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尘赴长生》 第1章 山海绘卷 姑苏城外没有寒山寺,却有一座太虚观。 时值五月,小雨绵延,姑苏城外远看像是雨雾锁着绿障,浓云封住山隘,不是如何险峻的小山在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渺渺茫茫,犹如一副泼墨山水画。 寒山小径上,一位小道士在雨幕下撑着油纸伞拾级而上,在其身旁还跟着一位面带愁容的中年人。 小道士约莫十七八岁,身着青色道袍,头束芙蓉冠,发插子午簪,面似斧削刀刻,五官如雕似琢,在一蓑烟雨相衬下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很是俊朗。 小道士名叫张修缘,乃是山上太虚观的道童,也是目前太虚观观主仅存的两位弟子之一。 其身份对应的是‘金童玉女’中的‘金童’一角,模样自是不差。 中年人唤作童永周,其人原本也是太虚观门人,按辈分而言,还是张修缘的师兄,只是后来还俗了,接替家中医馆在姑苏城中当了大夫。 因其医术精湛,常常济困扶危,在姑苏城中名声向来不错。 只是年前闹了医患,一个被他救治的游侠儿,嫌疗效未达预期,恼羞成怒之下持刀将他手筋挑断了。 医不自医,治疗了一年多,现在双手哆嗦的便是东西都拿不稳,更别提帮人把脉问号,施以针灸了。 两人小心翼翼的稳着迈出的每一步。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山路石阶因少有人走,已有点点青苔,加之下雨湿滑,他们可不想脚下打滑的从石阶上滚下去。 “童师兄,山路崎岖,小心点。”张修缘替身旁的中年人撑着伞,对这位师兄的遭遇极为愤慨。 “无妨,无妨…” 童永周很努力的想要表现出不在意的模样,可看到那只哆哆嗦嗦的手,想到自己的人生因此而废,却怎么也表现不出来。 看着渐渐出现在视线中的太虚观,他满脸缅怀之色的问道:“一别十年,师父…还是那样吗?” “尤甚之…” “这些年苦了你了…” “应该的…” 待至山门,两人不约而同的仰头看了一眼,待看到牌楼檐下的‘太虚观’牌匾都已开裂掉漆,心中皆是暗叹。 太虚观,真的没落了… 太虚观传承至今已是第八代,如今的观主唤作张阳明,道号太虚,此道号乃是传自上一代观主,或者说太虚观每一代观主的道号都叫太虚。 其人早年间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先天境大高手,而且不仅武功高绝,医术同样精湛。 因常常济困扶危,矜贫救厄,在江南一带曾闯下过偌大的名声。 姑苏城里的老一辈中,曾有不少大户仰慕‘太虚上人’的名号,或是供奉香火,或是送自家子嗣入观出家,以期能学到几分本事。 童永周便是其一… 彼时,太虚观香火鼎盛,门人近百,求福祈愿之人络绎不绝。 而自十五年前,张阳明一次外出归来,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封闭道场山门不再待客,连门徒也不再管教,整日闭关修行,出关也是神神叨叨的,似是得了癔症。 封闭道场山门不再待客,也就意味着没了营收;不管教门徒,也就意味着门徒学不到东西。 一年两年倒还好,可一连多年没有营收,便是吃饭都成了问题。 而且那些门徒出家本就是为了学本领的,一连多年学不到东西,变成了自费出家,自然也就起了心思。 也有门徒劝诫过张阳明,但并无成效,反而被轰出去了。 随着时间推移,太虚观门人鸟兽作散,各奔前程,而对于他们的选择,张阳明这位师父也从未关心过… 而随着太虚观门人纷纷还俗,张阳明得了癔症之事也不胫而走。 人生本就没几个十五年… 如今的姑苏城中,除了老一辈还记得城外有座太虚观,有位张阳明,年轻一辈已经没多少人记得这种事了。 如今的太虚观中只剩三人,张修缘没走,是因为他还有恩未报,而且他也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甚至…… 他都不是此界之人… 张修缘前世是个享受996福报的社畜,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还被公司拉去团建的那种。 有次通宵几天做好方案,周末又被拉去团建,在个农家院里发现一只硕大的石龟像,被狗日的老板叫爬上龟首拍个照,寓意独占鳌头。 爬是爬上去去了,结果鳌头没占到,一口粗气没喘上来,那橘麻麦皮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已是婴儿身,还是乱世中差点入锅的那种婴儿身。 当时已经在洗热水澡了,若非哭声响亮,被路过的张阳明所救,只怕他这异界来客还在婴儿时就没了性命。 后来被张阳明带回太虚观收养,巧的是起的名字也叫张修缘,这份恩情他至今不能忘,也不敢忘…… 太虚观人虽少,但占地却极广,结合奇峰异壑、甘泉秀水以及参天古树等自然景观,灵活布局,看起来超逸高雅、玄妙神奇。 许是因为异界文化不同的缘故,观中并未供奉三清四御,甚至连一些财神、土地、灵官等流的神仙也都未曾供奉,只立一座道祖像。 而且道祖殿外,还挂着‘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扶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这样的对联。 此界似是没有那些神话故事,其他殿中也多是壁画、书画、联额、题词、诗文、碑刻这类偏向于艺术的东西。 综合而言,太虚观虽是道观,但与前世的道观差异颇大,更像是一处修行道场。 张修缘与童永周入山门后穿殿而过,待过钟楼、鼓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榕树,树荫盖了半个观院。 此树与太虚观同岁,存在数百年了。 榕树本就是最大的木本植物之一,这数百年的榕树根枝更为为壮硕,远看像是一座绿色小山,近看盘根错节,起伏不定,根与树没有根本的区别,老茎生花、空中花园、绞杀现象,景观奇特雄伟,有一种铺天席地的气象。 而在大榕树的树荫下,还有一处祈愿池,在那祈愿池中卧着一只昂首张口的巨型石龟像! 那石龟像身上同样带着点点青苔,满是岁月的痕迹,而在其口中,还俯着一只巴掌大小的乌龟… 张修缘驻足在祈愿池旁,看向那石龟像口中的小龟,而那只小龟也像是有灵性似的,一双绿豆小眼也在看着他。 不是小乌龟有灵,而是它承载着张修缘的部分心神,若按某些志异话本中的说法,这只小乌龟就是张修缘的身外化身! 这只小龟的来历极为玄奇… 当初张修缘被张阳明带回太虚观收养,他一眼便注意到了祈愿池中的那只石龟像,与前世攀爬的石龟像很像! 起初,他对穿越之事接受不能,认为是那石龟像搞的鬼。 待长到三岁,正值狗都嫌的年纪,他趁着四下无人,翻进祈愿池,爬上那石龟像,以期能穿越回去。 结果不仅没能穿越回去,因身子骨太弱,又在祈愿池中泡了冷水,反而抽筋僵在了池水里,若非师父张阳明发现的及时,只怕栽在祈愿池里了。 后发烧重病了一场,等再次醒来,他便感觉有些奇怪,好像眼中有两个场景相互交错。 一个是自己所见所闻,一个是在祈愿池中。 他还以为是自己被烧坏了脑子,出现了幻象,便也没在意,可直至病愈,那幻象一直存在。 他便又跑去祈愿池一探究竟,结果便在祈愿池中看到了那只小乌龟。 张修缘的眼中能看到小乌龟,而眼中的另一个场景就像面对一面镜子似的,竟然也能看到自己。 一人一龟大眼瞪小眼,场面十分滑稽。 后来经过测试,他才确信那只小乌龟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不仅视野共享,它的一举一动也都受自己所控,很是玄奇。 他曾旁敲侧击的和同门师兄打听过这只小乌龟的来历,但并无所获,便是师父张阳明都说可能是下雨天爬来的,算是福兆。 只有他坚信,不是! 这只石龟和小乌龟身上,有大秘密! 转眼十余年过去了,张修缘揣着这个秘密长大了,师父张阳明为解仙缘疯癫了,就连太虚观也没落了。 而被养在祈愿池中的小乌龟却依旧只有巴掌大小,并未有半点变化,也没有显现出半分神异。 这也是他不愿离开太虚观的原因之一! “想不到这只小龟还在…” 童永周满是缅怀之色的打量着曾经生活多年的地方,最终将目光转移在祈愿池中小龟上,笑道:“我记得师父曾说,它是福兆。” “是福兆…” 张修缘微微颔首,想到这位师兄的遭遇以及来此的目的,笑道:“师兄不若到我那喝杯茶水暖暖身子,再去寻师父。” “师父都不一定见我,茶水还是等会再喝吧。” 童永周苦笑着摇摇头,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自身上取出一枚印有‘大元通宝’字样的铜板,闭上双目,两只手哆哆嗦嗦的攥着那枚铜板,在那大榕树下,在那祈愿池旁,做着最诚挚的祈愿。 待做完祈愿,他睁开双目,轻声呢喃道:“既是福兆,还愿师父见我,助我。” 说罢,他将手中的那枚铜板投入祈愿池中,漫步在绵延如丝的阴雨中,往太虚观内殿而去… 张修缘愕然的看着那枚落在祈愿池中的铜板,而祈愿池中的小乌龟亦是伸着龟首,一双绿豆小眼死死的盯着那枚铜板。 这是…… 张修缘见师兄已经远去,快步走到祈愿池旁,撸起袖子将那枚铜板捞了上来,小乌龟也随之游到了池边。 在他视角中,那铜板平平无奇,与普通的铜板并无两样; 而在小乌龟的视角中,那枚印有‘大元通宝’的铜板上,竟裹着一团虚无缥缈却又清晰可见的‘气’!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小乌龟分身对这枚铜钱,或是对这枚铜钱上所裹的‘气’极为渴望! 他眉头微蹙,还是耐不住好奇的将手中的铜板递到了小乌龟面前。 小乌龟几乎是本能的张开了口,甚至都没有别的动作,那枚铜板上所裹着的‘气’便飞入了它的口中。 张修缘神色有些恍惚… 眼中似乎浮现出了一幅正在缓缓打开的画卷,那画卷上有山峦叠嶂,有群峰绵延,有江河奔流不息,有大泽波光粼粼。 山川大泽,江河湖海共同组成了一幅唯美画卷,其上隐约可见四个古篆: 山海绘卷…… 第2章 手持拂尘,不似凡人 红尘烟火气,最识凡人心。 因果由缘定,业力掩道名。 展开的山海绘卷上,不知从哪飘来的一缕浊气转瞬没入其中,画卷上也随之浮现出两行古篆与种种记忆片段… 张修缘心神不觉有些恍惚,看着那浮现的一幕幕记忆片段,就像前世所看的电影银屏一般。 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画中人的生平,体会着他的喜怒哀乐与心中的那股执念… 童永周四十二岁,出生于姑苏城,家中世代行医,因童家医馆常常扶危救贫,在十里八乡的素有医德。 童永周少年时很是聪慧,对药理一道的天赋极佳,但少年心性,不喜那些连篇累牍的药理,反而向往那些鲜衣怒马的游侠生活。 彼时,太虚观张阳明在外已有‘太虚上人’之称,在江南府名声鹊起。 在童永周软磨硬泡之下,童家老人供奉香火,让其拜入太虚观学艺。 那会儿张阳明还未得癔症,一手金针渡穴的医术极为了得,配上高绝的先天内功,在江湖闯荡时不知治好过多少疑难杂症。 张阳明知人善任,见童永周的医术一道天赋极佳,便教了他一些医术和一些养身之法。 而童永周在家便是不想学医的,没曾想出家了还要学医,自是苦恼,但考虑到师父可能是在磨砺自己的心性,他还是耐着心思认真学习医术… 后来,张阳明得了癔症,一意独行,恰逢童家遭遇变故,二老故去,童永周也褪去了少年心性,便还俗接手了家中医馆。 因医术精湛,行医多年从未出过差池,加之为人宅心仁厚,素有医德,童家医馆的名声渐响。 他也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每日除了接诊病人,还会留下一些时间给那些没钱看病的穷苦百姓,或是走访街头巷尾,免费给人诊治疑难杂症。 在那姑苏城中,他甚至都被一些穷苦百姓唤作神医… 一年前,童永周接到一个慕名而来的病人,那病人是个已经失明的穷苦游侠。 这类疑难杂症极难医治。 童永周也没把握,但架不住那游侠再三恳求,许是看其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又或是想到了自己少年时的游侠梦,最终还答应了帮其医治… 那游侠治疗结束后,眼睛虽然能看到一些东西了,却并未全部复明。 他本就个目无法纪的游侠,心中认定童永周名不副实,是个庸医,又或者是看自己是瞎子便存心欺瞒自己。 于是心中顿生恶念… 那日,童永周在医馆为个穷苦小姑娘治病,看到那游侠儿冲了进来,他还以为对方是来致谢的,一个不备被其用刀割断了手筋。 医难自医,他也为这次恻隐之心和少年时的游侠梦断送了大好前程… 那游侠儿虽被赶来的官差抓进了牢房,但姑苏城中却永远的少了一个走街窜巷免费为人医治疑难杂症的神医,少了一个为穷苦百姓看病的善人。 这一年来,童永周钻研各类医书、拜访各大医馆,想要治好自己的手疾,但都失望而归,最终想到了十数年前的师父‘太虚上人’。 他来太虚观的路上,恰好遇见了张修缘帮师妹买完东西回山门,两人便结伴同行。 ………………… 山海绘卷上显化的记忆片段渐渐暗淡,转而浮出些许古篆小字:得‘红尘烟火气’一缕,沾人字六品因果,馈‘无垢拂尘’一柄。 恍惚间,张修缘神色一震… 眼中的山川大泽皆已消失,那山海绘卷也已隐没,只是手中不知何处多出了一柄造型古朴的拂尘。 拂尘手柄似是某种雷击木所制,约莫臂长,透着木料的枣红和焦黑两色,手柄前端附上不知何种兽毛,显得雅逸脱俗。 看着莫名出现在自己手中的佛尘,他眨眨眼睛,便是心脏跳动的频率都快了些许。 这是……外挂到账了!? 张修缘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无垢拂尘,心中似有所悟,此物看上去与普通拂尘并无区别,也无甚杀伐之能,功效极为单一。 持之可尘垢不沾,邪祟难侵; 挥之可除污去垢,荡瑕涤秽。 待摸清手中无垢拂尘的功效,他心中微动,持拂尘对着身旁轻轻一挥。 却见绵延如丝的烟雨似乎静滞了一刹那,脚下的积水也荡起阵阵波纹,周边的落叶与浸湿的泥尘不知被卷去了何方,便是空气都清新了些。 他目光微动,只觉得自己逼格都涨了几分,甚至隐隐有种感觉,持此佛尘,在这阴雨天里即便不撑伞,雨水也难以浸湿自己。 “山海绘卷…红尘烟火气…因果…得…沾…馈…无垢拂尘…” 张修缘呢喃自语,将目光转移到了小乌龟身上,却见小乌龟比之方才好似稍微长大了些许。 不是错觉! 小乌龟承载着他的部分心神,也是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相处十余年,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小乌龟一直是巴掌大小,似乎从未长过。 而如今,它吸收了那枚铜板上的‘气’,确确实实长大了些许! 这般推算,小乌龟吸收了铜板上的‘气’长大了些,而山海绘卷提示得了一缕‘红尘烟火气’,沾因果,返馈赠。 那是不是意味着小乌龟其实就是‘山海绘卷’在外的显化身!? 那‘红尘烟火气’又是何物? 何处寻得? 张修缘看了看方才童永周所投的‘大元通宝’铜板,已经失去了方才所裹的‘气’,当下将手中拂尘置于臂弯,也从自己袖中也掏出几枚印有大元通宝的铜板。 一人一龟探着头祈愿池边对比铜板,都是一样的大元通宝,有些铸造年份都一样,但却没有半分神异。 他心神一动,小乌龟滴溜溜的爬回祈愿池,回到石龟像的口中。 然后他也学方才童永周的模样,攥着铜板闭目祈愿,随即将手中的铜板抛进祈愿池。 看到所投的铜板依旧没有半分神异,他不禁眉头微蹙,随即又想到方才所看到童永周的生平以及他的执念,心中也隐隐明悟了几分。 那显现出的‘红尘烟火气’不是大元通宝的原因、也不是祈愿池的原因、而是童永周的原因! 而童永周只是个普通人,否则也不会被人偷袭挑断手筋,也不会来太虚观寻求多年前的师父帮助。 那‘红尘烟火气’是他的执念所化? 张修缘面露恍然之色,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可随即心中又浮现出新的疑惑… 那‘沾人字六品因果’又是何意? 红尘烟火气既是出自童永周,那‘人字’可以理解为童永周是人,‘六品’莫非是他执念所化红尘烟火气的品阶? 莫非红尘烟火气的品阶越高,所沾因果越重,山海绘卷的反馈越好? 目前还没有相似事件对比,张修缘也不敢断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于是手持拂尘而去。 烟雨蒙蒙,他所过之处,脚还没落下,地上的积水便像被某种玄奇的力量隔绝开一般,不沾半点泥水污渍… 逼格+1…… 还未回到住所… 张修缘便看到一位女冠撑着伞迎面跑了过来,跑的同时嘴里还嚷嚷着:“师哥,师哥~” 那女冠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着一身杏黄道袍,束着芙蓉冠,面容清秀灵气,双眸深邃宛若一汪秋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女冠名叫张妙善,正值二八年华,也是张阳明捡回来收养的弟子之一,在如今的太虚观中,所充当的是那‘金童玉女’中的‘玉女’一角。 她幼时正值张阳明犯了癔症,太虚观无首,众弟子纷纷还俗各奔前程。 而张修缘两世为人,年龄虽小,却是成人灵魂,自然见不得唯一的师妹无人照顾,于是充当起兄长和老父亲的角色,将其拉扯大。 青梅竹马也好,如兄如父也罢,这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师兄妹二人的感情之深,实难为外人道也。 “小心点,雨天滑,别摔着…” 张修缘见师妹迎来,神色中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能适应这位师妹容貌。 盖因张妙善眉心长着一点红痣,配上那汪深邃的双眸,让人看起来就有种慈悲肃穆,不容亵渎的荒诞感… 很怪… 对于张修缘而言,自己拉扯大的师妹,没有半点秘密可言,他心底甚至都将其当成是童养媳看待的。 可看着渐渐长大的师妹,他就莫名联想到前世某位大慈大悲的菩萨,而且是年龄越长,那种感觉越甚… 特别是想到自己小时候逗弄她玩时的种种趣事,给她洗澡,哄她睡觉,为她讲故事等等,那种荒诞感更甚几分。 许是心虚的缘故,如今莫说将师妹当童养媳看待了,便是对上师妹的那双眼睛,他心里都发怵… 太怪了…… 第3章 金童玉女师兄妹 “师哥~” 张妙善看着自家师哥一手撑伞,一手持拂尘,尽显出尘俊逸风度,便是眼睛都笑成了月牙状。 “师哥你拿拂尘的样子真好看~” “口水收收…” 张修缘瞥了她一眼,将手中拂尘递给她后便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而腾出的那只手则是在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的是在山下买的烧鸡… 太虚观虽是道观,但对吃食和婚嫁这些并不忌讳。 他此番下山,便是帮眼前这贪嘴的师妹买烧鸡,只是半路下雨了,回山路上又遇见了童永周。 张妙善替师哥拿着拂尘,看到师哥掏出的油纸包,眼睛都亮了几分,但想到师哥所说的‘口水收收’,当下面色一正,将手中拂尘挽于臂弯,表现出一副出家人不贪口欲的庄重模样… “喏,你喜欢的季家烧……” 张修缘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她,结果话还没说完便卡在了喉咙。 恍惚间,他心脏颤了颤,仿佛看到了一尊大慈大悲的菩萨立在自己面前,便是手中的油纸包都差点脱手。 “师哥,你发什么愣呀~” 张妙善见他那般姿态促狭的眨眨眼睛,笑嘻嘻的打趣道:“师哥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直说嘛~” “我……” 张修缘听到师妹的声音似是也回过了神来,面皮火辣辣的,羞恼的将手中的油纸包塞到她怀中,顺手夺回了自己的无垢拂尘。 “下头女!” 他轻哼一声的拂袖而去,从心底打定主意,以后绝对不能让自己这师妹严肃,甚至都得避免绷着脸,那模样太他娘的唬人了。 “哼~” 张妙善看着他的背影蹙着琼鼻轻哼一声,手里明明捧着最爱吃的烧鸡,但其神色中却隐隐透着几分委屈。 她能清晰的感觉到,在自己长大后,师哥会有意无意的疏远自己,甚至都很少直视自己。 小时候师哥明明很喜欢妙善的… 明明妙善很听师哥话的… 张妙善委屈的瘪着小嘴,看着师哥的背影,她急忙追了过去,“师哥~师哥~你等等我呀~我一个人吃不完,咱们一起吃嘛…” 回到住宅… 张修缘拢上伞,将手中拂尘放置在旁,见张妙善屁颠屁颠追了过来,他也没多在意便去烧水煮茶了。 对于茶道,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因为他前世有个关系极好的朋友就是做茶馆生意的,时常发信息寻他说店里来新茶了,让他去尝尝。 他虽不是什么好茶之人,但确实就喜欢雅的,加之架不住朋友的好意,每每有空都会应邀而去,品鉴一下朋友家的新茶。 刚开始喝茶的时候,他还年轻,喝不惯那种陈年老茶,比较喜欢喝清淡一点的绿茶,就是那种小小的,还没有完全长开就被人采摘下来的毛尖。 而且他喜欢在喝茶时把茶叶吃进嘴里,用舌尖撬开那还没张开就被人采摘下的小小茶叶,舔其茶芯,体会那种茶叶在舌尖绽放的感觉,微苦,却又让人回味无穷。 后来随着年龄的变化,他又迷上了白茶,喜欢上了白茶的香醇。 再后来,他发现陈年的普洱更有韵味… 朋友招待的茶都是好茶,加之耳濡目染,他也就渐渐的精通了茶道… 张妙善跟进屋,提着油纸包坐在了桌上,自顾自的解开油纸包的系带,剥开里面的几层荷叶,顿时涌出一股扑鼻香气。 “好香哇~” 她咽了口口水,对着烧水煮茶的师哥招呼道:“师哥,你来一起吃嘛,我一个人也不完嘞。” “吃不完就放那。” 张修缘余光瞥了她一眼,冷笑着的应道:“而且就你那饭量,呵,我不信你吃不完。” “我…我……” 张妙善闻言面色一垮,扯下鸡翅后一边啃着鸡翅一边嘟囔着:“臭师哥,屁师哥,臭屁师哥。” 仿佛油纸包里的不是烧鸡,啃的也不是鸡翅,而是那位自幼疼爱自己到大,长大后却又不解风情的师哥。 “……” 张修缘摇摇头,看了眼窗外蒙蒙烟雨以及自家师父的住所,自顾自的烧水煮茶,等会还要招待一下童永周呢。 师父张阳明闭山门多年,太虚观鲜有人至。 还是因童永周的那枚大元通宝,他才察觉小乌龟或者说是山海绘卷的正确用法,沾其因果,于情于理都得备好茶水招待一二。 就在他出神之际,鼻尖突然闻到些许香味,定睛一看,才发现一只冒着热气的鸡腿已经递到了自己嘴边。 “喏~” 张妙善一只手捏着刚扯下的鸡腿,一只手捧在下面,小心翼翼地将其凑在自家师哥嘴边,嘀咕道:“师哥,张嘴。” “……” 张修缘面皮一抽,余光瞥见师妹瘪着嘴却又满脸期待模样,也没客气的张开嘴,将她递过来的鸡腿啃了个干净。 “我吃过了,剩下的你自己吃。” “知道啦~” 张妙善见状傻笑两声,迈着欢快的小步子又回到了桌边,吮了吮手指,又撕起烧鸡吃了起来,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师哥,我方才看到有人去找师父了,是你带他上山的吗?” “嗯…” 张修缘微微颔首,“那人唤作童永周,若按辈分而言,他还是你我的师兄,只是他还俗时你还太小,没印象罢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又将自己回山时偶遇童永周,以及童永周行善举却得恶果,手筋被断无奈来寻师父的事大致复述了一遍。 “那游侠儿真该死!!” 张妙善听闻童永周的故事气的牙都痒痒,满脸愤懑之色的说道:“童师兄那般救他,他竟行此恩将仇报之事。” “人之初,性本恶…” 张修缘叹了口气的感慨道:“我们生来就似一张白纸,若无人引导,只凭本能行事,与行恶无异,幸运的是父母、师长都是引导我们的向善之人,而那些游侠多是无君无父、目无法纪的桀骜之徒,恶性自然更甚。” “那我得感谢师哥的引导~” 张妙善笑嘻嘻的说道:“师父得了癔症,若无师哥引导我向善,妙善怕是就变成恶人嘞。” “你?恶人?” 张修缘闻言心中好笑,暗想就你那等面相,再修几辈子也不一定能当得上恶人。 他备好茶水,见大半只烧鸡都进了师妹肚子里,不禁失笑… 明明长着一张慈悲肃穆的脸,却又像只小馋猫一般,吃的满嘴流油,时不时还会吮下手指,那股子反差感,可太萌了… 张妙善也注意到了自家师哥一脸姨母笑的看着自己,想到自己的吃态,面皮不觉有些发烫,嘟囔道:“师哥,你的笑容好怪。” “……” 张修缘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僵,紧忙将视线转移到别处,没好气的撵人道:“吃完赶紧滚蛋。” “师哥你别撵我呀~” 张妙善面色一苦,可怜兮兮的应道:“我…我这不是还没吃完嘛。” “那就带回去吃…” 张修缘见其可怜巴巴的姿态,耐着心思解释道:“童师兄还俗十多年,难得回山门一趟,我身为师父门下唯二弟子,自然得接待一二。” “也是哦~” 张妙善听到自家师哥有正事,神情一震,满怀希冀的说道:“师哥,我也是师父门下弟子嘞,我和你一起接待童师兄。” 张修远只淡然的瞥了她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我……” 张妙善听到师哥又说自己是小孩子,当下抹了把嘴直起身子,颇为自傲的仰着粉颈,挺着胸脯。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你是不是小孩子我不知道?” 张修缘余光瞥了她一眼亦是忍俊不禁,嗤笑道:“毛都没长齐,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事…” “你…你你……” 张妙善闻言面皮涨的通红,见其目光都不看自己,她包起还未吃完的小半只烧鸡,羞愤而去。 “下流无耻,斯文败类,呸呸呸~” 第4章 是风动,还是心动? 张修缘见羞愤而去的小师妹不禁失笑,备好茶水在桌旁,不多时便从窗口看到童永周从师父的养心殿走了出来。 他出门迎了过去,拱手行礼问候:“童师兄,茶水已备好,不若喝杯茶水暖暖身子?” 童永周见状亦是拱手回礼,颇为洒脱的点点头。“有劳师弟了。” 张修缘见他拱手回礼时手依旧在颤,心中暗叹一声,侧过身子将其领到自己的房屋中入座。 见其神色洒脱,不似来时那般凄苦忧愁,他心中生疑,斟上茶水后问道:“童师兄此行可有收获?” “有!” 童永周点点头,轻颤着端起茶杯,撇去浮叶抿了一口,这才笑着打趣道:“不仅有,而且是收获颇丰~” “哦?” 张修缘闻言惊疑一声,下意识的瞥了眼他的手,“可是师父要帮童师兄治疗手疾了?” “师父见我了,但并未帮我医治手疾。” 童永周苦笑着摇摇头,感慨道:“多年未见,师父已与我印象中的师父相去悬殊,判若两人,甚至……” 他语气顿了顿,瞥了眼窗外养心殿的方位,有些心悸的轻声说道:“甚至有些可怖。” “……” 张修缘闻言默然。 他也知道师父最近这些年变化太大,说是判若两人并不为过,特别是犯癔症时的狰狞之态,便是他这样伺候十余年的弟子都觉得陌生,惊惧。 但为人子弟不该诽论师长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当下扯开话题问道:“那童师兄怎地还说此行收获颇丰?” “因为我想通了…” 童永周长长的舒缓一口气,解释道:“方才我在去养心殿的途中忽有所悟,想通了,也看开了。” “想通了?也看开了?” 张修缘闻言眉头紧蹙,想到他所言‘方才去养心殿的途中忽有所悟’,心头猛地一跳。 “是啊~” 童永周微微颔首,笑着解释道:“方才去养心殿的途中我就在想,若是师父愿意帮我,我该如何自处?若是师父不愿帮我,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所在意的究竟是自己的双手?还是那个被人尊称神医的虚名?又或者是看不得那些穷苦百姓受病痛折磨? 然后,忽然就想通了… 师父愿不愿见我,见我愿不愿帮我,甚至是帮我成与不成,都非我能左右。 而我所在意的恐怕也不是自己的双手和那点虚名,而是见不得那人间疾苦。 师父愿意见我,帮我,自然最好,成了我依旧可以继续行医。 即便师父不成也无妨,我行医多年,也算积累了些经验,等回去后便招收门徒子弟,将那些行医经验传授出去。 我切不了脉就教他们切,我扎不了的针灸就教他们扎,我抓不了的药就让他们抓。 届时,有人替我行医,有人替我清除那人间疾苦,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 张修缘默然以对… 明明双手被废,过得并不如意,却还是见不得人间疾苦,医者仁心,莫过于此。 这样的善人、这样的大夫,医途竟毁于小人之手,何其可悲?那作恶的贼人又何其可恨? 他沉吟了一会儿,宽慰道:“童师兄仁心仁术,说不定还有其他办法能医治你的手疾。” “或许吧…” 童永周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很是洒脱说道:“不过前前后后已经耽误了一年多,我也懒得再寻了,估摸着这辈子也就这样咯。” 说罢,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拱拱手笑道:“多谢师弟招待,我这做师兄的还得厚颜向师弟借把雨伞。” “童师兄既唤我师弟,又何谈借?” 张修缘也看出了他的去意,起身寻一把油纸伞,到门外撑开后说道:“童师兄,我送送你吧。” “师弟好意我心领了。” 童永周也看出他是担心自己手疾撑不了伞,到其身边接过伞,笑着打趣道:“我这手虽哆嗦,却还没到撑不了伞的地步。” “可这山路湿滑……” “这条山路,我走的可不比你少~” “……” 张修缘哑然。 想想也是,童永周算是同辈中最早一批拜入太虚观的弟子,年逾三十才还俗,那会儿太虚观还未封闭山门,这条山路何尝不是他心中的梦想之路。 “走了走了~” 童永周持伞踏入雨幕,回首笑道:“师弟若是下山去城中,可得到我那童家医馆坐坐才是。” 张修缘拱拱手,应道:“有时间定去童师兄那讨杯茶水。” “扫榻以待~” 童永周失笑,说完转身而去。 背影渐渐消失在蒙蒙雨幕中,隐约还能听到他那洒脱的声音:“忧愁苦虑一年余,执着念想断须臾,罢了~罢了~” “去养心殿途中明悟、忧愁苦虑一年余,执着念想断须臾……” 张修缘见童永周背影远去,心中暗想那会儿正是自己的小乌龟吸收‘红尘烟火气’的时候。 一年多的执念,说断就断,说明悟就明悟,这两者之间必然有些关联! ‘山海绘卷,因果…因果…’ 张修缘眉头微蹙的回屋坐在桌旁,品茗的同时观窗外绵延如丝的烟雨,看枝叶婆娑摇曳的榕树,一时竟不知是自己的心在动,还是风在动。 这世界很怪,某些方面有些像他前世历史中的古代,却又不完全像。 譬如,如今所处的朝代年号唤作‘大元’,其太祖是灭宋立国,而且时人尚武,这点与他前世历史中的元朝确有些相似之处。 但不同的是,这个‘大元’并非游牧民族之人立国,而且也已经存在三百多年了。 虽说大元近些年天灾不绝,十多年前还曾发生过叛乱,如今的赋税徭役更是极重,好似势如累卵,已经到了王朝末期,但怪的是其国运却依旧坚挺。 很怪… 更怪的是时人尚武,这‘武’竟真有开碑碎石,飞檐走壁之能。 张修缘曾亲眼目睹自家师父带着自己纵身飞跃数十丈,踏树而行,一剑挥出数丈剑气,隔空将山上的一块大青石削开,切口光滑似镜。 也曾亲身见证自家师父为解仙缘性格大变,披头散发宛若疯癫,神神叨叨似得癔症… 这世界,还有仙? 仙,他没见过,但他知道自家师父那所谓‘先天境高手’的含金量,能让其十数年如一日,近乎癫狂追求的‘仙缘’,想来是有的… 人呐,越缺什么,越想拥有什么。 师父张阳明如此,他亦如此。 许是前世上班太过社畜的缘故,张修缘的闲情雅致都被那狗日的老板埋葬在了梦里,只有去朋友那品鉴新茶时才有种重新当人的感觉。 从初来此界时的不适,到慢慢适应此界,再到渐渐喜欢上太虚观中的清贫生活,他只用了短短数年。 没错,是喜欢… 师父张阳明虽说得了癔症,也没传下过什么奇功妙法,但道观经阁中关于琴棋书画诗词音律之类的典籍却多不胜数。 附庸风雅也好,打发时间也罢。 在太虚观的这些年中,他闲时学学琴棋书画,研究研究诗词音律,倒没觉得无聊过,反而乐在其中。 如今,山海绘卷的突然出现,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石头,湖面荡起阵阵涟漪,而他的心,同样如此… 就在他看着窗外烟雨走神之际,耳畔却突然听到一声苍老的声音:“何故走神?” 张修缘一个激灵的回过神来,转身才发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身着灰色破旧道袍的老者。 那老道披头散发不修边幅,面容阴郁,幽潭般的双目中充斥着一层细密繁多的血丝,看起来有些骇人。 张修缘见到来人不由心神一紧,起身行礼问候… “师父。” 第5章 太虚观师徒 “不必多礼…” 张阳明神色幽幽的坐在桌旁。 而张修缘则是起身,恭恭敬敬的为师父斟上茶水,笑问道:“师父今日的修行结束了?” “修行?” 张阳明只摇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修行是什么?” 张修缘眉头微蹙,应道:“师父说过,修行就是明心见性,得见本心的一个过程。” “明心见性,得见本心。” 张阳明失神落魄的念叨着自己曾说过的话,神色有些恍惚。 他看着窗外烟雨,想到自己心中蒙尘,滋生的魔念,只觉得头晕目眩,便是眼中的血丝也浓了几分。 张修缘见自家师父那般模样,只当他的癔症又犯了,紧忙凑上前关怀道:“师父你没事吧?” “……” “师父!!” “……” 张阳明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弓腰掩口剧烈的咳嗽几声,那动静之大似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张修缘见状紧忙帮其拍背顺气,待看到自家师父掩口的手中还带着点点殷红时,面色不由一变。 “师父,你……” “修行出了岔子,伤了肺经而已,小事。” 张阳明回过神后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交代道:“去养心殿静室,帮我把桌上的药丸取来。” “是…” 张修缘不敢耽误,出门后三步并做两步的往养心殿跑去。 张阳明目光幽幽的看着他跑进雨幕的背影,面上满是挣扎与纠结,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类我,似我,像我,可惜不是我。” 养心殿静室的布置像是一间杂乱阴暗的书房,房中放置一个蒲团,几个装满古籍的书柜靠墙摆放,空白的墙壁上还画着壁画以及提着一些小诗… 有些古籍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有的被随手扔在地,房门推开时因风拂过还翻动几页… 此处乃是张阳明的修行之地,若无他传唤,外人不得进去,故而便是张修缘这等自幼在太虚观长大的弟子,对此也十分陌生。 张修缘踏入静室时不由眉头微蹙,他第一感觉便这静室并不清净,反而处处透着压抑之感。 待看到蒲团旁边的墙壁上歪歪扭扭的两行小诗时,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息精息气养精神,精养丹田气养身。有人学得这般术,便是长生不死人!” 他知道,自家师父年轻时也是位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雅士,一手好字更是铁画银钩,遒劲郁勃。 而眼前这两行小诗的字迹却是歪歪扭扭,犹如鬼画符一般杂乱不堪。 透过字迹,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出自家师父在写这两行小诗时定是满脸癫疯的病态! 张修缘不愿多想,在桌子上寻到一瓶药丸,刚准备拿回去却又似发现了什么,将视线落在了桌角的一本古籍上。 那古籍封面似是由某种皮料制成,其上印有《夺基之法》四个暗红似血的字体,看起来极为邪异。 不知为何,他在看到那古籍之时,便是心脏跳动的频率都快了些许,鬼使神差的翻开了书封… 待看到古籍中的内容时,张修缘只觉得天翻地覆,头皮发麻。 那古籍开篇阐述的是这世界上有种唤作‘炼气士’的修行之人。 此类修行之人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与凡俗中的习武之人大不相同,传闻中,修行至高深处者甚至可去假存真证得‘真仙’之位。 其修行体系可大致分为五境九重,分别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以及传闻中的‘真仙’之位。 这炼精化气之境,就是所谓的后天还转先天,全身上下的后天气息,都已经变成先天元气。 这个境界的炼气士可享寿三百,出入世俗,对上三五十个江湖豪客也是轻松自如,先天武者已经不是对手。 对于绝大多数炼气士而言,炼精化气就是他们境界的终点。 若是能修行至炼气化神之境,凝聚元神,不仅寿命千载,前方更是有无上大道,可以触摸; 待修行至炼神返虚之境,飞天遁地、出入幽冥皆不在话下,不与人争斗的话,寿三千有余; 而炼虚合道之境,古籍上并未阐述此境炼气士有何神异,只言已与传闻中的‘仙人’无异,寿命甚至将近万年! 至于‘真仙’之境,已非人能窥测… 而‘炼气士’一道并非所有人都能修行的,得要有‘仙缘’才行。 张修缘前世也看过不少小说,也知这所谓的‘仙缘’与前世小说中的‘灵根’类似,乃是修仙的刚需。 而眼前这本唤作《夺基之法》的古籍,就是一篇以双修或是夺舍之类的方法将别人‘仙缘’占为己有的邪法! 最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的是,这《夺基之法》的书页处已被磨旧,不用脑子想也知是多年翻阅导致! 师父张阳明不让自己和师妹来静室,而他自己一个人在静室中研究《夺基之法》!? 张修缘呼吸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便是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想到自家师父的品性以及近些年的反常之举,他紧忙摒弃心中杂念,将那古籍合上,拿着玉瓶出了静室。 待回到自己的房间,却见师父依旧坐在桌旁,失神地看着窗外烟雨,神色很是落寞。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玉瓶递了过去,问道:“师父,可是这味药丸?” “嗯。” 张阳明闻言似是回过了神来,接过玉瓶取出其中的药丸,就着茶水服用了一粒。 随着药丸服下,他面色也好了些,随口问道:“修缘,你到太虚观多少年了?” “回师父…” 张修缘恭恭敬敬的应道:“自被师父带回山门,至今已有十八年。” “可真快啊~” 张阳明闻言面露缅怀之色,感叹道:“为师记得你小时候极为聪慧,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你那一众师兄都唤你是小神童呢。” “师父过誉了…” 张修缘赧然失笑,不骄不躁地应道:“我那不过是几分小聪明,哪里比得过当时的众师兄。” 他知道自己只是两世为人,以一个成人灵魂融入这方世界罢了,远称不上是神童。 “不必过谦…” 张阳明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笑着打趣道:“除了翻进祈愿池差点被溺死那次,其他时间你当得神童之称。” “……” 经此提醒,张修缘也想到了当初自己为了穿越回去,差点溺毙在祈愿池的事,同时心中也有些感慨。 张阳明见状笑了笑,忽然问道:“在太虚观荒废这些年,怨不怨为师?” “师父说笑了…” 张修缘摇摇头,正色应道:“若无师父收养,弟子早就成锅里的肉粥、祈愿池里的浮尸了,再造之恩无以为报,何谈怨怼?” “不怨为师就行…” 张阳明微微颔首,感叹道:“为师耽误了这么些年,门人弟子走的走,散的散,你与妙善从未在为师这学到什么东西,却在太虚观留到了现在,实属不易。” “……” 张修缘沉吟了片刻,试探性的问道:“师父可是介怀一众师兄还俗?”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张阳明摇摇头,“为师被仙缘所困,灵台蒙尘,太虚观也荒废了十余年,他们还俗是对的,为师并不介怀。” “仙缘,仙缘……” 张修缘叹了口气,意有所指的问道:“师父,仙缘真就那么重要吗?” “……” “师父你方才也说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既有此悟,又何必非得拘泥于仙途?” “……” 张阳明低眉垂目,那双密布血丝的眸中似有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穿黑袍的满脸阴鸷狠厉,穿白袍的满脸悲愁凄苦… 许久,他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修缘,有些事,你不懂…” 第6章 赶紧走,莫回头… “我是不懂…” 张修缘点点头,直视着自家师父的猩红双目,说道:“但我知道,师父您求的不是仙缘,是魔念!” “魔念嘛…” 张阳明闻言神色有些恍惚,点点头感慨道:“是啊~方才你那童师兄寻来,为师才惊觉这心病已成魔念。” 张修缘想到方才在静室中看到的《夺基之法》,想到那被翻到脱色的书页,心中隐隐作痛,想不明白自己的师父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师父,自幼您便教导我,要明心见性,要念头通达,要与人和善,要行善积德……” 他声音顿了顿,话锋一转的问道:“师父的这些教导之言我一直奉为圭臬,牢记于心。就是不知道师父您是不是都忘了?” “你这臭小子倒是教训起为师来了?” 张阳明闻言笑骂一句,似笑非笑的问道:“是不是方才在静室里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是!” 张修缘点点头,目光直勾勾的看着自家师父,应道:“弟子方才去静室寻药,无意间看到桌上摆着一本唤作《夺基之法》的古籍。” “看过了?” “看过了!” “你是有仙缘的,难道就不怕?” “不怕!” “……” 张阳明静静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弟子,看着他倔强的盯着自己,看着他的刚烈性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一般无二。 都说知子莫若父,他为师亦为父,又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十八年,如何看不出自己弟子的秉性? “修缘,我也教过你,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说道:“你应该装作没看到的,这样就能在暗中寻个方法脱身;或是在给为师备食时下些毒,将隐患消弭。” “可以,但没必要…” 张修缘低眉敛目的摇摇头,说道:“弟子的命都是师父救的,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师父若为仙缘要弟子的命,那弟子奉上便是。” “……” 张阳明闻言静静地看着他,忽地笑道:“年岁不大,看得倒挺开。” “总归多活了十八年…”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随即掸了掸袍口屈膝跪下,正色说道:“弟子多活十八年,奉命无妨,但师妹还小,不谐世事,还望师父莫要为难她。” 说罢,他双手持地,俯首行叩拜大礼,“弟子,拜谢师父!!” “……” 张阳明失神的看着俯身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子,面色阴晴不定,神色也有些恍惚。 “在你眼中,为师就这般不堪?” “弟子绝无此意…” 张修缘抬起头笑道:“十五年前,师父是德高望重的太虚上人,是一众师兄敬仰的师父,也是弟子心目中的楷模,仰慕的典范;十五年后的今天,弟子不敢妄加揣摩师父心意。” 他说着笑了笑,又道:“在弟子心中,师父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哀民生之多艰、叹人间之疾苦的太虚上人;那个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的师父。” “呵呵呵,哈哈哈哈~” 张阳明闻言开怀大笑,不知不觉中,便是眼泪都笑了出来,似哭似笑,形若癫狂的呢喃道:“哀民生之多艰、叹人间之疾苦;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呵,好好好…” 他直起身子,自身上掏出一块玉佩,那玉佩通体碧绿,其上还雕有道道白色云纹,看起来不似俗物。 他随手将玉佩抛到张修缘的手中,交代道:“东行千余里,在西京府境内有一湖唤作烟波湖,湖边有一道观唤作白云观。 白云观位置虽偏僻,但却是云台山对外的一处修行道场,今年立秋之际,会有云台山的修行之人去白云观择徒。 为师与白云观的观主有些渊源,从辈分而言她算是你们师姑,你持此玉佩带妙善一同去白云观,她自会安排你们入云台山修行。” 他顿了顿,声音都有些沙哑的又道:“尽量早些走,路上照顾好你师妹,别再回来了。” 说完,张阳明眼中的猩红血丝似是更为浓郁了几分,转身而去,却又忽然在门外驻足。 不知何时,绵延多时的小雨已经停了,甚至乌云中也隐隐透出几分光亮,一如那蒙尘多年的灵台。 张阳明看着天色,老脸上不觉露出几分笑容,自顾自的说道:“到白云观后替为师带句话给你师姑,就说……就说甲子之约是为师失约了,让她到云台山好好修行,莫要等了。” 张修缘似是也回过了神来,见师父离开时又掩口剧烈的咳嗽几声,紧忙起身唤道:“师父!!” “嗯?” 张阳明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白部分似乎都变成了一抹凄厉的血色,面容也有些狰狞可怖,极为骇人。 “……” 张修缘见自家师父的模样不由呼吸一滞,到嘴边的话也卡在了喉咙,不知该如何开口。 张阳明不明所以,轻哼一声的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沙哑的:“赶紧走,莫回头。” …………………… 寒山小径上。 太虚观的师兄妹二人背着装有换洗衣物的行囊,快步下山。 张妙善不知其顾,对于自家师哥突然闯进自己房间,叫自己收拾东西下山,她并未抗拒,神色中还隐隐透着几分兴奋。 而此时的太虚观后山… 张阳明坐在一块峭壁山石上,目光幽暗的看着山下,仿佛透过层层雾霭看到了正在下山的师兄妹二人。 只是他此时的面容极为诡异,半脸阴鸷狰狞,尽显凶恶;半脸悲天悯人,尽透苦相。 不仅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出现在一张脸上,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他更是自言自语,时而厉声叱骂;时而好言相劝,宛若疯魔… “张阳明,那是你的仙缘!你竟为了点私欲舍弃仙缘放他们下山?何其愚昧!?” “那是私欲吗?那是你的弟子!他们是你的弟子!你那么做与禽兽何异?与畜生何异!?” “禽兽?畜生?张阳明,你何必装出那副悲天悯人的嘴脸?你将张妙善带回山门收养时是什么打算,你自己不清楚?你方才试探张修缘又是什么打算,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你………” “你那弟子福缘深厚,又愿意为你这当师父的奉上性命以报师恩,你心里也想成全他,又何必装出这幅嘴脸?”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张阳明似是被戳中的心中痛处,愤恼的对着一旁的山石拍了过去,那人高的山石轰然碎裂,而他眼中密布的血丝也随之又浓了几分。 “那是你!是你搞的鬼!不是我!” “我只是说出了你心底话而已,你又何必恼怒?再说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什么时候分为彼此了?” “魔念!你不是我!你是魔念!!” “那也是你自己的魔念!!” “……” 张阳明呼吸一滞,神色阴晴不定,脸上的表情亦是不断转换,或是阴森诡谲,或是挣扎凄苦,看起来极为诡异可怖。 “你那两个弟子,一个福缘深厚,一个不是凡胎,你只需成全张修缘,让他尽孝报恩,再夺了张妙善的仙胎灵蕴,届时大道可成!大道可成啊!!” “你…你…魔念…魔念!!” “张阳明!难道你忘了太虚观历代先辈追求的仙道!?难道你忘了白云观的子真师妹还在等你!?” “她已经等你一甲子了,难道你还要让她继续等下去吗!?” “……” 张阳明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随即面色发白的掩口剧烈咳嗽几声,待看到掌心的殷红血迹,他手哆嗦了几分,眼白也被血色充斥… “张阳明,再不思变你就没几年可活了,你若下不去手,我可代劳!” “好事由你做尽,坏事,由我做尽!” “……” 张阳明低眉垂目的呢喃道:“世上有两个我,一个是我不像我,一个像我不是我。修道一甲子,我竟分不清哪个是我…” 不知何时,天上有团乌云随风拂过,那乌云下的阴影很长很长,像是件黑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第7章 下山 下山的路上,张妙善就像只飞出笼子的小雀儿一般,叽叽喳喳的就没消停过。 “师哥,你是要带我私奔吗?” “师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呀?” “师哥,你和师父说过没呀?” “……” 张修缘想到师父的事心中本就阴郁,如今又被自家师妹聒噪的两侧太阳穴突突直跳,厉声呵斥道:“不该问的别问!” “……” 张妙善被他的厉色吓的一激灵,刚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满脸委屈之色的瘪着小嘴,想不通自己哪里惹师哥生气了。 见师哥冷着脸拾级而下,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情绪,她鼻尖发酸,心中的委屈更甚几分。 她虽气恼,却还是迈着步子跟了上去,面上瘪着嘴一言不发,心中已经暗自扎小人了,还是身上贴着‘张修缘’名字的那种小人。 也不知是刚下过雨,山路台阶湿滑,还是心不在焉的缘故,她脚下一滑,身形重心不稳,惊呼一声便要摔下台阶。 “师哥!!” “……” 张修缘眼疾手快,见状下意识的伸手拽住她胳膊,一把将其扯到自己怀里抱住,也让她免受滚下台阶之苦。 他眉头微蹙的将怀中的半大师妹扶着站好,训斥道:“多大的人了,还笨手笨脚的。” “……” 张妙善咬着下唇,眼眶里也氤氲着一层水雾,虽是脚踝疼的站着都有些不稳,却赌气似得将视线转移到别处,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张修缘也看出了她的异样,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手中的无垢拂尘对着她身后的台阶一挥,台阶上的水渍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坐着…” “噢…” 张妙善气呼呼坐在山路的台阶上。 张修缘蹲下身子将她脚上的鞋袜褪去,露出一只还不足巴掌大的白嫩小脚,足弓弧度优美,脚趾如珠微微蜷曲,美中不足的便是脚踝处红肿了一小块。 他将那小脚捧着手中微微转动脚踝关节,头都没抬的问道:“疼吗?” “……” 张妙善呆呆地看着自家师哥蹲在自己面前,捧着自己的脚,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皮微微发烫,便是耳垂都染上了些许红晕。 “问你话呢?耳朵聋了?” 张修缘见她含羞带怯的失神模样,还以为她不疼,当下伸手又在那红肿处揉捏了一下,问道:“疼不疼?” “嘶~~疼疼疼!!” 张妙善回过神来龇牙咧嘴的牙缝里嘬了口凉气,下意识的伸手锤他的肩膀,嚷嚷道:“疼!师哥你轻点!轻点!!” “那没事了,崴着脚了而已…”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揉捏着她的小脚,抬头瞥了眼山门位置,也便放弃了让她坐着休息的打算。 从行囊中翻出活血祛瘀的药膏,挖出些许涂抹早红肿处轻轻涂抹,待涂抹均匀后又将她的鞋袜穿上,这才转过身子蹲在她面前。 “自己上来,我背你下山…” “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嘛…” “让你上来你就上来,哪来那么多废话呢?” “……” 张妙善闻言嘴一撇,却也没多想,起身后乖巧的俯在了他后背,一双粉臂亦是环在了他的脖颈。 她本就是个还未彻底长开的半大姑娘,估摸着也就七八十斤。 而张修缘虽然并未习武,但修身养性多年,加之常年上下山也练就了一身健壮的体魄,背着毫无压力。 待察觉到身后的小人儿贴在自己后背,他起身掂了掂,背负双手将其托住,无事人似得的继续下山。 张妙善见师哥背着自己下山,脚步依旧轻快矫健,喜滋滋的摆着小腿,将脸埋在其肩头。 随即她又想到师哥对自己的态度,面色不禁一垮,瘪着嘴想要开口询问,却又不敢开口,生怕又恼了师哥。 踌躇许久,她那张小脸都纠结成了一团,终究还是没压住心中的疑惑,小心翼翼的嘀咕道:“师哥……” “嗯?” 张修缘闻言也能听出身后的小人儿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还以为她是脚踝还疼,宽慰道:“崴着脚了而已,忍忍,等会就不疼了。” “脚踝不疼…” 张妙善轻咬下唇,声若蚊吟的问道:“师哥,你是不是非常讨厌我呀?” “讨厌?” 张修缘脚下一顿,随即继续下山,没好气的应道:“我要讨厌你,早就把你从山上扔下去了,还会背着你下山?” “……” 张妙善闻言面色不知是喜是忧,瘪着嘴又问道:“那师哥你为什么有意疏远我?有时候甚至都故意不看我?” “……” 张修缘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总不能说师妹你长得唬人吧? 而张妙善见他默不作答,还以为被自己猜中了,暗想师哥果然讨厌自己,心中顿觉委屈,将脸埋在他肩头,泪珠吧嗒吧嗒的流了出来… “小时候,你明明很喜欢我的,会给我买好吃的,会给我讲故事,还会给我洗澡,哄我睡觉……” “……” “还说等我长大了,就给你做媳妇来着。” “……” “现在明明长大了,师哥你却故意疏远我,有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还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 “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你就和我说,说了我也好改嘛…” “莫要瞎想…” 张修缘驻足在山路台阶上,听着身后小人儿的抽噎哭腔,叹了口气的说道:“你没做错什么事,也没惹我生气。” 他迈着步子继续下山,略显尴尬的解释道:“我并非故意疏远你,而是因为你已经长大了,是大姑娘了,男女有别,需要边界感。 至于有时候不看你,那是因为…嗯…是因为你的眼睛和眉心那点红痣很有特点,看起来庄严肃穆,我看着压力很大。” “啊??” 张妙善闻言茫然的眨眨眼睛,但想到师哥并非讨厌自己,而是事出有因,心中还是甜滋滋的。 她从行囊里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铜镜,对着镜面看了看自己的眼睛,随即绷着脸又看了看,似乎还真如师哥说的那般。 她秀眉紧蹙的打量着镜面中的自己,嘟囔着问道:“师哥,那我把眼睛挖了,你是不是就会看我了?” “嗯???” 张修缘闻言被吓的一激灵,侧脸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见其笑嘻嘻的模样哪还不知她是在捉弄自己。 他心中羞恼,屈膝松手将背在身后的小人儿放下,转身在那张略显婴儿肥的小脸蛋上拧了一把,顺手又赏她一个脑瓜崩。 待看到师妹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抱着头痛呼后,他才冷声告诫道:“本来就不聪明,再胡言乱语,把你敲成猪脑壳。” “错了错了错了…” 张妙善见自家师哥真生气了,当下也顾不得疼了,拽着他的衣角卖乖似的嘟囔道:“妙善知道错了,师哥你别生气了嘛…” 第8章 街头偶遇 张妙善的脚只是稍微崴着了,涂抹了药膏,下山后便恢复的差不多了。 天色已黑,师兄妹二人便在姑苏城中的客栈吃些东西,休息了一晚,顺便也好筹备些干粮。 张妙善没心没肺的,吃饱喝足便睡觉了,而张修缘则愁的挠头皮… 愁的原因只有一个… 没钱! 他们目前所处的姑苏离师父所交代的白云观足有千里之遥,靠两条腿走过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需得有东西代步才是… 马车这种非富即贵的代步工具就就不想了,大元尚武,就是马都是战备资源,价格向来高昂,即便是劣马也不是普通百姓能买得起的。 太虚观断了香火十多年了,山中极为清贫,以往下山卖些师父以前的字画,倒也能勉强维持师徒三人的生计。 而如今,师父张阳明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对劲。 他此番听师嘱带师妹下山去白云观,只带了些换洗衣物,连祈愿池中的小乌龟都没带,更别提师父的字画了。 没带小乌龟,是因为他与小乌龟视野共享,将其留在太虚观也能借此看一下师父的动向。 没带师父的字画,完全是因为不方便。 如今自己与师妹二人出门在外,可身上这点银子莫说买马了,便是驴都买不起,盘缠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张修缘看着身上仅剩的几钱碎银,着实有些后悔出门时光顾着方便,没卷些师父的字画了… 想到师父交代的‘赶紧走,莫回头’,他如今也不敢再回山门,一时间为银钱犯了难。 ‘实在不行,只能明日去童家医馆寻童永周师兄借点盘缠了…’ 他叹了口气,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原本五月天气已有几分暑意,但昨日一场小雨下过,天气不冷不热的最是清爽宜人。 姑苏城中正值二五八十的集会,有老农挑担卖菜,有商贩在街边摆摊,形形色色的人将这座江南城市点缀的热闹非凡。 师兄妹二人退了客栈,吃了些早点。 张妙善看着街头人来人往,特别是看到一些男男女女牵着手逛街,神色中多有羡慕,有些失落又有些羡慕的嘀咕道:“师哥,你看他们都有亲人陪伴,买好吃的,可是妙善没有嘞。” “……” 张修缘瞥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那小算盘打的,我在十里外都能听到动静。”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而张妙善见状也是面色一喜,浑然不在意自家师哥的揶揄,伸出小手亲昵的拽着他的手指。 张修缘牵着跟屁虫似的半大姑娘,又在街上买了串糖葫芦和小糖人给她,这才让其心满意足的松开手。 待路过一处卖手绢丝巾的摊位时,张妙善眼睛一亮,紧忙将手中的糖葫芦与糖人塞到张修缘手中,自己凑到了摊位前面。 姑苏城人杰地灵,又被时人唤作锦绣姑苏,似锦缎、丝绸这类布料在大元中颇负盛名,不仅材质极佳,做工同样精细、漂亮。 不一会儿的功夫,张修缘便被师妹喊过去结了账,而张妙善手中也多了黑、青、灰、白四条颜色各异的丝巾。 张妙善把玩着手中的丝巾,显摆似得在自家师哥面前晃了晃,问道:“师哥,好看嘛?” “好看…” 张修缘瞥了眼后点点头,颇为费解的问道:“你不是不喜欢这些手绢丝巾这类东西吗?怎么一次买了四条?颜色还这么鲜艳?” 张妙善挑着秀眉嬉笑一声,将青灰白三条丝巾塞进行囊里,随后又将手中仅剩的那条黑色丝巾折叠成三指宽的长条状,伸手便将其罩在眼部,丝巾的两头绾于脑后系了起来。 她一边系着结,嘴里还一边嘟囔着:“师哥不是不喜欢我的眼睛嘛,那我把它们遮起来不就好了。” “……” 张修缘闻言呼吸一滞,看着那低头系结的师妹,看着那被黑色丝巾遮住双眸的娇俏面容,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像是有什么东西戳在了自己的心上一般。 这…这…这…… 而张妙善系好丝巾后看了看周边,那丝巾虽是黑色,却轻薄如蝉翼,即便折叠了几层,依旧透光。 待察觉到所见之物虽朦朦胧胧,却不影响视线,她面色一喜,仰着粉颈俏生生的笑道:“师哥你现在可以看我啦,好看嘛?” “……” 张修缘茫然的眨眨眼,饶是以他修身养性十多年的淡薄心性,也被那半遮半掩的朦胧美感惊住了。 看着超前无数年的‘蕾丝眼罩’系在自家师妹面上,看着那丝巾下的琼鼻朱唇美人脸,看着那朝夕相处的小人儿邀功似的问自己‘好看嘛’,他喉结不禁上下滚动,心头躁动,竟莫名滋生出一种啃上那点朱唇的冲动。 而张妙善似乎还不知道这妆扮的杀伤力,但见自家师哥呆呆的看着自己也不作答,她也知道了答案,当下促狭的打趣道:“师哥,看傻了?” “……” 张修缘回过神来,见过往的行人神色怪异的瞥着自己与师妹二人,似乎打开了某种新世界大门,他紧忙伸手将师妹蒙在眼上的黑色丝巾扯了下来。 “光天化日的,像什么话…” “人家好不容易才系好的。” 张妙善瘪着嘴嘟囔一句,但看到自家师哥面皮隐隐发红,神色讪讪的将视线移到别处后,她挑着秀眉会心一笑。 “少废话!” 张修缘瞪了她一眼,将丝巾塞进她的行囊后拽着她的手腕便往外走,“赶紧走,还有事呢。” “噢~” 张妙善点点头笑嘻嘻的跟上他的脚步,笑问道:“师哥,你还没和我说咱们此行要去哪呢?” “西京府,烟波湖畔的白云观。” “嚯,西京府离咱们江南府怕是有千里之遥嘞,咱们去那白云观作甚?” “卖小孩~” 张修缘用余光瞥了她一眼,随口敷衍道:“白云观缺道姑,正好你不听话,卖去当道姑。” “我才不信呢~” 张妙善蹙着琼鼻轻哼一声,满脸娇气却又十分笃定的说道:“师哥你就是卖自己,也舍不得卖我的。” “……” 张修缘似是看到了什么趣事,忽然驻足将目光转移到了街旁一间挂有‘风雅阁’招牌的店面上。 那风雅阁乃是姑苏城中专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今日不知为何,门旁的空地上竟摆着一条长案桌当做摊位。 那长案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一位气度儒雅的年轻男子立于桌前,一手挽袖,一手执笔,在画纸上轻描作画… 在其身后,还靠墙摆着两块撑起的帆布,左边书‘风雅之事,愿诸君与吾共赏’;右侧书‘桎梏难破,寻高人有偿赐教’。 “这人倒是有趣…” 张妙善见自家师哥驻足远望,也看到了那风雅阁门前的长案桌以及桌前伏案作画的人,笑道:“都说读书人心气高,他竟放下身段摆摊公然寻人赐教。” “确实有趣。” 张修缘微微颔首附和一声,说道:“若非哗众取宠,就凭此人能放下身段和心气在街头寻人赐教,日后必有所成。” 时人思想远没有前世那般开放,在街头摆摊谋生的行当被认为是下九流。 而大多数读书人的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傲气,耻与下九流为伍,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便是于此。 而此人气度儒雅,研究的又是丹青一道,必然是读书人无疑,却又在街头摆摊寻人赐教,这种事对于读书人而言说是有辱斯文也不为过… 张修缘在旁看了看,确信那人并非哗众取宠之辈,而且风雅阁的人非但没有撵走他,反而管事的还在旁陪着笑脸,也知此人应该有些身份。 又看了看那帆布上所书的‘桎梏难破,寻高人有偿赐教’几字,暗想这盘缠可能有着落了。 “妙善,拿好行囊,我去赚些盘缠~” 第9章 先生,我悟了! 沈平川出自姑苏沈家,因祖上数代经商,如今沈家的生意扩展极广,似米、油、茶、锦缎布料、文房四宝、甚至是当铺钱庄都有涉及。 这风雅阁便是沈家旗下的产业之一。 而沈平川虽出自沈家,却对经商一道不感兴趣,自幼便喜欢读书作画,尤好那丹青之道。 沈家家境殷实,为他寻过不少丹青一道的名家良师,而他也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及冠之年便将那些老师的本领学了个九成九。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学来的东西太过刻板,像是缺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自己对于丹青一道的理解。 他一度认为那些名家藏拙,在教自己的时候留了一手,为此,他不惜花费重金请教名家。 但可惜的是,得到的答案都是‘青出于蓝’、‘教无可教’这类恭维之词。 想到沈家老父见多识广,他便将这份苦恼说与老父亲听,而他老父亲也确实告诉了他那叫‘桎梏’,或者叫‘瓶颈’。 是对某一道的理解达到阈值才会有的现象,就像一个装满水的杯子,想要继续装水,得将那杯子扩充才行。 沈家老父阅历极深,也给了他一些建议,言明既然从那些名家身上学不到东西了,不妨放下身段再去民间试试。 沈平川不理解老父亲话中含义,连那些名家都教不了自己东西了,民间多草莽,又有什么好试的? 但对于丹青一道的热爱,他还是听从了自家老父亲的建议,放下身段到民间寻高人赐教! 起初,有些儒生见状还会讥讽他‘有伤风化’、‘有辱斯文’; 可时日渐久,一些儒生对他的讥讽也慢慢转成了佩服,每每见其‘出摊’都会有人围观,有些甚至还会主动上前探讨一二。 虽一连多日无所获,但他的心态却从开始的不耐,渐渐地平和,再渐渐地转变成乐在其中… 今日雨过天晴,又恰逢集会,他也早早的‘出摊’,与相熟之人招呼一声便自顾自的作起了画。 他不认为民间会有那种能指点自己的高人,但出摊多日,心性确实见涨,也算不虚此行了。 一幅‘月上梢头’画完,还未落款盖印,周边看热闹的儒生便传出诸如‘笔精墨妙’、‘丹青妙手’之类的恭维之声。 就在他暗叹乡野无高人之际,那一众恭维声中却突然传出一句咋舌声:“此画技巧有余,生气不足,差了点意思。” “……” 周边儒生的恭维声忽然一静,目光齐刷刷的看向那位口出狂言的小道士。 沈平川抬起头,也发现了说话的是位身着青色道袍,手持拂尘的俊逸小道士。 好干净的小道士! 他第一眼便觉得这说话的小道士好生干净,仿佛世间尘埃不沾其身,与那一众儒生站在一起,竟莫名有种鹤立鸡群的缥缈出尘之感。 风雅阁的管事见一小道口出狂言,说少东家的画差点意思,当下冷哼一声的开口护主:“小道长年岁不大,口气着实不小。” “莫要失礼!” 沈平川瞪了他一眼,随即对着那小道士拱拱手,满是歉意的说道:“下人失礼,还望道长海涵。” “无妨…” “在下沈平川,未请教道长高名?” “贫道张修缘,有礼了。” 张修缘见其态度和善不似作伪,亦是客气回礼。 “方才听道长所言,沈某这画技巧有余,生气不足,却是不知何意?” 沈平川说完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歧义,不像请教,反而像是问责,紧忙又补充道:“张道长勿怪,沈某痴迷丹青一道多年,第一次听说画中生气不足,故而有些好奇,并无他意。” “你要画月,就不能只画月。” 张修缘摇摇头,将手中拂尘交于身旁的师妹,随即迈步走至案桌旁,挽起袖口笑道:“沈居士,贫道对丹青一道也略有研究,能否容贫道在此画上添置几笔?” “求之不得!” 沈平川听到那句‘你要画月,就不能只画月’只觉得心神一颤,便是眼睛都亮了几分,又见其要添置几笔,紧忙侧身让出位置,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贫道画功一般,还望沈居士莫怪贫道作践宝画即可。” 张修缘客气一句,随即执笔在那幅‘月上梢头’画上随手添置了几个惟妙惟肖的小人。 “方才贫道也说了,想要画月,就不能只画月。那样太过单调,画里也缺少生气。” “主题既是月,可以画离别;画欢聚;可以画佳期已至,佳人难约;可以画油然之意与谁说,秋风落叶;可以画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也可以画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还可以画千里共婵娟,相思无处放。” 他每说一句,笔下便多勾勒出一两个惟妙惟肖的小人儿,有对小人儿在月辉下离别,执手相看泪眼;有对小人儿在石桥上欢聚,相拥以诉思愁;还有小人儿独倚栏杆,蓦然回首…… 沈平川脑袋一片空白,愣愣的看着那道士自言自语自画,仿佛他每说一句话,每在画上勾勒出一个人,都是一幅全新的画!! 他是怎么把‘月’与离别和欢聚联系在一起直戳人心的? 他是怎么把‘月’与孤独联系在一起画出那种淡淡忧愁的? 他又是怎么把‘月’与思愁联系在一起还能毫无违和感的? 他是…… 沈平川看着那幅手微微颤栗,便是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原来画还能这么画的感觉! 张修缘说完画完,笔下那幅‘月上梢头’已不成模样,因添置过多,甚至可以说是杂乱不堪。 但看到沈平川那幅心有所悟的表情,他便知道,这事多半是成了。 周边看热闹的儒生中,有些人眉头紧锁似有所悟,有些人则是想要开口斥责这小道士作践宝画。 而张妙善只觉得自家师哥真厉害。 “先生,我懂了!我懂了!!” 沈平川脸上涌出阵阵潮红,尽显亢奋之态的看着张修缘说道:“我明白先生的所言‘画中缺少生气’的意思了!!” “哦?” 张修缘见状挑着眉头故作惊疑之态的放下手中的笔,似笑非笑的问道:“真懂了?真明白了?” “……” 沈平川呼吸一滞,面色一正的躬身行弟子礼,应道:“还请先生教我!事后必有重谢!” 张修缘微微颔首,问道:“如何画风?” “风…风……” 沈平川闻言面色一僵,思量如何作答之时,他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便是指节被攥的隐隐发白也不自知。 “你要画风,就不能只画风…” 张修缘自顾自的说道:“你要画树梢的弯度,湖面的波纹;你要画树叶婆娑的声音和它落地的路径;你要画云朵向哪走,飞沙往哪飘,炊烟在哪散;你要画屋檐边悬挂的铃铛响,轻舟与竹筏随波漾,秋千轻轻晃…” 他说着讳莫如深的笑了笑,意有所指的问道:“有思路了吗?” 沈平川亢奋的点点头,“有!!” “接下去~” 第10章 一定要快!(求追读) 沈平川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我可以画人们的不听话衣角和发梢!画稚子手里转动的风车!画歪了后握紧的伞柄!画拨云见日的山!画卷起又落下的浪!甚至画一场吹散的大雾!” “不错…” 张修缘微微颔首,说道:“你要画一样东西,首先得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中去感受,最后再落在手指尖,落在笔下。届时,不管你画的东西是虚是实,是真是假,都能跃然纸上;而不是空洞乏味的观山是山,见水是水。” “……” 沈平川点点头,喉结亦随之上下滚动,他终于知道卡住自己的‘桎梏’是什么了,他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走了,他知道了! 张修缘见状笑问道:“怎么画雾?” “我要画雾就不能只画雾!” 沈平川面色一正,像是儿时在学堂面对师长考问一般,没由来的感觉到几分紧张,恭敬作答道:“我要画回头下望人寰处,月迷津渡;画飞絮游丝,青烟几度;画茅茨疏易湿,云深不知处;画江面白涛涌,云抱山谷路!” “不错…” 张修缘微微颔首,心中也暗惊此人悟性之高,又问道:“怎么画愁?” “画独上西楼,欲说还休;画江水悠悠,春衫湿袖;画物是人非事事休,双溪舴艋舟;画抽刀断水水更流,月明人倚楼;画一夜霜雪叩,沐雪白头!” “怎么画时间?” “画铜锁的绿;画喜烛的红;画树木斑驳年轮;画长河落日圆;还可画新妇老妪在溪边各执一袖浣洗……” 沈平川说完恭敬行礼,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的问道:“先生,不知学生答的是否正确?”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摇摇头,笑道:“丹青一道因心而论,不同的心境画出的东西各有不同,哪会有什么正确答案?” “是学生着相了…” 沈平川闻言心头一松,笑道:“今日听先生一席话,学生自觉前路广阔,胜读十年书!” “客气了…” 张修缘微微颔首,客气道:“贫道不过是随口而言,居士能有此悟,日后对丹青一道的感悟必然精进一层,甚幸,甚幸!” “还请先生入屋一叙…” 沈平川伸手示意进风雅阁,随后对着围观的一众儒生拱拱手,笑道:“沈某要招待贵人,就不在外久留了,还望诸位海涵。” “沈公子客气了。” “恭喜沈公子~” “……” 张修缘见风雅阁的管事在前引路,沈平川也在旁伸手做请,当下也没推辞,与师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跟来后便迈入了风雅阁中。 张妙善见状眉开眼笑的跟了上去。 “先生,这位是?” “贫道师妹,居士唤她妙善即可…” “哦~” 沈平川面露恍然之色的点点头,待将两人请进待客室,他亲自斟上茶水,笑道:“先生气度不凡,不似俗人,却不知先生在哪处仙山修行?” “这……” 张修缘想到太虚观的事,又想到自己与师妹此行,各中隐情实在不好和外人多说,当下摇摇头推辞道:“偏乡僻壤,不提也罢。” “是学生冒昧了,还望先生勿怪。” 沈平川闻言还以为自己犯了忌讳,紧忙拱手赔礼,见风雅阁管事的手中捧着托盘而来,他接过托盘摆摆手,示意其出去。 待人走后,他将托盘放置在桌上,揭开上面的红布,露出十余锭白花花的银子以及银子下压着的银票。 “先生指点之恩,学生无以为报。” 他说着将托盘推至张修缘面前,觍着脸笑道:“先生与仙姑带着行囊,想来是在外云游。既是行走俗世,少不得金银作伴,恰好学生有些家资,些许心意还望先生莫要推辞。” 张修缘见状眉头一挑,那一锭银子便是十两份额的,托盘中光是银子便有百余两之多,而银票最小面额都是百两,托盘中估摸着得有十张。 也就是说,沈平川所谓的‘些许心意’最少最少也是千两白银之多! 他本以为这沈平川可能是风雅阁的东家,可如今这手笔,其人的身份显然不止是一个风雅阁东家那么简单。 姓沈,出手又这般阔绰,那这沈平川多半是江南富户沈家的子弟了… 他来此只是为了凑些去白云观的盘缠,不愿与这些世家大族多沾因果,当下摇摇头将面前的托盘又推了回去。 “贫道出家之人,沈居士这礼于贫道而言,太重了些。” 沈平川见状有些焦急,又有些羞赧的说道:“学生知先生乃是方外之人,视金银俗物如粪土,但学生身处俗世,除此之外也无甚东西可报答先生了。” “……” 张修缘暗叹‘我要真视金银如粪土也不会来这抛头露面赚盘缠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要两匹马当做酬劳时,似是突然感知到了什么,心神猛地一颤,面色也随之变了几分…… 此时的太虚观中… 张阳明着一身黑袍在前院漫步,一张老脸满是阴鸷之色,嘴角还噙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诡异笑容。 “你呀,早放下心里的负担多好啊?磨磨蹭蹭的等了这么些年,你煎熬了这么些年,让子真师妹等这么些年,又是何苦来哉?” “子真师妹若是知道我用那种方法取得仙缘,定然不会原谅我的。” “你不说,她又怎么知道?” “呵,欺人者必先自欺,我连自己心里这关都过不去,如何骗得了她?” “所以我来帮你了~” “你是魔念,你所帮的从始至终都是你自己,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冠冕堂皇?你下不去手夺舍你那徒弟,我这难道不是帮你?你下不去手夺那仙胎女娃的灵蕴,我这难道不是帮你?你过不了心里那关,瞒不过子真师妹,我这不是帮你?” “……” 张阳明自言自语,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太虚观山门。 而在祈愿池中,一只小乌龟怔怔的看那黑袍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灵魂都被冻结… 风雅阁中… 沈平川见面前的道人默然许久,还以为是自己赠金银之举犯了忌讳。 心中不由暗叹,先生不愧是世外高人呐,光这份不为金银所动的心性就不是自己这等俗夫能比拟的… “学生赠送金银也是无奈之举,并非有意折辱先生的,还望先生勿怪。” 他满是歉意的拱拱手,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又道:“学生家中还珍藏一株三百年的老山参,还请先生在此稍候片刻,容学生将其取来。” “不必了…” 张修缘回过神来紧忙将其叫住,说道:“金银财物也好,三百年老山参也罢,都非贫道所求。” “却不知先生有何要求?” 沈平川闻言面色一喜,正色应道:“沈家在江南府境内也算有些财力,先生但又所求,学生绝无二话。” “如此最好…” 张修缘沉吟了一会儿,起身到一旁的书桌边,取封信纸执笔书写,待写完笔墨风干,他将信件叠好塞进信封中。 随后又从身上掏出一块雕有云纹的玉佩,连同书信一起交到了沈平川手中。 “还请沈居士帮贫道个忙。” 见其面露不解之色,张修缘正色解释道:“劳烦沈居士派快马去一趟西京府烟波湖畔的白云观,凭此玉佩可见得白云观观主,然后将这枚玉佩和这封书信送到她手中!一定要快!!” 第11章 风往北吹 沈平川闻言微微一愣,属实没想到高人所提的要求竟这般简单,满脸不可置信的问道:“先生所求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贫道再厚颜求两匹马。” 张修缘解释道:“贫道与师妹云游在外,路途遥远不胜脚力,故而想求两匹劣马代步用。” “小事而已!” 沈平川满口答应,笑道:“先生莫急,学生这就去叫人牵两匹好马来,定叫先生满意!” “满不满意是其次…” 张修缘意有所指的说道:“沈居士手中的这封信件,可能关乎贫道生死,还望沈居士派人尽量快些送到白云观观主手中。” “这……” 沈平川闻言面色一变,紧忙说道:“先生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要不先去我沈家休息休息?” “沈居士好意我心领了…” 张修缘自然也听出了他话中的好意,但思量一番,还是摇头谢绝了。 方才小乌龟在观中的所见所闻,无一不表明师父的心智已经出了大问题,说是被魔念所控也不为过! 更为恐怖的是,师父已经出山了,而且很明显是来寻自己与师妹的! 他清楚的知道,师父张阳明乃是江湖中成名多年的大高手,虽一直无缘仙途,还得了癔症,但修行可一直没落下,其功力远非常人能及! 这般情况下,躲在沈家确实能避免一些麻烦,但若是被师父寻上门,岂不平白让沈家遭受无妄之灾? 这种牵连别人的事,他做不来… 沈平川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当下不再多劝,正色保证道:“还请先生放心,学生定会派人快马加鞭将信件送到白云观观主手中。” “有劳了…” 张修缘微微颔首,说道:“贫道与师妹还有要事在身,若有马匹,就与居士别过了。” “先生稍候片刻…” 沈平川出门与风雅阁管事的交代几句,随后便将他们二人领了出去。 不一会的功夫… 那风雅阁管事的便牵来两匹蹄阔体壮,毛色纯正油亮的好马。 “这两匹都是沈家精挑细选出的好马,性格温顺,体格骠壮,日行五百里不在话下,先生可还满意?” “好马!” 张修缘凑上前摸了摸马背上的鬃毛,饶是以他这种对马不熟之人,也能看出眼前这两匹马乃是不可多得的良驹。 他踩镫上马,见马儿果然温顺,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他前世虽去马场玩过几次,但马术也仅仅只是‘会骑’而已,若是遇见性格暴躁的烈马,他还真骑不来。 张妙善见自家师哥骑上了马,也便去了马镫边上,想要学他那般上马。 但她个头本就娇小,又不会骑马,看着那比自己个头还要高大的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家师哥。 “师哥,我呢?” “……” 张修缘闻言也想到了自家师妹似乎还不会骑马,当下摆摆手示意她过来,随即夹紧马腹弓腰将其拽上马背,坐在了自己怀里。 “看来一匹马就够了。” 他对着沈平川拱拱手,请辞道:“多谢沈居士款待,贫道与师妹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了。” “先生珍重。” 沈平川也知道他似乎有什么急事,也没多留,拱手道:“知先生有要事傍身,学生就不久留了。日后若有时间,还望先生能来沈家做客,也好让学生一尽地主之谊。” “有时间定会去讨杯茶水,告辞!” 说罢,张修缘驾马而去,不过所去方向却并不是西京府所在的东边,而是往北而去。 太虚观在姑苏城南边的寒山上,他原本的打算是遵从师嘱,东行去白云观投奔师姑。 但此番他还没出姑苏,便‘看’到了师父被魔念所控,已经出山寻自己与师妹二人了,若是再往东行,说不准在路上就被赶来的师父捉了个正着。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两世为人早就看开了,如今多活的十八年都是赚的。 但师妹不同,一来她还小,二来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于情于理都该对她的安全负责。 而从师父自言自语的话中可以看出,白云观那位师姑很有可能是位修行有成的炼气士,而且对师父的意义非同一般,甚至师父的魔念都可能是因为那位师姑而滋生的。 若是她老人家能来,或许能压下师父的魔念! 这也是张修缘方才为何要写信,甚至将白云观信物交给沈平川的原因! 他现在没得选,只能带着师妹与师父迂回,将希望寄托在沈平川以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姑身上…… 沈平川依依不舍的看着骑马的人影远去,心中暗叹此次一别,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重逢之时。 风雅阁的管事见少东家失神,不由笑道:“这小道长倒是个怪人,千两白银不要,反而要匹马。” “先生乃是方外之人,品性高雅超逸,又岂会在意那些金银俗物?” 沈平川瞥了他一眼,又想到自己手中那封可能关乎先生存亡的信件,心中顿感压力,正色交代道:“你去寻位信得过的心腹来,就说我有要事交代!” “是。” …………………… 张修缘不敢耽误片刻,出了姑苏城后扬鞭策马一路往北疾驰。 而张妙善缩在他怀中环着他的腰,似是也想到了什么,那张小脸上挂着淡淡的哀愁,轻柔的唤道:“师哥。” “嗯?” 张修缘余光瞥了她一眼,问道:“是不是被风吹的冷了?要是冷了就拿件衣服裹在身上。” “我不冷…” 张妙善摇摇头,问道:“师哥你不是说咱们要去西京府吗,我记得西京府在东边,咱们怎么往北走了?” 张修缘不知该如何向师妹解释师父的事,只好随口敷衍道:“难得出来一趟,带你兜兜风~” “我不是小孩子了…” 张妙善瘪着小嘴,缩在他怀中轻声说道:“师哥你方才说那封书信关乎生死不似作伪,是不是师父的癔症加重,已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 “……” 张修缘默然许久,这才柔声宽慰道:“莫要乱想,这几日可能要风餐露宿,会比较累,你若无事就闭目养养精神。” “……” 张妙善闻言已经知道了答案,心中酸涩,两行清泪也自面颊滑落。 她眼眶发红,一双小手紧紧地环着自家师哥的腰,似是想牢牢地抓住这仅剩的亲人。 张修缘低头看了眼,见师妹俯在自己怀中轻轻擦拭着眼角,心中莫名滋生出了一种对修行的向往…… 第12章 狼狈为奸 转眼已过两日… 张修缘知道师父张阳明对卜卦之术也有研究,也知道自己弃东行而往北只能算是小聪明,骗得了师父一时,骗不了一世。 故而出了姑苏城后,他并没有选择走官道,而是专挑一些偏僻小道走,以期能多迂回些时日… 师兄妹二人驾马不知行了几百里,走的又都是林间小路,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日落西山,天色昏沉… 一阵微风拂过,树叶漱漱作响,张修缘下意识的回头瞥了眼,见师父还未寻来也是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叹了口气的说道:“贫道只是偶然路过贵宝地,并无冒犯之意。” “……” 没有一点动静… 张妙善见状掩口失笑,打趣道:“师哥你就别疑神疑鬼了,这句话你一路上都说不止十回了,要真有匪徒在,早被你唬出来嘞。” “出门在外,小心无大错。” 张修缘也听出了自家师妹话中的揶揄之意,不以为意的摇摇头,笑道:“草木皆兵也好,疑神疑鬼也罢,若暗中真有匪徒在暗中盯上了咱们,说不得些许善意之言就能救咱们一命,何乐而不为?” 这世道可没有他前世那般太平,有劫道强人,有剪径蟊贼,而他并未习武,也无修为傍身,出门在外自然得倍加小心… “师哥说的对…” 张妙善笑嘻嘻的吹捧一句,随即看了看天色说道:“师哥,我屁股都被这马儿颠疼了,现在天也快黑了,咱们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 “好。” 张修缘微微颔首,驾马前行,想着寻个落脚地休息休息。 天色渐黑,万籁俱寂。 江南湿气本就重,又是晚上,林间小路中不知不觉便氤氲出层层薄雾,只有马蹄声嗒嘀嗒嘀的依旧回响。 张修缘感觉到了些许凉意,见迟迟没寻到落脚地,怀中师妹已经打盹了,当下从行囊中取出一件长袍裹在她身上。 “困了就先睡…” “嗯嗯…” 与此同时,林中灌木丛内,两对幽绿的眼睛似是穿过了层层雾霭,死死的盯着骑马而行的师兄妹二人。 两对油绿的眼睛一对出自皮毛呈现灰色老狼,一对出自与狼外形相像,但前腿特别短的兽类,更为怪异的是此兽的短小前肢还爬在那头灰色老狼身上。 两兽匍匐在灌木丛中,更为怪异的是它们像是有灵性一般,那双幽绿的眼睛中所透露的竟是人性化的狡黠。 灰色老狼回头瞥了眼趴在自己背上的‘智囊’,咧着狼吻露出一抹人性化的怪异笑容,说道:“狈爷,两人一马,够咱哥俩饱餐一顿了。” “不可!” 那被唤作‘狈爷’的兽类紧忙摇摇头,那张毛茸茸的老脸上满是正色的说道:“老狼你切莫大意,此二人可不是俗人。” “不是俗人?” 老狼闻言一惊,再次看向那骑马而行的两人,说道:“你是不是看错了,这两人我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修为傍身的样子啊。” “糊涂!” 老狈瞥了它一眼,轻声嘀咕道:“世上高人何其多?就我们这点修为又岂能窥得全部?” 它见老狼依旧不解,轻哼一声的提醒道:“你再好好看那骑马的小道士,看看他身上有何不同之处。” “……” 老狼闻言心中一惊,放目望去,甚至耸着鼻子嗅了嗅,惊疑不定的嘀咕道:“好干净的小道士。” “不止!” 狈爷摇摇头,正色说道:“前两日刚下过雨,这条路不仅泥泞,方圆数十里内也鲜有人烟,他骑马行至此处,身上莫说泥污了,便是半点灰尘水露都不沾,就连他坐下的马都干净的很。”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老狼不以为意的说道:“许是这小道爱干净,时常清理身上污秽呢?” “……” 狈爷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它,问道:“那我布置的妖雾,到他身边就自动消散了,又做何解?” “……” 老狼茫然的眨眨眼睛… “见识短浅了不是?” 狈爷展示出智商上的优越感后轻哼一声,摇头晃脑的说道:“此道很有可能是修炼出了无垢之身的仙道高人。” 老狼闻言暗自心惊,那张狼脸也拧成了一团,嘀咕道:“我看那小道士的年岁不大呀,而且,哪有仙道高人还骑马出行的?” “修行之人岂能看皮相?” 狈爷摆出一幅恨铁不成钢的姿态,训斥道:“传闻中的仙人与天地同寿,是看皮相就能看出来的?对于普通人而言,那叫骑马出行,对于仙道高人而言,那叫随心所欲,返璞归真!” ………………………… 就在它们谈话之际。 张修缘拉住缰绳,眉头微蹙的看了眼地上的马蹄印,心中暗自惊疑这老马绕一圈怎地又绕回来了? 他又看了眼周边的薄雾,暗想可能是这林间的雾大了,老马看不清路绕了圈子。 他思量一番,想到自己那柄‘无垢拂尘’有除污去垢,荡瑕涤秽之效,也不知能不能除雾。 抱着试试的心态,他取过随身携带的‘无垢拂尘’,随手对着前面的薄雾挥摆了一下。 随着拂尘扫过,林间似是刮起了一阵微风,又似荡起一阵波纹,前方的薄雾顷刻间消弭于无形。 还真有用~ 张修缘还没来得及欣喜,便隐隐约约听到两声不似人声的惊嚎,有点像狼…… 他眉头微蹙的回头瞥了眼,暗想这夜晚的林间常有野兽出没,得抓紧时间寻个落脚地才是。 随即夹紧马腹,往前而去… “……” 而在远处的灌木丛中,老狼和老狈缩着脖子,战战兢兢的匍匐在地,似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若是方才它们还有些怀疑对方‘仙道高人’的身份,在看到那不带半点烟火气的‘仙法’后,所有疑虑尽数转变成了惊惧! 仙妖有别,特别它们这种要修为没修为,要见识没见识,要跟脚没跟脚的山野小妖,碰到仙道高人,几乎是本能的感到惊惧。 “狈爷,这真他娘的是仙人!” 老狼满脸惊惧之色的回头瞥了眼自己好兄弟,声音都有些哆嗦的说道:“他还看了咱们一眼!!” 狈爷似是也回过了神来,挥着短小的前肢敲它脑袋,一边打还一边压着嗓子斥骂道:“谁让你嚎的?谁让你嚎的?” 老狼龇牙咧嘴的捂着脑袋,有些委屈的说道:“刚才你不也嚎了吗?” “我那是术法被破情不自禁,你那是吓的鬼哭狼嚎,能一样吗?” 狈爷瞪了它一眼,心有余悸的说道:“现在相信了吧,那位气息不显,看似与普通人无异,实际上乃是达到了返璞归真之境的仙道高人!” “是极是极。” 老狼点点头,满脸惊色的附和道:“那位高人方才还看了我们一眼,若是有杀心,我们哥俩说不定就交代了。” “还不是你嚎的?” “胡说,明明你也嚎的。” “……” 狈爷被驳的轻哼一声,眼珠一转的说道:“这等修为的仙道高人,说不定早就发现咱们哥俩了,只是人家高人没在意罢了。” “有道理,有道理。” 老狼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它也知道自己这兄弟的脑子好使,没开灵智前担当的便是‘智囊’一角,便问道:“狈爷,那现在咱们咋整?要不跑路?” “跑路?” 狈爷闻言一张毛脸拧成一团,意有所指的问道:“高人既然发现咱们了,又没出手杀咱哥俩,这说明什么?” “我哪知道说明什么?” “说明高人心善呐!笨蛋!” “心善怎么了?” 老狼不以为意的说道:“狈爷,咱们哥俩可是妖,高人心善没杀咱们,难不成咱们还能凑过去让高人给我们吃口仙肉?喝口仙血?那高人就算再心善,也得拍死咱们吧?” “你脑子除了吃喝就没别的了?” 狈爷伸出小瓜子在它脑袋上敲了一下,没好气的训斥道:“相遇既是缘,高人既然没杀咱们,那就意味着咱们与高人之间有些缘份呐! 懂不懂什么叫仙缘? 懂不懂什么叫仙人指路? 这等修为的仙道高人世间罕见,关键还心善,若是有幸能求得他老人家指点两句修行,那可就是咱哥俩的造化了!” 第13章 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你没疯吧?” 老狼闻言瞪着绿油油的眼,满脸惊惧之色的说道:“仙妖有别,高人没杀咱们都算幸运了,咱们还主动凑过去求仙问道?” “有何不可?” 狈爷目光微动的轻哼一声,咬牙切齿的说道:“就咱哥俩的这岁数,这跟脚,能开得灵智都是侥幸。 若是没有缘法机遇,最多再活个三二十年就到大限了,你就甘心藏头缩尾的渡过此生吗? 若是灵智未开,浑浑噩噩的过了此生也就罢了,无甚可惜的。 可咱们已经开了灵智! 咱们现在是妖,是妖! 你无所谓,可我连走路都得搭着你的身子才行,便是你甘心背我一辈子,我也不甘心让你背我一辈子!我不甘心!!” “……” 老狼愣愣地看着趴在自己背上的好兄弟,明明相处了多年,可如今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一般。 “老狼,这可能是机缘。” 狈爷那双幽绿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它,说道:“那位仙道高人看到了我们,却并未动杀心,或许他老人家对我等妖类并无门户之见。” “……” 老狼默然许久,问道:“那万一高人有门户之见呢?我们主动凑过去岂不是与送死无异?” “你方才也看到了,高人看了我们这儿一眼,若他老人家真有门户之见,那咱们方才已经死了…” 狈爷一脸笃定的摇摇头,又道:“咱们没修为,没跟脚,说难听点甚至连见识都没有,能在此处遇到这种游戏红尘的仙道高人那是你我的造化,甚至…甚至是咱哥俩此生仅有的机会!” “……” 老狼点点头也不再纠结,嘀咕道:“打小你就比我聪明,听你的。” “这就对了嘛~” 狈爷咧嘴一笑,说道:“这黑灯瞎火的,前面不远就有一座荒废的将军庙,说不定高人会在那儿落脚~” “走!” “不急,先商量一下怎么说,我再教你些为人处事的礼仪,省的在高人面前失礼。” “听你的…” 在月色下,一狼一狈勾搭在一起,或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着等会怎么开口,或是抽筋似的挥着爪子学习礼仪,场面十分滑稽。 许是商议明白了,也学好‘为人处事’的礼仪了,狈爷再度将短小的前肢搭在老狼身上,两妖迈着六条腿往前而去。 ……………… 张修缘驾马而行,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两只小妖误认为是‘仙道高人’了。 待看到不远处有座破落的将军庙,他心中暗叹终于有个落脚地了,当下驾马凑了过去。 见庙中无人,房顶也多有破洞,角落却有不少柴火堆的痕迹在,他也暗自松了口气。 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柴火堆的痕迹在,起码能证明以前有不少路人在这将军庙里借宿过。 若是连个柴火堆的痕迹都没有,那反而不正常,他也不敢在此借宿。 张修缘先下马,随后将师妹接下,又将马拴在草料茂盛的树旁安置好。 师兄妹二人在野外生活了两天,也算有些默契了,分头在庙旁捡了些干草枯木带到将军庙中。 一个生火烤馕填肚子。 一个收拾睡觉的地方。 张修缘见师妹收拾好了睡觉的地方,坐在自己身旁,将烤好馕递一个给她,“将就着吃点吧。” “师哥,小时候我还幻想过和你一起过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呢。” 张妙善啃着干巴巴的馕,瘪着小嘴儿嘀咕道:“可真过上这种生活了,我怎么反而又觉得不踏实呢?是不是我长大了,心就变了?” “……” 张修缘默然… 这事就和小女孩儿三岁尿床会被打屁股,但二十岁尿床可能会被夸奖一样,不同的年龄做同样的一件事,感受和反馈也不会相同。 “不是你长大了,也不是你变了,而是你的心境和所处的环境变了。” 他摇摇头,随口说道:“人有七情六欲,本身就是个复杂且矛盾的个体,同样一碗饭,开心时吃的香,悲伤时可能难以下咽,也是同样的道理。” “噢~” 张妙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表现出一副虽然听不懂,但感觉还是蛮厉害的模样。 张修缘也没在意,只道:“好好吃吧。” 破落的将军庙中,柴火堆噼里啪啦的跳动着火星,月华自房顶上的破洞撒下点点斑白。 师兄妹二人啃完干巴巴的馕… 张妙善吃完全然没有去睡觉的意思,抹了抹小嘴后满是娇憨之色的笑道:“师哥,你给我讲故事呗。” 张修缘闻言瞥了她一眼,随手添置了些柴火,“大晚上的讲什么故事,赶紧睡觉去。” “睡不着呢,师哥你讲讲嘛~” “不讲…” “讲讲嘛~” 张妙善挪着身子凑到他身旁,瘪着小嘴扯着他的衣角,满脸委屈之色的嘀咕道:“以前妙善睡不着,师哥经常给人家讲故事的。” “……” 张修缘见状不禁啼笑皆非,颇为无奈的点点头。 他沉吟了一会儿思量着该讲什么故事,忽然想到之前路上听到的狼嚎,也便有了主意,说道:“给你讲个关于狼的故事吧~” “好好好!” 张妙善拍着小手叫好,见自家师哥准备开口,她紧忙揣着小手乖巧的坐好。 “一个屠户在天晚回家,担子里的肉已经卖完了,只有剩下了骨头。没成想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两只狼,而且那两只狼紧跟着他走了很远……” 庙外不远处… 一狼一狈勾搭在一起,看到那隐隐透着火光的将军庙,两张毛脸上都浮出了几分人性化的喜意。 “狈爷…” 老狼回首看向老搭档,问道:“高人真在这庙里落脚了,咱们现在过去直接纳头就拜以表诚心?” “不妥不妥…” 狈爷摇摇头,应道:“高人那马栓在庙前,咱们就这样过去,万一惊了马儿未免不美。” “那怎么办?” “咱们绕一下,从后面进庙…” 一狼一狈打定主意后对视一眼,随即踮着六条腿轻轻的往将军庙后面绕去,那模样看起来不像是狼妖狈妖,反而像是偷香油的老鼠,十分滑稽。 将军庙中… 张修缘悠闲的讲述着前世‘狼三则’的故事,“一会儿,一只狼径直离开,另一只狼像狗似的蹲坐在前面。 过了很久,那只狼的眼睛好像闭上了,神情很悠闲,像是在睡觉。 屠户自然不会放过这这样的机会,突然跳起来用刀劈狼的脑袋,接着又连砍几刀把狼杀死。 见狼已死,屠户正准备回家,转到柴草堆后面一看,却意外发现另一只狼正在积薪中打洞,想要从通道进入… 他这才明白前面那只狼为何假装睡觉,原来是用这种方式诱惑自己,让后面这只狼从身后攻击… 屠户见那只狼的身体已经钻进一半了,只露出屁股和尾巴。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从后面砍断狼的大腿,把那只打洞的狼也杀了。” “师哥,这两只狼也太笨了吧~” 张妙善笑嘻嘻的说道:“它们还自以为聪明的想要从人家后面偷袭,结果顷刻而毙。” 张修缘闻言也只是笑了笑,感叹道:“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而此时的将军庙后… 刚凑过来的一狼一狈听到师兄妹二人的对话,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驻足在原地,两张毛脸上尽是惊惧。 一阵微风拂过,树叶漱漱作响,而它们甚至连退出将军庙的勇气都没有。 “……” 张修缘听到风吹草木之声,习惯性的叹了口气,对外说道:“贫道只是偶然路过贵宝地,并无冒犯之意。” 话音刚落,将军庙后面突然传出两声狗叫似的哀鸣… “上仙饶命!!” “上仙饶命呐!!” 张修缘:“?????” 张妙善:“?????” 第14章 求仙问道 一狼一狈听到师兄妹二人的对话时,便自动带入到‘两只笨狼’中了,认定高人是在打趣自己… 待听到那句‘贫道只是偶然路过贵宝地,并无冒犯之意’,它们吓的六条腿都软了几分。 一狼一狈满是惊惧的对视一眼,随后连滚带爬的从后院爬进将军庙中。 老狼战战兢兢的趴在地上,两只爪子叠放在一起凑在头前,闭着眼睛像是行膜拜大礼似的喊着:“上仙饶命!!” 狈爷前肢本就短小,用后腿撑起身子,两只短小的前肢同样凑在一起,像是小狗拜年似的,上下作揖。同样闭着眼睛喊道:“上仙饶命!!” “……” 张修缘与张妙善皆是愣在原地…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方才还在讲关于狼的故事,这会儿就突然窜出两只狼来,而且还是会说话的那种狼! 这他娘的哪是狼,分明是妖啊!! 黑灯瞎火的大晚上,还是山野荒庙,突然蹦出两只会说话的狼妖! 逢此变故,张妙善已经吓傻了,一脸茫然的眨着眼睛看向自家师哥,等着他拿主意。 而张修缘也好不到哪去,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只觉得一股凉气自脚底经脊背直窜脑门,后背瞬间溢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下意识的想跑,但想到在这荒郊野岭的就凭自己这俩条腿,又岂能跑得过四条腿的狼妖? 况且还有师妹在旁,根本跑不得! 不能跑! 更不能慌!! 一阵阴风拂过,将军庙里的柴火堆火星迸射,火光摇曳,他也随之回过了神来,脑海中思绪纷飞,思量着应对之法。 张修缘仔细端详,一只毛发灰白的老狼妖,另一只也像狼,但前肢短小,更像是传闻中的狈。 明明是两只兽类,却又叠放爪子学人行礼作揖,看起来极为滑稽,但此时他却没心思笑… 两妖闭着眼睛,而且还一幅惶恐之态的行礼,似乎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口中喊的也是‘上仙饶命’。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连武学都没练过,更是从未修行过食气之法,肉体凡胎的绝非它们口中的‘上仙’。 那就是…它们误把自己认成是某位‘上仙’了? 若是这般,似乎还有活命的机会… 张修缘脑海中思绪纷飞,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也知道此乃生死存亡之际,自己和师妹想要活命,目前只有两种方法… 一来,与两妖好言相说,言明自己并非什么上仙,只是个肉体凡胎的出家人,求两妖饶自己一命; 但两妖这般惊惧,姿态又放的这般低,是因为它们将自己误认为是某位‘上仙’了。 若是知道了自己只是个肉体凡胎只是个普通人,会放自己与师妹二人离去吗? 既是妖,谁能保证它们的品性? 谁能保证它们得知真相后会不会恼羞成怒的撕了自己和师妹二人? 二来,装! 装成它们口中的上仙,糊弄过去! 两妖误把自己看成是某位‘上仙’,还表现的这般惊惧惶恐,必然十分敬畏那所谓的‘上仙’,只要自己装的像一点,说不定就能糊弄过去… 但此法的弊端同样明显,万一自己装的不像露出了鸡脚,被两妖察觉自己其实是假的‘上仙’,那死亡率可能高达九成九! 两种方法,前者是将生还的希望寄托在两只妖身上,后者则是将生还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还有选择的余地? 张修缘打定主意,强装镇静的给师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绷着脸,看自己眼色行事。 而张妙善与自家师哥朝夕相处多年,说是心有灵犀也不为过,见状微微颔首也便明白了自家师哥的意思。 当下绷着小脸,一言不发… 此时的老狼与狈爷还在那行礼作揖,口中战战兢兢的喊着‘上仙饶命’,闭着眼睛似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随着时间推移,狈爷见‘上仙’始终没有应答,强压惊惧的将紧闭的眼睛眯出条缝,想睁眼看看,借此揣摩‘上仙’的用意。 结果眼睛刚眯开,便看到‘上仙’手持拂尘的站在那,而视线,正幽幽看着自己! 它心头一颤,暗骂自己这点小心思又怎会瞒得过上仙法目,紧忙又闭上了眼睛。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张修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慌,平复下情绪后,故作淡然之态的问道:“尔等有何过错?” “……” 一狼一狈听到声音,动作皆是一滞,虽不再喊饶命之言,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应答。 张修缘目光微凝,暗想自己这所谓的‘上仙’身份,可能要比预想的还要有威慑力。 他心中有了计较,淡然道:“尔等睁开眼睛,看着本道如实回答。” “……” 老狼与狈爷战战兢兢的睁开了眼睛。 在它们眼中,手持拂尘的‘上仙’神色淡然,虽站在柴火堆旁,身上却不染半分烟火气,那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 而在‘上仙’身旁那位坤道同样宝相庄严,眉目间尽显慈悲肃穆之态,月辉照在其身上,似有种不容亵渎的圣洁感。 “小妖见过上仙,见过仙姑。” 狈爷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短小的前肢爪子凑在一起,像只大号黄鼠狼似的弓腰对着两人行礼。 老狼见状学的有模有样,同样立起身子,两只爪子叠放在身前行礼,“小妖见过上仙,见过仙姑。” 张修缘低眉垂目,神色淡然的问道:“本道问尔等有何过错,还不速速道来?” “小…小妖有罪。” 狈爷见‘上仙’神色淡然,并未露出对妖类的嫌恶,心中一松的同时暗想上仙此问定然是考验自己与老狼心性,需得谨慎作答才是。 它抱着前爪再次作揖,胆战心惊的说道:“小妖方才不知上仙当面,施以妖法布下迷雾,暗藏祸心,特来请罪。” “……” 张修缘闻言心中一动,暗想难怪方才在那林间雾起的突然,老马在雾气中还兜兜转转的绕一圈,原来是妖法所化; 难怪自己用无垢拂尘驱薄雾后隐约听到两声狼嚎,想来也是出自它们之口… 这般说来,那它们二妖是在暗处看到自己用无垢拂尘驱散了雾气,所以误把自己认为是仙道高人了? “不知者无罪…” 张修缘微微颔首,摆出一幅不在意的漠然之态,又问道:“施法拦路之事本道尚不追究,你们二妖寻来此处意欲何为?” “……” 老狼与狈爷对视一眼,随即纳头就拜。 先是老狼自报家门:“小妖原本是那莽山愚蒙野兽,百余年前与兄弟偶食一枚朱果开启灵智,炼化横骨能吐人言。” 随后狈爷又道:“山野清贫,小妖一无跟脚,二无修为,三无见识,与兄弟在山野蹉跎多年一直浑浑噩噩,不知天高地广,今日偶见上仙路过此地,小妖与兄弟冒死求仙问道,望上仙垂怜。” 说罢,两妖再次行礼作揖,齐声道:“若有幸能得上仙赐法,小妖愿今生今世侍奉上仙左右,感恩报德,至死不忘。” “……” 第15章 你懂什么叫自由吗? “……” 张修缘闻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两只小妖可能是看到自己用‘无垢拂尘’驱散雾气,然后误把自己当成是仙道高人了。 他见两妖战战兢兢的匍匐在地,一幅‘恳请上仙垂怜’的模样,暗想自己都未曾修行过,如何赐法?如何指点它们修行? 以它们对自己的姿态,若是直接拒绝它们的恳求,多半也不会有事,可万一它们恼羞成怒呢? 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这种可能性虽不大,却也不好冒险… 那稳住它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答应,也不拒绝,寻个由头将此事往后推,给它们点希望。 简而言之就是先挑刺,后画大饼。 对于这种事,他门清… 毕竟前世经历的多了,只要谈到涨工资,那狗日的老板总能找到方法糊弄自己,然后再画个大饼,让自己慢慢沦为为饼奋斗的社畜…… “你们能在此处遇见本道,也算是有些缘法。” 张修缘见两妖的毛脸上露出一抹人性化的喜意,当下话锋一转的又道:“但尔等可知法不可轻传的道理?” “……” 两妖闻言面色一僵,对视一眼皆能看出对方眼中的茫然。 “仙妖殊途。” 张修缘挽着拂尘轻叹一声,说道:“我问一些问题,尔等需得由心回答。” 老狼与狈爷神色一正,像是早就打好腹稿了一般,异口同声的应道:“小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定不敢有半分欺瞒。” 张修缘微微颔首,问道:“尔等可有姓名?” 两妖皆是摇摇头,狈爷咧着嘴应道:“我等山野小妖,并无姓名,上仙唤我等为小狼,小狈即可。” 张修缘并未在它们姓名上纠结,又问道:“待修行有成后,尔等最想要什么?” “最想要什么……” 狈爷耷拉着耳朵,想到方才上仙所言的‘需得由心回答’,当下面色一正的直言道:“回上仙,小妖修行有成后最想要自由!” “自由?” 张修缘瞥了它一眼,似笑非笑的问道:“你懂什么是自由吗?你所认为的自由又是什么?” “……” 狈爷被这一问问的愣在了原地。 心中暗想仙道高人最喜打机锋,上仙问自己懂什么是自由吗?又问自己认为的自由是什么,只怕用意不是这般简单…… 边上的老狼见好兄弟讷讷地不知该如何作答,急的脱口而出:“自由嘛,对于小妖而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就是自由。” “呵呵呵呵~错了~” 张修缘讳莫如深的笑了笑,说道:“自由是你不想干什么,就可以不干什么,明白吗?” “……” 两妖闻言皆是一愣,老狼用爪子挠头,仿佛大脑陷入了宕机状态。 而狈爷那张毛脸则是拧成了一团,似是在琢磨着上仙话中的高深用意。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与‘不想干什么,就可以不干什么’,这两种对自由的诠释似乎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可仔细一想,前者的‘自由’是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后者的‘自由’似乎才是真正的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狈爷随即又想到方才上仙所言的‘法不可轻传’,心中隐有所悟,便是幽绿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上仙这是借此告诉自己,法不可轻传,就是怕仙道妙法传到那些肆意妄为之辈,无法无天之徒的手中!’ 高,实在是高! 妙,实在是妙!! 狈爷自认为领悟到了上仙的话中真意,不由心中一喜,暗想自己虽是妖躯,但这悟性着实不低。 它那两只短小的前肢又凑在一起作揖行礼,道:“上仙道妙之言,小妖已经领会!” “哦?” 张修缘闻言惊疑一声,暗想自己只是挑个刺而已,它领会到什么了? 狈爷还以为上仙不信,紧忙解释道:“老狼口中的自由乃是肆意妄为,无法无天;而上仙所言的自由才是真正的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法不可轻传,就是不可传到那些肆意妄为之辈,无法无天之徒的手中!” “……” 老狼满脸惊疑之色的看向身旁的好兄弟,心里暗自嘀咕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是狈爷脑子好使。’ “能有此悟,吾心甚慰…” 张修缘唇角噙笑的微微颔首,意有所指的问道:“尔等既开灵智,可是那肆意妄为之辈?无法无天之徒?” “……” 老狼与狈爷闻言心神一颤,紧忙又俯下了身子,惴惴不安的一言不发。 张修缘见状也便知道了它们心中所虑,毕竟它们是山野妖怪,还是恶狼狡狈,定然不是什么良善妖类。 “本道并无怪罪的你们的意思。” 他暗叹一口气,说道:“开灵启智前,你们未脱愚昧兽行,所行所为皆凭本能,算不得恶;可开了灵智后呢?” “上…上仙法目通神!” 狈爷垂着脑袋苦丧着脸,应道:“小妖开灵启智后无人教诲,与兄弟确实行过恶举。” “非本道法目通神…” 张修缘摇摇头,似是恐吓,似是感叹的说道:“而是你们身上怨煞之气萦绕,因果业力缠身,再不思变,只怕祸不远矣。” “……” 老狼与狈爷闻言妖躯皆是一僵,回过神后俯首高呼:“上仙慈悲心肠,还请上仙救救我等!小妖愿洗心革面,重新做妖,今生今世以报上仙恩德。” 张修缘见唬住了二妖,当下又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问道:“你们先说说,开灵启智后可有食人之举?” “……” 老狼与狈爷闻言心胆俱寒,本想撒谎诓骗,可又想到方才上仙所言的‘需得由心回答’,一时陷入两难。 狈爷想到此行是自己的主意,当下咬牙点点头:“不敢隐瞒上仙,小妖开灵启智后确有食人之举!” “那死于狼吻者共几何?” “……” 张修缘见二妖默然以对,也便知道了死于狼吻之人可能不在少数,便是后背都隐隐发寒。 狈爷见上仙满脸失望之色,讷讷地问道:“上仙,小妖有一事不明。” “说…” “小妖与兄弟皆是兽身,在山野多年,曾遭受猎户围捕,那些猎户为皮毛肆意屠戮小妖族群,小妖杀而食之,可有过错?” “……” 第16章 说什么报答之恩~ “此为因果,并无对错…” 张修缘摇摇头,感叹道:“猎户为利动心入山猎狼为因,被狼反杀为之果,因是果之头,果是因之尾,如日升月降,花开花落,有何对错之分?” “那就好…那就好…” 狈爷松了口气,恭恭敬敬的说道:“小妖与兄弟所造杀孽多是于此,还望上仙责罚。” 它的话术中耍了个小心机,虽说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自己开灵启智后所造的杀孽,但那一句‘多是于此’却将其他恶行也囊括在了其中。 而张修缘对此也并未在意,他现在就如在刀锋上跳舞,稍有不慎露出鸡脚就死无葬身之地,又岂会在意这点小细节? 他装模作样的掐掐手指,摇摇头说道:“尔等所造杀孽的因果不该由本道了结,这责罚之事就免了吧。” “上仙……” 狈爷闻言隐隐露出几分急色,甚至都不在意求仙问道之事了。 它方才已经听到上仙说自己怨煞之气萦绕,因果业力缠身,再不思变,只怕祸不远矣。 如今又见上仙掐掐手指,一幅超然世外的淡然之态,那言外之意岂不是任由自己自生自灭? 它痛哭流涕的俯下身子,哭诉道:“小妖与兄弟虽开灵启智,但在山野却一直浑浑噩噩不知善恶是非,以至于造下杀孽。今日有幸听闻上仙教诲,小妖悔不当初,愿洗心革面重新做妖。望上仙念小妖心诚的份上,指点迷津。” 一旁的老狼见状亦是俯下身子,附和道:“上仙慈悲,仙姑慈悲。” “……” 张修缘眉头微蹙的故做沉吟状。 而边上一直绷着脸的张妙善也看出了门道,见师哥用余光瞥了眼自己一眼,当下心领神会。 她故作不忍之态的劝道:“道兄,它们能在此处遇见你我,也算有些缘法,更为难得的是它们悔过之心也算诚挚,不若指点一二?” “罢了罢了~” 张修缘轻叹一口气,说道:“相遇即是有缘,本道倒是可以帮尔等消灾解难,化去身上的怨煞之气。” “……” 两妖闻言大喜过望,它们虽然不知上仙口中的‘怨煞之气’是何物,但却知道上仙那句‘消灾解难’的含义。 一狼一狈对视一眼后齐声行礼道:“多谢仙姑求情!多谢上仙开恩!” “望尔等洗心革面。” 张修缘迈着小四方步走至两妖身前,手持无垢拂尘,口中念念有词:“渺渺超仙源,荡荡自然清,皆承大道力,以伏诸魔精……” 他念的是闲暇时在观中所阅的超度经文,至于那什么‘怨煞之气’则是他随口胡诌的。 其目的便是唬住两妖,在无形之中将它们‘求仙问道’的目的转变成‘消灾解难’。 张修缘像是掸苍蝇似的,嘴里一边念叨着经文,一边用手中的无垢拂尘对着二妖头上轻轻拂过… 而老狼与狈爷二妖见上仙‘施法’,被吓的紧紧地闭着双目,似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待一首超度经念完,见两妖身上的积攒多年的灰尘泥垢被无垢拂尘一扫而空,他似笑非笑的说道:“睁开眼睛,体会一下身上有何不同之处。” “……” 两妖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对视一眼后,它们竟都觉得自己身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莫名感觉轻松了许多。 狈爷最先反应过来,那张毛茸茸的老脸上满是人性化的喜色,抱着小瓜子作揖道:“小妖只觉身心轻松,似少千斤负坠。” 老狼紧跟着反应过来,抖抖身上毛发后附和道:“上仙道法通玄,小妖只觉念头通达,浑身舒爽。” 两妖在山野多年,皮毛上挂着不知多少陈年老垢,身上还有一股积攒多年的特殊腥臭味。 而无垢拂尘恰好有除污去垢,荡瑕涤秽之效,张修缘那一番操作下来,所清除的其实是它们身上的陈年老垢和难闻的气味。 但在心理暗示下,它们下意识的便会觉得是上仙化解了自己身上的‘怨煞之气’,自然觉得身心轻松、念头通达、浑身舒爽…… 张修缘微微颔首,说道:“本道念尔等心诚,已化解了你们身上的积攒多年的‘怨煞之气’,望尔等好自为之。” 两妖闻言对视一眼,皆是行礼拜谢,齐声道:“小妖拜谢上仙!拜谢仙姑!”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道:“今日相遇缘法已尽,去罢,去罢~” “上仙……” 老狼与狈爷闻言皆是一愣,想要开口,一时间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本道知你们想求仙问道…” 张修缘感叹道:“但求仙问道,求的是仙,问的却不是道,而是你们自己的道心,妖类大多修身,却不知修心才是立道之本。” 老狼讷讷地问道:“上仙,何为道心?” “因人而异。” 张修缘不动声色的说道:“于本道而言,所欲,所求,所想,所行,皆为道心。” 两妖默然,心中都滋生出一种‘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高深的样子’。 “今日缘法已尽…” 张修缘手持拂尘回到柴火堆旁盘膝坐下,摆摆手轻叹道:“去罢,去罢~” 两妖闻言也回过了神来,听到上仙这般说辞,也便知道上仙这是撵自己走了,心中虽有万般不舍,却也不敢忤逆。 老狼与狈爷对视一眼,皆是俯下身子行礼,涕泪横流的说道:“上仙再造之恩,小妖无以为报。” 张修缘将手中拂尘挽于臂弯,低眉垂目的告诫道:“山精野怪开灵启智也算是一桩造化,尔等回去后好生修行,莫要浪费本道今日口舌即可。” “小妖定不忘仙长教诲!” 狈爷犹豫一番,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妖斗胆求仙长名讳,待日后修行有成,小妖也好报答仙长大恩大德。” “说什么报答之恩~” 张修缘轻叹口气,说道:“日后尔等惹出祸事来,不把本道说出来就行了。” 老狼与狈爷闻言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口中连称:“不敢不敢。” “去罢~去罢~” “小妖告退。” 两妖也知再待下去定会惹嫌,于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将军庙,身形勾搭在一起消失在了夜幕中。 “……” 将军庙中的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心中虽是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多言,只静坐于角落闭目养神。 张妙善在道观出家多年,别的没学会,打坐睡觉的本事已经练的炉火纯青。 而张修缘虽知二妖折返回来的概率不大,却也怕万一,当下也不敢多睡,眼睛微阖强打精神守了半夜。 他连续两日风餐露宿,精神紧绷,也累的够呛,半夜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待到第二日一早… 他陡然惊醒,见自己完好无损,师妹也还在打着盹睡觉,似是还没睡醒,心中也是一松。 忽然,他一个激灵的站起身子,眉头紧锁的看着眼前还在燃烧的柴火堆,似是发现了什么怪事。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半夜就睡着了,也并未添置柴火,这柴火堆的火怎么可能烧到现在的? 张修缘心中一寒,似有所悟的看向将军庙外,却见门外晨光微熹,而在阳光的照射下,隐约可见一道负手而立的黑袍人影… “睡醒了?” 第17章 是他,也不是他… “醒了?” 张阳明回首,不知为何原本那密布血丝的双目,如今却变得黑白分明。 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说道:“为师让你在路上照顾好你师妹,怎么半夜睡着了也不知道添些柴火?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师父…” 张修缘看着师父着一袭黑袍,原本披散的灰白长发也束在了一起,戴上了莲花冠,插上了发簪,心中顿生一股寒意。 在观中多年,他还从未见过师父穿过黑袍,而且师父自从得了癔症之后,那莲花冠与发簪也多年未曾佩戴过了。 他看着门外朝夕相处多年的师父,看着那张满脸温和笑意的熟悉面容,心中却莫名滋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张妙善似是听到了动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后也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待看到满脸虑色的师哥以及门外的师父后,她茫然的眨眨眼睛,嘴唇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都睡醒了,也好…” 张阳明迈步踏进将军庙,目光微动的笑道:“这荒山野岭的不见人烟,也不安全,为师来接你们回家了。” 他跨入将军庙时,影子在晨曦的照射下拉的很长很长,像是一团阴云笼罩在师兄妹二人的心头。 “……” 张修缘只觉得头皮隐隐发麻,讷讷地问道:“师父不是让弟子去白云观寻师姑吗,怎地又亲自寻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 张阳明轻叹一声,笑道:“你们走后不久,为师心有所悟卜了一卦,那卦象显示你们此行不顺,为师担心你们安危就跟过来看看,顺便也接你们回家,等过些日子亲自送你们去白云观。” “……” 张修缘脸上挤出一抹笑意,说道:“师父不必多虑,弟子此行并无不顺。” “可是这路,似乎也不是去白云观的路。” 张阳明不以为意的看了看破落的将军庙,笑问道:“修缘呐,白云观在西京府境内,你们应该东行才是,何故北行至此,让为师一顿好找?” 张修缘也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心头一松,直言道:“因为弟子怕师父被魔念所控,出尔反尔。” “……” 张阳明闻言面上的笑容一僵,轻叹道:“修缘呐,为师养育你十多年,你就这般看待为师?” “弟子不敢…” 张修缘摇摇头,正色说道:“师父曾说赶紧走,莫回头,弟子牢记在心,师父既未被魔念所控,能否让弟子与师妹离去。” “……” 张阳明见他这般忤逆自己,也便知道他看出了端倪,索性也不装了,阴着脸冷哼一声。 “既然好言相说不管用,那就莫怪为师强行带你们回去了。” 说着,他屈指轻弹,指尖涌出两缕劲气,分别没入了张修缘与张妙善体内。 “……” 师兄妹二人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便感觉身躯一僵,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似的瘫软在地,昏睡了过去… “张阳明,看看你教的好徒弟,不遵师嘱往北走,让我寻了整整两日!” 张阳明面色阴鸷的轻哼一声,随即双手运气凌空虚摄,直接将昏睡过去的师兄妹二人摄到了手中。 他一手提着一人,像是提小鸡仔似的纵身跃出了将军庙,随即施以轻功踏着树梢枝头飞掠而去。 那速度比之快马还要迅捷几分。 ……………… 太虚观上空… 不知何时飞来了一只丹顶赤目,赤颊青脚的白鹤,振翅高飞的姿态极为优雅,便是落下收翅都显得极为飘逸脱俗。 那白鹤的体型比之普通白鹤要硕大数倍,落在太虚观的前院后,其背上轻飘飘的落下一位女冠。 女冠着苍青色绣有云纹的道袍,手持拂尘,束莲花冠,面若妇人,但岁月仿佛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亦看不出年岁究竟几许。 她看着那一甲子前曾来过的太虚观如今已空无一人的,神色中透露出几分忧虑与哀愁…… 女冠名叫宁子真,也是如今的白云观观主。 白云观与太虚观的上代观主交情颇深,早年间两观的观主常携弟子相互走访,也就在那时,还是小道童的宁子真与同为道童的张阳明相识… 因白云、太虚两观观主的关系,他们二人也一直以师兄妹相称… 彼时正值青春年华,宁子真天真无邪,张阳明聪慧过人,两人都被对方吸引,情愫暗生。 两家师长都看在眼里,却也没多说什么… 直到白云观被云台山看重,作为云台山对红尘世俗的一处据点; 直到宁子真被告知自幼聪慧过人的张阳明没有仙缘,而自己却身具仙缘。 直到…… 不知何时,仿佛一切都变了。 师父开始告诫她仙凡有别,莫要和张阳明走的太近,免得日后乱了道心。 太虚观的师叔来白云观为弟子保媒,却被师父言辞拒绝,甚至闹掰到断了两观多年的交情… 张阳明来寻她,却被师父带去谈话,她甚至都不用想也能猜到师父与其谈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师父的好意,但同时她也知道互生情愫的师兄从小聪慧,心气颇高,定不堪受辱; 她想出面调解,却已经迟了… 张阳明羞愤而去,言明自己一定会寻得仙缘,甚至立下誓言,若是未能寻得仙缘,将永不与之相见。 两人的原本相交的生命轨迹也在那时走到了岔路口,一人被云台山收入门下修行,一人在红尘中摸爬滚打。 她曾多次寻张阳明,但都被拒之门外。 她也明白,张阳明心气颇高,便不再强求,只是让人转交了一封信件和一枚云纹玉佩,在那信件中定下甲子之约,而玉佩便是信物…… 时光荏苒。 她已不复当年模样,也快忘记了张阳明的模样,但她却始终记得那个约定。 她甚至都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喜欢的究竟是那个聪慧过人的少年师兄,还是张阳明,但她真的想问一下,为了一句誓言,数十年未曾一见,值得吗? 她不知道… 也想知道… 她像是赌气似的在白云观等了一甲子,却始终未能见到那个人前来赴约,也未能等到困扰自己多年的答案。 可就在昨日… 有人跑死了两匹马送来一封信件和一块云纹玉佩,一如当年她托人将信件和玉佩送到张阳明那般。 在那封书信中,她得知了张阳明这些年中的变化,也得知了两位师侄的遭遇。 在她心目中,那个聪慧过人的少年师兄与信件中所描述的张阳明宛若两人… 她这才惊觉,那个聪慧过人的少年师兄或许早在那年的那个秋天便已经死了,死在了师父的话语下,死在了那句誓言里,也死在了自己梦中… 如今活着的,是他,也不是他… 第18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太虚观中… 白鹤在观中后院的池塘边,用喙沾水梳理着羽毛,像极了喜爱干净打扮的小姑娘… 而宁子真则是在养心殿静室中,翻阅那些写满注释的手记、杂谈、以及那本书页被翻旧翻烂的《夺基之法》… 寒山小径上… 张阳明手中提着捉回来的师兄妹二人,脚下施以轻功纵身飞跃,像是一道脚不着地的黑影,很快回到了太虚观。 待至观中后院,他看到了养心殿的门竟是开着的,不由面色一变,暗想竟有蟊贼来这儿偷野食? 他面色阴冷,眼中杀意隐现,身形像是移形换位似的,几步便已出现在养心殿门前。 待看到有位女冠在自己的静室中,他心头猛地一跳,莫名觉得那女冠的背影有些熟悉。 而在他失神之际,宁子真也转过身子看向了他以及他手中提着的两人,眼神中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酝酿。 “师兄,别来无恙?” “子…子真师妹…” 张阳明看到那女冠的容颜不由呼吸一滞,便是一直提在手中的张修缘与张妙善师兄妹二人也在无意间松开了手。 “你怎么在这…你怎么在这…” 他如遭雷击的倒退了几步,像是只见了光的老鼠想要逃离,却发现养心殿的门在方才进来时便已经被自己关上了。 那扇被关上的房门就如他的心门一般,门的内外链接着两个天地… 他满脸惊慌之色想要拉开房门,但那枯槁的手却止不住的颤抖僵在了门前,似乎眼前的不是门,而是另一个自己… 他面色纠结,半脸阴戾,半脸凄苦,便是眼中那原本消退的细密血丝也重新浮现。 他知道,自己若是打开这扇门选择逃避,那就真的无路可退了。 宁子真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似是被勾起了往事,似哭似笑的问道:“师兄,你是不愿见我,还是不愿见你自己?” 张阳明一手扶着房门,一手掩面咳嗽,似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面色已经也拧成了一团。 时间像个轮回,命运也仿佛给他们开了个玩笑… 数十年前互生情愫的师兄妹,时隔多年又以一种双方都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方式再次重逢。 一个修行有成,在道观等了一甲子,岁月仿佛没在其身上留下痕迹; 一个心关难越,为求仙缘滋生魔念,垂垂老矣却不知哪个才是自己; “二者…皆而有之吧…” 张阳明音线都有些颤栗的闭上眼睛,待重新睁开眼睛,面色尽是落寞与凄苦。 他待转过身子看向迎面走来的那抹白月光,想学当初的模样,可一时间竟又忘记了当初的自己是哪般。 他那万般思绪最终化作一声长叹,苦着脸,声音沙哑的问道:“一别多年,师妹别来无恙?” 宁子真见他看向自己,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意有所指的笑道:“比昨天,好一点。” “……” 张阳明闻言不觉失了神。 脑海中想到了那年的自己意气风发,习武初入后天境,而师妹却愚笨的连一套剑法都耍不明白,他宽慰习武非一日之功,只要比昨天好一点就行了。 他似乎也明白了此时此刻师妹说出这句话的意思,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 许是知道自己一把年纪了,又是在师妹面前,若是哭出来未免太过难看,他苦着脸的点点头,呢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宁子真看向他,抿着唇角笑道:“师兄,有个问题困扰了我多年。” “问…” “师父早就走了,也已经到了一甲子,你还在守着那句誓言吗?” “……” 张阳明默然的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的说道:“这是我的心结,忘不了。” “心结…心结…” 宁子真知道了答案,问道:“师兄,这心结因我而起,我能帮你解开这个心结吗?” “回不去了…” 张阳明摇头轻叹,不知是在叹息自己,还是在叹息身前的师妹,又或者是二者皆而有之? “你早些去云台山修行吧…” 他说着自顾自的转过了身子,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便是眸中的血丝把眼白都染成了血色,随即一把推开了养心殿的房门,踏了出去。 他站在养心殿外,仰着头让阳光洒在自己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 宁子真看着他的背影,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打算,哀叹道:“师兄,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已经错了…” 张阳明看着天上的骄阳,感受着心中难以压制的恶念,对自己,对师妹,对弟子的恶念,忽然轻笑道:“不能一错再错了。” 说罢,他逆运体内真气将丹田冲的破碎,浑身经脉寸断,身上毛孔随之大开,喷涌出了一股血雾… 饶是以他苦修数十年的心性也被那股散功之痛疼的闷哼一声,脚下踉跄,额头也随之溢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师兄!” 宁子真见状连忙跑过去扶住他,泪流满脸的斥问道:“你为什么就不愿相信我!哪怕一回!!” “我是信不过我自己…” 张阳明似是瞬间老了二十岁,眼睛中的血丝尽褪变得十分浑浊,头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白。 待感受到心中那股魔念肆意咆哮,辱骂自己,他脸上莫名浮出几分不知是得意,还是如释重负的笑容… “师妹,让你看笑话了…” 他像是个将行就木的老人一般,看着身前的师妹,嘴唇嗫嚅的说道:“我那两个徒弟,修缘福缘深厚,妙善乃是出生时便有异象的仙胎,都有仙缘在身,劳烦师妹替我照顾一二。” 说罢,他似乎不想让师妹看到自己这般落魄的姿态,强打起精神,撑起身子脱离了宁子真的搀扶。 他摆摆手示意师妹可以走了,随即脚下踉跄的往观中后院而去… 宁子真愣愣的看着那倔强的背影,似乎又与自己印象中那个聪慧过人、心气颇高的少年师兄重合在了一起。 她眼眶发红,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明媚的笑意,对着那背影问道:“两位师侄我自会照顾好,那你呢?” “我?” 张阳明闻言脚下一顿,头都没回的应道:“我虽散了功,却也还有几年可活,得趁此机会寻个接班人,也省的这太虚观的传承断于我手。” 宁子真似有所悟的点点头,对着那离去的背影笑问道:“师兄,那我还能来看你吗?” “想来便来。” 张阳明轻叹而去,背影消失在后院转角,只留下一句:“赶紧回去吧,我要歇歇了。” “……” 白鹤看到一个怪老头走进后院,这边看看盛开的花,那边摸摸葱郁的树,像是第一次见这观中风景似的。 它被惊的振翅飞到养心殿门前,伸颈蹭着宁子真的手,轻轻啼鸣,似乎在说方才遇见的那老头可真怪… 宁子真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坐上鹤背后,她手掐灵诀将养心殿中还在昏睡的张修缘、张妙善二人摄到自己身旁。 那白鹤回首见自己背上又多了两人,也是好奇的打量了一番,随即振翅载着三人飞上青冥… 宁子真盘膝坐在鹤背,低头看着那越发显小的太虚观,面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与此同时,张阳明也在抬头看着那飞入青冥的白鹤,两人的目光仿佛在某一刻交接在了一起… 良久,不见踪迹…… “她还是那般天真啊。” 张阳明收回视线后笑着轻叹一声。 他走过后院,走过诸殿,走过太虚观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留恋过往,又像是在做某种告别。 最终脚步落在了前院的大榕树前,他伸手摸了摸垂落的树茎… 待看到不远处的那座祈愿池,以及那只在石龟像口中昏睡的小乌龟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不由失笑。 “祈愿池…福兆…呵呵呵~” 张阳明摸了摸身上,从袖中掏出了一枚铜钱,呢喃道:“弟子不孝,还望诸位师祖恕罪。” 说罢,他屈指一弹,负手而去… 而那枚印有‘大元通宝’字样的铜钱便滴溜溜的飞入空中,随后又落在了祈愿池中,溅起了些许水花… 那只昏睡的小乌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缩在壳中的龟首微微一颤… 养心殿的大门再次被关上… 而在静室中,烛火摇曳不定,将张阳明的脸色映照的忽明忽暗,也将他的影子映照的忽长忽短。 他看着书架上各式各样的武学古籍,仙道秘闻,看着那墙上所写的小诗与那篇《夺基之法》,看着那摇摆不定的影子,看着那关了自己十五年的地方,仿佛也从中看到了困扰自己多年魔念! 张阳明走到角落,捡起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宝剑,拔掉剑鞘,轻抚剑身。 在那烛火照耀下,光滑如镜的剑身上似乎印照出了一位意气风发的持剑小道士。 他看着手中的宝剑轻叹一口气,呢喃道:“我今日才发现,你不是我…” “我不是你?” 张阳明那半边脸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戏谑的自语道:“那你说我是谁?” “那不重要了…” “是啊,不重要了。” 那半边诡异的笑脸叹了口气,颇为惋惜的说道:“你是有气运在身的,可惜没能把握得住。” “那不是气运,那是魔念…” 张阳明手中长剑一挥,桌上的油灯被长剑扫落,灯油撒在了旁边的书架上,浸透在了各类古籍中,而那燃着的灯芯却稳稳地立在了剑尖之上。 豆大的火苗在剑尖上摇曳… 他食指在剑锋上一抹,瞬间溢出一抹殷红的鲜血,随即以血为墨,以指代笔,在那明晃晃的剑身上画着一个个鲜红的符篆。 那半边诡异的笑脸微微一愣,忽然有些惊恐的呵问道:“张阳明,你想干什么!?” “收些借宿费罢了…” 张阳明呢喃一句,画符的手往剑尖上一撩而过,剑尖上那点豆大火光瞬间飞到了方才浸透灯油的古籍上,燃烧了起来。 静室本就干燥,书架上的那些古籍连成一片,沾上灯油后形成了天然的引火物,火势几乎在瞬间便往四周扩散开。 “你疯了!!” “我疯了也是被你逼的…” 张阳明盘膝坐在蒲团上,对四周的滚滚黑烟与火光视而不见,反而笑呵呵的说道:“在我身体里住了那么久,既不愿离开,那就别离开了。” “你……” 半边诡异的笑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张阳明手中那柄画着鲜红符篆的剑身已经亮起了一抹凄厉的血芒,对着自己的腿刺了下去! 力道之大,剑尖刺破血肉后去势不减的刺破了身下蒲团、铺在地面上的青石、甚至是那摇曳不定的影子! 像是一枚钉子似的将那一条腿都钉在了地上! 一道黑影从他身体中分离了出去,如同一条游蛇般想要脱离火海,可还没游多远,却又像是被某种玄奇的力量牢牢的被钉在了地上… “想走啊?迟了~” 张阳明看着那黑影想要脱离自己,却又被钉在地上挣扎不得,脸上亦是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呢喃道:“贫道虽散功了,但这近八十年纯阳之血所画的镇魂符,应该还能有些作用。” “张阳明!你个疯子!!疯子!!” “张阳明!我领你入仙途,替你做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到头来你就这般对我?你就这般对我!?” “你以为这点小把戏能困住我!?天真!” “……” 静室中火光汹涌,漆黑的浓烟自窗口滚滚涌出,一道黑影如同断尾的黑蛇似的伴随浓烟随风飘远… 而在那噼里啪啦的火星迸射中,隐约传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褪去身上旧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19章 何为解脱? 祈愿池中… 小乌龟悠悠醒来,看到池中竟有一枚裹着红尘烟火气的铜钱,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看到了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养心殿。 它伸着脖子瞪着一双绿豆小眼,呆呆地愣在原地,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 另外一边。 白鹤振翅高飞,姿态优雅… 而宁子真则是盘膝坐在鹤背上,施法护着身旁还在昏睡的两位师侄,并未没急着叫醒他们。 忽地,张修缘眉头紧锁地睁开了双目,待看到周边一片蔚蓝,似是飞在无边无垠的空中,心中也是一惊。 “莫要担心…” 宁子真见他醒来神色凝重还有些惊疑,笑着皆是道:“我是你师姑,坐下白鹤乃是我早年间养的灵兽。” “见过师姑…” 张修缘对醒来在这位师姑身边没有半点惊疑,因为早上师父寻到自己时,他就通过小乌龟看到了这只白鹤落在太虚观,也猜到了定是师姑已至。 他现在脑海中满是养心殿的熊熊大火,问道:“却不知师父他老人家如今在哪?” “不必担心。” 宁子真以为他还在担心自身安危,笑着宽慰道:“我接到你的书信,便赶了过来,恰好遇见你师父带你们师兄妹二人回观。” 她声音顿了顿,叹了口气的又道:“你说你师父被魔念所控,其实他只是有些心结罢了,如今他心结已解,便将你们二人托付给我照看了。” “心结?” 张修缘闻言眉头紧锁,师父那自言自语的姿态他可是看在眼中的,绝非是心结那么简单! 太虚观鲜有人至,祈愿池中多了枚带有红尘烟火气的铜钱,多半是出自师父。 自己与师妹被师姑所救,而现在养心殿又烧了,那纵火之人多半也是师父,那师父呢? 太虚观的祈愿池中,小乌龟伸着脖子想寻找师父的踪迹,但却一无所获。 他想操控小乌龟炼化那枚铜钱上的红尘烟火气,看看师父的过往,也看看自己昏睡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考虑到身为炼气士的师姑就在自己身旁,他便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毕竟小乌龟炼化红尘烟火气后,山海绘卷给的反馈太过突兀,万一被师姑看到了,自己也不好解释缘由。 张修缘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姑,弟子冒昧的问一下,师父解开心结后可有反常之举?” “反常之举?” 宁子真闻言秀眉微蹙的说道:“你师父自知犯了过错,心境有缺,自行散功了,除此之外倒是无甚反常之举。” “散功!?” 张修缘呼吸一滞,问道:“然后呢?” “然后?” 宁子真不明白这师侄何意,秀眉微蹙的说道:“然后他托我照顾你们师兄妹二人,说是要歇息,便撵我走了。” “……” 张修缘闻言眉头紧锁,暗想师姑并不知道养心殿着火的事,也就意味着那火是师姑带自己与师妹离开后才烧起来的。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心头一咯噔,紧忙说道:“师姑,回太虚观!!” “要回去和你师父道别?” 宁子真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道:“以你师父如今的状态,估计是不会见你们的。” “我是怕师父想不开!” 张修缘紧忙解释道:“我与师父朝夕相处十多年,深知他老人家的秉性,师父他为求仙缘已经入魔,如今自行散功,说不定已经有了死志!” 宁子真闻言面色微变,紧忙拍了拍身下的白鹤唤道:“鹤姑,回太虚观!” 那白鹤有灵,通晓人意,在空中绕了一圈,调转身形便又振翅往太虚观方向飞去。 养心殿的门墙柱梁多是木质,而静室中又多有古籍书册,火势烧的极快,也极旺… 小乌龟看着那烧焦崩塌的房梁,没有一点办法,只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待白鹤飞回太虚观上空,莫说静室了,便是养心殿已经烧成了一堆废墟。 而宁子真看到那滚滚黑烟,面色不由变了几分,不等白鹤飞落,便已纵身飞跃而下,手中拂尘对着下方的绵延火势挥扫而过。 养心殿的火势顷刻而灭…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挥着拂尘冲进那堆废墟中,因烧焦而崩塌的支柱房梁被尽数扫落到一旁。 待看到一具盘膝而坐,身前还插着一把剑器的焦尸时,她木然愣在了原地…… 白鹤飞落。 张修缘从鹤背上一跃而下跑到师姑身边,待看到了那具焦尸时,心神一颤,同样愕然愣在了原地。 “师父……” 他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嘴唇嗫嚅着,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宁子真看着他,茫然无措地问道:“修缘,你说,我此番前来是不是害了你师父?” “不是……”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师父为求仙缘入了魔,这十余年一直在与心中的魔念斗争,依弟子之见,师姑此番前来,其实是救了师父。” “那他为何…” “于师父而言,这或许是种解脱。” “解脱?” “师父不知以何面目面对师姑你,也不知以何面目直视自己的本心,这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 “……” 张修缘走到那具焦尸身前,宽慰道:“师姑不必多虑,以弟子对师父的了解,他老人家走前肯定在笑,而且笑的很开心。” “那就行…那就行…” 宁子真失神落魄的点点头,明明心中悲切,却又流不出一滴眼泪,甚至都不知该怎么面对那具已经烧焦的尸体。 张修缘看向一旁茫然无措的师姑,脸上挤出一抹笑容的说道:“劳烦师姑将妙善唤醒,就说…就说…来送师父最后一程。” “好…” 宁子真闻言似是也回过了神,瞥了眼那具焦尸后点点头,神色木然的往白鹤那而去。 张修缘见状掸了掸袍口,着正衣冠,在那遍布灰尘的废墟中跪了下去,对着盘膝而坐的焦尸叩首。 不多时… 被唤醒的张妙善也红着眼眶跑了过来,捂着嘴看着那具焦尸,似乎不愿相信一觉睡醒,师父已成这般模样。 “不准哭!” 张修缘眉头紧锁的瞪了她一眼,说道:“过来磕头,送师父最后一程。” 张妙善被师哥凶的瘪着嘴,却也不敢忤逆,只点点头走到焦尸前跪下,学着师哥的模样叩首。 宁子真失神的站在一旁,看着师兄妹二人对着焦尸行礼,神色有些恍惚。 “师姑…” 张修缘撑起身后看向一旁的师姑,问道:“师父常去后山静坐,弟子想将师父的遗骸葬于太虚观后山,师姑意下如何?”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宁子真脸上挤出一抹和煦的笑容,说道:“我与师兄六十年未见,而你是师兄嫡传,此事当以你意见为主…” “那便葬于后山……” 第20章 《针演道法》 夜幕如纱,星斗满天… 太虚观后山上,张修缘披麻戴孝的坐在一座新立不久的坟前守灵。 因为事发突然,他又是直接为师父张阳明敛尸入坟,并未设置灵堂,故而便在坟前守灵。 今天,已经是守灵的第三日了… 师姑与师妹已经被他劝回观中休息,他为人子弟,又是观中唯一的男丁,负责在此守最后一夜… 张修缘将手中火纸揉散放在盆中燃烧,随即仰着头失神的看着满天星斗,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十八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太虚观的生活,习惯了疯疯癫癫的师父,习惯了嘴馋又黏人的师妹… 可忽然,疯疯癫癫的师父走了,明日师姑也要带自己和师妹离开这生活了十八年的太虚观… 他心中莫名滋生出了一种对未来的迷茫。 不知不觉,发呆到了半夜… 张修缘叹了口气的回过神来,看向那块刻有‘师张阳明之墓’的墓碑,呢喃道:“师父,明日师姑便要带我和师妹离开了,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可您的恩情弟子还没来得及报呢…” 他声音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轻叹道:“弟子不知路在何方,还望您老人家在天之灵,能给弟子指条明路。”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祈愿池中的小乌龟也游到了那枚印有‘大元通宝’的铜钱旁,张口将铜钱上的红尘烟火气吸入口中… 脑海中… 那消失的山海绘卷再次呈现,不知从哪飘来的一缕浊气转瞬没入其中,画卷上也随之浮现出种种记忆片段… 张修缘看着山海绘卷上呈现出师父的记忆片段,心神不觉有些恍惚。 再次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画中人的生平,体会着其中的喜怒哀乐与执念… 张阳明的身世在某种程度上与张修缘相差不多,乃是灾旱之年被上代太虚观观主捡到收养的孤儿。 因自幼聪慧过人,被上代太虚观观主带在身边当做道童,很得喜爱。 后来,随着上代太虚观观主与白云观观主结识,遇见了同为道童的宁子真,两人一见如故。 少年张阳明乃是习武天才,心气颇高,在师妹面前他一直充当保护伞的师兄角色。 这点也与张修缘和张妙善的关系类似。 他与师妹相处多年,互生情愫,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结为道侣的地步了,却突然被告知师妹身具仙缘,而他没有。 白云观的观主找他私聊,与他说明了仙凡之别,只问了‘百年后,子真该如何自处?’这一句话,便将他堵的哑口无言。 彼时的张阳明心气颇高,哪会那么容易放弃? 而白云观的观主也知道这点,便故意言语刺激他,让他立下誓言,除非寻得仙缘,不然永不见宁子真。 他也答应了,并立下誓言… 人呐,总会被年少不得之物困顿终生。 张阳明同样如此,寻仙缘这件事也渐渐成了他的心结,也可以说是执念。 武道修为突破道先天止境后,他自觉武道到了头,于是开始收集各种有关仙缘的古籍、事、甚至是传闻… 随着时间推移,却始终不得门路。 那股执念,也渐渐地转变成了魔念。 他找到了《夺基之法》,他捡到了身具仙缘的张修缘,但这些都只是引子罢了,他修行多年,能控制得住心中的那股贪念。 直到…… 他外出偶然遇到了一家猎户… 那猎户家中有孕妇待产,生出女儿后竟引来百鸟啼鸣,更有白鹿衔灵芝、猛兽献瑞草… 此等异象,他只有在关于仙缘的古籍中看到过,而有此等异象之人,也被唤作‘仙胎’。 古籍中说‘仙胎’乃是仙人转世,灵蕴天成,修行后不仅无桎梏所限,更是得天地垂青,修行一日千里。 山野乡人嘴不牢,那猎户大肆宣传自家婆娘产子时的异象,在乡野倒还好,大家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事传出去后很快便被有心人察觉。 那猎户家很快便遭遇了妖邪… 甚至有妖邪为了抢夺那还在襁褓中的‘仙胎’大打出手。 张阳明也就在那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是怎样的世界,对仙缘的执念也越发深重。 妖邪为抢夺‘仙胎’相约出去斗法,无人顾忌到他一个小小的凡人。 他趁乱带着还在襁褓中的‘仙胎’逃回了太虚观,这件事也是他踏入深渊的开始。 心中滋生的魔念越发难以控制,十余年来他只能勉强维持在一个不受魔念操控的平衡… 可人心哪有一成不变的? 故而他维持的那种平衡也并不长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智也慢慢被影响,被控制… 直到,他遇见了宁子真… 白月光的到来,像是一抹光亮照进了他那已经阴暗的心底,那句‘你是不愿见我,还是不愿见你自己’更是如当头棒喝,让他如梦初醒,幡然醒悟。 大彻大悟的同时,他也深知心中的魔念已非自己能控,便萌生了死志。 为了不让师妹担心,故意散功言明自己还有几年可活,将其支走… 然后选择在静室中直面自己,也直面那困扰自己多年的魔念… 而他去静室直面魔念前的唯一念想,便是愧对先辈,断了太虚观的传承…… …………………… 山海绘卷上显化的记忆片段渐渐暗淡,转而浮出些许古篆小字:得‘红尘烟火气’一缕,沾人字三品因果,馈《针演道法》一本。 恍惚中,张修缘手中多出了一本古书。 那书封上画着人体穴道图,犹如漫天星斗般让人看着便有种眼花缭乱之感。 他满怀期待的翻开书,还未来得及细看,却见书中的行行小字与种种图案像是破书而出一般,竟化作了一抹灵光钻进了眉心。 而他只觉得头晕脑涨,似乎有一股庞杂的知识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中… 顷刻间,那本《针演道法》古书便成了张张白纸,便是那书封上的人体穴道图都不见了踪迹。 随后,那化作张张白纸的古书竟直接化作一捧飞灰消散在他指缝间。 张修缘见状似有所悟的闭上了眼睛,接收那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庞杂知识。 《针演道法》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一篇道医书,其中记录了各类疑难杂症和各条经脉的人体穴道图,以及最主要以气御针之法总纲。 各类疑难杂症和人体穴道图暂且不表,光是以气御针之法总纲中所记录针法就足有十数种之多! 似金针度穴、灵龟飞腾、子午流注、大小周天、鬼门十三针等等针法以及能对应治疗病症,看的他眼花缭乱,不知不觉失了神。 师父张阳明早年间能在江南府境内闯出偌大的名声,除了靠一身过硬的武学修为外,便是那金针度穴的高超医术! 而‘金针度穴’却还只是《针演道法》中记录的众多针法之一! 这…… 张修缘接收完那《针演道法》不由心神恍惚,暗叹此法高深近乎与道。 待想到自己并无修为傍身后,他面色又是一僵,毕竟自己连‘气’都没有,又如何以气御针呢? 那感觉就像明知屁股底下坐着一座金山,却没工具去刨,很是荒诞…… 第21章 道号:太虚!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太虚观后山的小路上,宁子真携张妙善拾级而行,师姑侄二人闲聊着过往种种,所聊得多是张阳明与张修缘师徒二人。 张阳明与宁子真,张修缘与张妙善,两对师兄妹在某种意义上似乎形成了一种镜像… “你师哥的性格和你师父少年时很像。” 宁子真面露缅怀之色的感慨道:“皆是聪慧过人,心气不俗,却又倔的很,骨子里还透着几分男子汉特有的傲气…” “师父也这么说过…” 张妙善点点头,应道:“以前师父说师哥像他,似他,类他,我还不理解哪里像,听师姑这么一说,还真像。” “你师哥比你师父幸运。” 宁子真说着看向了她,面色也露出了几分慈态,又道:“你也比我幸运。” “……” 师姑侄二人闲聊间很快便来到了张阳明的坟前,也看到了还在坟前守灵的张修缘… 张妙善抿着唇角,上前将师哥搀扶起来,短短几日,她像是长大了很多。 “修缘…” 宁子真轻叹道:“此间事了,你与妙善随我去白云观吧,立秋之际云台山会到白云观招收弟子,届时你师兄妹二人随我去云台山修行。” “……” 张修缘闻言默然… 若是之前,他定会欣然答应,但夜里小乌龟吸收了师父的那缕红尘烟火气,也看到了师父死前的执念,他现在却犹豫了… 师父死前,对断送太虚观传承之事耿耿于怀,而他这当弟子的若是不知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又岂能不闻不问? 宁子真见他面露难色,颇为费解的问道:“莫非你还有别的想法?” “瞒不过师姑法眼…” 张修缘长叹一声,说道:“如今师父已逝,门下弟子中只有我与妙善二人,若我与妙善都离开了,那太虚观便断了传承。” 他声音顿了顿,正色道:“所以我想留在太虚观,将太虚观传承下去。” “留在太虚观?” 宁子真与张妙善闻言皆是一愣。 “师父被魔念所困多年,临了幡然醒悟,以求解脱。” 张修缘解释道:“以他老人家的性格,对太虚观定有万般不舍,对断绝传承之事定也有万般无奈。我身为师父门下弟子,理当继师父遗愿将太虚观传承下去。” “修缘,这可不是儿戏…” 宁子真正色劝诫道:“你福缘深厚,随我去云台山修行日后必有所为,若是拘泥在此,岂不是断送了仙途?” “仙途固然重要…”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但为人子弟,我早就将太虚观当成了家,既是家,我又岂能坐视家中传承断绝,又岂能让师父愧对众师祖?” “我知你心意…” 宁子真秀眉微蹙轻叹一声,说道:“可你师父逝前已将你与妙善托付给了我,让我带你们去修行,你这般岂不让我这当师姑的难做?” “师姑不必多虑…” 张修缘笑道:“我虽不去云台山修行,但却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放弃仙途,师姑可以传授我几篇食气之法,让我在太虚观也能修行。” 他说着又看向了一旁的师妹,见其欲言又止,又道:“再者,我虽不去,但妙善可以跟师姑去云台山清修,也不算违抗师命。” “师哥不去,我也不去!” 张妙善听到自家师哥要留在太虚观,让自己跟师姑去修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 她绷着小脸正色说道:“师哥你要留在太虚观,那我也留下来陪你!” “有你说话的份吗?” 张修缘瞪了她一眼,呵斥道:“我留在太虚观是为了观中的传承,是为了师父的遗愿,你留在这干吗?” “我……” 张妙善被自家师哥的凶态吓的一个激灵,当下委屈的瘪着小嘴,眼神闪躲不知该如何作答。 “前几日逃亡时你和我说过,你说会听我的话,绝不给我添乱。” 张修缘见状叹了口气,声音也柔和了几分,问道:“还记得我们在将军庙被两只小妖吓的瑟瑟发抖的事吗?” 张妙善点点头,“记得。” “记得就行…” 张修缘将她额前碎发绾与耳后,轻声说道:“你得好好修行,以后再碰到这种事咱们就不必被吓的瑟瑟发抖了。” 他说着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打趣道:“师父说你是仙胎,修行一日千里,我还等着你修行有成,遇到危险能保护我呢。” “……” 张妙善闻言滚烫的泪珠自面颊滚下,红着眼眶哽咽道:“可是…可是我不想离开师哥怎么办嘛?” “你是大姑娘了,哭成小花猫就不好看了。” 张修缘轻柔的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痕,笑这宽慰道:“再说了,你是随师姑去修行的,又不是与世隔绝了。而我也一直在太虚观,你有时间可以来看我,我将太虚观传承下去也会去寻你,如何算是离开呢?” 张妙善愣愣地看着他,“真的吗?” “那当然。” 张修缘挑着眉头反问道:“摸着你的良心想想,师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倒也是…” 张妙善似是想清了其中的关键,脸上也随之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仰着粉颈娇气的说道:“那师哥你可得等着,等妙善修行有成了保护你!” “好好好,我等那天。” 张修缘见安抚下师妹,转身恭恭敬敬的对着一旁的师姑行了一礼,正色道:“我意已决,还望师姑成全。” “罢了罢了…” 宁子真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你既决心留在太虚观,我也就不多劝你了,待回去后我寻几篇食气之法送来,让你在此修行。” “多谢师姑成全…” “非我成全你,而是张师兄收了个好徒弟…” “师姑谬赞了…” 三人闲聊着回了太虚观… 太虚观还是那个太虚观,只是少了一个人,一座殿,人是第八代太虚观主张阳明,殿是已经烧毁的养心殿。 在那养心殿的旧址上,废墟虽被清理了干净,却还有一柄通体被烤至青黑色的古剑插在青石砖中… 宁子真见张修缘疑惑的看向那柄剑,似是也想到了什么,说道:“这柄剑上似是承载着你师父的某些遗愿,钉在地上重愈千斤,我与你师妹都未能拔出此剑。” “哦?” 张修缘闻言惊疑一声,诧异的问道:“以师姑的修为都未能拔出此剑?” 宁子真摇摇头,叹了口气的说道:“此剑唤作尘影,据传乃是太虚观第一任观主偶得天外玄铁所铸,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传到你师父手中已是第八代了,并非俗剑,我若强行拔出,可能会伤及剑身。” 她说着笑了笑,意有所指的又道:“此剑也是历代太虚观观主的法剑,你既想承太虚之名,行观主之事,何不试试将这剑拔出?” “……” 张修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道:“正有此意。” 他信步走到那柄半截剑身都钉在青石砖中的古剑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随即正色说道:“太虚观第九代门人在此祭告诸位师祖,弟子张修缘愿继太虚之名!承太虚因果!行观主之事!愿诸位师祖……福佑太虚!!” 说罢,他伸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拔,却见那钉在地上的尘影剑微微一颤,不带半点阻力的拔地而出!! 宁子真失神的看着那意气奋发的持剑少年郎,似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待回过神后,她面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呢喃道:“张太虚,当如是…” 第22章 亵渎 张妙善看着自家师哥轻而易举的拔出了那柄剑,眼睛都喜成了月牙状。 而张修缘横剑与身前,手指在剑身上轻抚而过,在这剑上,他似乎隐约感受到了师父的‘气’,那感觉很是玄妙。 他并未多想,持剑走至师姑身前行了一礼,笑道:“幸不辱命。” “天意如此…” 宁子真轻叹一句,笑道:“修缘,日后你便是这太虚观的第九任观主了,九为极数,希望这太虚观在你手中兴微继绝!” “承师姑吉言…” 张修愿深吸一口气,正色应道:“弟子既担此因果,理当竭尽所能!” “好!” 宁子真满意的点点头,随即似笑非笑的看向张修缘与张妙善师兄妹二人,笑问道:“你们师兄妹二人即将暂别离,就没有什么悄悄话要说?” “有…” 张妙善闻言轻咬下唇的点点头。 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娇俏的面颊上也随之浮出一抹醉人的红霞。 张修缘瞥了她一眼,怦然心动… 而张妙善见师哥看向自己,慌乱的将视线转移到别处,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声若蚊吟的唤道:“师哥,你跟我来。” 说罢,便迈着小碎步往后院而去。 宁子真见张修缘茫然的眨眨眼,似是不解其意,用揶揄的口吻打趣道:“妙善唤你呢,还愣着干嘛?” “……” 张修缘闻言似是也回过了神来,讪讪的说道:“师姑,师父曾说过观中祈愿池很是灵验,您若无事可以试试,妙善唤我,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他看着师姑那戏谑的目光,只觉得面皮阵阵发烫,说完不待回应,也往那后院跑去… 宁子真见状不由失笑,仿佛在他们师兄妹二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闲来无事,见白鹤在祈愿池边与一只小乌龟大眼瞪小眼的打量着彼此,又想到方才师侄那句‘师父曾说过观中祈愿池很是灵验’,她摸了摸手中那枚带有云纹的玉佩,暗叹一声的走了过去。 而此时的太虚观后院中… 师兄妹二人同样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彼此,只是双方的眼神都有些闪躲,似是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 “师哥。” “嗯?” “你就没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那可太多太多了…” 张修缘仰头看着天空,自顾自的说道:“云台山不比太虚观,你去那边修行需得听师姑的话,慎言慎行;还有师父曾说过你是‘仙胎’,此事并非儿戏,那方外之人也并非都是无欲无求,所以你得学会藏拙,还有……”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话里话外都是对师妹的关怀。 而张妙善见师哥说话时都未曾直视自己,便轻咬下唇的从袖口中抽出一条黑色丝巾叠了起来,一边嗯声应答,一边将叠成三指宽的丝巾蒙在了眼睛上。 待系好丝巾后,她仰起粉颈看向自家师哥,声音都有些发颤的轻声唤道:“师哥,看我…” “……” 张修缘低头,待看到师妹的打扮后心神一颤,神色都有些恍惚。 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发现一双粉臂已经环在了自己脖颈,紧接着便看到钻进自己怀中的小人儿踮起脚尖凑了过来。 “呜~~” 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那丹唇已经分开了,只失神的回味着方才唇边的清凉软糯。 张妙善透过那朦朦胧胧的丝巾看向失神的师哥,抿着唇角笑问道:“师哥,感觉怎么样?” “口舌生津,唇齿留香!” 张修缘看着那薄纱下的琼鼻朱唇美人脸,喉结不禁上下滚动,说罢便主动凑过去啃了起来… “呜~~” 初尝禁果的师兄妹二人忘情相拥,双方皆是笨拙的迎合着彼此,此时此刻,他们的世界中仿佛也只剩下了彼此。 良久唇分… 张妙善媚眼如丝已经动了情,明明那小巧水润的丹唇已经被啃肿了,却还是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角,似是在回味方才的旖旎。 张修缘见状心头一阵燥热,却也知道怀中的小人儿年纪尚幼,身子骨还未彻底长开,不适合僭越。 虽说时人十四五岁成婚生子的大有人在,但他毕竟两世为人,对于年仅十六岁的师妹实在下不去手… 况且,师姑还在外面等着呢… 张妙善环在他脖颈的粉臂还未放开,柔声细语的唤道:“师哥……” “莫要胡思乱想…” 张修缘伸手将她蒙在眼前的丝巾扯下,说道:“你还太小了,而且师姑还在外面等我们呢,莫要让她老人家看了笑话。” “噢…” 张妙善闻言似是也回过了神来,瘪着小嘴对那句‘你还太小了’有些愤懑,颇为不忿的从他怀中脱离。 心中暗戳戳的想着:我现在小不会永远小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女穷!哼! 张修缘不知她在思量什么,拽其手腕将她牵了出去,交代道:“将那些杂念收收,好生修行。” “知道啦。” 张妙善娇气的嘀咕一句… 宁子真看着携手二来的师兄妹二人,目光在他们的唇上一扫而过,似是也明白了什么。当下似笑非笑的问道:“道完别了?” “让师姑久等了。” 张修缘讪然的点点头,说道:“妙善年纪尚小,涉世未深,到云台山后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师姑拂照一二。” “我才不小呢…” 张妙善见师哥还在说自己小,颇为不忿的跑到了师姑那,赌气似的不在看他。 “呵呵呵呵~” 宁子真见他们师兄妹二人拌嘴不由失笑出声,有些羡慕,也有些缅怀的笑道:“修缘尽可放心,我身为师姑,此事责无旁贷。” 说着她又看向了身旁的半大姑娘,说道:“妙善,既道完别,那我们也该启程了。” 张妙善闻言心神一颤,下意识的瞥了眼自家师哥,嘀咕道:“这么快吗?” “怎么?” 宁子真打趣道:“心有不舍?” “没有没有。” 半大姑娘面颊发烫的摆摆手,有些心虚的说道:“臭屁师哥天天管着我,我早就想走了。” “呵呵呵~” 宁子真见她口不由心的姿态不由失笑,她也是从少女走过来的,哪会不知小姑娘的心思,当下袖口一卷将其摄到白鹤背上,笑道:“那便走吧~” 白鹤引颈啼鸣一声,随即振翅高飞。 张妙善见师姑说走就走,再难掩心中思绪,勾着脖子往下看,见师哥也在仰头看着自己,她瘪着小嘴强忍泪水。 明明嘴唇嗫嚅的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宁子真见状摇摇头,轻叹道:“师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张妙善点点头,双手放在嘴边,对着下面越发显小的师哥喊道:“师哥,你不准娶别人,一定要等我!!” “……” 张修缘啼笑皆非的摆摆手,仰着头,失神的看着那只渐渐变小的白鹤。 待白鹤消失在视野中,彻底不见踪迹,他才叹了口气的收回思绪,往祈愿池而去。 在那池底躺着一枚碧绿的云纹玉佩,其上同样附着红尘烟火气…… 第23章 修行 祈愿池里… 小乌龟游入池底,将那块云纹玉佩上的红尘烟火气吸入口中。 山海绘卷再次呈现,随着一缕浊气没入其中,画卷上也随之浮现出种种记忆片段。 师姑宁子真的记忆片段… 还是小道童时遇见了同为道童的张阳明,面对聪慧过人且心气颇高的师兄,少女情愫暗生。 两人相识多年,已到谈婚论嫁结为道侣的地步了,却突然被那所谓的‘仙缘’束缚了手脚。 两人的命运也如两条原本相交却又岔开的线,随着时间渐行渐远… 各种曲折,让人唏嘘… …………………… 山海绘卷上显化的记忆片段渐渐暗淡,转而浮出些许古篆小字:得‘红尘烟火气’一缕,沾仙字七品因果,馈‘仙元果’一枚。 张修缘手中莫名多出一枚形若白梨的果子,紧接着他心有所悟,也知道了这所谓的‘仙元果’有何妙用。 食之可洗精伐髓,增进修为! 他心中暗叹,自己半夜还在为没有修为傍身而苦恼,如今就来了一枚可以增进修为的‘仙元果’,还真是缺什么来什么。 他看着手中的‘仙元果’,却并未急着吃,而是小心翼翼的将其收入囊中。 并不是他不想吃,而是他现在没有修行之法,莫说仙道的食气之法了,便是武道的内外功修行之法都没有! 太虚观原本是有许多上乘的武道功法,但都在养心殿的静室中,如今养心殿被师父付之一炬,连带着那些武道功法也失传了。 而那‘仙元果’有洗精伐髓,增进修为之效,显然不是俗物,他现在连修行之法都没有,又岂敢将其食入腹中? 就像一杯水,他现在的处境是连接水的杯子都没有,若直接凭空灌水,那所增进的修为岂不如无根浮萍? 岂不平白浪费仙果? 想到师姑走前曾说过,待回去后便会送来几篇食气之法供自己修行,他也没过多纠结。 无非就是等几天罢了… 转眼过了五日… 他刚接手太虚观,手下又无人可用,只能自己拿着无垢拂尘将太虚观内外打扫了一遍,寓意荡瑕涤秽,柳暗花明。 此时的大榕树下… 张修缘仰着头,看着树梢处不知何时筑好的一处鸟巢,其中还有两只百灵鸟正叽叽喳喳的打闹着。 他独自一人生活着这偌大的太虚观,像个孤巢老人似的,故而对这新搬来的小邻居还是很欢迎的。 而树上的两只百灵鸟也不怕人,还会时不时的勾着头偷看树下之人… 忽地,天上传来一声高亢的鹤唳。 大榕树上的两只百灵鸟似是受到了惊吓,扑棱着翅膀飞向了别处。 就在它们飞走后,一只大白鹤挥舞羽翅从青冥落下,姿态优雅,其爪子处勾着一个书箱。 张修缘见状也知是师姑送东西来了,走过去拱手笑道:“劳烦鹤姑了。” 大白鹤通晓人性,也听懂了他的话,引颈将地上的书箱往他边上推了推,啼鸣两声似是在示意他东西已经送来了。 “多谢鹤姑…” 张修缘见大白鹤傲娇的点点,似是要飞走,紧忙唤道:“鹤姑留步,贫道有礼相赠。” 大白鹤振翅的动作微微一顿,勾着修长的脖颈看向了他,眼中露出几分人性化的疑惑,似乎不明白他那‘有礼相赠’是何含义。 “还请鹤姑在此稍候片刻…” 张修缘笑了笑,随即一路小跑到观中后院的怡生园,在那园中有一株姿态苍劲,冠大枝垂的杏树,树上结满了色泽金黄果肉饱满的杏子。 这株大杏树与前院的大榕树同岁,都是太虚观立观时栽种的,距今已有几百年了。 这怡生园的杏树虽不如前院大榕树那般有铺天席地的气象,但胜在每年六月份左右都会挂果,而且所挂的果子个个果香醇厚,肉质饱满,食之香甜回甘,很是鲜美。 张修缘寻了个竹篮,将那采摘下的杏子放入竹篮内,这才提着竹篮回到大白鹤的身边。 他取个熟透的杏子掰开,取掉果核,将软绵香甜的果肉置于手心递到大白鹤面前,笑道:“贫道知鹤姑乃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灵瑞兽,可难得来一趟,不若尝尝这人间风味?” 白鹤似乎也被那浓郁的果香吸引,伸着修长的脖颈,左右打量着他手心的杏子,随即张开鹤喙将果肉衔入口中尝了尝。 它吃完便是眼睛都亮了几分,似是也被杏子那香甜软糯的口感折服了。 随即又打量着那一竹篮的杏子,轻声啼鸣两声,似乎在问:“这些是都给我的?” “都是鹤姑的…” 张修缘见状笑了笑,本想再掰个杏子投喂的,不曾想白鹤伸着脖颈已经凑在了竹篮中,衔起杏子放在口中,像是嗑瓜子似的吐出了一枚果核。 可能是觉得吃的不过瘾,它吃完果肉后又如法炮制的嗑了一枚杏子。 白鹤见张修缘神色有些怪异,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此番‘嗑杏子’有失优雅风度,当下像个傲娇小姑娘似的啼鸣一声,随即振翅而飞。 只是飞走时,鹤爪顺势将那杏子连同竹篮一块抓走了。 白鹤振翅往白云观而去,回头瞥了眼,见无人发现,伸着修长的脖颈到竹篮里衔枚杏子,然后吐出果核…… 见白鹤已经远去,两只小百灵鸟不知从哪叽叽喳喳的又飞了回来。 张修缘将书箱搬到大榕树下,他坐在树下纳凉的同时,也翻出书箱中的古籍慢慢翻阅起来… 书箱中的古籍足有二十余本之多,其中不仅有修行所需的食气之法,还有一些修行心得、修行界的基础知识、修行界的奇闻趣事、杂谈游记等等。 这些古籍不是出自山海绘卷,书中的内容也不会化作灵光直接钻进他脑海,需得慢慢研读,才能体会其中真意。 将一本名为《服气精义论》的古籍翻阅完,他对炼气士的修行也算有了大致的了解了。 炼气士除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以及传说中的‘真仙’境界外,其实在修行之前还得有‘百日筑基’和‘炼谷化精’两个算不上境界的小阶段。 百日筑基顾名思义就是‘打地基’的意思… 高楼大厦平地起,关键在于打好地基,地基打好了才能盖起大楼来,倘若地基不固,即便盖好大楼也会倾于一旦。 修行同样如此… 而百日筑基就是一个寻找气机,并打通任督二脉,贯通百脉的一个过程。 其中的‘百日’是个虚词,并不是说一百天就一定能成功的,有些人可能一日即可筑基,有些人可能困顿终生也寻不到气机筑基。 时间长短因人而异,大致和心性、悟性、身体状况、年龄等等因素有关。 炼谷化精同样顾名思义,就是吃饱饭的意思。 在修炼期间,如果连最起码的‘炼谷化精’都没有达到,没有体会,还能妄想达到什么境界呢? 没有精,或者说是精不满,拿什么来完成下一步的‘炼精化气’? 修行武道之人多是大饭量,也是源于此… 至于辟谷,则是出现在‘气满不思食’这个阶段,也就是说,辟谷是‘炼精化气’成功后的自然表现。 张修缘若有所思的合上古籍,嘀咕道:“吃饱饭,寻找气机筑基,此事易尔……” 第24章 张修缘的大礼 时间一晃,转眼已过两月有余… 张修缘像是孤巢老人似的一个人在太虚观生活,白日在大榕树下不是研究修行之法,就是翻阅杂谈游记增长见闻… 他乐的清静,似是将修行之事只是忘在了脑后,或者对于他而言,这就是一种修行… 期间张妙善和宁子真也来太虚观看望过一次,因为立秋后她们师姑侄二人就得去云台山修行了,是特意来道别的。 许是张妙善身为‘仙胎’的缘故,早早的便已筑基成功开始修行… 她回来见自家师哥还未筑基成功,便是走路都仰着脑袋,很是神气,甚至贴心的传授起自己筑基的经验。 而宁子真也只是劝他筑基之事不必着急,待领会到身静、心静、意静之时自会筑基成功… 对于她们的好意,张修缘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言明自己会加倍努力,争取早日筑基。 离别前… 张妙善又将师哥拽到后院嘬了嘬。 搞得张修缘心神不宁,杂念横生,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大榕树静坐一夜才勉强摒弃掉杂念… 第二日一早。 天边泛起鱼肚白… 在大榕树下静坐一夜的张修缘忽地睁开了眼睛,双目直视天边初升的骄阳,眸中似有紫气升腾。 ‘师姑与师妹已去云台山修行,自己也该筑基正式修行了…’ 他面对朝阳盘膝坐在大榕树下,抱元守一,身体渐渐放松,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心神也缓缓放空。 他凝神内注,专心养静,两耳返听于内,似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至于呼吸的快慢、粗细、深浅、长短,皆是顺其自然变化… 听着听着,已是心息相依,杂念全无,连呼吸也似乎不存在了,逐渐达就到达‘入静’的境界… 身体不动谓之身静; 念头不动谓之心静; 不知有我谓之意静。 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他缓缓闭上了双目,不多时便已感受到了体内那缕‘气机’的存在。 他操控那缕玄之又玄的气机,将其分成两股,一股以双腿间的会阴穴为起点,从身体正面沿着正中央往上到唇下承浆穴,打通任脉; 另外一股同样也以双腿间的会阴穴为起点,以向后沿着脊椎往上走,到达头顶再往前穿过两眼之间,到达口腔上颚的龈交穴,打通督脉。 在医学中,任脉主血,督脉主气,为人体经络主脉。打通任督二脉能有效的改善体质,强筋健骨,促进循环代谢。 而在修行中,任督二脉若通,则八脉通;八脉通,则百脉通,乃修行之基。 张修缘见自己寻到了‘气机’,体内百脉贯通,也知筑基已成,当下睁开眼睛起身伸了个懒腰。 伴随一阵骨骼交错的脆鸣,他只觉得浑身通透,有着说不出的舒爽之感。 他长长的舒缓一口气,随即回屋中取出那枚珍藏了两月有余的‘仙元果’,轻笑道:“也得亏你不是俗物…” 那‘仙元果’像是水做的一般,他放入口中还没来得及细品仙果滋味,果肉便已化作了琼浆玉液顺着喉头流入了腹中。 他皮肤渐渐发烫,似有些许黑气从头顶冒出消弭于天地… 若是方才筑基后他所感应到的‘气机’是如丝如缕,那如今他感应到的‘气机’便如江河奔腾; 若是方才筑基后他觉得浑身通透,有着说不出的舒爽之感,那如今他的感觉便是脱胎换骨,不可往日而语! 张修缘没有参照物,也不知这一枚‘仙元果’入腹后省了自己多少年苦修。 或许是十年? 又或许是百年? 他不得而知,但想到此时自己的修为说不定已经达到了师父梦寐以求的境界了,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八月天,说变就变,方才还骄阳横空,如今不知哪吹来的一团乌云,阵雨顷刻而至。 张修缘看着窗外大雨,本想在观中再清修一段时日,顺便稳固一下修为。 但想到自己如今已有修为傍身,已经可以施展《针演道法》中的手段了,便撑开油纸伞出了门… 山路两旁的松柏抖着枝梢,撑着伞的青袍道人拾级而下,雨点落在伞面上向四周迸射,水雾氤氲,宛若置身画中。 下山入了姑苏城… 不多时,一座医馆便映入眼帘,除了挂有‘童家医馆’的招牌外,门旁挂着一对楹联,左书:‘但愿世上无疾苦’,右书:‘宁可架上药生尘’。 许是下雨的缘故,医馆内除了前台的接待小厮在打扫卫生,并无病人问诊。 那接待小厮见一年轻道人踏入医馆,紧忙凑过去接过拢上的油纸伞,笑问道:“不知道长是要抓药,还是问诊?” “贫道来此是寻人的…” 张修缘摇摇头,问道:“不知童永周童大夫可在医馆内?” “在的在的…” 那接待小厮笑着点点头,问道:“东家正在后院授徒,道长寻东家不知有何吩咐,小的也好帮道长通传一二。” “客气了…” 张修缘笑道:“贫道与童大夫乃是故识,小哥通传就说张修缘来访即可。” “道长稍等,小的这就是通传。” 接待小厮说完便跑去了后院… 不一会儿,便见童永周一路小跑的迎了出来,待看清来人还真是张师弟后脸上也浮出些许喜色,拱手笑道:“张师弟,别来无恙?” “有劳童师兄挂念了…” 张修缘亦是拱手回礼,笑道:“今日贸然来访,没有影响童师兄授徒吧?” “说这是哪里的话…” 童永周佯装不悦的轻哼一声,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上前拉着他的手往后院拽去,颇为自得的笑道:“前些日子我收了个弟子,对药理一道的天赋之高乃我生平仅见,关键是此子品性也合我胃口。” 张修缘闻言拱手道喜:“恭喜师兄喜得佳徒。” “哪里哪里。” 童永周提起那新收的徒弟,面上也露出一抹笑意,笑道:“师弟你来的正好,帮我看看此子能否承我衣钵。” “我一个门外汉何德何能替师兄做主?” “哈哈哈哈~” 闲聊间,两人已经到了后院的储药房。 那储药房的布置较为奇特,四面都是柜子,其上标有各类药材的名称,刚一进门便闻到了浓郁的草药味。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稚子坐在桌前,闭着眼睛,靠鼻子闻气味辨别摆在桌上的一摊草药,似是在将其归类。 “此子唤作安九龄…” 童永周介绍一句,随即唤道:“九龄,睁开眼睛,这位便是我和你提过的太虚观张道长,若按辈分来说,你得唤师叔。” 安九龄睁开双眼,见有生人在似是有些腼腆,想到师父的交代,他对着张修缘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候:“弟子安九龄,见过师叔。” “不必多礼…” 张修缘有些尴尬的摸摸身上,随即瞥了眼身旁的师兄,打趣道:“来时匆忙,身上也没带见面礼,师兄你这是存心让我难堪呐~” “哈哈哈哈~” 童永周闻言开怀大笑,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说道:“师弟你能来我这做客,就已经是最大的礼了。” “那可不成~” 张修缘讳莫如深的笑了笑,说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访还真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师兄。” “哦?” 童永周闻言惊疑一声,似是也被挑起了兴致,问道:“却不知是何大礼?” “帮师兄治好手疾,不知算不算大礼?” “……” 第25章 接经续脉 童永周闻言愕然愣在原地,被挑断手筋的手在颤,那颗心,同样也在颤… 他回过神后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有些期待,又有些不敢置信的笑问道:“师弟莫不是在打趣我?” “我是认真的…”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此番下山,便是想来帮师兄治好手疾的。” “这…这……” 童永周不禁有些失神,讷讷地问道:“我这手寻遍江南医馆都无人能医,却不知师弟有何妙法能医此症?” 他是知道太虚观状况的,也知道师父得了癔症之后便没有再授徒任何本领,可眼下这位师弟却说能帮自己治好手疾,他如何能不惊? “此事说来话长…” 张修缘沉吟了一会儿,半真半假的解释道:“师父前些日子感身体不适,似是到了大限,便用妙法将一身修为连同那金针度穴的手段传授给了我。” “这……” 童永周闻言又是一惊,眉头紧锁的问道:“师父到大限了?” 张修缘点点头,叹了口气的说道:“师父也知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愧先辈,临了大彻大悟,以求解脱。趁我们出门,他老人家在养心殿自焚而亡。” “……” 童永周呼吸一滞,见师弟神色有些落寞,他有些无措的宽慰道:“师父他老人家以求解脱,想来是窥破了生死桎梏,羽化逍遥了,师弟节哀顺变。” “我也是这么想的…” 张修缘洒脱的笑了笑,说道:“师父将一身内力连同那金针度穴的手段传授给我后,曾交代我,有时间下山帮师兄治好手疾。” “……” 童永周闻言失神落魄的点点头,呢喃道:“有劳师父挂念了。” 张修缘见师兄释怀,也维护住师父的名声了,扯开话题道:“师兄,能否寻一套金针来,我帮你治好手疾。” 童永周笑了笑,应道:“医馆内别的东西可能没有,但这治病的金针银针却是不可能少的。” 说着将目光转移到一旁的安九龄身上,唤道:“九龄,取一套金针来。” “弟子这就去,还请师父师叔稍候片刻。” 安九龄行了一礼后紧忙跑出了门,不一会儿便取来了一套针具盒… 童永周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针囊铺开,却见针囊里包着九枚长短粗细各不同的金针。 “医馆中最常用的金针皆在此,镵针、圆针、鍉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共计九枚。” 他说完将针囊连同盒子一同递到张修缘面前,又道:“师弟你看看还需不需要其他针,若是需要,我再让人寻来。” 张修缘接过针盒看了看,笑道:“无需其他针了,有此九针,足矣。” 《针演道法》不比寻常,书中所记录乃是‘以气御针’的医术,治疗病人时也是以气为主,以针为辅。 所需一枚毫针足矣… 手筋被挑断,损伤的乃是整条手臂的经脉,其中《针演道法》中所记录的小周天针法,便有接经续脉之效。 张修缘示意童永周坐在桌旁伸出手臂,而他则是伸出手指在那轻颤的手臂上按了按,寻找定针穴位。 待摸清症结所在,他从针囊中取出那枚最短最细的毫针,轻搓慢捻的对着穴位扎了下去,真气亦随针而入。 童永周只觉得手臂暖洋洋的,随后莫名失去了手臂的知觉,似乎整条手臂都不属于自己了一般。 张修缘本以为会很麻烦…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行针治病,全按《针演道法》中的运气之法进行,按部就班没有半点经验可言。 可施针运气时却没有半点晦涩之感,不多时便已接上了那条手臂的经脉… 见经脉已经接上续好,他收功敛气的拔出毫针,笑问道:“师兄,等恢复知觉可试试这条手臂有何不同之处?” “……” 童永周点点头,满怀期待的看着自己手臂。 不多时,那条手臂便慢慢恢复了知觉,他尝试着动了动手臂,随即五指张合,攥紧。 他惊异的发现,抖了一年多的手不抖了,酸软无力一年的手不酸了,而且手上的力道也极为充沛! “这…这……” 童永周满脸不可置信,颤颤巍巍的将自己另外一只手放在一起比较。 待看清一只手酸软无力,不受控制的颤抖;另一只手攥的青筋暴起,却依旧稳健有力。 他行医多年见惯了生死离别,也见惯了悲欢离合,手筋被挑难自医,在太虚观中虽说已经释怀放弃了医途,转而授徒。 可他毕竟是人,若真能医治好手疾,谁又真会那般大度的说放弃就放弃? 不知何时,他眼眶已经红了,脸上也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时间让人看不出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一旁的安九龄也是瞪着双眼,满脸不可置信之色的看着自家师父的手。 再看向那位师叔时,宛若神人。 “师兄,还有一条手臂呢…” 张修缘见师兄心中触动,已是情不自禁,便揶揄的打趣道:“现在就哭是不是太早了些?” “呵呵呵~哈哈哈哈~” 童永周闻言笑着抹了把眼角的泪痕,随后又将另外一条手臂也放在了桌上,说道:“师弟,此番恩德,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师兄不必见外。” 张修缘摇摇头,反问道:“且不说同门之谊,就说被你救治的穷苦难民不知何几,你图他们报答了吗?” “……” 童永周默然的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 张修缘正色说道:“一来,我是谨遵师命;二来,我治好了师兄的手疾,也算是变相的救治了无数穷苦难民,算是一桩大功德。何谈报答?” 童永周闻言叹了口气,笑道:“是我着相了,还望师弟勿怪。” “无妨无妨…”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随即如法炮制的施以小周天针法,将童永周另外一条手臂也治好。 见其施展双臂,便是面色都红润了几分,他起身拱拱手请辞道:“师兄,此间事了,我就不久留了。” “师弟何故急着走?” 童永周见他要走紧忙将其拽住,面带急色的说道:“且不说师弟此番与我有再造之恩,难得下山来我这一趟,若是连饭也不吃就回去,岂不让人戳我脊梁骨?” “确实有事在身,不便久留…” 张修缘见他依旧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解释道:“我这修为精进的有些突然,需得费些时间稳固修为,免得根基不稳,有碍修行。” “原来如此。” 童永周早年也在太虚观待过,虽没修行,但多少也懂一些修行之事。 见其急着回山稳固修为,他也知此事不是儿戏,当下正色说道:“既如此,我就不留师弟了,但我得和师弟一同去趟太虚观。” “师兄也去太虚观?” “我虽还俗多年,但早年毕竟受过师父指点,如今他老人家仙逝,于情于理我都得回山祭拜一番。” “那便同行…” 第26章 一文救命钱 八月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一阵骤雨下过,似是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寒山小径上… 童永周左手拎着买的纸钱,右手拎着装有吃食和酒水的饭盒,踩着山路石阶拾级而上,便是额头溢出的汗珠也难掩脸上的喜意。 便是张修缘和安九龄想帮他分担一些,都被他严词拒绝了… 他双手酸软无力一年多,颤抖的连一些简单的生活日常都需要人照顾,如今恢复如初,自然想沉浸式的体验那双沉稳有力的双臂。 师兄弟二人边走边聊,谈及张修缘接手太虚观之事,童永周略显诧异的问道:“也就是说,如今师弟是太虚观的观主咯?” “是啊…” 张修缘点点头,感慨道:“如今太虚观只有我这观主一人,孤家寡人也挺清静的。” 童永周闻言眉头一挑,打趣道:“还俗门人童永周,见过张太虚~” 张修缘亦是装模作样的点点头,不动声色的应了句:“不必多礼~”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开怀大笑… “岁月不饶人啊~” 童永周笑着笑着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感慨道:“当初太虚观的师兄弟足有数十人之多,后来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就连师父也仙逝了,也不知还有几人记得这座太虚观。” 张修缘叹了口气的附和道:“师父当初封闭山门,一晃就是十余年,这太虚观确实与外界隔绝了。” “那师弟你既当了观主,对这太虚观的未来有何规划?” “大开山门,吸引些香客…” “仅此而已?” “太远的看不到…” “哈哈哈哈~” 童永周也被这师弟的开朗性子逗笑了,问道:“师弟,你一个人在观中生活未免太过冷清,需不需要我帮你寻些机灵的童子入门拜师?” “还是算了吧。”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我年岁不大,又刚接触修行不久,而且在江湖中也无甚名声,倒是不急着收门人子弟。” “意思是静待有缘人咯?” “静待有缘人~” 两人一路闲聊,很快便到了太虚观的后山。 在张修缘的带领下,童永周也寻到师父的坟墓,在坟前摆上吃食和酒水,烧了纸钱,随即又说一些悼词,这才祭拜叩首。 而安九龄年纪虽小,却也懂事,见自家师父叩首,他也跟着叩首祭拜师公。 童永周祭拜完师父已是日光西斜。 见天色不早,他便请辞与徒弟回医馆,而张修缘也未久留,将二人其至山门外。 见童永周神色有些纠结,一幅欲言又止之态,他笑问道:“师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瞒不过师弟法眼…” 童永周叹了口气,意有所指的问道:“冒昧的问一下,师弟可有出山悬壶济世之心?” 张修缘似是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头应道:“我性格懒散,还要修行,不适合行医。” “那太可惜了。” 童永周感叹道:“师弟的金针度穴之法玄妙莫测,若是行医,那回春妙手不知能救治多少受疑难杂症折磨的病人。” “……” 张修缘也知这位师兄的赤城之心,笑道:“如今师兄双手康复,这姑苏城内的疑难杂症都得退避三舍,何须我这半路出家的小道士?” “折煞我也…” 童永周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一人所学还是太过浅薄,连自己的手都医治不了,又如何敢妄言让这姑苏城内的疑难杂症都得退避三舍?” 张修缘沉吟了一会儿。 想到自己还是因为眼前这位师兄才摸索到小乌龟的正确用法,也算是欠了个人情,虽帮其治好了手疾,但那是了结红尘烟火气所沾的因果,并非偿还人情。 人情归人情,因果归因果,这点他还是能分清的。 “此事易尔。” 他打定主意后直言道:“如今太虚观大开山门,也需要香客,师兄若是遇到了棘手的病症,可让病人来太虚观救治。” “当真?” 童永周闻言便是眼睛都亮了几分,问道:“是不是只要病人来此,师弟就愿出手救治?” “当真…” 张修缘笑着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了自己的小乌龟和山海绘卷,说道:“但我得收诊费的,可不会平白帮人医治。” “理当如此!” 童永周抚掌而笑,试探性的问道:“却不知师弟的诊费要价几何,我引荐病人来此,也好让他们提前准备好诊费。” 张修缘笑着伸出一根食指… “一两银子?” 童永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暗想以师弟金针度穴的手段,只收一两银子的诊费完全可以说是格外开恩了。 姑苏城中的普通人家倒也能负担得起,若实在有穷苦的病人出不起这一两银子的诊费,大不了自己掏腰包垫上就是。 “不是一两银子…”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是一文钱。” “一…一文钱?” 童永周闻言茫然的眨眨眼睛,而他身旁的安九龄也愕然愣在了原地。 如今姑苏城内的物价,早晨路边早点铺卖的大肉包子都得三文钱一个,这一文钱的诊费…… 实在太过荒谬… 童永周心中暗叹:师弟乃是远离俗世的出家人,这一文钱多半是他为自己出手而寻的由头! 这就是太虚观观主的格局吗? 安九龄则是暗想:师叔那金针度穴之法玄妙莫测,莫说收一文钱了,便是收一两银子,百两银子都不为过,却只象征性的收一文钱诊费。 难道这就是师叔的心怀吗? 张修缘不知他们所想,自顾自的说道:“虽说我这儿的诊费只是一文钱,但这‘一文钱’又不止‘一文钱’那么简单。” “哦?” 童永周闻言惊疑一声,细品他口中两个‘一文钱’的区别,问道:“恕师兄愚昧,却不知师弟口中的‘一文钱’与寻常一文钱有何区别?” “那区别可就大了…” 张修缘笑了笑,说道:“这诊费所需的一文钱需得是病人的救命钱才行,若是心思不纯之人前来求医,便是抬来千金也无用。” 童永周眉头紧锁的问道:“何为救命钱?” “唔~” 张修缘沉吟了一会儿,解释道:“就像师兄你当初丢在祈愿池中的那枚铜钱一般,承载情感,寄托希望。” “承载情感,寄托希望…” 童永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知道,当初的自己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绳子似的,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求见师父上。 这般想来,当初祈愿所用的那枚铜钱,说是寄托自己的‘希望’倒也不为过。 想到当初的自己未能辨别人心善恶,救治病人反而被挑断手筋,将希望寄托在师父身上,却又未能得师父救助,前途昏暗; 而如今师弟却以‘一文救命钱’为诊费出手医治病人,所言的只怕不是一文钱,而是在侧面提点自己日后行医要辨别人心善恶… 他心中不禁有些触动,拱拱手说道:“师弟金句良言,我当牢记于心。” “师兄言重了…” 张修缘见状还以为师兄理解了何为‘一文救命钱’,同样拱手回礼,笑道:“那我就不久留了,山高路远,愿师兄医途坦荡,誉满杏林!” “承师弟吉言…” 童永周闻言开怀大笑,同样拱手恭祝道:“也祝张太虚一扫沉疴,重振太虚之名!” 第27章 哭瞎眼的妇人 转眼又过了月余… 姑苏城内,童大夫手疾被治好的消息被一些穷苦百姓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作为底层百姓,这点小事也并未掀起多大波澜。 而此时的张修缘懒散地坐在大榕树下纳凉,手中翻阅着杂谈游记,在他肩头上还立着两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 这月余时间中,他不仅稳固好了修为,也与大榕树上的两只小鸟邻居打好了关系。 两只小家伙见他常到大榕树下修行、看书,从起初好奇的打量,到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再试探性地与他接触,很快便打成了一片。 每每他修行时,两只小家伙就在旁勾着脑袋观望,似是好奇他在做什么; 而闲下来看书时,两只小家伙甚至还会主动落到他身上一起看书,或是叽叽喳喳的相互打闹。 张修缘对此也是乐在其中… 毕竟如今的太虚观只有他一人,有两个小家伙在身旁打伴,也能多些生气。 此时的寒山小径上… 安九龄搀扶着一位身着朴素的中年妇人,慢慢的挪着步子上山。 那中年妇人约莫四五十岁,不仅精神萎靡,头发斑白了大半,就连眼中也是灰白一片,似是瞎了眼,上山都得靠人搀扶。 她脸上带着几分局促不安,显得很是拘谨,期期艾艾的问道:“孩子……我这眼,真能治好吗?” “这我不敢给您保证…” 安九龄的出身也不好,家中排行第九,未被童永周收养前每日食不果腹,说是‘卑从心头起,万般不如人’也不为过,故而也深知这些穷苦百姓的想法。 见妇人一幅惴惴不安之态,他笑着宽慰道:“但我师父说了,若是连师叔都治不好您这眼疾,那天下也就没人能治好了。” “你师父童大夫我倒知道,是城里有名的大善人,你那师叔又是何人?” “我师叔乃是太虚观的观主…” “道士啊…” 那妇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小心翼翼的问道:“却不知你那师叔帮人问诊收费几许?” “我师叔乃是方外之人…” 安九龄见她提及诊费之事,脸上露出一抹与有荣焉的笑容,说道:“心诚良善者,一文钱足矣;心昧奸猾者,便是抬来千金师叔他老人家也不会出手。” 说罢,他看到近在眼前的太虚观山门,也顾不得休息,对着观中放声喊道:“师叔,有位病人求您医治。” “……” 张修缘隐约听到了安九龄的声音,便合上手中的古籍迎了出去… 而在他肩头打闹的两只百灵鸟似是也察觉到他有事,振翅飞到了树梢上,歪着脑袋,叽叽喳喳的继续打闹着。 还未至山门,他便看到安九龄搀扶着一位中年妇人迎面而来… 安九龄见师叔迎来,经忙行礼问候:“弟子安九龄,拜见师叔…” “不必多礼…” 张修缘微微颔首,顺势打量起那略显局促之态的中年妇人。 见其穿着朴素,手上满是常年劳作导致的龟裂,尤其是那双眼睛灰白无神,也便知道其人得了眼疾。 那中年妇人也是知礼的,知道自己见到了正主,紧忙行礼问候:“民妇李氏,见过道长。” “不必多礼…” 张修缘瞥了眼安九龄,见其手指指了指眼睛,便也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了。 他伸手在李氏面前晃了晃,见其眼睛都不眨一下,问道:“你这眼睛是怎么了?” 李氏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脸上中露出几分悲戚之色,讷讷地应道:“哭瞎的…” “哭瞎的?” “此事说来话长…” 安九龄插了一嘴,随即将张修缘拽到一旁,轻声解释道:“师叔,这李大娘是住在咱们同一条街的街坊,她有个好赌成性的儿子,败尽了家资,前段时间连祖宅都被那败家子赌输了,李大娘伤心过度哭瞎了眼睛。” 他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师父对眼疾这一块的心理负担颇重,便想劳烦师叔出手,帮忙医治一下。” “可以…” 张修缘微微颔首,说道:“我去拿针具,你带她到祈愿池边祈愿,就说心诚则灵,那祈愿所用的一文钱丢入池水中即可。” 说罢,他也不再多问,转身去拿针具了。 而安九龄虽不知师叔为何要把诊费丢入祈愿池,但也不好多问,只点点头回去搀扶着李大娘往那祈愿池而去。 李氏抓紧他的手,有些局促,又有些忐忑的问道:“孩子,道长怎么说?” 安九龄拍着她的手宽慰道:“李大娘你放心,师叔回去拿针具了,稍后便帮你把眼睛治好。” “那诊费呢?” “方才不是说了嘛,一文钱即可…” “真就一文钱?” “那是自然。师叔还说了,那一文钱的诊费丢进祈愿池就行。” “祈愿池?” “是啊…” 安九龄笑了笑,眼珠一转的说道:“师叔乃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大娘你只需在祈愿池旁诚心祈愿,投进一文钱,就算是太虚观的香客了,师叔身为太虚观观主,自然得为香客消灾化难。” “那…那祈愿有什么忌讳吗?” “心诚则灵,没什么其他忌讳。” “好好好…” 两人一路闲聊,很快便来到了祈愿池边上。 在安九龄的引导下,李氏自身上掏出一团包起来的破旧手绢,打开手绢,里面包的是一枚枚铜钱。 她从手绢中取出一枚铜钱,随后小心翼翼地又将手绢重新包好揣在身上。 紧接着握着铜钱,闭上了哭瞎的眼睛,在那祈愿池旁做着最诚挚的祈愿。 她不知道什么叫心诚则灵,她只希望被追债逃亡的儿子能够平安…… 张修缘取来上次童永周祭拜师父时所赠的那套金针,见祈愿池底有一枚裹着红尘烟火气的铜钱,也便知道事成了。 将李氏领到客房落座… 安九龄见师叔只取一枚毫针,好奇的问道:“师叔,弟子上次看您为师父治手疾就只用一枚毫针,这治疗失明也只用一枚毫针吗?” “这失明究其缘由乃是伤心过度,肝胆气机上逆,蒙蔽了眼窍。” 张修缘也没藏着掖着,一边施针一边讲解道:“若是寻常施针治疗此疾,可取双太冲穴、双阳陵泉穴、双光明穴、双合谷穴、印堂穴、四白穴、鱼腰穴,反复五次左右也能治好此疾,我是以气御针,以气疏导气机,所以一针足矣。” “噢~” 安九龄闻言小脸上隐隐露出几分亢奋之色,恨不得寻个小本子将师叔方才的话记下来。 他原本还想再问问的,但见师叔捻针的同时,还得运气疏导李大娘体内上逆的气机,也便不再出声打扰… 不多时… 李氏只觉得眼睛莫名发干发涩,情不自禁的涌出泪水湿润眼眶,更为玄奇的是原本失明的眼睛此刻竟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东西! 张修缘收功取针,见李氏揉着眼睛,提醒道:“李大娘,你可以闭着眼睛缓一会,稍后就能看到东西了。” 李氏闻言紧忙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耳边听到‘可以睁开眼睛了’,她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待看清面前的两人,她也知道自己重获光明了,当下‘噗通’一声的跪倒在地,唤道:“民妇拜谢道长大恩!” “……” 第28章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李氏走了… 安九龄年岁不大,却很懂事… 他知道师叔要修行,所以在李大娘重获光明几番感恩戴德后,便以医馆事务繁忙为由要下山,顺便也将其劝走了。 而张修缘也没远送,见他们出了山门,便操控祈愿池中的小乌龟将那铜钱上的红尘烟火气吸入了口中。 山海绘卷再次呈现,随着一缕浊气没入其中,画卷上也随之浮现出种种记忆片段。 李氏的记忆片段… 李氏的夫家早逝,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所幸还算有些家底,不说如何大富大贵,早年间倒也不愁吃穿用度。 许是早年丧夫的缘故,李氏从小便溺爱独子王炳贵,即便是儿子犯了过错也不舍得打骂。 而其子王炳贵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不可避免的染上了诸多恶习,比如好吃懒做,比如嗜赌成性! 起初,胆子小,玩的也小,只是和一些泼皮无赖厮混在一起…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玩的越来越大,逐渐开始进出一些赌坊。 他渐渐地沉迷在了赌博时那种血脉贲张、心跳加速的刺激感中,难以自持。 看着家资被一点点败尽,李氏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也曾劝说过儿子多次,但并没有用。 直到后来家资败尽,王炳贵才收敛一些… 李氏不得已只能去帮酒楼洗盘子,帮人浆洗衣物赚钱维持生计,常年泡水,便是寒冬腊月都不曾休息,她的手也裂出了一道道口子。 而王炳贵依旧死性不改,秉持‘哪有孩子天天哭,哪有赌徒天天输’的原则,没事就去偷鸡摸狗,有钱了就去赌,就不干正事。 只是他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有愧于母亲,便是偷鸡摸狗也没怎么问李氏要钱。 前不久,王炳贵不知何故在赌坊中输红了眼,上了头,将仅剩的祖宅地契也当做赌资押了注。 结果天牌遇至尊,不仅将祖宅地契输没了,还欠了赌坊一屁股的债… 王炳贵浑浑噩噩的出了赌坊,自知无颜面对家中老母,便躲了起来。 只是他这一躲不要紧,可就苦了生母李氏。 如今年逾五十的李氏不仅被人赶出了祖宅,还得帮儿子还债,若非李氏的兄长收留,怕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整日以泪洗面,最终哭瞎了眼。 可即便沦落到这般田地,她所祈愿的不是自己能复明,而是希望被追债逃亡的儿子能够平安。 可怜天下父母心,莫过于此… ………………… 山海绘卷上显化的记忆片段渐渐暗淡,转而浮出些许古篆小字:得‘红尘烟火气’一缕,沾人字七品因果,馈‘明慧果’一枚。 张修缘手中莫名多出一个枚杏子般的果实,紧接着心有所悟,也明白了这所谓的‘明慧果’有何妙用。 增强五感六识… 五感指的是形、声、色、味、触,即人的五种感觉器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六识指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 一枚‘明慧果’入腹,就如近视多年的人突然带上了眼镜一般,仿佛世界都清晰了很多。 他隐约听到了脚步声,打开房门,果然看到了李氏与安九龄折而复返。 安九龄有些尴尬的解释道:“师叔,方才弟子与李大娘刚到山门处,李大娘突然说有一事相求。” “无妨…”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摆摆手… 他也知道,自己炼化了红尘烟火气已经与之沾上了因果,若对方祈愿的是治好眼疾,那因果倒也了结了;偏偏对方祈愿的不是治好眼疾,而是希望被追债逃亡的儿子能够平安。 李氏似乎也知道自己此行有些得寸进尺,当即抹着眼角垂泪道:“民妇不知好歹惊扰道长修行,还望道长莫要见怪。” “无妨,总归还未修行…” 张修缘也知对方是个苦命的,叹了口气的问道:“李大娘你已治好眼疾,却不知还有什么事相求?” 李氏磕磕绊绊的说道:“还望道长给我儿带句话。” “带话?” 张修缘闻言眉头微蹙的说道:“若贫道所料不差,令郎如今欠了赌债,躲起来连你这生母都不愿相见,贫道如何给他带话?” “他会来寻道长的,肯定会的。” 李氏非常笃定的解释道:“我儿王炳贵虽然混账了些,但还算是有孝心的,他躲起来是无颜见我,但我知道他并未走远,还在暗地里看着我,他若知道我在道长这治好了眼疾,定会来寻道长谢恩的。” “……” 张修缘问道:“万一令郎不来呢?” “他肯定会来的!” 李氏想为儿子担保,可一时词穷却不知怎么说,只磕磕绊绊的说道:“他只是从小疏于管教,被人带坏了,他…他本性不坏的,他肯定会来的。” 张修缘见李氏一脸恳求之态,也不好说打击她的话,只叹了口气的问道:“带什么话?”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李氏见道长松口面色一喜,紧忙从身上掏出那已经掉色的破旧手绢,连同里面的铜钱一起塞到了张修缘手中。 “我儿要是来寻道长,劳烦道长将这些钱给他,就说…就说要债的那些人已经被他舅舅应付走了,让他别担心。” “就说……就说我这当娘的老了,没用了,前段时间洗盘子只赚到了这点钱,让他先用着。” “……” 张修缘默然以对,不知为何,他只觉得手里的破旧手绢很沉很沉,只拿在手中便已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他叹了口气的点点头,应道:“若是令郎来此,贫道定当转告。”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李氏闻言面色一喜,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心中的谢意,只一边抹着眼角的泪痕,一边弓腰行礼道谢。 安九龄带着李氏走了,下山了… 张修缘看着他们下山,不知为何没了修行的念头,便是往日看着津津有味的杂谈游记,此时看着也觉得空洞乏味,全无兴致。 他回房间取过尘影剑,指背在剑身轻抚而过,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幼教导自己一心向善的师父。 他手指轻敲剑身,伴随那‘叮铛’脆响,轻叹道:“父逝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 第29章 赌徒! 三日一晃而过… 寒山小径上,王炳贵拾级的往山上而去。 其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左右,长的其貌不扬,走起路来还吊儿郎当的,加之时常左顾右盼,显得很是心虚。 待至太虚观山门… 见山门大开,他左看看,右望望,贼眉鼠眼的模样似是在打量着有没有值钱的东西,等回去时顺手带走。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太虚观,看到那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时微微一愣,暗叹这么一颗大树,便是砍了当柴火也能卖些钱了。 不过他也只是一想,并未动什么歪脑筋。 他人虽混账,似吃喝嫖赌、欺男霸女、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但也知道老母亲将自己拉扯大不容易,此番上山便是来道谢的… 前些日子,他将祖宅地契赌输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心中有愧无颜面对家中老母亲,便躲了起来。 但其实并未走远,只是在暗中不曾露面罢了,想着等日后风头过了,就带老母亲换个地方生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只是未曾想,老母亲会哭瞎了眼。 他心中的愧疚更甚几分,躲起来自己抽自己嘴巴子,自己骂自己是畜生,甚至想过轻生,一了百了。 后来,莫名发现自家老母亲眼睛又复明了,他大喜过望,托人打听才知道是这寒山上的太虚观道士治好了自家老母亲的眼睛,并且只收了一文钱的诊费。 他放弃了轻生的念头,犹豫再三,决定上山拜谢那位救治老母亲的道士,毕竟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方法为老母亲尽孝了。 不知不觉中,王炳贵走到了祈愿池边上,而且第一眼便注意到了池底那枚碧绿的云纹玉佩。 他常年厮混赌坊,对值钱的金银玉器很是敏感,一眼便看出那枚云纹玉佩价值不菲。 这么一块玉佩怎地丢在池中? 是不是没人要了? 若是能将其捞走典当,都够还赌债了,说不定还有余钱再上桌拼两把,万一时来运转将输的祖宅给赢回来呢? 那自己是不是就能脱离‘败家子’的名头了? 那老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怪自己了? 这一刻,他心动了,礼义廉耻也抛在了脑后… 他舔了舔嘴唇,趴到祈愿池边,撸起袖子准备下水将那块云纹玉佩捞出来以做翻本之姿,丝毫没注意到池中一只小乌龟正冷眼看着他。 就在他准备下水之际,身后突然传出一句善意的提醒:“你若敢动那块玉佩,我就让你脑袋搬家。” 王炳贵闻言被吓的一个激灵,转头发现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个面带笑容,手里还拿着一柄拂尘的道士。 那道士脸上虽带着微微笑意,但说出的话却让他有种寒冬腊月掉进冰窟窿的寒彻透骨之感… “误会,误会…” 他讪讪的从池边支起身子,拉下衣袖,随即没皮没脸的拱拱手,问道:“敢问道长可是张太虚?” 张修缘微微颔首,告诫道:“我知你品性,但在这观中,还是希望你能遵守这里的清规戒律,莫起贪念。” 因为看过李氏记忆片段的缘故,他也知道眼前之人便是那李氏的儿子王炳贵,对于这种好赌成性的泼皮无赖,他实在不想与之客气什么。 “道长误会了…” 王炳贵见自己小心思被看穿,没皮没脸的讪笑两声,紧忙扯开说道:“我是特意来拜谢道长的。” “拜谢就不必了…” 张修缘神色淡然的摇摇头,转身往客房而去,说道:“跟我来,你母亲让我转交给你几句话,还给你留了些钱财。” “啊?” 王炳贵闻言微微有些失神,待回过神后紧忙跟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道长知道我是谁?” “王炳贵…” “道长知道我要来?” 张修缘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解释道:“不是我知道你要来,而是你母亲猜到了你会来。” “……” 王炳贵闻言心神一颤,便是脚步都慢了几分,有些心虚的看了看四周。 “你母亲没在这…” 张修缘见他那般姿态,暗想此人倒还知道几分礼义廉耻,说道:“前几日她在我这治好眼疾后便猜到了你会来。” “……” 王炳贵依旧默然… 人之所以有那么多烦恼,就是因为不够纯粹,善的不纯粹,恶的同样也不纯粹。 譬如师父张阳明… 譬如眼前这王炳贵,平常油腔滑调,没皮没脸,但提及他母亲时,他连那没皮没脸的姿态都保持不住。 他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偷鸡摸狗,普通人能做的坏事他做尽了,说是坏到流脓水也不为过… 但他良心又未彻底泯灭,还知道自己亏欠母亲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 张修缘不愿与他多做纠缠,回客房后取出那日李氏所给的手绢,放到了桌子上,伸手示意道:“你母亲留给你的。” “……” 王炳贵捧着那包的严严实实的手绢,不觉失了神,讷讷地问道:“不知我娘让道长带什么话?” “你自己看吧…” 张修缘指尖氤氲出一点灵光,随即伸手点了王炳贵的眉心,以气机在他识海中将那日的画面‘复刻’了出来。 这种显影的小手段是他看山海绘卷呈现记忆片段时心有所悟所创,目前只能算是一种气机的初级运用,连术法都算不上…… 此时的王炳贵已愣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老母亲被安九龄搀扶上山走进太虚观、看到了老母亲哭瞎的灰白眼睛和满是裂痕的手、也看到了老母亲小心翼翼为自己祈愿的样子…… “我儿王炳贵虽然混账了些,但还算是有孝心的,他躲起来是无颜见我,但我知道他并未走远,还在暗地里看着我,他若知道我在道长这治好了眼疾,定会来寻道长谢恩的。” “他肯定会来的!他只是从小疏于管教,被人带坏了,他…他本性不坏的,他肯定会来的。”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我儿要是来寻道长,劳烦道长将这些钱给他,就说…就说要债的那些人已经被他舅舅应付走了,让他别担心。” “就说……就说我这当娘的老了,没用了,前段时间洗盘子只赚到了这点钱,让他先用着。” “……” 在这瞬间,他看到了太多东西,也看清了往日没能察觉到的东西。 譬如老母亲那头枯白的头发、譬如老母亲那满是裂纹的粗糙双手…… 不知何时,那包有钱币的手绢上被两滴泪水浸出了点点湿痕。 王炳贵抹了把眼角的泪痕,将那那包有钱币的手绢揣进怀中,随即屈膝跪在了张修缘面前,足足磕了九个头。 待磕完头后,他起身出了客房的门,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过。 路过祈愿池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驻足在池旁小心翼翼地取出手绢,从中取出一枚铜钱,如他母亲那般攥着铜钱做着最诚挚的祈愿。 做完祈愿后他似是想通了什么,将手中的铜钱抛入池中,随即咬牙切齿的出了山门…… 第30章 下山! 张修缘看着祈愿池中那枚带有红尘烟火气的铜钱,属实没料到这等赌徒竟也能贡献出一缕红尘烟火气… 莫非是浪子回头?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操控祈愿池中的小乌龟将那枚铜钱上的红尘烟火气吸入口中。 山海绘卷照常呈现,随着一缕浊气没入其中,画卷上也随之浮现出种种记忆片段。 王炳贵的记忆片段… 许是母子连心的缘故,起初,他的记忆片段与李氏的记忆片段有不少重合的地方。 后来,所显现的多是他所做的那些损事,或是和一些泼皮无赖坑蒙拐骗,或是去偷鸡某狗,或是在赌坊中摇骰子,摸牌九… 每每赢钱时,他眼中的亢奋与贪婪是那样清晰。 周边之人的恭维之词、赢来的银钱、乃至对手的奉承,每一样反馈都像是汹涌而至的波涛,拍的他血脉贲张,心旷神怡,自己都认不清自己是谁; 每每输钱时,他咬牙切齿的姿态与眼中的不服输同样也很清晰。 周边之人的戏谑之词、输掉的银钱、乃至对手的羞辱,每一样反馈都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灼的他头皮发麻,面目狰狞,同样也认不清自己是谁; 因为败尽家财的缘故,最近几年他手里没钱,去赌坊玩的都比较小,还算能克制住自己。 前些日子,他去赌坊玩,不知为何那日的手气极佳,输少赢多… 但因为本钱少的缘故,他赢的也不多,后来在周边之人怂恿与刺激下,他渐渐开始下了重注。 结果可想而知,赢的是小钱,输的是大头,不仅将所赢的钱连本带息的又输了出去,上头后连祖宅地契也输掉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赌坊的杀猪盘其实很粗糙,奈何他本就是沉迷其中的当局者,根本察觉不到,还傻傻的以为只是自己的运气不好… 如之奈何? 此番,他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老母亲因自己而哭瞎的双眼,看到了老母亲操持生活的艰苦,也看清了老母亲对自己爱。 他心如刀绞,祈愿老母亲能够平平安安,却依旧没有回头的意思… 他准备,再去赌最后一把! 最后一把… …………………… 山海绘卷上显化的记忆片段渐渐暗淡,转而浮出些许古篆小字:得‘红尘烟火气’一缕,沾人字六品因果,馈《流云袖》一本。 张修缘看完王炳贵的记忆片段,暗叹此人真是无可救药到了一定地步。 被赌坊做局当猪杀,却还天真的以为只是自己的运气差点,何其愚昧? 老母亲为他哭瞎了眼,留给他钱财,可他竟然还想拿这钱财去赌最后一把,又是何其混账? 或许,是他自知亏欠老母亲太多已无力偿还,索性自暴自弃了? 张修缘摇摇头不在多想,翻开手中的古籍,却见古籍中的行行小字与人物图像化作一抹灵光钻入了眉心… 《流云袖》是本武道秘籍,施展时衣袖中真气鼓荡,使得袖口挥摆时如风如云般轻柔,御敌时却又如金似铁般坚韧,颇具威能。 算是个御敌的小手段吧… ………………… 第二日一早。 童家医馆送来一位服毒的病人,据童永周检查,死者在服用了一包砒霜,在送来的路上便已没了生机。 死者唤作王炳贵… 据说其人昨日不知在那弄了些钱财,又在赌坊厮混了一宿,结果赌输了最后一把,而且是输的一干二净。 出了赌坊大门后便服毒了… 也有人说,他在进赌坊之前就已经买好了砒霜,只是都无所谓了。 毕竟,人已经死了… 而此时的李氏还在酒楼里洗盘子,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已经死了。 童永周只是大夫,不是神仙,也救不活死人,一条街上的街坊服毒死了,他心里多少有些感慨。 他甚至都想象不到,那曾哭瞎眼的老嫂子若是得知了这个消息,心中又是怎样的辛酸与苦楚。 “他……他怎么就死了。” 安九龄茫然的眨着眼睛,讷讷地呢喃道:“前几日,李大娘还在师叔那留了些钱给他,让他不用担心,好好生活。怎么这就死了。” “输的一塌糊涂啊…” 童永周暗叹一声,不知该如何解答弟子的疑惑,随口道:“九龄啊,你再去太虚观,找你师叔问问王炳贵此前寻过他没有。” “噢噢…” 安九龄虽不知自家师父何意,却也没多问,领了任务一路小跑出了城。 跑上了寒山小径… 还未跑进太虚观的山门,他便气喘吁吁的唤道:“师叔,师叔!!” 待进了太虚观的山门,见师叔正坐在大榕树下对着初升的朝阳修行,他紧忙又捂住了嘴。 张修缘修行完一周天后睁开了眼睛,见其神色讪讪像是做了错事,倒也没多在意,问道:“什么事?” 安九龄讷讷地应道:“王炳贵死了。” “王炳贵死了?” 张修缘闻言倒是没露出什么惊态,只了然的点点头,问道:“他是怎么死的?说的详细些。” “服毒而亡…” 安九龄小声解释道:“据说昨晚他又在赌坊里厮混了一宿,输了钱,早上出门后便服了砒霜,方才他被人抬到了医馆,已经咽了气。” “输得一塌糊涂啊…” 张修缘轻叹一声,昨日吸收了那缕红尘烟火气后,得知王炳贵还念念不忘的想去赌最后一把,他便已猜到了这样的结局。 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师父也这么说的…” 安九龄挠了挠头,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师父让我来找师叔问问,那王炳贵此前寻过您没有?” “寻过…” 张修缘点点头,叹了口气的说道:“昨日他来寻我,我将他母亲的钱与话都转交给了他。” “这……” 安九龄面色有些怪异,讷讷地问道:“这么说来,王炳贵是拿着李大娘给他的钱去赌了?” “是啊。” 张修缘问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母亲应该还不知道他已经服毒而亡的消息吧?” “是不知道…” 安九龄点点头,问道:“师叔您是怎么猜到的?” 张修缘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的说道:“若是他母亲已经知道他服毒而亡的消息,你师父也就没必要让你来寻我了。” 安九龄并不蠢,似是也隐约明白了什么,问道:“师叔,那师父该怎么和李大娘说?” “总归要面对的,实话实说呗。” “要不……要不撒个谎?” “没必要…” 张修缘摇摇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如果真相带来痛苦,谎言只会雪上加霜。” “……” 安九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张修缘走到祈愿池边,看着池底的那枚昨日才投下的铜钱,说道:“没事就回去吧,把我的话传达给你师父即可。” “弟子告辞…” 安九龄点点头,行礼后出了山门。 张修缘在祈愿池边默然许久,轻叹道:“怎么说也算是我太虚观的香客,死的稀里糊涂,像什么话?” 说罢,他袖口一摆,鼓荡的真气将池底那枚铜钱震的脱水飞出,在半空滴溜溜的旋转,随后落在了他手心。 他捏着昨日王炳贵投入祈愿池的那枚铜钱,随即负手出了太虚观山门… “我倒要看看,什么赌坊的吃相这么难看!” 第31章 从一文钱开始! 从古至今,上至圣贤大德,下至贩夫走卒,人心都只有‘难测’二字可以形容… 特别是输钱输红眼的赌徒、嫖过娼陷入圣贤状态的嫖客,不认账或不想给钱的大有人在。 故而似赌坊、勾栏、妓馆这等龙蛇混杂的地方,一般都会豢养专门看场子的人。 若是没点背景和手段,也干不了这样的活,赚不了这样的钱…… 姑苏城中的赌坊同样如此… 此时赌坊门前正坐着几个看场子的泼皮,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闲聊着今早所见的趣闻。 “王炳贵那厮也是真傻啊,都输成这逼样了居然还想来捞一把,他不死谁死?” “我听说这厮不仅输了钱,祖宅也被赌输了,然后这厮躲起来不敢见人,害的他老娘被人赶出门,哭瞎了眼。啧啧啧~大孝子啊~” “他老娘的眼睛据说被个道士治好了。” “治好了又怎么样?王炳贵这厮三十了也没娶上一房婆娘,没给他们家留个后就服了砒霜,他老娘知道怕是那眼睛又得哭瞎咯~” “哈哈哈哈~大孝子~” 提及那服毒而亡的王炳贵时,他们几人的言辞中没有半分怜悯,有的只是嘲弄与奚落。 不知何时… 一个年轻道人站在了门前,仰着头似是在打量着赌坊的招牌。 几个看场子的泼皮神色有些玩味,似乎也在惊疑这哪来的道士居然在赌坊门前逗留。 大元朝的皇帝崇佛礼道已经算是老传统了,还规定免除道场寺院的赋税徭役,连带着僧人道人的地位也不低。 几个看场的泼皮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吐掉嘴里的瓜子壳,笑着打趣道:“道爷若是心动,何不进来耍两把?” “是有些心动。” 张修缘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动之色,随即感叹道:“可是贫道囊中羞涩,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 “嗨呀~” 那泼皮闻言起身指了指身后的赌坊,笑道:“咱们这儿又没什么槛,道爷你身上哪怕只有一文钱,也能下注耍一把的嘛。” “道爷何必见外?” 另外一个泼皮也起身附和道:“道爷要是实在没钱,又想玩两把过过手瘾,咱们这儿也提供借贷,九出十三归,向来是童叟无欺。” 另外几个泼皮也纷纷附和,话里话外都是‘玩两把又不碍事’之意。 做赌坊生意的,他们不怕赌客身上带的钱少,就怕赌客不进门! 因为只要赌客进门了,必然会玩上几把过过手瘾,届时身上带的钱再少都无所谓。 毕竟,钱少可以当东西啊… 赌徒大多都是狗性子,只要稍微撩拨撩拨,就没有什么不能当的东西,上头的时候莫说什么家产了,便是老婆、孩子都能当了赌两把。 对于那些游走在灰色产业边缘的人而言,再穷,他们也能扒下层皮来! “恭敬不如从命。” 张修缘似是被他们说动了,自身上掏出一枚铜钱来,故作羞赧之态的笑道:“那贫道就进去玩一把。” “哈哈哈哈~祝道爷手气昌隆~” 几个泼皮见他手里就捏着一枚铜钱,对视一眼后皆是大笑,一个个却都咧着嘴的在门旁摆出请进的手势,笑道:“道爷,请!” 张修缘客气的拱拱手,拿着王炳贵祈愿的那枚铜钱信步迈进赌坊中。 赌坊中三教九流混杂,而且赌徒大多也都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人,故而坊间的气味有些难闻。 白天来赌坊过几把手瘾的赌徒并不在少数,皆是三五成群的聚集在各个赌桌前,一个个血脉贲张的红着眼,嘴里同样嚷嚷着。 伴随阵阵‘大大大!’、‘小小小!’、‘豹子!’、‘天牌!’等等吆喝声,隐约还能听到赢家的欢呼与输家的哀叹。 出家的道人来赌坊,确实少见… 但对于赌徒们而言,道人来赌坊甚至还不如下把庄家摇出几点骰子,下把能摸到什么牌有吸引力,故而也没人多在意。 张修缘虽没赌过,但在赌桌旁看了看,便也知道了摇骰子的规则。 三颗骰子,庄家摇出四至十点称做小;摇出十一点至十七点称做大;三颗骰子若是一样的点面则被称之为豹子。 而赌桌上则是被分为了三个区域,分别对应大、小、以及豹子,庄家摇骰子,而闲家则是下注在三个区域内。 正常大小输赢的赔率为1:1,因为豹子出现的概率很小,也很少有人押,但若是闲家押中了豹子,则是十八倍的赔率。 张修缘心中默算一番,暗想这三颗骰子共计能摇出二百一十六种可能,豹子虽说只有六种,但概率也应该在三十六分之一才对… 结果豹子的赔率却只有十八倍,单从这一点而言,庄家怎么都不会亏。 他本就有修为在身,加之前些日子服用过‘明慧果’增强了五感六识,能清晰的听出骰子摇晃时的声响有些细微的不同。 甚至闲家下好注,庄家在开骰盅前,骰盅里的骰子也会有细微的声响发出。 也就意味着,骰子有问题! 他只看看便摸清了规律,也猜到了那庄家所摇的骰子里必然被动了手脚,说不定在赌桌底下还有能让骰子临时变更点数的磁石! 庄家只要控制好输小注而赢大注,就能稳定不亏,即便有时候故意输些出去,当做杀猪盘的引子,也能很快的再捞回来。 ‘有点东西,但……不多。’ 张修缘耳朵微微一动,见庄家看过骰盅后嘴里嚷嚷着‘买定离手’,实则暗中变更了点数,他屈指一弹,手中那枚铜钱便滴溜溜的飞到了赌桌上的‘小’字圈中,晃晃悠悠的稳在了一堆碎银中。 “开了开了!” 那独自站在一方的庄家嚷嚷两句,随即掀开了桌上的骰盅,里面的三枚骰子分别对应着一、三、四点。 “一三四…八点小!” 随着点数揭露,闲家中有人放声欢呼,有人拍着大腿哀叹,光从面色上便能看出谁输谁赢。 而庄家身旁的随侍一人拿把尺子状的东西,将赌桌上‘大’字圈中的赌资拨到身前清点,另外一人则是负责赔‘小’字圈内的赌资。 待那随侍赔到张修缘时,也被他那一枚铜钱的赌资逗笑了,打趣道:“道爷好手气啊,刚来就赢。” “过把手瘾罢了…”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掂量着手中的两枚铜板,随口问道:“却不知贵坊有多少现银储备?” “这我不好说。” 那随侍闻言眉头一挑,调侃道:“但想来万两现银是有的,道爷若是就下这么点注,便是赢到明天都赢不完呐~” “噢~” 张修缘故作恍然之态的点点头,拱拱手笑道:“那就借居士吉言了。” 赢不完? 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十六,十六生三十二…… 若是赌资全押且一直赢,一文钱只需连赢十把便能翻至千钱,兑换成一两银子,再十把全赢便是千两银子! 也就是说,从一文钱开始翻倍,只需连赢二十五把,便可将这赌坊的万两现银储备赢的干净! 王炳贵是该死,也已经死了,但他们母子二人为小乌龟提供了两缕红尘烟火气,这份因果却做不得假! 多管闲事也好,了结因果也罢。 张修缘此番下山,便是要用手中这区区一文钱,将李氏的祖宅地契赢回去,顺便丈量一下这赌坊的吃相究竟有多难看!! 第32章 不长眼的硬茬子? 张修缘见庄家再次开盘,瞥了眼骰盅后嘴里嚷嚷着‘买定离手’,随手便将手中的两枚铜钱抛在了‘大’上… 不出意外,打开骰盅后里面的三颗骰子赫然是三、五、六点,共计十四点大。 他手中的铜钱也随之变成了四枚。 待到第三轮开盘,他再次将手中的四枚铜钱抛在了‘大’上,庄家打开骰盅后三颗骰子分别是四、四、五点,共计十三点大。 四枚铜钱又翻一番变成了八枚… 那庄家的随侍将铜钱赔给他,似是恭维,又似是引诱的打趣道:“道爷当真好手气,连着三把都押中了,这铜钱若是换成银子,那赚得可就多多咯。” “是啊~” 张修缘笑着点点头,感慨道:“可惜贫道身上并无银子,只能小打小闹的过过手瘾罢了。” “道爷说笑了不是~” 那随侍见他似是‘意动’,上前煞有其事的劝道:“道爷身上没有银子,可以先用别的东西换些银子下注嘛,就以道爷现在的手气,说不定这把拿东西换了银子,下把就能用赢的银子把东西赎回来了。” “是这个道理不错…” 张修缘摆摆手,颇为无奈的说道:“但贫道乃是出家之人,身上哪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随侍见他油盐不进,却也不急,挑着眉头笑呵呵的打趣道:“道爷真就来过把手瘾的?” “小打小闹随便玩两把而已。” 张修缘微微颔首,笑道:“当然,若是能侥幸赢些银子出门,也算不虚此行了不是?” “呵呵呵呵~是极是极~” 那随侍闻言乐的开怀大笑,用揶揄的口吻打趣道:“道爷只靠手里这几枚铜子就想赢银子,怕是有些难呐~” “起码有个盼头不是?” “那就祝道爷手气昌隆了。” “借居士吉言~” 张修缘笑着拱拱手,见那庄家再次开盘喊到‘买定离手’,他依旧将手中的八枚铜钱抛了赌桌上的‘大’字圈里。 第四轮依旧是十二点大,他的八枚铜钱也随之翻了一番,变成了十六枚; 第五轮,他手中的十六枚铜钱又翻了一番,变成了三十二枚之多; 第六轮,他手中的三十二枚铜钱再次翻了一番,变成了六十四枚! 而六轮过后,不管是周边一起下注的闲家,还是那摇骰子的庄家,似是也都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毕竟桌上的赌资大多都是碎银,铜钱本就不多,而一个道人只拿一枚铜钱开始下注,却连续赢了六局! 想不吸引人注意都难… 但其所下的注资毕竟太小,根本影响不了大局,故而那庄家也只是留了心,并未过多在意; 第七轮,张修缘手中的六十四枚铜钱又翻了一番,变成了一百二十八枚! 那随侍甚至贴心的送了个装铜钱的盘子,但送完盘子后却也待在他身边不走了,只是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怪异起来。 第八轮,那盘中一百二十八枚铜钱再次翻了一番,变成了二百五十六枚! 待到第九轮,有些闲家算是看出门道了,并未急着下注,而是等庄家喊‘买定离手’后,见那道人下在了‘小’上,他们也跟着下在了‘小’。 他们并不蠢,也不会无脑跟。 但他们同样深知,若是说在赌桌上连赢六轮是手气好,鸿运当头;那连赢八轮就已经不是单纯的运气问题了。 况且,那道人每次赢后,皆是一文不留的全部下注,全然不像是赌徒所为… 这道人,有问题! 庄家目光微凝的瞥了眼那道人身旁的随侍,见其微微摇头,目光一扫而过,也随之掀开了骰盅,三颗骰子的点数分别是一、一、六点,共计八点小! “一一六…八点小!” 看到点数的瞬间,一起跟着下注的闲家皆是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暗想这是跟对了。 而张修缘那盘中的二百五十六枚铜钱再次翻了一番,已经变成了五百一十二枚之多! “道爷好运道啊~” 那庄家对着张修缘拱拱手,目光微动的笑道:“连续赢了九局,这等手气在赌坊中着实罕见。” “侥幸而已…”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看了看四周的赌徒,问道:“贫道初来乍到,不知此间规矩,可是这赌坊中有什么忌讳,不能让闲家连赢九局?” “道爷说笑了。” 那庄家闻言眉头一挑,紧忙说道:“咱们这是开门做生意,全凭手气,岂有不让客人连赢的道理?” “那就行…” 张修缘点点头,伸手示意道:“贫道初来此间,还没玩够呢,还请庄家继续开盘。” “行!” 那庄家目光微动的点点头,随即笑着的抄起骰盅摇起了骰子。 随着‘砰’的一声,骰盅落在了赌桌上,那庄家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将手按在了骰盅之上,说道:“买定离手!” 这次他没有看点数,也没有动骰子,而是全凭技巧的掷了个少见的点数,想借此判断一下,这道人还能否猜中! 在内行人眼中,这也叫‘问道’,一般是赌坊内来赌术高手了才用得上,算是一种警告和示好。 潜台词便是‘差不多得了,大家都是在这口锅里混饭的,砸了场子对谁都不好,若是卖个薄面,事后有礼奉上。’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若是猜错,故意输了,那皆大欢喜,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事后赌坊也会送上不菲的面子礼。 若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依旧猜中,那就是铁了心要结梁子了,势必要分个高下的那种… 周边的老赌客显然也都知道这点弯弯道道,这第十轮的骰盅落下,一时间竟没人下注。 他们能看出来这道人不简单,但他们却摸不清这道人是什么路数。 是顺势卖个薄面?还是铁了心来砸场子?这东西全凭人家心意,他们自然不敢跟着下注。 故而庄家‘问道’局,散家不下注,这已经是赌坊中不成文的规定了… 张修缘并非赌客,也不是什么同行,自然不懂这‘问道’的规矩,听到对方摇出个豹子来,手还按在骰盅上,不由好奇的问道:“不看一眼?” “道爷说笑了…” 那庄家闻言只是笑了笑,非常笃定的说道:“既已说过买定离手,自然就不看了,道爷,请~” “那行…” 张修缘将装有铜钱盘子放在了赌桌上的‘豹子’圈里,丝毫没顾及那庄家微变的脸色,伸手示意道:“就押这个了,开吧。” “……” 那庄家见他铁了心的想要拆台不禁目光微凝,意有所指的问道:“这豹子出的几率可是很小的,道爷确定不再考虑一下?” “不必了。”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总归过把手瘾,这都多少局没见豹子了,万一贫道猜中,岂不是赚大了?” “好好好!!” 那庄家咬牙切齿的连道了三声‘好’,掀开骰盅后里面的三颗骰子赫然是六、六、六点的豹子! 周边的一众赌徒见状皆是惊呼出声,一来是为那少见的豹子;二来则是想到这回有好戏看了,此行不虚矣。 那庄家瞥了眼身旁的随侍,冷声呵斥道:“还愣着干吗?还不取银钱赔给这位道爷!” “是小的眼拙…” 那随侍紧忙赔笑,将九两多的银子放进托盘后,便心领神会的离开赌桌一路小跑的上了二楼寻东家了… “东家,坊里来了个不长眼的硬茬子!” 他刚推开东家的房门,到嘴边的话便卡在了喉咙,一脸茫然之色地眨眨眼睛,似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而他口中的东家,此时正跪在一个女人面前,战战兢兢的低着头,似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第33章 圣种 房间中… 一位模样标志的白衣女子端坐在桌旁,手里捧着一杯茶水细品,许是画了妆的缘故,其人眉心上方还有一点红色的焰纹花钿。 而赌坊的东家此时正低着头跪在地上,看都不敢多看那女子一眼… 待听到声响和通传声,他用余光看到没掩的房门被个下人推开,面色又是一僵… 他本名唤作金传昌,明面上乃是此间赌坊的东家,暗地里还是一个教派的小头目,专门负责经营此间。 只是知道他这重身份的人少之又少,便是赌坊中也就一些心腹才知道。 而此时,那上来通传的随侍见东家这般姿态,也知自己闯祸了,吓的喉结上下滚动,恨不得把自己这双招子都抠出来… 场面也瞬间尬住了… 那随侍身后溢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随即脚下一软的也俯跪在地,低着头磕磕绊绊的说道:“小…小人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看到了又如何?” 那白衣女子放下手中的茶水,神色淡然的说道:“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她说话的同时,眉心处的那点焰纹花钿也随之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不敢不敢…” 金传昌口中连称不敢,觍着老脸说道:“下人不懂事,冒犯了圣……冒犯了小姐,还请小姐责罚。” “没什么好责罚的…” 那白衣女子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人,秀眉微蹙的说道:“有事通报就说,我又不是什么外人。” “是是是…” 那随侍也是个机灵的,闻言紧忙说道:“就在方才,坊里来了个道士打扮的怪人,就拿一文钱的本钱下注,每次赢了之后他都一分本钱不留的又全部下注,就这一会的功夫已经连赢了十局,他那一文钱也翻到了九两银子之多!” “连赢十局?” 金传昌闻言眉头一拧,有些诧异的嘀咕道:“一文钱还翻到了九两银子?” 他是赌坊的经营者,深知赌徒的秉性。 每次赢了之后都一分本钱不留的全部下注,还连赢了十局,这种人要么不是赌徒,要么就不是一般的赌徒! 同时他也深知此事厉害,毕竟对方拿一文钱的本钱都能翻到九两银子,那若拿的是一两银子的本钱呢? 这会儿岂不是翻到九千两了? “是啊…” 那随侍紧忙解释道:“方才刘爷开盘‘问道’,那道人似是铁了心要拆咱们的台子,小的……小的就着急忙慌的上来通报了。” 金传昌问道:“那道人没有出千?” “没…” 那随侍摇摇头,说道:“那道人连赢到第六局的时候,就有坊里的兄弟在他身边观察了,确实看不出是出千的样子。” “可知那道人年岁几何?” “看起来年岁不大,但气度不俗。” “道士打扮…年岁不大…” 金传昌闻言目光微凝的嘀咕着,脑海中也在暗自思量着有那些赌术高手符合这些特征,可想了半天,也没有对上号。 “生面孔?” “生面孔…” “这般说来,咱们这坊里是来高人了。” 金传昌嘀咕一句,随即低着脑袋说到:“小姐,有不懂事的生面孔在坊里拆台,小的想去会会那人,免得影响坊中生意。” “去罢…” 那白衣女子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似是对这赌坊里的生意并不感兴趣,提醒道:“对方既是道士打扮,说不定有些修为在身,你若不敌,可来寻我。” “谢小姐!” 金传昌闻言面色一喜,紧忙起身低头的退了出去,出门前将那跪倒在门口的随侍也提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 那白衣女子见无人打扰,略显疲态的用手捏了捏眉心,似是在为什么事而感到苦恼。 她轻叹口气,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字,随即掐指推算了一番,却依旧没有算出什么东西… 看着桌上那水渍所写的‘张阳明’三个字,他秀眉紧促的嘀咕道:“奇怪了,到底躲哪去了?” 她本是一个圣火教培养的三位候选圣女之一,前些日子得教主圣喻,说是有位唤作‘张阳明’的圣种成熟了,需得有人去接引回圣教。 教主只推算出圣种目前在江南府一带,而且似乎出了意外,若是不能将其接引回圣教,怕是有生灵涂炭之苦… 她身为圣火教的候选圣女之一,自幼在教中长大,得此圣喻,自是义不容辞的应下了接引重任… 在江南府搜寻多日,明里暗里调查了多日,也查到了教主口中的圣种便是多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太虚上人,最终将搜寻范围从整个江南府缩小至了姑苏一带。 一路上操劳多日… 此番来到姑苏,她便打算先在教中据点休息一日,顺便视察一下据点的教情,看看底下有无违规教义之举,明日再去张阳明的故居找找线索。 ……………………… 金传昌下了楼… 也看到了赌坊中的一众赌客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一处赌桌前,正交头接耳的看着热闹。 能让一众老赌客弃赌看热闹,那‘热闹’的精彩程度必然比赌博更有趣。 事实也确实如此… 赌桌两旁分别坐着坊里的庄家和一位年轻道人,边上还围着一圈坊里豢养的泼皮打手,或是双手揣在胸前冷笑,或是摩拳擦掌活动手肘关节。 但那道人依旧闲情逸致,悠闲自在,全无半点被围堵的紧张感… 反观庄家的额头已经溢出了一层冷汗… 从方才请那道人入座,单对单,到现在总共玩了七局,那道人又连赢了七局,手中的九两银子也随之翻到了一千多两! 若是连之前的九局和‘问道’局,这道人已经在赌桌上连赢了十七局! 从一文钱,翻到一千多两银子! 面前装满银锭的托盘都堆上数个了! 而且那道人不管赢多少,每次都是一分不留的全部当注资押在下一局,别人是越赢越稳,他是越赢越大,谁人不怕? 关键是现场还有一众赌徒看热闹,若是用不正当的手段,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以势压人,都会影响赌坊的口碑。 而口碑这东西一旦搞砸了,在赌客中的没了信用,那对赌坊而言是致命的… 张修缘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将庄家那飞远的思绪给拉了回来,随即伸手示意道:“请…” “……” 那庄家见状像是吃了黄连似的… 毕竟已经输惨了,若是继续赌下去,一局输数千两银子的局,根本不是他能做主的。 若是不赌,认怂,以后怕是也难在这赌坊混了,所以他现在是骑虎难下。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周边围观的人群分开了一条道,而他看到来人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东家总算来了… 金传昌笑呵呵的迈步入场,对着周边看热闹的一众赌客拱拱手,笑道:“坊间招待不周,让诸位朋友见笑了。”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些与之相熟的皆是笑出声来,打趣道:“金爷要是再来迟点,这赌坊怕是得便成道观咯~” “哈哈哈哈~” 金传昌闻言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瞥了眼那道人后说道:“方才听闻我这坊间来了条过江龙,金某是心痒难耐,恨不能结交一番。” 说着,他对着张修缘拱拱手,笑问道:“鄙人金传昌,算是这家赌坊的东家,下人不懂事,怠慢了道爷,能否容金某亲自接待?” “……” 第34章 鬼手金三 张修缘看向那金传昌,见其两侧太阳穴微凸,手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加之若有若无的气劲鼓荡,也便知道这赌坊老板是有些修为在身的。 应该是武道后天… 似师父张阳明那种尚未及冠便已武道后天,心境有缺还能在早年突破武道先天并闯下偌大威名的属于天纵之才,不可以常理视之。 若非他老人家为寻求仙缘入了魔,无意在江湖闯荡,只怕名声更响… 而对于修行武道的一般人而言,不管年龄几何,只要能突破到后天之境,在江湖中都能算是一把好手了。 “居士客气了…” 张修缘见对方行礼问候,亦是拱手回了个礼,说道:“总归都是赌,居士身为赌坊东家却愿屈尊下场,贫道又岂有推辞之理?” “道爷大气!” 金传昌闻言也不多废话,摆摆手示意那庄家下去,而他自己顺势做在了庄家的位置。 只不过他坐在了庄家的位置,却并未急着开盘,而是笑呵呵的问道:“却不知道爷是在哪处仙山宝观修行?” 说罢,他紧忙又补充了一句:“道爷莫要误会,金某也是虔心向道的,闲暇时也会诵经阅典,奈何身居此间一直无缘侍奉香火,今日有幸结识道爷,也算是缘分,说不得日后有空还能去道爷的观中侍奉些香火,以了心中之憾。” “侍奉香火就不必了…”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相识也算是缘分,居士既也虔心向道,那贫道倒是有句小诗可赠与居士。” “还请道爷明言。” 金传昌拱拱手,应道:“金某洗耳恭听。” 张修缘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少饮欺心酒,休贪不义财。福因慈善得,祸向巧奸来。” “……” 金传昌听此小诗不由面色一僵。 做赌坊这等行当的哪会有什么善人? 想要赚钱,手底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干净,手头干净的也做不来这行当。 “受教了,受教了…”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笑着拱拱手,问道:“这般说来,道爷来此是为他人出头来的?” “并非为他人出头。”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贫道方外之人,无亲无故的也谈不上为谁出头,来此只是想帮人赎回一件东西,顺便看看这赌坊的吃相有多难看罢了。” “……” 金传昌闻言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目光微凝的问道:“却不知道爷想要帮人赎回什么东西,若是还在坊中,咱们也好说道说道。” “一份地契…” “什么样的地契?” “沾着血泪的地契…” 张修缘也没多隐瞒,问道:“居士身为此间赌坊的东家,应该还记得今早死在这赌坊门口的王炳贵吧?” 金传昌闻言面色一变,下意识的瞥了眼二楼,回过神后说道:“道爷是为了那王炳贵而来?” “非也非也~”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王炳贵死有余辜,但是前些日子他在这赌坊输了一份祖宅地契,还欠了一屁股债,导致他那老母亲哭瞎了眼,还是贫道医治的。” 他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又道:“如今那王炳贵死了,他那老母亲得知此事后多半也会想不开,贫道此番前来,便是想将那份祖宅地契赎回去,让那可怜的老母亲走的安详点。” “……” 听闻此言,不论是赌坊老板金传昌,还是周边看热闹的一众赌客皆是默然。 “道爷高义!金某佩服!” 金传昌正色拱拱手,随即唤来边上的随侍耳语几句,那随侍点点头一路小跑出去,不一会的功夫,便拿来了一份地契。 “道爷,王炳贵所输的祖宅地契在此。” 他将那份地契压在了赌桌上,正色说道:“这地契与金某而言,不值什么钱,白送给道爷都行。” 他说些颇为惋惜的咋舌两声,又道:“但金某既然与道爷坐在了对立面,那便是赌桌上的敌人,既是敌人,这地契,便白送不得。” 张修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问道:“居士有何条件不妨直言。” “道爷快人快语,那金某也不多绕弯子了。” 金传昌正色说道:“道爷既来拆台,便是打这赌坊中所有人的脸,按规矩此事需得分出个高低胜负才行,否则这赌坊金某也难以操持了。” 说着,他伸出一个巴掌拍在那份地契上,又道:“金某这赌坊中的大小财物加起来约莫还有个三万多两,还够道爷连赢五局的,咱们就以五局定胜负!五局之后,不管谁输谁赢,道爷尽可带走这份地契!如何!?” “可以…” 张修缘点点头,问道:“但贫道并没有那么多注资,若是第一局便输了,后面四局手中无注可下,又该如何?” “此事易尔!” 金传昌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如同一条露出獠牙的毒蛇,说道:“道爷手段高超,金某佩服万分。若是无注可下,道爷可以押上自己的手,一根手指算作一千两,一条胳膊算作一万两!金某这赌坊……什么都收!” “……” 周边围观的赌客闻言皆是发出惊呼,暗想金老板这是要下狠手了。 张修缘也收起了轻视之心… 眼前这金传昌虽是江湖草莽,但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无论是双方的情面,还是立场的道义都照顾到了,此后不管输赢,在赌客中的口碑算是立住了。 是个人物… “想不到贫道的双手还值这些钱。” 张修缘看着自己的双手感慨一句,打趣道:“承蒙居士看重,这五局对赌,贫道接下了。” “好!道爷果然爽快!” 金传昌抚掌叫好,问道:“来者是客,道爷想玩什么,金某奉陪!” “就摇骰子吧。” 张修缘似笑非笑的说道:“说来也不怕居士笑话,就这摇骰子还是贫道方才进赌坊现学的,旁的也不会。” “那听道爷的,就玩骰子…” 金传昌说着手在那赌桌上一拍,骰盅被震的顺势飞起,他凌空一抄,将三颗骰子抄进其中,随即晃动手腕,那三颗骰子也在骰盅中叮铃作响,那速度快的仿佛能看到幻影,声音更是杂乱不堪。 他一边摇着手中的骰盅,一边笑呵呵的提醒道:“忘记和道爷说了,金某三岁就开始玩骰子,至今已有数十年,道上的人还给金某起了个诨号叫鬼手金三,道爷还需想好了在下注才是。” “难怪居士摇的这般娴熟…” 张修缘故作恍然之态的点点头,也知道对方这是在给自己心里压力,当下笑着应道:“不过还请居士放心,贫道自有分寸。” “那就行!” 金传昌见这道人油盐不进,当下冷哼一声的将手中的骰盅盖在了赌桌上,随即伸手示意道:“道爷,请!” 而那骰盅里的三枚骰子,此刻皆是一角着地,滴溜溜的旋转个不停,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 第35章 快去请圣女! 张修缘耳朵微动似是也听出了异样,在旁人耳中听不到半点声响,但在他耳中那三颗骰子旋转时的声响却清晰可闻… 他目光微凝仿佛看透了桌上的骰盅,看到了里面的三枚骰子旋转个不停。 暗想此人这手段可比之前那出千的庄家要高明多了,不愧是三岁就开始玩骰子的鬼手… 不出意外的话,那三颗骰子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只要那姓金的开盅时稍微用些手段,想要几点就是几点。 金传昌笑眯眯的看着对面的道人,说道:“道爷方才在这张赌桌上连赢了十七局,怎地现在犯难了?” “居士说笑了…” 张修缘将面前的托盘往‘小’字圈里一推,手指顺势在桌上轻敲了一下,暗中用真气将那三颗旋转的骰子震的失了平衡,稳稳地立住在桌上。 “就押小了,还请居士开盅。” “可能要让道爷失……” 金传昌见他押小不由失笑,可话还没说完便像见鬼似的面色陡然一变。 他掀开骰盅一看,原本三颗旋转的骰子此时已经稳在了桌上,点面赫然是一、二、四点,共计七点小! 周边围观的赌客见状皆是发出惊呼,交头接耳的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在他们眼中,这赌坊的东家乃是姑苏一带出了名的鬼手,属于一分钱都不能和他玩的那种… 而此时,鬼手却失手了! “承让了…” 张修缘拱拱手,笑道:“贫道只随口一猜,居然还真是小,居士好意贫道心领了。” “还是道爷技高一筹啊~” 金传昌目光微动的感慨一句,拱手道:“金某佩服,佩服!” 都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此番初次交手,他心里已经开始犯怵了。 将三颗旋转的骰子稳住并不难,可对方能在自己察觉不到的情况下,便将三颗旋转的骰子稳住,那已经不是难不难的问题了。 而是对方的修为远高于自己! 他一想到对方修为明明远高于自己,却依旧在桌上对赌,而不是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心中也是暗自庆幸。 还好这道人讲道理… 随即又想到圣女还在楼上,他心头一松,不仅又壮了来胆子,思路也开始活络起来。 “还愣着干嘛?” 金传昌瞥了先前通报消息的随侍一眼,给他打了个眼色,呵斥道:“没见道爷赢了吗?还不去拿银票赔给道爷?” “啊…” 那随侍也是个机灵的,见状似是也反应了过来,紧忙赔笑道:“小的这就去拿银票,这就去。” 那随侍抹了把额头冷汗往二楼小跑而去,不一会儿,便有人送来了厚厚的一叠银票,只是送来银票的却不是那随侍。 张修缘面前的一千多两银子转眼又多了几张银票,台面上的注资也随之变成了两千多两… 他视线都没在那堆银锭和银票上停留片刻,伸手示意道:“居士,请!” “这金某一人当庄没意思呀…” 金传昌眼珠一转,说道:“道爷,总归就咱们两人对赌,要不咱们就换个玩法?” “换个玩法?” 张修缘闻言眉头微蹙的摇摇头,说道:“方才贫道也说了,就这摇骰子的规则还是进赌坊现学的,贫道并不会其他玩法。” “道爷莫急…” 金传昌笑着解释道:“咱们玩的还是摇骰子,规则没变,只不过是你一幅骰子,我一幅骰子,咱们两家摇骰子来比点数大小。” “摇骰子比大小?” 张修缘故作恍然之态的点点头,随即似笑非笑的说道:“居士三岁开始玩骰子,可是贫道却从未摇过骰子,这对贫道而言,恐怕有失公允吧?” “道爷说笑了…” 金传昌故作憨态的笑了笑,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允可言,就像道爷的修为远在金某之上,金某不是照样和道爷对赌吗?”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若这也,道爷要是担心摇不好骰子,那金某愿先亮点数,给道爷追,如何?”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允可言。” 张修缘叹了口气的点点头,应道:“就冲居士能说出这句话,贫道赌了!” “好!道爷爽快!!” 金传昌闻言抚掌大笑,暗想这道人还是太年轻,太自负了! 自己此番是以己之长,敌彼之短,应当能扳回…嗯…起码能保住面子了。 见边上的随侍将一副骰盅和三枚骰子送到了那道人面前,他笑着打趣道:“道爷可检查一下这骰盅和骰子有没有问题,若是没有问题,那咱们第二局继续?” 张修缘拿起骰盅,又将那三颗骰子放入其中晃了晃,听着叮铛声响,笑道:“没问题。” “那成!” 金传昌点点头,也随之抄起赌桌上的骰盅与骰子摇了起来,正色说道:“既然是比大小,那此局咱们就比比谁摇出的点数小!” “哦?” 张修缘略显生疏的摇着手中的骰盅,颇为费解的问道:“这比大小,难道不是比谁摇出的点数大吗?” “大小皆有~” 金传昌见他手法生疏心中暗喜,挑着眉头笑道:“道爷非比常人,这规则自然也不能一成不变,不过道爷若是要比大,下局可以比~” 说话间,他手中的骰盅已经盖在赌桌上。 而张修缘见状手腕一抖,不动声色的也将手中的骰盅盖在了桌上。 “道爷这就摇好了?” 金传昌目光微动的笑了笑,提醒道:“方才金某说了,可以先开点数,让道爷追的。” “居士的好意贫道心领了。”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不过贫道既已落盅,就没必要再拿起来了,不若就这样开吧。” “那成~” 金传昌闻言咧嘴一笑,更加觉得这道人太过自负,当下掀开骰盅笑道:“道爷且看~” 三颗骰子,各个都是一点! 周边围观的赌客见状皆是发出惊呼,毕竟三颗骰子摇出三点已经是最小的点数了,而此番,比的就是谁的点数小! 即便那道人也能摇出三个一来,也是平局,分不出输赢。 这也是金传昌玩比大小的目的! 他第一局输了之后便知道了对面道人修为要远高于自己,赌桌上占不了便宜,赌桌下也动不了强。 既然如此,那就求稳! 毕竟三颗骰子总不能摇出两点来的,最多大家都是三点,平局。 他已经派人去请圣女了,深知自己此时只需拖两局平局,让面子上好看一些就行,等圣女出面再教训这个道人! 金传昌见那道人神色怪异,拱拱手笑道:“道爷,实在不好意思,金某这一不小心就摇出了个最小的点数。” “最小的点数是三点吗?” 张修缘掀开骰盅,却见里面三颗骰子层层叠在一起,只露出最上面那颗骰子的一点。 见此情形,赌坊里为之一静… 金传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而周边围观的一众赌客亦是瞪着眼睛,回过神后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一时竟无人出声。 张修缘叹了口气的说道:“贫道不知这比大小的规矩,还以为这一点是最小的,平白闹了笑话。” “……” 第36章 陆昭昭(求追读) 张修缘不说还好,说了之后金传昌的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 一时间,饶是以他在赌坊中厮混多年的阅历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讷讷地应道:“那这局怎么算?” “这还用说?” 周边围观的赌客中有一人笑着拱火道:“可不能欺负道爷啊,明明是金爷自己说此局是比谁摇出的点数小的,可没说最小的点数是三点,如今道爷摇出了个一点,于情于理都应该是道爷赢啊。” “哈哈哈哈~” “是极是极,理当是道爷赢~” “什么叫理当,本来就是道爷赢~” 周边围观的赌客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见有人拱火,也都嬉皮笑脸的附和出声,话里话外都是‘此局是道爷赢了’。 “此番是金某之过!” 金传昌心里像是吃了苍蝇似的,但见一众赌客都在打趣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笑道:“确实是道爷赢了!照赔不误!” “金爷大气!” “金爷豪爽!” “……” 金传昌听着周边一众赌客的恭维之词,明明心里苦,却又不得不笑着客气回应,只能心底暗骂这些泼皮无赖都是狗性子。 张修缘见面前的银子和银票已经有近五千两之多了,笑着问道:“居士还要赌第三局吗?” 金传昌闻言下意识的瞥了眼二楼方位,见圣女还没来救场,心中也是暗自焦急。 不过他也知道输人不输阵的道理,而且此局比小是因为被人抓住了话头才输的,不算数。 毕竟比小是因为骰子叠一起了才出了个一点;此局比大,总不可能再让骰子叠一起吧? “赌!!” 他当即应下,说道:“方才道爷说想要比谁的点数大,那此局就如道爷所愿,比大,如何?” “随意。” 张修缘笑着问道:“贫道着实不知这赌术中的规矩,此番比大有何规矩,居士最好还是提前告知的好。” “哈哈哈哈~” 金传昌故作洒脱之态的笑了笑,说道:“道爷尽可摇骰子便是,方才比小能叠出个一点来;此局比大,三颗骰子莫不成还能摇出个二十一点来?” “倒也是…” 张修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伸手示意道:“贫道已无疑问,居士请。” “请!” 金传昌说着再度抄起骰盅。 而张修缘依旧生疏的摇着骰盅。 与周边围观的一众赌客而言,骰子在骰盅里跳动的声响清脆悦耳,犹如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伴随两声轻响,两人手中的骰盅几乎同时落在了赌桌上,而周边围观的一众赌客见状呼吸皆是一滞… 仿佛那两个骰盅不是盖在了赌桌上,而是盖在了他们的心弦上。 他们都知道,方才比小,是那道爷不知其中规矩钻了话术漏洞才赢的; 同时他们也都能看得出来,这位道爷不是俗人,其功力说不定还远在那位金爷之上。 这等人物对赌不可以常理视之,他们也期待这道人能搞出点新花样。 这种心态无关输赢,只为猎奇。 金传昌见对面的道人也盖下骰盅,也不多废话,直接掀开手中的骰盅,笑道:“道爷且看~” 伴随骰盅掀开,三颗骰子也露出了真面目,清一色是六、六、六点! 周边围观的一众赌客见状多是摇头哀叹,暗想此番没了悬念,多半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了。 毕竟三颗骰子最大的点面就是六点,除非添置骰子,否则三个六十八点已经是最大。 至多平局… 金传昌见周边围观的一群狗东西满脸失望之色,心中也是暗爽不已。 他常年厮混在底层,深谐人情世故,知道有些人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故而心态早就从起初的‘找场子’转变成了‘不丢面子就行’。 “道爷~” 他故作姿态的拱拱手,笑道:“此番比大,金某摇出的这三个六十八点已是最大点数,金某深知道爷功力深厚,那骰盅下面多半也是三个六十八点,要不,此番咱们就算平局如何?” “这……” 张修缘犹豫一番,掀开了手中的骰盅,颇为‘费解’的问道:“方才居士不是说二十一点最大吗,怎地又变成十八点最大了?” 骰盅底下,三颗骰子赫然也是三个六点在面,但除此之外,竟还有三个一点的骰子在面! 金传昌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刚想站在道德制高点斥责对方不守江湖道义公然在赌桌上出千… 可在他看清那六颗骰子后,已经到嘴边的话却又像卡在了喉咙一般,嘴唇嗫嚅着说不出来。 六颗骰子? 不对! 骰子多是方体,但那六颗骰子却是扁平的,细看才发现,那六颗骰子其实都只是半个! 是原本三颗骰子从中间碎成了两半,一面是六点在上,一面是一点在上,故而看起来像是六颗骰子一般。 “……” 赌坊为之一静,周边围观的一众赌客皆是瞪大了眼睛,似是第一次看到摇骰子原来还能这样玩。 “这可如何是好?” 张修缘似笑非笑的说道:“方才听居士所言‘三颗骰子莫不成还能摇出个二十一点来’,贫道还以为此番二十一点最大,便想方设法的摇出个二十一来,莫非是贫道理解错了?” “……” 金传昌看到那不知何时被震成两半的三颗骰子,又见那道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便是后背和额头都溢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方才他还觉得眼前这道人只是武道修为比自己高,此番再看这等连自己都察觉不到半点烟火气的手段,这哪是什么武道修为比自己高? 这道人分明是和圣女一样的仙道中人! “道爷没理解错,比大小是这样的…” 金传昌下意识的瞥了眼二楼,老脸上挤出一抹干巴巴的笑意,说道:“是金某有眼不识仙人面,道爷这二十一点比金某这十八点足足大了足足三点,此番自然是道爷赢了。” 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保全颜面’了,脸上尽显阿谀谄媚之态… 周边围观的一众赌客见状先是一愣,待仔细回味他所言后,心中皆是一惊,相熟之人对视一眼,皆是鸟兽做散的去往别处,不再多凑这热闹。 有些赌客更是一边嘟囔着‘耳洞聋了’一边掏着耳朵,假装没听到的直接出了赌坊的门… 与此同时,先前去通风报信的随侍也一路小跑的下了楼,俯身在金传昌身旁耳语几句。 金传昌也不知听到了什么,面色先是一白,随后了然的点点头。 他起身恭恭敬敬的拱拱手,说道:“道爷修为高绝,金某自知不敌,还有两局能否由我家小姐与您交涉?” “你家小姐?” 张修缘闻言眉头一挑,问道:“居士方才不是说是此间赌坊的东家吗?” “金某是此间赌坊的东家不错。” 金传昌尴尬的笑了笑,意有所指的解释道:“但金某也只是此间赌坊的东家,这么说道爷能明白吗?” “……” 张修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知道似赌坊、勾栏等销金窟,背后肯定有人撑腰,那他口中的小姐,必然就是这赌坊背后之人了。 “这地契之赌还有两局。” 他沉吟一番,说道:“总归你们是一家人,换你家小姐来倒也无妨。” “道爷高义!” 金传昌说着目光扫视一圈,赌坊里豢养的泼皮打手见状,也都心领神会的将坊中仅剩不多的赌客劝出了门,留在外面不再多看一眼。 方才还热闹的赌坊转眼间便只剩下张修缘,金传昌二人。 金传昌见道人神色不解,笑着解释道:“道爷勿虑,这些泼皮无赖在这儿只会有碍观瞻。” “倒也是…” 张修缘微微颔首,还未来得及多想,便看到一袭白衣自楼梯口信步而下。 待看清来人后,他心头微微一跳,第一眼除了漂亮之外,他还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和自己类似的气息! 炼气士? 那白衣女子似是也在打量着张修缘,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随后又一晃而过。 虽是女子,却不见半分羞赧含蓄,反而大大方方的上前问候道:“小女子陆昭昭,见过道友。” “……” 张修缘也是第一次和师姑以外的仙道中人打交道,见对方自报家门,也不好失礼,当下拱手回礼道:“贫道张太虚,见过陆道友。” “嗯?” 陆昭昭听到对方自称是‘张太虚’,面色不由一凝…… 第37章 荒诞 “张太虚?” 陆昭昭秀眉微蹙的呢喃一声… 张修缘见状面有不解的问道:“贫道姓张,道号太虚,自称张太虚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陆昭昭展颜一笑,未施粉黛的俏容上也随之挤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 “我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据传太虚观的张阳明张道长也叫张太虚,却不知道友与那位张道长之间有何关系?” “那是家师…” 张修缘解释道:“太虚之名乃是太虚观历代观主的道号,只不过家师已经仙逝,故而现由贫道继承此道号。” “哦~” 陆昭昭恍然的点点头,脸上也随之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说道:“说来也不怕道友笑话,小女子久仰太虚上人名号,本还想着明日去太虚观祭拜一二的,没曾想今日竟在此碰到了太虚上人的高徒、如今的太虚观观主,实乃幸事。” “……” 张修缘闻言愕然,神色怪异的问道:“陆道友竟也知道‘太虚上人’这等江湖名号?” “为何我就不能知道江湖名号?” 陆昭昭反问一句,随即笑道:“说来也不怕道友笑话,小女子素来敬佩侠义之士,而令师太虚上人早年间行走江湖更是将惩凶除恶,扶危济困当做己任,三五十年前,这江南府一带的江湖谁人不敬佩太虚上人?” 这点她倒是没说谎,自从得到教主圣喻后,他接下任务来到江南府便开始着手调查圣种‘张阳明’的生平过往。 他发现,在江南府老一辈的江湖人口中,有两句小诗形容太虚上人。 一是‘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 二是‘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前者是说太虚上人的外貌与性格,粗眉上竖,声音如雷,即便在吃饭喝茶时听到不平事,也会放下手头的事管一管。 后者则是说太虚上人的修为与心性,认定的贼人即便是在万里之外,即便途中刮风下雨,也会星夜兼程持剑将其诛杀。 不仅修为高绝、心性坚韧,为人更是侠肝义胆,品行高洁,这样的太虚上人谁人不敬? 陆昭昭自幼在圣火教中长大,崇尚大光明,从小接受的教诲便是光明与黑暗对立,正邪对抗,正终胜邪等等思想。 故而她虽是女身,还是教中的三位候选圣女之一,却也性烈如火,同样敬重江湖中的侠义之士。 在她的固有思想里,也隐隐‘明白’了张阳明为何会成为圣教的圣种之一。 “……” 而此时的张修缘面色很是怪异… 特别是看到那陆昭昭一脸正色的说敬佩侠义之士,敬佩自家师父,神色也不似作伪,心中更是莫名升起一种荒诞之感。 一来是他想到对方‘赌坊背后之人’的身份,所言所行有种很浓的违和感。 二来是他想到自家师父寻了一辈子仙缘,可至死都没寻到,不曾想竟有个炼气士小迷妹? 二者糅合在一起,那种荒诞感更甚几分。 怪哉… 张修缘神色莫名的笑了笑,问道:“陆道友敬佩侠义之士,却不知这赌坊怎地就成了藏污纳垢之所?昧心敛财之处?” “道友何出此言?” 陆昭昭闻言瞥了眼一旁的金传昌,见其眼神闪躲,一幅惴惴不安之态,又联想到眼前的张太虚明明是炼气士却来赌坊之举,似是也明白了什么。 她拱拱手说道:“我也是今日才来姑苏,想着在此落脚休息片刻的,确实不知这赌坊生意有何隐情,还望道友明言。” “哦?” 张修缘见一旁的金传昌面色都白了几分,问道:“陆道友莫非不知今早赌坊门口有赌客服毒之事?” “这事我知道…” 陆昭昭秀眉紧促的点点头,说道:“但这赌坊生意向来规矩,赌客在此博戏也是你情我愿之事,既是赌,自然是有输有赢,赌客输了钱服毒也非赌坊本愿,难道此事还有什么隐情?” 张修缘也认可她所说的部分话,应道:“这是赌坊,赌客在此博戏确实是你情我愿之事,既是赌,有输有赢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他说着讳莫如深的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的又道:“但陆道友所说的此间生意向来规矩,贫道却是不敢苟同。” “……” 陆昭昭闻言再次看向一旁的金传昌,冷声呵问道:“怎么回事?” “禀小姐…” 金传昌被吓到屈膝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解释道:“那服毒之人唤作王炳贵,此人好赌成性,是附近有名的败家子。他以前有些家资,常在赌坊玩,和赌坊里的人也混熟了。只是后来他败尽了家资,玩的就少了。” “起初,下面的人只是觉得那王炳贵没什么钱财可赌了,便没多理他。许是那王炳贵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故而时常显摆他家祖上富裕,祖宅宽敞云云。下面的人被他搞的不胜其烦,就设个局把他家祖宅地契赢了去。” “那王炳贵输了祖宅地契,还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前些日子一直躲着不敢见人,他那老母亲为他哭瞎了眼。昨日也不知他从哪弄了点钱,又来这玩,输完钱出面便服了砒霜,等我派人把他送去医馆,人已经死了。” “……” 陆昭昭听的面色阴晴不定… 暗想怪不得自己来赌坊落脚,金传昌这厮战战兢兢地不敢多看自己一眼,原来是做了违背教义之事,心虚! 最关键的是,这厮还敢欺瞒自己! 想到自己方才信誓旦旦的说赌坊的生意向来规矩,她只觉得面皮阵阵发烫,心中似有一团火烧。 她冷哼一声的看向跪倒在地的金传昌,冷声质问道:“金传昌,你也是家中老人了,还记得家规吗?” “还请小姐明鉴!!” 金传昌面色一白,紧忙辩解道:“小的经营此间赌坊,本就上不得台面,手下三教九流都有,人心难测,小的也难保手底下的人各个都会遵守规矩啊!” 他说着哀叹一声,满脸苦色的又道:“再说难听点,小的虽不入流,却也还没落魄到去算计一个市井赌徒的地步。若非今早那王炳贵在赌坊门前服毒,小的压根都不认识他是谁,更不知道有这回事!” “错了就是错了…” 陆昭昭摇摇头,正色说道:“你既负责经营此间赌坊,识人不明、御下不严也是你自己的责任。” “……” 金传昌闻言心神一颤,想要为自己辩解,但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只凄苦的俯身叩首,说道:“小的奉命经营此间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还望小姐…饶小的一命。” “……” 陆昭昭并未作答,而是看向一旁默然以对的张修缘,满是歉意的说道:“让道友见笑了,此事我确实不知情。” “看出来了…” 张修缘微微颔首,也算明白自己方才在赌桌上提及王炳贵时,金传昌为何会心虚的瞥了眼二楼了。 陆昭昭见他并未多在意,意有所指的提醒道:“道友既来此为那王炳贵出头,此事该如何处罚,当以道友意见为主。” “陆道友误会了…”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贫道来此并非是为谁出头,只是不想让一位老母亲带遗憾而去罢了。” “道爷仁义!” 金传昌喉结上下滚动,又对着张修缘叩首道:“小的愿亲自去寻王炳贵老母亲,奉上祖宅地契,说明个中缘由并断指赔罪。若是她老人家愿意,小的愿为她老人家养老!” “……” 张修缘默然不语。 他来此本就不是为了替谁出头,只是单纯的觉得李氏若是得知儿子王炳贵已死的消息,多半也难独活。 下山到赌坊走一遭,将那祖宅地契赎回去,了结他们母子二人所奉红尘烟火气的因果,顺便看看赌坊的吃相究竟有多难看。 所求的只是个念头通达而已… 如今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他一个外人不好替李氏做主,也没有再丈量这赌坊吃相有多难看的心思了。 “不必了…” 他摇摇头,说道:“贫道与王炳贵和其老母亲也只有过一面之缘罢了,无法替他们做主。” “这……” 金传昌叩首的动作僵在原地… 张修缘不愿与他们多打交道,当下走至赌桌旁,说道:“贫道在此间赢了二十局,约莫赢了万两银子,这些银钱就算赎回地契了。” 说罢,他将赌桌上的那份地契叠起收起袖口,拱拱手道了句‘告辞’,便信步出了赌坊的大门。 门外的一众泼皮无赖见那道人出门,皆是被吓了一跳,或是将视线转移至别处假装没看到,或是看看天色,嘀咕着要回家收衣服了。 第38章 或许,我不该帮她治好眼睛? 而此时赌坊中… 陆昭昭静静地看着张修缘远去的背影,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的嘀咕一句:“张太虚……” 而金传昌依旧跪在地上,明明是八月酷暑天,可他额头溢出的冷汗却已连成一片,顺着面颊滑下,滴落… 他咬着牙,胆战心惊的说道:“小人……小人鬼迷心窍欺瞒圣女,实非有意违反教义,还请圣女责罚!” 陆昭昭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教信奉的是大光明,大自在,行的是堂皇正道,但你这赌坊中却多有龌龊勾连,罔顾教义。” 她声音顿了顿,问道:“你说,我该如何罚你?” “……” 金传昌身子一软,险些瘫软在地。 他所处的堂口便是负责经营和赚钱,在底层厮混多年,深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是何含义。 当手里只赚了一两银子,上面却要求供奉十两银子的时候,借借凑凑倒也能凑的出来; 但当手里只赚了一两银子,上面却要求供奉百两银子、千两银子,还有一众手下嗷嗷待哺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点——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堂皇正道可言! 便连堂主都曾感叹过,若按教义处世,不知得饿死多少教众… 他想为自己辩解,手里干净做不来赌坊生意,甚至都做不来生意! 他也想为自己辩解,仅凭教义行事,如何赚取那么多银钱供奉教中的各大堂口?如何养活手底下的那么些人? 但他说不出口,也无力为自己辩解。 因为他知道教中有那么一群不知人间疾苦,只视教义为金科玉律的人,而这些人中又以圣女为最! 圣女视教义为不容亵渎的金科玉律,若是为自己辩解,定然会有质疑教义的地方,届时惹恼了圣女,那就不是责罚的问题了… “小人违反教义虽死无悔。” 金传昌只哀叹一声,认命似的俯身叩首道:“但教中还有小人的老小,还望圣女念在小人为圣教经营多年‘账房’的份上,托人照顾一二。” “……” 陆昭昭见他那般姿态却只是轻哼了一声,说道:“你识人不明是为一,为存侥幸欺瞒我是为二,念你并不知情,又为圣教经营多年账房有些苦劳的份上,死罪可免,但需自断双指以示小惩。” “……” 金传昌闻言不觉失了神… 陆昭昭见他满脸不可置信的失神之态,挑着眉头问道:“可是有何异议?” “没没没!” 金传昌只觉得口干舌燥,便是心脏跳动的频率都快了几分,生怕圣女后悔似的从腰间掏出匕首,对着自己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切了下去。 伴随一声闷哼,两根手指从其手掌脱落,溢出大片血迹,他疼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上汗如雨下,却硬是咬着牙不吭一声。 他紧忙封住穴道止血,强忍剧痛的再次叩首,“小人拜谢圣女不杀之恩。” “不必谢我…” 陆昭昭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应该谢方才那道人对你没生杀心。” “……” 金传昌闻言呼吸一滞,讷讷地点点头,应道:“日后小人定会去拜访那位道爷,以谢此番恩情。” “不必日后…” 陆昭昭摇摇头,说道:“那份地契值不了万两银子,人家不要,不代表我们可以厚颜收下,明日你随我去太虚观登门拜访,莫要失了礼数。” “是…” …………………… 姑苏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大的能容纳数万户人家,小的又连个事故都瞒不住。 民间多风言,还在酒楼洗盘子的李氏也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自家儿子服毒而亡的消息,身上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便急忙跑到了医馆内… 待看到已经没了声息的儿子,她茫然无措的愣在原地,许久未能回过神来。 童家医馆与李氏的祖宅同处一条街道,算是街坊,童永周深知这位老嫂子有多宠溺儿子… 见此情形,童永周与安九龄师徒两人上前宽慰,生怕李氏难以接受儿子服毒而亡,做出一些傻事来。 不曾想… 李氏回过神后竟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静静地坐在王炳贵的尸体边上,颤颤巍巍攥着那已经冰凉发僵的手,似是想从那手上感受到儿子的温度。 童永周见状默然… 安九龄同样不解… 师徒二人见李氏没有什么冲动之举,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将房间留给了已经阴阳相隔的母子。 安九龄颇为费解的问道:“师父,前番那王炳贵赌输了祖宅,欠了一屁股外债躲了起来,李大娘眼睛都哭瞎了,此番王炳贵死了,李大娘怎地不哭了?” “……” 童永周不知该怎么和徒弟解释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于是叹了口气的说道:“许是在她心中,为儿子所留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 不知何时,一位道人出现在了医馆内。 安九龄见到那道人便是眼睛都亮了几分,紧忙迎上前去行礼问候:“弟子见过师叔。” 张修缘微微颔首,问道:“你师父呢?” “师父在为王炳贵敛尸…” 安九龄轻声说道:“方才李大娘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连身上的围裙都没解就跑来了,在房间里看到王炳贵的尸体后,一滴眼泪都没流,师父说李大娘为儿子所留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张修缘叹了口气,说道:“带我去看看。” “好嘞。” 安九龄在前领路,待至一处半掩的房门前驻足,伸手示意王炳贵的尸体、李大娘、以及自己的师父都在里面。 张修缘也随之驻足在门旁… “老嫂子,你都一把年纪了,就别背了,等我去叫几个人来抬一下吧。” “没事没事,我能背得动…” “老嫂子,你这又何必呢?” “这逆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重的,我能背得动,他来时我揣了他十个月,如今走了,我这当娘的…也该送他最后一程…” “……” 张修缘看到房门打开,也看到了迈出房门的李氏,而王炳贵的尸体被床单裹起来绑在了她的身后… 李氏背着儿子的尸体,回头满是歉意的说道:“童大夫,实在不好意思,又给您添麻烦了。” 待回过头,她也看到了门旁的张修缘。 她下意识的想要行礼问候,可身后背着儿子的尸体,却又让她弯不下腰来,于是只能歉意的说道:“民妇背着逆子,不好和道长行礼。” 张修缘紧忙将她扶住,问道:“李大娘这是准备背着他去哪啊?” “背着……” 李氏想说背着回家,可想到自己如今还借宿在兄长家,已经没有家了,一时无措的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想了想,脸上挤出一抹难为情的笑容,说道:“这逆子总归也进不得族谱,我背出城找个地方给他埋了去。” “应该背着回家才是…” 张修缘从袖口中掏出那张赎回的地契,塞到了她手中,说道:“闲来无事,我用一文钱去赌坊,将这地契赎回来了。” “这这这……” 李氏看到手中的地契,心都打着颤,一双昏花老眼中也随之流出两行浊泪,嘴唇嗫嚅的道谢:“民妇,谢过道长!”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拍着她的手背宽慰道:“您这身上还背着人,走时尽量慢些。” “道长,我儿,是不是去过你那了?” “是…” “取了钱?” “是…” “听了话?” “是…” “那就行,那就行……” 李氏得到答案似乎也想通了什么,背着儿子出了医馆的门,一路上嘴里只呢喃着:“回家,回家……” 童永周见状叹了口气,见张修缘亦是如此,问道:“师弟有何感想?” 张修缘沉吟了一会儿,感慨道:“或许,我不该帮她治好眼睛?” “……” 第39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 是夜,月明星稀… 寒山小径上,却有一人拄拐登阶。 那人着一袭黑袍,脸上还罩着一副半枯半荣的木质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幽暗似是能摄人心魄的双目… 那人腿脚是坡的,拾级而上时右腿显得有些僵硬,靠拄拐才能稳住身形。 更为怪异的是,这等残缺之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行动的却又异常迅捷,如履平地,犹如一道黑影掠过。 那黑袍人拄着拐杖,驻足在太虚观山门前,仰头看着山门牌匾上的‘太虚观’三字,眼睛中似有别样的情绪酝酿。 “没想到吧,我又回来了…” 黑袍人笑着感叹一句,有些缅怀的呢喃道:“老匹夫,你说我们不分彼此都数十年了,你有什么手段我不知道?你这老匹夫想死还非得把我拉着,现在我出来了,你成一滩灰了,何必呢?” 说着他话锋一转,阴阳怪气的嘀咕道:“因为我良心未泯下不去手~因为子真师妹还在看着我~因为我过不了心里这关~” “呵呵呵~哈哈哈哈~” 黑袍人也被自己那阴阳怪气的表演给逗笑了,笑的很是讥讽,也很癫狂,隐隐还透着几分羞恼的恨意… 他如何能不恨? 原本气运加身,两个弟子一个福缘深厚,一个先胎天成,方法有了,甚至可以说大道就在眼前! 可张阳明呢,在宁子真面前却像只见了光的老鼠,丑态尽出,不仅放任机会错失,临死还背刺了一把,想拉着他一起死。 好在他断尾求生,以舍弃那条被钉住的腿为代价脱离了张阳明的身体,不然还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飘零多日,他蛊惑了一位身具仙缘之人,将其夺舍,以全新的姿态重生! 可即便有肉身了,他依旧感受不到那条腿的存在,他冥冥中也能感应得到,自己身躯的一部分还在太虚观,还在那把剑中! 故而他也顾不得肉身还没磨合好了,星夜返回太虚观,想着将那条舍弃的腿给续上,补全残躯! 没了张阳明的束缚,他只觉得自己更加自由了,也更加纯粹了,只要再续上残躯,届时天高地阔,还不任自己遨游!? 什么狗屁爱情亲情,什么狗屁人性魔性,哪有踏仙途,赴长生来的逍遥自在?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那黑袍人颇为自得的笑了笑,说道:“老匹夫,你若在天有灵的话,且看好我是怎么踏仙途,怎么赴长生的!” 说罢,他负手踏入太虚观中,那身黑袍犹如从无边夜幕中走出的恶魔… 大榕树上。 两只小百灵鸟叽叽喳喳的打闹着,忽地勾着脑袋看向了远处,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恐怖之物,惊吓着振翅飞走。 祈愿池中。 小乌龟也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伸出龟首,颇为费解的看向一处阴影,待看到一个戴着枯荣面具的黑袍人走进太虚观时,它露出一抹人性化的愕然。 后院房间中… 正在休息的张修缘忽然睁开了双目,眉头紧锁的思量着何人会大半夜来太虚观?而且脸上还戴着面具? 就在他费解之时,桌上的尘影剑发出微微轻颤,原本青灰色的剑身上似乎也隐隐显露出一个个血色纹路… 这…… 黑袍人拄着拐杖,待看到原来的养心殿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也有些愕然。 他是从那场大火中逃出去的,深知养心殿肯定在那把火中烧完了,而两个弟子和宁子真在此前就已经走了,那养心殿的遗迹是谁打扫的? 莫非宁子真事后又来过太虚观? 还是说太虚观已经被人占据了? 他走至原本的静室所在,半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地上的青石砖,依稀能看到青石砖上还有些许焦痕,其中一块青石砖上还有一道指长的剑痕… 他看到地上那道剑痕,触景生情,手微微一颤,心中也隐隐浮出几分惊惧与羞恼。 毕竟,他当初就是被那柄画着镇魂符的尘影剑钉在了这里,差点陪那老匹夫一起葬身火海了! “尘影剑呢?” 他目光微凝,手指轻轻摩挲着青石砖上的那道剑痕,时隔数月,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初张阳明一剑刺下时的凌厉与决绝。 ‘那老匹夫对我怨念颇重,说是将毕生心血与怨念都用在了那一剑上也不为过,何人能将其拔走?’ 就在他思量着尘影剑去处之时,却也像突然感应到了什么,陡然直起身子,看向了身后… 赫然发现,张修缘正手持尘影剑站在不远处。 此时的张修缘正眉头紧锁的看着手中的尘影剑,见其跃跃欲试的轻颤着,剑身上还隐隐浮现血色纹路,似是在催促自己诛杀眼前的黑袍人,也有些费解… 见那黑袍人看向自己,他亦随之看去。 不知为何,他在那黑袍人身上竟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陌生感,又或者是陌生的熟悉感? 此人是谁?为何看着熟悉却又陌生?为何尘影剑上会有异象?为何尘影剑会催促自己诛杀此人? 而此时的黑袍人看着张修缘,同样也有那种类似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弟子这些年来并未修行,可仅隔了数月,如今身上却又气机鼓荡,显然是修行有成之象! 他知道自己这弟子是有仙缘的,而且福缘深厚,可就算福缘再深厚,也不可能短短数月就修行到这般地步吧? 再者,他不是被宁子真带去白云观修行了吗?为何还在太虚观?为何尘影剑还在他手中? 他…还是张修缘吗? 在这瞬间,相处十八年之久的师徒二人换了重身份再度重逢,心中都有无数疑惑,也都已经不认识对方了… 太虚观第八代观主,张修缘的师父,如今变成了‘魔念张阳明’; 太虚观第九代门人,张阳明的弟子,如今变成了太虚观第九代观主。 张阳明目光微动,面具下的嘴角也随之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声音嘶哑的问道:“你是何人?” “贫道是何人?” 张修缘闻言不觉有些好笑,说道:“阁下夜闯太虚观山门,贫道身为此间观主,还未问阁下是何人,阁下却先问贫道是何人?” “此间观主?” 张阳明闻言显得有些失神,回过神后嗤笑道:“据我所知,这太虚观此代观主应该叫张阳明才是,莫非你是张阳明?” “张阳明是家师…” 张修缘见其认识师父,便耐着心思解释道:“如今家师已经仙逝,贫道身为太虚观第九代门人,也是家师门下唯二弟子,已继承太虚观道统。” “原来如此~” 张阳明闻言故作恍然之态的点点头,戏谑的说道:“这般说来,你是这太虚观的第九代观主?” “不错。” 张修缘问道:“阁下又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 张阳明冷笑着说道:“你只需知道,你师父张阳明生前欠我一样东西,而我此番前来,便是为了讨回那样东西即可。” “什么东西?” “你手中的尘影剑!” “……” 第40章 尘影之争 “尘影剑?” 张修缘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眼手中的尘影剑,见其轻颤,剑身上还氤氲着一层凄厉的血芒,无时不在催促自己诛杀眼前之人。 他摇摇头说道:“尘影剑乃是太虚观历代观主的法剑,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家师生前也从未说过欠过别人东西。” 说着,他面色一正的又道:“这尘影剑,阁下只怕是拿不走了。” 小乌龟吸收过师父的红尘烟火气,他也曾看过师父的记忆片段。 虽说记忆片段也只是片段而已,并不全,但在诸多记忆片段中他还从未见过师父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更别提欠下尘影剑这等大事了。 况且,师姑也曾说过,尘影剑在太虚观中传承多年,已非凡剑! 剑上似乎还承载着师父的某种执念,如今剑身显露异象,对这黑袍面具人更是不加遮掩的显露出杀机,也足以说明一些东西。 就冲这两点,他也不会将尘影剑交给此人! “拿不走?” 张阳明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感慨道:“小娃娃,我与你师父打交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怎么说我也算是你长辈,我来此间你不端茶倒水侍奉左右也就罢了,怎敢说此大话?” 他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满是戏谑的又道:“莫不是当了这太虚观观主,就忘了张阳明那老匹夫教你的尊老爱幼处世之道?” “家师教诲,贫道自然不敢忘…”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可家师教的处世之道里,尊的是有德之老,爱的是有教之幼,阁下半夜未经通传擅闯山门,却不知这‘德’是否有缺?”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娃娃…” 张阳明闻言也知他是在变着法子骂自己,当下也没了继续饶舌的兴致,阴仄仄的说道:“我倒想看看你得了张阳明那老匹夫的几分真传!” 话音刚落,他脚下一拧,身形犹如一只在夜幕中展翅翱翔的蝙蝠贴着地面飞窜而出,手中的拐杖对着张修缘刺了过去! 速度之快,攻势之猛,似是都能听到拐杖刺破空气时的尖锐声响! 张修缘原本也没打算能和平解决,但见此攻势凌厉也是心头一紧张,毕竟他虽有修为在身,但却并未与人争斗过,所会的御敌之法也少的可怜… 见那黑袍面具人眨眼间已冲杀至自己身前,他匆忙间只能摆袖挡在自己身前,待那拐杖刺中袖口时,真气鼓荡,袖口一挥,运用《流云袖》挡住了刺来的拐杖,顺势又用手中的尘影剑将袭来的拐杖拨至一旁。 还没来得及庆幸,便又看到那黑袍面具人空出的一掌对着自己面门袭来。 他不谐身法,也不会其他御敌之法,见对方掌势凶猛,经验极为老道,自己又躲闪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同样运气提掌迎上! 双掌相击,四目相对,师徒两人凌空对峙,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一刹那! 两人的真气冲击在一起… 张修缘身上的道袍猎猎作响,脚下的青石砖也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裂出蛛网状的裂纹… 而张阳明身形本就凌空,借着真气反击的力道,一记鹞子翻身拉开了距离,落地后连退数步才卸去真气附带的力道。 此时他面具下的脸已然变色,属实没料到仅隔了数月,自己这徒弟竟能有这般雄厚的真气! 那朴实不华的运气一掌,甚至都没有任何掌法的加持,便有这般威力! 他早年便已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武道先天大高手,对战经验极其丰富,只交手一回合,便已看得出自己这徒弟的御敌手段极为单一,生涩… 但真气却雄厚的可怕,甚至……甚至已经不亚于全盛时期的自己! 他目光微动的思量着:就以自己目前的残躯状态,实力只能发挥出全盛时期的七成,加之还未与肉身磨合好,实力再去三成。 若是对方御敌手段再多一些,对战的经验稍微丰富一些,只怕此时的自己已无力招架了… 这就是炼气士吗? 这就是福缘深厚之人吗? 自己的终点只是人家的起点? 想到此处,张阳明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暗骂那老匹夫耽误自己仙途,以自己的天资悟性,早夺基早在仙道有所成就了,何必蹉跎至今!? 不过他又想到如今的自己已经脱离了‘桎梏’,已是天高任己飞,心中那股怨气也便消散了些… 他深知自己还未与肉身磨合好,不宜受伤,但更不愿就此放弃补全残躯的机会。 又想到自己的真气不占上风,硬碰硬比较吃亏,但是对战经验却远非张修缘能及,心中也便有了计较。 张阳明拄着拐杖,目光微动的说道:“你真气虽然雄厚,却无甚护道之法,将尘影剑交予我,我不为难你。” “劝阁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张修缘手指轻抚剑身,神色淡然的说道:“莫说这尘影剑是太虚观历代观主的传承之物,即便不是,贫道也绝不会交到你手中!” “不知好歹!” 张阳明见其铁了心与自己作对,心中也有些恼怒,当下冷哼一声的持拐再次袭去。 他那身法如同鬼魅,这边影子还未消失,身形便如移形换位似的突兀出现在张修缘身前,以拐做剑对其咽喉刺去! 张修缘看到他如移形换位般突然袭来,不由瞳孔一缩,不知为何,脑海中竟瞬间想到了看师父的记忆片段时他老人家所用的‘浮光掠影’身法和‘白虹贯日’剑法! 两者相配,乃是一击毙命的杀招。 如今这黑袍面具人所用的身法与师父的‘浮光掠影’极为相似! 就连那刺来的拐杖路数也与‘白虹贯日’有些相似之处,只是师父所用的是剑,而他所用的是拐杖! 此人不仅认识师父,还会师父的绝学? 张修缘思绪翻飞,想着师父记忆片段中所用这套杀招时的化解之法… 此套杀招的后续变化极多,若是左右躲闪,只会被紧随而至的剑器枭首;若是退后格挡,紧随而至的攻势则如狂风骤雨般,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眼前拐杖袭来,他非但没有退后半步,而非迈步向前跨了半步,似是主动迎上那刺向喉咙的拐杖一般。 随后仰身出剑,一剑刺在了那拐杖下方,竟直接将那袭来的拐杖挑飞至从下巴处掠过面门… 张修缘见仰身化解了袭来的拐杖,而那黑袍面具人以掌拍向自己胸口。 他左手袖口一抖,藏于袖中的针囊被真气震动,一枚金针无声无息的落于指间,随即屈指一弹,却见一抹金光掠过,真气御着金针瞬间刺进了黑袍人胸口的膻中穴。 膻中穴属任脉,乃人体三十六死穴之一,被击中后轻则内气漫散、心慌意乱;重则神志不清,手足僵硬而亡。 《针演道法》中详细记录着人身上有哪些穴道、有哪些足以致命的死穴、气机怎么运行才能治病、气机怎么运行可避免置人于死地… 也就是说… 只要反着来,这《针演道法》就不仅是本以气御针的医书,同样也可以是一本以气御针的杀人之法!! 第41章 退敌 张阳明还在惊疑张修缘是如何知道这‘浮光掠影’和‘白虹贯日’破解之法时,便忽然感觉到胸口一痛,手足似乎都僵住了… 他面具下的脸色一变… 因本就精通金针度穴之法的缘故,他瞬间便察觉到了膻中穴中了金针,当即用真气护住了穴位,那蓄势待发的一掌也没能来得及落下… 而张修缘这十八年中虽不曾与人争斗过,却也深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趁他病,要他命’这样的道理。 见对方与自己近在咫尺,而且攻势也一僵,他身体也随之往边上一偏,袖口顺势一摆挡下那袭来的一掌,针囊中的又飞出两枚真气裹携的金针! 一针鸠尾,一针巨阙… 两穴同属任脉,也同为三十六死穴之一。 前者位于脐上七寸,剑突下半寸。击中后,冲击腹壁动、静脉、及肝、胆、震动心脏,重则血滞而亡; 后者位于在体前正中线,脐上六寸处。击中后,冲击肝、胆、震动心脏,重则气滞而亡。 张阳明的膻中、鸠尾、巨阙三穴受击,不由眼前一黑,更让他惊惧的是体内逆涌的气机将内脏都震的移了位。 若非他本就精通金针度穴之法,有应对之策,只怕这三针下去已经毙命。 见那衣袖扫来软绵无力,可真气鼓荡时却如惊涛拍浪般势大力猛,他再也没了争斗之心,借着衣袖袭来的力道,顺势倒飞了出去… 张修缘见状也知自己这以气御针的奇招致胜了,见其退走,哪里肯依? 当下持剑便想追过去… 结果刚追几步,便见那黑袍面具人在半空运功,身上真气鼓荡,硬生生地逼出了刺进膻中、鸠尾、巨阙三穴的金针。 不仅如此,那被他逼出体外的三枚金针裹着真气,化作一抹金光飞射而来! 张修缘驻足挥袖挡在身前,袖随身动的顺势一摆,将那三枚逆向袭来的金针卷下,卸去了其上附带的真气。 再次看向那黑袍面具人,却见其人已趁此机会几个纵身逃离至了太虚观的山门口,头都不回飞跃而下… 张修缘紧忙追了过去,待至山门时,却见那黑袍面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无边夜幕中… 他眉头微蹙的犹豫一番,并未选择深追。 一来是穷寇莫追… 此番交手,他深知那黑袍面具人修为极为不俗,自己出了奇招,金针接连击中其三穴,也未能伤及分毫,足见其手段,不宜深追; 二来是他也知道自己并不会御空之法,甚至连轻功也不会,而那黑袍面具人显然已经逃远了,以自己的脚力,便是想追也追不上。 张修缘四下打量了一番,似是发现了什么,半蹲下身子伸手在地上轻抹一下,见指尖沾着一抹殷红粘稠的血液,紧绷的心弦也是一松… 看来那黑袍面具人也并非像表面那般看着无事,起码…受了伤! 而此时的张阳明纵身如飞,在夜幕的掩护下,一袭黑袍踏着树梢飞掠而过,犹如刮过的阵阵阴风… 他面具下的脸庞已涨如猪肝色,嘴角还溢出丝丝殷红,明明气机在体内肆虐,搅的他肝胆欲裂,痛不欲生,却依旧不敢停留半分。 也不知逃了多久,跑了多远… 他再也压抑不住体内肆虐的气机,从树梢上落在地面,对着自己胸口的穴位连点数下,随即掀开脸上的面具‘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吐血的同时,他还脚下踉跄的往前走了几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面前的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待那口逆血吐完,他的脸色也随之白了几分,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是猪肝色了。 张阳明又在身上穴道点了几下,闭目运功将体内残余的气机逼出体外,待睁开眼睛后,双目充斥着一层细密的血丝,脸色也变的无比狰狞…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过区区数月,他一个从未修行过的小娃娃,如何能成长到这般地步?” “老匹夫误我!老匹夫误我!!” “……” 他本就是张阳明心中的积郁多年的魔念显化,不仅自私自利、欲壑难填,更是残忍无情、狂妄自负,与张阳明的性格截然相反。 如今被自己的徒弟打成这般模样,他身上所受的伤,远没有心中的自负被知根知底的徒弟碾碎冲击大! “没事,没事…”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随手抹掉了嘴角的鲜血,脸上也露出几分癫狂诡异的笑容,随即拄着拐杖脚下踉跄的往林中深处而去… 走的同时,嘴里还神经质的嘀咕着:“他福缘深厚,我也有大气运在身,没事,呵呵呵…没事…” ……………………… 太虚观中… 许是因为那黑袍面具人已经远离此间的缘故,方才一直轻颤的尘影剑渐渐平静下来,剑身上的血色纹路也随之消失,重新恢复成青灰色原貌。 张修缘似是想到了什么,紧忙回到自己的住处,取来笔墨纸砚,闭目回忆一番,随即在纸上将方才尘影剑上所显现的血色纹路描绘了下来。 待笔墨风干,他拿起纸仔细端详一番,只觉得这些纹路像是某种符纹。 他对此道并未研究,也不知这尘影剑上所显现的纹路究竟代表着什么,更不知道方才那黑袍面具人与已故的师父有何渊源。 那黑袍面具人是谁? 他为何认识师父?还会师父招式? 他为何要来寻尘影剑? 他寻来时,尘影剑为何会生有异象? 尘影剑又为何对他有那么浓重的杀意? 这尘影剑上有何秘密? 张修缘看着手中的尘影剑不禁叹了口气,想到师父走了还给自己留下这么多谜团,也是有些无奈。 关键静室中的诸多文献也都付之一炬了,便是想找线索都找不到… 他将那画有纹路的纸叠起收好,想着等以后有机会了问问师姑或是其他修行之人,说不定能借此查出一些关于尘影剑显现异象的秘密,然后推导出那黑袍面具人的身份。 虽还是月明稀星的黑夜,但经此事后,他也没了休息的兴致,当下一手持剑,一手拿无垢拂尘出了门。 拿拂尘是为了静心修行; 拿剑则单纯的是因为方才的事放心不下。 他在大榕树下盘膝静坐,横剑与膝上,将无垢拂尘挽与臂弯,随即闭目回忆起方才的对战。 还在前世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有些事后总能反思到诸多不足之处… 譬如与人发生口角后,会反思‘若是当时我怎样怎样骂他就好了’; 譬如与人发生争执后,会反思‘若是当时我怎怎怎样对付他就好了’; 甚至有些人在品完茶后,也会习惯性的反思‘这钱花的真不值’、‘太丢人了,事前应该吃药的’… 归根结底,这是对自身不足的一种总结,也是一种向往更好的思考。 而张修缘便是通过方才与那黑袍面具人一战,发现了自己虽有修为在身,真气也雄厚,但御敌的手段却很少,经验也非常薄弱… 一言以蔽之:还得练! 第42章 登山客 天空泛起鱼肚白… 两只小百灵鸟也不知何时飞了回来,在大榕树上叽叽喳喳的打闹着,偶尔还会勾着头看向树下那正在食气修行的道人。 而此时的寒山小径上… 安九龄领着一位年龄约莫三十有余的中年人拾级而上,那中年人满脸急色,似是被什么心事所烦。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人抬着个较为奇特的座椅,座椅上绑着一个手脚痉挛,眼睛翻白,嘴角还溢着些许白沫的半大孩子… 那中年人神色有些憔悴,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绑在座椅上的半大孩子,眼中满是心疼之色。 他擦了擦额头汗渍,转过身子小心翼翼地的问道:“安小哥,童大夫说这山上有能治犬子癔症的神医,却不知我该怎么称呼啊?” “赵大人无需多虑。” 安九龄也能看出他神色中的焦虑,笑着解释道:“山上的那位是我师叔,我师叔乃是这寒山太虚观的观主,赵大人你称道长即可。” “道士啊…” 听闻对方是道士,那位被唤作赵大人的中年人心头一揪,因为一些事,他也曾请过一些道士做法为儿驱邪治病,但效果甚微,故而他对那些招摇逛骗的道士并没有什么好感。 “安小哥,实不相瞒…” 他叹了口气的说道:“犬子得了这癔症有些时日了,我也四处求医过,不仅是童大夫,还有其他大夫也曾说过犬子这癔症是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所致,山上的那位道长,应该能医治此症吧?” “这我不敢给您保证…” 安九龄说着话锋一转,颇为笃定的说道:“但我想啊,要是连我师叔都治不好令公子的癔症,那这姑苏一带也就没人能治好了。” 那位被唤作赵大人的中年人听闻此言,倒是想说一声口气不小,但想到此番有求于人,也只能附和一声:“希望吧。” 他本名赵承辉,乃是姑苏城的都巡检,负责管理当地的市容、治安等事,算得上是刚入品阶的芝麻官… 其人性格刚直、为官清廉,查案办案也是一把好手,在民间素有贤名。 前些日子,他家中独子在外游玩回来后,不知为何回来就生了病,得了癔症。 他四处求医无果,不仅药石难医,听信土方子请人做法除污也不管用… 恰逢听闻童家医馆的童大夫手疾被治好了,便去求医,结果童大夫看过之后也说此症可能是因为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所致,非药石能医。 就在他绝望之际,童大夫让安九龄领路,让他带着独子去太虚观试试。 于是便火急火燎的来了… 待行至半山腰时… 赵承辉眉头一挑,竟看到了另外一行人也在登山,目标似乎也是太虚观。 那行人中以一个白衣女子为首,其次则是一位左手包着布条的中年人,似是手上有伤,还有几人虽是人高马大,身形健壮,但身上都挑着担子,显然都是随从仆役之类的角色。 那白衣女子似是在观赏寒山小径的沿途风景,走的不急不缓,故而身后跟着的几人步伐也都不快。 寒山小径并不宽,前门一行人挑着担子将山路占了大半,后面一行人抬着病人过不去。 赵承辉本就心急儿子,见状眉头微蹙的上前,唤道:“赵某本不欲打扰诸位好汉沿途观景,但犬子病重着急上山求医,能否请诸位好汉让条道出来,让我们先行?” “……” 金传昌见有人打扰圣女兴致,刚想回头叱骂对方瞎了狗眼,可话还没开口便被圣女摆摆手拦了下来。 陆昭昭回头瞥了眼身后的一行人,以及那被绑在座椅上的半大孩子,有些诧异的说道:“令郎身上似是沾了邪祟?” 赵承辉闻言一惊,紧忙拱手道:“恕在下眼拙,竟未看出姑娘也是大夫。” “我不是大夫…” 陆昭昭摇摇头,颇为好奇的问道:“方才听闻你们是上山求医,所求的可是那张太虚张道长?” “这……” 赵承辉有些尴尬的瞥了眼身旁的安九龄,说道:“是城中童大夫引荐赵某来此的,赵某并不知所求神医的名讳。” 安九龄插话道:“我师叔是太虚观的观主,的确叫张太虚来着,这位姐姐认识我师叔吗?” 陆昭昭饶有兴致的看向安九龄,笑问道:“张太虚是你师叔?” “是啊。” 安九龄点点头,解释道:“我师父早年间也在太虚观出家,只不过十多年前还俗了,我师父说‘太虚’是历代太虚观观主的道号,而师父和师叔都曾是师公张阳明的弟子,私下以师兄弟相称,如今的张太虚自然就是我师叔咯。” “呵呵呵呵~说的不错~” “姐姐你认识我师叔吗?” “有过一面之缘…” 陆昭昭笑着点点头,随即摆摆手示意身后一行人让道,说道:“今日我也是来拜会你师叔的,既然你们求医心切,不若先行?” “多谢姑娘好意。” 赵承辉见对方让了道,紧忙拱手示谢,随即摆摆手示意抬着座椅的人跟着自己先行。 “多谢姐姐好意…” 安九龄也跟着拱手道谢,笑道:“我还得领路,就不和姐姐多聊了。” “去罢。” 陆昭昭微微颔首… 山路上碰面的两行人,先行者让道,后来者居上,不过萍水相逢。 但不知为何,陆昭昭看到那行人匆匆上山求医,对那太虚观的兴致似乎更浓了些,不仅是为了调查‘圣种’下落,也是好奇那张太虚…… “跟上,莫要打扰人家求医…” “是……” 两行人先后到了太虚观的山门处。 安九龄见山门大开,扯着嗓子喊了声:“师叔,弟子带人求医来了!” “进来吧…” 太虚观中不见有人出门迎接,观中却传出一句如空谷回声般的声音… 安九龄得到回应面色一喜,摆摆手做了個跟上的手势,随即一路小跑的进了太虚观山门。 赵承辉带人跟进… 而陆昭昭犹豫一番,也带着人跟了进去。 两行人一前一后进了太虚观山门,视线刚被那铺天席地的大榕树吸引,便见一位面若温玉的道人手持拂尘,踏着小四方步迎来。 安九龄行礼问候:“弟子见过师叔。” 赵承辉见正主竟是个年轻道人,心里也有些犯怵,但想到此行目的,紧忙放下姿态拱手行礼问候:“鄙人赵承辉,见过道长。”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陆昭昭见张太虚也看到了自己,同样拱拱手,却并未多说什么,显然是不想打扰人家求医。 “贫道稽首了…” 张修缘同样回礼,虽不知陆昭昭和金传昌一行人挑着担子来此所为何事,却也微微颔首示意。 “师叔,病人在这…” 安九龄指了指一旁和自己年纪相仿,却被绑在座椅上的半大孩子,解释道:“师父说病人得了癔症,似乎是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所致,药石难医,师父不擅此道,需得由您出手医治此症。” 赵承辉爱子心切,紧忙补充道:“犬子前些日子在外游玩,不知为何回家便染了风寒,得了癔症,四处求医无果,还望道长救救犬子。” “癔症?” 张修缘看到被绑在座椅上的半大孩子,见其手脚痉挛,眼睛翻白,口角还溢有白沫,心中也有些惊疑… 许是拿着无垢拂尘的缘故,他还真在这小孩儿的身上发现了些不属于他的污晦浊气… 而且很明显! “贫道先看看再做定夺…” 张修缘走到座椅旁,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捏开他嘴巴瞅了瞅,随后又把了把脉象。 几乎可以断定,这小孩儿的病症确实是因为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所致! 是……鬼? 第43章 与有荣焉 张修缘神色怪异的瞥了眼那赵承辉,问道:“冒昧的问一下,令郎或是你家中可曾有人背负过人命?” “道长这是何意?” 赵承辉闻言面色一变,还以为这道士是在诬蔑自己,既羞又恼的说道:“犬子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而我在这姑苏为官已有十余年,一直兢兢业业,不说为国为民,却也从未有过迫害嫁祸之举,何曾背负过人命!?” “赵大人莫急…” 安九龄知道师叔此问肯定那个意思,紧忙宽慰道:“行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我家师叔此问应该是寻病因,并非是诽谤赵大人为人。” 说着,他紧忙又转身解释道:“师叔,赵大人在姑苏城中任都巡检之职,性格刚正、为官清廉,乃是民间公认的好官,此番定是误会师叔的意思了。” “无妨…” 张修缘也知道自己此问有些歧义,故而并未多在意,解释道:“似这种沾染邪祟所致的癔症,一般邪祟与病人或是病人家属之间都会有些因果关系,故而贫道需得问清缘由才好医治。” “当真是邪祟!?” 赵承辉听闻自家独子身上沾染了邪祟,心痛如绞,当下摆开袍口跪在地上,拱手赔礼道:“方才赵某心急无意冒犯了道长,在此特向道长赔罪,还望道长大人大量,救救犬子!” “赵大人快快请起…” 张修缘见状紧忙上前将其搀扶起来,宽慰道:“令郎身沾邪祟,贫道确有办法医治,但此事关乎因果纠缠,故而需得问清缘由才行。” “赵某明白…” 赵承辉满脸正色的说道:“赵某家中只有三人,犬子赵玉恒年幼,虽有些调皮,但多被管控在家,绝无背负人命的可能;拙荆刘氏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更不可能背负人命。” 说着,他伸指对天,起誓道:“我赵承辉对天发誓,多年来为官为人问心无愧,从未做过迫害嫁祸之举,如有半句谎言,愿遭天打雷劈!” “贫道相信赵大人为人…” 张修缘微微颔首,随即又想到他官身之事,问道:“若是贫道没说错的话,都巡检可是负责管理城中市容,治安等事?” “道长慧眼如炬…” “那赵大人可曾接手过一些命案?” “命案?那可太多了…” 赵承辉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有些苦涩的应道:“说来也不怕道长笑话,赵某因为一些原因,在官场并不受待见,故而在这都巡检一职上蹉跎已有十余年,期间接手的案件不胜其数,命案也有不少。” 张修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看向那被绑在座椅上的赵玉恒,说道:“赵大人,劳烦将令郎解开,贫道有话要问。” “这……” 赵承辉闻言犹豫一番,提醒道:“道长,犬子自从沾上了这邪祟,得了这癔症,就变的六亲不认,不仅听不进人言,难以沟通;若有人靠近,还会发疯似的攻击靠近之人。” “无妨。” 张修缘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此事,解释道:“解开吧,贫道要问的是令郎身上的邪祟。” “……” 赵承辉闻言呼吸一滞,木然的点点头,随即凑到那座椅边上,将绑在自家独子身上的绳结打开。 那座椅上,原本眼睛翻白,手脚痉挛的赵玉恒察觉到绳索被解开后,似是一下来了精神! 见面前有人,张牙舞爪的想要扑过去。 “好大的戾气…” 张修缘见状冷哼一声,手中的拂尘一摆,那尘尾在真气的裹挟下似是活过来了一般,瞬间将袭来的双手绑住了。 他一手持拂尘柄,一手点在了赵玉恒的身上的穴位,见其身躯一僵,动弹不得,问道:“你是哪方的神仙?哪位屈死的冤鬼?” “……” 那赵玉恒龇牙咧嘴的嘶嚎着,似是听不懂人言,又或者是听懂了,但并不想理睬。 张修缘见状不以为意,又说道:“现在主家求我医病,你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怨屈不方便和主家说的,现在可以跟我说,我都能办到。” “……” 那赵玉恒依旧龇牙咧嘴的嘶嚎着。 “你在这孩子身上也有些时日了,他才十一岁,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张修缘低眉垂目,自顾自的说道:“你若是要吃要喝,我可以为伱准备猪头、烧鸡等吃食,让你吃饱喝足;你若是有怨屈要申,我也可以给你做主;只要你开口,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 那赵玉恒闻言似是出神了一刹那,随即依旧龇牙咧嘴的嘶嚎着… “躲在人体并非就一定安全…” 张修缘叹了口气的说道:“贫道已劝三回,既然你不愿交涉,那就莫怪贫道动强了。” 说罢,他封住赵玉恒的穴道,收回拂尘,看向一旁的安九龄交代道:“九龄,你带赵大人交付诊费,还与之前一样,我去取针。” 说罢,他迈步往后山而去… 安九龄躬身应答:“弟子知晓。” 而赵承辉见他远去,又瞥了眼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的独子,也知道此行是遇到有修为的高人了。 他为官多年,但因为品性刚正的原因,家资并不富裕,此前焦心独子安危,来时也并未多问诊费的事… 如今听闻道长提及诊费,而安九龄脸上还挂着讳莫如深的笑容,他心中不免有些犯怵,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安小哥,却不知道长治病所需多少诊费?” “不多不多~” 安九龄少年心性,在他眼中,只收一文钱诊费的师叔简直就是天人,他也特别喜欢别人知道诊费只需一文钱时的惊疑之态。 当下也笑着伸出一根手指… “一两银子?” 赵晨辉见那一根手指,心头一松,暗想这道长是有修为的高人,一两银子的诊费着实不贵… 待看到安九龄笑着摇摇头,他刚松下的心弦瞬间又紧绷了起来,有些惊疑的问道:“莫非是一百两?” 他暗叹这一百两银子的诊费着实贵的吓人,但又想到家中独子饱受邪祟折磨,若是百两银子能治好独子,也值了! 大不了借借凑凑,总归也能凑得出来! 待看到安九龄依旧笑着摇头,他面色一僵,便是心都凉了半截,暗想一千两的诊费谁人能出得起?这道人未免也太贪财了些。 安九龄也看出他想歪了,嘿嘿一笑的说道:“猜错啦,是一文钱~” “多少?” “一文钱!” “一……一文钱?” 赵承辉闻言不仅有些失神,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紧忙问道:“道长只收一文钱诊费?” “就是一文钱~” 安九龄点点头,见四周两行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一幅与有荣焉之态的解释道:“我家师叔说了,心诚良善者来求医,一文救命钱足矣;心昧奸猾者来求医,便是抬来千金也无用。” “……” 周边两行人为之一静,莫说赵承辉了,便是帮他抬座椅的手下都是满脸不可置信之色。 “赵某佩服!佩服!!” 赵承辉轻叹一口气,感慨道:“赵某人出自京城,年轻时自觉见过不少品性高洁的雅士,今日一行,方知道长乃真雅士!” “那是~” 安九龄闻言挑着眉头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祈愿池说道:“我家师叔乃是方外之人,赵大人只需取一文钱诚心祈愿,将诊费投入池中便算是太虚观的香客了,既是香客,师叔自会出手。” “有劳了…” 赵承辉拱拱手,随即往祈愿池而去… 而另外一边… 陆昭昭回了神来脸上也浮出一抹笑意,越发觉得这位张太虚有趣。 随即她又想到身后一行人挑来的一应‘香火’,回头轻声交代道:“把那些东西拿回去,省的丢人现眼…” 金传昌闻言心神一凛,小心翼翼地问道:“全拿回去吗?” “留下纸钱、吃食、还有酒水就行。” “是……” 第44章 鬼门十三针 太虚观后山… 张修缘在一颗树干上长有尖刺的老皂树前驻足,打量一番,随即纵身飞跃自皂树上折下一枚皂角刺来。 沾邪染癫,非寻常病症… 医治的手段也不同寻常! 巧的是,他的《针演道法》中就有一门唤作‘鬼门十三针’的针法,专治鬼魅附身,百邪癫狂! ‘鬼门十三针’对鬼邪霸道凶狠,每针扎在人体,但刺进的却是鬼穴,封其修为,毁其道行,扎到十三针时,鬼邪烟消云散、灰飞湮灭! 而且此针法较为邪异,即便是普通人也能借此针法驱邪除祟! 只不过普通人想要施展的话,需得要搭配上‘鬼门十三针’所需的两件专属法器才行。 一件叫‘寻鬼针’,由缝衣针穿红线,沾香灰,在午时烈日下暴晒四十九日炼制,炼成后可在晚间放入水中寻出鬼物; 一件叫‘封鬼针’,由皂角针混朝露、雄黄、朱砂等物配合灵诀咒语,晾八十一日炼制,练成后可扎在身体,刺入鬼穴。 张修缘有修为在身,能感受到灵体的存在,也可以气御针封住十三鬼穴,故而省了炼制法器的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这‘鬼门十三针’有些弊端,此番也是小心行事。 在《针演道法》中,言明此针法极为邪异,且有伤天和,因为此法针对的是鬼神,若是施针者强行帮人祛除鬼邪,需得承担病人与鬼邪之间的因果。 故而普通人施此针法者大多有短命弊缺。 也正是因此,想要医治沾染邪祟的病人,需得先礼后兵,问清缘由,能和平解决尽量和平解决,实在不行才施此针法。 张修缘用气机稍微打磨一番手中的皂角刺,待回到观中时,那枚皂角刺已经被削磨成了针状。 见赵承辉一行人对自己行礼,神色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也没多在意的回礼… 安九龄见师叔手中的针不是医馆中常用的金针,而是木质的,有些诧异的问道:“师叔,这医治癔症所需的针不是寻常金针吗?” “这是皂角针…” 张修缘似是恐吓那动弹不得的赵玉恒,又似是教导师侄的解释道:“我有一针法唤作鬼门十三针,可治百邪癫狂,这针扎在人身,刺入的却是鬼穴,若是刺完十三处鬼穴,任他修为多高、道行多深也得灰飞湮灭!” “……” 安九龄闻言眼睛一亮,紧忙从身上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册子和随身携带的一根木炭条,以炭条代笔在小册子上记下师叔所言; 而那龇牙咧嘴的赵玉恒则是面色一僵,随即依旧咧嘴嘶嚎,也不知是听不懂人言,还是听懂了不信… “十三鬼穴包括鬼宫、鬼信、鬼垒、鬼心、鬼路、鬼枕、鬼牀、鬼市、鬼窟、鬼堂、鬼藏、鬼臣、鬼封…” 张修缘见师侄都掏出小本子了,也不好藏私,说道:“十三鬼穴对应的穴道有歌诀曰:一针人中二少商,三针隐白四陵良,五针申脉六风府,七针颊车八承浆,九针劳宫十上星,十一曲池火针强,十二会阴不用忙,十三舌底在中央。” “……” 安九龄深知在场的人中除了自己和师叔外,旁人都不会医术,故而师叔所言其实是在教自己! 他如获至宝,一手捧着小册子,一手拿炭条刷刷刷的记录着师叔所言… 自从上次他带李大娘来求医,师叔随口说了几句,他就知道了这位师叔其实有意指点自己医术。 故而此番前来,他事先就备好了小册子和炭条,以期师叔指点时,能将其记牢,回去慢慢研习。 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 张修缘只是大致的讲了讲‘鬼门十三针’的功效与对应穴位,却并未多讲施针细节和此针法的禁忌。 不讲施针细节是因为针法繁杂,怕是讲到晚上也讲不完;而不讲禁忌则是故意恐吓附身在赵玉恒身上的鬼类。 张修缘持针站在赵玉恒身前,说道:“方才贫道已劝三回,你应该也能听得懂人言,若是还执迷不悟,请试此法!” “……” 赵玉恒咧嘴一笑,却并未作答,似是依旧不信他所言的什么针法… “冥顽不灵!” 张修缘见那鬼类冥顽不灵不由冷哼一声,手捻皂角针凑在赵玉恒人中穴位置,捻针斜刺,从下向上刺入三分。 随着皂角针刺下,赵玉恒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而那惨叫声明显不是年仅十一岁的赵玉恒发出的,而是女声!! 就连原本翻白的眼睛瞬间回到原位,眼神中甚至隐隐透着惊恐… 除了陆昭昭神色还算镇静,观中的两行人在听到那声尖锐的惨叫后,皆是心底发寒,背后溢汗,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他们都是普通人,对待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惊惧! 赵玉恒被封住了穴道,肉身动弹不得,而附身在他体内的鬼类被那一针刺的哀嚎不已,叫声极为凄厉刺耳。 而张修缘低眉垂目就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的运气捻针,嘴里念叨着:“莫不是好话说多了,你就以为贫道是什么好脾气?” “……” 这第一针足足捻了十数息,那鬼类也跟着痛苦哀嚎了十数息… “放心…” 张修缘第一针施完,见赵玉恒神色呆滞,眼中隐隐有些惊惧,也便知道自己这‘鬼门十三针’见效了。 他也不那鬼类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将其左手拿起,面带笑容的说出最为恐怖的话语:“这才第一针,后面还有十二针呢。” 说罢,他伸手捏住赵玉恒左手拇指未节外侧,寻到少商穴后随即捻针从外向内直刺而下! 刚消停没几息的哀嚎声再次传出,赵玉恒的眼睛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血丝。 在那鬼类眼中,这道人说话时脸上的笑容简直比自己这等鬼类还要狰狞,还要可怖! “此为第二针……鬼信!” 张修缘见时机成熟,捻着针的同时感叹道:“这‘鬼门十三针’刺入鬼穴的手段实在有伤天和,一般鬼类能撑个两三针就不错了。” 说着,他有自顾自的呢喃道:“如今这才第二针,后面还有十针呢,姑娘若有话需得趁早说才是,省得等会开不了口。” “……” 那鬼类闻言倒是想开口求饶,但那根针似是刺在了她的灵体中,疼的死去活来,根本开不了口。 她操控赵玉恒的身体,瞪着眼睛看向身前的道人,似乎想用眼神传达‘你先把那根针拿走,我才能说话。’ “……” 而张修缘见赵玉恒瞪着自己哀嚎,眼中满是血丝,还以为是那鬼类依旧不服,借此挑衅自己… 他冷哼一声,捻针的手稍一用力,刺进鬼信穴的针尖又入一分,说道:“希望姑娘这刚烈的性子能多撑一会儿。” “……” 那鬼类嘶嚎着想要开口,却发现身前的道人根本理解不了自己的意思,反而下了重手。 她不知怎么开口,却能清晰的感觉到刺入灵体中的针又重了几分,疼感也更甚了几分。 她痛苦的嘶嚎着,已经将生前能想到了骂人词汇都在心底默念了个遍… “倒是个性子烈的…” 张修缘取回皂针,叹了口气的说道:“贫道本不欲将事做绝,但姑娘既然还没话说,那只能请姑娘再试试贫道这第三针了!” 赵玉恒体内的女鬼正在盘算着前世今生所有能骂得出口的词汇,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有!有!!我有话说!!!” “……” 第45章 苦命鬼 “有!有!!我有话说!!” “……” 周边的两行人听到赵玉恒嘴里说出口齿清晰的女声,又想到他身上沾染邪祟之事,皆是觉得毛骨悚然… 而张修缘原本要扎的第三针也停了下来,略显诧异的看向那赵玉恒,倒是没想到方才还‘怒视’自己的邪祟竟这么快就服了软。 不过既愿开口,总归是件好事… 他微微颔首放下了手中的皂角针,故做姿态的冷声道:“贫道方才好言相劝,都不见姑娘开口,怎地现在有话要说了?” “我……” 赵玉恒闻言气结,但看到那道人冷着脸的姿态,又想到方才被针扎的痛苦,却也不敢多犟嘴,生怕又被扎几针。 张修缘也知把事处理好才是正事,故而也没有逼迫太过,问道:“你是哪位屈死的怨鬼?” 赵玉恒轻哼一声的说道:“我叫柳姮娥,并非是什么屈死的怨鬼…” “并非是屈死的怨鬼?” 张修缘闻言不免有些惊疑,问道:“既然你不是屈死的,那又是如何化成怨鬼的?” “让我屈,让我怨的人已经死百年了,我还算什么屈死的怨鬼?” 柳姮娥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百多年前,我是醉风楼里卖唱的戏伶,别那么看我,我虽是卖唱的但并不卖身。” 张修缘点点头表示理解:“清倌人。” 柳姮娥闻言怒视着他,咬牙切齿的再次强调:“我是戏伶,不卖身!!” “……” 张修缘讪然的点的头。 方才听到‘卖唱不卖身’时,他就想起前世朋友家的茶馆中也有那么一群姑娘,但那些姑娘大多都是把这话当做哄抬市价的噱头与手段。 故而方才听她这么一说,便下意识的将两者联想到了一起… 如今见对方神色幽怨,他也知是自己想岔了,拱手赔礼道:“贫道从未去过那种地方,故而不太清楚清倌人和戏伶的区别,一时口快,还望姑娘海涵。” 柳姮娥对眼前这道人是又恼又惧,却又没什么办法,只轻哼一声的解释道:“清倌儿是指尚未接客,但可以接客的妓女;戏伶只是卖艺的。” “受教了…” 张修缘点点头,示意道:“柳姑娘继续说,贫道还是有些好奇柳姑娘的身世是如何化作怨鬼的。” “自然是被人逼的…” 柳姮娥目光幽幽的讲述道:“醉风楼确实是风月场所,我当时又是楼里小有名气的戏伶,听曲的客人倒也不少。” “有一次,有个邋遢老道在台下听曲,我唱完讨赏钱的时候,那邋遢老道说我唱的不错,但没钱赏,便要帮我算一卦当做赏钱…” “那邋遢老道也不知算到了什么,只说我是个命苦的,还给了我一根发簪说是垂危之际能救我一命,我收了发簪也没当回事儿…” “后来,醉风楼迎接贵客,特意让我去献曲,结果遇到了个垂涎我美色的老畜生,我不从,那老畜生就想要动强,我情急之下便拿发簪扎了那老畜生…” “然后我便被赶来的醉风楼管事打死了,抛尸在了城西的一口枯井里…” “再后来,我也不知怎么了,就莫名其妙的又活了过来,变成了你口中的怨鬼,而那根发簪也成了我的寄身之物。” “仔细想来,还真被那邋遢老道说中了,我命的确苦,那发簪也确实能救我一命…” 柳姮娥漫不经心的讲述着自己的悲惨过往,语气平静,并无多少波澜,也没有多少怨气可言… 张修缘闻言沉吟了好一会儿,眉头微蹙的问道:“柳姑娘就没有一点怨念?” “怨谁?” 柳姮娥幽怨的瞥了他一眼,非常想说要怨也是怨你扎针太狠,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百多年光阴,若是能投胎的话,算那老畜生无病无灾,也够他老死三轮了,醉风楼也早就没了,怨谁?” 就如她方才所说的那般,让她屈,让她怨的人都已经死百多年了,那一腔怨气也早就被时间冲刷殆尽… 张修缘还未说话,一旁的赵承辉便已经开口斥责道:“既无仇无怨的,那你何故附身在我儿身体中?” “谁说无仇无怨了?” 柳姮娥闻言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同样叱骂道:“你儿子与我有阻道之仇!此仇不共戴天!念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没杀他,那都是姑奶奶我心善!” “一派胡言!” 赵承辉面色一变,也顾不得对方是鬼类了,当即厉声驳斥道:“我儿才十一岁,如何能与伱这等百年老鬼有瓜葛?” “你才是百年老鬼!” 柳姮娥听到别人称自己是‘百年老鬼’,瞬间像是炸了毛一般,泼辣的鄙夷道:“就这还是個官身呢,生个儿子都管不好,我要是百年老鬼,那你儿子就是小鬼!小鬼!” 对于上了年纪的女人而言,‘年龄’这东西简直就是禁忌… 女鬼,同样如此… 她方才被‘鬼门十三针’扎的痛不欲生,本就有些怨怼,不敢对身前这道人怎样怎样,还不敢对个普通人撒气? “赵大人勿恼!柳姑娘勿怒!” 张修缘见双发大有吵起来的意思,紧忙摆摆手示意,先将脸色青白的赵承辉安抚下,随后又看向柳姮娥,说道:“柳姑娘,还请道明缘由。” 他叹了口气的说道:“毕竟阴阳相隔,有些误会也正常,大家说清了,咱们化干戈为玉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岂不美哉?” “不是误会!” 柳姮娥轻哼一声的解释道:“我化身为鬼类后,无法离开那根发簪太远,闲着无事就在那口枯井中吸收阴华修行,百多年无人打扰…” “前些日子,我正值修行突破桎梏之时,若是顺利便可凝聚鬼躯,修为精进非往日而语…” “结果白日来了一群孩子,就是这赵玉恒牵头,他们搬了块石头将我那枯井的井口给堵起来了!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关键还人人都在那石头上撒尿!” “我正值修行关键之时,结果被堵了井口,晚上不仅吸收不了阴华修行,还被那童子污秽坏了栖身阴地,折损修为,平白错失了突破桎梏之机!” 柳姮娥提及前些日子几个小孩无意间坏自己修行的事,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话中的怨气之大,可比她提及自己身世时重太多了… 她恶狠狠的瞪了赵承辉一眼,随即看向身前的道人,问道:“道长你也是修行之人,你来评评理,此非阻道之仇乎?此非不共戴天之仇乎?” “……” 第46章 鬼借宿 “……” 张修缘神色怪异的打量他们一眼,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开口的好。 所谓阴地,就是阴气汇聚之地,属于风水宝地中的一种。 柳姮娥身为鬼类,在枯井中盘桓百多年,已经将枯井‘养’成了一处有益鬼类修行的宝地… 而童子属阳,童子尿同属阳,在某种方面,童子尿还有辟邪除秽的效果。 柳姮娥修行至关键之时,被一群懵懂无知的小孩挡了‘家门’,不仅吸收不了阴华修行,还被那群小孩的童子尿坏了栖身阴地的风水,错失了突破桎梏之机… 说是阻道之仇并不为过… 而那群以赵玉恒为首的小孩,多半也不知道枯井中有女鬼修行,堵井口和撒尿可能只是孩童玩性。 归根结底算是无意之举… 此番因果并不离奇,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简单,但难的是该如何调解… 张修缘沉吟了一会儿,也不好偏帮谁,直言道:“就此事而言,确实是赵玉恒有因在先。” 见赵承辉神色有些焦急,他打了个眼色示意其稍安勿躁,随后与柳姮娥拱拱手笑道:“阻道之仇大于天,柳姑娘蒙此不白之冤,却能秉持本性不伤人性命,只略作小惩,贫道深感佩服。” 柳姮娥听闻这番恭维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她的寄身之物并不在附近,所能施展的手段极为有限,故而也怕眼前这道人不问是非对错强行超度了自己… 如今见对方讲道理,她起码不用担心会被强行超度了,于是故作姿态的轻哼一声:“若非知道他们只是孩子心性,并非故意的,我又岂会轻饶他们?” “此言大善!” 张修缘抚掌而笑,说道:“赵玉恒年仅十一,柳姑娘的阴身附在他身上多日,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他声音顿了顿,又道:“而赵大人又在贫道这求医,贫道也不好袖手旁观,既然柳姑娘已经惩戒过了,不若卖贫道个薄面,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这……” 柳姮娥犹豫一会,说道:“道长的面子自然是要卖的,我也可以脱离此身,就是不知道长前番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 “道长之前说过,只要我开口,可以满足我的一切要求,就这句话。” “……” 张修缘闻言微微颔首,说道:“只要是贫道能做到且又合理的要求,柳姑娘但说无妨,贫道自会尽量满足。” “道长是这太虚观的观主?” “是…” “那道长肯定能做到…” 柳姮娥眼珠一转,说道:“我那枯井原本是处阴气汇聚地,如今风水被坏了,不仅与修行无溢,还会损我阴气。” 她说着直勾勾的看向不远处的那棵大榕树,又道:“而我在道长这太虚观中,也感受到了一处阴气汇聚之地,还望道长准许我入观修行。” “……” 张修缘闻言愕然,看了看四周后啼笑皆非的说道:“贫道在太虚观多年,似乎并未发现这儿有柳姑娘所说的阴气汇聚之地。” “有!” 柳姮娥非常笃定的说道:“我对阴气极为敏感,这大榕树底下就是一处阴气汇聚地,否则这棵榕树也无法长的这般葱郁茂盛!” “……” 张修缘闻言目光微凝…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 柳姮娥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又道:“道长这太虚观乃是一处阴阳交汇的宝地,若我所料不差的话,道长这观中应该还有一棵与这大榕树相对应的大树,长势也极为葱郁茂盛。” “……” “榕树属阴,那棵树应该属阳,所处位置也是阳气汇聚之地。” “……” 张修缘闻言下意识的便想到了后院怡生园的老杏树,那棵老杏树长的确实葱郁茂盛,而且杏树也确实属于阳性树种,就连所结的果子也鲜美无比… 他一直身居此间,对观中的大榕树和老杏树倒是无甚特殊感觉。 但柳姮娥从未来过太虚观,却能一语猜中观中的布置,好像还真有点玄乎… 这般说来,太虚观的初代祖师在此处开辟道场并非随意为之?在观中所种的树也是在布置风水? 柳姮娥见他眉头微蹙的作沉思状,还以为他是在考虑让不让自己这等鬼类入观修行,当下保证道:“道长大可放心,我虽是鬼类,但神清智明,除了最近附身赵玉恒之事,多年来也不曾为祸过旁人。” “阴阳殊途…” 张修缘思量一番,轻叹了口气的说道:“贫道这太虚观还需接待往来求医的香客,柳姑娘屈居于此,怕是有些不便。” “没关系的…” 柳姮娥解释道:“我未凝聚鬼躯之前,白日大多藏于寄身之物中,只有晚间才会吸收阴华修行,况且即便我凝聚鬼躯了,只要我愿意,旁人也看不到我。” “……” 张修缘见她依旧想入观修行,略显为难的推辞道:“太虚观毕竟是清修之地,而且目前观中只有贫道一人,这孤人寡鬼的同处一观,似乎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柳姮娥不以为意的说道:“我的修行之地已经被那群小孩儿坏了风水,需得重新寻个阴气汇聚之地才能修行。道长让我脱离赵玉恒的身体,我只求個容身之所修行而已,莫非道长还有其他阴地让我选择?” 她说着笑了笑,又道:“况且,我如今虽是鬼类,却也知书通礼,若是能来此间修行,一来道长不必担心我在外为祸他人;二来我也能诵经阅典为道长祈福增德;三来我居此间还能帮道长看家护院,却不知有什么不合适的?” “……” 张修缘听她所言,一时间也想不到有什么不妥之处。 随即又想到方才自己也说了‘满足能做到且又合理的要求’这样的话,便点点头应道:“柳姑娘若是脱离赵玉恒身体,暂住在此修行也不无不可…” 柳姮娥闻言似乎眼睛都亮了几分,问道:“道长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 张修缘微微颔首,说道:“贫道虽答应柳姑娘暂住此间修行,但也需约法三章才是,省得日后意见不合,闹得不痛快。” “还请道长明言…” 柳姮娥直言不讳的笑道:“既是寄人篱下,自然做好了约法三章的准备。” 张修缘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第一,柳姑娘在此间修行,不得损坏大榕树或是观中他物;第二,既然身居此间,还望柳姑娘能遵守观中的清规戒律;第三,柳姑娘若是有什么突破桎梏的大动作,希望事先能与贫道相商一二。”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那我应下了…” 柳姮娥看向一旁的赵承辉,说道:“劳烦这位老父亲派人跑一趟,将我那寄身的发簪取来,我也好脱离你家小鬼的身体。” “你……” 赵承辉本想斥责两句,但考虑到她还自家独子身上,轻哼一声的问道:“我哪知道你那寄身的发簪藏在哪?” “还在那口枯井里。” 柳姮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别问我枯井在哪,你自己回去找跟你家小鬼一起玩的孩子,问问他们就知道了。” “……” 见赵承辉有些踌躇,张修缘宽慰道:“还请赵大人放心,令郎留在这,贫道可确保他无忧。” “多谢道长!” 赵承辉闻言面色一松,亦是拱手回礼,应道:“有劳道长照看一下犬子了,赵某这就回去一趟,取来那老鬼的寄身发簪…” 他故意在‘老鬼’一词上咬重了几分,说完便挥挥手带着手下一行人疾步而去,丝毫没在意身后柳姮娥那既羞又恼的叱骂声:“你才是老鬼!伱全家都是老鬼!” “……” 第47章 孤男寡女 赵承辉一行人回去寻柳姮娥的寄身发簪,原本热闹的观中瞬间清冷下来。 张修缘将目光转移到陆昭昭一行人身上,拱手问道:“太虚观中除贫道外并无旁人,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陆道友海涵。” “道长客气了…” 陆昭昭亦是拱手回礼,笑道:“今日携人冒昧来访,偶遇他人求医,我还担心会叨扰道长呢。” “客气了…” 张修缘客套一番,也想不出她来此有何目的,便直言问道:“不知陆道友来此有何贵干?” 陆昭昭俏皮的眨眨眼睛,笑问道:“难道无事就不能拜访一番?” “……” “开个玩笑,还望道长莫要在意。” 陆昭昭见他愕然,面色一正的解释道:“昨日手下之人冒犯了张道长,我已经略作小惩,今日特意带来赔罪。” 金传昌顺势从其身后走出,用那裹着布条的手拱手赔笑道:“小人自知御下无方,特来向道长请罪。” “……” 张修缘见其手上还裹着浸血的布条,能明显看出左手缺了两指,也知那所谓的‘小惩’是什么了。 他知道赌坊害人,也知道赌狗咎由自取,虽说这两者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因果关系,但这些都与自己无关。 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一個秉持念头通达的局外之人罢了,故而也不想与金传昌这类人扯上什么因果… 陆昭昭见他默然以对,似是也看出了他的想法,摆摆手示意金传昌退下去,扯开话题道:“昨日听闻张阳明道长仙逝,恰好我亦敬仰‘太虚上人’威名许久,顺便来祭拜一番,还望道长莫要见怪。” “陆道友言重了…” 张修缘微微颔首,说道:“若路道友是带人来赔罪请罪的,那大可不必;若路道友是来祭拜家师的,那贫道欢迎。” “自然是祭拜太虚上人的…” 陆昭昭应完转身看向金传昌等人,交代道:“把祭拜的东西留下,你们先回去吧。” “小姐……” “嗯?” “是…是……” 金传昌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陆昭昭的眼神后,心神一紧,紧忙吩咐旁人将担中祭拜所用的火纸、吃食、酒水放了下来,随即带人离去… 陆昭昭见他们离去,自行提起最重的食盒与酒水,见已无空手提那火纸,笑道:“小女子身单力薄,只能提这些东西,能否请道长代劳,帮忙拿些火纸?”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张修缘见她确实有心祭拜自家师父,欣然帮忙提着火纸,伸手示意后领着她往后山而去… 一旁的柳姮娥见两人去祭拜什么人了,就把自己扔在这,紧忙喊道:“道长你别走啊!道长!我也能帮你提点东西!我也要去祭拜!” “不必劳烦柳姑娘了…” 张修缘闻言回头瞥了她一眼,说道:“大榕树下阴气充沛,柳姑娘在此歇息就行,贫道去去就回。” “那你倒是帮我解开穴道啊……” 柳姮娥所附身赵玉恒被封住了周身的穴位,而现在是白日,她的寄生之物又没在边上,也不好离体… 见得不到回应,她只能僵在原地瞪着眼睛目送两人背影远去… 她心底憋着怨气,阴阳怪气的嘀咕着:“呵~方才还孤人寡鬼同处一观多有不便,现在就孤男寡女的去了后山,这小牛鼻子还挺能装的!” “……” 后山上… 陆昭昭回头瞥了眼观中方位,憋着笑意的说道:“道长未给那柳姮娥解开穴道,她现在应该气坏了。” “贫道故意的…”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解释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她是鬼类,此番正好试探一下她是否真如所说的那般神清智明。” “原来如此…” 陆昭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问道:“道长既对那柳姮娥有所防备,又为何答应她借宿在观中修行的请求?” “这是两码事…”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其一,贫道事前曾答应过她尽量满足能做到且又合理的要求;其二,她虽是鬼类,但若真如所说的那般神清智明,多年来并未害人,借宿此间修行也不无不可。” “道长大善…” 陆昭昭犹豫一番,说道:“但她毕竟是鬼类,借宿此间的事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恐怕会影响道长这太虚观的香火。” “人知鬼恐怖,鬼晓人心毒…” 张修缘叹了口气,随口道:“于贫道而言,人和鬼并没有什么区别,她是人也好,鬼也罢,想借宿此间修行贫道都会试探;至于香火……” 他声音顿了顿,笑道:“随缘…” “梧高凤必至,花香蝶自来。好一个随缘!” 陆昭昭笑着恭维一句,打趣道:“以道长这般心性,这般修为,假以时日,道长这太虚观必会名扬天下,香客蜂拥。” “名扬天下,香客蜂拥,皆非我所求。” “那道长所求什么?” “所求的无非是个念头通达…” “……” 后山小路上,两人一路闲聊,不知不觉中便到了张阳明的墓前。 张修缘在坟前行礼祭拜,笑道:“弟子又来叨扰您老人家了,身边这位陆姑娘敬仰您老人家的威名,今日特来祭拜。” 说罢,坐在一旁烧起了火纸… 而陆昭昭则是放下手中食盒,将其中用于祭拜的菜碟摆放在墓碑前,又倒上酒水,这才起身行礼,正色道:“末学后进陆昭昭,特来祭拜前辈。” 随即也坐到一旁,烧起了火纸… 火光摇曳,青烟袅袅,两人在墓前自顾自的烧着火纸,除了后山偶尔传出的鸟雀啼鸣声外,一时寂静无声。 待两打火纸烧完… 陆昭昭看了看四周景色,笑道:“方才那柳姮娥说的不错,这太虚观乃是阴阳交汇之处,景色秀美,风光宜人,当属福地。” “路道友说笑了…” 张修缘摇摇头,随口应道:“这荒山野岭的,如何比得了那些仙山灵海,洞天福地?”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陆昭昭笑道:“我曾听长辈无意提起过,说一些古修士在静心清修时也会影响周边环境,修为高深者甚至可以合天地之造化,开辟洞天福地。” 她声音顿了顿,打趣道:“假以时日,道长若能证得真仙之位,未尝不可将这太虚观打造成真仙洞府。” “哈哈哈哈~” 张修缘闻言开怀大笑,暗想自己有小乌龟傍身,说不定还真能试试,心中虽有些期待,嘴上却笑道:“贫道才疏学浅,何德何能证那真仙之位?” “总归有个盼头不是?” “那就借陆道友吉言了…” “若是真有那天,还望道长莫忘今日之情,提携小女子一二才是。” 陆昭昭抿着唇角失笑,见自己此番祭拜已赢得对方好感,又想到教主传下的圣谕,当下话锋一转的咋舌道:“其实我有一事费解,不知道长能否解惑?” “哦?” 张修缘问道:“却不知何事?” 陆昭昭故作费解之态的问道:“据我所知,张阳明道长早年间便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先天境武道高人了,说是功至造化也不为过。按理说,这等修为即便未踏仙途,也能轻松活过百年才是,为何张道长仙逝的这般突然?” “……” 第48章 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 “这……” 张修缘犹豫一番,模棱两可的说道:“因为一些事,家师年近八十散了功,自行坐化了。” 若是师父还活着,他定然不会多嘴说自家师父被魔念所困之事。 但如今师父都仙逝数月了,人死如灯灭,倒也没了那么多忌讳… “散功了?” 陆昭昭闻言愕然,秀眉紧锁的问道:“张道长功至造化,为何散功坐化?” 张修缘叹了口气,说道:“此事非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不提也罢。” “总归也闲着无事…” 陆昭昭好不容易将话题转移到圣种的过往上,又岂会轻易放弃? 她目光微动的笑道:“小女子敬仰太虚上人久矣,一直无缘拜会,如今好不容易来到这姑苏,来到这太虚观,结识了道友,不听听前辈的过往岂不可惜?” “听又如何?不听又如何?” “不听心痒,听了此行无憾~” “那万一听了遗憾更大呢?” 张修缘摇摇头,感慨道:“并非我不愿说,而是我怕说了之后,你所认知的太虚上人和我口中的师父相差颇大,平添烦恼罢了。” “道友这么一说,我反倒更好奇了。” 陆昭昭拱拱手,笑道:“我们都是虔心瞻仰的后辈,即便是前辈的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们。” “陆道友就这般好奇家师过往?” “那道友能满足一下这颗好奇心吗?” “总归都是往事……” 张修缘沉吟了一会儿,想到赵承辉回城取柳姮娥的寄身之物,一去一回至少需得半日,而自己此番也要试探一下那柳姮娥的秉性,不宜早回… 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坐在一旁以弟子的角度将自家师父的事娓娓道来。 从师父张阳明与师姑宁子真结识开始,到他‘无意间’在静室发现那篇《夺基之法》,再到自己求援,师姑赶来救场,再再到静室付之一炬…… 在他的描述中,一个天资高绝却无缘仙途,为求仙缘滋生了魔念的悲情故事像是一张画卷似的慢慢展开… 而陆昭昭听得是瞠目结舌,许久都未回过神来,只失神的呢喃着:“魔念?滋生魔念?怎么会是魔念?” 她被张阳明与宁子真的故事吸引,也被张阳明的品性折服,但更多的则是对于张阳明被魔念所控之事的茫然。 她前不久曾得教主圣喻,说是圣种出了问题,需要接引,若按时间推算,那会张阳明已经死了! 张阳明死在前,而教主推测在后,可是死人怎么推测?死人怎接引? 教主亲自推测,必然不会有误; 而讲述张阳明故事的乃是其弟子,亲自为张阳明敛尸的弟子,时间上不可能有误,也不可能认错遗骸。 那也就是说,张阳明确实已经‘死’了,但很有可能还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 魔念! 教主提及圣种时,曾言明圣种出了问题,需得有人接引,否则可能会有生灵涂炭之苦。 那岂不就是魔念? 而张修缘口中的魔念已经能操控张阳明,甚至到了张阳明不得不自焚以求解脱的地步,显然成了气候! 张阳明自焚以求解脱,成了气候的魔念逃离了出去,完全有这种可能! 可…可圣种怎么会是魔念呢? 陆昭昭自幼在教中长大,也曾见过教中的几位圣种,他们无一不是某一领域的天纵之才,入教后也都是教主的左膀右臂,在教中担任重职。 教中信奉大光明,信奉光明与黑暗对立,信奉正邪对抗,正终胜邪… 她神色有些恍惚,眼底藏着深深的茫然,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教主口中的圣种,为何会是别人口中的魔念? “……” 张修缘见状还以为她是接受不了敬仰之人‘黑化’后所带来的反差,叹了口气的说道:“当心中的执念太深,那又何尝不是魔念呢?” “对对对,是执念……执念!” 陆昭昭闻言似是回过了神来,眼睛一亮的附和道:“应该是张道长执念太深了!对,执念太深了!” 对,是执念,不是魔念… 圣种肯定是执念,肯定是! 教主说圣种出了问题,需得有人接引,否则可能会有生灵涂炭之苦,肯定就是指张阳明的执念太深,成了气候! 教义堂皇,向往大光明,教主口中的圣种不可能是魔念的,不可能… 张修缘眉头微蹙的看她,见其神情不属,问道:“陆道友没事吧?” “……” 不知为何,陆昭昭见他看向自己,竟莫名有种心慌意乱之感,紧忙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 一阵微风拂过,将那已经烧完的纸灰吹起了些,也吹散了她的发梢。 她眼神闪躲的将额前碎发绾于耳后,笑道:“方才道友说我所认知的太虚上人会和道友口中的师父相差颇大,我还不信,现在是信了。” “可是判若两人?” “是有点。” “应该不止有点而已。” 张修缘见她秀眉紧锁之态,问道:“陆道友方才说不听心痒,听了此行无憾,如今听完了,是不是遗憾更大了?” “……” 陆昭昭闻言默然。 她倒不是后悔听了张阳明的往事,而是纠结该不该告知张阳明的魔念很有可能还活着之事。 她知道,能说出‘所求无非是一个念头通达’的人,若是知道了自家师父的魔念还在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说不定还会刨根问底,难以收场… 可她也知道,人家师徒相处十多年,感情必然极为深沉,若是瞒着这种事,不告知实情,会不会太过残忍? “往事罢了,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她挥挥袖口将那飘荡的纸灰拂去,有些心虚的说道:“我所认知的太虚上人已经仙逝,他老人家的那些往事也如这纸灰一般,随风而去了…” “也是…” 张修缘点点头,见不知不觉日光已经西沉,算算时间那赵承辉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当下起身说道:“天色也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多谢道长解惑…” 陆昭昭心底藏着事,也不愿在此久留,同样起身笑道:“此行不虚矣。”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下了山。 而此时的大榕树下。 柳姮娥还僵在那动弹不得,而在她伸着的手上,还立着两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 两只小雀儿勾着脑袋打量着她,似乎在好奇这树下怎么有个不会动的傻子。 起初,她还出声吆喝两声,将两只小雀儿惊走。 而两只小雀儿虽然胆小,但与人相处久了,也有了几分灵性,见对方只能说话,却动不了,没过多久便又飞回来落在了其手上。 吆喝,飞走,再飞回…… 如此几次之后,两只小雀儿便都知道树底下这個人是个‘不会动的傻子’,便也不怕了。 柳姮娥本就心烦意乱,见吆喝不走两只小雀儿也有些绝望,第一次后悔附身在了人身上… 转眼僵了半日,她半死不活的耷拉着眼睛,嘴里嘀咕着百多年前的乡间俚语,似乎是在咒骂着什么人… ‘小牛鼻子好狠的心儿,这都半日了还不回来,是不是死后山了?’ ‘现在你就可劲折腾姑奶奶吧,等姑奶奶修行有成了再要你好看!’ ‘……’ 忽地,她也不知看到了,嘀咕不停的嘴一顿,便是黯淡无光眼睛也亮了几分,觍着脸笑道:“道长您回来啦?” “……” 张修缘神色有些怪异,因为通过小乌龟的视角,他能‘看’到柳姮娥这半天嘴就没停过,但嘀咕的都是些乡音俚语,故而也不知她嘀咕着什么。 “方才你嘀咕什么呢?” “我在给道长您祈福呢~” 第49章 清心莲花冠 “祈福?” 张修缘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暗想你嘀咕时的怨气之大都能养出几个邪剑仙了,这福不祈也罢… 不过有些怨气才是人之常情,鬼之常理,毕竟在这僵了半日,若是没有半点怨气那反而有问题… 陆昭昭心事重重,满脑子想到都是‘圣种’、‘魔念’之事,于是拱拱手请辞道:“今日来访已经如愿,就不久留了。” 张修缘点点头,同样拱拱手回礼,应道:“天色也不早了,贫道还有事要处理,就不远送了…” “告辞!” 就在陆昭昭辞别走出山门之时,赵承辉带着一行人气喘吁吁的返回山门,手里还捧着一个木盒。 虽在山门处照面,双方却并无多少交际,礼貌性的颔首示意后便擦肩而过。 “道长…道长……” 赵承辉心系独子,一路小跑的来到大榕树下,递过木盒说道:“赵某回去后找到了那口枯井,也寻到了那老鬼所说的寄身发簪。” 而柳姮娥感受到自己的寄身之物,便是眼睛都亮了几分,甚至对于他称呼自己‘老鬼’之事都不在意了… 僵在这半日,她现在只想回去。 “有劳了…” 张修缘接过那木盒,见人群中并未看到安九龄的身影,随口问道:“九龄没跟来吗?” 赵承辉解释道:“医馆有些忙,安小哥被童大夫喊回去帮忙了。” “原来如此…” 张修缘闻言点点头也没多在意,打开木盒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根黑色的木质发簪,将其取出后问道:“柳姑娘的寄身之物可是此发簪?” “是是是…” 柳姮娥连忙称是,说道:“我回发簪后,还得劳烦道长将我这寄身之物埋于榕树下,小女子感激不尽。” “理当如此…” 张修缘微微颔首,运气在赵玉恒的身上点了几下,将其周身穴道尽数解开。 紧接着他身上溢出缕缕黑气,那些黑气仿佛有灵性一般,聚拢在一起,尽数钻进了发簪… 随着柳姮娥的离去,原本站立的赵玉恒似是昏睡了过去,脚下一软的便要瘫软在地。 “玉恒!” 赵承辉见状惊呼一声的将其独子扶住,揽在怀中试探鼻息,确认自家独子还有鼻息后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道长,犬子这是……” “赵大人勿虑…” 张修缘也明白一个老父亲担心自己独子的心情,宽慰道:“令郎的身体并无大碍,但阴气附身,醒后可能会出现身虚体乏的症状,只需抓些安神养身的药煎服,修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赵承辉闻言面色一喜,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正色说道:“道长乃犬子救命恩人,此番恩德,赵某永世不忘!” “客气了。”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赵大人付了诊费,贫道帮忙医治,此乃分内之事,算不得恩德。” 见赵承辉还想多说什么,他笑着提醒道:“令郎身体虚弱,吹不得阴风,如今天色也不早了,赵大人若无他事的话,还需尽快带令郎回家静养才是。” “道长所言极是!” 赵承辉闻言面色一正,将怀中的独子放在来时抬着的座椅上,又将自己外衣脱下盖在其身上。 “道长大恩,赵某无以为报…” 见手下小心翼翼地抬起座椅,他这才拱手请辞道:“等日后犬子康复,赵某再带犬子来登门道谢!” 张修缘微微颔首,笑道:“赵大人请便。” “告辞!” 赵承辉带人而去… 张修缘目送一行人出了山门,见白日还热闹的观中转眼又剩自己一人,不对,现在还多了一只鬼。 在他眼中,女鬼柳姮娥与大榕树上的那两只小雀儿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不便之处… 只是前者暂住在此是为了修行,凝聚鬼躯后便要离开的;而后者则是在树上筑了巢,安了家。 两者都能给冷清的太虚观添几分生机…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在那大榕树下挖了個坑,将柳姮娥的寄身发簪掩埋于其中,交代道:“还望柳姑娘记得咱们的约法三章。” 说罢,也不再多留,回了自己的住处。 房间中的张修缘盘膝坐在蒲团上静心修行,而祈愿池中的小乌龟则是爬到了池底,将赵承辉所投铜钱上的红尘烟火气吸入口中。 山海绘卷再次呈现,随着一缕浊气没入其中,画卷上也随之浮现出种种记忆片段。 赵承辉的记忆片段… 其人出生京城寒门,身世虽平平无奇,但他年轻时心气却颇高,苦读诗书,钻研经典,在那随手扔块石头都能砸中朱紫权贵的京城,也曾闯出些许才名。 后被桃李满天下的当朝左相看重,收入门下,做了左相门生… 彼时的赵承辉年轻有为,意气风发,都在幻想着登堂入室后该怎么施展抱负了,结果却意外遇到了十余年前大元发生的那场叛乱。 事后叛乱虽被镇压,但有一批官员因权力风波和立场问题被牵连入狱,其中就有当朝左相。 而左相入狱,他的那些门生故吏因立场问题也遭了清算,要么改换门庭,要么被贬到其他地方,郁郁不得志。 而赵承辉身为左相的门生之一,那会儿又正值年轻气盛,自然不愿改换门庭投到他人门下。 因有官身的缘故,于是便被贬到了姑苏城,当了个勉强入品阶的都巡检。 姑苏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相反还很繁荣,但这样的繁荣得要看怎么比较。 从京城那等权利中心调来姑苏,做个勉强入品的芝麻小官,对于本有着大好前途的赵承辉而言,无异于从云端落入泥沼。 而且因为身上被打了左相门人的‘标签’,他在姑苏官场同样也不受待见。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勉强入品阶的都巡检可能就是他辈子的终点了… 他那会儿年轻气盛,棱角未被磨平,人虽在姑苏,但心其实还留在京城,每日都在盼着自家老师能够平反出狱,自己也好脱离泥沼,再入云端。 结果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终究没能等到脱离泥沼,再入云端的机会。 随着年龄增长,孩子渐大,他那棱角也被磨平的差不多了,不再奢求其他,转而将感情投入到了家中独子身上。 原本身份就带着标签,多年来又不愿和光同尘,在姑苏这等‘你不拿,我怎么拿’的官场自然也不受待见。 不过因为左相虽入狱,但还没死的缘故,在姑苏这地方倒也没什么人会刻意为难他。 总之就是徘徊于权力之外,游离于群伍之中。他是这姑苏官场的人,但这姑苏官场却不认可他。 而赵承辉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能看到头了,故而将那份期望转移到了独子身上,以期独子将来不会受这等苦楚。 前些日子,独子赵玉恒染疾,他身为老父亲自是心急如焚,四处求医无果,最终到了太虚观。 所祈愿的,也正是独子康复… …………………… 山海绘卷上显化的记忆片段渐渐暗淡,转而浮出些许古篆小字:得‘红尘烟火气’一缕,沾人字五品因果,馈‘清心莲花冠’一顶。 不知何时,张修缘手中多出了一顶造型古朴的莲花冠,心有所悟之下,也知道了这莲花冠有何妙用… 功效与‘无垢拂尘’类似,只是无垢拂尘是持之可尘垢不沾,邪祟难侵;挥之可除污去垢,荡瑕涤秽。 而‘清心莲花冠’则可使佩戴者灵台清明,明心见性,不管处境如何,都不会有滋生心魔的隐患。 “心魔…” 张修缘看着手中的‘清心莲花冠’不觉有些失神,幽幽感叹:“时也,命也……” 第50章 半年 修行无岁月。 转眼已过大半年… 此时的怡生园中,杏树姿态苍劲,恰逢春日花期,冠大枝垂的枝干上结出满树杏花。 杏花有变色的特点,含苞待放时,朵朵艳红,犹如胭脂万点,花繁姿娇,占尽了春风; 而随着花瓣的伸展,色彩由浓渐渐转淡,待到谢落时,已成雪白一片… 忽有一阵微风拂过,不仅携带满园花香,更有如雨似雪的花瓣随之飞舞,春色满园,极为秀美。 张修缘坐在杏树下惬意的看着书,莲花观上沾着几点杏花瓣也不自知… 而观中的那两只百灵鸟则是立在他肩头,勾着脑袋也在好奇的打量着他手中的书… 人鬼殊途,自从柳姮娥借宿在大榕树下,他就就将修行之地转移到了后院怡生园的杏树下,不曾想别有一番风韵。 许是因为上次医治赵玉恒时有多人在场,事后被有心人宣传的缘故,在这大半年中,慕名而来的足有二十余人之多… 有些确实是身患疑难杂症来求医的,但更多的则是想要结交,侍奉香火之类的香客。 在这半年中,红尘烟火气也收拢了九缕之多,其中有八缕都是出自身患疑难杂症的求医之人,只有一缕出自来访香客。 不过想想也是,来此求医之人皆是药石难医的重症,饱受病痛折磨的人,祈愿往往更为诚挚一些… 其他香客虽也有祈愿之举,但心思大多并不单纯,于他们而言,来太虚观祈愿只是其次,结交才是目的。 对于前者,张修缘收诊费,帮他们医病; 对于后者,则是礼貌性的谢绝了对方的好意,直言香火无用,若真心有所念,花一文钱祈个愿即可。 小乌龟吸收了九缕红尘烟火气,山海绘卷的馈赠也极为丰富:一门唤作《游龙剑诀》的剑术、一门唤作《浮光掠影》的轻功、一门唤作《肺魄经》的炼腑内功、一门唤作《龟息功》的敛气之法、一件有益修行的聚灵蒲团、一枚发芽的莲子、两枚增强修为的朱果、一枚可以突破功法桎梏的道法果… 对于张修缘而言,山海绘卷馈赠的四门功法虽说都是凡俗武学,但胜在可以直接印在脑海中。 可谓是实打实的技多不压身… 其中,剑术《游龙剑诀》和轻功《浮光掠影》也都是他目前所需的。 前者施展时自生一股暗劲相随,而且那股暗劲如波涛汹涌,连绵不绝,很是精妙; 后者则是一等一的轻功,说是踏雪无痕亦不为过。 两者相得益彰,搭配起来也算是多了几分御敌和辗转的手段… 《肺魄经》和《龟息功》分别是炼腑内功和敛气之法,也都是好功法。 前者不仅强化自身肺腑,还有增益吐纳修行之效;而后者则是可以掩盖身上气机。 聚灵蒲团有益修行; 发芽的莲子种在了后院池塘里; 两枚增强修为的朱果算是弱化版的仙元果,吃了后真气更为雄厚,也不知省了多少年苦修; 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那枚可以突破功法桎梏的‘道法果’,吃了之后,他对《流云袖》的感悟更甚几分。 以前施展流云袖时真气鼓荡,虽说袖功阳刚凶猛,但也只局限在袖功上,变化不足; 如今对流云袖的感悟更甚几分,施展时已无真气鼓荡之象,但阳刚凶猛的力道却不减反增,而且变化莫测,很是玄奇。 他曾试过,随手拂袖之下,直接将后山一块人高的大青石震的粉碎。 一枚‘道法果’入腹,所带来的感悟像是直接将一门功法修炼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 既然可以突破功法桎梏,那若是多吃些‘道法果’,是不是意味着凡俗武学也能媲美仙家手段? 他亦不得而知…… 此时寒山小径上… 赵承辉拾级而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在他身旁,则是已经康复的赵玉恒。 大半年年前,赵玉恒身上的邪祟被道长收了去,回家当晚就醒了过来,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养了好些日子才算彻底康复。 赵承辉早就想领独子到太虚观登门道谢了,但最近姑苏一带命案连连,十分诡谲,他每日忙的焦头烂额,一直寻不到拜访的机会。 前些日子,城外又发生一起命案,而且还是一村庄数十户人家死于非命,像是被人迫害修行邪法的重大命案! 姑苏城内外人人自危,官家再也顶不住压力,派人赴京求援,请了风雨卫的高手前来侦查案件。 那风雨卫乃是直属大元皇室的特殊机构,耳目遍布大元朝的上上下下,其内高手云集,不仅有监察百官之职,还有暴力执法之权。 有这样的高手到场查案,自然也就不需要赵承辉这样的都巡检操劳了。 他这才有时间带着独子到太虚观登门道谢。 见已至太虚观山门,赵承辉收拢思绪,语重心长的说道:“玉恒,等会见了道长可得知礼数,知道吗?” “爹,我知道啦…” 赵玉恒颇为无奈的嘀咕道:“你这一路上都说八百遍了,我知道太虚观的张道长是我救命恩人,我也知道咱们此番是来道谢的,我真的都知道。” “知道就行,别失礼。” 赵承辉微微颔首也不再多说什么,将其领进观中。 不算被附身的那次,赵玉恒算是第一次来太虚观,少年心性对什么都好奇,进了太虚观后更是左顾右盼的打量着观中的布置。 “……” 而张修缘虽在后院,但通过小乌龟的视角,也看到了他们父子二人来访,于是早早的便迎了出来,笑道:“一别多日,赵大人别来无恙?” “有劳道长挂念…” 赵承辉苦笑着拱拱手,说道:“赵某早就想带着犬子登门道谢了,但因为一些公务耽误些时日,今日来叨扰,还望道长勿怪。” 赵玉恒虽听自家老父亲提及过这位道长多次,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故而正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张修缘。 他原本以为老父亲口中的张道长定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修行,没曾想这位张道人确有仙风道骨,但却并非鹤发童颜,反而还十分年轻。 就在他失神之际,忽然感觉自己的脑后跟被抽了一巴掌。 回过神后见老父亲瞪着自己,他也反应了过来,紧忙跪下叩首,高呼:“晚辈赵玉恒,拜见恩人。” “不必多礼。” 张修缘笑了笑,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问道:“方才失神,是不是觉得贫道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开始晚辈是有这想法来着。” 赵玉恒见自己的小心思被看出,讪然的摸了摸脑袋,觍着脸说道:“但看到道长后,方知什么叫仙风道骨,什么叫目似朗星、面如温玉。” “哈哈哈哈~” 赵承辉听到自家独子的吹捧之词,被逗的开怀大笑,笑叱道:“混账东西,这些词形容道长不觉得有些轻浮吗?” “有吗?” 赵玉恒闻言挠挠头,一本正经的应道:“可道长确实就长这样啊,我觉得很形象呀。”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张修缘也被赵玉恒那小机灵给逗笑了,道:“来者是客,赵大人若是无事,不若到贫道那喝杯茶水?” “这……” 赵承辉闻言犹豫一番,满是歉意的说道:“实不相瞒,赵某可能不便久留。” “可是公务繁忙?” “道长莫非不知?” “嗯?” 第51章 京城来的大人 张修缘哑然失笑,颇为无奈的说道:“贫道这大半年来一直在观中清修,未曾离开过山门,确实不知外界之事。” “也是…” 赵承辉面露恍然之色,随即叹了口气的解释道:“近半年来,姑苏一带命案连连,就前些日子,城外李家庄数十户人家遇难,近三百口老少更是无一人生还,那李家庄一夜之间就成了死庄啊!” 他心有余悸的感叹道:“此事被人传出,姑苏一带上至知府,下至庶民,皆尽人心惶惶,而赵某身为此间都巡检,愁的头发都白了。” “竟有此事?” 张修缘眉头紧锁的问道:“行事这般残忍,可是哪方匪徒流寇窜到了姑苏一带?” “姑苏因为注重商贸的缘故,周边的匪徒流寇早就被围剿殆尽了。” 赵承辉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的说道:“案发现场干净整洁,莫说死者家中了,就是死者身上的钱财都不曾少了分不少,绝非是匪徒流寇所为。” 张修缘见他那般欲言又止的姿态,问道:“赵大人似是有什么猜测不好明言?” “倒也没什么…” 赵承辉身为都巡检,知道上面有不能和外人说命案详情的规定,那是怕以讹传讹,引起恐慌。 道长方外之人,倒是不必担心此事。 他轻声说道:“据验尸的仵作说,那些受害者皆是气血枯竭而亡,死状万分惊骇,而根据死者身上的一些相似特性,仵作猜测最近那些命案大概率是同一凶手所为,而且那行凶之人的目的很有可能是修行某种邪功!” “气血枯竭而亡?修行邪功?” 张修缘闻言不免有些惊疑,问道:“这等残忍手段,这等狠毒心性,赵大人可知是哪方魔道巨擘所为?” 师父张阳明早年闯荡江湖,死在他手下的匪徒流寇、魔道巨擘不知何几。 他老人家也常拿邪魔歪道的事教育门下弟子,为人处世,品性一定要端正,切忌不可步入歧途云云… 故而张修缘也知道一些江湖上的魔道行事作风,如今听闻此事,便下意识的联想到了师父口中的邪魔歪道。 “若是知道就好咯…” 赵承辉苦笑着摇摇头,感叹道:“那凶人能在无声无息间将李家庄屠戮殆尽,修为必然高深。而这些日子姑苏城内外人心惶惶,就是因为至今都未能查出凶手是何方神圣。” “……” 张修缘闻言默然了许久,也能理解姑苏一带发生这种事,赵承辉这都巡检的头上得顶着多大的压力。 “不过现在也不用我愁了。” 赵承辉如释重负的舒缓一口气,说道:“前些日子李家庄一案传出后,咱们的知府顶不住压力,派人赴京上奏了此事,而朝廷也派来了风雨卫的霍千户全权接手此案,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了。” “风雨卫,霍千户……” 张修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道:“有风雨卫的千户接手此案,赵大人倒是可以轻松一些了。” 他虽是方外之人,却也知道风雨卫乃是大元朝廷中暴力机构,麾下能人无数,光是先天之境的武道高手都有数位之多。 最让人心悸的还是他们耳目遍布朝野,情报系统极为发达,不仅在庙堂中监察百官,在江湖中也有无数暗子… “是啊…” 赵承辉点点头,随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咋舌感慨道:“这些年来,陛下病重,圣后临朝,风雨卫权势惊人,也不知是福是祸哦。” 他原本就出自京城,也是官场之人,深知原本的风雨卫也没那么大权力和实力,但自十多年前的那场叛乱之后,朝廷开始集权,大动作频频。 而风雨卫就像站在风口一般,麾下的实力和权力得到一个质的提升,至今已成大元朝廷中的第一暴力机构… 赵承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多嘴了,紧忙扯开话题:“此案虽说由风雨卫的霍千户接手,但有些小事还需我交接,所以不便久留,还望道长莫怪。” “理解…” 张修缘微微颔首,也不再多劝什么,更没有什么善心大发主动帮忙的念头。 “那就不多叨扰道长修行了。” 赵承辉拱拱手,道:“今日主要还是带犬子来和道长道谢的,等忙完此事,赵某带上吃食酒水,说什么也要与道长把酒言欢!” “贫道静候。” 张修缘亦是笑着拱手回礼… 两人寒暄一番,赵承辉请辞带着独子离去,不曾想,下山时却正好遇见了上山的安九龄。 两人皆是一愣,安九龄反应过来后看着一旁的赵玉恒,也似明白了什么,笑着招呼道:“赵大人这是刚拜访过师叔?” “呵呵呵,不错…” 赵承辉笑问道:“安小哥神色匆匆,可是童家医馆遇到什么事了?” “是有点事儿。” 安九龄挠挠头,说道:“昨日有京城来的大人到医馆,说是要我家师父赴京去太医院参考,师父不日可能就要走了,让我来寻师叔去吃个便饭。” “这……” 赵承辉闻言微微一愣,满脸不可置信的问道:“京城来的大人去医馆了,还要童大夫赴京去太医院参考?” “是呀。” 安九龄点点头,说道:“我师父说还有别的大夫也被告知了此事,这姑苏一带被选中的大夫好像有三位呢。” “……” 赵承辉闻言眉头紧锁… 他曾半只脚踏在京城的官场混迹过一段时日,知道那太医院乃是专为宫廷,专为朱紫权贵服务的官署。 虽然也是行医,但太医院里的大夫是有官身的,而经过层层选拔,最终的佼佼者甚至还有成为御医的可能… 而凡是与‘御’字沾边的,都代表是跟皇帝分不开的,能够给皇帝看病的才能称作御医。 可关键是,太医院隶属宫廷,类似于私人大夫,里面的太医大多也都是代代相传,很少从外界选拔… 风雨卫的霍千户刚来姑苏不久,就有‘京城的大人’到童家医馆,让童大夫赴京去太医院参考… 而陛下病重多年,如今太医院又从外界选拔大夫,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他虽郁郁不得志,但毕竟在官场混迹了这么些年,该有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此番也敏锐的察觉到了此事背后可能会牵扯到一些难以明说的东西… 赵承辉本不欲多嘴,但想到童大夫的为人,而且治好独子也算是欠了人情,当下意有所指的告诫道:“安小哥,京城不比其他,太医院也非医馆,你回去后务必让童大夫多加小心,牢记‘谨言慎行’四字。” “啊?” 安九龄闻言有些茫然的眨眨眼,回过神后正色问道:“赵大人,您的意思是说我家师父此行可能不顺?” “非也非也~” 赵承辉摇摇头,说道:“此行顺与不顺需得由童大夫自行左右,你只需将我这话传达给童大夫即可,你家师父自然能领会其中含义。” “……” 安九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行礼道谢:“多谢赵大人教诲,晚辈定会将赵大人的金句良言传达给家师。” 赵承辉微微颔首,摆摆手示意道:“你不是要去请道长吃个便饭吗,去吧去吧。” “是…” 第52章 童师兄赴京(求追读) “师叔,师叔~” 安九龄嚷嚷着跑进太虚观… 这大半年来,只要有医馆难医的疑难杂症,都是他将人领来太虚观的,除此之外,无事也常跑来玩,算是把太虚观当成是除医馆外的第二个家了… 聪慧过人、勤奋好学、性格又讨喜,张修缘也确实喜欢这样的后辈,每每医治病人时,都会有意指点他几句,闲暇时也会教他一些针法。 而他也都拿着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和炭条,将师叔的话事无巨细的都记录下来,回去慢慢研究。 安九龄跑到后院的怡生园中,却见自家师叔正在杏树下持剑挥舞,似是在修行某种剑术… 剑势舒缓轻柔,剑身所过之处片片杏花随行,青灰色的剑身与白中透红的花瓣仿佛粘在了一起,剑锋随向,宛若游龙相随。 饶是他这种不懂剑术之人,也能看得出来自家师叔这剑术乃是轻柔中透着雄浑,唯美中暗藏杀机! 张修缘修行完,手腕一抖,被游龙剑诀暗劲吸附的花瓣随风飘落,而后随手挽了个剑花将手中的尘影剑收入鞘中。 安九龄也从那美轮美奂却又致命的剑势中回过神来,笑嘻嘻的说道:“师叔,您这剑耍的真好看。” “怎么?” 张修缘笑问道:“想弃医学剑了?” “那不成。” 安九龄紧忙摇头,嘀咕道:“相比仗剑江湖,我还是喜欢悬壶济世~” “呵呵呵~好志向~” 张修缘笑了笑,打趣道:“是不是又偷跑出来玩的?要是被你师父知道,小心罚你抄个十遍八遍的百草经。” “弟子这次可不是偷跑出来的。” 安九龄憨笑两声,说道:“师父不日就要走了,让我来唤师叔下山,到医馆吃個饭。” “走了?” 张修缘闻言惊疑一声,问道:“你师父要去哪了?” “京城,太医院…” 安九龄解释道:“昨日有京城来的大人到医馆,说是要我家师父赴京去那太医院参考来着,师父也答应了。” “去太医院参考?” 张修缘笑道:“那是好事啊,若你师父通过考核进入太医院,那可就有官身的大夫了,这饭,当吃!” “弟子也这么觉得。” 安九龄想到方才上山时赵承辉之言,说道:“不过弟子上山时遇见赵大人了,也告知了赵大人此事,但是他说些很奇怪的话。” “哦?” 张修缘想到赵承辉也是京城出来的,饶有兴致的说道:“说来听听。” 安九龄将方才上山时遇见赵承辉的事一字不落的复述了一遍,就连赵承辉听闻此事后惊疑不定的表情也没落下。 他本就是少年心性,说完还不以为意的嘀咕一句:“那京城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毕竟是京城。” 张修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道:“随手扔块石头都能砸中朱紫权贵的地方,对于普通人而言,和龙潭虎穴也没什么区别了。” 安九龄闻言从牙缝里嘬了口凉气,嘀咕道:“那师父赴京岂不很危险?” 他可以不信赵承辉的话,但他不能不相信自家师叔的判断。 “倒也不见得…”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先去医馆再说吧,你师父既已应下此事,自然有他应下的道理。” 他原本想只身下山的,但考虑到黑袍面具人觊觎尘影剑之事,而自己下山后观中无人,尘影剑放在观中不安全,便随身带着下了山。 “师叔你下山还带着剑?” “待着顺便找工匠重新打把剑鞘。” “这剑鞘是有点丑。” “这剑鞘是我自己做的,确实丑了点,大小也不合适,此番下山正好寻人重新打把剑鞘~” “方才是弟子眼拙了,这剑鞘细看其实一点也不丑,反而有种大巧不工的简洁感……” ……………………… 师叔侄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到了医馆,还没进门,童永周见到两人便迎了出来。 师兄弟二人本就有同门之谊在,童永周偶尔也会带病人上山,顺便祭拜一下师父,关系熟络的很。 童永周招呼着发妻备宴,不一会的功夫便备好了一桌美味佳肴。 家宴上,师兄弟二人闲聊着以前山门中的过往,安九龄照顾着年仅十二岁的师父独女,同时也是他师妹的童盈盈。 氛围十分温馨… 待吃的差不多了,童永周给发妻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带着女儿先行离席,自己有事交代。 安九龄原本也想要离席,却又被他唤回来了。 见桌上只剩弟子和师弟,童永周叹了口气的说道:“想来九龄也和师弟说过我要走的事了。” “说过…” 张修缘点点头,问道:“师兄是何打算?” “此事非我能左右的…” 童永周叹了口气的说道:“昨日,知府的管事带着风雨卫的人寻来医馆,给了我一份赴京到太医院参考的文书,让我五日内收拾好细软家资,带上亲属,随他们一同回京。” 张修缘闻言眉头一挑,问道:“风雨卫的人来医馆强行征调师兄赴京?” “那倒不是…” 童永周摇摇头,说道:“他们与我商议,也许诺了种种好处,是我自己答应赴京去太医院参考的。” 张修缘笑道:“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师兄答应赴京去太医院参考,绝非是为了那所谓的好处。” “那是自然…” 童永周点点头,感慨道:“那可是太医院啊,是无数医者向往的进修之地;也是能著书立说,福泽万千医者的传道宝地。” “……” 张修缘暗叹一声‘果然如此’,问道:“那师兄此行,是想去进修呢,还是想去传道呢?” “唔~” 童永周沉吟了一会儿,正色应道:“以我目前的医术而言,应当是先进修,后传道~” “哈哈哈哈~” 张修缘闻言开怀大笑,打趣道:“京城非姑苏,太医院也非童家医馆,届时还望师兄三思而后行啊~” “何为三思?” “思危、思退、思变…” “何为思危?何为思退?何为思变?” “知道危险就躲开危险叫思危;躲到别人都不注意伱的位置,退了下来才会有机会这叫做思退;自己慢慢想以前错哪了,以后该怎么办这叫做思变。” “我知道师弟的意思…” 童永周点点头,用揶揄的口吻打趣道:“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做人做事便是想不三思而后行都不行啊~” “哈哈哈哈~” 张修缘闻言开怀大笑,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故作玄虚的说道:“我得准备份礼物,待临行前赠与师兄,以祝师兄此行顺风顺水,青云直上。” “礼物不礼物的倒是其次…” 童永周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说道:“但我还真有一事想要师弟帮忙。” “什么事?” “帮我照看一下九龄…” “……” 此言一出,张修缘与安九龄皆是愕然。 安九龄神色恍惚,满脸被抛弃的委屈之态,眼眶发红的瘪着嘴,似乎在强忍着哭意。 “傻小子,莫要多想…” 童永周见自家弟子那般姿态,哪还不知他想岔了,叹了口气的解释道:“姑苏城中还有两位大夫也收到了赴京的文书,其中有一位在太医院中还有些关系,昨晚我们碰头聊了聊,也知道了些太医院的隐情。” “此番太医院从外界选拔大夫,是因为陛下病重,想要寻些续命之法。” “但太医院的考核极为严苛,严苛到我也不确定我能否通过考核,通过考核后又能否在太医院立住脚跟,甚至我都不确定趟进去这潭浑水还能不能再活着回来。” “而九龄你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必有所成,没必要跟着我去冒险,所以我想让你先留在这…” “假若我回不来了,我也算留下了传承;若是我有幸站稳了脚跟,我再书信让你赴京。” “……” 安九龄闻言心头一松,讷讷地说道:“可是…可是我不想离开师父。” “哦?” 童永周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问道:“究竟是不想离开我这个师父,还是不想离开我家的盈盈?” “啊,这这这…我…我……” 安九龄少年心性哪经得住这样唬,闻言那张小脸刷的一下涨的通红,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被戳穿心思的少年坐如针毡,再也忍受不了自家师父与师叔戏谑的眼神,道了句‘那我留下’,随后脸红的像猴屁股似的跑出了门… “哈哈哈哈~” 第53章 木匠家中无凳坐 师兄弟对视一眼,皆是大笑… “啧啧啧~” 张修缘咋舌两声,打趣道:“倒是没想到了九龄与盈盈还有这等情愫,师兄这是既招了弟子,也招了女婿啊~” “是啊~” 童永周神色幽幽的叹了口气,酸溜溜的说道:“这混小子入我门下不过一年,便把我家姑娘的心给偷走了。” “哈哈哈哈~” 张修缘抚掌大笑,说道:“九龄与盈盈年龄虽小,但郎才女貌,又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他们日后若能走到一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是好事…” 童永周点点头,感慨道:“赴京的文书中要求家属随行,我也想把这混小子带去,但他少年心性,性格脱跳,而我此行前途未卜,不如将他留在姑苏打磨打磨性子,万一我出事了,他也能将这童家医馆传承下去。” 张修缘也知道自己这师兄是拿安九龄当自家孩子看待的,附和道:“师兄担心不无道理。” “他毕竟太年轻了些…” 童永周叹了口气的解释道:“不日我赴京,将这童家医馆交于他打理,但他才十四岁,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他一人经营此间。所以想请师弟闲暇时帮忙照看一二,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师兄无需多虑。” 张修缘笑着宽慰道:“九龄是你弟子,也是我师侄,照看后辈乃是我这当师叔的分内之事。况且九龄他年纪虽轻,但为人处世这一块却也算得上是老成有度,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的。” 童永周闻言长长的舒缓一口气,笑道:“有师弟这句话,此行无忧矣~” “哈哈哈哈~” 师兄弟二人推杯换盏,氛围甚佳。 童永周身为大夫,原本是不喝酒的,但架不住后事无忧,心情大好,便小酌了几杯; 而张修缘原本也是不喝酒的,但自从小乌龟吸收红尘烟火气,看了那些堪称人间疾苦的记忆片段后,便也渐渐喜欢上了那种酣畅微醺之感… 明明是午宴,但分别在即的师兄弟二人却就着些许酒意,畅聊到了傍晚。 张修缘想到此番下山还得顺便去寻工匠打造把合适剑鞘,便也没多留,和师兄打听到城中哪里有好工匠后便请辞,寻了过去。 在条偏僻的小街道上,连续看到了几家铁匠铺、木匠铺,便也知道来对了地方… 铁匠铺里的师傅正赤膊抡锤打造农具,见有客人来,便放下手中的锤子,将烧红的锻铁夹入炉中。 随即用挂在脖颈的毛巾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迎了出来,问道:“道爷想要打造什么?” “贫道想打把剑鞘…” 张修缘将手中的尘影剑拔了出来,问道:“却不知师傅这铁匠铺能否按此剑打造一把契合的剑鞘?” “好剑呐!” 铁匠看到出鞘的尘影剑锋芒毕露,眼睛都直了,干巴巴的咽了口口水。 他身为铁匠,也曾帮些游侠打造过剑器,故而一眼就能看出此剑不俗,定然是吹毛断发的宝剑。 似这种宝剑,放在江湖上都是千金不换的珍品,也是每个铁匠梦寐以求的佳作… 他叹了口气的摇摇头,颇为惋惜的说道:“我倒是也想帮道爷打造一把合适的剑鞘,但我这儿是打铁的,做不来剑鞘这种精细的活儿。” “却不知何处能打造剑鞘?” “道爷您得找木匠做。” “木匠…” 张修缘微微颔首,拱手问道:“贫道初来乍到,对此地不熟,能否劳烦师傅帮忙推荐一位做工精细的木匠师傅?” “道长客气了。” 铁匠师傅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指着外面笑道:“这条街上就有好几家木匠铺能做剑鞘。” 他声音顿了顿,犹豫一番后说道:“恕我多嘴,道爷这柄宝剑锋芒毕露,乃是不可多得的珍品,一般的剑鞘着实配不上此剑。” “哦?” 张修缘闻言似是也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笑问道:“那师傅可知这条街上哪家木匠能打造出‘不一般’的剑鞘呢?” 铁匠嘿嘿一笑,说道:“这条街的街尾有家没挂牌子的木匠铺,铺子里面摆着几副棺材,很好认。” 他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那老李头虽然人懒了点,收费贵,而且还好酒,但是那手艺是真没得说,若是道爷能出得起价钱,可以去他那看看。” “老李头……” 张修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拱手道:“多谢师傅相告,贫道就不叨扰了。” “道爷不必客气…” 张修缘出了铁匠铺,往街尾而去。 身为匠人,不仅懒,还贪财好酒,但却能得到街道上的其他匠人认可,足以证明其人手艺精湛… 尘影剑,值得配好把好剑鞘! 待至街尾,他也看到了一家没挂牌子,铺子里面还摆着几副棺材的的木匠铺,主要是那木匠铺的门户都是破破烂烂的,也确实很好辨认… 许是木匠铺中不常打理的缘故,他刚踏进门户,便闻到了些许霉味。 见木匠铺中无人,他眉头微蹙的唤道:“有人在铺中吗?” “……” “李师傅在铺中吗?” “咳咳……” 直到他唤了第二声,铺中一口棺材里才传出几声咳嗽,紧接着便有一只枯槁的手扒在棺口。 张修缘见状心头一跳,还以为是哪只老鬼呢,刚想拔剑便看到了个邋里邋遢的老头从棺材里坐起了身子,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似乎还没醒盹。 “在在在……” 老李头见有位道人在铺中,眼底似有几分诧异,直起身子后边打哈欠边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方才在棺材里睡着了,没听着。” 他随手晃了晃腰间的酒葫芦,见没酒后咕哝一句,这才懒散的问道:“小道长来这作甚?” “……” 张修缘见这老李头,才更清楚更直观的理解方才那铁匠师傅所说的‘懒’是何意思了。 “可是李师傅当面?” “你打搅我睡觉就是为了问这事的?” 老李头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咧嘴笑道:“这铺子里要是没别人姓李的话,那应该就是我了。” “贫道想打把剑鞘…” 张修缘拱拱手笑道:“听街坊说,李师傅手艺高绝,在这条街上无人能出其右,故而贫道冒昧来访,想托李师傅打造一把合适的剑鞘。” “嚯~生意啊,早说嘛…” 老李头听到是生意上门,那双昏花的老眼都亮了几分,立马换上一幅嘴脸笑道:“剑呢?我先量量尺寸。你随便坐就好…” “坐?” 张修缘茫然的看了看木匠铺中的布置,似乎并没有发现能坐着的地方… “哦,对了…” 老李头一拍脑袋,似是想到了什么事,略显尴尬的说道:“平常我这没什么客人来,就没打板凳,你随便找口棺材坐一会儿就好。” “……” 第54章 道观夜半鬼唱歌 木匠家中无凳坐… 张修缘莫名想到前世有个朋友在酒店做厨子,下班回家却天天吃泡面,厨房都不愿下,好像有种异曲同工之妙。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将手中的尘影剑拔出,说道:“还请李师傅帮忙为此剑打造一把合适的剑鞘…” “嚯~” 老李头看到尘影剑的时候不由目光微凝的惊疑一声,嘀咕道:“这是尘影剑?” “嗯?” 张修缘闻言同样也是目光微凝的惊疑一声,问道:“李师傅见过此剑?” “见过……” 老李头暗想我见过此剑的时候可能还没有你呢,随口问道:“这不是太虚上人的法剑吗?这是传到你手里了?” “太虚上人乃是家师…” 张修缘问道:“李师傅认识家师?” “见过,不熟…” 老李头手指在尘影剑上一抚而过,似有所悟的说道:“张阳明既然将这剑传给了你,这般说来,他已经死咯?” “家师确已仙逝。” “那你是太虚观的第九代观主?” “是。” “岁月不饶人啊…” “……” 张修缘见那邋里邋遢的老李头脸上尽是岁月不饶的感慨,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师父张阳明早年间在江南一带曾闯下偌大名声,姑苏城中有些老一辈的可能见过自家师父,此事并不为奇。 老李头叹了口气,似乎也不愿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嘀咕道:“剑是好剑,就是不知你想要什么样的剑鞘?” “剑鞘好有区别吗?” 张修缘闻言眉头微蹙的问道:“却不知李师傅能打造什么样的剑鞘?” “自然是有区别的…” 老李头轻哼一声的说道:“我能打造出的剑鞘多了去了,若是各个都一样,那还用多此一举的问你吗?” “……” 张修缘被他一呛却也没多在意,反而好奇的问道:“却不知李师傅打造出的剑鞘都有何区别?” “滑头…” 老李头瞥了他一眼,故作姿态的说道:“区别我不能说,伱只需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剑鞘即可。” 张修缘见他故作高深的姿态,不觉有些好笑,问道:“那若是有酒水呢?还能不能说?” “有酒也不……嗯……有酒?” 老李头的话已经到嘴边了,似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被勾中了馋虫似的,点点头应道:“有酒可以。” 张修缘见状哑然失笑,将尘影剑收入鞘中,笑道:“那我先去帮李师傅沽壶好酒来,然后洗耳恭听。” 说罢,拱拱手转身而去… 老李头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目光微凝的摩挲着下巴处的胡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嘀咕道:“倒是比前几代的呆子有眼力劲…” “……” 张修缘到附近酒肆沽了壶好酒,顺带着用油纸包了些花生米和一只剁好的烧鸡,回到木匠铺后尽数交到了老李头手中。 “李师傅,不光有酒,还有下酒的菜。” “你小子,懂事噢~” 老李头见着有人递酒菜来,就像是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见着水一般,拔开壶塞,仰头咕噜噜的先灌了一大口过过嘴瘾。 至于包着花生米和烧鸡的油纸包则是被他放在了身旁的棺材盖上,呷一口酒,吃把花生米,再啃几口烧鸡… 惬意的很… 张修缘明明刚吃过饭不久,可看到他吃的那般喷香,竟莫名觉得也有些饿了,很怪。 老李头瞥了他一眼,又见面前的酒水、花生米、烧鸡都下了大半,假惺惺的客气道:“要不也吃点?” “不了不了…” 张修缘笑着摇摇头,说道:“贫道刚吃过不久,李师傅不必客气。” “正好我没吃饱~” 老李头见他识趣,风卷残云般的将花生米和烧鸡吃完,随后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将手上的油渍抹在了衣物上。 见还有小半壶酒没喝完,他又将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小心翼翼地把那剩下小半壶酒水倒进自己的酒葫芦中… 事了,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待听到酒葫芦中的汩汩声响后,那张老脸上也随之露出几分满意的笑容。 他打了个饱嗝,见那太虚观的小道士含笑看着自己,用小指指甲当牙签剔着牙缝,说道:“苦日子过惯了,见不得浪费。” “节俭乃是美德…” 张修缘说道:“李师傅若是吃饱喝足,能否讲述一下那剑鞘都有何区别?” “……” 老李头闻言指甲剔牙缝的动作不由顿了顿,随即咧嘴笑道:“其实方才是逗你玩的,剑鞘就是剑鞘,能有什么区别?” “倒也是…” 张修缘想了想,便也没多在意的问道:“那李师傅量好尘影剑尺寸了吗?” “嗯?” 老李头闻言失神的眨眨眼睛,回过神后点点头应道:“量好了,我这双眼睛可比尺子量的准多了。” “那剑鞘多久能做好?” “嗯…三五日即可!” “那行…” 张修缘点点头,笑道:“天色也不早了,贫道就不多打扰李师傅了,定制剑鞘的酬劳等三五日后贫道来取剑鞘时一并交付。” 说罢,他拱拱手道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 老李头略显诧异的看着他的背影,见其走的十分干脆,丝毫没有多留的意思,紧忙唤道:“小道士,留步!” “嗯?” 张修缘已经踏出了木匠铺,闻言驻足回首,颇为费解的问道:“李师傅还有什么事吗?” 老李头眉头紧锁的问道:“你就这般走了?” “不然呢?” 张修缘亦是眉头紧锁的问道:“剑鞘的事已经定下了,莫非贫道还要留在这里一直等到李师傅打造好剑鞘吗?” “那倒不用……不是…” 老李头摇摇头,反应过来后问道:“我的意思是,我方才明明耍了你,让你白白去买了酒水和吃食,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气的…”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本来贫道想当個故事听的,但就如李师傅方才所说的那般,剑鞘就是剑鞘,能有什么故事?” “……” 老李头面色一僵… 张修缘见状笑道:“李师傅无需多虑,这酒水和吃食您老就当是贫道先付的定金即可。” 老李头闻言便是胡须都抖了抖,莫名觉得自己在这小道士的面前就像个戏台上的丑角似的,咕哝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唱独角戏。 忽地,他咧嘴一笑,问道:“那你就不问问我定制剑鞘的酬劳是多少?” “总归取剑鞘时才付酬劳,现在问了又有何用?” “那万一你来取剑鞘时我漫天要价呢?” “漫天要价倒无妨…” 张修缘笑了笑,意有所指的说道:“只要贫道觉得剑鞘值,自会支付李师傅所要的酬劳;若是贫道觉得不值,李师傅还漫天要价的话,那时贫道自会告知李师傅,太虚观对饮食这一块可从来都没有框束。” 说罢,笑着拱拱手离去… 老李头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神色很是古怪,自顾自的说道:“这小子的意思是说太虚观不是吃素的?” “有意思~呵呵呵呵~有意思~” 他似乎被自己给气笑了,转身翻进一旁的棺材中,想睡觉,但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面天都黑了… 他突然咬牙切齿的从棺材里坐了起来,颇为愤懑的轻哼一声,嘀咕道:“我的剑鞘没有故事!?臭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能支付什么样的酬劳!” “……” 而另外一边,张修缘还不知道有人会被自己的一席话气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因定制剑鞘耽误了不少时间,他回到太虚观已是月明星稀的黑夜… 刚到山门处,他还没回观中便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声音珠圆玉润,歌声悠扬婉转,那唱腔时而似情侣耳鬓厮磨时的轻声细语,时而又似珠玉落盘时的清脆悦耳,很是动听… 张修缘听到那歌声神色不免有些怪异,驻足轻笑道:“木匠家中无凳坐,道观夜半鬼唱歌~” 第55章 一把剑鞘… 大榕树上… 一团已经隐约可以看出人形的黑影坐在树杈,仰首看月,摆着腿,哼着歌,很是惬意。 两只小百灵鸟则是躲在鸟巢里,勾着脑袋,好奇的张望着那团黑影… 一曲唱罢,在银灰色的月华下,柳姮娥那还没凝聚完全的鬼躯似乎都凝实了几分,脸上也随之露出几分笑意。 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唱过歌了。 在枯井时,修为太低,而且周边还有人家,不好唱歌; 到太虚观后,这大榕树下的阴气比枯井还浓重的多,原本折损的修为也慢慢修行回来了,只是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借宿在人家的道观修行,而主家又是个不出山门的小道士,她也不好打扰人家清修。 今日张修缘有事出了山门,晚上都还没回来,她还以为对方不回来。 恰逢月华柔美,又不怕惊扰别人,回想起前世种种,她便哼唱了一曲,聊以自娱。 看着空荡荡的太虚观,看着月明星稀的夜幕,她感觉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轻松与惬意。 什么人,什么鬼,什么修行,什么烦恼,全都抛在了脑后。 ‘若是能一直这般,该有多好?’ 这念头刚浮起,她便紧忙摇摇头,自嘲的想着:‘自己只不过是只孤魂野鬼罢了,还是只寄人篱下的孤魂野鬼,小牛鼻子能让自己暂居在这儿修行,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如何能贪图此间安逸?’ 就在柳姮娥思绪纷飞之际,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疑问:“唱完了?” 她回过头才发现,那朦胧夜幕中信步走出一位身着青色道袍,束发莲花冠,手里还拿着把剑的道人。 饶是她生前混迹过醉风楼,见过各种俊秀的青年才俊,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牛鼻子确实耐看… 她回过神来,还以为是自己在观中唱歌恼了人,而张修缘是来问责的,仰着脖颈嘀咕道:“我又不知道你会回来。” “……” 张修缘闻言微微一愣,回过神后却也没多解释,问道:“看样子柳姑娘修行挺顺的,似乎离凝聚鬼躯也不远了?” “快了。” 柳姮娥本来就以为他是来问责,闻言还以为他这是要打探自己什么时候凝聚鬼躯,好撵自己走。 “还请道长放心,我虽是鬼类,却也不是什么厚颜无耻的鬼类。” 她神色幽幽的说道:“我再修行个一年半载的差不多就能彻底凝聚鬼躯了,届时不用道长开口,我自会离去。” “……” 张修缘见误会越说越深,不禁有几分啼笑皆非之感,解释道:“贫道只随口一问,并无他意,还望柳姑娘莫要多想。” 见那女鬼似乎一愣,他沉吟了一番,又道:“我师父曾说过,修行非一日之功,切忌步伐太大,念头太杂。” “切忌步伐太大?念头太杂?” 柳姮娥嘀咕一声,不以为意的说道:“我巴不得一日就能修行成鬼仙。” “那样容易滋生魔念。” 张修缘正色告诫道:“有句古话叫做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相信套在修行上也同样适用。” “……” 柳姮娥看着一脸正色的小牛鼻子,不觉有些好笑,打趣道:“道长今日下山一趟,怎地回来有空说教我了?” “说教无益…” 张修缘摇摇头:“贫道只是觉得修行并非儿戏,柳姑娘能有此造化应当认真对待才是。” “修行并非儿戏?认真对待?” 柳姮娥闻言不禁有些失神,回过神后笑问道:“我认真对待,若是十年都凝聚不了鬼躯,那道长愿意让我在这修行十年吗?” “与时间无关。” 张修缘叹了口气的说道:“柳姑娘要暂居此处修行,直至凝聚鬼躯,贫道也答应了此事。既已定下约定,那只要柳姑娘还未凝聚鬼躯,莫说在此修行十年,便是在此修行百年也在约定范畴,贫道为何不愿?” “……” 柳姮娥愕然的看着他,似乎是想从他脸上找出‘虚伪’二字,可左看右看,却始终找不出半点与‘虚伪’相关的东西。 她生前在醉风楼那等风月场所靠卖唱谋生,见多了虚情假意的人,故而也算是练就了一双能辨人言真假的鬼眼。 而今日不知为何,这双鬼眼好像不管用了…… 又或者……是真的? “贫道只随口一说,柳姑娘无需在意。” 张修缘也知交浅言深是为大忌,如今见她失神,也不愿多说什么了,便拱拱手说道:“就不打扰柳姑娘修行了,告辞。” 说罢,往后院而去… 只是在走到后院前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驻足回首,笑道:“方才忘记说了,贫道回来时听到柳姑娘在哼唱曲子,没好打扰,便在山门处听了一会儿。不得不说,柳姑娘的唱功着实不差。” “……” 柳姮娥闻言似乎也回过神来,想到自己生前以卖唱为生,死后居然被个小牛鼻子夸赞唱功不差,当下戏谑的问道:“道长身为方外之人,还听得懂曲?” “略懂一二…” 张修缘解释道:“贫道还未修行之时,常在观中经阁翻阅杂书,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也都有些涉及。” “噢……” 柳姮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发现那小牛鼻子已经走进了后院,只留下一句:“晚间观中并无旁人,柳姑娘想唱便唱。” “……” “想唱便唱?” “小牛鼻子会这么好心?” 柳姮娥那张还没显化完全的鬼脸都拧成了一团,木然了好久,才惊疑不定的嘀咕道:“嘶。。这厮不会是想寻個由头把我撵走吧?” 是夜,安安静静…… 第二日一早… 张修缘修行时顺便将《针演道法》中普通人可以施展的手段梳理总结一番,待修行一周天后便铺纸研墨,执笔书写。 即便没有同门之谊,他也是非常敬佩似童永周这等赤诚之心的大夫。 如今童永周赴京去太医院参考已成定局,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自然也想帮其少走一些弯路。 而《针演道法》中所记录的针法足有十余种之多,说是一本医术针法大全亦不为过。 将其中一些普通人可以施展的手段摘录出来,赠与童永周,以他对医道的悟性和行医多年的经验,必然能参悟得透。 届时不说扬名立万,起码去太医院参考也能多出几分底气与把握。 这也便是张修缘所说的临行赠礼! 因为《针演道法》中的内容极为庞杂,一连数日,除了早上修行和晚上休息前到池边洗砚、洗笔,其他时间基本都在书桌旁摘录书写。 而柳姮娥像是被猫爪挠似的,纠结了好几天,始终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也没敢唱歌。 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去后院打探打探,但到那见其心无旁骛的埋头疾书,又不敢出声打扰。 可把她难受坏了。 直到第四日,张修缘拿着一本摘录版的《针演道法》出了道观下了山,她也没敢开口。 童家医馆外… 两辆马车停在门前,前车坐人,后车载物,除了童永周和安九龄师徒在搬东西外,还有两位身着锦衣的风雨卫在车旁静候。 张修缘来时,他们恰好也将行李装好了。 而那两位身着锦衣的风雨卫见他手里拿着剑器,还警惕的瞥了他一眼,见只是‘没有’修为在身的道人,便也没多在意。 安九龄眼尖最先发现他,当即扯着自家师父的衣袖唤道:“师父师父,师叔来了!” 张修缘拱拱手,笑问道:“师兄,我这不算来迟吧?” “哈哈哈,不算不算!” 童永周闻言开怀大笑,给他打了个眼色说道:“两位军爷催促的紧,我就不请你进屋喝茶了。” “何必见外?”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随即从袖中掏出那本摘录版《针演道法》塞到他手中,见其神色不解,笑道:“一本医书罢了,师兄赴京途中若有闲暇,可以翻阅看看,也能解解闷。” “……” 童永周见师弟前几日所说的临行礼是本医书,面色也是一缓。 若是别的东西,他说不定还会推辞推辞,但是本医书,便也没推辞的必要了。 “这赠礼,我这当师兄的厚颜收下了!” 他将医书揣入怀中,转而对着一旁的的安九龄说道:“为师不在家,你经营此间若是遇到有什么拿不准的病情,定要寻你师叔商议,万事以你师叔的话为主,知道吗?” “弟子知道。” 安九龄点点头,正色应道:“人命关天的道理弟子还是懂的。” “那就行…” 童永周点点头,随后又与张修缘聊了会,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那弟子的放心不下与不舍。 两位身着锦衣的风雨卫见他们聊了许久,也有些不耐,其中一人眉头紧锁的催促道:“童大夫,若是无事的话,咱们也该启程了。城中还有另外两位大夫也要随行,省得他们久等。” “这就走。” 童永周点头回应,随即看了看安九龄与张修缘一眼,拱手感叹道:“我也该走了,日后通书信再聊吧。” “师兄珍重。” 张修缘同样拱手,打趣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哈哈哈哈,借师弟吉言!” 童永周开怀大笑的上了马车,见两位身着锦衣的风雨卫驱车而行,他拨开马车上的窗口摆摆手,却并未露面。 反倒是一个扎着发髻的小姑娘从窗口探出脑袋,依依不舍的看着安九龄,挥摆着小手,似是在道别。 安九龄见状脸上露出几分青涩而又含蓄的笑意,同样笑着摆手示意。 一直到车马远去,不见踪迹,他才像是失了魂似的放下手,稚嫩的小脸上挂着几分别离后的茫然与不舍。 “人都走远了,傻小子…” 张修缘见状笑着打趣一句,用揶揄的口吻调侃道:“你这臭小子年龄不大,心思倒活络的紧啊。” “师叔您可莫要乱说。” 安九龄闻言面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羞赧的嘀咕道:“我和盈妹之间清清白白,我。。我可没有那些非分之想。” 张修缘见状忍俊不禁,笑道:“盈盈才多大?伱们之间要不是清清白白的,我估摸着你师父能打断你的腿。” “我…我……” 安九龄赧然,不知该如何应答。 “好了好了…” 张修缘也没继续逗弄他了,交代道:“日后你便是这童家医馆的大夫了,若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记得一定要上山寻我。” “弟子明白。” 而离去的马车上… 童盈盈瘪着小嘴,趴在母亲怀里,似是有些委屈,更多的则是不舍。 童永周见状也只能暗叹一声女大不中留,见妻女二人说着悄悄话,他闲来无事便将怀中的医书掏了出来,打算解解闷。 结果翻开第一章,他便愕然愣在了原地…… 张修缘在城中转了一圈,沽了壶酒水,包了花生米和烧鸡,再次回到了老李头的木匠铺前。 见木匠铺中依旧不见人影,他直接敲了敲棺材板,唤道:“李师傅。。” “你小子可算来了噢!!” 这边敲了棺材板,那边就有回应,邋里邋遢的老李头却又气势汹汹的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他本想说些什么狠话来宣泄一下这几日的愤懑的,但看到摆在棺材盖上的酒水和吃食后,那些话便又随着口水一同咽回了肚子里。 他面色一正的说道:“你小子,别以为带点酒来我就能给你好脸色看。” “嗯?” 张修缘惊疑一声,颇为费解的问道:“若是贫道没记错的话,咱们之间好像是生意关系吧?” “……” “况且贫道对李师傅向来都是以礼相待,却不知李师傅这是在生的谁的气?” “……” 老李头闻言面色一僵,可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明明是自己耍了人家,白嫖了酒水吃食,人家非但没有在意,还以礼相待;就连此番来也带了酒水和吃食。 我凭什么生气? 我这是气谁呢? 越气不越证明我自己是丑角吗? 老李头绕过了弯子,脸上也随之露出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他随手从棺材里掏出一把古香古色、鞘口处还刻有‘藏锋’二字的剑鞘来,咧嘴笑道:“喏…你要的剑鞘…” “嗯?” 张修缘看到那剑鞘不由目光一凝。 不知为何,他竟在那把剑鞘上看到了一团极为浓郁的红尘烟火气! 比以往见过的都要浓郁的多… 第56章 短命鬼? 那剑鞘通体青黑,不是是何木料制成,鞘口处还刻有‘藏锋’二字,外表看起来古香古色颇具年代感… 只是不知为何,在张修缘眼中,剑鞘上附着一股极为浓郁的红尘烟火气。 而且他看到这把剑鞘,特别是看到鞘口处的‘藏锋’二字时,竟莫名有种石头压在心头的沉重感,很是怪异… 他接过剑鞘只觉手中一沉,手指细细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明明是木料所制,可摸着却如金石质感,其分离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而且是重的多。 “这剑鞘……” 张修缘眉头微蹙的问道:“李师傅,这把剑鞘颇具年代感,似乎不像是新打造的。” “眼光不错…” 老李头坐在棺材盖上,惬意的呷着酒水,吃着花生米,丝毫不在意形象的扯根鸡腿塞进嘴里。 过了嘴瘾后才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有些感慨,又有些奚落的解释道:“这把剑鞘是我一个短命鬼好友的,那短命鬼死前将这剑鞘托付给了我,让我寻个有缘人,将他这把剑鞘传下去。” 他声音顿了顿,咧嘴笑道:“你的尘影剑和那短命鬼用的剑尺寸仿佛,我看你小子也挺顺眼的,就懒得重新给你打造剑鞘了。” “短命鬼…剑鞘…” 张修缘眉头微蹙的点点头,随即手腕一抖,取出自己尘影剑,一手持剑鞘,一手持剑的放在一起对比了一下… 青黑色的剑鞘,青灰色的剑身,关键是两者上都有种古香古色的年代感。 放在一起没有半点违和感,十分和谐,就好像……好像尘影剑与这剑鞘原本就是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剑鞘名为‘藏锋’,神异的很呐。” 老李头见他眉头微蹙的对比剑鞘与剑身,心中不由暗笑,面上却故作姿态的说道:“我那短命鬼好友的剑术极为了得,这剑鞘在他手中多年,也沾了点灵性。” “神异?灵性?” 张修缘闻言似是也回过了神来,问道:“却不知这剑鞘有何神异之处?” “剑如人,这剑鞘嘛…” 老李头说着呷了口酒,手指指天,指指地,说道:“就如一方天地。” “剑如人,这剑鞘就如天地?” 张修缘闻言目光微凝,再看向那邋里邋遢的老李头时,竟有种高深莫测之感,当下拱手问道:“却不知何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老李头咋舌两声,说道:“这人啊,锋芒越露,在这方天地中死的便越快;这剑呐,锋芒越胜,收入这鞘中便越难拔出。” 他说着咧嘴一笑,道:“此为,藏锋!” “有点意思…” 张修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顺手便将尘影剑收入鞘中,剑身与剑鞘契合宛如一体。 他拔剑试了试,那剑鞘中还真有股吸力一般,剑身竟纹丝不动。 他只笑着拱拱手,说道:“贫道想要入世修行,正缺这么一柄藏锋鞘,李师傅不妨开个价?” “……” 老李头就啃個鸡屁股的功夫,转眼便看到他将尘影剑收入了鞘中,愕然愣在了原地。 回过神后他紧忙吐掉嘴里的鸡屁股,瞪着眼睛说道:“你还真就把剑收进去了?” “有什么问题吗?” 张修缘颇为费解的说道:“贫道来此就是为了寻一把合适的剑鞘,如今得了剑鞘,剑不收入剑鞘,收入哪?” “不是……” 老李头闻言那张老脸都拧成了一团,逻辑上是没什么问题,可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已经和你说了‘藏锋’的特性,而你的尘影剑也不是俗剑,伱难道就不怕剑收入鞘就拔不出来了?” “为何会拔不出来?” 张修缘讳莫如深的笑了笑,说道:“李师傅说的不错,贫道手中的尘影剑确实不是俗剑。可方才李师傅也说了,这鞘如天地剑如人,剑的锋芒越胜,收入这鞘中便越难拔出。” 他声音顿了顿,笑道:“可贫道本就是无锋之人,手中的尘影剑自然也是无锋之剑,又如何会拔不出剑呢?” 说罢,他一手握剑鞘,一手握剑柄,却听‘刺啷’一声金属交接的脆鸣,木匠铺中似有寒光一闪而过… 而尘影剑,已是脱鞘而出! “……” 老李头眯着眼睛看向那持剑的年轻道人,似是被那抹乍现的寒光晃花了眼。 在他眼中,仿佛出现了两道人影,一个是眼前的年轻小道,一个是那短命鬼好友,两道模糊的人影仿佛在那抹乍现的寒光中重叠在了一起。 “呵…呵呵呵呵……” 老李头神色莫名的笑了笑,那笑容中似乎藏着森然杀意,但更多的却是缅怀与无奈… 张修缘将尘影剑收回鞘中,拱拱手说道:“李师傅,这剑鞘与尘影剑浑然一体,着实不错,却不知要价几何?” “……” 老李头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的道:“这是我那短命鬼好友的东西,我帮他传下去而已,不卖,只送。” “不卖?” 张修缘眉头紧锁的问道:“只送?” “拿着它,滚吧…” 老李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撕了块烧鸡塞进嘴里,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戾气。 “……” 张修缘也不知自己哪里惹着他了,见其语气不耐的撵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当下拱拱手说道:“那贫道日后再来拜访。” “可别来了…” 老李头满脸嫌弃的摆摆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记得欠我个人情就行。” “……” 张修缘只是点点头,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自顾自的拿着剑鞘出了门。 棺材盖上… 老李头呷着酒,神色幽幽的看着他的背影,直至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冷哼一声的重新躺会棺材中。 “浑然一体?嗤……” 他想到方才那小道所言,不觉嗤笑出声,暗想本来就是你们家东西,自是浑然一体。 忽地,老李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惊疑不定的坐起身子,嘀咕道:“一为始,九为极,莫非真有天命乎?” 他眉头紧锁的思量了好一会儿,脸上带着几分桀骜的重新躺下,阴阳怪气的奚落道:“短命鬼,好好福佑你这九代徒孙吧,呵,呵呵呵…” 第57章 贫道张太虚 张修缘走在街上,眉头微蹙的打量着手中的剑鞘,因为这剑鞘不管从那个角度看都与尘影剑极为般配… 在他印象中,甚至连师父张阳明用来收尘影剑的剑鞘都没有眼前这个剑鞘来的般配… 很怪… 还有,这剑鞘上的红尘烟火气,比他之前所见到的都要浓重的多,也不知山海绘卷能给出什么样的反馈。 与此同时… 街道旁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正在铁匠铺中与铁匠师傅扯着皮,似是在问路,又像是在打听什么消息… “师傅,太虚观就是你们姑苏的啊,您不知道太虚观在哪吗?” “我就一打铁的,又不是道士,我哪知道什么太虚观八虚观的?”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 那铁匠师傅满脸无奈的摆摆手,说道:“客官你要不做生意就别在这添乱了,或者你去别处问,说不定别人知道太虚观在哪。” “……” 卓元兴讪讪的点点头,也知道自己似乎惹人厌了。 可他也实在没办法了… 他本是侠义堂二代魁首卓远山之子,如今侠义堂遇难,老父亲独木难支,于是让他来姑苏寻当初创立侠义堂的初代魁首张阳明出山。 卓元兴虽然听着老父亲讲初代魁首的故事长大,可他出生时,初代魁首早就将魁首之位传给了他父亲,他从未见过初代魁首。 故而也一直只当故事听… 如今这都过去几十年了,老父亲突然让自己来姑苏寻初代魁首,而提供的有用信息只有姑苏一带,太虚观,张阳明。 他一個从未来过姑苏的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只能问当地人… 结果一连问了许多人,有的说耳熟,但不记得了,更多的则是没听说过太虚观。 他人都是懵的… “客观你看,外面就有个道长。” 那铁匠师傅也被他问的不胜其烦,见外面街道上有个年轻道人,紧忙指着外面说道:“客观你要找的太虚观不是道观嘛,都说天下道人是一家,说不定那位道长知道太虚观在哪,你去问他好了。” “……” 卓元兴闻言回头一看,还真在街道上看到了位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道人,当下紧忙拱手道谢:“多谢师傅。” 说罢,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道长,请留步!” “……” 张修缘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看周边,见没有其他道人才确信是有人唤自己,回头便看到一位身着劲装的男子往自己飞奔而来… 步伐矫健有力,太阳穴微凸,腰间挎着刀,应当是个后天境的武道之人。 更为难得的是对方居然还很年轻… 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能有这般武道修为,着实不算差了… 卓元兴见那道人驻足看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底裤都要被人看穿了,拱手行礼问候:“在下卓元兴,见过道长。” “贫道有礼了。” 张修缘只是浅回一礼,问道:“却不知居士唤贫道有何贵干?” “问路…” 卓元兴有些尴尬的说道:“在下并非姑苏人士,家父托我来此寻人,我又人生地不熟的,故而冒昧唤住道长,还望道长勿怪。” “无妨…” 张修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出门在外都有不便之处,不过贫道常年在外清修,对城中也不是太熟,恐怕很难帮得了居士了。” “这……” 卓元兴闻言面色一急,直言问道:“都说天下道人是一家,道长可知这姑苏一带有没有一座叫太虚观的道观?” “太虚观?” 张修缘闻言愕然,回过神后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卓元兴,确认他不是拿自己开涮后才问道:“居士打听太虚观作甚?” 卓元兴闻言眼睛都亮了几分,问道:“道长知道太虚观在哪?” “知道…” 张修缘笑着点点头,应道:“居士都说天下道人是一家了,贫道也是出家之人,自然知道太虚观。” “太好了!!” 卓元兴闻言大喜过望,为防意外,他紧忙行礼问道:“却不知那太虚观中有没有一位叫张阳明的道长?” “……” 张修缘闻言点点头,因不知他寻自家师父所为何事,也不好说自家师父已经仙逝的事,便应道:“数十年前,太虚上人名震江南,自然是有的。” “对对对!就是太虚上人!!” 卓元兴以拳击掌宣泄心中的喜意,反应过来后拱手行礼道:“在下寻太虚观多时,还望道长指条明路。在下感激不尽!” “贫道确实知道太虚观在哪…” 张修缘摇摇头,意有所指的说道:“可居士不说寻太虚观缘由,贫道也不知是福是祸,又岂敢随意指路?” “这……” 卓元兴闻言犹豫一番,咬牙应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侠义堂魁首卓远山之子,如今侠义堂遇难,家父独木难支,特意让我来寻太虚上人出山。” “等等……” 张修缘听的一脸懵,属实没搞懂侠义堂和自家师父有何渊源,便问道:“侠义堂遇难,令尊独木难支,为何要来寻太虚上人出山?” “因为侠义堂就是太虚上人所创!” 卓元兴提到自家侠义堂的历史,正色说道:“太虚上人早年间行走江湖,因武功高强,侠肝义胆,江湖中许多侠义之士为之仰慕,想要追随。” “于是太虚上人便组建了个侠义堂,担当魁首,堂中行事奉行的便是‘侠义’二字,此传统多年未变。” “而家父当初也是太虚上人的追随者之一,承蒙太虚上人看重,将魁首之位传给了家父。” “多年来,家父一直以太虚上人为榜例,兢兢业业打理侠义堂,未曾懈怠过一日。家父虽有心到太虚观拜会,但又不敢僭越,只能盼着有朝一日太虚上人能回侠义堂,能得一句称赞。” “前些日子,侠义堂遇难,家父实在撑不住了,暗中将我送出,让我来姑苏太虚观,寻太虚上人。” “……” 张修缘闻言不觉竟失了神… 他是张阳明的弟子,知道自家师父年轻时人格魅力是有多大,也看过自家师父的记忆片段。 可山海绘卷显化的记忆片段终究只是片段,不是全部过往。 如今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家师父年轻时的事,那感觉就像是残缺的拼图又被补上了一块似的,很是奇妙。 “道长……” 卓元兴见眼前的道人失神,似是沉浸在自己描述的侠义堂中了,亦是与有荣焉,拱手问道:“在下寻太虚观缘由便是如此,道长能否帮忙指路?” “能…” 张修缘闻言也回过神来,说道:“从南门出城,能看到一座……算了…贫道直接带伱去吧。” “多谢道长!!” 卓元兴闻言面色一喜,紧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道长对太虚观很熟吗?” “嗯…还行吧。” “听家父说,太虚观的历代观主道号都叫太虚,那太虚上人是第几代观主?” “第八代……” 两人一路闲聊,出了城,登上了寒山小径,途中卓元兴问太虚观的事,而张修缘则是问侠义堂的事,相谈甚欢。 只是不知为何,卓元兴能隐约感觉到眼前这道人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亲近了些… 不过他也没多在意,只觉得眼前这道人可能只是心善罢了。 眼看快到太虚观的山门了,他也不好意思让人继续领着了,便道:“多谢道长领路!” “无妨…” “相谈甚久,在下还不知长在那处道观清修,也不知道长道号,道长能否告知一二?日后若有机会,在下也好去拜会。” “贫道张太虚,就在此处道观修行。” “?????” 第58章 陂脚怪人 寒山小径上… 卓元兴瞪着眼睛,满脸惊疑之色的看着眼前的道人,似乎不敢相信他方才所言。 他茫然的仰头看了看远处的太虚观山门,讷讷地问道:“道长叫张太虚,就在此处修行?” “是啊…” 张修缘点点头,笑道:“居士所言的太虚上人,正是贫道的师父,只不过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现在贫道是这太虚观的观主。” “太虚上人…仙逝了…” 卓元兴闻言茫然的眨眨眼睛,嘴唇嗫嚅着,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啊…” 张修缘叹了口气,说道:“居士千里迢迢来姑苏,想必已是鞍马劳顿,不若先回观中休息休息吧。” “……” 卓元兴默然,跟着他的脚步拾级而上,内心却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之中。 待走进山门,他看着清冷的太虚观,想到太虚上人已经仙逝的事,心中那股茫然无措之感不由更甚几分… “无需多虑…” 张修缘将他领进观中的一间厢房,贴心的收拾好床榻,笑着宽慰道:“令尊与家师既有渊源,那咱们这后辈之间也就不算是外人了。” “……” 卓元兴似是还不愿相信太虚上人已经仙逝之事,讷讷地问道:“太虚上人,真的仙逝了吗?” “真的…” 张修缘叹了口气,说道:“家师的尸身都是贫道亲自收敛入土埋在后山的,此事岂能有假?贫道又岂能拿家师开玩笑?” 他也知道,自家师父很有可能是那侠义堂唯一的希望了… 卓元兴千里迢迢来姑苏求援,得知太虚观所在后的希望有多大,如今得知自家师父已逝之事后的失望就有多大。 情绪大起大落,失态也在情理之中。 “……” 卓元兴默然的点点头… 他想到太虚上人乃是侠义堂的魁首,自己也算是听父亲讲太虚上人的故事长大的,如今上人既已仙逝,自己身为后辈,于情于理都该去祭拜一番… 他拱拱手,说道:“道长,在下自幼听父亲讲太虚上人的故事长大,如今上人仙逝,在下身为后辈,能否去祭拜一番?” “理当如此…” 张修缘微微颔首,本想带他去后山祭拜一番的,却不知感应到了什么,笑道:“这倒巧了…” 在小乌龟的视角中,陆昭昭提着食盒与火纸步入山门,看那模样,竟然也是来祭拜的… 这大半年来,她因为心中藏着一些事,还要查圣种的下落,故而常来太虚观拜访,或是打听张阳明生前之事,或是与张修缘讨论一下修行心得… 而张修缘一直独自修行,也知‘闭门造车,出门不合辙’的道理,自然不会抗拒与同道交流。 虽是孤男寡女相处… 但是那‘孤男’的是上辈子只懂品茶,这辈子已经无甚欲求的榆木疙瘩; ‘寡女’则是自幼被灌输教义长大,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的圣火教圣女… 两人相交可谓是寡淡如水… 见张修缘迎出,身后还跟着一人,陆昭昭晃了晃手中之物,笑道:“不知张道友正在待客,叨扰了。” “陆道友客气了…” 张修缘指了指身旁的卓元兴,介绍道:“这位是卓元兴,侠义堂魁首卓远山的公子,今日来此也是祭拜一下家师的。” “侠义堂?” 陆昭昭闻言心头一动,说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侠义堂似是太虚上人早年间行走江湖时所创。” “不错…” 张修缘有些诧异的问道:“陆道友竟也知道侠义堂?” “有些耳闻罢了…” 陆昭昭闻言有些心虚,也不好说自己一直在调查张阳明的过往,于是扯开话题道:“不是说去后山祭拜吗,正好同行。” “同行…” 张修缘微微颔首,领着两人往后山而去。 途中闲聊,说到了最近发生的事,陆昭昭试探性的问道:“张道友可曾听说前些日子的李家庄之事?” “有所耳闻…” 张修缘点点头,说道:“前几日赵承辉来访,说姑苏一带最近命案连连,似乎是位魔道巨擘修行邪法所致,行事残忍,影响极为恶劣。” “……” 陆昭昭默然以对,非常想说那‘魔道巨擘’很有可能就是你师父… 这些日子,她得知姑苏一带命案连连,又想到教主曾言圣种出了意外,若是无人接引恐有生灵涂炭之苦,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 那行凶之人,很有可能就是出意外的圣种! 她曾明里暗里的调查过此事,奈何天高地广,对方行事又全无半点规律可言,莫说接引了,便是见都没见着一面。 她心急如焚,想邀请张修缘一起寻,但又不知怎么开这个口… 张修缘见她心神不属,还以为她在忧心,便宽慰道:“陆道友无需担心,风雨卫的千户已经接手此事,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将那凶人绳之以法。” 陆昭昭只暗叹一声,“希望吧…” 闲聊间,三人已到了张阳明的墓前。 张修缘与陆昭昭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祭拜了,两人分工明确,一人摆着祭拜所用的菜碟与酒水,一人则是在坟前烧火纸。 而卓元兴看到那墓碑上大大的‘师张阳明之墓’,已然失了神… 想到故事中的人物已经仙逝,侠义堂和父亲的处境更是堪忧,他悲从心来,跪在坟前叩首祭拜,以掩饰心中难以压制的悲情与绝望。 张修缘见状亦是暗叹一声,随口问道:“却不知侠义堂遇到了什么麻烦?竟让居士这般悲观。” “此事说来也很突兀…” 卓元兴哀叹一声,解释道:“前些日子,堂中来了个武艺高强的怪人,其修为之高难以用言辞形容,堂中的叔伯在他手中不过照面便被其杀害,家父已将至武道先天之境,可在他手下依旧没撑几回合便败下阵来。” “不过那怪人似乎想要借助侠义堂的谋划些事,所以并未杀家父,而家父深知不是一合之敌,便假意求全…” “晚上,家父寻我时满脸惊恐之色,言明那怪人很有可能是太虚上人的老对头,家父让我从密道逃出堂口,来姑苏寻初代魁首太虚上人,说只有他老人家出面才能除此凶贼!” “怪人?师父的老对头?” 张修缘闻言心头一动,问道:“你可曾见过那怪人长什么模样?” 卓元兴摇摇头,应道:“那怪人戴着面具,我没看清他长什么样,不过他好像是个陂脚,还拄着拐杖…” “……” 第59章 正经人张修缘 “陂脚…戴着面具…拄着拐杖…” 张修缘闻言心中一咯噔,瞬间就想到了大半年前来太虚观寻尘影剑的黑袍面具人… 那黑袍面具人就是陂脚,拄着拐杖,还自称认识师父张阳明,说师父欠他尘影剑,可尘影剑对他的敌意却又极大! 虽说当时仅交手了几回合,但从其人显露的手段来人,就不是常人! 卓元兴见他听闻那怪人的特征都面色很是凝重,紧忙问道:“家父说那怪人很有可能是太虚上人的老对头,道长可认识那怪人?” “不认识,但有过一次照面…” 张修缘摇摇头,说道:“约莫半年前,此人曾夜闯太虚观山门,自称认识我师父,想要夺我太虚观的传承之物。” “竟有此事!?” 卓元兴还没来得及说话,边上的陆昭昭便先惊疑一声的开了口:“那后来呢?” “后来……” 张修缘犹豫一番,说道:“后来他与我交手数回合,被我以奇招逼退…” 卓元兴闻言还在失神,暗自思量着眼前这看似毫无修为的小道士是如何将那等凶人逼退的… 而陆昭昭却已经急不可耐的问道:“此人真的认识太虚上人?” “应该是认识的…” 张修缘点点头,正色说道:“此人修为不俗,口气也不似作伪,而且他的招式中还隐约透着我师父一些绝学的影子。他若真是我师父对头的话,那应该与我师父交过手,偷学过几招。” “……” 陆昭昭闻言目光微动,几乎可以断定,他们口中的陂脚怪人,就是张阳明的魔念! 卓元兴喉结上下滚动也回过了神来,满怀希冀的问道:“道长,您曾击退过那陂脚怪人?” “嗯…” 张修缘点点头,也知道他的意思,说道:“我随你去一趟侠义堂…” 卓元兴闻言便是眼睛都亮了几分,当即屈膝行大礼道谢:“卓元兴代侠义堂老少拜谢道长!” “大可不必…” 张修缘挥袖运气将其拖住,说道:“那贼人觊觎我太虚观传承之物,与我也交过手,有些恩怨。这等隐患不除,如鲠在喉,我心亦难安。” 他本不欲插手江湖纷争,但此事既然牵扯到了黑袍面具人,他是不想插手也得插手了! 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 他如今下山都得随身带着尘影剑,就是拜那黑袍面具人所赐! 如今有机会将这等隐患消弭,还能救人于水火,他自然不能放过! 陆昭昭见他要去侠义堂,又想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下意识的开口:“我和你一起去!” “……” 张修缘与卓元兴闻言皆是一愣。 “陆道友也要去侠义堂?” 陆昭昭似是也意识到自己所言太过冒昧了,但话已经说了,而且也确实要去确认一些事,故而明知冒昧,也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最近闲来无事,正好想出去走走。” “这……” 张修缘眉头微蹙的劝诫道:“我此行是去解决恩怨的,并非游山玩水,陆道友即便是想出去走走,也不该随我去侠义堂才是。” “为何不该?” 陆昭昭直勾勾的看着他,非常倔强的问道:“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 张修缘闻言愕然,属实没想到这种事和‘朋友’有什么关系,考虑到道友也是友,他点点头应了句:“是。” “那不就得了…” 陆昭昭展颜一笑,面颊上随之露出两个小酒窝,笑问道:“知道朋友要去解决恩怨了,我难道不应该帮帮忙吗?” 张修缘摇摇头,“此事并非儿戏…” “我知道不是儿戏!” 陆昭昭一脸正色的说道:“我也有些修为在身,同行起码能有个照应。” “……” 张修缘神色有些怪异… 要是师妹和他这么犟,他早就两个脑瓜崩赏过去,顺便再板着脸训斥几句了。 可犟的人是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朋友’,还是主动要帮忙的朋友,莫说脑瓜崩了,他都不好板着脸对人家… 一旁的卓元兴神色同样也有些怪异,看向他们两人的目光都有种难以言喻的暧昧… 似乎是看懂了什么… 而在远处,被柳姮娥附身的百灵鸟躲在树梢中,正勾着脑袋偷听他们谈话。 听闻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八卦,她心里都笑开了花,暗戳戳的思量着:‘我就说这陆昭昭怎么常来,感情是看上小牛鼻子了?’ ‘不过人家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这小牛鼻子怎么还一幅不情不愿的样子?是看不上人家,还是榆木脑袋没开窍?’ ‘……’ “且不提朋友关系…” 陆昭昭见张修缘还在犹豫,笑道:“侠义堂乃是太虚上人早年间率领一众侠义之士所创,而道友也知道,我这人向来敬佩侠义之士。” 她声音顿了顿,问道:“如今听闻侠义堂有难,想着与道长同行也能出一份绵薄之力,有何唐突之处吗?” “没有…” 张修缘也确实想不到拒绝她的理由,应道:“陆道友说的不错,同行也能有個照应。” 陆昭昭笑道:“道长这是同意了?” “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张修缘看向一旁的卓元兴,问道:“今日天色不早了,居士千里迢迢来此,想必已是鞍马劳顿,不若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如何?” “我都行…” 卓元兴拱拱手:“一切听道长安排!” 陆昭昭见定下同行事宜,心中也是一松,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明日我在山脚等候二位。” 三人回观途中约定好明日何时赴侠义堂,随后该下山的下了山,该留宿的留了宿… 是夜… 柳姮娥坐在大榕树上轻声哼着歌。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特别是今日后山所见,在她心目中的小牛鼻子除了扎针时比较可怕之外,其他时候很正经。 而且是真的正经… 她生前在风月场所讨生活,见多了尔虞我诈,虚与委蛇… 在她眼中,张修缘的这种正经,甚至能和榆木疙瘩划上等号… 很奇怪,也很有意思。 忽地,歌声一顿,柳姮娥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看向了走来的道人。 “都这么晚了,道长还没休息?” “想请柳姑娘帮个忙来着…” 张修缘拱拱手,直言道:“贫道可能要离观几日,还请柳姑娘帮忙照看一下这太虚观,若是九龄来寻,告知他实情便是。” “道长客气了。” 柳姮娥坐在树上摆着腿,笑道:“当初我要借宿此间的时候就说过了,可以附带着帮道长看家护院,此为分内之事,道长便是不说我也知道怎么做。” 张修缘摇摇头,正色说道:“借宿只是借宿,除了咱们约定的事外,没有任何附带条件。” “呵呵呵…” 不知为何,柳姮娥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就想笑,甚至隐隐有种想要调戏一下他的冲动… 她生前就没见过这么正经的人,自是好奇这种榆木脑袋会不会面红耳赤?会不会恼羞成怒?会不会心猿意马?会不会…… 她不知道,但她确实好奇… 很好奇… 张修缘也不知这她在笑什么,见其已经答应帮忙看家护院,也便没多留。 他信步走到祈愿池旁,拿着今日得来的剑鞘在池水中洗了洗,顺便也让小乌龟将其上的红尘烟火气吸了去…… 第60章 藏锋诀 房间中。 张修缘静坐与蒲团之上… 隐匿多时的山海绘卷再次浮现于眼底,随着一缕浊气没入其中,山海绘卷也慢慢铺展开,浮现出记忆片段。 他不知道那画中人是谁,也不知道山海绘卷浮现的是谁的记忆片段。 许是年代太过久远的缘故,显露的记忆片段也比较模糊,只能看出是个锋芒毕露的道人。 那是一种即便时隔多年,即便画面模糊,即便他只是一个旁观者都能感受到了锐利锋芒! 记忆片段中没有那道人的过往,有的只是他修行有成后开始游历各地,一人一剑挑战各类修士的零碎片段… 他所施展的剑术是那样的惊才绝艳,剑锋所过,仿佛鬼神也得为之辟易。 后来,他遇到了个人,那個人修为与他不分伯仲,但他就是打不过那个人,他很挫败,便是身上那种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锋芒都钝了些。 或许是惺惺相惜,两人结为了朋友… 他也知道了自己打不过那个朋友的原因。 他那朋友身上有种叫‘势’的东西,又或者说叫‘气运’,而他没有! 他那朋友也说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难的是怎样这些零散的东西凝成一股,为己所用。 他本就悟性惊人的天才,闻言似有所悟,也想到一种‘聚势’的方法——打造一处洞天福地! 他挑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建了一座道观,为自己的剑打造一把剑鞘。 剑收入鞘,人入道观… 他身上的锋芒尽褪,仿佛变了一个人,又好像是在凝聚更为锐利的锋芒。 后来,王朝末年,天下纷争不断,他那朋友邀请他出山共谋人道大势,他欣然出山。 只可惜,在共谋人道大势之时,两人意见相左,始终凑不到一起… 他那朋友秉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以天下为棋盘,苍生为子,做那棋盘外的执子者; 而他则是秉持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斥责此法愚弄众生,鱼肉生灵,非君子所为。 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但又都想说服对方,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而两人又都是倔脾气,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行事自然也都争锋相对,于是朋友也就是反目成了敌人。 就因为他们原本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所以双方都是越闹火气越大,到最后甚至红了眼。 两人相互交代完后事,大打出手! 那一日,收入鞘中的剑再次出鞘,惊现万丈锋芒,而与之相对的则是以势压人,似含天怒的遮天大手… 最终,他身死道消,而他那朋友身躯兵解,用秘法残存活了下来。 他漂泊一生,一生锋芒毕露,虽死无悔,死时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将自己传承留下。 那锋芒万丈的一剑啊,太可惜了… ……………… 山海绘卷上显化的记忆片段渐渐暗淡,转而浮出些许古篆小字:得‘红尘烟火气’一缕,沾仙字二品因果,馈《藏锋诀》一篇。 张修缘愕然的看着那渐渐暗淡的记忆片段,他不认识那道人是谁,但他却认识那道人手中的剑和建立的道观!! 剑是尘影剑,道观赫然就是太虚观!! 这道人是……太虚观祖师!? 就在他失神之际,横在他膝上的剑鞘微微一颤,鞘口处的‘藏锋’二字中透出一抹灵光… 冥冥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道人的背影浮现在眼前,而那道人亦是转过身来看向了他,两人的目光仿佛跨过了生死与光阴交接在了一起! 张修缘神色恍惚,“你……” “残存的一缕执念罢了。” 那中年道人的虚影笑了笑,看到横在他膝上的尘影剑,问道:“道友可是我太虚观门下弟子?” 张修缘似是也回过了神来,紧忙起身行礼问候:“太虚观第九代张太虚,见过祖师。” “第九代…张太虚…” 那中年道人闻言便是虚影都颤了颤,面露欣慰之色的呢喃道:“不成想我这太虚观都传到了第九代。” 他回过神后问道:“这剑鞘你是从何处寻得的?” “一个姓李的老木匠所赠…” 张修缘沉吟了一会儿,将自己下山去打把剑鞘,寻到老李头的木匠铺,意外获得剑鞘之事一一道明。 “短命鬼…呵…哈哈哈…” 那中年道人听闻老李头唤自己为短命鬼时,竟失态的笑出声来,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笑的很开心,也很无奈… “那老东西还算有点良心,知道将剑鞘还回来。” “祖师……” 张修缘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那老李头就是祖师您的那位朋友?” “是啊。” 那中年道人点点头,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脸正色的告诫道:“那老东西虽不见得有多恶,但也不是什么善类,你莫要与他多沾因果。” “弟子明白…” 张修缘心神一动,想到自己还曾告诫过老李头太虚观不是吃素的,头皮都隐隐有些发麻。 “我时间不多了…” 那中年道人虚影渐渐暗淡,有些费解的问道:“你能看到我残存的这缕执念,想来也是有些造化在身上的,却不知为何要将尘影剑封印住?” “封印?” 张修缘茫然的眨眨眼睛,显然没能理解他口中的‘封印’指的是什么… “看来非你所为…” 那中年道人见他这般姿态,隐约明白了什么,提醒道:“这尘影剑中藏着一股怨气,很重的怨气,将剑的灵性都掩盖了。你最好寻到这股怨气来源,将这股怨气化解,免得怨气附着时日太久,污秽了灵性。” “这……” 张修缘闻言心神一凛,应道:“弟子定会尽快寻得怨气来源,将其化解。” “那就好…” 那中年道人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见自己的虚影渐渐暗淡,感慨道:“残存执念,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他的话音刚落,那暗淡的虚影便如萤火似的星星点点溃散开,化作点点灵光后又聚成了一股,没入了张修缘的眉心… 而张修缘的脑海中也随之多出了一篇唤作《藏锋诀》的养势之法。 《藏锋诀》注重‘养势’,而且养一股‘势’藏于心中,蕴而不发,藏的时间越久,威力越重! 此法乃是太虚观祖师受挫后,结合那朋友讲述的‘势’所创… 他前半生锋芒毕露,领悟此法后藏锋与心,如一柄绝世仙剑被收入鞘中,锋芒内敛。 只可惜,他短命… 创出此法后那股藏于心中的剑势没能藏多久,就与朋友闹翻了,争的急头白脸,大打出手。 若是他‘藏’的时间再久一些,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第61章 死寂 第二日一早… 张修缘坐在蒲团上闭目修行,气息内敛。 而在房门外,卓元兴正以拳击掌的踱着步子,好几次想去敲门,但到门边又讪讪的退了回去,显得很是纠结。 他想到侠义堂和老父亲的处境,略作休息后早早地便起了床,明明想催促道长,但又没到约定的时辰,也不好催促。 等了一会儿,见天边露出鱼肚白,他面色不由一喜,上前刚准备敲门,便看到房门已经打开了。 “……” 卓元兴见道长看着自己,而自己准备敲门的手还竖在半空,尴尬的简直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道长,早啊…” “不早了?” 张修缘笑了笑,打趣道:“贫道早上有修行一周天的习惯,倒是让卓公子久等了。” “没有没有…” 卓元兴紧忙摇头,讪讪的说道:“是我自己静不下心,还望道长勿怪。” “客气了…” 两人客套一番便出了山门,刚下了山,便看到一袭白衣的陆昭昭也到了山脚。 陆昭昭神色怪异的看着张修缘,笑道:“道长这气息是越发内敛了。” “心有所悟,修为小有精进罢了。” 张修缘也知她所言的气息内敛是《藏锋诀》的功效,却也不好明说,当下扯开话题道:“咱们直接去侠义堂?” 陆昭昭点头附和:“迟则生变。” “等等……” 卓元兴茫然的眨眨眼睛,问道:“道长,陆姑娘,侠义堂在南边的隆元郡境内,离这儿足有八百多里呢…”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两条腿,干巴巴的说道:“咱们就这么走过去?” “……” 张修缘与陆昭昭对视一眼… 他们都有修为在身,虽不会飞举之术,但脚力也非寻常快马能及,故而下意识的忽略掉了脚力的问题。 现在听卓元兴提起此事,他们才想起卓元兴只是个内力有限的武道后天。 “我身上带了银票…” 卓元兴从身上掏出一张大面额银票,提议道:“要不咱们先去驿站买三匹快马?” “也行…” 张修缘点点头,说道:“不过无需买三匹,卓公子你买一匹快马自骑即可,我与陆道友无需马匹代步。” “……” 卓元兴看了看两人,一时无言,似乎也意识了一行三人中好像只有自己需要代步工具的窘迫… 明明自己弱冠之年便跻身武道后天之列,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声的天才了,怎么到这成了拖后腿的…… 他木然的往驿站而去,气氛有些尴尬…… 张修缘与陆昭昭在驿站外等候,还没来得及闲聊几句,便看到一行着装统一的人驾马从官道而来,那着装赫然便是风雨卫特有的锦衣… 领头的是个长着络腮胡的中年大汉,身上并没有穿锦衣,而是着一身黑色轻甲,腰间挎着一口厚背重刀… 风雨卫的一行人也停在了驿站前,领头的中年大汉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叫手下的人去换快马… 风雨卫一行人似是有什么要是在身,来的快,走的也很快,换好马后,一行人纵马往南而去… 在路上扬起阵阵飞尘… 因为教义的原因,陆昭昭对大元朝廷有种天然的抗拒,见状秀眉微蹙的说道:“领头的那人唤作霍千仇,也是接手姑苏这边命案的风雨卫千户,此人带着风雨卫的人出城往南而去,应该是接手的案件有了进展。” 她是知道的,姑苏一带的命案大概率就是圣种所为。 而经过张修缘和卓元兴的完善,圣种也好,陂脚怪人也罢,基本可以确认就是张阳明的魔念! 如今,风雨卫的人换了快马往南而去,难保他们也是去侠义堂的… “奋发蹈厉,纪律严明,倒是不错。” 张修缘并不认识霍千仇,听到对方是接手姑苏这边命案的风雨卫千户,也只是随口称赞一句,并没有过多在意。 “……” 陆昭昭本想说些什么的,可突然想到,卓元兴是侠义堂魁首的儿子,他暗中逃出堂口,昨日才寻到太虚观求援。 若是风雨卫的人此行也是去侠义堂,岂不就意味着侠义堂事发了? 她心头一动,试探性的问道:“道长,我们要往南去侠义堂,这风雨卫的人换了快马也往南而去,你说他们有没有可能也是去侠义堂的?” “不太可能吧…” 张修缘闻言摇摇头,说道:“姑苏这边的命案都还没侦破,他们去侠义堂作甚?” “万一,我是说万一…” 陆昭昭故意引导道:“万一在姑苏这边犯下累累命案的凶手,就是卓元兴口中的陂脚怪人呢?” “……” 张修缘闻言惊疑不定的看了她一眼,随即也似想到了什么,呢喃道:“若是这般的话,那侠义堂……” “道长,要不下個驿站再买马吧。” 就在这时,卓元兴一脸愤懑的出了驿站,嘴里还不忿的念叨着:“来的不是时候,快马都被风雨卫的人换走了。” “……” 张修缘想到方才陆昭昭所言的猜测,不由心中暗叹,说道:“贫道还是带着卓公子走吧,也能早些到侠义堂。” 说罢,他袖口一摆,涌出的真气直接将卓元兴裹住,随即纵身飞跃而去。 陆昭昭紧随其后… 原本半日的脚程,因为带着卓元兴的缘故,三人耗费了大半日的功夫才到隆元郡境内… 为预防变故,张修缘与陆昭昭二人又修行了半日,恢复好消耗的真气才去往侠义堂而去… 侠义堂在隆元郡内名声不俗,因其门人弟子众多,堂口设立在一处乡镇上。 那乡镇叫元圩镇,有数百口人家,也正是因为侠义堂堂口所在,镇中民风极为淳朴,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不为过。 镇上每隔两三天便会逢一次集会,很是热闹,只是不知为何,如今的元圩镇很是寂静… 一眼望去,镇上空无一人,只有枝头的几只乌鸦在聒噪。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在那几只乌鸦的聒噪声中,本就寂静的元圩镇像是被一层隔绝生机的幽雾笼罩,更添几分恐怖色彩… 张修缘看着不见人烟的元圩镇,心中像是压着块石头一般,很是沉重,压的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卓元兴愣愣的站在那,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镇子,腿里像是被灌铅似的,根本抬不起脚来… 他不敢去看,甚至都不敢去想… 而陆昭昭则是攥着拳头,骨节都捏的有些发白,脸上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与茫然。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但也来迟了。 这…真是‘圣种’所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