车上。” 顾晗书大摇大摆走了,茶豆揣手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敌人太过厚颜无耻,竟无言以对。 他都想投靠沈大人了。 第5章 你是身处污浊的小白莲 白扁打了些清水来,备了条手巾。 沈知蕴将面部仪表整理妥当后,这衣服却是没备用的,于是只能在屋中等候片刻,让这湿痕自然风干了。 时间有些久了,等出来的时候宴会已经要准备开席了。 齐老从始至终没来过主宴,派人来说自己年岁已高,只是找个由头让年轻人们一聚罢了。 齐师母也以身体老迈为由早早退席了。 眼下是齐敏识和齐李氏坐主位。 沈知蕴从亭廊穿过,来到前院。 随着移步换景,耳边的喧哗声也是越来越大。 齐敏识见她从亭廊走来,正要招呼过来。 哪知知乐郡主半路截胡,拦下了沈知蕴。 齐敏识张望着,正考量要不要把沈知蕴叫过来。 齐李氏过来搭住齐敏识的胳膊,蹙眉摇头,“你什么年岁,人家知蕴什么年岁,把人家总招揽到你们这群喝酒划拳的人中干什么。” 齐敏识微微瞪大了双眼,什么时候他们这些行诗酒令的文人桌变成喝酒划拳的了。 “你让人知蕴多和年轻人交流交流,人家年轻人们聚在一起,男宾女眷不分席,也行的诗酒令,偏和你们这群朝廷上的老油条坐一桌干什么。” 齐敏识正欲反驳,齐李氏又开口堵住了他的话。 “人知蕴叫你一声敏识兄,你儿子也就比知蕴少个五六岁,真把自己当哥哥辈儿的了,就是被你们这群人烦的每天忙于政务才说不下个媳妇儿。” 齐敏识无奈笑了,终于懂了他夫人是个什么意思了。 确实,沈知蕴这般年纪的京中公子,早就娶妻了,快者连孩子也抱上了。 今日来的年轻人确实不少,各位大人们也带了不少女眷。 说来也好笑,顾晗书和沈知蕴在朝廷上撕得不可开交,不顾半分同窗情分。 这知乐郡主也算是半个顾王府养大的孩子,却总爱跟着沈知蕴一道玩乐,也不知顾晗书心里如何做想。 “你快帮帮我,赶紧快看看。” 李知乐遮掩地塞给沈知蕴一个纸条,青葱的尾指留了不短的指甲,印画着软红的花蕊,如同在指尖开花了般,鲜嫩,娇艳。 只是这精致的长指甲没注意,从沈知蕴手背上划过一道子。 “诶呀!没事吧没事吧,我真是不注意。”李知乐理亏,气短地说。 沈知蕴转手腕看了眼,淡然地说:“无碍。” 接着展开纸条,还没看清就被李知乐把手按了下去。 “你这也太明显了!要低调一点!” 我悄摸摸塞给你,你立马就打开看,还举这么高,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咱俩之间有勾结。 李知乐立起脚,鼓起腮帮子蹬她。 沈知蕴很是无辜,看着李知乐身后静默站着的四个婢侍,这阵势,无论知乐郡主走到哪里都不会不引人注目的,她还当这纸条可以随便看呢。 “你们几个过来。” 李知乐朝身后使唤,命四个婢侍围上前来帮沈大人堵住别人的视线。 看着眼前愈来愈靠近的四个女侍,沈知蕴不由地退后了一步。 这画面不会被别人看到有些奇怪? 不是说要低调一点的吗? 这也太欲盖弥彰了吧。 沈知蕴退后一步,李知乐以为她要走,又急匆匆拉住她袖子,蹙眉催促道,“你快看啊!” 刚才嫌看得快,现在又嫌看得慢。 郡主大人好难伺候。 沈知蕴才又将这团在手里的纸展开,皱巴巴的,一看就是刚写不久,墨迹还未干就被折了起来,字迹晕开有些模糊了,但还是能看清内容的。 “不是吃完席才开题论诗吗?” 沈知蕴瞅了一眼,这纸上写的诗题——似是不是。 这次的题目还挺古怪有趣。 “嘘——”李知乐将食指竖在自己唇前,“有钱能使鬼推磨。” 说完憨笑了两声,简直觉得自己不要太聪明。 沈知蕴笑着说,“你不光明磊落,还提前透题给我,让我也不光明磊落。” 李知乐撅嘴,“这男宾女眷一起比的,你不是不喜欢出风头嘛。” “再说了,你入仕至今,掌政务行律令的,早就和我们割席不是一个阶层了。 说着比划着一刀两半的样子。 好家伙,原来入仕了就不配参加这种玩乐了吗? 她也不过二十出头啊。 原来普天之下的阶层,不是只分为贵族与庶民,原来入仕也会被歧视啊。 “那你说说你们是什么阶级,我是什么阶级?” “我们是未经朝党污染的小纯民,你是身处污浊的……” 李知乐脑子一转,想到自己还有求于沈知蕴,话锋一转。 “你是身处污浊的小白莲。” 李知乐双手捧脸作花状,歪着脑袋嘻笑。 什么时候郡主都算民了? 还有小白莲…… 听见这三个字,沈知蕴觉得可能是最近政务繁忙,太阳穴开始微微抽搐。 李知乐趁胜追击,“你不如把这个出风头的机会让给我,我若是哪天找了夫婿,也就不会再来烦你了。” “别,你就继续来烦着我,别家姑娘瞧了还以为我被郡主看上了,都不敢来找我了。” 沈知蕴运了些内力碾碎了这作弊的纸条。 看着沈知蕴的动作,李知乐吓得以为沈知蕴不帮她了,双手合掌,可怜兮兮地说,“求你了求你了,知蕴哥哥你最好了。” 没想到沈知蕴很是爽快,抬眉说:“可以。” 李知乐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真的吗!” 这次居然这么好说话。 “真的,但是你要帮我办件事。” “没问题。”李知乐答应得更爽快。 沈知蕴附身悄悄交代给李知乐,李知乐听了这件事更加开心了,眉梢都在跳舞。 “我还以为你这件事是要为难我,可这分明是个奖励啊——” 沈知蕴失笑,原来这事在李知乐心中算是奖励吗? 嗯……怎么不算呢。 “既然这样说好了,你快回你的席面去,我去和齐大人一席。” 被郡主和四个女侍堵着,这场面多不好看。 沈知蕴转身要走,李知乐又拉住她袖子,有些扭捏地说:“就是,你也知道我的水平……别写得太好了。” 还挺有自知之明。 沈知蕴敲她头,“知道自己什么水平还老偷懒。” “你怎么学的和你老师一样爱敲人!” 李知乐前些年的时候也听过齐老的讲学,她发现了,听齐老的讲学听多了的人,都有这个臭毛病,顾晗书是,沈知蕴也是,这不好的风气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不多敲一敲怎么把你脑袋里的水和面粉混匀了。” “略略路。” 李知乐做了个鬼脸跑了,四个女侍赶忙跟上去,行去匆匆,跟阵风一样。 真是好大的阵仗…… 留在原地沈知蕴都有想扶额叹气的冲动了。 而席面上的沈蕙怡悄悄关注着这亭廊的动静。 知乐郡主爱玩乐,总游玩于各个宴会,沈知蕴却是个嫌麻烦的鲜少来这种宴会。 故沈蕙怡竟是不知,原来知乐郡主与沈知蕴关系这么好吗? 想到刚刚在顾世子面前借知乐郡主找话,显得自己和郡主很娴熟一般…… 便又觉得让这沈知蕴看了笑话,如同一脸刮子甩在了脸上,火辣辣的叫人心闷气短。 这边顾晗书看着悄悄坐到自己旁边的沈知蕴,诧异地问,“你怎么坐这儿了。” 沈知蕴面无表情地坐好,“被齐夫人赶过来了。” 顾晗书这席都是世家王爵子弟,朝廷任职者有,读书考学者有,纨绔子弟者亦有。 无论是什么人,见沈知蕴坐到顾晗书跟前都是万分诧异。 不是说这二人政见不和不相为谋吗? 但纨绔子弟者很是开心啊,沈知蕴进书院之前,也和他们一同纸醉金迷过,混账事儿也干得不少。 都说少时的交情最是深刻,他们四舍五入也算沈知蕴的发小了。 后来沈知蕴读书科举,入仕掌权,朝廷里腥风血雨的,手里面拿捏了多少家族的人命。 谁还敢像以前一样在他面前放肆,岂不是主动送命给人家提供政绩。 但眼下又坐在了一起,少不了攀交情套近乎之人,也少不了眼酸刻薄之人。 都是世家惯坏了的世家子弟,又有几个能懂朝廷中各中人的份量轻重。 “沈兄忙于政务,好几年没和我们一起作诗玩乐了。” “你玩乐就玩乐,谈作诗干什么,你会作诗吗你?”有人笑着打诨。 “沈大人年少成名,和我们自然不一样了。” 有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到沈知蕴旁边,给她倒了一杯酒,满满一杯,都快要溢出来了。 “凭自己本事科考的人,和我们这些荫封入仕之人,可是天壤之别。” “各人行各路,都是走一条自己能选择的路,哪来的区别?”沈知蕴不动声色地躲开那人要搭在她肩上的手。 “还是不一样的,您这官升得快,得陛下青睐,我们就都是酒囊纨绔混个职位罢了,沈大人的手段哪是我们能学的。” 这话拉踩了世家子弟,但这人自己也是世家子弟,便是阴阳沈知蕴这官位之来路了。 沈知蕴倒是笑了,“你说你自己就说吧,你们是何人,谁同你是你们,顾世子同样荫封入仕,也没见像你一样占个城防兵的小管职,三年不见一升。” 此人是伯爵府的幺子,上面哥哥姐姐都是一顶一的好,养到他这里开始纵惯着,于是养了个半废。 居然还以为沈知蕴现在是他这样的世家子弟能找事儿的。 纵然他是伯爵府的公子,但沈知蕴如今是内阁次辅,便是伯爵大人也要给她面子。 这人喝了点小酒,说出来的话便没了规矩。 沈平山是三品的户部侍郎,沈知蕴位及次辅,沈家现如今如日中天,和伯爵王府又有什么区别。 沈知蕴刚落座就有不长眼的人来惹了不快,气氛有些冷峻,于是有人来暖场。 “哈哈子昇喝猛了,开始胡言乱语了,沈兄不必理他,我们来继续我们的。” 说话的是贺家的二郎,他边说边招呼着让小厮把卫子昇架了出去。 “谁醉了?贺常华你别……” 沈知蕴抬眼看向这挑事儿的人,眼底平静,毫无一丝波澜。 那卫子昇仿佛突然醒酒了,也无反抗,顺着台阶说要去偏房里休息休息。 闹者下场,众人才又活络了起来,各说起各话来。 顾晗书屈指敲了敲沈知蕴满杯的酒盏,酒水一下溢出了半杯,洒在绸布上晕湿了一片。 “你干嘛?”沈知蕴语气不好地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京办学田的事务?” “怎么?你同意在瀚海开互市了?” “你想什么,怎么可能。” “等什么时候陛下批了互市,我就什么时候去办学田。” 顾晗书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那你就别想了,要是这样,不如让我去办学田来的方便。” 等席面差不多了,沈知蕴招来白扁。 俯身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白扁连忙默背,去找了笔墨记在纸上,交给了知乐郡主身边的婢女。 李知乐得了诗条,喜上眉梢,隔着人群朝沈知蕴眨了眨眼睛。 顾晗书瞧见了,问,“你让白扁给知乐送什么了?” “你猜。”沈知蕴语调懒洋洋的。 顾晗书想了想又说,“你跟知乐别走太近。” “为什么?” “我恐她对你有心意,别误了她。” 听了这话,沈知蕴弯眼笑了。 “展开讲讲。” 顾晗书又认真地说,“你别不当回事儿,我是说真的有可能。” “放一万个心吧,不可能。” 沈知蕴这话说的笃定,顾晗书知她性子,定然很是确定。 “你俩,又背着我谈论了些什么?”顾晗书微眯眼眸。 沈知蕴还是那句话,“你猜。” 她看向那边热闹起来的鲜衣儿郎,有管事的从红盒子里取出早就命好的诗题,开嗓喊出。 安静了一瞬又喧闹起来开始讨论,才思敏捷者已开始低头沉思。 有几人已经跃跃欲试,只等一人来开这个诗头,接下来便会竞相而上,一争高下。 看着假山下反复踮脚张望的李知乐,想到顾晗书的担忧。 不由轻笑出声。 她当然十分确定了。 只不过这原因不可讲明,因为她做了一件很损伤很损伤顾晗书的事,心虚得很。 第6章 这算是坏事做尽遭报应了吗 次日朝廷,谏院上书。 参刑部关仲私收罪犯银两,将刑部大牢明码标价三六九等,有钱者坐牢如休假,无权者坐牢丧人权,动辄打骂,毫无王法。 皇上命此案移交至大理寺,由大理寺司职江予衿断明此案。 下了朝,沈知蕴刚走出宫门。 “沈大人,我家大人中郎将张澎请您去樊楼小叙。” 沈知蕴颔首,算是答应了。 至樊楼,张澎早已端坐在厢间,门口有侍卫守着。 毕竟是武将,随身的侍卫都佩戴着长刀。 沈知蕴掀开帘子入内,白扁候在门外。 “沈大人。” 声如洪钟,带着难以敢有丝毫违背的威严。 中郎将张澎今已中年,本身就对文官颇有偏见,何况是沈知蕴这么个小年轻。 而且军营之处,军汉们大都是莽汉,以强壮为阳刚。 张澎打量着这位新晋的沈次辅,细皮嫩肉,男生女相,和健硕的将帅一比,弱不禁风。 掀起帘子时露出的手腕,感觉一只手都能给他一下掰折俩,心中不屑。 但总归是有求于人,所以也没有表现出来。 沈知蕴在张澎对面落了座,毫不胆怯。 “张大人今日恐怕不只是想来与我小叙的吧。” 沈知蕴单刀直入,让张澎倒是省了劲儿,他最烦和文官弯弯绕绕。 张澎给沈知蕴倒上酒,给自己又满上,动作爽劲,几滴酒液溅在了桌子上。 “沈大人是读书人,我不是,我只是个终日习武的粗人。” “旁的话我不说,就直接问了。” 张澎的眼睛直盯盯看着沈知蕴,眼角下垂,厚厚地皱纹堆砌在眼尾,目似剑光,锋利得让人想起觅食的秃鹫。 “关仲这个人早些时候是我在北大营带出来的兵,他什么胆子什么性子我能替他作保,绝不可能做出这贪便宜的事!” 沈知蕴似是恍然大悟,但其实她早就料到了。 这关仲算是北大营在刑部的关系人。 武将与其余各部的势力时常割裂,所以作为这关系人,关仲在武官势力中份量不小。 张澎很是在意关仲能否可以保住性命,势必要保住他们武将在刑部的一份话语权。 “原来您是为了关仲一案。” 沈知蕴低眉,“只是这事与我有何关系,既不判在户部,也并没有给内阁提审之权。” “我知晓你与大理寺江予衿关系很好。” 张澎说到这儿,不必再往下说,该挑明的都挑明了。 “今日是我有求于沈大人,这酒我先干三杯以表诚意。” 说罢连满三杯,三杯入喉。 沈知蕴静坐在对面并无阻拦,等张澎放下酒杯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张大人是个豪爽人。” 仰头喝酒,一饮而尽。 张澎见沈知蕴主动回了酒,觉得此事有苗头。 “沈大人若是愿意帮我这个忙,日后如果有什么可以用的上我的地方,定然不会推辞。” 沈知蕴笑着摇头,“我身在内阁,能有什么本事插手大理寺的案子。” “江予衿虽与我交好,但私是私,公是公,若人人都谈交情,这天下之案还怎么断。” 张澎见此又觉希望渺茫,但还是不放弃地说。 “沈大人尽管一试,关仲若能活命,你便是他的大恩人,日后便是刑部,也可有些人脉。” 张澎觉得求人就要把姿态放低些,心里纠结到底该称沈知蕴“你”还是“您”,可是对着沈知蕴这般年纪的人,他是真说不出“您”这种敬语,又怕沈知蕴觉得他蛮横不肯帮他,眉头拧成一股。 “张大人身居要职,为人清正,带出了我大盛多少可以为国浴血的好男儿,我自是敬重的。如今您有事情拜托于我,我是真想助您一臂之力啊。” 沈知蕴蹙眉,作为难状。 “可是......” “可是什么?” 张澎又觉柳暗花明,只差一脚,着急地询问。 沈知蕴才又开口。 “我问您,这关仲究竟品性如何?” 张澎一拍方桌,桌上的酒菜盘子都抖了几抖。 “你要是担心帮错了人,帮了那利用职权在刑部大牢里谋取钱财的小人,那就放一万个心吧,关仲是我亲自带出来的人,他若是卑鄙无耻,你就去谏院,让那群老匹夫告我御下不严。” 这张澎只是军营出身,现如今早属六部之人,就算行有不端要责备他的上级,哪轮得到张澎。 不过这就是在沈知蕴心中一想,并未指出。 “张大人的人品我自然是相信的。” 随后长叹一口气,“可是这大理寺断案,真不是谁一言就能决定的。” “我倒是有个法子,张大人可以一试。” “你且直说。” 张澎的心里一上一下的,现在焦急得不行。 “我不日就要南下监管书院广建,期间涉及学田分配,律例繁杂,害怕出错,准备向陛下请求派一个熟知律例之人同我一起南下。” “到时候我可以指名江予衿,您现在只需要让关仲一案拖着,拖到我南下,带走了江予衿,这案子由大理寺内部换人审查,到时候想做些手脚就容易多了。” 张澎一听,心觉妙啊,江予衿位高不好徇私,若换一个寡断之人,这案子还不是想怎么断就怎么断吗? “此事可行。” 随即又想到这案子还需先拖着,便又问:“那沈大人何时南下?” “您是知道的,内阁希望我盛国能与庆国在瀚海开设互市,但此事不同意的人太多,都想着开战收回瀚海,您也在边疆打过仗,这仗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打赢的啊!” “那些人以顾亲王为首,世族巨多,谁知道是不是想着开战后能从这拨款中狠狠捞一笔,我是心疼战士们啊!所以我一定是要在南下前解决了此事。” 说到此处,沈知蕴垂眉感叹,张澎也很是共情。 他如今是在京中管着城防司的要事,所以没有参与对于瀚海的争论,一直持中立的态度。 虽然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边疆带过兵,但年轻时候遭遇的不公如今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明白了。” 张澎冷哼一声,“那些人真是张口就来,不知打一仗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 “你且放心,我回去就写一份折子,和陛下说明此事。” “有了张大人的帮助,那可就太好了,这酒我敬您。” 说罢沈知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张澎见此事解决得如此顺利,心中爽快,也干了一杯。 交易达成后,二人畅谈了一番,在樊楼共用午膳后才告别。 二人谈论了许多兵书上的战略,张澎觉得沈知蕴这人简直太对他胃口,全然不像其他老匹夫,对他们武将很是敬重,对兵法的见解也很是独到。 与张澎拜别后,沈知蕴就回了沈府。 白扁挺是高兴,“没想到中郎将大人也有需要用您的时候。” “谁都有要用到别人的时候,官位越高,所行之事越多,越是要用到别人。” “公子昨日不是说今日早朝要参顾世子一笔吗?”白扁想起来了问。 沈知蕴毫不在意地说:“等过些天,憋个大的。” “我让你办的事情办好了?”沈知蕴问。 这是正事,白扁收敛了笑意,恭敬地回答:“书房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引蛇入洞。” 沈知蕴点头,“那就好。” “公子。” 一道女声从门外传来,轻柔温婉。 是兰玉。 “进。” 兰玉开门走进来,向沈知蕴行礼。 “姜姨娘的表哥奴婢已经查明,公子可要现在听?” “你说。” 兰玉帮衬着沈夫人管着沈府琐碎,但终究是个下人,名不正而难服众。 而沈知蕴碍于男子身也不便多查手内院之事,所以才时常让姜姨娘有机会做些手脚。 “姜姨娘的表哥名为姜汤河,托了姜姨娘在沈府的关系,一直以来在城防兵中任职。 “这些年来升了职位,手底下有了人,腰板也直了起来,便主动来找他这表妹献些殷勤。” 白扁在一旁听着,心说,这不巧了,城防兵可是张澎大人的管辖范围。 “公子,不如直接告知张澎大人,让张大人撤了那姜汤河的职,看姜姨娘还能依靠何人。”白扁献策。 “不可。”沈知蕴说。 “现如今我替张大人请走江予衿,张大人帮我助互市一力,如果我再拜托于他,我们之间的交易便不对等了。” “兰玉。”沈知蕴屈指轻敲扶手。 “奴婢在。” “你找些伙计,将谣言散布给我父亲,就说张澎支持趁此时机向庆国发兵,与我不对头,撺掇手下监视沈府,连沈府护卫都被他收入囊中。” “我父亲这人,自己知道自己府中妾位不正,忌讳别人说他宠妾灭妻,若知道了别人监视沈府,恐怕不知道要穿出多少丑闻,定会气恼。” “是。”兰玉答。 “此事就这么处理,你先下去吧。”沈知蕴挥手,似是有些乏了。 兰玉却站在旁边不吭声,也不动作,也不走。 沈知蕴发觉后,看向兰玉。 “可还有什么事情需要禀报?” 兰玉低着头,咬着嘴唇,还在踌躇。 “兰玉?”沈知蕴不明所以,轻声问。 “公子,老夫人说您到了年纪还整天埋头于书案,恐劳形伤身,从老家找了些她知根知底的女子,现如今已经送进府了。”兰玉说。 这是她办事不利,故有些心虚,担心公子责罚。 “什么时候的事情?”沈知蕴一惊。 “你和桂嬷嬷就没有拦着些吗?” “夫人卧病在床,桂嬷嬷和奴婢都是下人,哪能阻止得了啊。” 兰玉委屈地说。 沈知蕴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想起自己嘱咐给李知乐的事情,又顿觉好笑。 这算是做坏事遭报应了吗? “顾世子什么意思?” 张澎眼神凶狠,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护腕。 “我是挑拨离间,还是实话实说,张大人自己去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顾晗书与张澎共坐在一架马车上。 “张大人只需差人去沈府打听一番,问问沈府的厨子,今日可有给沈大人准备午膳,便知你们二人在樊楼一叙,到底是你张大人做东请他沈知蕴办事,还是他早已下好了棋等您入局。” 顾晗书的意思是,今日下朝张澎请沈知蕴樊楼一叙之事突然,又留了他沈知蕴在樊楼用午膳,期间他的小厮一直在门外候着。 如果沈知蕴事先不知晓此事,那么并无下人通报,为何沈府默认了沈知蕴中午不会回来,并没有给他准备午膳。 如果沈知蕴事先知晓了此事,那么便是瓮中捉鳖,其心不善。 张澎的眼眸中展露寒光,既然如此,那么关仲被污蔑入狱,定然是有他沈知蕴的手笔。 与江予衿打了一套组合拳,把他偏得团团转。 实在让人气愤。 “可是,先不说你这话的真假,如果我不按照沈知蕴的要求站队互市,该怎么把关仲从大理寺中捞出来。” 虽然气愤,但还是正事要紧,如果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也只能钻进沈知蕴的套路,之后的事只能之后再算。 顾晗书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张澎急声询问。 “这关仲为何要您来操心?他如今是刑部的人,自然有刑部的大人操心。” “那就看关仲受贿,他的直系大人是谁,再拖几人下水,若是真有罪行,就是这几人官官相护同流合污,若是清白,便大家都相安无事。” 顾晗书这招损,既然沈知蕴和江予衿做局让关仲入狱,他便将这局再撺掇大些,再拉一些人下水,人多了,大家彼此袒护彼此辩白,是否真的受贿,也就变得好查明了。 张澎睁着严厉眼睛,想了想,不顺气地说:“你这不是又拉别人下水了吗?” 冷哼一声。 “因为想救的人被污蔑了,就去污蔑别人,这就是你们读书人学的君子道?” “我看还不如我们这些武夫。” 顾晗书无奈地笑了。 “究竟是什么人划分了君子道的界限?用我所学救该救的人,难道不是学书的意义吗?” “虽然是拉了一些人下水,但并未伤及姓命,在底线之内,做可行之事,便是可行。哪有分毫不伤就能做成的好事呢?” 张澎似是被说动了,他心里估量着这事对其他人的损伤,也觉得顾晗书这方法可行。 心里暗暗唾弃。 可恶啊!可恶啊! 可恶的文官,总是弯弯绕绕阴谋阳谋! “你说的我自会考虑。”张澎沉声说。 倘若真是沈知蕴设局,他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第7章 公子,这是工伤啊! 兰玉在前面领着,白扁在后面跟着,沈知蕴快步来到老夫人安置那些女子的院子。 “老夫人这次带了多少人回府?” 沈知蕴边走边问,走路带风。 “嗯......十......三,三个。”兰玉在前面答,说得有些急,声音不大清楚。 “三个?那确实有些麻烦。” 沈知蕴思虑着,该如何打发这三人,如何去应付老夫人。 “不是啊公子,是十三个!”兰玉纠正道。 沈知蕴一个急刹,站定,面无表情地问:“多少个?” 兰玉已经走出了一段路,听见身后离远的声音,保持原速转身回到沈知蕴面前,恭敬地重复。 “回公子。” “统共十三人,各个都是身材姣好的妙龄美人。” 沈知蕴突然感觉今日太阳有些大,晃得她有些头晕脑胀。 不由后退一步,白扁很会来事,伸起胳膊充当扶手。 沈知蕴扶着白扁,顿感虚弱,另一只手抵住额头,皱眉闭眼,低声懊恼地窃语。 “报应,大报应啊......” 白扁和兰玉不明所以,白扁上赶着问:“公子说的是什么报应?” 二人目不瞬转地看着沈知蕴等待她的回答,即使是闭着眼沈知蕴都能感受到二人灼灼目光。 “......最大的报应就是养了你们两个没用的人。” 沈知蕴掀起眼皮各瞅了二人一眼,二人心虚目光躲闪。 “白扁。” “公子您说。”白扁连忙挂上标准的服务式微笑。 “可有好的方法?” 白扁额头默默流下一滴冷汗,兰玉在旁边默不作声,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嗯?”沈知蕴又问。 白扁硬着头皮说:“不如......” 这下轮到沈知蕴和兰玉目光灼灼地盯着白扁,白扁头上的那滴汗流到了鬓角。 今日的太阳确实是有些大啊。 “不如您就把她们挑几个收了,留上二三人,剩下十来人不就有理由打发了吗?” 白扁低着头说完,兰玉默默后退一步给沈知蕴留下足够的空间。 果然下一秒白扁就感觉自己小腿挨了重重一脚,眼看下一脚又要落下来。 可能急中生智吧,白扁举手大喊,“公子我想到了!” 这下腰板也直了起来。 沈知蕴点头示意,“你说。” 兰玉才又靠近一步听话。 “就说公子您身子虚弱,无福消受!” 白扁说完后又低头弯腰蜷缩起来,自觉心虚无法承受主子的审判。 沈知蕴听了觉得自己像个傻蛋,竟然真以为白扁能想出什么好计谋。 身子虚弱,无福消受...... 不就是说她不举吗? 虽然她不是个男人,但是人要皮树要衣,呸,树要皮人要衣。 她既然以男子身份立世,怎么能忍受这样的言论,还不如说她是断袖。 当即赏了白扁背上一掌。 咬牙切齿道,“好啊,好主意啊。” 白扁惊喜地抬头,以为自己的主意被采纳了,自谦地说,“都是主子教的好。” 兰玉在一旁没憋住笑出了声。 沈知蕴咬着后牙,心想,她是怎么教出这个傻不愣登的蠢蛋。 “滚远点。” “好嘞。” 白扁勤快地退到沈知蕴身后。 “兰玉带路。”沈知蕴说。 “是,公子。” 三人行至老夫人安置这些女子的院外,大门静静立着,错开一个口子。 三人挤在门口张望。 院中有几名女子在树下刺绣闲聊,春树开花,颜色甚好。 微风袭来,一女子背靠椅,素手挽发,露出一截小臂,白皙玉润。 白扁咽咽口水,“公子,其实老夫人的眼光确实不错。” 这下白扁一下遭了沈知蕴和兰玉两人的白眼。 沈知蕴打量着院中的几名女子,房中还有几位没有出来。 突然开口道,“其实留下几个也不是不行。” 白扁大吃一惊,“公子可不能听信了小的谗言。” 兰玉却很赞同,“确实。” 白扁不解,“公子的身份如此特殊,安排个枕边人该如何处置?” “正是因为身份特殊,才不能总是避着。若要平时,老夫人往咱们院中塞人,我和桂嬷嬷能拦的早就拦下了,如今拦不下,可见老夫人态度有多坚决了。”兰玉说。 “兰玉。”沈知蕴吩咐。 “奴婢在。” 沈知蕴在兰玉耳边交代接下来该怎么做。 “懂了吗?” “奴婢这就去办。” 白扁在旁边茫然地站着,完全不懂眼下是个什么走向。 沈知蕴带白扁躲到暗处,兰玉先行离开。 不多时,兰玉去而复返,带了几个家仆。 兰玉撑着腰,一脚踹开了这院子的大门。 院子的姑娘们吓了一跳,房门里的姑娘们也赶忙出来瞧瞧这是什么动静。 只听兰玉一声令下,“都给我站好了,一个都不能跑!” 姑娘们不明所以一头雾水,都是从老家来的,第一次来京,还是偌大的沈府,以为自己无意间犯了什么规矩,冲撞了这府宅的主人,一个个吓的花容失色。 家仆从里屋搬来一个椅子放在院中,兰玉坐下。 整个院子里气氛严峻,有胆大者先发问。 “请问这位小姐是何人?” “我是沈夫人的贴身婢女,从小伴公子左右,可是不小的情份。” 众人一听,原来是个婢女,还自小伴公子左右,看来是和自己抢夫君的。 在老家,也都是各家的嫡女,自然不愿意屈身人下,何况是一介婢女。 “这位姑娘可知我们是何人?” 那胆大者继续问。 其他人也不再惶恐,若怕了一个婢女,还如何办好老夫人的事情,如何能入得了公子的眼。 “当然。” “你们不就是老夫人找来给我们公子当通房的吗?” 那胆大者不屑一笑,看来这所谓很得公子宠的婢女是个没脑子的,竟然以为老夫人大费周章从老家找这么些有关系的妙龄女子,原因就这么简单吗? 想来这婢女若真得公子喜欢,早被纳入了房中,做不了正妻,这么多年的情分做个小妾有何困难。 这样看来,这婢女也是借了沈夫人的威风,狐假虎威罢了。 “姑娘想必还未了解我们来此的原因,不如自己去询问老夫人,或者等公子来了再处置我们吧。” 话里话外都是你有什么权利来我们院中作威作福,还不赶紧带着人滚开。 “呵。” 兰玉靠着椅子,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对这人的话毫不在意。 “你们要入公子的院中,我身为夫人身边的人,自然要帮夫人把把眼,万一混入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脏了公子的眼,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都不知道送来的是一群什么东西,有几个干净的人。” 大家都还是黄花大闺女,什么叫混入了不好的东西,何况来这里受老夫人的命令,如若被公子留下来,就是主子,被一个婢女这样讽刺,有几个人顿时就恼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 “真以为公子没有成家你就是女主人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哈哈哈哈哈哈。” 兰玉忽然笑了。 众人茫然,那几个被惹恼的女子更加气愤了,觉得兰玉是在嘲笑她们。 “乡下来的村姑,浑身的腌臜味儿,可真是熏死我了啊。” 说着兰玉掩鼻,蹙着眉,满脸嫌恶。 老夫人的老家是清河,南方富庶,被兰玉硬说成乡下,这几个姑娘在家里都是小主子,没见过这无赖的下人。 一女子指着兰玉气得说不出话,“你……你……” “呀,真是抱歉,忘了你们乡下来的,怕是也没识两个字,连个话也不会说。” 兰玉又捂嘴笑了起来。 接二连三地挑衅,又不知道如何反驳,被噎住的姑娘们气恼。 “我们不与你多说,我们去找老夫人给我们评理!” “就是!什么贱婢,也该在此处叫嚷。” 有几人成群地要出院子去找老夫人做主,兰玉一挥手,那些个家丁去把门合了,站立两侧。 门外的沈知蕴被堵了视线,和白扁绕到后面。 “准备好了吗?”沈知蕴问。 “啊什么意……啊……” 白扁被沈知蕴揪着后领飞上屋檐,幸亏沈知蕴及时点了他穴,才没有尖叫得让院中的人发现。 “你这是做何意?”一天缥色长裙的女子问。 “我何意?”兰玉慢悠悠地重复。 “来人,给我把她们打一顿,让她们知道这沈家门可不是好进的!然后把她们丢出沈府,扔在大街上,让众伙儿瞧瞧这是谁家的姑娘,我看谁以后还敢娶你们进门!” 兰玉挥手,身后的家丁一个个如同豺豹,并排着走上来把这些姑娘们围住。 被打了是皮肉之苦,到时候衣衫褴褛地被扔到大街上才是恶毒,毁人清白,如同毁人容貌。 姑娘们顿时心慌了,她们刚来摸不清门道,要是真被如此对待,到时候这挑事之人先斩后奏,无论这人最后受什么责罚,她们这些人却一定都是被毁了。 这才开始惊恐,毕竟还没过公子的门,和普通百姓毫无区别,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沈家权大势大,她们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套些说法。 到时候,污了名声,没了价值,老夫人嫌弃她们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会护着她们。 姑娘们后退,想躲到房里,没想到那些家丁更快,连身后路都堵住了。 有些胆小的已经泪流满面,几乎都要站不住了。 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上前,不卑不亢地说:“听闻沈公子素爱民,少年成名,定也是珍惜羽翼,你如此行径,先斩后奏,不念着老夫人的面子,难道不担心被公子嫌恶吗?” “你想赶我们走,无非不是怕公子对你的恩宠被分走,方法多的是,您就直接告诉公子我们都是老夫人找来的人,回头留下来了,都要按月去禀报老夫人公子这些日子的行径,公子定会嫌恶我们。” 众人听着这女子说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地落入人耳,教人信服。 没有人注意,一个身着青色衣裙的姑娘趁此时悄悄靠近了兰玉些。 那天缥色衣裙的女子话音刚落,兰玉正想着如何装着娇蛮的样子反驳,嘴唇刚启,那青色衣裙的女子便直直朝她冲了过来,所有人都未曾想到,那小小的女子有这样的胆量。 青衣女子直接扑上去,兰玉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正要挣扎,便感觉一冰冷地刺感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公子,这是工伤啊! 房顶上的沈知蕴也是吃了一惊。 天哪,要真把这些人放我院中,每日屋顶还不翻上三番。 见此变故,沈知蕴从屋顶提着白扁下来,又绕到前面门口。 家丁们也没有反应过来,如今回过神,正要上前救助兰玉。 青衣女子高声呵斥,“谁敢靠近我就划了她的脸!” “你这蛮横的女子,为了一己私欲伤人清白,今日我们便要让老夫人做主,让公子做主,我们都是老夫人家里人,是请来沈府的客,岂容得你来放肆!” 天缥色衣裙的女子走近兰玉,沉着脸说。 她拉了几个姑娘,让她们去找老夫人。 家丁们顾及兰玉的安慰,不敢阻拦,谁知姑娘们还没靠近门口,门便被推开了。 沈知蕴从门口走进来,身着月白色长袍,气质朗润,如霁月光风,山间泉涧。 见这府里真正的主子来了,那青色衣裙的女子才从兰玉身上起来。 兰玉连忙爬起来躲到沈知蕴身后,夹这嗓子娇滴滴地喊,“公子~” 沈知蕴竟是不知兰玉这么会装,听着这娇嫩的声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面上还是平和如水。 “刚才已经有人禀报了我兰玉在这里所行之事,叫诸位姑娘受惊了。” 沈知蕴作揖道歉。 那些受惊了的姑娘们才感到安抚。 “诸位先回房中休息片刻,我定然会好好补偿诸位,给大家一个交代。” 等回了自己院中,白扁才问。 “今日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白扁挠挠脑袋,有些后怕地说,“兰玉都要变得和夜叉一样了。” 兰玉重重踩了白扁一脚,“下次这事就叫你去做!” 随即又问沈知蕴,“公子可是决定要留下哪些人了?” “站在前面说话的那个蓝色裙子的姑娘,和要划你脸的那个姑娘。”沈知蕴点了两个女子。 既然老夫人决心要让她留下些人,她就顺着老夫人的意思留几人,余下打发回老家就算了。 毕竟若是她院中长时间无人,恐惹人猜忌。 但这人也不是能随便留的,留下来就要为她所用,定然是要有几分能耐的。 “你去禀告我祖母,就说我已经看过了这些女子,替我谢过祖母的好意,已经留下了两人,其余人还望祖母帮忙送回她们家。” “然后你再从我院子中拨些珠宝赠予那些受惊的姑娘。” “是,公子。” 第8章 这老东西还在装呢! 孔嬷嬷穿过长廊来到了老夫人院子里,掀起门帘进门,一脸喜色。 老夫人半躺在软塌上,旁边有一个年轻的女侍捧着书正朗声读着。 听着动静,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瞧你这么高兴,发生了什么事情?” 孔嬷嬷高兴得合掌,“收了!大公子收了!” 老夫人以为自己听书听久了,都听出幻觉了,“小菁,抚老身起来。” 年轻女婢连忙伸手支住老夫人,低顺着眉眼,微屈着双膝。 “你再说一遍。” 老夫人坐起来看着孔嬷嬷,眼神迫切。 孔嬷嬷高兴得一笑,皱纹颤抖着都在叙述喜悦,“就是您找来老家的那十三个女子,大公子收了两个留下,让我们把其余的姑娘们送回去呢。” 老夫人混浊的眼珠都掩盖不住她此时的意外,舒展的皱纹可见心情愉悦,随即又觉得不对。 “就这么容易?” 要知道之前往他们大房塞了那么多女子,全部都被退了回来。 这次专门下了狠心,一股气找了十三个好身段好样貌的姑娘,直接领入府中,都做好与大房好好周旋一番的准备了,居然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听闻,是兰玉那丫头去姑娘们院落闹腾了一番。”孔嬷嬷说。 想了想又补充道,“是要争宠呢!” “哦?”老夫人诧异。 大房那个妇人素来病弱,沈知蕴每日忙于朝廷政务,后院之事全都交于了这兰玉。 可见兰玉是个聪明的。自从管事以来,沉稳有谋思,让她几次想往大房插人都不能。 她也试着将这兰玉收为己用,可是这姑娘看着年轻,却是一点马脚不露。 可不像是为了还没定下的姑娘就去找人家麻烦的人。 “你且详细说说。”老夫人越想越不对。 孔嬷嬷详细地说出今天发生的事情。 “依老奴看,大公子手段通天的,现在连主君都管不住他。恐怕咱们前脚刚把人往院里送,后脚大公子那就得了风声,怕是比兰玉还先知道。” 老夫人颔首,“他手下自己的人不少,确实有可能。” 孔嬷嬷接着说:“老奴估摸着,大公子早就过去瞧上了几个。” “兰玉常伴大公子左右,定然是早知晓了大公子的心意。以前大公子对那些女子无意,兰玉也就不急,这下大公子默不作声地看上了两个,兰玉定是急了,才想着趁大公子还没有定下此事,把那些女子赶出去。” 老夫人也觉得孔嬷嬷这番分析有道理,又问,“那他是留了那些人?” “姜绪家的嫡小女姜如芸。” “姜秀海家的庶女姜慧。” 老夫人回忆着这两人是哪两个,心里大概有了个模样。 当初这些人她都是一一掌过眼的,外形条件都差不了。 “这十三人都是咱们自家人,留哪个都是留的自己人。”孔嬷嬷说。 老夫人赞许地点头,“知蕴在那妇人那养得和我一点都不亲近,但这沈家,到最后还是要留给嫡长子的,他身边没几个我的人我不放心。” 孔嬷嬷顺着老夫人的话说:“大公子在年轻辈里那是数一数二,人中龙凤,待将来,定然会带我们沈家更上一层台阶。” 老夫人缓缓笑了,又觉得不能掉以轻心,嘱咐孔嬷嬷说:“那两名女子,你需早些敲打一下。” “当然,需得她们知道自己究竟是凭什么贵人的福气才能入得了大公子的院子。”孔嬷嬷说。 “如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边的人,那便不如不要了罢。” 提点到这,老夫人苍老的眼睛中流过一丝狠辣。 孔嬷嬷会意,点头应承,“那是自然。” 入夜。 树叶在风中微微作响,半月沉浸地隐藏在层云之后。 本是静谧无声的夜晚。 “唰——” 一支羽箭从空中飞过,穿过窗户,窗边的烛灯芯都被冲灭了,只余一道残影,直直钉在沈知蕴身后的书架上。 沈知蕴侧身看向窗外,透过那被捅破的纸孔,外面是一片静谧漆黑的夜,自己的暗卫已经追了出去。 白扁急匆匆推门而入。 “公子可有受伤?” “无碍。”沈知蕴沉声说。 “让燕南不必去追了。” 沈知蕴拔下身后入木的箭,手指摩挲过箭身,冷哼一声。 “这是薛老将军明晃晃地警告我呢。” 尾羽暗黄,夹在箭杆尾端,箭头呈三角形,后锋向内弯曲作倒钩设计,是典型的薛家箭。 “保留好这支箭。” 沈知蕴将此箭放到白扁手中。 “在别人家里放箭,就要想好他要付出的代价。” 沈知蕴的眼眸中划过一道戾色,冰冷得叫望者入坠冰窟。 此刻窗影晃动,有人在外。 沈知蕴神色一寒,朝白扁使了个眼色。 白扁将箭放在书桌上,快步冲出房中。 门外一阵躁动后,白扁压着一个女子进来。 是白日里那名挟持兰玉的青衣女子——姜慧。 白扁将这女子撂倒在地上,厉声说:“你为何在此处,有何居心,说!” 姜慧跌倒在地上,抬头看向站着的沈知蕴,灯芯摇晃,衬着沈知蕴的脸一明一亮,看不真切。 “孔嬷嬷将其他姑娘们连夜送走了,唯独留下了我和另一位姑娘,心中惶恐,想来请见公子!” 姜慧语速极快,生怕沈知蕴没耐心听她解释直接杀人闭口。 沈知蕴探究的眼神过于穿透,让姜慧望着心凉,目光移向书桌,桌案上箭头的正朝向自己,心中一动。 “这箭矢是薛家箭,我认得!” 尽管头发凌乱,姜慧目光凌厉。 这是在向沈知蕴展示自己的能力。 但不乏有可能是刚才在门外听到了沈知蕴说的话照猫画虎。 “为什么这么说?”沈知蕴拿起这箭矢,扔到姜慧的怀里。 她压根不信灯影绰绰下,隔着窗户姜慧能看清这箭矢的样子。 但既然这人有胆量,便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好好断一断这箭的源头。 姜慧拿起箭来,不胆怯地说:“箭羽黄,箭头三角,尾部倒钩。” 她确实没看清这箭的样子,只是先求保命,让公子知她有用。 如今看清了,心里笃定,这便是薛家箭。 “还懂些什么?”沈知蕴问。 “兄长痴迷兵器,我也跟着懂得了不少,虽不能贯通,但是辨别是哪些地方那些流派的还是可以做到。” “站起来回话。”沈知蕴看着她,心中有了打算。 “是,公子。” “你是老夫人找来的家里人,姜慧。”沈知蕴叫出她的名字。 姜慧说:“我是清河姜氏的姜慧,和老夫人确实也有些亲戚关系。” “但是。” 姜慧一顿,目光直直看向沈知蕴。 “老夫人同我父亲一样,视女子为物品,为男人附庸。” “我知公子留下我们几人并非本意,若公子肯用我,我定然不负公子所信,从今以后,为公子所用!” 沈知蕴看向姜慧,眼眸中神色不明,姜慧回视着,毫不躲闪,手却悄悄捏紧了裙袂。 在沉默中,沈知蕴笑了,声音清朗。 “好,以后你就留在我院中,不是妾婢,而做僚属。” 姜慧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双手捧箭,交还到沈知蕴手中,抬首,神色坚定。 “以忠行事,叛则杀我。” 以忠行事,叛则杀我。 沈知蕴咀嚼着这八个字,觉得此女可堪重用。 入春的这些日子,京城一片好气象,朝廷上却暗流涌动。 沈知蕴送别了离京的齐老,这些日子一直等着张澎上书给她一大助力,结果等了这么些天,也不见张澎有所动作。 大理寺那边查案,确实不是江予衿一家之言,这些日子又审查了刑部好多大人,弄的刑部众人如铁桶一般防着大理寺。 关仲在此之间,也被刑部护着,隐约有着要变清白的趋向。 沈知蕴心里大概明了了,中郎将张澎已经倒戈。 原因她如今还是不明,但接下来,可就要提防着张澎了。 顾晗疏那边的人屡次上书催促南方学田之事,她周旋了几日,恐怕也拖不了多久。 内阁。 首辅杨世林身着官袍,和一众内阁之人在此处商议。 在瀚海一事中,他一直端着,任沈知蕴去和那些人论辩。 严纶开口,“这些日子,我见陛下口风已有松动,恐怕更倾向于出兵。” 又一人应声,“我们只需要将这时局拖着,出兵就讲究一个庆国内乱的时机,等着再过上一月,就是陛下下了决心,也不适合整兵而发了。” 朝廷上咄咄逼人的沈知蕴此时却默不作声了,她端起一口茶,轻抿一口,在放下时,发现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这里。 沈知蕴抬眉,淡然地说。 “看我做什么,张澎倒戈实属我意料之外。” 刚刚说话的严大人捋捋袖子,“那张澎不能用,沈大人可要想些别的办法啊,也要有东西在手里握着才能把这局势拖下去。” 沈知蕴心里不屑,这么会说怎么不见你在朝廷上舌战群儒。 “我自我的法子。”沈知蕴说。 那严大人还想开口,却被杨世林打断了。 杨世林是个笑面虎,平日里端着的都是文人的儒雅作风,暗地里把人当枪,哪里需要挥哪里。 他看着沈知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成一个慈和的弧度,“知蕴啊,沈侍郎的态度如何?” 沈侍郎,这是在问沈知蕴她爹。 如今户部尚书已经年迈,比杨世林年纪还要大许多,处理政务已经力不从心,大多交于沈平山来查办,都说等尚书告老还乡,沈平山就是下一任户部尚书。 彼时,沈家才真是如日中天。 这几日沈平山在沈知蕴暗中挑拨下,觉得姜姨娘用人不察,任人唯亲,和她发了好大的脾气。 对于瀚海一事,沈平山却是意外的中立。 问国库余银多少,他就规规矩矩安排人算,算下来就禀报陛下。 条条目目,沈知蕴看过,一些疏漏补缺,都是正常,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各级官员从朝廷拨款中抽上几成,不是太过分就能容忍。 零零总总算下来,这国库的账目不是作假,对于战况所需,说可承受也可,说劳民伤财国库拮据也可。 陛下又问沈平山他觉得瀚海一事国家可堪承受? 他工工整整写了十几页策论打马虎眼,互市整兵的利润被他算得五五分成。 想起沈平山大打马虎眼的本事,能把开战和互市的支出以及后续收入整得平平无奇,也算是一种中立派的本事。 “大人真是白问我,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何时站过一道阵营。” 沈知蕴和沈平山父子不和睦人尽皆知,但终归沈家就沈知蕴一个嫡子,过些年还是要将沈家交到沈知蕴手上。 父子哪有隔夜仇,众人都当沈知蕴年轻气盛,与父亲置气罢了。 沈知蕴又说:“这事已周旋了多日,诸位也不必担心,正如严大人所说,拖着就行了。” 为何内阁如此反对开战,原因便是那薛老将军。 杨世林年轻的时候,薛将军还在京中,二人也是水火不容,针锋相对。 后来显然是杨世林胜了,薛德明离京坐阵边疆,留下妻儿在京中为质。 这瀚海一旦开战,领兵权定在薛德明手中,到时候他是想回京还是告老谁能知道。 如若回京,德高望重,民心所向,定然不会有杨世林的好日子。 杨世林没有了好日子,内阁如何能有好日子? 更何况,开办互市,先由内阁审批,再交由户部拨款,这要是办成了,又是杨世林的一大功绩,又怎么能松口。 沈知蕴这人虽然年轻,但很会审时度势,杨世林很是看好。 说是要拖着瀚海一事,沈知蕴竟然真坚持了这么些日子。 杨世林摸摸自己的胡子,沈知蕴若是个白衣,他还真想收为义子,再没有比他更得力的手下了。 可惜沈知蕴并不是寒门出身,他父亲沈平山位及三品,他还是沈家唯一的嫡子,真是可惜了。 “首辅大人,可还有什么高见?”沈知蕴问。 杨世林是个能忍的,张澎倒戈对他们这边局势不利,沈知蕴硬是周旋,也没见杨世林亮出底牌。 杨世林叹气,“也不过就是拖着罢,能有什么好法子。” 这老东西,还在这儿装呢。 第9章 敬和长公主失踪了 内阁众人,有人为附势,有人为权钱,有人为安乐,对开战一事倒是和谐的反对。 一行人商议了半天,文人嘴皮子碎,说话还带官腔,听了半天杨世林觉得头疼。 众人识眼色地要告退了。 沈知蕴正要起身,却被杨世林留了下来。 “知蕴留下来,我还有些事情要交待你。”杨世林是真有些累了,靠着椅子,满脸的疲色。 严大人出门时斜眼瞅了里面一眼,心里不是很服气,首辅怎么偏偏要留下沈知蕴这人,年纪轻轻的,趋炎附势的东西倒学的不少。 “坐过来。”杨世林向沈知蕴招手。 沈知蕴走到杨世林旁边的椅子旁落座。 “大人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沈知蕴问。 她确实没想到杨世林会专门留下她。 杨世林轻飘飘看了身旁的内侍一眼,那人领着内侍们出门,把门也合上了。 杨世林摩挲着红木扶手,年老的眼皮耷拉着,开口说话。 “你对敬和长公主可还有印象?” 这一句询问如同大钟在脑海里被敲响,翁翁的,震得人一下就清醒了。 沈知蕴神色凝重起来,“敬和长公主在景仁二十七年的时候送到了庆国和亲,做了旧庆王的后妃。” “没错。” “如今陛下还在纠结是否要出兵,无非就是还缺个名头,不能起无义之战。”杨世林暗示。 如果这敬和长公主在庆国丧命,便可以以此为借口,向庆国发难。 沈知蕴明了,问,“您可是发觉了顾亲王那边有所动作了?” 杨世林点头。 “但是暗子来报,在顾亲王的人去刺杀敬和长公主之时,府中已空空无人。” “被藏起来了?”沈知蕴蹙眉问。 杨世林摇头。 “如今情况不明,还没有人知晓长公主藏匿的地方。” “大人的意思是?”沈知蕴问。 “瀚海一事不可再拖。” 杨世林掀起眼皮看着沈知蕴,明明是慈和的面相,如今的眼神却像垂老的秃鹫,老矣是假象,食腐肉才是常态。 沈知蕴明白,长公主一事不好公之于众,恐人心多变。 而哪一方先寻到长公主的踪迹,便是获得了瀚海一事的主动权。 但杨世林不敢赌,如果他再采用拖延的方式在朝廷上僵持着瀚海一事,先找到长公主的人可不一定是他的人。 那么彼时,他便毫无再造风弄势的可能了。 “知蕴啊,你知晓我一直重用你,入仕不过五六年,就从大学士一跃成为了内阁次辅,这其中,不只有陛下惜才之心,需有人引荐啊。” 杨世林的意思是,这引荐你的伯乐,就是他自己。 这是实话。 沈知蕴自入仕以来,一升再升,确实少不了杨世林的暗中助力。 “首辅大人提携之恩,下官不敢忘。” 沈知蕴站起来向杨世林揖手,毕恭毕敬。 “好,明日早朝,你可知该如何做了?”杨世林语气平缓,好像是平日里普通的询问,仿佛就是在问,你今日几时来的宫门,然后再闲聊似的感叹一句,起的可真早啊。 “下官定不负首辅所望。” “明日早朝,请首辅大人观戏。” 杨世林满意地点点头,满脸的皱纹流出几分笑意,向外摆手,“退下吧。” 沈府。 沈知蕴来到自己的书房,手指摸过书架边缘,摸过那夜被薛家箭留下的窟窿,好像不是在摸一处破损,而是在摸一件心爱的兵器。 沈知蕴看着这个窟窿冷笑一声,随即视线移动到上层书架上的一个浅白瓷瓶,抬手握住花瓶的瓶身,手腕转动,随着花瓶旋转,那瓶肚上的竹叶色纹渐渐隐没,从前面看只留下一叠新叶。 “咯噔。” 书架下方突出一个暗格。 沈知蕴蹲下拉开暗格,中间和内壁空空,干干净净。 原本放在这里的一叠信纸早已不见。 暗色里,沈知蕴垂敛着眉眼,瞳仁漆黑深邃,眨眼时的睫毛像振翅的蝶。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暗格,她笑了。 敬和长公主,这戏......可就等你了。 “姜姨娘!诶!姜......” “这是大公子的书房,您不能进啊!” 门外传来躁动,沈知蕴将暗格推了进去,站起身来摆正花瓶,那一丛的嫩色竹林纹路又露了出来。 “沈知蕴他不是回来了吗!躲在书房里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姜氏尖锐的声音刺入沈知蕴的耳朵,她深吸一口气,才把自己冲出去将姜氏扔出沈府大门的冲动压下去。 姜姨娘身边的婢女张牙舞爪,白扁感觉自己被一群红唇的妖怪呲牙咧嘴地围着,只能大声阻拦提醒他家公子。 有了婢女的协助,姜姨娘几乎不费力地冲到了沈知蕴的书房门口。 尖着嗓子叫,“沈知蕴你还知道我是你长辈?你的君子书就是这样读的!” 挥起手来就要敲门,那绛紫色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刷——” 木门打开了。 沈知蕴身子一侧,姜氏冲过来敲门的动作没有收住力,往前一倒,被门槛一绊,直接摔进了沈知蕴的书房。 沈知蕴看着地上的狼狈的女人,面露嫌色,迈腿走出了书房。 那些拦着白扁的婢女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敢动作,怯怯地看着大公子。 沈知蕴根本不屑于给她们任何一个眼色。 这些婢侍愣了一会儿,听见姜姨娘躺在地上喊“哎呦”,这才赶忙去扶起那摔在地上的姜氏。 等这一窝蜂的人从沈知蕴的书房出来,白扁眼疾手快去合上了书房的门。 “彭——”的一声关门声。 如同一个巨大的巴掌甩在了姜姨娘的脸上。 火辣辣的,让人觉得自己都矮到了土里。 “你......你......”姜姨娘大喘着气,咬着牙拧着眼,指着沈知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我爹那里演完戏,就不必在我这里继续演了。”沈知蕴走近一步。 “现在姜姨娘是在扮演结巴吗?”沈知蕴歪头问。 那样子姜姨娘有没有在演戏不知道,但沈知蕴一定是在看戏了。 姜姨娘刚才是摔得说不清话,现在是完全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沈知蕴是个女子,沈海氏卧床,姜姨娘手握沈家一半的执掌之权,现在完全可以上去拧着沈知蕴的耳朵,以所谓“长辈”的身份,教训她辱骂她。 你这个小妮子目无尊长,和你那个病怏怏死也死不快的老娘一样讨人心烦,看我今天不替主君好好教训一下你! 但这也就是只是姜姨娘的想象,毕竟沈知蕴是沈家嫡长子,是大公子,她一个妇人,怎么能和沈知蕴动手。 怪她自己的那个混儿子不成器,整日和那些纨绔在一起酒耍,撩逗普通女子,没有沈知蕴的半点成就。 说来奇怪的很,沈知蕴早些年也和那些纨绔混在一起玩,后来不知怎么的收了心,还考取了功名。 但那又如何,不还是仗着他爹是沈平山,不然在朝廷上立足哪有这么如意。 姜姨娘捂住胸口又要往后倒,婢女们赶忙扶住她,关切殷勤地呼喊,“姜姨娘,姜姨娘!” “姜姨娘病了就去看看府医,我这又不是医馆,也不是戏班子。” 沈知蕴抬腿就要往出走,被朝廷之事困了这么多日,根本懒得也不屑去理会姜氏。 姜姨娘又上去要拉住沈知蕴。 沈知蕴轻轻一躲,姜姨娘拉空了,不过沈知蕴还是停下了。 这些年,姜姨娘一直很得沈平山宠爱,手段了得,虽然总是明里暗里招惹大房,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一个精明的人,不然沈平山怎么可能让她管事。 今日这妇人这么歇斯底里,实在反常。 所以沈知蕴还想听听到底是何事让这妇人这么耐不住性子,不惜撕了她这二十多年来伪善的面具。 “是你,让他们撤了我表哥姜汤河的职!” 姜姨娘气得说话身子都在晃,身后的婢女低着头,害怕地扶着她。 沈知蕴本来就身材高挑,又垫着鞋,比姜姨娘高出一大截,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关我何事,你应该自己去问问沈平山。” “你居然敢直呼你父亲的名字!”姜姨娘见惯了沈知蕴平日傲慢的样子,但像这样的正面交锋少之又少,被她说出的大逆的话一惊。 “你简直就是不尊长辈,忤逆父母!” 沈知蕴低头轻笑,“我不曾忤逆过我母亲,虽然确实忤逆过沈平山,但他都管不了我。” “你个卑贱的姨娘在这里算是哪门子葱。” 姜姨娘一直以为自己聪明,从来都是在暗地里为难大房,很少与沈知蕴面对面过。 如今只觉得是自己侥幸,这些年来沈知蕴竟也从未直接找过她麻烦,这狂妄如今位高权重,沈平山都不放在眼里。 因为沈平山的宠爱,别人拿她姜姨娘当这府里的半个夫人,可在这沈知蕴心里,自己恐怕就是个卑贱的爬床的人。 心里一时又怒又惧,怕这沈知蕴与他那病怏怏的母亲不一样,如若真把他惹恼了,恐怕没什么好果子。 那就只能仍由他欺凌自己吗? 姜姨娘心里还在挣扎,沈知蕴却没了耐心。 “沈蕙怡还在闺阁之中,前些日子假借我的名声去了齐府的寿宴。” 沈知蕴往前靠近一步,微抬着下巴,姜姨娘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你什么意思?”姜姨娘惊恐地问。 沈知蕴摇头。 “盛国律例,妻妾有别,妾室为奴,不可越于妻室之上。” “姜秀淑。” 沈知蕴忽地叫姜姨娘的名字。 “这么多年来,你也只是个妾啊。” 姜姨娘的眼眸睁大,她轻而易举地就能看清沈知蕴眼中的嘲讽与不屑。 如同在看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与大房的差距。 沈知蕴,是真正的高门所出。 而她只是老夫人扶持上的一个傀儡。 她平日里对大房的斤斤计较,对沈海氏的针对,对老夫人和主君的讨好,全然化作了粉碎。 她将二十年的心血倾注到她儿沈知泽身上,最后养成了一个废物。 这诺大的京城,人人都识沈知蕴。 而被她当作眼中钉的沈知蕴,对她却漠然置之,让她这些年来自以为的苦心经营,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沈知蕴看着眼神空洞的姜姨娘,心中不解。 一个姜汤河,就能让姜氏破防成这个样子吗? 她才不管姜氏今日为何发癫,继续说出薄凉的话来。 “你若还想沈蕙怡嫁个像人的门户,就守好你们二房那三寸烂地。” “今日只是警告,从今后,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姜姨娘若是不清楚,就去问问你的婢女。” “如果再做出像今日这样硬闯我书房之事,你看沈平山现在还保不保得住你。” 沈知蕴眼眸微眯,露出些许寒光,如同食肉凶兽在暗夜里回头对猎物的警告。 姜姨娘一下瘫坐在地,婢女们伸手去扶都扶不住。 只见她嘴唇颤抖着,嗫嚅着说道:“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沈知蕴蹙眉。 这妇人今日到底怎么了。 她不再管来她院里找事的姜姨娘,甩袖大步走了出去。 白扁招呼了几人,赶忙架起失了魂的姜姨娘,连忙抬走。 刚出门倒是碰上老夫人身边的嬷嬷。 “问大公子安。” “老夫人听说那妇人来您院中闹事,特命我来此好好教训一下这不懂事的妇人。” 沈知蕴颔首,“有劳嬷嬷了。” 心中更是诧异,这究竟怎么了,老夫人不是向来扶持着姜姨娘吗? 那嬷嬷见大公子气质温和,想见大公子一表人才,如林中溪泉,这些年不知道给沈家长了多少脸。 便愈发觉得沈家未来一片光明,而这未来就在大公子手里了。 心里更是对那姜氏不屑,老夫人早就该看清姜氏不堪重用了。 用谁都比不过自己的亲孙子。 笑得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谄媚地说:“那妇人发了癫了闯到了这里,惊扰了大公子,老夫人定会好好责罚她的。” “可问嬷嬷,姜姨娘今日如此反常,是为何事?”沈知蕴轻声询问。 嬷嬷摆手,脸上的褶子都一颤一颤的。 “这妇人犯了错,主君收了她的权罢了。” 原来让姜氏跳脚的不是姜汤河被撤职,而是自己被“撤职”了啊。 姜氏半老,看来也难以再留住沈平山的心了。 第10章 双双入诏狱了 好些日子没有下雨,今晨天色又转阴了,层层乌云叠加着,叫早起的人都分不清这是什么时辰了。 宫门口,凉风卷高叶,从外面穿过高大的宫门,行过长长的石阶,朝臣们在大殿外候着。 殿门打开,金銮殿明灯辉煌,皇上高坐其上。 群臣步入其中,行跪礼,高喊“吾皇万岁。” 张澎悄悄搓搓鼻子,浑身一抖,打了个喷嚏。 身后大门未关,阵阵阴风从外面席卷进来,隔着几排排人吹到他背上都是拔凉的。 哪里来的风? 总不能是边疆的吧。 风里裹挟着什么? 总不至于是铸刀的铁吧。 那为何刮得人背上又冷又疼的。 大概是今日穿少了吧。 大门两侧的侍卫齐齐合上两扇大门,将外面的风隔挡在殿外。 一瞬间,关闭了外面狂风呼叫的声音,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静中。 这沉静的氛围,让张澎想起他早些年在外出征时路过的桑河,死水多活水少,河深又不澄澈,扔两块大石进去都看不见何时沉的底。 那时的日子和赏赐,都是刀剑血肉里,一剑一刀亲手搏出来的。 他将那血肉模糊的敌首用枪挑起来挂在城墙上,日头大得很,明晃晃晒住他的眼睛,一抬头,汗涔涔的眼皮上汗水滑下,粘住了眼皮,模糊了双眼,连带着那日头也开始涣散了。 再一看,金碧辉煌的大殿前有一人出列。 沈知蕴手捧玉笏,迈腿向中间站一步,朗声道。 “臣参顾亲王之子,文肃世子顾晗书,与昭勇大将军薛德明,结党营私,暗成交易。” 此言一出,举朝默言。 沈平山垂首不动,缓缓闭上了双眼,胸腔中堵着一块淤泥般叫人呼吸都不顺畅。 皇上坐在高处,望着台下垂首的诸臣和站出来的沈知蕴,不做声。 顾亲王一派的人才反应过来,韩国公的儿子韩恒站出来维护顾晗书。 “沈大人空口无凭,此罪干系之大,你可知道?” “私结党羽,一方是亲王世子,一方是昭勇大将军,便是莫逆之疑,顾晗书合该被关入诏狱!”沈知蕴都不回头看韩恒,而是抬头看着皇上。 伯爵府的卫永智沉声说:“沈大人如此笃定,便拿出些证据来让陛下瞧瞧。” “请陛下过目。”沈知蕴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包着的箭,双手交给宦官,再由宦官呈给皇上。 张澎在下面站着,从来没有感觉那老宦官上台阶上得如此之慢,看着沈知蕴真拿出了证物,心如火焚。 这些天不会站错了队吧。 等皇上沉着脸接过这证物,询问,“这箭有什么门道?” 沈知蕴才又开口,“此乃薛家箭。” 皇上皱眉,“拿下去,给中郎将张大人看看。” 那老宦官佝着身子,又从皇上手中双手结果这物证,走下台阶交到张澎手中。 张澎一瞬间更是冷汗湿背,俯身接过,粗糙的手掌一握住这箭,他便知晓,这重量,这样式,绝对是薛家箭无疑了。 “回陛下,此箭确实是薛家箭。” 张澎悄悄抬眼看向斜前方的顾晗书。 只见顾晗书神色未变,不见丝毫慌乱,好像此事与他全然无关一样。 皇上扫视下方众人,说:“沈大人仔细说说,这箭是哪来的,又和顾世子有什么关系。” “前些日子,臣在家中书房静坐,有贼人入府放箭,幸亏臣命大,那箭偏了几寸射入了臣身后的书架上,臣家中的侍卫一路追随,竟然发现他躲入了顾府。” “那贼人现在如何?”皇上问。 沈知蕴摇头,“臣心中惊恐,险些命丧于家中,不敢与顾亲王府硬碰硬,故不知那贼人下落。这些日子一直暗中查探,然而收效甚微,但已查探到今年旧庆王驾崩之后,薛老将军派副将薛照暗中回京,与顾晗书会面于城郊平莲寺。” 皇上将自己手上的扳指扔下,怒气已然压不住,冷声道:“顾道!你养的好儿子!” 群臣齐声,“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请听臣子一言。”顾亲王顾道跪下伏在地上。 韩国公也出声,声音垂老,“陛下不如先听听顾世子如何说。” 皇上冷哼一声,“顾晗书你说。” 顾晗书也跪着,不卑不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见顾晗书如此气定,皇上才收了些怒火。 所有亲王,都被他发配到了封地,而顾道却被留在京中当了议政大臣。 除了因为顾道是异姓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顾道是个坡腿。 顾道的腿是当年为了扶持他登基,于逆王刺杀中为了救他才留下了病根。 所以一半因为感激之情,一半因为坡腿者形貌有损,不可能再生篡位之心,所以他唯独留下了顾道作为亲王留在京中。 但这些年来,顾道的儿子顾晗书却是张扬有作为的,他提拔年轻辈里的沈知蕴,就是为了看这二人对峙,试试这顾晗书的份量。 “那你与薛将军的副将会面一事可真?”皇上问。 顾晗书言,“我与薛照会面一事是巧合,只是陪母亲礼佛,去寺里上香,恰逢遇到薛照罢了。但这薛照并不是薛老将军的副将,他两年前在瀚海练兵时伤了手,握不住刀,早已卸任军官,薛老将军怜他家中老母和妻儿无所依靠,所以还在军中挂名留份军饷。” 那这么说来,挂名军饷一事便是薛老将军纵下的过错,和将领私自回京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内阁严纶高声反驳,“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听信顾世子一面之言,挂名一事只是嘴皮子上下一动便能说出来的。臣听闻漠北有副将,也是早年胸中受箭不能用武,但为人多谋,仍然留任军中。是以世子之言,待价而沽。” 韩恒欲为顾晗书说话,顾晗书却先一步开口。 “一只箭并不能说明什么,臣本清白,查明只是时间问题,臣愿自请革职,配合调查。” “但是,臣还有一事需要在停职前禀明。” 顾晗书垂敛着眉眼,毕恭毕敬。 “准。”皇上说。 “臣参内阁次辅,沈知蕴,与庆国新王,私通信款,暗中来往。”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暗通外国,一方是内阁次辅,一方是敌国新王。 便是叛国之疑。 陛下眉头皱得更紧了,如同解不开的麻绳,一股股编在一起。 众臣垂首不敢抬头。 沈平山咬住后牙,微微抬起眼皮,看向斜前方的杨世林。 杨世林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这里是沈大人与新庆王暗中来往的信件,请陛下查看。”顾晗书从怀里拿出一沓薄薄的信封。 宦官呈到皇上手中。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顾世子与沈次辅斗法。 一个是莫逆之罪,一个是叛国之罪,都说空口无凭,可二人呈上的证据却是实实在在。 皇上冷笑,抖落着这一沓信纸,“好,好啊......好得很啊!” “一个是亲王世子,一个是内阁次辅,你们二人,可真是好得很啊!” 皇上怒拍扶手,被气得开始咳嗽。 众臣跪地,只会惶恐地喊着,“陛下息怒。” 张澎心里暗骂,可恶啊,可恶的文臣! 你们二人斗法偏要把我们这些无辜的人扯进来。 心里想起关仲,有了刑部的打点,感觉这些日子关仲在大理寺里关着都比自己活得平静滋润。 “你们这些人,除了会喊陛下息怒,还会喊什么!”皇上拍打着龙椅扶手,脸都被气红了。 大理寺少卿江予衿动了下身子正要进言,被沈知蕴站在前面为不可察地向后侧头瞪了回去。 严纶想出声保下他们内阁的大臣,也不知晓该如何进言,望向首辅杨世林,却不见动静。 皇城司的指挥使邵熙此时出声,“回皇上,依臣之见,将这二人收押诏狱,皇城司定会替陛下查明事情真相。” 皇城司非世家所管辖之地,由皇上直辖,确实是审查这二人的好地方。 “来人,给朕把这二人关入诏狱,朕倒是要看看,是谁有泼天的胆子要莫逆朕!” 刑部尚书舒了一口气,这棘手的案子,他们刑部今日和大理寺纠纷不断,甩给皇城司是最好的了。 皇上站起来一甩袖子,宦官赶紧跟在旁白搀扶着。 查办的命令一下,朝廷的局势都要动荡三分。 “退朝!” 金銮殿两边的侍卫押住沈、顾二人,将这两人先押出殿外。 大门一开,外面的风猛然吹了进来,呼呼地在耳边响。 这个时节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冷的风。 原来是下开雨了。 严纶跟在杨世林身后,双手揣进袖子里,“大人。” “嗯。”杨世林应声,放慢了脚步等严纶跟上。 二人身侧有宦官举着大伞,摇摇晃晃,却也能遮雨。 “今日沈次辅参顾世子之事,您可知晓。” 杨世林斜眼看了严纶一眼,“知晓不知晓还有什么用,此刻局势已然是这样了。” 严纶心中悲戚,昨日还为杨世林单独留了沈知蕴一人,心中不平,暗暗编排,没想到今日那人就入了诏狱。 “那大人可知晓顾世子参沈次辅之事?”严纶这话问得执着。 杨世林拍拍严纶的肩膀,“严纶,你就是太惜命了。” 严纶看向杨世林,“下官不明,还望大人指点。” “朝党之争,有的时候,非鱼死网破而不能活。” 杨世林看向远方宫门。 有些时候,不鱼死网破就不能成功,两败俱伤只是为了活命。 冷风从严纶鬓角刮过,灌进宽大的衣袍里,浑身上下都感觉冰冷。 严纶心中觉得讽刺,非要如此不可吗? 他放慢了脚步,与杨世林错开了步子,看着前面巨大的伞下首辅身着暗红色官袍的背影。 两边的官员从他身侧走过,他也站在伞下,而执伞小宦官早就学会了沉默。 严纶都快要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坚持开互市来着? 今日高楼宴宾客,突逢冷雨湿我衣。 沈知蕴和顾晗书被压送到了诏狱里,戴罪之身,谁也没比谁好看。 淋过雨的脸颊冰凉粘腻,双手被粗绳困在一起,渗出些血丝。 这绳子是指挥使邵熙亲手绑的,毫无情分可言。 邵熙走在前面,一手搭在剑鞘上,余光只能看见身后二人的影子。 “沈大人好手段,我好心劝你谨慎行事,就被你污蔑了与薛老将军结党营私。” “世子爷彼此彼此,我都不知道原来庆王给我写过信。” 顾晗书冷笑,“有没有通过信你自己心里和明镜一样。” “呵,那顾世子可真好笑,这种物件就算有都是阅后即焚,还能让你给找到了。”沈知蕴翻了个白眼给他。 “我还当沈大人是个能忍的,这就藏不住要露出马脚了吗?” “顾世子原先警告我薛老将军意在开战,你们若无私交,薛将军人在瀚海,你如何得知?” “沈大人真是张口就来,我何时揣测过薛老将军的意思。” 顾晗书去撞沈知蕴的肩膀,押着二人的侍卫都是做个样子,谁敢真的用劲儿,自然也拦不住二人肢体上的碰撞。 “嘶。”沈知蕴被顾晗书肩膀撞到了不知道哪条筋上,半个肩膀都麻了。 “你这是自知理亏说不过就要动手了是吧?”沈知蕴伸脚去绊顾晗书。 顾晗书没留心身子一歪,站好了又说:“谁先动脚谁......” “你俩够了!”邵熙在前面皱着眉,忍无可忍。 这两人,简直不把他的诏狱当回事儿。 等进入诏狱了,灯火灰暗,气氛压抑,才叫人心闷气短,头脑一下变得有些昏沉。 邵熙领着二人分别进入不同的牢房,给二人的麻绳换成了镣铐,动作十分粗鲁。 他先将沈知蕴关进了牢中,再出来把顾晗书推进了另一间牢房。 邵熙扯了一下镣铐试了试它的坚硬程度,却没有放手,抬眼与顾晗书对视着。 顾晗书甩了甩镣铐没挣脱,看着邵熙,等待下言。 邵熙对视着他,眼底冰凉,如同断崖深渊,“别惹事。” 顾晗书点头,语气沉稳,“放心。” 第11章 狱卒的命也是命 诏狱里烛火昏暗,沉闷湿冷的气息让人感觉空气都是不流动的。 沈知蕴背靠石墙,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阴冷冷的温度传到背上。 狱卒扔进来两套囚服,让这二人换上。 沈知蕴盘腿而坐,衣服就放在她面前,她瞅了一眼,灰白脏旧,不禁蹙眉。 对面牢中顾晗书用两根指头捏起衣服的一角,揪起来在空中抖落了两下,囚衣与囚裤并不连着,囚裤被甩到地上,荡起地上的一股尘土。 “邵熙?邵熙!”顾晗书把衣服扔到地上,往后一退,挥手扇着空中荡着的尘土。 邵熙送这二人来了诏狱就又回宫面圣去了,怎么可能有人理他。 狱卒可不敢制止这位大爷,朝廷之事他暂且还未听说,一天送来两个大人物,他在此处值岗,也不知道是在折磨两位大人,还是在折磨他。 “邵熙是你爹娘么喊这么勤快,吵死了。”沈知蕴闭目蹙眉。 顾晗书走到铁栏处靠着,“我在诏狱一天,就得把邵熙当祖宗一样地供着一天。” 沈知蕴冷笑,“你不如把我当祖宗一样供着,兴许你还能早点出去。” “出去干什么?我觉得这诏狱安静得很,比外面可好多了。”顾晗疏扒住铁栏,看着对面的沈知蕴。 “现在外面两派指不定撕咬成什么样子了。”顾晗疏说。 “还不是拜你所赐。”沈知蕴睁眼但也不看他。 “哪是拜我所赐,杨世林贪权,终日担惊受怕,防着薛将军回京,内阁在他的撺掇下才主推互市。”顾晗疏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沈知蕴,但沈知蕴盘腿而坐垂着首,仿佛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喂!沈知蕴!”顾晗疏敲打铁栏吸引沈知蕴注意。 敲打声在诏狱中格外明显清脆,都有回声了。 “真把我当你祖宗叫了?叫魂呢。”沈知蕴扭头瞅他。 “我就不信你算不出来互市和出兵的利弊。”顾晗疏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吐出。 沈知蕴站起来走到铁栏前,“我算出来了呀,出兵劳民伤财,互市才是长久之计。” 顾晗疏冷笑,“放屁。你就在这儿装吧。” 沈知蕴看着他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既然你说此时局下,这互市与出兵利弊分明,陛下为何还在犹豫呢?” 为何还要听信首辅一言,为何放纵沈知蕴几日周旋? 因为皇上他,算不出来。 这话沈知蕴没有明说,顾晗疏却是听懂了。 陛下寡断,只要朝廷一直再吵,他就一直决定不了。 只是这话从沈知蕴嘴里说出来倒是稀奇,她向来规矩。 顾晗疏没有直接回答沈知蕴的发问,“还不是杨世林暗中搅局,你们内阁这些人,都是被他作了局。” “我是被你拉下的诏狱,你以为你是被我拉下的诏狱吗?不,你是被杨世林拖下水的。我猜,他定是嫌你们内涵这些日子拖延时间,不够火速,给了你明令,让你不能不出此之策吧。” 顾晗疏猜得倒是分毫不差,沈知蕴如此激进,当然是因为杨世林背后施加的压力。 沈知蕴嫌他烦,“你都被关在这儿了也不能安生点,能不能别再说此事了,回头指挥使来审你,但愿你还能这么精力充沛。” “我精力充沛?你才是闲得慌吧!”顾晗疏想起自己府中的事情,说话带了几分火气,“你撺掇李知乐带着一帮戏子去我府里搭戏,天天拉着我母亲一起看大戏,整个院子都要被她们吵翻天了!亏你这些日子在朝廷上忙得转不过身,居然还有这闲心去破坏别人家庭安宁。” 顾晗疏不说,沈知蕴都快要忘了,原来李知乐办这种事情这么靠得上啊。 嘴角轻轻勾起,“知乐成日里就爱看爱玩,她找下的戏班子当然是极好的。” 早在读书的时候,沈知蕴就知道顾晗疏最烦听戏,于他而言,那些戏本子的故事都是扯蛋,偏偏还要敲锣打鼓唱一个荡气回肠,每每听见都汗毛竖立,心中烦躁。 顾晗疏冷笑,“等哪天沈大人出了诏狱,我定也让人搭上戏班子在门口敲锣打鼓恭祝沈大人喜得新生。” “那就有劳世子爷了。”沈知蕴揖手。 顾晗疏见这样激不起来沈知蕴,又说,“听闻沈老夫人这些日子从老家带回来不少人,沈大人好福气,满园春色。” 沈知蕴又揖手,“过谦了过谦了,我无福消受,也就留下了两人。” 顾晗疏微微睁大了眼眸,“你把人留下来了?” 沈知蕴一个女子,留下两个女子,这是干什么?还嫌自己伪装得太好吗? “昂,满园春色不敢想,一个两个难道还不准了吗?顾世子管的忒宽。”沈知蕴转身走向牢里的被褥处,蹲下贴手摸了摸,被褥潮湿。 顾晗疏见沈知蕴转过身,心中不悦,又找事情,用脚勾起扔在地上的囚衣,使唤狱卒,“你,去给我再找两件囚服来。” 那名狱卒还不知道两位大人犯了什么罪,见这二人关了诏狱还有心思在这里吵架斗嘴,心里不敢得罪,差人去拿了两件囚服送来,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要干什么?”沈知蕴走到边上问。 “体验一下与世隔绝的样子。”说着顾晗疏目光上下一打量对面的沈知蕴,又说,“毕竟沈大人见我如眼中钉,还是不见了好。” 沈知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瞅了自己地上的囚服两眼,喊狱卒,“你把我的这件也给他送过去。” 正好打发了这脏旧的衣服。 狱卒抽抽嘴角,按吩咐照做。 不一会儿两套囚服就送来了,顾晗疏手里拿着四套囚服,他把衣服扯开变成大片片布系在铁栏上,还很讲究的上衣系上面,下衣系下面。 四套衣服拆开挂起来,如同挂了四个拆开的纸人,将外面的视线堵了一多半。 狱卒被这一番操作惊呆了,这还怎么监视犯人,可是顾世子入狱,看这架势,和来做客一样,半分恐惧都没有,他也不敢阻止。 沈知蕴看着对面,眼角抽搐,“你当招魂幡呢挂四块白布。” 每个地方都有专属的显眼包。 顾晗疏躲在帘子后面,“沈大人管的忒宽。” 沈知蕴深吸一口气,卷起自己那床潮湿的被褥,从两个栏杆中扔出去,喊狱卒,“你去沈府找人给我送套干净的。” 狱卒抽抽嘴角,不为所动,狱卒的命也是命。 沈知蕴从衣服内袋中拿出几枚银子,扔到狱卒怀里,威胁道,“今晚我要是睡得不踏实了,等我出了诏狱,你可小心得点脑袋。” 狱卒慌乱地接住银子。 好嘞。 “大人请稍等一些时候。” 狱卒安排别人去沈家找人,那人抱走了沈知蕴扔出来被褥,一出门就碰上了阮家二公子,阮信川。 阮信川在皇城司任职,属于邵熙直系手下,因为是阮侯爷的儿子,年纪不大,也能在皇城司跟着邵熙学学本事,职位也是另设的闲职——皇城司探事。 先不说邵熙不可能让世家子弟真的参手自己的地方,皇上就绝对不可能让世家在皇城司有分毫的权利。 所以这皇城司探事,是个真正的闲职,等过些年,阮信川长大些懂事了,就要把他调走了。 “哟!”阮信川大摇大摆地走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新奇。 “这是干什么,搭灵棚呢?”阮信川掀起顾晗疏的杰作,好奇地瞧着里面。 光线昏暗,只能看见顾晗疏靠墙休息。 “呀!”阮信川故作惊讶 “这不是我们的世子爷吗?” 阮信川转身,看见对面的牢里坐着沈知蕴,又一声惊讶。 “呀!”阮信川捂嘴。 “这不是我们的沈次辅吗?” 阮信川这一套明知故说,咋咋呼呼的。 顾晗疏掀起眼皮,“阮二你再吵闹,我再叫你爹给你关院子里。” 若要平时,阮信川可就闭嘴了,毕竟吃亏不能吃第二次。 可现在顾晗疏关在诏狱了里,阮信川幸灾乐祸,又一声惊讶。 “呀!”阮信川跺脚。 “我好怕啊!” 阮信川扶着墙大笑。 狱卒在旁边战战兢兢地站着,不敢出一声以免惹祸上身。 沈知蕴从衣服里拿出一块银子,两指一屈一伸,拿银子擦着铁栏扔出,朝着阮信川的面中就是一个印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滚了两下。 阮信川捂着面门,痛呼,“谁?是谁?” 看着滚落的碎银,阮信川去捡起来,怒气冲冲,他不知道这是顾晗疏还是沈知蕴做的手脚,只能无能狂怒,“都关进诏狱了,还不安分,真以为自己还有多少好日子能过!你们俩等着,等指挥使回来了,我就让邵指挥使狠狠给你们二人用刑!” 顾晗疏低笑。 阮信川大叫,“你笑什么?是不是就是你暗算得我!” 顾晗疏没有搭理他,朝对面的沈知蕴说,“你记不记得以前在书院里,后院栓的那只黑皮狗?” “记得,栓上链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还以为自己是后院的主人,见人就吠,被黄伯踹了两脚才能老实。”沈知蕴说。 阮信川不可置信,“你们俩是不是在讽刺我!” 顾晗疏继续道,“老实也是老实一段时间,不长记性,怕冲撞了书院里的学生,被黄伯在后院宰杀了。” 阮信川还想再叫喊什么,顾晗疏又说,“怎么,阮二公子还想见见那只黑皮狗吗?” 阮信川被看得心中一寒,正要张嘴反驳,后领子被人拎起来。 “阮信川,谁让你进来的?” 邵熙回来了,神色阴暗。 “指挥使我来是因为……”阮信川着急解释。 “滚!”邵熙根本不想听他解释,高声呵斥。 “这皇城司探事,本就只你一人,不想干了直说!”邵熙冷眼瞪着他。 阮信川心里发怵,赔笑讨好,“指挥使别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 阮信川两步并一步地跑出去,转角时还踉跄一下生怕被邵熙来点什么实质性的处罚。 邵熙看着阮信川离开,转头看着这诏狱里关住的两座大佛,深吸一口气,呵斥,“我是你祖宗吗?挂四个白幡给我招魂吗?” 转头问狱卒,“他们二人怎么还没换上囚服?” 狱卒战战兢兢,“顾世子挂着的白布就是囚服。” 邵熙眼角微抽,“不用管这了。” 招手身后跟着的二卒。“给我把沈知蕴带出来。” 两名狱卒打开铁门的铜锁,这种锁的开锁声非常大,清脆一声,就能听见锁落了。 狱卒握住铜锁打开门,侧身请沈知蕴出来。 沈知蕴站起来走到门外。 “跟着。”邵熙下令后转身往审人的房间走。 “先审你。”邵熙说。 沈知蕴身后跟着两个狱卒,防止押送途中突生变故。她的手上拷着的黑色镣铐,随着行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到了审讯的地方,沈知蕴被解开镣铐,用粗绳将手腕绑在十字架上。 邵熙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面露不善。 “木青。”邵熙抬手,一叠信纸被那名叫木青的属下放到手中。 邵熙翻着这些每封信都寥寥几笔的“通敌证据”。 低着头自顾自的说,“庆王以前在盛国做质,陛下不曾亏待,但耐不住有些纨绔子弟不懂规矩,刁难庆王,沈大人彼时和庆王一起读于书院,多次帮助庆王免受围殴,对于那时的庆王,沈大人也算是如神兵天降,救命的交情了。” 沈知蕴想了想,说,“多次帮助吗?敢问邵指挥使有多少次?” 邵熙仍未抬头,手里这些罪证,他从宫里拿上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他慢慢从这薄薄几页中挑出一页缺角的来,抖了抖,“沈大人明里暗里地帮忙,我怎么知道有多少次。” 邵熙看着这张纸念到,“感念沈兄一力相助,我朝局势不稳,待我执权,若开互市,每年分成沈兄可言。” 邵熙又把这张纸压在后面,读下一张,“已顺利回国,感谢沈兄暗中相助,若能控制瀚海,沈兄便是我庆国异地的议政大臣,来日辉煌可待。” “薛德明手下兵数。” “盛国国库几何。” “顾……” 邵熙又挑了几封念,有几封目的明确,并无赘言,直接就问向盛国内政。 狱中灯火影绰,死一般的静寂,只能听见邵熙中气十足的声音。 “沈大人可认?”邵熙抬头看向沈知蕴,直勾勾的如同夜视的狼。 沈知蕴却笑了。 第10章 您就可劲作吧 “指挥使大人,如果你是我,你会让这种东西被别人发现吗?”沈知蕴问。 邵熙背靠座椅,翘起一条腿,微微仰着头,“说不准你是想留有证据来日好和庆王交易呢。” 沈知蕴冷笑,“那您觉得我把这些东西藏到哪里比较好?” 邵熙知道沈知蕴的意思,无论藏京中家里,还是藏城外宅子里,都是自己的地盘,这证据当然来路不正。 可是和通敌叛国之罪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沈次辅,您也别大王说二王了,顾晗书和薛昭会面的事儿,不也是你暗地里去查的吗?查人哪有光明的。”邵熙不甚在意地说。 “指挥使是忘了我为何要去查他顾家,如果有谁半夜在你家里飞檐走壁朝你放冷箭,恐怕没有人能坐以待毙吧。”沈知蕴说。 邵熙还未张口,沈知蕴又说,“那只箭中郎将张澎看过,您如今也一定看过了吧,是不是薛家箭您心里有估量。” “薛家箭虽是大将军的军队所用,但来人故意用薛家箭,难道这么蠢,就不怕暴露身份吗?”邵熙问。 沈知蕴叹气,“意在警告啊。” 放箭却不取人性命,不是栽赃,就是警告。 但是栽赃的话这手段也太低劣了些。 “警告什么?”邵熙问。 “薛将军想出战,自然是不愿我们这些主张互市的人妨碍他的路。”沈知蕴说。 邵熙翘着腿,抬着下巴,“内阁想开互市,自然不愿顾世子好过。” 沈知蕴低头轻笑,“可能有些朝臣觉得,互市的指令一下,内阁能捞不少油水,但如若开战,顾亲王作为议政大臣,顾晗书作为文肃世子,只管议政而无兵权,他们能从这战争中获得什么好处?但薛将军一派主张开战,顾晗书如若与薛老将军合作,那自然好处无穷。” “说不准顾世子是真心为民,考量之后,觉得瀚海一事,自然是开战的利益最大,毕竟我盛国的男儿,谁不想着收复瀚海一地?”邵熙说。 “您都说了是说不准,一方是亲王嫡子,一方是边疆众臣。” “顾世子再是风华无量,再是惊世之才,也不过是荫封入仕,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真正的大风大浪他才见过些什么。”邵熙冷哼。 “陛下当然也是如此觉得。” 沈知蕴顿了顿,声音放低,“所以陛下之意,真的是想让您来审顾晗书吗?邵指挥使也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邵熙微微眯眸,陛下是想确认顾亲王之心思。 顾晗书与薛昭会面,重点不在于顾晗书如何想,而是顾亲王如何想。 沈知蕴虽然没有直接说出陛下的意思,却也将这皇意暗示得明明白白了。 邵熙呵斥,“放肆。” “如今沈知蕴你是阶下囚,哪里来的胆子妄自揣摩圣意!” 沈知蕴摇头,“不是揣摩圣意啊,指挥使大人。” “您怎么能确定薛将军想要出兵令究竟是要干什么?”沈知蕴问。 “为将帅者,杀敌立功。”邵熙是这样说的。 “但薛将军可不是普通的将帅。” 沈知蕴看着邵熙,邵熙不言。 薛德明年轻时什么战功没有立过,如今上了年纪,妻儿都在京中,他若真是那么好大喜功,这些年镇守瀚海,就不会那么静悄悄的了。 “邵指挥使。” 即使被绑在铁架子上,被关在诏狱里,沈知蕴仍然不卑不亢,不见丝毫狼狈。 “您不如把我放下来,我们二人都坐下,我再给你仔细说说。” 沈知蕴三两句话就将这审问的对象变了路径,邵熙自然能听出沈知蕴转移话锋。 但邵熙似乎对沈知蕴要说的话很感兴趣,命令人把沈知蕴放了下来。 “多谢。”沈知蕴抱拳。 狱卒搬来一个椅子,又搬来案桌放在二人旁边,摆上一些瓜子小酒,倒不像审讯,像聚餐。 “请。”邵熙说。 沈府的人来的很快,沈知蕴重新被关回牢里还没坐一会,白扁和燕南就送来被褥和里衣,囚服当然是要换的,不能挑剔外衣,只能让里衣干净些了。 邵熙默许了沈知蕴的行为,二人的证据乍一看还算实在,但若细细一看,虚假得很,他知晓,这二人定然不会在诏狱里受什么罪。 该查的他当然还会查,没有空穴来风的证据,二人定然也是做了些不好的勾当。 但此事虽然听起来骇人,都是头等的灭门大罪,实际以他的经验,不过是陛下重怒,给他们找些苦头。 他也没必要真对着二人用刑。 若真是这头等的骇人罪名,可不是这简简单单的一些物证就能说明的。 白扁将被褥替沈知蕴铺展,狱卒在外面站着,双眼直直地盯着。 沈知蕴坐在旁边,燕南不动声色地瞧了狱卒一眼,微微侧过身子,挡住了狱卒视线,手在前胸竖起三根手指,意思是约还有三天的路程。 沈知蕴微不可察地颔首。 “顾晗书那厮污蔑我,等我出去了定不会让他好过。”沈知蕴开口。 说到顾晗书三字时,左手握了握右手手腕。 “如今我们俩的案子交给了邵指挥使大人查办,这些日子我不在府中,我母亲体弱,不要惊动了她。” 说到邵指挥使时,沈知蕴又抬手握了握手腕。 燕南应声,“公子放心。” 白扁在一旁边整理东西边说,“放心啦公子,兰玉在府里看着呐,姜姨娘这些日子被主君撤了管家之权,可是气急了。大姑娘之前一直拖着不想婚嫁,现在瞧见自己亲娘落了势,不想着怎么帮帮姜姨娘,反而生了怄气,怪她娘不给她一个贵女的身份。” 那狱卒受邵熙的命令,虽然允许了沈府的人来给沈知蕴送东西,但也是要紧盯着,不可出一丝差错。 眼下他视线被挡,只能竖起耳朵听着白扁说话。 白扁声音大大咧咧,说的又算是沈府秘辛,狱卒的注意全在白扁的话上。 沈知蕴此时十指交叉,抬眼对燕南做了一个嘴型,“查。” 握手腕代表着要说的主人公,十指交叉代表二人有关系往来。 连起来的意思就是,顾晗书与邵熙关系不浅,让燕南去查。 燕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意思是明白了。 白扁那边还张嘴说个不停,“姜姨娘这些日子全想着怎么收揽主君的心了,本来眼见主君念着旧情松了口,二公子在外面和哪家的小公子在市集上动了手,周围全是平民百姓的,一下就把这丢人的事情传开了,主君知晓了此事,罚了二公子二十棍......姜姨娘这些日子的努力算是都白费了。” 狱卒虽然好奇沈府秘辛,但自己视线被挡,听了一半又微微移步,让沈知蕴能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而燕南也没有再去阻挡视线的意思。 沈知蕴站起来瞅着白扁的劳作,“白扁啊,可要铺好些,你主子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个好些日子。” 白扁低头闷声说,“齐老才刚离京,您就整出这么一出幺蛾子。” 沈知蕴闻言摸摸鼻子,又觉得不对,自己怎么能被白扁给教训了。 抬腿往正蹲着铺褥子的白扁屁股上一踹,“反了你了,我是入诏狱了又不是死了,敢说道我了。” 白扁一个歪身跌在地上,抬头瞪眼瞅着沈知蕴,“您就可劲作吧。” 沈知蕴作势又要抬脚叫,白扁审时度势,抱住她的脚,笑嘻嘻地打岔,“公子我给您擦鞋。” “滚。”沈知蕴抬腿把他甩开。 “好嘞。” 白扁又规规矩矩整理拿进来的东西去了。 沈知蕴来回走了两圈,又吩咐道,“姜如芸送进我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安排,白扁你让兰玉留心盯着些。” “是,公子。” 外面的狱卒盯了一阵,算算时候该到了,出声催促,“沈大人,指挥使大人说来访之人不便久留。” 沈知蕴说,“东西送到了,你们俩走吧。” 白扁和燕南向沈知蕴行礼告退,等这二人出了牢,狱卒正要落锁。 沈知蕴又突然出声,“燕南!” “公子。”燕南在牢外应声。 狱卒正抓着铁锁和钥匙,竖起耳朵听沈知蕴接下来的吩咐。 “你去把对面牢上挂着的那些四人幡摘了。” 此时顾晗书被邵熙带去审问,未在牢中,燕南也不知晓这是谁的牢,谁挂的白布,只见四块白布上每一块的正中间都印着大大的“囚”字。 沈知蕴说什么燕南自然都照做。 狱卒抬头欲言又止,他怕顾世子等回头回了牢中找他麻烦。 沈知蕴面色不善地瞅了狱卒一眼。 那狱卒又赶忙低下头站在一旁。 勿言勿听勿视。 等这二人都走了,顾晗书还没有回来。 周围一下陷入了安静,沈知蕴静坐着,不由回想起刚刚邵熙说的话。 “顾世子再是风华无量,再是惊世之才,也不过是荫封入仕,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真正的大风大浪他才见过些什么。” 荫封入仕。 如果顾晗书当初真想荫封入仕,便不会去书院读学了。 沈知蕴又想到当年顾晗书出风头的事情。 那年中坪水患,几万人口的大城,连日的下雨,派出的物资如同流水,不见成效。 当时夫子问诸生如何解决此患。 有人说,人与天灾,本就无解,只可尽力减少损失,哪怕耗尽国库,也不可不救,无非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至于筑堤防洪,那就是灾前灾后事了。 夫子不言。 有人反驳,为臣者,尤其为京中朝臣者,是天下千万官员办事的枢纽,司职天下万民的生计,如果中坪水患持续严重而无进展,一直消耗国力直至国库艰难的话,如果还继续持续投入,让别的地方的百姓怎么活,这么大个国家还怎么运作? 夫子不言。 诸生也都是刚入书院不久,彼时所思所言都还过于稚嫩。 朝廷此时也试了诸多方案,换着法子堵,换着法子疏,都不见成效。 顾晗书当时一开口就震惊了满屋子里的人。 “炸堤。” 满屋子人都安静了,一瞬后,有学生嗤笑,正想开口。 顾晗书接着说,“中坪的下游是桑河五村,五村的人加起来都不足中坪的三分之一,提前疏散人口便很容易完成了,然后炸堤,将水患分流入五村,便可解决中坪之患。” 诸生沉默了一瞬,然后有人说,“荒唐!中坪本是天灾,你这样祸水乱引,五村的水患便是人为,即便提前安置了村民,水患蔓延,让下游的田怎么办,让农民怎么活?” “就是,到时候全天下人都会说,京中朝廷,只知保护中坪大城,视小村小县之人的生计为浮尘,叫天下人寒心啊。” 顾晗书又言,“与其倾尽国力而又无法救民,不如炸堤后用那些钱财安抚村民,田地可用钱财来弥补,百姓的姓名又用什么来弥补,此事拖一日,便多一日百姓受难。” 还是有很多人反驳,“激进!你这法子过于冒险,如果炸堤后水患不可控制,谁来承受这炸堤的风险。” 夫子不言,顾晗书也没有再解释。 当时沈知蕴在心中默默说,此计可行。 学生中有人回去向他父亲讲了此事,那个官员第二日在朝廷上提出此案。 皇上问齐慎明如何。 齐老当时回话,“此计可行。” 沈平山那日回府还叫了沈知蕴去问话,“这是顾晗书自己想的还是顾亲王告诉他的?” 沈知蕴还没来得及回话,沈平山又说,“糊涂了,怎么可能是顾亲王想的,他若想到这方法,早进谏陛下了。” 沈平山大概是真觉得这方法好得很,根本没给沈知蕴说话的份。 “顾家这世子,可真是不可多得的聪慧啊,这般年纪,还未及冠把,就有如此魄力和胆量,来日定当不可估量。” 当时沈知蕴已经认了齐慎明做老师。 齐老也连连夸赞,“顾家世子,可望。” 她老师很少夸人,“可望”二字便足见对顾晗书的肯定。 “如果他不是顾亲王的嫡子,我还真想认他做我的学生。” 沈知蕴当时还不明白齐老的意思。 第十三章 我梦见你死了 “沈知蕴。” 睡梦中,好像有人叫她。 “沈知蕴。” 是一道温婉的女声。 “沈知蕴。” 又一声,声音清朗。 “沈知蕴。” 比刚才那声要粗犷,是个武夫的声音。 她睁开眼,眼前模糊的人影,一个个向她走近。 他们歪曲着身体,折叠面容,被一团团黑气包裹着,泥泞的,挣扎的,撕咬的,不堪的。 沈知蕴的脑袋混混沌沌,下意识往后退,却一脚踩空。 失重的感觉让心脏猛然一空,她多希望惊吓能让她发觉这只是一场梦。 但没有。 她摔到了下一层,躺在起雾的地上,撑着手抬头往上看。 她刚刚踩空的那个地方留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空洞是静止的,但黑影是流动的。 一个个人头从那个空洞中簇拥起来,像死亡摇曳的鲜花。 他们的嘴逐渐裂开,向上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脑袋一个接一个往下探,挤在一起,扭曲在一起,都快分不清是一个黑影还是几个黑影。 谁的胳膊先从扭曲中抽出,软趴趴地垂在天上,接着身躯都要抽了出来。 沈知蕴撑着手想往后退,却没有力气,四肢如同灌了铅,她也无法低头,僵硬地保持抬头的动作,视线不受控的注视着那一窝蜂的蛀虫。 渐渐,那些黑影散去,躯体仿佛失去了控制,被抽干了一样精气一样,全部软趴趴地垂落。 在他们停止挣扎的一瞬,沈知蕴仿佛看清了那些人的脸庞。 太后娘娘…… 齐老…… 顾亲王…… 杨世林…… 沈平山…… 还有一个老人,面容不清。 她没有见过薛德明,但此刻她知道,那个人就是薛德明。 她似乎又能动了,视线陡然回到她这一层来,四周安静了,她可以站起来了。 肢体被操控着,这种感觉好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如同每日大殿上,金碧辉煌里,皇命之下,各党派之争中,被人掐住后颈,推着人在夹缝中行走。 像冰原,像荒地,像森林,视线俞开阔,可以走的地方俞狭小,感觉躯体被压缩着。 沈知蕴不敢低头,她不知晓此时此刻,自己是不是和刚才那些人一样,变成了扭曲着的黑影,张牙舞爪,却实则渺小。 意识模糊着,视线也模糊着,没有目的也不受控制地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是一片雪原,视线才逐渐清楚了。 有一处浅浅的湖泊,荡着清波,湖面上漂着一个泡肿了的人。 她走过去。 她看见。 那是顾晗书。 沈知蕴心中骇然,不由悲从中来。 正要跑过去看清顾晗书的样子,一股强大的拉力将她天旋地转的拉向背面。 高山如云,云阶一望无尽头。 那长长的台阶逐渐崩塌,沈知蕴不知道要躲,她直愣愣站在原地,抬头看见,那山峰的顶处,台阶的高处,是陛下。 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些人全是陛下的手笔。 又一瞬,身心俱凉。 狡兔死,走狗烹。 “沈知蕴!” 又一声叫喊,沈知蕴猛然惊醒。 她睁开眼睛看着牢顶,黑漆漆的一片片。 双眼干涩欲裂。 玛德叫魂呢,把我叫没了哪天才甘心是吗? 顾晗书又说,“你饿吗?” “有点。” 沈知蕴平躺着,不说不觉得,一说感觉倒明显了。 “诶,都怪你,非要和我反正来,现在落入这境地。”顾晗书长叹。 沈知蕴干涩的眼角微抽。 说得好像是我自己是故意和他反着来一样,脸可真大。 本是不自觉的做出一个无语的抽搐,大概是刚才那场梦让双眼太过受罪,干涩的眼眶竟然酸酸地流出了些泪来。 心中五味杂陈。 沈知蕴随意地和顾晗书搭着话。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在府中吃上冷酒了。” 沈知蕴说着,眼前浮现着确实高山云阶上的陛下,九五至尊,天下之最大的尊位,如同佛一样被供在那高山之上。 居天下之正位,看天下之万事,为何还会有那么多扭曲的黑影。 顾晗书也躺着,门口的狱卒早就换了班,现在那名新狱卒一板一眼,不苟言笑。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在院子里耍剑了。”顾晗书说。 “是耍剑还是耍贱?”沈知蕴轻笑。 她突然想到,这梦一半折磨她,一半折磨顾晗书,就他一人泡水里给死了。 该不会是因为白天顾晗书瞎玩挂起来的四块白布真成了什么邪祟的招魂了吧。 想到这沈知蕴不由打了个冷颤。 顾晗书那边出声,“我现在没在耍剑,但你在耍贱。” 沈知蕴悠悠叹气,“你现在就算在家不仅玩不上剑,也耍不了贱。” 沈知蕴一顿,又笑着说,“顾夫人最爱吃完饭后听戏了,你只能听着主院欢笑吵闹。” “那你呢?”顾晗书突然问。 “我什么?” “那此刻你如果不在牢中,你应该在哪里?”顾晗书问。 “刚不是都说过了,吃冷酒啊,入夜一口下肚,微凉微辣,是好滋味。”沈知蕴说着感觉自己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你说得我更饿了。”顾晗书长叹一口气。 “我也是。”沈知蕴仍然看着牢顶。 如果她不在此处,她有很多恣意的法子。 十岁出头那会儿,因着一些原因,在京中扮纨绔,出入各种玩乐场所,什么投壶什么射箭,或者蹴鞠或者马球,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那阵子虽是荒诞,也确实纸醉金迷,一个爽字啊。 和沈知蕴不同,顾晗书那会规矩的很,而且长得白嫩,说话也讨喜,很受京城夫人们的喜爱。 她和顾晗书也鲜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过话了。 她又想起了在书院的往事。 无课的时候诸生可以在自己的房间休息,也可以出院游玩,或者自己读书学习。 那天日头很大,一伙人说要去游舟,有人家里的小厮送来了学舌鹦鹉,带到舟上供众人玩乐。 都是半大的少年,很容易被吸引了兴趣,学生们走了大半。 顾晗书懒于出去晒太阳,也对看鹦鹉学舌没什么兴趣。 太后很是宠爱李知乐,拿她当亲孙女一样对待,之前藩国进献的学舌鹦鹉,比今天去玩乐的鹦鹉漂亮多了,直接送给了李知乐。 李知乐带着漂亮羽毛的鹦鹉到顾晗书府上显摆,所以顾晗书看见鹦鹉就烦。 “顾晗书,你看这是什么?”沈知蕴兴高采烈,手上拿着两片大叶子,里面裹着捣碎了的稀泥。 “你怎么没跟他们出去游舟?”顾晗书躺在矮桌旁的地毯上,用几册书垫着当枕头,抬手往嘴里扔了一个橘子。 “老师考我读学,我从老师那里离开后,一回来院子就空了。”沈知蕴才知道,原来那群人是出去玩了啊。 “好家伙,居然不叫上我。”沈知蕴捧着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走过来坐在顾晗书旁边。 顾晗书顺手朝沈知蕴扔了瓣橘子。 “有点酸。”沈知蕴嚼了嚼说,用胳膊把矮桌上的东西往旁边挤了挤,然后把自己一捧的绿叶稀泥放在了矮桌上。 顾晗书撑起来身子,“这是什么?” 他挑开树叶,这捣碎的一团稀稀烂烂,闻到淡淡的甜香,应该是花,挑眉看沈知蕴,“像别人吐下的。” 沈知蕴竖起一跟手指放在顾晗书眼前摇,“不,你不懂,这可是好宝贝,我专门拿来和你分享的。” 顾晗书本来还挺感兴趣,听见这话又躺下,嗤笑一声。 “专门拿来和我分享的好东西?你自己行吗?” “这是今天阿花姑姑用完剩下的药。”沈知蕴殷勤得像献宝一样,“我给你试试。” 阿花姑姑是书院的厨娘,做饭是一绝,还经常偷悄悄给学生开小灶,见者有份,在书院里是仅次于夫子受人崇拜的身份。 沈知蕴拉起顾晗书的手,很认真地说:“不要不懂珍惜,虽然我平时有好处很少想起你,但今日我是诚意满满。” 然后把这些稀烂的东西就要往顾晗书手上涂。 “阿花姑姑怎么了?为什么要用药?”顾晗书拉住沈知蕴手腕,阻止沈知蕴糟蹋自己的手。 “这药能活血化瘀,还能护手嫩肤,仵作们都会摸这玩意儿,阿花姑姑每日做饭需要拿刀,所以要用这些药材,来让她的刀工更加出神入化。你每日握笔写字,手指长时间弯曲不活动,容易僵直,所以也需要用这个东西,懂了吗?。”沈知蕴说得一本正经。 “你觉得我是不是傻?”顾晗书抬眼看着她。 “不信你自己去问阿花姑姑。”沈知蕴信誓旦旦,边说边开始把这“药”裹在顾晗书手指上。 “……这粉嫩嫩的颜色也太娘了吧。”顾晗书的表情很是嫌弃。 “很快就弄好了,我可是和阿花姑姑求了好久。”沈知蕴握着顾晗书的手,表现出一副极度真诚的样子。 “还要多长时间?”顾晗书好像看见沈知蕴头上有狐狸的耳朵在狡猾地摇晃。 “这药材是显性很快的,大概一个时辰就能见效。”沈知蕴见顾晗书有所松动,语气上扬。 “……还是拆了吧。”顾晗书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都弄一半了,很快的”。沈知蕴转移话题,“你怎么不和他们出去玩?” “今日奚鹤亭带了一只学舌鹦鹉来,他们提着鹦鹉非要去看这只鸟会不会晕船。” 顾晗书说到这儿沈知蕴就懂了。 前两日顾晗书还和沈知蕴吐槽,李知乐屁大点个个子,每次他一回家就卡着时辰抱着比她还大的鸟笼子去顾府上显摆,一只学舌鹦鹉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但我还没见过学舌鹦鹉欸。”沈知蕴突然对那只鸟感了兴趣。 顾晗书瞅了她一眼,“俗气。” 沈知蕴不乐意了,“我就是俗气,要么你就送我一只。” “你这抹的什么东西,能不能速度快点。”顾晗书又催促沈知蕴。 沈知蕴生怕顾晗书反悔,在旁边碎碎说个没完,“这药材活血解读、消肿止痛……我可是为了你和阿花姑姑磨了好一阵儿……我给阿花姑姑送了好些东西,她才帮我做这些东西的。”语气大义凛然,好像顾晗书占了多大便宜一样。 约莫一个时辰后,沈知蕴算着时间,矮桌上一盘橘子早都给吃完了。 “好了没?”顾晗书十指被绑成十个小粽子,动也动不了,不方便极了。 “好了好了。”沈知蕴翻完最后一页小说。 “我还说你怎么在这里偷学,原来是在看小说啊。” 沈知蕴边说边要去拆顾晗书手指上捆着的叶子,很自然地半靠着顾晗书,眼睛弯弯地眯起来,是很漂亮的月牙状。 拆了裹着手指的叶子,里面稀烂的东西早就干了。 看着自己染的和中毒一样的十根手指,顾晗书眼角抽了抽。 本来刚刚酝酿了些睡意,现在完全被吓醒了。 他好像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了。 那稀烂的“药”,是阿花姑姑染指甲的凤仙花。 沈知蕴拉过顾晗书的手,语气有些得意,“好像失败了。”不难听出其中笑意。 顾晗书没有说话,气质沉稳,转了转手腕,清脆的“咔”一响,“我给你抹,我的技术很好,肯定不会失败。” 沈知蕴按下顾晗书转动的手腕,头靠在顾晗书肩上,努力憋笑,憋得上身微颤,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是……你听我解释……我……哈哈哈哈。”沈知蕴笑得根本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顾晗书只觉得生无可恋,麻木自己,试图挽救,“能洗掉吗?” 沈知蕴直起身子来,摸摸鼻子,嘴角轻轻勾起,“放心,可以洗掉。” 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才怪。 “我给你也弄一套。”顾晗书去抓沈知蕴的手腕。 沈知蕴身子往后一靠躲过去,连忙爬起来远离顾晗书,笑着说,“不是,这也没有材料了啊。” 顾晗书站起来走到水盆处洗手,威胁道,“弄不掉你就完蛋了沈知蕴。” 一想到顾晗书黑着的脸和惨不忍睹的手指,沈知蕴就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那时的日子是真欢乐啊。 入目又是诏狱的牢顶。 “顾晗书。”沈知蕴突然开口。 “嗯?”顾晗书侧脸看她。 “我梦见你死了。” 第十四章 谁能和她相争 “大人,如今我们该如何破解这个局面?”严纶皱眉问。 杨世林垂眸看着面前的茶水,满满当当与杯面齐平,“如今的局势如同这杯茶,盈满看似再无机会承受一滴壶中之水。” 他小心翼翼用两根手指拿起这杯茶,水仍是溢了出来。 “看似盈满,实则此时最容易找到破局的方法。”杨世林说。 严纶想了想,不是很明白大人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杨世林把茶放下,用桌上的白布擦擦手,“沈知蕴叫人传来话,让我们查邵熙和顾晗书的关系。” 严纶大惊,“他们二人?” 杨世林点头。 “消息可真?”严纶又问,语气急切。 皇城司指挥使和文肃世子若有私交,这京中皇权的划分可就要重新想一想了。 “沈知蕴身边的燕南亲自传来的消息。”杨世林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 “不说顾世子与薛将军是否真有联系,就算有,薛将军远在瀚海,点兵还需受京中行军令的控制。但若是与邵指挥使有私交,皇城司在京中无孔不入,一直为陛下直辖,无贵族权势所渗透,要真有这交情,顾亲王可才是真正的危险了。”严纶心中一寒,顺着五脏六腑都感觉冰冰冷冷。 杨世林将这杯水倒扣在茶盘上,“沈知蕴将这盘棋下的这么绝这么满,实则此时最容易打破两党对峙。” 严纶皱眉,“属实激进了些。” 杨世林哈哈大笑,“这茶也不是谁都能喝上的。” “今日叫你来,是有更当急的事。”杨世林从桌子上的垫子下抽出一道折子。 严纶接过,打开一看,心中了然。 “等不了明日,你现在直接进宫面圣。”杨世林吩咐道。 严纶点头,告退离开了。 待严纶从宫里出来后,不多时,便有内官去了皇城司。 邵熙亲自带人去了顾王府,浩浩荡荡一窝蜂,把前些日子住进顾王府的戏子全抓了出来。 一群戏子男的女的吊着嗓子在门口哀嚎,皇城司的司卫一剑背敲下去就安安分分服服帖帖的了。 顾夫人韩宝婷在主屋不动如山。 近身嬷嬷在一旁候着,关切地问,“这些戏子可是与世子有关?” 韩宝婷扣着长椅的扶手,手指用力得泛白,闭目咬牙,“眼下这个情况,不是和小书有关又能与什么有关。” 嬷嬷一惊,“这批人可是知乐郡主送来的!” 韩宝婷不免有些悲戚,“我与知乐的母亲淑华本是闺中密友,谁让知乐是李国公的女儿。” “国公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这些年来太后看似隐居后宫,实则国有大事,常坐幕后,屡屡不放权啊。” 有婢女小跑进来禀报,“夫人,亲王回来了!” 韩宝婷站起来往外走,嬷嬷赶忙跟上。 顾道看见韩宝婷迎面朝他走来,面色急切,加之刚才回府时府外的闹腾,心中明了。 “院子里人多眼杂,回屋子说。” 韩宝婷怕惹顾道不快,才又憋住话。 等进了屋子,嬷嬷和小厮在门外候着。 韩宝婷才着急地问,“那些戏子可是有什么别的身份?为何偏偏在小书关入诏狱之时这般浩浩荡荡被皇城司的人捉去?” 顾道握住韩宝婷的手安抚道,“莫急,至多后日,晗书便可平安无事。”、 见顾道心里有谱,韩宝婷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了些下来。 “我问你,这些人是知乐送来讨好你的?”顾道拉韩宝婷坐下。 韩宝婷点头,“她不仅把人送来了,还陪我看了好几场戏,这批人是又名的班子,我觉得知乐那孩子是好心,定是被人暗算了去,拿她做了文章。” “知乐是个天真的,从小被李林元保护得好,不可能用她来给我们下绊子。”顾道说。 韩宝婷问,“你的意思是,不是太后那边的人阻止你们出兵庆国?我还道她是因着敬和长公主嫁到了庆国,不忍自己的女儿处境堪危。” 顾道摇头,“陛下现如今对于瀚海的想法摇摆不定,若是太后之意,早该替陛下做了决定,怕是沈知蕴那边的手段。” “沈知蕴那人年纪轻轻手段怎么如此不堪!用知乐给咱们下局。”韩宝婷恨恨地说,“我儿以前还与他是同窗呢,真是冷血无情!” 然后又抓住顾道的袖子急切地问,“那些戏子里可是有什么人物?” “已经派人去查了。”顾道说。 “那便是还不知晓了,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了。”韩宝婷的手垂落下来。 “非也,不出两日,此局便可见分晓。”顾道说。 韩宝婷还是无法不担忧,“我是怕小书在狱中吃了苦,诏狱多苦难,死人气那么重,小书从小金贵养着的,哪能受到了那种苦。” 说着竟然眼泪盈眶,韩宝婷抬手抹去。 顾道却很是不赞成,冷哼一声,“沈知蕴关得了,晗书有什么不能关的,都是一样的年纪一样磨难,来日局势严峻,你我无法护着他时,他要如何自处。他愿意狠着自己,你对他好心疼反而是害了他。” 韩宝婷仍是不愿面对,“道理是这么说,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哪能控制得了。” 沈府后院,珍静居。 熬药味道浓厚,一股股如同化作实型,捂住了人的口鼻,要活活把人闷死。 桂嬷嬷从房中出去催门口熬药的婢女,“好了没?好了没?” 婢女扇着火种,一手捂住口鼻仍然止不住咳嗽,“嬷嬷不可急啊,熬药不到火候,入口了不知是药还是毒啊。” 桂嬷嬷跺脚,一拍大腿,“老婆子我急昏头了,你说的对,别被我催着,看着些时候,熬好了就赶紧送进来。” 说着又回到了屋里。 这是今日姜海氏熬的第四碗药了。 喝第一碗时还有些用,昏昏沉沉睡了半日,然后又从睡梦中咳血而行,难以呼吸,急急熬好灌了两碗,没一会就吐了。 那也没法子,还得接着熬接着灌,再难受也得喝下去。 这是大夫开的急药,姜海氏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身子虚虚垮垮着,常在床榻上卧着,以前的时候还能偶尔出院子走走,自大去年第一场雪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院子。 大夫们都说姜海氏不行了,多则半年,少则个月。 下人们受了沈知蕴的警告,哪敢告诉姜海氏这些事。 她还以为那些药再苦再难以下咽,她足量的喝着,就还能吊着一口气,多陪她家姑娘走一段艰难的路。 桂嬷嬷心疼姜海氏,明明自己年龄比夫人还要大,自己还能管着下人中气十足地呵斥不懂事的人,姜海氏却只能如同枯木上的一片叶子,虚虚地摇晃,随便什么风挨来,都危险羸弱得要从树上掉落,也许就是下一刻。 “夫人,可觉得屋子里闷些吗?”桂嬷嬷走到床边附身询问。 就算吐了两碗药,也还是有些入了喉管起了些作用,姜海氏现在还有力气说话,也愿意说些话,说些话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虚弱地微笑着,“感觉不到。” “我现在听你的声音都不真切了。”姜海氏说话很慢,声音也不高。 她不需要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安慰桂嬷嬷,只要嬷嬷问她还有精力答,桂嬷嬷就觉得心好像能稍微安了一些。 “知蕴呢?好些日子没有来看我了。”只有说到沈知蕴的时候,姜海氏声音会高些,可见心里是高兴的。 白扁早就来知会过桂嬷嬷,桂嬷嬷只能将姜海氏搪塞过去,“公子如今在朝里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年轻才俊里有谁比得上咱们公子。政务上忙些咱们也不要去打扰他,公子是有孝心的,得了空就会来咱们院里的。” 姜海氏点点头,拉住桂嬷嬷,“你扶着我躺下些。” 桂嬷嬷先取了姜海氏背后垫着的多余的枕头,然后扶着她慢慢慢慢躺下。 她俯到姜海氏耳边说话,让她听得更清楚些,自己声音也小些,以免别人听到,“夫人不必太忧心公子,作为男子,公子在京中风华绝代,是最年轻的次辅。作为女子,有谁能像公子一样在朝廷上运筹帷幄,与那些男人们觥筹交错,这是何等的厉害,如果有一日公子能不受责罚地用女儿身的身份活着,全天下的女子都该羡慕,这是全天下女子都敬佩的典范。” “夫人您生了个好孩子啊!” 姜海氏欣慰地闭上眼睛,想象着沈知蕴处理案牍的样子,也便不那么想见她了,孩子们有孩子们更广阔的天地。 院子外,姜姨娘那边,“今日那人又不对劲了?” 婢女回,“从药房取了好几次药了,隔着墙都能闻到冲天的药味。” “她知道她儿子现在被关进诏狱里了吗?”姜姨娘转着眼珠子,心里有了些打算。 “当是不知道的。” “你想办法把这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咱们给她施一剂猛药。”姜姨娘吩咐道。 她定要让沈知蕴不好过。 婢女为难,“如何能够啊姨娘,院外大公子的人看着呐,院内还有个桂嬷嬷整日里寸步不离的。” “容我想想。”姜姨娘思索道。 “肯定不能我们去,回头若是被沈知蕴那厮知道了,他手段了得,斗不过的,需得暗着来。” “有了。”姜姨娘眼眸一亮。 婢女俯身倾耳。 “你帮我找套素色的衣服,我们去找主君说道说道。”姜姨娘吩咐。 婢女回“是”,但她还不知道姜姨娘要做些什么。 婢女帮姜姨娘找了套素色简谱的衣裳,又卸了些珠环,只留着素色的必要的挽发簪子。 “你再去准备碗羹汤,随我去见主君。” 婢女又去厨房开小灶。 沈平山此时在书房里,沈知蕴激进把自己和顾世子一起整进了诏狱,他知道这虽是杨世林那边的计谋,可沈知蕴是他嫡子,也不能万事相信杨世林有数。 他前期站了中立,现如今也只能隔岸观火,左右诏狱森严,他无法伸手,旁人也是无法伸手的。 “主君,姜姨娘在门外。”沈平山身边的侍从钱杰推开门进来禀报。 这姜姨娘平时为了稳固自己在沈平山心里的地位,给了钱杰不少好处,因此钱杰也愿意帮衬着些姜氏。 “姨娘准备了羹汤,您可要见?”钱杰问。 沈平山现在确实觉得乏了,沈知蕴与他因为沈海氏不亲近,人家别人父子朝廷,都是相辅相成,家里其乐融融。他和沈知蕴在家里是水火不容,朝廷之上也从未听过他的安排,自己去站了杨世林的队伍,在他提拔下一手升到了次辅。 高楼起平地,这般速度这般地位,以后是要后患无穷。 可那有如何,左右不听他的,现在官至次辅,更是无法无天了。 此刻他不禁觉得姜氏的好处,附着于他,好用听话。 这些日子对朝廷之上的事情分外敏感,因为姜氏的那些事情也冷落了她好久,是该给个机会让她表现了。 “让她进来吧,你先退下。”沈平山说。 “是。”钱杰去外面请姜姨娘。 姜姨娘端着一碗羹汤,素簪速衣,不见昔日琳琅满目。 她将羹汤放在桌上,主动站在沈平山身后给他捏肩。 “主君近来劳神了,总是待在书房中,妾身与您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许多。” 有个贴心的人给沈平山捏肩,他自然是舒坦的。 “你今日怎得穿的这么素。” 姜姨娘手上的动作迟缓了,沈平山转头,只见姜氏眼泪盈眶。 姜姨娘从沈平山身后走到旁边跪下。 沈平山有些惊讶,“你这是干什么?” 心里想着,如今这个节骨点上,沈知蕴还关在诏狱里,姜氏要想要回掌家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之前差点让中郎将的手下管了他沈府的护卫,儿子在街上与人动手,女儿到现在也没定下婚嫁,他给看了那么多人家,都不愿意答应。 什么时候把二房的事情处理好了,他什么时候再给姜氏分些权利。 没成想姜氏一开口却不是这么些事儿, “为着过去种种,妾身也无颜再像您讨要府里的管事权。” 等沈海氏人走了,这内院就她一个女主人,老夫人这般年纪了,谁能和她相争。 第15章,还不如没长着一张嘴 “这些日子,主君让我反思,我在房里好好想了一番,以前都是借着主君的宠爱,忘了本分,今后定当谨慎些,不叫关系错杂之人参手我们沈家的事情。” 姜姨娘跪着移到沈平山旁边,将手放在沈平山的膝上,楚楚可怜地说,“妾身是真的知道错了,这些日子在自己院中吃斋念佛祈祷主君身体安康,沈家平平稳稳。” 沈平山见姜氏素簪素衣觉得有几分可信,扶姜氏起来,“我这些日子政务繁忙,有些冷落了你了。” 姜姨娘温柔又难过地露出一个笑容,“主君不必多说,妾身都明白,若没有主君在朝廷忙于政务,咱们府中又如何能如此安乐。”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沈平山欣慰地笑了。 “近日主君真是日夜操劳,下人们说您每晚处理案牍,常到深夜才回房,妾身听了是真心疼,恨不得以身相替。”姜姨娘露出悲伤的愁容。 “近来朝廷局势诡异,沈知蕴那臭小子莽撞行事,什么事情都不和我商量,被杨世林当了挡箭牌,鲁莽!”想到这里沈平山不禁头疼,胸闷气短。 姜姨娘站到背后帮沈平山按摩头部,“知蕴是有主见的孩子,他心里有谱呢。” 有谱把自己送进了诏狱。 姜姨娘心里暗自不屑,不过是她儿沈知泽考学差了些,朝廷上门道多的是,若不是因为他是嫡子,沈平山帮扶着他,如何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不也还是不懂珍惜,自命不凡,把自己坑进去了。 想到她儿沈知泽,便越觉得可惜,怎么就不能让她省点心。 沈平山冷哼一声,“他才入仕几年,张狂得以为自己可以顶天了。” “我想着,知蕴是嫡子,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府里可需打点一下皇城司,让知蕴在里面好过些。”姜姨娘装模做样地问。 “妇人之见,你以为皇城司为何是皇城司,随随便便就能做手脚的?”沈平山很是瞧不上女人论政。 姜姨娘又故作惆怅,“若知蕴平日里能多听些主君的话,也不必落得如今的处境。” 沈平山闭目长叹,“怪我早年亏待了海月秋啊!这孩子因为他母亲与我生分。” 姜姨娘关切地问,“听闻大夫人今日又病重了,听下人们说得让人心慌。” “她那院子里整日不是药味就是药味,整个人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终日也不见阳光,和个活死人一样。”沈平山怨姜海氏自己身体不好,让儿子觉得是自己苛责了她。 “知蕴现在不在府中,主君可要去看看大夫人,以表关心。”姜姨娘问。 “看她做什么,我怕她把病气过给了我,左右不是吊着口气,回头人不在了,我和知蕴仍是连着血缘关系的父子,他现在不过年轻气盛,叛逆了些。”沈平山不以为然。 姜氏劝道,“主君,家和万事兴啊。等大公子回来了,知道您去关怀了大夫人,心里自然也能高兴些。” “你怎得不去?”沈平山问,他还是不想走进那个院子。 姜姨娘叹气,“妾身是姨娘,大夫人素来觉得是妾身抢了主君对她的宠爱,如今病重,妾身就算心里担心着大夫人,此刻去珍静居,被多舌的下人一挑唆,叫夫人以为我是去嘲讽她的,回头加重了病情,大公子回府又要与我没完。” “你想着家和万事兴,海月秋却仗着自己病重,挑唆知蕴不与我亲近,我是沈家主君,她真是见不得自己儿子半分好。”沈平山皱眉。 “这多年来,大夫人的病时轻时重,一直不见好,但也未见垂危。主君您要是想等着大夫人仙去后,再与大公子重修父子亲情,可就晚了啊。”姜姨娘继续劝解。 沈平山的眉头皱得更重了,“那你说如何?” 姜姨娘走到桌前端起羹汤,用勺子搅拌了两下,“您先喝口我亲手做的汤,不然一会要凉些了。” 姜姨娘舀起一勺喂到沈平山嘴里,“您边喝边听我给您讲。” 沈平山接过羹汤,点头,“你且继续说。 “平日里您若是对大夫人关心些,大公子便觉得您在做样子,难做的很。如今大公子身在诏狱,既然咱们也无法轻易插手皇城司的事情,不如趁大公子不在府中的时候,去珍静居关心一下大夫人,等公子回府,心中自是感念。”姜姨娘徐徐道来。 “我去看一次珍静居他就能对我有好脸色?”沈平山显然不信。 “当然不是一次两次,这只是个开始。只是缓解父子亲情,当然要循序渐进,大公子心里念着他母亲,那主君您就去关心关心大夫人,大公子自然会对您放下些隔阂。”姜姨娘说。 “如今公子不在府中,您去珍静居才显得真切,不是做样子染个大公子看着的。” 姜姨娘声音柔柔的,亲和有力。 “那我去了就成?”沈平山问。 “当然不是了,您要坐下与大夫人多聊几句,才能显得关心之切。”姜姨娘说。 “我与她有什么好说的,她半死不活的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句完整的话。”沈平山冷哼一声。 “主君可以劝慰夫人,大公子现在在牢狱之中,大夫人定然心急如焚,但是疾病缠身,又不能做些什么,心觉愧疚。您去安慰安慰大夫人,让她心里放宽些,沈家有主君您顶着呢。”姜姨娘说。 沈平山还在犹豫,他实在不想与沈海氏打交道。怎么自己和儿子的事情,还得求着沈海氏宽心,真是让人心头不爽。 姜姨娘见沈平山摇摆不定,又说,“主君若是愿意,我再去做碗羹汤,让下人端着羹汤跟着您进去,这样显得更关切些。” 沈平山思索了一会,点头答应了,“好,那你去准备吧,我一会儿就去珍静居看看大夫人。” 姜姨娘心里雀跃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应声后便告退了,未曾停留。 沈平山见她献计也没要个讨赏,半句也没提被收回的掌家之权,觉得这么多年的情份了,之前着实不应该因为一个沾点关系的表哥苛责她,心里想着等这件事情过去些,再去给姜氏些赏赐。 若要让姜姨娘知道了沈平山心里的想法,可真要觉得喜出望外,做梦都要笑醒。 皇城司,诏狱。 顾晗书又被邵熙叫出去提审,等再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沈知蕴不明。 按理说,顾亲王手里握着那张牌,眼下局势应当是相当好的,那顾晗书此刻是为何脸色阴沉。 等狱卒落锁,站在旁边监视着。 顾晗书也没给沈知蕴一个眼色,她便更觉得奇怪了。 这人不是挺爱闹腾的吗? 但顾晗书不说话,她也不会主动询问刚刚发生了何事。 二人坐在两个牢中,彼此无言,将本就阴冷的诏狱在沉默中变得更加瘆人。 为了防止被皇城司外的人做手脚,狱卒每一次轮班几乎都不重复,换了一批又一批,今日这个狱卒是个年轻模样,看起来才刚刚及冠,却不苟言笑一脸严肃,扮做老成气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二人把局作死,都在等着台下的人下一步如何破局。 想起燕南在入狱第一日传来的消息,当时消息说还有三日。 算算日子,今晚就该能敲锣打鼓,让戏台拉幕唱高潮了。 在此之前,本不应有任何差错…… 杨世林…… 这些日子一直按照沈知蕴的节奏走,杨世林躲在背后暗自推动着。 但是今晚的大戏应该不会出差错。 可耐不住会做一些什么恶心人的事情。 沈知蕴扭头看顾晗书,顾晗书也在看她。 她不说话,是顾晗书先开的口,“知乐带戏班住进我府,是你安排的吧。”他想要一句沈知蕴确切的话。 沈知蕴不明白为何突然问这事,他不是早知晓了么。 “是我。” 顾晗书握紧了拳头,“两党之争,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沈知蕴蹙眉,她不说话,因为她不明白受审一趟,顾晗书为何转变如此之大。 “你我做法,也是我爹和杨世林做法,还夹杂着庆国新王、邵勇大将军、中郎将张澎、刑部、大理寺……其中弯弯绕绕,阳谋阴论,笔墨喉舌皆为利刃。”顾晗书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你到底要说什么?”沈知蕴问。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利用李知乐给我做法,你让她如何自处。”顾晗书说。 沈知蕴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顾晗书接着说,“知乐虽是李国公的嫡女,但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心思单纯,只知玩乐,你也是知道的,她对你从无坏心,甚至还可能心悦于你,你就这样拉她下水,心中当真不愧疚吗?” 顾晗书一窝蜂的语言砸到沈知蕴脑袋上,她有些猜测了。 “你是说知乐带进顾府的那批戏班有问题?”沈知蕴蹙眉问。 顾晗书冷哼一声,“那里面的花旦是薛定晨奶娘的亲女儿,邵勇大将军嫡子的奶娘,要什么富贵要不到,让自己的姑娘出来当花旦,偏偏还住在了顾家,偏偏还是知乐带进来让我母亲无法拒绝,你说巧不巧?” 沈知蕴心中不爽,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朝她发什么脾气。 “你觉得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语气带了火药。 “知乐对你那么好,你就这样利用她!”顾晗书见沈知蕴毫无解释,生气地走到牢门前扒着栏杆朝对面怒吼。 沈知蕴拍地站起,也走到牢门口充顾晗书喊叫,“我利用都利用了,你在这里职责喔能挽回什么?把自己折腾进诏狱,现在朝我发脾气,你可真是好本事!” “你就一点解释都没有?还如此理直气壮!你真是冷漠、绝情、毫无人性!”顾晗书说得激动了,拍着铁栏震着铁锁晃荡敲击在铁栏上发出咣当的声响。 “你都认定是我做的了,上来一顿阴阳怪气不就想让我承认是我做的吗?我就是如此不堪,无能,只会拉无辜的人下水!”沈知蕴将自己束发的玉笄朝顾晗书扔过去。 本来平日里是用发冠束发的,入了诏狱,不准囚犯留有利器,发冠被卸了,但因为发笄是玉制的,便留下来。 顾晗书侧身一躲,那玉笄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等他再回头看沈知蕴,沈知蕴束着的头发已经散开,怒目瞪着他。 “不是……”顾晗书有些愣住了,此刻他才有些冷静,沈知蕴不至于用李知乐设计。 再者,看沈知蕴的反应,说的都是反语,自己刚才一时生气,都没听出来她心中不爽。 “抱歉,我刚才错怪你了。” 顾晗书连忙认错。 沈知蕴不理他,转身回到床垫上坐下,扯了劣质囚服的一条边绑在头上做发带。 顾晗书不敢说话,去把地上的碎玉捡起来,也撕了块囚衣做手帕把这碎玉包起来。 沉默了一会,顾晗书才开口,“等出去以后,我定当陪你一个更贵的。” 沈知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等了半天就等了这句话,真是还不如没长着一张嘴。 心里想来,那个花旦应当是杨世林安插进去的,这下确实麻烦了。 本来她准备的东西,无论是箭矢还是顾晗书与薛照会面的消息,都是看似实证其实虚假。 一枚箭懂行的人便可仿造,再不济麻烦一点,去战场上也能拾一支货真价实的薛家箭来。 会面的消息,她也只是空口而说,查的时候,并没有让平莲寺的人留下画押,皇城司的再人去查,顾家只需提前一步打点平莲寺的僧人,说出来的证词便可模棱两可,留下了足够脱案的余地。 而如今杨世林安排了这么个敏感的人入顾府,那必定是收买了此人,到时候抓起来一查,还不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顺着那人的话往下查,顾家与薛家没有关系也要查的要有关系了。 若这是杨世林做的还好说,今晚变数一到,埋了多少线都是废的。 若不是杨世林背后操控,可就有些棘手了。 此时她还在诏狱,想查些什么都是不可能的,燕南查到的消息也送不进来。 只能静观其变。 第16章 雨夜惊变 雨夜,急风打湿树叶,声声扰人清梦。宫墙下的雨帘,细细密密,撑起浓重的屏障。 伴随几声电闪雷鸣,让睡梦中的人都不禁蹙眉,心慌的气息蔓延着。 京城笼罩在静谧的夜色里,沉静得有些萧瑟。 风雨已来,马蹄声脆。 溅起污泥又溅落出大大小小的水坑。 宫门口有人驾急马高喊,“开宫门!开宫门!” 身后有追杀的黑衣人不要命地冲向宫门口,势要拦住那骑马之人。 宫门楼上齐刷刷亮出羽剑,禁军首领抬手一放,中气十足地命令,“放箭——” 数箭齐发,猛然刺进了黑衣人的胸膛。 一口红血喷洒在了宫门口,浸透了理事留下暗夜里沉默的肃杀。 宫门打开,一队侍卫冲出与黑衣人厮杀。 刀剑相撞,铿铿锵锵伴随雨声渐大, 大雨冲刷着斑驳的血迹。 雨夜里,皇宫内灯火一盏盏亮起。 腿快的内官连滚带爬地跑到福宁殿。 “陛下!陛下!” 守夜内监正要阻拦,那内官高喊,“有人在宫门口行刺!” 整个大殿灯火亮了起来,皇上披衣下床。 寿安殿里,太后得知了此事,宫人们垂首候着。 太后娘娘穿衣坐于高座,仰头望向殿外的方向,感叹道。 “这夜雨可起得真大。” 宫门口,兵刃相接,雨水落在反光的剑刃上,再溅起是已变得暗红。 黑衣人一伙负伤撤退,两队人马从宫门口跑出来去追。 马蹄声脆,踏碎了这夜雨的气息。 宫门打开,跑出来一列人马,将长枪架在骑马人的脖颈上,那人气力已尽,竟然直直滑了下来,摔在了宫门口的石地上。 睁眼长眠,死不瞑目。 一侍卫拽着马绳拉进宫门内,禁军首领卫蜀东在宫门内抱剑站着。 大雨在此时的声音更加狂放,心里不安的声音越来越大。 走近马匹,卫蜀东才看清。 那马背上绑着一个垂危的女人。 长发散落,嘴唇苍白,衣服褴褛。 但马背上系着的镶金玉牌让他不可忽略。 皇室铭牌。 “左洋!”卫蜀东喊人。 “到!”左洋出列。 “你在此继续守夜宫门,你们几人,随我带着这女子面圣。”卫蜀东吩咐。 “是!” 片刻之后,福宁殿门口跪了一排排内监,雨夜湿衣,水渍在殿门口流了一片。 “丁太医不行,把黄太医张太医李太医全叫过来!”皇上盛怒,摔碎了好几个瓷瓶。 “不!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都给朕叫来!” “陛下,此刻事深夜,太医们多……”一老内侍颤颤巍巍地说。 皇上抬脚将他踹倒在地。 “休沐的、睡觉的,还有什么别的原因的,朕统统不管,把他们全叫来!” “敬和长公主若有个长短,朕要你们都陪葬!” 皇上转身又去了内屋。 床上躺着的女子,正是那马背上绑着地女子。 此刻她体温高地吓人,嘴唇皲裂苍白,脸色又青又红,双目紧闭,宫女在旁边跪着喂水。 一口水都喝不进去。 见陛下又进来,丁太医惶恐地一抹额头上的冷汗。 跪着禀报,“臣已开了一副退热养血和续命的方子,长公主殿下情况垂危,身上多处刀伤,又淋了雨,伤口溃烂,引起发热。如果今夜之后能醒来,便是吉人天相,如果不能醒来,便……” 丁太医说得身子都在颤抖,硬着头皮禀报。 他在睡梦中被内监拽来,身上也是湿淋淋地狼狈不堪。 皇上一挥袖子,怒不可遏,双眸中覆盖了一层冷霜,“长公主若事醒不来,你也不必醒着了。” 一宫女在旁边吓得脸盆“咣当”一声摔在地上,盆里的水蔓延到皇上脚边。 那宫女连忙跪地求饶,“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整个殿内其他人都是死一般的安宁。 皇上掀起眼皮看着这名宫女,神态严酷,“来人,把她给朕拖下去,什么人也是能伺候长公主的!” 两名内监上来将此女拖出。 此刻太后才扶着内监赶来。 “皇帝,皇帝!”太后垂老,扶着内监上台阶险些被绊倒。 身后的宫女惶恐谨慎地盯着,生怕太后娘娘磕了摔了,她们可是担待不起。 “母后。”皇上从里屋出来扶住太后。 “可真是琼儿?”太后素来庄严,此刻也是颤抖着声线,珠黄的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陛下沉重地点头。 太后眼泪直下,拉住皇上的袖子,“琼儿现在是不是在里面?”声音颤抖,仿佛缀着泪花。 说着便要往内殿走,皇上拦住太后,“母后可要做好准备,皇妹的情况不太可观。” 太后心中更是泣泪。 这孩子打小就娇弱,她膝下儿子一女,长子溺死于御花池中,次子就是当今圣上。 但自古以来,先君王臣下,再母子亲情,她与皇帝也不能像民间母子一样让她享受为母的感觉。 只有宋琼,她的幺女,当朝的敬和长公主。 她将琼儿,打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舍不得她受半点苦,想要什么她都想办法给琼儿找来。 她的琼儿,是皇室公主,金枝玉叶,哪怕联姻,别的公主都是送去塞外,送去蕃国,只有她的女儿嫁的最好,送去了与大盛不相上下的庆国。 这些日子庆国老皇帝驾崩,朝廷因为是否要出兵瀚海吵得不可开交,她一边想着这是一个收复瀚海的好时机,一边又怕琼儿受战乱之苦,被庆国当作要挟受辱。 再加上言官总是上谏,说她垂帘幕后,把握朝政,不肯给皇上放权。 所以一直也并未出声,只等静观其变。 没成想皇令还未下来,琼儿竟然从那么远的庆国跑回了京城,这一路得受多少苦啊! 皇上扶着太后进入内殿,当太后看见床上那奄奄一息的人,不由惊呼出声,“我的孩子啊!” 太后坐到床边拉住宋琼冰冷的手搓揉着,明明身体和脑袋热得烫人,指尖却是冰冰凉凉得吓人。 宫女在一旁跪着给宋琼擦脸,太后结果毛巾亲自给宋琼擦着额头。 “我的孩子啊,怎么瘦成这样,都没有人样了,只能看见皮包骨头了。”说着抹了抹自己的眼泪。 悲切地说,“你以前可是最爱美了,像宫里的蝴蝶一样,怎么现在受了这般的苦楚,庆国那么远,怎么跑回来的啊!” “这么多伤,隔在你身上,就如同在母后身上割肉啊!” 太后哭得几乎岔气,皇上命宫女拿过太后手中的毛巾,将太后扶到床边的长椅上。 “母后莫要忧思过甚,身体最重要啊!皇妹若是醒来,您却病倒了,这该如何是好。” 宫女端着煎好的汤药,端到床边扶起宋琼一口一口地喂着,却一口都喂不下去。 太后看了更悲切了,问丁太医话,“长公主喝不下药,可有法子?” 丁太医回话,“回禀太后娘娘,古有针法,针针入穴位,可正人气血,续人姓命,臣斗胆请允许向长公主行古法针灸之术。” 太后哀叹,“那便有劳太医了,可以一试。” “是。”丁太医站起来,跪久了踉跄一下,不敢怠慢,从自己的药箱中取出针袋展开,一排排银针在烛光下发亮反光,叫人心惊。 太后不忍再看下去,唤皇上。 “皇帝。” “母后。”皇上应声。 “哀家与你有话说。”太后扶着皇上站起来。 二人出了内殿。 遣散了众人。 太后坐在长椅上,皇上站在她面前。 “今夜外面那些要闯宫的人可是来追杀琼儿的?”太后冷声问。 皇上点头,“朕已经派人去查了,母后不必担心。” 太后冷哼一声,“如何能不忧心?琼儿现在躺在内殿,生死未卜,你叫哀家如何能不忧心!” 太后重重拍了几下扶手,皇上连忙劝说,“母后当心身体啊。” 太后咬着牙指着皇上,“这些日子,瀚海一事,我为避嫌,可有参手过朝廷?” “并无。”皇上有些局促,正因为太后没有表态,他才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抉择。 “你可是皇上!要开战还是要和平,一声令下,谁人敢不从!这么些日子都没有处理好,才让有心人利用了琼儿!”太后的手用力地颤抖。 皇上有些局促,“母后息怒,皇妹也不一定是被人利用,说不定是自己觉得局势不对跑了出来。” 太后一瞬间火冒心头,将桌上的杯子怒摔在地上。 “这多么明显的局势,皇帝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假设!” 皇上垂首不敢说话。 “我问你,当今瀚海一事,分为几派?”太后直问。 “首辅一派主张互市,议政大臣主张开战。”皇上规规矩矩地回答,如同被老师考学的学生。 “那你倾向何派?”太后又问。 皇上不禁冷汗涔涔,“朕觉得,互市可利用贸易,开战可收复瀚海。” “皇帝,我是问你如何抉择,而不是利弊之分。” 皇上拭汗,“请母后直言。” 太后叹气,“互市是一时之利,每年也只有旺季才能促进通商,但是稳妥。开战趁此时机,可收复瀚海,但是缺乏正义之名。” “现如今,琼儿受了如此委屈,都被人追杀到宫门口了,我们若再求稳妥,便是孬种!”太后语气俞说俞重。 皇上应声,“母后说得是。” “无论这幕后是谁对琼儿痛下杀手,都必须是庆国。皇帝,你懂了吗?”太后虽然年老,但眼神仍然锐利。 “母后是说,我们以庆国残害敬和长公主,主动毁坏盟约为由,出兵瀚海。”皇上说。 太后点头,“没错,此事无论哪个朝臣阻拦都不必理会,无论生谏死谏都随他们去,欺凌我皇室宗人都到宫门口了,如此嚣张行径,怎能忍气吞声!” 皇上不明,“可是今夜袭宫之人,不一定是庆国之人,他们此时内乱,怎么可能有闲心分出来杀害盟国公主?” 太后叹气,“皇帝啊,来人当然不会是庆国之人,他们巴不得长公主留在庆国,若来日开战,也能作为人质要挟我们。但我们的公主嫁了过去,他们却并未护好,便是他们责任所失。今夜动静那么大,明早消息便会传出京城,到时候我们若平平静静还能和庆国和气地开展互市,让别盟国以为,我们大盛的长公主就是一个随便的摆设吗!” 皇上颔首,“好,朕现在就召内阁进宫拟奏章。” “等等。”太后又叫住皇上。 “母后还有何事?” “皇帝,沈知蕴和顾晗书的案子,我看那些证据都是虚虚假假做不了数,至于从顾家捉住的罪犯,把她关入诏狱审查就好了。至于沈知蕴和顾晗书二人,停职查办即可。一个是内阁次辅,一个是亲王世子,把他二人全都关进诏狱,你是想谁来干这二人的政务。”太后说。 “是,母后,明日朕就让邵熙把他二人放出来,停职查办。”皇上说。 “皇帝啊,皇威不是靠刑罚或者关大牢才能彰显的,以后万不能如此冲动了,惹得朝廷动荡。”太后撑着扶手想要起身,皇上赶忙上前来抚。 “你叫雨停了的时候,无论琼儿醒了没,都让人把琼儿移回毓秀宫,不能让长公主在福宁殿养病。福宁殿,是皇上的住所。”太后说。 “是,母后。”皇上应声。 皇上把内监宫女喊进来,老内监扶着太后。 “哀家本来想陪着琼儿到她醒来,可惜年迈已高,实在熬不动,筋骨受不了啊。”太后说着说着眼眶中又有些湿润,但奈何身体不允许。 如今大半夜,她被袭宫一事惊醒,又因琼儿患难伤身,还与皇上论了政务耗费心神,现在是腿脚虚弱无力,不让人扶着都不能自己行走了。 哀矣,悲矣。 她为何只是一介女子,只能在后宫蹉跎半生,枉费她饱读经书,年轻时一身聪明才智满腹经纶无处可施。 如今年老不堪,垂帘幕后,又怕言官笔墨喉舌说她独裁专政,儿子身为皇帝不够果断没有魄力,女儿冒死横跨两国回宫,生命垂危,自己却是连个长夜都熬不住,还怎么替先帝守好这大盛的江山。 第17章 昨晚那碗汤羹 “公子。”白扁在诏狱外拉着两匹马等着沈知蕴。 清风吹过树梢,树叶荡起弧度。 沈知蕴和顾晗书二人终于被放出来了。 白扁拉着两匹马在外面等着,诏狱不让靠近,他离沈知蕴还隔着段距离。 昨夜急雨,今早才堪堪停下,街上都还是湿的,积水堆出一个又一个的水坑。 沈知蕴从牢里走出来,白色发带系着青丝,换了囚服,穿的还是进去时的那一套。 门口皇城司的司卫站守着,在沈知蕴出去后又合上了大门。 远远看见白扁拉着两匹马而并未驾车,心中有些奇怪,也并未多想。 白扁见着主子,急忙上前去迎,“公子,夫人病危,快快回府!” 沈知蕴在诏狱关了三天,本来疲惫万分,此时心里咯噔一下如同坠崖,神色大惊,“怎会?大夫不是说这几个月情况很是平稳吗?” 沈知蕴接过马绳,脚一蹬翻上了马背。 “时间紧急,回头再和公子细说。”白扁也拉绳上马。 “驾!” 一主一仆,骑着两匹马在街道穿梭,拐了几个弯,溅起的污泥脏了马蹄,哒哒的马蹄声踩碎了往日的安宁。 雨虽然停了,还吹着点风。骑马速度快,冷风从鬓角吹过,夹杂着慌乱的气息。 回府要经过主街,人流较多,马蹄也慢了下来。 坊市的叫嚷让人心躁,沈知蕴驾着马,心急如焚。 等出了主街,速度立马快了起来,来往的行人都去两边避让,生怕撞了上去。 马蹄声碎。 “吁——” 马儿还在挺身,沈知蕴就翻身跳下了马匹,快步跃上台阶入了沈府。 白扁跟在后面下马入府,随沈知蕴直奔珍静居。 路上差点撞到了下人也不管不回头,脚底生风了般朝着内院奔去。 才堪堪赶到珍静居的门口,沈知蕴还没来得及推门,就听见里面的桂嬷嬷一声尖锐的哀嚎,“夫人啊!你走了让老奴怎么活啊!” 沈知蕴一瞬间有些腿软,她甚至没有力气和勇气推开这扇门。 院子里断断续续传来下人们抽泣的声音。 一瞬间哀莫大于心死,沈知蕴推开门穿过院子走进屋子里。 隔着一层挡风的屏障,她看见那垂在床边的手,跪在地上扒着床边的桂嬷嬷。 双脚如同灌了铅,万斤重的悲伤烧成了火,冲向她的脑子,叫嚣地肆虐地将她所有的理智卷成荒野,一瞬间茫茫然一片,世界都安静了,只有她自己与那床上安静的人。 她艰难地走过去,几步距离走得如同刀割,俞近俞锋利,俞锋利俞疼,疼得她呼吸都如同在咽刀片。 身旁站了个人,桂嬷嬷一惊,仰头看见了来人是公子,想要说些什么劝慰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吐不出半个应该说的字,只能往旁边让位,让这连最后的时刻都不算的时刻,还能留有一些温存。 沈知蕴跪在床边,拉起姜海氏的手,双手捂住放在自己胸口。 她睫毛轻颤,眼眶却是干涩无泪,母亲已经走了,她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话。 黝黑的粘腻的情绪吞没着她。 “嬷嬷……”沈知蕴声音虚弱低沉,有些颤抖。 当她说话时,原本干涩的眼眶一瞬间盈满泪水,如珠的眼泪成串地滑落脸庞。 “公子。”桂嬷嬷扶住沈知蕴,担心她忧伤过度。 沈知蕴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现在眼眶和鼻子连在一起酸涩无比,根本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 稍稍平息了下汹涌的如潮水般袭来的伤痛。 沈知蕴才深吸一口气,尽力稳住自己的气息,手搭在桂嬷嬷的肩膀上,不容置疑地说,“嬷嬷。” “请嬷嬷务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这些日子我不在的时候,珍静居发生了什么。我不信,不信我母亲不愿等我回来再看我一眼就决然离去。” 沈知蕴在珍静居对她母亲,对桂嬷嬷,素来都是以小辈的身份,恭恭敬敬。 这下才显示出几分在朝廷上翻手覆云的权臣气势,让桂嬷嬷有些骇然。 这是公子啊,夫人,您怎么去得那么快,公子的光明之路才刚刚开始,您怎么就舍得不陪她再看一眼呢? 桂嬷嬷抹抹眼泪,颤抖地开口,又有些欲言又止,“公子……” “嬷嬷我们起来说话。”沈知蕴扶起桂嬷嬷。 “主君……主君昨日来看过夫人。”桂嬷嬷想了想还是说了。 沈知蕴心中一紧,“他来做什么?院外我不是派人守着吗?” 桂嬷嬷摇头,“夫人知晓主君来看她,心里开心,让主君进来了,还遣散了我们……” 说着桂嬷嬷又忍不住抽泣,“夫人真是死心眼啊,当年海家落魄,主君是怎么待夫人的,我们这些下人都看不下去……如今主君给珍静居一点眼色,夫人心里便忍不住开心,老奴看了心疼啊!” 她母亲对沈平山何等情重,她又如何不知,不然早就与沈平山分家,另立门第了。 可怜她母亲,一生痴心错付,从京城名女,到病死孤居…… “嬷嬷,你且细细与我说说。”沈知蕴忍住悲痛,开口询问。 “主君与夫人在屋中,我们下人们在院子里候着……本来平静和谐的,突然屋里面传来些争吵,老奴担心,正准备推门进去,主君就出来了,脸上神情很是不耐烦。突然砰的一声,老奴赶紧进了里屋,夫人从床上跌了下来,老奴去抚夫人,刚挨着夫人,夫人便一仰头,喷了一口血便晕过去了。老奴吓住了,生怕夫人就这样醒不来了,又去找大夫……” 桂嬷嬷越回忆越心痛,声音急切口齿都有些模糊 “嬷嬷别急,细细说。”沈知蕴抓住桂嬷嬷的胳膊,“我母亲这病本来就需要静养,若真是沈平山来了一遭,气死了我母亲,我定不会放过他。” 说着,沈知蕴眼眸中寒光闪现。 桂嬷嬷垂眸哀伤,不曾注意沈知蕴的神色,倏然想起一些细节,瞳孔惊缩,猛然抬头,死死抓住沈知蕴的胳膊,嘴唇颤抖 “公子,公子,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 沈知蕴连忙追问,“什么?” “主君来时,有下人跟着,端着碗羹汤!”桂嬷嬷说。 “我母亲喝了多少?那羹汤此刻在何处?”沈知蕴问。 桂嬷嬷一拍大腿,懊恼地叹说,“夫人吐血晕倒,珍静居忙成一团,怕不是被哪个下人端出去倒了!” 按照沈平山素来的作风,沈知蕴不在府中,沈平山还来珍静居看沈海氏,实在不寻常,更别提还准备了羹汤,简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如今羹汤也没了,人也没了,是病死还是气死还是毒死,都无从查证。 但沈知蕴此刻已经没法冷静,她大步走出房门,喊暗卫,“燕南!” 燕南从房顶上飞下来,刚站在沈知面前,便感觉自己腰侧的长剑被抽了出去。 作为护卫,下意识要攻击,但理智让他意识到抽剑的人是他主子,忍住了动手的冲动,只是手轻轻一动又放下了。 沈知蕴抽了剑就朝沈平山的院子里闯去,白扁在后面跟着喊,“公子,公子!不要冲动!” 又扭头朝燕南喊,“燕南,去找兰玉!” 然后又急忙跟上沈知蕴。 沈知蕴提剑闯进沈平山的院子,下人和护卫都被吓一跳。 反应过来赶紧去拦。 沈知蕴一脚踹开挡路的人,呵斥,“滚!” “主君!主君!” 沈平山身边多年的侍从严三百赶忙冲进屋里,才刚推开门就被身后上来的沈知蕴一脚踹进来屋里,脸朝地栽了进去。 进门一看,沈平山刚在与姜姨娘颠鸾倒凤,白花花的两团肉在床上交缠。 “啊!啊——”姜姨娘惊吓大叫,尖锐的嗓子刺耳无比。 “逆子?你要反了!”沈平山赶忙披上衣服下床来。 屋里关着窗户,拉着窗帘,光线不亮,他下床才看见沈知蕴的样子。 白带系青丝,头发半披,眼神阴翳,直直地盯着他,手里拿着长剑,如同来索命的地差。 沈平山不由腿脚一软,但气势又不能下去,“你要干什么!你要杀了你老子吗!” 沈知蕴提着剑直直冲过来,沈平山大惊,往后一退挨住了床榻。 那剑从沈知蕴手中脱出,飞向了沈平山。 沈平山惊得瘫坐在床上,那剑擦过他的面门扔到了床上,挨着墙掉在了姜姨娘的身上。 “啊!杀人了!”姜姨娘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若再叫,这剑就会刺入你胸膛。”沈知蕴冷冷地说。 姜姨娘噤声了,在被窝里颤抖着,眼泪鼻涕全冒了出来。 “下床……滚!”沈知蕴张口,屋里寒气又重了几分。 姜姨娘连滚带爬地扯着被子滚下了床,那剑刚刚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见血了啊! 她就这样裹着被子跑了出去,万事都不如性命重要。 沈平山坐在床上,双腿吓软了,“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别忘了,你刚从诏狱出来……” 沈知蕴走到沈平山面前,嘴唇开合,平平淡淡,似是询问,“你可知我母亲此刻如何?” 沈平山不明所以,“在珍静居躺着,不然还能干什么?” 沈知蕴深吸一口气,“我母亲去了。” 沈平山心里一惊,磕巴着说,“何,何时?” “在你和那女人白日宣淫之时。” 沈知蕴不由闭目。 母亲啊,你为何就是如此看不开,看不开你这放不下的沈家,你维系的夫妻之情,你那狼心狗肺的夫君,到底是个什么烂心烂肺之人…… “我问你,你昨日去珍静居带的羹汤,是你叫人准备的?”沈知蕴冷眼直视沈平山。 “什么?什么羹汤?”沈平山没想到这话转的那么快。 “你问昨天那碗羹汤,可和你母亲的死有关系?”沈平山心里暗叫不好,该不会那女人不是病死,是被毒死的吧! “是你叫人准备的?”沈知蕴继续问。 沈平山知此刻不能惹恼了沈知蕴,实话实说,“是你姜姨娘替我准备的,那里面若是放了什么东西,可与我无关啊!” “我昨日是真心想去宽慰你母亲,什么都没有……” 沈平山还没说完,沈知蕴转身就走,她来质问沈平山,当然是不相信沈平山会对她母亲下杀手,虽然沈平山此人薄情寡义,但还没有理由要取她母亲的姓命。 沈平山见她离开,心里一口老血都被气上脑门。 逆子,逆子啊!反了天了要杀他老子了! 沈知蕴走出院子,兰玉和燕南才赶来,拦住她,“公子要干什么?” “去杀了姜氏!”沈知蕴怒气冲冲绕过兰玉往前走。 她知道沈知蕴提着剑闯了主君的院子,现在又从院子里出来,看样子主君并无大碍,那这府里若有脏手,她心里就已有猜测,如今猜测坐实,心里也是气愤,但她还需拦着。 “公子,莫要冲动啊,姜氏杀不得!”兰玉继续拦住她 “那你要我何?我母亲死有蹊跷,我还不能替她惩治那手段肮脏之人吗?”沈知蕴红着眼睛说。 兰玉跪下,“公子与夫人是血肉至亲,公子要查是应当的,兰玉只求,公子莫要冲动,不要伤了人命……” 她怕沈知蕴冲动,直取了姜氏姓命,这才刚从诏狱出来,朝廷之上,多少耳目,如今正是多时之事,万万不能落人口实啊。 “公子,您把姜氏,捉起来,关起来,怎样都行,如今咱们没有证据,不能伤了人命啊!” 沈知蕴呵斥,“让开!” “公子,夫人头七可都还没过,她都是能看见的啊!”兰玉拽住沈知蕴的衣袍哭着说。 听到她母亲,沈知蕴才有些冷静了下来,心中悲戚,她受限于朝廷,府里桂嬷嬷、兰玉、白扁,还有那么多人,她若是一时冲动陷入险境,这些人可怎么办。 她闭上眼睛,眼角红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兰玉,我明了了。” “燕南。” “在。”燕南应声。 “你带人把姜氏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见她!不必给吃食,就这样饿着她,关着她!” “是!” 让燕南去,而不是自己去,因为她怕她再见了姜氏忍不住让她去死,去给她的母亲陪葬! 第18章 兵权给了孙德明 回了珍静居,桂嬷嬷已经让人挂上了白幡。 入狱三天,出了诏狱,恍若隔梦。 朝廷之上笔墨喉舌,沈知蕴做惯了黑手,谏笔之下,灭门抄家者不在少数。 当死者至于亲人,才堪知悲痛欲绝。 远山薄雾,音容仿犹在。 生而为子女,无法尽终颜。 “这些日子母亲可还欢乐?”沈知蕴问兰玉。 桂嬷嬷哭了一天,年纪上去了,有些受不住,现在回屋躺床上了。 “回公子,夫人生前几日,一切平静。”兰玉说。 “从前,我母亲想要一个安稳的沈家,所以对沈平山、对姜氏,我都无所谓他们做何事,维持着表面的样子,装出家宅和谐的戏码……”沈知蕴顿了顿,又说,“但如今,没什么必要了。” “奴婢倒不觉得夫人只是想保持一份家的体面,她这样做,多半都是为了您,若是家宅不宁,您在朝堂上恐怕也举步维艰。眼下虽是公子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但还是不要激进行事,一切都要慢慢来,慢慢看,才稳妥些。夫人在天有灵,才好放心。”兰玉说。 想起母亲,沈知蕴鼻尖不由又有些酸涩,“你放心,我知晓,不会像今日这样乱来了。” 兰玉看着此时悲伤疲惫的沈知蕴,青丝凌乱,心中隐隐作痛。 公子在诏狱吃了苦,才刚出狱,就经此噩耗,实在可怜。 作男子做多了,叫人忘了,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公子可要振作,朝廷之上,还有一场硬战要打,夫人突然暴毙,奴婢定会帮公子查清。若是命数,那便无话可说,但若是有人在其中添黑手,奴婢定会让他血债血偿!”兰玉气势凌人,她不能拖了公子的后腿,这内院之事,还需有人替公子撑起来。 “谢谢你,兰玉……我母亲丧葬之事,这些日子,还要劳烦你替我操心了。”沈知蕴说。 “放心公子,这是奴婢的本分。” 另一边,顾晗书比沈知蕴晚些出诏狱,回了顾府,韩宝婷早在门口迎着。 丝巾拭泪,声音柔弱,“我儿受苦了,都怪那沈知蕴,信口胡说,污蔑了你……” “母亲莫伤心,儿子在牢中一切安好。”顾晗书扶住她母亲,心中无奈。 “看你脏兮兮的,还说没受什么苦,诏狱可有给你用刑?那可真是骇人得很啊。” 一说到用刑,韩宝婷仿佛已经想到了般,说话都害怕得微颤。 顾晗书笑着摇头,“没有没有,真的一切安好,母亲看我现在可像受过刑的样子?” “那也是诏狱,阴冷晦气的,在里面待上一刻钟都不叫人好受,何况待上几日,把人阳气都吸没了。”韩宝婷泪眼看着顾晗书,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儿子,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顾晗书无奈笑了,“真没事,您先让我去换身衣服吧,三天没沐浴,我都臭了。” “对,对,是该先去沐浴换身新衣裳,去去牢里的晦气,把那些脏东西都洗掉,我叫人在你房里点上藏香,可以去邪祟的。”韩宝婷拉着顾晗书往里面走。 “什么藏香?母亲啊,不要往我屋里熏一些奇奇怪怪的香……”顾晗书有些头大,看来他母亲这些日子是过得很忧心很不好了。 “诶呀,是好香,懂行的人调养身体总要在屋里点藏香的,对身体很好的。”韩宝婷才不管顾晗书的反抗。 “好吧……但下次别点了。”顾晗书只能退让。 “还有下次?你敢再有下次被关进诏狱,以后就不用认我作母亲了!”韩宝婷是真生气,儿子被关进了诏狱,顾晗书和他老子二人就和没事一样,合着就她着急,这次有好命,以后不谨慎些,再被关进去,还能有这般运气吗?多少人家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我错了我错了,母亲莫生气,再不敢有下次。”顾晗书安抚道。 “这还差不多。”韩宝婷这才满意了。 “我父亲还在上朝?”顾晗书问。 韩宝婷蹙眉,“今个可真奇怪,这个时辰了还没退朝。” 韩宝婷这才想起来顾道还没回来,一早上光想着她儿子了。 “可要派人去宫门口看看退朝了没有?”韩宝婷问。 “不用,想必今日朝廷之上有些大事要商议吧。”顾晗书说。 “你们父子俩心里有数就行,左右朝堂之事,我一介妇人也不懂。”韩宝婷说,“你刚从诏狱出来,先别想这些朝廷上的操心事了,赶快去梳洗梳洗,换换气运。我叫人今天的膳食准备得可丰盛,你一会儿出来可有福气了。” “嗯好,一切都听母亲的。” 过了些时候,顾晗书从氤氲水汽的内室换好衣服走出来,头发擦过,半湿地披着。 “世子。”茶豆听到动静,在门外唤。 “嗯,你进来吧。”顾晗书坐下把剩下的一段藏香折断。 这香点在外间,自己在里屋闻得淡也不觉得怎么,现在坐在旁边,香味浓郁,实在受不了,便把它弄灭了。 茶豆推门而入,“公子,沈府门口挂起了白幡。” 顾晗书吃惊,“什么白幡?” “听闻是,沈家大夫人今早病逝了。”茶豆回话。 “今早?沈知蕴那会儿回府了吗?”顾晗书问。 “听人说,没赶上,沈次辅前脚回府,后脚沈夫人就断了气,没赶上最后一眼。”茶豆说。 “这样啊……”顾晗书轻叹。 她从诏狱出来,便得知她母亲的噩耗,紧赶慢赶都没赶上最后一面,该有多伤心啊…… 茶豆又开口,“从沈家采办的家丁口中打听到,沈次辅当时还提着剑闯了他父亲的院子,当时屋子里除了沈侍郎,还有他家那个姨娘。” “可有闹出人命?”顾晗书有些急切地问,提剑闯了生父的屋子,那便是忤逆,被人参一笔,意图弑父,可就是大事了。 茶豆摇头,“没有。那个姨娘当时衣服都没来得及穿,裹着被子就哭喊着跑了出来,沈次辅后来从他父亲院子里出来,又叫人把那个姨娘软禁起来,并没有见血。” “那边好。”顾晗书舒了一口气。 “世子,王爷回来了,夫人催您去前堂用膳。”门外韩宝婷身边的婢女敲门。 “知道了,你先去回我母亲,我随后就来。”顾晗书说。 “茶豆,这些日子,你让人看着些沈府的动静。” “是,世子。”茶豆回话。 “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杨世林将今早没有呈上去的折子甩到地上。 今早陛下圣意已决,出兵瀚海,由薛德明挂帅,势必要收复失地。 “首辅大人息怒啊。”邓长春劝说,“敬和长公主回宫,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严纶出声,“一个女人,那么多追兵,没有通关文碟,就凭自己和陪嫁的几个亲信,怎么可能躲过追杀,定是有人在背后助力。” 杨世林冷哼一声,“顾道早就安排了人去庆国寻长公主,我的人过去时,敬和长公主已经失踪了,没想到还是让他们快一步,先找到了长公主,摆了这么一道。” “沈次辅今早可是出狱了?真是白费了一番周折。”严纶说。 邓长春听见沈知蕴出来了,眼眸一亮,又说,“不如让沈大人来与我们一起商议?” “我已经让人去叫过了。”杨世林说。 “不去。”沈知蕴说。 杨世林的小厮愣住了,“次辅大人,这可是首辅大人叫小的来请您啊。” 沈知蕴红着眼睛说,“那就请如实禀告首辅大人,我家中遭变故,心力不济,如今也正被停了职,恐怕近期都无法再帮首辅大人处理朝政了。” “沈知蕴的母亲今早病故了。”杨世林说。 在座的人都大惊,严纶说,“突逢此难,确实近期都难以再尽心了。” “那沈大人可知敬和长公主的事情?”邓长春问。 “他在诏狱关着,消息闭锁,一出来就回沈府挂起了白幡,这瀚海一事,他恐怕还没来得及打听。”严纶说。 邓长春叹,“也是。陛下下令让薛老将军出征,点兵二十万,这打仗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户部银款立马就拨了下去,不敢懈怠。” “沈侍郎沈平山今早还没上朝?”严纶奇怪的地问。 邓长春嗤笑一声,“自从沈次辅入狱,他父亲怕惹祸上身,一直称病,都好几天了,也不敢去朝廷上,怕被卷了进去。” “沈平山不如他儿子啊!”严纶感叹道。 “行了,不要再论这些没用的了。”杨世林打断他们。 “薛德明的兵权是已牢牢在手了,多说无用,沈知蕴待罪之身,不用管他了。”杨世林说。 严纶颔首,“大人,兴许我们还能扳回一局。” 杨世林看他,“你说。” “学田的事情可还在我们内阁呢。”邓长春说。 杨世林想了想,“南设学田,确实拖了太久,等点完兵,估计陛下就要催这事了。” “南下时,正是收揽地方官的好时机。”邓长春说。 严纶不屑,“地方官的拥护,于我们现在不过是杯水车薪。” “非也,谁说要真的收揽人心,能在地方上根基深厚的,哪个不是与朝廷上的家族有着联系,若有把柄,便不是他一个地方官的把柄,那是上面放纵他。若无把柄,便造些把柄出来。”邓长春解释说。 “你说得容易,兼顾学田,又能抓住人小辫子的,谁能有这城府?”严纶觉得此事不可行,学田一事是个大事,经不得这样三心二意。 “那便不用兼顾学田。”杨世林说。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严纶诧异。 “内阁派两拨人,一拨人处理学田要务,一拨人假借学田之事经过各州县,拉拢势力。而且此番南下,途径多个州县,沿路上,还需散布些谣言,三人成蛇七人成虎,败坏薛德明的名声。”杨世林说。 “若是分开行事,确实可以一试。”严纶说,“那大人心中可有人选?” 邓长春自谏,“大人,我是白衣出身,背后无世家,我去做那笼络人都事情,便不必担心被人反将一军。” 杨世林点头,“可。” “学田还需沈知蕴来,他在学生中有根基,齐慎明回了崇州,相必也不会让他学生在崇州为难。”杨世林说,“瀚海一事我们已经失了势,学田不可有差错,务必要妥帖,这事还是让沈知蕴去办我才能放心。” “可是沈次辅如今不是被停职了吗?”严纶问。 “兵都出了,打仗之名都找了,何不让这正义之师再正义些?”杨世林心中已有了打算。 “虽然兵权给了薛老将军,但你如今被停了职,还需小心些,不要太显眼。”顾道在饭桌上说。 “是,父亲放心。”顾晗书应声。 “心中谨慎便可,面上要坦坦荡荡,才叫人觉得心里没有鬼。如今局势已定,薛家军在瀚海招风,我们顾王府在京城招风,还是要低调些。”顾道说。 韩宝婷给顾道夹了片鱼肉,“儿子刚回来,还停的职,他想不低调都难。” “你过些时候不是要出京去你娘家侄女的婚席吗?带上小书,让京里的人不要再盯着他了,出去放松些玩玩。”顾道夹起鱼肉,嚼了嚼说。 “可小书如今罪名未洗清,贸然出京恐怕不允许吧?”韩宝婷问。 顾道摇头,“那些罪证本就是权宜之计,虚虚假假,做不了证据。有个薛家子奶妈的闺女,身份关系是麻烦了些,但如今局势已定,内阁那边估计是不会再揪住此事了。陛下让他出诏狱暂且停职,也不过是个缓冲,就是不打算追究的意思了。” “而且推沈知蕴入狱的那些信件,那信纸的材质考证一下,便知是出自江南,庆王如何用我盛国的信纸给他传信,那才是假的不能再假的物证,不过是邵指挥帮我们拖着不上报,关着他沈知蕴罢了。”顾晗书补充说。 “这样说来,那些信件都是从他家书房里找出来的,他要拉我下狱,又故意留下东西让我们反咬他一口,把他也拉下牢来,应该也是不想与我们撕破脸皮,怕惹怒了王府,那便不会再揪着那个戏子不放了。”顾晗书给韩宝婷解释。 韩宝婷这才放下心来。 “母亲不必担心,过些日子,陛下就不会让我停职了。”顾晗书说,“父亲说的对,确实该避避风头,我陪母亲出趟远门,家中和朝廷之事,就辛苦父亲了。” 顾道颔首,“吃吧,这一桌子美食,你刚从诏狱回来,吃完好好去休息休息。” 第19章 沈知泽喝酒还是我教的 回了珍静居,桂嬷嬷已经让人挂上了白幡。 入狱三天,出了诏狱,恍若隔梦。 朝廷之上笔墨喉舌,沈知蕴做惯了黑手,谏笔之下,灭门抄家者不在少数。 当死者至于亲人,才堪知悲痛欲绝。 远山薄雾,音容仿犹在。 生而为子女,无法尽终颜。 “这些日子母亲可还欢乐?”沈知蕴问兰玉。 桂嬷嬷哭了一天,年纪上去了,有些受不住,现在回屋躺床上了。 “回公子,夫人生前几日,一切平静。”兰玉说。 “从前,我母亲想要一个安稳的沈家,所以对沈平山、对姜氏,我都无所谓他们做何事,维持着表面的样子,装出家宅和谐的戏码……”沈知蕴顿了顿,又说,“但如今,没什么必要了。” “奴婢倒不觉得夫人只是想保持一份家的体面,她这样做,多半都是为了您,若是家宅不宁,您在朝堂上恐怕也举步维艰。眼下虽是公子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但还是不要激进行事,一切都要慢慢来,慢慢看,才稳妥些。夫人在天有灵,才好放心。”兰玉说。 想起母亲,沈知蕴鼻尖不由又有些酸涩,“你放心,我知晓,不会像今日这样乱来了。” 兰玉看着此时悲伤疲惫的沈知蕴,青丝凌乱,心中隐隐作痛。 公子在诏狱吃了苦,才刚出狱,就经此噩耗,实在可怜。 作男子做多了,叫人忘了,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公子可要振作,朝廷之上,还有一场硬战要打,夫人突然暴毙,奴婢定会帮公子查清。若是命数,那便无话可说,但若是有人在其中添黑手,奴婢定会让他血债血偿!”兰玉气势凌人,她不能拖了公子的后腿,这内院之事,还需有人替公子撑起来。 “谢谢你,兰玉……我母亲丧葬之事,这些日子,还要劳烦你替我操心了。”沈知蕴说。 “放心公子,这是奴婢的本分。” 另一边,顾晗书比沈知蕴晚些出诏狱,回了顾府,韩宝婷早在门口迎着。 丝巾拭泪,声音柔弱,“我儿受苦了,都怪那沈知蕴,信口胡说,污蔑了你……” “母亲莫伤心,儿子在牢中一切安好。”顾晗书扶住她母亲,心中无奈。 “看你脏兮兮的,还说没受什么苦,诏狱可有给你用刑?那可真是骇人得很啊。” 一说到用刑,韩宝婷仿佛已经想到了般,说话都害怕得微颤。 顾晗书笑着摇头,“没有没有,真的一切安好,母亲看我现在可像受过刑的样子?” “那也是诏狱,阴冷晦气的,在里面待上一刻钟都不叫人好受,何况待上几日,把人阳气都吸没了。”韩宝婷泪眼看着顾晗书,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儿子,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顾晗书无奈笑了,“真没事,您先让我去换身衣服吧,三天没沐浴,我都臭了。” “对,对,是该先去沐浴换身新衣裳,去去牢里的晦气,把那些脏东西都洗掉,我叫人在你房里点上藏香,可以去邪祟的。”韩宝婷拉着顾晗书往里面走。 “什么藏香?母亲啊,不要往我屋里熏一些奇奇怪怪的香……”顾晗书有些头大,看来他母亲这些日子是过得很忧心很不好了。 “诶呀,是好香,懂行的人调养身体总要在屋里点藏香的,对身体很好的。”韩宝婷才不管顾晗书的反抗。 “好吧……但下次别点了。”顾晗书只能退让。 “还有下次?你敢再有下次被关进诏狱,以后就不用认我作母亲了!”韩宝婷是真生气,儿子被关进了诏狱,顾晗书和他老子二人就和没事一样,合着就她着急,这次有好命,以后不谨慎些,再被关进去,还能有这般运气吗?多少人家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我错了我错了,母亲莫生气,再不敢有下次。”顾晗书安抚道。 “这还差不多。”韩宝婷这才满意了。 “我父亲还在上朝?”顾晗书问。 韩宝婷蹙眉,“今个可真奇怪,这个时辰了还没退朝。” 韩宝婷这才想起来顾道还没回来,一早上光想着她儿子了。 “可要派人去宫门口看看退朝了没有?”韩宝婷问。 “不用,想必今日朝廷之上有些大事要商议吧。”顾晗书说。 “你们父子俩心里有数就行,左右朝堂之事,我一介妇人也不懂。”韩宝婷说,“你刚从诏狱出来,先别想这些朝廷上的操心事了,赶快去梳洗梳洗,换换气运。我叫人今天的膳食准备得可丰盛,你一会儿出来可有福气了。” “嗯好,一切都听母亲的。” 过了些时候,顾晗书从氤氲水汽的内室换好衣服走出来,头发擦过,半湿地披着。 “世子。”茶豆听到动静,在门外唤。 “嗯,你进来吧。”顾晗书坐下把剩下的一段藏香折断。 这香点在外间,自己在里屋闻得淡也不觉得怎么,现在坐在旁边,香味浓郁,实在受不了,便把它弄灭了。 茶豆推门而入,“公子,沈府门口挂起了白幡。” 顾晗书吃惊,“什么白幡?” “听闻是,沈家大夫人今早病逝了。”茶豆回话。 “今早?沈知蕴那会儿回府了吗?”顾晗书问。 “听人说,没赶上,沈次辅前脚回府,后脚沈夫人就断了气,没赶上最后一眼。”茶豆说。 “这样啊……”顾晗书轻叹。 她从诏狱出来,便得知她母亲的噩耗,紧赶慢赶都没赶上最后一面,该有多伤心啊…… 茶豆又开口,“从沈家采办的家丁口中打听到,沈次辅当时还提着剑闯了他父亲的院子,当时屋子里除了沈侍郎,还有他家那个姨娘。” “可有闹出人命?”顾晗书有些急切地问,提剑闯了生父的屋子,那便是忤逆,被人参一笔,意图弑父,可就是大事了。 茶豆摇头,“没有。那个姨娘当时衣服都没来得及穿,裹着被子就哭喊着跑了出来,沈次辅后来从他父亲院子里出来,又叫人把那个姨娘软禁起来,并没有见血。” “那边好。”顾晗书舒了一口气。 “世子,王爷回来了,夫人催您去前堂用膳。”门外韩宝婷身边的婢女敲门。 “知道了,你先去回我母亲,我随后就来。”顾晗书说。 “茶豆,这些日子,你让人看着些沈府的动静。” “是,世子。”茶豆回话。 “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杨世林将今早没有呈上去的折子甩到地上。 今早陛下圣意已决,出兵瀚海,由薛德明挂帅,势必要收复失地。 “首辅大人息怒啊。”邓长春劝说,“敬和长公主回宫,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严纶出声,“一个女人,那么多追兵,没有通关文碟,就凭自己和陪嫁的几个亲信,怎么可能躲过追杀,定是有人在背后助力。” 杨世林冷哼一声,“顾道早就安排了人去庆国寻长公主,我的人过去时,敬和长公主已经失踪了,没想到还是让他们快一步,先找到了长公主,摆了这么一道。” “沈次辅今早可是出狱了?真是白费了一番周折。”严纶说。 邓长春听见沈知蕴出来了,眼眸一亮,又说,“不如让沈大人来与我们一起商议?” “我已经让人去叫过了。”杨世林说。 “不去。”沈知蕴说。 杨世林的小厮愣住了,“次辅大人,这可是首辅大人叫小的来请您啊。” 沈知蕴红着眼睛说,“那就请如实禀告首辅大人,我家中遭变故,心力不济,如今也正被停了职,恐怕近期都无法再帮首辅大人处理朝政了。” “沈知蕴的母亲今早病故了。”杨世林说。 在座的人都大惊,严纶说,“突逢此难,确实近期都难以再尽心了。” “那沈大人可知敬和长公主的事情?”邓长春问。 “他在诏狱关着,消息闭锁,一出来就回沈府挂起了白幡,这瀚海一事,他恐怕还没来得及打听。”严纶说。 邓长春叹,“也是。陛下下令让薛老将军出征,点兵二十万,这打仗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户部银款立马就拨了下去,不敢懈怠。” “沈侍郎沈平山今早还没上朝?”严纶奇怪的地问。 邓长春嗤笑一声,“自从沈次辅入狱,他父亲怕惹祸上身,一直称病,都好几天了,也不敢去朝廷上,怕被卷了进去。” “沈平山不如他儿子啊!”严纶感叹道。 “行了,不要再论这些没用的了。”杨世林打断他们。 “薛德明的兵权是已牢牢在手了,多说无用,沈知蕴待罪之身,不用管他了。”杨世林说。 严纶颔首,“大人,兴许我们还能扳回一局。” 杨世林看他,“你说。” “学田的事情可还在我们内阁呢。”邓长春说。 杨世林想了想,“南设学田,确实拖了太久,等点完兵,估计陛下就要催这事了。” “南下时,正是收揽地方官的好时机。”邓长春说。 严纶不屑,“地方官的拥护,于我们现在不过是杯水车薪。” “非也,谁说要真的收揽人心,能在地方上根基深厚的,哪个不是与朝廷上的家族有着联系,若有把柄,便不是他一个地方官的把柄,那是上面放纵他。若无把柄,便造些把柄出来。”邓长春解释说。 “你说得容易,兼顾学田,又能抓住人小辫子的,谁能有这城府?”严纶觉得此事不可行,学田一事是个大事,经不得这样三心二意。 “那便不用兼顾学田。”杨世林说。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严纶诧异。 “内阁派两拨人,一拨人处理学田要务,一拨人假借学田之事经过各州县,拉拢势力。而且此番南下,途径多个州县,沿路上,还需散布些谣言,三人成蛇七人成虎,败坏薛德明的名声。”杨世林说。 “若是分开行事,确实可以一试。”严纶说,“那大人心中可有人选?” 邓长春自谏,“大人,我是白衣出身,背后无世家,我去做那笼络人都事情,便不必担心被人反将一军。” 杨世林点头,“可。” “学田还需沈知蕴来,他在学生中有根基,齐慎明回了崇州,相必也不会让他学生在崇州为难。”杨世林说,“瀚海一事我们已经失了势,学田不可有差错,务必要妥帖,这事还是让沈知蕴去办我才能放心。” “可是沈次辅如今不是被停职了吗?”严纶问。 “兵都出了,打仗之名都找了,何不让这正义之师再正义些?”杨世林心中已有了打算。 “虽然兵权给了薛老将军,但你如今被停了职,还需小心些,不要太显眼。”顾道在饭桌上说。 “是,父亲放心。”顾晗书应声。 “心中谨慎便可,面上要坦坦荡荡,才叫人觉得心里没有鬼。如今局势已定,薛家军在瀚海招风,我们顾王府在京城招风,还是要低调些。”顾道说。 韩宝婷给顾道夹了片鱼肉,“儿子刚回来,还停的职,他想不低调都难。” “你过些时候不是要出京去你娘家侄女的婚席吗?带上小书,让京里的人不要再盯着他了,出去放松些玩玩。”顾道夹起鱼肉,嚼了嚼说。 “可小书如今罪名未洗清,贸然出京恐怕不允许吧?”韩宝婷问。 顾道摇头,“那些罪证本就是权宜之计,虚虚假假,做不了证据。有个薛家子奶妈的闺女,身份关系是麻烦了些,但如今局势已定,内阁那边估计是不会再揪住此事了。陛下让他出诏狱暂且停职,也不过是个缓冲,就是不打算追究的意思了。” “而且推沈知蕴入狱的那些信件,那信纸的材质考证一下,便知是出自江南,庆王如何用我盛国的信纸给他传信,那才是假的不能再假的物证,不过是邵指挥帮我们拖着不上报,关着他沈知蕴罢了。”顾晗书补充说。 “这样说来,那些信件都是从他家书房里找出来的,他要拉我下狱,又故意留下东西让我们反咬他一口,把他也拉下牢来,应该也是不想与我们撕破脸皮,怕惹怒了王府,那便不会再揪着那个戏子不放了。”顾晗书给韩宝婷解释。 韩宝婷这才放下心来。 “母亲不必担心,过些日子,陛下就不会让我停职了。”顾晗书说,“父亲说的对,确实该避避风头,我陪母亲出趟远门,家中和朝廷之事,就辛苦父亲了。” 顾道颔首,“吃吧,这一桌子美食,你刚从诏狱回来,吃完好好去休息休息。” 第20章 那你呢 但沈知蕴却轻声笑了,“我让桂嬷嬷和兰玉不要将此事告诉我母亲,怕她忧思过甚。珍静居有守卫,你进不去,就煞费苦心撺掇沈平山去假意宽慰,让我母亲知晓了此事病急离世。害死我母亲的人不是我,是你啊姜秀淑,你是想让我愧疚终生,抱憾终生吗?” “那你可是打错了算盘。” 沈知蕴站起来拂拂袖子,绕过姜姨娘抬腿往外走。 走至门口,她停下了脚步,启唇说,“我不会上你的当抱憾终生,但可要小心着自己的心神,不要抱憾终生才好。毕竟沈知泽虽然已经废了,但沈蕙怡还没有嫁人,她这些日子一直待在你院子里陪你,可是个好姑娘啊。” 姜姨娘猛然抬起头来,“你要对蕙怡做什么?你现在所得的一切,就是你对我儿知泽做的事的报应!你个黑心黑肺的东西!你要是敢对……” 姜姨娘边说边往门口爬,试图拽住要出门的沈知蕴,如同一匹恶犬,张牙舞爪。 但她的叫喊声都被关在了门外,此生估计都难以再见阳光。 姜氏说她对沈知泽做的过分,现在是她的报应。 但她也不是随意伤及无辜之人,姜氏是姜氏,沈知泽是沈知泽。 她苦苦伪装,当了几年纨绔,装得一事无成,浪荡公子的模样。 其实一开始只是桂嬷嬷与她说,“公子还年少,不可太出类拔萃,如今珍静居保护不了公子,老奴唯恐二房的人嫉妒公子,暗中害了您。” 她装纨绔本是为了自保,等有朝一日羽翼丰满,就再不必小心谨慎地活着了。 只是沈知泽这人,从小虽然读书还行,心性却是恶劣至极,小小年纪,几番虐杀猫狗,知情的奴仆都被姜姨娘压了下去。 她只是简单引导,没想到沈知泽在玩乐方面却是上道,很轻易地就沉迷酒乐。 再加上沈知蕴装作愚笨,捧杀沈知泽,让他觉得自己天赋了得,就放纵了功课。 不到一年,人就废了,如同块烂泥,扶不起来了。 “公子。”兰玉担忧地跟上沈知蕴。 沈知蕴抬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不要让沈蕙怡再来看姜氏了。” 兰玉应声,“是。” “你不用跟着我了,还有些朝堂上的要务需要我处理。”沈知蕴说。 “是。”兰玉想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沈知蕴回到了书房,坐在椅子上,面前还是离开时的那本《学田杂案论》。 心中烦躁,她恨自己没有护好母亲,就该给珍静居的护卫下死命令,出来珍静居的下人,任何人都不可进出珍静居。 这样就不会让姜氏撺掇了沈平山,让她母亲因为她入诏狱的事情病急而亡。 沈知蕴的手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捂住眼睛,小声地抽泣着。 她当然知道姜氏故意激她,理智上她母亲被气急攻心,只是被姜氏利用了她入诏狱的事情,如何能算得了是她自己害死的母亲。 可人非草木,骨肉血亲,叫她如何能不自愧? 如果她没有在朝堂上激进行事,而是中庸行事,安分司职,何须与那些朝党周谋暗算,何须让自己入了诏狱,让姜氏有机可趁,她说的没错,归根结底,她母亲就是被她气死的。 泪水氤湿了手掌,沈知蕴抽泣着,肩膀抽动着,心里如同被人绞了块肉,钝钝地抽疼。 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接下来几日,除了忙于丧葬,还要整理沈海氏的遗物。 其实沈海氏的遗物不多,当年出嫁带的那些嫁妆,都被沈平山搜刮的干干净净,如果她母亲有心给自己留着点。 也不必在生完孩子后的那个冬天,被姜氏抢走了炭火,冻得珍静居难以住人。 她不会杀了姜氏,她要让姜氏看着,看着她如何好过,看着自己如何狼狈,终日惶恐,终日害怕,被关在房中,直到时间消磨了记忆,让她模糊了今昔何年何月,意识浑浊,浑浑噩噩,活成一个废物,一个疯子。 在沈海氏出殡时,海家果然还是没有赶来京城。 沈知蕴不让沈平山送葬,沈平山巴不得这样,还不忘给自己立个名声,对外宣称思念亡妻过甚,把自己病倒了,床都下不了更别说出殡了。 沈知蕴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冷笑一声。 白扁在一旁痛骂沈平山不要脸。 沈知蕴却懒得理沈平山,她实在心力交瘁,身心俱疲,无心也无力再与沈平山计较了。 清晨出殡,等丧事完成,还不到午时。 等一众回了沈府,兰玉和桂嬷嬷一起继续忙前忙后。 白扁这些日子也跟着忙,回去了公子不用他,回屋倒头睡了。 等过了中午起来,白扁走出去先去了沈知蕴的书房,发现不在,又去了卧房,也不在。 白扁摸摸后脑勺,眯着眼,他刚睡醒,意识还模糊的,整个人精神还不清楚。 他摸摸饿得直叫的肚子,去小灶厨房里找了些吃食,先填报了肚子。 出来又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也没找见沈知蕴。 去寻兰玉,“你看见公子去哪了吗?” 兰玉正清点着各家的写礼,忙得很,头也不抬地说,“不知道,你自个去找找。” “我找了两圈了。”白扁撑住桌子站着。 兰玉这才抬头,“燕南人跟着吗?” 白扁一拍脑门,“刚睡醒,瞧我这脑子,我去找燕南。” 兰玉无语地瞟了一眼白扁,又低下头忙活,“快些走,跟上你,我都把帐算错了,还得重算。” 白扁身子往前探,“什么帐啊?你是不是一回来就坐这开始算了?这么麻烦啊……” 白扁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看见兰玉左手抄起了墨台。 “走了走了,兰玉姐姐您慢慢算。” 白扁趁兰玉还没发火赶紧转身溜了。 兰玉低头继续打着算盘,蹙眉骂他,“烦人。” 白扁又去找了燕南,“燕南,公子呢?” “出府了。”燕南正在看有图案的闲书。 “你怎么不跟着?”白扁皱着眉问。 燕南瞅了他一眼,好像在看一个傻子,“公子说不用跟。” 白扁气恼地坐下,“公子说不跟你就不跟了吗?夫人刚离开,公子心情不佳,你还让他一个人出门。” 燕南又翻了一页书,看得津津有味,随意应付白扁,“公子说不用你,你不也回屋睡大觉去了?” 白扁哑然,“我……我是……” “一边儿去。”燕南说。 “啊?什么?”白扁没有听清。 “你好烦,一边玩去。”燕南冷漠地说。 白扁伤心地捂住胸口,“你们一个两个……太伤我心。” 燕南又瞥了白扁一眼,眼神无语又嫌弃。 “行,我走!”白扁昂首站起来,挺胸大步地走了出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他也没有再出府去寻沈知蕴,他知晓,公子此时最需一个人静静。 傍晚的时候,日头渐渐埋葬在山头中。 白霜山异色造化,霞光粉红,映在树叶上,留下了一道亮亮的金边。 沈知蕴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山层云,霞光舒景,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 一个石头滚过来,滚到她脚边。 她都不用转头就能猜出来身后人是谁,除了他也没谁这么闲了。 “在这儿坐一下午了?”顾晗书走过来不见外地坐下。 “你我刚把对方差点搞死在诏狱里,还是保持些距离好。”沈知蕴冷漠地拒绝回答。 “在这儿山上,你还非要提朝廷上的事情,别太扫兴了啊同窗。”顾晗书手撑着后面,身子微微向后仰着。 “如何能不想着朝廷之事?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们这些人,争权夺利,是为了什么?自认为心中不赤诚,做官不为民,但对权势心中也无甚波澜,本是为了我母亲入仕的,如今也……”沈知蕴没再说下去。 顾晗书扭头看着她,她低着头,眼睛肿肿的,眼尾湿红,霞光照在她身上,侧颜仿佛镀了一层朦胧的金光。 “心中不赤诚吗……”顾晗书仰面看天,“如果心中不赤诚,那么年前承州书院编写邪书之事,难道也是杨世林让你违抗圣意的吗?” 沈知蕴扭头看他,嘴唇翕动却没有说话。 “既然以前是为你母亲,那么以后就为你自己吧。”顾晗书语气轻松地说着,却如同一颗小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沈知蕴又看向远处,“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 “那便走一步看一步,总有一天会有想要的东西出现,一件物品,一段生活,或者一个人。”顾晗书闭目说着,山顶的风吹拂在脸上,轻轻柔柔很舒服。 “那你呢?”沈知蕴问。 “我什么?”顾晗书搭话。 “你想要什么?”沈知蕴又转头看着顾晗书。 顾晗书没有说话。 沈知蕴又接着说,“一件物品,一段生活,或者一个人?” 顾晗书笑了,他看向沈知蕴,反问,“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沈知蕴看见他漆黑的眸子,但不像在朝廷上那样闭锁如深渊的黑眸,现在的眼眸是澄澈的无杂的。 沈知蕴不与他对视,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看向前方。 顾晗书以为沈知蕴大抵要说一句,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反正以前……你是很想科举的。”沈知蕴也把手撑在身后,远方的日头落的快,几句话之间,天色又暗了不少。 顾晗书愣了愣,“是吗……” 随后两人无言地看着远方红日粉霞,在安静中等待日落。 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夜色完全降临,看不到一点太阳。 山上开始吹起了冷风,寒叟叟的,和刚才凉爽轻柔的清风完全是两样。 他们二人居然还能这么和谐地待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顾晗书站起来拍拍衣服,“还不走吗?深山夜里有大虫。” 沈知蕴还坐着不动,“现在下山也说不准会碰上。” 顾晗书去拉沈知蕴起来,“走吧,你回祠堂伤心难过去,在山上又冷又没有火折子,很危险的。” 沈知蕴由他把自己拉起来,“有的啊,有火折子。” 说着从自己腰上拿出一个火折子打开,对住口子一吹,一簇火苗就窜了起来。 顾晗书拿过她手里的火折子,又把盖子盖上,往腰间一别。 “现在没有了。” 沈知蕴眼角抽搐,失策了。 “那日在诏狱……”顾晗书开口,“你说我死了是什么意思?” 二人边走边说。 “我是说梦见你死了。”沈知蕴解释道。 “那你有哭吗?有悲伤吗?”顾晗书问。 “有啊。”沈知蕴很诚实,“梦里难过死了。” 这是顾晗书今天第二次猜错,他以为沈知蕴会否认的。 “我以为你会说没有呢。”顾晗书也很诚实地说。 “为什么会没有呢?我们可是同窗啊。” “好久远的同窗啊。”顾晗书感叹。 顾晗书又问,“那你的梦里我是怎么死的?” 沈知蕴回忆了一下,刚醒来时那个梦还很深刻,叫她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但隔了这么些日子,画面和感受都变淡了。 “嗯……在水里泡发了,很肿很丑。” 顾晗书又张口,却被沈知蕴拍了下胳膊。 “别问了,大晚上回忆那个梦很恐怖的。”沈知蕴有些冷,抱着胳膊说。 顾晗书走得离她近了些,笑着说,“不是,我是想问,有你现在的眼睛肿吗?” 毫无疑问他又挨了两下拍打。 沈知蕴用手贴了贴眼皮,很奇怪的感觉,手指是冰冰凉凉的,但眼皮是烫的。 “顾晗书你摸我眼皮,是烫的欸。”沈知蕴停下来,拉起顾晗书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眼皮上。 顾晗书的手指也是冷的,他感觉到手指上又烫又软的触感,心神一动,有些愣神。 沈知蕴闭着眼睛看不到顾晗书的反应,半天没听到回音,把他的手放下,又问,“是不是烫的?” 顾晗书回神点头,“是。” 在手指放下的一瞬间,他甚至还能感受到沈知蕴眼珠子转动。 “好奇怪啊,明明我现在很冷的,难道是因为我最近哭多了吗?”沈知蕴继续用手贴着眼皮,冰冰凉凉的触感,让眼睛感觉很舒服。 “你快看路吧,大晚上走山路还不好好看路转头就摔了。”顾晗书说着又把火折子拿了出来点上,往下走树叶挡住了月光,容易看不清路了。 第21章 得罪了杨世林 走在山路上,冷风从袖子里灌进去,冻得人直打寒颤。 顾晗书吐槽,“我说让你早点走你不走现在快冷死了吧。” 沈知蕴蹙眉,“你哪让我早点走了,你一说天黑了山上不安全,我就跟你走了好吗?” “等你回了府,不会又在祠堂哭一晚上吧?”顾晗书问。 沈知蕴觉得他烦人,“你管。” 顾晗书笑笑,“只是提醒你,明天你休期结束就要上朝了,你再哭就见不了人了。” 沈知蕴觉得有道理,也没反驳他。 沈知蕴不想那么快回府,两人一路上晃晃悠悠,等进了城都听见打夜更的声音了。 本来夜半是宵禁,不允许外面的人进城的。 但今晚守城的是张澎的手下,顾晗书出城时提前打了招呼,就把人给放进去了。 “若我不来你怎么回城?”顾晗书问。 沈知蕴无所谓地说,“回不了就不回了。城外很多驿站的,左右不想在府里待着。” 太闷了,她在府里待着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沈知蕴又突然想到,“你用了什么法子收揽了张澎?” “你猜猜看。”顾晗书绕着弯子。 “不猜。”沈知蕴才不管他。 等顾晗书把沈知蕴送回了府,月色正好,顾晗书正要感叹,沈知蕴催他也赶紧回府吧。 顾晗书笑骂沈知蕴是白眼狼。 沈知蕴推了他一把,说你好闲啊。 等顾晗书走了,沈知蕴进了沈府。 白扁在前堂等着,坐在长椅上打睡觉。 被沈知蕴叫起来,一睁眼视线还是糊的,看见面前是公子,才哀嚎到,“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兰玉说我等不回你就睡在前堂吧。” 沈知蕴笑了,“那你去知会兰玉一声,说我回来了,那姑娘面上不说,其实是个死心眼,八成也等着没睡呢。” “好,我一会儿就去找兰玉。公子饿了吗?我叫厨房准备了些方便热的食物,或者冷酒和凉糕,您看想吃些什么?”白扁站起来问,主子站着他坐着,不合规矩。 “不用了,我不饿。”沈知蕴见白扁困得不行,打发他去,“我回屋了,你告知了兰玉后去歇息吧。” 等白扁走了,沈知蕴一个人又来到书房,点了一盏小灯,坐在案桌前。 周围都安静了下来,一瞬间还有些落寞。 顾晗书说,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呢? 案桌上垒着一摞儿书册,前朝的《学田杂案论》,南湖周民砚写的《设书院之前后要记》,还有别国的《兴国修学谏》,还有约莫十几本书。 其实与广建书院和学田有关的书不多,她这些日子找了个七七八八,看了七七八八,真正有些道理有些用处的不过三两本。 她想做什么呢? 当今太子,年十又二,还不到能上朝的年纪。 当今陛下,优柔寡断,全靠太后听政。 但太后是个好名声的,又不愿文官笔下写她一介女子把握朝政,这听政不垂帘,中间隔着内官传话,从金銮殿到宁寿宫,路有多长,这办事效率就有多慢。 内阁首辅杨世林,为人阴险狡诈,年轻时政绩斐然,现如今只想固权而忙于党争。 议政大臣顾道,坡脚亲王,执政中庸,但因为是亲王,被六部推着做了不少事情。 顾王嫡子顾晗书,文肃世子…… 本以为皇城司还算个皇家之专权,如今看来也不甚干净。 沈知蕴不禁有些头疼,如今朝堂如同一摊死水,各方势力盘踞着,搅也搅不开,也不知晓等薛将军战胜回朝,能不能将这淤了泥的死水往开推了推。 等第二日早朝,金銮殿殿门还没有打开。 群臣再外候着。 沈知蕴再出现在金銮殿外,不少同僚来哀悼,她一一礼貌的回应。 背后有朝臣碎嘴,“你看那沈知蕴,年纪轻轻却是个没心没肺的,生母死了,也不见面有悲色。” “就是啊,不然年少成名,哪能和寻常人一样啊,有了天赋,人情自然就少了。” “呵,做权臣的哪个不冷心冷肺,这般寡情,真叫人寒心啊。” “别说了,叫他听见就麻烦了。” 殿门打开,门口的内官吊着嗓子朝殿外高喊,“上朝——” 朝臣们列队而入。 “多日不见沈爱卿,朕听说了你家中之事,也甚是哀痛,可要节哀啊。”皇上坐在龙椅上关切地说。 这话几日前在朝堂上和沈平山几乎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沈平山当时挤出两滴眼泪,颇有种经历丧妻之痛后,一夜垂暮之感。 而沈知蕴只是一句,“多谢陛下关心。” 皇上颔首,不再说此事。 今日朝堂之上,最重要的就是南下学田的官员分配。 内官宣读提前拟好的召令,任沈知蕴为学政辅司钦差大臣,任邓长春为学事政差大臣,任户部骆曾文为辅臣…… 这些任职都是皇上下令,内阁提前拟好的,早就知道了其中职务。 品级靠后一些的朝臣听了,心中微微感叹,沈知蕴刚从诏狱出来,家逢变故,多日未上朝,时隔多日,第一日上朝就得了这肥差,实在是权臣,好手段。 “诸位爱卿,可还有什么提议的?”皇上问。 沈知蕴上前一步,“回皇上,臣请允许再派一人随臣南下。” “哪一位?”皇上问。 “大理寺少卿,江予衿。”沈知蕴回话,“此次广设书院,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学田的收和分的问题,其中涉及律法颇多,南方与京城官员行事也有所差异,还是按律法办事,才能减少争端,更好地完成此次南下事务。” 张澎心神一动,因为刑部的助力,关仲早就从大理寺中放了出来,降了一级倒也没有过多的处分。 但沈知蕴依然举荐了江予衿,看来无论自己是否求他帮忙,这都是提前定好的事情,好险,差点欠了他一个人情。 张澎微微吐气。 沈知蕴还不知,她的形象在张澎心里已经变得阴险狡诈。 杨世林站在朝臣的前面,面无表情,心中已是隐隐不满。 这些日子,内阁议事,他差人叫了沈知蕴好几次,都以丧母悲痛,无法再处理政务为由拒绝了。 就连今日举荐江予衿,也没有提前和他打过招呼,便是自作主张了。 想到此处,杨世林眸子微暗。 邓长春和骆曾文倒没有什么异议,左右是沈知蕴主差,他想叫上一个大理寺的官员,那便叫上罢。 皇上也很快答应了,“准,任大理寺少卿江予衿同为辅臣,与沈次辅一同南下。” 这事就算这么定下了,不日就要启程南下。 皇上也催促,咳嗽了一声,说,“学田收分的事情早就该定下了,前阵子瀚海一事耽搁太久,如今不易再拖延,你们几人尽快启程,处理此事。” “是。”众人应声。 随后又有言官上报了些不大不小的政务,本以为今日早朝就此结束了。 没想到垂老的户部尚书洛守云突然上前,请允许致仕。 沈知蕴微微蹙眉,洛尚书致仕,这朝堂可以压住动荡的人便更少了,大盛朝堂,党争严重,需要德高望重的人如泰山之石坐于其中。 众臣有些沉默后,有人相问,“老尚书可是身体有恙,怎么这般突然?” 洛守云辅佐过两朝皇帝,在朝中算得上是元老了,在他管制下,油水最多的户部,这几十年间都没有出过什么大差错。 洛守云笑着说,“不过是我年老而力不从心,唯恐耽误了朝廷要事,便主动告老还乡罢。” 刚刚沉默的皇上深深叹了口气,“洛尚书早就给朕递过致仕的折子,是朕一直放着没有批红。齐老离京不到个月,如今洛尚书也要告老,朝中老人们一个个离开,朕实在难过啊,故而一直没有准许洛尚书。” “陛下莫忧思,朝廷之臣,旧臣出,新臣入,如老船停泊,两侧新船齐进而百舸争流。老臣致仕,朝堂之上才能灌注许多新鲜的血液,让我朝繁荣昌盛。”洛守云缓缓地说着,他的声音年老而有劲儿,声音不大,但不显虚弱,这是两朝老臣的气魄。 皇上摆摆手,“既然尚书心意已决,那便准了。” 洛尚书叩谢圣恩。 等下了朝。 沈知蕴走出殿门,靠近严纶,问,“今日这事办得顺利,未见旁人阻挠。” 这旁人指的就是顾道那一众朝臣。 “世子前阵子刚从诏狱出来,顾王恐他儿再遇什么劫难,这些日子他们那边都低调得很。而且朝阳夫人最宠顾世子,韩国公那边自然也动作小了不少。” 朝阳夫人是顾晗书母亲的诰命封号,韩国公是她父亲,她是国公家嫡女,下面还有一妹一弟,她弟弟,也就是顾晗书的舅舅,就是韩恒。 严纶又说,“人家都知道避避风头,你倒好,告假上朝的第一日,就得了多少人眼中肉一样的肥差。” 杨世林在前面走着停下回头看了沈知蕴一眼,她知晓杨世林要找她问罪了。 如果她提前和杨世林说了想要一个熟知律法的人协助她办理学田,那么此人就不可能是江予衿了。 杨世林在内阁任职多年,是朝堂之上真正的大权臣,在刑部有些人脉,不然也不会那么轻易将张澎的人关仲陷害入狱。 他定会找一个刑部之人,帮辅着她办案,也是监督着她办案。 严纶看见杨世林的眼神,示意沈知蕴赶紧去认错去。 她刚走上前,就被内官拦住了路。 “沈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沈知蕴巴不得在南下前少见杨世林一面是一面,颔首说,“劳烦内官带路。” 杨世林见沈知蕴被带走了,也没法子,又继续往前走,反正来日方长,总要问问他,今日之举是何意。 严纶看看不远处的邓长春,一同上前。 “大人如何看沈次辅今日举荐江予衿的事情?”邓长春开口问。 严纶在旁边听的心惊肉跳,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歹也等回头内阁议事时沈知蕴解释了再问啊。 他倒不是怕首辅觉得沈知蕴怎么样,他是怕首辅问他觉得沈知蕴怎么样。 果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觉得呢,严纶?”杨世林沉声问。 严纶拭了一下头上根本没有的汗,心中顿时对邓长春有了些怨念。 “下官觉得,沈次辅告假多日,不仅没有上朝,也不曾参与我们内阁议事,他作为学田主事,想必心中早有了辅臣人选,只是未与我们商议罢。”严纶说。 杨世林没说话,邓长春先反驳了,“他是丧母,但我看他今日也甚悲痛,又不是忧思病了躺床上了,多次拒绝我们内阁议事,一上朝就不声不响地举荐了江予衿,这不说明他还有心思思考朝事吗?那为何一直避着内阁议事?” “这……”严纶也无话可说,沈知蕴今日这做法,确实是得罪了杨世林。 “之前我便想问,他既然找到了人证知道了顾晗书与薛照在平莲寺会面,为何不当时把那些人控制起来,或者留下画押口供。等后来皇城司的人去查,全被顾道提前封了口,将薛照回京的时间全都模糊了,让他们多好圆滑这件事。”邓长春说。 杨世林还是没有说话。 邓长春又说,“若不是敬和长公主夜叩宫门之时,他还被关在诏狱,下官都要怀疑在这事上她有没有帮助顾亲王了。” “等内阁议事,他可就再无理由告假了,彼时试探一番便可。”杨世林说。 这边沈知蕴被带到了宁寿宫,内官送她进去。 太后坐在正位。 沈知蕴行跪礼,“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 “免礼,沈爱卿。”太后笑着说。 她的背有些驼,已是暮年老矣,看起来就像个普通老人,面目慈善,没有什么攻击力,实则精明万分,心中狠辣,不然作为一个后宫老人,如何能参手朝政。 “沈爱卿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就能担任学政辅司钦差大臣,实在后生可畏啊。”太后夸赞。 “太后娘娘谬赞了,全凭陛下和太后娘娘赏识,臣才能有此殊荣。”沈知蕴回话。 “不过这学政辅司钦差大臣职权甚高,是个肥差,却不是个好做的差事。”太后话锋一转。 第22章 男生女相 “臣知晓,臣定当勤勉尽责,秉心克慎,不负陛下和太后娘娘的厚望。”沈知蕴规规矩矩地答。 太后满意地颔首,又说,“不必紧张,今日哀家让你来这宁寿宫,只是为了与你说说这广设书院之事,哀家只是个后宫妇人,有些愚见,若有些话说的不对,沈卿可要见谅啊。” “太后娘娘谦虚,请太后娘娘赐言。”沈知蕴说。 “建设书院,学田为重,但学生才是根基。若是只管收分学田,忽略了这学田的收支到底去了何处,那这学田一事用了你们这些肱骨之臣,可算是白用了。”太后娘娘说话不怒自威,带着几分压迫。 沈知蕴揖手,“太后娘娘说的是,学田的收规是一项重要的环节,而学田的分配便是重中之重。” “你懂这道理便可,若是这其中谁藏有私心,想从学生们的吃食上贪上一笔,你身为学政辅司钦差大臣,可要刚正不阿,依照律法严惩不贷。若有些人的私心藏住了,吃了一笔拨款却无人发现,这属于他的责罚总要有人替他来受,沈卿,你说是吗?” 太后这意思是说,如果有人想从这件事上捞一笔,或者因为自己的利益阻止书院广建,沈知蕴便可大胆地去做,不必顾着那些人是哪个世家的姻亲或者旁支,这是宁寿宫给的靠山和底气。 但如果沈知蕴没有抓住这捣乱的恶人,这事情没办好,随便找个替罪羊可不能应付得了太后,该受的责罚可就要沈知蕴一人承担了,这是宁寿宫施加的威压。 “太后娘娘所言,亦如臣心,臣心如磐,定当秉公执守。”沈知蕴回话。 太后颔首,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里面放着有分量的东西,唤身边的老嬷嬷,“给沈大人把东西送上去。” 老嬷嬷双手接过,递给沈知蕴。 沈知蕴起身接过,有些份量,摸着锦囊里放着的物件的形状,心中了然,揣进怀里。 向太后郑重地拜礼,“臣知此事之重,太后娘娘之嘱托,定然铭记于心,不敢忘却。” “好孩子,你还年轻,做好这件事情,来日政途上便会光明璀璨。”太后展着慈善的笑颜。 没有说明的话是,若此事不成,来日政途上便无可再望了。 “不为政途,为天为民,为己无愧。”沈知蕴揖手。 太后笑了,“好孩子,其心赤诚。” “谢太后娘娘赞言。”沈知蕴回话。 太后越发觉得沈知蕴顺眼极了,越看越觉得是个可用之才,但看起来可靠还是不准的,真正的要看做的事情如何。 此时有内官从门外进来,俯身在太后耳边禀报了一些事情。 只见太后舒颜,“哀家知道了,让她进来吧。” 随即挥手,“好孩子,哀家要交代的都说完了,你可以下去。” 沈知蕴行退礼,“臣告退。” 沈知蕴往出走,宋琼往进走。 即使过了七八日,脸上仍有伤痕未消,从额头延至眼角,拖出一道长长的伤疤。行走得很慢,可见身上的伤还严重着也没好全。 她的眸色很浅,不是泛着棕色的浅眸,而是灰色的眼眸,岁月没有幸免这位可怜的长公主,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双眼淡漠,薄唇刻薄,让人觉得薄情而冷漠。 宋琼扫了一眼穿着官服带着官帽的沈知蕴,淡漠的眼眸没有波动,只是心里默默落下了几字。 男生女相。 沈知蕴并没有给这个回朝长公主一个打量的目光,径直走出了宁寿宫,身后宫殿的大门闭上。 眼前变成了一堵堵宫墙,内官领着她走出后宫,穿过一道道宫门。 她看着高墙围着的天色,还是晴朗的,感叹道,“最近这些日子的天色可真好啊!” 内官细着嗓子眯着眼,应和道,“可不是,天色好主子们的心情也都好了。” 沈知蕴笑笑没接话。 太后刚刚给她的,是皇室令牌,凭此令牌,可号令百官。 这将是她南下查办时,最有用的东西。 她迈出宫门,回首看向宫门内走过的一道道宫门。 这么好的时节,宫里也该添一些新颜色了。 宫墙花蝶殿门绕,开合迫飞颜色亮。 “琼儿,不必虚礼,快来这里坐着。”太后招手,唤宋琼上前来。 “母后……咳,咳咳。”宋琼捂嘴轻咳,脸色还是苍白。 其实她也不过能下床两日。 太后有些责备,又有些酸涩,“你回宫时身负重伤,又淋了雨,昏在床上一天一夜,醒来也浑身伤口无法动弹,这才刚能下地,怎得走这么些路,累着自己。” 宋琼苦苦一笑,捂嘴轻咳,缓慢迟钝地解释,“不过是,不想做个,废人。” “你好好修养着,谁敢嚼这舌根子!”太后以为哪些不要命地下人说了些碎嘴传到了宋琼耳朵力,话语严肃生气。 宋琼握住太后的手,轻轻摇头,“没有,母后,是儿臣……咳……是儿臣不想让您和皇兄失望。” 太后听后更是酸涩,她女儿和亲前,还是天真娇贵的公主,如今时隔多年,再次与女儿相见,却已是伤痕累累,小心翼翼,不再与她像以前那样亲近了。 “怎么会,你不要有这想法伤母后的心。” 太后一脸心疼的样子,“这些日子还难受得紧吗?” 宋琼坐下回话,“多亏了母后和皇兄的关怀,太医院送来的药都是极好的,这两日已经好多了。” 太后抚摸宋琼脸上的伤疤,安慰道,“这疤痕已经淡了许多,好好用药,不会留下印记的。” 然后又皱着眉叹息,“可怜哀家的女儿,是谁人下的如此狠手,待哀家查清,定然还你一个公道。” 说着面露狠色,但又很快消失不见。 “怎得查的清楚,朝党纷争,哪方势力的人都来参几手,追杀儿臣的人都不是同一批的人。”宋琼苦涩地笑笑。 又悲戚地感叹,“兴盛时,女人便是和亲的工具,需要时,也可以随时夺去她的姓命。” 太后听闻,也有悲感,“女儿身想要不由他人,这世道……难矣!” “不说这些了,叫母后也与儿臣一般忧愁了。”宋琼摇摇头,说完又轻咳了几声。 宋琼垂敛着眉眼,问,“刚才那位大人是谁?” “内阁次辅,沈知蕴,如今领了查办学田的事情,哀家叫来这里训导他几句。”太后说。 宋琼看向殿门,低声感叹道,“可真是年轻啊——” “确实年轻,是个可用之才。”太后这样评价。 “是啊……”宋琼不轻不重的应声。 她在庆国被抓起来关在一个封闭的屋子里,大概是哪个住宅暗道的密室,不见天日。 每日的吃食倒是固定,似乎只是想把她关着。 脚上还留着被绑来时的捆绳的印子,麻绳粗糙,绑的勒进了血里,还没解开的时候,新肉和绳子长在一起,动一下都疼得窜气。 不知道过了多少日,那位庆国的新王将她带出来,阳光是明媚的,吹拂脸颊的清风是凉爽的,她深吸着重见天日的味道。 “如果不是寡人,你此刻已经不知道在哪一方势力的手中了。”新任庆王看着晴朗的天空开口。 梁昭,这是新庆王的名字。 不过现在是庆王,以后可不一定还能是。 她在被关起来之前就听说了朝野动荡,只是实在没想到,老庆王那么多个儿子,最后居然让这个曾去大盛做质的皇子登基了,那可真是好手段。 宋琼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你想干什么?” 此刻梁昭在她面前,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的年纪,被这种年纪的人拿捏,简直是踩碎了她作为大盛长公主所有的尊严。 “本宫是大盛的长公主,我皇兄还高坐皇位,无论你们谁人登基,都该封本宫为太妃,尊着敬着!”宋琼说出这话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不过是故作声势,被关了这么些日子,她知晓,无论眼前这新王到底是好手段还是走了运气,捏死她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按规矩,寡人是该尊您一声母妃。”梁昭勾着唇,带着些笑意,似乎又毫不在意地说,“可寡人看你,也并不是很想在庆国的后宫安度晚年。” 宋琼头皮发麻,脊背一颤。 她早有预感旧王命不久矣,让亲信暗中联络远在大盛的顾王,让他借庆国两朝更替的时机,发动战争,而这出师的理由便是庆国新王不尊大盛长公主,彼时她将会被顾道暗中接回大盛,只待时机,叩响宫门,博取她母后和皇兄的怜悯和愧疚之情。 她不能直接联络母后与皇兄,若没有那怜悯与愧疚之情,他们二人便不可能带她回国而毁坏与庆国的盟约。 “你想回到盛国。”梁昭说,语气肯定。 “你以为,趁我朝内乱,藩王割据,便可暗中潜逃?”梁昭说完突然大笑。 宋琼不禁颤抖着,嘴唇苍白,脸上也毫无血色,害怕极了。 “盛国的手伸得再远,边关的通关文牒,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尤其如今这个局势,越是动乱,身份的文牒检查便越是谨慎。”梁昭正声说。 “你想怎么样?”宋琼颤抖地问。 没想到事情已经败露。 梁昭轻笑,“别这样问,好像是寡人想毁坏盟约一样,可是长公主你先叛我庆国啊——” 宋琼跪在地上,泪水挂满面容,摇头乞怜,“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有歹心,新王!皇上!您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梁昭仿佛很宽容的样子,“莫急,寡人如今站在这里,便是一条阳光大道铺平在你面前。” 宋琼睁大双眼看着梁昭,不可置信自己接下来听到的话。 “你想回盛国,可以。你想让顾道帮你,自然也可以。通关文牒,寡人已经帮你准备好了。顾道的人现在就在外面找你,你和他们一碰头,便可顺顺利利回到盛国,做你盛国最尊贵的长公主。”梁昭缓缓地说出这些话。 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宋琼随即便明白,这是有代价的。 “寡人将你卖给了盛国的一个人,你从今以后,便替他做事。”梁昭开口。 如何能保证她能忠诚地听命于那人,自然是需要把柄在手里握着。 她一个和亲公主,无财无权,所谓地位只靠两国皇帝一纸合约。 她有什么能被拿捏的把柄…… 想到此处,宋琼的眼睛不自觉睁大,那淡色的眼眸闪露出几分惊悚。 能威胁到她的只有那一个。 她拽住梁昭的衣裳,面目狰狞,急切地询问,又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你们……你们……” 她在庆王宫做后妃,与其他妃子不同,她不需要旧王恩宠,便可尊容无比,因为她是大盛长公主,代表着两国盟约。 这身份是好处也是坏处。 坏处便是她不可能再怀上旧王的孩子,让这两国的血脉出生在庆王宫里。 但异国之处,本就孤独,又在深宫,时日无判。 忧伤之中,她倒掉了那碗避孕的汤药。 借口礼佛,在寺庙中诞下了早产的女婴。 她不敢与她相认,处理了那些知道此事的人后,把还在襁褓中的孩子留在了寺中。 此后她再回到庆王宫,不再参与任何纷争。 等着那孩子长大,便是她最大的盼头。 “寡人该叫她一声皇妹的。” 梁昭的笑容映在宋琼的眼眸中如同恶鬼。 她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喃喃像是自语,“你说如何便如何吧。” 梁昭笑了。 在与梁昭的最后一面时,宋琼问他,“那人是谁?” 是问和梁昭做交易的那人。 “等回到盛国,你不必找他,需要时他自会找你。”梁昭说。 “那我女儿呢?”宋琼问。 梁昭想到那人的样子,笑着说,“把柄自然是要放在他自己的手中。” 意思是等她见到了那人,便可以知晓了女儿的下落。 宋琼不再多问了,转身要走。 梁昭又叫住她,“等等。” 宋琼停下脚步来等着他吩咐。 “怎么看都是他赚的更多些,太被动可就便宜他了。”梁昭像是自言自语。 “男生女相。” 这是梁昭对那人的形容。 第23章 让她们打扮得漂亮些 早在杨世林给沈知蕴透露敬和长公主之事前,沈知蕴就已经找好了梁昭。 从一开始,沈知蕴就不看好推行互市。 明明可以轻易收复失地,为何还要推行这保守的商贸。 况且开通互市,还要等庆国内乱平息,十几个皇子,等他们吵完谁活谁死,谁成谁败的问题,都不知道互市要拖到猴年马月。 仿佛是给庆国拨善款一般。 沈知蕴从宁寿宫出来,就被叫去了内阁议事。 这是早晚的事情。 沈知蕴心中叹气。 尽管她与杨世林的政治立场不同,但无可否认,她是靠杨世林扶持,才走到内阁次辅这般地位。 杨世林在朝中扎根多年,是他运筹帷幄的本事。 皇上对杨世林还是非常倚重的。 “大人。”沈知蕴作揖行礼。 杨世林颔首。 沈知蕴落座。 今日内阁不同往日,气氛凝重,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大人遭人污蔑,被关入了诏狱,我们都甚是担忧啊。后来又闻沈夫人之事,诸位同僚,都深表哀痛。”邓长春先开口。 “多谢诸位关心,我已然无事。”沈知蕴说。 “既然如此,我们便论些公事吧。”邓长春笑着说。 邓长春正要开口问沈知蕴为何不声不响举荐江予衿之事,沈知蕴先开口了。 “太后娘娘刚才将我叫到了宁寿宫。” 众人竖起耳朵听着,等待下言。 沈知蕴从怀里拿出锦囊,交给杨世林,说,“这是太后娘娘让我南下查办必要之时可用之物。” 杨世林拿过锦囊,打开一开,呼吸一滞,并未拿出其中的东西,神情变得严肃,沉声说,“这是皇室令牌。” 众人吃惊,沈知蕴点头,“是的,可见此次学田之事,宁寿宫甚是更关心,马虎不得。” 严纶吃惊,“看来这查办不好办了。” 权利越大,风险越大。 杨世林将锦囊又还给了沈知蕴。 沈知蕴接着说,“对于学田之事,其实南方很多地产与宫中内官紧密相连。不少内官仗着主子恩宠,私吞了大量地产,说是查办学田,其实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是学田的事情,牵连甚大。” “这事你有什么好见解,邓大人?”沈知蕴突然问。 邓长春心里还惦记着试探沈知蕴关于江予衿的事情,被皇室令牌一惊,现下这么一问,有些没回过神来。 “嗯?邓大人?”沈知蕴又问。 她避着内阁议事,内阁不知道她的打算,同样的,她也难以知道内阁对查办学田的谋划,关于人员的调动,她也是今日早朝才知道邓长春要与她一同南下。 所以提前摸清邓长春查办的方向和打算,是出京前必要的。 “下官觉得,广设书院不是一时之功,不是这次查办就能完成得了的。所以这次查办,为的就是解决学田贪私问题,将几个大州的书院整治好了,其他小地方才能不敢作恶。”邓长春张口。 他的意思就是这次查办就是要杀鸡儆猴,正好有皇室令牌,先找几个大州书院放放血,其他地方就好办了。 沈知蕴其实是不太赞同的,“不然,书院查办和盐税查办不同,像盐税、粮税,这些自古以来就是万金窟窿的东西,越是繁荣的地方私贪作假越是严重。” “但是书院查办不同。”沈知蕴一顿,又说,“大州书院也昌盛,地方繁荣,学生们靠学田吃食的情况少之又少,其中大家富商的子弟在其中念书的更不少,总是要念着自家子女的,反而作假的情况并不严重。” “反而是穷乡小县,没有书院。而此次广设,就是要给那些贫瘠的县城设立书院,那里官官相护,彼此都有着血缘关系,他们大多不求大富大贵,就守着这土生土长的县城,让那些地方几乎成了那些为官家族的一言堂。如今书院广设,朝廷又是买田又是分田,他们不分轻重,贪私才会严重。” 严纶开口,“所以沈大人的意思是,从县城开始查办,以彰彻查之心。” 沈知蕴点头,“是的,从花县、铖县……再到……但我们只是从县城开始,并不是不查州府……” 沈知蕴开始讲她的路线与打算。 宁寿宫盯着这事,众人都不敢懈怠,仔细谋算商议着。 等时候到了,议完事了,邓长春又想开口试探沈知蕴,却被杨世林打断了。 “可以。考虑周密,但到时候地方不同于京城,一切灵活行事。”杨世林颔首。 邓长春还想开口。 “今日议事就到这里吧。”杨世林打断。 众人拜别首辅。 邓长春留了下来。 “大人,为何不问?”邓长春皱眉问。 杨世林扫了他一眼,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你问了又能如何?” 看见杨世林不急不慢,邓长春有些着急,“他若说不来个所以然,这学田之事就不能交给她!” 学田是重要的差事,不仅是肥差是国银的事情,最主要的是中间要过多少人的手多少家族的人,此事交给异类,便是主动给内阁插刀子。 “他若说,丧母之痛,家中繁忙,没来得及知会内阁,你该如何?”杨世林眼神冷淡。 邓长春哑然,他总想沈知蕴说出个缘由来,却忘了这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轻易便可应付过去。 “但他对待政务,不是这种因为私事就忘在脑后的人。”邓长春辩驳。 “谁不知道呢?”杨世林语气很淡。 是啊,谁不知道沈知蕴不可能因为什么繁忙什么丧痛,或者什么别的原因,就忘了此事,越过杨世林直接像陛下举荐江予衿。 但那又如何? 他这样说了,旁人难道能指着他鼻子质疑,你在说谎,你另有想法。 邓长春有些茫然,问,“那我们该如何?” “他得了宁寿宫的令牌,圣旨有人下来了,还能改的了吗?”杨世林顿了顿,“他今日最大的疏漏,就是不该把宁寿宫的令牌告知我们。” 邓长春不解,“他这不是为表对内阁的忠心吗?” 杨世林冷笑,“内阁知晓了宁寿宫的意思有什么用?左右钦差大臣就他一任,我们知晓此事,便更不能在查办前找他麻烦了。” 杨世林眼眸暗沉,“况且……他这样的人,这令牌便该藏着,如此坦诚,便是真正有鬼。” 本来杨世林不敢肯定沈知蕴有异心,但现在他可以肯定了。 “那大人,这次查办……”邓长春话不说尽,意有所指。 只要杨世林给个意思,这沈知蕴便能在查办中栽个大坑。 杨世林摇头,“不用,宁寿宫盯着,他出了事,便是内阁的事。” 沈知蕴的目的达到了,他现在确实不能动他。 养熟的豺狼,现在要反咬主人一口了。 杨世林眼中寒光一现。 回了沈府,进了里屋,沈知蕴换下官服。 “白扁。”白扁喊人。 “公子。”白扁应声。 “你叫姜慧和姜如芸来我屋里一趟。”沈知蕴吩咐。 白扁说了声“是”后正打算去叫人。 “奥对了。”沈知蕴又叫住白扁,“你叫她们倆打扮得漂亮些。” 一时间,白扁脸上如同嚼了蜡般僵住了,张了张口又没说话。 沈知蕴抬眉,“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白扁扭扭捏捏,最后问了一句,“叫去书房还是公子您内屋里?” “书房。”沈知蕴笑了,“乱想什么呢你?旁人不知我,你还不知我有没有那本事吗?” 白扁高深莫测地摇摇头,“保不准。” 沈知蕴正系着玉佩,闻言作势抬起胳膊要拿玉佩扔他,“给你涨胆子了是吧?” 白扁麻利地跑了。 沈知蕴整理好着装去了书房。 不多时,两位姑娘就被白扁领了进来。 在此之前,姜慧早就向她表过忠心,但实际到需要考量评价。 这些日子燕南跟着她没什么事,她就让燕男带姜慧出去学点东西。 每次去她们倆姑娘院子里叫人,也没躲着姜如芸,兰玉那边也看着这姑娘,是个沉得住气的,没因为姜慧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公子院里的人搭上线就如何嫉妒恼火。 论相貌,姜如芸要更甚姜慧一筹,气质温婉,看起来如水一样温柔可人,纤弱的肩膀,白皙的皮肤,娇嫩的容颜,是她心里此次办事的好人选。 但就是不知有没有姜慧的胆量,宫里面每个人八百个心眼,太柔和正义了可玩不起来这摊泥水。 二人进来后站在书案前,白扁去合了门立在沈知蕴身旁。 公子没有说话,二人也不敢抬眼乱打量,姜慧也比那晚的气势收敛了许多。 “你在清河,是家中嫡女?”沈知蕴看着姜如芸问。 这话的指向很明显,姜如芸垂敛着眉眼,声音细软温柔,“回公子,妾身的父亲是姜绪,在家中排行老幺,是嫡出。” “姜绪叔伯啊。”沈知蕴对此人有些印象,老夫人在清河有不小的家业,姜绪在清河帮忙管理的产业可不少。 但家里有钱了,人便有些飘了,家中十几个妾,比伯爵贺家还要离谱。 不然怎得老夫人一句话,能把自家的嫡女送来给人当妾。 但这才正合适了为她所用。 其实不用姜如芸说,她早让兰玉把这二人本家的身份查清楚了,如若身份不合适,不好为她所用,她早就让人把姑娘送回老家了。 “把你留下后,这些日子,我没有去好好安排你,有些冷落了你,你可有生气?”沈知蕴问。 姜如芸轻轻摇头,“不敢。公子繁忙,妾身不敢奢求,唯远公子安康,妾身便心满意足了。” 是个会说话的,只是这一口一个妾身,听的沈知蕴胳膊上都起了鸡皮,她是把人留在院子里了,但可不是为了让人作妾当姨娘。 “我这边也是不需要太多的姨娘,留姜慧一人便够了。实在是这些日子朝廷和沈府的事情多,忘了安置你,我叫人把你送回清河,就说老夫人请来京城玩乐了几天,也不会坏你声誉,如何?”沈知蕴想先试一下姜如芸。 姜如芸听了这话,神色微僵,嘴角浅浅的笑也不自主收了回去。 又想到公子身边的小厮来叫人的时候,让她们打扮得漂亮些。 再加上公子身边的护卫也常常只叫姜慧一人,若是一般女子,便心里了然,这是公子没看上她。 有的人或者借沈知蕴的台阶下来,说一句“谢公子在京中的款待”,顺了公子的意思回了老家,也是得过京中主家另眼相看之人。 有的人或者放不下主家的荣华富贵,听见自己希望了然,便使尽手段,或哭或闹,惹公子怜爱,厚着脸皮也要留下来 但姜如芸很快便调整过来微僵的脸色,缓缓说道,“我父亲依附着老夫人,老夫人在清河要人,别家是不敢不给,我父亲是唯恐送出去的女儿不够貌美。” 一听姜如芸把“妾身”二字换成了“我”,沈知蕴便知有戏,此人可用。 “公子。”姜如芸抬眼泪目地看向沈知蕴,眼眶里泪水盈盈,如秋波如淙泉,凝在眼眶里不流动,又仿佛会流动般地吟诗。 一看到这眼神,沈知蕴心里雀跃地喊,成了! 让姜如芸去做事,还不水到渠成? 姜如芸又缓缓开口诉说着苦楚,“若公子把我送回去,我父亲定会觉得我没用心思,没讨公子欢心,我父亲他……”姜如芸一顿,眨了下眼睛,沾着泪水的睫毛湿漉漉地挂着,珍珠大的泪珠直滚滚垂落。 沈知蕴心中不禁拍手鼓掌,这滴泪珠掉的恰到好处,前面积着泪水就等这一下呢。 “我父亲他宠妾灭妻,定不会让我好过的,唯求公子怜爱,留我在府中有个吃食,做妾也好,做下人也好,求公子怜爱。”姜如芸微微欠身,此时的泪水成串地坠落,美人落泪,可堪是一道风景。 “可你是老夫人的人啊……”沈知蕴似是为难,但语气可不像为难的样子,“我可最烦后院不安了。” 姜如芸抬起眼眸看着面前坐着的公子。 沈知蕴穿着白衣,胸襟绣着青竹,眉眼轻挑,正等着她接话。 第24章 浩浩荡荡是荣华 “夫人!夫人!”丫鬟在旁边着急地叫喊着。 “撑住啊夫人!” 丫鬟给她擦擦头上的汗。 “再用些力!” “用些力啊!” 稳婆催促道。 “啊!”稳婆尖叫到。 丫鬟着急去看,“怎么了?” “出大血了!找大夫吧!”稳婆焦急地喊到。 “不行!”脆弱苍白的宋琼抓住丫鬟的手腕,颤抖的嘴唇坚决地命令。 一盆盆的血水端出一盆盆的清水端进。 “夫人!不找大夫,一尸两命啊!”稳婆慌不择言,说出了晦气话,“有的大夫妙手,一针两针下去,孩子就出来了,您如今血出这么多,坚持不了多久的啊!” 宋琼松松握着丫鬟的手,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不容置疑地,又有些决然地说,“死就死了,找了大夫也是死!” 丫鬟心中悲呦,她知晓,贵妃娘娘是怕知晓的人多了,此事外传。 “生吧,就这样生。”宋琼几乎只能发出气音,淡若游丝。 “这是什么话啊!你这小丫头,还不赶紧劝劝你主子!”稳婆叫喊。 “就这样生!我主子说了,就这样生!”丫鬟心疼宋琼,双眼欲红地瞪着稳婆吼出来。 稳婆被吓了一跳,呢喃着说,“好……就这样生……” 心里感叹这是一户什么样的怪人家。 日头偏移,直到傍晚,房里才传来些生机。 “生了!生了!”稳婆抬住婴儿的头接出来。 宋琼秉着一口气听到了孩子嘹亮的哭声后晕了过去。 丫鬟先接过孩子,“辛苦婆婆。”又顾着宋琼,急忙问,“您快看看我家夫人,怎么又晕了过去?” “让你们去找大夫你们不找!真是胡闹啊!”话是这么说,稳婆还是很关切地去看宋琼的情况。 检查了半天,然后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生了孩子太累了,等醒了就好了。你还是给你主子找个大夫吧,好好看看,不然可要伤元气呢。” 丫鬟抱着孩子点头道谢,“多谢您了。” 稳婆心里还想着赏钱,眼珠子转了转又想接过孩子,“我给他洗洗,老婆子我手熟。” 丫鬟侧身避过,一脸着急,“请婆婆帮忙,帮我们去找个大夫,孩子我在这里看着。” 稳婆眉头一皱,什么怪人啊,刚才快死了不让找大夫,现在生完孩子了让她一个稳婆找。 但住着这样式的院子,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骗子。 丫鬟催促,“等大夫来了,一同给您结钱,双倍的,劳烦您了。” 听见钱变多多了,稳婆咧嘴一笑,“好,你在这看着这母子两人,我去帮你们找大夫。” 丫鬟点头说,“好,您快些。” 稳婆推开门走出屋子,合上门刚走两步。 一道寒光闪现眼前,脖子一凉,她抬手一抹,满手的红色,双眼都来不及瞪大,便直直倒了下去。 “鹤厉。”屋子里丫鬟喊人。 “处理了。”屋子外握着匕首的男子应声,声音冷气。 “夫人!夫人!”丫鬟在旁边着急地叫喊着。 “撑住啊夫人!” 丫鬟给她擦擦头上的汗。 “再用些力!” “用些力啊!” 稳婆催促道。 “啊!”稳婆尖叫到。 丫鬟着急去看,“怎么了?” “出大血了!找大夫吧!”稳婆焦急地喊到。 “不行!”脆弱苍白的宋琼抓住丫鬟的手腕,颤抖的嘴唇坚决地命令。 一盆盆的血水端出一盆盆的清水端进。 “夫人!不找大夫,一尸两命啊!”稳婆慌不择言,说出了晦气话,“有的大夫妙手,一针两针下去,孩子就出来了,您如今血出这么多,坚持不了多久的啊!” 宋琼松松握着丫鬟的手,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不容置疑地,又有些决然地说,“死就死了,找了大夫也是死!” 丫鬟心中悲呦,她知晓,贵妃娘娘是怕知晓的人多了,此事外传。 “生吧,就这样生。”宋琼几乎只能发出气音,淡若游丝。 “这是什么话啊!你这小丫头,还不赶紧劝劝你主子!”稳婆叫喊。 “就这样生!我主子说了,就这样生!”丫鬟心疼宋琼,双眼欲红地瞪着稳婆吼出来。 稳婆被吓了一跳,呢喃着说,“好……就这样生……” 心里感叹这是一户什么样的怪人家。 日头偏移,直到傍晚,房里才传来些生机。 “生了!生了!”稳婆抬住婴儿的头接出来。 宋琼秉着一口气听到了孩子嘹亮的哭声后晕了过去。 丫鬟先接过孩子,“辛苦婆婆。”又顾着宋琼,急忙问,“您快看看我家夫人,怎么又晕了过去?” “让你们去找大夫你们不找!真是胡闹啊!”话是这么说,稳婆还是很关切地去看宋琼的情况。 检查了半天,然后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生了孩子太累了,等醒了就好了。你还是给你主子找个大夫吧,好好看看,不然可要伤元气呢。” 丫鬟抱着孩子点头道谢,“多谢您了。” 稳婆心里还想着赏钱,眼珠子转了转又想接过孩子,“我给他洗洗,老婆子我手熟。” 丫鬟侧身避过,一脸着急,“请婆婆帮忙,帮我们去找个大夫,孩子我在这里看着。” 稳婆眉头一皱,什么怪人啊,刚才快死了不让找大夫,现在生完孩子了让她一个稳婆找。 但住着这样式的院子,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骗子。 丫鬟催促,“等大夫来了,一同给您结钱,双倍的,劳烦您了。” 听见钱变多多了,稳婆咧嘴一笑,“好,你在这看着这母子两人,我去帮你们找大夫。” 丫鬟点头说,“好,您快些。” 稳婆推开门走出屋子,合上门刚走两步。 一道寒光闪现眼前,脖子一凉,她抬手一抹,满手的红色,双眼都来不及瞪大,便直直倒了下去。 “鹤厉。”屋子里丫鬟喊人。 “处理了。”屋子外握着匕首的男子应声,声音冷气。 早在杨世林给沈知蕴透露敬和长公主之事前,沈知蕴就已经找好了梁昭。 从一开始,沈知蕴就不看好推行互市。 明明可以轻易收复失地,为何还要推行这保守的商贸。 况且开通互市,还要等庆国内乱平息,十几个皇子,等他们吵完谁活谁死,谁成谁败的问题,都不知道互市要拖到猴年马月。 仿佛是给庆国拨善款一般。 沈知蕴从宁寿宫出来,就被叫去了内阁议事。 这是早晚的事情。 沈知蕴心中叹气。 尽管她与杨世林的政治立场不同,但无可否认,她是靠杨世林扶持,才走到内阁次辅这般地位。 杨世林在朝中扎根多年,是他运筹帷幄的本事。 皇上对杨世林还是非常倚重的。 “大人。”沈知蕴作揖行礼。 杨世林颔首。 沈知蕴落座。 今日内阁不同往日,气氛凝重,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大人遭人污蔑,被关入了诏狱,我们都甚是担忧啊。后来又闻沈夫人之事,诸位同僚,都深表哀痛。”邓长春先开口。 “多谢诸位关心,我已然无事。”沈知蕴说。 “既然如此,我们便论些公事吧。”邓长春笑着说。 邓长春正要开口问沈知蕴为何不声不响举荐江予衿之事,沈知蕴先开口了。 “太后娘娘刚才将我叫到了宁寿宫。” 众人竖起耳朵听着,等待下言。 沈知蕴从怀里拿出锦囊,交给杨世林,说,“这是太后娘娘让我南下查办必要之时可用之物。” 杨世林拿过锦囊,打开一开,呼吸一滞,并未拿出其中的东西,神情变得严肃,沉声说,“这是皇室令牌。” 众人吃惊,沈知蕴点头,“是的,可见此次学田之事,宁寿宫甚是更关心,马虎不得。” 严纶吃惊,“看来这查办不好办了。” 权利越大,风险越大。 杨世林将锦囊又还给了沈知蕴。 沈知蕴接着说,“对于学田之事,其实南方很多地产与宫中内官紧密相连。不少内官仗着主子恩宠,私吞了大量地产,说是查办学田,其实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是学田的事情,牵连甚大。” “这事你有什么好见解,邓大人?”沈知蕴突然问。 邓长春心里还惦记着试探沈知蕴关于江予衿的事情,被皇室令牌一惊,现下这么一问,有些没回过神来。 “嗯?邓大人?”沈知蕴又问。 她避着内阁议事,内阁不知道她的打算,同样的,她也难以知道内阁对查办学田的谋划,关于人员的调动,她也是今日早朝才知道邓长春要与她一同南下。 所以提前摸清邓长春查办的方向和打算,是出京前必要的。 “下官觉得,广设书院不是一时之功,不是这次查办就能完成得了的。所以这次查办,为的就是解决学田贪私问题,将几个大州的书院整治好了,其他小地方才能不敢作恶。”邓长春张口。 他的意思就是这次查办就是要杀鸡儆猴,正好有皇室令牌,先找几个大州书院放放血,其他地方就好办了。 沈知蕴其实是不太赞同的,“不然,书院查办和盐税查办不同,像盐税、粮税,这些自古以来就是万金窟窿的东西,越是繁荣的地方私贪作假越是严重。” “但是书院查办不同。”沈知蕴一顿,又说,“大州书院也昌盛,地方繁荣,学生们靠学田吃食的情况少之又少,其中大家富商的子弟在其中念书的更不少,总是要念着自家子女的,反而作假的情况并不严重。” “反而是穷乡小县,没有书院。而此次广设,就是要给那些贫瘠的县城设立书院,那里官官相护,彼此都有着血缘关系,他们大多不求大富大贵,就守着这土生土长的县城,让那些地方几乎成了那些为官家族的一言堂。如今书院广设,朝廷又是买田又是分田,他们不分轻重,贪私才会严重。” 严纶开口,“所以沈大人的意思是,从县城开始查办,以彰彻查之心。” 沈知蕴点头,“是的,从花县、铖县……再到……但我们只是从县城开始,并不是不查州府……” 沈知蕴开始讲她的路线与打算。 宁寿宫盯着这事,众人都不敢懈怠,仔细谋算商议着。 等时候到了,议完事了,邓长春又想开口试探沈知蕴,却被杨世林打断了。 “可以。考虑周密,但到时候地方不同于京城,一切灵活行事。”杨世林颔首。 邓长春还想开口。 “今日议事就到这里吧。”杨世林打断。 众人拜别首辅。 邓长春留了下来。 “大人,为何不问?”邓长春皱眉问。 杨世林扫了他一眼,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你问了又能如何?” 看见杨世林不急不慢,邓长春有些着急,“他若说不来个所以然,这学田之事就不能交给她!” “他若说,丧母之痛,家中繁忙,没来得及知会内阁,你该如何?”杨世林眼神冷淡。 邓长春哑然,他总想沈知蕴说出个缘由来,却忘了这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轻易便可应付过去。 “但他对待政务,不是这种因为私事就忘在脑后的人。”邓长春辩驳。 “谁不知道呢?”杨世林语气很淡。 是啊,谁不知道沈知蕴不可能因为什么繁忙什么丧痛,或者什么别的原因,越过杨世林直接像陛下举荐江予衿。 但那又如何? 他这样说了,旁人能指着他鼻子质疑,你在说谎,你另有想法。 邓长春有些茫然,问,“那我们该如何?” “他得了宁寿宫的令牌,圣旨有人下来了,还能改的了吗?”杨世林顿了顿,“他今日最大的疏漏,就是不该把宁寿宫的令牌告知我们。” 邓长春不解,“他这不是为表对内阁的忠心吗?” 杨世林冷笑,“内阁知晓了宁寿宫的意思有什么用?左右钦差大臣就他一任,我们知此事,便更不能在查办前找他麻烦了。” 杨世林眼眸暗沉,“况且……他这样的人,这令牌便该藏着,如此坦诚,便是真正有鬼。” 本来杨世林不敢肯定沈知蕴有异心,但现在他可以肯定了。 “那大人,这次查办……”邓长春话不说尽,意有所指。 只要杨世林给个意思,这沈知蕴便能在查办中栽个大坑。 杨世林摇头,“不用,宁寿宫盯着,他出了事,便是内阁的事。” 沈知蕴的目的达到了,他现在确实不能动他。 养熟的豺狼,现在要反咬主人一口了。 杨世林眼中寒光一现。 第25章 可恶的文官 李国公府的夫人,也就是李知乐的母亲——温淑华。 太后对此事很看重,没有直接把温淑华轩进宫,是告了李国公李林元后,由李林元告诉的温淑华。 “谨慎些,说不准陛下也会来。”李林元警告他的夫人。 温淑华深吸一口气,发愁地说,“这般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做什么,真是麻烦!” 李林元“嘘”了一声,“不可胡说。” “你叫知乐这些日子注意着些,不能太过放纵了,免得被人盯上。”李林元补充道。 温淑华点头,“好,我知晓了。” “大人,马车上备了一箱衣裳,一箱卷宗,一箱药物,一箱……”兰玉清点着沈知蕴此次出京的东西,明日官员们便要启程南下了。 “够了兰玉,等到了地方,什么东西知府里面没有,带这么多叫别人看了以为我耍官威。”沈知蕴在旁边翘着腿坐着,看兰玉又把东西翻出来数了一遍。 “姜慧姐姐也是如此吗?”姜如芸问。 沈知蕴没明白什么意思,也是如此时什么意思,问她也要把姜慧送进宫吗? 那大概率不太可能。 一下从沈府抬两个清河的民女入宫,也太过显眼。 “不,只你一人进宫。”沈知蕴说。 姜如芸摇头,“我是想问公子,我和姜慧姐姐一样,都可做公子属下吗?” 听了这话,沈知蕴看向姜慧,目光询问,姜慧微微摇头,意思是说自己从未透露过自己与公子的关系。 “为什么这样说?”沈知蕴问,她有预感,姜如芸会让她感到惊喜。 “公子身边的护卫,时常带姜慧姐姐出府,虽不知是为了何事,可若是公子想把姜慧姐姐当妾身养着,大户人家,多是不愿家中妻妾在外面抛头露面吧,更何况是公子的人主动带姜慧姐姐外出。”姜如芸说这话的时候不疾不徐。 “公子要我入宫,我必有用,那便是公子的属下,为公子办事。” 沈知蕴更满意了,她都想去寿安堂找老夫人问问,这是怎么找的姑娘,一个两个如此聪慧,甚得她意。 沈知蕴颔首,“没错,是属下,你可愿?” 姜如芸跪下拜谢,“谢公子抬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夜晚,静华殿。 月明星疏,守夜的宫女在门外台阶上坐上,点着头打瞌睡,身边的提灯明明暗暗,烛光微弱。 宋琼在深睡中眉头紧锁,头上冷汗直冒。 她梦到了离开大盛时长长的护亲队伍,红妆抬箱,浩浩荡荡是荣华,是枷锁。 梦到旧王虚伪的问候。 梦到梁昭嘲讽的笑。 梦到今日大殿上对沈知蕴的匆匆一瞥。 “夫人!夫人!” 丫鬟在旁边着急地叫喊着,两行眼泪比她流的还多。 “撑住啊夫人!” 丫鬟给她擦擦头上的汗。 “再用些力!” “用些力啊!” 稳婆催促道。 “啊!”稳婆尖叫到。 丫鬟着急去看,“怎么了?” “出大血了!找大夫吧!”稳婆焦急地喊到。 “不行!”脆弱苍白的宋琼抓住丫鬟的手腕,颤抖的嘴唇坚决地命令。 一盆盆的血水端出一盆盆的清水端进。 “夫人!不找大夫,一尸两命啊!”稳婆慌不择言,说出了晦气话,“有的大夫妙手,一针两针下去,孩子就出来了,您如今血出这么多,坚持不了多久的啊!” 宋琼松松握着丫鬟的手,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不容置疑地,又有些决然地说,“死就死了,找了大夫也是死!” 丫鬟心中悲呦,她知晓,贵妃娘娘是怕知晓的人多了,此事外传。 “生吧,就这样生。”宋琼几乎只能发出气音,淡若游丝。 “这是什么话啊!你这小丫头,还不赶紧劝劝你主子!”稳婆叫喊。 “就这样生!我主子说了,就这样生!”丫鬟心疼宋琼,双眼欲红地瞪着稳婆吼出来。 稳婆被吓了一跳,呢喃着说,“好……就这样生……” 心里感叹这是一户什么样的怪人家。 日头偏移,直到傍晚,房里才传来些生机。 “生了!生了!”稳婆抬住婴儿的头接出来。 宋琼秉着一口气听到了孩子嘹亮的哭声后晕了过去。 丫鬟先接过孩子,“辛苦婆婆。”又顾着宋琼,急忙问,“您快看看我家夫人,怎么又晕了过去?” “让你们去找大夫你们不找!真是胡闹啊!”话是这么说,稳婆还是很关切地去看宋琼的情况。 检查了半天,然后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生了孩子太累了,等醒了就好了。你还是给你主子找个大夫吧,好好看看,不然可要伤元气呢。” 丫鬟抱着孩子点头道谢,“多谢您了。” “不要不当回事,好多妇人都是这样,最后留下了病根子,以后想治都没法子哩。”稳婆觉得丫鬟不当回事,又嘱托到。 “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给主子调养身子。”丫鬟应声。 稳婆冷哼一声,“诶呦,可不要光说不作,刚刚情况那般凶险,都不出去找大夫的,如今母女平安,可是平时烧了高香,你们不要那什么避讳什么急医……” 丫鬟赶忙接话,“讳疾忌医。” “对!就是这个词,听着好像比我这老婆子懂得多,耐不住你们光说不做啊!”稳婆嗓子扯的声音很高。 丫鬟抱着孩子,心里焦急着,冷汗都出来了,连连说道,“会的会的,会好好找大夫的。” 稳婆心里还想着赏钱,眼珠子转了转又想接过孩子,“我给他洗洗,老婆子我手熟。” 丫鬟侧身避过,一脸着急,“请婆婆帮忙,先帮我们去找个大夫,孩子我在这里看着。” 稳婆眉头一皱,什么怪人啊,刚才快死了不让找大夫,现在生完孩子了让她一个稳婆去找。 但住着这样式的院子,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骗子。 丫鬟催促,“等大夫来了,一同给您结钱,双倍的,劳烦您了。这院子里就我和我们家夫人,我怎么能放下她一个人去找大夫,您行行好,帮帮忙,我家夫人现在还是这样子,我们主仆二人也不可能跑了是吧?” 丫鬟会说话,稳婆听见钱变多多了,咧嘴一笑,“好,你在这看着这母子两人,我去帮你们找大夫。” 丫鬟点头说“好”,又催促道,“那您快些。” 稳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老婆子我腿脚快得很啊。” 她推开门走出屋子,冷风扑面撞了个满怀,她怕风灌进去重伤了里面的夫人,又急忙观合上门。 才抬起头刚走两步,一道寒光闪现眼前。 脖子一凉。 她抬手一抹,满手的红色,双眼都来不及瞪大,便直直倒了下去。 “鹤厉。”屋子里丫鬟喊人。 “处理了。”屋子外握着匕首的男子应声,声音冷气。 此时外面开始下了些小雪,轻飘飘的。 宋琼在里面慢慢睁开双眼,汗糊了双眼,有些酸辣,难以睁开。 丫鬟简单擦洗了下孩子,赶忙将孩子抱到宋琼眼前,“夫人您看,是个女娃娃。” 接着丫鬟又把婴儿放到床上,拧了把毛巾,给宋琼擦脸。 宋琼低头艰难地看着孩子,眼中毫无波澜,语气淡漠,“送到寺里吧。” “夫人!”丫鬟一惊,眉头紧锁。 宋琼不愿再重复一遍她的决定,缓缓闭上了双眼。 丫鬟心中叹气,只能把孩子好好收拾了,用棉布裹起来,交给鹤厉,让他给送到山上。 “路上小心些,别把孩子摔了碰了。”丫鬟嘱咐,又叹气,“你也小心些。” 鹤厉点头,没有说话,抱着孩子转身走出了院子。 宋琼在屋子里听到鹤厉推开大门又合上的声音,心中也如同放了块冰,失去了温度,凉了起来。 许多年后,她再次上山去寺里上香,是和宫里贵人们一起,还跟着几个公主,个个都穿着华丽,头戴珠钗。 那是一个春天,山上桃花开得烂漫。 但寺庙因为庆王宫里的贵人要来,提前封了山,没有其他客人。 “贵妃娘娘,听说这祈福树可是灵验。”是宫里的淑妃。 “是啊,臣妾进宫前还在这里挂了福袋呢。”另一个妃子搭话。 淑妃起了兴致,“那咱们姐妹们也在这里挂些福袋吧。” “快别了,这挂上去,谁以后还敢来这里祈福啊,和皇家用一颗树祈福,觉得活得长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 宋琼扯着嘴皮冷笑。 一只黄狗突然朝她冲了过来,此时跟着不少宫里人,贵女们惊慌失措地喊起来,宫女们即使害怕还要往前站着挡着,一侍卫正要拔剑。 “小七!”突然一小姑娘呵斥住了黄狗,走过来把黄狗抱起来。 她穿着寺庙里的衣服,虽然戴着帽子,但是能看出留着尼姑的小光头。 淑妃为了拍宋琼的马匹,扬声呵斥,“大胆!不想要命了!哪里来的野丫头,贵妃娘娘也敢冲撞!” 宋琼本是无感,在高位坐久了,便不把人命当人命了,随便她们怎么闹去。 只是一抬头,看见偏殿的旁边,鹤厉在墙边驮着背站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这里。 此时的鹤厉就像一个普通的柴夫,一点都看不出当年肃杀的模样。 宋琼心中大惊,她再看向那个小尼姑,几乎悲呦得要站不住。 “臣妾看不如拉下去乱棍打死!” 不只是淑妃,整个大庆王宫,都是这样,嚣张跋扈。 “够了!”宋琼冷声呵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容得到你们喊打喊杀!陛下还在里面和怀罪大师论经呢,你就这样随意杀生!” 淑妃害怕得往后一退,贵妃娘娘身份尊贵,可不能把她惹恼了,又上前陪笑,还没开口,宋琼对着那小尼姑冷声呵斥,“还不快滚!” 小尼姑怯生生看了眼宋琼转身抱着狗跑了。 那怯生生的一眼,叫宋琼心痛了好多年。 往事如风,顷刻消散。 宋琼汗涔涔地从床上猛然坐起,撕裂了伤口,咬牙吃痛。 不行,她不能再等了。 “母后。” 宋琼咬了一口青酥。 “儿臣真是二十年没吃到宫里的味道了……还是这般的好吃,以前都是在梦里回味的。” 太后心疼地说,“以后宫里的御膳房,你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什么,以后都是好日子,这里是你的家。” “我还记得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有个厨子在南方学的手艺,做的沙冰,冰凉甜口,那是嬷嬷们总管着我,不让多吃。”宋琼回忆起幼时在宫里的事情,恍若隔梦,谁能料到,世事无常,她再回宫时竟然是满身伤痕。 “哀家也有些印象,那个厨子肥头大耳的,做的东西却是精致小巧。”太后也回忆起来了。 母女俩聊以前的事情多,但宋琼说着说着,又不禁叹气。 “儿臣这样离开庆国贸然回到大盛,可是给皇兄找了麻烦?” 说着宋琼睫毛轻颤,似是愧疚害怕。 “想什么呢傻孩子,你若再留在庆国,姓命都要交到他们手上了。”太后心疼地握住宋琼的手。 “你如果在庆国出了意外,才是你皇兄没有护好你,叫人欺负到了盛国的头上,才是给你皇兄惹了麻烦。”太后安慰道。 宋琼还是面露愁色,太后问,“琼儿在担心什么?你放心,以前叫你去和亲,是万不得已,一直都是母后心中的一块刺,你如今能回到宫里,是母后的福气,从今以后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都不必再拘束,你可是大盛地长公主啊!” 宋琼惨然一笑,“恐怕世家贵族,都不认儿臣这个长公主呢……” “谁敢!”太后话是这样呵斥,但心里还是帮宋琼想着法子,是该让京城世家正式地认识认识敬和长公主是何样,心里才能尊着敬着。 “那就让李国公府的夫人办场宴会,宴请京城世家,你去露个面,好让他们知道,敬和长公主回到大盛,有皇上和太后当着靠山,依旧是我们大盛最风光的公主。”太后拉着宋琼的手说。 “谢母后替儿臣想着这些。”宋琼感动地说。 她不能总被动地被人使唤,她要借此宴会,好好认识一下沈次辅沈知蕴。 男生女相…… 梁昭是这样说的。 她必须要主动先见到沈知蕴,才能知道自己女儿的消息。 第26章 仙慧节 等江予衿到了,人也就齐了。 一行人就这样出发了。 江予衿掀开帘子看了眼站在城门口的张澎然后又做了回去。 沈知蕴笑他,“你就这么怕张大人啊?” 江予衿叹气,“被刑部找麻烦的是我又不是你,关仲都给放出来,张大人每次见我都不得些好话。” “所以我们吧你从京里调出来可是顺了你的愿?”沈知蕴笑着问。 “滚吧你,我这样躲着张澎,还不是拜你所赐。”江予衿无语。 沈知蕴否认,“关仲又不是我叫人害进去的,你怨我有什么用。” “出京查办,只是从一个坑掉到了另一个坑里。”江予衿平淡地叙述事实。 “你现在满心的不情愿,等回头做好了学田地事情,回京嘉善,你可就满心的情愿了。”沈知蕴戳穿他不愿查办的假象,“多少人求着我南下的时候举荐他们呢。” “还没开始查你就想到嘉赏了,大言不惭。”江予衿摇头。 沈知蕴无所谓地笑笑,“学田要是没办好,我也就不用在内阁待了。” 如果没办好着事,就失去了陛下和宁寿宫的庇护,内阁也跟着遭殃。 但她越过杨世林举荐江予衿,本就惹了杨世林不快,回去如果不得嘉赏,便是腹背受敌。 沈知蕴夸张地感叹,“我可都是为了能让你升官发财,越过内阁举荐了你,才惹恼了杨世林啊!” 江予衿嗤笑,“可真会给自己联系上贴金。” 沈知蕴想起先查的花县,位处霖州。早前她查阅过当地的风俗习惯,最近的日子霖州当地要祭仙慧娘娘,捏泥土小物互赠对方,祈福平安。 有捏花的,捏动物的,手艺好的有捏人的,能把人捏的惟妙惟俏,那边的泥塑手艺也是远赴盛名的。 “你知道过些日子霖州有一个仙慧节吗?”沈知蕴问。 “我估摸着咱们到霖州的时候,百姓们过节就该热闹起来了。”沈知蕴盘算着。 在京中,无大节不过,也不像各州各地有风俗各异的小节,她对霖州的泥塑手艺还是很感兴趣的。 “仙慧娘娘?”江予衿问,他没听过这节日,但听见“仙慧”二字,他救想起了仙慧娘娘。 “对,祭仙慧娘娘祈福的一个节日。”沈知蕴点头。 “京中好像不太流行祭仙慧娘娘。”江予衿说。 “是啊,京城里百姓家里的神像,大多都是观音佛祖,或者财神武神。”沈知蕴说。 “什么时候?”江予衿问。 “下个月初五。”沈知蕴说。 “那确实我们到了霖州,夜差不多能赶上了。”江予衿一顿,又说,“但你不是要先去花县吗?霖州的主城可是逸城。” 沈知蕴无奈感叹,“没办法啊,公事在身,赶不上了。” “不过花县也会小办一下的吧。”沈知蕴期望着。 “可能吧,那我可以给我媳妇买些泥塑手品,祈福平安。”说到自家夫人,江予衿一直平淡的脸色上流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 沈知蕴一噎,不小心被同僚秀了一波恩爱怎么办? 有一众士兵护送,走的官道,路上显眼得很。 每每路过州府,知府总要留他们休息,当然公务在身,不可能答应,都只是地方官员巴结朝廷命官的客套话。 离京是越来越远离霖州是越来越近。 等要进霖州边界的时候,一行人在州外驿站里过夜歇息。 快到驿站的时候路过一个茶摊,沈知蕴瞟了眼茶摊里的伙计,端茶的那人又高又瘦,带着个草帽,往碗里倒茶水的时候倒的满满的,双手稳稳地端给客人。 见沈知蕴掀起帘子,江予衿也伸着脖子瞟了一眼,“怎么了?” 队伍已经路过那个茶摊,不在视线之中了,沈知蕴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无事,随便看看。” 等到了驿站,沈知蕴下车,驿站提前来了霖州的官兵驻守,霖州的同知甄晔也提前在这里等着。 “下官是霖州的同知,甄晔。大人们舟车劳顿,天色已晚,明日再进城也不迟。”甄晔揖手说。 邓长春见沈知蕴没异议,说,“好,今晚先在这里休息吧。” 转头交代下人把马车拴好,给护送的士兵们好好安排安排,一路上劳烦了。 “敢问几位大人都是……”甄晔试探地问。 邓长春介绍沈知蕴,“这是此次查办的学政辅司钦差大臣,沈大人。” 甄晔作揖,“见过沈大人。”然后又讨好地笑着说,“沈大人真是年轻有为啊。” 沈知蕴笑笑颔首。 邓长春又接着介绍自己和其他几位大人。 “我是学事政差大臣邓长春,这是辅臣户部的骆大人和大理寺的江大人……” 甄晔都一一作揖,“几位大人们,我们进驿站里再去说。” 甄晔将人迎进驿站,边走边说,“大人们来的真是好时候,霖州最近有祭仙慧娘娘的庙会,主城逸城这两天可正是红火,其他城其他县的人可都往逸城订旅舍,留下来玩乐呢。” 邓长春好奇,“这庙会通常有什么热闹呢?” 甄晔介绍,“百姓们会互赠泥塑制品……雕上彩漆……祈求平安的有,祈求姻缘的也不少……” 晚膳的时候,甄晔为人圆滑,能说会道,把这霖州好玩的事情讲了个遍,众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吃了些冷酒,沈知蕴站起来说他有些头晕,出外面吹吹风凉快凉快。 甄晔也站起来,问,“沈大人可要人陪同?” 沈知蕴摆手,“不用,我就去院子里走走,不出驿站。” 邓长春抬头看了眼沈知蕴,沈知蕴把手按在邓长春肩膀上不留痕迹地一压,邓长春明白了,举起酒樽笑着说,“甄大人,这霖州风俗可真是有趣,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快给我们讲讲,你知道的,京城可是拘束得紧。” 甄晔又坐下给各位大人侃侃而谈起来,余光却一直看着沈知蕴走出去才收回来。 驿站门口守门的是甄晔带来的官府的兵,他说京城的士兵们一路上都是步行,太过劳累,让他们去歇会儿,有霖州官府的兵守着。 沈知蕴同意了,让北大营的士兵去休息了。 她走到大门口,门口的守卫有些惶恐。 沈知蕴似是随意地问,“你们都是逸城的府兵?” 守卫回话,“回大人,我们是。” 沈知蕴又问,“那你就是当地人了?” 听起来好像有些醉了,说话含糊。 “回大人,是。”守卫规规矩矩地答。 “这做茶摊买卖的都是本地人吗?” 等江予衿到了,人也就齐了。 一行人就这样出发了。 江予衿掀开帘子看了眼站在城门口的张澎然后又做了回去。 沈知蕴笑他,“你就这么怕张大人啊?” 江予衿叹气,“被刑部找麻烦的是我又不是你,关仲都给放出来,张大人每次见我都不得些好话。” “所以我们吧你从京里调出来可是顺了你的愿?”沈知蕴笑着问。 “滚吧你,我这样躲着张澎,还不是拜你所赐。”江予衿无语。 沈知蕴否认,“关仲又不是我叫人害进去的,你怨我有什么用。” “出京查办,只是从一个坑掉到了另一个坑里。”江予衿平淡地叙述事实。 “你现在满心的不情愿,等回头做好了学田地事情,回京嘉善,你可就满心的情愿了。”沈知蕴戳穿他不愿查办的假象,“多少人求着我南下的时候举荐他们呢。” “还没开始查你就想到嘉赏了,大言不惭。”江予衿摇头。 沈知蕴无所谓地笑笑,“学田要是没办好,我也就不用在内阁待了。” 如果没办好着事,就失去了陛下和宁寿宫的庇护,内阁也跟着遭殃。 但她越过杨世林举荐江予衿,本就惹了杨世林不快,回去如果不得嘉赏,便是腹背受敌。 沈知蕴夸张地感叹,“我可都是为了能让你升官发财,越过内阁举荐了你,才惹恼了杨世林啊!” 江予衿嗤笑,“可真会给自己联系上贴金。” 沈知蕴想起先查的花县,位处霖州。早前她查阅过当地的风俗习惯,最近的日子霖州当地要祭仙慧娘娘,捏泥土小物互赠对方,祈福平安。 有捏花的,捏动物的,手艺好的有捏人的,能把人捏的惟妙惟俏,那边的泥塑手艺也是远赴盛名的。 “你知道过些日子霖州有一个仙慧节吗?”沈知蕴问。 “我估摸着咱们到霖州的时候,百姓们过节就该热闹起来了。”沈知蕴盘算着。 在京中,无大节不过,也不像各州各地有风俗各异的小节,她对霖州的泥塑手艺还是很感兴趣的。 “仙慧娘娘?”江予衿问,他没听过这节日,但听见“仙慧”二字,他救想起了仙慧娘娘。 “对,祭仙慧娘娘祈福的一个节日。”沈知蕴点头。 “京中好像不太流行祭仙慧娘娘。”江予衿说。 “是啊,京城里百姓家里的神像,大多都是观音佛祖,或者财神武神。”沈知蕴说。 “什么时候?”江予衿问。 “下个月初五。”沈知蕴说。 “那确实我们到了霖州,夜差不多能赶上了。”江予衿一顿,又说,“但你不是要先去花县吗?霖州的主城可是逸城。” 沈知蕴无奈感叹,“没办法啊,公事在身,赶不上了。” “不过花县也会小办一下的吧。”沈知蕴期望着。 “可能吧,那我可以给我媳妇买些泥塑手品,祈福平安。”说到自家夫人,江予衿一直平淡的脸色上流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 沈知蕴一噎,不小心被同僚秀了一波恩爱怎么办? 有一众士兵护送,走的官道,路上显眼得很。 每每路过州府,知府总要留他们休息,当然公务在身,不可能答应,都只是地方官员巴结朝廷命官的客套话。 离京是越来越远离霖州是越来越近。 等要进霖州边界的时候,一行人在州外驿站里过夜歇息。 快到驿站的时候路过一个茶摊,沈知蕴瞟了眼茶摊里的伙计,端茶的那人又高又瘦,带着个草帽,往碗里倒茶水的时候倒的满满的,双手稳稳地端给客人。 见沈知蕴掀起帘子,江予衿也伸着脖子瞟了一眼,“怎么了?” 队伍已经路过那个茶摊,不在视线之中了,沈知蕴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无事,随便看看。” 等到了驿站,沈知蕴下车,驿站提前来了霖州的官兵驻守,霖州的同知甄晔也提前在这里等着。 “下官是霖州的同知,甄晔。大人们舟车劳顿,天色已晚,明日再进城也不迟。”甄晔揖手说。 邓长春见沈知蕴没异议,说,“好,今晚先在这里休息吧。” 转头交代下人把马车拴好,给护送的士兵们好好安排安排,一路上劳烦了。 “敢问几位大人都是……”甄晔试探地问。 邓长春介绍沈知蕴,“这是此次查办的学政辅司钦差大臣,沈大人。” 甄晔作揖,“见过沈大人。”然后又讨好地笑着说,“沈大人真是年轻有为啊。” 沈知蕴笑笑颔首。 邓长春又接着介绍自己和其他几位大人。 “我是学事政差大臣邓长春,这是辅臣户部的骆大人和大理寺的江大人……” 甄晔都一一作揖,“几位大人们,我们进驿站里再去说。” 甄晔将人迎进驿站,边走边说,“大人们来的真是好时候,霖州最近有祭仙慧娘娘的庙会,主城逸城这两天可正是红火,其他城其他县的人可都往逸城订旅舍,留下来玩乐呢。” 邓长春好奇,“这庙会通常有什么热闹呢?” 甄晔介绍,“百姓们会互赠泥塑制品……雕上彩漆……祈求平安的有,祈求姻缘的也不少……” 晚膳的时候,甄晔为人圆滑,能说会道,把这霖州好玩的事情讲了个遍,众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吃了些冷酒,沈知蕴站起来说他有些头晕,出外面吹吹风凉快凉快。 甄晔也站起来,问,“沈大人可要人陪同?” 沈知蕴摆手,“不用,我就去院子里走走,不出驿站。” 邓长春抬头看了眼沈知蕴,沈知蕴把手按在邓长春肩膀上不留痕迹地一压,邓长春明白了,举起酒樽笑着说,“甄大人,这霖州风俗可真是有趣,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快给我们讲讲,你知道的,京城可是拘束得紧。” 甄晔又坐下给各位大人侃侃而谈起来,余光却一直看着沈知蕴走出去才收回来。 驿站门口守门的是甄晔带来的官府的兵,他说京城的士兵们一路上都是步行,太过劳累,让他们去歇会儿,有霖州官府的兵守着。 沈知蕴同意了,让北大营的士兵去休息了。 她走到大门口,门口的守卫有些惶恐。 沈知蕴似是随意地问,“你们都是逸城的府兵?” 守卫回话,“回大人,我们是。” 沈知蕴又问,“那你就是当地人了?” 听起来好像有些醉了,说话含糊。 “回大人,是。”守卫规规矩矩地答。 “这做茶摊买卖的都是本地人吗?” 第27章 书院就是个摆设 等第二日清晨,一行人坐上了各自的马车,沈知蕴和江予衿还是在一辆马车上,驾车的人由士兵换成了白扁。 进了青城,青城的知县在城门迎接,但邓长春也只是打了个招呼就继续行路,没有做多余的寒暄。 甄晔问用不用让队伍休息一下。 晌午过后在城外阴凉的地方休息了片刻。 没多时邓长春便要众人整装,继续行路,他要在晚上赶到逸城。 甄晔来劝,说等到了逸城就深夜了,一路上大家也吃不消,不如分两天行路。 邓长春拒绝了,说今日好不容易云多不晒,天气凉快,赶赶路不妨事的。 这个时候沈知蕴马车外驾车的人又变成了士兵,休息的时候甄晔说马车里闷热,一直歇在马车外面,等看着各位大人又上了马车,自己才回到马车上,队伍便又开始行进了。 殊不知,上了沈知蕴马车的那两人,分别是白扁和江予衿的一个随从。 二人借着方便一下,早带着十个士兵乔装打扮,又返回了上一个城池,沈知蕴让人去买办了一些马匹和衣服。 沈知蕴和江予衿吐槽,“我离京的时候,府里的管事给我准备好几箱东西,全留车上了。” 一行人又分成两路赶往花县。 跟着沈知蕴和江予衿的就三人。 都驾着马匹,快马骑行,比马车快多了。 天还没黑就赶到了花县外面。 “我们先分开进县,不然人多显眼。”沈知蕴说。 江予衿点头,“好。” 那三个随从和江予衿先进的花县,见他们都顺利进去了,沈知蕴等了一会才进去。 几人会合后,,但另外八个随从还没有会合。 沈知蕴按着方羽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 一行人又住进了暂时的小院里。 沈知蕴派了一个随从去城门口盯着,如果那八人进城就把人带到这里来。 众人先在院里休息,等沈知蕴的安排。 沈知蕴给江予衿介绍了下方羽,“这是我的人,提前让他来花县看看情况。” 三人在屋里规划查办的重点。 沈知蕴让方羽先说说这些天在花县打听到的东西。 “花县的书院就是个摆设。”方羽叹气。 “建书院的钱被私贪了?还是书院根本没建起来?”沈知蕴蹙眉问。 “不是。”方羽接着说,“书院他规规矩矩地划了一片地建了,但来读书的学生少之又少,后来渐渐也就没人来了。” “怎么会,当初划分书院的时候,花县周围小县零散,还有大大小小的村子,理应聚集不少想读书的人家。”江予衿质疑。 方羽叹气,“穷啊。来往一趟花县,路上的口粮,所用的时间,都是钱换的啊。有那来往的时间,在家里帮父母劈些柴,都能换几个铜钱。” “那大户人家呢?”沈知蕴问。 花县不是小县,理应有几家商户。盛国不禁止商贾子嗣考学,所以想靠儿子跟官府搭上关系的人家不在少数。 “也没有,那书院现在处于半废状态,讲学的夫子也见不着。”方羽回答。 沈知蕴看向江予衿,“明日我亲自去一趟。” 江予衿“嗯”了一声。 沈知蕴问方羽要了书院的地址,又问江予衿,“按这种情况,没人读学,那学田的钱该分给何处?” “按大盛律法,如有公地收银过剩,上报给州府,不得私用。”江予衿回答,“但学田情况特殊,州府还要上报给中央。” “京城有命令,向来是从上往下传达,从下往上反馈来的,虚虚实实,只挑好听的说。”沈知蕴说。 “都是为了各自的乌纱帽罢。”江予衿说。 “我现在转转,看看花县大致如何。”沈知蕴站起来准备出门,方羽也跟着站起来,沈知蕴制止,“不用,我自己去看看。外面那些跟着我们的士兵,你去给他们和江大人准备些晚饭。” “是,公子。”方羽应声。 在屋里坐了感觉不到片刻,外面天倒是黑得快。 沈知蕴出去在花县的大街上转悠了转悠。 这阵子临近仙慧节,有些小贩小摊卖泥塑,不过天黑了,正收摊着。 花县晚上街上人少,比京城差得远了,街道也窄,路两旁的房子都关着。 路过几个大府宅,才能听到里面的动静。 沈知蕴大概摸清了书院和知县府的位置,晚上行人少,又有府兵巡逻,她在街上走着过于明显,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但一圈下来也废了不少时间。 快回院子的时候,转角被巡逻兵逮住了,“何人?” 那巡逻兵拿剑指着她,沈知蕴赶忙解释,“要去逸城,路过花县,来歇息一晚,不熟悉这里,就出来随便溜达溜达。” “外地人?”巡逻兵问。 “是是是。”沈知蕴连忙回答,态度诚恳。 那巡逻兵呵斥,“花县有宵禁!快点回去!” 沈知蕴这才知道,原来花县宵禁这么早,她还以为这里人少,没主城繁荣,才到晚上没什么人出来。 “好的好的,这就回住所去。”沈知蕴说。 那巡逻兵才放了人。 沈知蕴心里吐槽,这戒备也太不森严了吧,也不问她要要身份文碟,随便她说什么就信什么。 等到夜里,邓长春一行人才来到逸城。 知守司炳春在城门口迎着,心里骂骂咧咧,这朝廷的大官,就不能瞅个阳间的时间过来,大晚上偏要赶路,害得他还得在风里站着等一晚上。 甄晔下车,向司炳春揖手,“钦差大人说,等进了官府再说,大晚上堵在城门口,太不好看了。” 司炳春命等在门口的其他官员都让开,让钦差大人先进城。 心里又是骂骂咧咧,你知道大晚上堵城门口不好看,就不能明早再来吗? 等马车停在了官府门口,邓长春,骆曾文二人下车,后面马车上白扁和另外一个人也跟着下车,站到了队伍末尾。 甄晔正和司炳春笑脸迎迎地和邓长春客套着,他余光一瞥,大惊失色,“那两位大人呢?” 司炳春不知道他问的谁,只听到少了两个大人,心里一紧。 邓长春扫了眼队伍后面垂首站着的白扁他们二人,不甚在意地说,“他们中途便下车了。” 司炳春和甄晔脸色一僵,甄晔又扯着笑讨好地问,“怎的不和大人您们一起?我们逸城可是准备了好些东西招待各位大人们。” “这次查办,本就分为两路,怎得,还需要提前知会你吗?”邓长春扫了一眼甄晔,抬腿先上了台阶,“走吧,司大人?大家舟车劳顿都累了,今晚先让大家休息休息,查办的事情明日再议吧。” 甄晔脸色挂不住了,司炳春赶紧跟上邓长春,“邓大人,您请……” 马车从小门被拉到闲置的院子里。 等司炳春应付完邓长春,把甄晔叫到屋子里兴师问罪。 “怎么回事?”司炳春问。 甄晔一五一十地说了,“下官路上一直盯着,没想到路上那两个上下马车的人根本就不是走了的那两个大人……” “你怎么办事的?”司炳春压着嗓子问质问。 甄晔自知理亏,“是下官失职,没防住京城来的大人们。” “如果应付不好他们,你我就等着掉脑袋吧!”司炳春气死了,怎么就给放走了两个大官。 司炳春来回踱步,“学田的钱你可没少拿,被发现了都拖不了干系!” 甄晔低头认错,一个劲儿地像司炳春保证,“大人放心,书院那边不会有事儿的。” “让人去找,看看另外两个朝臣是去哪些地方了!”司炳春说。 “已经派人去了。”甄晔说。 有下人来敲门,“知守大人。” “进。”司炳春再屋里说。 不是下人,是府兵,“知守大人,甄大人,京城来的两位大人去库房了。” 司炳春心里一紧,随后又放松下来,他们这是要去清点京城运来的拨款,那批银子他可没动过什么手脚,随便他们清点去。 司炳春又怕邓长春怪他不懂礼数,要去库房陪着清点,叫上甄晔一起又去了库房。 心里继续骂骂咧咧,什么狗京城来的大官,叫人不得安生,大晚上点着油灯数银子,也不怕瞎了眼。 实际见到了邓长春和骆曾文,又陪着笑巴结,“两位大人辛苦了。” 第二天早上,沈知蕴去了书院。 书院里萧条得很,没什么人,有个扫地的下人。 沈知蕴问,“请问书院里管事的在吗 ?” 那个人继续扫地不抬头。 沈知蕴又文,那人还是不理她。 沈知蕴扔了包钱袋子过去,那人接过后颠了颠,没什么重量,也收起来挎腰上了,瞅了眼沈知蕴,很不耐烦地问,“哪有什么管事的,你是什么人啊?” 沈知蕴温和地笑笑,“我是隔壁凉县的人,家里弟弟到了上学的年纪,凉县地方小,没有会教书的先生,听闻花县的书院建了快小半年,前来打听打听。” 那个扫地的人打量了几眼沈知蕴,看他穿的整齐,长的文弱,气质也好,心中怀疑,“骗鬼呢,凉县有几个有钱的还能来这里读书。” 沈知蕴故作迟疑,“是真的,你怎得不信?” 那扫地人停下动作,胳膊撑着扫帚,一只脚交叉搭在另一只脚上,很不屑地问,“你弟弟多大了?” 沈知蕴说,“十三了。” “生肖属什么的?” “嗯?什么?”沈知蕴假装没听清。 那扫地人嗤笑,“你再编!连个岁数和生肖都对不上,还你弟弟呢,看着就不像那个小穷县里的人。” 沈知蕴面露尴尬,“还是被小兄弟你看出来。” “说吧,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的?这可不是私塾,是官府设的书院!”那人得意洋洋,下巴上扬。 “其实我是逸城来的商贾,想来花县做些买卖,小兄弟你知道的,如果能和官府做上买卖,那可是一笔大钱。”沈知蕴解释说。 这下扫地人不疑有他,相信了沈知蕴的话,又讽刺地说,“你来瞎打听就直说吗,编什么弟弟读学的事情,假得很!” 这扫地的人因为拆穿了沈知蕴第一个谎言,心里得意,于是对沈知蕴编的第二个身份深信不疑。 沈知蕴的目的达成了,她假意露出马脚,让此人提防的心思放下了。 “进来吧,管事的今日来不来都随缘,我带你去他屋子里看看人来了没有。” “多谢了,小兄弟怎么称呼?”沈知蕴道谢。 “罗峰。” 罗峰看着年龄不大,可能天天扫地的原因,皮肤晒得黑黑的,也有可能天生就黑。 “罗小兄弟……”沈知蕴还没说完,就被罗峰打断了。 “什么罗小兄弟,说着难不难受?你说着不难受我听着还难受。”罗峰烦躁地说。 沈知蕴失笑,那她怎么称呼,亲切些叫人家小峰?爽朗些叫人家峰子? 那不和“疯子”同音了么。 “你就叫我罗哥就行!”罗峰高兴地说。 沈知蕴一噎,默默鼻子,“你才十四五岁吧。”自己都二十多了。 “你懂什么,无论大小,都可以叫哥,这只是个称呼懂吗?你姓什么?”罗峰问。 “沈。” “那我叫你沈哥!你总不觉得吃亏了吧!”罗峰自己觉得很满意。 沈知蕴蹙眉,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她不愿再多提这个称谓的事情,问罗峰,“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花县做些生意吗?” “为什么?”罗峰问,“这书院和个空宅子一样,你来这里卖书吗?能卖上个什么?” 沈知蕴说,“就是因为它空啊,左右没人来这书院里读学,不如让我利用利用这片好地方,和官府租下这里。” 罗峰白了沈知蕴一眼,“好不容易朝廷在各地广建书院,你们这些人尽想着赚钱,才让书院白建了,穷学生还是读不起书。” 沈知蕴听到了关键的东西,又说,“我这是废物利用,如果书院能用起来,我何故过来租这块地。” 罗峰正要怼回去,沈知蕴又故作疑惑地问,“对了,我先前只想着花县的书院没人用,这是什么原因啊?不会有学生死在这里了吧!” 沈知蕴大惊失色,“我们商贾人家,可最讲究这些了,要是犯了忌讳,可宁愿不做生意。” 第28章 来者是谁 “说什么呢,怎么可能?”罗峰否定她。 “那是为什么?”沈知蕴问。 “不知道。”罗峰说。 “那你就这么肯定不是因为闹鬼?”沈知蕴问。 “当然了,书院没人是因为官府不开设。”罗峰又变了口径。 沈知蕴不知道他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的,接着问,“为什么不让开?” 罗峰突然跑到前面屋子的窗户跟前,敲了两下窗子,叫喊,“老刘!老刘!在不在!来客人了!” 里面没人应声,罗峰开心地推开门进了屋子,朝外面喊,“沈哥进来吧!” 沈知蕴跟上前去进了屋子,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地上都是纸笔,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诶,你可别踩了地上的东西,虽然都是一堆没用的烂纸,但你要踩了老刘他还要生气。”罗峰已经找了个藤椅躺下,感叹道,“还是这间屋子凉快啊!” 沈知蕴光顾着看脚下的东西,一抬头看向屋子里没人,“怎么没人啊?” 她还以为屋子里有人罗峰才带她进来的。 “我不就是人吗?”罗峰舒服地躺在藤椅上翘起二郎腿。 “你小子,你浪费我时间,就是在坏我财路。”沈知蕴佯装生气。 “没有啊,我没有耍你,这屋子确实是管事的屋子。”罗峰坐起来说,“都说了管事的不一定在,一切随缘,我答应把你带来,但管事的在不在你总不能怪我吧。” “这管事的有钱领吗?”沈知蕴问,“这每天不在自己职位上的,也不怕上面怪罪?” “怪罪什么?都跟你说了这书院是官府不让开,这就是废了,有人管着又能怎么样,顶多就是个看院子的。”罗峰不甚在意地说。 “诶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呀!”罗峰看见沈知蕴还在门口站着,招呼她过来。 沈知蕴抬起脚,带动地上的纸张都卷起一个角,感觉门外来阵风里面地上的东西就完蛋了。 “那管事的什么时候能来?”沈知蕴问。 “不知道,我还能管住他?”罗峰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不爽。 沈知蕴突然想问,“你小小年纪,在这废书院里当个扫地的蹉跎时间干什么?莫不是给的银子多?” 罗峰烦躁的扯了扯领子,“哪来的银子,我是被坑了!” 沈知蕴终于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了兴趣,“怎么回事儿?” 罗峰瞅了她一眼,“凭什么告诉你?” 沈知蕴从钱袋里掏出几块银子,抬手要朝罗峰扔过去。 罗峰身子前倾,双手举到前面准备接着。 沈知蕴朝上一抛银子,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罗峰被戏耍了又生气地躺回藤椅上,“切,没意思。” 沈知蕴又垫了垫手里的银子,“你给我讲讲你怎么被坑来书院扫地的。” 罗峰听着银子碰撞清脆的声音,心里痒痒,又坐起来说,“你先给我银子,我就给你讲。” “不行,我先听听你的故事值多少银子,万一你拿了银子随便编了个故事来应付我呢?” “你先给。” “你先讲。” 沈知蕴态度坚决,罗峰烦躁地一摆手,“行行行,我讲,我讲行了吧。” 沈知蕴满意地点头微笑。 “这烂书院,刚建成的时候,远近村落里想读书的人家都把孩子送过来读书,听说这书院不是县令开恩,是京城那边的贵人下的命令,拨的银款。”罗峰说,“你知道很多地方都建了书院吗?还都是不要钱的,都是官府请的老师。” 沈知蕴点头,“我知道。” “但这附近建书院的也就花县一个地方了,去其他地方读书,太远了,来回不方便的。”罗峰说。 “那花县应当是不缺学生来读书的。”沈知蕴摩挲着银子说。 罗峰继续讲,“本来到这里读书的人挺多的,但官府吃了屎一样突然不让人来了,说的理由是书院还需修缮。”罗峰冷笑一声,骂道,“修缮个屁!再修缮房子都快塌了。” “那你还是没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干扫地的活儿啊?”沈知蕴听半天都只听了个皮毛。 罗峰“呸”了一口,“狗官府,我就是被这书院骗来花县的。走了老远的路来了这里,结果说不开了,气死老子我了!” 沈知蕴蹙眉,“那你这是由恨生爱,在这里当白工?” 罗峰用一种“你在放屁”的眼神看着沈知蕴,嘴张合了好几次,也没吐出一句话。 沈知蕴看他欲言又止,不由睁大了眼睛,“难道你真这么……爱好独特。” “放屁!”罗峰骂她,“什么脑子有病的人才会由恨生爱啊!” “那为什么?”沈知蕴问。 罗峰小声地说,“盘缠丢了……” “什么?”沈知蕴没听清。 “盘缠被人偷了!”罗峰破罐子破摔。 十四、五的少年总是要面子,想长大又没什么本事,心里上已经懂事了知道了父母挣钱的不易。 “欸……”罗峰幽幽叹着气,“我要是书没读成,钱也丢了,我回去我娘得被我气死。” 沈知蕴有些错愕,感觉好像戳中了少年的伤心事。 罗峰看见沈知蕴同情的眼神,心里烦躁,“看毛啊,银子给我,你说的!” 同情归同情,银子还是不能随随便便花出去的,话得问清楚。 沈知蕴握紧银子,“所以你就留下来当杂役赚钱?这可不是什么来钱快的活计。” 罗峰无奈地说,“不仅被偷了钱,还不小心点着了那破管事的文稿,他要讹我一笔,我没钱,打白工还债。” 原是来了花县,知道书院关门之后,心里气恼,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找个客舍留宿一晚,第二天再原路返回。 结果一觉起来发现盘缠被偷了,他找不到人,找客舍的老板娘去闹,人老板娘觉得他讹人,给了他一巴掌叫伙计给他扔了出去。 罗峰觉得自己也太倒霉,太吃亏了,想起那闭门的书院,想来里面该是没什么人。 于是半夜翻墙进了书院,想着偷些书倒腾买了也算是赚了,反正也没人来这里读书。 结果刚溜进一个屋子里,以为是个空屋子,推门进去刚点着火折子,被人在黑夜里一呵斥,“谁!” 罗峰吓得手一抖,火折子掉在了地上,地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废纸,“嗞”一下就起了火。罗峰和那人赶忙过来用脚踩灭,越踩越乱,最后是那人去院里打了几盆水才泼灭的,费了好一番功夫。 等烛灯点起来,罗峰吓得瘫坐在地上,地上不是灰烬就是浸了水的纸张。 点灯的人就是这屋子的主人,是这书院的管事,也是刚刚罗峰在屋子外面喊着的老刘。 老刘说要把罗峰抓去报官,罗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老刘大腿,哭诉自己悲惨的遭遇,“您行行好行行好啊……呜呜呜呜……我也是被逼无奈啊,你把我送到官府,家里还有七十岁老母要我赡养啊……呜呜呜呜……” 罗峰在这边嚎啕大哭,远在村子里还不到四十的母亲打了个喷嚏。 老刘叹气说,“你可知你刚刚烧掉的,都是名家大师珍藏的手记。我把这些纸铺到地上,本来是为了方便整理,这下你可摊上大事了。”说着又一声叹气,浓浓的忧愁杂糅在其中,听的罗峰心拔凉拔凉的。 罗峰被唬得一愣一愣,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如果真毁了名家大作,他母亲就是卖一辈子豆腐,种一辈子的地,都补不上这个大窟窿啊! 把他卖了吧……可就是把他卖了也赔不起啊! “求您放我一马,我做牛做马报答您!”罗峰抱住老刘大腿,哀求道。 老刘似是为难,哀声叹气,“算了,你也就是个半大孩子,这篓子我替你补上吧。” 罗峰当时感激涕零,想认老刘当干爹的心思都有了,所以答应了在书院当打扫的白工。 “他就是个骗子!”罗峰怒斥,“什么名家大作,我呸!” “我在书院待了不过几天,他那屋子里又是一地烂纸。” 沈知蕴说,“那还不是你起了坏心思,竟然过来偷东西,亏你之前还读过书。” 罗峰自知理亏,没底气地说,“那我还不是给他打了几个月的白工。” 明明知道老刘诓了他,但发现后也没脸回家,借着被老刘诓骗的名义,躲在书院里,不敢回去面对村子里的母亲。 沈知蕴将银子抛给罗峰。 罗峰惊喜地接住,有一个滚落到地上,罗峰又从藤椅上下来蹲下去捡,再一抬头的时候,沈知蕴已经走到了门口。 “你去哪?”罗峰喊住沈知蕴。 “管事的不在,等他来了我再来。” 沈知蕴不回头地走了。 “慢走不送——”罗峰朝着沈知蕴的背影摆手。 罗峰以为沈知蕴离开了书院,又回到藤椅上躺着偷懒。 沈知蕴却没马上离开,在书院里转悠了一番。 这书院规模是没偷懒的,后面还有个菜园子。 那为什么官府不让书院招人呢? 沈知蕴回到了院子里。 江予衿问如何了。 沈知蕴摇摇头,将打听到的消息给江予衿讲了一番。 “会不会是强豪压制,富人们不想穷人子弟和自己孩子抢科举的排名?”江予衿猜测。 “可能不大。”沈知蕴说,“若是强豪压制,当地应该官官相护,和那强豪联合,连个读书的事都要垄断,平日里也定当嚣张跋扈,压榨百姓。” “可我昨晚外出,我不知花县宵禁的那般早,被巡逻兵逮住,他们三言两语就放过了我,甚至听我说是外地人,连身份文牒都没检查,就催促我赶紧回住所了。说明这里官兵待人还算温和,当然也可能只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一众温和的巡逻兵。”沈知蕴说。 江予衿说,“我们二人脱离大队伍,逸城估计已经派人挨个警告霖州的各个城县了。” “还用现在警告吗?早在咱们出京的时候,这边得了消息,哪个地方不是严阵以待。”沈知蕴说,“我和逸城同知说,我和你是辅臣,邓长春是钦差大臣,逸城那边注意力大部分还是在邓长春和骆曾文身上的。” 江予衿点头,“那我们接下来还要私下查办吗?我估摸着不多时各地方就得了逸城的令了。” 沈知蕴摇头,“不用,私查能查出来,便不用我们这些当官的南下了。我们直接去找县令,用朝廷的令牌命令他们,我要看看这书院不开设能有什么理由,那学田的收支账本,胆敢有一丝糊弄,这县令便不用继续做了。” 其实沈知蕴是愠怒的,多少朝臣为民请命,陛下才让户部拨了银子建书院。朝廷给寒门子弟这么好的机会,广设书院,是天下大惠,学田的账目是一回事,有人贪钱是少不了的,但这书院直接关闭,真是太过猖狂了!直接置皇命为虚无! 广建书院的银子拨到各州已经半年多,这次她要查不清个案子,都无颜面对朝堂中的同僚。 还有一部分拨款现在到了逸城,沈知蕴觉得这批银子真是运得早了,给了这州县作假贪私的机会。 于是沈知蕴和江予衿带着那些随从去了官府。 “来者是谁?”门口的守卫问。 沈知蕴出示京城令牌,“奉陛下之命,查办霖州学田!” 守卫赶忙进去通报,近日京城有大官来霖州查办,他们都是得了消息的,但没想到其他的大城池还没传来消息,先让他们这个县城给碰上了。 县令和师爷赶忙小跑着出来迎接。 那县令是个体形肥胖的男人,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肉都在颤抖,也不知道是胖的还是害怕的。 师爷是个瘦弱的,面部凹陷,站在县令旁边扁得和片纸一样。 县令看了沈知蕴的令牌,检查过后确确实实是京中令牌,心里大喊倒霉,面上却喜笑颜开,谄媚到,“诸位大人一路辛苦了,快请进。” 见来人就十来人,县令想问又不敢问,怕冒犯了贵人,沈知蕴瞧见县令踌躇的神色,开口说,“其余几位大人已经到达逸城了。” 那县令被猜中了心事,又是心中一紧,用袖子惶恐地擦擦汗,“好,大人请进。” 上架啦上架啦! 第29章 跪下意思意思 那胖县令叫田治,早年中过探花,那会儿还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一个人。 寒门子弟,中了三甲,一时也是鲜衣怒马,气宇轩昂,好不得意。 但他在朝堂中毫无根基,又没提前弄明白榜下捉婿的名堂,把不知道那个世家的女儿得罪了,被派来霖州做了花县的县令。 本来是被人使了绊子,但等考绩时努努力,他身上有探花的名声,很容易就又能回京任职了。 结果来了这地方,政绩便懒散了,人也吃胖了,重量飙升。 两年一考绩,次次不过关,就一直留在了花县当县令,再也没升过迁。 沈知蕴让田治把花县的学田账本拿过来。 田治战战兢兢地去叫人去取账本,一边又悄悄派人赶紧去禀报给逸城。 京中的大臣,哪能是他这个芝麻官能应付的,如果办砸了,先不用说京中大臣如何处置他,州府那边的大人就先饶不了他了。 “大人,这就是花县的书院账目。” 田治双手呈上,在旁边站着等着沈知蕴查阅。 花县书院虽然形同虚设,但他早就打点好了做戏的人,到时候钦差大臣一来,那些人就到钦差大臣的马车两侧夹道相迎。 随后那些人便会在街上晃荡,一来伪造花县欣欣向荣的景象,二来也方便大人在街上随便抽几个人询问关于花县治理的事情。 届时还会安排人在书院待着,让整个花县看起来运行得井井有条。 账本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几分地几分田,都写得整整齐齐,师爷全都检查过数次,左右花县只是县级,学田查办是大案,主要精力都放在逸城那些主城上。 没想到他都不知道何时,朝廷命官居然悄悄进了花县。 之前准备的那些人什么的全都作废了。 不对,书院应该还有补救。 田治悄悄看了眼师爷,师爷回了个放心的眼色。 刚才官兵来报人的时候,他们还不知真假,他就已经让人去找那些提前做戏的人赶紧去书院做样子去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但是还有句话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沈知蕴拿过账目大致翻了翻,然后冷眼甩到地上。 田治立马吓得腿软。 “田县令。”沈知蕴开口。 田治连忙应声,“大人有什么吩咐?” “这书院占地多大,这学田又几亩?”沈知蕴沉声问。 田治结巴地报出数目。 “呵……”沈知蕴不怒反笑。 “田县令带路吧,让本官看看,这半年之久的书院,现在开办的如何了?” 田治错愕,师爷在旁边接话,“请大人随我们来。” 江予衿吩咐方羽,让他把沈知蕴甩到地上的账目捡起来,“收着这些账本,不要再让这些账本过花县官府之手。” 离开官府的时候,师爷安排了一些官兵跟着,以保证京官大臣的安全。 沈知蕴语气不善地说,“叫这么多人干什么?书院里没学生吗?叫这么多官兵过去吓着学生了怎么办?” 师爷才又挥手让那些府兵退下。 但跟着沈知蕴和江予衿那十人还是依然随他们一起去书院。 再来书院之时,已经和几个时辰前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十四、五的,十八、九的,年龄不同的少年在书院里读书,人不多,但看样子还开办的不错。 如果沈知蕴没提前来踩过风,她还就真信了。 书院管事的出了迎接,抬手作揖,“县令,师爷。” 田治介绍,“这是京城来的朝廷命官,沈大人和江大人,来查办我们花县的书院和学田。” 那管事仿佛不知道的样子,装的一脸惊恐,“见过京官大人,大人们请随我来。” 沈知蕴心说这花县地方不大,作戏倒不少。 她还真是好运气,挑选查办的第一个县就出了这么大的疏漏。 突然想起罗峰的遭遇,沈知蕴叫住管事的,问,“你是这里的管事?” 管事点头,“回大人,正是在下。” “你姓什么?”沈知蕴问。 管事答,“回大人,草民姓刘。” 田治和师爷在一旁听着,田治不知道沈知蕴为何要专门问一个管事的名字。 师爷在旁边脸色有异,心说怕不是早来打听过了。 沈知蕴点头,没有再多问,“刘管事带路吧。” “好,大人随我来。”刘管事头上的汗不断地往下流,他何德何能,给四个官老爷带路。 刘管事先是介绍了学生们休息留宿的地方,“学生们不都是花县的本地人,很多人来自花县相邻的其他县城和村落,所以……” 刘管事说得有模有样,听起来建学制度办得很是不错。 “带本官去看看学生们吧。”沈知蕴说。 刘管事又领着几位大人去了书斋,要喊里面的学生停下,出来拜见大人,被沈知蕴制止了。 “不用,正好,我也看看花县的学生是个什么水平。” 沈知蕴抬腿进去了。 一人一矮桌,都捧着书,听夫子讲学,那夫子看了眼沈知蕴,又看看沈知蕴身后的刘管事,刘管事示意继续讲学,不用管他们。 于是夫子和学生们都假装不知晓来的是何人物,继续装模做样。 放眼看过去,似乎并无异常。 有人腰佩玉佩香囊,有人衣衫破旧,有人气宇轩昂,有人怯怯懦懦。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学生百态,也无特别之处。 但当沈知蕴的视线收回来,微微垂头时,与第一排那双清澈又略带愚蠢的眸子撞上了。 四目相对。 有人欢喜有人愁。 罗峰在第一排最靠门的位置,他立着书,手里写写画画的动作僵住了,也没有听夫子说话,直愣愣地看着沈知蕴似笑非笑的样子。 他不知道沈知蕴是什么人,但知道今天这突然让装的样子,全是为了应付京中来的朝廷命官。 而且花县就这么大,前阵子县令和师爷亲自到书院里看了他们提前预演,他还是能认出门外站着的田县令和师爷的,以及他在花县里最熟悉的人,管事老刘,都跟在沈知蕴身后哈腰点头巴结着。 完了完了完了…… 罗峰一瞬间背上冷汗冒出,感觉脸上又是红又是白的。 红是因为躁的,在沈知蕴面前装逼,还得意洋洋地以为戳穿了他的身份,对他商贾的身份深信不疑。 白是因为吓的,县令严阵以待,防着京官在花县查出东西来,被他早上三言两语毁了个干净。 他怕沈知蕴是不会在意他个无名小卒,但回头田县令和师爷知道他凭一己之力,将整个官府之人全都拖下水,还不把他千刀万剐了。 罗峰咽了口唾沫,害怕得嘴唇都在颤抖。 刘管事看见罗峰走神,瞪了他一眼,意为警告。 大人物在这里站着呢!还不给我好好装样子! 罗峰苦哈哈地憋着愁容,心里快哭出来了。 快别瞪我了,我把你们都害惨了,快跑吧呜呜呜。 沈知蕴在书斋里站了没多久就走了出去,刘管事跟着走出去。 外面站着的田治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觉得可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沈知蕴心里真是给气笑了,扫了田治一眼,没理他,转头问刘管事,“归属书院的学田在哪呢?” 刘管事拭了拭汗,“请大人跟草民来。” 田治在沈知蕴身后给师爷做嘴型,问京官大人什么意思。 师爷虚弱地摇摇头,回了个口型,多半要凉了。 田治一瞬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但还得硬着头皮把这戏演完。 京官大人不讲武德啊!哪有悄悄进县偷袭官府的,这传出去显得朝廷命官多不体面啊! 但沈知蕴就是这样做了,给花县的官员打了个措手不及。 沈知蕴转头又看了眼书斋,叫身边的一随从过来,倾耳嘱咐了些事情,那随从就离开了众人视线。 田治又在身后朝师爷做嘴型,朝那随从离开的方向努努下巴,问师爷什么个情况。 师爷继续摇头,其实此时他觉得已经不必再装下去了,放弃的感觉让他此刻无比平静和心凉。 罗峰在屋里瞅着外面的大人们走了,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活着的感觉真好。 罗峰想着溜路,跟上座的假夫子说自己要去方便一下。 假夫子让他不要乱窜,完事赶紧回这里待着,外面的大人们还不知几时才走。 “那可是京城的大官,珍惜着点你的小命!”假夫子吹着胡子说。 “是是是。” 我当然知道那是京中的大官了,我就是珍惜小命,现在才麻利地自己主动滚。 罗峰满口答应,一出去就朝着门口的方向跑,恨不得双手并成四脚。 “何人!” 这就是沈知蕴刚才安排的那个随从。 她让他去书院大门口守着。 如果有学生跑出去,就给她抓回来。 “我是这里的学生!”罗峰连忙自证清白,“我家中有事,给夫子告假……” “抓的就是学生!”那随从像拎小鸡一样掐住罗峰的后颈。 “哥!大哥!有话好好说!”罗峰几乎是被提起来拖着走的,他小鸡仔儿一样的力气,在北大营的士兵手下,毫无反抗之力。 “等见了我们大人,随你怎么去说。” 此后无论罗峰再如何叫嚷,那随从都不再理他。 “多少亩?”沈知蕴问。 刘管事报上来的数字和田治说的数字一模一样。 沈知蕴颔首,肯定地说,“本子对的不错。” 刘管事没听懂,冷汗直冒。 不知道京官大人的意思是账本子和他说的无甚出入,还是说众人演的戏本子无甚出入。 “最近霖州仙慧节不是没两天了吗?”沈知蕴突然问。 田治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表现了,赶忙接话,“回大人,是的,还有两日,主城会大办一番,我们县里可能就不会太过盛大了。” 田治以为沈知蕴对仙慧节有兴趣,这话的意思就是如果大人您想玩点开心的,就赶快去逸城赶盛会吧,歌舞什么的都不会少。 沈知蕴轻笑一声,“那你们可以好好祭祭仙慧娘娘——祈求平安。” 花县的三人脑中如同被罩在了一口大钟下,沈知蕴的话变成鸣钟的棍子,敲得他们脑壳里“祈求平安”变成了“乞求平安”。 三人假装听不懂,只能哈哈陪着笑。 “大人!”那随从提溜着罗峰过来了。、 此时的罗峰被一团布堵住了嘴,正艰难地“呜呜唔唔”地叫着,见着沈知蕴了,反而安静了,缩在士兵旁边像个鹌鹑。 田治和师爷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状况,刘管事已经神色大变,心里暗骂,这小兔崽子啊!又干什么蠢事了! 江予衿挑眉,“刚刚坐在第一排的那个?” 沈知蕴笑着说,“是啊,还兼任书院扫地的杂活儿。” 一听这话,刘管事就知道全都白干了,吓得想直接跪在地上。 “刘管事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沈知蕴笑着问,“是不是操劳书院太过劳累了?” 刘管事呼吸都变得急促了,笑哈哈地说,“可能是吧,多谢大人关心。” “是吗?”沈知蕴突然疑惑,“我今早来书院想寻你还寻不到呢。” 沈知蕴语气一顿,刘管事听着身子一抖。 “多亏了这个小伙子给我引路,好让我才能见见书院里面的样子。”沈知蕴说。 刘管事刚才是想跪下,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沈知蕴陪他们装这么久,就是搞人心态,让他们心里煎熬着,难受着,等受不住心里先崩溃了,回头审讯才好问出些真话来。 田治被吓了一跳,这才知道那个被堵了嘴的毛头小子是个坏事的完蛋羔子。 师爷不禁咽了口唾沫,他猜想沈知蕴定是早上过来发现了书院的现状,刘管事正巧偷工不在书院,这小子被京官大人三言两语哄骗地说出了书院荒废的事情,然后大人才现身官府,报明身份,看着他们这些人如何欺瞒朝廷命官。 期满朝廷命官,罪加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等。 田治和师爷也齐齐跪下,垂着头等候发落,不敢出一言辩驳。 罗峰在旁边看傻了眼,县令和师爷都跪了,他要不要也跪下意思意思? 第30章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沈知蕴轻笑一声。 “诸位大人们,进屋里说吧,光天化日之下,叫别人看了,传出去全当笑柄了。” 你们花县反了滔天罪过,命不想要脸也不想要,她还想给自己留着些脸呢。 北大营的士兵把这四人押到空置的书斋里。 沈知蕴和江予衿坐在椅子上,四人齐齐跪在面前。 北大营的士兵抽处长剑,锋利的剑刃闪着寒光,架在田县令、董师爷和刘管事三人的脖子上。 罗峰在一旁跪坐在地上缩着脖子装鹌鹑。 董启平想起来从官府出来的时候,本来为了保证京官大人的安全,他点了一队府兵跟着他们,结果被京官大人给拒绝了。 “叫这么多人干什么?书院里没学生吗?叫这么多官兵过去吓着学生了怎么办?” 京官大人不善的语气回响在董启平的脑海中,他那时就该觉得怪异,京里来的朝廷命官,什么阵仗没见过,还至于不适应那点随从跟着?本就是为了查办学田账目和书院情况,还至于怕影响了学生? 而当时他惶恐京官大人没声响地进县,没有多想,便让那些府兵们退下。 现如今,他们的人是一个也没跟着,脖子上的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京官大人如果想要了他们的命,也是轻而易举无人可援。 所以从一开始,京官大人就打定了注意,要动动真刀利刃,若还执意违抗,便让他们见见血,胆子吓没了,便什么也都说了。 董师爷轻轻呼出一口气。 时也,命也。 这三人是一动不敢动,生怕士兵们手一抖,这脖子上的利刃往后一伸,先封喉再见血,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方羽找来笔墨,铺在江予衿面前,由他负责笔录。 “说吧,好好想想该怎么交待。”沈知蕴这话说得漫不经心,让跪着的四人摸不清她此时的脾气。 最无辜的应当是罗峰,他是正儿八经地被刘管事坑了,然后又正儿八经地坑了花县官府的所有人。 他跪在地上俯着身子,眼睛悄悄瞟向沈知蕴,一抬头就和她对视了。 头皮一个激灵,又赶忙低下头,僵硬地不敢动。 嘴里堵着的布条松了,悄悄用肘腕又怼进去了些,巴不得现在没长着一张嘴。 沈知蕴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食指轻敲扶手,在空挡的房间声音异常清脆,仿佛是敲在了人的天灵盖上。 “刘管事。”沈知蕴开口。 刘管事一个颤抖,梗着脖子赶忙应声,“大,大人。” 他只是奉命行事,不是主谋啊,怎么不先问问田县令和董师爷。 “你这书院的椅子不希望,声音太脆,里面不实,好的红木敲起来声音比这沉多了。”沈知蕴似是在评价这把普通的椅子。 刘管事头脑风暴。 京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暗骂他不脚踏实地,和官府同流合污吗? “田县令,本官记得你当年被某个世家榜下捉婿,以为人家是捉你去当小倌,把人家姑娘比做青楼女子,在京城真是闹了好一阵笑话。”沈知蕴又开始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田治虚胖,出了一后背的汗,洇湿了衣服,一片片的汗印子,看着就比旁边三个人要臭些。 “是……”田治颤抖着声音回话,一个“是”字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 京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自己数罪并罚,再不交代就把自己扔进馆子里做鸡? “董师爷。”沈知蕴又换了个人。 “大人。”董师爷比另外两人要冷静得多,也可能是因为师爷并不属于中央下派的地方官员,相当于县令幕僚一样的职务,天塌下来都有田治先割肉流血。 “本官觉着你是这些人里最聪明的,最懂得审时度势。”沈知蕴评价。 “下官不敢。”董师爷回话,心里分析着沈知蕴这句话。 京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自己的小聪明坏了大事,再耍小聪明不老实交代,就先拿他开刀见血? 罗峰等着沈知蕴叫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害怕地抖了好几下,都没等到沈知蕴说他。 抬起眼看向沈知蕴,这次却没有和她对视,但收回目光的时候和做笔录的江予衿的目光想撞了。 江予衿朝他挑眉,罗峰又赶忙垂下头装鹌鹑。 为什么不问他啊,不问他怎么让他开口解释,他只是个小草民,何德何能和这些大人们在一个屋子里被问罪啊! “诸位都是好心思,排这出大戏也用了不少时间吧?都辛苦了,该好好嘉赏一番。”沈知蕴语速很慢,像是钝刀慢慢磨着这几人惶恐不安的内心。 江予衿道沈知蕴满肚子阴招。 每每问审,先摆出铁打的罪证,然后不紧不慢地陈述些有的没的,磨着受审人的性子,让跪着的人心里如同蚂蚁爬上爬下,煎熬着,难受着,就像在铁锅上焦肉,呲里啪啦响了半天,热油全溅在了身上,死不了人,但也快死人了。 “谁打算先说呢?”沈知蕴语气松弛地问,“嗯?” 无人应声。 沈知蕴站起来,将方羽腰挎的长剑“刺啦”一声抽出,在空中比划了两下,提着剑走到三人面前。 手臂轻抬,剑尖戳住了刘管事耳侧的皮肤,微微陷入。 刘管事感到脸上一冷,一些湿的东西从脸颊慢慢滑落,带来微微的刺痛和瘙痒的感觉。 他倏然睁大了双眼,瞳孔紧缩。 “大人!”刘管事梗着脖子喊出这一声。 “嗯?”沈知蕴把长剑划破耳侧沾上的血迹,抹到刘管事脸上。 “我说,我说!”刘管事感觉此时脸上湿黏,惊恐地喊着,渴求沈知蕴停手。 沈知蕴轻笑,“刘管事放心,我的剑术很好的,你看我用剑尖在你脸上抹血,你这张老脸——可是一点皮都没破啊。” 刘管事张口要直言书院之事,沈知蕴把剑身往他脸上一拍,刘管事被吓得哑言了。 “刘管事莫着急,哪有审讯时三人同堂的?还不叫你们串了供?” 沈知蕴又走到董师爷跟前,将剑刃一侧放在他肩膀上,“师爷真是消瘦,敢情贪下来的银子也没用到自己吃喝上。” 董启平看沈知蕴年纪小,心里想着赌上一把,“京官大人奉旨查办,但至于是否有官员贪污或徇私,都应当禀报京城,让陛下评断。” 田治在一旁听着心里祈祷着沈知蕴能顾及律法,把他们送到逸城也好,押到京城也罢,都好过在这间屋子里受私刑。 明明一个书院之中,不隔几个屋子就是那些叫来伪装读书的假学生和假夫子,但剑架在脖子上,他们这些人喊救不得,那些人也只顾着伪装着自己的身份察觉不得这边的情况。 屋里沉默了一瞬,沈知蕴笑了。 董启平便知赌错了,这下更激怒了京官。 “师爷觉得本官不敢取你们的性命吗?”沈知蕴把剑刃往下压,利刃划破董启平的衣服挨到了肩膀上的皮肉。 董启平这下不敢说话了,嘴唇抿成一条线。 “师爷一直大人大人的称呼本官,本官才想起来,没有好好给师爷介绍介绍自己。”沈知蕴弯起双眼,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其实本官来霖州之前,才刚从诏狱里出来,师爷猜猜陛下把这查办的事情交给本官,本官在京中大概位列几品?” 董启平肩膀被剑刃划开一道口子,一瞬间咬紧了牙关,嘴唇颤抖着。 他吃不住痛,跪不稳了,身子一晃,那士兵的剑还架在脖子上,见他身形一摇,立马贴住了他的脖子,紧密的刺痛传来,对生的夙求总是强烈的,董启平才又跪稳。 入过诏狱,又在短期内领了这么大的差事,绝不可能是小官,至少也是四品以上,可以进宫到皇上宫殿被直接垂问的品级。 他大意了,糊涂了,查办学田,安排了这么个年轻的京官主事,越是年轻,说明他能耐越大。 沈知蕴又走到田治跟前,剑还没举起来,田治便哇哇大叫起来,“大人大人!小的全都知道!全都交代!” 见沈知蕴动作微微一顿,田治立马补充,“他俩知道的绝对没有我多!小的知道的最多最全,您留我一命,我对您有用!有大用!” 田治说这些话的时候急切,身子不住摇晃,那士兵的利剑追住他的脖子要贴住,冰凉的触感一挨脖子,田治直接跪不住了,往后一摊,那剑便要跟着抵住他的脖子。 沈知蕴轻声命令,“可以了。” 那些士兵才把三人脖子上的长剑收入剑鞘。 三人一瞬间呼吸都顺畅了,跌倒在地上,头上出的汗沾湿了头发,黏在一起。 沈知蕴又轻轻一扫罗峰,这人吓愣了,都没反应过来沈知蕴的目光看向了他这儿,眼神空洞洞的,不自主地喘着气。 等沈知蕴又回到座上,罗峰才回过神,打了个寒颤,心里惧怕着又不由仰慕着,这便是掌权者的威严。 沈知蕴让士兵把这四人提到门外,每次只提一人进屋受审。 又安排了两人在屋前面看着,盯着不要让书院里那些假身份的人入了这里,比方书斋的假学生和假夫子,还有扫地的杂役,书院的厨子。 “母亲。” 顾晗书扶着韩宝婷下马车。 韩宝婷穿着云锦做的宝蓝色衣裳,衣领微宽,刺绣着花木纹样,头戴镶着祖母绿的簪子,看起来雍容贵气。 顾晗书比她母亲的穿着可就收敛多了,月白色衣裳,袖口云纹点缀,但耐不住相貌好,站在街上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惹得不少姑娘半掩着面容悄悄地看。 惹得街上的行人都纷纷看向这里,不知道逸城这是何时又搬来了一户富商。 其实不是韩宝婷张扬,她在京中生活了近四十年,韩国公嫡长女,从小锦衣玉食,后来又嫁给了议政大臣,也就是当朝唯一一个异性王爷,顾道。诰命加身,受人崇敬,从来没有意识要收敛着什么。 其实到郑府还有一段路,但韩宝婷连着做了好几日的马车,如今快到目的地,韩宝婷不想再坐着了,下来走走。 下人在前面领着路,二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你馨儿妹妹嫁给了霖州富商,虽是身份卑微了些,但那人家底殷实,祖上也是在朝中做过官的,也不算完完全全的商贾出身。和齐将军,你知晓吧?便是他外祖父。”韩宝婷给顾晗书讲韩馨的婚事。 “知晓,少有的文武双全的老将军,他在朝中任职时,朝廷的文官武官关系还很不错。”顾晗书说。 “可惜老将军去世后,子嗣们都不像他那般全才,天子平平,郑家便算落寞了。”韩宝婷感叹道。 “韩馨妹妹怎么嫁得这么远?”顾晗书问。 韩馨也是在京中长大的小姐,都说女子高嫁,凭她娘家是京城韩家的一脉,在京中不愁进不了大门户的人家。 “她父亲,也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庶弟,远比不上你舅舅的才智胆识,总想着借韩馨的婚事帮他自己谋个好事儿,韩馨心里害怕,正巧郑家那小子入京做买卖的时候二人看对了眼,郑君宇便给馨儿她爹送了一笔丰厚的彩礼,韩舒见钱眼开,一下就准许了这门婚事。” 韩宝婷将这婚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一看顾晗书,眼神飘忽地不知道再想些什么,佯装生气,“臭小子,想什么呢,连我的话都敢左耳进右耳出!” 顾晗书才回过神来,“听着呢,听着呢。” “现在连你母亲都要哄骗了。”韩宝婷瞪了顾晗书一眼。 “没有没有,我就是坐车坐困了,没缓过神来呢。”顾晗书讨好着笑着。 “你馨儿妹妹是个好孩子,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像个瓷娃娃,看的我就心里软。” 韩宝婷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想要个姑娘,可惜没生出来,看到别人家的女儿,可生羡慕。” 顾晗书都能预想到下一句。 果然,韩宝婷的话锋转到了他身上,“生了你这个不省心的臭小子,天天惹我生气,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儿媳妇回来?” 顾晗书摇头,“您当初倒是给我找了门好亲事,可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第31章 让人再去打听打听 其实顾晗书刚及冠的时候,韩宝婷就给他定过一门亲事。 是金康侯府的嫡女,金婉玉。 本来门第匹配,郎才女貌,是一道好婚事。 谁知那金家姑娘与一个江湖侠客私奔了。 韩宝婷本来还气金家毁了自家名声,还要毁坏她儿的名声。 后来才知道,这金家女逃婚还是顾晗书帮的忙。 韩宝婷当时知道了这事,都要气得站不住了,“你这混小子!” 便开始寻摸桌上房里有什么趁手的家伙,顾道赶忙来劝。 “这能怪小书吗?那金家女和人私奔又不是小书逼她的,这样也好,总比过让那女子过我顾家门的好。” 韩宝婷指着顾晗书怒骂,“平时真是惯坏你了!这么大的事情不与我们说,自作主张还帮人家逃婚,我本以为是他金家姑娘对不住我们顾家,没成想是我顾家子害了人家里的好姑娘!” 顾晗书垂着头辩驳,“本来就是你选的婚事,又不是我选的……” “你说什么?臭小子!看我今天不动用家法,以后你还翻了天了不成!”韩宝婷上前挥手就要拍打顾晗书。 顾道在身后拦着,“混小子,还不赶紧滚!” 顾晗书麻利地跟韩宝婷道歉,“对不起母亲,绝无下次了!” 不仅没了下次帮人逃婚,也没了下次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绑架。 “你站住!谁让你走的!”韩宝婷呵斥。 顾晗书却轻快地跑了出去,跑到门口还转头跟韩宝婷补充。 “对了,那人也不是什么江湖侠客或者江湖骗子,那男子是玉泉剑庄老庄主的幺子!” 韩宝婷还想再骂,可是顾晗书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逸城。 “你还敢提这事儿?真是欠收拾了你。”韩宝婷说。 顾晗书笑笑,转移话题,“还要多久才能到郑府啊?” 其实无论有没有那档子的事情,他都不好与金家结亲。 金家侯爷手握兵权,他父亲是异性王爷,应当避讳着些的。 韩宝婷说,“我也没来过这逸城,应该是快了吧,总归郑家是霖州富商,不能住的太偏僻了吧。” 顾晗书点头。 这时路上走过一队巡逻兵,顾晗书感叹,“这逸城白天也这么管制得这么严吗?” 旁边有小贩听到了,热情地介绍,“最近有京官来逸城查办了,所以守卫森严了些,那些值守的士兵,一天要换好几次班哩!” “京官?” “对啊!京城来的大官呢!我们普通人一辈子都见不上这些达官贵人一面。”小贩听起来很像见见那些京官大人的威风。 顾晗书知道最近沈知蕴她们南下查办学田,但他有意避过朝廷风头,近来也没有专门打听内阁那边的行事,原来是先来逸城了。 “您是初来逸城吧?听着口音就不像我们这儿的人。”小贩又说。 顾晗书还想多问,被韩宝婷拉住了袖子,看见母亲微微蹙眉,这才打住了想追问的冲动。 “你父亲都说让你来跟我出京,去馨儿的婚席上热闹热闹,怎么来了逸城,你还想着朝里的事情啊。”韩宝婷怪罪顾晗书。 “没有母亲。”顾晗书解释,“我就是想问问,如今来逸城的京官是些什么人,万一碰上面了,提前知道是哪位同僚,别失了礼貌。” 韩宝婷还是不好说话,“我看你就是现在太闲了,才总想着朝上的那些事。” 顾晗书只能点头,“是,母亲。我知道错了。” 那沈知蕴现如今也应当是在逸城吧,是在官府住着吗? 他应当去看看的,给那些查办的大人们一个“惊喜”。 想着这些,顾晗书不由嘴角弯起。 沈知蕴留了江予衿在花县善后。 田治、董启平和刘善三人被她搞崩了心态,没有怎么用刑就招了。 尤其田治交代的那些事情,上报陛下都是要动摇朝政的大事。 她不敢有瞒,如实写下了田治等人的罪证,以及幕后被隐藏的事情。 如果确有此事…… 沈知蕴眉头一皱。 那么朝廷当要重新洗牌了。 沈知蕴把方羽和那十人全给江予衿留了下来,其实到现在这种样子,那些北大营的士兵已经不是为了保护京官的性命安全了。 要留着田治那三人的性命,他们活着,便是证据。 沈知蕴独自驾着一匹马奔向逸城,北大营的士兵在逸城,这事没有兵没法查。 月光穿过树梢,枝头的树叶摇摇欲坠。 晚夜的风冷,吹得人影也是纤瘦。 “驾!”沈知蕴扬鞭奔驰,马飞如箭。 眼眸薄情如冰。 “吁——”沈知蕴拉绳停下。 风吹着树叶发出些荒凉的响声。 花县的烂账不止是书院和学田那么简单。 账目上学田的亩数是假的,真正的学田就是沈知蕴提前去书院是路过的那边菜园子。 一波波的国银运来霖州,最后却分到了一片菜园子大的学田。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知蕴想起她母亲出殡那天,在白霜山上,落日余晖将层林尽染。 她和顾晗书坐在石头上,远山云雾,霞光舒景。 “既然以前是为你母亲,那么以后就为你自己吧。” “心中不赤诚吗?” “那便走一步看一部,总有一天会有想要的东西出现,一件物品,一段生活,或者一个人。” …… 在书院的时候,仲秋节放天灯。 学生们都在院子里升起一盏盏天灯,从清楚到模糊,逐渐变细变小,融入夜色。 放的人多,天灯在夜空里汇成或明或暗的星光,如同万家灯火,长夜里明灭明灭。 顾晗书那时也问过她类似的话,“沈知蕴,你的心愿是什么?” 沈知蕴愣了一下,回头,下颚微微上扬,彼时她的面相棱角柔和,还带些稚嫩,比现在远远更要“男生女相”一些。 圆钝的眼角显得沈知蕴没什么攻击力,即使神色冷清。 她来书院前,刚因为姜氏被沈平山罚跪了祠堂。 清风拂着衣角微微翻起。 “入仕,为权官。” 沈知蕴轻声说。 她那时只想着如何脱离沈平山的控制,如何保护她的母亲。 入仕为官,进内阁掌权,便是唯一的出路。 顾晗书挑眉,“那当你已经掌权后呢?那时你变成了大官,还想做些什么?” 沈知蕴好似没有听见似的,随意地反问顾晗书,“世子有什么心愿?” 沈知蕴唤的是“世子”,而不是“顾晗书”。 意思是顾晗书如果想要权势、地位,他完全可以荫封入仕,日后世袭王位,大盛唯一的异性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既然从出生起就已然含着金汤匙,那他还想要些什么呢? 顾晗书笑笑没说话。 …… 沈知蕴低头看着手握的缰绳。 马被绳拴着,人被权拴着。 如果不做些什么,怎么能区分出是人还是畜生。 沈知蕴逐渐收紧了手中的缰绳,抿了下嘴,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驾!” 双腿夹紧,挥鞭而去,奔驰如风。 一如她当日奔赴承州,飒爽明珠袍,玉剑划九霄。 晨光渐渐铺平大地。 小贩们都出来劳作了。 骆曾文昨天查了一天账目,坐得腰酸背痛。 邓长春从外面进来,“如何?” 骆曾文把手背到后面锤背,“老了,熬不动了。” 邓长春无语,“我是问你看的怎样了?” “就一天,能看出来什么?”骆曾文扫了一眼邓长春。 既然要他看账,最好是别催促,谁来催谁来看。 骆曾文的脾气朝廷里谁不知道,邓长春不问了,反正有差错骆曾文会主动说的。 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 顾晗书昨日和韩宝婷入住了郑府。 等着过两日便是韩馨的婚席,临近的这两日,便更加忙碌了。 韩馨现在不住在郑府,郑家夫人在隔壁主街上租了个院子,当日便从那院子里接新娘子。 然后再敲锣打鼓,绕城一圈,再回到郑府来,给人办得风风光光。 韩宝婷作为新妇请来的高堂,本应是去韩馨现在那个住所留宿。 但韩宝婷和顾晗书身份尊贵,所以不同于寻常人,郑家老爷准备的上房迎接这二位贵人。 一位是诰命夫人,一位是文肃世子。 自然不能按新妇那边的宾客来算,理应奉上座宾。 郑昕辰是韩馨要嫁的人,长得忠厚板正,用顾晗书的话来说,长着一张能给夫子当陪读的脸。 郑昕辰哈哈一笑,“也许真给夫子当过陪读呢。” 顾晗书觉得他不像再说笑,问他,“你以前在梧棠书院读过书?” “不是读书,确实是给夫子当陪读的。”郑昕辰说。 顾晗书这才有了些印象,想起以前念书的时候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记忆回到那个建筑雅致、颜色清淡的书院中。 “沈知蕴,听闻今日会有陈夫子来教书,会带一个陪读。”少年时期的顾晗书娴熟地侧开一扇窗户,窗户打开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大门口,又难以被人察觉。 “打听这些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沈知蕴撑着胳膊斜斜地看向顾晗书。 “这是陈夫子昨日下课前所说的。”顾晗书表示无辜,故意提高声音打趣道,“沈知蕴,你昨日是不是上课睡着了!” 原本嘈杂的学堂此时齐齐哄笑。 沈知蕴脸色并无愠怒之意,暗自提起笔沾了沾墨,手腕轻转,笔尖墨水准确的甩到了顾晗书的脸上。 顾晗书感到脸上一凉,微愣,然后急匆匆用手一抹,墨渍在脸上晕开,更显滑稽。 学堂又是一阵哄笑。 这时顾晗书眼尖地看到了陈夫子领着一年轻小生向学堂走来,急忙蹿回自己的座位,其他人也立马安静,装模作样地举起书读背。 随即陈夫子和年轻的陪读就走进了学堂。 陈夫子已是耳顺之年,两鬓斑白,双眼却锐利得很,胡子稀稀疏疏,却很整齐。 这年头没点胡子谁敢称大儒? 那个陪读的面容逐渐清晰,好像确实是郑昕辰。 “原来是你啊。”顾晗书感叹到。 郑昕辰笑笑,“世子爷还记得我。” 顾晗书心说,可能是因为那日早上正好沈知蕴惹了他,所以才印象深刻。 “当年我父亲去京中做生意,因为一些原因需要在京中久留,所以父亲干脆把我送到了书院,让陈夫子领着我管着我。”郑昕辰说到这儿,微微一顿,“其实我早当年就见过馨儿呢。” 一提到新妇,郑昕辰脸上的笑意便止不住了。 顾晗书“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郑昕辰有些不好意思到,“当年年纪还小,以为她就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当时我还只把她当朋友。后来离京了便总想着再见见她,我俩也通过些书信,但她从来不明言自己的身份。后来我跟着我父亲开始管理家业,进了几次京都没找到。知道去年,才机缘巧合下让我们二人又相遇了。” 顾晗书心说,韩馨因为她父亲,总是很懂规矩,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没想到还悄悄给外男写过信,这在京中名门闺秀里,是相当叛逆的了。 不过在霖州,若是二人有要成眷侣的意向,彼此互赠情物的多的是,何况几封以朋友身份写的信。 所以郑昕辰才把这些讲给顾晗书听。 郑昕辰现在是准新郎,兴奋地和顾晗书讲了好些话。 顾晗书看此人的言行,韩馨嫁给他应当是个不错的归宿。 顾晗书笑笑,又问,“近日逸城是不是有京官来这里查办啊?” 郑昕辰点头,说,“来了两个京官,住在官府。” “两个?你确定?” 四个大臣查办霖州,确实可能会分开行事。 “我家在霖州立足,富甲一方,树大招风,官府有什么事情,都格外留心打听着,是来了两个,错不了。”郑昕辰肯定地说。 “来了两个什么样的京官?我是说他们二人看起来如何,年长还是年轻?高矮或者胖瘦?” 顾晗书这话问的奇怪,就算是郑家关注着官府,京官大人来查办,哪有探子会专门禀报京官大人的外形。 果然郑昕辰答不出来,苦笑一下,“世子若是想知道,我再派人去瞧瞧。” “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顾晗书拒绝了。 郑昕辰失笑,随便问问?但看世子的样子,好像挺急切知晓是哪二人来逸城查办了。 他还是让人再去打听打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