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云录》 第一章 游学 清晨的暖阳轻扫,百盘山薄雾渐消,草木争光,朦胧后的秀气盎然让这座山脉显得灵性十足。山南的庐寿城中,送水的水铺伙计,学着执帚扫院的小童,吃粥饮茶的常客,也让微凉的朝气活跃了起来。早早大开的城门,等待着迎送往来的商客。 接入南城门的庐南古道上,悠悠行来一驾陈旧的马车。 “小骞,缓得差不多了吧,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到庐寿城了。你爹娘说的当铺在内城,收拾收拾,出来透透精神。”提绳赶车的中年汉子对车里说了几句。 “哦,常世叔,我不困了,这就出来。”云骞在车里应声,忙忙叠整毛毯,收拾衣物。为了赶在午前进城,二人起得很早,云骞在车里回笼睡了一会,脸上睡眼惺忪。 不到半盏茶,他撩开帷帘,看到常世叔正靠着车棚,侧脸瞧着自己。云骞嘿嘿一笑,也学着他靠坐棚外。 常世叔瞅着这个稚气稍退的九岁少年,也是一乐:“不用背包,还没到呢。”伸手又把少年身后的包袱摘下,放在了车板上:“你爹娘说是让你游学,也不是为考个功名,而是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学好了你想考官就考,想做生意也会,他们也不是一直不让你念书。” “常世叔,我知道,所以出来就包了本游记,爹说让我多学多看,等够了两年就让我自己选。”云骞嘻笑道。许是第一次远行,晨风也拂走了困倦,他看着马首两侧的绿林,还有不时出现的草屋栅门显得饶有兴致。 常世叔看着少年欣欣然的样子笑道:“懂事,比我当年懂事多了。都说穷家孩子早当家,兄嫂没少让你学东学西。要是我当年也有的选……”常世叔夸赞了几句,又抚膝常谈起了过往。 马车徐徐碌碌,云骞似听非听地观瞧着异地风光,常世叔闲说着自己的经历,顺带介绍此地风情。直待古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渐明的熙攘之声也收复了二人的心情。 “到了。”常世叔下车牵马,在城门洞跟云骞说了一句。与城外悠静的风色不同,刚过了南城门,一派熙攘繁华的市井气象豁然展现。常世叔提了些声调:“马车不进内城,待会我们先到车行存起来,走着去。” “好。”云骞显得有些拘谨,只是应了一句。常说摇头笑了笑,继续牵车前行。 …… “君兴当”红地金字牌匾下,伫待着一男一女。男的体态微丰,青须微卷,身上穿着素衫褐氅,正左右张望着街口。女的合中身材,头顶金钗步摇,外套花笼裙,显得华贵不凡,只是神色却有些不耐烦:“当家的,只是来个学童帮工,怎的还亲自迎待,穿得还如此整肃,连个指戒都不戴。咱们邻舍家的那个也没见你多瞧几眼。”随后又转向当铺,对朝奉、票台的伙计们训斥道:“老贼着我俩做啥,没见过老板娘接人啊,赶紧理票。” 男子似乎对此女言行听而不闻,只是翘首盯着长街。少顷后喜逐颜开,看着南道口一对正向行来的老少。正是云骞和他的世叔。 男子遥遥示意,同时打量那名少年。见他穿着一领青衿,形体偏瘦但步履轻健,应未有邪疾缠身,行路时两目不随行人散,能敛束孩童心性,算是内秀守心的外象。仅是打眼的功夫,这位当铺掌柜便已心中有数,不由得略感欣慰。等二人走至近前,见少年脸目清秀,颔笑敬立,行为规矩又不怯生,男子心中又是一赞。 常姓中年先开口道:“庐世兄,我把世兄家的小公子带过来了,以后他就在你这学徒。打杂也好,学账也罢,都归你调教,可打可骂,但你得传他些立命过活的本事,别辜负了世兄嫂的盼望。小骞,见过你庐世叔。别看他今天穿上了秀才服,那是研桑心计,窍通九曲,赚钱的本事比功名大多了,你能得他半成传授,这次出来就算妥当了。” 庐姓掌柜听着前面的嘱托还算谦谨持重,到后来笑道:“景住,这后面的话可不像是你这粗汉能编出来的,又路上听了哪段评话学来的。”随后朝云骞探身道:“云世侄,别听他那盲词瞎话,我干的就是点贱低高赎的营当,九流之末,可不敢辱玷圣贤。就是有些倒卖的心窍,也不值一提。我看你行止有矩,必有家学打底,这次来庐寿城就全当游玩了,多到内外城转转,好吃好看的可是不少。 说着从袖里取出了一枚青绶羊脂玉佩,递到了云骞手里:“初次见到世侄,这个玩物就送你作见面礼吧。” 常世叔眼见玉佩后神色讶然,但没说什么。云骞有家中叮嘱不敢收拿,想要推拒,却听到站在庐姓掌柜身后的美妇跻身道:“当家的,你咋没跟我商量商量。你常年贴身的物件,哪能说送就送。”从玉腕捋下一件翠镯,往云骞手里递:“小侄儿好,婶婶这件滴翠可是个好物件,比不得你世叔的,但也价值不菲,送你了。你世叔习惯手里把玩个什么……。” 庐姓掌柜笑着拦道:“大好少年带个姑娘家的玩意,我世侄还好意思见人。”说着便已蹲下,将玉佩系在了云骞腰间,轻轻抻平腰间的衣褶:“一个物件也就妇道人家的心惦记,咱们男儿顶天立地,不用矫情这些小事。” 云骞懵懂于世故人情,但听到庐世叔的清徽迈气的言语,油然生起一方豁达心境,向这对夫妇深施了晚辈之礼:“晚辈谢谢世叔、婶婶的垂眷。”看着腰间这件玉佩,心下也是十分欢喜。 妇人见此情景,明了夫君心意不改,便又从袖里拿出一张银票,和颜悦色地塞到云骞手里:“婶婶是个俗人,懂不得你们男儿心思,来,这二十两你拿着,到内城泰池街买点好吃的,以后咱们就当是自己家儿,不够再来找婶婶要啊。”撇了一眼云骞腰间的玉佩,心中颇为不舍。 云骞看向常世叔。常景住素知嫂嫂爱财,拿出二十两已经是难得的大方,便笑着示意云骞收下:“小骞,二十两可不是小数目,多少穷人家辛苦四五年也未必存得下来。不过你庐世叔家大业大,翻手过掌就不止这个数,你爹娘知道庐世兄的本事所以才让你出来。对他们可得尊敬些,别像跟我时一样没大没小。”云骞自然点首称应。 “迎了半天客还没把客人迎进门,这可说不过去。快快进来,我这早就置备了酒席给老弟和云世侄接风。”庐姓掌柜看着差不多,满面含笑地拉着二人走进当铺。 正堂中,一面财源永昌的木雕屏风遮隐添荣,后旁红木柜台高头起,质物货架临墙立,朝奉似看非看春来账,后生似隐非隐折暗记。 由于掌柜二人在门口挡了许久,此时堂内还没有什么客人。当班的几人算不上忙碌,四人走过的时候,偷瞄了几眼少年,随后便私语窃窃,想论出这个少年的来历。 …… 洗尘宴上,云骞在长辈面前一直执着晚辈之礼,不敢松懈。庐世叔看他吃得太过拘谨,担心吃不饱,便待云骞请退后,让夫人吩咐厨房再炒拌几个下饭菜给他送去。两位世叔则继续饮酒。 常景住眼看只剩二人,便让伺候的丫鬟把自己的包裹取来。 “这就要走?”庐姓掌柜诧异道。 “不是,里面有世兄让我捎带的东西,还有两句话嘱咐,先把正事办了。方才孩子在这,不方便。”丫鬟腿脚麻利,说时便已端托着布包返还。 常景住拆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封信和一卷画轴,说道:“画叫《谪仙叱月》,知道你忌讳,不是挖出来的,当年散财时别人送的,一直给你留备着。你先看信。” 庐姓掌柜神色一肃,拆封取笺自读了起来。常景住夹了两口鱼,又给二人各满了杯酒,自酌自饮。 庐姓掌柜读到过半,神色凝重,向常景住询问道:“治不好吗?你我不已经好多了吗。” 常景住摩挲着酒杯轻叹:“当年世兄为你我和嫂嫂挡了大半阴秽邪气,咱们是刚阳男身,受得住,但嫂嫂一个女子……后来尽了力地求治,本以为无碍。但我那刚出生便夭折的小侄女,却让兄嫂知道,挖坟掘墓损了阴德,那报应又岂是吃几服药就消得了的。可怜我的小侄女……” 二人沉寂无言。良久,常景住才闷了口酒:“后来求了连空寺的高僧驱邪,又散尽家财,这才有了小骞,不过世兄嫂的病积重难返。前些日子,我见他们也确实不太好,才替他们把小骞送过来。你也别怪他们瞒着实情,知道你念旧,但当时你境况也不好。” 庐姓掌柜心境难平,忍不住说道:“可是,那也应该……”还没说完,常景住就拦了下来:“世兄,世兄。他们看开了,我也看开了,你也别固执过去,好好指教小骞,让他学些立命的能耐就得了。兄嫂学术偏门,我又是个拉哈糙人,这事还得靠你。” 庐姓掌柜听到这里,心中气恼:“我又怎会私藏糊弄。我性命家业都是兄嫂给的,就是现在全部转给世侄,我岂会有丁点犹虑?你们都太小看我了。”也不管常景住,自己饮了一杯。 常景住知道他心中屈忿,提壶给他满了杯酒:“咱们几个虽说是世交,但也是义气相投,才有了现在的交情,否则,兄嫂也不会把小骞带过来。不过他们特意叮嘱我带话给你,小骞心性未定,哥哥莫要因情疏教,听之任之。若是由你恃宠生骄,荒废两年,不说兄嫂,我可须找你论道论道。我没孩子,一直拿你家维儿和小骞当亲养的,哪个不好我都心疼。” 庐姓掌柜郁气方纾(音书),拍了拍常景住肩膀:“哥哥知道怎么做。”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常景住欣然一笑,也将杯中酒饮尽:“行嘞,正事办妥,来,再敬上一杯……” 良晌推杯解心意,酒近半酣,常景住忽然神秘地问道:“哥哥,你可看到小骞脖颈上戴的物件了?” 第二章 项坠 “物件?没看真着,贴在内衫里了?”庐姓掌柜疑惑道。 常景住颇有意味地伸出三根手指:“三片叶子。”随后独自喝了起来。 “叶子?”庐姓掌柜眉头微蹙,忽的身子颤栗了一下。常景住感同身受地轻拍他的手臂,帮他稳了稳心绪。庐姓掌柜端起酒杯长饮了一口,镇了镇精神:“是那个项坠吗?当时不是仓惶逃命没拿到吗?” 常景住满着酒回道:“拿到了,当时世兄存了点私心,没告诉咱们。时隔多年,世兄心中愧疚难捱,才将此事告诉了我,还说补我些钱财,不过我没要。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害怕,跟那个墓有关的物件差不多全丢了,实不愿再牵扯一丁半点。当时你住得太远,来往不便,所以这次世兄也让我跟你坦诚一下。像早前那次帮你过关,大半是咱们的情义,小半也是心存愧疚,别怪世兄。” 庐姓掌柜听到这里,恍然苦笑:“我还纳闷之后突然断了联系,原来世兄还有这点丑事。咱俩想的差不多,我也是实在不想再沾惹那些物件,哪会有嗔怪的心意。”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那云世侄戴在身上没事么?” 常景住听到这位兄长的言语,知道他并未暗妒生厌,心也放了下来,举酒又奉饮了一杯:“这也是你当时一番察鉴,说并非阴邪的物什,世兄才敢拿的。后来找连空寺的高僧时,也让他们做法驱邪了,至于有没有用处也就那些个僧人们知道。不过他们这些年放在身边也没啥事,临出来索性传给了小骞全当个传家的玩意。” 庐姓掌柜忧心略安:“当时我也只看出这项坠并非邪物,其他的一无所知。光这似石似金似木似玳的质地,就一头雾水,看形制又像一簇菱形叶子,每片还镂着惟妙惟肖的图案。我后来查了不少典籍,也没得个究竟。” 常景住听完笑道:“不愧是个里手,看得还真细致,我就看出来三片紫叶子,那镂空的花纹又是个啥?” 庐姓掌柜凌空虚画:“上面,一片雪花,中间的有点像龙鲤,最后是一尊四足方鼎。单说每个图案,我都能寻到些记载,但显然跟这三片叶子没有牵扯。”忽然一愣,他摆摆手:“算了算了,再说该把瘾虫勾出来了,都已经过去的事了,不敢再想了。云世侄能留在身边,是他的缘法。我们呐,还是懒渡凡尘,过点像样的日子吧。” 常景住听完仰首笑叹:“也是啊,神仙的东西可贪不得,哪怕是死了的…” 常言酣酒催狂性,挚友伴精神。许是俗世纷纷,夙念浑浑,二人互相倾谈,一直喝到了薄暮时分。 而云骞在吃过第二顿中食之后,便在屋中读书等待两位世叔的安排。许久后,听到常世叔酒醉哭嚎的声响时,云骞挠额轻叹:“第三次了。”随后放下游记,躺到了卧床上,不时隔着衣服摩挲着内衫里的项坠,心思悠悠转转。 果不出其料,两位世叔宿醉不醒,内掌柜吩咐丫鬟更换舖褥,又给二人喂了些醒酒汤水,忙忙苦苦渡过一晚。云骞在屋中除了谨待送饭的丫鬟外,也无他事可做。如此一日,对云骞这个初到陌生地的少年而言,还是十分难捱的。 …… 终于日上三竿,待送走了常世叔,庐世叔便开始为这位游学来的世侄介绍当铺情形。和朝奉、票台们认识了一番后,又介绍了一名后生,姓豆名评,大人们都叫他小豆子,比云骞大两岁半,精灵聪明,颇受众人喜爱,连内掌柜也对他另眼相看。 云骞小孩心性,能遇到和年纪自己相仿,还同是学徒的伙伴,也是满脸喜悦。庐姓掌柜见此,私下给小豆子涨了一成月费,吩咐他平时悉心带带云骞。豆评满口答应,对云骞这位天降贵人是好感由心生。 午食之后,小豆子便给云骞讲述起行内的规矩,又把职司分工、当铺春典、折记手法等介绍了一遍。看哪里懵懂便拽着云骞到当铺正堂,亲自演学。如若碰到来典当的人,还让云骞站在质物架后,细心观听,俨然一副前辈传道不遗力,良匠授业苦费心的师长作派。 正式踏上践学之路的云骞,自是全心以待,加上并非顽拙,学得很快。庐世叔平素也会亲自关照一番,偶尔连带着小豆子一起传授经商道理。 …… 倏忽一月已去,小豆子由学徒厮足摇身一变成为“德高望重”的师傅,实在地过了把瘾。云骞也是学有所得,开始明白“尖商”二字为何慢慢成了“奸商”。 不过,他倒也觉得当铺虽有些削值暗操的营谋,却也是某些人渡钱关的一类倚靠,就倷下了书生意气,尽心地学着。期间,他和小豆子的关系是愈发亲密,闲聊时也知道了小豆子来这里学徒的起始。 小豆子家有一个长姐和一个小妹,加上母亲四人。他父亲和云骞的常世叔是一个车行驾车的。在一次接送富家女儿时被山匪杀害,求官府清剿也不了了之。庐掌柜因着和常景住的关系,又看孩子可怜,便让他留当学徒,挣些月费贴补家里。他的姐姐,嫁出了庐寿城,据说也是拮据度日,唯有母亲和小妹在这。 云骞心生恻隐,把当初的二十两见面礼,拆出了五两,声称“束脩之礼”折的银钱,送给了这位豆子师傅。 小豆子一番推辞拗不过他云山雾罩的引史解劝,最终也就收下了。但毕竟是一大笔钱,所以让小妹来看他的时候,多将家中一种叫“嘎吱盒”的面食带来给云骞。云骞颇为喜欢此物的香脆口感,便也收下了。 这一日,云骞正在学着看账,许是他经商天赋一般,实是有些头昏脑胀。突然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抬眼看,一名娇艾可人的少女正浅笑嘻嘻地缩回手。少女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头上梳了一对抓髻,正是豆家小妹,取名豆巧,比云骞大了一个月。 豆巧看云骞放下沉厚的账簿,便道:“小骞,今天我生日,哥哥调了旬休,要去泰池街买翡翠豆糕,咱们一起去”,说着便拉起云骞出门。讲着云骞初来时的心态,自然会以男女授受之类的话语躲让。但一来对她比较熟悉,二来云骞虽未通情窦,心下却对豆巧颇有好感,任她领着出了后院。 正堂之中,小豆子正赔笑地跟票台说着什么,看到二人过来就向票台应了一声,对云骞说道:“小骞,今天我小妹生日,泰池街,我请客。” 云骞玩性大起:“走着。”豆巧咯咯一笑,挽起二人颠跑出了当铺。票台见他们出门,笑唱道:“头顶碗托儿,古里古怪小媳妇儿么(一)位,搜(三)尺不够,稀里糊涂憨小子按(二)只,出当喽。”连着朝奉厮足,一时间哄堂大笑。 来找庐掌柜的常景住正巧走进大门,听到这么一句也瞧望了眼,连声啧啧:“还是年轻好。” …… 和风懒拂杨柳翠,暖阳轻照旗竿白,时节正值孟夏,云骞三人听着此起彼落的吆喝,赏着琳琅满目的卖品,吃着甘香爽口的豆糕,不时地夸笑指点,兴致昂扬。 此次游玩对云骞而言,是长久辛学之后难得的放松,自是喜悦非常,但三人中最欢腾的自然要属豆巧。以前虽也逛过泰池街,却因囊中羞涩,都是看得说得买不得。这回哥哥拍胸脯说存了好多余钱,让她尽情地过次生日,又看到哥哥大气地买了三份翡翠豆糕,便放下心来。终归是心向哥哥,大多都只看不买,饶是如此,仍是心意满足,悄悄期望这一切能够长久下去。 直到逛完整个泰池街,已经时近晌午,豆评建议走城东溜溜泰池,然后找家饭馆吃饭,云骞和豆巧自是欣然同意。 泰池不算大,但在昔日挖建也花了些心思,亭榭楼廊修筑精巧,且有汀步连贯。虽未至盛夏,已是草木葳蕤,与翠水映照,风色正怡人。北侧还有一座乐坊,名曰‘回崖苑’,是百盘山带方圆七百里诸城镇中最负盛名的乐坊之一,各地慕名前来拜学的乐师常年络绎不绝。泰池也因着回崖阁的名声更被此城吹奉为一方名景。 因着在泰池街转了许久,腿脚疲惫,回崖苑院的石路上,云骞和豆评停下了颠跑的脚步,悠悠闲逛,而豆巧依旧如燕子一般左右跳看。云骞和豆评相视苦笑,对于这位娇柔女孩的体力不得不甘拜下风。就在二人商量是否寻个亭廊歇下腿脚时,忽地听到豆巧嘤嘤唏嘘起来:“噫呀,好可怜啊”。 注:本书中一寸约为三厘米,一尺约为三十厘米,一丈约为三米;一息约为三秒,一盏茶约为十分钟,一炷香约为半个小时,一顿饭约为一个小时。由于各个时期译解不同,此处不必深究。 第三章 箫客 云骞和豆评顺眼看去,只见回崖苑门的高墩石灯背阴处,蜷卧着一个乞丐。 说是乞丐,却不似平日见过的那些衣衫褴褛,托着破碗求丐施的乞棍。身上套着幅巾深衣,虽有些邋遢不整,但显然是蹉跌地上后沾的灰土草叶。脸上沾盖着灰土,掩不住俊美的貌相,眼神黯淡也不似乞怜求食的意志。而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一管青玉洞箫,箫身温润流光,绿云婉婉,饶是以云骞外行人的眼光来看,也绝非凡品。一丐一宝,有如泥墙砌金砖,奇怪非常。 乞丐用长袖掩了掩玉箫,不再动作,只是呆呆地躺望三人。豆巧有些胆怯,偷偷躲到了二人身后。豆评背对着乞丐低声说道:“走吧,应该是被回崖苑赶出来的乐师,他们交不起学曲乐的耗费,便不能继续在这里求学了。回崖苑经常会有被赶走的乐师,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说着准备护着二人离开。 然而云骞心有戚戚,独在异乡,虽众人和善,亦难免有孤寂之感,自己与乞丐同是求学,境遇则回然不同。不知不觉间,已走向乞丐,低身将手中残剩半包翡翠豆糕捧给乞丐:“这豆糕给你,你吃吧,我走了。”也不管乞丐反应,把豆糕放在地上,便跑向豆评兄妹,拉着二人走了。 乞丐手撑地缓缓坐起身来,漠然望着三人离开的背影,许是长久未动,胳膊兀自有些颤抖。三人渐行渐远,粗厚的石墩须臾便阻住了乞丐的视线。乞丐木呆呆垂首,看着地面上的剩余不多的翡翠豆糕。良久后喃喃地竟开始数起豆糕块数:“一、二、三……” 苑内门丁看到三个孩子在门前留滞,不多时便有人出来巡看,发现乞丐正自言自语,不耐地啧道:“你这都来几次了,没完没了,差不多赶紧走吧,等苑主回来我都没好果子吃。” 乞丐充耳不闻,依旧数着豆糕。门丁听着乞丐的喃语,更是烦躁,一时狠由心起,抬脚便要踢开豆糕,驱赶乞丐。 乞丐见他抬脚突然趴护在豆糕上,荒唐大叫起来:“莫踢莫踢,我的命,莫要再踢,都是我的命啊……” 门丁见乞丐哭咽嚎叫的癫狂模样,刚提起的狠心也软了下了,收脚凶恶喝:“你现在马上走,哪来回哪去,你再不走我就提棍赶你走,我们这等地方,打死你也不用偿命知道吗,赶紧走。” 知道他不准备打了,乞丐顷刻便平静下来。只是,他似乎放弃了淹留的打算,吃力起身,抱着玉箫,捧着豆糕,如行尸一般走向城门,嘴里依然喃喃地说着:“一、二、三……。”然而在低垂深埋的面庞之上,有两行浊泪难止难绝。 古有诗云:昔日放荡逍遥生,今朝浑噩失魄鬼。天渊无障断回顾,造化安忍绝出途。这或许是绝路之人的自我宽解,为求得生路寻一份勇气,但此时的乞丐心中,有的只是孤苦和落寞。 …… 在回崖苑遇到乞丐后,豆巧也安静了许多,但毕竟天性烂漫,此时到也没有哀感叹惋。豆评待走了很远才对云骞说道:“小骞,有的事咱们管过不来,好多还有假扮乞丐骗钱的,以后还是多多自护的好。” 云骞知道豆评处世丰富,说话也是为了指点自己,心下感念:“今天心情好,正好豆巧生日,就当替她做善事了,反正就半包豆糕,还好还好。”豆评听后也不再追劝,点头嗯了一声。 云骞又追了一句:“方才豆糕没吃够,你分我一半”。说时便从豆评手里抓了几块豆糕跑走了。 豆评:“嘿……”豆巧更是掩口大笑,把自己那份护得严实,绝不再分出去的模样。豆评看着手中仅剩的两块豆糕,感叹道:“得,这客请的,把自己饿着了。”转首问豆巧:“巧儿,饿不饿,咱去找个馆子吃笋鸡去,不带这小子。” 豆巧惊喜道:“好好好,吃笋鸡,我还没吃过呢。”对不远处的云骞朗声笑道:“小骞,我哥哥说要去饭馆吃笋鸡,不带你去。” 云骞一听:“啊?豆哥,豆糕还你,我要吃笋鸡。”说着,把咬了一半的豆糕放回糕点包里,还佯装要把嘴里的吐出来还给豆评。 豆评瞪眼骂道:“你要是敢吐,我就把你当了买笋鸡。” 二人调侃取闹的模样,让豆巧低落的心境也欢快起来,尽心地享受起这难得的时光。 …… 君兴当铺 与庐掌柜谈事已毕的常景住准备回车行,在当铺门口,遇到了二人。一位是庐家嫂嫂,身旁还有一位男子也认识,是她的亲弟,名叫杜崇山。但常景住显然不喜此人,只对嫂嫂打了声招呼。 妇人此时神采奕奕,拉住常景住:“景住啊,跟你世兄谈完事儿了?吃过饭再走吧,正好刚把崇山接回来,你们一块吃酒聚聚。” 常景住也不看名叫崇山的男子一眼,只对嫂嫂回应:“不了,我要出趟远车,还得回行里准备,你们吃吧,哥哥在书房等着你们呢。” 庐家嫂嫂听到夫君正在书房等待二人,面转犹虑。草草送走了常景住,便拉着杜崇山切切叮嘱:“待会你姐夫骂你,你就忍着点,这次把你捞出来,你姐夫可花了不少钱财,千千万万别再嘴头顶撞,听见没?” 杜崇山一想还要再见这位姐夫,心中着实烦闷,可终究是亲姐姐,也就胡伦地点首称是。 书房之中,庐掌柜正在品赏着桌案后的字画。对外他谦称诠才末学,但心中对圣贤智杰甚为向往,因此收藏了颇多字画,均是风骨俊俏。而居中的是幅描绘云海之上,千峰绝巅,一名衣袂翩连的男子手仗巨剑,遥指天月的水墨画,正是常景住送来的《谪仙叱月》。 庐家嫂嫂看到夫君,便从门外把杜崇山拉进书房:“当家的,崇山回来了,我带他过来给你见礼。崇山,赶紧谢谢你姐夫的救命之恩,为了让你少受苦,你姐夫可没少花心思。” 崇山顺势躬身行了大礼:“多谢姐夫辛劳,让我免去牢狱之苦,我一定痛改前非,不再犯错,请姐夫莫要再生我的气了……”他还要在说些赔罪悔过的话语,便被庐掌柜拦住。 “杜崇山,你之前的腌臜事我不管,此刻起,若是再惹事生非,我便直接把你送到官府,生死不顾,你只管记下。还有,我不许你再去学府打扰维儿学业,这也是最后一次告诫。此后两天你可以先住下,陪陪你姐,两天一过马上给我回家。”庐掌柜显然不想听虚伪献谄的话语,更不愿再多说一句,便翻起桌上的账簿批对起来。 杜崇山好言被噎,面色铁青,也不再回礼,大踏步出门便走。夫人见此,怕更触怒了夫君,忙赔笑:“夫君,崇山年少气盛,抹不开面子,他心里是感激于你的,我过会儿……” “好了,崇华,他若不再犯事,我也懒得生那闲气。不过让他离维儿远点可不是说说,要是维儿沾上蝇营狗苟的心思,败坏了日后前程,我可就真不会饶他了。”想到她护弟心切,庐掌柜又压着怒气说道:“这阵子你心中牵挂,食不下咽,过会你俩好好吃点,我就不过去了。” 庐掌柜怒气犹存,杜崇华也无法再分辨什么,说句:一会把饭菜送过来。便先出门去找弟弟,给他收拾住屋去了。 …… 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在庐寿城玩转了一天的三人,也终于回返。豆巧尽兴而归,颠着小步回家去了,云骞和豆评则支拖着双腿返回了当铺,正准备和众人打招呼后回屋休息,发现正堂有个男子正与朝奉交谈,朝奉似乎颇为头疼,不住的敷衍推搪。 豆评看到这个男子,眉头蹙了起来,心想:他怎么回来了,拉住了云骞低声道:“小骞,那个男的看见了么?” 云骞自然也看到了此人,见到此时豆评的反应心下奇怪:“嗯,怎么了?” 豆评把云骞拉到墙角:“你才来时间不长,不认识他。他是内掌柜亲弟弟,之前犯事被送进官府,按说不应该这么快放出来,估计是掌柜的花钱运作了。他人品不太好,最好离他远点,与他搭边儿的多半没好事。” 云骞听豆评讲得慎重,也对那男子生起提防心思,承应了一声。 豆评让云骞跟着自己走进当铺,和众人也不打招呼,准备直接走到侧院进屋休息。 杜崇山看见两个小子走过去,其中一个他认识,是这里一名打杂的学徒,另一个没见过,也应该是此类不错。正准备接着对朝奉说些什么,余光猛然扫到了陌生男孩腰间的玉佩,沉声道:“站住。” 第四章 争执 豆评暗叫晦气,转身赔笑:“杜公子,您老人家何时回来的,小的竟是没认出来。”说时悄悄挡在了杜崇山和云骞之间。 杜崇山面色阴冷,不耐道:“起开。” 豆评不敢顶撞,依旧笑脸相迎:“呦呦,小的没眼见儿了。他是新来的学徒,叫云骞,识不得您的大驾。小骞,这位可是咱们君兴当铺内掌柜的淑弟,杜公子,赶紧行大礼见过公子。” 云骞知道躲不过去,不愿惹怒此人,招来麻烦,便欠身道:“晚辈云骞,见过杜公子。” “云骞?这件玉佩哪来的?”杜崇山拨开豆评,伸手就抓住了云骞腰间的那件青绶玉佩,眼神还颇有不善,似是看待窃贼一般。 云骞本能地想躲闪,但心中转念,便任由杜崇山抓住玉佩:“回公子,此玉佩是庐世叔恩待晚辈,赐送的。” “世叔?送的?这东西可是他的贴身物件,连我外甥都不让碰,凭什么送你。”杜崇山质疑着提起玉佩,仔细观瞧起来。 杜崇山身形偏高,玉佩的青绶绳线又系得很短。拉拽时,绳线将云骞的腰带都抻得紧了,云骞心中登时恼怒:“就是送的,不凭什么。” “嗯!还挺横,小子,这怕是你偷的吧,拿过来。”杜崇山做狠惯了,也不顾云骞分辩就去解玉佩。 旁边的豆评看事情不好,忙拦道:“杜公子,莫急,此物确是掌柜送的见面礼。小骞的高堂与庐掌柜还有车行的常大爷乃是世交,这事您也知道。我们胆子小,哪敢偷碰掌柜的东西。小骞别顶撞了杜公子,赶紧赔礼。” 云骞见豆评解围,不好让他难做,躬身撤了一步:“晚辈不识好歹,冲撞了杜公子,请您莫要见怪。”许是杜崇山有了顾忌,此时也不再紧握玉佩,被云骞借势带出了手。 杜崇山面色阴郁,审视着两个孩子,忽然听到一个妇人怒斥:“崇山,你不在屋里呆着,出来做什么,我刚给你姐夫送些茶点,这还不到一炷香,你又不老实了。” 却是当铺的内掌柜,本来借着给庐掌柜送些吃食,说些宽解的话。这耽误的一会,回屋正看到堂中情形,立时气急。 “姐,这玉佩怎么回事?”杜崇山指着云骞腰间的玉佩问道。 内掌柜怕亲弟再惹事,紧迈步拉他责斥:“赶紧回屋,我一会再跟你说。”说着就把杜崇山拽出了门口,一直盯着他进屋,才稍稍安了下心神。转身对云骞解释:“小骞,别怪你舅舅,他办事毛糙,吓着你了,这二十两银票你拿着,当婶婶跟你赔礼了,都是一家人,莫要生气啊。”又从袖里拿了张银票往云骞手里塞去。 话是拦路虎,云骞本就是不知记恨的年纪,听了婶婶好言赔歉,也只好退让。不过气性未消,又撤了一步:“婶婶多虑了,长辈管教晚辈,理所应当,只是晚辈今日身心疲累,想回房休息了。”说完便拉起豆评走回住处,银票也没收。 婶婶被云骞甩了脸面,心中又忌又恼,立眉瞪了一眼当铺众人,恨恨回房而去。 豆评待进了云骞屋中,轻轻关了房门,关切道:“没事吧?” 云骞堵着郁气,躺在床上嗯地应了一声。 豆评却是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云骞有些糊涂:“什么可惜了?” 豆评撅着嘴唇,比出两根手指,对云骞摆了摆,随后双手一摊,摇头不语。 云骞眉头蹙疑,忽地拍腿从床上坐了起来:“对啊,我为啥没要二十两。”大有幡然回醒,追悔莫及的模样。 豆评也是双手一抖:“你看看,被欺负了,钱还没落着。” …… 杜崇山看到姐姐冷若冰霜地走进屋内,起身关了房门:“姐,那玉佩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姐夫准备传给我外甥的吗?” 杜崇华愤愤喘息瞪了他一眼,良久后,才长舒一口气:“你姐夫也没说要作传家用,只是平日喜爱此物。那小孩的爹娘跟你姐夫有过命的交情,前阵子听说他们身体不好,准备给他找后路,才让你姐夫照拂一二,就这么点事。” 约略解释了两句,刚压下的火气又顶了起来:“你怎么丁点教训不长,你姐夫还在气头上,要是把这小子惹了,现在就得把你赶回老家,倒时候我再低三下四地求情还能管什么用。就当姐求你,你就收收性子,别再惹事了。等过些时日,你姐夫再给你说门亲事,好好过日子不好吗?”说着,竟是莹波流转,苦求起来。 饶是杜崇山如此刁横的汉子,见到亲姐伤心,脾气也软了下来,劝解道:“姐,我这不是为了你跟我外甥着想嘛。我姐夫肯把这么重要的玉佩当成见面礼给外人,保不齐以后就会把家业也送卖了。我那姐夫的脾气你还不知,到时你想拦能拦得住?那以后你们娘俩怎么过活,跟那些破落户一样,当街给人缝穷?” 杜崇华用手帕拭了拭眼泪,抽噎道:“我还能不知道,那孩子来的晚上,你姐夫就与我说了盘算。说什么圣贤门人开当铺屈才,准备他学成后,卖几处家产,支持他另开个营当。再不济,也得送他些钱财,让他以后生活无忧。” 杜崇山顿时站了起来:“你看,果不其然,就他那臭脾气,到时肯定不止卖点家产,我外甥的老婆本都得给出去。那孩子要是再生了贪心,庐家这点东西可还不够人家惦记的。” 杜崇华到底是维护自己的夫君,喝斥道:“有你这么说姐夫的?他费心巴拉弄你出来,你好歹长点良心。再说,以后的事谁说的准,他学完没准就回家了,到时候再送些钱财了事。咱们还了这么大的人情,还说不过去?那孩子要是再贪咱家别的产业,我肯定不答应。” “不能等以后,万一姐夫真生了心思,就都晚了。”杜崇山急道。 杜崇华听出不对,柳眉倒竖:“你要干什么?什么叫不等以后,你要是再惹事,被你姐夫知道,可不是送到官府那么简单了,打折你的腿都有可能。你姐夫早前干过什么你不知道么。” 杜崇山却轻哼了一声:“姐,我是愣,但不是傻子。我知道姐夫看我不惯,哪敢亲自触他的眉头。有些事不用咱们动手。” 杜崇华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管那混脑子绕什么弯,别惹事听见没。要是真干了什么丧天良的事,我这个姐姐你也甭认了,我们杜家没你这个混账?”看他还不上心,就要抄起床底的帛屐,上手抽打。 亲姐亲弟,杜崇山终是有些怵愁姐姐,胡伦地连连允诺,让姐姐放下了帛屐。姐姐苦口婆心地叮嘱不停,此事才算揭过。又与姐姐拉会家常,才送她回去。 杜崇山独自坐在屋中,一手点指敲桌,一手摩挲着酒杯思量片刻,暗哼道:“我家的东西不是容易拿的呀”,说完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此时云骞自是不知正被某位仅有一面之识的男子惦念,早早地便已睡去,好好养足精神,准备应付明日一个叫账簿的东西。 …… 跳丸日月,倏忽三月有余,这一日,云骞端着茶盏站在庐掌柜的书房门前轻喊:“庐世叔,云骞求见。” 庐掌柜正在看书,听得云骞到来,心下诧异,除了第一次带这位世侄来书房取些笔墨,平日他可从不会来主动过来,应声将云骞招呼进来。 云骞手托茶盏,恭身道:“庐世叔,晚辈厚颜来此求学,已四月有余,承蒙世叔垂眷照料,晚辈所获颇多,百般思量不知如何答报,特献清茶,廖慰孝敬之忱。”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庐掌柜知道云骞本性活泼爽朗,今日端着晚辈声势前来奉茶,多半是有事情。心下想笑,但面上依旧沉稳和煦:“世侄有心了,端过来吧。” 云骞恭谨地将茶递到面前,庐掌柜接过茶盏,撇开茶叶,轻品了一口,赞赏地说了句“不错”,便放下茶杯,中指点了下桌面,表示谢茶。随后面带笑意地说道:“这一套是豆评教你的吧。” 云骞诧异地‘啊’了一声。庐掌柜哈哈大笑:“行了,别端着架势了,他这手艺是跟邻家的茶师傅学的,我还尝不出来。说吧,怎么回事。” 云骞面色尴尬,嘿嘿一笑:“常世叔,过些时日就到中秋了,我想回趟家,准备跟您求一旬事假。” 庐掌柜恍然心想:这奉茶求假虽然有些小题大做,但也看得出他明事理,知本分,未因外人顾念而心生傲慢。不禁对云骞又高看了一分:“八方飘逸觅盛景,唯有中秋月最圆。我本盘算着让你在这过节,维儿也能回来,你们正好认识认识,却没顾及你思家心切,是我这当世叔的疏忽了。十天有些紧了,半月吧,过几日你便出发。你常世叔最近不在城内,我让豆评帮你找其他人。” 云骞见庐世叔应了半月,心中欢喜,躬身以谢。庐掌柜点首回应,接着考教了一番云骞查账理票的本事,又得了一番欣慰。 第五章 归途 百盘山脉横峰侧岭,绵垣蜿蜒,但并无险峰耸立,相较其它的名山大川有些平平无名。 而庐寿城周边的百姓,对此山乃是爱恨参半。因山中多产药草黄檀,野雉和蜂巢更是无数,算得上物产丰饶。但不知道何时起,出现了一窝山寇,打家劫舍,作恶无计,山民乃至城内人多受其害。此地官府虽竭力清缴,均是无功而返,甚至连他们盘踞的所在都没能找到,最后无奈建议百姓,搬离山脉,南迁寻找营生。而这帮山匪倒也不敢举寨攻城,最后落得个“两厢安好”的局面。 百盘山密林的某处,木墙环筑,寨门高耸,门内栅桥吊索连树悬接,下面参差搭建着一些木屋。在居中的一座吊脚楼中,正有二人饮酒密谈。 “崇山老弟,不是哥哥的认怂,邮人,书生,重身、重病,还有就是这帮鹰爪孙(官府),我们可都是有规矩管着的。咱这虽是分舵,也不敢私下坏了规矩。那芽儿要真跟鹰爪孙有牵连,哥哥可帮不了你。”一个膀阔肩宽,脸生横肉的壮汉闷声说道。 对面这名男子正是君兴当铺庐掌柜的小舅子杜崇山:“能跟官府有什么关系,我那姐夫就是跟庐寿城沾了个姓,商贾走贩而已,在庐寿城都排不上号。那孩子家里更是平头百姓,听说他们祖辈还干过点挖坟掘墓的勾当,王老哥要是劫了这孩子,算替天行道了。” 王姓山匪松了口气:“嗨,我他娘的还以为庐寿城你家开的,原来是母鸡孵蛇蛋——有个卵关系。看你曾在牢中照顾我兄弟的份上,这趟远活包在我身上了,虽说出盘子担些风险,倒也不是没干过,你说要活的还是死的就行。单有一点你可别骗我,那孩子身上当真有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杜崇山见他应下,又给满了一碗酒:“只要他别再跟庐寿城有什么联系,死活您看着来。他身上那件玉佩可是当初我姐夫花了三百两买的,我亲眼看见他戴在身上,绝对不假。只不过您倒卖的时候,可别在周围几座城,当铺之间通着消息儿,万一查了过来可就难办了。” 王姓山匪听完不屑的啐了一口:“查到了又有啥用,我们雄踞这趟线儿多少年头,害怕个商贩儿?就这么跟你说,哪怕是大军压境,凭我们总舵的那位,也能给他打回去。” 杜崇山有些惊异:“在下自是听过贵帮沈帮主的威名,但要说硬抗官府,怕是……” “嘿,你小子连我们帮主的名号都听过,可见我那位兄弟没少跟你说道吧。要不要加入我们龙山帮,你这种坏小子我们这可是欢迎得很。”王姓山匪话锋一转,忽然邀他入帮。杜崇山毫无准备,连忙婉拒推谢。 王姓山匪闷哼一声,懒得再拉他入伙:“我们沈帮主自是神威无敌,但也不会跟鹰爪孙争对,要不为啥还给我们立那些条规矩。只不过约么五六年前,总舵忽然又招来了一位……”说着竟是卖起了官司,不再言语,还撇嘴示意他赶紧倒酒。 杜崇山不敢怠慢,提起酒壶满斟了一碗,王姓山匪大口饮尽:“行,有点眼见,不过这事涉及我帮中机密,不能告诉你这外人。” 杜崇山又是赔笑着满了一碗:“哥哥,您看您,把老弟心虫勾出来,怎的还搂起来了。您就发发慈悲,给兄弟说说到底来个怎样的高人,能让龙山帮有了这等实力。” 王姓山匪看着杜崇山的神情,咧嘴一乐,压低了声音:“不是人,是仙师。” …… 常言道:不测风雨易避,无妄之祸难藏。 两日后,天和日朗,白云轻卷。庐寿城东南的一条小路上,一位车夫架车而来,马车式样与常景住的车驾相似,车中坐着启程回家的云骞。 因地处荒郊,离晚上投宿的所在较远,所以云骞正吃些干粮权当午食,猛然听到车外一声暴喝:“停车,打劫。”声音来的突然,云骞心神一抖,尚未做出反应,便听到车夫急急催驾策马的喊叫和鞭声。马车立时嘹嘹狂奔,车内的云骞扶坐不住,斜撞向了车棚后墙。 车外又是一声暴喝:“还敢跑,找死。”话音未落,云骞便看到纱帘外马夫仓惶滚爬的身影,似是打算闪躲到马车的对侧,但随即惨叫一声,一泼鲜血直喷纱帘。灾厄乍现,已是血光一片,这等境遇,云骞一个九岁孩童又何曾经历过。惊惧乱心的他紧缩在一角,颤栗地望着露在车内的一只血手,想要开口呼叫,竟是失了声音。 蓦地,车身一沉,一个粗悍的声音呼着口号,准备勒马停车。隔着纱帘,云骞看到车外有人向车里望了一眼,随后狰狞恶笑,几如饿兽一般。 接连的恐噩竟是让云骞生了半分神智,惊惧地开始左右急顾,方扫见车窗,便直接蛮撞了上去。车窗不大,但云骞本就瘦小,又是莫名的一股狠劲,倒真被他穿了出来。落在黄土地上三翻两滚,云骞爬起就往树林里跑。 正在停车的那个壮汉,听到车内声响,侧头便看到了逃出来的云骞,招呼了一声:“别让他跑了,我停车。” 云骞此时哪管什么围堵,只是往树林冲去。但没跑出几丈,后颈猝然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掐住,将他一按,狠狠扑砸在了地面上。紧着又是一拳打在太阳穴上,云骞只觉两眼昏暗,顷刻便昏死过去。失觉之前,云骞眼里看到的只有一架远去的马车和马夫那一双随车颠晃的双腿。 …… 古道寂寥,林木森沉,就在劫匪遁走半个时辰后,道上悠悠走过一位青年男子,他头顶雨笠,身穿暗青麻衣,紧身束带,腰携配剑,甚为奇异的是他身后斜背了一个的厚重物什,长有七尺,裹着黄布,看不出是何物。 猛然间,地上一滩殷红扎眼的血迹惊起了男子的注意,看着连着条血线断续地到了百丈开外,不由得心下生疑。男子左右观瞧,只有长林古道,前行寻索血迹,及至尽头,正有两条车辙斜拐进了右侧的树林。男子剑眉怒挑,一声冷哼,迈步便寻着车辙走了进去。 …… 云骞此时头脑昏沉,双手麻胀,身子似乎被活物驮着,上下颠晃不停。恍惚之中,朦胧听到有人在不远处聊天:“王老大,我是真觉得这芽儿干不了杂活,还没用劲就昏过去,都死睡到现在了。实在不行,咱们就再做一票,逮个腰板肉实的。这要是怠慢了仙师可咋整。” 云骞猛然惊醒,急忙扫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匹马上,双手被缚,身体也被拦腰捆在了马背上。前面有两名骑马的壮汉悠悠前行,说话的那人正牵着自己这匹的缰绳。 幸好二人并未发现身后的动静,仍在聊天。云骞赶忙低下头,装作未醒的模样。 被叫做老大的壮汉骂道:“你个小瓢子懂个屁,咱们那趟线哪还有羊,这次正好有点子我才拉你出来。要是再干一票,万一碰了个鹰爪孙,杀了又得麻烦。仙师的事你少给老子转心思。打杂?全山上下也就你敢信。沈帮主吩咐各分舵找孩子,这里外里送去十几个了,到现在一个影儿没有,最近我才听总舵的兄弟说很可能被他生吃了,甚得邪门……”说道后来,王姓山匪特意压低了声音。 牵绳的那名汉子倒吸了口凉气:“不会吧,那位可是仙人。”王姓山匪斜睨了一眼:“贼心不小啊,你若真想离他近些,晚上到了总舵,正好留下,要是能得到那位的青眼,哼哼……我这个当大哥的拐鼻子祝你早日成仙。”说完还作势蹭了下鼻梁。 听到此时,牵绳的汉子哪还听不出他的威吓之意,惴惴摆手:“王老大,我哪能有那个心思,能追随着您,是我上辈子积德,上上辈子拜佛,上上上辈子……” 被叫做大哥的壮汉咧嘴问道:“上上上辈子怎么了?” 牵绳的汉子尴尬道:“那辈子我忘了,呵呵。” “滚蛋。”那名壮汉骂道。 云骞耳中听着两名劫匪的对话,一阵胆寒,手臂用劲试着挣开身上的麻绳,却徒劳无功。想哀求他们放了自己,但看到马夫的前车之鉴,多半无济于事。更不敢开口臭骂,否则还等没被所谓的仙师吃了,就得被打死。暂且装昏,同时用心记下小路环境,让自己多一分逃生的机会。 百盘山林路曲折,苦捱了半个时辰,云骞两目竟是有些充血,双手麻痛更甚,心中暗暗思量:这样不行,路太绕根本记不住,一旦到了劫匪山寨,那么多人更跑不了,只能是被送仙师那一口口吃了,与其活剐受罪,还不如拼了。 念及至此,云骞偷眼瞄了一下前面的两个山匪,发现他们只顾着扯闲,并未关注自己。缓缓将双手挪到了嘴边,开始用牙撕解麻绳。 第六章 逃生 半盏茶的工夫,只是两名劫匪用来赶路的无聊时辰,但对云骞而言,却是度时如年。食人的邪鬼,紧紧纠缠的绳扣,前面两位随时可能回首的无常,焦灼、恐惧、隐忍、无助的心绪,如泉涌,似山崩,难疏难抑。 蓦地,云骞发觉双手一松,激动地看向麻绳,只见满是涎液的绳扣已经松解,稍用力便能脱缚。 云骞心生决绝:马呀马,我的死活就看你了。紧紧瞄着马的后颈,猛口咬了下去。此马之前本就受了惊吓,猛然感到后颈像被野兽钳咬一般,登时嗷嘹厮叫,后蹄乱踢,想要把身上的凶物摔出去。 捆在云骞身上的绳子倒也紧实,任是惊狂的马如何甩跳,云骞依旧紧紧的趴咬在马背。 两名山匪急忙回头,看见身后的马匹疯颠烂撞,惊啸不绝。牵绳的那名山匪,急忙拉紧缰绳,但区区人力如可抵的住肆力发颠的野兽,险些被带落马背,手中的缰绳也挣脱了出去。 王姓山匪暴怒:“兔崽子你干什么。”说着就要拨转马首,赶过来。然而身下的马匹见到同类暴躁,竟有些犹豫地踏踏游转起来。 云骞见此,双手全力拨转马首,但此时的马哪还留半分理性,惊嘹地向旁边的粗木撞去。云骞见拨转不得,心中起急,狠狠又是一口咬向了马的右颈。马儿以为自己身侧还有野兽,本能地暴叫急转,扭头就往身后狂奔逃窜。云骞这才松开牙口,顾不得嘴里的鬃毛,死死地抱住马颈,任他狂奔。 王姓山匪怒策身下马匹,同时喝骂另一人:“废物,赶紧追”。 这一带山路波折,乱木横生,云骞被绑来时虽有些开径小路,但狂兽无知,哪管什么通路,遇林便入,见草就冲,刮撞到粗枝乱石也是浑然不知。马上的云骞明白时机难再,只得一心抱住马颈,竭力忍耐。 惊马所过之处,飞鸟四散,野兽避藏。 不知过了多久,此马口中开始吐起白沫,粗气呼喘,仍然狂奔不停。但片刻后,顿然前蹄一跪,栽躺乱林之中,至此累死而去。捆在马身上的云骞随之倒地,右腿也被压在马尸下面。云骞吃痛地一声惨叫,双手胡乱推着马背,想要把腿拉出来,发现自己还被捆在马上,又只得强忍疼痛先解绳子。 许是二匪懒怠,未用牛笼嘴结扣,绳扣很快开解。云骞身体一松,不再拉扯被压在马下的绳子,直往身下褪。随后两手一脚,齐齐抵推马背。马尸毕竟柔软,地上的密草枯叶也算绵厚,云骞全力之下,终是把腿抽了出来。 云骞大喘着粗气,此时心中惊悸难平,那两个劫匪不知何时会追索而来,忍痛起身想要继续逃走。方强迈一步,骤觉目眩头晕,一头栽倒在地,再次昏死过去。 深山茂林,硬石乱草,少年死马。 许是天心见怜,如此山野之中,居然未有嗜血猛兽经过,唯有的几只野兔也只是远远观察下,便跑开了。 一炷香过去,云骞缓缓睁开眼睛,身体的疼痛提醒他此前的经历并非梦幻。蜷抱起身体静静倚靠在已渐冰凉的马背旁,喃语了一句:“就一会儿……”,便再难克制,倏然痛哭起来,苦苦零零,凄凄切切。 古有诗言:世林常颂英雄胆,莫叫儿男泪染衫。最是凄恐捣方寸,伶俜寂苦谁能堪。 良久后,许是惶惧之心得到了发泄,又或许是腹中饥馁让他没了气力,哭声终是平静了下来。抹净涕泪,云骞转首跪地,朝马尸深深一拜。 再起身环顾四围,提起心思:照此时渴饿的程度,离遇到山匪应只过了一日。以劫匪骑马的脚程,我至少需要走上一两日才能离开山林,但马儿胡乱冲跑,也不知现在哪里。庐寿城在山阳,往南走应该可以出山,辨认方向的法子爹娘倒教过我一些,只是爹娘也说过晚上的山林极其危险,所以绝不能在夜间赶路。 因着有密林遮掩,云骞只能粗略辨认此时未至黄昏,必须紧趁体力尚存,找些吃食,若无法出山,只能先熬过一夜,明日再走。 心思既定,便从附近捡了一根稍粗的木杈,劈去枝叶以作傍身。随后便蹑足穿梭在山了林之中,越岭穿山本就辛苦,更何况一个孤身苦饿的少年。 直至西山日迫,薄暮苍茫,山林之中沉暗已现。 某片参差披拂的林木之中,云骞坐靠在一颗矮树的枝杈上悄悄探望。并非他不愿找一颗更高的树木过夜,实在是因为爬不上去,只能矮中拔高选了这颗。树虽不高,但枝粗叶密,勉强可作藏身之用。用石子探察没有毒蛇盘踞,才吃力地爬将上来。 棍子搭在腿上,解出外衣兜着的一些鲜菇和野伞子,警惕地吃了几口。野伞子倒还好,一来不用擦洗,而且口感甜嫩多汁,但剩下的一些鲜菇沾了不少沙土、枯树皮,而且味道还有些腐木的腥味,难以下咽。索性就用外衣角系了个小包,留待明天再吃。 暮夜压心智,无人与伴,云骞难免胡乱思想:庐世叔的那枚玉佩应是被他们抢走了,当初婶婶和那个杜公子对这枚玉佩都垂涎不已,绝对是个价值不菲的宝贝,此番若能活着回去,只能给他老人家打长工还了。还有爹娘…豆巧… 然而山林之中,夜动渐起,狐啼虫鸣和夜枭相喑的声音让云骞总觉得有东西要扑将过来。忐忑难安之下本能地开始盯瞧四周的动静,哪成想愈瞧愈怕,愈怕愈瞧。索性想闭眼睡觉混过一夜,却又因白日‘睡得太足’,此刻精神倍至。固然在心中不停劝慰自己,但对能否忍过今夜也渐渐失了心境。 忽地发现密林深处出现一团幽幽飘忽的红光,开始时隐现不定,之后径直朝自己飞过来。早已成惊弓之鸟的云骞登时抄起了棍子,急急往树顶爬去。再定眼一看,那红光已变成了五六团之多,其后还有点点光亮游移明灭,扫数向自己的所在飘来。 紧紧靠在树干之后,云骞牙齿打颤,冷汗涔涔。因着家中的原因,他对鬼魅之说深信不疑,但从未亲眼见过。今次天黑林深之中,遇到此等景象,实在让他妄想联翩。 又过片刻,隐约传来一阵呼喝之声,逐渐有草木摩挲响动,仿佛已经快到近前。怕也逃不过,咬紧牙关探头观察,却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百鬼夜行的景象,而是有人仗着火把夜行而来,听声音似是在追索什么人。 ‘多人在追谁,难道那两名劫匪发现我了?一路上我都是小心潜行,他们如何寻过来的?我藏身于此还能瞒过他们吗?’方寸大乱,看着他们越来越近,惶惶不安的云骞忽然心生慷慨:管它如何找到我的,若真被他们围在树上,用乱石砸死,还不如找机会拼了,免得受这整夜惊吓的罪。 念已至此,云骞抄起木棍,准备下树硬悍劫匪。突然异变陡生,左侧密丛之中,骤然传来破空之声,刹那间一屡莹光激射而出,径直打到了一根粗木,力沉势猛,撞得树身兀自震颤。莹光着落之处,木屑飞溅,却瞬间被一团寒冰冻结,还顺势延出了根根冰刺。 云骞骇然收身形,又慌忙屏住气息:此时五黄六月虽过,但绝不至于天寒地冻,那道莹光方触木身便凝冰结珀,简直闻所未闻。 正想着,密丛中忽然闪窜出一道身影,踉跄着走了几丈,便扶靠在一颗树旁,痛苦地呻吟起来。而树林中的火光很快游移到了左近,随后影影绰绰地从林中闪窜出十数人之多,须臾围住了此人。 借着火光,终于看出了情形。扶靠在树边的是一名青年男子,相貌昂藏英伟,目光如炬,穿着暗青麻衣,身后背了一件形似古筝的物件。然而在他的胸肋处,赫然结了一片殷红的寒冰,火光点照下,如流光血玉一般,诡异非常。 后来出现的十数人,各个身形矫健,弓刀齐备,而且穿着都与之前两名劫匪相似,面露凶恶地与男子对峙。 正此时,黑暗遮掩的密林中,又缓缓走了出了一位中年男子,体型削弱,鼻梁却十分臃肿,全身罩着一件玄褐的长袍。 两旁悍匪对他颇为敬畏,纷纷躲让。褐袍中年阴恻恻地看着男子,冷笑道:“看你这回往哪里跑,能躲开本仙师的仙术,也可以含笑九泉了。说,鬼鬼祟祟潜入龙山帮,到底想干什么?” 青年男子并未答话,而是戒备地查看起了伤势,虽然避开脏腑要害,但血冰阴寒彻骨,左肋已经渐渐失去了知觉。心知不宜久拖,便将身背的物什解放于地,随后敛足中气,剑点褐袍中年:“一个五、六层修为的野修,学了些不入流的小术,也敢大言不惭,妄称仙师。若非你仗着人多势众,逼我游杀了半日,真以为能活到现在。方才没料到你还留了符箓,被偷袭得手,这回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几张。” 那褐袍中年听他说道野修、符箓,顿时心惊,左脚隐隐后撤了一步,准备事有不虞即刻逃走,但略一思量,瞬间由惊转怒:“不对,你就是个凡人,本仙师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晓仙家之事,但绝无修为在身,竟敢凭空讹诈于我。” 青年也不分辨,反而喝问道:“我之前杀了两名山匪,他们说你在搜罗稚子。但我在你们贼巢搜了许久,只发现一座粗劣的炼血阵,那些孩子全都不知所踪,你可是对他们做了什么腌臜事?” 第七章 剑匣 四围的悍匪,听到青年的质问后面面相看,均有些犹疑不定。这位仙师在帮中颇有些传闻,今日听到一个外人的指问,恰恰印证了仙师的一些行迹之谜语。 褐袍中年扫看一眼,冷哼道:“我寻稚子,是为了广授仙缘,传我仙术,让他们得享长生大道,你一介凡夫怎敢指摘于我。” 青年登时剑眉倒竖,气势凛然:“你若只是偏安世俗,哪怕是行些招摇哄骗之事,念在修仙不易,我自懒得管你。但你若是行了丧人伦的勾当,绝留你不得。最后问你一遍,究竟对那些孩子做了什么。” 霎时间剑拔弩张,眨眼便会有一场厮杀。说也奇怪,本是山匪将这受伤的青年团团围堵,但气势上却有些忌惮于他。反观那名青年,单手持剑,居中而立,竟似渊渟岳峙,岿然独存。 褐袍中年神色阴冷,不语不答。忽然,他想到了一些秘辛,沉声反问:“阁下可是巡查俗世的子弟?” 青年冷嗤而视,竟是缓缓迈出了一步,朝他走了起来。 褐袍中年再难忍心中恶狠:“不管你出身如何,只要今日打杀了你,谁又能知晓。”随后并指一点:“全给我上,把他乱刃分尸。” 众山匪听闻喝令,竟面面相觑,没有一人敢冒然冲杀过去。 褐袍中年见此暗骂了一句:废物。从怀中珍而又重地取出一张方纸:“放心,你们只管牵制一二,莫要再让他自如腾转,待我术成,准定一击杀之。”说完,便稍退身形,开始做出施术模样。见到这位仙师正在‘祈愿施法’,众匪不再犹豫,齐露凶煞,纵刀砍向青年。 青年星目寒光一闪,缓缓左跨一步,但身形如脱兔般,瞬间靠近了一名山匪。那山匪方举起朴刀,便看到青年急急冲向自己,顿时大惊,连忙搂刀下砍,青年却是一顿,宝剑斜刺出去,山匪砍在空处,扭头再看,愕然发现身侧举刀的同伴已被宝剑刺中,兀自惊恐地看着胸膛。 山匪大急,又是转刀左划,砍向青年手臂。青年本要躬腰闪躲,但胸肋疼痛僵硬,曲展不得,只得单脚点地,让过朴刀,待山匪收刀不及,直掼出宝剑,刺入山匪脖颈,也不待山匪倒地,便探身拔剑,杀向其余人。 这一番兔起鹘落,青年攻得精妙,转眼便杀了两名山匪,其余众大惊失色,纷纷搪躲自保,待有余力时才砍上几刀,制住他的身法。饶是如此,依旧被青年又接连打杀了两名刀法稀松的山匪。褐袍男子知道不妙,也不再像平时那番装腔弄势,急急催动那片方纸,想要趁着青年无暇顾看时,尽快将其击杀。 两方刀光已起,隐于树上的云骞精神大振,本以为在这深山恶林,群凶追索的绝境之中,不是死于乱刀,就是被人剐食的下场。忽然出现了这位剑法超逸的大侠,以异伤身躯将十几名恶匪杀得只能自保,如此看来今日能否得活,全仗这位大侠了。因而贯注精神窥察着下方的局势,待看到那位侠士疾风掣雷般的身法,更是心旌摇曳,目炫神驰。 青年自是不知此时还有一名少年“看客”藏在树上,但心中焦急自知:这个散修虽是法力微薄,然而全力催动符箓,明显已快完成,按我此时的状况,极难闪避。说不得最后一次也要用了。想罢,虚刺一招,惊退左右,朝那件黄布包裹的物什腾挪而去。 似是应了青年猜测,褐袍中年突然大喊一声:“仙术已成,给我死死缠住他,别让他乱窜。” 一瞬间,众匪凶心大涨,放弃游走,全力抵住青年去向。青年寻机扫看褐袍中年,只见手中那片方纸,正散出一团莹华寒光,只待打出,便又是一道凛冽冰刺。暗叫不好,身形骤然急停,突向左侧山匪点扫而去。 这一趟顿若野羚,疾如烈鹰,左旁山匪哪里反应得及,登时便一死一伤,剩下的两名急忙胡乱搪挡,倒真护住了要害。 青年正要更进一步,突开围堵,就听褐袍中年大喝一声:“受死”,便看他指夹符箓,点向自己,已然要松指打出。青年想要再停身已是不及,无奈紧握宝剑,心想搪飞冰刺。 千钧一发之际,褐袍中年身侧的一颗矮树的枝叶中,突然飞出了一根木棍,打着空旋狠狠砸将而来。褐袍中年大惊,竟本能地将手中符箓打向了这突如其来的“暗器”。霎时间莹光一道,破空声骤然响起,木棍应声两断,莹光去势不减,径直射向矮树之内。 密叶错枝之中,赫然传出惨叫,一名少年应声飞落而下,斜坠在草地之上。矮树的上半枝丫更是哄哄倒落,豁然开朗。 “孩子?”褐袍中年哪还不明白,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暗中偷袭了自己,邪呖咒骂起来:“哪里来的野孩子,害我浪费了一张仙符。该死……” 青年正准备全力搪躲,却看到那散修将符箓打向了一颗矮树,之后边便看到一个孩子滚砸在乱草之中,哪还不知是他护了自己,登时怒火冲肺腑,杀意顶天庭:“你个畜生”,浑然不顾即将着身的刀光,怒剑扫八方,驱开众匪。大踏两步便走到那件物什之前,挥臂掀飞了黄布。 裹布一去,豁然露出一件细如长凳又形似石棺的器物,通体炫如青玉,外鎏金铁,内罩机括,正中还镶了颗流光四溢的晶石。 褐袍中年目光直直定在了那颗晶石之上,面色骇然惨白:“灵晶……中品,你怎么会有中品灵晶,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年不管不顾,狠狠拍在机括之上:“霜藏剑匣,给我开。”暗闸应声运转,压碎镶嵌的晶石,剑匣青光大放,如竹扇般旋展而开,铺散出肃杀的寒意。 但见匣中一方巨剑凛然置立,身如风清更阑皓天月,刃比初霜凝降菲薄冰。 青年咬破拇指,将血划于剑身之上,触血巨剑竟兀自嗡鸣起来,仿佛是迷离许久的孩童,愕然见到亲人一般激动非常。 褐袍中年惊愕地看着那柄巨剑,心神恍惚道:“这是法宝?真的是法宝,怎么可能?他绝对是凡人,怎么会有法宝,又怎么可能有法力与法宝呼应至此……” 极尽思虑而不得,褐袍中年转身狂逃,仓惶如兽骇禽惊。 青年杀意正盛,岂能放他逃离,手握剑柄,大喝:“澈玥,随我斩邪。”向前重踏一步,怒扫巨剑。 巨剑似通晓青年心意,仗势鸣啸,瞬息斩出一道森然剑气,荡扫众敌。山匪见仙师突然逃跑,哪还不知事有诡异,正要逃跑,发觉腰身一凉,上身已然飞了出去,竟是在无知无觉之间已被腰斩。那褐袍男子回首见青年原地挥剑,紧忙趴倒于地。但剑气疾如烈风,刹那便至,轻易斩断了头颅,远远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一剑斩众敌,酣畅淋漓。群恶易首时,天道无迹。 恶人伏诛,青年徐徐地收了剑式,落寞地抚摩着手中巨剑:“澈玥,这次是我大意了。本想趁寿元尚存,纵情闯荡一番,今日却意外遇到了一名邪修,身置险境。如今灵晶已碎,无处再寻,霜藏剑匣再难保你灵性,只怕也终将与我一样,腐朽于这天地苍茫了。” 受着青年的触碰,巨剑明明灭灭,开始敛下光华,化成了一柄没有护手的长剑。青年飒然一笑:“没事,反正出来了,也不用再回剑匣。管他什么生死有命,轮回无常,你我率性过完剩下的岁月好了。我们先去看看那个孩子。”随后倒持长剑,轻步走向了云骞坠落之地。 不远处,云骞正口吐鲜血,栽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青年走近探查,发现他鼻息尚存,衣服上冻了一层薄冰,或许是气候尚暖,已经开始融化了。青年心下惊异,那道冰刺的力道他是知道的,虽然有木梢卸去大半,但对一个孩子来说依然致命,此子为何还能得活。想到此处,青年缓缓扯开云骞身上的被冰冻的衣物,因为担心寒冰将云骞的胸膛皮肉一起冻住,此时显得小心异常。 待看到云骞胸前戴的一件式样奇特的项坠时,青年这才恍然:看来那道冰刺打在了项坠上,才让他免去被冰刺穿胸的灾厄。坠饰明显在他的胸前印了一片深痕,怕是力道再猛些,直接抵碎胸骨都是可能的。 青年心下好奇这坠饰是何物,却也明白时非所宜,扶起云骞身子,看准穴位,换掌猛拍了一下云骞后背。哇的一声,云骞吐出一口淤血,大半被喷落在了草地,还有一小部分,流落胸膛,黏在了那枚项坠之上。 通顺了气血,云骞的呼吸明显顺畅了许多。青年轻轻将云骞放躺,从腰间取出了一个水袋,放到云骞身旁,然后猛搓双手,让手暖和起来。青年右肋也中了冰刺,此刻全身发寒,但不顾得料理自己的伤势,只待手掌发热,便从水袋倒了些清水在手中,然后开始揉搓云骞胸膛,为他驱逐寒气。 因着云骞胸前项坠有些碍事,便想把它放到旁边,然而他猛然一惊:“不对,方才滴落在项坠上淤血为何不见了?” …… 第八章 美味 冥冥邈邈不知的何处,云海舒卷,烟霞悠游,在某座缥缈空灵的蜃阁之中,一位银须老者凝神盘坐,另一名女子伏跪于蒲团前。 不知多久,老者嘴未开,而声传荡:“何事?” 女子恭敬回道:“启禀师尊,坍星烛火复盛,转瞬即归,依旧无法衍算踪迹。” 老者无喜无忧地睁开瞳睛:“你也不行?” 女子静伏于地,良久回道:“若知晓圣尊蒙蔽天机的牧牒,再有一次,定可知晓。” “因果无迹,让你无端牵扯,也是为难你了,这道神引算作补偿,去办吧”,老者指点虚空,化出三道连星,留在了女子眉心。 女子柔躯微颤,吃力地问道:“师尊,何必如此?” 老者敛神阖目:“去吧。” …… 日月轮转无休息,百盘山依旧沉静地躺卧在这片大地之上,世事的纠葛于它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一处略显宽敞的石缝中,云骞也是静静地躺着,只不过双眼正警觉地探查四围的环境,直至确认无其他人后,才默默坐起身来。 回想着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云骞感觉胸口有些发痒,低头发现黏了一层透明的膏脂,底下还有些浅浅的淤红。想要伸手擦掉,猛然想起了项坠,急忙在周身寻找,见到它静静地躺放在左手边,才安下心来:“幸好还在,爹娘将它留给自己当做传家的器物,若是被自己弄丢了,爹娘肯定会伤心。” 正思量时,一股烤肉的香味从外面飘来。饥馁难当的云骞本能地朝外面走去。刚走两步,猛然看到出口正有人盘坐的身影,云骞大吓一跳,转身跑回了石缝,还从方才躺卧之处抄起了一块石头,摆攻势严阵以待起来。 外面的身影听到响动,便朝石缝说道:“小恩公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了,饿不饿?我正烤些野味,快来吃些。” 云骞听得声音有些耳熟,兼着饿得倒虚汗,暗暗将石头藏在了身后,贴着墙边向外挪动。 门外的人也没再动作,只是微笑地瞧着自己,在他的身旁躺放着一具精美绝伦的剑匣,上面还放着柄长剑。 云骞仔细分辨,此人正是那位硬抗群匪,剑法超逸的大侠。但不知他性情如何,所以并未回话。 青年男子瞧着云骞背手而立的谨慎模样,和朗一笑:“看来精神不错。之前只喂你喝了点果水浆,饿坏了吧。来尝尝这个,刚烤得,有话咱们吃完再说。”说着便叉递给云骞一只肉香扑鼻的烤野鸡。 云骞直直地盯向烤鸡,心中还待想些什么,但肠腹“很争气”地响如闷雷,索性说了一句:多谢大侠,丢下石头便半拿似抢地接过烤鸡,大口撕吞起来,浑不顾烫热。只不过坐的位置离青年稍远了些。 青年也不靠近,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些野葡萄,丢给了云骞说道:“水不多了,拿些野果顺顺,我这还有一条蛇和烤蘑菇,要不要。” 云骞囫囵不语,只是摇了摇头。青年估计他是对蛇肉有忌讳,也不再言语,独自吃了起来。 寒不择衣,饥不择食,更遑论青年的手艺不差,云骞直吃得如狼似虎,热汗淋漓,顷刻便将烤鸡捋了个干净,竟有些意犹未尽。 青年看着他,又瞧瞧剩下的蘑菇,咂了咂嘴,把剩下的蘑菇全都推给了云骞。云骞居然不客气,抓起蘑菇埋头就吃了起来,只是神情有些讪讪。 古有人言:足食抬义礼,饥火葬人伦。云骞虽不是长久的饥民,但之前饿感难当,实在提不起克恭礼敬的心思。在吃完烤肉和蘑菇之后,心神终于有了些底气,这才敛衣站起,深深向青年施了一礼:“晚辈云骞,拜谢大侠活命大恩,若非大侠救助,晚辈早已魂归西里,就此死在了这茫茫山野之中。” 青年见云骞如此做派,脸色一肃,也赶忙站起了身形向云骞还了一礼:“小恩公莫要如此,当日若非你乱了邪修心神,那枚冰刺我终究抵挡不开,怕是落饮恨而终的下场。小恩公仗义出手反而遭难,我又如何舍弃不管。” 云骞身形侧开躲让:“大侠万莫折煞了晚辈,晚辈为了自保,情急之下莽撞出了手,却不料……”云骞还要解释什么,青年苦笑着打断了他:“小恩公,咱们还是坐下说话吧,我胸肋有伤,弯不下腰。” 云骞一愣,才看到这位大侠的胸腹正缠着些碎布,隐隐还有些血迹洇出,赶忙将他扶坐了下来:“之前眼见大侠受伤,晚辈竟一时忘记了。您叫我小骞吧,长辈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小骞?也好,你也莫叫我大侠了,我姓翁名芝庭,就是个四处漂泊的野汉,你称呼我一声翁大哥即可。”翁芝庭盘坐于地后,示意云骞也坐下。 云骞不敢执拗,跪坐于地回道:“多谢翁前辈宽仁,晚辈有僭了。” 翁芝庭也懒得纠结云骞的称呼:“小骞,你我互救一命,生死大于天,咱们就莫要刻意纠结那些个俗界虚礼了。能否与我说说你怎么出现在这山野之中,又为何藏匿在了树上?” 云骞见这位翁前辈神态和煦,确不似坏人,便稍稍松了些坐姿,粗略地回述起自己来庐寿城游学,回家路上突遭劫匪,浑噩逃命,直到最后藏在树上过夜的情形。 翁芝庭静静地听着云骞的经历,心下也印证着所遇的情景:“我来此地时日很短,有些事情不甚了解,这庐寿城可是经常遭到山匪杀人劫撸?” 云骞摇头道:“不是的,本地官府虽无力将百盘山的匪寇清缴殆尽,但山南一带还是常有维护,最近几年也是十分平静,所以家里才放心让我出来。这次遭遇匪寇,或许是晚辈时运不佳。” 翁芝庭则回道:“时运不佳?我可不作此想。那日我偶见血车,追迹进了山林。但在晚上时断了线索,后来正巧碰到两个山匪,便截了下来。他们求饶时说,有个叫杜崇山的人跟他们走过消息,一个孩子准备回家探亲,身上还有块价值不菲的玉佩,碰巧他们所谓的仙师正在搜罗稚子,便想一石二鸟,才下山劫撸。按着你方才的讲述,他们口中的孩子想必就是你了,所以是特意寻你而来的。” “大侠是专程来救我的?”云骞吃惊地问道。 翁芝庭连连摆手:“我此前从未见过你,何来专程一说。只不过心缘所致才来的。也是你途中机警,惊马逃脱。那二匪回身追索时,才遇到了我。对了,这件玉佩是我从他们身上搜来的,现在物归原主。”说着,便从内衫里,取出了一件青綬玉佩递给了云骞。 云骞一眼就认出此物,欣喜若狂地接了过来,起身再施一礼:“多谢翁前辈,此物是世叔所赠,若在晚辈身上遗失,便辜负了长辈的心意。今日失而复得,正能了却晚辈的一番挂念。” 翁芝庭又是摆手:“刚说不用顾及那些俗礼,怎么又站起来了,都是顺手为之,不必多想。” 但随后顿了片刻,认真说道:“小骞,我看你年纪不大,也不像恶毒巧伪之人,于我又有舍命之谊,所以即便作为外人,有一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那传递消息之人,必是对你生了杀意,你可要做到心中有数。” 云骞默然无语:自己来此游学,事事谦谨以待,与多数人都相处和善,唯有的一次顶撞还是他杜崇山蛮横相欺,难道只因此事他便对我起了杀心? 云骞抬头看了看翁芝庭,似是想要询问他的意思。 翁芝庭神色平和地说道:“我不知因果,无从定论,此事还是需你自己判别。” 云骞似懂非懂:“多谢前辈指点,晚辈知道了。” 翁芝庭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我便不再多说了。稍稍休息一会,咱们准备出发,之前又遇了波匪寇,就先藏到了此处。从这里出山的话,大概要有走上两日才行,所以我们及早动身。待日后,我便找机会灭了这群山匪,免得再祸害无辜。” 云骞见翁芝庭说得平淡,似乎可以轻易拿捏他们的生死:“前辈,您不是说,生死之事大于天吗,为何要取那些山匪性命时,却如此随意?” 翁芝庭一愣,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片刻后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们不该死?” 云骞心中茫然:“晚辈涉世未久,于生死大事更是懵懂,不知道。” 翁芝庭发觉让一个孩子叩问生死着实有些荒唐,调侃道:“我学究天人,法天象地,自然有我的一番道理,你日后自会知晓。” 神思茫然的云骞,被翁芝庭的自吹自擂逗得也是一乐,访学着豆评的语气说道:“前辈境界超凡,实乃我辈典范。” 翁芝庭颇为受用地笑起来:“还是你有眼光,比那些矮子看戏的人强多了。收拾一下,咱们这就出发。” 云骞欣然:“前辈稍待,晚辈这就收拾行装。”但回身一想,接着说道:“晚辈没有可收拾的东西。”说来也是,云骞除了一身衣服和两件配饰,只剩下之前拿的那块石头,自是不必再做什么准备。 翁芝庭应道:“行,那辛苦你去找些土石把火盖上,我需要准备一下”。云骞饭饱气足,一扫虚弱之态,小步跑到泥土松软之处收刮沙土,认真地泼到了火堆上,如此来回几趟,竟是起了兴致。 翁芝庭看少年玩着几捧寻常的沙土,如乳欲滴诗涌来:“自是无邪明镜台,何教谋陷蒙天真。” 第九章 明月 云骞扑灭了火堆,翁芝庭也随意打扫了些痕迹,正开始用黄布裹着长剑。云骞看着新奇凑过来:“前辈,你这宝剑的护手怎么没了?” 翁芝庭也不回头:“你看得挺仔细,这不是之前那柄,遇到匪寇时,被砸断了。他叫澈玥,性子纯直,之前觉得挂碍太多,所以便把护手铸掉了。” 起身背起剑匣,翁芝庭辨了辩方向说道:“今日你我向南出发,我有伤在身,不宜快行,晚上还要在山上过一夜,明日才能出山,你到庐寿城后就可以吗?” 云骞回道:“嗯,我世叔在庐寿南城开的当铺,前辈若是不嫌弃,可以到我世叔的当铺修养几日,世叔性情谦和,尚义任侠,定会欢迎前辈。”说着又施了一礼。 翁芝庭摆了摆手:“我身背的剑匣太过招摇,容易招惹麻烦,进城就不必了。路上我们多找些隐蔽小道,省得被山匪找到,走吧。” 云骞想到回城后,二人就会分别,心中略感失落,回了一句:“有劳前辈。”便不再言语。 山中木石乱生,云骞暗自也辩过方向,只不过看来看去都差不多样,所以只好跟着翁芝庭前行。如此半个时辰,虽也走了些路程,但云骞看着翁芝庭前面扫路辛苦,小心翼翼地问道:“前辈,您有伤在身,不宜劳累。您指点方向,我来寻路吧,方才吃了不少东西,现在正有力气。” 翁芝庭回头一看,云骞手里已经多了一根木杈,犹豫了一下,最后点头应道:“也好,那就有劳小骞开路,这山中虽无毒蛇凶虫,但也要小心那些荆棘硬草,别被划伤了。” “多谢前辈”,云骞说着便小跑着前去挥棍开路,开始还拘谨些,到了后来就开始以棍代剑,摆起架势来。翁芝庭跟在后面,也不催促,甚至云骞回头向他确认路时,还含笑说着:“不错不错,壮士威武”,惹得云骞讪笑不已。 山林崎岖波折,但因着侠客护佑,云骞心中有了底气,一路“披荆斩棘”,倒真如大将一般。跟随的翁芝庭也真轻松了许多,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便能出山。 直至满月高悬,二人才找了一处高地休憩,天明再走。云骞在翁芝庭的指点下寻了些野果肉松,满满的一兜,相较于前夜的惨状,这次可是收获颇丰。 “前辈,我们不生火吗?”此时的云骞也随意了许多,见翁芝庭正生吃着野味,诧异地问道。 翁芝庭点首解释:“晚上就不生了,那帮山贼还在寻咱们,来了比较麻烦,你若是冷便把这块黄布披上,可以挡些风寒。今夜委屈一下,明天我们应该就能出山了”,说着便解开裹剑的麻布递给了云骞。 澈玥折映的月华一闪,倏忽,云骞竟有些呆愣迟钝,接手都慢了许多。翁芝庭心下奇怪:“怎么了小骞?” 然而云骞仍无反应,双目呆滞地看着亮出剑身的澈玥,翁芝庭猛然抬头,看到满月当空,银光照林,一切明了于心。 缓缓地把剑背于身后,又用另一只手轻捂住了云骞两眼,在他耳边轻语:“云骞,你看到的只是月光,勿要沉恋,醒来。” 两次耳边的低语,云骞身躯轻颤,像是挣扎一般,随后猛一吸气,瘫坐在了空地之上。如梦方醒,恍惚难辨,他双目呆滞地看着翁芝庭,良晌才开口道:“前辈,我好像看到仙女了。” 翁芝庭神色流露怅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坐望银月,默然无言。 天上孤月静悬,地上人影长延,此时大侠心境如何,云骞不得而知。但他神思飘忽,不住地回想起方才的梦幻,心中留连。不知何时,翁芝庭轻问了一句:“她美么?” 云骞抬首看着明月,喃语道:“美”,说完后,心中清明了些许:“前辈,晚辈并无淫邪之念,只是觉得很美。” 翁芝庭回首看向云骞,许是月光笼衬,看到云骞的眼神明澈如水,心情也平复了些许:“美就是美,无关淫邪。”随后将黄布披在了云骞身上,接着说道:“于你来说,方才的梦幻是难得的经历。只是切莫迷恋惑心,失了本性,反倒枉费了这段经历。” 云骞一时不能收敛心境,但听得前辈的劝教:“多谢前辈,晚辈记住了。” 翁芝庭点头,拿起野果吃了几颗,看着云骞余恋难消,故意提了提嗓门问道:“小骞,你难道不好奇为何能看到方才的境象?” 云骞兴致稍起,好奇地问道:“对啊前辈,难道澈玥是仙物,只要看一眼就会让人堕入梦幻,看到接引众生的仙子?” “她可不是什么接引仙子,你看到的境象虽与她有关,不过关键还是这契机。”翁芝庭满脸含笑,用手点了点月亮。 云骞听得云里雾里,抬头看向满月,并未发现什么契机。 翁芝庭不再说话,笑着吃起了野果,想是让云骞自寻奥妙。没想到云骞忽然揉了揉眼睛:“前辈我知道了,是因为今夜满月之中的那点蓝斑。” 翁芝庭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也是一愣。望向满月,发现满月之中除了平时的月海阴影,竟真出现了一点蓝斑,正渐渐变大。仔细定睛观瞧,翁芝庭猛然站起,迅速解开外衣将澈玥裹了起来,慎重地跟云骞说道:“小骞,过会可能来两个人,他们与你所知的常人不同,切莫多言,安心坐在我身侧,可以吗?” 云骞实在不明所以,诺诺答应了一句,看着翁芝庭如临大敌般的神情,心神也紧绷了起来。 翁芝庭刻意坐在了云骞前侧,右手把澈玥藏于身后下襟,深吸了口气,紧盯着月光中渐大的蓝斑,沉寂不语。 见识过翁芝庭的身手,云骞估计来者不善,但四周根本毫无动静,那两人能从哪里过来。蓝斑?抬头再看,发现月盘中的蓝斑已是清晰可见,当真如人影一般。 云骞咽着口水,心想:不会是飞来的吧,难道前辈说的两个人是仙人,还是蓝的。就在他这胡思乱想之时,那蓝影迅速飞至近前,静静悬停于半空之中。 夤夜玄幽,满月拢辉,一位男子身着丹青长衫,脚踏明蓝飞剑,形影缥缈好似云雾轻烟。其后悬坐一位女子,青丝如绢,罗衣飘摇,姿态曼妙堪比天上娥仙。看到这一幕,云骞浮想起了异志中述:飞仙御剑,原来世上真的有剑仙。 那飞剑上的男子扫视山林,最终看向了云骞二人,轻声对身后女子说道:“师妹,你可是看错了,这里只有两个山民,并无异象。” 女子柳眉轻锁:“师兄,刚才我的确看到附近有银光流现,和娘的澜机很像,眨眼就不见了。师兄等一下,我下去问问他们”,说完竟直接仙剑上跳了下来。 这少说有二十几丈的高度,可把云骞吓了一跳,急急的挥手大叫:“小心,快拉住她。”但那青衣男子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竟也随她跳了下来。云骞失神道:“完了,剑仙要摔死了。” 坐在身前的翁芝庭暗暗将剑握紧了几分,压低声音说道:“放心,没事。” 如应其言,就在二人即将触地一瞬,地面毫无征兆地卷起风旋,护着二人稳稳落在地面之上,随后风止无声,轻尘尽归,悬空的飞剑也转瞬缩进了男子的衣袖。见到这一幕,翁芝庭星目微阖,口中默语:‘资质不错。’ 率先及地的女子开口询问:“喂,你们两个可见到附近有什么异象了没?” 云骞得问,下意识地指了指二人。 女子噗的笑了起来:“不是我们,是别的异象,比如银光之类的。”说着还轻挥葇夷拟画了一下。 翁芝庭平静答道:“我们山野村夫,头次见到飞仙,有些失态,不过我兄弟二人方到此处,并没有见过仙子说得异象。” 女子有些失望地看向师兄:“师兄,好像真的是我看错了,害你白跑了这些路程。” 青衣师兄面如春风,正准备安慰这位师妹,余光忽然扫到了翁芝庭身后的剑匣,甚觉惊异,缓步朝二人走了过来:“我师妹天性烂漫,不屑说谎,她说这里有异象,便是有的。你二人自称山民,为何会有一具剑匣,我观其机阔巧妙,难道这里面只存了把砍树的斧子?” 女子听到此处,左右一扫,当真发现了青玉剑匣,欢喜道:“还真有具剑匣,做工如此精致,材质也好看,难道里面藏了什么宝物吗?”说着就轻步走了过去,要开查剑匣。 “等一下”,云骞突然拦道:“二位仙人,这可是我兄长的东西,且不说你们看到的异象是否是这剑匣,但我兄长还没说话,你们就要强看别人的东西,可是没有道理的。” 那师兄见一个山野村童阻拦,眉峰轻敛,正要开口,却听到师妹轻呼:“哎呀,对了。爹说入世后要礼善温和,不能强势欺人,否则就是坏了规矩了。嗯,小孩,你说的是有道理的,这样确是不对,那……我就不看了。”不愿地收回玉指,转接着又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里面放了什么好东西啊。” 第十章 匪惊 云骞被问得一愣,这位女仙人明明说不看了,怎的还追根究底。方才她听了自己的劝阻,此时若闭口不应,失礼的反倒是自己。 翁芝庭接过话头:“二位上仙,这剑匣是我家祖传之物,说也惭愧,祖上本是一位成名的剑客,里面是先祖配剑,怎奈子孙不肖,非但没学得他老人家丁点本事,连配剑也遗失了,只留下这具空壳留作念想。” 见二人疑虑犹存,翁芝庭装腔哀叹一声:“不过,今日得蒙老天垂眷,竟能遇到两位天上神仙,不如这具剑匣就送与二位仙人,也是它福缘已至,不必再我等手里蒙尘了。”随后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自取。 女子听了这一段转承连连摆手:“不好,不好,爹都嘱咐我不要欺负人,我可不能随便取人宝物,而且这还是你家传的,我们怎好白拿。”本以为想要作罢,谁知她接着说道:“要不……我用这枚燕像丹跟你们换可好?” 女子本来手上空空,但在腰间虚空一挥,突然出现了一只质如白酯的小瓶,说着便要递给云骞。 站在一旁的师兄直接打断:“师妹莫要胡闹,这是师父为你稳固根基专门熬配的,岂能用来交换一件凡俗之物。” 女子顶着鼻子反驳道:“人家的可是传家之宝,我总不能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而且丹药也不好吃。” 那师兄无奈地劝道:“燕像丹配材珍贵,师尊更是煞费心力炼制,你怎可因嫌弃味道便随意交换它物。何况且他们不得根法,若是服用,终会血逆而死,反倒害了他们。” 这师妹听得严重,不敢违逆,嘟了嘟嘴:“哦,知道了。”准备收回玉瓶,心思又是一转道:“那我拿别的跟他们换。” 云骞只觉的这位女神仙好像还没豆巧懂事,全盘听不得话外之音。这位师兄知道师妹的性情,严声厉色:“你的那些东西给他们,不止乱了规矩,还会为他们招来灾祸,莫要多事。我方才查探了一遍,此处并无特异之处,应是些萤虫飞舞,被月光照显,才会觉得诡异。我们任务要紧,莫要在此耽搁,若是迟了,师尊恐怕又会责罚。” 一番话语重心长,又搬出了师尊威严,女子才算放弃:“我的爹啊,您真是无处不在。算了,应该是我眼花了,我们走吧。” 师兄见她收回了心思,也不想和云骞二人多作纠缠,便要放出飞剑,又被师妹阻拦:“师兄,我们轻身过去吧,今夜月绘清宵,我想多看一会儿。”接着对云骞说道:“小孩,谢谢你之前的相救之心,虽然没什么用,不过礼尚往来,我可提醒你们,以北偏东的方向是有山贼的,你们注意别被劫杀了,罔送了这幅美景。” 女子嫣然一笑,也不待二人回答,与师兄倏然间消失在了山林月辉之中。 这一趟来去,不过盏茶功夫,二人来得奇怪,走得诡异,其间话语又难以捉摸,如此莫名境遇,让云骞都怀疑是否真的脱出了澈玥幻景。 翁芝庭仔细听看着周围动静,片刻后才松开澈玥:“还真没什么用,已经被劫杀两次了。” 云骞笑着应了一下,出神地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询问道:“前辈,他们是仙人吗?” 翁芝庭挑拣起怀中的野味:“不过是些修真客,谁敢妄自称神仙。” …… 百盘山山匪总舵 “帮主,铁盛回来了,就他一个,还受了伤”,守寨门的陆亥向虎皮靠椅上的大汉报道。 这位大汉正是龙山帮的沈帮主,他面色凝重地捏着颗猩红的丹药,听到回报,立时虎目圆瞪:“废柴跛子,十三个弟兄就剩他一个,还有脸回来,滚”。 陆亥知道帮主脾性,明知不是骂自己也不敢顶嘴,悻悻地往外退去,刚出金厅,突然被撞个趔趄,抬头一看正是铁盛。此人满脸戾气,开口便骂了一句:“滚蛋”。 陆亥连忙拦住铁盛:“铁舵主,帮主正在气头上,您可千万别进去,小的……”话音未落,又被铁盛拉个跟头:“滚”,也不待他再说什么,迈步进了厅门。随后就听铁盛嚷道:“帮主,非是兄弟无能,那贼人身上真的藏了口绝世宝剑,削铁如泥,你看我这镔铁棍都削断了。若非兄弟机警,赶回来给你报信,大寨怕是要吃大亏,帮主若再差二十人给我,配上之前缴的军弩,我定在他们出山之前乱箭射杀。” 沈帮主推了两根手指怒道:“二十人!还跟我调军弩。你把我那十几个兄弟丢给恶贼,自己贪生跑回来,还敢有脸跟我提要人。” 门外的陆亥一连被骂了三个“滚”,又听到金厅的吵嚷,啐了一句:“哪天老子非抽你俩丫的”,摆头要走,谁成想迎面又碰了一人,正惨阴阴的看着自己,登时毛骨耸立:“二帮主,您什么时候来的。” 二帮主狞笑着贴到近前:“我方才听你说想抽他们,要不现在就进去?不用怕,我给你压阵。” 陆亥连忙退后:“都是小弟口不择言,帮主们神威盖世,小弟哪敢冒犯呐,二帮主可别再吓小弟了。” 二帮主见他后退,跟了一步,贴着他的耳颊低声说道:“下次再敢叫我二帮主,拉你去站木笼,滚。” 陆亥忙称不敢,缩身绕过二帮主逃去守寨门了。二帮主斜晲了一眼,走入金厅,正看见帮主和铁盛吵嚷,颜笑劝道:“大哥,消消火气,铁盛是一时大意着了道,又不是成心让兄弟们送死,连他这铁棍都被削成了铁杵,可见那贼子肯定是有神兵在手,若是让咱们得着,十几个兄弟也算没白死不是。” 沈帮主见到他进来,也压了压怒气,恨恨地坐在靠椅上,指着铁盛骂道:“光两天死多少兄弟了,我这义帮就几百号,今天死十个,明天死十个,能够他造几天?还有脸跟我来要人。若不是二弟替你求情,老子早剁了你,省得碍眼。” 对其他山匪来讲,若是让帮主说出这番恶语,基本已是死期将至,然而铁盛似是有恃无恐,将两根铁杵背于身后,还冷哼了一声。 沈帮主见此更是暴躁,正要抽刀立威,就听二帮主朝铁盛吩咐:“铁盛,你先去包扎伤口,一会还有用的着你的地方,我跟帮主谈些大事。” 铁盛对帮主骄横,于二帮主却是言听计从:“那就不打扰两位帮主谈事了”,扭头便跨出门去。 二帮主接着说道:“大哥,就一个混人,你怎么还真较真啊。” 沈帮主猛一踹椅子,怒骂铁盛:“若是帮中都是他这样的混人,我帮主还当不当了。” 二帮主好言安抚着:“大哥,这小子有些本事,先用些日子,之后找机会做了便是,何必上火。不过,这次仙师意外被杀,本帮实力大损,咱们可要早做打算,等让庐寿城的官府知道,怕是又会纠集兵勇攻打咱们。” 沈帮主把刀随手丢开,撩袍坐了下来,捏起桌案上的丹药阴沉不语。 二帮主看着这颗猩红的丹药,眼神难以察觉地阴厉起来:“帮主,这颗丹药可是仙师熬炼的圣丹?” 帮主答道:“这颗还是兄弟们从他身上翻出来的,是不是圣丹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山近十年的药材还有那十几个孩子全让仙师搭进去了。” “就剩一颗了?”二帮主诧异地问道。 那帮主大汉‘嗯’了一声,随后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二帮主,眼中竟流出了一丝杀机。 二帮主似是犹然未觉:“看来之前的已经被仙师吃了,难怪仙师法术通天。”忽的一拍桌案:“对啊,大哥,你若是吃了这颗仙丹,不也可以像仙师一样有仙法了吗?然后再把那个活下来的“药材”也用了,多弄他几颗。以后只要有您在,咱们还怕什么官府,直接举寨攻下庐寿城,再也不用窝据深山受气了。” 沈帮主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跟仙师学习术法,此时虽有些顾虑,却也心思攒动:别的不论,若说狠辣,我当真比不上这位二弟,竟然还想着炼药。不过若真能像仙师那般举火凝冰,再加上我这身本事,到真不必再怕什么,届时先不论山南…… 然而金厅之外骤然传来一阵孩子惊嚎的哭声,惨厉异常。 沈帮主凝神之中登时汗毛乍立,急忙扫看厅外,但除了火具腾曳并无其他人,转念以为是二帮主成心恐吓,正要恼羞成怒,发现他同样惊疑四顾,不似作伪。 这位帮主到底是有些胆子,盖着哭声大喝:“谁!给我出来。信不信老子剁了你。” 哪知哭嚎之声几如咆哮一般更是强烈,大汉听得心烦难抑,捡起手刀就要出去宰杀哭闹之人。方迈两步,哭声之中传来一位女子柔声安慰的话语:“不怕不怕,有我们在这里,没事的,谁要是害过你,我们给你出气好不好?” 沈帮主本是借怒冲行,但这女子之声却令他心生犹疑,出门的气势也落了几分。 那厅外的哭嚎之声在这温柔的安慰声中,渐渐和缓了许多,但仍旧抽泣不止:“他们抽我们的血炼那颗红药丸。” 有言:亏心退勇毅,算谋耗精神。 待此言一出,不仅是大汉,连后面的二帮主也是心神一惊:这哭声惊悚,还直言山寨阴私,难道是厉鬼索命,过来报仇的?此事诡异,还是先离开再说。想到此处,也顾不上大汉,扭头往后厅就跑,然而方转过厅壁,眼前乍现一缕紫光,身体登时便飞撞到檐柱之上,就此昏死过去。 沈帮主自然听到后面的响动,却不敢回头,只因不知何时起,眼前已经站着一位青衫男子,正莫然地看着自己。 此人是何时来的,难道一直藏在大厅之中,沈帮主心中疑惧,冷汗涔涔而下。但来人身份难明,绝不能示弱以人,只能强装狠厉之色大声喝:“你是谁,为何无故闯我山寨?若是拜山,规矩可不是这么端的,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然而身前的男子并未答话,身后又传来方才女子的声音:“你这山又不是灵山福地,有什么好拜的,就喜欢往自己脸色贴金。” 第十一章 夺寨 沈帮主偷眼间蓦然呆醉,一名亭亭袅袅的妙龄少女缓缓走入正厅,身侧轻轻扶抱着一个男孩。凭心而言,一山霸主自然不可能初见女色,只是少女气质如雨后幽兰,散着一种摄人的娇媚,绝非眼见过的俗粉可比,心神难制地想要多看几眼。 女子轻轻地将男孩扶坐在虎皮靠椅之上,拉着手问道:“胸口还疼吗?” 小男孩似乎被方才击飞二帮主的器物惊住了,直到眼前的大姐姐询问才回过神来,诺诺地说道:“不疼”。 她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真勇敢,姐姐一会给你敷药,可要忍着些,不许再哭了”。 男孩紧张地把麻衣裹紧:“不用不用,胸口有疮,很吓人。” “没关系,姐姐不怕,告诉你个秘密,姐姐可是仙人,什么都不会怕。你的伤再不治会死人的,死可难受了。”女子解劝着男孩,但见他仍旧不愿撒手,便化出了一个葫芦模样的绿瓶,瓶盖还与葫芦的藤节一般,煞是可爱:“你看这个瓶子,是不是很好看,这里面装的是仙药,像你们说的包治百病的那种。” 男孩看见玉瓶也是喜欢,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然而转瞬间一股酸楚萦心,黯然拒绝道:“姐姐,不用了,这瓶药贵重,用在我身上浪费的。” 女子心中有些心酸,但嘴上显得十分倔强:“你要是不用,姐姐就生气了,你就爱这么惹仙人生气吗?” 一旁的沈帮主被人无视,按捺不住暴躁,亮刀喝起:“这是老子的山寨,竟然装神弄鬼,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女子心疼男孩,却被这粗鲁之人喝骂,实在气恼,抿嘴瞪了大汉一眼。然而这一切落在大汉眼里,却愈发妩媚,心神又是一荡。 一直旁观的青衫男子露出厌恶之色:“不用喊了,你的手下听不到的。之前听说在百盘山脉之中,留藏着一名邪修,在后山密洞也查到了痕迹,告诉我他在哪? 在不断地呼喝之后,外面一直没有响动,沈帮主心中一沉:这二人莫非也是仙师之流,懂得闭人视听的法术?不对,应该是用了些下九流的手段支开了。但他们口中的邪修,十有八九是已被分尸的仙师。难道是他招惹的仇家不成。 想罢,沈帮主冷哼一声:“有道是聚啸山林结忠义,坐收天下不义财,我这山寨只有无奈落草的平民,哪来什么邪修。你们随便找个借口就闯我大寨,是不是太放肆了。” 靠椅前的女子直接呛声:“真不要脸,你跟书上说的义贼差远了”。 沈帮主被硬生生呛住却忘了生气,想要跟女子解释,被青衫男子拦住话头:“你手中的衅元丹从何处得来?这等孽物可不是你等凡人能炼的。” 沈帮主听到衅元丹三个字,轻轻盘了盘手中的丹药,冷笑瑟瑟:“这个?我说你们怎么装神弄鬼,摆弄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原来是想要来诓骗我的仙药,还胡伦编排了名字来唬人。老子最看不起你们这种招摇撞骗的小贼。是谁叫你们这么做的,要是不说,今天就横在这儿吧!” 青衫男子眉头轻皱,感觉十分厌烦:“口舌纠缠就不必了,毁了孽丹,告诉我邪修去向。” 这位帮主向来豪横,如今被如此小视,赫然暴怒:“念你们年纪尚小,不懂规矩也就算了,还敢让我自毁仙丹,真当自己是大爷不成。让老子先试试你的斤两。” 话音未落,便抖刀而来。在他心想,这些仙师平日虽然可以举火凝冰,但都需念咒掐诀一番才能施展,此刻二人相隔不过几丈,短兵交接,哪会容的他施法,正是先下手为强。 见到大汉出手,青衫男子并指作印,随后便不再动作。 “这帮仙师当真蠢笨,等你做出法来,砍你三刀都绰绰有余。”就在沈帮主心中得意之时,脚下突然生起一股烈风,直掼口鼻,身体更是被卷撞在了金厅的屋梁,紧接着烈风煞却,狠狠摔砸到地板之上。 这一趟起落,直摔得五脏剧震,险些背气昏厥。沈帮主惊愕地指着青衫男子:“你会妖术?你是妖怪,你是妖怪。” 青衫男子面色冷峻:“说。” 沈帮主惊惶失智,只顾着喊叫:“妖术,妖术,来人,快来人……”。手上一松,那个红色丹药滴溜溜地落在地板之上。看到地上的丹药,猛地想起二帮主的话语,痴念和惊惧交结之下,竟是抓起红丹一口吞了下去,张狂道:“想要夺我仙丹,凭你们也配,你会妖术,我有仙法,今天我定要让你们葬身于此。” 青衫男子看着他吞了丹药,眼中透出失望之色:“那名邪修可曾告诉过你这丹药的用途?” 沈帮主神情一怔:“到了此时,还想哄骗于我,仙师能够施展法术,必然是吃了此丹,若非我寨中药材众多,又怎会甘心屈居于我大寨之中!”话音方落,他感觉一股热流冲荡百骇,周身渐渐肿胀难言,眼前也渐渐殷红如血,想到是仙药作用,肆意嘲讽道:“我现在气力大增,你还想骗我?” 青衫男子摆首轻叹:“衅元丹本是邪门控制外人的伎俩,虽可一时提补精元,却会坏人根本,以后只能一直服用方可缓解。而且你无炼化之法就吞了此丹,此时血气满盈,充斥百骸,难以遏制,最好的结果也只是筋脉错乱,瘫痪一生。” 沈帮主自是不信,准备再次起身,却发觉四肢动作艰难,像是被木架锁住一般。慌忙瞧看,周身血筋暴胀,殷红蒸汗,心跳也是越来越快,这才恍然惊醒。想要呼求,舌头却因血气满盈,僵直鲁钝,只能含糊不清的喊道:“救我,救我,我告诉你们仙师的踪迹。” 青衫男子不愿为他再费精神,转头朝靠椅前的女子说道:“师妹,我们走吧。” 女子看着帮主大汉痛苦地求助,开口问道:“那邪修怎么办?” 青衫男子很平静:“此任务本是顺手而为,他既然选了死路,再追问也无济于事,此后我会请紫微峰的师兄帮忙查找,不必再费心力。我们先完成师尊交待的任务。” 女子默默点首,随后拉着小男孩:“咱们先出去,等找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再给你治伤。” 小男孩点头,女子轻扶着他向外走去,但看到帮主大汉眼鼻渗血的惨状,还是心生不忍:“师兄,能救就救他一次吧。” 青衫男子摇首:“他即便能活下来,余生也只能栖于病榻,而且先天已损,活不了几年的。” 女子抚了抚男孩额头:“还是活着好。” 青衫男子看着师妹明净的脸庞,心也渐渐软了下来,但还是郑重的问了一句:“师妹,临下山前师尊说的规矩你可还记得?” “记得,”女子回答的坚定。 青衫男子轻阖双目,随后向帮主大汉说道:“你若尚未失聪,便在你的四体划刀口放出恶血,至于能否得活,全在你自己了。”说完便朝厅外走了出去。 此时的沈帮主已经全身僵挺,在他听到‘放血’、‘得活’的话语时,终于提起了一线希望,艰难地抓起手刀开始在腿侧手肘刺开血口,霎时间血染全身。 女子不忍再看,轻轻扶抱着男孩向外走去,在快要出厅时,沈帮主用尽气力吞吐道:“邪修已死,多谢。”随后静静地躺在地上,感受着渐渐恢复的感官,心神也逐渐涣散。 然而伴随着血气暴脱,他的手脚却开始痉挛抽搐,撕心的痛楚马上让他惨叫起来。 叫天不应,呼地不灵,突然之间厅中有人说话:“大哥,你看起来很痛苦。”沈帮主忍着剧痛寻声看去,发现二帮主正缓缓爬起身子,朝他走了过来。沈帮主急忙呼喊:“二弟快来帮我,我的筋肉错位,快疼死了。” 原来,这位二帮主在被打飞昏厥后,很快便已醒转,但发现帮主在与人对峙,只能装作昏迷,暗中观察局势,直到厅中仅剩下二人,他才起身。 二帮主缓缓走到近前,阴恻恻地说道:“大哥莫急,我这就帮你。”但并未扶起沈帮主,反而拾起了他的手刀。 沈帮主察觉不妙,厉声大喊:“你要干什么,你要杀我不成,来人,快来人……” 二帮主已是凶意腾腾:“我自然是要帮你,那个人的不是说要放血才能活命吗,你也知道平时都是我帮着仙师炼药,算得上轻车熟路,保证滴血不留。”随即立起刀身,狠狠刺进了沈帮主胸膛。 沈帮主用扭曲的四肢踢打这只恶鬼,但终究无济于事,双目含恨而亡。 许是离开时,青衫男子便撤了法术,他临死时的呼救也终于传了出去,众匪或是夜间巡哨或是梦中惊醒,都急忙朝大厅跑来。然而冲进大厅却看到二帮主血染衣衫,沈帮主惨死,全都呆在当场。 二帮主擦了擦手中鲜血,高声道:“有妖邪潜入金厅,暗害帮主,通知所有弟兄,全力搜查百盘山,谁能找到赏黄金五十两。” 凡是有些心智的山匪,转瞬就想明了关窍,兀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打铁需趁热,二帮主扫眼发现陆亥,厉色吩咐道:“陆亥,铁盛正在疗伤,你去叫他过来,商讨本寨大势。” 这守门的陆亥倒真算得上机灵,毫不迟疑的喊出:“谨听帮主吩咐,小的马上去请铁盛。” “不用,我已经到了”,铁盛蛮横地推开众匪,走到二帮主近前,随后将两根铁杵立在地面,悍然无惧。 其余山匪有的面色愠怒,但多数还是想顺势作为:“谨听帮主吩咐。” …… 第十二章 别途 百盘山中,翁芝庭担心那两位修仙客折回,跟云骞商量后,便借着月光移动了一处突石乱起的隐蔽之处。 云骞靠着突石问道:“前辈,仙人真的可以长生不老吗?我听说连空寺那些修行的僧人,都是为了飞升极乐,得享长生。” 翁芝庭沉吟思量道:“我也不清楚仙人能否长生,不过能活得时间长久些确是真的。连空寺确未听过,如若是这片山域周边的佛寺观宇,应当是以修心为主,和修真求仙有些不同,当然也可能有隐士高人栖居也说不定。” 云骞心中失望地低头沉吟下来。 翁芝庭大概猜出云骞所想,但不愿深谈,索性岔开话头:“小骞,你身上戴的紫色项坠很是特别,可以告诉我它的来历吗?” 云骞也不私藏,从内衫里摘下了项坠:“这是爹娘留给我的护身符,说是被连空寺的大师开过光的。” 翁芝庭疑惑地寻看:“给这个项坠?一般他们不是只给神像玉佛开光吗?” 云骞苦笑:“不瞒前辈,以前我家中还算富有,所以爹娘就施了些香火钱,请和尚私下做的法会。只是后来爹娘不知为何开始广散家财,现在家中拮据了些,这才让我来庐寿城学经商的本事,待长大后可以养活自己。” 翁芝庭笑着点首:“这么说你家也算得上是善人好事了,那你父母可曾谈及过此物的来历?” 奇怪着前辈为何一直在追问项坠,云骞摇头回问:“并未提及,爹娘似乎不愿谈它的来历。有什么不妥吗?” 由于涉及私密,翁芝庭犹虑着是不是要继续探究,但耐不住猎奇之心:“你之前在树上被一道冰刺打中的事,可还记得。” “嗯,当时可把我吓了一跳,现在胸口还疼呢。”云骞想起当时,仍旧心有余悸。 翁芝庭呵呵一笑:“若是打中别人,可不只是吓一跳的事。冰刺力道迅猛非常,这枚项坠看似脆弱,却偏偏能挡住余劲,丝毫无损,想必质地坚硬异常。而冰刺还有个致命之处,触物之时会立刻结成坚冰,冰寒彻骨,我也深受其害。但找到你时,寒冰已然融化,你也只是些许冻伤,说明它还能避寒。除了这两处,还有个最让我难以索解的地方,就是它会吸人血。” 云骞听到项坠会吸血,一个机灵就把项坠丢在地上,紧张地看着翁芝庭。 翁芝庭大笑道:“怪我没讲清楚。当时你犹在昏迷,为你推血时,有一些溅在项坠上,转眼便消失了。我觉得奇怪,便自作主张又试了一次,甚至还用自己的血点在上面,全无反应,想必只是特殊情形下才会吸血,所以就没提醒你。” 原来在不知道的时候,这位前辈竟拿两人的血验试自己的项坠。云骞不由得嘿然盯瞧着这位前辈。 翁芝庭有些尴尬:“其实我之前做过一些鉴宝的营当,见到新奇的东西,习惯着总想查究清楚,这才做了一番尝试。既然你也不甚清楚,也就算了。抓紧休息,晚上我来守夜,明日要早些启程,争取出山。” 云骞收起项坠,与翁芝庭商量了一番:“前辈有伤在身,不如让我来吧,若有风吹草动,我马上叫醒您。” 翁芝庭洒然回道:“我习惯打坐养神,不耽误休息,你年纪尚小,不宜虚耗精神,抓紧休息吧。” 云骞知道一些有功力的高人可以不用睡觉,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也大概学着他盘坐休息。翁芝庭觉得这个孩子确实有趣,便稍稍指点了下如何盘腿。云骞勉强搭完腿,但坚持了不到半盏茶,只觉得全身酸痛,困倦不堪,索性放弃了打坐,侧躺而眠。 等着云骞缓缓睡去,翁芝庭抬首望向了天上的满月。 月盘如镜照人心,目光渐渐迷离,手中的澈玥也不知何时被解开,趁着月辉浮照,剑身呼应出了淡淡的银光。翁芝庭低首看着澈玥,如梦似呓地自语起来:“璃央,你还是不愿再见我么。” 镜月裴回难解忧悴,孤影清廖道尽相思。 直至明月渐晖,青鸟鸣晨,翁芝庭抬起头远望山林,等待心境平复,随后叫醒了云骞准备赶路。云骞有些睡眼惺忪,但不敢贪睡,强打着精神绕突石遛了两圈,才算清醒。 翁芝庭背起剑匣:“今天我来带路,你跟紧些。” 云骞觉得可能是山气清冷,这位前辈比昨日语气平淡了不少,未作它想,小步跟在后面缓着精神。 路上少有停歇,云骞借着采集饮水的机会探问了下前辈的伤势,翁芝庭随意解释说随身带有伤药,经过一夜的修养,基本行动已经无碍了。但走了三四个时辰,云骞发现翁芝庭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还是担心地说道:“前辈若是伤势未愈,便让晚辈开路吧。” 翁芝庭摇头:“我的伤势无碍,只不过附近出现了山匪的行迹,估计他们还是不肯罢休。路上我们能避则避,如若不能就只能打杀他们了。届时你要小心护住自己,莫要逞强。” 从没打过架的云骞,神色紧张不安起来,想着是不是换根粗些的木棍更好些。翁芝庭轻声道:“我们先走走看,之后小心些便是。” 云骞点首回应,但在路上还是换了根木棍,怀里又揣了两块硬石傍身。周周转转潜走了半个时辰,翁芝庭顿然停步:“小骞,前面应该是有人埋伏,打算堵住我们的出路。绕路的话只能往回走,反而徒增危险。过会我去引开他们,你在此不动。大概一盏茶后,向南直行,应该很快能出山,之后尽量走大路,少作停留,到城里再休息。” 云骞回问:“前辈,你怎么办?会不会太危险了。” 翁芝庭胸有成竹:“放心,我既然能发现他们,便不会有事,待摆脱了他们,我想办法通知官府平了这帮山匪,永除后患。” 云骞也不知道他口中的‘通知’是何种方式,只是追问:“那我们怎么见面?” “你我相识相救实乃缘分,我去向飘摇,以后可能不会再见了。”翁芝庭缓缓摇头道。 五味杂陈,倒也符合此时的心意。说起来他们相识不过两日,但其间经历却委实深刻,兼着这位前辈风姿卓然,武功超群,让云骞心持敬仰。此刻听到即将分走,他只是低头不语。 翁芝庭本想一走了之,但见云骞孤零不舍,思虑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拇指大的乳白棱晶,解开澈玥在一面挖刻了个‘少’字,另一面又刻了个‘鹄’(音湖)字,递给云骞:“这块石头算作临别的纪念,你且保留好,跟项坠一样,莫要再让别人看到,免得招祸端。若以后遇到不可解的困难,可以到挂着雁形匾额的店铺,把它交给主事之人,会有些帮助。” 白晶棱角分明,但触手温润。云骞震了震精神,珍而又重地棱晶揣进怀里:“多谢前辈。” 翁芝庭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便朝前面走去。片刻后一阵兵器撞击的声响从南面传来了,接着呼喝乱起,随后渐行渐远,重归寂静。 云骞心神难安地等在原地。默默估算了一盏茶,深提一口气,拾起木棍,蹑足在了山林之中。 一路上精神紧绷,闻声立停,直待确认无人后,才再次潜行。良久后,他豁然看到一条大道,心中一片阴云散,丢开手中的棍子,开始跑了起来,随后越跑越急,越急越跑,直想躲开这片山林。 直到体力难支,终是见到了庐寿城门,土路青林,蝉喘人闲。看着这座不算陌生的城镇,云骞忽然生起落寞之感,回头再次瞧望了一眼百盘山林,安静地走回了庐寿城。 城内依旧熙攘不绝,过往的行人看到一个邋遢少年穿过闹市街,习惯地想要多看两眼。云骞觉得不自在,又加快了脚步,一直到君兴当铺所在的那条长街才停步。仔细解下了腰间的紫綬玉佩,走向当铺。刚进当铺,正被当值的豆评发现,惊疑地走了过来:“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弄成这个德性?” 云骞平静地回道:“出了些事情,杜崇山在当铺吗?” 此言一出,连着当班的朝奉,都有些吃惊,豆评赶忙拉云骞到一旁:“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些话长,他在当铺吗?”云骞不愿多说,又追问道。 豆评不敢打趣,谨慎的回道:“他回老家了,庐掌柜出去抬货(讲价),就内掌柜在后面呢。” “行,还有吃的吗?你给我找点,饿得难受。”云骞说完后,便直直地走向后院。 豆评不明所以,怕他闹事,赶忙跟了过去,后面的朝奉还叫住豆评想询问豆评,被他一摆手混了过去。 到得门前,云骞也不顾豆评阻拦,朗声喊道:“婶婶可在屋内,晚辈云骞请见。” 豆评无奈,紧紧地站在身侧,若是云骞干什么出格的事,也好随机应变。 屋中的杜崇华正在给庐掌柜做衣服,听到云骞的声音有些诧异,便走了出来:“是小侄儿啊,来来快进来。哎,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云骞躬身道:“晚辈与您有事相商。” 杜崇华见他如此郑重,不好拒在门外,便请他进来。后面的豆评也要跟进来,却被云骞挡住:“豆哥,一会我再跟你说,你帮我找些吃的先。” 豆评心中恼火:“还找吃的,你这架势明显是要找事儿。” 第十三章 掌柜 杜崇华为云骞倒了杯清茶,云骞也不礼让,抄杯一饮而尽,随后拿出紫綬玉佩朝她手里递送。 杜崇华见到玉佩连忙推了回去,面色愠怒:“哎呀,小侄儿,你这么做可是不对,这是你世叔送给你的,我虽是喜欢这玉佩,也不会再拿回来。你是想让我被你世叔批骂不成。” 云骞见她不收,探身把玉佩放在了茶桌上,拱手道:“晚辈厚颜收此重礼,婶婶想要收回,理所应当。但明说即可,何必让淑弟设计坑害,令我险些丧命。我想庐世叔必不知晓,我也不愿扰他老人家心境,此事就此作罢。晚辈只等求学结束,便立刻返回家中,绝不再取庐家分毫。如今坦诚以待,实不想愿再起风波,望婶婶和杜公子明白。” 杜崇华被云骞蒙头盖脸的一顿‘商量’,还谈及了夫君和弟弟,登时恼火:“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让崇山害你了,我庐家好心好意教你养你,到头来就让你来羞辱谩骂的吗!我不知道你在哪受了委屈,别上老娘这来撒气,到时候,惹毛了老娘,直接把你赶出庐寿城。” 云骞觉得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心力,躬身施了一礼:“晚辈不清楚婶婶是故作糊涂还是当真不知,但言尽于此,此事就此作罢。”说完摔门而出。 杜崇华破口大骂:“还敢摔老娘的门,你真当自己是我们家的贵客了,竟然污蔑我弟弟……”怕云骞走后听不见,她又追到院子里,指着云骞的屋子骂天扯地,愈演愈烈,词锋更是没了顾忌。 云骞进屋后,听到她不依不饶,实在心烦,出屋瞪了一眼杜崇华,便跑离了当铺。一直跟在身边的豆评拦不住,劝不得,也跟了出来,临走时还从厨房舀了碗米粥。 大街之上,一个邋遢的男孩在前面走着,后面还跟了一个端粥的伙计,路人们暗相讨论是不是哪家的善人要强行做好事。 云骞胡冲乱走,不知不觉到了泰池,索性直接躺在边上,排遣心中的烦闷。豆评端着粥也跟着坐了下来,见他不愿说话,便打趣道:“要不待会再喝,我看你气得挺饱。” 云骞看着豆评,接过粥碗一口而尽,随后吐着闷气。凉粥入肺,燥气渐平,云骞把碗递给豆评:“要不再去盛一碗。” 豆评被气得一乐,挠了挠头:“到底怎么回事啊?” 云骞仰头长叹,整理了一番思绪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可能遇到神仙了。” 豆评眉头卷拧:“有病吧。” …… 君兴当铺正堂,朝奉看着情形,悄悄让人去请了掌柜,又派人跟着云骞二人。但庐掌柜很久才回来,看到杜崇华已经骂到了大街,立时暴喝:“崇华,你做什么,赶紧回去。” 杜崇华看到夫君,带着哭腔叫道:“当家的,你可给我评理啊,你那侄儿,当着大家伙的面诋毁咱家。” 庐掌柜面色铁青,牙根咬紧:“我让你进去。” 杜崇华从未见过夫君盛怒的模样,一时胆怯,哭抹着眼泪,嗫嗫嚅嚅地走进后院。庐掌柜全身发抖地问朝奉:“小骞去哪了?” 朝奉赶紧回复:“还在泰池边,小豆子跟着呢。”说时便绕出台柜,手里还拎出了一个食盒。 庐掌柜接过食盒道了句辛苦,径直赶向了泰池。 …… 泰池岸旁 云骞跟豆评讲述着这趟经历,但有关玉佩、项坠和棱晶的部分刻意隐瞒了下来。豆评听得心血沸腾,贴到云骞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是不是得了神功秘籍,或者是宝物暗器?” 和豆评谈了许久,云骞心情已经好了许多,故作遗憾地摇头不止:“真没有,后来我大侠可能觉得我资质不凡,指点我如何打坐,但是太疼,没能坚持下来。” 豆评以种怒其不争的架势指道:“多好的机会,你怎么浪费了。若是学个一招半式,也能回来教教我啊,到时候后谁还敢欺负我们家。真是,说你什么好。”随后长吁短叹地不再理云骞。 正在二人调侃之时,庐掌柜匆匆到了泰池,因着体态略胖,此时有些喘粗气。站在远处等待气息平复后,才走了过来:“小骞,饿不饿?” 二人闻声后立刻欠身行礼,云骞更是郑重:“庐世叔,晚辈有错,方才豆哥说我太过莽撞,言行欠妥,正要向您赔罪。” 庐掌柜神色平和,跟豆评说了声辛苦,吩咐他先回去。拉着云骞再次坐了下来:“能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吗?” 云骞不再像跟豆评似的那般调侃,详细地说了这次经历,车夫的惨死,被绑入山,邪修之事,大侠剑仙等等。但在讲述时,把被劫的因由说成了是钱财露白,山匪临时起意。 庐掌柜沉吟听着云骞说完,抚手安慰:“让你受苦了,回来就好。饿不饿,先吃些东西,本来是为你和豆评准备的,咱俩先吃。” 这一番细述已至星光逐现,但回崖苑灯火通明,泰池也有些石笼点照,并不觉得黑暗,反是别有一番景意。庐掌柜照顾着云骞吃饭,悉心地说道:“你婶婶虽是贪爱钱财,占些便宜,但都是因为当年世叔落魄,她一点点拾荒省俭养出的习惯,本心不坏,莫要生你婶婶的气。” 云骞看着世叔柔和的目光,心中惭愧:“世叔,此事是晚辈莽撞,惹了您和婶婶伤心,晚辈只想跟您学得本事,并无他想。” 庐掌柜点头不语,又夹了些饭菜。 草草吃完后,庐掌柜将云骞领回了当铺,又让人选了些跌打伤药,给他敷上。随后便把豆评叫到书房,让他详细讲述了一遍今日的所听所见,比照着云骞的讲述,又提了些疑问。 之后,庐掌柜走回了卧房。杜崇华看到夫君回来,赶忙拿起了玉佩走了过去:“当家的,你莫要生气,只是他上来就污蔑于我,还硬把玉佩塞给我,这才没压住火气。” 庐掌柜接过玉佩,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崇华,你我夫妻多年,相知甚深,不必多做解释。只是我世兄嫂将小骞委我教导,如今却险些丧命,我失责啊。” 杜崇华心怀不愿道:“当家的,他一个孩子,不知哪里受了委屈,才慌言被山匪劫持,这庐寿城多长时间都没见山匪了。” 庐掌柜摇了摇头:“小骞还没有那些个谋算心思。但既然发生了此事,明日我会通知车行,一起去寻路查看,然后雇一些手脚利落的再去山里查证。但在此之前,我想再听你说一遍,他究竟和你谈了什么?” 杜崇华听得慎重,便从云骞入门开始讲说,但刚说至:何必让崇山坑害于他,猛然一惊,整个人呆若木鸡一般,手心兀自湮出了汗水。 庐掌柜面色不动:“你想到了什么?” 杜崇华越想越是惶恐不安,抓紧夫君的手:“你难道真的相信那个孩子的一面之词?” 庐掌柜平静地解释:“你不信他,可还相信我看人的本事。此事我定要弄清原委,你若执意隐瞒,我只能上报官府查证了。” 杜崇华赶忙握住了夫君的手:“不要,不要报官府,万不能牵扯到崇山,不然他可就真回不来了。” 看着发妻,庐掌柜压起肝火:“小骞这孩子,跟我和小豆子说是钱财外露,被山匪盯上,只字未提他杜崇山。回来时人家更是先来找你归还玉佩,这都是在顾及我庐家和睦,想着息事宁人。然而,却被你骂了出去,尔后你还到街上张扬的人尽皆知。此事,我庐家要给他个交待。” 杜崇华惊急:“夫君,我现在就去给他认错,赔不是,千万不能再把崇山交到官府了,我求求你。” 庐掌柜眼神猛然狠厉了起来:“这次要是再不给他教训,下次保不定就是维儿。”说完怒气凌盛地回到了书房。 …… 翌日,天光大亮,云骞因着几日身心疲累,所以醒得很晚。翻了翻身,发现昨日藏的两块石头还在衣服里,颓懒地丢到一旁,默默躺在床上回想着几日的经历。直到感觉屋顶有些压抑,才开始起身洗漱,准备去找庐世叔销假。 进到书房时,庐掌柜正看着字画,发觉云骞到来便关切道:“身子好些吗,一会吃过早饭,豆评会带你去医馆看看,免得留下隐患。” 云骞恭敬回道:“多谢世叔,我已经没事了,不用再麻烦豆哥。我来是想跟您销假的。” “哦,不用,反正也是半月。我昨夜给你父母写了封信,怕他们担心,只说你感上风寒,耽误了行程,这几日便回。车马我也雇好了,还安排了个把式一起送你回去。到时候,你再跟家里详细说说。”庐掌柜平和地说道。 云骞感觉每次和庐世叔交谈,心情都会轻松不少,便点头应道:“多谢世叔体谅,晚辈昨日顶撞婶婶,想先去赔个罪。” 庐掌柜哈哈一笑:“你呀你,明明自己受了委屈,还要顾及别人的脸面。你婶婶那边没事,今早回老家了,可能会待一段时间。” 豆评来到门外报事:“掌柜的,有个姓鲁的人过来,说事情办妥了,要我们拿钱。” 庐掌柜看了眼云骞,提声对豆评吩咐一声:“让他来一趟。” 豆评应声离开,片刻后,便领着一位孔武有力的胖汉走了进来。见到庐掌柜,胖汉声色粗豪地说道:“庐老板,事办妥了,两条腿。不过您小舅子跟我刺挠,所以又饶了几根肋骨,您可别往心里去。” 庐掌柜并未理他,而是朝豆评吩咐:“带他去账房,支十两银子给他。” 胖汉哈哈一抱拳:“都说庐老板仁义,知道照顾咱这穷人,这回我就收着了,以后用得着我,您直接吩咐。” 第十四章 寻仙 胖汉也不耽搁,摇头晃脑地走了出去,庐掌柜平静地看着云骞:“小骞,刚才那个人所说的你可明白?” 云骞直言:“明白。” 庐掌柜走到云骞面前:“我本不想让你过早涉及这些阴狠之事,免得误了以后的心境,但世叔终究得给你个交待。你愿意隐忍,世叔感恩于心,只不过有件事你须明白,隐忍好坏与否姑且不论,个中的辛酸却需你自己打熬。要守本心,也得留手段。” 教诲谆谆,萦纡脑海,云骞细细品味着这份道理,嘿然不语。 庐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于一时,以后你阅历渐多,应该有所体会。对了,今早我听说官府正在雇请乡勇,准备和官兵一起清缴龙山帮,虽然是好事,但我总觉得事情太巧了些,你可知道缘故?” 云骞肯定地回道:“应该是救我的那位大侠,在引开山匪后,通知了官府出兵。” 庐掌柜疑惑:“通知官府…官府几次清缴无果后,变得十分慎重,这次凭他一个口信就能出兵?” 云骞不敢臆测:“他是如此说的,我也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不过肯定与他有关。”。 庐掌柜踱着步子,接着又问道:“这位大侠样貌如何。” 云骞详细描述了一番,忽的想到一件事,从脖子上取下项坠:“大侠还说这个项坠质地很特别,不仅坚硬耐寒,而且还…” 云骞突然觉得吸血的事说出来太吓人,索性憋了回去:“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庐掌柜看着项坠,疑虑更甚:“这位大侠不但对仙家之事了若指掌,还知道这项坠的性质,那他说项坠来历了吗?” 云骞摇头回应:“大侠也不甚清楚,但嘱咐我不要再拿给外人看,可能会招来灾祸。” 庐掌柜静静思量着云骞的回答,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过了项坠帮云骞戴上:“那位大侠确实是神秘非凡,我也猜不出身份,不过他既然肯护你回城,说明没有歹意,你遵照便是,以后就莫要再将它展示于人。至于来历,我想你回家后直接问你的父母更合适些。” 云骞见庐世叔不愿明言,也不好追问,随后聊了几句便回屋收拾东西,准备第二次回家。 …… 此次很是顺利,两天后,云骞便已回到家中。父亲正在前院刨木材,看到儿子,喜出望外地迎了过来:“我估计你还得等两天才回来呢,吃饭了吗?” 云骞帮父亲掸了掸身上的刨花:“还没呢,庐世叔特地安排了专人护送,所以路上走得快,提前了一日,娘呢?” “在屋里呢,听说你生病,正准备加两层被褥,你先歇会,我给你热饭去。”父亲笑着指向正屋。 母亲听到院里的声音,笑意满盈地迎了出来:“回来了,身子好点没?” “已经好多了,这个是庐世叔给爹娘带的东西,庐世叔抽不得身,所以叫我带回来了。”云骞笑着把一个布包递给母亲。 母亲接过包裹说道:“还是他有心,先进屋,我把晒的被子拿进去。” “我来拿吧”,云骞跑到了衣杆下,?(音周)起被子一边,顶托着走到自己屋中。闻着阳光的味道,看见熟悉的环境,云骞一头扎在了床上,慵懒的享受起此刻地舒适。 母亲跟了进来:“要不先睡会儿?” “不用,您忙别的吧,我来整理就行。爹还一直做工吗?”云骞揭开了被子,铺整着询问道。 “闲不下来,权当赚些口食,累了就歇一歇。”母亲坐在长凳上回了一句,又问了问游学的情况,大多是‘受没受苦’,‘吃的如何’,对学业倒不甚关心。正说着,父亲喊道:“小骞儿,饭热好了,是院里还是屋儿?” 云骞小跑到院里:“在院里吃正好,还能晒太阳,我去搬桌子。” 父亲笑着说道:“我去吧,你娘没事爱归置东西,桌子不在原来那了。” 然而抱着桌凳出来时,父亲显得有些吃力,云骞顺手接了过来。父亲觉得无事可做,又拾起刨子到一旁赶制木器,偶尔问及着云骞的近况。云骞囫囵说了一些,但遇险之事却只字未提。说着云骞突然问道:“您知道我身上项坠的来历?之前问了庐世叔,他也不愿提及,只让我来问您和娘。” 父亲没料到儿子竟会问及项坠,喝了口茶水:“怎么想起问这个?” 云骞放下了碗筷:“我在庐寿城遇到一位大侠,他说我的项坠有些特别,还叫我收藏好,免得招来灾祸,所以想知道它的来历。” “什么大侠?”父亲面色逐渐凝重。 云骞回道:“就是一位侠客偶然发现了项坠,说它质地特别,但也没说不清楚,所以作了一番告诫。” “你庐世叔知道么?”父亲追问道。 云骞点头:“嗯,知道的。世叔说,听他的就好”。父亲应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母亲在屋里又替云骞重新整理了被褥后,也走了出来。 见到父母当面,云骞有些神色迟疑地开口道:“爹娘,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 “嗯,你说”,父亲回应道。 话到嘴边,云骞却难以启齿,犹豫良久乱编了一句:“庐世叔许的假快结束了,我后天就得走。” “这么急么?”父亲追问道。 “确实急了些”,母亲也说了一句,但却发觉儿子神色勉强敷衍,便追问道:“不过要是已经跟你庐世叔约定了,也不用非和爹娘商量。你是不是有其他念想?” 云骞明白母亲敏慧过人,不想再作坚持:“爹娘,我想修仙。” 母亲有些迟愣,而父亲却严正厉色:“这是庐炬教你的?” 云骞连忙摆手:“不是庐世叔,他老人家确实在教我经商之道。只是我听说仙人可以活得长久,说不定可以治好爹娘的病症。” 父亲发恼地训斥道:“放屁,你平日读些神鬼异志我不拦着,没想到你竟浮心妄想,还敢拿爹娘当借口。若是谁都能成仙,世间岂会有生老病死。我跟你娘的身子好得很,用不着你操心。”扭身便回了卧房。 娘亲看着儿子被训,瞪了一眼夫君:“就你脾气臭。”从桌上的茶壶中倒了些苦茶,递给云骞:“小骞儿,我知道你不是个莽撞的孩子,但也不能随便听了些谣传就开始胡思乱想。” 云骞不服气:“不是谣传,我亲眼见到神仙了。” 娘亲用手背试了试云骞的额头,转头朝屋里说道:“他爹,你出来看看儿子是不是被风寒烧傻了。” 父亲在屋里没好气地喊道:“没空。” 母亲忍俊不禁地看着云骞,云骞眯眼瞧着古灵精怪的母亲,总觉得又被娘亲戏耍了。 母亲故作神秘地问道:“神仙什么样?” 云骞也是没好气:“蓝的。” “你真的看到神仙了,不是街上测字算命的那种?”母亲追问道。 云骞郑重地点头道:“真的,他们能御剑飞行,还能从好几十丈的地高空跳下来安然无恙。” 母亲见云骞说的细致,探源寻根:“还有其他人看见吗?” “那位大侠也看到了,还一起说了话”,说道这里,云骞感觉不对,抱怨道:“娘,你又套我话。” 母亲柔声安慰:“小骞儿,你此次回家有些言辞含糊,方才又语出惊人,娘想知道,你到底因何有了这种想法。你爹恼怒,是怕你误入歧途还不自知,最后毁了一生。” 云骞看着母亲的眼眸,嗫嗫嚅嚅:“娘,其实在回来之前,我有其它的经历。庐世叔在信里作了隐瞒,怕您二老担心。” 母亲听着有些心神不宁,朝屋里喊道:“他爹,你出来下,小骞儿要说些事。” 父亲端着茶壶面色不愉地走出来,坐在长凳上也不说话。 云骞往母亲身边躲了躲,低头回述起此前的经历。途中遇险,得遇大侠和仙人,到最后庐世叔的处置,全部讲述了一遍,为怕父母担心,凶险之时,只说得轻描淡写,而那枚刻有‘少鹄’的石头,也被他下意识地略过。 父亲也再没了怒气,神色不安的看着云骞。母亲更是轻轻解开了云骞的衣服查看伤势,看到了淡淡地淤红:“还疼吗?” 云骞摇摇头:“已经好多了,而且庐世叔的伤药我还带好些呢。” 母亲却是爱子心切,险些哭了出来:“现在还红成这样,当时得有多疼啊。”云骞又不得不安慰母亲。 一旁的父亲阖上眼睛稳着心绪:“想不到把你送到庐炬那,险些让你丧命,亏得苍天开眼,让你扛过此劫。庐炬也是有心了,回头我跟你一起去庐寿城看看他。” 接着郑重地看向云骞:“咱们家从你曾祖开始便信鬼神,也敬鬼神,但从没敢近鬼神。且不说路遥且漫,单说这路就不知道在哪。若只为我和你娘能多活几年,你便放弃学业,我觉得太轻率了。” 母亲也是附和:“对啊,小骞儿,单就这一趟你就遇到这般凶险,若是碰到那些不拿人命当命的仙人,你还怎么活得了。” 云骞心中不服,但父母均是不肯,也不再辩解,只应了一声,便起身去收拾桌筷了。 天边云红日斜,父亲看着云骞,默默走到旁边开始做起了木工。母亲思前想后,揪了揪夫君的衣服:“儿子都不开心了。”。 父亲一撇嘴:“我还不开心呢。” 第十五章 集市 翌日清晨,云骞早早便洗漱已毕,神气也焕然一新。刚到中堂,便看到父母已经开始打扫庭院:“爹娘,你们起得好早,不多休息下么。” 父亲笑着回道:“晚上睡不踏实,起得早些,今天你娘准备上集去买点菜食,中午做些好的。” 云骞进屋问母亲:“娘,什么时辰走,我也跟您一起去。” 母亲今日显得饶有兴致:“行,咱娘俩现在就走,院子留给你爹扫。”说着就回屋去拿菜篮。云骞则笑着跑出了门去等母亲。 此地的集市与庐寿城不同,是多个村庄专门拓出来的空地,平日摊位清少,每逢三六九才算正日。而且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摊位是早来早得,所以在母子二人到时,已经是人流熙攘了。 母亲见得多,所以直奔菜食的地方。但云骞许久不见本地的风情,看到什么都想尝试一番。母亲愿意迁就儿子,多会逗留片刻。如此周转了半个时辰,鲜蔬采买得差不多了,云骞见母亲有些乏累,便找了处台阶让母亲先休息,随后放下菜篮自己先去游逛。 意兴不减的云骞,不一会儿便发现了有意思的摊位。后旁幡竿矗立,直书‘十文请天机’。一位须发灰白,身形佝偻的算命老先生,正在为提菜妇人看相。 只见他左指右点,妇人眉开眼笑,兴冲冲地掏出了十文钱离开。老先生颠了颠银钱,满面春风地继续吆喝,抬头发现云骞正瞧着这边,便探头呼引:“小公子要不要来算上一算,老夫明断阴阳,善勘吉凶,不准绝不收钱。” 云骞笑着蹲了下来:“老先生,人家都说天机不可泄露,您怎么十文就敢为人算天机?” 算命先生洋洋得意地收起银钱:“他们那些都是唬人蒙事,天机自有循矩,奥妙常待人知,哪来什么泄天机之说。况且我师承百家,正所谓百善归一承仙体,造化众生点迷津,老天岂会忍心责罚我。” 这贯口还不错,云骞不由地佩服起先生口才:“您这里除了吉凶还能测其它的吗?” 算命先生端起身扳,半句一歪头地捋起胡须:“命理姻缘、前程福禄、寻人找物甚至家宅风水,老夫都能测。我观小公子眉眼长秀,地阁微丰,想必是福缘深厚之人,莫不是想测测前程?” 云骞摸了摸眉毛,神色略带羞涩:“那您就帮我测测前程吧。” “测字、看相还是摇签”,算命先生满脸堆笑地问道。 云骞早有打算:“测字吧,我认得几个字。” 老先生递过来一张白纸:“麻烦小公子赐个字,我好解算。”看着他刷刷点点写了个‘修’字,提按顿挫还是有些功力。 算命先生端过字纸,疑惑地看了下云骞,随后以指作笔又描了一遍,故作沉吟地说道:“小公子这个字可不简单呐。都说前程有上有下,此字上面一个‘攸’字,乃行水之意,寓指公子当顺势而行。下面的‘彡’(音山)字,啧,想必公子前路将多有波折,不过终能更进一步。只是最后一笔小公子刻意留长了几分,虽是勇进之像,但无蓄则不达,小公子切莫操之过急啊。” 云骞听得似懂非懂,倒也没太在意,告谢后准备付挂银。 老者又接着说道:“小公子虽然福缘不浅,但疾厄宫略带不宜之气,想必有日后会有大难临身,不如再赐一个字,让老夫点化一二如何。” 就在这时旁边有个女人声音:“老周,我看你山根不正,是不是忽悠我儿子呢。” 算命先生被人拆台,恼火地看向女子,却吓了一跳:“呦,弟妹啊,看您说的,我这是看小公子面相清奇,所以稍作指点,不知道是您家的公子,我这班门弄斧了不是。” 小骞发现母亲正提着菜篮站在身旁,赶忙起身接过菜篮:“娘,您怎么过来了,我一会就回去找您了。” 母亲摸着儿子头:“我歇好了,顺着就过来了。”转头接着对算命先生说道:“上次你忽悠我家街坊砸墙还没找你算账呢,这回又来忽悠我儿子,信不信我让庐炬断了你的生意。” 强母如虎,算命先生直是委屈得很:“我真是好心好意,钱都没敢要,都是小公子面相太好,所以才手痒解了个字。您可倒好,见面拆台,跟断了我的生意没两样不是。” 母亲也发觉言行欠妥,敷衍道:“看在你没什么大过的份上,这次就罢了,你忙吧,我跟儿子先走了。”说完便拉着云骞离开。 云骞讪笑着向算命先生表示歉意,小步跟在母亲身后,临走时看到算命先生还偷偷摸了摸鼻梁:“哪歪了。” 回家途中,云骞询问母亲:“娘,那个周先生为何对您如此奉承,您刚才还说到庐世叔,他也会算命吗?” 娘亲点头解释道:“你庐世叔之前学过些卜算看相的本事,后来觉得不挣钱,才转行鉴宝,之后你也知道,生意做亏了,如今开始经营当铺。那个算命的之前跟你庐世叔有些渊源,这才跟咱家沾些情分。” 云骞恍然:“难怪庐世叔这么厉害,平日我想些什么都瞒不过他的。” 母亲摸着云骞的头说道:“你庐世叔就是经历多些,等你长大以后…”还未说完,猛然感觉一阵恶寒心悸,眼前突然黑了下来,忙叫云骞扶她坐下。云骞担心地问母亲:“娘,您怎么出这么多汗,哪里不舒服吗?” 母亲勉强摆了摆手:“没事,就是身子虚,歇会就好。” 云骞手足无措的左右瞧看,想找人帮忙,但附近的行人不知情况,都远远地避开了。云骞着急道:“娘,您在这里歇会,我去找郎中过来,帮您看病。” 母亲吃力地拽住了云骞:“不用,娘歇会就好,老毛病犯了,你别担心,在这陪陪娘亲。” 云骞有些心慌,但还是陪母亲坐了下来,也不知管不管用,开始为母亲推背顺气。旁边卖糖人的大爷倒是古道热肠,往锅里煮了些清水,又和了点糖稀,送了过来:“小伙儿,你娘这应该是气虚,让她喝点糖水,灌点热乎气。” 云骞连声道谢,跟母亲说道:“娘,有个好心的大爷给您熬了点糖水,你喝点。” 母亲两眼紧闭,点头应了一声。云骞轻轻把碗递到母亲嘴边,喂她一口口喝下。片刻后,母亲呼出暖气,心悸也和缓了许多,强挣着眼睛朝老大爷示谢。 云骞见母亲好转,小跑老大爷身前,举着碗衣躬扫:“多谢老前辈相助,晚辈不胜感激。” 老大爷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不用,问问你娘还要不要,我这多的是。” 母亲轻声回道:“多谢老先生,我已经好多了,歇会就能走了。您这糖水当真管用。” 老大爷听得夸赞觉得十分受用,憨笑起来。 云骞又道了声谢,回到母亲身边陪着。路边的行人也大概摸清了状况,纷纷围聚了过来,老大爷也不耐烦地喝道:“都看什么,该买菜的打酱油去,该回家的遛弯去,凑什么热闹。” 行人被他喝骂都有些悻悻,有的还啐了两声,但也逐渐散开了。 母亲缓了片刻,和老大爷再次道谢后,开始起身离开,路上找了个僻静之处又歇了良久,正遇到父亲从家中迎了出来,一家人才算回家。 东屋,母亲靠在床上安慰云骞:“今天走的时间长了些,平时不会这样,你莫要担心。” 云骞点头道:“娘,你先休息,爹正在熬药,我去给你们做饭。” “小心点,别烫着”,看着云骞贴心懂事的模样,母亲含泪捂面,险些倷不住心酸,哪知云骞又折了回来,郑如其事问道:“您想吃辣的还是酸的。” 母亲被气得笑了出来,佯怒道:“咸的。” 云骞嘿笑着走去厨房,开始洗择菜食,父亲也跟了进来,开始支柴点火,不时也要出去照看药锅。 及至午后,饭菜才算做得。云骞的手艺稚嫩不堪,但耐不住父母喜欢,父亲还专门打了些酒,自饮了几杯。午饭后,云骞借说打水,便出去了,只是并未到街口的水井,而是跑到一旁的树林中,孤坐了起来。 母亲喝过药后安睡了一会,父亲收拾碗筷,随后便坐在院里,不时地喝口苦茶。 后晌,母亲从屋中缓缓走了出来,依偎在夫君身边:“我刚才做了个梦。” 父亲看着妻子问道:“什么梦?” 母亲眼中渐渐莹波流转,低声轻语:“我梦到仙人了。” 父亲轻轻抚顺母亲的长发:“什么样子的仙人?” “和你有三分相像,比我又漂亮几分。”母亲回道。 父亲低声叹道:“骞儿受你我所累,起了长生妄想,盲目憧憬那些神仙的逍遥神通,那是他少年心奇,你又何必念念于此。这条路前途难卜,能做个平凡常人,也挺好。” 母亲在怀中摇了摇头:“从前我也是为求仙离家出走,才遇到了你。骞儿有常人不及的仙缘,我自然不想罔费断送。凭着你我所学若能找到出路,届时让儿子自己选。长生富贵也好,平凡而安也罢,就不想他委屈了自己。” 父亲宠溺的看着妻子:“就你脾气倔。” …… 云霞生消,倏然两日已过,云骞起身回庐寿城,拜辞时父亲说几日后常世叔可能回来,所以不再同去庐寿城,只让云骞给庐世叔带了封信。 迢迢遥遥回到庐寿城,云骞先去找庐世叔问安送信。庐世叔探问了父母近况,随后小心地嘱咐云骞:“近几日不算太平,你尽量不要出城。我已经吩咐伙计把货先积着,等风波过去再说。” 云骞询问原因,庐世叔面色凝重地说道:“城中的郡守死了。” 第十六章 怪像 云骞讶然:“郡守不是去清剿山匪了吗?” 庐世叔看看屋外无人,掩住了房门:“之前有不少人响应。驻军开队,又有郡守亲统,理应将他们一网打尽。在出发的第三日清晨,太守莫名暴毙,军民溃散,结果不了了之。虽说过些日会有新人暂代,但是否再次出兵犹未可知。此事你有些牵扯,平时不要声张,免得别人胡乱传扬,惹来麻烦。” 云骞晓得轻重,郑重地答应下来。 庐炬还是心神不安,又叮嘱道:“最近回崖苑那边也少去,听说有些异装之人出入,放在平时也算了,现如今还是小心为上。” 云骞马上想起了山中的那名邪修,也不知是否有关联,向世叔承诺之后,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此事始料不及,然而庐世叔即已考虑周详,云骞遵照便可,但私下还是提醒了豆评一番。 不知何因,代郡守到任比惯例迟了半个多月,而且刚履职便增派官兵值守城门,盘查往来商客,平日熙攘不绝地庐寿城多了几分肃穆。 这一日,云骞和豆评正在泰池街采购茶点,发现街北聚集了一大帮行人,喜好凑热闹的二人一起围了过去。豆评机灵,借着二人身材瘦小,领着云骞挤绕到前排。 张贴邸抄启示的照壁墙,被清空了一大片,正当中贴着一张通缉令:悬赏缉挈(音彻),嫌犯者偷盗官府,抢撸幼子,为保庐寿民安,现悬赏三百两白银,捉其归案,追回赃物者同赏。左下盖了庐寿城的府印,旁边画着一个中年人的画像,写注形貌特征。 庐寿城有过张榜缉捕的先例,云骞只是听过,这次算是亲眼得见。详详细细读了几遍描述,忽然察觉不对,来回比照了画影简述,登时一惊,暗地扯了扯豆评衣袖,示意他赶紧离开。 豆评正跟旁边人打听情况,回头低声询问了原因。云骞不安地在耳边说道:“先回当铺,事情不太对。” 偷偷钻了出来的二人并未引起护榜官兵的注意。路上云骞越走越急,豆评追问,云骞只说先回当铺。 到门口,云骞直接拉他去书房。庐掌柜见到二人慌慌张张,疑惑道:“有什么事吗?” 云骞轻轻掩上房门:“庐世叔,大侠被官府张榜通缉了。” 庐掌柜和豆评均是一惊,豆评问道:“画像上的是救你的那位大侠?” 云骞十分确信:“你们都不曾见过,但我与大侠相处两日,又岂会认不出来。何况上面分明写着剑匣二字,绝对是大侠。” 庐掌柜询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写因由了吗?” 豆评回道:“今天早上的事,我和小骞去泰池街时便看到榜文了,听说他们宣称是外来的盗匪,偷了官府的重宝,还杀了不少人。” 云骞大急:“胡说什么拐,剑匣明明就是大侠的,怎么反倒诬赖他。” 豆评叫屈:“他们说的,我是打听了一下。” 庐掌柜暂且稳了稳二人心绪:“此事,你们莫要再声张,我……” 突然间,房门一推而开,杜崇华泪容满面地冲进来:“当家的,求你放过崇山吧。” 庐掌柜没听明白,想将妻子扶起,哪知她跪着苦求:“当家的,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崇山如今两腿残废,已经知错,为何还要掳走他啊。” 庐掌柜不愿豆评云骞看到家丑,便让他们先出去,但杜崇华猛地抱住云骞哀求:“孩子,之前是我们的不是,让你受委屈了,这样我把所有的首饰金银全给你,求你放了崇山吧。他犯错,我当姐的担着。你们可莫要害了他的性命啊。” 云骞吓得汗毛直立,连忙躲开跪拜,自己也跪了在地上。一旁的豆评发觉不妙,悄悄退到了一旁,不敢作声。 庐掌柜面色铁青:“崇华,你胡说什么,崇山被掳走,跟我和云骞有什么关系。交待清楚,否则,家法伺候。” 杜崇华突然疯叫起来:“庐炬,你还敢说跟他无关,若不是他来我们家,崇山怎么会被你打断腿,若不是他携恨报复,又怎会有人掳走已经残废的崇山。” 庐炬看着发妻语无伦次,疯癫无忌的模样,竟是一时语塞。 杜崇华死死抓着庐炬和云骞的衣襟,疯骂中夹着哀讨,凄怜得让人惊悸。 庐炬心疼结发妻子,抹着她的泪水柔声道:“为夫不会骗你,也不能骗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好嘛?” 往日历历,一语倾言,如洪钟,似春阳,让激愤不安地杜崇华逐渐冷静,抽噎求述道:“昨夜,我正帮崇山换药,突然闯进来两个黑衣人,不由分说便冲向崇山。我阻拦,就被他们打晕了过去,醒来后,崇山不在了,我连夜回来找你,若是晚些,崇山恐怕性命不保。” “他们可留下什么痕迹,或是说了什么话?”庐世叔引着她的思绪问道。 杜崇华摆头:“他们昨夜冲进来便抢人,什么话都没说。” 庐炬将妻子扶坐起来,一边安抚,一边思虑:“你别担心,既然是掳走他,未下死手,说明他们另有目的。掳人无非两件事,一为质些钱财,二是想套些消息,但他们未留下只言片语,直到此时我也未收到任何要挟,想必不是为财,若说套消息…小骞,你被劫之事都告诉了谁?” 云骞忙回道:“回家时,告诉了我爹娘,剩下的就只有您、婶婶还有豆评了。” 豆评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庐炬点头:“屋内之人不会如此行动,世兄嫂更不会如此。能轻易将崇华打昏,必是习武之人。小豆子,你去叫朝奉过来,另外支五十两银子到荒栈问问,给他们三十两,剩下的你自己留着,机灵些,不够回来找我补。” 接着又轻声徐缓地安慰妻子:“崇华,我在呢,别怕。你先洗把脸,休息下,一旦消息我立刻告知于你。” 杜崇华心绪难安:“我心里慌,就在这儿等。” 庐掌柜叹了口气,对云骞说道:“小骞,你去给婶婶打盆水,我帮她擦擦脸。” 云骞这才起身,跟着豆评一起出去。到了门外,云骞询问豆评:“荒栈是干什么的?” 豆评压低了声音告诉云骞:“卖消息的,鱼龙混杂,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以后也少提这个名字,容易惹麻烦。” 云骞暗暗点头,嘱咐他小心些,提桶搭巾给婶婶打水。惶惶不安的早上平静了些许。然而时过日晡,正堂忽然走进来两名身着青衣,腰挎朴刀的衙役。伙计赶忙迎了过去:“两位官爷,大驾光临,有什么可以让本店效劳的?” 其中一个衙役冷眼扫看正堂:“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叫云骞的学徒,叫他出来,郡守要问他几句话。” 此时的云骞正在台后整理质物,因着台面较高,并未被衙役看见,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想要探头查看,却被朝奉拦住,让他先从后门溜出去找掌柜来,不要露面。 云骞不敢迟疑,低着身子跑到了书房:“庐世叔,门口来了两位官差,说郡守要找我问话。” 庐掌柜一慌,起身吩咐云骞:“你在这呆着,别出去,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被问话的伙计跟朝奉递了个眼神,见朝奉暗示拖延,便询问道:“不知郡守太爷,想找这个孩子问什么?他一个孩子不懂事,可别冒犯了太爷,要不我叫来掌柜的招呼二位。” 衙役把刀鞘一摆,十分不耐烦:“我们只管抓差办案,问这么多干什么,告诉我谁是云骞。” 正在伙计犹豫之时,庐掌柜快步迎了过来:“二位官爷,不知两位因何驾临敝店?” 领头的衙役多少见过几次,松了松语气:“庐掌柜,我二人奉郡守大人命,前来领一个叫云骞的学徒过去问几句话,劳烦掌柜帮忙带出来,我们好回去交差。” 庐掌柜质疑道:“能让郡守大人亲自传讯,都是事关庐寿城的大事,但据我所知,我家这个小学徒老实本分,一直在铺中做事,二位是不是找错人了。” 场面上的搪塞,衙役见过不少,并未容让:“我们兄弟当差十几年,不会找错,赶紧把人带出来,若是误了郡守大事,你担待不起。” 庐掌柜连称不敢,本想说他不在,但他们仗势强搜,发生推搡,甚至发现云骞,反倒于他不利。只能招呼人叫云骞过来,在衙役要带走云骞时,庐掌柜阻拦道:“官爷且慢,郡守问询,我们不敢遮掩欺瞒。但我这学徒不过九岁,心智尚缺,又事关声誉,我这个当长辈的自然要看护一二,须陪同前往,二位莫要见怪。” 毕竟算打过交道,两位衙役觉得无伤大雅,便同意了。 一路护着忐忑不安的云骞,直到府衙正堂,庐掌柜发现并未有皂班排列,心中稍安。师爷见到衙役带人过来,询问了一句,便吩咐将云骞待到二堂,庐世叔高声问道:“大人,若只是普通询问,理应在正堂过审,向百姓公开,为何要到二堂私审。我这学徒不过九岁,若因为害怕而胡言乱语,怕只会误了大人办案。” 师爷挥起手中的扇子:“大人办案,岂容你来置喙,把他轰出去。” 云骞要被强行带走,庐掌柜大急,见衙役已推搡过来,高声呐喊:“大人,依照律法九岁以下稚子犯事,最严重的也就罚些钱财,大人若擅动私刑,我定会上报州府。” 此言虽是对师爷说的,但也是让云骞安心,莫要被人施压唬吓。云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默默跟着师爷走到后堂。 第十七章 收押 师爷门外通报:“大人,孩子带过来了。” 片刻后,有人慵懒地吩咐:“让他进来。你们离远点,没有我的传唤,不许靠近。” 师爷低眼看了看云骞,一摆纸扇,吩咐衙役把他推进去。趁着门开偷视堂内,但除了郡守并无别人,这才遗憾地叹口气,带衙役走开了。 郡守宽脸方额,眉长唇丰,若无眼尾的黑痣,算的一副憨厚老实的面相。此刻他身着便服,威仪不素。见云骞进来,歪饮了口香茶:“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云骞,是君兴当铺的一名学徒”,云骞回道。 “你也莫要害怕,叫你来是询问些事情,老实交待便可,不会苛难。但,若欺瞒哄骗本官,小心个律法无情。”郡守恩威并用,作风明显。 云骞应了一声:“大人请问,草民自当知无不言。” 郡守转了转杯碗:“还算乖巧,我听闻前些时日,你被龙山帮的山匪掳走,本来性命不保,却被一位身背剑匣的男子所救,似乎还相处了一段时间,他是谁,现在在哪?” 云骞低埋头面,心中却恍然起来:原来都是为了追捕大侠,外边发榜,这边就抓我讯问。杜崇山昨晚被掳走,看来也是他们所为,才会知道我有牵扯。可怎么知道的杜崇山?是拷问过山匪,还或是他们本就是一伙?想到这里,心中一惊。 见云骞沉吟不语,郡守轻摔茶碗:“你若想要隐瞒,休怪我动刑了。” 云骞紧张道:“回大人,确有此事,那日草民从树上跌落后昏迷不醒,失觉前看到一人与山匪厮杀,身后的确背了一件物什,但草民不知是何物。后来清醒时,发现已经出了山林,赶忙跑回了庐寿城。现今他身在何处,草民实在不知。” 郡守嗤了一声:“撇得倒干净,我可是听说你回到当铺,便找了内掌柜吵了一架,还说是他弟弟害的你,你又是如何知晓,难道不是那贼人告诉你的?” 云骞神思机敏,故作尴尬地回道:“原来郡守大人也知道了,此事草民确实莽撞了些。当日被牵在马背时,两名山匪指名道姓地说杜崇山,草民愤愤不平,回到城中,便直接跑到婶婶房中理论,后被骂了出来,庐掌柜私下也教训了我,还扣了我好多利钱。” 郡守目光凌厉地威胁起来:“你可知欺瞒官府,轻则发配,重则杖毙,若只是顾念贼人旧情便罔送了性命,很不值得。” 云骞急道:“大人,我与他确实并无牵扯,就连我是否为他所救,都心存怀疑,怎会欺瞒大人。” 郡守斜睨着云骞,不再言语。堂中霎时寂然,只留下一声声碗盖滑碰和郡守吞咽的声响。时间愈久,云骞心中烦躁渐生,思绪也开始混乱。忽而脑海之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把知道的告诉他,就可以离开,告诉他,还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这声音缥缈而又耸惑,仿佛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迷恋的东西,让他难以拒绝。 坐在屏风前的郡守看到云骞乜呆呆笑了起来,面露轻蔑之色,缓缓发问:“他是谁,现在在哪?” 云骞木然抬起头,双目呆滞地说道:“大人,他…”,忽然身体不可察觉地颤了一下,续说道:“他的事情,草民不知。” 郡守放下茶碗,围云骞走了几步,没看出异样,冷哼一声吩咐门外:“来人,把他押到地牢。”此时他若多等片刻,便会看到云骞的衣衫被汗水洇湿的痕迹。 衙役应声而入,将云骞连推带拽地押了出去。待二人走后,郡守轻轻掩住房门,随后神色一转,恭敬地朝屏风行礼:“大人,这孩子该和那人没什么关系,应是他随手救的,如此下来,何必再将他关押,惹来非议。” 凭空对言,没有半点回应,郡守轻咳了一声:“大人,您还在吗?”一阵芝草的馨香从身后飘来,郡守连忙转身,但见眼前一方红袍抚过鼻梁,令人痴醉的香气传荡心神。于是谄媚道:“大人,您看小的要不要把他放了?” 红袖浮案,一位丰姿冶丽的美貌女子,轻抬柔荑,倚在侧椅上抚额沉思。就在郡守心潮难抑之时,女子慵懒地开口:“你若再看,本姑娘把你招子摘了。” 郡守惊惶地伏跪:“大人容貌莺惭燕妒,宛若天仙,这才放肆窥看,小的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大人息怒。” 女子声如莺啭地笑了起来:“嘴确实甜,不枉我选你过来,起来吧。这次办得不错,给你记个首功,至于那个孩子,我虽然用谛言术引他开口,但总感觉有些奇怪,还是先关着吧,过几天再放。” 郡守往后退了几尺,这才起来屈起身子:“多谢大人,在下定会对他严加监视,若有异动,马上禀告大人。只,只是…为了区区一名武夫,大人何必要劳费贵体,亲自驾临?” 女子擦了擦指尖:“谁说我只为他而来?”见郡守埋头不语,又轻笑道:“当夜围攻他的山匪里,有个受伤假死的。亲眼看到他从剑匣中取出柄发光的巨剑,一剑拦断了泯荒盟的外修和其他山匪。我猜此人应是传承了某个落魄家族的遗泽,借着宝器加持才能以凡人之躯做到此事。若得到此宝,甚至他的传承,你觉得我还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么?” 郡守深知女子的手段,不由得怀疑道:“大人,这里面会不会有假?” 女子轻摆炼袖站起了身:“此事告诉你也无妨,省你生些个歪心思。如今龙山帮的帮主是我宗早年收买的偻(音楼)探。那片树林我去看过,近百丈内草木横断,山石尽削,如此威力,不止我做不到,怕是那帮老家伙也得花些气力。” 郡守面带为难之色:“大人,非是小的推脱,若那人真的如此厉害,我担心仅靠兵卒多半挡不住他,若是误了您的大事,在下担待不起啊。” 女子妩媚嫣然地看着指尖:“放心,这种程度可不是想用就能用的,我想他后来一直逃窜,必是无力再催动宝器,你多派些人手便是。另外,这里有些传言,需要你在城中的几处地方散播。若你办得用心,本姑娘另有赏赐。” 妙音绕梁,女子已不见了身影,唯有一方纸笺缓缓飘落在案几之上,郡守闻着红袍女子残留的馨香,陶然而醉:“小的一定尽力。” 空寂的堂中,郡守捧起纸笺,竟如舞女一般舞动起来。 …… 云骞被押到了地牢入口,看守的牢头把茶水一放,从身后提了套镣铐:“怎么是个孩子,什么来路?” 衙役回道:“郡守交待,我只管办事。” 牢头啐了一口:“多大总知道吧。” 衙役不满地回道:“九岁。” 牢头撇了撇嘴,又把镣铐挂起,按住云骞肩膀说道:“收了。”衙役不屑地哼了一声,便转身回去了。 牢头暗骂:“不懂规矩。”随后推着云骞走进地牢,嘴里还念叨着:“世风日下,新来的就是没规矩。你个孩子也是,老实家呆着不好,非得犯事。”云骞也不出声任由牢头推着,心中却默默回想着郡守的举动和脑中出现的声音。 牢间内的犯人有多有少,大部分形貌凄惨,有的甚至还有秋虫盘旋,云骞偷瞧了一眼,不由地倒吸凉气。 牢头故意用了些力气,看云骞仍是不言不语,叹口气道:“还是个傻孩子,想斯罗都没戏,日子不好过呦。”随即找了个空牢房,把云骞踹了进去。又朝狱卒指了下地面随后摆了摆手,表示没有打点,暂时放着,看好形势再说。 云骞并未看懂手势,但当初学当铺春典的时候,豆评把其它行业暗语也提了一些,这牢头所说的斯罗代表着班房狱卒向囚犯索贿。看着其他牢间犯人的惨状,云骞心中一横,决定暂且装傻,直到庐世叔前来解救。 然而,这一等过了五天之久。前两日虽然食寝难足,也算相安无事。但郡守又来到狱中胁问云骞,见他闭口不言,便给他换到了内牢。内牢环境阴暗潮湿,更关押着一名涉关许多命案的杀人犯,平日寡言少语,但在狱卒送饭时,却如饿兽一般抢夺他的食物,云骞反抗,反被打得鼻青脸肿,只能苦饿至今。 此时的云骞已是骨瘦如柴,邋遢不堪,凄凉地龟缩在角落之下。其实他也曾想过向郡守坦言,虽然对大侠所知甚少,但想来这些可以换个自由,只是心中的那道坎无论如何不愿迈过。甚至觉得就这样死去,成全了心意也是不错的归宿。 倚靠在另一侧的囚犯,看着云骞日渐萎靡的模样,心中毫无怜悯,唯有不屑。但牢中寂寞难捱,还是提着沙哑地嗓子嘲讽于他:“小子,我看你死志已显,何必还苦熬着,要不要我做次好人,帮你解脱算了。” 云骞目光之中波澜不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没那个胆子。” 囚犯凶狠的笑道:“你说我不敢杀你?且不论我在外面杀了多少人,光在这内牢,便有多少只冤死鬼。还敢激我。” 云骞不再答话,努力地扭转身子不再看他。但一只枯瘦却又冰冷的手掌,缓缓搭在了云骞的脖颈:“你说,我敢不敢杀你。” 云骞虚弱地看着囚犯,扬开嘴角,挑衅着:“你没那个胆子。每天抢我的饭,不过是为了活么,孬种。” 一句话仿佛刺穿了凶恶皮囊之下的心思,囚犯勃然立目,手掌猛然用劲:“还敢激我。” 云骞浮出涕泪,却未作丝毫抵抗,反而咧嘴发笑,眼神中更透出一股倔强和决然。囚犯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另一只手也扣住了云骞的脖颈。 狞视着云骞渐渐放大的睛瞳中,囚犯愕然恍惚,那双眼睛反照着自己杀意乱神的模样。一瞬间,只在这一瞬之间,空荡荡,仿佛支撑他许久的柱子轰然倒塌一般,无所是从。 心中没了力气,怒气堕入了空虚。他落寞失神地抽开双手,犹如木偶一般移回了自己的角落。 险些被掐死的云骞剧烈地呕咳着,喘息着,用沙哑的嗓子激愤地嘲讽着:“你没那个胆子!” 鲫鱼游,鲤鱼游,鲫鲤不分渔人兜。好人顽,恶人顽,好恶无定道德堪。 第十八掌 对峙 内牢传出喊叫声,正在喝茶谈天的看守们要提腰刀察看,却被牢头若无其事地拦住:“放下放下,郡守诚心把他丢到内牢,就是让他吃苦头,现在还敢吵嚷,说明没磨够。你们现在过去,反倒显得咱们在意他,踏实放着。” 狱卒有些犹豫:“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惯犯,万一被激起杀心,把他弄死,咱们交不了差啊。” 牢头续了杯茶,泰然自若地说道:“你才来多长时间,哪知道里面的弯弯绕。老哥哥就问一句,你见过几个杀人犯的被囤在这?” 狱卒摇头:“一般此等罪行都是充军或发配,罪大恶极的直接处刑,倒还真没几个囤在地牢的。” 牢头得意地说道:“你说的那些都是官面的东西。黑栅栏里面不养人,这才是正理。咱牢里讲究进出有道儿,正格能被关禁的只有四种人,最多的是些不成气候的盗匪蟊贼,还有些个是替达官显贵靠墙赚钱的或着是含冤入狱的,剩下几个是躲避仇家追杀自愿进来的,这些人要么竖着出去,要么横在这,重犯要犯轮不到咱们这收,懂么。” 旁边的也围拢过来:“老大,里面那个是哪种人?” 牢头翘起二郎腿:“他…不在这四种人里。说他自愿进来没错,说他替人靠墙还沾边,说他是重犯更没跑,案底子录的是十三宗命案,那是能查到的,实际肯定不止这个数。” 狱卒急道:“那里面的孩子不死定了吗?” 牢头不耐烦起来:“坐下,坐下,听我的没事。跟你们这么说,他来这的时间比我都长。师傅交班时点过我,当年缉拿他的那是海捕公文,找了他快十年,连影子都没捞着。就在一天,有个大和尚带他到官府投案,说他杀性太重,需要在监牢之中才能化解,还拿自己的修行担保,紧接着又来了波富商花钱给他打点。只不过依着律法,此人须腰斩示众,好巧不巧,就在出发当日,天下大赦,除了谋反其他罪责一律从轻,这一来二去,死罪就免嘞,一直关到现在。这些年来,不论班房还是犯人,没因为他出过人命的。所以我才敢向大人建议,把孩子关他那间儿,懂了么。” 狱卒挑起拇指奉承:“老大果然见多识广,那那个高僧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本事把他带回来,要是哪天咱们有缘碰到了,不得求个护身符啥的。” 牢头擤了擤鼻子:“你当老大我没想过,这事只有当年的郡守知道,我又没见过,你小子想求个护身符,自个到连空寺,把你前些日子斯罗的白货供了香火,人家还能不给你。” 狱卒讪讪地赔着笑脸,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问道:“连空寺先不说,我的小兄弟可是受苦了?” “你兄弟?”牢头寻声一看,发现身旁多了一位暗青麻衣的青年,也不知何时在的,不满地说道:“你谁呀?今天可没听说有探监的,私进地牢重地,可是得挨板子的。” 麻衣青年怒气陡现:“你们庐寿城为抓我,把一个孩子无辜下狱,还敢问我是谁”,突然贯起一方长凳,两名狱卒反应不得,立时被拍晕倒地,其余四散,刚抽出腰刀,青年从怀里掏一把拇指粗的黑铁丸,运足底气,打向狱卒咽喉,剩下的几人还未反应便碰中,兀自痛苦地捂着脖子。 牢头想要呼喊援兵,却看到青年揉捏铁丸指着自己:“你若呼喊,我便打穿你的嗓子。” 能在此处任职多年,牢头早练出了识实务的本事,赶忙缩起脖子:“不敢,不敢,大侠您这是打算劫谁,小的给您带路。” 青年从地上捡了把腰刀:“那个孩子在哪?带我过去。想耍花枪,生死自负。” 牢头喏喏称是,心中破骂不已:“这新来的郡守真敢找麻烦,害着我受牵连,要是真被劫了狱,还得算在我身上。可这位的铁蛋子也忒厉害了,只怕还未鸣钟,便喂了铁蛋。”无奈先顾眼前,老实地在前带路,但还是隐晦地用手指了下鸣钟。 一前一后走进内牢,牢间外牢头小心地说道:“大侠,本城地牢只关押了一个孩子,就在里面。” 青年打眼观瞧,发现牢中的确有个孩子,但形貌邋遢难以辨认,试探地问道:“小骞,是你吗?” 云骞此时也安静了许多,虚弱地看向牢门外青年,倏然间种种积压的心绪释然放怀,沙哑无力地发出声音:“前辈怎么来了?” 青年正是百盘山一路救护云骞的翁芝庭,看着云骞凄惨的模样,霎时面如霜寒:“怎么会这样?” 牢头见机得快,急忙拿出钥匙开门,愤恨不平起来:“都是那新来的郡守,想要追查您的行踪,无所不用其极,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后来还亲自来牢里拷问,威逼于他。真真,唉。小公子深明大义,半字未曾吐露,郡守黑心恶待于他。小的心中不忿,但人为言轻,终归无济于事啊。” 翁芝庭眼中寒光星动,看着牢头,又看了看角落里毫无生气的囚犯,缓缓走进牢内:“小骞,是这样么?” 云骞静静回想起几日的情形,自嘲地哼了一声:“差不多,大侠,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翁芝庭走到云骞身边,察看他的状况,又切了切脉,发现他虽然虚弱,但没有十分严重的伤痕:“我昨日听了些传闻,才得知你被官府胁质。想来你这次遇难,是因我所致。虽然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不过这口气,我定然给你出了。” 话音方落,外牢突然响起一阵急急刺耳的钟鸣,牢头扫腿狂逃。 翁芝庭懒得追索,跟云骞平静地说道:“地下阴冷,我们先去外面,如若我猜的没错,应该还会有那种人过来,我们出去见见,然后送你回家。”翁芝庭手向上指了指,见云骞点头,轻轻地背他走出牢房。 云骞发觉翁芝庭衣服里还背有东西:“前辈,澈玥也在吗?” 翁芝庭声色柔和:“嗯,从不离身,剑匣太招摇,被我藏起来了,你注意些别被划伤了。”云骞轻声回应,任他背着出了牢门,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那个囚犯一眼。 到了外牢,之前的狱卒已然或救或逃地离开了,翁芝庭从桌上提起一壶茶水,晃了晃,感觉还有不少,又取了个杯子递给云骞,走上石阶。 地牢外的场院之中,官兵杂乱纠集,牢头正诉说着情形,看到二人走了出来,吓得躲到了官兵背后。 木质黑字的地牢牌匾森然高悬,翁芝庭把云骞倚靠在台阶上:“你若口渴,先在这喝点水,我办点事。” 许是近些时日生死攸关的事情太多,此时的云骞十分平静,自己倒了杯茶水,真地喝了起来。 为首的官兵,手握钢刀,高声喝喊:“大胆贼子,竟敢公然劫囚,还不快快受缚。若敢反抗,唯有乱刀分尸的下场。” 所有官兵抽刀喝势,一时间明光闪闪,气势森严。 翁芝庭安然如是地解开麻衣,放到云骞身旁,半开玩笑地说道:“小骞,我就这一件衣服了,看好别让他们偷走了。” 云骞撑笑回应:“前辈放心。” 翁芝庭提步走入场中,朗声高喝道:“中古至今,为求奉生大道,释缚脱艰,炼气修元者如恒河沙数,招来玄通相争,戕(音枪)生无计,终致天哭地陷。为此万宗几集,立下三道纪约,刻于闻圣碑。其中一道乃是仙修之人不得亲扰凡俗。阁下公然背弃,不但暗杀州府官员,蛊惑民众,甚至欺害无知少年,难道是想被玄海共伐不成?” 为首的官兵见他胡言乱语,喝道:“大胆贼子,还敢放肆,把他给我拿下”,令一出,众兵齐齐拢进。 翁芝庭冷哼一声,从身后拔出澈玥,劈开其上的裹布,驻剑威视。此时澈玥虽无森然寒气,仍是剑气凛然,与翁芝庭浑然天成。 刀光将起,郡守赶到场院之中,喝住官兵:“你姓甚名谁,为何知晓仙家之事?” 翁芝庭并未作答反而四方巡看:“阁下若不愿相见,还请说明缘由,还我兄弟一个公道,否则在下定送报传礼阁,亦能见得分晓。届时布公,后果难测。” 郡守被翁芝庭无视,真真恼怒:“两个作奸犯科的蟊贼,还敢谈公道,真当我不敢杀你么。”说完举手作令,准备诛杀二人。 然而,一道如黄莺啼啭般美妙的声音从云骞身旁传来:“小兄弟,你那位兄长为何会知道扶黄道约,还晓得传礼阁,告诉我他的来历好么?” 云骞觉得声音似曾相识。侧首发现身旁正依偎着一名弱柳扶风,粉妆玉琢的红袍女子,正满怀风情地抚拭着云骞脸上的泥尘。 整个场院一片寂静,郡守和官兵们更是完全忘了场中的翁芝庭,反而满脸羡妒地看着云骞。 翁芝庭神色转冷,握紧澈玥,一步步向女子走了过来。 女子故作凄怜地娇喝道:“哎呀,你可不要吓到人家,人家只是想跟小兄弟请教点事情嘛。”只见玉手缓缓移到了云骞的咽喉,轻轻划了一下。 翁芝庭顿下了脚步,剑点女子:“小辈,尔敢。” 女子轻笑嫣然,脸颊贴近了云骞:“可以不可以告诉姐姐,他一个凡人,为何敢对我如此无礼。” 云骞闻着女子的芳香,感受的暖酥的肌肤,低头回道:“姐姐,你踩到前辈的衣服了。” 第十九章 奇斗 一语既出,众兵哗然。软玉温香在侧,如此不识趣,有人当场开口破骂。红袍女面色赤红地瞪向众人:“都给我闭嘴”,托着云骞的下巴问道:“你好好看看姐姐,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件破衣么。” 云骞神情为难:“姐姐,我虽然熟悉你的声音,但素未蒙面,如此类比不太妥当。”他说得委婉,话外之音已是明白至极。红袍女有些恼悔问他,话已出口又岂能收回,想暗催幻术,魅了他的心智。 突然明光一闪,翁芝庭刺将而来,女子虽有戒备,却未料到一个凡人身法如此之快,仓惶闪躲,连退三丈开外,然而左肩的袍衬仍被划破一道口子,白玉若曦的肌肤悠然若现。 郡守和众官兵先是捏了把汗,随后目不转视地欣赏难得的春光。女子又羞又气,遮掩着左肩恨道:“你敢对我出手。” 说完,女子的身形如水纹般虚幻,倏而消失无踪,只留下淡香弥漫四散。 奇幻之景在翁芝庭看来稀松平常,从袖中抖出一块豆糕,攥碎在手心,随后屏气凝神,警惕周围异动。忽然一阵香风袭身左,翁芝庭疾使铁板桥,将手中的糕渣飞洒,登时绿物浮翔,被女子袖风带了出去。 翁芝庭单掌撑地,撩剑斜扫,兵器互斫后,凭空落下了半截青黑玄刺,针尖逐地,直入三四寸之深。 女子踉跄现身,心疼地看着手指的半截刺针:“我真是小瞧了你,本以为你是仗着剑宝才能摆脱追杀,没想到你知晓幻形术的破解之法。” 既然身形已现,翁芝庭不再作口舌之争,挺剑踏步,再次斜刺。女子身形未动,手捻兰指,翁芝庭只觉眼前事物模糊难见,周围声响俱消。 翁芝庭不敢莽撞,再次顿下身形,守心以待。 一直旁观的云骞发现翁芝庭停顶,明明睁着双眼,却目不视物,连女子靠近都浑然不知。想起郡守府的情形,云骞心中起急,抄起手中的杯子砸了过去,只是气虚力弱,轻易地被女子接在手里。女子不屑地看了眼云骞,忽然暗叫不好,玉步急盘,退到两丈开外。 原来被接住的杯中剩有茶水,其中的几滴透过女子指缝,溅在了翁芝庭脸上。翁芝庭登时寻向摆扫,连连追刺了几剑。若非女子躲得及时,已是惨死当场。险些香消玉殒的她,气冲冲地朝云骞走来:“本想饶你一命,奈何你一再找死,本姑娘成全你。” 一语方出,妙身便至,硬将云骞踩于脚下,以手中的半截玄刺叮向眉心。云骞闪躲不得,如当日山中被缚于惊马一般,猛地抱住女子小腿,张嘴就咬。女子身边向来不缺蝶舞蜂飞,但玉体却从不让有心人轻碰,此时被云骞粗鲁环抱,慌张抽开小腿,哪知云骞抱得太紧,身子也被带了起来,血性已起的云骞哪管柔玉莲足,一口嘶咬。 女子花容失色,惊叫着将云骞掼飞出去,低头查看,发现自己的内裙竟被咬破了一个线口,肌肤之上还有隐约的牙印。众人眼光异样,直气得女子银牙咬紧,看到地上的断刺,怒不可遏地踢射倒地的云骞。 尖刺犹如电光银蛇,刹那便至。本以为再无闪失,却不知从何处扑零零冲出一只五色斑斓的小鸟,像啄虫一般将它叼住,盘旋着落到云骞身旁,又颇有灵性地歪头瞪了眼女子,随后硬喙猛鹐(音千)断刺,想是要毁掉它。 被鸟儿坏了事,女子强释怒颜:“湘儿妹妹来了,你就这么想毁掉姐姐的宝贝么?我可比不得你们第五家的家底,还请手下留情。” 不说还好,鸟儿像生起了气,啄得更激烈了,一副不毁了你誓不罢休的模样。女子心疼宝物,又不敢靠近,提声喊道:“妹妹若是气我血罗宗伤了你那位师兄,姐姐给你陪个不是。正好我身上还剩下一点蜈尘散,对他所中之毒有奇效,妹妹现身一见如何?” 听闻后鸟儿停立,用小巧的眼睛看几眼女子,突然又啄了起来。 女子气得烟眉直跳:“妹妹真的觉得你师兄能不伤根基,化解本宗秘毒?若是拖得久了,只怕是无力回天。” 鸟儿显出犹疑,竟拟出人声:“我不相信你,你拿来我看看。” 女子轻笑,在腰间一挥,现出了一方黑色的木盒:“姐姐岂会忍心欺骗妹妹,这盒中的蜈尘散还有一些,你亲自查验。” 鸟儿将信将疑,左右跳了几步,但在离她还有几尺的距离驻足不前,女子见此低下了身子,托着木盒缓缓探到鸟儿面前,显得很是心诚。就在距离不到一尺时,女子眼神骤变,木盖乍开,一张墨绿的细网铺罩了鸟儿,强行要将它拽进盒子里。 鸟儿奋力扑翅啄咬,但绿网坚韧无比,没有丝毫损伤,起急着喊道:“放开我的鸟儿,你又骗我。” 女子得意道:“为了你这只紫胸佛法僧,我费劲了心思,岂能说放就放。”随后捻指施法,网线分出了许多细丝,不停地往鸟儿身上游缠。 “你卑鄙”,地牢顶之上传来娇喝,一位青衣罗裙,曼妙翩跹的少女现出形迹,挥掌捉打。正在施法收网的女子朝官兵喊道:“师弟。” 话音未落,一道血影激射而出,时机之巧,空中霎时血流涌注,少女一声嘤咛,面色惨白地摔在地上。 这陡生的变故,吓得官府众人四下避散,正当中只留下一名身材稍矮的年轻士卒。他懒散地摘下重盔,用手梳整蓬松的头发:“师姐,你非劳心费力地设下圈套,直接杀她夺过来不就完了。害我藏了这么长的时间。” 女子此时驱使木盒很是吃力,勉强地笑道:“师弟莫要懈怠,快将她手上的司雀缠抢过来,我才好制住这只灵鸟。” 少年抹了把脸:“师姐,当初说好只要我出手偷袭,为何还要让我扒人家东西,多走这几步我辛苦得很。” 女子心中气恼,但面上不敢怠慢:“师弟便体谅下师姐的难处,资质比不得你,只能仗着外物保命,此次机会难得,不得不辛苦师弟出手。时间仓促,待事成后,师姐再多奉些灵晶如何。” 少年嫌弃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我又不缺灵晶,当还师姐之前回护之情了。”突然少年脸色大变,竟朝女子打出了一道血影:“师姐,快躲开。” 女子又惊又怒,强撤法力,仓惶闪躲。 血影险之又险地错过女子袍裙,猛然打在了一柄长剑之上。看其来势,正是瞄准了女子后心。 方才女子一心收服鸟儿,困住翁芝庭的幻景竟露出了破绽,只是他并未莽动,反而抓住了女子分心对答的时机,赫然出手,却没料到少年如此果断,无奈收剑抵挡,被血影击退而开。 女子惊魂未定,又退出几丈才算驻足。翁芝庭见女子逃开,放弃追逐,反朝木盒而来,少年看出他的意图接连打出三道血影,道道直奔要害。翁芝庭屈转腾挪,剩一道再难躲开,横剑作盾,同时周转身形,将血影折了出去。 众官兵正目不暇接的看着场中斗法,没想到被折出的血影径直飞了过来,三名官兵登时穿身而死,开了一条血路。至此哪还管什么军令,惊惶保命而去。 翁芝庭格开血影,不敢留喘息的机会,再次冲开腿法,奔到木盒面跟前,高起澈玥割砍绿网。少年再出手已是不及,只见得网线怦然断裂,鸟儿脱缚,唳鸣飞到了第五湘身旁,盘旋守护着。 这丛网线能将灵鸟困住,自是坚韧不凡,但在长剑面前,几如发丝一般柔弱,少年不由得暗赞一声:“当真是件好物。” 第五湘看到鸟儿自由,心中大安,手中化出一个葫芦模样的绿瓶,倒出一颗素青的丹丸吃了下去:“谢谢,他们手段阴险,你小心。” 翁芝庭扫看众人,并未答话,反是朝云骞走去。此时的云骞眼前朦胧,但隐约之中看到翁芝庭安然无恙,脸上也撑起一丝笑容。 翁芝庭点了点头,警惕地蹲下身子,想要为他切脉查看伤势,却发现他左手肘脱臼,换到了右手,竟发现连脏腑也有震伤地迹象,熊熊怒火燃尽了最后的一丝稳重,他目光冰冷地看向红袍女子:“你们连羞耻都不知道了么。” 只是一个眼神,少年,红袍女子,甚至是有灵鸟守护的第五湘,均是心神一颤,仿佛眼前之人是一只即将狂暴的凶兽。红袍女子感受着莫名的压抑,神色难安。 少年冷静一些,努力将法力注入双眸,扫视翁芝庭:“师姐莫要被他哄骗,他没有任何法力,只是一个凡人,想必身上是有其他的宝物才能散出这般气势,你我先合力杀他取宝,再处理第五湘。” 翁芝庭冷冷看着这个稚嫩的少年,充斥的怒火竟有些意冷心灰。他缓缓阖上了双眼,从内衫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紫綬玉珏(音决):“宝物,宝物,宝物…你们究竟修的是自己还是修的宝物?”说到最后,翁芝庭悲愤难抑,怒起澈玥,一剑斩断了玉珏。 红袍女子见他毁宝,急忙阻拦,少年腾身到女子身旁:“师姐,我看不出那玉珏的效用,但绝不是普通物件,看清形势再说。”女子心中恋恋惋惜,也只好停下身形,同时暗提术法,以备不虞。 玉珏两断浮悬,流光盈转。须臾芒耀过后,玉身渐渐龟裂落地,只留下团团莹华凝形,化成了一尊须发飘缈的老者虚影,坐盘于空。老者缓缓睁开了眼睛,瞬间,几位身怀法力之人,仿佛被老者看透,承受着莫大的压力,第五湘的鸟儿更是直接化成了玉符回到了司雀缠之上。 老者轻吐浊息,忽然长眉一抖,看向翁芝庭:“翁小子,你的金丹呢?” 第二十章 小惩 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老者所言金丹,乃是流传什广的修真一境,以致在民间也偶有传闻。 翁芝庭神色黯然:“晚辈心结不允,自弃归凡。” 常人听来,一问一答根本不知所云,但血罗宗的师姐弟二人直听得骇然惊悚,脑中嗡嗡作响。 老者星眸微动,超然的心境溅起了波澜:“当年你何等惊才绝艳,连老夫都自愧不如,心劫虽是难渡,但终有转圜之地,你又何须如此?” 翁芝庭撩袍拜倒:“晚辈明性自觉,摆脱困缚,已成定局,前辈不必挂怀。” 翁芝庭避而不答,老者三缄其口,最后抚心长叹:“地池绽秀喧早岁,澈玥耀琼巅。浥露严雪会真殿,弃道归人寰。可惜,你几尺潮泥堪不破,可憾,我闭府何久时已晚。皆是造化太弄人。” “当年蒙前辈垂眷,得赐灵媒玉珏护身至今,本应衔(音闲)草以报,如今已是无能为力,只盼前辈早日得证大道,飞升成仙。”翁芝庭又一次叩拜于地。 老者手掌虚托,在翁芝庭周身化出一股无形的力道将他扶起:“飞升大道,你本有一线之期,老夫却无甚把握…如今无法强求如何,你无悔,便也罢了。只是你道基已毁,寿元无多,之后可有打算?” 翁芝庭盘身而坐:“晚辈本欲趁寿元尚在,寄性山野,逍遥了迹,无奈夙念萦心,终不得自在。不想再余生浑浑,才请前辈虚身至此,以求因果了断。” “因果了断”,血罗宗二人听到此处转身就逃,在他们看来,所谓的了断,必然是让老者出手杀了他们,岂能坐以待毙。仅是转身的片刻俄延,全身忽热瘫如软泥,提不起一丝气力,先后扑倒在了尘土之上。第五湘见此,更不敢动作,只能忍痛以待。 仙袍复静,老者缓缓收回了手指:“因果了断,想必这因果中也有我吧…你且讲与我听,若虚身不及,我亲自去办。” 翁芝庭看了一眼已渐昏迷的云骞:“前辈,这个孩子曾于我有舍命之谊,此次又因我受难,重伤至此,若医治不当,只怕以后气脉有损,久病一生。我身上药石无多,还望前辈能出手施救。” 老者双瞳微光流转,倏而眉宇轻皱,将手虚按在云骞胸前,送出一股柔和的清辉将他笼罩,云骞只觉得周身充斥着一股难名的舒痒,不但疼痛渐消,神气也渐渐恢复,忍不住地伸个懒腰,发现脱臼的手肘已然归位,毫无察觉。 不过十几息的功夫,云骞伤痛尽复,神气洋溢地腾跳而起。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老者,跪拜道谢:“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老者点首算作回应,朝翁芝庭问道:“他与你可有渊源?” 翁芝庭摇头:“并无渊源,今日是第二次相遇。” 老者捻着胡须,沉吟不语,但翁芝庭脑海之中响起了老者的声音:“方才我探查之时,发现他神魂之中,隐隐有鬼气掺杂,应是先天遗患,即便无今日之伤,日后鬼气壮成作祟,他也难过中年。既然于你有恩,是否将此事告知于他,自己定夺。” 翁芝庭听得意外之事,回问道:“可有化解之法?此子算得上与我投缘,若能保他日后康健,也算弥补了我这次的亏欠。” 老者无奈道:“神魂玄渺,我对此道涉猎不多,不知根治之法。” 翁芝庭默然点首,思量后,朝云骞问道:“小骞,你今日遇险因我而起,理当由我而终,你可有难偿的心愿,此刻讲来,若能帮你,我定当竭力。” 云骞木然盯着虚空盘坐的缥缈老人,若说心愿,他自是有的,只是话到嘴边,却紧咬嘴唇,垂手不言。翁芝庭拍了拍云骞肩膀,半开玩笑地说道:“面前的这位老人,可算得上你所说的仙人。只不过当年欠了我好多银子没还,所以即便我做不到,他老人家也是可以的。” 老者阖目捻须:“人情还在你身上,或是他身上都一样,你且说吧。” 云骞赫然伏地,先磕了三个响头:“晚辈父母久病难愈,医石罔效,晚辈厚颜想求请大德仙人妙手济医。” 老者颔首问询:“嗯,还算知孝道,你且说说有何症状。” 云骞不敢含糊,将父母状况并上往日所见如实相告,老者星目微开,又看了眼云骞:“如此。你父母之病,根深蒂固,难作拔除,不过十几年的阳寿我还是保得住的,你可愿意?” 眼前的老者是云骞所能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人,连他都说父母的病治不好,不由得心沉似水。现下机遇难再,云骞低首跪拜:“晚辈愿意,拜谢大德仙人。” 老者转头看向瘫在地上的血罗宗二人,并指虚招,两道明光从二人身上窜回老者手中:“你们两个过来,还有你这个丫头。”连着第五湘也吩咐了一句。 三人难有它想,恭敬地走了过来,屈身以待。老者沉声问道:“你们身上可有未曾煅炼的灵材?” 见事有转机,少年连忙取出了一枚长有半尺,遍布环脊的褐色犄角,格外恭敬地托到老者面前:“此独目羊角乃是从泰戏山猎得,脊已有三十二层,奉与前辈。” 老者不屑地招起羊角:“谢良都倒是收了个好徒弟,年纪轻轻便已筑基,连他下手狠辣的臭毛病都学了九成。” 少年失惊道:“前辈如何知晓家师的名讳,莫非与他老人与您有旧?” 老者威严沉色:“怎么,你怀疑我装腔作势不成。这血门钉就钉在人家身上,能修行耕血经的人又都是血罗宗主嫡传,除非他兵解了。还需要老夫再给你解释么。” 少年连忙跪倒:“晚辈莽撞造次,请前辈恕罪。” 老者轻哼一声,任他跪着,单手骈指作剑,凌空虚划,褐色的羊角断为五节。随后口吐五团罡风,将羊角罩在其中。罡风如刀,气似磨石,片刻便修出了五颗纹路匀称的圆珠。 单这一手,让在场众人无不惊服。云骞不知其秘,惊得是神通玄奇,其余人见广识多,服得是手法难及。老者接着吩咐道:“拿些晶石过来。” 少年哪敢耽误,马上又取出了十五枚一样大小的乳白棱晶,奉给老者。老者却责骂道:“你倒会算计,有多少全拿出来。你们也是。” 天威在前,少年不敢二话,又忍痛取出了一小堆棱晶,约有三四十的模样。红袍女则少一些,不到十枚,最多的还是第五湘,恭敬地取出了近八十枚。 老者拢过棱晶,分开三成,借着罡气将棱晶粉碎如沙,只见白屑落地,空中单留下了一团氤氲白雾。老者指印徐引,御气如钻,敛着白雾刻入五颗圆珠之中。约过了盏茶的功夫,白雾尽消,只留下五颗九曲通心的圆珠,老者虚影也黯淡了些。 接着说道:“还差一件,你们谁拿?”明面上是跟三人说的,但眼神却落在了红袍女子身上。 女子心中咒骂,面色尤为恭敬的化出一方石盒,其中放着一块不起眼的暗红璞玉,甚为奇异地是在盒开的瞬间,还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老者嘴角一落,嫌弃地招了过来:“宵香玉,华而不实的东西,你若想修行幻术一道,就别想着靠些外物,否则这般年纪岂会刚刚筑基。” 女子只觉得老者格外得讨厌,抢人东西还数说人家年纪,怕怒行于色,女子颔首低眉:“多谢前辈指点。” 一旁的第五湘看在眼里,噗嗤笑了出来,哪知扯到伤口,又痛得哎呦直叫。老者撇了一眼:“有紫胸佛法僧护身反而受伤,你还有脸笑,难怪你父亲没把蓝腹佛法僧也传给你。” 第五湘神奇地看着老者:“前辈你连我父母亲也认识?” 老者懒得回答,哼气一声,再次以指剑切割璞玉。巴掌大的方玉每切一刀都散出馥郁的香气,女子的眉稍连着跳了几下,仿佛刀刀都割在了自己的心尖。 老者从几片璞玉之中,丢开差强人意的部分,只留下一片,随后刷刷点点削成了一块方玉。又将剩下的棱晶取出两成碎出白雾,在玉面刻了箍纹。 老者凝神刻着玉片,女子则痛惜的看着地上部分,思寻要不要跟老者求个情收回来,忽然看到云骞探出一双小手,一片片将它们捡到了自己的衣兜里。之后若无其事地站回原处,发现地上还剩下半截断刺,虽然坑洼不平,倒也不嫌弃,一同收了起来。 女子险些再次出手,强压着声音斥道:“臭小子,你干什么!” 云骞面无表情:“你踩到了前辈的衣服,这些东西是赔礼。” 翁芝庭欣然一笑,方才他低声提醒云骞:“地上的红玉,算得上好东西,你世叔家开的当铺,正适合东倒西卖处理这些东西,隐秘点,能换不少银子。 女子怒气熏熏,想要再说些什么。栗然发觉无形中有道目光盯着自己。女子娇躯一颤,暗暗看向老者,发现他仍在凝神刻制玉片,心中犹疑,脑中却响起了老者的话语:“方才是警告,若敢放肆让我损了颜面,你跟你们血罗宗等着除名吧。” 生死大事,甚至牵扯了宗门,女子魂不著体地呆在当场,秀衣之中兀自香汗淋漓。 片刻后,老者虚影已见朦胧,将做好的五颗九曲角珠和箍纹红玉送到云骞身前:“五颗羊角珠你自己绑好,做成手珠给你父亲。宵香玉也用綬绳系成颈饰,交与你母亲佩戴,两者切勿损坏穿凿。剩下的这些石头你也收好,每两月砸碎一枚泡于饮水之中,勿要贪多,让你父母日日饮用此水,如此可保十年阳寿无虞。不过老夫可提醒你,这些东西看似不起眼,却是有价之物,你若平白显露,招惹灾祸,莫要怪老夫欺人。” 第二十一章 大诫 云骞将角珠和红玉珍而又重地收进怀里,大礼拜谢应诺。老者扫看三人:“你们几个可愿忘了今日之事?” 少年心思机敏:“前辈放心,晚辈和师姐不敢再招惹两位昆玉,今日在场的官府众人,师姐会以秘术抹去记忆,目前城中尚有流言传播,晚辈亦会处置妥当。” 女子不敢违逆,又亏得师弟思虑周全,附和称是。第五湘亦是如此。 老者怒颜稍霁:“还算像话,坏了规矩就得有罚,你们三个自行面壁五年,静修己身,如再敢惹事,澜痕境你们两宗都别参加了。” 血罗宗二人又是承诺一番,第五湘却不服气:“前辈,都是他们设计陷害,凭什么连我也面壁五年。” 老者立眉训斥:“修仙之人比斗当远避凡人,即使被迫,也要引他们避走,而不是争强好胜,在众目睽睽之下显能。何况你有司雀缠护身,却弄得如此狼狈,修为烂泥一样,让你静修委屈了不成,五年不愿意,你们三人面壁十年。” “可是…”第五湘还要反嘴,少年高声拦道:“谨遵前辈教诲,之前是我与师姐贪心作祟,还作计伤了第五姑娘和她的师兄,晚辈愿意赔罪。”说着双手化出一方黑色木盒,快步走到第五湘身前:“第五姑娘,之前是我二人不对,这盒中还有一些蜈尘散,正可解令师兄的毒,还望姑娘息怒。”随后又压低了声音:“姑娘若是再惹怒前辈,增罚咱们二十年,便是过了澜痕境之期,还望姑娘慎言。” 第五湘被他的血影打中,多少有些忌惮。既然话已至此,只好允诺称是。 老者哼了一声,转向翁芝庭:“翁小子,这般处置你可还满意?” 翁芝庭拱手道:“前辈英决。如今天道日丧,敬畏渐失,我却苟安俗世,逃避纷争,反要劳烦前辈现身,裁决因果,晚辈深感惭愧。” 老者神思明达,听出了他话外之音,轻吐浊气:“原来,请我来是要弹射臧否。你得了逍遥,却要劳累我了。也罢,闭关太久,该活动活动了。若还有其他的事,一并讲来。” “多谢前辈,晚辈最后还有几句话想请您转带。”翁芝庭说完后,便阖目不言,等待老者传音来访。 老者会意,但在听完后神情不愿地问道:“能不能不去?” 翁芝庭果断地摇头,老者不满:“老夫的确欠了你一个人情,但今日已经应承了你两件事,这最后一件老夫自然可以回绝,你们几个说是不是。” 常言道,圣人之心难测,突如其来的发问,众人均是不知所云,看着语气似是要他们评理,但这理又从何而来?三人都低头不语,免得再忤了他的心思。 翁芝庭义正辞严:“前辈,之前医治小骞,于您乃是顺手而为。此子品行良善,高义施救必定为人称颂,反是您得了好处。第二件您也说了,是分内之事,晚辈最多算良言以荐,自然算不得人情。唯有第三件事才是晚辈心心念念之事,还请前辈莫辞辛劳。” “你以前可不是如此蛮缠,最后还要给我出难题?不去,说什么也不去。”老者哑口无言,最后竟耍起了泼皮。 翁芝庭忽然坐起了腰板,朗声念述:“当年,雨夜蒙蒙,凉风习习,您孤身一人,头戴…” “老夫,高风亮节,念在你遁世心切,我便不辞辛劳走上一趟。翁小子,祝你心愿得逞,我们后会无期。”老者急忙掐住翁芝庭话头,一语即毕,虚影华闪而逝,就此嘻然离开。只不过在所有人不知时,逝去的光华悄悄汇在了云骞的眉心。 云淡天高景相同,唯有仙影倏来去。翁芝庭身心释然,笑意也渐渐盈上脸庞,扬天高喊:“晚辈翁芝庭,祝前辈大道飞升,永驻仙颜。” 云骞感念恩德,也学着翁芝庭高喊:“多谢仙人。祝仙人…好。”翁芝庭听完笑不成声。 第五湘默默地和翁芝庭站到一边,朝着血罗宗二人问道:“你们可还要出手?” 红袍女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如何还有比斗的兴致,怒摆袍裙离院而去。少年抹了把脸,随其而去。 风波即息,精神紧绷的第五湘终于坐了下来,长吐一口气。 云骞走到近前躬身施礼:“仙人姐姐,方才谢谢你救我一命,你没事吧,要不我帮着去把您的师兄找来?” 第五湘摇头浅笑:“之前我还怕认错,看来你们就是之前百盘山的那两个山民啊,可把我和师兄骗到了。不过现下他不在城内,我调息一下会去找他的,你放心吧。” 翁芝庭起身:“之前不知二位心性,有所隐瞒,还望姑娘见谅,姑娘有伤在身,我们二人便不再打扰姑娘疗伤了,小骞,随我一起走走。” 云骞应了一声,向第五湘又施一礼:“多谢仙人姐姐救命之恩,若有朝一日,小子定全力报答。”这才跟随翁芝庭快然离去。 第五湘看着二人的背影,迟疑着是不是要探个究竟,但想到前辈的威严,也只好作罢,最后悄然离去。 徐风微微,不推黄尘,地牢深处,孤然走出了一名囚犯,顶悬的烈日让他感受不到半点温暖,随手拾起了地上的一件麻衣,如行尸走肉般游荡到了尘世之中。 古府寂寂,难挡浮沉,老者缓缓睁开眼睛,掸了掸衣袍的灰土:“此处果已了,他处因又生,这因果如何了断得了。也该探探几位老友了。”起身时愣了一下:“应该还活着吧。” …… 庐寿城外,翁芝庭坐在土路旁听云骞聊述几日的经历:“小骞,在郡守府中,你的迹象明显是中了某种幻术,为何能突然醒来?” 云骞回想道:“我也不清楚什么是幻术,当时有人在我脑海之中不断地吟语,感觉就像是我自己的想法,后来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了澈玥幻景的那位仙女姐姐,虽然记不清她的模样,但在她消失后我便醒过来了。” “原来如此,这种幻术一旦心境通明,便再难起作用了,看来你对当日的幻景印象颇深。”翁芝庭回道。 云骞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前辈,血罗宗的人是坏人吗?” 翁芝庭回之淡然:“世间之事,难以好坏分定,你年纪尚小,不必纠结,守心处世便好。”随后他起身拍了拍尘土:“小骞,之前我心意未决,送你的那颗石头,是想着有朝一日能给你些帮助。只是今日一过,它多半无用了,你把它和老前辈送你的那些一并用了,以后莫再找我说的那些地方了。” 云骞低声问道:“前辈,你要走了吗?” 翁芝庭洒然一笑,按了按云骞的头,没有别言,头也不回地闲游在了长路之间。 黄土绿树,斜阳清风,云骞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归入天迹。回想起与前辈的经历,心中稍许的失落,伴着许多的轻松。 …… 半年之后,庐寿城西的一间店肆之中 “小骞,内掌柜拿来对镯子让你估市价,还说价钱若能差不到半成就把它送给你充门面。”豆评撩帘走了进来。 云骞揉了揉脑壳:“婶婶真舍得送给我,不会又像之前拿钱换回去吧?” 豆评没好气地拿出一个锦布小包,端着鼻子训道:“你胆子肥了你,真敢让内掌柜掏银子,弄得我都不敢在她面前露面。这次她说得明白,就是给你充门面,单看你有没有本事拿了。” 云骞阖上了手边的增广杂俎(音阻),挑衅道:“好,就让你瞧瞧我的本事,连物鉴我都不用看,拿来。” 豆评咂着嘴皮,打开锦包放在了桌案,还未开口便听云骞估价:“七十五两,不能再多了。” “你还没看呢…”豆评一脸嫌弃。 “不用看,我当初来庐寿城时,婶婶就想把这其中一件送我。自从我开始学习鉴物,又偷偷瞄过几眼,错不了。” “行,有你的。那我回去问问”,豆评说着就要包起手镯。 云骞笑着说道:“就放这吧,要不你还得来一趟,准定是这个价钱,放心吧。” 豆评指着云骞鼻子:“你少来,上次也是这样被你扣了,松手。” 云骞不屑的收回小手,又开始翻看起了增广杂俎。豆评小心地揣起了锦包,又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食盒:“来,你再估估这个值多少银钱。” 云骞大声一赞:“无价之宝,你家做的嘎吱盒庐寿一绝。何时把配方也告诉我呗,我也试一下。” 豆评撇嘴质疑:“祖传的手艺,等你会和面再说吧。对了,你这次回家,二老回来了吗?” 云骞有些沮丧:“还是没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上元节都过了。想去问常世叔人都找不到,庐世叔说估计是和爹娘在一起呢,让我别担心。只是爹娘的身子,本就不适合出行,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豆评叹了口气:“当初二老既然留了信,想必有自己的安排,又有常大爷陪护,没事的。你过阵子再回去看看,说不定就回来了。还有,过几天,杜崇山可能也会来当铺,你要是不想见他就先别回去了。” 云骞轻点头:“那我就在这住几天,你回去帮我编个因由。” 第二十二章 家书 此间肆宅名叫玥翁阁,以收卖文玩为主的一间小铺,是庐世叔让云骞学以致用单租的店面。平日的货源主要是当铺的死当和周边城郡收买的物件,价钱或高或低,全凭云骞自己估定,有专门调来的伙计对外接待。每月核账时,庐世叔再拿着货单帮云骞点对讲解。 起初自是赔的一塌糊涂,其间有几次犯了忌讳险些再次惊动官府,多亏着庐世叔打点才算无事。庐世叔每次只说‘趁着年少,多吃些亏’,便又送了许多货品。 庐家婶婶会送来东西,还是因为杜崇山爬回来后说出了实情,一直心怀亏欠,因此时常会借些由头送点首饰到店里。由于没有走过当铺的账目,让云骞小赚了几笔,为他平添了不少底气。直至今日,云骞有能力做到平衡进出,决然少不了庐家的支持。 送走豆评后,云骞吃些午食,锁紧房门,跟伙计师傅打了招呼,朝着泰池街游逛起来。说游逛,也是为了增长见识,郡城中商贾如流,泰池街更是八街九陌汇集之地。因此得闲时,云骞必定来这里,看到新奇的东西便停下来瞧看,偶尔有心仪的物件也会淘些个回去。 半个时辰后,云骞大概逛了些地摊,便准备去门店里转转,发现豆评行色匆匆地找了过来。 云骞打趣:“不用这么急吧,送镯子跟铺里说声就行了。” 豆评气喘吁吁地回道:“常大爷回来了,我来找你回去。” 云骞喜出望外地问道:“何时回来的?” 豆评拉起云骞边走边说:“就刚才我回当铺的时候。常大爷半个脑袋裹着伤布,气色颓唐,后来去了书房不到盏茶的功夫,听见掌柜的怒骂,还砸起了东西,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还是跟常大爷。后来书房安静了好久,庐掌柜红着眼睛出来让我找你。” 在云骞看来,常世叔宽仁厚道,庐世叔温润谦和,从未想过二人会发生争执,心下惴惴难安,紧催着脚步回往君兴当铺。 后院书房之中,一反常日地紧闭了窗门。匆忙赶回来的云骞,不敢乱闯:“庐世叔,小侄回来了。” 木门轻开,庐世叔撑着发红的眼睛将云骞领了进来,自己一语不发地走去了正堂。 书房之中,常景住垂手倚坐,右半脸仿佛粽子一般缠裹着厚厚的伤布,气质颓然。 云骞急问道:“常世叔,你怎么伤成这样了,发生什么了?” 常景住一言不发,默然从怀中拿了封信笺,上书‘吾儿亲启’。云骞认得母亲字迹,迟疑地接到手里,追问道:“常世叔,我爹娘在哪?” 常景住吞咽口中黏涎:“我常景住对不起你。” 云骞心中一沉,独自走到一边,拆出信函。书道: 字寄吾骞,吾世承堪舆方术,象天形地,以利民生。然传至吾辈,渐失其真,唯留形家葬法可延。汝父一众向以暗昧墓盗为生,着此结缘。 然阴德损尽,灾厄临身,吾等惶然归正已是不及,招使阴邪侵身。爱女夭亡,悔兮痛兮,怜兮断肠。吾与汝父善事做尽,天地终添怜悯,得儿名骞,敦敏通情,皓皓无瑕,更兼礼孝亲敬,余年本已无憾。然百年将临,留汝孤身无依,欺辱不可言,病恙无人伴,吾每每夜中惊醒,惴惴难安。 汝即已发求仙之心,吾二人自当负石扑桥,探开一线之机。或渡溯无边,或涂登长垄,未料徘徊之地触怒天颜,幸赖景住周护,残喘至此。 天渊地壑,凡仙两隔,吾儿切勿执着,或散迹乡间,或富贵显达,或拜官封相,吾唯望汝安康一世,乐享生年。与人龃龉,务在饶之,若有凶险,便寻常庐帮护一二。切忌放纵败身,沾惹陋习。饮食细处,勿要懒散。待得成年,娶妻生子,善待亲长,莫要失了礼节。东墙树下,埋有两坛酒红,本是待汝与姊荣喜之日饮庆所用,若遇大庆,汝可起坛沥酒三杯,吾等自知。 种种皆为果报,吾儿莫要厌妒仇恨,得子如尔,此世欣然。 临颍涕泣,苦煞吾儿。 已是泪崩难绝的云骞,回首问道:“我爹娘在哪?” “家”,常景住抑着泪水,怕是再多说一个字也会哭出来。 云骞勉力擦干眼泪,跑了出去,见到庐世叔站在正堂门口:“庐世叔,我要回家一趟。” “有东西收拾吗?豆子去备车了,还有些时间”,庐掌柜静静问道。 “东西…对了,我还有东西。”云骞忽然想起一物,转身跑向了玥翁阁。 庐掌柜看着云骞的疾奔身影,阖目无言。当铺的朝奉近前:“掌柜的,银子取来了,九十两散银,五百两银票。方才从后厨热了些饭菜,您留着路上吃。” “嗯,你等会豆子和小骞,他们回来后叫着景住去南城门吧,我身上的清心丸不多了,去趟药铺。”说完,循步而去。 春阳显白,人流依旧,庐掌柜默然走过行街,看着药铺外已然褪色的葫芦,踌躇不前。 …… 南城门外 一驾骈马大车正等待客人,车夫看到常景住几人吓了一跳:“老常,你何时回来的,这半年都没了音信,去哪了?脸上的白条子怎么回事?” 常景住摆摆手:“别问了老顾,你受累把东西放到车里,一会庐大哥来了我们就出发。” 顾姓车夫应声接过了朝奉的包裹食盒,又想着帮云骞把怀中的布包放进去,云骞却不肯撒手:“师傅,麻烦您快些赶路,我想早些到家。” 车夫瞧了眼常景住:“快是没问题,毕竟是俩马拉的,可你们身娇肉贵,这颠簸难受得紧。” 常景住开口道:“老顾,受累吧。途中歇两次马,晚上仗灯,尽量快些到西岭。” 看着常景住疲累的模样,车夫不好再说什么,待庐掌柜一到,高甩响鞭,驱车出发。 路途颠簸,劳形难捱,途中云骞忍受不住吐了两次,庐掌柜脸色更难看得紧,连带的饭食都难以下咽,常景住常年驱车,还算好些。追星赶月,夜露萦睫,直至马灯即灭,这才到了家中。 见院中灵棚已起,三两帮闲之人寂寂忙碌,云骞登时大怒:“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家,谁让你们闯进来的。” 其中一位妇人不满地回言:“你这孩子,不懂事吗。我们忙里忙外帮老云家操持,怎的反成了贼人。” “出去,滚出去。”云骞不管不顾,拖拽着妇人衣角往外拉,互相险些推搡出手。 常景住拦住云骞,劝走了几人:“小骞,他们是我请来照看的,你冷静些。” 云骞拾起包袱跑扭头进了屋中,片刻后站在门口:“我爹娘呢,你不是说在家吗?” 一声质问,常景住呆然无措,目光缓缓移向了灵棚。 云骞骤然大骂:“你放屁,我娘的信中只字未提揭难二字,为何要咒伤我爹娘。”一转头,云骞抄起一截木棍便要砸拆灵棚。 啪,庐掌柜怒火冲天,一掌掴(音郭)打在云骞脸颊,竭声喝斥:“混账东西,你今日再敢起一丝不敬,我绝不轻饶。你爹娘为了你一句话,不顾病体涉水跋山,你常世叔早已不问神鬼之事,又为了你爹娘一句话,一路相随,日夜照护不说,拼尽全力,惹犯诸多忌讳,才将他们送归故里,免去门外凄凉。你娘为让你少些哀伤,耗尽心力才留下尺素之言,你个不孝子还敢在这放肆尤怨,自欺欺人。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世兄嫂,你爹娘在一个月前,便已魂灵归天,他们弃身就在棚中躺着,用不用我再开顶给你验一验?” 云骞被打的栽倒于地,声嘶力竭地吼道:“可我都已经求来了仙药,只要送到爹娘手里,就能治好他们的病,让他们多活十年。仙人是真的,他亲自许给我的十年,我都已经带来了,就在包里,只需要给他们戴上,只需要给他们喝水。”他满面泪流地抠开包裹的死结,亮出了一堆白晶,其间埋着几片散香的红玉还有一方玉佩和一串手珠。 夤夜星寒,一粒粒白晶含光寓辉,一片片红玉血纹流转,不知鉴过多少奇珍的庐掌柜,轰然无觉,不由得颓然倒地,潸然无言。 空空荡荡,戚戚惶惶,庐掌柜仰空长叹:“或许这才是兄嫂的命。” 小院院寂更(音经)深,夜风风如散魂。 今至至亲相去,心苦…难陈。 …… 西岭村北,十日后 “小骞,此处离村里有大半日的脚程,留你一个人在此过夜我不放心,还是先回家里住吧,隔些时日剪草修整就行了,不用在意俗礼。”庐掌柜担心地说道。 云骞安慰道:“没事的,庐世叔。当初我在百盘山里都能过上几夜,现在还有爹娘和姐姐护佑,不会出事的。” 庐掌柜无奈:“你的性子真随了你母亲。也罢,此处风水是兄嫂生前专门挑选的,你常世叔又亲自巡看了几夜,他说无事便是了。木屋都是用新木搭的,会有些潮闷,你要多出来晒晒日光,平日伙食你先对付着,过几日我会把玥翁阁迁到集市附近,让伙计时常来给你补些虫香楮(音楚)钱,需要估鉴的物件也会一并带过来,你莫要懒散懈怠,我若无事也会常前来核对,还有…” 云骞知道庐世叔的叮嘱又要说好久:“好了庐世叔,我都记住了,考学的功课我也会静心完成,不会落下。此处山青水净,食粮齐备,正是养性修身好处所。您早些带常世叔回城医治,他的炎症可不能再拖了。” 庐掌柜抹了抹眉额,从怀中取出了一颗镂空的铜球,又从袖里摘出一套精致小巧的袖弩:“此地虽人杰地灵,但世事难料,这两件是我以前保命的物件。铜熏球里装的是迷魂散,遇道凶险将里面的药丸捻碎撒出去,中招之人立时昏睡倒地。至于袖弩,射针喂过毒药,可致人麻痹,但打中要害,则是件取人性命的凶器,万不得已,切不可使用。”说着庐掌柜自嘲了一句:“这两件东西我雪藏已久,想不到今天却给了你。” 第二十三章 化缘 那位红袍女的半截刺针被云骞藏在靴中,慎之又慎地将两件收好,探头问道:“庐世叔,还有吗?” 庐世叔瞪了他一眼:“又不是让你打猎,以备不虞用的。你安心读书,下次我来的时候,若错估半成,我让你把增广杂俎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云骞喏喏地送走了庐世叔,着手收拾应用之物。木屋两丈见方,小是小了些,也足够生活摆设。铺褥桌椅等一应器具都是庐世叔买办,不用花费心思,但木柴饮水等琐碎之物,还是要多备一些,毕竟是自己此后三年的住所。码放书墨,挑水晾柴,布撒虫散,来来回回的蹲起忙碌也让云骞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两个时辰后,云骞歇了歇腿脚,打开之前带回来的包袱,沉吟不定。为爹娘求得的玉佩和手珠,云骞趁别人不注意一同归入了土里,剩下的白晶和红玉效用难明,便留了下来。 想到血罗宗二人小气的模样,必是珍贵非常,若将它们随意丢到河里冲走,云骞有些不舍,但存在身边,万一被宵小之人发现,又会招来麻烦。思前想后,还不如自己喝了一了百了。 留出一枚,云骞将剩下的白晶包好,藏在床下。从外面,搬了一块平整的石头,想要碾碎泡在缸里,但白晶有些坚硬,用斧锤才砸成了碎块,当初老仙人随手一挥化成粉尘,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大粒小粒地挑拣出来,云骞突发奇想地取出一粒含在了嘴里,尝着有些咸涩,并没有其他感觉,又吐出来丢到了缸里:“哎呀,没洗,算了,反正是我自己喝。”云骞拍了拍手,从外面挑拣木柴准备煮饭。 屋子正中专门空出两尺宽位置,用来搭灶取暖。日常素食会有人定期送过来,云骞蒸煮一番即可。只不过平日都是父亲持火,云骞有些生疏,被烟熏出木屋几次才算点燃。抄起铁锅,到缸里取水,发现白晶并没有变化,也就不再花心思了。 因地处山野,听不到打更之声,所以只能依着往日习惯,觉得困乏再解衣休息。 此后,云骞除了每日为爹娘和姐姐剪草规整,定期烧祭楮钱,便是攻读课业,学商鉴物。一晃三个月,生活也逐渐适应下来,只不过让云骞头疼是附近的杂草长得太快,每次清剪后,第二日必然又冒出许多,若不及时清理,很快就能涨到膝盖般高。这段时间下来,木屋边道已经堆起了一人高的草垛。 还有一件让他奇怪的事,附近多出了许多动物,野兔雉鸡不说,连鸟雀都时常盘落,后来又增了两只狍鹿。云骞担心它们胡乱刨土,驱赶过几次,只不过走后便又会回来。观察了一阵,发现他们大多时候都是安静地呆卧不动,有外人来的时候才会躲起来。 少年心性的云骞,曾试着找些水果食点投喂它们,不过都被嫌弃了,看样子只是享受此处的环境。云骞查究无门,索性放任。平日山中难免孤寂,有它们算是一种陪伴。真哪天来了熊罴,再作其他打算。 每隔一月,会回家打扫房舍,不知为何乡里人总对他指指点点,云骞能避则避,每次都捡着清晨和傍晚出行。所以,在昨晚到家打扫后,便留了一夜,今日天光未亮,起身回木屋。 平日的忙碌让云骞锻炼了筋骨,大半日的脚程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也不似往前那般疲累,翻过山丘,再走上几里便到。 然而这次,发现高地之上正有一个人朝木屋的方向眺望,牛山灌灌没有头发,身穿一件破旧不堪百衲衣,手中托着暗黄的钵盂,像是个僧人,还像个乞丐。 平日人际稀少,此人又举止不明,云骞心下生了警惕,摸了摸左臂的袖弩,又从褡裢布袋中取出了铜熏球,绕开了乞丐所站之处,闷不做声地朝木屋走去。 有心避开,还是被僧人看到,缓步走了过来,同时呼喊道:“小施主,且请留步。” 云骞暗暗捏开了铜熏球,驻立以待。那僧人体态枯瘦,肤色暗沉,脸上皱纹轻叠,年纪应是五六十的模样,目光明净,透着稳重慈祥。 僧人启手:“小施主勿怪,贫僧乃是云游四方的苦行僧人,忽见此处山泽敛秀,生气不凡,不知可有高人栖居,贫僧想去拜访一二。” 云骞摇头道:“大师勿怪,此处乃是家亲魂安之所,并无甚高人,怕是让您失望了。” 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有扰,请施主恕罪。既如此,贫僧这便离去,不知附近可有村镇,贫僧想去化些斋食。” 见僧人温和恭顺,并无恶意,云骞放下了戒心:“村镇是有的,不过少说还有大半日的行程,大师认不得路,可能会更长。若您不介意,我丁艰的木屋中有些素食,我给您取来。” 僧人垂首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慈悲。” 云骞淡然一笑,领着僧人朝木屋走去,快到木屋时,让他在外等候,自己跑去屋里包取饭食。 僧人定眼观瞧,发觉此处生机盎然,百灵祥和,不由得心生赞叹,屋后不远处乃是墓茔,僧人不敢失敬,一一躬身拜礼。 云骞出来后见僧人如此,低声说道:“大师恕罪,我年少无知,不懂避讳,扰您心境了。” 僧人合十:“施主不可如此,贫僧叨扰此地清净,又得蒙施舍,心中难安,愿为尊亲诵念经文,不知可否?” 云骞有些诧异:“只是些平常的饭食,大师何必辛劳,待日后凑齐了香火,再请大师不迟。” 僧人神色恭谨地向云骞解释:“贫僧苦修菩提,不敢谈教化众生,只求心境圆满,施主即肯布善结缘,贫僧若视而不见,难得圆满。况且此处福泽深藏,乃是上佳的修行之地,也是贫僧的一点私心,还望施主成全。” 云骞懂不得佛门的规矩,但能看出他的善意:“既如此,便有劳大师了。” 僧人得许,口念佛号,恭敬地走到屋后,随后阖目盘坐,诵念不绝。云骞听不懂僧人的经文,也不好失礼,自己坐在了不远处,等他念完。 然而这一等,却是到了傍晚。云骞早午都没吃饭,直听得饥肠辘辘,脑困头昏,顾不得失礼,自己回屋蒸饭了。吃完后,听到僧人还在诵念,不由得自嘲了几句。从屋中取出了风灯,点着后轻轻放在了僧人身旁。自己取出书籍,借着灯光看了起来。 僧俗不相干,共此松明烛。许是云骞与佛无缘,佛音轻唱在侧,反倒渐渐入了睡梦之中: 田野草麦,雾纱幽荡,古路秋桐,簌簌红扬。家中木门半敞,院内父母坐忙,暖阳如酒,菜田散香,围桌而坐,取菜盛汤。庐寿临别,父母黯伤,木柜高站,无奈典当,长友相敬,谁知百盘山苍。 一幕幕的往事轮循,不知过了多久,云骞浑浑噩噩地感觉有人在捅自己,恍惚惊醒过来。夜色依旧,灯火如是,云骞抚蹭脸颊,看到手指粘流的泪水,吐气一叹:“原来是做梦。” 用衣袖擦了擦脸,感觉还有人捅自己,定睛观瞧,险些喷笑出来。眼前一只半腿高的黄鼬,头上一顶破烂的雨笠,别着几根羽毛,脸上像是用面粉铺了两块白,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短衫,肩膀搭着白布,云骞怎么看都是自己晾晒的衣物,被它穿在身上,直叫不伦不类。 黄鼬双腿站立,一只爪子掐着腰,另一只攥着跟木枝捅自己的小腿。云骞又气又笑,伸手要将衣服抢回来,黄鼬呲溜跑开了几尺,站起后将木枝杵地,活动了几次下巴,突然发出又尖又细的声音:“你看我是个人吗?” “噗哈哈…”云骞再也忍不住,仰头捧腹大笑。黄鼬见他笑了起来,毛身兀自颤抖,似乎十分紧张,仍坚持着等待云骞的回答。 一旁的僧人不知何时已诵经结束,云骞泪梦,他看在眼里,只是未曾叫醒。而这只打扮得像戏中丑角的黄鼬其实已经徘徊了许久,直到下定心思,这才捅醒了云骞。 僧人口念佛号,起身走到云骞身旁耳语了几句,云骞乐不可支地听完后,脸上半信半疑,忍笑朝黄鼬开口道:“即是人身,何必再问,飞举登天,指日可待。” 黄鼬听完,咔咔笑了起来,举着木枝,原地跑了几圈,一转眼冲进了山林。云骞听到短衫被硬草一次次刮破的声音,眼皮跟着跳了几下:“大师,您方才说的讨口封是怎么回事,为何我说完后它如此高兴?” 第二十四章 因由 僧人和笑:“此事贫僧偶然听过一些。据传众生芸芸,或有些身具慧命,经历长久修炼可得道成仙。其中形色不同,但多以人身修炼最快,依其所言乃是人身魂魄圆满,利于修行,我佛门倒也有六道之说。因此许多生灵常会先修人身,再成仙道,然而此等逆天之举必遭天罚,艰险难渡。一些久混人间的生灵待炼去口中横骨,会寻人讨句口封谶言,若得封诰,可替他们挡些灾劫,若被贬损,则天罚愈重,后果难言。不过贫僧未曾亲历,不敢妄言真假。方才灵机闪现,才让施主如此回言,若能有助于它,亦是一次善缘。” 原来自己一句话险些坏了人家修行,云骞连忙问道:“大师,那为何要找我,若如此重要,向您讨封不是更稳妥些吗,我方才险些损了口德。” 僧人摇头轻笑:“方才所言,仅是贫僧道听途说。想必那黄仙郎,本就栖居此地修炼,见施主温润谦和,才想要取巧讨封。贫僧初来乍到,心性难测,它岂敢随意请封。”忽然僧人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僧人苦笑:“施主可否帮贫僧取些斋食,贫僧修行尚浅,有些定力不够。” “大师请随我到屋中就斋吧,我还留了很多。”云骞拾起风灯,将僧人请进了木屋。平日他便以素食为主,此刻倒没有什么顾忌,为僧人打了些白饭,又取了几盘咸菜青蔬放到桌上。由于没有茶饮,从缸里盛了碗清水:“大师勿怪,此处少有人来往,未备客茶。” 僧人合十:“施主不必挂怀,贫僧苦行至今,风餐露宿乃是正常,如今日这般盛斋,实是少有,岂敢再贪恋其它。”说着将白饭和咸菜都倒进钵盂之中,水也泡了进去,起身坐到屋外,手抓着吃了起来。 云骞见他把青蔬都留了下来,心中过意不去,从柜中取了根驱虫香,点燃插在僧人旁边的土石之中,陪着坐了下来。 待僧人谢斋后,云骞询问道:“大师,您的法号是什么。” 僧人回道:“贫僧法号原淳,乃是禹甸寺的弟子。” “禹甸寺在哪,我好像从未听说过。”云骞回忆着说道。 僧人苦笑:“小施主不知实属正常,禹甸寺在此地以东北万多里外,早年是处有名的寺宇,世事变迁,如今只剩下了几间禅房和一口石钟,贫僧苦行多年,唯盼有朝一日能修成正果,重燃本寺香火。” “万里…那您岂不是每天要走上很远?”云骞惊异道。 僧人简略解释了几句:“并非如此,贫僧虽是云游,但仍以到各地寺庙参学为主,短则几日,多则一年不等,如这般行路倒不是常有。” “那您去过连空寺吗?我们附近的人都会去那里烧香拜佛的。”云骞兴致盎然的问道。 “去过的,贫僧在寺中挂单三日,获益良多。” “大师,这连空寺中可有仙人吗?就是那种可以飞来飞去,举火凝冰的高人。”云骞得知原淳到过连空寺,将心中存留已久的疑惑说了出来。 僧人一愣,片刻后回道:“施主若说得是身居神通的世外飞仙,想必连空寺中是没有的。不过贫僧游历时,听说过此类传闻,甚至有幸见过一次神通,不过此人身法奇绝,贫僧苦追了三日,最后不了了之。” 云骞心跳快了几分,追问道:“大师可否告知此类传闻缘起何处,那高人现身之地又在何方?” 僧人回道:“即是缘法,何无不可。此地西北长远,有一绛(音匠)珠城,传闻颇多,此人也曾在城中逗留。只不过此类逸事太过缥缈,贫僧不能确定他便是施主所说的仙人。” 云骞含笑点首,接着便转开话头问起了之前僧人诵念的经文,僧人自是知无不言。一位听问有矩,一位诉述有心,不觉间晨光熹微,已是过了一夜。 屋外鸟雀复聚,僧人回神醒悟,起身合十:“贫僧痴于佛法,自顾言说,竟不知耽误了施主安寝,罪过罪过。今次得遇施主,贫僧感激不尽,待日后有缘相见,必与施主畅言四海。” 云骞意犹未尽,但僧人执意要走,只好听从,想要再取些斋食,又被婉拒:“苦行之人,不敢贪安,能得诉心愿已是福报不浅,施主保重,贫僧告辞。” 云骞还礼,看着僧人离去后,便坐在台阶之上托着腮帮发愣。盏茶后,起身说道:“还是先补一觉吧。” 三日后,庐世叔到来。如前次那般考问了云骞的学业后,又指点了一番鉴物的讹误之处。在询问近况时,云骞草草应付了几句,庐世叔见他安然无事,也放下心来。临走时说常世叔炎症不轻,还引发了旧疾,需要长时间安养,所以一直没过来。云骞说去探望,被庐世叔按下,让他安心课业。 庐世叔走后不久,云骞听到有敲门的声音,不明白最近为何如此热闹,出门一看,发现前几日的那只黄鼬正拖着个布包,掐腰立在台阶之下。 云骞看着它小巧蛮横的模样,想笑又不敢,抿着嘴问道:“你怎么来了,你们不是要每天修炼的吗?” 黄鼬提着尖细的嗓音训斥:“没礼貌,你们不都是要见面行礼的吗,怎么跟我就不用。” “噗哈哈…”云骞不知为何只要听到黄鼬的声音,就忍不住笑气,捧腹大笑起来。黄鼬呲牙咧嘴,直气得跺地暴跳。但看在云骞眼里,反觉得煞是可笑,声音一浪还比一浪高。黄鼬恼极,一下跳到云骞脑门,抬起尾巴,放出了看家的屁功。随后头也不管,气熏熏地拖着布包走进了山林。 云骞抽笑难止,一股刺鼻巨臭熏得头昏眼花,险些吐了出来。连忙爬到别处,大口地换气不止。盏茶后,气得暴喊:“没良心啊你。” 周围盘卧的动物下了一跳,其中一只狍鹿似乎还瞪了他一眼,像是扰了它们的清净。 云骞撇嘴对视:“世风日下,世风日下。”无力地走回木屋,闻了闻还是有臭味,从柜里点了三根熏香,才算盖住。晚上的饭菜,云骞看着反胃,直接饿了一夜。 第二日,黄鼬再次到来,依旧拖着一个布包。昨日吃过的教训历历在鼻,云骞险些把早饭吐了出来,强忍着胃口施礼:“见过黄先生,不知您到此有何贵干?” 黄鼬也老实了许多,同样抱拳:“二皮见过恩公。”等了许久都未听到回应,抬头一看,发现云骞正蹲在地上,竭力地捂嘴憋笑。 黄鼬一反常态地没有发怒,反而拖着布包一脚脚地走进了木屋。云骞偷偷看着它的举动,勉力呼出几口长气,待缓和后也进了屋中。 黄鼬十分礼貌的蹲坐于地,待云骞进来后才开口:“昨日过来是为了还恩情的,可没耐住躁性,才想教训恩公。回去后老祖宗把我骂了一顿,所以今天又来了。” 云骞陪着跪坐下来:“若说恩情的话,你当谢谢原淳大师,若无他善意指点,我多半会口无遮拦坏了你的修行。其实到现在我还有些惭愧呢。” 黄鼬不楞头脑:“大和尚那边老祖宗去过了,我说的恩情除了当日之事,还有其他的。” “其他的?可我们也只在前几日见过。”云骞疑惑道。 黄鼬咔咔咳了几声,嗫嚅说道:“恩公,您打开床下的包袱自然知晓。” 云骞心中一沉,但仍故作镇静:“我床下哪有什么包袱,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黄鼬摆爪:“恩公莫要害怕,我没有恶意。我本是久居此处的黄鼬,自从恩公来后,一直暗中观察,曾多次偷进来过,所以平日往来之人,您包裹中的东西,腰间的迷药和左臂的袖弩,甚至您当日赔葬的东西。” 最后一句出口,云骞登时站起,撩开袖弩直指黄鼬胸口:“你们敢扰我先亲安宁。” 黄鼬吓得趴在地上急道:“恩公放心,我等规矩甚严,平日只会借尊先亲的恩泽修行,一定不敢造次。恩公在此居住三个多月,可见过我等损伤墓茔?此山中的地鼠凶鹰亦是被老祖宗管束,才不会来此亲扰。” 云骞回想着往日的情境,再次问道:“如此说来,你们倒是一直在帮护于我,可我等之间并无交集,你们为何如此?” “回恩公,此地风水灵浊相生,暗藏不露,可保我等不受仙客打杀,安心修行,但难有快进。恩公所埋的两件饰物,本为天地精华所聚,又经人锻炼,灵气丰润又内敛徐循,被土气牵引致使方圆几丈内灵气渐成道理,于修行大有裨益。我等本不该现身于人,但老祖宗见恩公品性良善,方才破例准许。” 云骞怒气渐消,缓缓放下了衣袖:“我之前还奇怪为何草长得这般快。是我错怪你了,赶紧起来吧。” 黄鼬长舒一口气:“多谢恩公,此次前来正是为了还您的恩情,您请看。”说着黄鼬抻开布包绳结,把东西一件件掏了出来。。 云骞好奇地观瞧,但片刻后却是目瞪口呆。布包看着小巧,尚不足黄鼬一半的身高,但黄鼬掏出一件又是一件,足足取了半盏茶的功夫。 云骞看它还要掏取,连忙打断:“不用掏了,这个布包我要了。” 第二十五章 问道 现在的木屋有些拥挤杂乱,黄鼬点了点地上的东西:“其实我带来的还有一些,只是种类差不多,您从里面挑些可用的吧。这个布包,对您是无甚用处,它没有法力是打不开的。” 云骞略显失望:“这样啊,你们能修炼的就是好。”一样样查看起了地上的东西。数量最多的是滋补药材,灵芝参茸,虫草蜕就,年份十足,放在庐寿城中都是少见的佳品。还有些璞玉籽料,云骞看了几枚亦是质地上乘。剩下则是古物器具,有两件兵器,看得出它确实花了心思。 只是云骞一直随庐世叔学习鉴物,潜移默化之中眼界高了许多,习惯地估了番价钱,随后开口道:“这些东西你收回去吧,于我并没有太大用处。” “恩公不再看看,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我亲自挖出来的,还有一些是老祖宗的私藏,肯定不会有假。”黄鼬回道。 云骞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平日学习鉴物,自然知道我的眼力。我并不是怀疑东西掺假,只不过这些东西于我来说顶多换些钱财。若此时我便衣食无忧,想必此后再难精进,不免让庐世叔失望。况且你们说的种种恩情,都是我无意为之,你们不用太放在心上,收回去吧。” 黄鼬听完两爪抱胸思索起来,忽然开口道:“要不我为恩公牵些因缘如何,附近村镇有妙龄少女,只要…” 云骞正色打断:“我要守孝三年,岂可私定婚姻大事,我知你无心,还请莫要再谈。” 黄鼬见云骞又要生气,吓得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云骞不忍见它为难,接着说道:“你方才一直说老祖宗,它和你一样是黄鼬吗?” “不是的,老祖宗乃是一尊四角苍牛,神通广大,一直照护着我等,其他的我也不甚清楚。”黄鼬不无崇拜地说道。 “四角牛?”云骞想了想村中的黄牛,不由得赞叹造物之玄奇,忽然灵机一动:“依方才所言,既然你们不是一族,那你们修炼的法门从何而来,也是他老人家传授的吗?” “不是啊,我们都是凭本能吐纳修炼,若能开得灵智,老祖宗才会从旁指点一二,恩公想问什么?”黄鼬回道。 云骞咽了咽口水:“你能不能回去跟那位老祖宗说说,也让他指点我一下,我也想神通广大。” “啊?恩公也想修炼成牛吗?”黄鼬不解道。 云骞气道:“你这灵智开得真是率直。我的意思是我本就是人身,灵智已开,若只是些吐纳的功夫,我自然也能修炼,要不然老祖宗怎么会让你找我帮忙。” 黄鼬迟疑地回道:“这我要回去问问才行。不过前几日找您不是老祖宗指点,他不喜欢我们用取巧的法子。我炼去横骨后,也犹豫了好长时间,直到大和尚来此念经,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这才壮着胆子来的。” 云骞笑道:“那也是原淳大师佛法精深的功劳,跟我无甚关系。有劳你回去帮我问问,无论成功与否,都是还了这份恩情。” 黄鼬高兴地跳了起来:“好,本来这些东西也抵不上恩公之物,若真能帮到您,我一定尽力去办。”说完黄鼬撑开布包,将物件收好,跳着钻入山林之中。 云骞满意地点了点头,准备起身打水,忽然想起之前黄鼬让他打开床下的包袱。此刻它已经离开,无法再问缘由,便钻进床底将包袱取了出来,豁然发现里面的白晶和红玉少了一半之多,这才明白它口中的恩公之物乃是被偷去的半数,登时破口大骂:“黄二皮,你若办不成,我一定把你当了换楮钱。” 这一骂,连过了七日黄鼬都没再过来。云骞虽是气恼,想想平日只是拿白晶泡水喝,一直不知道它们的功用,还不如送它们当个人情。 正准备小憩一会,听得有敲门之声,以为黄鼬终于来了,开门却是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一字长眉,双眼略有凸出,身披大氅,脚踩长靴,看着像是文生。中年男子开口:“见过云小友,我姓洛名玄山,乃是此地蒙引。今次专为黄二皮之事而来。” “洛…前辈,晚辈云骞见过洛前辈。”云骞并未见过此人,他既然提到了黄鼬的名字,想必也是此山生灵,便将他请进木屋,又倒了杯清水:“前辈勿怪,屋中未备茶饮,还请饮些山溪泉水。” 洛玄山笑着接过水杯,含了一口,随后将杯中水一饮而尽:“确实比平日的甘甜许多,小友能每日品饮此水确是令在下羡慕得紧。” “前辈说笑了,此水都是取自山溪之中,您既认识那黄仙郎,自然不会缺紧,何来羡慕之说?” 洛玄山笑道:“小友不必隐瞒,我此来并非为了打探隐秘,只是有感而发。水中所浸之物虽非绝世罕见,但于我等还是十分珍贵的,从来不敢如此奢用。黄二皮这皮孩儿起了贪心,才私盗小友之物,在下替他陪个不是。” 云骞不敢托大:“前辈不必如此,我手中之物乃是机缘所得,到现在尚不知功用,既是于黄仙郎有所臂助,送他一些亦是无妨。只是前辈可否告知此物究竟为何?” 洛玄山恍然:“难怪如此,原来小友还不知价值。此物为灵晶,乃是天地精华所聚,我等修行之辈虽可吸纳天地灵气,但历时日久。若得此物相助,可事半功倍。单讲那黄二皮,它资质不高,却能炼去横骨,便离不开此物的帮助。至于常人,若得灵气滋润,亦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只是小友碎晶之举,会让灵气挥散大半,仅剩的一些若不及时采用,亦会渐渐消退,所以我才会一番感慨。” 原来当初血罗二人的不舍,翁前辈的嘱咐还有黄二皮的举动,全是因为它可以帮助修炼。那我是不是也可以?云骞回想着此前种种,忽然一愣。 洛玄山看得明白:“小友可是觉得空凭此物便可修得仙身?” 云骞听出了话外之音:“前辈既有此问,想必知晓关键所在,还请指点。” 洛玄山神色郑重:“在下修为浅薄,指点谈不上,只是我此来目的便是与小友所问相关,自当先阐明利害,以免再生龃龉。古言天地造化玄妙,众生百态不一,各有其常道。然则百态之中时有异类,可解脱于常道,其法别万千,但多根生于本真,我等之法讲究浑然养精,贵族之法则多在炼气化神,非外物可成。如小友这般盲目寻求异族法门实是不智之举。不说演得真法,代价难言,各族少有通惠。即是得一法门,若无根基修行,多是走火入魔的下场。” 云骞怔怔发愣,母亲遗信劝他莫寻仙道,两位世叔对父母揭难细情闭口不言,自己却仍执着于此,偏偏又犯了人家忌讳,直到被人家找上门来。愧悔,自嘲,还有失落,萦心不散:“晚辈不知深浅,妄求真法,还请前辈恕罪。” 洛玄山不清楚云骞所想,但看出他心境不平:“小友于我等山灵有恩,我自当解惑一二。只是你既有这些灵晶,想要换些入道根法应该不是难事,为何要寻我等兽灵之术。 “晚辈当初只求医好先严慈身病,才得到这些东西,就是天公难允……如今想要求道,又已断了机缘。上天无路,更不敢示人询问,拜托黄二皮乃是糊涂之中想出的办法。” 洛玄山沉吟思索道:“如此在下也就放心了。这修行之法,我确有一门可赠。” “前辈还愿意教我法门?”云骞诧异地看向洛玄山。 洛玄山回道:“小友且听我说完,此法源生中古,本是诸族参照贵族功法汇创,以为化成人形后一气修炼之用。此法不重根基,但修习缓慢,且无神通共成,只能增些许元寿,尚不及我等依本能修行,逐渐荒弃,如今只剩些断篇残句。我族曾搜集迁补,最终不了了之。小友当下漫寻修炼之法,若只想强身健体,增些元寿,此法倒也得宜。” 云骞心中切切:“不知代价几何。” 洛玄山点头道:“小友聪慧,此法虽于我等无甚用处,毕竟涉及我等修炼之道,小友需立誓,不可再转授于他人,此为其一。其二,我族能将此法留存至今,亦是耗了些精力,代价小友还是需要付的。” “可是灵晶?” 洛玄山摇头道:“非也,灵晶珍贵,却可以搜集,在下想与小友换得的是一件饰物,一串五珠手链。” 云骞这才明白此人前来的目的,五珠手链必是当初与父亲赔葬的那串,只是为何偏要手链。况且以他们的能力,想要得到,未必需要与自己商量。种种疑惑渐生,随之而来的还有不安。。 洛玄山见他沉默不语,接着开口道:“小友且勿猜疑,在下之所以想要那串手链,乃是此物质地属兽角一类,且种类珍惜,于在下有莫大用处,其中涉及我族密辛,不好与小友诉说。但此物为高人所炼,其中附了一缕识记,若无主人认可,或盗或夺,此物立时化为齑粉,再无用处。若待灵力耗散一空,兽角亦会品质大减。因此才想与小友商谈。” 原来啊原来,自己看似谨慎,却不知被人惦记了许久。老仙人怕是算得明白,留下了所谓的识记当作后手。他们忌惮,才会恭敬商谈,否则如黄二皮那般盗走即可。自己守孝只为父母不受侵扰,如此看来守得当真可笑。 第二十六章 修身 云骞抬头看向洛玄山:“晚辈粗学几日商道,多少明白知者定价的道理。前辈学通古今,又何必坦诚至此,就不担心我起了别的心思?” 洛玄山笑道:“在下苟安于此,只为得有朝一日,登道升天,届时若心境有缺,怕会平增劫难。此时即是与小友商谈,自当坦诚以见。” 云骞缓缓起身,又为他取了杯水:“多谢前辈,只是这些仙物乃是晚辈一心为先严慈所求……虽于晚辈无用,但终是个念想,不好抵物交换。” “小友孝心,在下钦佩,不罔我亲自来一趟。现下修行法门于我无用,手珠于小友无用,其间有孝字难全。小友顶多在此栖居三年,此后这里难有照管。既如此,在下愿承诺小友保此地百年清静,并吩咐山众,每日为尊先亲剪草巡护。日后离去,亦会让它们代代相承,小友以为如何?” “前辈真愿守护先亲百年?” 洛玄山回道:“小友无需怀疑,此地本就是我等栖居之所,即使无有此事,亦会日夜守护。剩下的那枚红玉之精尚需五六十载才会消解,此间它们受其恩泽,理当付出些辛苦,更何况还有在下的叮嘱。” 云骞大喜:“多谢前辈费心思虑,晚辈感激不尽。只是前辈还请答应晚辈一件事情。” “还有何事?”洛玄山疑惑道。 云骞起身施礼:“前辈须立誓此后不得毁诺,晚辈自知太过无礼,但为求心安,必须放肆启口。” 洛玄山笑道:“理当如此,在下愿击掌为誓。” 云骞起身,率先立誓不将此法转授于他人,洛玄山亦是立下誓言。啪啪啪三声击掌已毕,云骞带他来到了父母和姐姐坟茔前,燃香立地,三跪九叩,述明因由,洛玄山亦告罪一番才虚空轻点,一串手珠被地面缓缓推出,云骞手握珠串轻语了几句,只见五颗珠子清华忽闪,复归如初。 洛玄山再拜一礼,接过手珠,取出了一本残旧的书籍:“云小友,这本是我的经论译本。名为歧泉虚元经,以吐纳之术为主,平白浅显,日夜均可修习,虽是见效缓慢,若持修不弃,寿过百岁应当不难。小友收下此书,黄二皮之事便了结了。”说完即走进了山林隐幽。 周围的动物似是十分害怕洛玄山,直到他走后才出来。云骞静静看着手中的典籍喃语:“爹娘姐姐,若你们还在该有多好。” …… 某处古老庞硕的树阁之中,有二人临台而坐,执子对弈。其中一人须发皆白,青氅玄纹,仪容清癯(音渠),仙姿凛然,正是当日庐寿城现身的老仙者。对弈之人乃是青年模样的男子,白衫玉带,眉眼修长,相貌如圭如璧,堪称郎艳独绝。旁边两位侍童,身型不高不瘦,烹茶不疾不徐,显然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 忽然老者长眉轻挑,落子也迟了半分。青年悠然一笑:“老哥哥还是认输的好,我是不会让你见到璃儿的。” 老者面色难看地将棋子丢进棋钵:“只要跟翁小子有关肯定没好事,棋艺老夫认输,下一场规矩我来定。” 青年温文尔雅地回道:“只要不比炼器,小弟一定奉陪。” 老者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就比炼器。” …… 夜静更深,云骞坐在桌前,读完了这部歧泉虚元经论,书中言辞晦涩难懂,但洛玄山新增了批注,多少能看得明白。只不过他却有些气馁,此法讲究循序渐进,导引养形。据言共分五境,第一境可增元寿五六十载,此后每修成一境大致可将此数翻上一番,待五境圆满,可以在体内另辟虚元,妙用无穷,称之为歧泉。 乍看能修成第一境已是寿过百岁,但想修成要近百年的功夫,臻至五境圆满,云骞粗算要耗千年的光阴,而且书中只记有前两境法门,后三境早已失落,算来算去还亏了百余年。好在此法胜在稳健,每日花一个时辰导引气脉,其余时照法呼吸便可,无碍于正常行动休憩。 云骞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发现理解没太大偏差,不由得仰头长叹:“商道,商道,打交道。看人,看人,这洛前辈看着真是个老实人。” 毕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仙家功法,若是弃置不学,实在可惜。再次翻开第一境潜心研读了一遍,依照着吐纳之法,调息导气,随后便渐渐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云骞看着床边的仙经苦笑不已,这法门看似简单,修习起来又是另一种境况,且不说一个时辰的内照枯坐,单说这平常的调息之术,自己至多坚持了半盏茶,已经头晕目眩,不得不缓上一缓。而且若不时时注意,下意识就会忘记,委实劳心费神。好在洛前辈提前交代了一番,否则云骞真的有些怀疑此经的真伪。 再次照着调整吐息后,云骞走出木屋开始修剪杂草,到得门前发现黄二皮蹲坐在台阶之上,访如石像一般纹风不动。云骞自己走去打扫,看到木屋后正有些野兔狍鹿啃食着新草,不时还有鸟禽为爹娘和姐姐叼来些野花,朝阳青柳之下,云骞会然一笑,静静看着它们。 “恩公,这些都是老祖宗吩咐的,它们灵智不高,暂且只能做到如此,若恩公不满意,你便告诉我,我教它们。”黄二皮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 “这样便可以了,劳烦你帮我谢谢它们。”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云骞自是听不懂它们的意思,但能看出这些生灵对自己亲切了许多。 回到屋中,云骞问道:“二皮,你什么时候能像洛前辈那样修成人身?” “恩公…”,黄二皮刚要说话被云骞拦道:“你还是叫我小骞吧,我听不太习惯这两个字。” 黄二皮倒也痛快,立时改口:“小骞师傅,你误会了,老祖宗还未渡过化形之劫,昨日乃是用幻形之术掩饰真身,免得吓到你。” “你怎么还加上了师傅,叫我小骞就行。” 黄二皮回道:“不行的,我此来是奉了老祖宗吩咐,让我跟你学做人的,说你虽然年轻,但心性沉稳,而且算得上亲孝良善,若我能跟在你身边修行,不但可以启发灵智,在日后渡劫之时亦会有所帮助。” “你们化形真的这么难吗?若真如此,像洛前辈那般以幻术示人不也可以吗?”云骞问道。 黄二皮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老祖宗只说化成人形后修炼得快。” “倒是与原淳大师说的差不多。那你知不知道我这门功法怎么修炼得快些?” 黄二皮依旧摇头:“我没修炼过,不清楚,只不过老祖宗说此法无关灵气,我们修炼只是浪费时间。” 云骞嘿然不语,心想着人不如兽,自顾地坐了下来。黄二皮见他不再说话,便又如之前那般蹲坐了起来。 “对了,洛前辈说我之前碎晶饮水之法太过浪费,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物其用。” 黄二皮腾地看向云骞:“送给我,我保证物尽其用。” 云骞没好气地瞪了一眼:“你去旁边呆着。” …… 密柳徐风花飘砌,明月玉露引霜白。黄郎少年笑堆雪,木檐细雨燕还来。 荏苒时光如此,不觉间三年孝期至满。云骞轻吐浊气,缓缓睁开了双眼。肩头雀鸟惊醒,铺开翅膀飞到了地面。 此时的他比两年前长高了不少,由于每日修行不辍,兼有灵晶滋养,日积月累,身形轻逸健朗了许多,脸上亦多了些许稳重和坚定。 云骞平静地说道:“清明已过,以后你们照顾些。祭香我留备了许多,每月初一十五,你帮我燃上三根,我担心路可能会很远。” 黄二皮低头抚蹭着腰间的红玉腰带,不舍地问道:“老大还会回来吗?” “应该可以吧。对了,我的那几件衣服尺寸改好了,算是额外送你的礼物,你且好生修行,争取早日渡劫。”云骞摸了摸它的脑袋,随后背起包袱,拍了拍褡裢布袋,一步步离开了这间居住三年的木屋。 路上行人不多,云骞轻步徐循,直奔车行,准备回庐寿城见两位世叔。当初常世叔因为炎症复发,将养了半年才好,此后便住在了庐寿城,去年上元节时和庐氏叔来过一次,只不过身体不太好。所以这次云骞让黄二皮找了些山中的补品,顺道带过去。。 剩下的灵晶除了翁前辈的那枚都送给了它们,黄二皮身上的宵香玉带,是云骞自己动手打磨的。之前被它偷去的两片,一气之下给吞了,因为云骞总说它屁太臭。云骞担心它吃坏了肚子,这才将剩下的三片切分后做成了腰带,着实花了不少功夫。 路上行车住店,兼着修行不觉疲累,相比于三年前好了不知多少。庐寿城风色依旧,大开的南城门人流不绝。君兴当牌匾高挂,幌杆上红带飘扬。云骞进门喜逐颜开:“豆哥,来杯好茶。” 第二十七章 天意 三年不见,豆评俨然升了二柜,正支应伙计折货时险些没认出来,围着云骞转了两圈:“你吃什么了,长得太快了。”云骞初来时显得瘦弱身小,如今隐隐高出他了几分,身形也挺拔了许多。 云骞低声嬉笑:“豆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一会我先去庐世叔那,完事过来找你。” 豆评仍是打量着他,摇头叹道:“人说女大十八变,你这也变化太大了。” 云骞笑骂道:“我再变也不能变成女人,你想媳妇着魔了吧。” 豆评嘿嘿一乐:“我还怕你没长进,原来都知道娶媳妇儿了。先去书房吧,庐掌柜正在呢,我一会请个假,咱俩好好聊聊。” “得嘞”,云骞笑应一声,跟朝奉等人打过招呼,去书房见世叔。 庐掌柜自是知道云骞的回程,见他背着个大包袱进来,笑脸和煦地问道:“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吗,怎么背这么多东西?” “嗯,一切顺利,包里给您和常世叔带了些东西。”云骞将包袱放在了侧案上,从里面掏出了一个个木盒。庐掌柜笑着走到近前,打开木盒一看,却是目露奇异。盒中一枚半掌大小,橙黄细长的果子,一头突出了两个紫角。 “这个名叫骑龙果,成熟时间很长,据说能调理气脉,启发灵慧,只是不宜多吃,我吃了一枚,感觉味道不错。这里三盒是给您和婶婶还有庐维的。另外还有两份人参,都是八十年以上的好东西。” “骑龙果?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哪来的?”庐掌柜担心地询问。 “有些机缘才得到的,您不必担心,一会我想去趟常世叔那,他还是在车行住吗?”山中诸事牵扯过多,云骞隐瞒了过去。 庐掌柜自然听得出来:“他在外城租了间屋子,我带你过去。” “嗯,我正好有事与世叔们商量。” 庐掌柜将东西存到柜中,陪云骞走去西外城,路上询问了云骞的打算,再过些时日便是院试之日,错过要等到明年。 云骞只说等见了常世叔一起商谈,随后便聊起了其他事情。 常世叔裹布已经褪去,只不过半侧的脸留下了一大片疤痕,右耳也不见了,平日会顶着黑纱幕离出门。屋内略显昏暗,待二人进屋,云骞也拿出了一盒骑龙果和一份上好的丹参,讲述功用后,又特意取一瓶虫白蜡,说是一种少见的玉虫所产,可以生肌活血。 当初常景住曾在山野巡看了五日,以他的本事应该不会遗落。但云骞居住在木屋,回来后便拿出了这么多稀奇的东西,着实令他不解。看了眼庐世兄,也是摇头不知,便询问道:“小骞,你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云骞没回身,声音平静地说道:“常世叔,庐世叔,我想知道爹娘遇害的经过。” 庐世叔面有愠色:“说你几次了,怎么还要刨根问底,世嫂临终时的叮嘱,就是担心你苦恨不前,最后心怀侥幸,重蹈覆辙,怎么就不明白呢你。” “侄儿明白的,爹生前劝我莫要妄想,娘留书让我乐享生年,常世叔面容尽毁落下残障,都是在警告我,这凡仙之间隔着的是天渊地壑。” “那你为何还要纠缠不清…”庐世叔方开口,云骞抢住:“可我就是想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是多深,凭什么他们能高高在上,凭什么他们可以伤我亲长,凭什么我们没错却要讳莫如深。” 庐世叔勃然怒斥:“我告诉凭什么,就凭他们神通广大,我们就不行。你若执意罔行,最后害了性命,我们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云骞突然如嘶吼一般指天呐喊:“我们怎么就不行,不知我们便去寻,没有我们就修行,若单凭他们神通广大,我们就不能比他们更厉害?” 庐世叔冷面如霜地看着云骞:“几年了,你执念竟如此之深?难道凭几句空话,就能愿想成真。我教你的东西就是让你惑心失智,连判别都没有了么?” “我没有失智”,云骞呲咧咆哮起来。 眼见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常世叔沉声训道:“臭小子,你怎么敢顶撞我世兄。” 经验养病的常世叔拾起了长辈威严,云骞瞪对着他冷冽的目光,一言不发,愤愤跪于地上。 常景住转颜拉着庐炬手腕:“世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怎么争恼了呢?” 庐炬依旧怒气不平:“想法想法,他这是想着送命的法子,我不该教训么?” 常景住劝抚着庐炬坐下,叹息着说道“世兄嫂走得憋屈,小骞又独过了三年,生了偏执并不为过……” “我没有偏执”,云骞不忿地说了一句。 常景住怒道:“你真以为见过仙人就牛鼻鼻了,了不起的是他们,不是你。 人家吹口气就能拍死你,说你去送死有错了?” 云骞受着指骂,扭开了视线,沉言不语。 “哼”,常景住冷哼一声:“你自小受家教熏染,还有缘见过真仙,因此烙下的偏执不怪你。但你得明白,我们说的是常情。你执意走上此路,可曾想过,若真有一日遇了凶险,我们怎么跟你爹娘交待?” 堂内一时陷入了平静,云骞意气鼎盛听不进,两位叔白忆追昔年但噎言。还是庐炬懂得气氛,低声道:“起来吧,地上凉。我跟景住都把你当亲养的,看不得你受苦。” 云骞拾着衣摆,起身朝常世叔说道:“东西您记得用,对伤有好处。”随后一点点打起包袱,安静地走出了房门。 常景住看着云骞离去的身影,跟庐世兄商量:“晚上吃顿饭吧。” “三年了,今天才想起来。” …… 泰池边石亭 豆评将声音压得很低:“这俩果子真有这么神奇?那我要是都吃了,会不会比大将军还聪明。” “你可别都吃了,有可能会成傻子。我是算好了留的,你和巧儿一人一个,还有这颗佛筵根是给尊萱留的,能为她老人家益血补气。天下就我能找到,你别犯傻给卖了。”云骞又从包里取了一个长有半尺的青色根须,外面用丝布包裹着。 “算你有良心,还能记着我娘跟巧儿,这个怎么吃,是煮是蒸?”豆评毫不客气地把青根揣在了怀里,随后端详着骑龙果,不知如何下口。 云骞得意地说道:“先吃龙屁股,那里最甜。” 豆评撇了他一眼:“你平时吃东西都屁股屁股地叫吗,还让不让我吃了。”说完张开大嘴,整枚吃了下去,囫囵的咀嚼之声显得格外地享受。擦了擦嘴角的甜汁:“我也算是吃过一条龙了,走咱俩去诗社,跟他们对对联去。” 云骞好劝歹劝才把他拦了下来:“没这么快,起码得消化消化。而且启发灵慧,多是对那些小动物,咱们顶多吃个味道。” “告诉我这些是从哪里买来的呗,我攒钱多买一些。”豆评笑道。 “都跟你说别想了,没吓唬你,这些东西问深了不好。”云骞突然发觉此语似曾相识,沉吟后抬头问道:“豆哥,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走另外一条路,但后果难测,你会选吗?” 豆评回道:“打住,我最怕这种问题了。以前我家养猪的时候,就有人让我来城里,当时把我难坏了。” “那你怎么决定来城里的?” “问的老天啊。”豆评向上指了指。 “你还去算命了?” “我可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家伙。”豆评说着从地上捡了跟木枝,啪嗒丢在了地上:“头指左边我就在家,指右边我就来城里,多省事。” 云骞意味深长地竖起大拇指,决定不再问下去,阖眼打坐起来。 “真的,很灵的。你思来想去又拿不定主意,反倒跑来问别人,还不如这么试试。”说着豆评捡了一块石片,放在云骞手里。 “要不你把剩下的果子也吃了好了,我觉得巧儿挺聪明的,应该用不到。”云骞摩挲的手里的石片,无奈说道。 豆评装作没听出来:“那不行,最起码让她尝尝味道。你别墨迹,试一下就知道了。打水漂会不,出来单数就是选,双数就不选,快快。”说着又把云骞拽了起来。 盛情难却,云骞颠着手里的石片,腰膀齐用,甩了出去。泰池水面之上,石片蜻蜓点水,打开点点涟漪。谁知好巧不巧,正打到岸边休憩的夫妻身旁。二人撒腿便跑,听到身后训骂的声音,豆评气道:“让你打个水漂,你打人家媳妇干嘛。” “还不是你挑的石片太好,我都没敢用大劲儿。”云骞气恼道。 “那你数了没?”。 “吓忘了,不过你这法确实挺灵。” …… 第二十八章 经过 晚间,君兴当铺 云骞陪两位世叔落座,常世叔摘下幕离,脸上重新包上了伤布,说道:“小骞,你的药确实好用,感觉脸上热乎乎的。想必过些时日,能重新长好了。” “嗯,这些时日您忍耐些,可能会痒。加上那根丹参,应该可以好不少的。”云骞回道。 庐世叔感觉此时的云骞清爽了许多,开口问道:“小骞,你可是想明白了?” 云骞点头道:“嗯,我还是想要知道细情。” “之后呢?”庐世叔追问道。 “讨公道。” “公道,公道,哪来的公道?你爹娘与我二人……”庐世叔怒道。 云骞抢道:“我自己的公道,因果报应也好,仙人降罚也罢,我终究想看个清楚,弄个明白。否则心不甘,气不平。” 庐世叔抬手指向云骞:“你有不甘,我们就没有么。你要能活到我们这个岁数,就明白那有个屁用。我告诉你,不甘,不平,给我忍着!” 云骞起身抱拳:“爹娘曾言让我自选余生道路。这三年间侄儿自省悔过,诸怨不置,但唯有一事,不想承认爹娘所为是徒劳。侄儿自知妄想难追,但即便有朝一日因此魂归地下,我能堂堂正正面对爹娘。” “堂堂正正……堂堂正正”,倏然间常世叔拍案狂笑起来,肆意难绝,似是这积年的不甘,难纾的郁气,终于得以宣泄。 云庐二人,被常景住的意气打断,不知如何相处。 直至笑声渐退,常景住眼中焕然生光,意气风发地满了杯酒:“世兄,一个男子汉都说出了堂堂正正四字,我们还拦个拐。小骞,够争气,我常景住敬你一杯。” 云骞会然一笑,想接过酒杯,被庐世叔抢了过去,还瞪了一眼常景住:“小孩子喝什么酒。”自己则忿忿一饮而尽。 常景住好似寻到了往年的憨直,指着云骞回嘴道:“没想到,真没想到。敢说堂堂正正了,三年都长大了,不能再当孩子了。小骞,是你自己的心愿也好,是为世兄嫂鸣不平也罢,你无非就想在成仙路上瞅一瞅,看一看。单一处,你哪来的本事走这条路?若寻着世兄嫂的经历求索,我敢断定,死路一条。若踏遍天涯碰运气,多半也是痴心。” “侄儿已有了几处去所,虽不知结果如何,终究是个方向。” 庐炬锤案质问:“你这几年到底接触过什么人,谁告诉你的去处?难道与这次带回的东西有关联不成?” 云骞点头道:“世叔安心,侄儿多少接触过人心险恶,不会全然相信。其中详情侄儿不好直言,只能说确有些经历。” 庐炬还要追问,常景住则说道:“既然你有判断,我们不好深究,你想知道细情,我能告诉你。但你须答应,听知后绝不准莽撞行事,真罔送了性命,不只我二人无颜面对世兄嫂,你这所谓的道路那是一纸空谈。” 云骞见常世叔终于应允,郑重回道:“侄儿答应两位世叔,此后定然潜行隐忍,绝不意气用事。” ‘景住啊,景住,’庐炬心中长叹。事已至此,只好默然落座。 常景住闷了口酒:“当初世兄嫂仗着堪舆术学,为你寻访灵山仙泽。晓行夜宿四个多月,毫无收获。我们弃南向,转西行,不明时误入了一处峡谷,大雾迷茫。我们要退出去,失去了方向。不是自夸,凭着我和世兄嫂的本事,哪怕把我们抛到万山密林之中,我们也能安然出来。但这一片大雾,足足困了我们五天。” 这五天的经历他并未多说,但云骞看着常世叔比着手掌发愣,多少明白了其中的辛酸。缓缓起身,为他斟了一杯酒,许是动作大些,常世叔似如惊醒般回了回神。 “我三人绞尽心思,勉强找到关窍,逃了出来。没想到在谷口碰到了两个人,究竟是不是人,哼!他们见我们能够穿出迷雾,威胁我们带他们进去。我们苦求,其中一个人,突然变出只赤黑的凶虫扑向了我。” 常景住突然直指着右脸,狞笑中透着恐惧。云骞一个激灵险些丢掉了酒壶,哪还不明白他耳朵和脸上的血肉消失的原因。 庐炬接过酒壶,让云骞坐下,自己给他斟了杯酒。 “不是为了恐吓你,只是你要有心里准备,不要弄得如我这般。” 云骞强稳着心绪道:“后来呢?” 常景住恨恨吐了口气道:“这二人有些本事,能驱开一些雾气。你爹娘护着我,一点点地寻探,终于带他们穿过了迷雾。一道落崖瀑布,围着很多人,他们都在看着瀑布,像在等什么。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瀑布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跌水潭的石渚上有个老头挥手,旁边的人跳进去便消失了。” 庐掌柜开口问了一句:“景住,你确定没看错么,且不说那裂缝是不是挡开跌水的突石,若真有瀑布,为何你们在雾里一点声响也听不到?” 常景住摇了摇头:“我也想不明白,但肯定不会看错。威胁我们的两个人,也是为了那道裂缝。他们掏出两个巴掌大的木杵后,潭边突然响起了雷声,随后便有一道闪电劈中了其中一人。我吓得傻了,只记得在第二声响起时,另一个人拿了一张纸片,闪电就拐向了我们。” 常景住看向庐世兄:“云世兄站在最前面,像当年一样……那些人丝毫不在意我们,只是追向另一个人。我背起世兄逃跑,嫂嫂指点方向。到最后,世兄去了,嫂嫂也不在了,只留下了我一个丢脸的废物。” 一席三人,常景住仰头发呆,庐炬安抚劝慰,云骞扼腕沉言。 …… 翌日清晨 云骞正在屋里收拾行装,门外轻轻地响起了敲门声,以为是两位世叔为他送行,打开门却看到一位少女,水青的对襟倚风翩动,淡粉的纱衣银丝绣香,晨光清辉抚衬之下,清丽可人。 少女素指轻绕,娇羞的脸庞淡淡地泛起红霞。云骞看得有些呆愣:“巧儿,你怎么来了。” 原来少女正是豆评的妹妹豆巧:“小骞,哥哥说你今天要走,是真的吗?” 云骞轻嗯了一声。 “你要去哪里,要很久吗?”豆巧烟眉微蹙,如水的目光中露出不舍。 云骞迟迟地开口道:“应该会很久。” 豆巧樱唇轻抿,低低的声音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佳人在前诉心声,云骞却有口难言。 豆巧听不得回答,强奈住鼻间的酸盈,拉起云骞的手,将一串红绳连结的的珠链放在他的手心,转身捂面而去。 庭院树后,响起了豆评关切的呼唤,朝云骞喝道:“我妹妹为你编了一晚的手链,今天又打扮得这么好看,你还敢拒绝,回来看我不抽你。”随后紧忙追了出去。 手中珠链留残香,倩影如水波情堂。青豆待熟问君柳,谁愿长亭两相茫。 片刻之后,常世叔来到当铺,看到云骞正独自坐在台阶前:“小骞,怎么自己在这坐着,你庐世叔呢”。 云骞惊醒,将手链藏了起来:“庐世叔说此次北行路途遥远,不太放心,想亲自帮我安排车辆,。” 常世叔嗯了一声,坐在云骞身旁道轻叹道:“别怪世叔,我已经没胆量再碰那些事了。往后你谨言慎行,切勿轻信于人。若事不可为,不要强求,快些回来,毕竟命只有一条。若你因此身遭不测,我和你庐世叔便成了罪人了。” “常世叔,您就不能说点吉利的。我这次是先看看,又不是去送死。不行我会想其他办法,别担心。” 常世叔点点头,从包里取出了一封信还有一个布袋:“多的我也不说了。昨日我把能想到的东西都补写在里面了,你路上看看,好有个防备。至于这个东西,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你吧。” 刚要解开布袋,庐炬正好进得院来:“小骞,东西收拾好了么?” “嗯,收拾好了,文牒和银票都在身上,散银和其他的都在包袱里。” 庐炬走到近前低声问道:“护身的东西呢?” 云骞拍了拍褡裢布袋,又摸了摸袖弩,示意都带在身上了。庐炬又从腰间取了一个精巧鼻烟壶,也放到了褡裢里:“这东西可以解大部分的迷药,人心难测,你机灵些。景住,你手里拿的什么?” 常景住褪开布袋,露出了一卷晶莹剔透的无字玉简:“正好你回来,免得再说一遍。”庐炬气问道:“你不是说当初把这些东西都丢了么,这是怎么回事?” 常景住苦笑:“舍不得。” 庐炬眉峰皱紧,怒哼了一声:“先跟我进屋。” 云骞不知庐世叔为何气恼,看常世叔惭愧的神情,不好细问,跟着进到了书房。 常景住刚掩上房门,便被庐炬训道:“你舍不得就留着,把它送给小骞干什么?” “常世叔,这是什么东西?”庐世叔说得严重,云骞耐不住好奇,低声问了一句。 常景住自己坐在了桌案旁,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东西和你的项坠来自同一个地方。” 云骞意外地听世叔提起项坠,只是项坠的来历,父母也从未细讲,难道真有隐情。 常景住抬头看向庐炬:“世兄,他既然选了这条路,我想着这东西说不定对他有用,所以才拿来了。” 庐炬来回指着云骞和玉简:“他此行本就福祸难测,这东西不明不白,不是给他平白添了凶险么。” 常景住不以为意地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说小骞这几趟犯险,单说他身上不明不白的东西还少了么。”又端着玉简看向云骞:“小骞,当初我们和世兄嫂做过什么,想必你是知道了吧。” “嗯,娘在遗信里告诉我了。”云骞低头回道。 “事情是我们做的,跟你没关系,不用悔愧什么。”常景住安慰了一句,“当初,我们四人仗着本事东掘西盗,算得上小有名气。偶然一次,我们发现了一处隐秘的皇家古墓。” 常景住忽然朝庐炬问道:“世兄,你说我们当时要是罢手,会不会就没事了?” “你都说了是祸躲不过,更何况报应”,庐炬自己坐在椅子上,哼了一声。 “哎,报应。”常景住抹了把脸,看向云骞:“怪我们贪心不足,墓内破损严重,没找到值钱的东西,我们不愿放弃,凭着凿掘手艺,又发现了一间洞府,找到了许多没见过的物件,剩下的除了些不认识的草植,便是一具躺着的枯骨了。这个便是在他旁边发现的,你的项坠也是。” 之前常世叔说的潦草,云骞倒没觉得如何,但听到此时,心中一惊,不自在地挠了挠胸前的项坠,对爹娘和两位世叔的作为有了另一番认识。。 “放心吧,都处理过的,你不是说它还救过你一命么。”常景住笑着指了指云骞的胸口。 “可是古墓之中为什么会有洞府?”云骞一直不清楚项坠的来历,如今常世叔主动提及,自然要问个清楚。 第二十九章 禁制 庐炬本是不愿提及此事,但云骞出行在即,能让他多些见识也是好的:“那间洞府不是古墓建制,像后来人额外开拓的。但古墓地理虽然隐蔽,不至于埋了几千年无人发现。此人为何栖居墓底,如何能够存活,我们都想不明白。另外洞府的里散落着不少药瓶,我们推测此人生前受过重伤,最后苦捱不住,一同殉葬的。” “那后来呢?我爹娘和二位世叔为何不愿再谈及这些事情?”云骞追问道。 “因为在我们碰到项坠的时候,古墓里出现了阴兵。”常景住见庐世兄说不下去,便回道:“我们几个逃得了性命,也受了邪气侵染,落下了病患。你父亲当年是身强力壮,之后久病孱弱,就因为替我们挡住了大半。” 云骞以为爹娘是操劳过度留下的病根,从未想过是这样。 常景住担心他因旧事胡思乱想,打断了他的思绪:“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卷玉简我留在手里,其实好是奇作祟,想着万一哪一天能打开来,得个天书秘卷,便能如何如何。只是如今不再敢有这个心思了。” 常世叔手上的玉简长不过一尺,牍片凸刻着一方封缄,与平日见过的竹简相似,但并无字书:“这玉简打不开吗?” 常景住知道他有此一问,将玉简递到了他的手里:“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云骞转了转玉简,并无捆绳之物,用力掰动封缄,牍(音读)片如粘连的一般纹丝不动。常景住见他费劲了力气也奈何不得,走到书房外捡了颗石头回来:“用这个试试,你们就知道我为什么不舍得扔了。” “砸坏了怎么办?”云骞迟疑道。 庐炬本就喜好查鉴东西,当初玉简被常景住收走,还未来得及细看,今日复见,也想探究清楚:“你这些方法都试过了?五行之法呢?” 常景住苦笑道:“开始我还怕弄坏,后来刀砍斧剁,火烧水浸,连砒霜我都买了两兜,全不行。只有一点发现,重击它会现出一些东西。小骞看看你气力有没有长进。”说着将石头递给了云骞。 好奇难耐,又有常世叔前言,云骞将玉简放在地上,用石头轻磕了两下,见其无恙,便运足了气力,猛地砸向玉简。 石块及身的刹那,玉简乍现出许多诡异的铭纹,瞬间又流闪不见。常景住苦笑着叹气,庐炬正惊疑不定,却看到云骞突然抱头痛叫,转瞬昏困倒地。 …… 两日后 云骞一点点睁开眼睛,脑中头痛阵阵,勉强起身又缓了一会。庐家婶婶正在水盆旁投浣毛巾:“醒啦,有哪里不舒服吗?你先等会我去叫你世叔。” 云骞迟迟地嗯了一声。庐世叔很快走了进来,脸上显着疲惫,看到云骞苏醒才如释重负:“可算醒了,郎中说你神劳亏虚,耗伤了心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劳?”云骞揉了揉太阳穴,吃痛地哼吟了两声:“世叔,那卷玉简呢?” 庐世叔回道:“在景住那呢,你的项坠也是。前日你突然昏倒,我们安然无事,思来想去怕都是项坠的缘故。他不放心,都收起来了。” 正说着,常景住与婶婶也走了进来,同样关切地询问因由。云骞摇头道:“我没事了,两位世叔和婶婶都没休息吗?” 常景住无奈地笑道:“休息个拐,这两天又是请郎中,又是查古典,又是砸玉简,差点没把神婆请来。你倒好,蒙头一觉,睡到现在。” 云骞听着常世叔苦笑爆粗,多少明白了一番‘热闹’:“给你们添麻烦了。只是现在口渴得紧,常世叔能不能再帮我弄杯水。” 常景住笑骂道:“自己起来拿去,惯得你。”婶婶不懂两位叔侄的取闹,但牧犊心盛,起身给云骞倒茶水。 云骞哪敢造次,赶忙起身解释,抢着倒水喝了两杯。庐炬和妻子说了两句,让她先回屋休息,接着朝云骞说道:“这件事,你婶婶知道得不多,只说你哀思成疾。我们俩明白,所以你常世叔还自己带上项坠砸了玉简,但怎么尝试都没有像你这般,可想得到其中的缘故?” “我也不太明白,不过我脑海里好像知道了些奇怪的东西。常世叔那玉简和项坠呢?我想再试一次。” “还要再试?再晕过去呢?”庐世叔诧异道。 “这次轻点应该没事。”云骞也担心,就是耐不住好奇。 常世叔放开了许多,转身出门,回来的时候便带着一个小包和一块石头。 云骞打开包袱,思虑后,并没拿起项坠而是将玉简放到了地上,刚要举起石头,便听到常世叔拦道:“小骞,你要不要先吃些东西,万一你再昏个几天,饿死了咋办。” “常世叔,您就不能盼我点好。” 庐世叔瞪他了一眼,但也说了一句:“你先吃些东西。” 云骞安慰了句没事,便举起石头再次砸向玉简,只不过力道比小了许多。异纹乍现,转瞬即逝,云骞若有所思地把戴上项坠,再一次砸了下去,依旧如此。云骞托腮不语,像是陷入了更深的疑惑。 二位世叔不明缘故,看他安然无事,先将心放了下来。 庐世叔问道:“小骞,看出什么了吗?” 云骞思绪难进:“嗯,这玉简上的光纹好像叫契崖五玄禁,是一种护封用的禁制,如契印一般,需要对刻出另一半才能解开。若是强行破禁,它会直接毁掉玉简。” 常世叔眉头紧蹙:“没听懂。什么拐,梦游呢你?怎么跟那帮大仙说得一样。” “我不太清楚啊,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头突然被灌了许多关于它的道理,我一时不能参懂,弄得头昏脑涨。刚刚才确定,我已经把它参悟了。” 庐世叔沉吟片刻后问道:“这等仙家之物不是我等可以理解的,你既然知道方法,是不是能解开玉简了?” “不行,这封禁好像有五层,层层勾连,我只看到了第一重,剩下的还不知道。而且即使都知道了,没有契印还是做不到。”云骞确定地回道。 常世叔失望叹道:“咱们还是没有这个机缘。那方才你砸了两次为啥,难道真的是与项坠有关吗?” “就是种感觉,这个我也不敢确定,但总觉得是与它有关。”说着云骞忽然想起了当初百盘山时,翁芝庭说项坠吸血的性质,连忙跑到储柜边,取出了一枚细针。朝自己指尖比了比,没能下得去手,把针交给常世叔说道:“世叔,你帮我取扎几滴血出来。” 从方才开始,常景住一直是糊里糊涂,见云骞莫名其妙地要放血,索性也懒得再问,捏起他的指尖便叮了上去。 血珠涌出,云骞倒不觉得十分疼痛,自嘲着端托项坠,在上面沾了几滴,随后吮指等待。片刻后并无变化,似乎是需要什么特殊的缘故。 庐世叔静看着云骞莫名地动作,开口询问原因。云骞是突发奇想,说了徒增疑惑:“应该是我想多了。这两样东西虽然疑惑颇多,我还是想留下来,庐世叔可以吗?” “项坠本是世兄嫂给你留的传家之物,无需我同意什么”,庐世叔踱起了步子:“只不过,这玉简,你确定要带在身上么,万一再让你突然昏倒,外面可没有我们帮你。” 云骞点头道:“嗯,晚辈明白,会在自顾有余的时候再尝试,平时细心收藏好,免得被别人看到,世叔请放心。” 庐世叔朝常景住看了一眼,这才点头应允。既然查不清,试不懂,再多深究无益。此时屋外有些阴沉,而且时辰未到正午,便吩咐云骞将应用之物收拾好,洗漱后准备吃饭。 云骞却觉得此时已经耽误了两日,再吃过午食,怕是今日行程又要搁浅:“庐世叔,不用麻烦了,我会在路上买些吃的。收拾完便出发,免得晚上找不到客店。” “急在这一两日么?你精神未复,还是不要勉强得好。”庐世叔担心的回道。 “我怕再多呆几日,便失了心思,所以想尽早出发。而且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不用再麻烦什么。” 见庐世兄有些不愿,常景住解劝道:“小骞既然有自己的打算,咱就别管了。帮他收拾收拾,带些吃食也就行了,我去叫车行的人过来,顺便吩咐两句。” “行吧,我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可以带的,你抓紧收拾。”庐炬这才同意。 半个时辰不紧不慢,两位世叔将云骞送上马车,临别又是一番叮嘱。轻鞭一响,马蹄踏踏而行,常世叔看着云骞渐远的车架,开口问道:“要不我还是跟着吧。反正这半辈子就这样了。” “真碰了那种人,你又能做什么。小骞既然选了,有些事还得自己担着。况且此去与那处峡谷南辕北辙,当不至于危及性命,你且把伤养好,我给你保个媒亲,过些踏实日子。”庐掌柜平静地说了几句。 常景住苦叹不言,转头看到豆评急急赶了过来:“豆子,你怎么过来了。舍不得你这个兄弟了?”。 豆评喘息着问道:“常大爷,庐掌柜,小骞已经出发了?他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么?” 常景住疲累难耐,用力地抹了把脸:“应该有些时日,等着看吧”,转头回去了庐寿城中。 第三十章 望鹄 连空寺,庐寿城西北,乃是庐寿城所属州府最大的寺院,香客鼎盛自不必说,据传寺中供奉着两位大德高僧的舍利,若有缘膜拜一二,可以增长福慧,甚至开悟成道。 按云骞的打算,先到附近连空寺上香探访,能查到踪迹最好,没有便到当年原淳大师提及的绛珠城。之前木屋时,云骞也曾拜托黄二皮找洛玄山询问,只是他一直闭关,难以见到。黄二皮凭着群兽的关系,搜寻了几处隐地,可以循路查找。至于庐寿城的荒栈,云骞怕有心人知晓,只留作最后的选择。 三年的修习,云骞已经习惯了吐纳之法,除了一个时辰的导气,平日赶路不必刻意修行,所以寻着打尖时又买了几本异志散记,期望能多得些线索。 …… 五日后,连空寺山南 此地叫雾石镇,名为村镇,地区却不小于一般的城郡,兼靠名寺,算得上往来香客首汇之地。云骞和车夫昨夜安顿了一宿,清晨早早起身游逛城镇,顺便打听连空寺的情况。 镇内街巷阡陌,琳琅满目的串珠玉佛,鳞次栉比的香铺书肆,处处透显着朝佛之意。转过街口,云骞偶然发现一家楼铺的匾额,透雕的虚白额,两端镂刻一对浮水黄鹄(音胡),中间题着三字:望鹄阁。 云骞乍以为是一对家鸭,待看清题字,猛然想起了翁前辈送他的那枚刻字的灵晶。说以后遇到不可解的困难时,可以到挂着雁形匾额的店铺寻求帮助。之前曾在庐寿城内外寻过几遍,都未能得见,今日却意外地遇见了。 循街道打量两圈,云骞心下犹疑不决:翁前辈既然提过此事,必定不会有假,若望鹄楼真是他所言的店铺,或许能与仙家有些关联。但灵晶不能再用,直接开口问询,人家也未必理会,还是先探一探。 云骞准备了几句说辞,便走向门口迎客的伙计:“小二哥,你们这家卖玉件吗?” “有有有,公子爷您里边请,五贡七珍八宝咱们这都齐备,有几件还是专门从连空寺请来的,灵验无比。”店小二见云骞穿着并非锦罗玉衣,但搭配有矩,迎近陪笑,喜气盈盈地将他引进堂来。 堂内修装不俗,细雕的货架,涂金的立灯,还专门点了几根熏香。云骞点点头,随意地询问:“我记得东边的城郡也见过这种匾额的铺子,你们是一家吗?” “公子爷,我们这鹄字阁的商贸遍布天南海北,都是这样形制的匾额,您要是光顾过蔽阁,就是老主顾了,到时候我跟主事的说声,给您打个优惠。”店小二笑回道。 “倒是大生意”,云骞随意挑看了几件,摇头道:“你们这的籽料大多产自山南,有没有更好些的,像是乳白色的晶玉?” “哟,没想到公子爷是位行家,您说的玉种小的还真没见过,要不我帮您问问主事的?” “也好”,云骞掏出了十两一锭的银子,用袖子盖着递到小二手里:“只不过我想亲自问问,你帮我引个路吧”。 店小二吓了一跳,连忙推让道:“不瞒公子爷,我们主事的少有露面,小的只能是帮着问问,没法带您上去。咱们这东西齐全,您先看着,我去去就回。”说完便小跑上了二楼。 二层布装典雅了许多,还专门用屏风隔了几间雅室,似是供商谈饮茶之用。店小二直接找向柜台:“华叔,少鹊在吗?楼下来了一位年轻的客人,像是个行家,点名要种白色的晶玉,要不要带他上来谈谈。” 被称作华叔的中年,行止稳重从容,沉吟后说道:“算了,没准是别家来打探货源的,最近不太安宁,少鹊不知道何时能回来,打发走吧。” 店小二应声回到楼下,看到云骞正在挑选护身符:“公子爷,主事的确实不便,您要不看看其它的,这对玉双卯正是上好的辟邪之物。” 云骞拿不定此处是否跟翁前辈所说的一致,主事之人不愿现身,只有暂且作罢。随口应付几句,回街上找家了食肆,云骞借着点菜的机会又打听了一些:这望鹄阁开了小百年的光景,是家老店,甚至城中的几番变故,都没有影响到他们,反而越做越大。至于东家谁是,少有人知道。 云骞再问了几家小店,内容相差不多:“先到连空寺吧,毕竟那是首要的目的。”随手买了本香典,一边走,一边翻阅。 路上香客颇多,一直走了半个时辰,云骞抬望佛刹,只见得红墙琉璃瓦,高殿飞檐廊,殿前石灯立座,山后塔幢(音床)供禅,既有熏熏香鼎燃重业,又开堂堂三门引众来,不由得让人生起敬意。 走过小门,云骞正张望着知客寮的所在,发现有不少香客正兴奋朝侧殿后赶去。云骞猎奇心起,随人流先逛逛,便跟上了一位年迈的老者:“大伯,您这是去哪啊,怎么大家都在往这边走?” 老者身形有些佝偻,转头看到一个朗俊的少年正低身询问自己:“小伙子,哪来的?” “晚辈是从外地来进香的,听说这里十分灵验,也想拜一拜,求个功名。”云骞和善道。 老者连连点头不已:“嚯,老头我当年也考过功名,就是没中过,你年纪不大就好生上进,不错不错。” 云骞含笑以谢,又问了一遍。 “嗨,老来无事就看个热闹,哪像你们年轻人,走动闯西的有路处。要是我能年轻个十年,没准也跟着你再考一次呢。”老者一边摇头一边感叹。 云骞无奈陪言,接着追问到:“大伯,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老者拍拍额头:“你看看我,年纪大了就爱多说话,平时在家里没人陪着,顶多跟你李大婶聊几句,但我也不爱跟她扯东扯西的,没劲……” 云骞连问三回,却得了一位姓李的婶婶,索性也不再追问,有一搭无一搭地顺着人流前行。山路高低波折,脚下的台阶也有些坑洼湿滑,云骞虚扶着老者聊谈道:“大伯,这连空寺的大和尚都是仙人吗?” “你个念书人怎么还信这种谣传,真有仙人,当年闹的乱子就不只州府的事嘞。可叹老头我当年意气风发准备考举,正碰上这破事,全都给取消了。” “科举可是国家大事,什么乱子能闹这么大?”云骞笑问道。 老者忽然拍了一下云骞:“你这孩子,小点声,这种事哪能张扬,万一被官府逮了去,你前途可就完了。” 本是由他提及,反倒警劝自己,云骞放了放抵嘴心思,点头道:“多谢大伯,晚辈记下了,只是咱们这走了快一炷香了,还没到地方吗?” 原想着岔开话头打听些仙家的事迹,谁知老者长叹道:“还不是那场的乱子闹的,连空寺早前比现在大多了,光租田就有万十多亩,有些个不想服役的全跑这来当寺户。都说佛门清净,那也看人多人少,人一多,就有些不老实的想据州称王,跟官府打起来了。你想那些秃脑袋都是练家子,守郡的官兵哪抵得住,还不是州城援兵才给平了。当年正值科举,官家怕混了奸细,给停了,可怜我那年的才华呀。” “确是可惜,那后来呢,您就没想着再考一次?” 老者谈得兴起,早忘了什么忌讳:“后来这连空寺租地是没了,那些个寺户该遣散的遣散,人一多,老头我这斤两压不住秤,那是连年落第,扫兴至极。” 云骞疑惑道:“可若是当年闹这么大的事,为何现今这连空寺香火还如此鼎盛?” 老者撇了撇嘴:“还不是咱们百姓力保。人情大于天,官家又舍不得那些武僧的本事,归还了寺院,只把当时领头的洪耀和尚给砍了。州府还花钱供养,逮着人数作了明令的限制,每年还会再招些个有本事的僧人入军编。往下瞧,就是那些个。” 云骞顺眼看去,发现高坡之下有一片宽阔的场院,正中一方比斗台,砖砌的擂墙,石铺的地面,四周木栅围搭,左右架立着兵器,一名都尉服饰的官军正与几名副将点评谈论,其后还站着二三十个观擂的壮汉。 台上攻守交错,台下哄闹争献,与连空寺庄严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大伯,为何要在此处设个比武场,不会扰了此地清静吗?” 老者啧道:“官家的心思咱们哪猜的懂,估摸是想给那帮光头的立威呗。这已不在寺院的范围,算不上大事,慢慢也就搭起来了。这么多年下来,那些有能耐的都被拉走了,现在都是些个外人来比划,没几个是秃脑袋的。” 再登上一些石阶,渐渐露出了一片空地,闲亭石凳上已经聚了不少人,饶有兴致地点评着场上的情形,几些少女还嬉笑调戏不已。 云骞心下恍然,也不急着离开,陪着老者找了块树荫地观看比斗。许是旁边人喝好的声音大了些,老者不屑地哼道:“没见过世面,这些人跟前两年的没法比,那小伙真是棒,但愿过几天来些个有能耐的吧。” 云骞不是练武之人,但见过翁前辈的身手,比对之下同样无甚意思,与老者打了声招呼准备回连空寺。偶然看到几位少女或轻掩团扇,或粉袖遮面,均是忸怩娇羞地看着自己这边。众香倾顾,难免令人遐想,更何况云骞一个未尝男女春帐的少年。 故作不知地踱步绕开了她们,余光之下还是不自觉地看了几眼,然而尴尬地发现少女的目光是向着不远处倚树孤坐书生。 云骞只觉得脸如火烧,深埋着头绕下高地。避开她们的视线后,云骞捂了捂脸,心下好奇这位引得群芳摇曳之人究竟是何模样。。 抬眼看,此人束头的素巾镶着白玉,宝蓝的绸衫碧带轻缠,眉长入鬓,美目若星,身形修长得宛若女子,倜傥俊逸中又带着三分冷傲,四分端严,让人不敢接近。 如此貌美檀郎,难怪会引人关注,朦胧中云骞却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应是在哪里见过,只是任凭回忆,都仿佛隔了层迷雾,难以思寻。 第三十一章 闹事 许是注意的人多了,青年有些厌烦,一页页合敛折扇后走下了高地,正与云骞擦身而过。这须臾的片刻,云骞断定熟悉之感绝非臆想,也确定从未与他有过往来。 如此奇怪的情境,让他想要张口询问,然而青年冷绝的气质硬生生将他逼了回来。 书生傍若无人地继续下行。云骞耐不住疑惑,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身后。 草木荫翠,山石嵯峨,青年并不看重景色,偶尔驻足,只是拾起一枚石子,随后安静地前行,举止间流透一些阴柔之意。一直过了连空寺,书生直朝雾石镇走去。云骞心有异样,还是想看看他的落脚之处再做定夺,反正连空寺也跑不了,明日再来就是。 书生玉质金相,行路之上引得男女回首。但他只是把玩着手中的石子,毫不理睬众人的眼光。直至半个时辰后,抬首面向一间楼阁,冷漠的神情多出几分怒气,收好石子,甩袖走了进去。 云骞疑惑丛生,默默停在了门外。他东不去,西不去,偏偏来到了此间楼阁,难道真的巧合不成。再看楼阁的牌匾,赫然题写三个大字:望鹄阁。 忽然间传出一声清脆的女子喝喊:“十息之内,全滚出去。”接着一声巨响,正当中的柜台崩为齑粉。 正在讨价挑选的客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推躲到门外。楼上的华叔慌跑到楼下,见得堂内混乱的模样,又看了眼堂中之人,疑声道:“这位……女公子,为何打砸本店之物,还要驱赶贵客?” 到底是阅历丰富,华叔一眼识出了书生的本身。 “女子,是女的?她怎么如此霸道。”被赶出的客人中有几位绮襦子弟愤愤指点。 云骞有些目瞪神呆:难怪看着有种别扭,但即使女身我也从未见过,她为何要来这里?刚才的木柜怎么碎的? 女书生不愿做口舌纠缠:“还剩三息”,转手摆长袖,霎时间堂内生了烈风,?带起货品四下飞扬。 陷于烈风之中的华叔,身形都难以站稳,哪还顾得威吓质问,急急招呼众人逃出门外。一门之间,犹若两境,门内烈风呼啸,街上日丽风和,唯有不时飞出的檀香玉器昭显着此间的猛烈。 狼狈逃出的华叔,顾不得行人抢捡商货,拉过一名厮役大喊道:“赶紧报告总阁,有悍匪在此闹事,让他们来拿人。” 话音未落,望鹄阁的屋顶轰地冲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檐飞瓦落之下众人四散躲避。好在未有椽梁巨木,仅有几家的房屋受了破损。 街上粥粥藉藉,女书生出门朝华叔冷视一眼,打折扇推开烟尘,肆无忌惮地走在了长街之上,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华叔爬起身形,怒不可遏地喝指青年:“惹了我望鹄阁还想跑,把他给我拿下。” 周旁的厮役打手聚了几名,均是犹疑地不敢上前,还是之前招呼云骞的那个伙计机灵:“华叔,这人怕是会妖法,棍棒管不得用,咱们还是通知官府,让他们拿人吧。” “狗屁的妖法,真当老子没见过。你们只管上去,她真敢伤人,总阁必然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你们的伤药我十倍贴偿。”说着,华叔便掏出一沓银票砸在了地上。 打手们瞄着银票,明白今天功劳苦劳总能得其一,带上底气,纷纷叫嚣追堵。但迈出的脚步尚未及地,骇然看到脚下竟是一片断崖,慌乱地想要攀住崖壁,却都摸了个空,只剩下惊叫地坠入黑暗的深渊。 而街上的众人远远避开女公子,回头再看,几名打手还有那位华叔忽然栽趴于地,四肢胡乱地登爬,嘴上还发出惊惶地尖叫,格外滑稽而可笑。 女书生随手将展开的一片扇叶合拢,暗哼一声,步履悠然地离开街市。 这哼声微如细丝,行人都不曾听见,一直在街角观察的云骞,倏然失魂一般地呆在当场,身子兀自轻颤。行人的目光都被华叔厮役吸引,并未注意到他的异状。 脑海之中,云骞孤身站在白茫茫的雪陆之上,寒风夤夜,唯有一轮霜月嵌在空中,让人生出一种彻骨的孤寂。 云骞极力让自己保持镇静,但看着吐出的霜雾,仍是不由得打起了冷颤。一个清冷的女子耳音响起:“小吐喽,这次是警告,再跟着我,你永远也别想醒过来。” 声音虚无缥缈,云骞四下扫看,只有风雪飘零,没有任何人影。他瑟瑟抱拳道:“前辈,晚辈并非淫贼恶徒,只是觉得您十分熟悉,才莽撞跟随,冒犯了前辈,还请前辈恕罪。” 那声音只是不断往复着之前的话语,任由他高呼仍旧无果。寒霜暗夜风啸催,云骞越发迷茫,疲累地蹲了下来。蜷抱起身子想要留住最后的温暖,渐渐昏沉的眼皮让他再难支撑。 银雪埋身,霜月昭辉,就在云骞朦胧入眠的一刻,恍惚喃说道:“这月光跟澈玥好像。” …… 抚阳湖,早名送阳湖,乃是距连空寺以西数万余里的大湖。因送阳有薄暮临终之意,后被名家修为抚阳,寓意天高远瞩,与日同循。湖中产物富庶,又兼着水路通达,周边围有诸多船坞水筑,湖中还堂皇搭建着一大片楼筑。铺层下根根巨木林立,华庭边长桥飞廊锁连。 最大的泊船入口处,一方三丈有余的紫木栏碑,立书:鸿鹄致观。高矮廊屋外绕三座浮楼星布错落,两翼的浮楼一名鸿仙阁,一名鹄生阁,居中最壮观的则各取一字,名为鸿鹄阁。 鸿仙阁上层的一间雅阁之内,一女一男正品茶商谈。女子芙蓉秀面,仪姿典雅,腮下的一点美痣浮着别样的贵气。男子面庞丰腴,衣着雍容,粗硬的须眉直梳得一丝不乱,只是此刻却面色愁苦:“少鸿先生,非是我扰此间清净,但自从这妖媚子出了青丘,一路上我鹄字阁接连被她端了十七家。如今不但于东州徘徊不前,还专找鹄字阁的门店一一拆毁。方才一名少鹊提报,连空寺附近又被端了一家,再这么下去,我生意可真做不成了。” 被称作少鸿先生的女子静静品着茗茶,运杯抚口之间透着明和从容,随后端托着杯碗直待绿叶静停。 “前两次你托口不见也就算了,现在我亲身过来,你还要敷衍了事么。”男子似是有些恼怒,搭在桌案上的手臂暗行法力,荡起了一股威势。 看着静托的茶水忽然泛起水纹,女子蛾眉轻颦,移手将杯碗放在了桌案之上,任它波动。 男子一举试探打在了空处,不由得心火渐盛:“少鸿先生养气的功夫在下自愧不如,只不过两阁连枝,你当真不讲情面么?” “费阁主……”女子方启唇应答,男子忽然严厉道:“少鸿先生,我好歹也是鹄生阁主,还请叫我……” “是暂代的阁主,费阁主想要僭越不成?”女子严正地说着,目光却不看向他,好似连被她看一眼的价值也没有。 听到暂代两字,费阁主的面色立时有些难堪。七年前上任阁主空悬,自己被提拔至今,一直兢兢业业,就因缺了一场传接的礼宴,常被人诟病德不配位,甚至隐隐成了一块心病。如今被等位的同僚当面指质,亏得常年修练的心性,才能压住火气:“少鸿先生请讲。” 女子淡然道:“你请我附同提卷,捕剿青璃央,但总阁早已下了简告,费阁主难道不知。我鸿仙阁主各大宗门易货拍卖,鹄生阁经营凡俗情报,既然公务有别,又为何强要拉上我一个孤家女子。还有一事想与费阁主请教,鹄字阁的生意遍布三州十七国,十几家的门铺损赔便让一阁之主来强叩我的厅门,怕是会让总阁失望吧。又或许费阁主是有别的目的?” 说着,女子灵眸一转,凝视向费阁主:“比如,探一探我这正选少鸿的资历。” 眼前这位神情和雅,实则玲珑机敏的女子,不由得让费阁主心神一紧:之前未有谋面,多少轻视了她,现在看这女少鸿进守有矩,器量也是有的,难怪鸿仙阁上下对她敬服。 为了不输气势,费阁主刻意将身子递进了些:“难道少鸿先生不想除了那妖媚子?” 一案之长乃是工家考据后量定的距离,近则冲,退宜疏,修行之人更讲究毫发生死,费阁主此举亦是让女子心眉凝蹙,语气也冷了几分:“原来费阁主是来探我的底线,我与璃央的恩怨无需外人挂念。费阁主若真才德深厚,倒不如亲自去总阁数说,正好雷芳真人也在。” ‘雷芳真人来了总阁?传闻三年前出关便不知去向,都说是云游海外,为何突然造访?’费阁主惊疑之中缓缓坐了下来。 “费阁主难道一点不知?”女子半疑半嘲地问了一句。。 费阁主脸上一僵:“看来我这鹄生阁主还不如少鸿先生来得称职,既如此在下只好另作打算,今次便不再叨扰了,告辞。”说着便是一抱拳,准备离开。 女子奉礼有矩,送费阁主离去。刚展开厅门,便听到一名鹄生阁弟子指着门旁的侍童说道:“就凭你这个鼠精还想赶我离开。” 第三十二章 借端 大凡修行之人谈商论道之所,均会在墙周设下息音之禁,以免隔墙有耳,也可以保证其间的静谧,鸿仙阁会客厅自然也是有的。门前的两个男童,一个是费阁主亲收的弟子,名叫安重举。另一个则是此间的侍童,名叫商悠,因天生耳廓尖厚,常被人取笑嘲弄。 安重举随从费阁主来后被安排在外等待,只不过心骄气傲,见到同龄之人时常吹擂几句。商悠如石胎般不应不答,甚至安重举在身边游转时依旧闭目不语。 自小便被家族看重的安重举,被一个侍童无视,着实羞辱难当,开始摆露身家来揶揄商悠,求得一丝回应。 就在他掏出几张护身的符箓张扬时,商悠忽然侧转身形,半躬抱手而待,明显是送客的礼姿。 安重举勃然发怒:“本欲让你开开眼界,竟然不识抬举,就凭你个鼠精还想赶我离开。”随手点出一张符箓,指打商悠,欲要教训这个无礼的侍童。 须臾间,火光乍现。商悠见他突然出手,惊欲闪躲,但顾虑道身后的灵植摆件,心中一狠,法力直掼双臂,蜷身硬撼烈火。 火焰熊熊灼地梁。然而烈火即将及身之时,廊道竟滋生出一根根厚重的叶枝,将火炎围拢,转瞬团成了一个叶球。 商悠心有余悸地看着火炎熄灭。廊内忽然传来了费阁主的惊疑:“天泉功?”他转头向女子问道:“少鸿先生,此子是何人,为何身拥前任少鹄的功法?” 女子对他的诘问置若罔闻,反是面如清霜地看着商悠:“为何不躲?” “不想给您添麻烦”,商悠低声回了一句。 “蠢”,女子似乎被商悠的回言激出了脾气,点指叶球,直接挥向了在一旁发愣的安重举。 费阁主见事也快,在她出手的瞬间挡在安重举身前,五指做掌凝出一点星火,飞入球内。叶球顿在半空,现出了片片火斑,一眨眼被焚成了木灰。 但女子不肯作罢,左摆莲袖,右执木诀,狭窄的走廊赫然破出了粗壮数倍的枝条,滚撞着梁椽冲向二人。 “少鸿先生……”费阁主再欲相劝已是不及,连忙画两丈屏,凝出一方火障,挡住攻势。火虽炙烈,却难在须臾间焚尽巨木,其中一根破开火障后,直接撞住了费阁主胸膛。 鸿仙阁浮楼之外,弟子侍从们正在忙碌,惊然听到巨响,便看到浮楼上层,木屑飞扬,一根根粗有半丈的枝杈盘卷撞了出来。 这等奇景可是从鸿鹄阁成建至今从未出现过的。就在众人惊疑之时,顶端的枝杈突然爆开,片刻后,火息烟散,露出了费阁主二人。 费阁主提拎着安重举怒喝:“少鸿先生,你难道不顾规矩,要对同僚出手不成?” 哪知头上传荡女子的话语:“费阁主好心指点你功法,你就练成这个模样,真是给我丢脸,看好了。” 眨眼间天空暗了下来,费阁主愕然抬首,看到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翼展长有七丈的水雀,冲喙而下。 “我槽”,费阁主汗毛乍立,丢出安重举大喝:炎蜍。大片的火浆洇出身衣,凝成一只高有三丈的赤火蟾蜍。 就在水火两只巨兽顶撞之隙,水雀忽然敛翼爆散,化作霖雨洒落而下,在炎蜍表面蒸出了一道虹霞。 正在全力抵御的费阁主心神茫然,炎蜍亦是呆然无措地爬浮在空中。而鸿鹄阁的弟子们,仰视着巨蟾浮空,虹霞临现,还有鸿仙阁葱茏荫郁的场面,震撼之中也生出了一阵神往。 枝叶之上传来了女子和雅的话语:“费阁主道业精深,为你指点修行,甚至凝聚火形,点出功法的弊端,你须牢记,说不定日后便救你一命。”接着又以鼓音之法正颜道:“费阁主不吝传教,诸位弟子莫要枉费机缘,须尽心感悟,以期荣登大道,还不拜谢费阁主。” 诸弟子这才明白,齐声参拜道:“拜谢费阁主教赐”。 商悠亦是借着缝隙礼拜道:“多谢费阁主指点,晚辈获益匪浅。” 许是炎蜍映照,费阁主此刻面目通红,着实搞不清她的意图。说是假打,之前招术凶猛,绝非作伪,说是真打,忽然又卸去了法印,巧舌如簧,弄得不上不下,憋屈非常,只能咬牙道:“田红……” 一道浑厚声音从鸿鹄阁内激荡开来:“好了,示演功法乃是为了坚定弟子们向道之心,过犹不及,脚踏实地方可登天成道,鸿鹄阁弟子仍须谨记。” 这声音直沁人心,包括楼屋之内的全部弟子和侍从,齐齐抱礼:“谨遵鸿鹄先生教导。” 明明是少鸿攻击自己,竟成了演法之举,费阁主正欲开口,鸿鹄阁竟飞出了两位老者,一位老者须发皆白,玄纹青氅。另一位身形奇高,近八尺有余,衬得体形略显消瘦,最为明显的是他的眉骨十分宽厚,有如猿猴一般。 费阁主看到白发老者又是一惊:雷芳真人真的来了,连我都不知晓,田红又如何得知?阁主又与雷芳真人什么关系,能得他亲身拜访。 若云骞在此地,便能一眼认出,这位雷芳真人便是当初翁芝庭碎玉凝形的老人,也是赐予他灵物的恩仙。 雷芳真人并不在意费阁主的脸色,笑意满盈地点头道:“不错不错,小麻雀,老夫刚跟你商量如何引正小辈们的道心,你就张罗着金丹大能的演法,真是甚得我意。你那两位高徒不是正在准备本命法宝吗,让他们来传礼阁,老夫抽半个时辰指点指点。” 虽然小麻雀的称法让鸿鹄先生一阵腹诽,但听到自己的弟子能得到指点,哪怕只有半个时辰,仍让他喜颜道:“雷芳前辈真的愿意指点劣徒?那可是他们的造化了,晚辈在此谢过。”说着便在虚空中躬身一礼。 在场的所有弟子无不艳羡,甚至幻想起自己御使仙宝的风姿,也包括安重举。此刻,他正被挂在鹄生阁浮楼的飞檐角,听到后大叫道:“师傅,我也要,我也要法宝。” 费阁主盯着安重举训道:“你筑基未成,还敢妄想法宝,别在这丢人现眼,回去闭门思过。”大袖一拂,化出一道无形之风,吹着他掼进了楼内。 田红一直沉静地看着空中的雷芳真人,雷芳真人与她对视一眼,又看向了缝隙内露出的商悠,忽然转脸躲开了田红的视线,朝鸿鹄先生夸赞起了鸿鹄阁的风光俊秀。 田红见雷芳真人不理,轻哼一声,葇夷点向鸿仙阁,高声道:“商悠,给我过来。”粗硬的树干的应声分长出一根枝杈,卷着不明所以的商悠递向身边,就在众人揣摩这位少鸿先生此举之意时,枝杈突然发力,笔直地把商悠甩向了雷芳真人。 不止弟子们吓一跳,连两位老人也是一愣,至于飞在空中的商悠则是被罡风贯得嘴皮乱颤,飞涎四流。 雷芳真人看着商悠邋遢的样子,嫌弃地一抖白眉,也不见动作,便在商悠周身化出了一道和风,将他拖到面前。 田红见雷芳真人接下商悠,唇颔轻扬:“雷芳真人,我这侍童鲁钝不堪,但服侍长辈却是得心应手,您参修大道,身边少不了一名打理仙府的下人,晚辈俗务烦杂,不能分身,还请让此子代慰敬忱之心。” 雷芳真人看着田红飘飘拜礼,心中满是腹诽不愿,但还是沉稳地回道:“小妮子有心了,老夫正好少一名栽草施肥的下人,今次也省了不少时间。” 鸿鹄先生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地一切,愕然急道:“雷前辈,我那两名劣徒也愿意为你扫洒清整。” 雷芳真人连连摆手:“那如何使得,高徒可是即将结丹的天才,老夫虽有些年历,也不敢委屈了他们,此时切勿再提。对了,传礼阁的决定也算知会过你了。那盘棋先留着,现在兴乏致缺,等下次来再下吧。” 凌虚手摆,凭空中出现了一支精美绝伦的画舫,有诗叹焉:烟廊覆紫抬玉擎,福首如鳌犁虚清。祥云浮托蜃珠起,似有鹏仙游碧庭。 鸿鹄先生欲挽留,看到这天下驰名的蜃冉(音染)云舫时,到嘴边的话也失去了兴致,默默看着雷芳真人把商悠丢进底廊,御船疾驰而去。 雷芳真人离去,田红舒了一口气,向阁主施礼道:“鸿鹄先生,费阁主提议为弟子们演武示道,不料一时兴起,坏了鸿仙阁一些庭植,不知如何处置。” 鸿鹄先生面色平和,看了眼费阁主说道:“既然两位阁主是为弟子们谋福,这些许破损,你们商量着来吧,不必再作请示。” 田红微微点首,看向费阁主:“少鹄先生,片刻后我会将补建的料单递送过去,还请您提些建议。” 费阁主思绪混杂,草草答应了一句,拜辞回了鹄生阁。沉吟着整理细情,又将安重举传了过来。 安重举见他面色沉重,抢先跪拜道:“师傅,弟子有错,不该出手生事。” 费阁主低眉看着安重举:“看在安家的面子,我不怪你。况且若不是你生事,我也找不到机会试探她的实力,更不可能发现玄海有其他人还会天泉功。只是田红为何要平白显露自己也会,难道她不知道会招来麻烦?又为何借端把那个侍童交给雷真人,雷真人居然收了。” 疑惑之中,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重举,你把之前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一遍,尤其是那侍童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安重举不敢懈怠,正向添油加醋地述说一番,门外传报道:“少鹄先生,鸿仙阁送来料单,想请您过目。” 费阁主厌烦的回了一句:“她说多少给她就行了,不用再来烦我。” “回阁主,数目太多,弟子不敢擅专。” 费阁主想到是田红刻意报复,但仗着资产丰厚,随口问了一下数目。 门外汇报道:“共一百三十五万四千九百灵晶”。 “多少!她想再起一座不成。” …… 蜃冉云舫 雷芳真人梳了梳眉毛,懒散地问道:“小红为何非塞个累赘给老夫?” 商悠低首道:“晚辈不是累赘。” 雷芳真人撇了撇嘴:“脾气挺犟。小红明知道我独游惯了,还存心将场面闹大,不就是为了广告天下我收了你。麻利点,她为何不愿留你在身边了?” 商悠怒道:“前辈若闲麻烦,晚辈离去便是,不必言辞讥讽。”。 “目无尊长,该罚”,雷芳真人手掌忽起,一股劲风猛地将商悠推出舫外。 …… 第三十三章 搜魂 “醒来。” 云骞在黑暗中惊醒,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树林。感受着土地的温暖,衣衫的重感,恍觉如梦。 身后传来女书生的质问:“你为何见过澈玥?如实讲来。” 云骞脊背发凉,缓缓起身,同时四下查看,借机思量当下的处境。 女书生不再做声,倚立在树边静心把弄着新捡的石子。 愈是这样,愈是紧张,怕一句说错,便再也醒不了了。正待回言,却被提醒道:“有许多方法可以让我知道实情,比如搜魂、控神。只是我不喜欢,更不想知道与澈玥无关的事。所以你别撒谎,我有时间,但没心情。” “是,晚辈一定知无不言”,云骞欲先安抚一番,又被女书生打断道:“别说废话。” 云骞把套用之辞咽了回去,开口道:“澈玥是一位前辈的配剑。” “别等我问,接着说”,女书生不愿听烦言碎词,再次衷告了一句。 这等审问,三年前已经有过一次,同样的人,同样的物,同样的生死攸关。但云骞却比前次多了几分贪生的迟疑:时过境迁么?云骞自嘲般为自己寻出一个理由:“前辈询问澈玥可也是为了得到他?” 女书生第一次停下了赏玩,抬头审视云骞:“是。” “又是这样”,云骞明白,即使说出了有关澈玥所有的事,对现今不知何方的翁前辈影响甚微。只不过前辈土路远走的逍遥身姿,挥不去,抹不清,只有阖目而言:“晚辈不知。” “行,那你说说为何觉得我熟悉。”女书生话锋一转,不再继续深究。 “此事晚辈也不甚明白,只是觉得您似曾相识,但每次快要想到时,总会变得更模糊,就好像做梦”,说道做梦时,云骞忽然想起了当年中秋月夜入幻的情境,立时惊喜道:“对了,我曾在一处幻境中,见过位女仙使,和前辈很像,这才觉得熟悉,只不过现在想来又很不相同。” “幻境仙使?”她再次摩挲起了石子,不过不比之前那般沉浸,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是,晚辈记着那里月光皎白,有位皓洁缥缈的女仙执瓶,正采点浮空的沆瀣。只是…只是她的气质,让人觉得更亲近些。”当日澈玥的幻境,让云骞再次恍惚。 女书生斜首轻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云骞抱拳道:“互救之谊。” “你撒谎,庭哥哥何等修为,轮得到你救护,真以为我不会搜魂么”,女书生柔颜忽转,无比冷绝地看向云骞。 “这是前辈说的,我就是救过他。”云骞方一回言,眉心正顶上一柄折扇。女书生怒道:“该死。”霎时间,云骞天晕目眩,仿佛脑海被搅烂。 “住手,谁敢放肆。”云骞眉心撑出一道明光腾悬,镇开折扇,随后化作了一尊虚幻透明的身影:“吾乃雷芳,此子受我庇护,尔等若敢强取灵物,吾必杀之。”话语即毕,虚影涣散不见。 “镇魂禁”,女书生看着眼前的虚影明灭,不管栽倒的云骞,恼火地将折扇摔在地上,抬靴就踩,嘴里还叱道:“花老头,给我出来。”这看似普通的折扇却是十分坚硬,不但安然无恙,还迅速弹展开来。 …… 蜃冉云舫 雷芳真人长眉一抖,对神色萎靡的商悠说道:“待会再调教你。”随后阖目入定,不再言语。商悠第三次被拖进云舫,终于得到了喘息,一边摸着鼻涕,一边瞪着雷芳。见他良久未动,猛地抄起鞋板砸将过去。 …… 雾石镇树林 女书生指着折扇投出的身影:“花老头,他为何有你的镇魂禁?” 雷芳真人刚睁开双目,便看见鼻子被人指着。低头看向云骞,疑惑了一句:“怎么又是他?” 待察观后,立刻训斥女书生:“青璃央你胡闹。我费了多少力气才让你爹准许出门。一路上你发些脾气,多少还有些收敛,没闹出人命,老夫我跟鸿鹄阁低三下四一番也就平了。你竟下了如此重手,还偏偏是这个孩子,万幸老夫担心他被控神,多留了后手,否则看你怎么跟翁小子交待。” 青璃央讯问道:“那他说救过庭哥一命是真的了?普天之下除了你们这些老怪,谁还伤得了他。你瞒了我什么?” 今日事事不顺心意,又被一个毛头丫头叱问,雷芳真人懒得再压火气,大嚷道:“就你这闯祸的妮子,老夫若是不瞒着,你直接打到鸿鹄阁了,再引得两族开战,又是生灵涂炭,你担得起么你?” “拆他们鸟阁又怎样,当初要不是他们困我伤我,我至于跟庭哥分开七年。七年间他一次都没来看我,肯定是在恼我怨我,如今终于得了口信,你竟然还要瞒着我。”说着,青璃央眼眸中莹波流转,险些哭了出来。 雷芳真人直指西南怒道:“只有我瞒着你?你那混账老爹七年前就把翁小子打出去一次。翁小子死皮赖脸不走,他仗着本命幻术强引心魔,让翁小子烙下执念,回道鸿鹄阁就自废了金丹。老夫若不问田丫头,这辈子都不知道我那宝贝兄弟毁得这么憋屈。” 青璃央赫然凝出霜棘,芒指雷芳:“你胡说什么,庭哥天资无双,怎么可能连心魔都过不去。我爹更不可能这样害他。” 雷芳真人直瞪着青璃央:“少跟我犯浑,你爹什么样老夫比你清楚。为了传句话,又炼这又炼那,你这柄嫦纱静把我仅存的蜃珠都赔进去了,最后连名字都不让取,我跟谁掰扯去。你再瞅自己这乔装算什么,敷衍,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要不是老夫吩咐传礼阁一路护着,早被扒皮抽筋了你。” 青璃央依旧理直气壮:“我走自己的路,凭什么要躲着别人。就是信了你的鬼话,害我犹豫这些时日,庭哥不知道又受了多少苦。算了,不跟你花老头置气,我这就去找庭哥。” 霜棘瞬间失力,滚落在一棵木杨根上,转眼消散不见。青璃央飞身要走,却被雷芳真人一指托住:“把这孩子带走。” “我没时间,你爱带自己带。”青璃央不耐烦道。 雷芳真人登时破口道:“废话,老夫要能带还拦着你。告诉你小妮子,翁小子最终能放下,多少跟他有关联,你看着办。现下能找到翁小子的就你一个,但想要找他的多不胜数。从今天起,传礼阁的人我也会撤走,你必须隐蔽行迹,别闲地再给翁小子找事,明白。” 青璃央眸中杀机忽现,冷声问道:“还有谁要找庭哥,难道还要再害他不成?” “多了去了,还有个为正什么破名的,哪天给他弄死算了。行了,这事老夫已经处理,你好自为之。。。你可一定给我好自为之,明白没?”雷芳真人随手一摆,身影便回到了嫦纱静折扇之中。 …… 有书《寻海遗谈之彭流洲篇》,其一则 百盘山西,有寺连空,多雾石,杨柳盛,独其一叶凋根枯。有书刻于其身:历游箫生,通百音,见百灵盘飞死木不去,哀哀而啼。问其因,知巢卵俱皆冻坏胎死,遂引其同游,刻铭以奠。 …… 几个时辰后 云骞从浑噩之中醒转,方睁开眼睛,又是一阵眩晕,扭身趴在地上干呕了几口,不远处便是悬崖,依稀斜生的劲松难掩陡壁惊险,云骞连推开了几尺。 慕然回首,正有一位白衣少女踱步徘徊,玉步匆匆不掩娇弱,倩影亭亭难知心声。细看之下,身姿样貌竟与澈玥幻境中的月光仙使一般无二。 云骞呢喃开口道:“原来我已经死了,仙使是来接人了。” 女子有些不安,发现云骞醒转后立刻喜颜:“小吐喽,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美吗?”怕他看不清,又旋身转了一圈。 本是天边霞散绮,又有瑶仙舞烟台。 云骞下意识地回道:“美”。 少女嫣然一笑,轻身走了过来。 “小吐喽?”云骞对仙使的称呼感到奇怪,愈看愈发觉不对,猛然发现少女正是之前搅他脑浆的女书生,哪还有什么乜傻茫然,立时大跳起来:“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我就跳下去了。” 青璃央连连摆手:“小吐喽先别跳,我有事让你帮忙,等说完我送你下去。” 云骞声色俱泣:“前辈你过分了,能说的晚辈都说了,不能说的也没有扯谎骗你,你什么都不管就捣我脑子,我刚醒又要推我下悬崖,难道非要置我于死地?我就是想个修仙,招惹你们了,还要赶紧杀绝?” 青璃央嫌弃不解,但心中有求,只好奈下脾气说道:“对你搜魂是在下……应该是在下吧?算了,是我的不对。反正有花老头护着,碍不到神魂,你宽胸大量就好了嘛。但我爹对庭哥又打又骗,害他毁道,花老头还说他放下了,我实在害怕庭哥生我的气,不愿再见我。你帮我下去问问行不行?花老头怎么也不出来了。” 云骞登时破口:“你要把我摔死,就为了去阴间问个鬼,这是仙使会做的事吗,你怎么不去?” “跟你说了我害怕,说人话怎么听不懂呢”,青璃央气道。 “那我就不害怕了,你们登九天,就让我们凡人下阴间,还有没有王法了。”云骞更是气急,说话也没了顾忌。 青璃央见云骞水米不进,怒摆水袖,刮起云骞推到悬崖上空威胁道:“王法是你们的,管不到我,我只问你去不去?” 云骞视死如归地叫道:“长得像仙使就了不起了,我不去。你有本事摔死小爷,摔不死,小爷一定拉月亮把你这假仙使拍死。” “亵渎我圣族图腾,找死。”就在青璃央要撤去扶风时,高崖下荡起一阵嘹亮的回音:“不知哪位仙家在此,请念在宽仁之德放过一个孩童。” 青璃央听到这声音,惊惶地捂住面庞:“啊,庭哥发现我了。”。 这一收势,原本扶托着云骞的风立时散去。 悬崖间回荡起云骞绝望地嘶吼:“我月你祖宗!” 第三十四章 身老 “还请留他性命”,云骞吼骂声中,谷中响起回声。 崖岸之上,青璃央立时回醒,玉指如莲座轻托,只见已经坠了三四十丈的云骞周身再次起了扶风,相比之前的暴烈,这次显得十分柔和。 云骞浮立半空,崖底的激流依稀可见,再落下去将尸骨无存。庆幸着女书生还有些良知,抬头就看到她走到崖边,脑海中响起传音:“我送你去见庭哥,你好生问问他可还有存留惦念。” 哪知云骞依旧大叫:“士可杀不可辱,你三番四次折磨小爷,就想让我做鬼帮你问句话。小爷儿我告诉你搬着梯子上天,没门。火神庙求雨,你找错了门。尼姑跑进和尚庙,你走错了门……” 当初庐家婶婶骂街的贯口全被云骞想起,这一刻直如骏马入疆场,气势汹汹。 夹着崖谷回音,青璃央听得耳中嗡嗡作响,咬起银牙将云骞送向崖壁。云骞骂得起兴,并未注意到在身下山石凸掩处,现出了一道隐蔽非常的石窟。 石窟前一人背剑而立,长发略有花白,身姿挺拔如松,凝目注视着浮下的云骞。及近时,此人轻咦一声,高声喊道:“小骞是你吗?” 云骞低头寻看,三分熟悉,又有三分陌生。此人也露出犹疑,转臂将身后的无格长剑护于面前。 云骞喜出望外道:“翁前辈,快救救我,上面有个女疯子一直折磨我。”执剑之人正是当初百盘山和庐寿城遇过的翁芝庭,此时的他与三年前衣着不同,面容苍老了不少,直待云骞看到了澈玥才得以确信。 三年间,云骞成长了许多,翁芝庭亦是在他开口时才确认。只不过并未放下澈玥,先示意云骞勿再激言,随后一点点让出空地,静待御风之人将云骞送进石窟。 风息力散,云骞踩在实地便失去了方才的刚勇,瘫坐着平复心中的恐惧。 “小吐喽,快问”,脑海中传来了青璃央的催促。 “问什么?”许是再次燃起了生念,云骞不再言语相激,但他不清楚仙家的传音之术重在心语,直接说出了声音。 青璃央在崖岸之上急道:“你别说出来,我听得见。你问庭哥还有没有惦念之人。” “庭哥?”云骞心中疑惑,抬头正对到翁芝庭深邃的目光。 真相大白…云骞摆头长叹:“哎呦,你早说是翁前辈不行吗!” 青璃央嗔道:“我早跟你说了,还有你别出声。” 云骞蔑了一眼洞顶,起身探向翁芝庭。 翁芝庭心思清明,知道崖上之人多半是寻自己。但无法分辨云骞是否被人控了神智,见他渐渐朝自己靠近,换手将澈玥立在地面,右手却暗暗蓄力,即使云骞突然出手,也能瞬间制服免去伤他性命。 云骞并不知晓,用手掩着低语道:“前辈,上面有个女疯子要问您件事。”见翁芝庭点点头,接着说道:“您可还有惦念之人。” 翁芝庭神瞳一缩,无比冷峻地盯着云骞。云骞见过翁芝庭豪气万丈,见过他谈古说今,见过他心灰意懒,甚至见过他弄巧呈乖,但从未见过他杀意凌云。 云骞从心里信任这位前辈,可这般对峙让他十分难受,想要退开。翁芝庭忽然看向他身后,痴道:“璃央。” 云骞回头,看到口中的女疯子莫名地出现在洞里。玉手紧紧地捏在一起,盈盈欲泪:“我……我怕你说没有,我不想你忘了我。” 依依眷眷,月林难断相思狂。寂寂闲闲,惟念一见道心肠。 翁芝庭视线朦胧,柔声轻徐地问青璃央:“你的伤还好么。” 这一瞬,青璃央泫然而泣,飞抱向翁芝庭:“庭哥你为什么要自毁金丹,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苦寂,寥落,思怜如冰释,似云开。翁芝庭紧紧怀抱着青璃央,放下了一切,包括立在地上的澈玥。 长剑倾倒,不偏不倚,正落在云骞的左脚。一直在旁观瞧的云骞哎呦大叫一声,低头发现靴子已被割开,脚也被划了道血口。 云骞急忙拾起剑柄,发觉入手颇轻,有如竹竿一般,退指二人喊道:“前辈,你还听得到我说话吗?你是不是又中了幻术。”当初庐寿城血罗宗就是用幻术困住翁芝庭的,这女疯子也说过想得到澈玥。 正在翁芝庭怀中诉慰相思的青璃央,柳眉蹙紧,含着泪瞪着云骞。 翁芝庭被云骞唤离了心绪,看了眼云骞,又温柔地看向璃央,渐渐轻笑,随后痴狂地大笑:“辛甚,幸甚。天公地母,我翁芝庭执念已了,执念已了了。”自始至终,都未松开抱住青璃央的臂膀。 云骞看到翁芝庭已近癫狂,焦急的叫喊道:“完了完了,这次更厉害了。翁前辈你醒醒啊,再下去澈玥真的要被她抢走了。” 许久之后,翁芝庭长长呼了口气,提袖拭了拭璃央的泪水:“我知道,这不是幻境,七年委屈你了。” 青璃央刚被拭去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只是窝在翁芝庭怀中不住的摇头。 翁芝庭宠溺地安慰着,转头对云骞说道:“好了,小骞你把澈玥放下吧,我并非中了幻术,她也并非恶人。” 云骞警惕之时灵机一动,问道:“前辈,当初百盘山洞中,我醒来时拿了什么东西给你?” “你哪给我什么东西,手里藏了块石头还是想砸我。”翁芝庭笑骂道。 “呼”,云骞紧绷的这才松懈下来,扶着澈玥蹲坐喘息。 …… 半个时辰后 云骞光脚待在一处石室。在清洗过伤口后,用腰带裹了几圈,百无聊赖地随处探索了起来。 翁芝庭居室中,青璃央正细心地为他盘整长发。当初风流倜傥的朗俊,如今头发已现花白,青璃央心疼道:“庭哥,我想你跟我回青丘。在家我一定可以为你重铸法身,以你的天资必定可以再成大道。” 翁芝庭平和了许多:“当初我虽被令尊引出心魔,但其实根种久藏。如今修仙之士太过看重外物,失了天真。门户之隘引争不绝,更不用说族类偏见。你出来找我,却被鸿鹄阁囚困,斩去一尾……” 青璃央立刻解释道:“不是庭哥的错,是我不小心才这样的。而且花老头出关便查清了,是那些坏人背着你做的。最后还把事情扣在了你的头上,到处说你深明大义,弃暗投明什么的。我爹爹不能离开青丘林,所以才把气都发了在你身上,你别再怪他了。” 翁芝庭轻笑道:“我对令尊并无怨怼,反倒觉得理所应当,而且当初他老人家留手了,否则我哪能活到现在。只是你说他把自己的灵尾移给了你,那令尊可还安好?” 青璃央摇了摇头:“我不清楚,爹爹安慰我说他另有机缘,让我别担心。而且,后来和花老头比练修为时,爹爹似乎占了一点上风呢。” “占了上风?”翁芝庭思解不明:“令尊当真让人看不透。” 青璃央心中只想着翁芝庭,语气中夹着几分哀求道:“庭哥,跟我回青丘吧。” “重修之法我多少知道几种。不顾轮回易血成妖,外丹重修,鬼道筑魂甚至寻人夺舍。只是我烦了……” 青璃央感受着他的平静和坚定,险些再次哭了起来。转身拭干眼眶说道:“你现在不能辟谷,出来时我偷带了好多吃的,我给你拿。” “嗯”,翁芝庭温柔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坦然接受如今的一切,“对了,把小骞也叫来吧,他也该饿了。” 青璃央赌气一般说道:“不给他,都是给你带的。而且他还骂我。” 翁芝庭笑答道:“也好,那就不给他吃。”接着向云骞所在的石室喊道:“小骞,呆烦了吧,来这里。” “哦”,云骞听到呼唤,颠着步走了进来,见到青璃央正往石台上放一些奇怪的果实,心下好奇,但别过头询问翁芝庭:“前辈,你怎么用剑匣种菜了?” “霜藏有固灵之效,但对澈玥已经无用,索性装些泥土,栽些野参山菇,效果还算不错。里面去看了吗,还有一小片药圃呢。” “嗯,看了,就是有一些认不出来。这石窟是前辈挖的吗,这么大怎么挖的?”云骞询问起方才想到的事情。 “这里应当是被那些人遗弃的洞府,我偶然看到里面有山猿便跟了下来。后来觉得不错,也懒得走了,索性住下了。那只山猿出去摘果子了,晚些才会回来。”翁芝庭从把脚下的草鞋踢给了云骞:“地凉。” 云骞也不推脱,礼谢后直接穿到了脚上。翁芝庭接着问道:“方才我与璃央久别重逢,却忘了问你们怎么遇到的,又为何吵起来了?” 云骞想想就气,方要开口,脑海里又传来了青璃央的话语:“小吐喽,不许说我坏话。”看起来她仍是自顾自地清理果子,完全看不出异样。。 现下形势,这女疯子要在翁前辈面前装乖巧,翁前辈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己再实言估计也无计于是,还有可能再被吹出去。思来想去,云骞无奈回道:“我脑袋被月亮怼了一下,记不清了。” 然后盯瞧青璃央,仿佛是在说:我可一个字没提你。 第三十五章 灵根 翁芝庭左看云骞右顾璃央:“看来你们关系还不错,那我放心了。” “没有没有” “不是不是” 青璃央和云骞纷纷否认,惹得翁芝庭又笑了一场。青璃央用青绢托着十几枚形如珍珠,玄似黑玉的果子放在翁芝庭身侧,又剥解起几颗皮似龙鳞的青果。 翁芝庭看到案上剩下的几类果品:“璃央,你不会把令尊的果圃摘了吧?” “一半吧,好些都没熟,我只把能吃的摘了,都在我镯子里。”青璃央笑靥(音页)如花地在镯上一抚,手上又多出了两颗手掌大小,全身长满虚刺的黄色果子,尤为奇异的是每根虚刺顶端还散发着莹莹光亮,犹如萤虫一般。 翁芝庭眼皮跳了几下:“星笼丹……内圃你也逛了?” 青璃央抿着樱唇坏笑道:“爹爹太小气,所以还留了一颗。我想好了,今天先把不好贮藏的吃了,然后我帮你运功炼化,等你精气恢复,我们再一粒粒吸食星笼丹。”转手收入星笼丹,拿起去皮的青果递给翁芝庭。 翁芝庭平复着心境,便看到一只比云骞略矮的山猿呼呼跑了进来,不明白今日为何多了两只。但转眼就抛之脑后,朝石案上的青果鳞皮飞跳而去。 然而手脚扑腾半天,一直浮在空中,近在咫尺的青皮偏偏够不到。青璃央训道:“你想死啊,蛇苔果的皮有毒,我都不敢瞎吃,嘴大没脑子。”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但山猿似乎听懂了一般,在空中蹬爬着想要远离。青璃央散开法力,山猿噗地摔在地上,惶叫着跑到石室外,躲着墙壁偷看石案上的东西。 青璃央见它口涎直流,无奈喊道:“小吐喽,你去装些清水端过来。” “啊?”云骞一愣。 “清水,清水,水,透明的。会流的那种”,青璃央说得格外直白,仿佛当他的灵智还不如山猿。 翁芝庭满脸笑意地接道:“方才你呆的那间石室有些石盆,是我为储水刻的,应该还有一个没用,松兄你一起帮帮忙。” 松兄是翁芝庭称呼山猿的名号,它看翁芝庭指了指云骞,双手抱拳,随后又比了一个大圆。如此两次,很快便会意,一步一挪地走向另一间石室,回头看云骞还站在原地,长臂挥舞着示意他跟上。 云骞眨了眨眼,竟还真跟了起来,嘴上说着:“这比二皮聪明多了,名字也很挺拔。” 不多时,松兄顶着一个两臂宽的大石盆,一步步走了进来,云骞挽着袖子在旁边帮扶还是溅出了不少,等放在地上时,只剩了一半。 “力气也比它大。”云骞挑着拇指赞叹一句。 青璃央随手一挥将石案上的青皮吹进了石盆。果皮遇水像浮萍般化开,很快在水面铺了一层青绿。松兄如遇蛇般转身跑开,还不忘照顾云骞,拉着他跑到外面。 翁芝庭含了一枚果肉,起身找了顶斗笠,将绿浮抄走,取出水底的五片青嫩的果皮。云骞和松兄各两片,自己也含了一片:“有点苦,不过多含会便是甜的了,尝尝。” 松兄粗指点了点,放在鼻尖一闻,立时吞嚼了下去,看到云骞手里还剩下一片,迅速抢了到手里,一并吞了。 云骞品着嘴里的苦涩,瞥眼看向意犹未尽的松兄:“就是脾气不好。” 翁芝庭推了推松兄的长手,示意已经没有了。但松兄又盼上了那些黑果,翁芝庭无奈看向璃央,想商量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吃两枚。 青璃央似乎是故意气云骞,捏起两颗丢给松兄:“还是松兄乖,给两颗,回头帮你推功,保你聪明上天。” 翁芝庭耸了耸肩,问云骞:“今日天色已晚,此处又是百盘山带最北的地方,你若无急事先在这里住下,跟我说说这几年的经历。明日让璃央送你回庐寿城可好?” “前辈,我不回庐寿城,我出来是想寻找仙迹,修习仙法。”云骞郑重回道。 “修仙”,翁芝庭语气缓了缓:“为何?” “气不过”,云骞回答得毫无迟疑。 “可是有人抢了你的珠佩和灵晶?”翁芝庭说得平和,但云骞听得出前辈已然动怒,赶快解释道:“没有,只是没能送到爹娘手里。” “跟我说说?”翁芝庭想要追问,云骞抱拳道:“多谢前辈,此乃我自身之责,不能再麻烦您了。但晚辈确有一事相求。” 说着,云骞双膝一跪:“晚辈懵懂,本欲天下游寻,觅得出路,但心知机缘渺渺。您见多识广,可否为晚辈指点迷津?” 翁芝庭心思浮沉,嘿然无语。 连一直不喜云骞的青璃央也安静下来。 翁芝庭静静回身,坐到青璃央身边:“璃央,帮我查验下云骞的资质吧。” “好啊”,青璃央将手中的果肉递给他,摩拳擦掌地走近云骞。翁芝庭追了一句:“轻点”。 “哦”,青璃央不太开心地伸出柔荑,点住云骞的后背夹脊说道:“待会我分出法力游走的你周身,别抵抗。” 云骞裹了裹衣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全身吗?” 啪,青璃央一掌拍在云骞的脑勺:“我要想看,你再穿十层衣服也一样。站起来,两腿分开,手举起来。” 事关修仙大事,尽管姿势奇怪,云骞也不敢顶嘴,真的双手朝天,如扎马步般虚蹲不动。松兄不闲着,也像模像样地做了起来。 青璃央指教道:“你看他做得多好,学着点。” 随着翁芝庭一声笑叹,云骞背部猛地传来刺痒,开始是一点,很快顺脊柱流通脏腑,散往百骇。上到头皮,下到脚趾,都传着星星刺痒,犹如针灸一般。说是不能抵抗,真到此刻实在为难,云骞只有强忍。 好在须臾后,法力收退,在丹田盘留几息便消散不见。刺痒消退,随之便是一阵舒适,云骞忍不住地呻吟了一声,随后有些面色为难地看着翁芝庭。 翁芝庭询问道:“怎么了?” 青璃央马上解释道:“我下手很轻的。” 云骞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就是突然想排矢气。” 翁芝庭摆摆手让他赶紧去外室。云骞有些难堪,一步步挪出去,松兄看着好奇学着他的模样跟了过去。 青璃央坐回庭哥身边,揉了揉小腹迟疑道:“庭哥,他有点奇怪。” 翁芝庭低声询问道:“为何,他没有灵根吗?” “有是有,而且很普通。不知为何在他的胎光隐约混着秽气,幸亏我看得仔细才能发现。”青璃央回道。 翁芝庭点点头:“之前雷芳前辈也发现了,但根治太难。我曾想过引他修炼些阳和的法门,略作压制。当日心意惫懒,小骞也未提及,所以便没说。” “那他气海上的奇穴又是什么?我已渡了化形劫,除了根血,按理说跟人无异,我为什么没有?”青璃央接问道。 翁芝庭也疑惑起来:“奇穴?他有没有特殊的灵体?” 青璃央摇头道:“应该没有吧,很普通的资质。就是那道奇穴似有似无的,给我种将生未生的感觉。我的法力被引得转了一下,随后走脉是没问题。” 翁芝庭沉吟道:“若说天下有未曾觉现的灵体,亦有可能。但既然雷芳前辈都未察觉,想必不会有错。只要不害小骞固气培元就好。小骞,好了没?”他觉得小骞花的时间有些长,便唤了一句。 “好了,马上,前辈不用过来。”云骞立时回答,又过了片刻,才走进来,松兄抹着屁股紧随其后。 青璃央嫌弃地不想看两个家伙,开始剥起了黑果。 翁芝庭神色倦倦地问道:“小骞,你可知何谓修仙?” 在云骞的心里,仙人就是御剑飞行,举火凝冰,长生不死的存在。但被翁前辈问及时,生了新的疑惑,只有抱拳道:“请前辈解惑。” 翁芝庭心怀殷殷却欲言欲止,最终没有回答,而后换了一个问题:“你可听说过灵根?” “晚辈不知,请前辈解惑,”云骞恭谨如是地回道。 翁芝庭点点头:“灵根是现今修仙之客大部流行的说法。简言之就是灵心之本,造化之根,接天地之哼吸以内足,发己身之玄要得完福。虽然缥缈无形,但好在有迹可循。方才璃央为你查验,便是看你是否身具灵根,并观其变化。” 云骞本有些准备,但第一次听人讲道,还是冒出了冷汗:“前辈,没灵根就不能修行吗?” “可,难,险。好在你确实身具灵根,至于分属……”翁芝庭转头看向青璃央。 青璃央吐出一枚果种在青绢上:“未脱五行,水微壮,木火其次,土金如芒。” 翁芝庭沉吟之时,云骞心焦如火:五行命格爹娘曾教过,其间的生,克,乘,诲大概知晓,但前辈的神色凝重,难道灵根五行是另外的情形,我究竟能不能修仙? 片刻后,翁芝庭开口道:“小骞,灵根分属乃是选修法门的主因。天地之气有阴阳,分清浊,至阳则不生,至阴则不长。人身羸弱,又难成混沌,因此诸多法门皆以引固天气清和之气为基,衍化万道。此气生于后天万物,是称灵气,阴阳五行相抱相冲。而灵根可分汲一属,若壮则引固通达,若微则如云散烟消。你可有疑惑?” 云骞神思凝重道:“没太听懂。” 青璃央最喜欢翁芝庭专注的模样,所以悉心听瞧。听到云骞糊里糊涂的回答,得意地取笑道:“笨,这都听不懂,就是憋气,别放出来,能憋多少算你的本事。”。 翁芝庭笑道:“也……差不太多。不急于一时,你日后会明了。至于你的根性主水,上善之性。若日后选取功法,可从此入手。另外,木火之术也可兼修。待日后藏元调和,金土之类旁征一些才好。” 说到心心念念之事,云骞马上问道:“前辈,你可知道哪里能够换取功法?” 第三十六章 紫照 “不是换,是学。”翁芝庭说完再次陷入沉思。 一旁的松兄推了推云骞大腿,却被青璃央瞪了一眼,缩头跑了出去。一番沉静之后,翁芝庭似乎有了决定,问云骞道:“若你心愿有成,之后可有打算?” 云骞抬头看着翁芝庭,缓缓摇头不语。 翁芝庭和颜道:“有心就好,不急于一时。至于道途,我觉得有一处于你颇为适合,世称:紫照山。” “紫照山?”云骞听了名字,马上起了神往之意。 “百盘山西北,约有两三万里之遥。宗誉甚佳,且术学庞博,又有一经一卷镇守传承,无迷罔之虞。虽然遴选之期未到,但我曾与其门人有旧,或可引荐一二。” 云骞喜出望外,大拜道:“多谢前辈。” 翁芝庭受过礼后,郑重说道:“你且须应我两件事情。其一,我自脱玄海,仍有怨敌,幸有人为我瞒天,才安享了这些年。你入门后不可再提我名姓,免得招来灾祸。其二,若你无端造业,失了天真,再见澈玥之时,便是你魂销之日。你可知晓!” 云骞仔仔细细记下了每个字,叩拜道:“晚辈谨记。” 翁芝庭长长舒了口气:“起来吧,今日甚喜,你和松兄去挖些参菇,然后到药圃收点野蕨,松兄都知道,我为你们煮锅尘香宴。”对松兄比了比形状,让他带着云骞过去。随后问青璃央:“璃央,我上次为你酿的玥华浆还有吗?” 青璃央温婉道:“没,我一直珍藏在家里,不过我带了爹爹的琼苏,你要不要喝点。” “哈哈哈,甚好,甚好……”翁芝庭听得琼苏两字,险些笑出了泪水。 青璃央笑意满盈地取出一个青藤三缠的绿色琉璃瓶,又取出许多发着柔光的明珠,嵌道四周石壁,已见昏沉的石室幽秘明亮起来:“庭哥,你若担心,我送他去吧。” “不用,路自己走过才好。相比于他,我更担心你。” ……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青璃央隐着行踪将云骞送回雾石镇客栈。 这是云骞平生第一次在空中驰行,准确的说是清醒时的第一次。天际红霞推纱雾,脚下神梭逐仙鹄。乱峰似潮连芳甸,神高载我逍遥途。 青璃央心情不错,对待云骞好了不少,刻意将速度放缓了些,罡风也挡在梭外。至于翁芝庭昨夜喝得多了些,青璃央说他要过几天才醒,松兄则是吃得多了些,未如往日一样巡山。 到雾石镇外时,已经天光放明。青璃央放下云骞后直飞而去。 云骞舒展遍筋骨,一身轻松地回到安顿的客栈。刚到门口,车夫面色憔悴地跑了过来:“云公子,你哪去了,我差点跑了整个镇子,连树林都找了,你看我的裤子,被野狗追了大半夜。我好容易接个大活,你不能这么坑我啊。” 云骞作揖抱拳不停地致歉,才算平复了车夫苦闷的心绪。又为车夫寻医看伤,徘徊了两日才算安定。 …… 紫照山位属东州北州交界之地,途经五国,即是车夫也从未到过如此远地。一路上只捡大道,天明才行,日昏则停。见阴雨则休马,过山河则慎行。饶是如此,还是遇了匪寇兵乱,亏得车夫会些拳脚,云骞又有利器在身,这才逃了出来。由于银票不能通行,加上过关打点和被抢窃的部分,二人省吃俭用,才算到了紫照山地界。 按着历算,此时已是第二年初月,路面雪泥湿滑,草料难有补给。云骞与车夫说道:“哥哥,到此为止,再往前怕是马受不了了。八个多月,若无您的照拂,我早死于山野了。文牒和剩下的银票都给您,回程小心谨慎,勿要再大意发懒,到家再说。” 大半年的相处,二人已处出了感情,车夫抹了抹涕泪,拉着云骞的手说道:“老弟,我姓于的没啥本事,不敢谈什么成仙。有朝一日你学有所成,只要你别忘了哥哥,我这辈子值了。” 云骞郑重称是,最后殷殷叮嘱:“哥哥一路小心,余下的银两不多,您俭省些。银票还有庐世叔的报酬足以让家里生活无忧,千千万万别再挥霍,惹得嫂嫂伤心,好好过日子。还有信件仍要定期寄回,或是代写或是画图,万不能断。” 于车夫再次涌泪道:“懂,懂。哥哥明白,哥哥都明白。” 云骞慰足一笑,最后叮嘱道:“还有四字,路明云逐,哥哥定须牢记,回去后说与庐世叔才可得到报酬。” 于车夫见他说得慎重,连连复述了几遍,和云骞字字跟对,保证不会忘记,才整了整云骞破旧的皮衣:“好了,哥哥过好日子去了,老弟一路顺风,好好的。” “哥哥一路顺风。” 目送车夫离去,云骞哈了几口暖气。据翁芝庭所言,紫照山每五年会下山遴选弟子入门,此外会有世家子弟或贤师选荐,若资质上乘可破格收录。下次遴选仍需三年,云骞唯一能凭仗的是翁芝庭的引荐。 紫照山带最有名的是一种特产的紫枫,广称英韶谱,当地人更喜欢称其为五丈红。只因此木长到五丈高后变得十分耐寒,遇秋冬时叶身显紫而不落。若有银雪树挂,颇有一番红衣美人雪中行的意境。 而云骞所往之地,便是此山中的一处观宇,名为紫枫观,是旅人游景的上佳之所,亦是紫照山测试资质的一处隐门。 这类地址紫照山设了许多,形式不一,多以招收子弟仆从的名义,先对五到五十岁的人进行测试,如果资质符合会建议上山修行,授以正法。不符地会留下,指点些养生之道。因此外人多知观庙之名,不知紫照山才是其正宗。 路上行人不少,无需迷茫,跟着人流便是。外围多是矮木,零星地会露出淡红,因此少有人驻足,直向山上而去。 半个时辰后,红林渐显,亭肆也多了起来。边听边看又走了一炷香,直到过了紫枫观的牌楼,大殿红柱红瓦玄漆纹,阔院玉栏玉坛紫炉燃。 云骞撇开行人,直奔知客馆,整了整衣容包袱,朝门前的知客童问讯道:“见过仙童,在下来自东州,想要拜见观主一面。” 知客童并未以貌取人,回礼道:“不知施主想问询何事?” 云骞直言不讳道:“紫照正修。” 知客童和笑道:“此处只有紫枫,不知紫照为何。若施主想入我山门,可随我至寻星馆,由静主看看施主的悟性。” “也好”,云骞心思沉稳了许多,见他言辞回避,先见过执事之人再说。知客童巡礼引路,绕过抄手妙廊,很快便到寻星馆所在。 静主听通报招引而进,面色端详:“施主想受戒入我紫枫观,可是有俗世烦扰?” 云骞答礼道:“见过仙师,在下为仙修而来,不远万里只愿拜入紫照仙宗。宗内苗玉楼前辈与我有旧。这是信物,另有书信一封,烦请仙师一并转交。届时可证明在下的身份”。云骞从怀里掏出一截手掌长的银白断尺,同着书信交予侍童。 静主审了审断尺,点头道:“既然施主能说出本门前辈的名号,想必不假。丈生,你去跑一趟,正好混个脸缘,待三年后正选时多些善处。” “是”,名为丈生的侍童欣快地跑了出去,与云骞擦身而过时,还点了点头,云骞亦回了礼。 静主接着说道:“按着规矩,施主即使有高人举荐,亦需测试资质。还请于客寮等上半日,待准备好后,再通知施主。” 云骞见未有意外,便答道“多谢仙师,在下见紫枫观灵境如画,想多增些眼界,不知可行?” “施主自便即可,届时会有侍童传告。”静主饮茶送客。 云骞也不多待,自顾到观中游览起来。不到一个时辰,逛得有些乏累,便随意找处石阶吃些杂粮。但负责净尘的洒扫,看到衣着不整的云骞连忙走了过来:“你别坐这啊,这不是乞讨的地方。回来施主们把钱给了你,我们吃什么。” 云骞无奈,捧着杂粮边吃边走,偶然发现许多观中服饰的年轻人形色匆忙,都朝寻星馆方向走去。 云骞囫囵吞了杂粮,跟到一个童子身边问道:“仙家,你们这是所往何处?” 童子匆忙还礼道:“回施主,寻星馆每半年会为新进弟子测试资质,若为上佳可直接传授长生之道,只是不知为何被提前了。施主若愿意,亦可随同一观。” “哦,紫枫观不禁外人吗?”云骞疑惑道。 童子得意道:“能入本观的弟子自是会优先进行。但观主说缘法无定,既能来此,便是有缘,无需遮掩。” 云骞佩服道:“仙观当真气度不凡,那我一起看看吧。只是资质欠佳的又该如何?”。 童子一边引着云骞,一边回道:“也没关系,据说每五年还有一次更大的遴选,新进和测试过的弟子均会到场,届时还会对施主们开放,择优传法。哪怕最后选不中,也留可在本观继续修行。” “这样啊。。。原来仙家为凡人留了路。” 第三十七章 测试 寻星馆前排立了二十几人,年纪有大有小,引云骞来的童子算是较小的一位。 “先这样吧,寻星馆临时设礼,为本观弟子测试资质。你们且随我到后殿,其后来的直接前往即可。”执事的总理接着对围拢的行客施礼:“诸位施主,本观即将开设寻星礼,广宣仙道。诸位若有闲暇亦可于殿外观礼,还请莫要喧哗。” 留下接待之人,总理领着诸弟子朝后殿走去。 后殿之中,三人正襟危坐。居中的一位大汉,身形高阔,四方的面庞略带些胡须茬,束身的短袖衣襟透显着干练的气势。两旁一位衣着服饰乃是观主模样,另一位则云骞见过的静主。 大汉不耐地询问观主:“志彬,我就是来看送信的那小子的,一会就得走。你非让我监礼做什么?” 观主陪笑道:“峰首,往次都是师兄弟们监礼,像您这样的大能万年也未必来一次。今日正巧弟子们开礼,您顺道看看。万一有两个天纵奇才领回去调教,也算是为弟子们谋福。至于那位施主,可能游玩得兴起,忘了时辰,我已经派人去找了,马上就到。” 大汉哼着鼻息道:“还两个,你倒真敢说,今天能有个身怀灵根的就是万幸。你赶紧催人把他带过来。” 观主持笑以对:“是,是,已经派人去催了。”看到门口正来了一批弟子,观主高声道:“您们先快些进来,拜见本宗圣人,此乃万年不遇的机缘,尔等造化至此,万不可懈怠。” 事关紫照山门面,大汉不好发作,威严道:“开始吧”。三字气势浑厚,如鼓声隆隆,不止殿内,连外面围观的游客都是精神一震,游闲的心思郑重了不少。 总理不敢迟疑,迅速将弟子们分成两组,每组前都有桌案,桌案上放置着一尊方鼎还有许多木杯。总理居于中位:“你们每人取一个杯子,测试前将水饮尽,随后握住鼎内灵珠,保持五息,依次进行。” 殿中弟子或是被家里送来,或是自己拜门,原因各有不同,但心中多少有期许和不安。队首的两名弟子率先喝下杯水,相视一眼同时揭开鼎盖,鼎中光华浮起,二人有些迟愣,众弟子纷纷探首观瞧。 总理示意安静,又催促道:“握紧灵珠,莫要迟疑。” “是”,二人应声将柔华浮现的灵珠握入手心,五息之后,总理面无表情地吩咐传交别人。 大汉低身询问观主:“这东西哪来的?” 观主见大汉生了兴趣,笑答道:“前几年计相堂从鸿鹄阁高价订购了一批,本观刚收到两颗。” “能测异根和灵体么?” 观主回道:“异根应该可以,但灵体特性不一,又世间少有,因此还有待改进。” 大汉哼了一声:“鸿鹄阁就爱整些花里胡哨还没啥大用的东西,回头我拿一颗,让炼器堂的臭小子们研究研究。” “啊?”观主心中一个激灵。 “看你小心眼,又不是不还,回头多补你两颗就是。” 观主心中暗叹,面上满面春风:“一切遵从前辈之意。” “那小子来了么?”大汉有些待不下去,追问了一句。 “马上马上”,观主边安抚大汉,一边催促下面快些进行。同时眼神示意随侍加快召集未曾测试的弟子进来。 大汉一白眼:“马上马上,这句话跟那帮臭小子一模一样。一天到晚就知道会说马上马上。” …… 殿外,云骞还在观瞧,便被之前那位丈生拉出了人群,苦言道:“您可否到客寮待茶,待弟子们礼毕后再带你去见苗尊长?” 云骞疑惑:“这么说殿内的果真就是苗玉楼前辈,为何去客寮?” “末学不知,全是静主的吩咐。只说施主有需,一定要满足。” 云骞不忍他为难,点头跟至客寮。桌案上果点齐备,明显宾客的礼待,云骞杂粮野果吃得太多,不再客气,三杯茶水下肚,确实解了些渴饿。正吃着,丈生进来通传:“施主,静主请您过去。” 云骞吃得不上不下,但大事当头,又塞了几块糕点,跟他到后殿,嘴里还未吃干净,便被送了进去。 抬头观瞧,发现观内弟子只剩了一人,正恭谨的站在苗玉楼身后。 观主笑道:“您看,云施主来了。据说他不远万里来此,只为见您一面,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苗玉楼眼神如炬,仔细打量了一遍云骞,起身道:“测完资质后,随我过来。”说着转入了内堂,身后的弟子想要跟随,却被他拦住:“你在这等着。” 弟子不敢违意,再次退了回来。观主起身恭送,向云骞说道:“云施主,方才那位便是您要寻的本宗圣人。他老人家有命,我等只好遵循,还有劳您测试下资质。” 云骞点头,郑重其事地走到案前,双手朝天,如青璃央查验那般蹲起了马步。观主疑惑询问:“施主这是做什么?” 云骞奇怪地回看了一眼:“查验资质,有劳仙师施为。” “施主只需饮了杯中水,再握住灵珠即可。” “唉?”云骞不明白为何与青璃央那般不同,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正好把嘴里剩的糕点顺了下去。 “还有不?”云骞吮了吮嘴唇,有些意犹未尽。 观主有心想笑:“一杯就好,请握紧灵珠。” 云骞拍着手掌,擦掉粘黏的膏粉后,小心拾起了灵珠。 一息、两息就在近第四息时,透过指尖的光华渐渐转为蓝色,还有一小部分青红相间。 之前的那位弟子,脸上有些得意,很快被观主瞪了一眼:“施主确有仙缘,还请入后堂。” “嗯,好。” 堂内苗玉楼捏着茶碗,等云骞进门后瞪着眼睛问道:“你这么差的资质,凭什么能让少鹄先生用掉我的人情?” 进门便被人数说,云骞自然不喜,抱拳道:“前辈口中的少鹄先生可是说的翁前辈?” 苗玉楼声色阴沉:“你连他名号都不知道,怎么认识得他? 云骞以四字简答:“机缘所致。” “我听说他去了北州,你来自东州,你与他又在哪里见得面?”苗玉楼哼吸渐重,如审讯一般。 云骞不知为何,苗玉楼每多说一个字,身上便重了一分,直到最后一个字出口,好似扛了一袋砂石般,压得全身生疼。 他面色吃力地问道:“前辈,信物可是有假?” “你说呢?”苗玉楼声色渐冷,仿佛看穿了云骞的心思。 云骞双手青筋渐起,面色开始涨红:“前辈想让我说什么?” 苗玉楼一声冷哼:“放肆。” “噗”,云骞感到身上的压力瞬间大了几倍,趴在地上,吐血难止。 云骞狠狠盯向苗玉楼:“我见过比你厉害的,别跟小爷逞威风。” 苗玉楼脸上横肉暴起:“你可知我是何等境界?不知死活的东西。”眼看着云骞呼吸困难,苗玉楼兀自不甘地喝道:“你可知我的人情多大,他凭什么敢浪费在你身上。” 云骞血泪模糊地盯着苗玉楼脚腕,一点接着一点地抽出断刺,扎在他的靴子上,呛噎道:“大你祖宗……” …… 半月后 “大师兄,你说小师弟会不会醒不过来了?” “别瞎说,让师傅听见非得锤死你。” “我是挺佩服小师弟的,把师傅气成那个德性,还能活着。你没见着那嘴唿扇唿扇的,唾沫流星得差点把二师兄和四师弟淹死。怎么了大师兄?你发抖干个锤子。” “弟子见过师傅。” …… 再一日 云骞浑噩醒转,眼皮鼓动但未睁开,仔细听了周围没有动静后,才缓缓撑开眼皮。发现正躺在棚木榻之上,往侧面再看,正有一人背着他打坐休息。立刻闭上眼睛,无声地摸索断刺的所在。 但右臂的骨骼‘咯’地一声闷响,惊醒了打坐之人:“小师弟,你醒啦。” 云骞睁眼,发现一张鬼脸正凑到近前,抡起左手便打。鬼脸反应极快,伸手抵住云骞的拳头:“小师弟,别打脸,已经没地方肿了。” 云骞翻身而起,靠向墙边,由于动作激烈,肺腑剧痛不已,脸色煞白地栽坐下来。 鬼脸之人吓了一跳,急忙劝阻:“小师弟你可别再折腾了,要是再吐了血就有内伤了。大师兄,小师弟醒啦,就是老翻跟头,你过来劝劝啊。” 云骞挪到墙角,见门外又跑进一人:“小师弟莫慌,你的手脚筋骨有损,脏腑也受了不小的伤势,切莫乱动。” “你们是谁?” 后来的那人回道:“此地乃是紫照山地文峰,我姓王,名九翎,吓到你的叫曾九春。还有其他五位师弟,现下不方便过来。” 忍下呼吸带来的疼痛,云骞警惕探看四周:“我进紫照山了?” 王九翎肯定道:“是,师傅带你回来的,你如此昏睡已经持续半个月了。” 曾九春气吁吁地安抚云骞:“师傅下手真是没轻重,哪有徒弟刚入门便打出内伤的。小师弟,你到底说什么了,能把师傅气成那个德行?” “你们为何叫我师弟,你们口称的师傅又是谁?” 这下连着王九翎都疑惑起来。相视后,曾九春关切地问了一句:“小师弟,你不会失忆了吧?” 王九翎看云骞面色实在不好:“没关系,你先在此静养两日,师傅过两日就回来,届时都明白了。桌上有化好的伤药,你记得吃。九春你也别在这吓小师弟了,赶紧把落下的功课赶完。” 曾九春一扬头:“师傅不是说,我照顾小师弟就不用做了嘛。”。 王九翎踢了他一脚:“谁让你口无遮拦,连着我也被罚了两成。” “哎呦……行吧,小师弟你先休息,等我做完了功课再来照顾你。”曾九春不乐意的叹了口气,正要起身时,想起了另一件事:“小师弟,你认不认识一个右脸有伤的人,好像姓常。” 第三十八章 迢迢 “你们把我常世叔如何了!”气调五神,云骞嘴角湮出血迹。 王九翎手疾眼快,用手抵住他的胸腔:“小师弟,这口心头血不能吐,不然元气大伤。你世叔无事,待伤好后,我带你去见他。”嘴上安抚,又强行施法舒缓他心脉的急动。 云骞噎着心血竭力道:“现在就带我去。” “好,这就去,九春先去山门说一声,手令后补。”王九翎交待接着安抚:“九春已经去办了。你且放松,安下心气。要是我即便强行压制,你日后心气不畅,会行脉受阻。” 云骞懂得好歹,开始阖目平复心境,王九翎缓缓松放,见他心血稍定,又扭转云骞,为他推背顺气。 半盏茶后,云骞气血稍平,虚弱地说道:“谢谢。” 王九翎舒了口气:“嗯,你试着走动下。若无碍,我陪你下山。” 云骞依言,踩着地面站了起来,有些气虚,但也挺了下来。 王九翎从桌案上取出一身紫衫,披在云骞身上道:“我御器送你,这件衣服可以挡些风寒,出门时也可省些麻烦。” “谢谢”,云骞不再抗拒,撑着骨痛套上衣服,随王九翎一步步走到门外。 空气略带清甜,木阁以深植的曲根为基倚形搭建,廊舍顺山势相连。拓出的几块平地圃园,灵草畦(音齐)布,斜木撑荫。若无山下的云海,与农家田院差不了许多。 云骞所居木阁靠近园圃,王九翎扶他下了根梯。一展手,竟化出一只翼展近丈许的木雀,羽纹细腻,栩栩昂然。 扶云骞踩翼而上。王九翎见他神色平静,似对其兴致寥寥,多少有些失落。 木雀拾翼陡升,紧借着山势滑翔。一路上云骞沉默不语,王九翎也不善话谈。一直沉寂了盏茶后,云骞探身俯视,远远看到了紫枫观的建制,才心境稍安。抚风落在离后殿颇远的空地。 王九翎扶起云骞:“此后我们步行过去。宗门规矩,弟子不可随意显示术法器具于世间。” “为何?”云骞平静地问道。 王九翎没想到云骞会就此发问:“可能是为了避免喧哗吧。” 搀扶着走了半盏茶后,经由通报的观主迎过来:“不知紫照山师兄到此,贫道有失远迎。” 王九翎答礼道:“见过于师弟,在下地文峰王久翎,此来乃是为了前些日报说的常施主,未能事前告知还请见谅。身边的这位是我的小师弟云骞,想必半月前你们已经见过的。” 观主一惊,发觉失态后又正色道:“原来云师兄已经拜入了苗前辈门下,当真是福泽深厚。当日前辈能驾临小观,也是托了云师兄的福,贫道感激不尽。” 云骞弄不清他为何称他师兄,也不愿细想:“观主,我常世叔可还在贵地?” 观主点头道:“前几日确有一位姓常的施主忽然闹事,扬言只说要寻云师兄,倔强得紧。我等不知真假,向地文峰求证,又一直得不到回信,便将他阻在了观外。” “现在他身在何处?” 观主回道:“后来又来了几次,我等说云师兄已进了紫照山修炼,他便不再来了。如今应该在往复林徘徊。” “往复林在哪?”云骞心气渐起,王九翎安慰道:“往复林是本宗外围的护山幻阵,常人不知关节会游转在入口之外,本身无害,小师弟放心。”又对观主说道:“于师弟,此番拜访实属突然,还望见谅。我二人这就赶往往复林,不再耽误于师弟公务了。” 观主见机:“好好,云师兄心系族亲,贫道不多留了。日后两位师兄若有闲暇,还请常来常往,本观定悉心招待。” “多谢”,王九翎扶着云骞回到空地,再次放出木雀,朝往复林飞去。 观主目送二人离开,疲懒地叹息起来:“当年竭尽心力才为苗前辈奉茶了几日,得个凡俗的观主。而他却得亲自接引,拜了师承。哎,无理无奈。封太啊封太,你可别忘了我的提携之情啊。” …… 往复林外 “老弟,别费劲了,我们祖传三辈在这住,见过多少行者闯林子,全怂了,有几个就没再回来过。你知道这片山为啥这么红么,那是山里住着红毛妖怪,你要是惹恼了他,一口吃了你咋办。” “爷爷,您看清楚些,是我。那怪人走了刚才。” …… 往复林内 一个衣袄破旧,泥土遍身的大汉正在大声骂阵,扯鸡拉狗,极尽辞藻之华富。 不久后,远处传来喊声:“常世叔,我在。” 大汉正是云骞的世叔常景住,听到声音急唤道:“小骞,你在哪,他们把你怎么了?” 声音未落,眼前一颗枫树开始扭曲,云骞随之冲了出来,托住常景住双手道:“世叔我在这,我没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常景住激动地揉捏云骞:“你哪去了,怎么失踪这么多天,紫枫观的人说你被仙人接走了,是真的吗?不对,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他们对你做什么了!”常景住欣喜之余猛地发现云骞虚弱至极。 在云骞出现的地方,再次走出两个人,一位是地文峰王九翎,另一位则是监察阵法的执事弟子,名叫郑旋。 常景住把云骞护在身后,提棍胁问:“你们是谁,对小骞做了什么?” 郑旋啧道:“我发现你们一家子真不讲理。你这两天一直赖着不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念在宗门规矩我也忍了。现在好心好意放他过来,怎么还胡搅蛮缠。我告诉你,要再这样我让你永远出不去信不信。” 王九翎朝郑旋抱拳致歉:“郑师弟且请息怒,他是忧心我这小师弟,才口出不逊。也是我地文峰失察,闹出了误会,师兄给你赔不是了。这次亏得师弟轮值,我们才能直接进来,此次恩情,地文峰谨记在心。” 云骞拽着常景住:“常世叔,你别误会,我很好。虽然出了些意外,但我已经进紫照山了,已经可以修炼了,你放心吧。但你咋也来了,难道这八个月都一路跟着我吗?” “嘿,你没事就行。我一个人在家闲得慌,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索性跟着了。虽然有几次失踪把我吓得不轻,好在都有惊无险。你小子可是长了不少,快赶上从前的我了。”常景住拍着云骞的肩膀,最后憨憨一笑。 “常世叔……”云骞无以为言,只有心酸。 “行了行了,这不是聊天的地,你们出去爱怎么聊怎么聊。王师兄,师弟我对事不对人,这次开阵实属意外之举,需向宗门报备,一会还得劳烦您跟我跑趟阵罗堂。”郑旋向王九翎说了几句,手指在空中一挥,几人面前恍然现出一条通路。 一个时辰后 云骞与常世叔互说着往日的经历。 这才知道,原来兵乱那次便是常世叔报的消息,才让云骞和车夫险脱困境。这一路随护,吃苦自不必说,有几次常世叔还受了些伤。到紫枫观时,常世叔在外面等了十天,都不见云骞踪影。这才想着撸一名观童打探,无奈被人抓住,闹了不少事情。 云骞叙说时,把上山的因由和经过一句带过,免得让常世叔继续担心:“常世叔,我被仙人看重,进了紫照山便不会再有事了,您回去后和庐世叔说好,千千万万别再冒险了。” 常世叔心情舒爽,笑着说道:“行,我就知道你有出息,往后潜心学习,不管能不能成仙,常回家来看看。我们沾沾你的福气。” “嗯,一定,咱们先吃饭吧,这些日子,我估计您也没吃好。” 常景住摆摆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自己找个地方歇会,直接回去了。” “先吃饭吧我身上还有三两银子,陪您吃过后,再找个地方雇车吧,能走多远是多远。”云骞说着就要从怀里掏银子。 “用不着,我能来就能回去,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你往后花钱的地方不少,别瞎浪费。我这还有十几两银子,一块拿着,也让我踏实点。”常景住把十几两银子放到云骞手里,准备起身离开。 云骞执拗地把钱了塞回去:“我陪您去雇车,能舒服点是点。” 常世叔抖了抖皮袄的尘土:“那人还等着呢,不用,您赶紧回去吧。”拦住云骞,又朝远处打坐的王九翎深鞠一躬,准备独自归程。 王九翎点首回敬,起身招呼云骞道:“小师弟,宗门每三年可以准许弟子回家一次,虽有些长,不是遥遥无期。这次出来时间不短,还是先回去吧。我会以地文峰的名义,知会路上的观庙多加照拂,你安心便是。” “云骞多谢王师兄大恩大德。” …… “爷爷,他们都走了。您到底看清楚没,那个人当年真的进往复林再没出来过吗,为什么他没有像您那样长白头发?”。 “嘘,小声点,你没看他红得跟个妖精似的,没准他还有那小的就是山里红毛老妖的手下,出来骗那家伙的。” “那是穿得衣服,不是毛……” 第三十九章 聚首 紫照山地文峰园圃 “小师弟,之前一时忘了,这是你的那根断刺,师傅说太磕碜,让我给你重打了一遍”,曾九春递给云骞一柄通体墨玄,两刃锋利的匕首。 此时阳光充足,匕首却能敛住光华,只流露一弧微芒,样式比之前坑洼不平的模样帅气了许多。云骞笑意满盈地接过匕首:“多谢曾师兄,之前对您无礼,是我的不是,请您不要生气。” “没事没事,你喜欢就行。不过小师弟,我就特别好奇,你是怎么能把师傅惹成那样的”,曾九春巡看四下无人,便凑了过来:“不瞒你说,之前五六七师弟仨耍浑那次都没这样。” 云骞咳了咳嗓子,一边将匕首裹进靴子,一边低头问道:“曾师兄,我其实心里有些猜测,是苗玉楼前辈带我回来的吗?” 曾师兄满脸迷茫地看着云骞:“小师弟你是胆子够大的,师傅的名讳敢直接这么说出来。此后千万别这么说了,容易挨锤。” 云骞惭愧道:“曾师兄,我不想瞒你。我还没行过拜师礼,甚至连头都没磕过。当日苗前辈发怒,我蛮横顶撞,还往他的脚上扎了一下,所以才会重伤的。” 曾九春忽然眼睛发亮地看着云骞:“我的个锤爷,小师弟你行啊,以师傅那蛮横的修为,我们是半点都反抗不得,你敢往脚上扎。这你要是筑了基,还不得跟那仨闹翻天。” 云骞发觉这苗玉楼好像不得人心,又相互聊了一会,曾九春需要回去做功课,便让他先回屋修养,一切等过师傅回来再做定夺。云骞想多了解紫照山也只好作罢。 …… 三日后,紫照山主峰浩天峰 大殿之上,三人待坐不言。正中乃是紫照山掌权第一人,复姓无庸,修为不论,单在他执掌的五百年间,紫照山人丁之盛远超历代,山门亦是一再增扩。苗玉楼负责的炼器堂,以及推命演势的紫微峰均是由他执领成建的。 座下两人,一人是执掌戒律堂的第五君山,气势端正,威严自生。一人是统管计相堂的万尘,容貌略显年长,看上去正配了松形鹤骨四字。 不到一刻,苗玉楼哼着重息走进殿来。随身的衣衫破烂不堪,身上还挂了些彩。 万尘神色诧异至极地起身道:“老苗,你搬山了还是自残了,搞成这个模样?” “你个土堆儿就不能盼我点好,自什么残,我是那种人么我。”苗玉楼没好气地他身侧坐下,又对着面前身姿玉挺的中年哼道:“面板怎么也在,说说又想给我安什么罪名?” 第五君山面无表情地把眼睛一阖,养息起来。 万尘神色戏谑道:“老苗,说说,你是遭天谴了还是炼岔气了,我可好久没见过你这模样了。” 苗玉楼特意躲了他一个桌案:“全山上下,我最烦的面板都得排第二,你老东西准定第一。” 万尘学着挤眉弄眼:“老夫荣幸之至。那你全山上下最想的是谁?我也不问,没准一会就来了。” “瑜净师妹也来?那我赶紧换身衣服。”苗玉楼连忙脱下上衫,哪知万尘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老苗你犯傻不是,平常瑜净师妹不正眼看你,现在换了不就亏了这模样么。” 苗玉楼迟疑片刻,摆开万尘:“土堆,我现在搞不清你是不是又想着坑我。但瑜净师妹爱干净,我得赶紧换上。” 正在二人拉扯难解时,门外再次走进一男一女。男子剑眉星目,身背的长剑透显着潇洒风逸,乃是沧流峰峰首陆甲一。女子则是现任穹霞峰峰首,姓瑜单字名净,一行一止翩若惊鸿,一举一颔又甚是端重,也难怪苗玉楼暗藏倾慕。 苗玉楼看着二人比肩而来,郁气更甚,手上整理衣服,一脚踩到万尘的脚趾:“甲鱼怎么跟师妹一起来的?” 修为到了他们这般,普通的击打已生不了多大的作用。但苗玉楼气力惊人,饶是万尘也吃痛不已,连忙撤了出来:“不是碰巧就是碰巧,你别没事找我撒气。” 瑜净在对面落座,苗玉楼见陆甲一要坐在她身侧,直接拉住他道:“陆师弟我给你留好了上座,你来这,我坐下面就行。”说着抢坐到了最后一位。 陆甲一性情平淡,点头示谢后,坐到了苗玉楼之前的位子。 瑜净含笑道:“苗师兄,你为何这副模样?” 苗玉楼敛了敛衣服的破损,憨笑道:“没事没事,方才炼器出了岔子,被崩了。” 瑜净掩口轻笑,一副不信的模样。 万尘正要揶揄,居中的无庸真人冷哼道:“前段时间你莫名挑战勾瑶宫的虚易。远北的一处峰顶毁了半扇,甚至引出雪崩。你该当何罪?” 一言不发地第五君山直接开口道:“无故招惹同道,损毁自然天工,应当禁足百年,并向传礼阁公书致歉,一应折损,由计相堂统计后,全额赔偿。” 苗玉楼险些捏碎了椅靠:“面板,平时找你一句话都不给,只要碰到罪名,谁都没你说的遛。他虚易欠我五百颗灵晶,我是去讨债的。那小雪峰百里无人,我看它生得尖峭,怕划着同道的裤腿,修整修整怎么了。” 无庸真人面如寒霜地训道:“胡诌乱道,你个炼器堂主,更是一峰峰首,就为了五百灵晶与同境叫嚣切磋?勾瑶宫派书质问是否想两宗伐交,我竟毫不知情,人家直接报到传礼阁宣章。不仅本宗颜面大损,更让我在同道面前抬不起头,你说该不该重罚?” 坐在一旁的瑜净笑靥(音页)如花般说道:“掌门师兄,您怎的能把自己的面子排得比宗门还重要。” “宗门委屈是委屈,我的委屈就不是了?” “嗯嗯,掌门师兄受苦了”,瑜净婉首应承了一句。三言两语间殿内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万尘笑问:“老苗,到底怎么回事?这两天也没见着你,说说,说说。” 苗玉楼不情不愿:“前些日心境不稳,所以排遣了一番。没成想正巧碰到虚易,就又切磋了几下。这两天……” 无庸真人指着鼻子叱道:“你好大的脸皮。虚易差点把正雷符用了,你小子见事不好撒腿就跑,留人家在那收拾雷云。既然你心境不稳,回地文峰面壁百年,何时心静稳了,何时再执掌炼器堂。” “啊!不行不行,那帮小子非得闹翻了天。我明天亲自去勾瑶宫致歉,任虚易打也好,骂不行。什么时候消气什么时候算行不?”苗玉楼哪怕主动示错,嘴里还想讨些机巧。 无庸真人自然听了出来:“万尘,你陪玉楼一起去,到之后不做别的,专骂玉楼,百句为底。他若敢顶嘴,你报于我知,我亲自过去。另外到瑜净那领二两紫云茶一起带过去,路上若少了一叶,你们一起受罚。” 万尘目光炯炯地看着苗玉楼:“掌门英明,此事非我不可。” 苗玉楼要抬头分辩,无庸真人直接瞪了回去:“若处理得好,不罚面壁也罢。但若让勾瑶宫再因此事对我说三道四,我帮你面壁。” 苗玉楼安分缩首:“别别,骂也行,打也好,赔灵晶都成,我认了。” “这才像话,君山可还需其他惩处?”无庸真人点头问向第五君山。 第五君山回禀:“山脉损毁和平息斗法余威的消耗,罚扣事宜,我会与计相堂商议后报与掌门,暂无其它。” 无庸真人颜色稍霁:“嗯,还有一件事,大半月前,你可将一名俗世弟子收入门下?” 苗玉楼理直气壮地回道:“有啊,我自己找的,这又没违犯宗门规矩。” 第五君山接言道:“招纳弟子应查清来历,并送往玉池峰待课修行。即使招为亲传,亦当摆知诸峰。你并未设礼,更将他打成重伤,昏迷半月之久。前几日他亲人找寻,以为我紫照山诱拐强撸,在往复林咒骂了两日,致使本宗声誉大损,理当重处。” 苗玉楼大怒:“重处重处,我教训自己弟子怎么了,没设礼补一个不就完了。还有面板你别血口喷人,那小子自己来的,哪来什么亲戚。” 无庸真人质问道:“这么说你连他来历都没弄清楚,就收为亲传了?” “他来历我清楚,东州普通家的孩子,想修炼。我看他的资质不错,收了也没什么。” 无庸真人越听越不对:“下品灵根你也敢说资质不错,到底怎么回事?” 苗玉楼有些烦厌地回道:“掌门您别问了,我苗玉楼自身作保,那孩子有问题,我自己到面板堂领罚去。” 一峰之首言尽于此,无庸真人还是要尊重的:“之后补他一场礼。万尘,你吩咐计相堂查一下他的出身,备录就好。” 万尘领务,苗玉楼疲累地坐了回来。 无庸真人接着说道:“最后一件事。本来想着过些时日揣摩清楚再说,但除了天循,该来的都来了,便提前交待一下。传礼阁颁布新案,每三年要将筑基及以下正式弟子送往传礼阁学道,以正玄海风气。” “学道?”座下五人面面相觑,万尘首先提出了疑惑:“掌门,学的什么道?传礼阁以主持各宗和稳为本旨,绝不屯养势力。不单弟子由各宗出人轮值,阁老也是由德高望重之人兼祧(音挑)组建。可从未听说过传礼阁要教授弟子的。难道他们想建宗不成?” “不会,传礼阁自中古组建至今,一直谨守本分,为天下道德之先。如若起了私立之意,只会离心离德。但提正风气这等说法,也难以让人信服。此事我与紫微峰再作商议。您们先做好准备,预计明年或后年便会施行。届时甲一辛苦些,由你领队。” 沧流峰首陆甲一回得干练:“是。” “好了,各自回峰主事吧……万尘,明天拿这枚玉简与我联络。” “谢掌门~” …… 《寻海遗谈之彭流洲篇》,其一则。 有山紫照,诸峰耸聚,多紫枫,遇秋冬戴紫披红。又北一千五百里,有雪连之山。其一峦,顶岩失损,如榫如口,冽风涌聚,声如灭蒙。 …… 第四十章 入门 地文峰,峰顶木阁 苗玉楼拧眉问向云骞:“收你入我门下是看得起你,你还敢拒绝。” 云骞不言,苗玉楼愈看愈气恼:“我最不愿欠人情,但要欠下,就绝不草草了事。少鹄先生说能领你入山门便是还了人情。胡扯,他太看不起我苗玉楼了,简直是目中无人。” “翁前辈待人谦和,想来并无此意,前辈多虑了。” 苗玉楼威吓云骞:“我管他有意无意,你今日不说个一二三四,我把你丢出紫照山,让他换个人情求我。” 苗玉楼行事纵心所欲,云骞已有体会:‘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么?’心中默落,盯对着苗玉楼回道:“前辈看不起我。” 苗玉楼发笑:“你让我怎么看得起你,觉得有了少鹄先生的信物就能让我看得起了。我看重得是他不是你。” 如此言辞已经称得上诛心,云骞算经历了不少,深深吐了一口气:“晚辈明白,前辈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话的。哪怕我再卑不足道,身份低微,翁前辈仍愿与我相交,从无一点贬低之语。他会为见到我而高兴,会为我的选择用出最后的人情,临走时还亲手煮菜为我壮行。晚辈已经习惯了被人看不起,但翁前辈既然认可于我,便不敢让别人玷辱了他的眼光,我自己也不行。” 苗玉楼鼻息复盛,单手抓住石桌一角。 噗,指厚的桌角被他捻攥成齑粉,或是有心,或是无意,一簌石尘挤出掌纹,流落在地板之上。 对峙无声,苗玉楼发问道:“你我之距,如尘案碎沙。你明白舍掉的是何种机缘?” 云骞抿起嘴唇,失落的叹道:“没办法。” 屋内一阵寂寂,再无对答。 “去外面等着。”苗玉楼吩咐云骞出去,随后取出随身手令说道:“九翎,到我这来一趟。” …… 两个多时辰后 王九翎陪云骞走在山间。又上了几段石阶后,他指着面前的石舍说道:“小师弟,前面便是你往后的修行之所。宗门规矩,入门弟子均需在玉池峰历练修行,全凭自己,外人包括家族不得插手,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云骞平静道:“多谢王师兄,云骞懂得。” 王九翎却有些不喜,用力扳了扳云骞的腰背:“既然说出了口,就别堕了神气,挺起胸膛努力修炼,把前面那道坎跨过去。” 云骞被抵得一直笑躲:“哎呦,疼疼,师兄我知道了,你轻点。”舒展后正了正包袱,向王九翎告别。 王九翎看看四下,低声告诉云骞:“小师弟,师兄们不好明面帮衬,但你别死心眼。若到你选做事务,尽量选炼器堂这边,聪明点,知道没?” “嗯,我过去了。”云骞笑应走进矮旧的木门。 …… 玉池峰位于紫照山正南,实际是几座连绵山陵的统称。新入门的弟子被分配到玉池诸峰后,需独立修行,并通过三门测试,限期四年。 表现欠佳的,会有筑基境的师兄亲自指点,额外修行半年。若至此都无法突破,宗门不再培养,或是进诸事房工作,或是入凡俗谋生。 为避免新入门弟子迷茫修行,玉池峰设立了都管和都讲。都管负责弟子日常,生活物资派发以及王九翎提及的事务分派。都讲则是每月由轮值弟子讲解修行,会涉及其他术学,是入门弟子最为重视的部分。 至于伙食,设有都厨,只是耗费颇重,而穹霞峰炼制的苏谷丹,一来便宜解饿,二来味道清香,是入门弟子的首选。 云骞首先要做的是到新馆录名造册,不过等了许久才见一个少女回来。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模样,样貌算得上清丽,且举止大方。 少女抹了抹手上地灰尘:“抱歉让你久等了,我刚接到消息便从药园赶了回来,我叫李佩,师弟呢?” 云骞客气地从怀中拿出一件乳白的枫叶玉佩:“见过李佩师姐,我叫云骞,是今日才入门的新弟子,这是我的属佩。” 李佩笑语盈盈:“小师弟能在此时入门必定是资质超凡,以后还请多多关照。”熟练地用自己的玉佩契在石台槽内,抱出了一本厚重的石书。抬书页看到庚字后,将云骞的玉佩贴在了上面。 查看着石书,李佩疑惑道:“云师弟此前没有修炼过吗?” 云骞回道:“嗯,早些年不知仙路,所以虚度了几年。” “没关系,没关系,我就是随口一问”,李佩解释着走进隔室,片刻后将取出的东西交给了云骞:“这是两套弟子服,三个月的苏谷丹,还有一本宗门简书。平日需要穿着弟子服修炼执务,好在衣服由灵物织成,防尘耐寒,不用时时清理。苏谷丹若是吃完了,需要花费灵晶购买,师弟可要在三个月内找到些事务,否则会饿肚子的。” “多谢李佩师姐提点,师弟明白了”,云骞抚了抚淡蓝的袍服,触觉甚是柔滑,心中愈发地喜欢。 李佩将属佩还给云骞:“已经办好了,师弟此后住在庚字六舍,在东面的一处山陵,我领你过去看看。” 云骞承应,将苏谷丹和简书塞进包袱,卷着衣服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身侧。 李佩颇为健谈,一边领路一边介绍日常。原来新馆除了在招收弟子时会比较繁忙,平日几乎无事,因此她还接了些其它的事务,药园植药是其一,每天总共要忙上四五个时辰,到了晚上才有时间修炼。 云骞不禁有些佩服,对此后的修炼渐渐升起了担心,毕竟他来这里是为了修仙,不是打工的。 据她所言,在玉池峰若单靠接引天地灵气,速度慢得很,紧紧四年的时间,大部分弟子是难以通过三门的。而灵晶饱蕴灵气,可以快速提升进度,甚至帮助突破境界,所以她才接了许多事务,保证每日的修行。 之前李佩所以疑惑,主要是因为在他这个年纪,入门弟子至少都有三到四层的修为境界,资质好的已经入沧流峰修习了。她说的比较委婉,但隐意是云骞年纪有些大了,更需要加紧修炼才行。 一炷香后,云骞有些疲累,李佩刻意放缓了速度。好在绕过林道不远,总算看到了庚字房舍,免去了丢脸的困扰。 搭砌屋舍的都是用暗青雾石,各自循着山势散部,顶着紫枫照衬,显得十分别致。 再迈几道阶梯,一座屋舍前驻着庚六字的石刻。 李佩拿过云骞的叶佩,扣入了石刻凹槽:“云师弟,每间屋舍都设有禁制,避免误入。平日可不要忘带了属佩,很麻烦的。” “嗯,多谢师姐。”一路上的闲聊多少拉近了些关系,云骞回应也随意了许多。 “屋里东西还算齐全,水泉的话山上多处,很甜的。其它的可以多看看简书,都会有交代。我先回药园,有事的话可以到乙十三找我。”李佩又交待了几句,小跑着离开。 云骞目送她离开后,眺望了几眼入夜的山景。 石门徐开,云骞发现石舍从外看面阔不大,进了屋内发现比当初的木屋宽了将近一倍,而且设有隔间。椅柜桌案均有,席卷被褥齐全。最让云骞眼前一亮的,是墙间隐隐发光的石头,哪怕是关上石门,屋内也不觉得昏暗。 石头形状不一,约有六七块的模样。云骞抠出一块小些的,把弄着放在床头,这才打开了陪他一路到此的包袱。 包袱中,还有少许粗粮以及刚得到的三瓶苏谷丹,只是他食欲不佳,苏谷丹不舍得,所以勉强把吃了几口粗粮,便看起了宗门简书。 书中大体提及,紫照山建宗七百纪,祖师兆漓于此遐升,后人祭奠有铭曰:紫林参乘蹻(音决),兆仙追远之。又有仰慕之人汇聚,取首字立派成宗,至于为何改为紫照并未提及。 其后半章多有吹捧之嫌,云骞看了许久只明白了紫照山诸峰分布。最高的一座名为浩天,是为主峰。其次有紫微峰,沧流峰,穹霞峰,地文峰,百象峰和玉池诸峰。此前去过的地文峰位于主峰东北,是最远的一座,其余则多成陇举之势。 最后面的是入门弟子的修行事项,也是云骞最关心的部分。 入门弟子可往芸台阁挑选入门功法,修行期间会有都讲定期指点,不论能否通过测验,均不能将术法外泄。如果入门时已有功法的,只要不涉邪道,可继续修行,另选旁术弥补。 至于修行所耗,诸如灵晶,丹药,杂物等等,则需弟子担任事务获取。一来可以涉猎相关,二来可考验心性,最主要的还是能为宗门贡献。 事务统一由都管固定分制,可自行领取,奖惩有规,算得上比较公平。不过云骞初来乍到,一个月内倒不需分配,安心适应便好。 云骞缓缓合上简书,算算时日,离下次开讲还有半月,正好可以熟悉法诀,免得开讲时糊涂不清。 之前去计相堂领过属佩,王九翎师兄便带他去了芸台阁。云骞懵懂,王九翎建议他以五行之门入手,这才选了一部水门之术,名为咏水诀。 此诀主培固根基,属于大部流行的法诀,都讲也十分熟悉,不至于讲解讹误。只不过神通内敛,多为助辅之用,其中一个便是水息术,可于水底游行而不怠。。 云骞微微叹了口气,当初那八个月,若能有此法术,他也不至于跟水匪纠缠得那么辛苦了。仙法,术诀,呼…… 注:本书一纪十二年 第四十一章 上头 参悟功法需要时间,云骞把咏水诀放到一旁,从包袱中取出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云骞本打算入山穿戴,显得体面一些,哪想被人打个半死丢进来的。好在遇到的人不多,才把破袄穿到了现在。 除了衣服,包裹里还剩一枚玉简,歧泉虚元经的经论,两瓶伤药和几颗野干果,最后便是庐世叔的玉佩和一枚刻着少鹄字样的灵晶。 伤药是王九翎塞给他的,连吃上几日才行。翁前辈所赠的灵晶已经黯淡了不少,跟普通的白玉一般。至于玉简,云骞试过解开它,依旧无可奈何。不过质地坚硬倒是真的,庐世叔送他的袖弩和铜熏球用光后,多少为他抗了几次棍棒。 另外鞋桶中的重铸后的断刺,云骞还特地为他取了个名字:墨蜂。 查看好一应的东西已然不早,云骞又花了一个时辰导引气脉。随后大大伸了个懒腰,脱开衣物,摘下项坠和珠链,开始洗漱,正式穿上弟子服。 屋内有些清凉,但不至于阴寒,不由得再次感叹了一番仙家的玄妙。其实他不知的,此功仅为雾石之效,并非独特的法门。 …… 夜深 云骞半梦半醒中,总觉得耳边有人簌簌交谈。往日的警惕让他瞬间惊醒,身不动,眼不开,只留耳朵分辨着周围的响动。 “老七,咱们这样溜进弟子舍,万一被师傅发现,又得锤咱们。”一个憨憨的声音说道。 另一个声音回道:“没事,师傅不知道上哪享福去了,反正不在宗门。能把师傅气成那样,你俩就不好奇?哎,你们少吃点,老八还不会辟谷呢。” 有人憨笑道:“嘿嘿,那干果我就不吃了,给小师弟留着……” 云骞知道并非睡梦,暗暗摸了摸枕下的墨蜂。猛觉得有人捅自己胳膊,一惊之下翻身便刺。 哎呦呦一声,一个少年模样的身影倒退,落地后亮了个白鹤亮翅,嘴里带着戏腔唱道:“我说那老四为何提醒小心脸面,亏得我目光鹰炬,身法艳绝,才堪堪躲过了~这刹那呀。” 旁边憨憨地附和道:“老七厉害,老七厉害。”“嗯嗯。” 云骞一下刺空,不敢追进,把匕首横在身前,发现除了退开的少年,还有两人正站在隔室外,面庞几分相似,体型庞硕,比王九翎师兄还高了一头。相比之下少年的身形显得瘦小了不少:“你们是谁,为何闯进来?” 少年再次亮相:“老八勿忧,我乃你七师兄,这两位是你的五六师兄,今日特来相认。” 云骞眼角抽了抽:“我虽拜入紫照山,但未有师承,你们怎么会是我的师兄?” 少年勾脚再进一步:“老八莫非还在生气?我等确是你……” “好好说话”,庐寿城时云骞看过唱戏,算不上行家,但能看出此人没有实在的底子,还偏要装腔,着实受不了。 少年一摊手:“还以为你喜欢听呢,算了。我们溜进来见见你这位把师傅气得冒烟的高人。”身后的两个胖子连连点头。 云骞试探地问道:“你说的老三可是王九翎师兄?” 少年回头朝二人笑道:“老八还是不信。” 鼻梁略高的胖子开口道:“王九翎是老大,曾九春才排老三。” 少年指着他说道:“他老六,叫祝九海。后面那个跟他是哥哥,叫祝九山,排老五,我让着他们才排的老七。” 祝九海接口道:“他叫贾九荷。” 在地文峰时,云骞知道苗玉楼有七位弟子,每人在入门时都会赐一个九字。比如曾九春原名曾春,赐字后便改成了现在的名字。但这位老七字名九荷,云骞莫名想到了假酒喝。 贾九荷干笑道:“叫老七就好,不用管名字。师傅非学人家,瞎起了字辈,你得亏没进门,要不也得改名。” 云骞恍然施礼道:“师弟云骞,见过祝九山师兄,祝九海师兄,见过贾九荷师兄。只是我并未能入苗前辈的门庭,三位师兄为何……” 祝九海气势浑厚地说道:“佩服你。”祝九山同样点头附和。 见云骞不解,贾九荷解释道:“老八你不知道,师傅太好面子,我们七个有一半是被揪着磕头的。上回我们仨联手造反,被锤得鼻青脸肿,连衣服角都没碰到。谁能想到你连修为都没有,就能扎得他哇哇直叫,不单活下来了,还敢拒绝入门。最关键的,师傅竟然还把你安安妥妥地送来玉池峰修行。简直是我辈楷模。” 大体差不多,但细情显然被夸张了,云骞心虚地问道:“是王师兄说的?” 贾九荷摇头道:“老大只说了大概,剩下的都是老三补的。本来想、老二老四一起过来见见,但人多招摇,他俩胆子又小,我们仨就先溜进来了。” “哦……”云骞无力地应了一声,心想:这三位师兄是被曾师兄忽悠了。玉池峰明令规定不许外人涉入,他如此夸大其词,明显看戏不嫌事大。 贾九荷拍了拍胸脯:“你放心,师傅明面上不收,但没发话将你拒之门外啊,我们几个把你当亲师弟一样,只管安心修行。除了师傅,谁敢欺负你,我让老五老六去收拾他们。”祝九山,祝九海点头附和。 云骞想推辞不是,毕竟很开心能有几位亲近的师兄。但名义不通,说好也不是。还有,明明贾九荷辈分最低,年纪似乎也不大,但祝姓两位师兄似乎处处以他为主,透着奇异。让云骞开始好奇地文峰师徒中,还未谋面的二师兄和四师兄是何许人了。 贾九荷看云骞迟疑,忽然神秘地询问道:“老八,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师傅在外面的私生子?放心我保证老五老六不外传。” “这也是曾师兄说的?”云骞咧嘴看着贾师兄。 “额,对,就是老三说的。老五老六都听见了。”贾九荷一瞬的迟疑,便指向祝姓两位师兄。 祝九海接口道:“没有。” 贾九荷也不尴尬:“甭管谁说的,就凭师傅今天没发脾气,还让老大亲自送你过来,你们之间肯定有关系。咱们不是外人,就跟我说说呗。” 云骞无奈解释道:“贾师兄,我若真和苗前辈有血亲,不至于走了找了八个月才到这,更不会被打个半死。” 贾九荷却一摆头:“别人我不敢说,师傅还真有可能。可怜老八你历尽艰险,才认祖归宗,却还被丢在入门弟子之列,他还真是个狠心肠啊。”祝姓两位师兄看他要开唱,便坐了下来,准备边吃边听。 云骞又好气又好笑,这位贾师兄想一出是一出,两位祝师兄偏偏爱看,难怪他们三个能混在一起。 “算了,老八不爱听,我就不唱了,今天来该知道的也知道了,我们几个先回去,改天再过来。老五老六你们可不要瞎传啊”,贾九荷一摆手,起身要带着二位师兄离开。 “贾师兄,玉池峰有巡禁,你们不怕被看到?” 贾九荷轻笑道:“看不到,他们平日懒得很,你以为进玉池峰的弟子都是与世隔绝,凭自己赚灵晶丹药?指定有外面带进来的主。只要不过分,宗门都是装糊涂的。”满脸是你学着点的意思。 云骞恍然一笑,起身送他们出门,临走时再次解释与苗前辈没有关系。” “不用解释,我们懂”,三人轻身一纵,消失在夜色之中。 云骞挠头不语,敢情这三位师兄是确认血缘来的。回身关上石门,用属佩开启禁制时,忽然疑惑起来:他们怎么进来的?李佩师姐不是说只能用属佩打开嘛。 …… 次日清晨 醒来的云骞如遭雷击一般坐在石椅上,手里拿着两个空空如也的瓶子:“我两个月的苏谷丹……” 原本想着近几日把伤养好,再去都管那里领事务,现下不去不成了。 独坐干笑了半柱香,云骞抹了把脸,拾整好弟子衫,起身前往朝都管下负责分派事务的历馆。 庚字舍的弟子不多,而且多半是在作早课,或是赶去忙事务,所以路上并未遇到几个人,远远打个照面便过去了。 历馆门庭若市,弟子往来谈笑,还有整齐划一的淡蓝服饰,一派欣欣向荣。 馆前六株五丈红煞是鲜艳,周围还纷纷漂浮着许多枫叶,如风铃一般轻轻摇动。枫叶大体分为三种,紫色表示难度最高,红色次之,黄色代表常务,一般无需筛选,直接领取即可。具体的要求与报酬,都会用莹蓝的笔墨,书写在叶面之上。 按着李佩的介绍,六株枫树分别代表着紫微峰,沧流峰,穹霞峰,百象峰,地文峰,玉池诸峰。 其中紫微峰主管灵笈(音吉)堂。沧流峰和穹霞峰均是正式弟子修行之所。但穹霞峰只收女弟子,同时管理着重要的灵木仙圃。沧流峰则兼容并收,让人生畏的戒律堂也是设在此峰。至于地文峰,负责着炼器堂。奇怪的是百象峰似乎并未负责什么重要的堂口。。 最后便是玉池诸峰,也是云骞以后的修行之所。虽排位最后,但因负责宗门事务的计相堂以及收藏功法经籍的芸台阁均设在此处,紧要性亦是不言而喻。此外,峰内还有诸多场所,比如李佩领任的药圃园落,只是不如穹霞峰那般珍惜就是了。 至于主峰浩天峰的事务,并不适合在此处颁布,因此未种枫榜。 第四十二章 世俗 远远看来,围浮枫叶最多的是玉池枫榜,其中黄色的常务最多。其它的或多或少有些,唯独百象峰孤零零的一片紫色叶子,而且叶面没有半字描述。云骞在外围游转的一阵,只看到一位年轻弟子查看了那片叶子,最后茫然地走开了。 云骞心下好奇,便跟上了那位弟子,施礼道:“见过师兄,我是昨日入门的弟子云骞,今天首次领取事务,但发现百象枫榜没有一点描述,可是为何?” 那位弟子看到一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大些的人叫自己师兄,笑意满盈地回道:“云兄客气,我其实也是前些日才入门的……哎?”,他偶然发现云骞有些面熟,疑惑地问道:“云兄可是认识地文峰苗玉楼前辈?” 云骞看此人面善:“确实与苗前辈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不知师兄为何知晓?” 那名弟子立刻恭敬了许多:“原来是云师兄,您贵人多忘事。大半月前,我与云师兄同在紫枫观测验资质,当时苗前辈也在场。” 当日测试资质时,苗玉楼身后确实站了一个观童,只不过云骞并未细看:“确有此事,原来师兄是当日那位资质超凡的弟子,真是有缘的很,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一谈及资质,他脸上得意渐显,口上依旧谦逊道:“我叫封太,可不敢妄自称大,云师兄能认识苗前辈这样的大能,按照资历,理当我称您为师兄。” 云骞解释道:“封师兄误会了,我与苗前辈并无关系,只不过受人委托,为人带了句消息。苗前辈念我劳苦,才留我在玉池峰修行。” 封太笑道:“云师兄莫要说笑,当日我可是目送前辈离去的,亲眼见前辈领着您的手腕飞入山宗,神色激动非常。我都被落在了紫枫观,着实让我艳羡了许久。” 云骞当时昏迷,并不知道进山的细情,经他一讲才了然于心。至于神色激动地领他飞行,哼:“既如此,我便称呼师弟了。封师弟可是也在选领事务?” 封太喜道:“云师兄明鉴,我等无有出身,只能多付些劳苦,才能换取灵晶。之前我已经选了一份,只不过收获了了,所以准备再选一份。师兄既然有苗前辈照拂,为何还要在这些事务上浪费精力?” 云骞发现他一直把话锋引向苗玉楼,无奈回道“封师弟莫要取笑了,我资质低微,出身更是无名,苗前辈能将我留在玉池峰已是大恩大德,又哪里来的照拂。现下急着找寻事务,还请封师弟指点一二。” 封太以为云骞在刻意隐瞒,递了个会意的眼神:“云师兄不如与我同选事务,互相帮衬。对了我住在戊十九,师兄住在哪里,我之前没碰到过你。” “我住在庚六,昨天才进来的。”云骞询问道。 封太疑惑道:“那云师兄为何这么着急,不再适应几日。” 云骞想起来就郁闷,索性岔开了话题:“师弟选了何种事务?” 封太苦笑道:“说是选,其实就是师兄师姐们剩下的,报酬低得很。我之前领的是为药园松土修篱,还有些搬运的体力活,连浇水都不让碰。只能等干了半年后才能进行药草培植。这几日一直想多领个事务,比如都厨帮工或者日常巡山之类的。” “那方才也是在找事务?”云骞疑惑指向百象枫榜的那张枫叶。 “师兄玩笑,那可是紫枫级的事务,哪是我这种新入门的能担任的,方才一时好奇看了一下,没看出什么名堂,就是一片普通的叶子。”封太边说边引着云骞走向玉池枫榜:“师兄若想选取事务,还是抓紧些,虽然报酬低的会留在最后,但免不了如我这般身兼多职的,竞争也是不小。” 云骞之前草草看过了一些,现下有人指点,自然不会放过时机。 去了些十分辛苦的事务,封太最后选了一份玉池峰午后巡检的事务。而云骞有王九翎的指点,本想选一份炼器堂分类矿石的事务,也算他比较熟悉的鉴物一类,但被人抢先拿去了,只能寻其次选了计相堂在山间摘捡枫木枝叶的事务。 枫叶是五丈红的叶子,枫榜的周围浮动的叶子便是由它们炼制的,而且还能配药。枝干则可提取香脂,只不过对年份会有要求。 其实这些事务都会有外事弟子担任,也就是未能通过三门测试,选择留在山中生活的弟子。只是紫叶需求颇大,所以每逢冬日会由计相堂设职,让入门弟子进山摘捡补充。报酬每半月结算,或是灵晶一枚,或是一月的苏谷丹。多出的可以额外换取。 云骞之前在山中生活过,熟悉爬树捡枝的事情,加上身体尚未康复,算得上比较合适的事务。学着封太将漂浮的叶子抓了下来,没想到一时脱手,叶子再次飞了回去。他好奇地又试了两次,果然每次都会飞到原来的位置,像是有看不见的丝线牵扯一般。 封太看周围有人渐渐发笑,觉得有些丢脸:“师兄,别玩了,正事要紧。” 云骞嘿笑着抓住叶子跟他走进历馆。此时比较清净,负责的三人中,两位女弟子主管接待备录,属于比较繁忙的事务。年纪稍长的男弟子清闲了许多。偶尔执起紫笔,点着莹蓝的墨粉,在枫叶上书写简述,随后一松,叶子便飞出门外,浮在了枫榜周围。 封太担心云骞把刚写好的叶子抓下来,刻意挡在了左侧。好在很快轮到二人,封太熟练地将属佩和枫叶递给女执:“见过师姐,我想领取巡检事务。” 女执似乎认识封太,面容和煦地将属佩放在石书上,又将枫叶压在了另一页。随后紫笔一挥,明蓝的字迹瞬间化作一层莹粉,被她倒进了一旁石盒,叶子也平静了下来。 云骞学着将两件东西交给了另一位:“见过师姐,我叫云骞,想领取摘捡枫材的事务。” 女执行止从容,但看了石书后问道:“师弟是昨日才入门的?” 这一句,不止身旁的同伴诧异,连着排队的弟子们也有些异样。云骞不知所谓:“是如此,还请师姐多多关照。” “哪里的话,应该是师弟关照我才是”,女执显得十分客气,麻利地录好事务后,把属佩递给了云骞:“我叫尔蕾,四层修为,住在丙十三,师弟若需帮助可以来找我。” 云骞觉得玉池峰的弟子们似乎格外的友善,欣喜道:“多谢师姐,改日定当拜访。” 尔蕾承应,还想多说几句,负责执笔的男子不满,转紫笔胡乱扫了起来。尔蕾不愿刺激于他,只好摆了摆步摇,客气地送走了云骞。 临走时,云骞与男子未有对视,但他的面色不喜,云骞还是瞥到了。 出门,到历馆旁的兑仓领取背筐和柴刀后,云骞询问封太道:“封师弟,为何他们看到咱俩新入门的会如此客气?” 封太不无得意:“云师兄,你可知本宗每次招收弟子有五年的期限?” 云骞不置可否。 封太压低了声音说道:“定期举行的招收标准很低,一般灵根不是太差的都会被选进入门弟子。但若是没能赶上的呢?” “如你我这般?”云骞回道。 封太摆摆手:“只是如师兄这般,我是借了师兄的光。能在其它时间入门的,一般两种情形,一是天赋异禀的奇才,可遇不可求,宗门自然不会放过,甚至收为真传弟子,跳过三门。另一种,是有高人推荐或是有家族势力的,对宗门帮助甚大,也会收入门下。不论哪一种,普通弟子若能攀上关系,自然会有些帮助。最差的也不能惹厌,免得日后徒增艰难。” 话已至此,封太不好再多说下去。其实在云骞来紫枫观之前,他便已知道了自己的灵根资质,无奈错过了入选之日,只能再等三年。但没有法门修炼,三年的荒废,足以让他比同期差上一大截。 所以观主才借着苗玉楼到临的机会,重启测试,让自己免去三年的蹉跎。虽然资质的确比云骞好上不少,但绝达不到天赋异禀的地步,因此才会有此一说。 “哦”,云骞点头恍悟:原来仙家也脱不了世俗。 …… 半月后,兑仓 云骞抱着两捆木枝跑了进来,身后还背着满满一筐枫叶:“蔡师兄,我急着去讲馆,麻烦你快些。” 蔡季平慵懒地抹着拉碴的胡子:“七成。” “行,七成就七成”,云骞早有预想,干脆地交出属佩。 “啧,你们总觉得我诚心克扣,不想想我上面也是有人管着的。”蔡季平一边打开石书,一边叨咕。 云骞笑着而不语,从怀里掏出了一粒小指尖大的花珀,装作不经意地在石案上滚来滚去。 “什么东西?”蔡季平抬头阖上石书。 “三瓶苏谷丹”,云骞开口道。 蔡季平把属佩丢给云骞:“想疯了吧。” 云骞捏起花珀,哈了一口气:“五瓶。最近听说,李佩师姐最喜欢花珀。” 蔡季平神色一动:“真的?” “是女的都喜欢”,云骞肯定道。 蔡季平面无表情地回道:“哼,一瓶,算你九成往后。” 云骞将花珀收进怀里,喃喃道:“七瓶。我虽然没有法力,但有手艺,想着是不是磨个指链更好些。” “怎么还涨”,蔡季平皱眉取了三瓶苏谷丹,接着伸手讨要花珀。 云骞却不满道:“还有一瓶是我的报酬呢。” “都算在里面了,爱要不要”,蔡季平一副不再搭理的模样。 云骞摇着头,把花珀递给了蔡季平,手里还多出了一根金色的线绳:“李佩师姐每日培土,指链碍事,做成手链吧。”。 临走时,嘴里还不住地嘟囔:“两颗灵晶买的线绳,就这么送人了,啧啧。”忽地脑袋被东西砸了一下,低头看是一枚灵晶。 蔡季平啐道:“看你那穷样,哪来的灵晶!” 第四十三章 炼气 云骞笑呵呵拾起灵晶跑往讲馆。 讲馆设于玉池诸峰最北,后面便是三门测试的玉照阁,是入门弟子都会来往的山陵。 每月会有筑基弟子前来讲法,由各峰轮值。除了修行之道,还会涉及擅长的术门。 之所以都讲设得密集,是避免弟入门子闭门造车,误入歧途。也可因材施教,为各峰输选才能。即使测试未过,有一技之长,下山谋生时能多一条出路。翁芝庭曾言紫照山宗誉甚佳,可见一斑。 讲馆地阔百墨,十分地宽敞。云骞到时已有不少弟子席地而坐,三五成群地谈道论法。封太正在朝自己招手,云骞小跑从怀里掏出一瓶苏谷丹递给封太:“刚从龟七那敲的,亏得你消息灵通。” 封太一愣:“什么消息?” 云骞敛衫而坐:“谁喜欢谁的那个。” 封太仍旧不解:“可师兄把你半月的报酬给我做什么?” 云骞又从怀里拿出了两瓶苏谷丹:“我拣叶子的时候留了不少树脂,闲得没事就做了几颗花珀。正巧你跟我说了消息,便卖给了龟七。” 封太吃惊地看着云骞:“云师兄,你还有这手艺。” “之前做过几天生意,知道点秘方。”云骞得意地将苏谷丹揣回怀里,却被封太一把抓住:“师兄,那咱们多弄一些,卖给师姐们如何,不比给龟七赚得多?” “别别别,太呛”,云骞连连摆手:“玉池峰不让放火,我只能在屋里做。况且是假的,多了不值钱。” 封太不由得叹道:“我的老天,师兄你好奸诈。” 云骞却笑道:“都是紫照山赏饭,不要都不行。平日讲馆都会有这么多人吗?” “应该不是,有可能因为之前那次取消,所以都屯在这次了。” 正在二人窃窃私语之时,身旁再次来了一位女子,是同属庚字舍的弟子,不过比他们早入门一年,名叫万缨君,相貌不算出众,但资质比二人要高出许多,已是六层境界,再过些日子怕是可以挑战三门了。 “这里有人吗?”万缨君轻声询问。 云骞有些诧异,当日他回石舍时正遇万缨君出门。由于很少能见到更字舍的弟子,云骞便打了招呼,但她性情有些冷漠,只是点了点头。后来云骞在外面用火石取火时,万缨君主动递过来一根火折,随后便回去了。算上今日,才听到她说上第一句话。 云骞和笑道:“这里比较偏僻,就我们两个,师姐随意就行。” 万缨君点点头,敛衣坐在了稍远的位置。云骞在三人中算是善谈的:“当日多谢师姐的火折,否则我得费不少功夫。只不过师姐一直修行,没能及时归还,等回去为师姐取来。” “没事”,万缨君淡淡回道。 封太捅了捅云骞:“谁啊?” 云骞到现在还不知道名姓,也有些尴尬:“我叫云骞,他叫封太,都是最近才入门的弟子,不知师姐贵姓。” “万缨君,一年前入门”,她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便静静看向讲坛。 封太听到万姓,脸色一惊。 但云骞一直考虑怎么缓解气氛,并没看到:“对了,万师姐,之前我拾到过几颗花珀,正好还剩了一颗,想送与师姐算作谢礼。”云骞又拿出一颗花珀,拖递给万缨君。 万缨君回首,抬玉指捻起花珀观察了片刻,回了两个字:“假的。” “师姐英明”,云骞憋得干咳了几下,无奈解释道:“当日生火其实就是为了点这花珀,最后也只留下两颗。” “手艺很好”,万缨君出其不意地夸赞后,竟收起了花珀。 “多谢师姐,呃……”,他忽然发现有些词穷,扭头询问封太道:“还能说些什么?” 封太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道:“我认都不认识。不过师兄你说话小心些,她可姓万。” 云骞腹诽道:“我还姓云呢,也没见龟七对我小心。” “来了来了……” 似是为了免去云骞的尴尬,执讲弟子正进到讲院。只不过今日来了两人,仔细看他们的属佩,男子是一件青色卷水玉佩,女的是一枚彤云玉佩。云骞从未见过这种样式的属佩,跟封太询问了一句。 封太回道:“卷水玉佩是沧流峰弟子。彤云玉佩,则是穹霞峰的人。紫微峰是星图的模样,地文峰是把尺子,百象峰据传是一枚符令,我也没见过。” “咱俩入门差不多啊,你咋这么见多识广?” 封太笑道:“当初在紫枫观,观主特意讲过一些,免得我们闯祸。” 万缨君忽然开口:“浩天峰是书卷的模样”,片刻后又补了一句:“丑得很。” 云骞封太对视一眼,不由得赞叹道:“师姐厉害。” “好了,开始吧,按着规矩,还是先讲内照和引气的根法,若有疑惑可以提出,由我二人解答。最后穹霞峰万之瑶师姐会讲些术法妙用,这里多说一句,万师姐是穹霞峰峰首瑜前辈的首席弟子,术法造诣比我高出不知凡几,你们可要抓住机会。”讲坛中,男子率先开口。 万之瑶含笑道:“慕昭师弟客气,我们开始吧。” “嗯”,慕昭不失礼仪,得首肯后才朗声讲道:“仙道贵在以神驭气,使神入气中,气包神外。” …… 玲玲朗朗半柱香,云骞低声问封太:“你听懂了么?” 封太点点头:“嗯,跟经诀上讲得差不多。云师兄有疑惑吗?” “我也差不太多,就是不明白这半个月下来,为何一点效果都没有。” 封太安慰道:“师兄,你也太心急,咱又不是天纵奇才,哪能说成就成的。宗门为啥给咱们四年时间修炼,还不是因为太难。我到现在才引了一丝灵气,而留下的微乎其微。” 云骞一愣:“你能引气了?” 封太嘿笑不语,但得意之色尽显。 云骞白了一眼,不再说话,仔细听着慕昭讲道,期望能找到突破之法。 一炷香后,慕昭询问道:“诸位若有修行上的疑惑,现在可以提出了。” “慕师兄,我听说宗门正在遴选优秀弟子,不知所谓何事?”云骞寻声张望,发现侧影有些眼熟,还是封太眼尖,在他耳边说道:“是历馆写榜的那个”。 “哦”,云骞有些没想起来,应付了一声。 慕昭扭头观瞧:“乐(此处音月)昌。我就奇怪你怎么来了讲馆,原来是打想听消息。但乐家既然通知了你,难道没说原因么?” 乐昌无奈道:“慕师兄,都是同宗的弟子,哪分什么乐家曲家的。你看在我们求取上进的心思,透露一些又何妨。” “乐师弟,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宗门尚未公布,我等也不知细情,你还是安心修行为好。我一直很奇怪,你即已突破了七层,为何迟迟不过三门?” 乐昌笑道:“我修为尚浅,想多积累积累。” 万之瑶忽然开口:“乐师弟怕是已经到了九层境了吧。” 慕昭长眉一簇,众弟子哗然。乐昌抹了抹鼻子:“万师姐不愧是穹霞首徒,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慕师兄,家中有规矩,绝非是故意欺瞒。” 慕昭点头表示无碍,万之瑶接着说道:“乐家的潜龙之学确实让人钦佩。我想师弟提及遴选之事,莫非是准备跃一跃三门了?” 乐昌叹气道:“万师姐都说了,我不去也不行了。” 万之瑶笑颜如花地拿一只玉瓶:“乐师弟不必勉强,我这次来也是领了宗门的任务,想看看入门弟子求进的心思。”说着她看向众人:“掌门真人下令,凡能在入门三年内通过三门之一,便奖励炼元丹三粒。若过两门者奖五粒,三门皆过的额外奖励上品法具一件。以后皆是如此。” 群子粥粥,登时场面喧闹。 “我就奇怪为何是穹霞峰的首席弟子来讲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对啊,可咱们还有不到一年能行吗……” 云骞看着封太同样兴奋不已:“炼元丹干什么的?” 封太激动地攥着手:“我也不清楚,但他们都那么高兴,肯定能换不少苏谷丹。” 一直不言的万缨君扑哧笑出了声音,马上觉得有些不妥,樱咳了两声:“气海有际,同境之下法力愈是精纯,根基愈是巩固。炼元丹是帮助练气境弟子精炼法力的。一般三五颗足以,所以姐姐才会说奖励法具。” 二人恍然赞道:“原来如此,师姐厉害”。云骞接着问道:“师姐,那除了吃炼元丹,还有办法凝练法力吗?” 万缨君似乎对修行理解颇深,不再如之前那般三两字结束:“施术炼脉,累压境界也可以。不过炼气境引气不易,这样太过费时。用灵晶弥补,少了苦修,也少了体悟,有利有弊。还有便是一些功法注重培元固本,算得上是不错的选择,但都比较珍惜。另外还有些灌体之法,但也会少了体悟,争对之中容易吃亏。” 二人咽了咽口水,云骞有些激动地问道:“师姐,有我们能用的法子么?”。 万缨君抿了抿嘴唇,再次回到了沉静。 注:一墨约为五尺 第四十四章 慕昭压住议论之声:“好了,宗门虽鼓励修行,但不希望你好高骛远,脚踏实地才是正道。现下可还有修行上的疑惑,赶紧提出来吧。” “师兄,如果想过三门,选什么术法好?” “能不能把时间放宽些?” “三人一起过行不?” …… 慕昭见众人对奖励之事念念不忘,面色渐露不愉。万之瑶赔歉道:“看来我说得不合时宜,闹得他们没了听讲的心思。不如今天到此为止吧。” 慕昭不敢失礼:“也好,师姐课业繁忙,不必在此耗费精神。”随后看向众人:“一心不可多专,既然你们心思不在问法,今日先到此为止。至于三门测试,宗门有规,不能随意透露,你们全力以赴便是。最后一句,刚才谁说三人一起过的,届时宗门会多安排两位师兄师姐,你们有信心一起来。” 万之瑶泯然一笑,朝云骞这边随意望了一眼,便离开了讲馆。 随着众人逐渐散去,云骞二人叹了口气,三门之事与他们没太大关系,还不如听些修行见解来的实在,今日显然不成了。 准备和万缨君打声招呼时,二人忽然发现她托着鹅腮微笑,像是心思缥缈。 封太轻声道:“要不咱就别打扰了?” 云骞觉得不大合适,还是招呼道:“万师姐,我们准备离开了。你还要多待些时候吗?” 万缨君颔首轻道:“我现下无事,想多待一会。” “行,那师姐先忙”,云骞回了一声,与封太转身离开。 “云师弟”,万缨君忽然叫住了二人:“你们若是…嗯…没事了。” 云骞笑道:“师姐,直说便是,没关系的。” “没事,真的没事。”万缨君摇了摇头,再次沉默起来。 封太低声碎语:“肯定有事。” 云骞明白些人情世故,知道不好深究,说了几句告辞之言,与封太离开了讲馆。封太抱怨了几句‘今天白来了种种’,自己回去忙事务。而云骞则是先回了石舍,把苏谷丹和灵晶存管好。午后,云骞再次去了一趟历馆,退了摘捡枫叶的事务。 之所以如此,是云骞有些着急了。今日讲法,虽然内容不多,却也印证了自己理解上没太大讹误,差的只是修行。但每日事务太耽误时间。如今苏谷丹足以支撑两个多月,他准备在之后的一个月里,努力冲关,争取摸到门径。 至于歧泉经,云骞想着放一放。咏水诀讲究气息浑合绵长,而歧泉经屈伸有制,云骞曾试过以此经吐纳之法修行咏水诀,只修得心神杂乱烦躁,难以入定。 反正此经不涉灵气,大不了之后补上便是。此后除了每日打水放风,便是修炼咏水诀。累了便睡,睡醒再次修行。后来甚至门也不出,闷头修行。 直至某一天,发觉日子有些算不清,呆望起墙上那几颗发光石头兀自喃喃:“到底是二十天还是十九天,或许已经二十一天了,怎么还不行……” “啪啪”,云骞狠狠拍了起了额头,直至殷红生疼,才算停下:“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心神烦躁地打开禁制,天色已见昏黄,冷风不绝,云骞径直走向庚三石舍,深深吸了几口寒气,拢指扣向石门。 咚,咚咚…… 石门轻开,屋内之人有些吃惊地说了一句:“云师弟?” 云骞躬身道:“万师姐,此时打扰,还请原谅,只是我有事相求。” 屋内之人正是万缨君,神色却有些紧张:“你说。” “万师姐,我自从讲法那日便潜心修行咏水诀,期望能摸到门径,直至今日仍一无所获,甚至连灵气也感受不到。师姐可知有什么方法能帮我踏过此关。”云骞言辞恳切,心中忽然意冷心灰:人家凭什么帮我? 万缨君安静地跨出了石门,审视了片刻才开口道:“师弟,你可知自己是何模样?” “果然”,云骞心中叹了口气,再次施了一礼:“打扰师姐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师弟,你有些走火入魔了。”万缨君语气严厉起来。 “嗯?”云骞面色愠怒:你不说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嘲笑于我。 万缨君却转头回了石舍,拿出了一方银镜对向云骞。 云骞想要闪躲,但看清了镜中的自己,瞬间呆愣当场。面色憔悴不说,头发也是凌乱,身上只有件内衫,连弟子服都没穿。 云骞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以为经历不少,心性沉稳,现在怎么如此荒唐。 万缨君收了银镜:“师弟,你且回屋把衣服穿好,我在外面等你。” “……好”,云骞恍惚之中走向了石屋。关上石门,坐在石椅上狠狠抹了把脸,长出着气缓解心中的不宁。 半盏茶后,石门开启。万缨君等在门外:“云师弟随我来下。”自顾自地朝山下走去。 云骞点头跟在了身旁。一路上有的弟子回舍修炼,有的弟子依旧忙碌,还有一些正在说笑谈天。 万缨君十分熟悉小径,一直穿林过丘,走了一炷香后,眼前开阔起来。小块悬岩之上,一棵五丈红巍然独立,粗壮的根须穿岩垂生。月光渐明,轻洒于紫叶之上,现出一股朦胧。 万缨君带着云骞转上悬岩,让他盘坐树下:“云师弟,你在此将咏水诀运一周天。” “好”,云骞很是干脆,再次沉静心神。万缨君同样盘坐一旁,安静地观察云骞。 一炷香后,云骞强笑着睁开了眼睛:“还是不行。” “云师弟,你我功法不同,但基本的吐纳之功,均是回归常静,心欲澄清。可我总觉得你吐纳太用力了。”万缨君解释不清,起身找了一片枫叶,轻放在云骞发尖。 “师姐?” “再试试!” 云骞觉得头顶异样,不由得想缩动脖项。“再试试”,万缨君似乎十分坚持。云骞定了定心思,再次修行了起来。只是心中一直在顾及顶上的枫叶,怕滑落下来。 一周天,两周天……云骞发觉枫叶似乎在往下滑,正要扬一扬姿势,万缨君突然开口:“不要管,落下来才是对的。”说着扶正落叶,让他再试。 两番之后,落叶依旧往下滑落,万缨君打断道:“就是现在,太用力了。” ‘是歧泉经!’云骞瞬间恍悟。经为异族创编,心念单纯,关注在吐息常养即可。咏水诀是人族之法,旨在消除意冗。之前虽在修习咏水诀,下意识仍会在意其间的不同,相比于他人,无异于增了额外的烦扰,反失了神妙。 一念豁然,云骞再次入定。这次他不再困扰于吐纳之别,悉心感受起灵气的流动,即使回归了歧泉之法,也不再纠正。 一周天,两周天……不知多久,云骞察觉周身围绕着一层缥缈虚无的清气。但在心中生起欣喜的瞬间,很快消失无踪。 云骞缓缓睁开眼睛,重新目睹着眼下的一切:石定木簌水自流,风转云浮携星游。寻寻撞撞登仙路,蓦然惊是身栖久……这就是境界。 万缨君点了点云骞手中的落叶:“有收获?” 云骞神思怅惘,目不转睛地看着身处的世界:“嗯,此番人情师弟记下了,多谢师姐。” 万缨君敛衫侧坐:“不用”。 一人一人,没有再多言一语,只是静坐在紫枫悬岩之上,直至天明。 拂晓云霞一线生,云骞烦躁已去:“师姐,我一会去趟历馆,你呢?” “我想多坐一会。” “好,那我先过去了”,云骞习惯地掸着尘草,走进了林道之间,心气平和。 万缨君轻轻取出云骞点制的花珀,对向日出的朝霞,露出了一抹明媚的微笑。 …… 历馆 此时天色尚早,历馆的执事尚未就绪。云骞一叶叶查看着枫榜,直到最后,他抓下了百象峰唯有的一片枫叶,翻找着其间的秘密。 “那片枫榜是百象峰峰首亲自炼的,挂两百多年了,你就别贪心了。”蔡季平不知何时到了院内,正懒洋洋地站在门口。 云骞一如往日地打起了招呼:“蔡师兄,来得好早啊。你也来领事务的?” “修傻了你,乐昌他们几个过了三门,现在是我写枫榜了已经。倒是你,不去讲馆听法,在这耽误时间,觉得自己都会了这是。” 云骞愣道:“听法,不还十天呢么?” “完了,真修傻了。”蔡季平用属佩开着馆门,嘴里也不闲着:“冲你这样,不说过不过得了三门,能不能挺过四年都难说。” 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之前按苏谷丹的数量算日子,没想到自己竟少吃了十天,难怪自己那么憔悴。云骞放开枫叶,跟进历馆道:“蔡师兄,你什么境界了?” 蔡季平瞪了一眼:“少打听,探查别人修为是大忌,你要想挨抽直接说。” “那有没有好些的事务,我好歹是第一个来的,你帮我找找呗。” 蔡季平撇嘴道:“你什么境界。好高骛远,给你刻录的活能接么你。” 云骞发现他今天脾气格外地不好,便回道:“少打听,探查别人修为是大忌。”转身出门外,接着选拣起了事务。 蔡季平气道:“还真硬气。人家说你有靠山我还不信,现在倒真信了几分。别太狂,咱们最终都靠得是真本事。若连三门都过不了,有靠山也没用,懂不。哎,你听见没?”。 云骞不耐烦道:“听见了听见了,我哪来的什么靠山,师兄你别给我瞎造谣。” “嘿,现在都传你是地文峰苗前辈的私生子,就我一句话没说,还我给你造谣。”蔡季平愤愤不平地回道。 第四十五章 七子 云骞几步跨进门内,扒着桌案问道:“谁说的?” 蔡季平向后靠了靠:“都这么说。甚至有人见着苗前辈亲切地拉着你的手,飞入了地文峰。” “亲切个拐啊!” 蔡季平却来了兴趣:“这事真有?” “没有,假的,胡说八道的。”云骞心道:不用问,肯定是贾九荷传出来的。 “师兄,有没有能进炼器堂的事务,我想去一趟。” “你也太狂了。炼器堂大半都是中等事务,你来不到两个月就想进去,你以为你是……哦对,私生子。”谁字没有说出口,蔡季平又想起了传言:“之前有个扶火的事务,人被刷下来了,领不领?” “领领,只要能进炼器堂就行。”云骞懒得计较他的想法,跑到地文峰榜,当真有张黄枫叶写着扶火,一把抓入手中。 蔡季平上下审视着云骞:“行,能不能留下我还真想看看。”说着接过枫叶和属佩,代录了一遍:“玉池峰离地文峰走的话得大半天,一般会要求住上半个月,回去准备吧。” 云骞抢过玉佩便冲出了门外。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多少摸到了修仙的门径。若苗大锤听到消息,再锤自己一次事小,把他赶出紫照山可就真的冤枉了。 这一路,三阶一蹦,两阶直跨,平道急倒腿,坑地大张胯。 急急忙忙,足足一炷香,云骞实在跑不动,气喘吁吁地躺在园圃旁边,一边休息,一边仰天无语。 头顶出现了一位女弟子的身影:“云师弟,你躺在这做什么?” “啊,李师姐”,云骞起身,发现李佩正搓着手泥看他,便询问道:“这里到地文峰还有多远?” “地文峰?还好远呢,你去那做什么?” 云骞喘息着回道:“领了事务,急着赶过去。” “这么着急?我记得地文峰的事务都会留有期限的。”李佩并不知道云骞领事务只为了过玉池峰的路检,着急另有原因。 “生死攸关,不耽误师姐忙了,我先走了。”云骞深深吐了几口气,再次跑了起来。 李佩看着云骞离去的身影:“看看那些世家弟子,都依靠着家里的支持修行。云师弟还真是个例外。哎,于我无关。” 紫照山岔路颇多,好在云骞遇人便问,仅走了一次错路便到了地文峰下。大半日的路程足足缩短了一个时辰。 执事的弟子只有一位,名叫庞黎,眼看着一名满头热汗蒸腾的弟子撑石案问道:“贾久荷在哪?”这语气,明显是有关系之人,庞黎恭敬道:“现下在地七做功课,您找贾师兄何事?” 云骞吃力地掏出了属佩:“领了事务。” “嗯?”庞黎满脸疑惑问道:“师弟,你领的事务在提炼原料的普通地室,与地字房没有关系的。” 云骞累得发慌,只回了一个字:“对。” “师弟可知晚辈直呼师长名姓是不合规矩的。”庞黎两臂一抱,语气颇有教训的意思。 云骞应付着点头道:“师兄只管通传一下,贾师兄知道的,不行王师兄和曾师兄也可以。” 庞黎见他不似扯谎,仔细思索了一阵:云骞……对了,之前好像听说过的。原来是本家来了,难怪如此骄横。 “好,师弟且稍等片刻”,庞黎面上不再怠慢。拿出一个两环的石盘转了几下,随后低语了几句。 片刻后,石盘亮起:“原来真的是云师弟,请随我来,贾师兄正在等你。” “成”,云骞锤着打晃的双腿跟了上去。 甬道开阔,地面是雾石铺建的,滋生着些许的野植,不过不显得杂乱,反而有种亲切的感觉。其后是拱堂,分出了不少门室,几间石门敞开着,正有几名弟子分拣着材料。 庞黎指着向下的旋道:“云师弟,往下走左手那间是贾师兄所在,我就不送你过去了。下面有些闷热,你稍微忍耐些。” “多谢师兄。”云骞反正跑了一头汗,再多些也无所谓。几圈之后,发现是道直行的地阶,见不到端头。墙上嵌着光石,将通道照的有些神秘。 下了一段后,通道更加静谧,脚步声也开始沙沙回响起来。 “此道是我开,往下有我在,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呀呀呔。”下方忽然出现唱戏一般的喝喊。 扑腾,云骞没站住,直接坐在了台阶上,又惊又气道:“贾师兄,你吓我一跳。” 贾九荷哈哈大笑:“老八胆子这么小,一句话就能让你栽地上。赶紧下来,我等你半天了。” 许是贾九荷的声音打破了静谧,云骞再看向下面,觉得轻松了不少。拍了拍裤衫,很快发现一方平台。左右两道阔大的石门分写着地七和地八。 地七的石门敞开,里面正迎出来一个身影,但并非贾九荷,而是排行老三的曾九春。 “小师弟,又见面了。” 自从峰顶收了墨蜂,便再没见过他,云骞惊喜道:“见过曾师兄,你怎么在这?” 曾九春领云骞进了地室,朝内屋的贾九荷努着下巴道:“最近宗门颁令,给炼器堂增了许多事务,那臭小子手艺不行,拉我来帮工,谁知道小师弟你也过来了。怎么样,在玉池峰有没有遇见漂亮的女弟子?” 本来云骞还想寒暄两句,瞬间有些上火,应付道:“有,但我认识的不多。”接着对内室喊道:“贾师兄,你现在方便吗?” 贾九荷似乎正在紧要关头,憋着嗓子回言:“等会,我再描一下。” 曾九春催促道:“别描了,再给描断了,赶紧出来。” 吧嗒,室内传出了属器落地的声音,贾九荷小跑转进来:“你说的啊,宗里不满意算你头上。老八,你可算来了。”随后重重拍了拍云骞的肩膀,显得格外兴奋。 云骞挡住他的手臂问道:“贾师兄,我问你件事,可别骗我。现在玉池峰都在传我是苗前辈的私生子,你知不知道这事?” “呃……传得这么快么?” 这时,曾九春探头反问了一句:“是不是真的?” 云骞抑制着给二人一拳的冲动:“假的,都是贾师兄猜的。” 曾九春不满道:“谁说的,没我他能猜得出来。” 云骞嘿然无语,眯着眼睛看向两位师兄。 石门外再次走进两人,身型庞硕,云骞一眼便认出是祝九山,祝九海两位师兄,转身施礼道:“见过两位师兄。” 祝九海憨憨地拿出一个布袋,放在云骞怀里:“我们带的。”祝九山附和地嗯了一声。 曾九春探过头来:“闻着像茅香米?” 贾九荷诧异:“我的锤爷,老五老六,我第一次见你俩给别人分吃的。” 祝九海点头道:“嗯,之前我们也吃了老八的东西。” 云骞发愣地拆开布袋,瞬间一股草香味弥漫开来,里面装了半袋沙粒大小的青绿种子。 贾九荷质问祝姓二人:“你俩在哪种的,我咋没见着?” 祝九海回道:“不说,回来你又偷走了”,祝九山亦是重重点头回应。 “啧,之前那次可是孝敬给师傅的,不算偷。”贾九荷解释了一句,手却不经意地伸进了云骞手中的袋子。 云骞缓缓扭头,正瞥见贾九荷的眼神,猛地一扥紧绳,勒住了他的手掌:“多谢九山师兄,九海师兄,苏谷丹师弟多得是,以后来我会多带一些。” “好”,祝姓二人也不管贾九荷,直接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曾九春取笑道:“小师弟,以后可把身边的东西看紧些,这家伙没事就爱翻别人的东西。我们几个除了四师弟全被他光顾过。” 正说着,门外再次进来一人,相貌清俊有佳,身型亦是周正,在几人中,算得上最好看的一位。只不过进门看到贾九荷被勒住手腕的场景,不由得一声长叹:“哎哎哎,七师弟,你连小师弟都不放过。” 贾九荷推了推云骞,示意他赶紧解开。云骞轻轻松开了口袋,但贾九荷抽手时还是捏了些丢进嘴里,趾高气昂地回道:“老二,我这是帮老八验验有没有米虫儿,你想什么呢?” 男子佯怒:“叫叫叫什么老二,是二师兄。”随后向云骞一抱拳:“小师弟,初次见面,师兄卓九逍,在他们几个里面我算是资质最好的,以后有什么修行的疑惑可以直接来找我,师兄保证一点就透。” 这位卓师兄见面就夸显自己,仿佛怕别人不知道。曾九春,贾九荷都白了一眼,平日不善表达的祝姓两位师兄直接吃起了东西。 首见不好失礼,云骞回礼道:“见过卓师兄。” 卓九逍得意道:“好好好,我看小师弟就是一表人才,不像他们没大没小。行了,平身吧。” “平身?” 曾九春无奈道:“别管他。他就是在凡间做过几年太子,嘴上改不了。要不是一直想见见你,都懒得叫他来。” 卓九逍补充道:“是好几年太子,只不过天资太高,这才弃了社稷,寻仙了道。我听小师弟跋山涉水,也是如此,不禁让我感慨万千呐。”。 云骞忽然发觉,这苗大锤收的徒弟一个别一个特别。现下除开未曾见过的老四,也就排行老大的王九翎算正常些。自己从没见过皇家子弟,还真不知如何应对:“哦,嗯,好,多谢卓师兄。” 此刻本就不大的石室已经有些拥挤,卓九逍左右看看了没有位置坐下:“此地闲人太多,我们去峰顶畅谈如何?” 第四十六章 秘地 曾九春气道:“你才闲人呢,咱八个属你满处溜达。小师弟,这儿有点挤,走,上山聊着。” 云骞猛地想起了此来的目的:“几位师兄,听有传言说我与苗前辈有亲,才得以拜入紫照山,误会渐大。我担心苗前辈因此生怒,将我赶出紫照山。我来就是为了解开误会,还请几位师兄别再谈论此事了。” 曾九春看出云骞的郑重,仔细问了一遍:“确定不是?” “真的不是”,云骞断然回道。 “你再想想”,贾九荷语气中带着规劝。 云骞叹道:“师兄,我虽与前辈有些渊源,但浅得很。你千万别往戏文里套。” “不对”,贾九荷眼睛一转,便反驳道:“师傅不是那种人,没有特殊关系他肯定不会性情大变,是不是老二。” 卓九逍捻颔回应:“叫叫叫二师兄,没大没小。不过你说的也对,师傅好面子到骨子了,这次小师弟拒绝入门,师傅却平静得出奇,必定有原因。” 曾九春直接凑了过来:“咱们几个里面数你最了解师傅,你知道什么不?” 卓九逍往身后看了看,低声道:“我听说,师傅为了小师弟曾跟勾瑶宫的人打过一场。” “你听谁说的?”贾九荷,祝姓两位师兄蹲到近前,神情专注正应了虎视眈眈四字。 卓九逍回道:“之缦师妹,据说连山都开了,计相堂曾为了善后跑了好远。” 曾九春不满道:“你怎么还缠着人家不放,不怕万家过来修理你?” “哎哎哎,重点不是这。”卓九逍大有深意的说道:“与勾瑶宫打架,回来就收小师弟入门,被拒绝后又消失了几天,再加上师傅闭关前说的话,种种的迹象,你们就没想到什么?” 贾九荷接道:“师傅不是说心境突破,准备冲击境界吗,和小师弟有什么关系?” 卓九逍恨铁不成钢:“心境突破不假,但师傅修行了多少年,凭什么小师弟刚来就突破了。因为什么,因为小师弟圆满了师傅心中缺憾。我再提点提点你们,师傅遗憾的是什么?” “道侣”,几人异口同声回道。 “啧,师傅缺道侣不假,那是想着穹霞峰那位。这次绝对是因为心中有愧。我当太子时见多了,父皇好几个私生子没给正名呢。”卓九逍依着自己的经历,很快圆出了一个理由。 贾九荷灵机一闪:“我明白了,小师弟来自东州,正好勾瑶宫就在那边。师傅因为好面子,曾把小师弟托付于勾瑶宫,但勾瑶宫那帮混蛋欺负小师弟。所以小师弟才逃了出来,一路拔山涉水至此。师傅与勾瑶宫打架,就是为了给小师弟出气,这才心境突破了。” 卓九逍功成志满地回道:“哎,对喽。咱们几个里面属七师弟最机灵。” 云骞看着五位师兄蹲成一圈,光明正大地编猜着前后因果,听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怀疑身世了。 “嗯?”云骞一脸错愕地问道:“苗前辈闭关了?” 曾九春点头:“你去玉池峰后不久就闭关了。少则一年,多了三五十年都有可能。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师傅厚积薄发,应该会很顺利。师傅面子上不好收你,但既然没发火,肯定不会因为公开了关系,再把你逐出紫照山,顶多出关后锤你一顿就完了。” “那也不行啊”,云骞气道:“几位师兄你们别瞎猜了,我是被一位前辈引荐来的,与勾瑶宫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想安心在紫照山修行,别无他想。” “哎,人情冷暖”,卓九逍长叹一声。 贾九荷点头道:“你既然还在生师傅的气,我们不好强求。不认就不认,我们就是佩服老八你这个劲,自己修出一条大道给师傅看看。” 曾九春与祝姓两位师兄亦是点头。 “行了,几位师兄忙吧”,云骞终于明白这几位师兄怕是被憋坏了,急需些新鲜事提神。既然苗大锤闭关,最近应该算安全。此后自己少些露面,等过了一段时间,谣言平息,无人问津之后也就好了…盼着他晚些年出关吧。 “哎哎哎,小师弟去哪?”卓九逍询问道。 云骞怕再待下去,又会生出什么身世之谜,边跑边喊:“卓师兄,诸位师兄,我近几日摸到了门径,急着回去修炼,等有机会再来。” 贾九荷回头看着一堆人:“你们也没人送老八一趟。” 卓九逍摆手:“小师弟自立自强,咱们师兄弟不好多帮,容易弄巧成拙。” “我看你就是懒的。”曾九春回了一句。 卓九逍反驳道:“啧啧啧,那你们怎么不去?” 曾九春撇嘴道:“你有良心么你,把功课都堆给我们,自己没事往各峰瞎跑。说好了给我们介绍师妹的,人呢?” 卓九逍抱怨起来:“着什么急,我不是为了先打好关系,才能给你们介绍么。你们几个要是争点气,我至于天天东奔西跑的。还得怪师傅,关门弟子要收个小师妹该多好。” 贾九荷嫌弃道:“滚滚滚,就师傅排的九座大山,天地成器的字辈谱,哪个师妹加上都像个老爷们。可别祸害她们了。” 卓九逍听完摇头长叹:“唉,想有个师妹是没戏喽。” …… 两个时辰后 天色已至夜晚,弦月半挂。云骞在一道山路前往复回顾,迷茫难决:完,又迷路了。夜色渐深,视线昏暗,云骞凭记忆过几番岔路,便迷失了方向。再往前虽是上山之路,但绝不是玉池峰所在。返回去少说半个时辰,还未必能回正路。 云骞思来想去,诸峰入山道口都会有执事弟子把守。届时讲清因由,或询问近路,或暂歇一晚,想必都不会为难于他,先上去再说。 再次登山明显累了许多。走走停停一炷香后,隐隐发现远处透出了光亮,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然而在转过一方石台后,并无执事的弟子,只有孤零零的一座石灯。 石灯四四方方,约一人多高,底座比平日见过的要敦厚一些,然而灯幢(音床)内不是寻常的火把灯烛,也不是发光的明石,而是许多光点簇成的灯团。光点明暗对待,奇偶钩连,循迹而行,终不会脱出灯幢之外。 尚来不及失望,就在盯住灯团的刹那,云骞脑海赫然胀痛,有如当日石砸玉简一般,接着明了了许多东西。 云骞双手撑着石壁,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勉强撑了下来。直至头痛缓解,抚额回想着脑海里出现的内容:‘阵图,归火……’ 云骞猛地靠近灯火,仔细观察着灯团中点的轨迹,接着是链接的勾线,随后再看向另一点。直到看了十几处后,云骞肯定道:“果然又能看懂了。位,象,数,理一点不差,甚至关,窍,源,效也是一清二楚。我之前从未见过归火阵图,已经熟稔于心了?” 云骞隐有所感,匆匆取下父母留给他的三叶项坠,反复观瞧。这次虽然简单了许多,但与玉简都是看到了一些象纹之后,才出现的东西。可之前常世叔拿过项坠没有反应,难道只有自己才能用? 来回踱着步子,终究不得原因,抬头看向莹莹发光的灯火,捏着项坠一点点探了过去。越近,心里越是紧张,既期待又害怕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直至贴到灯火,毫无变化。一狠心,直接将项坠扎进了灯火之中。 灯火瞬间放大,吓得云骞一缩,须臾之后没有事情发生。 壮起胆子的云骞又试了两次,灯团的光点勾线被项坠推开,仿佛扎进了水里一般不着力气,仍旧依着此前的律动流转。 想不明白是灯团如此,还是项坠特别,云骞伸出食指捅进光团,这才发现,看着像是灯火,其实并无温度,光点同样会被推开。 ‘原来只是灯火如此’,伸出两指虚捏了一颗光点,想揪一粒出来,但像捏水,只能推走根本抓不到,伸出手掌把它们捞出来。 灯火混乱,有如群蜂护巢一般飞舞起来。一股力道震开手掌,云骞撒腿就跑。一直躲到转角的石壁后,才偷偷回看石灯的动静。 只这须臾的功夫,灯火复静,再如此前那般莹转流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云骞一边揉着手掌,一边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半盏茶后,才算放下了心。回想此前的经过,项坠似乎对自己看清未明的象纹后才会有反应,若参悟的便不会再有。而且石灯没有什么恶意,自己扰乱了光点的行迹,才被震了出来。 当下夜色昏暗,四下更是无人,云骞初来紫照山,不清楚这石灯的意义,不敢再次尝试,怕犯了什么规矩,还是改日问清楚了再来,顺便解开项坠之谜。 ‘大半夜怎么没人……先找到执事弟子,问清归路。’云骞刻意离了石灯一些距离,继续朝山上前行。怀着心思走了一会,愕然的发现前方再次出现了同样的石灯,同样的石台,回身再看,正是他来此的山路。。 石灯光点,同样是归火阵图,一点异处都没有。不由得意识到了一些事情,左右观瞧无人之后,隐秘至极地将一颗石子踢到台阶下,心中暗暗记下位置,再次朝山上走去。 同样的,又一次回到了这里,看着那颗被自己踢过的石子,心中渐渐沉了下来:完,被鬼打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