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陨之境_羽阳传》 序章+第一章 小岛 当这个部族男孩把长矛刺入最后一个敌人的胸口之后,他拔出了这唯一的武器,紧紧握着长矛的柄,勉强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脱水身躯站在了这漫天黄沙之中。 这一场战役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周了,四个部族混战的结果是只剩下他一人仍还活着,鏖战三日没有任何吃喝的他,终于倒在了这戈壁滩的尸横遍野之中。 若是有壶水喝就好了——失去了兄弟、父亲、族人的他,此时本能地祈求着上天的垂怜,给予他一条生路。 似乎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这个终年不曾见一片云彩的极旱之地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倾盆大雨。部族男孩惊呆了,他站起身来,仰着头努力撑大干裂的嘴承接这些奇迹的雨露,可接了半天也只能稍稍润润干涸的嗓子,并不解渴。 “喏,我这里有干净的水。” 突然,部族男孩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本能地拔起长矛对着那个男人,却见男人手中举着一个陶壶,一身如神明一般飘逸轻盈的圣洁白衣,在这被雨水弄得满是泥土的地方,他的身上没有沾染一点污垢,连雨滴都无法接近分毫,一头透棕色的长发飘动着,水盈又清透的一双棕色眼眸犹如琥珀,闪着纯净的笑意。 男孩心中又惊又怕,眼巴巴望着那精美的陶壶,用蹩脚的、带着部落口音的沙哑嗓音问:“给我的?” “当然,你快喝吧。” 白衣男人松开了握着陶壶的手,那陶壶并未坠落,而是浮在空中飘到了部族男孩的面前。 男孩顾不上那么多,丢开了长矛匆忙接过了陶壶,咕咚咕咚饮尽了壶中的洁净之水。 “这是什么水,怎么如此甘甜?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 见他如此满意,白衣男人笑着走向了他,说:“这是水灵力凝结而来的,自然甘冽。” “灵力?什么是灵力?”部族男孩问他。 “就是天地万物的自然之力。” 部族男孩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着他的模样,问:“你是谁?” “我?叫我诺嘉就行。” “诺嘉?”部族男孩挠了挠头,又问,“那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来攻打我们部族的吗?” 诺嘉笑了,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那倾盆大作的风雨瞬间旋转着往天空退去,仅仅眨眼之间,毒辣的太阳和不曾见一片云的昏黄天空再次回到了部族男孩的眼前。 部族男孩被突然出现的太阳刺得睁不开眼来,眯着眼睛,惊恐不已,连声音都颤抖着问:“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诺嘉仍是笑着,语气里只有淡淡的轻快,回答道:“我啊?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神罢了。” 听到这个答案,部族男孩倒吸一口凉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拜着呼喊:“神啊!神啊!多谢神的恩赐!多谢神的恩赐!” 叩拜之后,部族男孩两眼放光地望着诺嘉,用极为恭敬的语气问他:“您为何突然降临人间?” 诺嘉环顾四周,说:“你们人类分割成了数十个阵营,在这片大陆上打了上百年,再这样下去可不行,我来帮帮你们。” “您是说……您要帮我们部族么?” 诺嘉思考片刻,问:“你们部族有多少人?” 想到这里,部族男孩低下了头,悲痛地说:“战士只剩下我一人了……” “那够了,有你就行,你的部族叫什么名字?” “万亭……” “好!”诺嘉信心满满地打了个响指,说,“那我就建一个统一大陆的国家,叫万亭国吧!” 一千八百余年后,万亭国,王城矢雨城正门外。 那十六岁的棕发少女抬头望着矢雨城城门两侧的巍峨雕像,停下了脚步,陪在她身边的白色长发女人也停了下来,她知道,少女还没做好准备。 “你说的,都是真的吧?”少女望着那十余米高的一对雕像,问身边的白发女人。 “嗯。” “只要……只要我战胜那三个人,成为女王,就可以救下大家?” “嗯。” “……” 少女回过身,再一次望向身后那一群跟随着她走来的平民,看着他们目光中的期许与崇敬,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理好她有些残破的瑶装,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棕色的短发,抬头挺胸,朝着前方走去。 跟着少女走来的平民们聚集在了矢雨城外,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着灵术引起的各种巨响不断响起。原以为会是一场持久的恶战,毕竟那少女需要战胜三名与她一样的王族后裔才能成为万亭国名正言顺的女王,可没想到只过了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巨响不断的矢雨城就已经安静下来。 所有人探着脑袋往矢雨城内望去,等待了一会儿后,刚刚陪在少女身边的白发女人走到了矢雨城城门之外,用风灵术将她的旨意传递到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她宣布:“由平民所推举的王族后裔——诺嘉乐希,即日起,为万亭第六十一任君主。” 人群中爆发热烈的欢呼,人们喜极而泣——他们知道,只有这个代表着平民的十六岁王族后裔成为女王,以她强大的力量压制争夺权力的三族势力,才能停下这场持续了十年的内战,为这个国家带来真正的和平。 这里是万亭国,一个延续了将近两千年依然屹立在大陆之东的古老国度,在第六十一任君主诺嘉乐希的统治之下迎来了数十年的繁荣稳定,日新月异的进步将这个国家带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氛围之中,这样的繁荣在诺嘉乐希逝世之后延续了二十余年,直到诺嘉乐希之子,第六十二任君主诺嘉贺武确立储君的那一年夏天…… --------- 第一章小岛 灰色的天空,沉沉垂下的云团模糊了远处群山白茫茫的轮廓,老妪轻轻靠在身旁老人的肩头,一同望向远方的灰白,连风声都不敢打扰此刻的宁静。 “我……这一生,难免有些……遗憾……” 老妪拖着最后的气息,似乎是对身边的老人说的,又似乎是对着群山说的,只这一句话,她不再言语,灰白色的世界只剩下她渐渐虚弱的呼吸。 眼前的群山越来越远了,远到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看着这片灰白世界的她,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唤道:“羽阳,羽阳!” 【万亭纪年1957年,春,年平岛。】 她渐渐从这场灰白色的梦境中醒来,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唤她的那个人,正是从小一起长大如今一起工作的挚友,舒喻。 “是你啊舒喻……唔,天都亮了?”羽阳拍了拍脸颊,努力从刚刚那个真实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她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回到这个灰白色的梦境中了。 见羽阳一脸疲态,沙发上还随意披着薄毯,舒喻叹了口气念叨:“怎么又在这里通宵?你看你,眼睛下这一片乌青可不是闹着玩的,看着真够吓人。” 羽阳从沙发上起了身,收好薄毯,走到水池边取出备用的洗漱用品,一边刷牙一边含糊地说着:“昨天总觉得有些灵感,就干脆通宵画图了。” 听到她终于画出了图样,舒喻兴奋得满屋子找着,问:“真的啊!?太好了,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羽阳从镜子里看向她说:“不必找了,都被我丢了。还以为有不错的灵感,结果也没一个能看的……” “啊?!”听到羽阳把好不容易画出来的图样丢了,舒喻顿时泄了气一般耷拉下半个脑袋,走到羽阳跟前,着急地说,“姜大哥说过多少次了,这次的遴选和平时那些小打小闹可不一样,是咱青墨领地之主庆宁夫人选拔御用衣饰官,你是咱们院最优秀的绘衣匠,要是没能准时交上,那咱们全完了!今天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几天来着……” “还有五天,今天要是再不出图样,估计就来不及做衣服了。”羽阳并非不知时间紧迫,也不是故意拖延,只是心中有个没有言明的顾虑,想到这,她试探着再问了下舒喻,“要不……我不参加了?” 听到不参加三个字,舒喻语气更加急切了:“不行!你不参加姜大哥会气死的。难道你不想成为庆宁夫人的御用衣饰官吗?” 羽阳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泄气,她拉着舒喻的手,皱着眉头轻声劝道:“万亭国上下少说也有几千号瑶装绘衣匠,我才入行多久,怎么跟那些老绘衣匠们比呢?况且……” “况且?” 羽阳说到这里似乎有些犹豫,舒喻看着她,等待她接着说下去。 “况且……你不觉得奇怪么?王城制衣局多得是名家高手,就算是庆宁夫人腻了王城的风格,青墨的大城市里也有风格迥异的名家,何必大动干戈,在青墨领地全域不设门槛地遴选呢?” 还没等羽阳说完,舒喻就急急忙忙接着她的话说:“正是如此,才体现庆宁夫人对青墨领地万民的恩惠啊。庆宁夫人是我们万亭国唯一的长公主,际氏一族族长,咱们青墨领地的领主,还是六大臣之首的政法大臣,她在咱们万亭国可以说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人物,庆宁夫人的脸面就是万亭国的脸面,在青墨全域不设门槛地遴选,才更显诺嘉王族与际氏一族的恩威并济嘛。” “是么?”羽阳看舒喻眉飞色舞地说了半天,倒是被她说服了几分,见羽阳似乎有些松动了,舒喻趁热打铁,走到她的身后,一边帮她捏着肩,一边推着她到书桌前坐下,继续劝着:“你呀,别再胡思乱想了,机会就在眼前,快快,今天画不出来,咱们就真的来不及做衣服啦!” 话毕,舒喻还玩笑着用双手捧上了黑色的碳笔,捏着嗓子怪里怪气地说:“咱年平岛最棒的瑶装绘衣匠,伊羽阳大人!全岛的希望都在您身上了!” 舒喻搞怪的样子惹得羽阳忍不住笑出声来,接过笔笑着说:“就你花样多。好啦,你们放心,我今天内必定画出满意的图样!” 话毕,羽阳翻开了图本,专心致志地盯着纯白的纸面思考起来。 春日对于这座大陆之南的遥远小岛而言格外珍贵,羽阳所在的年平礼服院是在海边花园上建起的阳光房,她的桌子摆在窗前,这个时节窗外望去的草长莺飞总是让她呆笑着思索,为何春日如此苦短。 在这样不闷热的日子里,时间似乎也过得更快些,她的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可也只是一张张的半成品,始终没有满意的成稿出现。礼服院里的同僚们来到这边忙了大半日,直到都散值回了家,她仍还坐在窗前,留了满桌的半成品。 太阳沉入海底,最后一缕金色的余晖消散,她仍未能完成心仪的图样,只能放下了画笔稍作休息,啪的一声,声响不大,却还是把在她身后苦苦等待的舒喻和礼服院老板姜大哥吓了一跳。 姜大哥对着舒喻使了使眼色,却被舒喻一个大白眼顶了回去,努努嘴,要他自己行动,姜大哥拗不过她,只得回她一个白眼,堆起满脸的笑容,笑呵呵地对羽阳说:“羽阳啊,怎么样?图样……可还顺利?” 羽阳听到姜大哥的说话声,回过头才发现礼服院的人早已走光,只剩下他们两人,似乎在等她完成图样,她问:“你们在等我么?” “啊?”被羽阳这么一问,姜大哥忙回头看向坐在一边玩指甲的舒喻,舒喻愣了下,忙也堆起笑容对羽阳说:“是啊,还想等你画完,咱们一起去姜大哥家里蹭一顿晚饭呢!” 听舒喻圆了过来,姜大哥忙附和着:“对对对!是,我们……我们等你一起去吃饭呢。” 羽阳顿觉暖心不已,站起身来,将半个身子倚在椅背上,笑着对两人说:“你们别等我了,舒喻你和姜大哥去吧,我就差一点点,今晚画完就回去,明天早上十点,我们一起去买布料。” “可是……”舒喻还是有些担心,“你今晚能画完么?” “就差一点了,放心,明早你一定能看到我的图样!”羽阳怕他们不相信,还拍了拍胸口保证,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舒喻和姜大哥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用眼神对话着什么,姜大哥这才松口道:“好吧,那我们就先去吃饭了,你要注意休息啊羽阳。” “嗯,一定!” 送走了两人,羽阳坐回座位上,看着一桌的半成品图样,烦恼地抓起了她那长长的棕色卷发,自言自语地哀号着:“我真的!画不出来!” 发泄了一阵,羽阳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星星,听着窗外海浪拍打着沙滩的温柔声音,她渐渐安静下来,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她实在不愿意继续拖累礼服院的进度,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状态如此之差——平时为岛上的居民制作瑶装时,她的灵感可谓源源不断,居民们也都特别喜欢她绘制的瑶装样式。 在万亭国源远流长的历史中,所有人都需要按照自身的阶级穿着不同颜色的瑶装,自诺嘉乐希女王登基之后,平民再也不需要被服饰的规矩束缚着,可以随心所欲穿着不同样式、不同颜色的常服。如今,平民只在各种节日与特别的场合才会穿着瑶装。 在她心中,瑶装对于平民而言有着重要的纪念意义,而贵族身上的瑶装不过是束缚罢了。她成为瑶装绘衣匠,是立志为普通人做好一生只有几套的重要衣服,为贵族制作瑶装偏离了她的初衷,自然没什么灵感可言。 待月亮悠然漫步到海滩的另一边时,她终于完成了图样,虽然还有诸多的不满意,眼下却已没有退路。她将图样稿纸小心地收在包里,关好门窗,离开了礼服院,骑上门口架着的小自行车,一路吹着海风朝家的方向而去。 这座小岛不大,远离大陆,四面环绕着广阔的大海,羽阳的家在海岸的另一边,骑车也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路程。已是深夜一点多的时刻,家门口依然还为她留了一盏灯,她停好自行车,蹑手蹑脚进了家门,怕吵醒已经入睡的父母。 回到房间,几天没回家好好睡一觉的她早已经耐不住床的诱惑,扑通一声埋进被窝里,没等到自己用脚踝蹭下一只鞋子,她竟是已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再次醒来时,她已经换好了一身干净的睡衣,舒服地躺在被窝里。她坐起身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洗漱完毕,揉着惺忪睡眼下了楼,来到餐厅,见厨房那边,母亲伊太太还在忙碌着早餐。 “早啊,妈。”羽阳一边拿起桌上的苹果啃着,一边跟伊太太打招呼,坐在了餐桌前等待美味的早餐。 伊太太问:“还早呢,这都几点了,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一点多吧,好像。喏,我的衣服是你换的吧,谢啦!” “什么衣服?” 听到伊太太的回答,羽阳愣住了,吓得口中的苹果都忘了嚼,呆呆地望着伊太太,半天才吞下苹果道:“不是……你给我换的嘛?” 第二章 夜晚的海 见羽阳一脸惊吓,伊太太再藏不住了,没心肺地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我换的,还能是谁?你睡得跟头死猪似的,叫了半天都没动静,我干脆给你换了一身衣服,就差没给你洗个澡了!” “你……你吓死我了!”羽阳狠狠咬了一大口苹果抱怨道,“真是!怎么老是爱捉弄我。” 伊太太把一盘刚煎好的鸡蛋面包放在她面前,给她倒上了一杯牛奶说:“那还不是你呆头呆脑的好骗,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你也相信。” “哼。” 羽阳吃完了苹果,开始吃起伊太太给她准备的早餐,她的父亲是岛上的医生,早早就出了门,此时已不在家中,伊太太看起来也已经吃过早餐,坐在羽阳面前,托着下巴看着她胃口不错的样子,问:“欸,还没问你呢,遴选怎么样?” “图样已经画好了,等等和舒喻一起去买布料,这几天赶一赶,来得及交。” “是啊是啊,我跟你说啊,这个遴选很重要!你一定要……” 没等激动的伊太太说完,羽阳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知道知道,我一定要重视这个遴选,我这不是重视了嘛,你没看我这眼睛,呐!你看,你看!”羽阳放下了餐具,跟伊太太展示起那满眼的红血丝与眼下的乌青,逗得伊太太笑了起来,不再谈论遴选的事,只是还轻声念叨着:“有好好参加就好,参加了就好。” 吃过了早餐,与伊太太告别,羽阳骑车朝小岛唯一的商业街而去,只有在那边才能买到做瑶装所需要的各种布料。 等羽阳匆匆赶来,舒喻似乎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羽阳忙把自行车停在一边,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起晚了?你等了多久?” 舒喻笑着摆摆手说:“没有等多久,我也刚到,图样带来了吧?我们核对一下大概需要什么东西。” 两人聊着衣服的布料选择,朝店铺里走去,聊到其中一个少见的布料时羽阳对她说:“其余的布料都是常见的,倒是有个料子我也只是在书上看过,从来没见过实物,这个布料经纬按一定比例用金银两色较粗的线织成,硬挺有型,像网面一样,在阳光下很是耀眼,名字叫作……煌银纱。” “你是说这个吗?” 羽阳还在思考着如果没有找到煌银纱要用什么材料替换时,舒喻站在店铺里最显眼的地方,指着一块牌子,那牌子上写着“煌银纱,新料到店”。 羽阳不敢置信地看着牌子上的字,一时间失了语,此时店主走了过来,满脸和善的笑意对羽阳说:“羽阳,你今天来买布啊?要不要看看这款新送来的煌银纱?” 小岛很小,不过千余人口,岛上的居民多少都认识彼此,布店的老板更是和羽阳常常见面。羽阳看着牌子上大大的三个字——“煌银纱”,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愣了半天才跟店主说:“嗯,要麻烦您剪五尺这个料子。” “好嘞!” 等待店主剪布料的时候,羽阳把舒喻拉到了一边,悄声问:“怎么会这么巧?我也是第一次给贵族做衣服,想着要选些贵重的料子,本来也不抱有希望,可……岛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料子?” 舒喻见她如此紧张,轻松地笑着说:“你看你又胡思乱想了吧,你总是这么幸运,我羡慕都来不及呢。” “幸……运?可是……”羽阳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的心情,此时她想起从小到大遇到过的各种不可思议的事——在学校里,在工作上,不管是谁都特别地关心自己;她想要什么,在这座小岛上都能像变魔术一样立刻出现在她的眼前。十岁时,一辆大车眼看着就要撞到她,竟是原地停了下来。奇怪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但她每每和身边的人提起,他们的反应却出奇的一致,只是不断地告诉她——不要胡思乱想。 见羽阳又思索了起来,舒喻忙拉过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每次你遇到好事情总是在一边胡思乱想的,要是上天知道她把幸运给了你,你却不领情,还想东想西的,上天一定会生气的!” “可是……”羽阳还想说些什么,此时店主已经为她剪好了布料,羽阳只能作罢,继续和舒喻一起选购剩下的材料。 回到礼服院,众人按着图样上的设计在羽阳的指挥下忙碌地准备着这套盛大的瑶装。几日过后,在全院十余人的帮助下,羽阳终于做出了自己的作品——一套淡青色的礼服式瑶装。 最内层的贴身短衫用拆半的细密棉线织就,在接缝处特地选用质地柔软的雪丝缝合,上身如若无物;内裙选了轻云纱,柔软灵动,让裙摆在每一步都能呈现流畅的线条;第一层长衫用了单色的普通棉布,第二层长衫则用丝绸做底,缝在质地硬朗的暗纹白缎下,低调地显露一些华贵的层次。外套选了透色的淡青纱料,叠在浅灰色的羊绒上,行动中便有了色泽的变换;最后就是它的点睛之笔——缝上了煌银纱的腰带,利用那笔挺的材质,在身后做了个华贵的结,铺在裙摆上,让这套色泽低调的礼服顿时高调起来。 总算完成了作品,姜大哥足足清点了三遍才小心翼翼地帮她把衣物一件件叠好来,放在了早已准备好的精致木箱里。 “呼!总算完成了!”姜大哥轻轻拍了下木箱,宣告完成,礼服院里小小地沸腾了一阵,羽阳对姜大哥和其他同僚诚恳地致谢:“多亏了各位,衣服才能赶上,大家辛苦了!” 姜大哥忙说:“这算不得什么,有你这件做代表,我们年平岛可要飞黄腾达啦!嘿嘿嘿,到时候做了庆宁夫人的御用衣饰官,可别忘了我们几个!” 姜大哥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言语里似乎对她非常有把握,可她深知这样的作品在全青墨那么多名家的光芒掩盖下必定是不可能中选的,羽阳只好干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姜大哥的话。 结束了长达月余的连续劳累,终于完成了遴选的准备,姜大哥宣布给所有人放假五日,羽阳和其他人一起收拾好礼服院,骑着车载着舒喻一起回了家。 回到家中,终于可以卸下工作的重担,羽阳安静地躺在浴缸里悠闲地泡着澡,一想到接下来都是这样的假日,等等还有伊太太的温牛奶等她,她开心得哼起了歌。 洗过澡从浴室出来,羽阳依照习惯来到楼下,准备找伊太太要一杯温热的牛奶,喝过好舒服地睡上一觉,可到了厨房才发现伊太太并不在此——这是两人约好的默契,今日是第一次不同。 “奇怪?”羽阳念着,整个屋子找了一圈仍然未找到伊太太的身影,只剩下一楼最角落的书房还未寻找了。 难道在书房?——羽阳这么想着。 羽阳的父亲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医生之一,为了应急,家中在书房安装了一台叫作“电话”的新式物件,不过羽阳一年到头也没有听过这个铁皮东西响过几次,更是被父母严格限制着,连碰都不曾碰过那个东西一次。 羽阳走到书房前,果然伊太太就在这里。 “妈,有人打电话吗?” 听到羽阳的说话声,伊太太匆忙挂断了电话,故作镇定地问:“怎么啦?” 羽阳走到门边,靠着门框问:“来电话了吗?谁呀,爸爸不是还在医院吗?” 伊太太忙走出书房,顺便带上了书房的门说:“没什么,你爸爸一个远房的亲戚,怎么啦,你找我什么事?” 说到这个,羽阳抱住伊太太的胳膊,蹭着脸蛋儿撒娇道:“刚刚洗完澡,给我弄杯温温的牛奶呗!” 伊太太摇头笑道:“几岁了,睡前还一定要喝牛奶,怎么,还想长高不成?” “我马上就二十岁了!”说到年龄,羽阳骄傲地说,“马上就是万亭国合法的成年人啦!” 伊太太还是笑,为她热好了牛奶,自己也准备了一杯,趁着春日夜里的海风温柔,两人一同上了二楼的露天阳台,一人一杯,坐在面海的长椅上,望着海面,品尝暖着手心的牛奶。 正是朔月,没有月光的照耀,海面是一片纯净的黑色,空中有些许云朵,星光也只有几点。望着这样的景色,羽阳放空着自己,无意念叨了一句:“夜晚的海和白天的海,还真是不一样……” 见羽阳没头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伊太太噗嗤一声笑了:“怎么就突然感叹起大海来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见到夜晚的海,哪来的感慨?” 羽阳还是看着远方,久久才接着说:“我只是觉得……白天的海,能看着白花花的海浪,深蓝色的海水,阳光一照,有时候亮晶晶的,有时候红通通的,生机勃勃。可到了夜晚,我们只能听着海浪的声音,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偶尔有月光,也看得一片虚幻,好像我所在的岸是一个世界,而眼前的漆黑是另外一个世界,没有尽头,也没有出口。而我就在这里,在这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我就在我的世界的尽头,有点害怕,却又有些奇妙……” 羽阳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只是放空着胡言乱语,可伊太太此时却是认真地看着远方,语气郑重地回答她道:“面前的漆黑和未知,那是你要去面对的一切,因为你要守护你身后的所有,所有的一切……” “妈?” 第三章 启程 羽阳正奇怪母亲为何说着这样感慨的话,当她回头看向伊太太时,竟见她脸上挂着泪痕,她忙放下牛奶走到伊太太面前蹲坐下来,也不顾伊太太刚刚说了什么,只是忙着安慰与自责:“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惹妈伤心了?” 伊太太见自己失了态,忙用袖口擦去了眼泪,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想到……” “想到? 伊太太犹豫着,继续说到:“只是想到你的亲生父母,突然有些感慨和难过罢了。” 听到伊太太提起自己的亲生父母,羽阳的眼角顿时也湿润了,但她还是堆起笑容,用袖口为伊太太擦着眼泪,柔声劝慰:“怎么好端端的又胡思乱想呢,妈,你放心,我的亲生父母他们肯定有自己的难处才会把我丢在年平岛上的,你看我运气多好,遇到了这么好的爸爸和妈妈。” 羽阳不太明白为什么伊太太会突然伤感起来,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此时难过,所以她一直笑着,一直温柔地看着伊太太,希望能快些让她好起来,不再伤感。 伊太太稍稍止住了泪,握紧了羽阳放在她手心里的手,问:“羽阳,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 羽阳摇摇头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需要去想那么多。”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某一天,他们回到年平岛,要把你带回他们的身边,你会不会……” 没等伊太太说完,羽阳果断地打断了她:“我是伊家的孩子,他们来找我做什么?” 伊太太愣住了,这样的回答对于她来说太沉重了。 两个人都沉默着,空气中只剩下海浪的声音,这个宁静的岛屿将她养育成人,这个岛上的所有人都是那么温暖、简单、和善,在这里没有烦恼,没有灾难,没有困难,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一切都像是永远不会变,永远会如此的宁静。 几日过后,羽阳的假期终于结束了,一向不习惯休息的她在家呆了两日早已闲不住,好容易熬到了回去礼服院的日子,羽阳比平时起早了一个小时,吃过早餐,骑着车吹着清晨的海风前往礼服院。几日没人光顾,花园里的花竟是开了大半,一眼望去的彩色惊喜了羽阳,顾不上停好自行车,她把车靠在门边就即刻冲向了花园。 低头想嗅一嗅花香,那长长的棕色卷发却垂了下来,勾在了花枝上,羽阳忙小心解开,单手把发抓住,一朵朵地嗅过,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小岛炎热,花的品种也单调,一年就这么几天是开花的时节,她恨不得就这么盯着花儿看上一天。不过一想到几天没人来此,礼服院内定是需要一番打扫,她忙从口袋中取出扎布,将那一头长长的棕色卷发扎起,回到屋前停好自行车,取来打扫的工具,穿上围裙挽起袖口,开始忙碌起来。 一边打扫着,一边哼着歌,当她虚掩着大门打扫门后的灰尘时,门突然嘭的一声被推开了,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她的脑袋上。 “啊!”羽阳被撞得不轻,忍不住叫出声来,揉着头往后退了几步,想看看是谁在门的另外一边。此时门外为了接待贵客手忙脚乱的姜大哥一听门后有人,忙推开门查看,一见是自己不小心撞了羽阳,吓得脸色煞白,忙看了看身后的那一群人,又忙冲上去查看羽阳的情况,声音都有些颤抖地说着:“我的天!小祖宗你怎么今天这么早来?” “姜大哥,是你啊?”羽阳顾着揉自己头上的包,只看到是姜大哥,刚要跟他说自己没事,却见他小跑着到门外去,羽阳这才抬头,只见门外站了齐齐整整的十余个人,身着统一的常服。姜大哥走到领头的那人面前,又急又愧地连连躬身解释:“大人!大人您别误会啊!我们平时这些杂活是不敢让她干的,您千万别误会啊!” “别说了。”那个领头模样的人打断了姜大哥,一句话下来,姜大哥忙住了嘴往一边站去,连呼吸都压低了声音,只是仍然急切地看向羽阳。 那人走到屋内,站在羽阳面前,等凑近了羽阳才看清那人身上的穿着,那布料绝不是普通人穿得起的。知道对方来历颇深,羽阳谨慎地看着那个人,问:“你们不是我们年平岛的吧?” “在下瑞安城衣食房主事莫毅,今日奉夫人之命,前来护送您到瑞安城。” 莫毅这一句话下来打得羽阳脑中空了一半,迟钝地在脑中反复确认着这话语里的关键词:“瑞安城……国都浊立的瑞安城?夫人……夫人是?难道是……” 没等羽阳缓过来,莫毅接着说到:“恭喜你,今日起就是际氏一族族长、青墨领主、六大臣之首政法大臣庆宁夫人的御用衣饰官。” 这确切的一句话一瞬间击昏了羽阳的知觉,她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可能。 “不可能……这不可能……” 莫毅见她如此,知道拖延不得,忙严肃地说:“浊立路远,我们需要即刻出发,请吧。”话毕,莫毅让出了一条路来,羽阳看向了门外的姜大哥,想向他求救,但姜大哥却是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并没有接触到羽阳的眼神。 见他们这番阵仗,羽阳知道自己必然要走不可,对莫毅说:“好,我跟你们走,请您在此稍后一段时间,我回去收拾东西,与父母说明情况,马上就来。” “不必,请立即出发,也无需收拾行装。” “可是!毕竟是出远门一段时间,我总得和我父母说一声啊。” “一段时间?”莫毅疑惑地看着羽阳,“您不知道身为百官不能再轻易离开国都浊立的道理么?” “你……你说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件事,她再次看向姜大哥,然而这次姜大哥把头埋得更深了,她连姜大哥的表情都看不清了。 莫毅继续说到:“到了瑞安城,您就是瑞安城的人了,您不得随意离开瑞安城,更不得离开浊立。” “我……”生活在这个小岛上,羽阳对王族与贵族的了解极其有限,她根本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如果成为了庆宁夫人的御用衣饰官,就不可能再回到年平岛,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不会参加这次的遴选。 此时,她的脑中响起众人的话语,伊太太、姜大哥、舒喻……每个人都不断地重复,近乎逼迫般地要她一定参加遴选,他们是否知道一旦被选中的后果?他们若知道如此,为何一定要她参加? 羽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清醒大脑,分析利弊,她抬头看向莫毅,恳切地说到:“我明白了,既然是以后都见不到,请您容我去与父母道别,我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 “你想抗命么?”莫毅的神情中带着威严与庄重,语气淡淡的,却是问了句极重的话,他知道,他必须马上带走羽阳,一刻也不得拖延,若生出变数,他担当不起。 此时她才明白,眼前的人并不是简单的角色,她出生在青墨,从呱呱坠地的那刻起就是青墨领地的人,她归属于际氏一族,归属于领主庆宁夫人,说透了,自己连性命都是属于庆宁夫人的。无论如何,她不得不谨慎,否则连累了父母更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羽阳不再言语,低着头脱下了身上的围裙,顺着他的手势走向门外,当她走到姜大哥面前想与他说上几句话时,姜大哥却不敢与她有任何的眼神接触。羽阳不知为何,但她相信姜大哥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只得作罢。她深吸一口气,走向了两队人尽头那辆自己从未见过的,叫作轿车的东西。 车子发动了,她从小在年平岛长大,这里与外界的接触只有一两艘运货的船,岛上也只有载货的小卡车,这是她第一次躲进这种密闭的车子里,车还未开到码头,她已经眩晕得胃里一阵倒腾。 痛苦的眩晕让她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才好受一些,此时她的脑中冒出了种种无法解释的怪事,所有人的谜题都绕在了一件事上。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坚持要她参加这次的遴选?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她,如果被选中就要永远离开这里? ——为什么……她可以被选中? 她的脑中萦绕着各种各样的为什么,眩晕的痛苦让她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睡意,在她闭上眼睛睡着之前,她的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从小到大,生活惬意顺心的她一直有种莫名的空洞与迷茫,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她不断涌现的不解,和永远得不到的答案。 为什么她的人生中,似乎一直有人站在她的背后,推着她走向被安排好的未来? 第四章 蓝紫苍穹 “醒醒,醒醒羽阳小姐!” 似乎是在睡梦中被人叫着名字,羽阳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见车门是开着的,一个笑容天真的男孩正看着她,说:“我看您睡了一路,好像很不舒服,身体可还好?” 羽阳撑着坐直了身子,只觉得头犹如千斤的重锤压过一般笨重,她摇摇头,勉强笑着说:“我没事,怎么不走了?” “哦,午饭时间到了,队伍就近在南朗休息呢。您也快下车吧,给您的午饭准备好了。哦!对了……”男孩递给羽阳一件连帽的披风,对羽阳说,“下了点小雨,您穿上这个吧!把帽子戴起来,才不会淋雨着凉。” “好,谢谢你。” 羽阳接过披风穿上,戴上了兜帽,下了车,见这是一处繁忙的商业街,一条街望不到头的都是热闹的商铺与攒动的人群,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惊讶地呆呆望着,看各种各样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做些什么。 “羽阳小姐,这边!”那男孩看她呆在原地,喊了她一声,她忙跟上男孩的脚步,来到一家被他们包下的餐馆,和男孩一人一份还算精致的餐点。 “快吃吧,主事大人只给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吃完马上要走了。”男孩催着她用餐,自己也忙着赶紧大口吃起来。羽阳晕车晕了一路,见到吃的胃里忍不住又翻腾,又怕扰了那男孩用餐的兴致,只好装作用餐的样子,边问他:“你刚刚说,这里叫做……” “南朗城啊,青墨南部最热闹的城镇,怎么,你第一次来么?” 羽阳笑了笑说:“何止是第一次来,我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啊?”这一句话惊得男孩都顾不上吃饭了,惊讶地抬头看着她,盯得羽阳都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问:“不知道南朗城,很奇怪么?” “当然奇怪啦!这可是……” 男孩正要接着说些什么,旁边同行的男人突然咳嗽了两声,似乎在阻止男孩继续说下去,那男孩意会,笑了起来,改口说:“算了,赶紧吃饱才是正事,喏,你也快吃吧,我看你一口都没动呢!” “嗯嗯!我马上吃。”羽阳不喜欢给他人添麻烦,只好继续装作用餐的样子,勉强吞咽了两口。 十五分钟过后,主事莫毅一声令下,所有人再次回到车上,羽阳也被送回了车上,这一次她想认认真真看看窗外的风景,但车子刚刚启动,她又被痛苦的眩晕逼得闭上了眼睛。 车队一路向北前进,就算是走夜路也有前车亮着大灯开道,虽然安排了休息和吃饭的时间,夜里却也没有停下落脚,只是让司机轮班不停不歇地往北方开去。羽阳被这一路的不适弄得昏天暗地,只尽量在车里睡着,连饭都没有吃上几口,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时分,车子终于停在了一栋白色的建筑前,这次为她开门的不再是之前一直照顾着她的男孩,而是领头的衣食房主事莫毅。 “我们到了,请下车吧,羽阳小姐。” “到了?”羽阳还是昏昏沉沉的,甚至也没听清,还以为是要下车休息,便对他说,“没事,你们休息就好,我就不下车了。” 莫毅见她迷糊,只好再说一遍:“我们到瑞安城了,请羽阳小姐下车。” “瑞安城……瑞安城!”羽阳终于听清了,吓得弹坐而起,本以为是那个照顾她的男孩在与她说话,没想到竟然是莫毅亲自为她打开了车门。 “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这里是瑞安城的安明楼,是我们瑞安城主宾们所居住的贵重之地,请您下车,我带您去您的住处。” 这番话让羽阳一头雾水,为什么接待她的地方是贵重之地?她不是小小的衣饰官么,怎么会是主宾? 此时也不是追究原委的时候,她点点头,谢过莫毅,撑着千斤重的麻木脑袋起了身,走出了车外,仿佛放出鸟笼的小鸟一般,浑身都轻快自由起来。 车外是一座四层楼高的磅礴建筑,而此时正是黄昏的尾巴,太阳早已落山,最后的光芒照出天空中的一片深蓝,泛着淡紫色的光芒,映着深浅斑驳的云彩。瑞安城的建筑将天空圈成了广阔的圆,蓝紫色的光芒笼罩在这片城池之上,她望着天边偶然撒下的星光和高悬的半弯月牙,如梦似幻,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昏沉睡着的梦境里,揉了揉眼,呆呆望着天空的蓝紫,甚至要忘了呼吸。 莫毅并不催促她,只是等她自己回过神来,见莫毅还在等她,她忙歉意地笑了笑,跟着莫毅的引导走向了眼前的白色建筑。 进了大门,只见宽阔的大厅里站了四排穿着整齐瑶装的女孩们,都微微颔首,双手规整地轻搭在胸下两寸的地方,舒展开肩膀,仪容端庄地立着。羽阳又环顾了一圈,这才发现除了送她来的那些人穿着常服之外,这里的男女都穿着设计相同的轻便瑶装。 莫毅领着她走到这些人面前,提声对众人训道:“羽阳小姐是夫人即将上任的新衣饰官,以后就在我们安明楼住下,所有人务必照顾好羽阳小姐的起居,羽阳小姐有任何命令,不得怠慢!” “是!”所有女孩们齐整地回答着,这一番阵仗把羽阳吓得不轻,皱着眉头又不得不陪着笑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这样,一身简朴至极的常服,木偶般格格不入地站着。 似乎是训话完了,莫毅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问她:“羽阳小姐,这些侍女都是瑞安城精挑细选出来的,请您选出八位,之后他们将专门负责照顾您的起居。” “八位?!”羽阳心想,自己好手好脚的为何需要别人照顾,而且还得八位,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主事大人,我自己照顾自己就行了,那个……您告诉我,我住在哪里,我自己去就好。” “这是夫人的命令。” 羽阳一听是夫人下的令,忙点头答应,从人群中看了一圈,一眼就望到了角落里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跟莫毅说:“就那个女孩可以吗?嗯……就是最后一排的第四个女孩子。” 见羽阳选了她,莫毅眉头一皱,但仍让那女孩出了列,接着说:“还有七位。” 那女孩一走到羽阳身边,羽阳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女孩的手腕,把那女孩拉到身后,勉强笑脸说:“不了不了!一个就行,夫人下令让人照顾我,那夫人的原话是?” “夫人说,选些周到的人照顾好羽阳小姐。” “呐,我猜的没错吧,夫人没有说一定要八个侍女,那一个人就够啦!” 莫毅无言以对,只得点头,对羽阳身后那个女孩训到:“既然羽阳小姐选了你,我希望你能担得起这番抬举,若是有什么错处,可别怪我不客气。” “是!”那女孩忙答应下来,随后便带着羽阳上了楼。 莫毅看着留下的人,无奈摇了摇头,命到:“八人一班,轮流照顾好羽阳小姐。”随后命他们都散了。 此时他身边得力的下属见他头疼,忙上前小声提醒他:“怎么能让小青这样的末等侍女做她的侍女长?那羽阳小姐可是……” 莫毅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瞪了他一眼,那人忙住了嘴。莫毅叹了口气,说:“其他的也罢,我能照顾好来,只是小青是这些人里最不稳重的,本想着她平时积极勤勉,应该给她这个机会,有别人帮衬或许也能锻炼锻炼自己,没想到她居然只选了小青一人。你帮我盯着,不要让小青出了什么岔子。” “是!我会注意的。” 第五章 安明楼 那侍女领着羽阳上了楼,一路上与她介绍着这座楼的一切,语调活泼,还不时地用手比划着:“这里是我们瑞安城安置重要宾客的地方,叫安明楼,平时没什么人来的,您还是第一位被安排在这里常住的百官呢!您的房间里该有的都有,工作也在房里就可以,需要的东西我们都会帮您准备好,您就放心吧!” “谢谢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那女孩被问起了名字,还被道了谢,不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我叫小青。” “小青……青色的青么?” “对,就是际家领地青墨的那个青。”小青一边说着,还在手心里写着青字,“对了,羽阳小姐,您是来自青墨的吧?我听他们说您可是夫人特意选上的衣饰官呢!从青墨好远的地方把您接来。” “是啊,我来自年平岛。” “年平岛?”小青疑惑地重复着羽阳说的名字,在脑中搜寻了半天,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也是青墨人,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是么?年平岛,年是一年两年的那个年字,平是平安的平字,你没听说过么?” 小青还是疑惑,摇摇头,不过也不再纠结,仍旧笑了起来,说:“不管怎么样,您已经是夫人的衣饰官啦!以后在瑞安城,有什么需要的都尽管找小青,小青一定帮您办好!” 两人走到四楼的最右侧,一扇雕刻精致的门早已经打开,羽阳走进房门,只见那房间里还分成了好几个小房间,入门的右侧是浴室,宽敞剔透,中央的浴池已经放好一池冒着热气的水,左侧是衣帽间,高至屋顶的衣橱放在房间两侧,一数足足有十对门,从门口走到最里面得有二三十步的距离,走到尽头似乎还有一个小房间。 羽阳走进了衣帽间,她知道这样的衣柜是专门存放瑶装的,随手拉开了一扇橱门,顿时被惊得捂住了嘴,忙取出一套,一眼便认出了它的名字:“这竟是!罗蓝先生的‘醉云烟’,我以为定在王后那边呢,竟然收藏在这里?”羽阳小心把瑶装挂回去,又稍稍翻看了几件,惊讶得不住地念着,“这是施延大师的‘翠玉’!这是……宛儿先生的‘兰月’,这是当年琪珊先生参与遴选获得头筹的‘霜碧玉’!这是……” 小青本以为羽阳是个安静的女孩,见她这般兴奋,忍不住笑出声来,说:“羽阳小姐,您怎么开心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呢!” 被小青一笑,羽阳才发觉自己失了态,忙挂回瑶装,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一时兴奋,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能亲眼看到这些在书上看过的瑶装,实在是……太惊喜了。” “是啊,这些都是夫人特地为您准备的呢。” “多谢夫人了,给我找了这么多衣服做参考,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做出比大师们更棒的瑶装!才能不辜负夫人的期许!” “参考?”小青还是笑,“您说什么呢,这些是您的衣服呀。” 羽阳细品了下小青的意思,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小青在说些什么:“不只是参考么?” 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天,彼此都没有懂得对方的意思,直到小青说到:“您还是先挑一套衣服吧,按照规矩,平民百官入城后需要先沐浴更衣,换上瑶装,才算是第一步完成呢,这些衣服都是夫人按着您的身量调整过的,您穿上都能合身。” 听到这些衣服竟是要给她穿的,而且还改成了她能穿的尺寸,羽阳惊得失了语,吞吞吐吐地不成话地说着:“不是……瑶装……我穿的话……那……” 给那么多人设计了瑶装,羽阳却从来没有穿过瑶装,瑶装是万亭千年传承的瑰宝,虽然现在平民们不再穿着,但也依然有着重要的意义,她一未成年,二未成家,是还没理由穿着瑶装的年纪,更何况面对着这些名家之作,她再清楚不过这些瑶装的价值,她怎么能把这些价值连城的大师之作穿上身呢? 羽阳还在纠结时,门外已经来了两队侍女,催促着小青让羽阳快点挑好衣服,沐浴更衣,否则误了礼数。被小青苦劝了一番,羽阳也实在不想让她为难,于是在各个衣橱里翻找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套用料不那么讲究的衣服,却也是十分不忍,闭着眼递给了小青。 选好了衣服,两队人从屋外涌了进来,站在了浴池的两侧,小青上前行了礼,对羽阳毕恭毕敬地邀请道:“请羽阳小姐入池沐浴。” 羽阳环顾着这浴室里乌压压七八个人,各个都屏声敛气颔首站着,手中捧了不同的器物,只得抱着希望再与小青确认一次:“我洗澡的话,你们……” “我们帮您沐浴更衣,羽阳小姐,请吧。” 听到要这七八个人帮她沐浴更衣,羽阳倒吸了一口凉气,做了半天的心理准备才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浴室门口又打了退堂鼓,可怜巴巴地望着小青哀求道:“能不能……我自己来?” 若无旁人,小青还会和羽阳多玩笑两句,可其他侍女都是些平时就比她地位高的前辈,小青难得做了服侍羽阳的侍女之首,不得不端起架子,她调整好站姿,对羽阳说:“羽阳小姐,这是我们万亭国亘古不变的规矩,平民入朝为官,一,必得归于三族之一的城池内,二,必得在入城之日完成四重沐浴之礼,三,必得在次日觐见所归属的城主。羽阳小姐,再拖下去怕是迟了,不合礼数。” 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羽阳还是能听得出小青也有自己的难处,无奈,她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浴室,站在了浴池前,随后便有人走过来为她褪下属于她的平民常服,被陌生人把衣物褪得一丝不挂实在是不自在,她只得闭眼忍着,抓紧躲进了浴池里。 一番折腾后上了岸,把她那头棕色的及腰卷发束起,这将是羽阳第一次穿着瑶装。 先是两人上前为她围上了衬裙,将系带束紧在腰上,再是两个人流畅地上前来为她抬手穿上里衣与中衣,理好领口,刚那两人又上前为她穿上披挂在肩上的长衫,理好两片垂地的衣片,一人又捧着腰带上前,从腰身处为她系上结,撑出了长衫的形状。随后又有两人为她披上了外层的长衫,那是瑶装最重要的部分。系好最后一层腰带,披上外衣,系好衣结,一套瑶装才算是完整地穿上了。 第一次体验瑶装的羽阳,此时庆幸自己刚刚选了套结构最简单的,否则该更辛苦了。众人为她弄干了发,梳理整齐,这才算完成更衣。此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羽阳这才感觉到肚子的空虚,回头一想,自己这两天几乎没什么进食,一路昏沉没什么感觉,现在放松下来,这才觉得肚子已经饿瘪了。 其他人都走了,小青在为她梳理头发,刚要开口问小青吃饭的事,小青默契地先开口说到:“按照规矩,褪了平民的衣服,穿上瑶装,您现在已经是我们瑞安城的人了。可累坏了吧?您还未用晚膳,要不小青带您下楼用餐?” 听到有饭可以吃,羽阳连连点头,小青帮她把头发理好就带着她下楼去了。 第一次穿着瑶装走路,羽阳有些不适应,时时注意着自己的脚步,生怕踩了裙摆。一路从四楼走到了大厅,路过大厅旁的一处会客间,羽阳瞄到了会客间的桌上有一台电话。 与小青一同来到了餐厅,小青似乎在和厨师说些什么,羽阳隔得远,听得并不真切,只大概能看出小青似乎在道歉。过了一会儿,小青小跑到她面前,满脸歉意地说:“实在对不住羽阳小姐,早已经过了用餐的时间,可我忘记交代厨房您还未用餐了……实在抱歉!” 虽然肚子很饿,但羽阳也不忍心责怪小青,此时她想到了会客间的电话,她问小青:“那……等到可以用餐大概要多久?” “很快的!不过也得十多分钟的时间。” 羽阳点点头,说:“嗯……那我去方便一下,马上就来。” “好的!您快去吧,我在这边等您。” 跟小青打过招呼,羽阳故作镇定地走出了餐厅,此时已经是大多数侍者侍女们休息的时间,大厅里只有门口的两名侍卫背对着她站着,羽阳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一转身溜进了会客间,悄悄关上了门,坐到了会客间的电话前。 此时的羽阳再庆幸不过她背了家中电话的号码,否则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联系家人,已经过了两天,不知道父母知道她离开家后会不会太难过,也不知道其他人的各种情况,好在有了电话,她便能和家里联系。 原来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还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羽阳开心极了,忙拿起了电话的话筒,但望着转盘上的数字时,她愣住了,伸手去用力压了压那上面的数字,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电话里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羽阳呆在了原地…… 第六章 摇椅 明明联系上家里的希望就在眼前,她却怎么都无法拨通那个印在脑子里的号码,家里的电话似乎从来没有往外打过,号码也是和父亲玩闹时无意间知道的,父亲的书房有各种重要的文件,她从小就被禁止进入那间书房,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做电话的东西要如何使用。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门口传来脚步声和隐隐约约小青在寻她的声音,她慌忙起身到门边站着,等到门外的人都走开后溜出了房间,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餐厅,在小青的安排下用了一顿久违的美餐。 用完晚餐回到房间,已经到了该休息的时间了,小青为她换下瑶装,从衣帽间的里间取来轻便的居家瑶装为她换上。 “好啦,您早点休息吧,明天一过,您就是万亭的百官之一了!”小青站在羽阳面前,想象她未来的日子,为她高兴着。 “百官么?”羽阳的眉头微微蹙着,“我……我还没准备好。” “您不必担心,您是夫人选中的,一定没问题!”说到这里,小青似乎想起什么,忙对羽阳说,“对了,明天早上您可千万不要睡过了,中午就得觐见夫人,我们得早早起来准备,不过您放心,我会叫您起床的。” “嗯,谢谢你了,小青。” 送走小青,房间里总算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自离开家到现在过了快两天,终于可以真正地休息一下。 她环顾这舒适宽敞的房间,所有家具、用品、窗帘、床品等等物件都换了新的,似乎连墙面都整修过,还贴了新的墙纸。虽然说是房间,其实更像是家一般,有书房有梳妆间,有卧室还有小客厅,最外面是一个宽敞的阳台,微风轻拂起窗帘,引起了羽阳的注意。她走到客厅边,推开了阳台的门,一下就走进了国都浊立微寒的春风里。 羽阳不住打了个寒颤,抱紧了双臂,此时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 朝阳台外望去,山脚下的浊立城区灯火通明,盖过星空的光芒,耀眼如一片烈火燃过的荒原,羽阳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风景。一会儿后,她渐渐适应了微寒的春风,放松下来,闭上眼试着将自己送入风的怀抱里,轻嗅空气中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草木花香。夜晚是那么安静,除了一阵“嘎吱嘎吱”的杂音,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了。 羽阳觉得奇怪,哪里来这种竹木弯折的嘎吱声?她睁开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远处的隔壁楼也有一个阳台,以不到四五米的距离挨着自己的这个阳台。 对楼的阳台上,一个竹子做的清凉摇椅上坐着个穿着短袖常服的男人,正躺在摇椅上看着书,旁边的小桌放着一盏不那么明亮的灯,摇椅随着他轻轻的晃动,发出好听的嘎吱声,那书遮住了他的脸,他并没有看到羽阳,羽阳也看不清他的样子。 羽阳趴在阳台上,看着那摇椅缓缓晃动的模样,不觉看呆了,思考着要不要唤他一声,又怕他是什么大人物,她什么都不懂,万一逾越了规矩不好收拾,只好作罢。 似乎再这么待下去不一会儿就会被对面这个男人发现,羽阳只好悄悄回到了房间里,轻轻关上了阳台门,回到卧室,一夜好眠。 当羽阳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透亮了,好好睡了一觉的她倍感轻松,打开卧室门准备去洗漱,这才依稀听到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羽阳走到门边问:“出什么事了么?” “您起了吗?我是小青!您怎么把门锁了呢?!” 羽阳不好意思地说:“我……我顺手就锁了……” “您快开门吧,我们帮您沐浴更衣!” 听到又要被一群人包围着洗澡,羽阳吓得退了一步,忙跟小青说:“不用了!你们在外面等一下,我马上就洗好澡换好衣服。” “您听我说!您让我们进去吧!”小青急切地说着,但羽阳似乎没有听出她话语里的着急,连连拒绝,抱起昨天穿过的瑶装进了浴室。 过了半小时,羽阳洗过了澡换好了瑶装,这才为她们打开了房门,见到的是小青煞白的脸色。 “小青……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小青顾不上她一身的冷汗,匆忙把其他人带进房间里,着急地说:“您怎么穿了昨天穿过的衣服呢?快,我们快重新沐浴更衣。” “这件不行么?等等……还要洗一遍吗?” “没有时间解释了,您快进浴室吧!” 羽阳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小青这煞白的脸色告诉她,她似乎闯了大祸,她忙跟着其他侍女进了浴室,所有人重新按照更严格的礼仪为她沐浴更衣,换上了一套庄重的深蓝色瑶装,正在小青为她系腰带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一旁的侍女慌张地说:“完了完了!一定是书染大人到了,小青你快出去迎着!” 只见小青犹如见了罗刹一般的面色,紧张地半躬着身子走出浴室,来到了羽阳的房门外,果不其然,庆宁夫人的贴身侍女、瑞安城的侍女长书染此时正带着一队人站在羽阳的房门前,她一身与他人不同样式的利落轻便瑶装,面容严肃,看向小青询问:“羽阳小姐是否已经准备好觐见?” “回禀大人,还……还没……” 听到小青的回答,书染并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微蹙望着她,望得小青的背早已湿透了大半。 久久过去,书染才放慢语速说到:“羽阳小姐是夫人非常中意的女官,小青,你是我们瑞安城最末等的侍女,做羽阳小姐的贴身侍女原是你想都不敢想的福分,或许……你的福分也就到这里了罢。” “……书染大人教训得是,请您在此稍后,我马上带羽阳小姐出来。” “去吧。” 小青忙行礼退下,慌忙进了屋子,此时羽阳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坐在梳妆台前准备上妆,在小青出去的这段时间里,羽阳已经问清楚情况,知道了小青的处境,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原因才造成的局面,她必须为小青负责。 “不必梳妆了,我们走吧。” 听到羽阳这么说,小青愣住了,没等她说些什么,羽阳已经起身,用手理好了头发,素着一张脸,体态庄重地走到了门口,对书染行了个自己琢磨出的礼,说:“让大人久等了,我们出发吧。” 第一次见到羽阳的模样,书染有些吃惊,但她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故作镇定地回了礼,领着羽阳下了楼,往瑞安城的正殿走去。 瑞安城是十二座建筑绕成的圆城,入口的正门在最南方,接待主宾的安明楼在正西方,正北方是瑞安城的正殿,正中的部分是一个占地不小的树林,羽阳看着那郁郁葱葱,在春日里群芳争艳的峥嵘之景,心想着昨夜闻到的香气应是来自这里,心向往之。 朝北步行一段距离,眼前那座庞然的建筑越来越近,越靠近越能感受到它的壮丽——那便是瑞安城的正殿。来到正殿门前,书染回身对羽阳说:“请羽阳小姐在此稍后。” 羽阳在正殿门前站住,好奇地抬头看着那足有三层楼高,装饰着华丽白色布艺的大殿。 在当下虽不限制平民,但在万亭贵族与王室中,布料的颜色使用有着严格的规定,只有君王才可使用正红,其次为全白,次之为黑,再次为蓝、紫、绿、青、黄,瑞安城是三大家族之一际家的城池,自然可以使用白色作为装饰,只是这清透纯洁的白色,不知要花费多少人力去悉心维持。 在门外等待了一阵,书染从殿内走了出来,躬身行了个简礼,请羽阳入内。 羽阳本是不紧张的,可身处这正殿的雄壮威严之下,她也有些心跳加速。作为一个青墨领地里出生的平民,即将要见到的是她所属于的领主——诺嘉庆宁。 诺嘉庆宁,万亭国唯一的长公主,是先女王诺嘉乐希收养的义女,当今万亭国国王诺嘉贺武的义妹,她是际氏一族故去的先族长际靖凯的妻子,在丈夫因病去世之后,她自降身份接下族长一职,成为际氏一族漫长历史中唯一一位异姓族长。 庆宁夫人不仅手握三大家族之一际氏一族的最高权力,更是身为万亭国最重要的官员——六大臣之首政法大臣,可谓权倾朝野,一人之下。 羽阳努力平复紧张的情绪,调整呼吸,款步走进了正殿,只顾颔首看着地面,不敢抬头一寸,生怕失了礼数。直到走到台阶前的空地上,她这才按着侍女长书染刚刚在路上与她说的礼数跪了下来,躬身行礼,用沉稳的声音提声唤道:“草民拜见庆宁夫人。” 羽阳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丝毫不敢挪动一分,可空气里却安静得过分,让她的额头在这微寒的春日里渗出了汗水。 许久之后,庆宁夫人才开口问到:“你就是来自年平岛的……羽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羽阳总觉得庆宁夫人的声音中有一丝哽咽,但顾不上多想,羽阳赶紧回答:“是,夫人。” “抬起头,让我看看你。” 羽阳连忙抬头看向庆宁夫人,这才发现刚刚听到的哽咽并非错觉,庆宁夫人的眼中确有差点要溢出眼眶的泪光。 “夫人……您……怎么哭了?” 第七章 泪光 庆宁夫人见羽阳担忧,抬眼把眼泪留在了眼眶中,没有回答羽阳的问题,命到:“起身吧。” “是。” 没学过完整礼仪的羽阳晃着身子起了身,拍拍膝头,理好裙子,站直之后仍旧收着下巴,谨慎又担忧地看着殿上的庆宁夫人,忽然与庆宁夫人对上了视线,又连忙低下头看着地上,拘谨地双手交握着。 平复了心情之后,庆宁夫人起身走到羽阳面前,见她埋头不敢看向自己,淡淡一笑说:“你总低着头,不看看我身形如何,要怎么做好我的衣饰官呢?” “是!是草民失礼了!” 羽阳匆忙抬头,庆宁夫人站在她一步之外的距离,脸上带着微笑望着她,此时羽阳才看清她的容颜——五十多岁的她,一头棕发仍是那般光亮浓密,不曾参杂一丝白发,梳成华丽的发髻,戴着一头价值不菲的钗环,她的脸上并不见衰老的疲惫,几道岁月留下的痕迹掩不住她的威严与浩然之气。但奇怪的是,她明明是一副充满精神的模样与笑容,那双棕色的眸子里却不见焦点与光芒,笑意也不达眼角。 看了几眼庆宁夫人,羽阳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再次低下了头,刚准备说些什么,她突然想起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忙抬头又一次看向了庆宁夫人,惊呼:“夫人,您是棕发?还有……棕色的眼睛?!” 见她如此惊讶,庆宁夫人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反问她:“你不也是么?” “我……”羽阳从小自卑于这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棕发棕眸,这双眼睛和头发不时地提醒着她,她是被捡来的弃婴,是不属于年平岛的外来者,想到这里,她心中再次涌起那个熟悉的失落与寂寞,“是,和大家都不一样,像怪物一样……” 庆宁夫人又笑了笑,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怪物?”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是说……”羽阳急急忙忙想要解释,却被庆宁夫人打断了:“好了,外貌的事情也聊到这里吧,你的棕发棕眸的确显眼,以后也不好办事,今日我帮你圆一份心愿,为你改为和大家一样的黑发黑眸。” “改为黑发?”羽阳还在想着,这世上难道还有改变头发和眼睛颜色的办法?可没等她想清楚,夫人早已从她头上掠过一阵,完成了灵术的施展。 庆宁夫人回到了殿上的座位,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羽阳说:“即日起,你就是我诺嘉庆宁的衣饰官,位列内朝百官之一,今日起希望你严以律己,做一个合格的臣子。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已经放在你的桌上了,去吧,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惊喜。” “是……小民告退。” 羽阳很想再问些什么,但庆宁夫人似乎并不打算与她解释棕发棕眸之事,也有赶她离开的意思,羽阳不敢多问,恭恭敬敬地再次行礼,离开了这庄严肃穆的正殿。 来到大殿门外时,夫人的侍女书染早已经不在这里,羽阳看向了门口的两队人,却是怎么都找不到小青的身影,她忙询问身边的侍女:“小青呢?” “小青被主事叫走了。” 羽阳知道,小青一定是因为早上的事情被责罚了,顾不上所谓的礼节,提着裙摆匆忙往安明楼赶,刚进门就迎面遇上了莫毅。 “主事大人!”羽阳叫住了他,他也停下了脚步,走到羽阳面前行了个简礼,说:“见过伊大人,恭喜伊大人正式位列百官。” “伊大人?”羽阳愣了下,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如今已经是个正式的内朝官员了,但此时她也顾不上那么多,连忙问他,“小青呢?她是不是因为我的事被责罚了?” 莫毅并不打算遮掩些什么,笔直望着羽阳眼中的焦急与懊悔答:“是,小青严重失职,已经被送出城了。” “什……”羽阳万万没想到,她的一个小小举动竟然就这么断送了一个侍女的好前程。 “如果伊大人没有其他事,小的就先告退了,衣食房工作繁杂,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告辞。”莫毅说完便要离开,被羽阳上前一步又拦了下来,为小青解释道:“主事,请您听我说,这件事是我不好,是我锁了房门,隔了两扇门小青根本没办法叫我起床,后来也是我不听她的劝自己沐浴更衣,换错了衣服,这才差点失了见夫人的礼数,这件事说到底是我一个人的错,怎么能说是小青的错呢?” 羽阳一段言语恳切的说辞下来,不但没有打动莫毅,倒是让莫毅摇了摇头,询问羽阳:“那么,如果某天伊大人也因事误了夫人的衣物,在与他国来使会面时失了我们万亭的面子,他国来使会知道这你的错么?” “我……”羽阳不知该如何回答,莫毅厉声喝道:“他国来使!只会道我们万亭,不懂礼数!” 一声怒喝,吓得全楼上下的人都停下了步子,敛声屏气,羽阳更是呆在了原地。 莫毅见羽阳听进了话里的道理,换回一般的语气,沉声说到:“希望伊大人能担得起夫人的信任,不会步了小青的后尘,小的告辞。” 话毕,主事从羽阳面前行礼离开了,只剩下羽阳一个人愣在原地,像是被一头棒喝,此时才清醒过来,这里已经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年平岛了,这里是瑞安城,是国王之妹庆宁夫人的住所。她也不再是平凡的伊羽阳了,她是万亭内朝百官之一,自己的任何错处,都会影响甚大。 众人都散去后,她颓着身子走上了四楼,没有小青的陪伴,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在隔了三步的距离外跟上了个不知名姓的侍女,似乎是代替小青的。羽阳只觉得浑身疲惫,走到了屋内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向窗外,正巧瞄到了一眼玻璃中映着的自己,看不太清楚,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羽阳起身走到窗户的玻璃前,照了一番,又回头看向梳妆台,此时才看清了自己的模样,被吓得一声惊叫。 “伊大人?!出什么事了?”门外的侍女听到喊声急忙进来询问,羽阳忙摆手说:“没事没事,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 “没事就好,您有什么事尽管叫我,我就在门外等着。” “好,有劳了。” 微笑着送走了这名陌生的侍女,羽阳忙趴到了镜子前,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道:“黑发!居然是黑发……还有黑色的眼睛……怎么会?” 此时她想起夫人刚刚与她说的——要圆了她与普通人一样的心愿。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灵力?” 羽阳对灵力的了解少之又少,只知道在万亭国诺嘉王朝近两千年的历史中,贵族和王族的血脉传承着神秘的力量,称为灵力。平民是没有灵力的,一些祖上有过依稀贵族血统的平民,少数会有极其微弱的灵力。但羽阳从未听说过,灵力居然还能改变人的容貌?她看着那终于和普通人一般的黑发,忍不住兴奋得直蹦,看镜子里的发还不放心,非要抓起一撮头发放在眼前,这才相信自己真的变成了黑发。 可想到头发,羽阳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顿时浇灭了她的兴奋之情——庆宁夫人和她一样的发色与眼眸,难道,庆宁夫人和自己的身世有关? 羽阳陷入了沉思。 一个人埋头苦思半天,发觉时间的流逝后忙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总胡思乱想,越想越是离谱,只得把此事放在了一边,此时她才想起夫人最后一句话似乎交代了什么。 “桌子上……” 羽阳抬头看向书房,果然,桌上已经规整地放上了个黑色的信封,羽阳忙走过去,打开信封,只见上面用庄重沉稳的字体写着: “衣饰官伊羽阳:六大臣之首政法大臣、际氏一族族长诺嘉庆宁夫人将于下周朝会期间,以万亭国长公主身份接见邻国苏罗伊卡特使,请衣饰官务必在三月十八日傍晚前将图稿交予瑞安城制衣坊。” “三月十八日……今天是?”羽阳努力回想,掰着指头算起了日子,“我离开的时候是三月十五日,坐车两天,所以昨天是十六日,今天是……十七日!” 一想到明天就要交稿,羽阳得焦头烂额,虽说以她的速度一天出稿并不困难,但她对王室、贵族的了解几乎为零,衣服是有形制的,瑶装的设计在正式场合一点都错不得。此时她想起刚刚衣食房主事莫毅说的话,顿时更加懊恼了。 第八章 昱阁 羽阳冲到了房门口,只见一地的侍女纷纷行礼,但她却是一个人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只好走到离她最近的那名侍女面前,略显尴尬地开口问到:“那个……您能帮我去跟主事大人要一下夫人的尺码么?” “好,请伊大人稍后。”那侍女应承下来便起身离开了,羽阳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如果小青还在,她自然可以直接打听夫人的喜好以及各种资料如何取得等等问题,如今看着这一窝侍女群龙无首,的确不是办法。羽阳想了想,抓起裙摆跟上了侍女的步伐。 “伊大人您怎么也来了?”那侍女见羽阳跟上了她,便问。 羽阳回道:“或许我应该自己去找主事大人。” “可是主事大人此时正在安贞楼的大厨房安排今日的餐点,安贞楼是我们下人的地方,您不必亲自前往,如果您实在需要主事大人回话,我去将他请来您这边,可好?” “来不及了,你快带我去吧。” “这……好吧,请随我来。” 跟着侍女出了门,往南走了一段距离,在楼内那复杂的走廊绕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大厨房门前见到了衣食房的主事莫毅,刚刚才被他训了一顿,此时又要去拜托他,而他又是看起来并不好说话的人,羽阳的心里一百分的忐忑,虽然明面上莫毅的官阶此时已经远低于羽阳,但在这瑞安城里,莫毅的声望必定是比她高出许多的,眼前能帮得上忙的人只有他一个。 见羽阳出现在了厨房里,莫毅看着她笑了,还是简单行了礼,说:“这里混乱,可不是伊大人来的地方。” “时间宝贵,我就有话直说了,主事大人,我需要夫人的尺码,王室及内朝服饰制度的书册,还有……我希望能向您请教夫人日常的穿着喜好。” 莫毅皱起眉头,一想到自己刚刚训过她,她却仍愿意亲自到面前询问这样的小事,他的心里有些复杂,他回答道:“夫人日常的穿着都有记录在册,所有您要的都在您的房间里,您先回去吧,我马上派一名制衣坊的人到您跟前应答。” “多些指点,有劳了。”羽阳与他点头致谢,正要走,又停下了脚步,回身对莫毅躬身一礼,说,“今日多谢主事教导,主事的话,羽阳会记在心里。” 他愣愣地看着羽阳,半天才回了一句:“客气。” 回到房间,制衣坊的人已经赶来,对着书架与羽阳一一介绍道:“这几排是夫人入住瑞安城以来所着衣饰的全部记录,这一块的书籍则是朝服的规制明细,这一边的是图稿留底,夫人的尺码在您书桌的屉子里,大概就是这些,小的就先退下了。” “有劳了。” 送走了制衣坊的人,羽阳看着这一面墙的资料头更大了,本来是无处下手,此时却变成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她一手插在腰上,一手轻轻锤着脑袋,逼自己的思维清晰起来,想了想,决定先从规章明细看起。 这一埋进书里,羽阳便没了对时间的知觉,一册册地翻看着,用笔记录着重要内容,从午间到夜里,把所有的资料都大概略看过一趟,此时脑中已经有了思路,可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 羽阳翻看着手中的笔记,发现关于贵族与臣子的服装制式都有极其详尽的记载,而对王室的则只有只言片语,根本没办法确定分寸。羽阳抬头看向这一橱的资料,可惜已经没有太多可参考的东西了。 “不行,得想想办法。” 羽阳抓起记了各种重要内容的本子,起身到门外随意询问一名侍女:“请问,你知道瑞安城里哪里有书么?” “书?”侍女被羽阳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倒了,想了半天才突然想起什么,“如果要书的话,隔壁昱阁就是图书馆。” “是么?谢谢你!”听到图书馆三个字,羽阳如获至宝,撒腿就下了楼,留那侍女在原地急忙喊她:“等一等!伊大人那是……” 羽阳没听清她喊了什么,此时也顾不上别的,脚步匆匆地下了楼,出门往北走了几步,果然有一栋没什么灯光的楼房,门口也没有守卫,只一扇厚重木门虚掩着。 透过门缝望去,里面除了顶天的无数个书架之外再无其他的陈设,看来这里就是侍女口中的图书馆,但在大门口就急不可耐地摆满了书架,这种陈列方式可不常见。 羽阳开门走进了昱阁,探头往里面询问:“有人在吗?” 连问了几声都没有人回答,羽阳便壮着胆子往里走去。 这里的书架摆得密密麻麻,毫无章法可言,更没有任何的引导牌,每一个书架都摆满了书,连一点缝隙都不放过。 穿过了一楼,这里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羽阳只好再往上走了一层楼,仍是一边询问着是否有人在此。走过了二楼,再走到三楼,没想到这三层楼竟都一样,只有窗外透进的灯光和摆得密密麻麻的高至屋顶的书架。 犹如在迷宫中走了一圈,羽阳终于在三楼往四楼的入口看到了灯光,看来图书馆的管理人员就在楼上,她忙提着裙子走上了楼梯,上楼见到的不再是那样杂乱的书架,而是一个长长的走廊,装饰华丽,灯火通明,两侧似乎有很多个锁着的房间,而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和楼下大门一样虚掩着的门。 羽阳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仍旧口中询问着是否有人在此,走廊的两侧挂了一些画像,上面的人穿着华丽,但羽阳却是一个都不认得,直到靠近尽头门边的地方才有一张画里有个熟悉的面孔,那正是庆宁夫人。 那是张全家福画像,庆宁夫人挽着一个开怀大笑的男子坐在花园中的秋千上,身边是四个小男孩和一个女孩儿——最大的女孩儿差不多十岁的模样,最小的只蹒跚学步的年纪。其中的两个男孩长得一模一样,正一起跟在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子身后,似乎准备要捉弄他,大男孩明明发现了两个小男孩的诡计,仍然笑着偷瞄着他们,而那个最年长的女孩儿,正弯腰看着蹲在地上为花朵浇水的年纪最小的男孩儿,目光里满满都是爱护。 虽然很想再欣赏一番这张温馨的画作,此时还是正事要紧,羽阳赶紧走向了门边,轻轻扣了扣那个虚掩着的门,问:“有人在么?” 询问了几遍,仍然没有人应答,无奈,羽阳只好轻轻推开了门,只见屋内亮着灯,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她壮着胆子走了进去,想着能不能在里面继续寻找一番。 屋里,一张大桌上摆了一本摊开着的厚厚书本,似乎刚刚还有人在,羽阳走到桌前,只见那是一本写着复杂公式的数学书,她除了认得那是数学,其他的一概不懂,只看了一瞬就花了眼。 正准备翻过来看看书本的名字时,突然一只大手从她的身后伸出,“啪”地一声盖上了厚厚的书页,羽阳抬头一看,一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一双眼锐利如剑,正死死地盯着她,吓得羽阳躲开了两步。 那人没有理会羽阳,径直从她身后走到了座位上,旁若无人地坐下,一手就翻到了刚刚看的那页,继续阅读起来。 羽阳见那人把她当作了空气,疑惑万分,只得上前两步,靠在书桌边缘,勉强地笑着问:“您好,请问您是这边的图书管理员吗?” 听到羽阳这么问他,那人皱起了眉头,抬头看向了她,锐利的眼神让羽阳背如芒刺,紧张地再问了一次:“请问……您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么?” 那人低头继续看着自己的书,并不打算回答羽阳,羽阳的脑中急切地思索着自己是否又闯了什么祸,思来想去,应该是面前的这人比她官阶大了许多,怪罪她无礼,所以才会这般,连忙与他介绍自己:“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是夫人的衣饰官,我叫伊羽阳,我是来找一些相关的资料的……请问……您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么?” 那人继续看着书,随口回答道:“算是。” 听到自己找对了人,羽阳松了一大口气,连忙询问:“您能不能帮我找一下有没有王室服制与内朝服制的资料?” “二楼四十五书架七层左起三十七本都是。” “啊?”那人回答得太快,羽阳甚至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又不好意思重问一遍,只得仔细回想刚刚那人说了些什么。 突然,还是“啪”的一声,那人把书本合上了,起身看着她,双手插在常服的口袋里,依然是那双锐眼,不耐烦地瞥向一边,说:“我带你去,省得弄乱了我的书。” 第九章 小春书夜 听到这人愿意亲自带她去找书,羽阳开心得连连道谢,满眼期待地跟着他离开了房间,小跟班似的躲在他的身后,走过四楼的长廊,只觉得灯光似乎暗了一些,抬头一看,原来是被他宽阔厚实的身躯和高大的身材挡住了。羽阳这才仔细看看他的背影,即使懒散地穿着常服也仍自然地保持着挺拔的仪态,像是日常久经训练的军人。细细一看,他的发色是并不是大多数人都有的黑发,而是带着淡淡暗紫色的奇异发色。 羽阳总觉得他有种很特别的气质,这种气质在其他人身上从未见过,想了半天应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气质,直到下了三楼才想起来,脱口而出:“帝王之气!” “……” 那人被她这冷不丁又没头没脑的话喊住了步子,回头眼带鄙夷地看向她,羽阳只得不好意思地笑着,连连合掌道歉。 下楼来到二楼一个书架前,那人手中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抽出的书本,靠在书架上对羽阳说:“就在这里,七层左起三十七本都是,我不想说第三次。” “是!我知道了!”这次羽阳真真切切地听清楚了,她忙从书架最下方开始数起,可数到第六层时已经在羽阳头顶了,伸手也只能摸到七层的边缘。没有办法,她只好试着跳一跳,看能不能够到七层的书本。 虽然能碰到书,但距离取到书还有一段距离,原地蹦了几下也只能勉强抓到书脊,那人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羽阳回头看向他,问:“怎么啦?” “……你旁边有梯子。” 羽阳左右望了望,这才发现身边的有个可以滑动的木梯,尴尬笑着,蹲下身研究了一番,把梯子的轮口松开,推着梯子到找书的地方,再扣紧了轮子,晃一晃梯子,确保梯子已经稳固,小心抓起裙摆一层层踩了上去,果然如那人所说,七层从左边起的三十七本书全是她要找的,一本都不差。羽阳像挖到了宝藏一般,兴奋地一本本抽了出来,放在了梯子的最顶端,问那人:“这些我都可以拿走吗?” 那人并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微微点了点头,获得了管理员的同意,羽阳开心地抱着其中的一叠书正准备下来,然而即使这木梯做工精致,稳稳当当,仍招架不住刚刚把瑶装当日常服饰穿着的羽阳,刚踏下一层,羽阳就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从楼梯上滑了下来。 一声惊叫冲破了瑞安城安静的夜晚,羽阳心想,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这次必然是要吃些苦头了,可等了半天,似乎也没有什么痛觉传来,倒是有种安心和温暖的感觉,羽阳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被那人死死地抱住,将她毫发无损地护在了怀里。 羽阳忙从他怀里钻出来,发现梯子上的书本从高处砸下,散落一地,而他竟是为她挡下了所有砸下来的书本,足足三十七本。 “你……没事吧?”羽阳看他眉头紧锁坐在地上,手扶着后脑勺,似乎很疼的样子,忙上前伸手摸了下他的后脑勺,摸到了半个拳头大小的包。 想到自己以前摔倒起包,伊太太都是拿冰块为她冰敷,她连忙起身往外冲去,只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冰块!” “不需……”没等那人阻止,羽阳已经消失在了二楼,见她这般,他摇头小声呢喃着,“竟然不认识我……” 羽阳一路小跑着捧着从安明楼取来的冰块回到那人身边,小心地用薄巾子裹好冰块,轻轻地按在他后脑肿起来的地方,满是歉意地说:“都是我不好,没有注意到衣服的裙摆,踩滑了脚,还把书一起放在那么高的地方。那么多书……一定很疼吧?” 那人没有回答,羽阳见他这般,以为是疼坏了,心内更是自责不已,正要再说些什么,那人却站了起来,说:“我没事了。”说完便朝着楼上走去。 “欸,你去哪里?”羽阳连忙跟上,按原路走回了四楼,那人穿过刚刚说话的书房,走到书房深处的阳台上,捏着手中的书本躺在了竹制的躺椅上,身边是一个小桌,放着一盏不那么明亮的灯。 羽阳恍然大悟,原来第一天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她兴奋地随他赶到阳台边,撑在石栏杆上看向自己的房间,像是巧遇了什么美景一般兴奋,指着自己的房间跟他说:“原来你就住在我的对面,呐,你看那边,对面就是我的房间!” “……” “前两天就在这边发现了你,本来想问问你是谁,又怕自己乱说话闯祸,所以不敢打扰,但今天见到你,也算是了了那天的心愿啦!” 那人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还看着书,一晃一晃,依然是那个好听的嘎吱声。羽阳见他这般安静,以为是他的头还是疼痛,于是再次问他:“是不是还很疼?” “不疼。”那人只再说了这两个字,不再说话,惜字如金。 羽阳细心观察,见他的神情的确是不太难受的模样,想起自己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大半个钟头,不能再继续耗费时间了。她把包好的冰块递给他,那人见她这番动作,这才放下书,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晃动着摇椅,看着她说:“我不用。” 羽阳摇头说:“谢谢你今天帮了我这么多忙,还帮我挡了书,挨了那么大一个包,我得先回去了,天亮前得把这些书看完。改天……我一定好好的谢谢你,好吗?昱阁管理员!”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么特别的称呼叫他,他盯着羽阳愣了半天,觉着自己失礼了,这才收回眼神,继续看着书说:“昱阁安静,最适合看书,你挑的那些书枯燥乏味,都是些死规矩,搬回去看怕是会睡着。今夜我在这里,你去我的书桌。” “啊?这……可是……” 见羽阳似乎不太敢这么做,那人又补充道:“我的书,除了挚友与兄弟,一概不喜欢人拿走。” 本想拒绝他的好意,但一听他这么说,羽阳也不得不应承下来:“那好吧,那我就……打扰了!” 说完,羽阳忙冲回二楼,抱了两趟才把书都拿齐,坐在那人的位置上。本以为这么好的书可以拿回去多看几日,没想到居然只能在一夜内看完,羽阳盘算着,这一夜看多少就赚了多少,一秒也耽误不得,立马进入了状态,认真查阅起来。 昱阁又回归了日常里的安静模样,只有书本翻页的清脆动静,和笔在纸上的沙沙作响。两人隔着一扇窗户,一边是灯火通明,一边是暗淡小灯,他看书一向心无旁骛,但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不时地透过窗户去看一看她的情况,然而不管什么时候望进去,她没有一刻是放松的,不是在认真阅读,就是在奋笔抄录。 夜深了,山脚下浊立城区的灯光渐渐暗淡了下来,加上摇椅舒适的摇晃,他看着看着,竟是抱着书本睡在了摇椅上。 连续看了几个小时的书,羽阳这才觉得有些累了,起身伸了个懒腰,扭头一看,发现他竟然在摇椅上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只见他侧过头靠在摇椅的藤枕上,漂亮的下颌与那修长的脖颈连出好看的线条,长长的睫毛盖着那双锐利的双眼,闭上后却似添了几分的可爱,不过那棱角分明的鼻梁仍然留着锐气,明明是风吹日晒的军人,皮肤却好得见不到一点毛孔。 见他睡得如此舒适,羽阳看着也勾起了困意。怕自己被他传染了睡意,羽阳忙晃了晃脑袋,从书房里找来一条毛毯,小心从他手中取走了那本被他抱着的书,为他盖上了毛毯,凑近时才闻到他身上清爽干净的香气,似乎是浴液的香味,又似乎是他身上天然带着的。 羽阳关掉了一边小桌上的灯,回到书房把大灯也关上,只点上桌面的小台灯,怕扰了他的美梦。回到座位上,羽阳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赶走了被他传染的瞌睡虫,继续用功起来。 天色亮了,当他再次醒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了摇椅上,身上裹着毯子,旁边还有被收好的书本,连忙起身往房间里望去,早已不见羽阳的身影。 回到书桌前,只见那些书被整整齐齐垒好放在了桌面上,上面还压了张纸条写着: “昱阁管理员:谢谢你借了我这么多宝贝的书,天快亮了,我看你睡得很好,就不叫你了,下一次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他看着这秀气端正的笔迹,似乎能从她的字里看出她认真写字的模样,嘴角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他把纸条夹在抽屉的书本里,准备离开昱阁,门外早已站着服侍他的贴身侍女,那侍女看起来已经有四十余岁的年纪,行礼问安一丝不苟,沉稳庄重的气质足以证明她在这瑞安城的资历。 他朝着昱阁楼下走去,问身边的她:“芳玉,什么时间了?” “早上六点一刻,今日您醒得迟,差不多该洗漱出发了。昨夜……您在昱阁过夜么?” “嗯。” “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您很少不在自己的房间过夜。” “是有点麻烦,不过,不碍事。” 走到了昱阁门口,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问:“听说夫人新任命了内朝官员?” “是,已经入住瑞安城里。” “她……没有贴身侍女么?” 芳玉如实回答道:“那侍女因为做错了事,已经被送回原属家族,这位女官为了那侍女还废了不少的功夫去拜托莫主事,吃了莫主事一顿责骂,还是没把人要回来。” 他心想,难怪羽阳的身边会连个告诉她自己是谁的人都没有。他继续往前走去,对那侍女交代:“以我的名义把她召回,送去湖边的宅子,务必尽快训练好这名侍女,送回那女官身边。” 芳玉应承下来,跟在那人的身后,朝着昱阁旁的安礼楼走去。 第十章 储君 一夜的努力后,羽阳总算收集到了充足的信息,经不住眼皮打架,睡了半觉,不到午间又起床开始忙碌,勉勉强强在天黑前完成了图样。 总算完成了任务,羽阳这才彻底地放松了下来,也顾不上换一套衣服,就这么躺在了小客厅的沙发上。 终于清空了自己的脑袋,羽阳这才想起,此时距离她离家已经四天了,看着天花板,她喃喃自语着:“不知道爸妈怎么样了……舒喻呢,姜大哥呢?” 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发呆着又想起了昨日的经历,一想到自己被那个“昱阁管理员”护在怀里的安心与温暖,又想起他毫无防备的睡颜,不觉脸上微烫,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忙摇摇头,不许自己再想着昨天的事情。 不过人总是如此,越是控制不去想什么便越是容易想起,她想起那留言的字条,细想着他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够礼貌,不辞而别。 “字条?”想到字条,羽阳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猛地翻身坐起,三步并两步走到书桌前坐下,匆忙提笔写下了一封长长的信,又满屋子翻出一个半旧的信封,写上家里的地址,喊来了一直在门外守候的侍女。 侍女问她:“这是?” “这是给我家寄的信,你知道应该要交给谁么?谁能帮我把信送到?” 侍女笑着说:“这个自然知道,我们这些仆从也常常写家书托人带出去邮寄,您放心吧,我这就帮您送过去。” “真的么?那太好了……” 一番番地感谢过侍女,羽阳开心地目送她下了楼,一想到终于可以联系上家里,脸上不住地挂着笑容。 那侍女带着信封来到了侍者们的住所安仁楼,找到了平时负责采购的伙计,将信递给了他。 那人看着信封上的地址,念叨着:“青墨年平岛?也没有写编号,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没头没尾的,这写信的人怕是连个孩子都不如,这是谁给你的?” 侍女回答:“还不是小青先前服侍的那个女官,小青就是因为她才被带回原家族的,我也是昨夜才匆匆被调去安明楼,倒霉透了,居然被派去服侍她,也不知道夫人看重她什么,特许她住在安明楼。” “就是那个……被莫主事训了一顿的女官?” “是啊,除了她还有谁?小地方来的就是寒酸,什么都不懂。” “嘘!”那伙计忙阻止侍女,并劝道,“再怎么小地方来的,那也是内朝百官,何况夫人还各种照顾,怕是有什么缘由呢!这样的人哪里轮得到我们说三道四。行了,这件事你也别管了,我把信拿去给城区的信使,天下相同的地名不多,何况是岛呢,一查就知道了。你看,这后面不还写着具体地址么?总有线索的。” “是么?那就多谢大哥了!” 把信送了出去,就有了联系上家中的希望,但即使如此,送信的路途遥远,羽阳还是希望能尽快联系家里,无奈她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有电话的地方总是人多眼杂,那电话摆放的地方看着庄严华丽,羽阳总担心那是什么重要的房间,不敢擅闯,心里把联系上家里的希望都放在了那封信上。 几日过去,羽阳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信件的消息,她也不清楚信件进入瑞安城是否严格,无奈只得继续等待。 这一日清晨,一觉睡醒的她瘫坐在床上,久久醒不过来——她又梦到那两个雪山里的老人了。 “怎么又是这个梦呢……”羽阳轻轻锤着头顶,每次做这个梦,她总是很难清醒。这一天,她没有和往常一样逼自己忘记梦境,而是趁着还记得梦里的画面,来到书桌前取来提笔将它记下。 此时几名侍女捧着前几天羽阳所设计的瑶装进来,领头的侍女见羽阳蓬乱着发,抱着双腿蹲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正专注画着什么,不敢打扰,站在一边等候了许久,直到羽阳完成了画作。 看着画中的老人与雪山,此时的她已清醒了许多,将那画好好地贴在了随身的本子上,抬头才看到书房外站了几名侍女,捧着些衣物模样的物品。 羽阳吓了一跳,忙放下抱着的双腿,匆忙穿上鞋子,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上前询问:“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侍女们齐整地行礼,领头那人回答:“夫人的礼服已经做好了,请伊大人过目后尽快梳洗更衣,午餐时间前要将衣服送到安怀楼。” 羽阳上前,捧起那做好的成衣细细查看,果然比自己的笨拙手工细致了百倍不止,笑着叹道:“不愧是瑞安城的制衣坊,好精致,原来是我的设计拖后腿了。” 听羽阳如此谦虚,侍女忙说:“哪里哪里,制衣坊的工匠说,伊大人的设计别出心裁,他们从未做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呢。” 听不出是奉承话的羽阳,不好意思得红了脸,小声回应着:“真……真的么?” “那当然是真的,您可是夫人亲自选中的衣饰官呢!” 待羽阳确认了衣服无误,抓紧梳洗沐浴更衣,随后便领着两人捧着衣服前往夫人的住所——正殿东侧的安怀楼。 来到安怀楼门口,羽阳按着这几天学来的规矩站立在了门厅前,将衣物交予侍卫检查之后,侍卫派人前往夫人所在的地方通报,等待期间,羽阳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口一侧。 等待的时间不好过,羽阳放空着自己,却也不敢真的让思绪跑得太远。当她用余光看向大厅内时,一个身着华丽黑色朝服的男人从楼上翩然走来,那人留着棕色的长发,梳理着一丝不苟的万亭传统发髻,一双灿烂明亮的星目闪耀着夺目的风采,远远就能看到他眼中的光芒,眉宇间透着逼人的贵气,高高的他却有着消瘦的身形,瘦到连颧骨都有些凸出,锁骨很是明显,可即使身型如此单薄,他仍是步履生风,一举一动皆是气度不凡。 羽阳不认得此人是谁,只认出了他那华贵的绣金暗纹朝服正是和庆宁夫人平级的六大臣之一,忙与身边的侍女一同退至一边,颔首行礼。 那人本要从门边离开,却不知道为何突然停下了脚步,羽阳觉得奇怪,抬头看了看他,只见他目光中略带疑惑,见羽阳被他盯得神色紧张,他忙露出温柔礼貌的笑容,与她点头示意,随后从门前离开了。 待他离开后,羽阳忙悄悄问身边的侍女:“这位是?” “是我们际家的大少爷,六大臣之一的财税大臣,际星哲。” 此话一出,吓得羽阳瞪大了双眼,慌乱地懊恼着自己居然如此无礼——那人竟是在这瑞安城中地位仅次于夫人的人物。侍女见羽阳紧张,赶紧安慰她:“不必担心,您不认得星哲少爷,星哲少爷不会计较,他是我们际家性子最和缓的少爷了,别说是您,就算是对下人也从不说一句重话的,想必以后一定会是位仁君。” “仁君?为什么是仁君?” “您不知道么,这些年陛下年岁渐长,星哲少爷被商议着要立为储君呢,还以为这件事万亭人尽皆知呢。” “储君?”羽阳听了半天,越听越糊涂,她问,“什么……叫……储君?” 侍女惊讶地看着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这种常识:“储君就是……未来国王的意思……” 听到这里羽阳更迷糊了,继续问着:“可是,星哲大人是夫人的孩子,并不姓诺嘉,不是么?陛下怎么不立自己的孩子呢?” 听到羽阳说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侍女急得忙做出手势要她噤声,小声附耳对她说:“千万别乱说,陛下与王后多年无后,您不知道?” 羽阳摇了摇头,她对王室的事情全然不知,这几日虽学了礼教与历史,但先生并不知道她如此缺乏普通人都知道的常识,漏了不少没有告诉她的。 在楼下等待了一阵,夫人的侍女来传,羽阳这才带着人上了楼,进了夫人的书房,只见夫人坐在桌前写着什么,面前是另一名穿着深蓝色朝服的官员正在与夫人汇报着公文。 羽阳站在一旁,等待着夫人忙完手头的事情与她说话,许久过去,那官员终于完成了汇报,夫人交代了两句就让他离开了屋里,抬头看到了羽阳,羽阳慌乱地行礼,颔首等待夫人开口。 夫人整理着手头的东西,递给身边的官员,起身走到羽阳面前,问:“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好。”羽阳回话时还谨慎地前倾身子,以示敬意。 夫人拿起托盘里的衣服,一边鉴赏着,一边问她:“你们年平岛可一切都好?” 听夫人突然提起自己的家乡,羽阳有些受宠若惊,激动地看着夫人说:“都好都好!年平岛的大家都很好,日子也过得很开心,就是不知……我父母怎么样了。” 羽阳才刚说完,夫人即刻回答:“你父母很好,无需担心。” “夫人怎么知道?” 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放下了瑶装,称赞道:“比起那套淡青色的煌银纱礼服,这套好多了。” 羽阳虽思想简单,却也能听懂夫人话里的意思是那套淡青色礼服不够出色,但一想又觉得奇怪,如果不够出色,夫人为何要选自己?羽阳小心询问:“夫人……可是不喜欢那套淡青色的礼服?” “自然是喜欢,否则我何必选你。”夫人看了眼羽阳,眼神里的威严让人吓得不禁一颤,羽阳忙低下了头。 见羽阳低头,夫人问:“你可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没有……” 第二套衣服比第一套好,原因不过是见过了夫人,有了活生生的人的印象,不需要再凭空对着冰冷干巴的尺寸幻想,自然就做得更好。 夫人说:“没有做错事,就不应低头,脊背都挺不直的人,他人如何信你?” 这句话让羽阳解开了心中的一些别扭,她抬头看着夫人,认真地回答道:“是,夫人。” 第十一章 大婚画册 今夜没有礼仪课,也没有夫人给予的新任务,羽阳百无聊赖,靠在阳台上看着山下的灯火,心中想着夫人今天对她说的话,以及那个见了一面的“储君”际星哲。 这几天的发呆下来,羽阳早已经把那远处的灯火都看了个遍,心中期待着哪天能到那边去走走,感受一下灯火下的热闹,可又想起莫毅所说的,她似乎是没什么机会可以离开这瑞安城,不禁叹了口气。 “际……星……哲?”羽阳一想到今天见到了未来的国王便很是在意,不知不觉中竟念着际星哲的名字,正发着呆,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问她:“际星哲怎么了?” 羽阳吓了一跳,一看,果然是自己的邻居——昱阁管理员。他这次没有拿书,靠在石栏杆上看着羽阳,等待她回答问题。 “吓死我了……话说,这几日都没见到你,怎么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念际星哲的名字做什么?”昱阁管理员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只一味问着。 羽阳抓了抓脖子,烦恼地说:“我今天在夫人那边见到了际家的大少爷了,你应该认识吧,际星哲。” “我自然是认识,所以你……念他的名字作什么?” 见这昱阁管理员不依不挠地一直问她为何念际星哲的名字,羽阳想了想,或许眼前这个人可以解答她的疑惑。 羽阳把身子的重量压在了阳台的石栏上,垂着手,若有所思地问:“我问你啊……棕色头发,棕色眼睛,代表了什么?” 昱阁管理员不解,这么简单的常识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还以为她在开星哲被选为储君的玩笑,他也用手肘靠在了石栏上,笑着反问她:“你怎么不问,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代表什么?” 羽阳瘪瘪嘴,见他并不正经回答自己的问题,只好不再讨论发色的事情,只是继续趴在栏杆上发呆。昱阁管理员看她闷闷不乐,知道她有心事,可他并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与她一起看着远处的灯火。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呆着,半日不说话,直到羽阳幽幽地开了口,说:“你说……夫人的孩子,到底有多少呢?” “五个,你不知道么?” 羽阳摇摇头:“这几天上礼仪课已经都了解了。夫人长女,大小姐长沁公主,她是苏罗伊卡国的王子妃,以后将会成为苏罗伊卡国的王后;夫人的长子,大少爷际星哲,今日我见过他了,他是未来的国王呢……还有二少爷和三少爷,他们是双胞胎,二少爷际澜海是浊立军司令,三少爷际允深是外交官;还有……还有……”说到最后一个人,羽阳突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抓耳挠腮地回忆着,“还有一个,谁来着?” 昱阁管理员听到这,脸色沉了大半,催促着她:“还有?” “哦!”半天,羽阳才恍然大悟似的,昱阁管理员松了一口气,等着她开口,而羽阳还是想了半天才慢慢吞吞开口说到,“应该是……什么天?” 昱阁管理员此时没好气了,激动地对她说:“际!泠(ling)!天!” “对对对!际泠天。”羽阳想起这名字,突然笑得开怀,“哈哈哈哈!怎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听着就像是阴天一般,昏昏沉沉的,还用那么生僻的字,不好好记,一下就写成了‘冷天’,哈哈哈哈!” 昱阁管理员整张脸都沉了下来,而笑得没心没肺的羽阳根本没发现奇怪的地方,只是笑,笑了半天才突然想起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那昱阁管理员说:“我差点忘了!你认识星哲少爷的话,一定也认识泠天少爷吧?你可千万当什么都没听见啊!拜托拜托!” 刚刚还有些生气的昱阁管理员,见她此时这番苦苦求饶的模样,心下又柔软了半分,答应她道:“你放心,我与那个昏昏沉沉的人不太熟。” “他还真的是昏昏沉沉的?” 羽阳正想多问问关于这个叫际泠天的人的话题,此时那昱阁管理员的身后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他看了看身后,笑着对羽阳说:“有人找我,我先走了,明天见。” 说完,昱阁管理员便离开了阳台,只留下羽阳一个人愣在原地,觉得脸上一红,傻愣愣地小声回着:“明……明天见……” 昱阁管理员进了房间,见际星哲已经站在了他的书桌前,问他:“大哥,找我有事?” 际星哲面带笑意摇摇头,又看了看窗外,昱阁管理员忙咳嗽了两声,假装那边并没有什么,却反而招了星哲的笑:“只是今天的公务忙得差不多了,想来你这边找个陈年的画册看看。” “画册?是什么时候的?” 星哲犹豫着开口说道:“纺烟王后的画册。” 一向淡定的昱阁管理员,听到这名字也皱起了眉头:“怎么突然要纺烟王后的画册?” 星哲说:“当年,夫人托你在昱阁要紧的房间里设了机关,存放纺烟王后最后的画像,这件事只有我和你,还有夫人知道。” “是如此没错,只是为何突然……大哥,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还是当年的事有了什么线索?” 星哲只是摇摇头说:“走吧,去看看,我不确定自己的记忆,但画像不会变,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一同来到了书房外的走廊,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进门后又走到了最深的地方,只见昱阁管理员在一座书架前驻足,伸手取了最上方的一本书,又放到了中间一层的某两本书中间,用力一推,侧边的书架突然往前弹出一个内嵌的把手,往外一拉,整座书架就这么往前推了几步,露出一个隐藏的柜子。 “都在这里了。” 星哲走到那隐藏的柜子前,打开柜子取出放在最上方的一卷,小心摊开。那是一张大婚的画像,当年还只是王子的国王紧紧牵着画中新娘的手,新娘的笑容温柔得仿佛要融化画中背景里的雪地,两人的纯白礼服融在雪景中,一切都是纯白的美好。 昱阁管理员看着那画,若有所思地说:“原来纺烟王后长这样,不过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 星哲有些吃惊:“你从没有打开过这些画像么?” “没有,我只是负责保管,不该动的绝不会擅动。” 星哲看罢,小心收好画卷,轻放回最上方,关上了橱子,昱阁管理员再次把书柜复原到了看不出暗道的模样。两人走出房间,星哲再问他:“你刚刚说,你觉得在哪里看过纺烟王后,是么?” “是。” “王后离开的时候你尚且还在襁褓中,画像也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按道理来说……不可能对王后有印象才对。”星哲细细思考着,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他,“是不是最近见过的谁长得与王后相似?” 昱阁管理员点了点头。 两人不再说话,此时两人心里都有了答案,而两人的答案都围绕在同一个人身上。际星哲今日见过羽阳,命人细查了她的底细,总觉得千头万绪,今日看了画像,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怀疑。 伊羽阳,长相与万亭国被从史书与世间抹去存在的妖后——臻纺烟相似。 看过画像,眼看天色不早,两人一起离开了昱阁,回到了属于他们位于正殿西侧的安礼楼的住处,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昱阁管理员刚进门,他贴身侍奉的侍女芳玉就迎了上来,还没等她开口询问,他先开口问到:“你到瑞安城多少年了?” “三十四年,您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抬头看着她接着问到:“既然如此,你一定知道安明楼最上等的房间吧?昱阁书房阳台对面的那个房间。那个房间……虽然常有人来打扫布置,可从我记事起就没有人住过。” “是。”芳玉似乎有些犹豫,“您想问的是什么?” “我想知道,那个房间……曾经是属于谁的?” 芳玉自知瞒不过他,犹豫片刻,见左右没有他人,这才压低声音回答:“那房间,是夫人专门准备给纺烟王后的……” “果然……”得到的答案与自己的猜测一致,他的脑中浮现出羽阳的脸与画像中新娘的模样,夫人究竟意欲何为? “陛下早已下令销毁纺烟王后的所有痕迹,谁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夫人为何突然把王后的旧房间安排给一个小女官住着?这中间……”芳玉沉吟片刻,问,“需要调查么?” “夫人既然这么做,必然有她的道理,不必你出面调查,如果有什么事,我想大哥一定会知晓,等大哥告诉我吧。” “是。” 话毕,昱阁管理员正准备独自进入浴室,门外来人传话:“夜风少爷到了。” 第十二章 芍药 瑞安城正殿一侧的安礼楼,这里是际家四位少爷的住所,虽与母亲庆宁夫人的住所隔了一段距离,却也是随时在夫人的监视之下,谁也不敢逾越了一点规矩。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庆宁夫人的次子——双胞胎哥哥际澜海在安礼楼大厅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来不及换下一身军装,或起身在门口转悠,或不安地在座位上探头探脑,不时询问身边的侍者:“还没回来么?” 侍者也已经不知道回答了多少次了,只一遍遍地朝外望去,又一遍遍地回答:“三少爷还没回来呢。” 澜海急得叹气,他那双胞胎弟弟际允深是这世间最喜欢在外厮混的男人之一,本以为最近的他有所收敛,没想到今夜又是玩到这个时间还未归来。澜海此时只得祈祷夫人今晚不会想起打听他们的消息。 然而越害怕的事情总是越容易发生,正当他焦急等待时,门外走来了几人,他忙起身,一见是母亲庆宁夫人,慌忙行礼问候:“夫人,您怎么来了?” 四子均唤庆宁为“夫人”而非“母亲”,这是庆宁夫人所要求的——在她眼里,他们的臣子关系甚于母子血缘。 夫人见他一身军装未来得及更换,又见他神情紧张恍惚,一下便猜中了几分,只问:“允深又去喝酒了?” “没有没有!夫人您不知道,允深他最近滴酒不沾,每天到点就回瑞安城,不是练习外文演说就是练箭法,听话得很,真的!”澜海连连为弟弟允深解释,见夫人似乎并不相信,又忙补充道,“我跟您保证,等等从这个门走进来的允深,一定是清醒的!如果不是,我……我……” 还没等澜海想好起誓的内容,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熄火的动静,澜海见状,忙赶在夫人发现前冲了出去,急忙询问:“是允深回来了么?” 小厮一边开门一边说着:“是三少爷,好像喝了很多。” 澜海一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夫人也从他身后走了过来,澜海正思考着怎么和夫人狡辩,此时小厮又补了一句:“哦!原来夜风少爷也到了。” 只见车门打开后,一个穿着白色军装的斯文男人扶着早已喝得不省人事的允深下了车,澜海连忙过来扶住了他,悄声询问白色军装男人:“夜风,你今天不是当值么,怎么来了?还有允深怎么喝了这么多?” 夜风把允深小心交到澜海怀中,笑着说:“陛下今日兴致高,把允深和大将军叫去,从晚膳喝到了现在,夫人一向不喜欢允深饮酒,陛下怕夫人怪罪,特地让我送他回来说明情况。” 澜海松了一大口气:“多亏你来,要不这小子今晚不知道又要吃什么苦头。” 夜风面带微笑,往前走了几步到夫人面前,行礼问安:“夫人,夜风又来打扰了。” 夫人同样扬起笑容说:“瑞安城就是你第二个家,说什么打扰?今晚就在这住下吧,不过……今夜不是你当值么?” 夜风把事情的缘由与夫人再说了一遍,夫人看向醉得口中呢喃的允深,摇摇头道:“他正经为了陛下的事情喝酒,还得难为你和澜海,还有陛下三人这般护着。罢了,你们都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两人一同送走了夫人,澜海这才和侍者一起扶着允深往屋内走去,回头对夜风说:“快去找泠天吧,我们就先走了。” “嗯,小心。” 送走了两人,夜风抬头看向了楼上,果然如他所料,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半个身子探出石栏杆外,嘴角挂着一丝不羁的笑容,朝他喊道:“白痴,你不是当值么?” 夜风也还是笑,只是现在的笑容少了拘谨,是发自内心的放松与快活,对楼上的他大声回应:“陛下给我放假,怎么,不行?” 楼上的他笑着“嘁”了一声,从楼上赶了下来,与他汇合。 安礼楼热闹着,另一边在安明楼的羽阳却安静无比,一个人发了一夜的呆,早早睡下了,却因为睡得太早,天未亮就彻底醒了。 清晨,天色才刚刚泛白,位于山上的瑞安城有一层薄雾笼罩,犹如仙境一般,羽阳在阳台上往外望去,见瑞安城中央的树林里似乎有不错的风景,便想趁着人少,偷偷溜到树林里去走走。 羽阳换上了一身轻便的淡蓝衬白的瑶装,小心打开了房门,见门外并没有侍女守着,以为大功告成,不曾想刚关上门就看到原本不住人的隔壁房间门口站了两名侍女,吓了羽阳一跳。 那两名侍女与她行了礼,她只得尴尬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下了楼,朝着她心心念念的树林走去。 此时虽然还早,两名侍女可不敢忘了屋内那人的嘱托,其中一人进了房间,走到熟睡中的那人身边,唤醒了他,说:“隔壁房间住着的女官已经出门了,此时自己一个人下了楼。” 那人即刻醒了,回道:“替我更衣。” 此时的羽阳提着裙摆小步快走下了楼,没想到安明楼的大厅这么早已有不少人走动着,但既然已经下楼,再回去也不太对劲,她只得趁着没人注意到她,稳着步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安明楼,往前走出一段距离就钻进了树丛中的小路,来到了瑞安城最中心的树林。 羽阳询问过身边的侍女,这里没有名字,就叫树林,里面培养了许多南国的她从未见过的植物。顺着小路走了一段距离,此时太阳已经稍稍冒了头,天色渐亮了,几缕阳光钻进了树梢,照耀在地上斑驳着,也照在那些羽阳从未看过的花儿上挂着的露珠,闪耀着剔透的光芒。空气里满是清新的香气,她早已迷醉在这个不同于小岛风景的世界。 原来这就是小岛外的世界,这里的花儿不受湿热的熏蒸,有着冰冷触感的挺拔花瓣,不似岛上移植的花儿,勉强着奄奄一息,羽阳原以为,岛上那些软绵绵的花瓣和微微的腐烂气息就是“花”,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花儿一点都不脆弱,它们生机勃勃地抬着头,不惧风雨地绽放着。 在眼花缭乱的树林小径里走了一段路,她来到了一处宽阔的空地,如此的豁然开朗让羽阳吃了一惊,呆站在原地,缓缓转着身子四顾,直到抬头望去,她才发现这竟是几棵大树朝着一处生长所缠绕出的圆形树庭。 绕了几圈,羽阳早已经不知道如今身在何处,那渐渐升起的阳光更肆意地穿透树庭的圆顶,迷雾在林中的几缕阳光里照出了飘动的模样,犹如仙境空灵。鸟儿也喜欢这里,清脆的鸣叫是没有规律的节奏,胡乱地演奏着春日的晨曲,叽喳,叽喳,它们喧闹着,反而让树庭更为宁静。 实在不知要如何更享受此刻的欣喜,她闭上了眼睛,用力嗅着空气中的花香,恨不得把空气中的香气装在瓶中,带在身边。 “你喜欢花?”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如春日和风般温柔的声音,他的声音融入了这树林里的和煦,让羽阳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缓缓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去,见到一个身着瑶装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她仍未反应过来,只是疑惑地问:“嗯?你是?” 男人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走到羽阳面前,再次询问:“你喜欢花么?” 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羽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清晨回笼觉的梦中,更有些怀疑,她是不是闯入了森林神明的领地——她从未见过如此眉清目朗、神采英拔的男人。 阳光投下的光线映在他透黑的发丝上,那带着笑意的面容清澈白皙,长而浓密的睫毛衬着一双透亮的乌目,即使他有着同样俊秀英气的五官,却让人无法挪开望向他那双眼睛的视线——那双眼睛仿佛黑曜石一般闪着璀璨的光芒,令人神往。 呆呆望着他许久,直到羽阳脸上泛起了一些红晕,她才手忙脚乱地四处张望着回答:“我我我……我只是,只是路过……来看看花……”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她看着含苞待放的花苞发呆,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对她说:“可是……现在还不是芍药开花的季节。” 被男人一说,羽阳才发现自己正盯着还未盛放的花苞出神,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尴尬笑着说:“那……那什么时候才会开花?” “还有一个月左右,不过如果你想看的话,现在就可以。” “啊?现在?” 羽阳疑惑地看着他,还未来得及领会他话语里的意思,突然从他身边吹来一阵风,羽阳被吓了一跳,忙眯起了眼睛往后躲了一下。风停了下来,羽阳谨慎地看向了他,想问他发生了什么,男人却只是笑。羽阳朝身后的那丛芍药花丛望去,只见遍地的花苞如同一群身着各色花裙的少女,缓缓舒展身姿绽放。 “花……花开了?” 羽阳惊讶不已,凑上前去细细观赏,那些花苞仿佛被快进了时间,从翠生生的小骨朵迅速生长,撑开萼片,一瞬间如烟花炸开满眼的艳丽灵动。 “这是……”羽阳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男人,问,“这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收起了手中的那一团淡绿色的气,仍是那样温柔和煦的笑容,与她解释着:“这是木灵力,我不过是给予这些芍药足够的力量,让她们快些开花罢了。” “灵力?这就是灵力么?我还以为灵力都是用来打人的,没想到还有这么温柔的灵力。” “灵力是自然之力,也就是天地万物原本就有的力量,大多数时候还是挺温和的。不过,你似乎并不了解灵力……你是平民?” 提到身份,羽阳这才察觉,此人身着黑白两色叠穿的瑶装,所用布料是上乘的赤域织纹绫,衣服上的细密绣样精致华贵,即使是简装,在他身上也显得如礼服一般优雅,且此人气宇非凡,又有着灵力,羽阳猜测,此人或许是什么高门贵胄的子弟,又或许是比自己官阶更高的官员,连忙行礼问候:“下官未能及时向大人问安,还请大人宽宥!” 那男人笑了笑,声音里满是柔软的安慰,扶起她说:“无需多礼,是我鲁莽了才对,突然出现在你背后,一定吓到你了吧?” “我……”羽阳侧目看向他那纤细修长的手,能感受到他连扶起她的力量都是温柔的,再抬头看向他那被上天悉心雕琢的脸庞,一时失语,只能艰难地挪开被他的眼神所吸引的视线,后退两步,心想不能再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她慌张地再次行礼,留下一句“失礼了”便跑开去。 男人没能来得及拦住她,只好望着她的背影对她喊道:“对了,我叫夜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羽阳听见了他说的话,可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慌乱,不敢回头,抓好裙摆,埋头朝着安明楼的方向大步跑去。 第十三章 双生子 天色已经透亮,羽阳离开了树林,快步穿过安明楼内已经繁忙起来的大厅,脚步匆匆回到了四楼,刚上楼就见到仍在隔壁房间门外的两名侍女,及已经赶来在门外等待侍奉羽阳的侍女们。 领头的侍女惊讶地看着羽阳,问:“伊大人您怎么在这里?您不是在房间里休息么?” 听侍女这么说,羽阳猜到隔壁的两位侍女并没有抖露自己溜出去的事,不作回答,进了房间,侍女忙准备为她梳洗更衣。 羽阳问她们:“隔壁房间有人来住了吗?” 侍女一边忙着为她褪去衣服,一边回话:“是的,隔壁房间是夜风少爷在我们瑞安城的住所,夜风少爷和泠天少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夫人特地为夜风少爷准备了隔壁那个房间,让夜风少爷可以时常过来瑞安城,不必拘谨,像自己家一样。” “夜风?”羽阳从侍女的口中听到了刚刚遇到的那个男人的名字,询问,“夜风少爷是?” 听羽阳这么问,侍女们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噗哧一声都笑了出来:“伊大人,您是不是早起没睡醒,糊涂了?是夜风少爷呀。” 听起来似乎认识“夜风少爷”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然而羽阳认真回忆了这几天礼仪课上的内容,的确没有人告诉过她,有什么人叫作夜风的。 侍女见羽阳真的不知,心中嘀咕着羽阳的无知,但也不得不尽责地为她细细说来:“您知道伏芝家族族长,苍月公爵阁下吧?” 羽阳点点头,三大家族的族长是这个国家次于国王王后最尊贵的人,她自然都知道,那苍月公爵正是万亭西部赤域领地的领主,伏芝家族的族长。 侍女一边催着羽阳入池沐浴,一边介绍着:“夜风少爷,就是公爵阁下的长子伏芝夜风,未来的伏芝家族族长,夜风少爷的长相是万亭国数一数二的俊美,您若是见过他,一定会印象深刻的!” 羽阳愣住了,原来刚刚与她说话的人竟然是未来的赤域领主,而她却是这般无礼,还匆忙跑开。 一旁的另一名侍女接着说到:“夜风少爷和泠天少爷一样都是陛下的御卫,泠天少爷是御卫队的副官,夜风少爷是御卫首领,两人都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与其他御卫一起,轮流陪伴并保护在陛下身边。您应该还未见过吧?我们泠天少爷和夜风少爷穿着那身纯白色军装的时候,实在是太耀眼了。” 一想到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羽阳实在不敢相信,如此尊贵的人竟会这般的和善与温柔。她犹豫着,小心询问侍女道:“夜风少爷……是不是挺和蔼的一个人?” “您怎么知道?是呀,夜风少爷出身剑术世家,明明是万亭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却人如其名,一点杀气都没有,对任何人都温柔贴心,我们常常在说,若是夜风少爷生在战乱年代,会不会连对敌人都那么温柔呢?” 听侍女这么一说,羽阳这才明白,原来此人对任何人都是如此的态度,并非单单对自己如此,恍着神,只是点头听着。 而此时的安礼楼里,从梦中醒来的三少爷允深枯坐在床上,脑中混沌一片,似乎还在刚刚的梦里,半天才喃喃自言自语着:“怎么会梦到王后……” 听到身边的动静,睡在他身边的澜海忙起了身,见他光着上身枯坐在床上,一边心态地责备着,一边起身寻外套给他搭上:“起了怎么不叫我,天还有点凉,怎么不好好穿上衣服?” 为他披上了外套后,澜海坐到了他的面前,见他脸色不好,担忧地问:“昨夜喝太多了?” 听哥哥澜海说了两句话,允深才慢慢缓了过来,迟钝地开口说:“是喝了不少,但奇怪……” “嗯?” “怎么会梦到王后……” “王后?” “嗯,王后,臻纺烟王后。” 澜海先是一愣,又忙撑起笑容说:“你大概是看错人了吧,纺烟王后离开浊立的时候,我们两个还没桌脚高呢,你怎么能记得王后的模样?” 允深摇摇头说:“梦里,她一路上背对着我,似乎要带我去一个什么地方,我没看到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纺烟王后。” 澜海担心他思虑过多,忙岔开话题道:“不要多想了,快起床洗漱吧,大哥应该已经备好了早餐。” 话毕,澜海拍拍他的的肩,先起身准备洗漱,然而刚出房间就看到照顾他们两人一同长大的侍女婉姨站在门外,一脸严肃地看着澜海。澜海忙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满脸笑着问:“婉姨您怎么来了?可是大哥做好了早餐,让您来叫我?” 婉姨往房间里瞥了一眼,叹了口气说:“让夫人知道三少爷又缠着你一起睡,定要责罚了。” “哪……哪有什么三少爷,允深不是在自己的房间吗?”澜海试图掩饰,只笑得更殷勤了,上前扶过婉姨,说,“婉姨啊,您以后就不需要亲自来叫我们起床了,您看我们都多大年纪了,您也到了享福的年纪了,对吧?” 婉姨轻声一笑:“哼,你们?” 见自己说漏了嘴,澜海忙停下了脚步,央求着婉姨道:“拜托了婉姨,允深他昨晚这么难受,我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回房睡觉?我不放心,也就顺手照顾了他一夜。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好吧?您一定不要告诉夫人啊!” 婉姨也早已经习惯了澜海对允深过分的宠溺,只能答应了他,又劝导着:“好,我不告诉夫人,但二少爷,您要知道三少爷这幅玩世不恭的品性都是您宠出来的,若再不收敛,您让他以后如何立足?他身为外交官,若是有个差池,您知道后果的。” “我知道的婉姨,您放心,今天起我一定严格要求允深,好吧?” 澜海一路陪着笑送走了婉姨,才刚松了口气,回头一看,允深随性地披着他给的外套,靠在房门看着他,似乎还幸灾乐祸着。 两人一同收拾完毕,下楼来到安礼楼的餐厅,此时大哥星哲与四弟泠天都已经到了,连夜风都已经就位,坐在泠天的身边,见两人过来,夜风笑着看向允深,问:“可好些了?” 允深点了点头,回答道:“昨天谢了,夜风。” “你没事就好。不过……好不容易来一趟瑞安城,原以为今日可以久违地品尝到星哲的手艺,谁知不巧,星哲睡过头了。”夜风刚说完,允深忙回头看向了星哲,见他不似平日里精神,担心地问:“大哥,身体不舒服么?” 安礼楼的早餐一向是星哲亲自为弟弟们准备的,即使每日公务繁忙,这个习惯却几乎没有变过,也难怪允深担心星哲,今日的他似乎有些疲惫。 星哲见允深担心他,扬起掩饰不过疲惫的笑容,动手开始用餐,并说:“偶尔吃一下厨房的早餐也好,怎么,我还不能赖个床么?” 众人开始用起了早餐,虽然星哲如此说,允深却仍是担心,只是不再询问。夜风用余光看向了身边的泠天,见他的眉头不显眼地微微锁着,也没有开口询问星哲如何,大概猜测到了星哲与泠天都知道些什么,只按下不表,早餐后找机会问问泠天。 用过早餐,在庆宁夫人手下任职的允深与星哲同在六部工作,两人一同出发前往王城矢雨城,身为浊立军司令的澜海今日需前往浊立城外检阅新兵操练,随后也出发了,泠天今日不当值,准备送夜风回家,再绕到王城去看看。 夜风与泠天两人刚走出安礼楼,夜风也不遮掩,开口直言:“星哲不太对劲,你也是。” 泠天清楚夜风的敏锐,也信得过夜风的为人,回答道:“是,他昨夜和我到昱阁看了纺烟王后的画像。” “纺烟王后?”夜风沉吟片刻,淡淡一笑道,“果然如此。” 见夜风如此说,泠天停下了脚步,看着他问:“你也……遇到了长得像纺烟王后的女孩?” “我可不记得王后的模样,不过,昨日回了我在安明楼的房间,当时就想去找你了。我的隔壁房间住了一个普通官员,那房间是安明楼的最尊位,我想……夫人不可能会逾越规矩,将一个普通人安排在这个房间里的。那房间常年空着,却又定期让人保持房间的陈设,我曾探问过,那是纺烟王后在瑞安城的房间。夫人如此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泠天早已预料到夜风会注意到隔壁房间住了人,他也早已经有与夜风商议此事的意思,便接着说:“昨日其实……本想和你说这件事的,一直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纺烟王后失踪已经二十年了,如今夫人找来一个与她如此相像的人,必定是有了打算,或许……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都要打起十分的精神。” 夜风轻叹了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在不远处走来了几人,夜风回头一看,竟是他们正在讨论的,那个住进了安明楼最尊位房间的女孩——伊羽阳。 第十四章 王后 羽阳先是看到夜风,紧张得赶忙要上前鞠礼问安,又接着发现了他身边站着的“昱阁管理员”,突然觉得放松了一些。但她也觉得很奇怪,那两人身份悬殊,怎么会站在一起说话? 而“昱阁管理员”发现羽阳走来,顿时紧张不已,羽阳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若是此刻被拆穿,他与她这个好友或许就做不成了。 “见过夜风大人。”羽阳上前鞠礼,又看向了一边的“昱阁管理员”问,“你怎么在这里,可是夜风大人要找你借书?” 羽阳这一番话开口,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羽阳身边的侍女见她竟对泠天如此无礼,想提醒羽阳,却被泠天一声轻咳阻止了。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侍女顿时明白了泠天的意思,便退至身后,不再说话——把这一切小细节都看在眼里的夜风,此时也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淡淡笑着对羽阳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我难得来一趟瑞安城,想找昱阁借一些书,就把他叫来了。对了,你早上……” 听夜风要询问早上树林里的事,羽阳语无伦次地打断了他:“那个那个……早上……早上……早上是下官无礼了,还请夜风大人见谅!” 夜风见她紧张的样子,又用余光看到“昱阁管理员”打结的眉头,觉得甚是有趣,笑着对羽阳说:“是我唐突了才对,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下官叫伊羽阳,嗯……是夫人的衣饰官,只是个内朝的小官,不劳夜风大人记挂。夫人那边召下官前去,抱歉了夜风大人,先行一步。” 说完,羽阳再次与夜风鞠礼,又看了看夜风身边的“昱阁管理员”,用眼神与他示意道别,这才匆忙往夫人处赶去。 夜风站在原地,看着她慢慢走远的模样,扬起嘴角笑着,随后盯着泠天的眼睛说:“她不知道你是……” 被夜风这一盯,泠天忙看向了别处,抓着后颈,慢悠悠地说:“她……她上次来昱阁找我借书,以为我是昱阁的图书管理员。倒是你,你早上见过她?” 提到这件事,夜风故意凑近了“昱阁管理员”那张神情复杂的脸,神秘地留下一句“秘密”,便笑着朝前走去,留下“昱阁管理员”跟在他身后,小声骂他一句“白痴”,这才作罢。 当羽阳匆忙赶到安怀楼时,夫人的侍女已经在楼下候着了,即刻引了羽阳到夫人的书房,刚进门就见夫人正在低头忙着签署文件,见羽阳来,抬头看了她一眼,没等羽阳鞠礼便开口说:“我还赶着到矢雨城去,长话短说,等等他们会给你一份材料,你照着单子在浊立城区采购。” “采购?”夫人似乎急着出门,话说得很急,羽阳不太明白,采购在瑞安城是专人负责的,怎么会轮到她来做这件事呢? 夫人已经准备好出门了,临走留了句话:“东西你看着买,来瑞安城也几日了,应该有朋友了吧?找个朋友一起去。” “可……”没等羽阳多问一些问题,一群人已经拥着夫人往楼下去了,留下羽阳一个人站在原地,随后有人递给她一张清单,看了眼清单,羽阳才明白为何夫人要她亲自去采买——那单子上并没有写具体要购买的物品,而是各种需要新做衣裳的场景,需要她匹配出相应的布料,到城区去实地确认商家和采购的具体内容后,才会有采买搬货的小厮前去付款取货。 豁然开朗的羽阳看着清单上的内容,顿时觉得心潮澎湃,这样的工作内容是她最期待的,更何况这一次终于可以走出瑞安城到浊立城区看看了。 可如何出城,去哪里找布料商?她看向了递给她清单的侍女,正欲开口与她求助这些事时,那侍女就像已经知道她要询问什么一般,先一步开口说到:“夫人不是说了,找朋友一起么?” 羽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带着这个问题思索了一路,回到安明楼去。 另一边,泠天送夜风回去后便驾车来到了王城矢雨城,到御卫队里换上军装,打听了国王诺嘉贺武的所在,来到了矢雨城的正殿——叶归殿。 国王贺武正在叶归殿的偏殿与人交谈着,泠天悄声与当值的下属换了位置,站到了殿内一旁,和日常里一样,就这么默默守在国王的身边。 贺武在案前忙碌了一阵,正准备休息时,侧身才发现泠天已经站在他身边了,吃了一惊,又笑了起来,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今日不是你当值吧?” “昨日夜风翘了班,怕陛下有什么吩咐,臣来替他多担半日。” “欸!”贺武喝了口水,侧过身靠在座上,对他说,“那怎么能算夜风翘班,是本王自己给他休假的,怎么,你也想休假休假?” “不是……臣和夜风在这,会比较好一点。” 贺武呵呵笑了起来:“你说的倒是事实,有你和夜风在,本王才有人可以说些没营养的闲话,要不开口闭口都是国家大事,累人。虽然你小子话不多,不过有你陪着总觉得心里踏实。” “……是。” 贺武说的不假,泠天日常里总是少话,除了聊学术,其余时间是个实打实的闷葫芦,不似夜风可以陪他谈论许多,但贺武倒也很喜欢泠天在他身边守着的感觉,他也不知如何解释,泠天总能给身边的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一日,虽不是泠天当值,他也从早到晚陪了半日,直到傍晚有人来换,正准备走时国王贺武喊住了他,说:“泠天,明日就不必来了。” 泠天愣了下,回身问他:“陛下不喜欢臣在这儿么?” “哪有哪有!这说的什么话。”贺武连连解释,“你也别总泡在本王这里,年纪轻轻的,多去玩玩,这点你倒是要跟允深那小子学学,别只是看书练剑和守着本王,像个呆木头似的,以后哪个女孩会喜欢你?喏,回去休息几日吧,去玩玩,走走逛逛。” “可……”泠天一向恪守职责,严格对待自己,即使有休息的时间,不是看书就是习武练剑,根本不给自己任何放松的时间。 “不许说不啊,君命不可违。”贺武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直到泠天点头答应,他这才笑起来,低头继续处理公务去了。 泠天行过礼,离开了叶归殿,刚走出门就遇到了大殿门外阵仗不小的仪仗——那是如今的一国之母,王后臻岚雪的仪仗。 队列最前的岚雪王后端正地走在叶归殿前的阶梯上,身边的侍女弯着腰小心扶着她,生怕走错一步,身后的众侍女侍者也小心谨慎地俯着身子,手中捧着不少的精致木盒,那是国王稍后要用的晚餐。 泠天一见王后即刻站在了一侧,单膝跪下,手持佩剑立着,颔首问安道:“拜见王后。” 岚雪走到他身边,做出一番笑容,伸手做了个起身的手势,道:“不必多礼。” 得到了岚雪的回话,他起身退到了一边,依然是颔首垂目,直到岚雪及她身后的所有人都走进了叶归殿他才抬起头。作为御前的人,他平日里不少见到岚雪,今日却是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她那个至今还下落不明的亲姐姐——臻纺烟。 万亭国,一个由三大领地与国都浊立组成的王国,诺嘉王族一直安稳统治着三大家族及依附于三大家族之下的众贵族,表面上风平浪静,却也只有诺嘉王族的人才知道维持这贵族间的平衡是怎么如履薄冰。 眼下,即使际氏一族与诺嘉王族联姻,甚至是由长公主直接担任了族长,际氏一族仍然不是这个王国里最强的家族,三大家族的排名,第二与第三的“际”氏一族、“伏芝”一族可能有所起伏,可作为三大家族之首的“臻”家,却从未被动摇过。 臻氏一族统领万亭国面积最大的领地夕华,为万亭国抵御着北方的两个蛮荒之国,且臻纺烟、臻岚雪先后两位王后均是当今臻氏一族族长之女,臻家庞大的权力仍然在不断地膨胀着。 泠天的思绪被拉入了对那个房间和那个女孩的思考中,驾车回到了家,与夫人等人一同用了晚餐,回房换下军装,沐浴洗去一身疲惫,还半湿着那一头暗紫色的发,搭着毛巾就去了昱阁。 白日习武,夜晚读书,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使国王贺武要他放松自己,他唯一能想到的娱乐活动就是去书架上找些轻松的闲书。 他穿着一身舒适的短袖常服,脖子上挂着一条干毛巾,顶着一头湿发,在书架上寻了本有趣的历史杂话,走到四楼的小阳台,坐在摇椅上看了半日,才在余光里瞄到了隔壁阳台上正在发呆的羽阳。 “原来你在。”泠天一边看着书,一边对她说,而羽阳竟也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听到说话声才回过神,拍着心口念着:“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泠天说着,放下了书,起了身靠在阳台的石栏杆上,看着羽阳心不在焉的模样,问,“有心事?” 被泠天这么一说,羽阳才回神抬起头来,见他一副刚沐浴过的轻松模样,不觉也心里清爽了半分,微笑着用双手撑着下巴靠在石栏杆上,说:“好羡慕你,可以天天穿着常服。” “你过来的时候没有带常服么?” “是啊,什么都没有,身上穿的那套也被他们收走了。我就是莫名其妙参加了一场瑶装遴选,又莫名奇妙的,莫毅他们就来年平岛把我接走了,我至今还没能联系上爸爸妈妈,来到这里,天天都要穿着繁重的瑶装,规矩这么多……也没有朋友可以说说话。”一口气说了些抱怨,羽阳又更深地叹了口气,说“真想我的朋友们啊……” “我不算么?” 羽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遍:“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算你的朋友么?” 羽阳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第十五章 空号 朋友是什么?羽阳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她只大概知道舒喻、姜大哥那些朝夕相处又感情甚好的伙伴就是朋友,眼前的这个人,是朋友吗?到这里羽阳才猛地想起,自己竟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羽阳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嘟囔着说:“可是……可是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阿佑。”泠天想也没想,随口取了个刚在书里看到的历史人物的名字。 “阿佑?”羽阳思考着,他不说全名,难道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知道我的名字,我就是你的朋友了,羽阳。” 突然的一声称呼把羽阳的思绪都打断了,她抬头看向他,虽然他的表情还是一副不容易亲近的模样,可羽阳突然发现,他似乎就是自己在这瑞安城里除了小青外的第一个朋友了。 “我……我知道了。”羽阳小声回答着,忙看向远处浊立城区的灯火,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两人均是看着远方,静默不语。 泠天细想她刚说的话,似乎提起了她的父母,心想这是关键的线索,于是开口打破了沉默,问她:“你刚说,你联系不上你的父母?” “嗯?”羽阳见他提起了自己最烦恼的事情,话匣子又开了,说,“是啊,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根本没给我机会和爸妈告别,到今天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写了信也没有回复……打电话……也……” “打不通?” 说到这,羽阳脸红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电话……电话也……不会用。” 泠天愣了一下,又突然扑哧笑出声来,他这般的出身自然是对电话见怪不怪,哪里懂得羽阳在小岛上生活,什么都没见过的艰苦,不过他并没有嘲笑羽阳的意思,只是觉得有趣。 “你!你笑什么嘛?” “来昱阁,我教你。” 刚想责怪他,可一听他有电话,羽阳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头点得好似捣蒜,提起裙摆就往房间里跑去。泠天也回到了书房里,把桌面上那个被埋在书堆里的电话“挖”了出来,刚整理干净,羽阳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了书房门口,开心地踩着步子来到桌前,两眼直勾勾望着电话,说:“奇怪,我那天并没有在桌上看到电话。” 泠天看完书懒怠去放回,堆着堆着就成了书山,盖住了电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催促着她说:“电话号码多少,你知道么?” “嗯!知道,只是我怎么按那些数字都没有动静。” “喏,像我这样。”泠天侧身靠坐在书桌上,将手指伸进了一个孔里,拉动着转盘转到指针上,又松手送回了转盘,“这样就完成了第一个数字,后面的数字也一样,拨动就可以了。” 羽阳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原来如此!”随后接过话筒就准备开始拨动转盘,泠天忙阻止道:“先挂断。” “啊?什……什么挂断?” “挂断,把听筒放下。” “哦哦!放下是吧?”于是,羽阳动作拘谨地把握在手里的话筒放在了桌面上,愣愣地看着泠天,问,“然后呢?” 泠天见她手上紧紧握着听筒,一点不舍得放开的样子,又紧张又有些傻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禁被她这番模样逗笑了,也并无多想,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背,抓着她的手和话筒,将话筒挂在了电话上的支架。 只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羽阳的脸瞬间就红透了,忙低下头,不敢看他一下。 泠天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接着说:“现在可以了,再把话筒拿起来,拨动转盘。” 羽阳僵硬地点点头,死死握紧了那话筒,一点点按着泠天说的,终于拨出了家里的电话,期待着那边传来母亲或者父亲久违的声音。 然而等待了半天,电话那头没有任何的动静,也没有任何的人声,许久才“嘟嘟嘟”响起,吓了羽阳一跳。 见她似乎没有接通电话,又一脸疑惑,泠天忙问:“打不通么?” “嗯……奇怪了。” “电话多少,我来试试。” 羽阳将话筒交给了泠天,说:“三六六,五零五。” 泠天接过话筒,动作熟练地拨出了号码,然而那边传来的声响和刚刚是一样的,泠天觉得奇怪,连续试了几次,仍然没有变化。 “你确定号码没有错么?”泠天这么一说,羽阳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着急地说:“你把人当笨蛋么!这么简单的号码,怎么可能记错?” 泠天沉默了,思考了片刻问她:“你在家的时候有人打过这个电话么?” “当然啦!”羽阳确定地说,“我爸爸是岛上的医生,这电话虽然不常响,但的确能打通。电话里那个嘟嘟嘟的声音是什么意思?” 泠天不想打碎羽阳联系上家里的希望,但此时他也千头万绪,只得直说:“那号码……不存在。” 这一句话,让羽阳犹如被雷打中了脑袋,一片空白,只喃喃地重复着:“不可能啊,怎么可能?”羽阳琢磨了半天,又问了一次泠天,“你确定这是不存在的号码?” “嗯,不是打不通,也不是没人接,是没有这个号码。” 话毕,两人均沉默地看着桌上的电话,久久没有人再说过话。 羽阳的思绪早已经被这一件又一件可疑的事情交错得一片混乱,如果这个号码根本不存在,那家里的电话为何有人可以打通?或许是父亲与她说错了号码?又或许自己记错了?羽阳越想越怀疑自己。 “信……我还有寄出去的信,趁着这次去城区,或许我可以找找信使,询问一下回信的下落。”羽阳自言自语着,泠天听后问她:“你要去城区?” 被泠天一问,羽阳的思绪回到了现实里,她看着泠天,突然想起夫人的话,犹豫了一阵说:“是,夫人让我去城区采购布料,要我找个人一起,那个……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泠天一想,正好刚刚被国王放了假,便回答道,“有空。” “那太好了,明天找信使问一问,或许可以打听到回信的消息。那就明天早上九点,我们昱阁门口集合!” 泠天没有多想,即刻就答应了她:“嗯。” 虽没能打通家里的电话,解决了外出到城区没人带路的困扰也算是有所收获。 “那就这么说定啦,今天就不打扰你了,我先回去,明天见!”说完,羽阳开心地蹦着就要离开,却被泠天给叫住了:“等一下。” “嗯?” 泠天走到她面前,见她这幅毫无准备的天真模样,摇了摇头问她:“就这么走了,准备呢?” “准备?” “要去城区,穿着这身瑶装太扎眼了,得换常服,你刚不是说唯一的常服也被收走了?” 被泠天提醒,羽阳这才想起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我去找其他人借一套?” “你的侍女们么?” 羽阳点点头。 “私藏常服对她们来说是大罪,你别去问了,省得惊着她们。” 羽阳大吃一惊,差点又闯了祸。但除了和侍女借衣服,她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该怎么办? 见羽阳愁眉苦脸的,泠天也不吊她胃口了:“我长姐以前的身形和你差不多,等等我去找一套她留下的衣服,让人给你送过去。” “你的……姐姐?” 泠天太过放松,忘了他现在是小小的昱阁管理员,察觉自己差点露馅,忙背过身去,紧张地说:“总之,你先回去,明天见。” 羽阳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不再探问,开心地与他道了别,离开了昱阁。 待羽阳离开了一会儿,泠天电话至安礼楼那边,请侍女为羽阳送去常服,挂断了电话,突然想起了羽阳刚刚提到的地名,心想这或许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不过在脑中检索了一圈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地名存在,过目不忘的他想着许是他学艺不精,即刻到楼下寻到了万亭全图,在书房铺平了地图,花了一个小时,细细沿着海岸寻找了十几遍,却根本找不到一个叫年平岛的地方。 今夜的种种可疑,让泠天更坚信了他的判断,她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内朝女官。 “年平岛……”泠天喃喃念着,思考着这其中的各种可能性,离开了昱阁。 第十六章 国都浊立 清晨,天刚亮不久泠天就醒了,一向恪守军人准则的他从来没有赖过一次床,每日晨起到树林习武练剑一小时,随后回房更衣洗漱,才到了安礼楼的早饭时间。 不过今日倒是所有人都到齐后泠天才赶来,且极为少见地身着常服,看呆了众人。 际家二少爷澜海先开口问他:“今天不是你当值么,怎么没穿制服?” 泠天漫不经心地回答:“哦,陛下给我放假,今天出去一趟。” 三少爷允深早已识破他的心绪,轻笑道:“和女孩约会需要这么早起么。” 澜海忙替泠天说话:“允深你别瞎说,四弟和你不一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四弟除了看书练剑和守着陛下也没其他事了,哪来的女孩。” 星哲一边用餐,一边看着泠天的表情变化,见澜海说完这句话后泠天露出心虚的神情,便知允深说中了,他笑着提醒道:“澜海,这次你可说错了。” 被星哲一提醒,澜海这才看向泠天,只见他眼神飘忽着,思考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真的要与女孩约会,惊得叫道:“啊?真的假的!?” 这般起哄后,泠天皱眉装作不耐烦地抱怨了句“麻烦”,也不好意思再留着被消遣,抓了块糕点咬着就离开了座位,步履轻快地离开餐厅回房间去,举止中掩饰不住兴奋。 临近约定时间,他驾车来到昱阁前,正想在此等羽阳一会儿,抬头发现她已经到了,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车上坐着的泠天。 泠天下了车,有些拘谨地走到她面前,他长姐的衣服一向甜美,穿在羽阳身上倒显出一种不同的气质,不那么甜腻,反而有些拘谨青涩——她一身杏色的连衣裙,袜子上还有花朵般的蕾丝,穿着精致的小皮鞋,高高扎起马尾,让泠天不敢盯着她看。 见到他,羽阳忙站起身来说:“你来啦!对了,昨天没来得及问你,我们要从哪条路才能走去城区?或者是……你有没有自行车?” 刚见面就这一通让他摸不着脑袋的话,听得他眉头紧锁,问:“开车不行?” “开车?”她这才发现眼前有个深蓝色的铁皮大物件,长得与她认知中的车子不太像,她疑惑地问,“车子……长这样么?” “不长这样,还能是什么样?”泠天并不知道,那日莫毅带她回来所用的普通轿车已经超出了她认知的极限,眼前这种集齐了万亭国最顶尖制造工艺的车子,对于她来说犹如天外之物。 不再等羽阳,泠天走回了驾驶座,上了车才看到羽阳还愣在原地,便又开门催她:“还是你想自己走路去,我开车到城区等你?” 羽阳忙小跑着到车前,摸索着打开了车门,坐到了泠天的副驾驶位上。见她上了车就傻愣愣坐着,泠天提醒她道:“安全带。” “安全带?”在年平岛上根本没有轿车,也没有对车辆行驶的规则约束,羽阳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安全带,此时她慌张地四处望着,不好意思地问,“那个……什么是安全带?” 泠天从没想过,竟然还有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疑惑中伸手到她身体的另一侧,抓出了安全带替她系上,这突然的靠近让羽阳浑身僵硬,呆呆地瞪大了眼望着前方,手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喏,这个就是安全带。” “哦哦!”羽阳机械地点着头。 车子启动,带着她朝瑞安城外出发,出了城门开出一段下坡的公路,到了山下,羽阳才知道原来瑞安城还有一条护城河及一座真正的山门,只不过她觉得奇怪,为何这一路上的侍卫都对着泠天的车子行礼,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他们都向这个车子行礼?” 羽阳这一问倒是难倒了他,他思考了半天,想了个谎言说:“这车子是我和四少爷借的。” “四少爷?”对于这个陌生的称呼,羽阳脑中没有一点概念,泠天见他又忘了自己,不禁有些急躁,不过还没等他发作,羽阳已经想起了他,恍然大悟说着,“就是那个,际……泠天……对吧?不对,我应该尊称他,泠天少爷。” 听她直呼自己的名字,泠天心中有种不一样的悸动,也不回答她,只是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泠天的车技甚好,这辆车更是他悉心设计改良过的,和普通的量产车有着巨大的差别,羽阳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开阔的风景,一点不适都没有,总算可以好好欣赏沿途的风景。 为了保证安全,瑞安城距离城区有一段距离,在划线的地块里不能有任何建筑,正因如此,车子开了一段路才豁然有了人烟,羽阳兴奋地看着窗外突然热闹起来的风景,人头攒动,商户众多,竟是比她先前在青墨南朗看到的还热闹十倍,更不用提与年平岛的差距了。 “怎么这么多人?!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羽阳兴奋地趴在窗户上,口中不断地唠叨着,“你看你看!前面那边是餐馆吗?有这么多人站在门口,为什么还排成了一列?那边又是什么?茶馆?是喝茶的地方吗?喝茶还要单独的地方么?前面那个高高的楼是什么?怎么建得这么高?好像还有人在唱歌?” 泠天放慢了车速,见她如此兴奋,心中也不胜愉悦,他并不回答她的疑问,羽阳会自言自语地说上半天,像个孩子一样,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无限的好奇。 到了市中心的商业街,泠天停好了车子,羽阳手中攥着那张清单,头疼地看着这一大片连起来的商业街,她无法理解,在年平岛上就一条商业街,为什么能在这里复制出上千条这样的街巷,哪里有这么多的东西要买? 当羽阳还在细细揣摩着手中的清单时,泠天从车里取出了一个铁制的水壶,拧开瓶盖递给她,并问:“夫人要你买什么?” 她正渴着,忙接过水,咕噜咕噜喝了半天,抹着嘴巴说:“布料,只给了我要设计的场景,让我做相应的备货,只是这里这么大,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从哪里找起,唔,你对这边了解么?” 羽阳说着把水壶递给了他,他接过也喝了一口,拧上瓶盖,却见她吃惊地看着自己,觉得奇怪,问她:“怎么了?” 见他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羽阳心想自己是不是矫情了,忙摇摇头,只是脸上火辣辣的,忙埋头看着手中的清单。就像泠天无法理解她对生活中一些事的认知一样,羽阳也不懂他作为一个军人的不拘小节,共饮同一瓶水在训练中再正常不过。 了解她想要的是布料,泠天心中已有了目的地,领着她走进了人群里,不过泠天却一点也不得放松,羽阳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一般没了管束,看到了新奇的东西,一会儿往前奔得无影,一会儿突然停下脚步,泠天不得不时时盯着她,心想日常里护卫国王陛下都没有陪着她来得吃力。 两人穿过了一条街的距离,终于到了浊立城南边最大的布料市场,眼花缭乱的布料高高挂起,望得羽阳险些流下口水,呆在原地,不知道要先去哪家。 “我的天……这么多好看的布料!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嗯……你经常出来玩吗?” 泠天双手抱胸,靠在了一边的柱子上,轻松地说:“我很少出门,不过以前浊立的布防是澜……澜海二少爷的事,我替他画过不少版本的城区全图。” 羽阳感叹道:“夫人说让我找个朋友一起来城区,看来我是找对人了,谢谢你啊,办好差事了,我一定跟夫人报告这都是你的功劳!” “不必,走吧。”泠天随口应着,带着她走进了第一家布料商店。 一钻进了布料店,羽阳犹如来到了新世界一般兴奋,瞪大了眼睛看着许多只在书本里见过的料子,一边叽叽喳喳地与泠天介绍着各式难得的布料,泠天只是听着,也不做回应,只紧紧跟在她的身边,她走到哪里,他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一刻也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生怕她走丢。 羽阳身上带着属于她的官印,选中了布料后与店家签了契约,盖上官印以瑞安城的名义预定,随后她只需带着一张张的契约回到瑞安城交给衣食房,衣食房自会派人采购。 进入了工作状态的她很快便完成了清单上大部分内容,此时两人来到了专门出售配饰的区域,羽阳望着眼前的情景,惊得眼睛都亮了。 她小跑着到其中一家专门做纽扣的店外,望着满屋子闪着光芒的纽扣,瞪圆了双眼,也不敢随意碰触,只呆呆望着。店主见她如此,被她逗笑了,问她道:“姑娘,第一次做衣服吗?” “我?”羽阳忙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从年平岛来的,还没见过专门卖纽扣的店,有点好奇……” 泠天靠在了门边等着,见她与店主说话时那样拘谨害羞的模样,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扬起了微笑。 店主仍是热情满满,回身取来一张图纸,对羽阳说:“你要是不知道从何处开始挑选,这里有我找人印制的样式,你可以看着挑,如果买的不多,我送你几个也无妨。” 听到店主要送纽扣,羽阳忙摆手致谢:“不不不,多谢您了,我今天只能买布,他们没让我买纽扣,我……我也没带钱。” 店主一愣,她没见过不带钱逛市场的人,但羽阳这幅可爱乖巧的模样的确不像什么坏人,店主看向一旁的泠天,说:“没事,这不还有你对象嘛!让他给你买就好了。” “什……”羽阳听店主如此说,一时语塞,不知所措地看着店主,又忙用余光悄悄瞄向一旁的他,没想到他竟是满脸通红,浑身不自在地四处张望着。 “老……老板多谢您了!我下次有需要一定会来找您,我我我……我们先走一步!”羽阳匆忙与店主告别,慌慌张张地朝着远处走去,泠天也不敢看店主,紧张地点了下头告别,忙跟在了羽阳身后。店主看着两人这样的反应,嘴角早已咧到了脑后,感叹着青春的美好。 怕羽阳走丢,泠天赶紧跟上了她,发现她似乎在另外一个挂满各式蕾丝缎带的门店前驻足了,他便停下了脚步,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望着高高挂着的蕾丝与缎带,眼中闪着光芒,完全被眼前那些如梦似幻的饰品深深吸引了。不过她似乎又想起自己身无分文,眼中的期待变为了失落,依依不舍地低下了头,继续朝前走去。 逛着饰品售卖的各种店铺,羽阳突然觉得肚子里空空的,这才意识到已经中午,她抬头一看,果然泠天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她的身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说:“也快中午了,嗯……你肚子饿不饿?” 泠天不好意思说,他本是食量大的人,早上只吃了口糕点,早已经饥肠辘辘,虽然如此他却还是嘴硬说:“我不饿,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唔……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吃的,我们年平岛上就海鲜餐馆多,来了瑞安城也只是做什么我吃什么,你随便找一个你喜欢的餐馆,我们一起就行。” 泠天在脑中过了一圈附近的地图,找了家之前在队里训练时和夜风一起出来吃过的羊肉面馆,领着羽阳去了,刚坐下来,羽阳就被老板递来的菜单震惊了,惊讶地直呼:“羊?羊肉?!” 泠天有些惊讶,不理解为何有人从来没有吃过羊肉,但仍问她:“要不,换一家?” 羽阳忙摇摇头,一副下了决心的模样,说:“既然都到了这里,我也得尽快适应浊立人的习惯,唔……羊……羊是可以吃的么?我只见过羊毛做的东西,在书本里看过羊,小羊还挺可爱的……没想到居然能吃。那个……羊肉……是什么味道的啊?” “你试试就知道了。”泠天给两人各点了一碗面,付了钱,两人就坐在位置上等待着上菜,正当此时,隔壁桌的闲聊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第十七章 秘闻 隔壁桌的男人们似乎都是做生意的,用过餐,桌上已只剩下残羹,茶余饭后闲聊着,其中一人说:“哥们儿,我那天听人说,储君的人选可能还有变动啊,你们听说了吗?” 另外两人听到这个话题直点头,其中一人急急忙忙地接话说:“可不是嘛!长沁公主不愿意做储君,按着道理来说,长幼有序,定是星哲大人来做,但也有传闻说王后的肚子最近有了消息。” 另一人听到这,连连摆手说:“又是哪个没见过世面的瞎传,你不知道,陛下可是……”说到这里,那人压低了声音,悄声接着说,“陛下可是碰都没碰过咱们王后,王后怎么可能怀孕呢!” 虽然声音很小,但羽阳就坐在三人的身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疑惑地皱起了眉头,继续听着。 另外两人点头应和着,其中一人叹了口气,仍是压低声音说:“说来也是可惜,陛下是乐希女王唯一的孩子,怎么就没有孩子呢?哎……眼看着就要把王位拱手送给一家子外人了。” 听到这,羽阳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用余光看向了泠天,却见他似乎并不在意,一心只在那菜单上。 提到了庆宁夫人身份的问题,最开始说话的那个男人赶忙反驳:“怎么就是外人了!就算是养女,庆宁夫人也是实打实的王族后裔,诺嘉王族本就血脉奇缺,庆宁夫人能诞下五个孩子,已经是我万亭国前无古人的神迹了!就冲着这点也值得给她的孩子一个王位!” 另一人也觉得有理,说:“可见身体强健有多重要,连乐希女王这样灵力强大的王族后裔也只能生下一个孩子,真不知道庆宁夫人是怎么做到的。” “要按你这么说,只有身体足够强健才适合当国君的话,那星哲大人真的无望了?” 那男人轻笑一声,神神秘秘地说:“所以我说,很多小道消息你们都不知道吧,外面瞎传的多了去了,但真相,早就已经在瑞安城里定了。” 那人这么说,其他两人连忙凑近了,等待着他揭秘,连羽阳都竖起了耳朵。 那人卖了个关子,嘿嘿笑了半天才慢慢开口说道:“既不是手握财税大权的星哲大人,也不是统领浊立军的澜海司令,更不可能是那玩世不恭的允深少爷,其实,是他……” 另外两人听他这番胡扯,连连嘘了他几声,其中一人反驳道:“那泠天少爷只是个小小的御卫队副官,年纪轻轻,岂能继承大统?我看啊,王后说不定马上就有孩子了,到时候咱们万亭就要久违地有一个幼主咯!” 另一人也反驳道:“陛下也五十六了,和王后这么多年夫妻一直没动静,总不会这个年纪有孩子吧?我看啊,肯定是星哲大人,星哲大人那头脑聪明得很,又得民心,虽然不会灵术,但治国还是得他这番好头脑才行。” 那个刚刚神神秘秘揭秘着什么的人,此时紧接着说:“你看!你自己说出了点儿吧!星哲大人怎么可能成为储君,他根本没有灵术啊!你想想,我们万亭国两千年浩浩荡荡的历史里,哪个君主不是灵力强大?星哲大人没有灵力本就是极其奇怪的事了,怎么可能由他继承大统?” 另外两人觉得有理,都陷入了沉思。 羽阳正听得起劲,没注意到桌上已经上了面,直到泠天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她才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准备动筷,鼓起勇气吃了一口,连连点头称赞,只一味地说着:“好吃!好吃!” 见她吃得来又喜欢,泠天也突然觉得这面比之前吃过的味道还好上了许多。此时旁边那桌的中年男子们起身离开了面馆,羽阳这才赶紧看着泠天问:“他们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夫人不是先女王的女儿?” “嗯,夫人是陛下的义妹。” “啊?!我居然都不知道……” 说到这个事,泠天放下了碗筷,认真地看着羽阳说:“这件事……你听过就算了,不要和其他人聊起。” “为什么?”羽阳问。 “因为……”泠天犹豫片刻,继续演起自己“昱阁管理员”的身份,装作糊涂的样子说,“因为他们都是这么告诉我的,你记得这件事在瑞安城内是禁忌话题就行。” 羽阳虽然不懂,但也是个听劝的人,她点点头答应,又忙接着问他:“那他们说星哲少爷没有灵术,这是真的么?” “嗯,大……大少爷他从出生起就没有灵术,身体也比较弱,所以也不习武。但你放心,他的确是储君的好人选。” “按你这么说,星哲少爷真的是储君人选?” 听到羽阳的这句话,泠天愣了一下,低头看着碗里的羊肉,而后只是一笑,继续用餐起来,随口回答:“我只是个图书管理员,哪里知道?” 羽阳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说的也是……” 于是,羽阳一边吃着喷香的羊肉面,一边思索着刚刚那些人说的话,虽然很想知道为何国王诺嘉贺武没有后代,不过听那些人说的,这似乎有一些宫闱秘事的牵扯,也不太好意思问他,只得作罢,也不再想这些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话题,继续享用着碗里的美食。 吃饱喝足,两人继续启程寻找布料的采购之行,按着泠天脑中所记忆的地图,他们回到车上,驾车来到了浊立以西的街区,刚下车就望见远处云层间似乎有一座赤域风格的建筑,把羽阳看呆在了原地。泠天停好车,走到她身边,见她望着天边发呆,故意靠近到她耳边,突然喊了她一声“喂”,把羽阳吓得浑身一颤,生气地看着他问:“干嘛叫那么大声!” 泠天见她生气,笑得露出了白牙,问她:“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你看那边,山上是不是有一群西方那边的房子?” 顺着羽阳的手指望去,泠天只一见就笑了,随口回答着:“那白痴的家,有什么好看的。” “白痴?” 泠天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脱口而出平时的称呼,忘了现在是昱阁管理员“阿佑”,忙想办法圆谎说到:“嗯……就是夜风少爷的家,伏芝家的主城,皓月城。” “原来是夜风少爷的家。”听到是夜风所住的地方,羽阳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芒,夜风这般和善的大人物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想到这“昱阁管理员”和她一样是小小的官员居然这么称呼夜风,她皱起眉头,用手肘推了下他,说,“你不要小命啦!居然私下这么称呼未来的赤域公爵大人?” 泠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她一同朝前走着,说:“你不告诉他,他不会知道。” “说的也是,我这样的小官也不容易见到他。那天若不是沾了你的光,我也没机会和他再说上话。”说到夜风,羽阳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道,“对了,那个泠天少爷……和夜风少爷关系很好吗?我听我身边的人说,他们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工作,而且都是陛下的左右臂膀,这是真的假的?” 泠天还是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听到别人当着他的面评价他与夜风的关系,顿觉肉麻,皴着眉头看向了一边,含糊着说:“也就那样,实际上很讨厌对方也说不定。”当然,泠天说的并不是真话,他从心里把夜风放在与哥哥们一样重要的位置。 泠天随口说的,羽阳却认真思考了起来:“嗯……他那么温柔体贴,性格又那么好……我想,应该没有人会讨厌夜风少爷吧?” 听到羽阳这么说,泠天觉得胸口憋了一口气,夜风只与她见了两面就落得那么好的印象,而他只是名字奇怪了一些就被她屡屡忽略,因此心中冒出一股酸酸的滋味,又怕漏了馅,只得别过头去。 而羽阳见泠天的目光望向了别处,以为是他在寻找着什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瞥见了泠天的身后一座显眼的建筑——那是一家邮局。 “邮局?”羽阳兴奋地指着邮局一喊,拔腿就跑了过去,“我们去邮局看看,或许有我爸妈回信的线索!” 此处距离瑞安城甚远,真的送了回信也不会在这里出现,泠天刚想阻止她,可她已经朝那家邮局跑远了,泠天忙跟了上去,跑进邮局时她已经伏在柜台上,和柜台里忙碌的信使说着什么。 “地址编号?那是什么?”羽阳不解地问。 而那信使更不解,疑惑地反问她:“不知道地址编号那你怎么寄信的?” “寄信不是写上地址就可以送到吗?” “寄信当然要地址编码啊,没有编码信使怎么盖章?交了钱的凭据也要一起盖章的,盖个骑缝章。小姑娘,你看着也要成年了,怎么这都不知道啊?” “我……” 羽阳被信使说得一头雾水,见泠天过来了,着急地看着他说:“我们年平岛上寄信,只要写了地址放在邮筒里就能送到,怎么……怎么浊立这么麻烦?” “年平岛,那是什么地方?”信使听她提到的地名更疑惑了,靠在柜台上,言辞凿凿地说,“万亭国就没有这么一个岛!” “什……”羽阳正要反驳,被泠天拦了下来,泠天上前一步对信使说:“或许是您记错了呢?这个姑娘确实是年平岛来的。” 信使坚定地说:“真没有!我干这行二十年了,万亭大大小小岛屿的信件我都处理过,绝对没有一个叫年平岛的地方。你们要是来寄信的我们欢迎,要是来闹着玩的,也请别处去吧,我们忙着呢!”信使说完,扛着一大袋信件离开了柜台,留下羽阳一脸迷茫,不敢置信地看着墙上的万亭地图。 而直到此时她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顿时眼神空洞,颤巍巍低声说到:“原来,我根本不知道年平岛在这个地图的哪里……” 第十八章 春雷 春日的午后,天色阴沉沉的,似乎马上就要有一场春雨降临,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赶着趁这场春雨还没到来前回到家去。渐渐的,热闹的街区安静下来,而那两人却一直坐在邮局门前的阶梯上,没有动过一步。 一声春雷闷闷地在空中回响,泠天侧目看了看羽阳的情况,见她仍然紧紧地抱着自己,把头埋在双膝上,一点点光线都照不进她的眼中。泠天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的沉重,只能缩回了手,只是继续静静坐在她的身边。 雷声越来越频繁地响起,一滴雨水落在了泠天的脸上,他抬头一看,雨点已经滴答滴答落下,连忙脱下外套撑起,挡在她的头顶,靠近她的耳边询问:“下雨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回瑞安城,嗯?” 听到泠天的声音,羽阳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他眉眼中的担忧难掩,深紫色的发丝已经沾了些雨水,却把唯一能挡雨的外套都遮在了自己的身上。 “下雨了……”羽阳的声音很微弱,似乎好不容易才有了说出这句话的力气。 这么静静陪了她将近一个小时,她终于说了一句话,泠天也松了一口气,站起身为她遮着雨,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羽阳呆呆地望着他,此时又响起了一声春雷,雨滴越来越笨重,砸落在他们的身上,泠天见她还是发呆,决定不能放任她再这么伤心下去,他收起外套,俯下身抓住了她的手,拉着她朝停车的地方跑去。 刚刚还沉浸在悲伤中的羽阳此时才猛地缓过神来,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已经在她身边陪伴了许久——就这么静静守着她许久。 他的手心很厚实,大大的手掌将她的手紧紧包住,他的手握了十几年的剑,早已经布满了老茧,触碰她那只握过画笔的细嫩小手,有一丝丝被摩擦着的疼痛,但她从来没有被这么令人安心的一只手如此紧紧地握住过。 羽阳愣愣地看着他那被雨水淋湿的暗紫色短发,阴天下的发没有那么耀眼的紫色渗出,可她似乎能看到他的背影里透出的光芒,那么耀眼、那么温暖。 泠天将她送到车上坐好,随后也钻进了驾驶室,他的头发已经湿透了,身上的薄衫被雨水沾湿,贴在他的肌肤上,健硕的胸肌一览无余,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着。他顾不上自己,刚落座就看向了羽阳,问:“没有淋湿吧?” 羽阳愣愣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双眼睛还是留在他的目光中。 泠天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开口对她说:“我……昨晚已经查过了昱阁里所有的地图资料,的确……万亭没有一个叫年平岛的地方存在。抱歉,应该早一些告诉你。” 说到这里,羽阳垂下了头,有些哽咽地说着:“从小到大,有太多奇怪的事情,可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人……”说到这里,羽阳落下了断线珍珠一般的泪水,嘀嗒落在裙摆上,话语也变得吃力,“任何人在我问起时,都不曾对我说过一句真话,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身份尊贵的泠天,往往只见过那些贵族小姐们对他殷勤的笑容,从来没有人在他的面前露出过一丝的不悦,更何况是流泪。泠天慌了,手足无措地抓着方向盘,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 而羽阳也并不需要他开口安慰,对于她来说,这一天的这一刻何尝不是一次难得的坦诚,坦诚对待心中的疑影,不再骗自己,承认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疑云之下。 此刻,羽阳已经把泠天当作唯一一个能说出心里话的对象了,她强忍呜咽继续说着:“他们说,我是被一对夫妇留在年平岛医院的弃婴,我的养父母自我出生不久就养育了我直到我长大成人。我有着跟大家不一样的棕色头发和眼睛,大家都是黑色的发,黑色的眼睛,为什么只有我不一样?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为什么不一样,我到底是谁?” “棕发棕眸?”泠天听到这里,顿觉心中一轰,连忙上前轻轻抓过羽阳的一撮头发,“果然……是夫人的灵术把你的头发眼睛变成了黑色。” 泠天这才想起,她早就问过自己关于棕发棕眸的事,是他不曾察觉其中的含义。 她是谁?她与纺烟王后如此相像,难道? 明白她可能的身份后,泠天只觉得心底空了一大块…… 这没有头尾的话语让羽阳从悲伤中暂时脱离了,她疑惑地看着泠天问:“怎么了,我的头发?” 她那满盈泪水的双眼小鹿一般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让他感受到胸口奋力鼓动的心跳,他突然察觉,他在这一刻失去了很重要的期望。 “……” 泠天没有说话,只看着她的眼睛,严肃的气氛让她更迷惑不解,她伸出手来,在泠天眼前晃了一晃,泠天这才勉强回过神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她:“你……出生就是棕发棕眸?” 羽阳点点头,谨慎地问:“棕发棕眸……怎么了吗?” 他不知道要怎么接受眼前的事实,更不知道要如何告诉羽阳这个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诺嘉王族的骨血可能因为灵力的不平衡而变化模样,例如像他一样有着暗紫色的发与眼睛,但若一个人是棕发棕眸,则必定是诺嘉王族的血脉,棕发棕眸是神赐的血脉之征,绝无差池。 然而,先祖诺嘉留下的圣谕明明白白刻在石上,至今已经过了一千九百多年,上书着对于他而言很是沉重的一行字:棕发者不得与棕发者相爱。 那是先祖留下的禁忌,告诫他的后裔:诺嘉王族的后裔绝不能彼此相爱。 见他半天不说话,羽阳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泠天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可再不言语只会让她更加担心,他勉强扬起笑容,故作轻松地说:“好巧,和星哲少爷一样。” 羽阳愣了下,随后松了口气说:“原来你是说这个,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大事呢,例如我是夫人失散多年的女儿之类的话。”羽阳开起了玩笑,想着这样能让氛围轻松一点,也能借着玩笑说出自己的猜测。 可泠天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他怕羽阳又会有更多的怀疑,所以他选择沉默。得尽快找些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此时他想起了刚刚藏在口袋里的东西。 “羽阳,有个东西给你。” “嗯?” 羽阳好奇地看着他,只见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条漂亮的蕾丝缎带,鼓捣着整理好来,伸手递给她,说:“我不知道你喜欢的是哪一个,就让老板挑了一条给我,嗯……如果你不喜欢,我再回去给你买。” 望着他手心里的缎带,一想到她的期待都被他映在了眼中,她的心犹如被雨后初晴的舒畅所包围着,那一双锐利的眼中,那一副很难接近的外表下,原来藏着对她小小的温柔。 这一刻的感觉似乎很难受,又似乎很快乐,这复杂的心跳声到底是什么? ——她还不懂,这就是心动。 见羽阳久久看着缎带不言语,泠天以为是买到了她不喜欢的样式,紧张地说:“你不喜欢不要紧,我会再去找找,或者我们现在……” “没有!”羽阳打断了他,伸出手来,将那缎带紧紧撰在手心中,低着头对他说,“谢谢你,我……我很喜欢!” 得到了羽阳肯定的回复,泠天觉得心里的空洞被短暂地填平了一个角落,他知道,他在逃避,可再怎么逃避,也无法逃避羽阳与他的关系——他们都是诺嘉王族的后裔,背负着祖训,此生无望走在一起。 发觉自己快喘不过气了,泠天手忙脚乱地启动了车子,带着她朝着浊立城以南的瑞安城方向驶去,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哒哒地落在车顶上,喧闹地隐藏住了两人此刻躁动的心跳声。 一路回到瑞安城的安明楼外时,泠天的侍女芳玉早已经在安明楼门口候着。 停下了车,羽阳跟他道谢后正准备开门离开,被泠天叫住了。 “羽阳。” “怎么了?”羽阳半个身子已经侧过去开车门了,又回过身来问他,他倒是还犹豫着,半天才慌张地挪开了眼睛,对她说:“不管有什么事情,只要昱阁的灯开着,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羽阳看着他一副不自然的紧张模样,心中清楚这是他在关心自己,她露出满满的笑容,看着他用力点了下头,随后打开了车门,举着手遮着不大的雨,小跑着进了大厅。 待羽阳走远,泠天的侍女芳玉才轻敲泠天的车窗,待他放下车窗后毕恭毕敬地报告道:“一个小时前的回报,赤域边境有碍,夫人、夜风大人与允深少爷已经在矢雨城等您,请即刻过去。”说完,侍女捧出他的御卫制服与他。 “知道了。”泠天接过衣服,迅速启动了车子,转眼就消失在了瑞安城里,一路用与刚刚载着羽阳时截然不同的车速前行,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矢雨城。他将车子停在御卫队的驻地,换上制服,加快步伐赶到了前朝宫殿里属于政法部的所在,刚进正门就听到夫人用洪亮的声音愤怒地吼道:“十五年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报告于我!” 泠天快步走进殿里,见夜风神情严肃地坐在夫人身旁的座位上,跪了一地的赤域官员早已汗流浃背。泠天走到允深身边,用眼神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允深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夫人手中紧紧攥着一本厚厚的文件,用力地一页页翻着,沉下了声,却仍是带着震怒问到:“你们谁来告诉我,整整三百万亩的领地,如何做到被占了十五年,直到今天才让矢雨城知晓的?而那些脸皮都不要的苏罗伊卡人,竟然还敢说这些地方自古就是他们的领土?” 听到了这话,泠天才知道竟是发生了如此严重的大事,数百万亩土地失守,按理应是国王陛下责问身为赤域领主的伏芝苍月公爵,可伏芝家的这位族长天生是爱好山水的性子,偶尔才会短暂驻留浊立。泠天心想,定是国王不忍心直接责备一向勤谨忠心的夜风,所以将此事压给了负责外事的庆宁夫人。 庆宁夫人见泠天来了,不想再做无意义的责备,扶着额头闭上了眼睛,对那一地的官员说:“事已至此,我希望你们能尽全力准备五日后的谈判,若能将边境谈回原样,便也罢了,若不能回归原样,我定会让你们知道失责者的下场。” “是!” 众人无一不大声答应,夫人挥手命他们退下,揉着太阳穴坐在了座位上,抬眼看了下泠天,说:“你来了?和允深去里间把这次事件的资料过一遍,允深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 “是。”泠天应道,允深带着他朝里间正忙碌着的长桌走去,此时偌大的政法部大殿只剩下夫人与面色苍白的夜风。 第十九章 失责 大殿里只剩下夜风与庆宁夫人两人,可夫人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此时的她不是际氏一族的族长,也不单只是万亭国外事的最高负责人政法大臣,此时的她短暂地拾起了那个她所放下的身份——万亭国长公主。 夜风是小辈,也是王的臣子,按礼数不应先开口,只能静静地等着,但他一想到边境的巨大漏洞是因为他们的失责才导致的,他心中的懊恼、悲愤与纠结,早已经让他满腹自责。 不能让这样的沉默继续了,他需要代父认罪,需要请长公主诺嘉庆宁下达应有的斥责。 当他正准备起身与夫人行大礼赔罪时,夫人开口阻止他道:“如果此时你起身行礼,那这件事就不一样了,夜风。” 夜风停下了动作,思考片刻,无奈地坐回了位置,整理好情绪,语气平缓地开口道:“祖制规矩,三族族长必须常住国都浊立的城池中。臻氏一族族长,女公爵大人臻南芗老夫人,从出生起便长住于云却城;庆宁夫人您身为王族后裔,也依然日日守护在瑞安城中,可唯独我皓月城……父亲酷爱游山玩水,常年不在浊立,陛下与您却也不曾怪罪……如今出了这万死不得赎清罪过的大事,陛下的恩泽,到底是我们伏芝家辜负了……” 庆宁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我和陛下很难与你解释,但请你相信,对于苍月那家伙,我们两人绝对不可能有一分一毫的责备。我只是觉得此事对于你而言太过残酷……夜风,你不过比泠天大不了一点的年纪,就要担起半个族长的职责,为你的父亲管理这偌大的家族和幅员辽阔的赤域,就算今日是你的责任,我也不忍怪罪。更何况这次的事是赤域的地方官叛国所致,连身在赤域的官员都不知道。” “可事到如今,错了就是错了,三百万亩的领地丧失十五年……我要如何面对陛下?” 夜风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内疚与自责,殿里再次沉默了。 此时的政法部里间,允深穿过侧门带着泠天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四顾观察,见此处还算安全,这才压低声音对泠天说:“赤域地方官和赤域军内早有人勾结了苏罗伊卡,出卖了三百万亩靠近赤域的沙漠之地,一名赤域军看不过这般瞒天过海,冒死到青墨领地报信,王城这里才得以知晓,苏罗伊卡人居然已经在那边落地生根了十五年。” 听到此话,泠天急切地说:“可就算是沙漠蛮荒,那也是万亭一寸不让的国土,况且这么大面积的地方让出,不等于是退让了边境线?幸而这十五年没有出事,若再晚些日子,恐怕苏罗伊卡早已大军压境!”泠天说着,早已经握紧了拳头。 “苏罗伊卡一向忌惮我们,不过就是惧怕大祭司和……和那个人的力量,自从二十年前出了那样的事,那个人消失后,苏罗伊卡屡屡骚扰,一切都靠大祭司撑着结界,暂保平安。这片出事的沙漠是结界外的无人区,他们才如此肆无忌惮,到了大祭司的结界处他们一样寸步不得靠近。”允深说到这里却也担忧起来,“结界虽能保万民安泰,那结界之外呢……就只能如此任人宰割吗?等到没有结界的那天,整个万亭都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吗?如今这一国的守护居然压在了大祭司一人身上,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此时还在王城之中,他们并不敢直接称呼那个禁忌妖后之名,毕竟那是被下令抹去一切痕迹的人,泠天和允深都是年轻人,他们也只能从夫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曾经的一点点往事——被打为妖后的纺烟王后是臻氏一族数百年来灵力最强的后代,一人之力可对敌千军万马,早些年邻国苏罗伊卡与万亭的一次边境摩擦中,纺烟王后只身在大祭司的守护结界之外迎敌,一人之力攻得苏罗伊卡大军落荒而逃,那时的她还只有二十三岁,可她一人之名,足以震慑苏罗伊卡上下。 失落与担忧的情绪在两人间蔓延着,泠天摇了摇头,甩去那些软弱,握着允深的肩膀认真地说:“还来得及,只要谈判赢了,我们仍然能夺回那些失去的领土,三哥,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被泠天鼓舞了的允深清醒过来,现在还不是消沉的时候,他带着泠天进了屋,铺开资料与他详细说明分工:“夫人让你务必过来帮忙,为的就是你过目不忘的本领,到时候外交官们负责与对方使臣谈判,每一轮都需要备好有力的证据,所有的材料我们都在抓紧准备,你要做的就是全心集中注意力,在脑中把所有的资料都记下,到时候就靠你了,还好……万亭还有你!” 泠天是一名军人,却从来不介意其他人借用自己独特的能力,即使不能上阵杀敌,甚至连谈判都要被当作工具,他也没有任何的怨言。泠天即刻开始分辨桌上分类好的各种资料,集中百倍的注意力,在脑中建起一座庞大的记忆迷宫,尽其所能把一切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中。允深则与其他外交官一起模拟谈判,尽可能准备好所有场上可能遇到的对话。 夜幕降临,春日雨后的晚霞渐渐暗淡了颜色,矢雨城中点亮了灯光,国王诺嘉贺武还在案台上批着一份又一份的公文,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王后岚雪已经在一旁备好了晚餐。 见他批得专注,岚雪王后提起裙摆,面带着笑容走到贺武身边,贺武这才察觉到她的存在,抬眼看了她一下,平淡地说:“本王这就好,你先用餐吧。” 岚雪浅浅一声笑,一双纤纤玉手搭在了贺武肩上,揉着他的肩膀,缓慢说着:“陛下关心国事,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贺武侧过身来,岚雪则只得松开了双手,只还看着他笑着。贺武叹了口气,说:“边境出了那么大的事,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你先用餐,本王处理完眼前这份即刻就来,好么?” 说完,贺武转回了身子,继续认真看着手中的公文。岚雪看了圈殿内的人,摆了摆手命所有人退下,坐在了贺武身边的位置上,看着贺武说:“我年纪轻,很多事情不懂,虽然贵为一国王后,却也很多事情帮不上忙,不像姐姐……”说到这里,岚雪注意着贺武的神情,见他并无反应才接着说到,“姐姐二十多岁就能面对千军万马,为国建功立业,而我只想做陛下的妻子,照顾好陛下的一饮一食,让陛下安康顺心,再无所求了。” 岚雪是慢慢说着的,而贺武的回话却语速很快,就像在赶着什么,也似乎只是为了应付了事:“你的心意本王明白,你辛苦了。” 听他说了“辛苦”,岚雪低头一笑,继续说着:“只不过……我也只能在生活上让陛下顺心,若是朝堂上也人人能让陛下顺心那就好了,这次边境之事,实在是……伏芝家族深受陛下恩泽,却让陛下,让万亭受此大辱,这……” 贺武并不说话,不是他听进了岚雪的话,而是他心里自然明白岚雪为何要在此时吹这个耳旁风,不言语便是让人无法揣测心意的防备。 岚雪继续说到:“这几十年来,苍月游历天下,诸事皆交由族中亲近处理,幸而这些年夜风成年,渐渐能独当一面,也确实把伏芝家族管理得一番新气象,虽然此事是夜风代理伏芝家族事务时出的,但毕竟夜风年纪轻,希望陛下不要怪罪他才好,我想……伏芝家上下,定是对陛下无比臣服的。” “嗯,这些事你不必操心,本王自有分寸。”贺武说着,看向她那一桌早已经备好的饭菜,说,“先用餐吧。” “是。”岚雪笑着回了话,起身挽住贺武的手臂,扶着他在餐桌前坐下,为他盛了碗汤,又夹了些他爱吃的菜,自己却不动筷,只是坐在他身边,接着说:“这一次有庆宁处理此事,苏罗伊卡的人也答应了到矢雨城来谈判,我想事情一定能顺利解决的,这三百万亩的领地,一定能顺利还给赤域,陛下就不要操心了。你看你,这大半日愁下来,白发都多了几根。”岚雪心疼地看着贺武,用袖口擦了擦贺武额头上的一丝汗水,贺武接着用餐,并没有多做回应。 岚雪的年纪比他小了整整十七岁,贺武早已经半鬓斑白,岚雪一生养尊处优,保养得当,即将年近四十却也仍是风韵不减,双眼柔媚可人,丹唇衬着她那和名字一般如雪的肌肤,一颦一笑里都雕琢着迷人春色,可即使是这般倾国倾城的面容与如弱柳扶风的身形,贺武却一向连正眼都很少看她,成婚二十年,贺武一直对她礼遇恭敬,从不在礼教外与她有任何的接触。 用过晚餐,贺武与她说了些和缓话,让她好好休息,岚雪见自己想说的也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满足地离开了叶归殿的偏殿。 终于清静了耳根,贺武坐在案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岚雪提起,还是因为今日边境之事,他似乎是想起了那个曾经能震慑邻国野心的女人,抬头望着叶归殿雕刻华丽的天顶,喃喃念着:“烟儿……” 刚念出口来,他便听到了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微微有些抱怨,压低声音说到:“陛下在念她么?” 第二十章 她 贺武直起身子,见庆宁在门口站着,与她视线对上之后,庆宁走到了他面前,恭敬地行礼后再问了一遍:“陛下,你是在想她,对么?” 贺武放下手中的笔,长叹一口气说:“本王只是……突然想起她当年的样子罢了。” “想起她的什么?你是想起她以一敌万的样子,还是她在你身边,陪伴着你的样子?” “庆宁。”贺武揉了揉太阳穴,沉声命道,“不要失了分寸。” 庆宁夫人不但没有退怯,反而上前两步,有些激动地说:“若是没有那件事,若是她在,我们自不会是眼前的这般艰难,北方那两个蛮野之邦算得什么?这些年屡屡进犯!西边苏罗伊卡都敢占了我们那么大一片领土,瞒了整整十五年。陛下,若是她在,这些还会发生吗?”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时间不可能倒退。” 庆宁夫人继续争执着:“时间固然不能倒退,但如果陛下当年愿意相信她,顶住压力查清缘由,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不只是这个国家的依靠,也是我唯一的挚友,更是你……更是你最爱的人啊。” “够了。”贺武的声音中带着无奈的悲切,却并不敢看向庆宁夫人,“她的事,我没有办法,那一百六十五条人命……我不能不给世人一个交代。” 庆宁沉默了,她深深相信着纺烟的为人,但当年发生的事情却无关人品——事实如此,她的确在二十一年前因为灵力失控在矢雨城内残忍屠杀了一百六十五人,这其中牵扯到了几乎所有贵族阶层与平民,连三大家族的几名重要族人都罹了难,国王诺嘉贺武不能不处理,不能不给世人公正的答复。 “可是……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她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庆宁的声音有些呜咽。 偌大的叶归殿偏殿,一点声响都没有,两个人都被回忆的浪潮淹没,不知该如何解脱被过往纠缠着的虚幻与落寞。 【四十二年前,浊立】 同样在这个地方——叶归殿偏殿,王座上端坐着的女王陛下诺嘉乐希疑惑地看着台阶下的女孩,女孩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几乎是整个人匍伏在地,只见她颤抖着的弱小身子,不见她的面容。 女孩的身边,一个棕发的中年女人行着大礼,用洪亮的声音对女王说:“臣女,诺嘉翊冉,拜见陛下!今日臣女特来献礼,还请陛下务必笑纳!” 诺嘉乐希抬手让身旁的侍女扶过她的手,起身走到桌前,问:“何意?直说吧。” 中年棕发女人再次恭敬地叩拜,道:“请陛下将宓儿封为公主,让宓儿做您的女儿!” 此言一出,诺嘉乐希微微皱起了眉头,向前两步,走到了那个匍伏在地上的女孩面前。中年棕发女人见状,忙用力拍了下女孩的背,着急地命令道:“宓儿,快拜见陛下!” 女孩只是发抖,一言不发,气得那中年棕发女人又要打她,被诺嘉乐希冷言喝止:“住手。” “是!”中年棕发女人忙收回手来,殷勤恭敬地说:“小女宓儿如今已经练成,今日特来献给陛下,以示我西南诺嘉一脉对陛下的无限敬意,请陛下放心,我西南一脉绝无觊觎王位之心,请陛下笑纳小女,让她成为您的女儿,宓儿定能助力陛下成就大业!” 诺嘉乐希低头看着跟前如丧家之犬般蜷缩着的女孩,问:“几岁?” 问题一出,那中年棕发女人忙要回答:“十……”被诺嘉乐希打断了:“本王没有问你。” “是!”女人忙再底下了脑袋,催促着身边的女孩,“快说话啊你这个孩子!” 那女孩颤抖着,艰难地呜咽着、颤抖着回答道:“十二岁……” “你有什么资格做本王的女儿。”诺嘉乐希似乎对如此可怜的模样没有任何怜悯,只是冷冷询问。 女孩的声音仍然呜咽着,但仍努力地用周全的,符合礼仪规范的句式回答:“回禀陛下……小女……能生育……生育很多……很多的诺嘉王族后裔……” 听到这个回答,诺嘉乐希的眼中闪过一丝期望,她对这个女孩开始有了兴趣,她再次命道:“起来。” 女孩心中害怕,却也不得不遵从女王的命令,她仍是颤抖着,艰难地从地上站起,半低着头,眼眶里盈着泪水,一身精心准备的瑶装被她弄得有些凌乱,她却顾不上整理,只是发抖,也不敢看向那个即将成为她母亲的,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女人。 诺嘉乐希垂眼看着她,这个干瘪的,没有一丝灵气的女孩,一头干枯的棕发没有任何光泽,脖子处不小心露出的皮肤能看到一些伤痕,她藏着手,似乎在藏着什么不愿意让女王陛下看到的东西,那身贵重的瑶装包裹着的或许是她仅剩的尊严。 一旁的中年棕发女人看到女王陛下对宓儿有几分兴趣,赶紧介绍道:“禀陛下!臣女在怀着宓儿的时候腹中不只有她一个孩子,医生说的是双生子,但生下时只剩下宓儿一人。多方探问之后,臣女意外得知一种可能,那就是宓儿在腹中吸收掉了她的姐妹或兄弟,这样的女孩只要在十二岁前正常来了红,就可以突破我王族难以诞育后代的界限,生下许多的孩子!” “传说而已,不可置信。”听到这话,诺嘉乐希转身便要离开,中年棕发女人急得连连叩头,哀求着:“请陛下带宓儿见见大祭司,大祭司一定知道这个传说!臣女恳请陛下一试,臣女万万不敢私藏宓儿这样的女孩啊!” 诺嘉乐希心中一动——是啊,这个女孩拥有着能突破诺嘉王族生育诅咒的能力,就算只是传闻,也足以让诺嘉翊冉惶恐。 当年,诺嘉乐希只身一人被大祭司从山野深处寻出,带回矢雨城中,以一人之力轻松战胜了三名代表着三族势力的诺嘉王族后裔,成为女王,结束了万亭国旷日持久的内战,为这个国家带来了和平。当年诺嘉乐希的三个对手中仅有诺嘉翊冉一人尚在人世,另外两人都在某个时刻突然因为一场暴病离世,诺嘉翊冉再清楚不过,若不是她生下了女儿宓儿,她早已同那两人一般暴病而亡了。 诺嘉乐希回过头来,看向了那个仍在颤抖着的干瘪女孩,这一次那女孩没有低着头,而是用那双泪眼看着诺嘉乐希,眼中写着满满的哀求。 “把她带下去吧。”诺嘉乐希命道。 “是!”侍女们从门外赶来,恭敬地请走了宓儿,宓儿临走前一眼都没有再看向她的生身母亲,而是直直地望着诺嘉乐希,直到被侍女们送出偏殿外,她才回过了头。 而这一刻,她终于停止了颤抖。 一周之后,诺嘉宓儿被御卫送上了车,带着她来到了学校,她虽有一头棕发,贵为王族后裔,但她的生母将她如贡品一般献给女王陛下的事迹早已尽人皆知,且她佝偻着身子,一副干瘪阴沉的模样,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她,也没有人看得起她——除了那个美丽又高贵的女孩。 那个如茉莉花一般清亮的女孩叫臻纺烟,她是臻氏一族族长的长女,未来将承袭爵位与族长之位,可她却与他人没有任何距离,就算是那个被看不起的插班生,她也仍是那样的热情温暖。 “你看起来没有什么胃口,要不要试试我的午饭?” 这是臻纺烟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抬头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孩,还只是初中生的她已经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如雪般白净细腻的肌肤,圆圆的一双桃花眼,清澈的目光,温煦的笑容,今年十一岁的她还是一半的孩童模样,青涩中带着还未褪去的童真。 她呆呆看着臻纺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的问候,低下头,继续扒着碗中的饭菜。 被忽视的臻纺烟并不在意,贴在她的身边坐下,夹着碗里的美食给她,口中还念着:“你要多吃点呀,身体好起来,吃得多才能长高呢。你喜欢吃牛肉吗?还是喜欢吃菜,我母亲说要多喝牛奶才能长高……” “……” 她还是一言不发,臻纺烟却是饭都没吃几口,絮絮叨叨与她不停说着,从家中聊到学校,似乎有怎么都说不完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有臻纺烟陪在身边的这一顿饭,她吃光了所有食物,第一次感受到了“吃撑了”是什么感觉。 侍者上前收走了餐具,臻纺烟拉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在学校午后的阳光下散步着,纺烟扬起那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笑容,望着她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还是没有说话。 纺烟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在阳光下金灿灿的棕发,笑着说:“你姓诺嘉是吗?” 她点了点头。 纺烟牵过她的双手,望着她躲避着视线的目光说:“我妹妹明雅跟我说过,知道对方的名字,以后就是朋友了,我叫臻纺烟,你呢?” 这一刻,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将视线交汇到臻纺烟那双灿烂的眼睛,轻启双唇,用极微弱的声音回答:“我叫……诺嘉庆宁。” 第二十一章 矢雨城 矢雨城内风波渐起,可另一边的瑞安城里却仍是那样的平静。刚刚结束了礼仪课的羽阳回到了房间,一名侍女上前与她说到:“伊大人,刚刚主事大人过来传话,下周您得参加矢雨城的朝会了。” “朝会?你是说我也需要到矢雨城去觐见陛下?” 侍女解释道:“不是见陛下,只是每周一次内外朝百官均要到位的朝会,这周是您刚刚晋封所以还未安排,下周您得参加了。” 羽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问她:“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您刚从礼仪课回来吧?瑞安城的礼官会继续教您各种身为百官的礼仪,下次朝会在五天后,您在这之前学好规矩就行。” “好,我知道了。”羽阳应着,独自走进了房间里,径直走到阳台上,探着脑袋望着昱阁那个空荡荡的书房,心里一阵失落。今日才刚刚与他呆了大半日,此时她却已经期待着与他见面了,夜色早已降临,昱阁却一片漆黑,连一盏小灯都没有亮起,她趴在了石栏上,吹着春夜的晚风,呆呆地望着那个空空荡荡的摇椅放空。 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他说,此时却只能对着一个空椅子,胡思乱想着自己到底属于哪里。就这么在阳台发呆着,直到夜深,羽阳才明白他不会出现,失落地回到了卧室。 接下来的几日,羽阳被排了满满的各种教习,尽力准备几日后的朝会,忙碌中渐渐淡忘了一些烦恼。只是每到入夜时分,她依然在阳台上等待着隔壁的灯光亮起,可她如何都想不明白,明明是他与自己约好的,为何突然杳无音讯? 一夜夜在晚风或春雨中的等待度过,明日就是羽阳到矢雨城参加朝会的日子,今夜她仍站在阳台上。 今夜没有春雨,微微有一丝的暖意,她仍然望着那个五日不曾有人出现的书房,直到看着山脚下的灯光渐渐暗淡,她才回到房间,呆呆望着梳妆台边挂着的青色朝服。 她想念年平岛的一切,想念和父母简单的小日子,想念那个热闹的礼服院,想念挚友舒喻,想念海风里有些燥热的淡淡咸腥味道。 她回到了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日天未亮,她被一队侍女唤醒,按规矩为她洗漱梳妆,换上了朝服,领着她到安明楼门外,司机早已经在此等候。 上车前她看向了不远处的另外一座楼,楼前的空地上,一队人和她穿着一样的朝服,正彼此说着话一起上了车,她问司机:“那些人和我一样是内朝官员吗?” “是的,伊大人。” “那为什么安明楼只有我一个内朝官员住着?”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羽阳望着远处的他们,直到他们都上了车离开瑞安城,她才在侍女的帮助下上了车,理好朝服,关好车门。 车子驶出了瑞安城,这是羽阳来到国都浊立后第二次离开瑞安城,很不幸的,她再一次晕车了,她忙坐稳来,闭目养神,生怕状态不好耽误了重要的朝会。 车子朝浊立以东的方向开去,四十多分钟后终于接近了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王城矢雨城。像她这样的内朝小官是不能驾车进入矢雨城的,车子在城外不远处的停车场停下,羽阳下车跟着大家,结伴朝那高足十余米的城门走去,她呆呆望着那犹如白玉雕琢般的剔透城墙,忍不住悄悄惊叹了一声。 这几日在礼仪课与历史课上学到了矢雨城的历史,得知这是一座建成近两千年却依然保持着最初模样的神秘城池——矢雨城内的建筑被第十任国君用尽他毕生的灵力灌注守护,不畏风吹,不惧雨淋,永远都维持着代表着王室神圣庄严的通透洁白,在日光下微微发亮。 站在城门前,左右望去皆见不到尽头,只能看到隐隐约约在遥远的地方有一座高耸的白色尖顶高塔。城门左右各附着一匹巨型神兽浮雕,神态相似,模样不同,站立着面对彼此,似乎在警告世人,不得在此肃穆之地放肆。 羽阳被这赫赫神威震服,垂首谨慎地跟在队伍里,走向了城门。 然而就在她差一步踏进城门时,突然一道铺天盖地的黑幕从不远处以迅雷之速朝她扑来,她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瞬间看不见眼前的任何东西,只有漆黑一片,她慌张地环顾四周,想要叫人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无法发出声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一道白色影子从她的面前极速冲来,穿透她的心脏又飘出,瞬间,那白色影子带着黑幕消失无影,羽阳仍然在那大门下,只是已疼得跪在了地上。 那白影飘来时,她只觉得心口被利刃穿透一般,此时的她捂着心口,浑身冷汗地跪在地上。 一旁路过的老官员看见她突然跪在地上,连忙上前蹲下询问她情况如何,她咬牙坚持着,好在这样的疼痛渐渐消失,不一会儿就已经恢复了大半,只是那满头大汗和煞白的嘴唇仍然让那官员看得心惊。 “我没事,谢谢您,大人。”羽阳终于能说出话了,在老官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望着他的眼睛以示谢意。可当他看清羽阳的长相时,竟是愣在了原地,震惊的表情难以掩饰,让羽阳也觉得疑惑。 “大人?您怎么啦?”羽阳已经恢复了大半,见眼前的人这般惊恐的神情,紧张地问。 那老官员忙笑着摇摇头,说:“姑娘没事就好,第一次见到你,你是……新来的内朝官员?” 羽阳忙行礼说:“是,下官是庆宁夫人的衣饰官,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见她要问名字,那老官员忙摆手摇头说:“不必,不必,姑娘没事就好,朝会也快开始了,姑娘若是身体无恙,就加快脚程吧。” “是!” 羽阳应着,与那官员走在一起,朝矢雨城内叶归殿前的广场走去。 那老官员在内朝当了四十年的职,羽阳的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和那个曾经以一人之力保护整个国家的女人实在太过相似。 第二十二章 谈判 准备了整整五日,今日终于要见到苏罗伊卡的使者与他们一决那三百万亩国土的归属,庆宁夫人已经许久没有那么紧张过了,她几乎是一夜未眠,早早起身做足了所有的准备。 这五日里,泠天就在政法部的小床上将就着,梳洗用餐都极其随意,也只在撑不住了才小憩一番,他不敢睡,怕闭眼的那点时间错过的正好是决定这些领土归属的关键信息。 太阳还没升起,夫人已经大妆,换上羽阳为她设计的那套礼服来到屋内,允深仰头睡在了书桌边的椅子上,一边的文官有些在奋笔疾书,有些趴在桌上休息着,泠天坐在窗前的位置,瞪大着眼睛,还在看着手中厚厚的卷宗,一双眼早已熬得通红。 夫人走到泠天身边,并不慰问她的儿子是否辛苦,只问他:“还有不到三小时,有把握吗?” 泠天没有看她,点了下头。夫人明白,她的四子际泠天从不让她失望。 她回到了正殿,询问身边的侍女:“夜风如何?” “一夜未眠,此刻在后面的房间小憩,要叫醒夜风大人么?” “不必,让他再休息一会儿,时间接近了再说。”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还有半小时朝会即将开始,夜风已经起身更衣准备,允深一小时前已经出发,作为夫人的代表到使馆迎接苏罗伊卡使者。 矢雨城的侍者侍女们也忙碌起来,所有卷宗资料开始被他们陆续运到谈判的地方——叶归殿,泠天坐在夫人身边,仍然在看着手头最后一卷卷宗,夜风更衣后从里间走出,与夫人行礼过后,跟着夫人一同出发前往叶归殿。 此时的羽阳已经站在了叶归殿外的广场上,她的官阶不高,只站在了接近城门的地方,远方的一切只能望个大概,听着依稀的鼓乐声,还有站在高处重复着官员与国王发言的传话官的声音。原以为可以一睹国王陛下的容颜,来了才知道竟是连叶归殿都看得不真切,但即使如此,她仍然谨慎地守着自己作为内朝官员的规矩,只是心中仍在疑惑,为何刚刚在进城门时会遇到那个奇怪的白影,为何会有种被白影穿透身体的错觉? 正在想着这件事时,她的身边走来了一队穿着苏罗伊卡服饰的使者,夫人特派代表际允深与苏罗伊卡领头的使者并排走着,领头的使者上了年纪,步伐缓慢,允深配合着他的步频,庄重地领他们朝着叶归殿走去。 羽阳这才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纨绔子弟”际允深——只见他一身丝质深蓝色朝服,那高挑的身型与稳健得体的步伐让朝服的下摆流畅轻灵地摆动着,他有着一头轻盈自由的浅棕色短发,那样透明的发丝被微风吹起几缕,掠过他那双如明镜般的透色浅棕眸子,浅棕色的透明睫毛下是一双不带笑意的丹凤眼,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剔透晶莹,像是玉雕的神像般令人神往,且那冷峻的面容在此刻显得更不容人有一分的亲近。 当际允深路过羽阳的身边时,羽阳感觉他似乎在看着自己,又似乎只是错觉。他在群臣的注视下,不卑不亢地带着邻国的使者走向代表万亭国最高权力的所在——叶归殿。 待他们走远,羽阳身边的官员才小声讨论起来: “原来和苏罗伊卡边境的事情要在今天谈判?” “是啊,你不知道么?庆宁夫人带着允深大人和泠天大人,整整五天没有离开过政法部了,听说泠天大人觉都没睡多少,一直在全力做好准备。” “这……虽说泠天大人是过目不忘的奇才,但如此操劳,或许也太过勉强?” “哎,只希望今天的结果能如愿吧……” 听到他们的对话,羽阳才第一次知晓,原来那个名字奇怪的四少爷竟有如此令人敬佩的一面,此时她突然想起消失了五天的昱阁管理员,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昱阁管理员负责瑞安城的图书资料管理,自然在此时要协助四少爷做准备,如此一来见不到他似乎十分合理。自圆其说后,羽阳暗暗松了一口气,嘲笑起她这几日的胡思乱想。 叶归殿上,庆宁夫人与一众政法部的主要官员坐在一侧的位置上,泠天则在叶归殿的偏殿,随时听着外面的对话,为众人找到最有力的证据辩驳。允深坐在夫人的身边,夜风不列席,仍一身白色军装站在了国王诺嘉贺武的身边。 苏罗伊卡的使者一一与国王行礼过后坐在了属于他们的位置上,神情轻松,并没有一丝会在今日妥协的意思,刚刚坐下,未等夫人开口,领头的使者便操着一口还算标准的口音,用万亭话对殿上端坐的国王说到:“苏罗伊卡距此千里远,我们一行人来此不易,受利司王子殿下的嘱托给万亭国王带来一句话。” 诺嘉贺武看了一眼殿下坐着的庆宁,再看着那使者,回到:“洗耳恭听。” 那使者也看了看庆宁,再看向诺嘉贺武,提高了音量说:“贵国长沁公主是我苏罗伊卡国王子妃,即未来苏罗伊卡王后,我们本是一家人,王子希望,不要为了不值钱的荒蛮之地,伤了一家和睦。” 庆宁夫人一下便听出了使者的言下之意,她最疼爱的女儿际长沁嫁给了苏罗伊卡国储君利司王子,这一直是她最难以放下的心结,当年长沁公主与他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庆宁万般无奈只能答应长沁所求,这件事人尽皆知,也成了那些人肆无忌惮欺压万亭的把柄,如今苏罗伊卡的使者明知今日是一场恶战,仍然没有保留地打击了庆宁夫人最致命的弱点——女儿长沁公主。 然而庆宁夫人并非急躁之人,听到这些话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苏罗伊卡使者开场就打了王牌,顶过这阵攻势,后面便无所顾忌。庆宁夫人没有顺着使者的话回答,只是淡淡一笑,往椅背上靠了一点,不紧不慢地说:“如此,倒是要谢谢各位使者与利司王子,就这么把苏罗伊卡的国土送给了万亭。” 使者不解,思索一番后仍想不明白,只得笑脸询问:“不知……庆宁夫人何出此言?” 此时,同在堂上的庆宁夫人次子际澜海嗤笑了一声,随后引来了堂上所有万亭官员的哄笑。 苏罗伊卡使者环顾四周,只觉得这笑不怀好意,不禁皱起了眉头。庆宁夫人仍是淡淡笑着,为他们解答了疑惑:“既然各位说我们本是一家人,不要为了不值钱的荒蛮之地伤了一家和睦,苏罗伊卡国远不如我万亭国气候宜人、物产丰饶,若真如王子殿下所说,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想要苏罗伊卡这个不值钱的蛮荒之国,也不是不行?” “……”使者无言,但并不愿露出怯意,只思索了一会儿就接着说道,“夫人这么说,倒失了您尊贵的身份,两国联姻,先是国与国的界限,其次才是家与家的相连……” 没等苏罗伊卡使者说完,允深便抬高了声音质问道:“既然贵国使者明白国与国界限的道理,那为何霸占我三百万亩国土十五年?!” 苏罗伊卡使者也并不让步,身体前倾,用更高的声调,提高音量用苏罗伊卡语反问:“那么贵国如何证明所谓的三百万亩国土不是你们凭空捏造的归属权?有何证据?有何文书?有何人证?!” 使者反问过后,叶归殿内翻译官赶忙向众人翻译,允深自然听得懂这苏罗伊卡语,借着翻译的这几秒时间,允深已经思考好了如何回复使者的提问,而使者却不顾翻译正在陈述,赶在允深正要开口前抢先一步开始叙述,一边说着,一边从席上起身,往殿中央走去,仍用苏罗伊卡语说着:“苏罗伊卡纪年178年,也就是万亭纪年的1765年,我国圣教行者为传教远行,第一次在东部边境发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酷热与干旱让他几乎丧命,但他仍然坚持穿越了沙漠,回到国都后,他向当时的国王图罗六世汇报了这一发现,国王以行者的法名为这片沙漠命名,称为欧翁沙漠,这是这片大陆首次对欧翁沙漠的记载,如今我国仍收藏着欧翁当年穿越沙漠所穿着的披风,更有欧翁的后人为这段历史作证。无论贵国如何信口开河,欧翁沙漠永远都是我们苏罗伊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使者说话时,允深的手下早已经让人把争议边界的地图展示在殿上,他走到地图边,等待使者说完,不等翻译立即接着他的话用流利沉稳的苏罗伊卡语说到:“的确,欧翁沙漠,也就是我万亭国称为戊曼盆地的沙漠区域,我们并不否认贵国第一个成功穿越沙漠的历史,但这片沙漠面积广阔,在我国长久的历史以来,我们一直拥有着沙漠以东的四百六十七亩国土,国境线以西的部分的确是属于贵国的,但我希望使者能认清现实,也不要做一些偷换概念的、登不上台面的语言游戏!如今并非讨论所谓的欧翁沙漠,也并非我国的戊曼盆地,而是贵国侵占了本应属于我国的戊曼盆地沙漠地区三百余亩土地!”允深说到这,狠狠地拍向了布制的地图,语气中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及一丝愤怒。 因为苏罗伊卡使者打破了既定的规矩,无奈,翻译官只能按着自己的节奏与众人陈述,尽可能不被他们打扰的同时记下他们所说的话,允深也必须在杂乱的陈述中听清对方的论点。 允深虽然强势,使者也不愿落下风,他径直走到地图前,一边比划着一边说:“并不存在所谓的戊曼盆地沙漠地区,整个欧翁沙漠都是属于我们苏罗伊卡的,这是从我国178年开始就已经确定的事实!而贵国才是真正的侵略者,借着所谓的戊曼盆地沙漠地区的名号,抢走了我欧翁沙漠三分之一的区域,这三百万亩本就属于苏罗伊卡!” 允深不甘示弱,抬手举起一本古籍说:“这是我国纪年1546年领地地图的原册,我们可以看到戊曼盆地中的沙漠部分清清楚楚地划分在了我国领土之内!” “贵国纪年的1546年?”那使者停下了发言,换成万亭语,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仰头看着允深,一声轻笑后才说,“苏罗伊卡尚未建国,此图何用?” 话毕,使者转身看向了国王贺武,嘴角仍是上扬着,说:“万亭国王,您说是不?” 贺武没有说话,他的手心紧紧攥住了王座的扶手,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允深见使者前去挑衅国王陛下,连忙上前一步对使者说:“即使如此,这也不能证明国界的划分!我万亭长久历史来,戊曼盆地中的沙漠部分清晰地划分在了我国境内!” “是么?那可有我苏罗伊卡承认的边界证明?!”使者不服输地继续反驳着。 争论的节奏越来越快,允深与使者都能在第一时间攻击到对方的要害,两边都根据自己的立场据理力争,相持不下。 在所有人都看着允深与使者时,庆宁夫人的眼神却没有离开过面前不远处和她一样坐在席位正中间的那位白发老使者,那老使者亦是如此,面带微笑,只盯着庆宁夫人看着。 就在争论渐渐变为争吵时,老使者站起身来,抬手阻止了正在激烈发言的苏罗伊卡使者…… 第二十三章 一锤定音 刚刚还如闹市般吵闹的叶归殿正殿,因为老使者的轻轻抬手瞬间安静下来,他有点艰难地在左眼上按住了一种叫目镜的新式物件,翻开手中的文件,缓慢地用那沧桑的声音,用万亭语念到:“欧翁沙漠上的五处绿洲,有登记在册、切实居住的居民四百六十三人,其中包括贵国一直在说的,所谓的戊曼盆地沙漠地区上的两处。”老使者放下手中的文件,摘下目镜,看着庆宁夫人的眼睛说,“如果真如贵国所说,这三百万亩沙漠是贵国的领土,为何居住的都是我们的人?如果真是贵国百姓的家园,为何他们要离开自己的家园?” 在偏殿里一直认真倾听的泠天顿时流下了冷汗。他们终于还是说到了最核心、也是万亭最无法反驳的事实——之所以十五年都没被发现,追根究底是根本没有居民在那片土地居住,虽然有绿洲,可那片沙漠并不在万亭国大祭司的护国结界之内,随时可能有敌国入侵的可能,为求安心,那些原来居住在绿洲的人们早已经搬到了盆地的另一侧,那边生活条件更好,又有结界护佑,不需要担心安全的问题。 泠天知道,是那里的居民放弃了那片土地,其次才是赤域军的疏忽与懈怠,再是当地官员的通敌问题,才会导致如今的结果。 他紧闭双眼,逼迫着自己快些找出能应对的证据,需要一个真正能力证主权所属的证据,因为无论情况如何,主权就是主权,从不会因为现实的各种问题而变动,无论对方说了多少,只要能证明主权,他们就一定能夺回这片土地。 庆宁夫人见苏罗伊卡的这位老使者掏出了新的王牌,她仍然是嘴角上带着一丝微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伯爵阁下,您是苏罗伊卡国王的叔父,在苏罗伊卡也是说一不二的尊贵人物,庆宁也久闻您的大名,对您一向敬重,可今日……您怎么也学起了那些自欺欺人的说法?实在是折损了您王室成员的身份。” 老使者并不为所动,只是再次提问:“夫人,您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如果那片沙漠真是贵国百姓的家园,为何他们要离开自己的家园?” 此时,站在国王贺武身边一身白色军装的夜风向前走到殿前,面容严肃地加速说到:“若不是苏罗伊卡屡屡侵扰我赤域,护国结界范围外的居民何必迁居?” 夜风这一举动在计划之内,只要对方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就能引导苏罗伊卡的使者指责夜风没有护好国境,失了领主应负的责任,如此一来便可认为苏罗伊卡默认了这片区域的归属权。 当老使者听到夜风如此询问,他露出笑容,环顾了一圈殿内,看着夜风问:“怎么……不见贵国赤域领地领主,伏芝苍月公爵阁下?” “父亲有要事在身,暂时不在浊立。” “是么?我怎么听说,苍月公爵阁下违背祖制规矩,几乎不在贵国国都出现?” 夜风刚准备回答,突然感受到了财税大臣际星哲的目光。夜风忙停下了到嘴边的话,站回了国王贺武的身边。 星哲往前走了几步,面带礼貌的微笑,手中握着一卷古籍——那是泠天刚刚命人偷偷递给星哲的。 “伯爵阁下,那些无意义的争论,我想……到这里暂告一段落吧。” 老使者看着他,有些轻蔑地轻笑了声,说:“财税大臣怎么管起了外政?这是迫不及待想篡位了,还是觉得你的母亲无能,需要你一个后辈置喙?” 老使者一句话攻击了三人,言语甚是锋利,星哲还是笑,往前走了两步,将书卷交给身边的官员,官员连忙小心展开那卷已经有些残败的古籍,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卷古籍上。 星哲并不看向老使者,而是将目光均匀地落在对方每位使者身上,踱步娓娓道来:“此卷是三百多年前的官方文书,我们可以看到,此卷上有着对于两国在戊曼盆地区域边境线的清晰划分,以戊曼盆地以西边缘的高地为界,沙漠区域被一分为二,两国居民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家,但这五处绿洲的居民世代通婚,友好相处,直到近年我万亭境内的居民后撤至结界之内,这样的友好交流才暂时断绝。” 那展开的古籍被小心放在了叶归殿靠近王座的一侧,三名官员小心伺候着,生怕有一点点的折损,按规矩,此时苏罗伊卡的使者应该上前来查看古籍的内容,可老使者身份尊贵,他不动,其他人不敢擅动,然而老使者并没有要过去看一眼的意思,只反问道:“这样的古籍不过是自说自话,对于争议领土,谁不是一直强调是自己的呢?” 星哲走到老使者面前,谦逊地低头对他说:“阁下此言……晚辈不太明白,还请阁下赐教。” 直到此时,老使者才慢悠悠地朝古籍走去,说:“若是你觉得仅凭一册旧时的官方文件就可以断定国界,那也太把国事当儿戏了。我虽久居深宫,对你的事也略知一二,既然是被议储的人选,自然迫切希望能尽快建功立业。身为长辈想告诉你,凡事不要操之过急,作为财税大臣就管好财税的事,不要总想着插手他人的事,利益熏心,只会让你深陷泥沼。” 星哲频频点头,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场上的人见星哲被如此羞辱不禁都着急起来,不太理解他为何如此操之过急,拿着这么没有分量的古籍就妄想说服对方,连殿上的贺武也有些坐不住了。 “晚辈受教了,晚辈还有一事想请教阁下,阁下认为,什么样的证据才能对国土的归属一锤定音?”星哲仍然低着姿态询问。 老使者一声轻笑,回答:“自古以来都是一样,双方都认,才是结束争议的关键,我告诉你,除非有白纸黑字写着我国承认边界的官方文书,否则免谈。” 星哲点点头,此刻他不再故作谦卑,而是挺直了腰身,目光坚定,对老者微微一笑,张臂挥向展开的古籍,用有力的声量问道:“那么这一册,足够了吗?” 刚刚还有些着急的诺嘉贺武此刻才反应过来,一颗心终于稳稳落定。此时老使者才微微察觉到一丝不妥,用手撑着目镜,躬身细看,这才发现这本古籍根本不是万亭的,而是苏罗伊卡的官方文件。 星哲走在殿上,用那与他单薄的身躯不相匹配的声量,用饱含自豪感的声音,充满力量地说到:“这份用万亭语书写的官方文书来自苏罗伊卡,伯爵阁下或许已经忘了,苏罗伊卡曾是我万亭的附属国之一,用万亭文字,说万亭语言。直到两百年前才自创了属于自己的文字,把方言改为官话,才拥有了苏罗伊卡自己的语言文字体系。伯爵阁下,我万亭固然不似当年鼎盛,但如今的万亭仍屹立在大陆之东,依然是这片大陆的王者,近两千年的时光里,从未变过!” 星哲的话语通过传话官的转述响彻了整个矢雨城,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震撼着矢雨城内每一个万亭人的心灵——这是他们的国家,一个有着光荣灿烂的、奇迹的一般历史的古国。 话音一落,殿上一片哗然,老使者愣愣地看着古籍上的苏罗伊卡官印,事实摆在眼前,此刻他早已无法再做任何一句辩驳。他抬头看向了国王诺嘉贺武,贺武明白老使者眼神的含义,他有些害怕,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两人对视片刻,直到老使者叹了口气岔开了目光,贺武也才暗暗松了口气。 “我们明白了。”老使者摇摇头,轻声说到,至此宣告了争议的结局。 此时叶归殿外的广场上,羽阳提着耳朵听着紧张的对话,直到听到传话官员传来好消息,老使者默认了国土归属,她震惊之余也不禁兴奋地握紧双拳,一瞬间,无论是殿内还是殿外,所有万亭官员都沸腾了。 “星哲大人真的是挽狂澜于既倒,不愧是未来的国王啊!” “是啊,万亭有星哲大人在,还怕什么呢?未来的万亭子民有福了!” “说的极是,今日若不是星哲大人,怕是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 ——羽阳身边的官员们互相聊着,话语里都是对星哲的赞叹。 谈判结束,灰头土脸的苏罗伊卡一行人离开了叶归殿,万亭这才进入了这周的朝会节奏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泠天与一众官员侍女侍者一起小心将所有搬运到偏殿的古籍一一分派回原处,它们来自浊立的各个地方,虽然有记录在册,但总有一时找不到的情况,很是需要泠天这个活字典在一旁帮忙清点。 繁忙的偏殿里,累得晕头转向的他不小心碰掉了一叠古籍,忙蹲下来一一拾起,心疼不已又自责地检查着有没有碰坏那些珍贵的书册。 当他看向地上某本古籍的万亭地图时,突然觉得好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蹲在地上,捧着那本画有地图的古籍,摸了摸画着地图的那页纸张,那页纸似乎比其他页面的纸张来得厚了一些,地图的纸翘起了一角,看着像是两张纸叠在一起粘牢了。 泠天想起这几日记忆资料时的不少矛盾与疑问,他伸手正欲揭开那个翘起的一角,此时终于等到朝会结束的庆宁夫人小跑着来到了他的身后,叫住了他:“泠天!” 听到庆宁夫人唤他,泠天连忙把书本放回桌上,与夫人行礼。其他侍者也赶紧上前帮忙收拾那些散落的古籍。 行礼过后,泠天抬头看向庆宁夫人,见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便先开口说明:“抱歉,夫人,那个……那古籍,和……和那个万亭同时期的官方文书混放在一起,我在……在第一遍查看的时候没有注意,注意到那是苏罗伊卡的官印,到最后才想起,好像是……那个……有一卷古籍的样式不太一样,是我不够仔细,差点酿下大祸,请夫人严惩。” 庆宁夫人一向对四个儿子严格要求,从没有给过什么好脸色看,但今日她看着泠天一张憔悴的脸上挂着眼下的乌黑,双眼肿胀通红,连睁开眼睛都有些吃力,一向逻辑清晰的他,今天却连话语都有些磕碰弯绕,夫人心中早已是万般的不舍,如果不是泠天拼了半条命在这件事上,谁能记得如此细小的差别,又谈何在杂乱的信息中想起这些差别。 庆宁夫人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此时允深也匆忙赶来,夫人收回望着泠天的心疼目光,对允深说:“带泠天回去休息吧,这几日我替你们请假,好好睡几日再说。” “是!”允深笑着答应,揽过泠天的肩把他往偏殿门口搂去,爱溺地揉着他的头发,兴奋直夸:“真有你的啊!” 此时星哲已经走到了庆宁夫人的身后,望向那兄弟二人愉快的身影,对夫人说:“刚刚……泠天为什么把古籍给我,而不是夫人您?若要一锤定音,应该是夫人您来做。” 那两人已经走出了偏殿,夫人仍然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说:“你不是未来的储君么,自然要你来做。” “可是……” 夫人打断了星哲的话,说:“是我让泠天一但找到定论的证据要立刻交到你的手里,你明白吗?未来的国王。” 听到国王二字,星哲移步到了庆宁夫人的面前,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旁人如此说就罢了,夫人你明明知道陛下心中的储君人选并不是我,而是泠天!我……我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一国之君,我没有丝毫灵力,除了一点学问,我什么都没有。况且……” 星哲不再说下去,而夫人明白他的沉默代表什么,她不惊讶,把羽阳安排在那个房间的用意,正是要让她引起众人的注意。 沉默片刻,星哲低头向夫人微微躬身,真挚且坚定地对夫人说:“无论储君是谁,如果……如果我还能在,我一定会拼尽我的所有去辅佐,绝无二心。” 不等夫人回复,星哲再鞠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偏殿,夫人望着他,那具单薄的身躯撑着繁重的朝服,坚定地朝着前方走去,见着此情此景,她心中的某个角落微微抽痛了一下,怕动摇了本心,忙集中了精神,唤来身边的侍者把车开来,准备回瑞安城好好休息一番。 而当她走出叶归殿的侧门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一众人见到此景忙不迭跪地行礼,她也即刻单膝跪下行礼,问:“大祭司,怎么惊动您了?” 那身影似有似乎,似乎在烟雾中,看得并不真切,声音也缥缈虚无地传来:“要救她,需将她送来矢雨城。” 那身影只留下一句话便又消失了,庆宁夫人被这句话惊得不敢回答,低头不敢动弹,久久才起身,忙对左右严命:“大祭司的话,谁都不准说出去。” 众人虽根本不曾听到任何话语,却也忙答应,书染扶起夫人,见她如此神色,不禁担忧。 第二十四章 制衣局 换下了一身朝服,在广场上站了三个小时的羽阳早已筋疲力尽,为她收拾好后侍女们纷纷退去,她躺倒在床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朝会一结束,她满脑子里都是际家四少爷际泠天的名字,明明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却突然特别在意这个人的存在。 羽阳想着,按照身边官员们的说法,那古籍定是四少爷泠天找到的,如果不是他,今日的谈判根本不可能那么快结束,或许拖到最后会是万亭失败也不一定,可所有人却一致地把功劳认到了大少爷际星哲的身上。羽阳不明白,那些官员难道看不出来么? 她躺在床上,种种思绪陆陆续续冒了出来:四少爷际泠天会不会觉得委屈,会不会觉得不公平,会不会在意自己的功劳被埋没? 越想越复杂,越想越在意,她摇摇头,坐起身来拍拍脸,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她看向阳台外那个已经五天没有人出现过的昱阁,一想到可能在今天见到昱阁管理员,不禁期待不已。 而刚被送回瑞安城的泠天已经困乏到了极点,被人送到安礼楼前,甚至连走路时都差点睡过去。回到房间顾不上更衣洗漱,扑通一声倒在了床上,沉沉睡去,贴身侍女芳玉勉强帮他换下了鞋子,盖上被子,命所有人不许打扰。 实在太久没有好好休息,泠天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一向严于律己的他从来没有把白日的时光用来睡觉过,这种陌生的感觉犹如穿越了时空,让他不太习惯。 “芳玉,什么时候了?”泠天揉了揉还惺忪的睡眼,询问此时一定会在门外守候的贴身侍女。芳玉走进了房间,手中捧着换洗的衣物,行礼后回答:“夜里十一点一刻,少爷,是否沐浴更衣?” “嗯……” 他动作缓慢地起了身,还未完全清醒过来,正要走去浴室,突然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惊道:“十一点一刻?!” 芳玉觉得奇怪,泠天一向不太会有这样激动的语气,回头看着他问:“是,有什么事忘了吗,少爷?” 泠天看了看身上的军装,来回走了几步,最后还是抓起芳玉手中干净的常服,小跑着进了浴室。看着他奇怪的举动,芳玉慢慢才理解——他这是急着到昱阁去。 而已经等了整整一天的羽阳早已经呵欠连连,坐在书房里画着图样,却是时不时回头看向背后的昱阁阳台,可此时已经夜深,明日羽阳仍要早起,她看向墙上的钟,终于是放下了忐忑了一天的期待,无力地瘫倒在桌上,喃喃嘟囔着:“是我……想太多了吗?” 羽阳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五天的心力交瘁源于那个只认识了几天的朋友留下的一句话,本已经渐渐消失的期待又因为今日的朝会燃起了希望,结果却又是一日白费的等待——羽阳有些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她起身把图样收好,关上了书房的灯,在阳台门前驻足片刻,回到了卧室,耍性子般闷头盖上被子,逼自己尽快入睡。 泠天用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换上了常服后小跑着到了昱阁四楼,然而他看到的只有紧闭的门窗和窗帘,那里一丝丝灯光都没有。 他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懊恼地撑着额头,望着那个熄灭灯光的房间,许久后才离开了昱阁,希望能快点到明天,赶紧见到她,告诉她自己并非爽约。 羽阳并不安稳地睡过一夜之后,等来她的不是原先安排的礼仪课。 “矢雨城?夫人让我即刻出发?”羽阳一边更衣,一边不敢置信地询问身边的侍女。 侍女一边忙碌地为她系衣结,一边抓紧解释:“夫人身边的侍女天没亮就来传话了,让您今日起到矢雨城制衣局学习。” “制衣局!那……那我是不是能见到大师们了?”刚刚还很紧张的羽阳,一听终于要到代表着万亭最高设计水平的地方学习,不禁激动万分。 侍女为她披上外衣,系好最后的衣结,带她坐在了梳妆镜前,继续说明:“是的,即日起您就要辛苦一些了,日常当值进王城并没有朝会的复杂要求,但也需要遵守不少规矩,您的礼仪课还未学完,我们又不能陪您一起去,许多事也不能帮衬,一切就靠您自己了。”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此时的羽阳早已经满心都在与瑶装大师们会面的激动情绪中了,并没有理解侍女对她的交代和她可能遇到的困难,匆忙梳妆更衣,带着满心欢喜出发前往矢雨城。 和昨日一样,车子开到了矢雨城外,羽阳被瑞安城这边的侍者送到了矢雨城的大门外,侍者正在与守门侍卫交代羽阳的身份与工作,羽阳抬头望着这扇巨大的城门,突然想到昨日的白影与可怕的疼痛,不禁有些紧张。 “伊大人,您请跟我来吧。”守门侍卫对羽阳行了个礼,给她做了个“请”的动作,邀她进门,羽阳却看着脚边的那横地界线,犹豫了起来。 “伊大人?”侍卫疑惑地又唤了她一遍,她点点头,鼓起勇气,闭上眼睛走进了城门。 这一次并没有昨日的那般黑幕袭来,也不见那个白色的影子,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矢雨广场,又试着走了几步,确定不会遇到昨日的那种情况这才松了口气,与侍卫连连道歉,跟上他的步伐,朝矢雨城东侧走去。 步行了一段路,走到东侧的一个边门处,此地已经有人迎接,那侍女与侍卫互相鞠躬行礼后,侍女走到羽阳面前再次行礼说到:“伊大人,我带您到制衣局,请跟我来。” “有劳了。” 没有特许是不能将车开进矢雨城的,羽阳只是百官之一,若不是今日是初次上任,连带路的侍女都不会有。羽阳跟着侍女穿过了不知几扇大门,走了有将近半小时的路才到了目的地——位于矢雨城东北一角的制衣局。 侍女带着羽阳走进了制衣局的大门,领她到一名女官面前,交代道:“这是庆宁夫人新上任的衣饰官,伊羽阳大人,庆宁夫人有命,即日起让伊大人在这里学习。” 女官笑着对羽阳行了个礼,说:“早些时候瑞安城的人来传令了,伊大人请您跟我来,我带您见罗蓝大人。” 听到瑶装设计大师罗蓝的名字,羽阳激动得差点失了分寸,嘴角露出几分藏不住的笑意,跟着女官走了。 屋内忙碌着的人们似乎窃窃私语着向羽阳投来了各式各样的目光,羽阳察觉到了几分,听不真切他们在讨论着什么,但仍然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寒意。 刚刚上了二楼,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了入口处,把她们堵在了楼梯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她着一身与其他人不一样制式的瑶装,似乎身份比普通人高了一些。女官看到她,脸上立刻带上了笑容,行礼问候:“仁文先生。” 羽阳见她正看着自己,也学着女官的模样行了一礼,女人这才露出了并不亲切的笑容,看着羽阳,对身边的女官说:“你带的这位,就是前段时间用一套粗制滥造的俗气煌银纱瑶装赢得了庆宁夫人衣饰官的那位?” 女人这一席话引得二楼的众人都笑了起来,听到众人如此,羽阳的嘴角耷拉了下来,那女官也慌了,忙说:“这是庆宁夫人的衣饰官伊羽阳大人,仁文先生,主事大人已经在候着了,我得快些把她带去。” 女人看向了那女官,不怀好意地曲折着音调问:“怎么,主事可以训话的人,我不可以么?她的官衔可是在我之下,她不会不知道吧?” 女官不敢再言语,只得低头站着。 羽阳明明觉得难堪,却也不得不努力扬起笑容,动了动那有些僵硬的身体,再次行了个更庄重的礼,说:“见过仁文先生,下官也是刚刚成为百官之一不久,不太认得仁文先生,失了礼数,还望先生见谅。” 说完这句话,羽阳想起夫人对她说过的话,她不再把头埋着,而是抬起头来,站姿端正地仰视着那女人的眼睛,面带着礼貌却不讨好的微笑。 那女人正打算说些什么时,她的身后走来了一个和她穿着相似的男人,趁着她开口前说:“怎么站在楼梯口说话呢,快上来吧。” 女人回过头,看到那个男人,不悦地别过头去,不再看着羽阳,也不看那个男人。 男人看了看两人,与羽阳点头示意后介绍自己道:“我叫施延,是二组的组长,她是一组的组长,谷仁文,虽然官衔有差,但总归是一起学习共事的,以后还要互相指教才好。” 听到施延的名字,羽阳欣喜不已,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与他的目光交会时给予了崇拜的眼神。 从前只在书上频繁见到他的名字,第一次见到本人,与羽阳的想象有些不同——施延比谷仁文年纪更大一点,三四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只比羽阳高了一些,一头及肩的黑发有些干枯毛躁,束成一段马尾在脑后,硬邦邦地撑起,与他有些粗糙的皮肤配着,如此一个人站在皮肤细腻打扮光鲜的谷仁文身边,似乎一下就能看出两人出身的不同。 谷仁文看向了天花板,双手抱胸说:“互相学习,也要对方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我可不愿意跟做出那种丑陋瑶装的人学习。施延,你想拍马屁,也得拍到对的地方。我还有事忙,你们好自为之吧。”话毕,谷仁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二楼入口处,朝不远处忙碌的长桌走去。 施延礼貌地笑着,请羽阳走上二楼,说:“不要介意,仁文性子如此,走吧,我陪你去见主事大人。” 虽然施延极力安慰了,但听到别人对自己设计的瑶装如此评价,她心中仍是五味杂陈,跟着施延的脚步来到了二楼最深处的房间门口,侍女通报后为他们开了门,羽阳终于见到了她最喜欢的瑶装绘衣匠——罗蓝。 第二十五章 白色军装 “主事大人,庆宁夫人的衣饰官到了。”施延与罗蓝报告过后走到了一边站着,羽阳进了屋,只见屋内的案台上,罗蓝伏案细细勾勒着桌面上的图样,长长的发掺杂了一些银白,发丝垂在案上蜷成一团,那双专注的眼眸前架着一副玻璃模样的东西,那是羽阳没见过的物件。 罗蓝没有即刻回答施延,只等手头那笔花样流畅地勾勒完毕,这才直起身来,抬头看向眼前的羽阳,只一眼,又低下头,一边继续绘图一边对羽阳说:“你没学过画画,对吧?” 这一问让羽阳瞪大了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才小声回答:“是……我,我只是自己喜欢画画,不是科班出身。”倒也不是羽阳不愿意学,只是年平岛那样的地方办到高中学校的水平已是勉强,岛民们最多也是高中学历罢了,哪来的地方专门学习画画。 罗蓝接着说到:“我见过你的图样,线条不稳,飘得很,虽然用色和创意有一定的天分,但基础不扎实。” 刚刚被谷仁文刁难都没让她有多沮丧,罗蓝这两句话下来倒是让羽阳的泪腺失守了,她埋下了头,不敢言语。 罗蓝见她半天没有回答,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对施延说:“她就交给你们二组带了,施延,你是画家出身,自然知道怎么打牢基础,就让她从最初等的学徒做起,即日起,只要她进了制衣局的门就不再是百官之一,明白么?” “是,主事大人,那我先带她下去。”施延答应道,鞠礼后带着羽阳离开了罗蓝的房间。 出了房间,施延见羽阳都快把头埋到胸口去了,只得笑着安慰她:“不必难过,主事大人一向严格,若是他人她不会如此要求,因为你是夫人交给她的人,她才会比平时更严苛,这是一种重视,你能理解她么?” 羽阳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说:“我……其实……抱歉,我失礼了。” 开口说了一半的话,羽阳不敢继续往下说,她心里难过的不是被骂,而是明明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这个冠军,根本不配与全万亭优秀的瑶装绘衣匠同台竞技,她却仍然窃取了这个宝贵的位置,可她又完全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诡异地成为这个衣饰官,她的内心,羞愧更多于其他的感情。 她沉默良久,自知悔恨已经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配得上这个冠军,她擦干了眼泪,抬头看着施延,眼神坚定地说:“我一定会好好学,施延先生,学生就拜托你了!”话毕,羽阳大大地对他鞠了一躬。 施延还是笑着,忙扶她起来,说:“教肯定要教,夫人把你交给制衣局,而主事大人又把你交给了我,我一定会负起责任。先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你的位置吧,今日我们就先从最基础的花样勾线学起。” 安慰过羽阳,施延把她带到了和大家一起的长桌处坐下,虽然其他人仍然在窃窃私语地讨论着,羽阳却已经不为所动,此刻她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衣饰官。 从在位置上坐下的那一刻开始,羽阳便心无旁骛,枯燥乏味地一幅幅临摹最基础的花样。当她觉得疲劳袭来浑身僵硬时,抬头见天色已经黑下,环视一圈,原先还热闹忙碌的制衣局早已经只剩下她这一盏灯还亮着了。 她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她似乎回到了年平岛上的简单时光。 看了眼天色,再不回去怕瑞安城那边也不好交代,羽阳准备收拾东西就走,这才瞄到桌上放着的一个大盒子。打开盒子一看,那是一套白色的军装,羽阳这才恍惚想起下午有人交代她跑腿,似乎是送这军装到什么地方。 “白色军装?那不是……” 想起这是王城御卫队的制服,羽阳连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抱着盒子快步下了楼。好在制衣局门口还有守卫值守,她忙停下脚步,礼貌地询问:“您好侍卫大哥,请问……御卫队在哪?” “出了前面的角门,往六部的方向走十分钟你就能看到了,大家都是白色军装,很好认的。” 得到了跑腿目的地的位置,羽阳连连感谢,抱着盒子快步朝侍卫所说的方向走去。 羽阳不太清楚此时是什么时间,更不知道等等要怎么回到瑞安城,一想到已经耽误了半天这个任务,心中更是不安。在这个还有些寒意的春日夜晚里,空气中充满湿润的小雨滴,矢雨城犹如一个巨大的灯笼般亮着,却是处处炫目,难以寻找方向,她绕了许久的路,问了不少于五六个侍卫,这才找到了御卫队的屯所,刚走到门口羽阳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子——那是昱阁管理员载她去浊立城区开过的,想起昱阁管理员说过这是四少爷泠天的车子,她意识到,这个只听说过名号的四少爷就在这屯所里面。 她小心走到门口,屯所内只有几个不当值的队员,但他们身上穿着的军装和自己手中捧着的不太一样。其中一人发现了躲在门边的羽阳,和善地上前询问:“这位女官,您这是?” 羽阳连忙站了出来,拘谨地捧着盒子,打开盒子的盖子问:“不好意思,请问……这个制式的衣服是谁的?我是制衣局的,过来送修补的衣服。” 那人看了一眼,用拇指指了指屋内,说:“是副官的衣服,喏,副官在里面呢,你送进去吧。” “好的,谢谢您!”羽阳道谢过后,盖上衣服的盖子,小心抱着盒子朝屋内走去,顾着埋头护好盒子,刚到门边她就与一人迎面撞了上去,一个没拿稳,整盒衣服被撞飞到了地上,羽阳也被撞得往后倒去,不巧又是在石阶上从高处摔下,她的后肘蹭在了地上,疼得紧闭起眼睛。 “你没事吧!”旁边的队员们被吓了一跳,大家连忙上来查看,帮羽阳把掉落的衣服拾起,却也是出于礼法不敢随意上前碰她。 羽阳忍着痛坐起身来,见手肘处磨了一大片伤口,抬头正欲看看撞她的到底是谁,可这一眼后她便愣在了原地。 只见眼前的那人,一身华丽威严的白色军装,腰间配着一把剑柄雕刻精致图样的剑,胸口的流苏装饰被她撞得凌乱了几分,一头暗紫色发与棱角分明的面容,背着光也仍能看清那一双利目中此刻却更多的是惊讶与慌张。 “阿佑?”羽阳不敢相信地叫出了泠天的假名,一边的队员听到,连忙跟她解释:“您是不是认错人了?这是我们御卫队的泠天大人啊。” “……”羽阳愣在了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此时的泠天连手都不知道要往何处放了,目光四处飘忽着,半天才把眼神收回到羽阳身上,走下阶梯将她扶起,将她的袖口小心挽起,见手肘蹭伤了一片,不禁皱起了眉头,对身边的人命道:“去取医药箱。”说完,他又看了看羽阳那双仍然震惊着的眼睛,心虚地飘忽着眼神,说,“……先进去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再说。” “……”羽阳没有说话,跟着他走进了屋内,队员拿来了医药箱便都离开了屋里,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两人面对面坐着,泠天熟练地取出药酒与纱布,一手抓着羽阳的掌心抬起,一手小心擦拭着那一大片伤口,羽阳没忍住疼,“嘶”了一声。 “忍着点,马上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泠天的话语似乎带着和平日不一样的温柔,让她刚刚还有些气愤的心情被消去了一半。 似乎是其他队员也察觉到了什么,大家都找各种理由外出了,偌大的屯所突然只剩下两人,安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为羽阳处理完伤口,泠天收好了手头的工具,坐在了羽阳对面,却还是不敢看她,手指不时敲着桌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的空气里,时间一点点推移着,羽阳的气愤慢慢的也没残留多少了,想起自己当着他的面几次嘲笑过他的名字,羽阳心里也多了几分愧疚,慢慢的,也不舍得在心里怪他的隐瞒了。 半天过去,她才鼓起勇气询问:“你……是……际泠天?” 泠天点了点头,说:“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 “只是?” “只是怕说出自己的身份,你就不会把我当朋友一般对待了。” 就在刚刚,羽阳还以为泠天隐瞒身份是为了捉弄她这样的平民,此刻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怎么会呢,不管你是谁,朋友就是朋友。嗯……倒是你,你会不会怪我老是嘲笑你的名字?” 泠天急忙解释:“当然不会,还有,前几日不是我无故消失的,是……” “我知道的。”没等泠天解释清楚,羽阳早已经满眼笑意地看着他,说,“我知道的,你在保护万亭,对吗?” “……”泠天还想解释些什么,顿时语塞,觉得心漏跳了一拍。 他呆呆望着眼前人那双笑意满满的眼睛,望着望着,她的丹唇轻启,对他说到:“如果我猜的没错,星哲少爷那卷古籍是你找到的。那日若没有你,后果不堪设想……还好,万亭还有你在,是你拼全力守住了万亭重要的领地。听说你都没有怎么睡觉,果然,你的眼睛还是肿着的呢,一定很辛苦吧?” “……” 他沉默了。 他并非贪图名利的人,从不在意功劳在谁身上,也早已经习惯了夫人的严厉甚至苛待,他一直认为自己付出多少都是应该的。而此时羽阳的这一番话却让他冒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陌生却又熟悉的温暖——犹如在疲惫时躺倒在舒适温暖的床上,犹如寒冷时被披上了厚厚的绒毯,那恰如其分的温暖,毫无防备地涌向他慌张的心口,他的脸上滚烫着,心中悸动着,突然在胸口闷着一大口气,无法呼吸。 他猛地站起身来,朝门边走了几步,生怕羽阳看到他通红的一张脸。羽阳疑惑地看着他,半天才听他僵硬地说:“不早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哦,好。”羽阳简单答应,忙要拿桌上的衣服给他,见那白色的军装被弄脏了大半,皱起眉头念着,“怎么办,都脏了。” 泠天一把抓过衣服,慌慌张张地放进盒子里抱着,只管往前走去,边说:“我带回去,走吧,很晚了。” 羽阳站在屋里,看着他一身肃穆军装却抱着一盒衣服的可爱模样,不禁笑了起来,跟着他加快走着的步伐,却总是落后他两步路的距离——似乎是泠天怕她看到他脸上尚未褪去的红晕。 第二十六章 连信锁 就在羽阳与泠天一同离开矢雨城后,一名被羽阳问过路的侍卫匆匆地朝王后所在的梓和宫赶去,气喘吁吁地赶到寝殿门口时,被正好走出寝殿的王后侍女拦下,把他带到了一边,小声询问:“什么事走得这么急?” 那侍卫已经上了年纪,是岚雪王后从家族带来的亲信,借着职务之便作为岚雪王后的眼线,侍卫喘着气歇了一会儿,附耳对那侍女说:“我见到一个和大小姐长得很像的女官。” “大小姐?!”侍女忍不住惊叫出声,侍卫连忙让她噤声,拉着她要到一旁说话,可刚走了两步,寝殿的门就被打开了,两人定睛一看,正是王后宫中的侍女长——岚雪王后最亲近的贴身侍女,两人连忙行礼。 她走到两人面前,严肃地说:“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若有一句不实,死罪难免!” 侍卫吓得连忙埋下了头,小声说到:“岂敢!小的句句属实!” 见他们如此惶恐,王后侍女长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让两人起身,侍卫忙附耳说:“我刚刚在制衣局附近见到了一个女孩,长得和大小姐特别像。” “说清楚,是一模一样,还是相像?” “只是相像,但是那双眼睛和我们大小姐简直一模一样!还有笑起来的时候,连嘴角都是一样的。” 侍女长忙问:“眼睛和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头发眼睛?”侍卫回想了一下,说:“都是黑色的。” 隐隐约约的,侍女长似乎是松了口气,再询问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看起来像是制衣局的新人,我也是第一次见。” “这就去确认一下是归属哪里的官员,我要更多这个人的消息。” “是!” 侍卫急忙应答,匆匆离开了寝殿前,侍女长连忙进屋,刚进门就见到岚雪紧锁着眉头站在门边,忙上前行礼,正准备回禀,岚雪却已经念着:“不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 侍女长回头看了一圈,确定没有旁人在此,这才关上了门,走到岚雪身边,半蹲着回话:“王后莫急,那女孩是黑发,并非棕发,更何况当年我们确实……” 说到这里,岚雪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望向了侍女长,侍女长连忙低下了头。 岚雪尽全力回想着往事,想得头都疼了起来,她揉着太阳穴,小声说到:“即使不是,这贱人与姐姐长相相似也是麻烦。去,一定要查清楚,千万不能让陛下见到她。” “是。”收到了岚雪的指令,侍女长即刻离开了寝殿去调查羽阳的背景,只留下岚雪一人思索着过去的种种,再三确定着过往发生的一切,她抬头看着这华丽无比的王后宫殿,手中紧拽着桌上工艺繁复的桌巾,她所拥有的一切全拜她的姓氏所赐,若她不是族长的女儿,若不是排除了麻烦的姐姐们,比国王小了十七岁的她绝不可能站在这个国家的顶端,她已经拥有的,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夺走。 矢雨城中手眼通天的人不止是王后,在王后得知消息前不久,国王诺嘉贺武的书房里也有眼线前来回报。 一侍女小心翼翼走到了诺嘉贺武的书桌前却久久不说话,等待了半天,贺武才明白了她是在顾忌一旁的夜风。 “直说吧,夜风是自己人。” 虽然诺嘉贺武如此说了,侍女仍然不愿意开口,夜风走到桌前,微微颔首与贺武道:“陛下,臣先到殿外等候。” 贺武不想如此,也只得点头答应,待夜风离开了书房,关上了门又等了一会儿,侍女这才走到靠近贺武的地方,小声说到:“有侍卫来报,制衣局今早来了个女官,是夫人的衣饰官,长得……和王后相似。” 听到这,贺武摇头笑道:“和雪儿长得像有什么奇怪的吗?有多像,让你们如此惊讶?”觉得侍女大惊小怪了,贺武也不怪罪,只是笑着继续手头的工作,并交代道,“让夜风回来吧。” 侍女见实在无法躲开避讳,只得直言:“陛下,是……和那个王后像,不是岚雪王后。” 话毕,贺武刚要落下的笔尖悬在了空中,愣了半天才小声提问:“头发是什么颜色?” “头发的颜色是黑色,但……那人是庆宁夫人的人,陛下知道的,庆宁夫人习得不少奇怪的灵术,眼见不一定为实。” 贺武放下了笔,沉默良久才对那侍女说:“庆宁那家伙,各国的巫术、灵术、法术都习得不少,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既然是庆宁的人……就先当不知吧,本王自会问她。” “可是!”侍女又靠近了一些,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当年从火刑刑场上救下那位王后的,就是庆宁夫人啊……” 贺武又思索了一番,长长叹了口气,说:“本王明白了,本王会让人看着这个女官的。” “是。” 侍女退出了书房,夜风见她脚步匆匆便知发生了些要紧事,他等待了一会儿才走进书房,正欲走到一旁站好时,贺武叫住了他:“夜风,跟你说件事。” 夜风停下脚步,站到书桌前颔首行礼,等待贺武的命令。 “嗯……庆宁那边……新来了一个女官,是她的衣饰官,听说最近都在制衣局学习,今天起留意一下这个女孩。” 听到事关羽阳,夜风顿时紧张起来,他原以为羽阳只在瑞安城里呆着,偶尔参加一下朝会并不会这么快被发现她的蹊跷,可这才刚过朝会,她存在的事竟然已经到了国王的耳边。 见夜风久久没有回复,贺武抬头看了看他问:“是不是这任务给得没有头绪?” “不,夜风明白,请陛下放心。” 得到了夜风的应允,贺武也放宽了心,夜风一向是他最信得过的左右手。 夜风回到贺武身旁不远处继续守着,但思绪却都落到了羽阳身上,贺武让他看着她是为了什么? 另一边,泠天已经驾车把羽阳送回安明楼前,车稳稳停下,羽阳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跟泠天说。 还没等羽阳组织好语言,泠天的手中抓着两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取来的红色绳结,先开口对她说到:“这是连信锁,我把它绑在你的手腕上,若是遇到了什么急事需要我,直接把它扯断,我会第一时间知道你在哪里。” 话毕,泠天先为自己戴上了一根绳结,再拉过了羽阳的手,为她在手腕处系上。 “好了。” 被他拉着手戴上首饰,羽阳的脸上烫烫的,低头看着那漂亮的红色绳结——那绳结分为了两段,中间有根细细的小绳接着,的确是用力就能扯断的样子。 “这是红色的装饰品吧,不是只有国王陛下才能用红色装饰品么?我已经不是普通民众,百官要遵循贵族的规矩,我……我能用吗?”羽阳担心地问。 泠天露出了笑容说:“是陛下送我的,只有这一对。” “啊?!这么贵重?那……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一听是国王陛下所赠予的贵重之物,羽阳突然觉得手都重了几分。她这一问却是难倒了泠天,他忙看向其他地方,摸了摸鼻子,说:“嗯……我是想,若是有什么事,彼此有个照应。” 羽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看着手上的红色绳结,那是国王所赐之物,他却就这么毫不犹豫地戴在了她的手上,一想到泠天对她的这般照顾,若自己连几句真心话都支支吾吾,那算得什么? 她抬起头,虽然还是有些勉强,无法与他对视,她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我……刚刚在路上的时候一直在想,这段时间若不是你,我恐怕会非常的孤单吧。虽然还是没有家里的消息,还是非常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多。以后,不管你是昱阁的管理员,还是四少爷泠天,你都是我在瑞安城最好的朋友!” 羽阳说得很认真,可泠天居然没有认真倾听她说的话,他的注意力早已经被她眼中灵动的流波吸引,听着听着,露出了淡淡的一丝笑意。 见他只是傻笑着并不回答,羽阳皱起了眉头,有点生气地问:“喂,你有没有在听啊?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敢说这些话的!” “啊?嗯……” 见他反应还是木讷,她故作生气的样子,实则笑了起来,起身解开安全带,一路小跑着往安明楼大门而去,到了门口,还不忘回头看看他走了没,见他的车子还停在原地,这才开心地跑进了安明楼里。 泠天看着手中的红绳,笑容越来越肆意,一想到今日她说的那句话,心中突然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勇气,他就这样呆呆笑了半天,好久才回过神来启动了车子往安礼楼而去。 然而就在羽阳走到楼梯前几步开外的地方时,她突然感觉眼前一黑,竟是直挺挺地往后瘫在了地上,吓得周围的人赶紧围了过来。 一侍女急忙把她扶起,还好地毯柔软,她并没有摔伤,一群人手忙脚乱,有叫医生的,有倒水拿毛巾的。但羽阳昏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只过了十余秒她就睁开了眼睛,忙对身边的人说:“我没事,我没事。” 侍女见她醒转了过来,忙扶着她到一边的沙发上坐着,可羽阳仅仅晃了晃脑袋,眩晕又全好了,身上也没有别处不适,她环顾四周,一群人眉头紧锁地看着她,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她充满歉意地对他们说:“不好意思,吓到大家了,我没事,可能是刚刚有点晕,现在真没事了!”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散开,只有最开始扶她的那侍女陪着回到了房间,送她到床上后这才安心离去。 坐在床沿上,看着侍女们忙碌着为她端茶递水,她却一头雾水,刚刚明明是晕倒了,为何那么快的醒转过来,意识俱在,醒来却一点难受的地方都没有?就像断了电的电灯又很快恢复了电力一般。 但总归是眼下无事,她也不再多想,抓紧洗漱整理,只希望能赶紧休息,否则明日又是一日的忙碌。 对于今晚的事,羽阳的反应还算冷静,但有个人却无法冷静…… 第二十七章 时限 听到羽阳在安明楼大厅晕倒的消息,庆宁夫人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忙细问:“晕倒了?晕了多久?现在怎么样?” “并没有多久,伊大人很快就醒了过来,也似乎没有什么不适。” 明明是听起来容易让人觉得放心的消息,庆宁夫人却更担忧了。 众人退去之后,只剩下她的贴身侍女书染陪着,她扶着额头,苦恼地叹道:“大祭司说,想救她就得把她送进矢雨城里,可……这就不得不让陛下更早知道她的存在。” “您让羽阳小姐住进那个房间,不就是为了让大家注意到她么?”书染问。 庆宁夫人叹了口气:“我有意试探他们几个对羽阳的态度,特别是星哲、泠天与夜风的态度。尽管如此,这也只限于在这瑞安城里,在我能掌控的地方,可……她若到王城去,必然有不少变数。” 书染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希望能让她平静一点,宽慰道:“话虽如此,毕竟那是大祭司之命,不要说是您了,就算是陛下也不得违抗,既来之,则安之,等她见到了大祭司,定会有转机的。” 庆宁夫人接过茶杯,问:“今天什么时候了?” “三月三十日,马上四月了。” “四月……能拖到现在,已是不易……”想到这,庆宁长叹一口气,苦恼地闭上了眼。 侍女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还有一件事需要与您禀告。四少爷之前一直瞒着伊大人自己的身份,今日与她坦白了,伊大人和四少爷两人似乎走得很近。” 夫人听出了书染语气里的担忧,摆摆手说:“算不得什么事,我本意如此。” “可是……”书染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提醒庆宁。 “有话就说。” 即使获得了庆宁的允许,书染还是犹豫了片刻才敢开口:“泠天少爷毕竟是陛下钦定的储君人选,他若是察觉到了伊大人的身份,会不会……对伊大人不利?” 对于这样的猜测,庆宁夫人甚至没有思考便果断回答:“不会。” 跟随庆宁四十余年的书染早就知道她会如此回答,而自己担心的正是庆宁对泠天几近无条件的信任,书染叹了口气,说:“夫人,您相信自己的孩子,可这终归是王权,是凌驾于您之上的绝对权力,是万亭千万臣民的君主,泠天少爷……真的会心甘情愿让出国王之位么?我的这些话,夫人估计并不爱听,觉得刺耳,但……为万亭下个百年的繁华安定计,您不得不用臣子而非母亲的角色思考。” 庆宁夫人皱起了眉头,书染这一席话的确刺耳,但她也不得不听进这些刺耳的怀疑,那毕竟是王权。 书染接着说到:“不只是为了苍生而慎重,夫人也不得不考虑,万一泠天少爷被正式册封为王子殿下,坐在储君之位,等到羽阳小姐回到了她的位置,泠天少爷就是被废黜的储君,他的处境会如何艰险……而且,这是我们默认一切顺利的一厢情愿,您怎么就能肯定羽阳小姐一定能成为储君呢?或许最后……他们会成为王权争夺的两方,互相残杀,你死我活……” 对于书染的担忧,庆宁自有考虑,她说:“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我也早已尽力布局。长沁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今日成了邻国王妃,再无继位可能;星哲声望最高,却没有丝毫灵力,是无法威胁任何人的存在;泠天实力最强,却因为我的压制没有足够的声望;双生子自不必说,我从未让他们有过任何成为国王的可能。书染,你跟随我这么多年,应该明白我已经尽全力分权布局,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到羽阳的地位,这是我身为臣子的算计,可……无论如何,身为母亲的我,希望我能拥有这个权力去相信我的孩子们,特别是泠天。我也必然会保护他们,不让他们成为互相残杀的对手。” 一路跟着庆宁,对于她的布局书染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但她也有许多不解,今日既已开了口,她也大可直言自己的疑惑:“夫人的用心,旁人不说,属下自然是最能体会,但属下仍有一事不明。陛下早已经答允您,他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会让您的孩子成为储君,您为何要带回羽阳小姐?您努力了大半辈子,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要如此拱手相让么?” 提到这件事,夫人沉默了,许久后才喃喃自言自语着:“谁知道呢,这大半辈子,究竟为了什么呢……” 次日,羽阳比昨日早起许多,让侍女安排了车,早早地来到了矢雨城。 车子仍旧停在了矢雨城外,羽阳并不着官服,而是简简单单地穿着和普通侍女没什么区别的瑶装,到了矢雨城正门,出示了昨日获得的制衣局令牌,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制衣局去。 时间尚早,矢雨城内除了站岗的侍卫之外没有什么人在走动,安静的春日里,羽阳终于空出了几分心思在路边的花草里,这是王城里那些万亭最优秀的园艺匠们精心培育的成果,一步一景,空气里都是清新的芬芳。 步行到制衣局时,连门口负责问答的女官都还没到岗,制衣局空无一人,她有些放肆地迈着不规则的小步子,小小跳跃着上了二楼。 刚到楼梯口,羽阳发现她的座位前站着个人,定睛一看,那正是制衣局主事罗蓝,正端详羽阳昨夜没有收起来的画稿。 羽阳忙收起了轻快的步子,整理着装,赶紧在脑中回忆标准的行礼姿势,紧张地走到罗蓝身后三步之外的距离,双手互相扣住指节,扶在肚脐眼上方两指的地方,半蹲颔首问安道:“下官见过主事大人。” 罗蓝仍看着她描绘到一半的练习图样,令她:“起身吧,制衣局里没有尊卑,无需对我行礼。” “下官不敢。”羽阳起了身,见她今日眼睛前没有架着那个玻璃模样的东西,这个六十余岁的女人,身上有种值得依赖的气质,或许是因为崇拜,羽阳的心扑通扑通跳着。 罗蓝放下了手中的图样,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只是看向羽阳,把羽阳看得不知如何是好。罗蓝刚想开口评价她的图样,想想又作罢,只问她:“为什么学做瑶装?” “因为我觉得,能帮我们这些平民做出一辈子就几套的瑶装,那是很珍贵的事情。”羽阳谨慎地回答,但话音刚落罗蓝便一声轻哼,说:“如此,你此刻在这矢雨王城里的制衣局,又算是什么?” “我……”听到自己最崇拜的大师如此质问自己,她的心里顿时一阵委屈与酸楚,她确实从未想过要为任何贵族设计瑶装,但如今站在这庆宁夫人衣饰官之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标榜只喜欢帮平民设计瑶装的自己。 羽阳很在乎罗蓝,很想好好解释,可此刻千头万绪,实在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而且就算多说些什么也颇有狡辩之嫌。 她只得回答:“是……下官心里很清楚,我忝居此位,实在愧疚万分。” “你明白就好。”罗蓝没有对她客气,“可能因为夫人一时的欣赏让你坐上了这个位置,也有可能你的确有我所不知道的本事,无论如何,来到这里,你必须名副其实地成为一个合格的衣饰官。” “下官明白,下官一定会跟着施延大人好好学,一定不会辜负主事大人今日的教诲。” “不必用这些精致的甜言蜜语哄我,我只看结果,下周我再来,若你未能描摹好这些花样,别怪我不客气。”罗蓝丢下一句话,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虽然这话冷冰无情,羽阳仍感受到了罗蓝在她心口点上的一团火焰,她笑了起来,振作起精神对走远了的罗蓝提声回答:“多谢主事大人,下官一定会的!” 罗蓝面上不悦,心中竟实在地感受到了她的热情——当她看到羽阳的桌上放了大量的临摹练习,仅仅一天就做了他人两三倍的量,足见她的沉静与努力。罗蓝许久未见如此学艺不精却又勤勉努力的孩子,心中有着复杂的点点欣喜。 罗蓝走到房间门口的窗边,无意间瞄了一眼,发现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十余名白色军装的王城御卫,环顾四周,发现制衣局早已经被御卫队的人包围,敏锐的她看向了刚刚还在和自己说话的羽阳,此刻的她早已经活力满满聚精会神地坐在位置上开始练习临摹图样,并没有察觉到罗蓝的目光。 见到这番阵仗,罗蓝心里打起了鼓——眼下发生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反常。 在庆宁夫人公开招募衣饰官之前,瑞安城的百官设置内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官职,庆宁夫人身为王族公主,衣服一向是代表万亭最高水平的罗蓝亲自设计的,十余年的相处,罗蓝清楚庆宁夫人不是昏庸之人,不可能随意选择如此技艺稚嫩的新人担此要职。 这人是谁?罗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想得太简单了。 第二十八章 梨树下 当施延来到制衣局时,羽阳已经练了好一会儿了,他站在她身后看了半天,直到羽阳手中的羽绒细头笔开了叉需要更换,她这才发现身边站着的施延,笑着跟他问好道:“施延大人,您来啦?” 施延笑着,他拿起羽阳正在画的图样,又看了看桌上摊开着的几张,对她说:“昨天不是挺晚回去的,今日又这么早来?来日方长,你要注意休息。” “不会不会!”羽阳忙摇摇头,“我水平跟不上大家,自然要更努力才行,对了施延大人,您可以帮我看看这个图样吗?” “自然。” 施延搬来了椅子坐到羽阳身边,还没来得及去自己的座位整理一番,即刻开始帮这个心急的学生教学起来。 施延不愧是国手,仅仅不到两天的时间,羽阳已经感觉到了巨大的成长,顾不得休息,用餐时间到也只抓了个饼在手上,一边画着,一边啃着,不肯浪费施延能当面指导的一分一秒。 不过这里毕竟是制衣局,设计只是日常工作中的一个部分,画稿、选料、制衣、修补、改制、测量、记载、送衣……没有人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下午时分,在外跑了半天回到制衣局的谷仁文见施延坐在羽阳身边悉心指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问身边的官员:“怎么,施延一直在教她?” “是……昨日还好,今天施延大人陪了半天,一直在教导她基础的东西。” “哼!见人家是庆宁夫人的手下就这般去巴结,他施延怎么就这么不知身份?平民就是平民!只会和平民搅在一起,沆瀣一气!”谷仁文越说越气,见身边官员捧着一些衣物,问,“这些是修改好的衣服么?” “是。” 想到送这些衣服要一处处跑腿,光是送完就够她走到腿疼的,谷仁文心生一计,说:“去,把这些都交给她,今日务必送完,否则不许回来!” 官员连连答允,虽然施彦与谷仁文等级相同,但谷仁文是万亭十贵族之一谷家有头有脸的人物,施延是平民入朝,没有家族撑腰,自然矮人一截。 抱着那一大叠衣物,官员走到了羽阳身边,将衣物放在了羽阳身旁的桌子上,施延与羽阳一同抬头看向他,羽阳问:“这是?” “这是你下午的工作,务必在今日把这些衣物送到位,不得有误。” 官员说完,不等羽阳回复就匆匆离开了。施延是认得他的,知道那是谷仁文的亲信,他皱着眉头说:“不去也行,我去跟仁文说。” 施延刚说完话,羽阳已经抱着衣物准备出发了,说:“来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了,这也是我必须要做工作,施延大人您先忙吧!我去去就回。” “可……” 没等施延拦下她,她已经抱着那些衣物小跑着下楼了。在制衣局门口将衣物好好地装进木箱,羽阳仔细阅读着单子上的地址,这才知道那是十二个不同主人的衣物,有的是裙子,有的是单衣,有的只是头饰,可她初来乍到,对矢雨城一点都不了解。 羽阳一下就犯了难,只能先问问门口的侍卫,侍卫看了看那单子,给她指了最近的地方,并告诉她如何前往,她连连道谢,朝着西边最近的宫殿走去,可矢雨城是比瑞安城大上十倍的城池,要在这里找到一个个并不显眼的小小房屋,对于一个手头没有地图的人来说可谓是海底捞针。 朝着西边走去,在房屋间绕了足足半个小时,羽阳连第一个地址都没能找到,此时已经有些腿酸了。她不知道的是,有个人一直在她身后跟着绕了半小时的路。 此时,那人想起了那天为她催开了芍药花的事,无奈地笑了笑,只得绕了一圈,装作偶遇出现在了她面前。 “夜风少爷?”焦头烂额的羽阳此刻突然在小道转角处遇到了夜风,在这巨大的迷宫中还能遇到认识的人,羽阳不胜欣喜,不过她见夜风一个人出现在这偏僻的地方,觉得奇怪,忙问他,“夜风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夜风站在她面前,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闪着和善的笑意,故作凑巧的惊喜,说:“陛下派我去找个人,刚完成任务,你呢,怎么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我……”羽阳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尴尬地说,“我好像……迷路了。” 夜风已经看着她抱着那巨大的木箱走了半天了,忙要接过那个箱子,说:“我帮你拿吧。” 见夜风要帮自己搬东西,羽阳吓得连连后退,摇头紧张地说:“夜风少爷千金之躯,岂能让您做这种粗活。” 见她如此生分,夜风心中一沉,但也只消沉了一下,他还是伸出手来,不顾羽阳的阻拦抱走了箱子,看了看箱子上的地址,朝着目的地的方向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对羽阳说:“我一个男人,岂能安心在一旁看着?” “我……”羽阳两手空空,跟在他身后走着,担心她作为瑞安城的官员会给夫人惹来麻烦。 夜风分析道:“你手头的单子里有十二个地址,若是让你一个个找,或许到半夜都不一定能送完,我已经想好了路径,你跟紧我,我逐个带你去。” “啊?”听到夜风少爷要带她走完这十二个地址,羽阳吓得小跑着到他面前,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急切又不安地阻止道,“万万不可夜风少爷,这些小小粗活交给我就可以了,岂敢劳烦您如此费心费力,请您把箱子给我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您千万别耽误了陛下那边的工作。” 夜风站在原地,看着她眼睛里陌生的谨慎,听着她话语里的“您”,他感觉到此刻真正手足无措的不是羽阳,而是自己。他看着羽阳的眼睛,整理好思绪,说:“你是泠天的朋友,对吧。” 听他如此问,羽阳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若旁人问起,她真的回答自己是泠天的朋友,那可是大大的僭越,可一想到夜风和泠天是挚友,她也放下了防备,木讷地点点头。 见她承认,夜风说:“他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你不必如此客气。”他往前走了两步,靠近到羽阳面前不到半尺的距离,羽阳这才放下了拦住他的双手,仍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他轻松一笑,绕到羽阳身后,继续朝前走去,催羽阳跟上他的步子:“走吧,我们得抓紧。” 这一番对话之后,羽阳认定他帮助自己是因为泠天,心里的压力小了许多,这才能放心跟在他的身旁。夜风步履轻快,一身笔挺的白色军装雕琢着金色丝线绣上的图样,作为长官的他不需要戴帽,漆黑的发在午后的阳光下仍是透黑的光泽。他的腰间佩着一柄比普通的剑更细长不少的长剑,上面的纹路装饰看着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东西,让羽阳倍感好奇,盯着看了半天,不知不觉中已经稍稍弯下了腰。 赶路中的夜风用余光瞄到了她的小动作,意识到她是在看自己的佩剑,放慢了脚步,问她:“羽阳,你是在看夜神长剑吗?” “唔……”被戳穿了行径,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问他,“这把剑叫夜神长剑?它看起来好像……有一定年头了吧?” “嗯,这是我们伏芝家族的家传宝物,有三百多岁了。” “那它是装饰,还是?” 夜风看了她一下,露出像是说起老朋友一般的轻松笑容,带着一点骄傲的语气地说:“我们御卫队内的剑被它砍断了不少,连泠天都不让我用它与他练剑,怕他的好剑豁了口。” “这么厉害吗?”听到夜风的描述,羽阳的眼睛里露出崇拜的光芒,又低头细细品味起上面的花样,心痒难耐,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求着,“嗯……夜风少爷,您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把夜神长剑借我一会儿,我想把上面的图样给描下来。” “自然可以。” 得到了夜风的应允,羽阳喜得连连点头,感谢道:“谢谢您,夜风少爷。” 听着她一遍一遍用敬语与自己对话,夜风心中罕见地勾起了一丝烦躁,他停下了脚步,看着羽阳,却也不说话,把急忙停住脚步的羽阳吓得不轻,误以为她说错了什么话,只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般低头立在原地,偷偷抬眼看了看他的表情,那是有点生气的样子,却也只是柔软的生气。 夜风觉得奇怪,他不是急躁之人,更是从不生气的人,此刻却有点话噎着,不吐不快:“羽阳,或许我有些冒昧,但……我希望你也能像对待泠天那样,把我当作你的好朋友。” 听到他用诚恳且谨慎的语气对她如此说话,羽阳有些吃惊,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见她不再躲避目光接触,夜风的神情中流露出多了几分的温柔,不是平日里对待他人的那般,是一种从心里溢出的,想保护好她,与她更接近的温柔。 可羽阳并不是个如此简单就能打开心扉的人,自从进了瑞安城,她就明白了必须处处谨慎的道理,即使夜风如此诚恳,她仍不敢就此放肆,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露出谨慎的笑容,对他说:“那以后,在没有其他人在的地方,我就像叫泠天一样,叫你夜风,可以吗?不知这样是不是僭越了身份……” 夜风终于是放心地笑了,他问羽阳:“身份……你觉得,什么是身份?” “啊?”羽阳刚放松一点,被他一提问瞬间又紧张起来了,她支支吾吾地想了半天,只得笑着挠挠头说,“应该是……官阶的差别吧?” 夜风摇摇头,对她说:“其实我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普通,平凡,在这尘世中渺小得犹如尘埃。只不过我将是赤域领主,只得比其他人多了一层沉重的枷锁。我的生命不属于自己,它属于万亭,属于伏芝家族,属于赤域万民,这就是我的身份。其实身份只是好听一点的说法,身份不过是一个个普通的人,戴着的不同枷锁罢了。” 午后的一阵风吹过在他们身旁摇曳着的梨树,吹落白雪般的花瓣,在春日难得的阳光里,每一片都闪耀着灿烂的光芒,羽阳呆呆望着站在风中的他,那一头黑发随着风与梨花轻轻舞动着,可这些都不如他那温柔又诚挚的微笑来得夺目。 这一刻羽阳终于放下了心中的谨慎,她也第一次感受到,为何大家都能亲切地谈论这个身份贵重的贵族少爷。 看羽阳似乎在发着呆,夜风催促着她出发,两人继续朝着不远处的宫殿走去,军靴踩着石头路面的清脆响声,伴着午后树梢上的叽喳鸣唱,安静美好。 第二十九章 青墨明珠 幸亏有夜风帮忙,羽阳在天黑后不久就完成了任务。夜风把她送回了制衣局,此时制衣局已经没什么人了,刚到门内羽阳便急急忙忙取来纸笔,想要抓紧把夜神长剑上的花样画下来,可刚刚准备跟夜风要东西时,夜风却反悔了,他一手握住了剑柄,摇了摇头。 “嗯?你不是说可以借我画下花样吗?”羽阳有些急了,生怕错过这珍贵的资料。 夜风缓缓向门边后退着,只留下一句话:“下次吧,给我再见到你留个借口。” 话毕,他留下夜色里的朦胧笑容,转身离开了制衣局,只剩下羽阳提着笔,愣愣看着他在制衣局的小道上走远,半天才缓过劲来。 想到还落下了不少需要练习的图样,她收起纸笔就往楼上赶,顾不上用晚餐,抓紧时间完成早上施延所布置的任务,直至瑞安城接送她的侍者派人来催,她担心让侍者等待太久,这才放下了手头的笔,收好画稿,离开了制衣局。 在夜色下的矢雨城内走着,羽阳路过了御卫队的屯所,却不见泠天的车子停在这里,不禁有些失落。赶到矢雨城外时,羽阳见侍者靠在车门边打盹,有些内疚,连连道歉着上了车。 “不好意思,嗯……你是固定来接我的吗?我们可以约个时间,以后你也方便。” 那侍者一边开着车,一边回答道:“不要紧,伊大人。我们都是随时待命,不管您到几点都可以找得到我,只不过怕大人您劳累,才派了人提醒您要注意休息。对了,郡主大人今日来瑞安城,安明楼的人手大多都去伺候郡主了,若您有什么需要的找不到人伺候,请随时跟主事大人说一声,或者告诉我也可以。” “郡主?”羽阳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 “还能是哪个郡主呢,际家就淑窈郡主这么一个郡主,我们星海城琦凯大人的独生女,那可是我们青墨的明珠,少爷们和夫人都十分宠着呢。” 羽阳努力从自己的脑海中搜寻着这些名词的来源,从小在年平岛长大的她,对这些平民都再清楚不过的名词完全不了解,幸而入城后的礼仪课、历史课上都有学到。青州城主际琦凯——泠天的叔父,是他父亲际靖凯的亲弟弟,负责驻守青墨领地的首府青州,那星海城就是青州的首府城池,听说风景绝美,是在一片湖泊上建起的,犹如仙境。 侍者继续说到:“这次淑窈郡主来瑞安城小住,陛下得知后特地给泠天少爷放了假,早早回去陪她了。” 听到这,羽阳皱起了眉头,前倾着身子靠在了前座的椅背上问:“泠天少爷?郡主来瑞安城陛下给他放假干嘛?” “伊大人有所不知,郡主和泠天少爷是最要好的,陛下没有子嗣,又是出了名的宠着女孩儿们,陛下看重琦凯大人,特封了琦凯大人的独女为郡主,对郡主也是有求必应地宠着。” 越听越觉得头疼,她不再多问,躺回了座位上靠着椅背休息去了。 车子停在了安明楼前,刚下车羽阳就感受到了侍者口中的“热闹”——马上就夜深了,安明楼依然门庭若市,众侍者侍女神色紧张,如临大敌,口中说的话隐隐约约能听到是在为淑窈郡主的事忙碌着,羽阳穿过热闹的人群走上了四楼,刚上楼就看到了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女孩,一身华丽的瑶装,梳着复杂的发髻,戴着满头华丽的珠翠,插着腰站在她的房门口,比她矮了半个头,却仍高高地仰起头看着她。 羽阳往她背后望去,发现平日里照顾自己的侍女正在使眼色,便知道此人就是让整个安明楼手忙脚乱的淑窈郡主。羽阳不慌不忙,扬起礼貌的微笑行礼拜见她:“下官见过淑窈郡主。” 羽阳话音刚落,她即刻开口跟上:“你就是住在这个房间的?现任何职?是哪家的小姐?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淑窈郡主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羽阳仍保持着微笑,礼貌且有条理地回答道:“下官一介平民,现任庆宁夫人衣饰官,入住不久,暂居此处是夫人做的安排,具体缘由下官不敢揣测。” “平民?”淑窈郡主的眼睛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就你,配住这安明楼的最尊之位吗?这房间从我有记忆起就是空着的,怎么你一来就住了这里?” “……”羽阳原以为她可以应对得当,可淑窈郡主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这个房间只是比其他百官的房间好了一些,万万没想到这个房间是最尊之位,甚至之前是从来不住人的。 见羽阳不回答,淑窈郡主跺着脚着急地逼问:“你说话啊!本郡主问你话呢,你听到没有?” 羽阳忙回过神来,再次行礼回复:“抱歉,郡主,您所问的下官确实不明白,还请郡主见谅。” “哼!”见从她嘴里挖不出答案,淑窈郡主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房间而去,羽阳直到她关上了门才松了口气,直起身来。 侍女们忙要来关心她,她摆摆手说:“不忙,我没什么事。” 随后侍女们陪着她进了房间,羽阳心中不少疑问,但身边的侍女她不知底细,不敢擅动,此时她想起了小青,一想到是她的不谨慎害了小青的前程尽毁,她告诉自己——此刻的孤立无援是她应得的恶果。 回到房间里洗漱完毕,房间里重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安静,羽阳躺在床上,明明累得就想立即睡死过去,心脏却仍然砰砰跳着,她清楚自己在纠结什么,却又不愿意向这种情绪投降认输。 呆呆望着天花板躺了半天,她猛地翻身而起,就像生气输给自己一般,不甘愿又不得不这么做——她来到阳台边,见对面的昱阁一盏灯都没亮,这才死了心,躺回了床上,却又是翻来覆去不得入睡。 越是逼着自己睡着,她越是胸口闷得慌,一想到侍者说的话,又看到泠天并不出现在昱阁,她满脑子都是泠天此刻与淑窈郡主呆在一起的画面。 她抬起手来,看着那圈红艳色泽的连信锁,脑中都是他为她戴上连信锁时触碰着他的手的温度。 “不许想了,不许想了,不许想了!”她紧紧闭上眼睛,重复念着这催眠的咒语,到后半夜才勉强睡去。 短暂的睡眠和那满腹的思绪让她在天亮时分醒来的时候倍感困顿,迷迷糊糊里醒过来,见窗外天色尚早,本想再多睡一会儿,一想到尚未完成的图样,她拍了拍脸颊就起了身。 她半睁着眼睛,打着哈欠,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来到洗漱间,刚刚放了些水就听到房间大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羽阳迷迷糊糊地对准备进门的侍女说:“不必伺候了,我自己来。” 可她身后的侍女听到她的吩咐后却并不行动,也不回答,羽阳觉得奇怪,刷着牙回头望向了门边,顿时被眼前的那个人惹得鼻头一酸。 “小青!!”羽阳急急忙忙漱了下口,放下牙杯牙刷,上前就抱住了躬身行礼的小青,小青哽咽着声音,万分感慨地说:“羽阳小姐,我回来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害得你丢了好前程,对不起……” 听羽阳如此责备自己,小青心中明白羽阳是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的,她仅仅是一个末等仆从,羽阳却一点不顾身份悬殊,把她当作好友看待,小青心里并无分毫责怪,她对羽阳说:“不要说这些,我何尝不是能力不足才差点就这么离开羽阳小姐呢?不对……现在要称呼您伊大人了。以后我就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您的身边,只要伊大人不嫌弃我,小青愿一生为您效犬马之力。” 羽阳忙松开怀抱问:“你不会走了吗?你……可以留在瑞安城了吗?” “是,伊大人放心吧,我原本不该这么早回来的,昨天晚上收到泠天少爷的命令,让我即刻回来照顾您,可惜没能赶上,还是让您受了委屈……” “泠天?”羽阳眉头一皱,泠天怎么会知道小青。 小青抓紧到一旁预备热水为她洗脸,一边与她解释:“那日我被送去青州,刚开始安置房间就收到了泠天少爷的消息,命人把我带回了浊立。泠天少爷的侍女长芳玉把我安置在城外,秘密训练我做一个合格的侍女长,虽还未学成,可如今的小青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请您放心,我定不会负了泠天少爷和您对我的用心。” “原来是泠天……”羽阳没想到,泠天在那么早的时候就为自己做了那么重要的一件事,她问小青,“你说,你是提前回来的?” “嗯,淑窈郡主到瑞安城来,泠天少爷得知消息,知道她定会找您的麻烦,他脱不开身,所以让我赶回来照看您,可还是没来得及……” “为什么泠天知道她会找我麻烦?” “因为……”小青犹豫了一下,“因为您住的这个房间,这是整个瑞安城最尊贵的所在。” 昨天已经从淑窈郡主的话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再次从她所信任的人口中听到,她仍觉得震惊。她只是个小小衣饰官,为何会住在这里,夫人到底是何用意? 第三十章 小心眼 清晨的制衣局里,施延与谷仁文带着众人正忙碌着商讨王后新瑶装的定稿,制衣局里比起平日吵闹了不少,可羽阳坐在桌前却是眼皮频频打架,施延早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等到众人忙完已经是下午时分,困顿更甚的羽阳竟坐在位置上托着下巴打起了盹,施延不忍吵醒,坐在她的身边,看她连笔下的花样都走样了不少,怕被罗蓝看到,只得叫醒她。 “羽阳。” “嗯……?”意识到自己睡着了,羽阳忙清醒过来,偷偷瞄了瞄四周,见只有施延在旁松了口气,忙向施延道歉,“不好意思施延大人,我昨夜没怎么睡,下午有些困……” “只是下午吗?我看你早上就挺困的。” “我……”听施延这么说,羽阳十分过意不去,正要再道歉时,施延附耳悄悄对她说:“楼下有个小房间,去那睡一觉吧,放心,主事大人不会知道的。” 话毕,施延露出顽皮的笑脸,羽阳噗哧笑了出来,忙拒绝道:“哪能这么任性,抱歉施延大人,我这就清醒过来,好好画画!” “可是……”施延举起她刚刚的画作,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你这是画图样呢,还是画小蛇呢?” 被施延善意地嘲笑,羽阳更不好意思了,施延把画作递给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座位旁。羽阳看着刚刚画的东西,心中愧疚不已,因为一点小事就如此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在心中暗暗地看不起自己的这般懦弱。说白了,泠天与她并无关系,他又不是她的谁,若只是朋友,她的情绪是不是太多余? 眼下的她只有唯一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衣饰官。 她摇摇头,振作起来重新回到了桌前,打起精神继续练习。 就在羽阳埋头开始练习的时候,泠天终于出现在了矢雨城中,一脸疲惫地来到了叶归殿的偏殿,刚进门就迎上了国王诺嘉贺武的眼光,泠天忙振作精神行礼问安。 诺嘉贺武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一脸疲态,笑着问他:“怎么,小姑奶奶还是那么难缠?” “没……”泠天起身到贺武身边,不打算再与贺武多说自己这两日的疲惫,可贺武并没打算放过他,放下了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继续问他:“淑窈这次怎么突然想着来瑞安城,是不是在青州那边又闯祸了,只得来这里避一避?” 说到他的这个堂妹泠天就头疼,他解释道:“叔父那边把她那般宠着,就算是闯祸也不会对她如何,这次的理由是突然想吃大哥做的糕点了。” “哦?”贺武大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说,本王突然也想吃星哲做的东西了,不过也得等到这小姑奶奶回去了再说,如果本王没猜错,现在整个瑞安城定是鸡犬不宁吧?” “是……” 看泠天这幅头疼的样子,贺武更觉有趣,继续忙起了手头的公事,交代道:“过两日若她还没玩腻,把她带来给我看看,我也许久未见她了。” “淑窈吵闹,怕惹得陛下厌烦。” “什么吵不吵的,你应该能明白我为何如此疼她。”贺武抬头看了泠天一眼,说。 听贺武说得如此直白,泠天也只得答允下来:“是。” 泠天再清楚不过,淑窈破例封的郡主之位与她身上所有的荣宠都是因为她的父亲际琦凯所获得的。当年泠天的父亲际氏一族族长际靖凯突然离世,诺嘉庆宁长公主自降身份接了族长之位,虽说是委屈了贵为一国长公主的她,可这何尝不是也委屈了本可以接任族长之位的际琦凯。 贺武在这件事必得谨慎处理,际琦凯宠爱女儿,贺武自然也要不留余力地宠着这个“青州的掌上明珠”,以此安抚际家上下,特别是际琦凯。 在叶归殿呆了没一会儿,泠天又被贺武催着提前离开了矢雨城,刚到瑞安城门外就有侍者前来传话,急急忙忙地让他快去找淑窈郡主,说是郡主急找。 泠天无奈地叹了口气,开着车赶到了四兄弟居住的安礼楼外,刚停好车就见屋里一个矮小的身影跑着来到他面前,一下把泠天紧紧抱住:“泠天哥哥!你去哪里啦?” 泠天扬起在他脸上并不常见的亲切笑容,松开了她的怀抱说:“怕陛下那边有什么吩咐,过去了一趟。不过刚到就被陛下赶回来了,让我早点回来陪你。” “是么?陛下真好,知道我最喜欢和泠天哥哥玩。对了!星哲哥哥也回来了呢,我刚刚跟他说了,晚上我们在天台上一起烤肉,好不好?” 因为二少爷澜海是个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他总撺掇着大家在安礼楼楼顶烤肉喝酒,久而久之便成为了际家兄弟们固定的聚会,淑窈喜欢和哥哥们玩在一起,早已经想到这一出了。 泠天答应下来,淑窈欢喜地笑着,突然想起什么,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说:“不行,这个衣服可不能穿着烟熏火燎的,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特地穿来给泠天哥哥看的呢!唔……我先回去,休息一下,好好沐浴更衣,晚上泠天哥哥你再来安明楼接我吧!” 说完,淑窈小跑着和泠天挥手,离开了安礼楼前。见她主动不缠着自己,泠天大大松了一口气,听到她说星哲此刻在安礼楼内,担心他公务繁忙还要被这些琐事打扰,忙走进安礼楼里询问了侍女,得知他已经在厨房忙碌。 从大厅左转走到廊后的小厨房里,进门就看到际星哲身着常服,穿着围裙,将那披肩的发扎高捆成一小团,正在认真地给牛肉切片。 “这些活让他们做就好了,你何必亲自来。” 听到泠天的声音,星哲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停下手头的事,说:“都回家了,不想忙那些公务,准备这些东西,也算是一种放松。” 泠天倚在厨房的台面上,低头看着星哲那沉着成熟的刀法,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要在星哲身边呆着,不拘做些什么,心里再乱都会一点点安静下来。泠天长出一口气,咬字模模糊糊地随意念叨着:“你也不用特地回来……淑窈有我就照顾着就行。” “淑窈是吵着想吃我做的东西才来的瑞安城,我总要陪着,才像个样子。” “可是……”泠天心里懊恼,作为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六位官员之一,星哲的劳累与辛苦他再清楚不过,不能为他分担,他也有些埋怨自己,“六部那边要你在才稳妥,真不希望这些小事打扰到你。” 星哲切好了肉,在餐盘上整齐码好,递给了身旁的侍者,到一旁洗了手,对泠天说:“淑窈的事可不是小事,几日的用心就能换得长久的安稳,若不是如此,你也不会看着这么疲惫。”说到这,星哲有些心疼起泠天,劝道,“淑窈虽然任性,但总归是好孩子。或许……好好与她说明道理,她也能在际家和青墨领地的安稳这件事上做出一个郡主该做的贡献。她最喜欢你,也最听你的话,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嗯。”泠天随意地应了一声,把星哲的话记在心里,他发着呆看着窗外,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说服这个骄傲任性、稚嫩不明事理的郡主。 夜色降临,澜海和允深已经回到了安礼楼,属于际家的聚会就要开始,泠天来到安明楼大厅,等待淑窈郡主更衣梳妆完毕,接她到约好的楼顶去。 而就在此时,实在困顿的羽阳一到散值时间就离开了制衣局,在车上睡了一觉,下车后迷迷糊糊打着哈欠走进了安明楼内,刚进门就见到穿着清爽常服正靠在沙发上看着闲书的泠天,几天没有见到他,昨天那一肚子的委屈和醋意都翻江倒海地涌了出来,耍起脾气,决意要趁他没发现直接上楼,然而刚路过他面前,泠天便在身后叫住了她。 “羽阳。” 她停下脚步,却又不肯回过头来,背对着他,也不肯说话。泠天并不知道她心里的那些情绪,只以为她在难过被淑窈刁难的事情,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小声在她耳边安慰道:“淑窈是骄横了些,但她年纪还小,希望你不要介意。” 刚刚沐浴完的泠天,用的是青州出产的橘柚所制的浴液,留在身上淡淡的清新芬芳,甚至还在她耳边如此轻语,她心里早已经乱了,慌张不知所措,只得皱起眉头猛地转过身来,气鼓鼓地看着他。 泠天从未见过她如此,她生气起来像只圆滚的小狗,嘟嘟的嘴,鼓起的粉嫩脸颊,眼睛瞪得圆圆的,眉头蹙在一起,眉尾却向下耷拉,明明生气,却比平日更是可爱,惹得他笑出了声。羽阳见他还嘲笑自己,心下更气了,可身边还有不少仆从在此,她也不得放肆,只能敷衍地行了个礼,回答他:“多谢泠天少爷,在下小小女官,不敢劳泠天少爷挂心!少爷想必还有其他事吧,下官不多打扰,告辞!” 说完,羽阳转身准备离开这里,可刚转头就发现了从楼梯上小跑着过来的淑窈郡主,直直朝着泠天冲了过来,甚至撞开了挡在中间的羽阳的肩膀,喊着“泠天哥哥”扑进了他的怀中——就像平时一样。 羽阳呆呆站在原地,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十一章 花花公子 呆呆站在一旁的羽阳见泠天脸上并无嫌恶之意,只是带着笑意把淑窈轻轻推在一边,没等泠天开口,淑窈伸出食指指着羽阳问:“泠天哥哥,你干嘛主动和这个小女官说话?她做了什么坏事要你训斥她吗?” 按照规矩,羽阳见到淑窈是要行礼的,可她此刻已经被这眼前的情景弄得脑袋一片空白,泠天见她身边没有小青跟着,无人能提醒她这些细节,更怕羽阳会惹来淑窈更多的关注与嫉妒,他只得微微弯下腰来,面带笑容哄着淑窈说:“她是我们矢雨城的衣饰官,上次有件衣服没有弄好,我说一说她。淑窈,大哥他们已经在安礼楼等你很久了,我们不要管这些小事,赶紧出发吧?” “好!” 不愧是泠天,他只用了一句话便把淑窈的注意力从羽阳身上完全转移开来,他头也不回地牵着淑窈的手离开了大厅,即使再担心羽阳,知道她心里会不好受,可他不能让淑窈再针对羽阳,也绝对不能让淑窈察觉到羽阳的身份,否则必然会给她带来灾难。 并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羽阳,此时只觉得她像个笑话一般,说不出话来,心口无比的酸楚。她感觉到鼻头有点酸酸的,意识到自己想哭的时候,羽阳用力地摇了摇头,振作起自己的意志,眉头还是紧锁着,快步上了楼。 刚进房门,她忍着泪水对屋内等待的众人命道:“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小青见她眼眶红红,也不多说什么,示意众人离开房间,并悄悄关上了房门。待房间里只剩下她后,羽阳终于控制不住,忍了许久的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气自己不争气,抹干净眼泪往房间里走,刚走到窗边,见到对面的昱阁阳台,泪水更肆虐了。 她趴在床沿,把脑袋埋进床单,气她不自量力地把身份如此贵重的际家少爷当作自己的朋友,更恨自己此刻的眼泪,她问自己,有什么可以哭的呢?这些眼泪对于高高在上的泠天少爷来说又算得什么呢? 把眼泪都流出来就像清理了伤口,她的心里也渐渐好受了一些。她蹲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冷静下来思考一番,她猜想着是否泠天也是为了保护她,但刚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她马上摇头否决了自己,心中暗暗劝着自己不要自作多情,气愤之下,她艰难解下了戴在手上的连信锁,把它放在了床头的柜子里,抹着眼泪,脑袋昏昏沉沉地放空着。 兴许是哭累了,加之昨日没睡多久,眼皮直打架的她就这么靠在床边睡着了。 此刻的泠天带着淑窈郡主来到了安礼楼,到楼顶时众人已经开动,淑窈兴奋地钻进了允深与澜海中间,左右挽住他们,开心地左右看着他们说:“二哥三哥,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到你们,今天终于能和你们呆在一起啦!” 在花花世界得心应手的允深,自然对此等小场面手到擒来,他夹了块她最爱吃的糕点,喂她吃下,并夸到:“淑窈今天虽然穿得简单,还是藏不住美貌,依然是我们际家最美的女孩子。” 得到了允深的夸奖,淑窈马上放开了挽着澜海的手,双手环抱着允深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开心地撒娇着:“他们都说允深哥哥最会骗女孩子开心了,允深哥哥,你不会也是在骗我吧?” “我怎么会骗你呢,嗯?”允深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她羞红了脸,这才挪开他那故作多情的视线。 一旁的澜海也没有闲着,帮她夹了一大盘肉,正要递给她,她却嫌恶地摆了摆手:“不不不,我才不吃这些东西呢。” 澜海疑惑地说:“原来淑窈妹妹不喜欢吃肉,可我听大哥说是你组的局。” “还不都怪你和三哥。”淑窈托着下巴看着他们,说,“你们两个总不在,我得想想办法见到你们呀,要不我后天就要走了。” “后天?”听到她终于要离开的消息,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弄得淑窈愣愣地看了看四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也不要这么舍不得我嘛!等我回了青墨把事情做完了,我一定快点找机会再回来找哥哥们的!” 听她这么说,澜海条件反射地就要拒绝,而“不”字刚开口就被允深伸出一手捂住了嘴,并把头靠在淑窈的肩上,哄着她说:“嗯,有机会一定要过来玩,没有你在,这瑞安城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一旁低头吃着肉的泠天见此情景,艰难地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心想着自己还是稚嫩,哄女孩子还得是他家三哥最得心应手。可这次淑窈似乎并不吃他这套,她皱起了眉头,有些生气地说:“允深哥哥别骗我了,我看这瑞安城里早就有比我还重要的女孩子在了!” 此话一出,在一旁忙着给他们烤肉的星哲立刻警觉了起来,可没等他做出反应,淑窈已经继续说下去了:“安明楼最好的那个房间不是一直空着吗?那可是比夜风哥哥的房间还好的地方,怎么住着一个小小的女官呢!她到底是谁,怎么可以住在那里?” 话音刚落,夜色里的楼顶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众人哑口无言,淑窈左看看右看看,等着他们给她一个合理的交代。 泠天有些慌了,苦思冥想不知该如何解释,此时星哲擦着手走到了淑窈背后,拍了拍她的背,待她转过身来对她说到:“那人名义上是夫人的衣饰官,实际上……夫人有收她为义女的意思,安明楼的房间都用得差不多了,只有那边空置着,夫人就暂且把她先安置在那个地方。” “是么?”淑窈似乎听得进去这些解释,但还是有些疑惑,“可是,我没有听说过伯母想要收义女的消息呀。” “傻孩子,夫人毕竟是长公主,还是际家的族长,这样的大事怎么能随便传扬出去?也请淑窈妹妹帮我保密,夫人只让我一个人知道了这件事,所以……”说到这里,星哲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澜海与允深,说,“希望大家都能替我保密,否则夫人必定会怪罪于我的。” 双胞胎兄弟都还未给出回应时,淑窈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星哲哥哥放心!不过……那女孩有什么特别的吗?为什么夫人要收她为义女呀?” 淑窈看着星哲,允深和澜海也看着星哲,特别是澜海,似乎和淑窈有着一样的疑惑。星哲淡淡一笑,说:“那女孩长得有点像夫人的一个故友。” 听星哲如此解释,淑窈和澜海几乎是同步点着头,似懂非懂地转过身去了,只有允深,他紧紧盯着星哲,那一双眼里有着复杂的震惊,星哲再清楚不过,有着读心之力的允深此刻早已经知道了关于羽阳的所有事情。星哲不做回应,只是转身回到了炭火前,继续为弟弟妹妹们准备食物。 用过餐,澜海军中有急事处理先离开了楼顶,聊了许久的天,淑窈有些困了,坐在位置上呵欠连连。 见她如此,星哲说:“淑窈,困了吗?让泠天送你回去休息可好?” 泠天明白,允深此刻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星哲这是在支开他,想与允深彻底地聊一聊。泠天放心不下,不愿行动,星哲看向了他,又说了一遍:“送淑窈回去吧,泠天。” 若继续呆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益处,泠天无奈,只能带着困得迷迷糊糊的淑窈离开了楼顶。 此时的楼顶只剩下星哲与允深,星哲并不说话,只是坐在了允深的身边,等待他开口提问。允深心中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他从出生起就有着这样的能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读到所直视之人的内心,可这样的能力也为他带来了巨大的负担,年少时不懂事看了不少人的心声,他震惊于人心的复杂与阴暗,自己也一点点变得沉默寡言,内心深处的光明也被渐渐遮盖。直到十七八岁,他开始乐衷于灯红酒绿的世界,把窥探各色男女心中的欲望奉为唯一的乐趣,他就这样渐渐地成为了浊立城最有名的花花公子。 除了星哲、澜海与泠天,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如果不是今日形势紧迫,星哲不会愿意让允深知道羽阳的秘密,因为允深的心意他再清楚不过。 沉默良久,允深弓着身子坐着,他不看星哲的眼睛,只是看着地板问他,给星哲可以骗他的机会:“那个女孩,是陛下与纺烟王后的女儿,未来的女王?” “嗯。”星哲听得出来,允深的语气里是不服气的。 允深长出了一口气,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艰难地继续询问:“所以,储君不是泠天那小子,也不是你?” “嗯。” 再次得到星哲肯定的回答,允深再忍不了了,他猛地站起身来,俯视着一旁沉默的星哲,几乎是怒吼着说道:“我说过的!我只认你际星哲一个国王,这天下若不是你的,其他人谁都没有这个资格,我绝不服气!” “住口!”星哲也站了起来,脸色煞白地怒吼,阻止允深继续说下去,因为情绪太激动引起了干咳,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脏都给咳出来一般。允深担心极了,上前扶着他,帮他轻拍着背,懊恼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 “哥,哥你怎么样?你还好吗?哥……” 第三十二章 争吵 咳了好一会儿星哲才终于好受一点,刚有了力气就一把甩开了允深的手,背过身走到一旁咳着,不愿让允深碰他。 站在原地的允深低着头,他担心星哲,却也绝不愿意就这么看着他最敬服的人放弃国王之位,他还想继续劝说星哲去争夺储君之位。 “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聪慧的人,没有比你更懂得照顾万民的人,没有比你有更多王者仁慈的人,也没有人比你更懂君王权术,哥,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哥,只要你肯坐在那个位置上,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就算是要了我的性命我也甘愿,但若是他人,不管是泠天还是那个女的,我绝不臣服!” “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吗?!”星哲强压着从喉口涌出的震动,捂着闷痛的胸口,强命道,“际允深,跪下!” 允深咬着下唇,不甘心,却也还是跪在了他最臣服的际星哲面前。 星哲小心挪动着坐了下来,仍捂着胸口,深呼吸对眼前低头跪着的允深说:“父亲走得早,自当长兄如父,若今日我不教训你,我怎么对得起父亲,等我去见了父亲,我要怎么说得出口,我居然教出了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际允深,若你今日不肯发誓尽忠正君,我就算今日就地把你打死,也不足惜!” “你这样的身体何必与我动气?但就算你今日真的把我打死,就算我真的是你口中的畜生,我也绝不会低头的,还是那句话,我心中的君主只有你一个人。那女的算什么?她会治国吗,她能治国吗?什么都不懂就要成为一国之君,万亭都这般困难了,她真做了女王,岂不是亡国在即?!” “你今日是真的要把我气死才算完吗?等我死了,没人能管住你这个畜生,你岂不是要叛国?!”星哲倒不咳了,却是被气得胸口万分疼痛,冷汗早浸湿了后背。 “你若不在,我愿意成为一介平民,隐居山林,或是死,绝不让为他人效力!我的能力你再清楚不过,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从小苦学外语,为的就是抵御外敌,成为保护这个国家的盾牌,可我最想保护的人……是你啊,哥!” 允深说完抬起了头,这才看到星哲早已经瘫倒在了椅子上,脸色已如白纸一般。 “哥!?” 允深急忙起了身,慌张地背起星哲跑下了楼,嘶吼着让人找来御医,浑身冷汗地把星哲背回他的房间。 背着星哲的时候,允深感觉到背后那个比他还高的男人轻得像团棉花一般,一想到他如此瘦弱还要支持着这偌大的国家,他再忍不住对星哲的心疼,红了眼圈。 泠天送完淑窈,才刚要回安礼楼就见到侍者慌慌张张朝他跑了过来,他心中冒出不好的预感,一听到星哲病倒的消息,急忙往安礼楼跑去。 刚跑到门口,泠天便发现了不远处被书染搀扶着往安礼楼赶来的夫人,他停下脚步,在一旁行礼等待夫人过来。只见夫人慌乱不已,抓着泠天的手忙问:“发生什么了?星儿最近不是好多了吗,怎么回事?!” 泠天不敢提允深的事,只得沉默,夫人见他不说话,急得甩开他的手就往大厅赶去。 夫人抓着裙摆快步上了楼,见到星哲房间门口瘫坐在地的允深,忙走到允深面前问:“出什么事了?” 允深抬起头,又低下头去,夫人再了解不过三儿子的混账之处,见他如此便知是他惹得星哲生气,她气得挥手就往允深的脸颊扇去,重重的一巴掌下来,允深的侧脸红了一大片。 “去,到你父亲的画像前跪着,跪到天亮!” 夫人愤怒地命道,不再理会允深,进了房间。当泠天赶来时,允深红着一边脸瘫坐在门边,他忙上前蹲下询问允深如何:“三哥?” 听到泠天的声音,允深缓缓抬起了头,眼神中却有着泠天从未见过的陌生,冰冷刺痛。 “你也帮着那个女的?”允深轻声问他,那声音却低沉冰冷得犹如与仇敌宣战一般。泠天想为羽阳辩解,却也无可奈何这里有太多闲杂人等,还好,只要看着允深的眼睛他便什么都能明白。 读懂了泠天的心意,允深冷笑一声,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冷冷看了一眼身旁的泠天,说:“你放心,我不会对她如何,但你记着,我不伤害她,只是因为她是大哥想保护的人,只是如此罢了。” 说完,允深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星哲的房门前,只留下泠天一人站在星哲门外,担心羽阳,更担心星哲。 常驻安礼楼的两名御医不到一分钟就赶到了星哲的房间,打了几针强效的药剂,星哲总算是度过了危险。休息一段时间后,星哲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些血色。 夫人握着他那冰冷的手,数着他缓慢的呼吸,担忧不已,不知不觉中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夫人,疼……”听到星哲的声音,夫人这才发现自己把他的手握得太紧,忙松开手,趴上前来,见他微微睁开眼睛,担忧地问:“还好吗,胸口还疼不?” “好多了……夫人放心。” 听他如此说,夫人这才安心了一些,轻轻为他擦干额头的汗水,心疼地问:“允深这小子怎么惹你生气了?” 星哲怕夫人知道些什么,假装闭上眼睛休息着,编了个理由说:“跟他在淑窈的事情上吵了一架,是我不好,对弟弟应该耐心点,慢慢说才是。” “还好你没事,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饶不了这个臭小子!” 星哲听夫人如此说忙抓住了她的手,半睁着眼睛,淡淡笑着,宽慰夫人道:“他不是臭小子,只是个背负了许多不堪的傻小子罢了,一心有着自己的坚持,容易闯祸。夫人,现在我尚且能管着他,护着他,可是以后……我希望,以后不管他做了什么事,你都不会真的怪罪于他,好么?” 庆宁夫人听出了星哲话里的意思,甩开了他的手,不愿看他,沉着一张脸不肯说话。星哲也早已经习惯了庆宁夫人对事实的逃避,他看着天花板,仍是缓缓地说着:“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不管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会尽全力去守护好万亭,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但……我总有最后的一点私心,那就是你们——我的母亲你,我的弟弟们,还有我亲爱的长姐,还有……”他似乎是想起了一个温暖的名字,却也不舍得说出心里藏着的那个人的名字。 “我不想和你在这些事情上多辩些什么,你好好休息吧,这几日我替你向陛下请假,事情就先交给手下们,你对他们那么尽心栽培,他们也早能独当一面了。” “嗯……夫人放心。” 答应了夫人,星哲也觉得累了,闭上了眼睛,随着缓慢的呼吸沉沉睡去,夫人实在放心不下他,坐在他的身边,直到他睡去许久才轻声离开了他的房间,再三交代御医务必轮班照看才悬着一颗心离开了安礼楼。 澜海在军中忙着,当晚没有回来,并不知道他最疼爱的弟弟和哥哥星哲出了这样的事。泠天不便多劝允深的事,在星哲房外陪到了半夜才回去休息,深夜里不放心,又醒了几次来问星哲的情况。 没有人知道星哲与允深说了什么,但星哲病倒,允深被罚,这件事还是很快地在瑞安城内传开了。 第二天一早,泠天刚要下楼出发前往矢雨城,一到大厅就见到在沙发上等待着的淑窈郡主。 “淑窈?” 听到泠天的声音,淑窈忙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急急忙忙走到泠天面前问:“星哲哥哥他怎么样了?为什么允深哥哥被罚了?他们……” 见她如此担心的样子,泠天想起星哲的话,或许他们对淑窈真的有着各种误解,她纵使骄横,却也并不曾做过什么错事,如果真的试着去相信淑窈,或许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泠天看着淑窈,露出温柔的微笑,对她说:“陛下说想见见你,今天有空吗?跟我一起去矢雨城好么?” “好,我跟你去,但……” “你放心吧,路上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带着淑窈上了车,泠天启程往矢雨城出发,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谁在近旁,他一边开着车一边说到:“大哥和三哥吵了一架,所以……不过你放心,大哥无碍,只是最近需要好好休息,三哥你更不必担心,他和二哥体质一样,都是铁打的,只是跪一夜不碍事,现在已经照常去六部工作了,精神得很。” “大哥不是会生气的人,允深哥哥到底是说了什么……” “你还记得昨天说的那个女孩吗?” 羽阳是夫人要收为“义女”的人,想起自己之前对她的态度,淑窈郡主有些紧张,不知道她是不是闯了祸,她点了点头,小心谨慎地问:“她……她怎么了嘛?” 泠天听得出淑窈语气里的不安,知道她已经对羽阳放下了敌意,接着说:“大哥与三哥是因为她的事情吵起来的,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淑窈沉默片刻,丧气地说:“总觉得瑞安城里有太多的秘密,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我不应该知道,还是……我不能知道?” 在专心开车的泠天没有看向淑窈,但他的确从未听过淑窈如此泄气的语气,原来淑窈一直都知道自己被隐瞒了不少事情。其实回头一想,她何尝不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一个或许还不懂事,却也早已经是有着自己思想的半个大人了。 泠天觉得,是时候给予淑窈更多的信任了。 第三十三章 孩子气 泠天把车子停在了路边,不善表达的他在心中整理好了语言才谨慎地开口对淑窈说:“其实有时候我们何尝不是身不由己。瑞安城深在王权中心,很多事情复杂不可直言,这里离青墨千里远,夫人是名义上的族长,可谁都知道,真正在时时刻刻守护青墨领地子民的是你的父亲,琦凯叔父。” 很少听泠天说这么多的话,淑窈有些吃惊,她点点头说:“嗯……我明白,很多事情关系国事,泠天哥哥不是不愿意告诉我,而是的确不能说。” “你能明白就好。”一向见她任性,此时懂事起来,泠天心底也多了几分欣慰,“淑窈,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你需要我们,我们随时都在。但……有很多时候我们也需要你,际家、青墨都很需要你。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希望淑窈能永远站在我们……” 说到这,泠天想起了允深,他怕未来生出变数,改口说到:“我希望淑窈能永远站在我的身边,不管我做什么决定,都能支持我,好么?” 不善言辞的泠天,此刻对淑窈说的这些话句句发自肺腑,他不能确定淑窈是否能听得进去,更不敢确定自己最后这几乎是“自私”的请求能不能获得淑窈的应允。 淑窈不笨,她早就听说了泠天要成为储君的消息,她认定这是泠天在寻求她与父亲琦凯效忠的承诺,知道事关重大,她毫不犹豫地扬起笑容,答应道:“你放心!泠天哥哥,不管未来如何,我和父亲一定会一直站在你的身边的!青墨有我在,永远都是泠天哥哥的靠山!” 一时还不能告诉淑窈他要她效忠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平平无奇的“平民”女官,不过眼下只有获得了淑窈与青州对他的支持,才能保住未来青墨领地对羽阳绝对臣服的希望。 送淑窈到矢雨城内,分别与国王王后见了面,直到用过晚餐泠天才把淑窈送回了瑞安城。第二日,从青墨过来接淑窈的车队到了,她带着夫人、国王王后赏赐的满满几车东西回了青墨领地的首府青州。 终于送走了淑窈,泠天总算能松一口气了,回到岗位,继续做好御卫队的差事;星哲也只歇了一日就回到了六部,身体还没恢复完全,却也还是不听劝地忙碌着;澜海从城外军营中回来,得知发生了那样的事,马不停蹄去了矢雨城探望星哲与允深,打算从中劝和。 那日的失落伤心过后,羽阳开始逼着自己不去关心与泠天有关的事情,专心在工作上,仍是那般的早出晚归,专心学着施延所教的本领,仅仅几日似乎已经有了不少的长进,这样的收获让她欣喜,也让她暂且忘了前两天的苦恼。 这一天晚上回到安明楼前,羽阳远远就望见到了昱阁的灯火通明,可她却不愿再见到那个隔壁阳台上的他,一到房间便急命侍女们把窗帘全部拉上。 小青早早为她准备好了一池热水,让她刚回到房间即刻能更衣沐浴。 浴池里水汽弥漫,羽阳舒适地闭上眼睛,享受着一天劳累之后的放松时刻。小青边为她收拾换下的瑶装边说到:“伊大人天天泡在矢雨城里忙着,瑞安城内的事情是不是都不知道了?” 羽阳仍闭着眼睛,问她:“怎么了?” “大少爷前几天与三少爷吵了一架,把大少爷的病给气出来了,三少爷因为这事被夫人罚跪了一夜。” 听到这样的奇闻,羽阳忙睁开眼睛,吃惊地问:“你们不是说大少爷脾气很好吗,三少爷怎么能让他这么生气?” 小青摇摇头说:“具体的事谁也不知道,所以说这件事蹊跷呢,淑窈郡主一走,我们下人们也放松下来,都开始说起这件事。” 想起那个笑容和善的长发男人,她有些担忧,忙问:“那大少爷现在如何,要紧吗?” “他也没多休息,照常工作去了,伊大人不知道,大少爷一向是最勤勉的,明明身体不太好,是个靠着日日吃药才熬着的人,对财税部的事却一刻也不肯放松。” 羽阳想起那次与泠天吃饭时听到的讨论,她问小青:“我之前听说……大少爷没有灵力?” “是啊,大少爷从小就和其他人不一样,身为王族后裔,竟是个没有灵力的人,这样的事情千百年来都算罕见。他不练剑,不习武,这或许是因为大少爷心脏不太好吧。” “心脏?”羽阳身为医生的女儿,常听养父伊先生说起一些病例,她想起星哲那苍白的脸色与有些紫绀的唇色,明显是心脏缺血的表现,高挑却单薄的身形,即使穿着宽松的大臣朝服也能看出他的瘦弱——可见他的身体情况的确不是很好。 小青接着说到:“当年靖凯族长就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大少爷又有那样的病,夫人时刻担心着大少爷的身体,正因为如此,这次三少爷惹得大少爷犯病夫人才会如此生气。” 羽阳趴在浴池的边缘,歪着头靠在手臂上,思考着星哲这样的身体若是成为了储君会不会让他有更重的负担。小青为羽阳收好了衣服,为她拧了个热乎乎的毛巾,蹲到浴池旁递给她,与羽阳接着刚刚的话题闲聊着:“靖凯族长去世的时候,他的身边只有泠天少爷一个人,那时的泠天少爷只有八岁,一个人看着族长倒下却无能为力,哎……真不敢想,当时的泠天少爷会有多么难过。” 提到了泠天的过往,羽阳装作不在意地叠着手头的毛巾,心里却已经乱糟糟的了,那样小的年纪就眼睁睁看着父亲突然离世,小小年纪的他该有多难过,多痛苦。 想起他说过的话——只要昱阁的灯亮着就随时可以找他。她心想,或许他此刻就在等着自己也说不定。 洗过澡,羽阳懒洋洋打着哈欠与小青道了晚安,关上门,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走到阳台边,手拽住了窗帘的边缘,犹豫着要不要拉开那华丽的厚重窗帘。 心中百般挣扎后她突然想到,或许窗帘外面根本就空无一人,她在这边犹豫岂不是多余?她嘲笑自己这些“廉价”的情绪,并不带期望地拉开了窗帘,可映入她眼中的画面是一个穿着白色短袖常服的清爽少年,拖着下巴靠在石栏上,那双本应锐利的眸子带着温柔的光芒望着她,嘴角勾起的笑容溢出了满满的欢喜,那一瞬间,羽阳只觉得浑身穿过一道电流,将她定在了原地。 “……” 当她反应过来时便想着赶紧躲起来,又突然醒悟,自己没错,何必躲闪? 于是她倔强地仰起头,打开阳台的门大大方方走了出来,学着他的模样拖着下巴,眉头皱着,看着他那满脸的笑容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泠天放下了托着下巴的手,靠在石栏上,仍是笑着,说:“我笑你在窗帘后站了半天。” 此话一出,羽阳刷地羞红了脸,她没想到自己在窗帘后的犹豫他全看在了眼里,又气又羞,结巴起来骂着:“流氓!盯……盯着女孩子的房间看,万……万一我在……在换衣服呢?” 泠天并没有想到这些,被她这么一说反而觉得理亏,也羞红了脸,跟她一样结巴了起来:“不是……我我我我,我没有!” 两人见对方说话一样的不利索,看着对方的眼睛呆了半天,随后同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瞬间,羽阳对他的气恼早已经消了大半。 笑着笑着,两人又静了下来,羽阳能明显地听到她的心跳声,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心情——她忽然觉得眼前那个阳台的距离太远了,不能让她更靠近他一些,她喜欢他身上的淡淡香气,想站在他的身旁,将他的眼睛看得更仔细些,那双眼睛到底是什么样的颜色?是不是也像他的头发一样,在阳光下会有宝石一般的紫色光芒呢? 她的心中有说不完的话,却不知道要先说哪一句。 “嗯……淑窈郡主回去了?”她试探着开了口,泠天听她提到淑窈忙回复道:“回去了,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解释,我知道她盯上了你,为了让她少关注你,不找你的麻烦,所以……对不起,我说了过分的话。” 刚刚打开窗帘见到他笑容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把那些委屈和心酸都抛诸脑后,哪里会生他的气?她用力地摇着头,连身体都跟着晃动,急急忙忙打断他的话说:“没有这回事!我明白的,嗯……是我让你费心了。” 听她并不怪自己,泠天总算放下了这几日的担忧,可一想到允深对羽阳的敌意,即使允深承诺了不会伤害羽阳,却也不能就此安心。 想到这,泠天抬起手来,晃了晃手上的连信锁问:“你的连信锁还在吗?” “啊?”被他这么一问,羽阳才想起那天生气时把连信锁摘了下来放在了床头,她忙藏好右手,尴尬笑着说:“戴……戴了戴了。” 见她神色如此不自然,泠天便知她把连信锁摘了下来,又是担心,又是心急地责备道:“你随意摘下,若是有什么情况,我如何赶来保护你?” 这是第一次,羽阳从他人口中听到要保护自己的话语,他急切的语气让她想起那日昱阁内被他护在怀里的温暖,满脸通红地低下了脑袋。泠天见她如此反应,才发觉他竟是道出如此亲密的责备,手忙脚乱的,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时间也不早了,我明日还要早起,嗯……那个……晚……晚安,你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 他不自然地挪着僵硬的步子,走到门边,回头又看了看她,小声冒出一句羽阳并听不到的晚安,慌忙躲进了房间里。 羽阳呆呆望着对面的房间,直到他灭了灯,下了楼,羽阳仍在阳台上看着,看着他兴奋地朝安礼楼小跑而去,连背影里都藏不住喜悦的心情,她没有发现,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满溢。 回到房间,躲进了被窝,睁眼望着天花板许久却没有一点睡意,心脏还在那扑通扑通地用力跳着。她坐起身来,从抽屉里取出了连信锁,弄了半天却怎么都扣不上。无奈,羽阳只能抓着这漂亮的红色绳结,想着他那些温暖的话语缓缓睡去。 第三十四章 栩清扇 第二日清晨,羽阳做好了准备从安明楼走出,见到的并非昨日送她的司机,而是站在车门边低头看着书的泠天。她愣了下,半天反应过来是来接自己的,激动不已地小跑到他身边,侧着头,满眼笑意地看着他,看得他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不再装作看书的样子,单手把书合上,与她一同出发前往矢雨城。 有了泠天的护送,羽阳不需要从正门走上漫长的路到制衣局去,大大省了不少力气。不过她多算了走路的时间,到达制衣局时还早,偌大的制衣局里只有零星几人正在忙碌着。羽阳刚走进大厅,突然感觉到身后一阵霜雪飘来的寒意,回头一瞥,见一掠巨型的白色影子似有似无地穿过门边,她揉了揉眼睛再看,已经不见了白色影子的踪迹,却发现门口地上有个折扇模样的东西。 直觉告诉羽阳,她需要去看看那是什么,她走到门边,好奇地拾起了那个有些沉重的折扇。 “扇子?” 折扇的扇柄上雕刻精细的茉莉花,宛如枝条延伸至整个上板,精细低调,一看便知不是凡物。羽阳握着扇子站起身来,好奇心驱使下,她打开了扇子。 只见扇面流光溢彩地闪动着,待扇面完全打开,她见到的是一尾在清水中煽动着翅膀的凤凰,犹如活物被困在其中,把羽阳看呆了。 然而不等她惊叹多久,那扇面的凤凰忽然从扇中冲出,顿时水花四溅,燃起变化着色泽的火焰飞入她的心口,只一瞬间,她顿觉犹如被千万匹奔马朝着不同的方向撕扯全身,剧痛难忍,惊叫着倒在了地上。 听到动静的众人连忙从屋里赶来,见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面容挣扎,谁也不敢靠近,只慌张地四顾,一时也不知道叫谁处理。 羽阳被那无名的力量撕扯,痛得无法思考,唯一的理智让她在心中重复着泠天的名字,然而她这才想起昨日握着戴不上的连信锁睡着的画面,一想到联系泠天无望,她顿时丧失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被痛觉完全淹没了自己,丧失了最后一分理智,痛苦地胡乱喊叫着。 “出什么事了啊?” “天啊,她……她疯了!侍卫快来啊!这个女官疯了!” 众人惊叫着,不远处守着的王城御卫很快赶到了羽阳身边,但她浑身被莫名的光芒环绕不断挣扎着,谁都不敢擅动。 渐渐的,羽阳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就在她完全闭上眼睛前她看到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泠天,而是奉命一直在附近保护着她的夜风。 当夜风赶到时,羽阳已经毫无反应,手中却紧紧抓住了那柄慌乱中被她合上的扇子,夜风从地上扶起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见她唇色没有一丝的红润,身体冰凉,呼吸都微弱了起来,连忙一把将她抱入怀中,以最快的速度将她送到了御卫队的屯所,并命人带御医火速前往。 羽阳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仍可以隐隐约约感觉着周遭的事情——耳边是夜风胸口扑通的心跳,还有他急切安排为她救治的命令,能感觉到在他的怀中的温暖,也能模糊听到他不断的呼唤。 直到躺在了御卫队的小床上,她才发现她的身上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种疼痛似乎是一种力量的拉扯,在改变着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她的手心里仍然紧紧握着那把扇子,似乎是潜意识告诉她,她需要那把扇子。渐渐的,那把扇子带来的疼痛正在一点点变为暖流,流淌在她的身体里。最后,她不再感觉到疼痛,却发觉耳边的嘈杂越来越远,直到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半昏半睡了过去。 “羽阳,你还好吗?羽阳?”夜风握住了她那冰冷的手,可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此时他意外地发现羽阳的身体里竟生长出了不属于她的灵力,那灵力正快速地改变着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她没有被伤害,而式正在被一种力量强行改变身体的构造。 夜风看向那把扇子,他认得它,那是纺烟王后的武器——栩清扇,羽阳身上的灵力大概就来自于这把武器。 对于贵族而言,灵力的确是自出生就存在的,但灵力并非一成不变,它是身体的一部分,与人的躯体一同成长着,灵力可以改变躯体的强度,躯体也会支撑着灵力变强,这便是修炼灵力的原理。 那灵力是来保护她的,可羽阳一直是凡胎肉身,被强大的灵力如此撕扯,此刻必然痛苦万分,想到这里,夜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一会儿后,御医匆忙赶来了屯所,夜风的亲信在门外传话道:“队长,御医已到。” 夜风犹豫片刻,对下属说:“这位女官已经无碍了,抱歉,让御医大人们白跑这一趟,帮我送一送他们。” “啊?队长你是说……”那人觉得夜风有些奇怪,可不敢多问,只能答允,“属下明白了。” 刚准备离开,那人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问夜风:“队长,这女官是瑞安城的人,要不要去叶归殿叫一下泠天副官?” 夜风思考了一会儿,答:“不必让他知道,不过……你换上普通侍卫的衣服,去一趟庆宁夫人处,单独告知她伊大人和扇子的事,记住,务必提及这扇子是茉莉花纹样雕刻的。” “是。” 不让御医知道的理由,是怕御医察觉她身上的灵力,万一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而不让泠天知道的理由,夜风却说服不了自己。 他看着那紧紧握住羽阳的手,他问自己,如果此时羽阳是清醒的,她会愿意让他握着她的手吗?想到这里,他放开了手,可又眉心一皱,再次紧紧握住,仿佛想握住什么珍贵的东西一般。 他就这么静静守在她的身边,等待她的身体完成变化,度过难关。 夜风的下属按着他的要求换上了普通侍卫的衣服,加快脚程来到了屯所旁边的政法部,刚要进门就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询问他的身份和来由,这御卫一时间也不好说明自己是夜风的人,只能是吞吞吐吐,惹得侍卫怀疑,把他架在了门外。 此时,正准备出门的允深发现了门边的动静,他认得那是夜风的亲信,阻止了拦住他的侍卫,命众人退下,独自一人上前询问夜风的手下:“我记得你,你是夜风的人。” “是,允深大人,我有急事求见夫人。” “什么事?” “这……” 允深见他犹豫,知道其中有些蹊跷,便发动了读心的能力,面带笑容再次询问:“无妨,直接告诉我即可。” “抱歉,允深大人,夜风队长嘱咐过只能单独告诉夫人。” 那御卫倒是非常遵守夜风的命令,但他根本不知道他的所思已经全部在允深的脑子中了。允深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说:“既然事关重大,那我带你去见夫人吧。” “有劳了!” 允深带着他走进了政法部的正殿,夫人见允深又折返回来,便问:“不是要去帮戴真大人翻译北国古文么,怎么又回来了?” 允深看了看屋里的众人,命道:“都退下吧。” 得到允深的命令,屋里的官员们都加快脚步离开了正殿,庆宁不解,看向他身边站着的普通侍卫,问:“有要紧事?” “是,夜风的人找您,我先退下了。”允深再次行礼后离开了政法部的大殿,待屋里再没有别人后,那御卫上前行礼,对夫人说:“禀告庆宁夫人,夜风队长命我前来与您传话,您的衣饰官伊大人刚刚突然剧痛病倒……” “你说什么?!”没等他说完,刚听到羽阳倒下,夫人便激动得站了起来。 “是,伊大人在制衣局门口似乎是受了伤。夜风队长最近奉命在制衣局附近巡查,第一时间救了大人,此时大人已经无恙,队长让我与您传话。” “无恙了吗?” 听到羽阳无事,夫人刚刚松了口气,可还没来得及放松一刻又听到御卫接着说:“对了,伊大人是因为一把扇子才突然倒下的,夜风队长交代,一定要告知您那扇子的花纹是茉莉花枝的雕刻。” “茉莉花……” 夫人眉头紧皱,她再熟悉不过了,那茉莉花雕刻的扇子正是纺烟王后当年杀害一百六十五个无辜生命时所用的武器,那日过后,这武器再也没人见过,为何今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好,我知道了,帮我传话夜风,务必照顾好她。” “是!” 御卫答应着,随后抓紧脚步离开了政法部。夫人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她看向了在门外不远处等待着的允深,忙走到他身边问:“泠天此时在哪?” 允深紧紧盯着庆宁的眼睛,故作疑惑地问:“怎么突然问起了四弟?呵呵,他还能在哪里,此时肯定在叶归殿。不过也是奇怪,夜风今日是不当值的,怎么会在矢雨城内?夫人,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庆宁思考片刻,眼下在矢雨城内信得过的人只有眼前这个最不靠谱的臭小子,她想了想,命他:“去一趟叶归殿,让泠天找到夜风即可,记得不要假手其他人,你自己去,戴真大人那边的事你稍后再去。” “是。” 允深答应了庆宁夫人,眨眼收起了刚刚施展的灵术,朝着政法部的大门走去,嘴角一点点露出了深不可测的微笑。 第三十五章 眼中的心意 叶归殿里,国王贺武今天难得的清闲,拉着泠天一起研究起了新式的耕作器械。在偏殿的大桌面上铺了国务部最新呈上来的设计图稿,饶有兴趣地问着泠天各种问题。 那设计图上是一辆两人高的大车,前后两个大滚轮,可以随着车子的移动把秧苗准确地插入土里,贺武早已经下令派国务部安排投产了,可自己却对这设计精妙的大车仍有不少想了解的问题。 上了年纪又常年伏案的贺武眼睛早已不太好了,看这种精细的图纸不得不戴上那种叫“眼镜”的新式物件,他指着图纸上动力源的部分问泠天:“这里本王怎么看不明白,柴油烧起来要火吧?可这水田到处都是水,能行得通吗?” “回禀陛下,这个部件叫引擎,这里是柴油燃烧出热量的地方,在这里用热量推动齿轮,再带着前后两个滚轮向前运动。引擎的高度距离水田还有些距离,且这外壳是一体煅烧成型的铁制外壳,绝不渗水。” “哦呵呵,原来如此,那这里呢?” 贺武一向喜欢这些复杂的机械,可惜不得空学习这些,泠天学识渊博,特别是对机械工程与数学有很深的造诣,听他答疑自己也好像学了不少,心里很是欢悦。 泠天回答了不少问题后,贺武倍感尽兴,捏着他的肩膀露着白牙笑着夸到:“让你在御卫队呆着实在是屈才了。” “不敢,国务部里多的是比臣聪慧百倍的发明师和机械师,戴真大人也一向辛苦,带着六部中人数最多的国务部,还要统管万亭子民生活里需要的方方面面,实在不易。陛下现在用的这个东西叫做眼镜,虽然做镜架不费功夫,但要烧出不同形状的玻璃是个难题,发明师们不知道怎么去匹配每个人的眼睛情况,暂时没办法让民众都便宜地用上这个好东西,臣问过戴真大人,大人说,如果能让擅长医术的四时家族鼎力相助,或许有谁能帮忙弄清这个难题,也算是造福万民。” 国务部是平民大臣君戴真所统领的,所管辖的范围极广,对万民的影响最大,但因为大多数成员都是平民,与贵族间的交流总是不顺,这事说小也小,但能协助解决的只有他贺武一人罢了,所以泠天一有机会就抓紧开口,求他帮忙解决。贺武看着泠天认真讲述的模样,深知他是个心里有万民的好储君,说起要事他也一点都不沉默寡言,恨不能多陈述一些理由,就怕自己不肯答应。 想到将要把这国家交给他,贺武心中甚是放心,甚至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已经没有什么大用了。 他笑着点头答应:“这不难,本王等等就找四时族长,让他们去帮帮戴真。” “如此,臣替大家多谢陛下恩典了。” “欸,说这些做什么。来来来,你再跟本王说说这个铁架的行动模式,它是怎么把苗子插进土里的?” “是。” 泠天正要拿起桌面上的模型跟贺武讲解时,侍女进门传话道:“启禀陛下,允深大人请泠天大人到政法部一趟。” “哦?”贺武正在兴头上,不过一听是政法部找,猜着大概是庆宁的命令,只得有些遗憾地答允,“那你快去吧,没事,本王这也没什么正经事,有空你再和本王说说。” “是,陛下,臣先行告退。” 泠天放下模型,跟着侍女走出了叶归殿,刚到门口就被靠在门边等着的允深喊住了。泠天疑惑地看着他问:“三哥?你怎么在这里。” 允深面带淡淡笑意走到他面前,挥手屏退了左右,说:“边走边说吧。” “……嗯。” 自从知道允深的立场后,泠天对他的情感里多了一份防备,但他一点也不想变成这样,那是他从小依赖与喜欢的哥哥际允深。他走在允深身后,两人一起走到了叶归殿的台阶下,身边的守卫越来越少,允深这才开口说:“伊……羽阳?是这个名字吧?” 听到允深提起羽阳的名字,泠天警觉地瞪大了眼睛,走到允深面前拦住了他,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你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事要告诉你,那女孩……在制衣局外出了点事,倒在了制衣局门外。” 听到这样的消息,泠天根本一刻也无法冷静,上前抓住了允深瑶装的衣领,心痛且愤怒地质问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她的吗?” 允深与泠天自小便感情极好,从小到大连拌嘴都不曾有过,可此时却如此面对面地激烈冲突着,泠天的心里倍感煎熬。然而允深却一点也不着急难过,他与泠天只是选了不同的路,本心却是相同的,他再清楚不过,这并不算是真正的矛盾,况且此时他看着泠天的眼睛,早已经看透了他心中的所有感情与想法。 允深很是喜欢自己这唯一的弟弟,他心思纯净,面冷心热,更是个能力完全配得上一国之君的人,但长兄际星哲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且泠天太过单纯,玩权术根本不是那些老狐狸的对手,所以他不打算支持泠天,更不打算支持羽阳。此刻,他阅读着泠天心中满满的爱意与急切,只为他纯粹的爱与忠诚而欣慰,一点也不生气。 允深露出了笑容,道:“你很喜欢她。” “我……”泠天被说中了心思,此时冷静下来才想起允深的能力,忙放开他的衣领别过头去,不打算与他再多牵扯,只想尽快赶到制衣局看看羽阳的情况,可刚扭头要走,允深就喊住了他:“她没事,不用急。” 泠天不解,停下脚步走回他面前,问:“你不是说她倒下了?” 允深一边整理衣领,一边缓缓说着:“当年那人在王城内制造屠杀所用的栩清扇今天出现在了伊羽阳的手中,不知是什么妖术,让她被折磨倒地,不过她已经没事了,夜风正在照顾她。” “栩清扇?那扇子不是当年就消失了吗?” “所以此事蹊跷,夫人已经知道此事,让我来通知你去找夜风。” “我明白了。”泠天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打算抓紧去找夜风,不过刚走出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再次返回到允深面前,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看着一边,没什么底气地道歉,“是我误会了,还以为是你伤害了她,对不起,哥。” 允深并不怪他,但见弟弟这般做错事的自责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捏住了泠天的两边脸蛋,左右晃荡着说:“真是长大了?为了一个女人这么凶你哥哥,嗯?” “我……我没有……我……”泠天的脸蛋被扯得变形,模糊说着话,直到被允深松开了手,他这才生气地揉着通红的脸,皱着眉头抱怨,“也不轻点。” 允深看着泠天揉着脸蛋的可爱动作,突然想起了他小时候还肉嘟嘟的模样,连带着想起了父亲过世之时的事情。八岁的泠天那绝望无助的哭喊永远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他不能忘,也忘不掉。 成年了的泠天与幼时相比,有的只是加倍的心思纯净,至诚至真,如今若再让他失去一次珍重之人,他会如何? 刚刚在与夫人的对话中,允深通过窥探夫人的思想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羽阳的生命正在遭受巨大的威胁。走出政法部的他还在庆祝着这个威胁到星哲君王之位的女孩可能会在两三个月内死去,可此时看着泠天,他动摇了。就算选的道路不同,那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他不忍心自己所疼爱的弟弟再遭受一次看着在意的人死去的痛苦。 他决定了,要告诉泠天这一切。 “际泠天。” “嗯?”还在揉着脸的泠天看向了允深,发现他的神情里有些柔和的严肃,放下了手,等他开口。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 允深一开口,泠天便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允深,问:“什……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多少时间?” 看到泠天这样的神情,允深很庆幸他选择说出口来,因为泠天比他想象中的更在意羽阳,他决定说得更清楚些,把他从夫人眼中窥探到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他:“伊羽阳的身体里有被封印的灵力,如果不能解开封印,不久后她将灵力崩发而亡。” “不……怎么会……” 泠天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拔腿就往御卫队的屯所赶去,留下允深一人站在空旷的叶归殿前,看着他急切匆忙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第三十六章 白影 躺在屯所小床上的羽阳渐渐苏醒了过来,刚刚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军装的男人正坐在床边守着她,待视线渐渐清晰后,她惊讶得翻身而起。 “夜风?” 羽阳见夜风竟然在这里照顾自己,手忙脚乱地要从床上起来,被夜风拦了下来,坐在床沿边,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松了一口气说:“刚还是面无血色的,还好,现在已经好多了。羽阳,你可有哪里还不舒服?” 羽阳摇摇头,她也觉得奇怪,剧痛过后仿佛是睡了一觉,醒来后竟然觉得身体比之前好受了不少。 她见夜风亲自在这边照顾自己,想起了晕过去时迷迷糊糊里感知到的事情,十分的歉意在口头心里挂着:“我已经没事了,或许……我没记错的话,是你一路把我扛过来的?” 听她如此用词,夜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不是扛,是抱过来的。” 一想到被他这么抱了一路,羽阳脸上更挂不住了,连连道歉:“抱歉!我一定很重吧?” “一点也不重,还好你没事,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夜风犹豫了一下,改口说到,“泠天会担心的。” 听夜风提到了泠天,羽阳的耳朵一下就红了,眼神有些飘忽着,小声回答:“泠天少爷日理万机的,哪里会记得我这个小小女官。” 羽阳神情里的小情绪都被夜风看在了眼里,他后悔自己突然转了话锋。他看着羽阳脸上神色的变化,并不说话,羽阳被他盯了半天,发现了他的目光注视,有些紧张,忙问:“抱歉,可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夜风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羡慕。” “羡慕?”羽阳以为夜风是见自己与泠天走得近,所以羡慕起了自己,想到他这样受欢迎的人物也有吃醋好友与他人交好的时候,不禁笑了起来,问,“你是羡慕我吗?我和泠天也只是刚认识没几天,你们是从小到大的友谊,这才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不是,我羡慕的不是你,是泠天。” “泠天?”迟钝的羽阳一下子没有明白夜风为什么要羡慕泠天,一想到泠天,她也突然想起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忙四处摸索着要找扇子。 夜风从桌上拿来栩清扇,递给她问:“你是在找这个吗?” 羽阳接过了扇子,把扇子抱在了怀里,松了一口气。夜风见她如此举动好奇地问:“你不怕这个扇子吗?” “怕?”羽阳看着扇子上的花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说,“我当然怕它,它上面的那只凤凰可吓人了……但很奇怪,我能感觉到它在保护我……” 羽阳的话印证了夜风的判断,那扇子果然是在保护她而不是伤害她。他打算让羽阳试试看是否拥有了扇子赋予她的灵力。 “羽阳,你伸出手。” “伸出手?”夜风这突然的奇怪要求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便直直地伸出手来,把手心朝着夜风,问,“我的手怎么啦?” “现在,看着你的手心,认真告诉自己,你要一团火苗。” “啊?火苗?” “嗯,你试试看。” 羽阳不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按着夜风的说法幻想着手心里有一团火苗燃烧着,然而努力了半天手心上仍然空空如也。 “夜风,你说的火苗是……?”羽阳不解地看了看夜风,夜风也觉得奇怪,如果栩清扇上的灵力转移到了她的身体里,她应该已经拥有了施展灵力的能力才对。 只有与她产生身体接触才能知道她是否拥有灵力,事关重大,夜风不得不冒昧地对她说:“或许……如果可以话,可以把你的手给我吗?” “手?”羽阳不明白夜风要做些什么,但还是将右手伸到了夜风的面前,夜风说了句:“抱歉,冒犯了。”随后轻轻握住了羽阳的右手指端,闭眼感受着羽阳体内的灵力。 令夜风吃惊的是,她的身体仍然与平民无异,只是和刚才相比身体的强度高了不少。 就在羽阳好奇地看着闭眼思考着的夜风时,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羽阳抬头一看,泠天正靠在门边,双手抱胸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 “泠天?” 与泠天的眼神对上时,羽阳被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锐利给吓了一跳,随后却见他摇了摇头,松了一口气,双手插在口袋里朝他们走来,懒懒地说:“看你们聊得这么高兴,我想羽阳应该是没事了。” “我刚要让人通知你。”夜风站起身来,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旁边的位置坐下,接着说,“早上我路过制衣局,听到有人呼救,发现是羽阳就把她救了回来。” 泠天走到羽阳面前,明明很是担心,但刚刚看到她与夜风动作亲密,又想到夜风救了她,早已经打翻了八百个醋坛子,心里可以说是又气又急,别扭地对她说:“你怎么样?” 可羽阳见他过来找她,而且还关心着她,心里早已经乐开了花,脸上满是笑容地看着他说:“我能有什么事,就是这扇子有点奇怪,刚刚痛死我了,不过也就痛了一阵,好了后也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咦,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夜风跟你说的吗?” 泠天听她直呼夜风的名字,心里又不痛快了,酸溜溜地说:“你看起来和这白痴很熟了?” “嗯?”羽阳一向对这些含沙射影的话不太能解读,她看了看一旁的夜风,说,“夜风上次帮了我,这次也多亏了他,要不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夜风笑了笑,说:“我只是路过罢了。不过……你的扇子可以给泠天看一下么?他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经夜风提醒,羽阳忙把手中的扇子递给他并交代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对了,你可千万别打开!里面有只很厉害的凤凰,刚刚可疼死我了……” 然而羽阳话音刚落,泠天便“啪”的一声打开了扇子,吓得羽阳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要帮泠天从他手中夺过扇子救他,却看到那扇子上只有普通的花样,根本没有什么凤凰。 “奇怪,凤凰呢?”羽阳抓过扇子,一脸惊讶地翻着扇子,正反面反复看了好几遍,“……刚刚还在这里呢!” 泠天知道这扇子的来源,但他不能告诉羽阳,只得故作无奈的模样。羽阳看一看扇子,又看一看泠天,只得傻笑着,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泠天问她:“我问你,你最近这段时间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不适?”被泠天这么一提醒,羽阳回忆起了前段时间的异常,说:“我不知道怎么说,的确在一两个月前开始我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我的心脏上,做什么事情都觉得比以前吃力得多。不过很奇怪,今天拿到这扇子后,我的身体好像被很多个人朝着不同的方向用力扯着,虽然很痛,但是醒来之后胸口那种闷闷的感觉消失了。” “所以……”泠天努力思考着羽阳今日的遭遇究竟是福是祸,他问羽阳,“这个扇子是谁给你的?” “我不知道,我刚到制衣局门口就看到一个很大很大的白色影子飘过去,然后地上就多了个扇子,然后我就……” “白色影子?!”泠天和夜风几乎是同时开口,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泠天忙问:“多高的白色影子?” “可高了!”羽阳努力地伸手比划着,“大概有两个我那么高吧,很大很大的一片,好像一只巨大的毛绒绒的大狗狗,嗯……不对,应该是熊?总之就是咻的一下就过去了!” 夜风与泠天看着对方,互相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确定,给羽阳栩清扇的正是为了展开护国结界而一直被困在矢雨城中不能离开一步的大祭司。 知道是大祭司给了羽阳这把扇子,泠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猜测大祭司必定知道了羽阳的身份,更是清楚羽阳面临的灭顶之灾,所以特地用她母亲的遗物来帮她抵挡灵力封印薄弱给她带来的冲击。 “所以……你现在一点都不难受了,对吗?”夜风问她。 “对呀对呀!”羽阳开心地回答着,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制衣局的工作,看了眼一旁的落地钟,已经是开工后的几个小时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念着,“遭了遭了!施延大人他们找不到我,不知道会不会挨骂,我得快点回制衣局去!” 看她要下床,泠天忙拦着她:“可是你才刚刚……” 羽阳没有听泠天的阻拦,穿上鞋子,抱着扇子就往外冲,还不忘回头跟两人再次道谢:“今天多谢你了,夜风!泠天你也是,不用管我,快去忙你的事吧,我走啦!” 看着她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屯所,泠天虽然担心,但见她还是那活力满满的样子,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第三十七章 幸存者 屯所的房间里只剩下泠天与夜风了,见羽阳已经走远,夜风这才对泠天说:“刚刚在她身上出现了一种和她的气息不同的灵力,似乎是来源于这把扇子。” “栩清扇,对吗?” 夜风没想到泠天居然也知道这把扇子的来源,他回答:“嗯,栩清扇,王后的武器,那栩清扇上的灵力转移到了羽阳的身上,帮助她重构了身体的强度,似乎……在抵御她身体里的什么。” 允深所说的与夜风观察到的对上了,泠天终于弄清了眼前的情况,他对夜风并无防备,告知了他目前所知道的一切:“羽阳身上被封印了一股强大的灵力,如果不能尽快解除封印,她可能会在不久后封印崩裂,被灵力吞噬而亡。” 听到这样的消息,夜风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冷静地问:“所以,她就是……他们的女儿?” “我一直不敢确定,可事到如今,连大祭司都出面用栩清扇保护她,我想……没有其他可能了。有大祭司在,一定还有希望。”交代完自己所知道的情况,泠天问他,“那么你呢,为什么派队里他们几个轮班跟着羽阳?” 总算等来了他的询问,夜风把手一摊,回答道:“除了陛下,还有谁能让我在这矢雨城里大张旗鼓做这种事?” “陛下知道了?” “不算是知道,只是因为羽阳和她长得太像,眼线前去报告,陛下不放心,命我调查羽阳。”夜风说完,见泠天又是眉头深锁,便接着说,“放心吧,陛下不会对她如何的,等等我也得抓紧去与陛下禀告今早的事,你不是今天当值么?先回去吧,我稍后就到。” 泠天丢下一句“知道了”便准备离开屯所,刚要出门,夜风又喊住了他:“泠天。” 泠天回头看向夜风,却见他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泠天装作不耐烦催促着:“快说。” 夜风抬头看着泠天,手中紧紧握着桌角,艰难地开口问他:“如果将她送回属于她的位置,那么,你不再是未来的国王,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你自己都说了,那是属于她的位置。”泠天语气平淡地回答着,似乎那不是至高无上的王权,而是一个小小的镇长,可有可无,无需遗憾。 “可是……” 夜风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泠天打断了:“她是那两人的后代,身上必然隐藏着强大的灵力,或许那是足以拯救这个国家的灵力。我也罢,星哲大哥也罢,我们的力量都不足以真正的保护万亭,只有她……”泠天看向了夜风的眼睛,坚定地说,“她是万亭的女王,毋庸置疑。” 看着他眼里的坚定,夜风露出了复杂的笑容,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来欲与他击掌,说:“好,那我们一起,把她送回她应该存在的地方。” 泠天坏笑着,故意用力地拍下他的手心,看他疼得皱起眉头,得意地笑着离开了屯所,只不过他并没有前往叶归殿,而是来到了屯所附近的政法部。 刚靠近政法部大门,泠天便发现了正殿里坐立不安的庆宁夫人,她也一下就发现了泠天,脚步匆匆走到他面前,拦住要行礼的泠天,着急地小声询问:“她如何?” “无碍,但我有要事禀报夫人,能否借一步到无人处说话?” 夫人急着想多问些问题,经泠天一提醒才想起这里是矢雨城,处处都有不同势力的眼线。夫人点头会意,领着泠天到自己在政法部的房间,命人在门外把守,这才勉强确保了安全。 “说吧,发生了什么?” 泠天并不开口,只是面对着夫人行军礼单膝跪地颔首,问:“羽阳到底是谁,我希望从夫人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夫人并不想瞒着泠天,可一想到书染曾经说过的话,她冷静了下来,不作回答,反问泠天:“你呢?你想成为谁?” “夫人无需多问,我至始自终对王位都没有任何的兴趣,我只是做好我该做的事,需要我,我便顶上,不需要我,我也有自己的价值。夫人,她没有时间了不是吗,我们还能再这么拖下去吗?” “……你从何得知?” 泠天不可能出卖允深的秘密,他不回答夫人的问题,而是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今日把栩清扇给到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祭司,大祭司用栩清扇上的灵力帮羽阳抵挡封印灵力的冲击,羽阳告诉我,她感觉现在轻松了很多。夫人,若您能求得大祭司的帮助,或许真的能救她一命。” 夫人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个深不可测的女人是眼前最值得信赖的存在,夫人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大祭司——当年违抗大祭司的命令,把纺烟王后从火刑下救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可如今见大祭司愿意帮助羽阳,便知她心中是肯相信纺烟王后的,如果告知大祭司所有的秘密,或许她真的能救羽阳一命。 “或许是时候了……” 话毕,夫人起身离开了房间,准备前往云若宫,与大祭司请罪。 就在此时,抱着扇子的羽阳刚奋力跑到制衣局门外,远远就看到施延在门外焦急地转悠着,看到羽阳跑来,施延这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忙上前急切地问:“你去哪里了羽阳?他们说你被灵术袭击,被夜风大人救走了?” 羽阳气喘吁吁地回答:“没事没事,虽然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的确醒来后就不疼了,也没有哪里难受。” 听她的描述似乎并不符合常理,施延皱着眉头仍是担忧:“真的没事么?” 见羽阳连连点头,这才稍有些放心,接着说:“也好,那你快进来吧,今天我们还是一样的安排,继续练习图样。” “嗯!施延先生!” 羽阳手里仍然紧紧抓着栩清扇,跟在施延身后往制衣局里走来。 “施延先生!” “施延先生早!” 路过的人纷纷跟施延问好行礼,施延一一点头问候,羽阳跟在他身后也觉得有些战战兢兢的。此时,有个上了年纪,负责搬运布料的侍女走了过来,匆匆行了个礼抬头,看到羽阳手中握着的扇子,顿时脸色铁青,又抬头看向了羽阳的脸,更是一瞬间吓得惊声尖叫,双手抱头连连后退,被丢开的衣料向着不同方向撒开,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只见那侍女尖叫后退,惊恐地看着羽阳,嘴里连连喊着:“王后!不要杀我!王后!” 施延连忙上前,和两名侍女一起把那侍女按住,见那侍女吓得脸色铁青,又是口中各种胡言乱语,正不知道怎么办时,匆忙赶来的谷仁文忙伸手抓住了一道光芒,从那侍女身上抽出,收在掌心——那是谷家所擅长的催眠灵术。 那侍女瞬间晕了过去,大家连忙上前,把她往屋后抬去。 “胡言乱语,成何体统!”谷仁文见那侍女这般失态,一番怒斥,她身边的女官忙附耳说:“仁文先生,那侍女好像是当年……那件事的幸存者。” “什么事?” “这……” 见那女官吞吞吐吐,谷仁文和一旁的施延顿时明白了,谷仁文一道眼神扫向愣在原地的羽阳,施延走到羽阳面前,露出笑容安慰道:“认错人也是有的,不必介怀,走吧,我们上楼。” 羽阳早已被吓呆了,只是愣愣地点头,跟着施延走过了谷仁文身边,见她仍死死盯着自己,心生寒意,可当她走到楼梯拐角时,她才发现那一屋子的人都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等羽阳走到了二楼,一楼众人的讨论声随即吵闹了起来: “那侍女是当年那件事的幸存者吧?女官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你们看到了吗?” “那人是庆宁夫人的衣饰官吧?难道说她就是那个人,那个人回来了?” “刚刚可吓死我了,我们会不会有危险啊?” 人们的恐惧随着讨论声越来越膨胀着,即使不能提到那个“妖后”的名字,所有人却都能意会彼此在说着什么。 当夜风来到国王诺嘉贺武所在的叶归殿偏殿,正准备走进殿内时,他安排在制衣局看守的下属匆匆赶来,拦住了他,附耳告知他刚刚发生的一切。夜风思考片刻,命下属跟紧那个侍女,以便找到更多的线索。 随后夜风走进了殿内,泠天正帮贺武在书架上找着什么,贺武也忙碌着没有发现夜风的来到,直到夜风行礼问候:“夜风拜见陛下。” 贺武抬起头,微微一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没记错的话今日不是你当值。” “臣有事禀报。” “嗯,你说。” 夜风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看了看泠天,暗里向贺武询问是否需要泠天不在场——当然,这只是走个过场。 贺武看了看两人,命:“直接说吧,泠天没什么不能知道的。” “是。”获得了贺武的允许,夜风说道,“陛下可还记得……栩清扇?” 正在书写的贺武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接着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轻声回答:“嗯,记得。” 夜风把羽阳刚刚所经历的事情告诉了贺武,贺武听着陷入了沉思,等到夜风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清楚后,贺武沉默了足足几分钟,才缓缓开口说到:“这中间……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或许是有心人策划了一场针对这个女孩的阴谋。这个女孩长相和臻家大小姐相似,臣想,可能是有人在制衣局门外策划了用栩清扇伤害这个女孩,又故意让那个幸存的侍女见到那个女孩,以此制造恐慌。”夜风为避免违背贺武的旨意,特意用臻家大小姐来指代纺烟。 正在书架旁忙碌着的泠天一声轻笑,道:“何必纠结那个女孩?栩清扇多年下落不明,只要找到栩清扇是谁带来的,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我倒想看看,他们想用这个女孩做多少文章。” 听到泠天的话,贺武笑了起来:“泠天平时不爱说话,偶尔说两句还真有道理。”随后,贺武细细思考片刻,对夜风命道,“按泠天说的做,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本王不希望有人拿一个长相相似的女孩如此兴风作浪,妄图再扰乱矢雨城的宁静。夜风,你可明白?” “是,臣明白。” 第三十八章 云若宫 此时的庆宁夫人一路往矢雨城西北部的云若宫赶去——那是矢雨城内最大的一处宫殿,也是这个国家眼下最重要的地方。 自先女王诺嘉乐希时代开始,云若宫便交由了大祭司一人,从这里支撑起覆盖万亭国的护国结界,让万亭免于被外敌侵扰的危险。 车子停在了云若宫外,夫人交代了人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随后只身朝云雾弥漫、开满了云若花的花海走去。 这片花海铺满了整个云若宫,甚至没有空出一处可落脚的地方,庆宁夫人抓起了裙摆,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走去,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任何一朵仿佛不属于人间的云雾一般的云若花。 四周的宫殿离地漂浮,微微地上下浮动着,最前方的正殿就是庆宁夫人要去的地方,那是万亭国护国大祭司的住所。 往前走了几步后,迷雾中似乎有个巨大的白色身影在朝她靠近,庆宁夫人忙停下了脚步,在原地屈膝行礼,等待那个身影来到她的面前。 一头足有一人多高的白色四足巨兽踏着与身型极为不符的轻盈步伐走到了庆宁面前,厚厚的白色长毛飘动在空中,扰动空气里的雾气,那双目不怒自威,看着庆宁,只一声轻吼,足以让庆宁身边的云若花微微颤动——这就是大祭司的坐骑,神兽齐青。 “诺嘉庆宁拜见齐青大人,庆宁求见大祭司,还望神兽大人请出大祭司。”庆宁提高了声量,谨慎且郑重地对神兽说到。 神兽又是一声低吼,往庆宁的身边走去,庆宁抬头一看,大祭司不知何时来到,此时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那一头白色长发长至垂地,束成马尾,一尺余长的发尾被云若花儿轻轻托着,不曾沾上一点泥土,连那赤着的双足也不曾落地,一身白衣飘然,于浓浓雾气中轻盈拂动,庆宁看着她那如玉般的面容,和那看不到一丝光泽的的狭长银色眸子,只静静等着她那枯玫色的双唇轻启,为凡人带来天启。 “庆宁。” 大祭司只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庆宁夫人便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庆宁跪在地上,低下头对大祭司忏悔道:“大祭司,庆宁来领罪了。” “你有何罪?” “……是我悖逆大祭司的旨意,私自在行刑前带走了纺烟。” “还有?” “还有……是我把她藏在了自己的领地。” 大祭司轻轻摇了摇头,说:“你是知道的,我想知道的是那女孩的事。” “……”庆宁沉默了,即使她已经做好了坦白一切的准备,可真正要开口叙述这段沉重的往事,她又忽然不知要如何开口。 大祭司并不逼她,她继续问庆宁:“栩清扇的事,你知道了?” “是……” “那你应该明白,我早已经知道了女孩的身世。” 大祭司的坦诚让庆宁卸下了一些负担,她决意要对大祭司坦白关于羽阳与王后臻纺烟的一切:“栩清扇……那是纺烟片刻不离身的武器,当年,她就是用这把扇子,杀了矢雨城百余无辜的生命……” 说到这里,庆宁抬起头来,恳切地看着大祭司说:“当年是您第一时间将她手中的栩清扇夺下,束缚了她,才让她恢复了理智。我从那之后再也没见过栩清扇,今日才知,原来是您一直收着。大祭司将扇子交给羽阳,用它来帮助羽阳抵御封印,您一定很清楚,她……就是纺烟的孩子。” 听到这,大祭司合眼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我当年并不知她的腹中已经有了孩子,否则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顺着民众的心意,那么快审判于她。庆宁,是你让我避免了一次不可挽回的错误。” “大祭司……” 大祭司的这番话,让庆宁心中隐藏了二十多年的负担,终于是放下了一半。 大祭司问:“我受结界限制,不能感知结界外的世界,也不得离开这矢雨城一步,因此一直未能找到纺烟的踪迹。我找她,并非要对她再做审判,只是想要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所认识的纺烟不是残暴的人,她灵力失控以至杀人,定有原因。即使纺烟真的有罪,那女孩也没有任何过错,如今,那女孩回到了矢雨城,我定会全力协助她回到父亲的身边。” “……”庆宁静静听着,虽明白大祭司是站在纺烟和羽阳这边的,却仍是伤悲不已,只轻轻摇着头,没有说一句话。 大祭司继续问她:“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么?二十年了,你究竟把纺烟藏在了哪里,你把女孩带回了矢雨城,那她呢?” 看着庆宁眼中的悲伤,和她湿润的眼眶里滑下的两行清泪,大祭司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震惊,转而变为一丝的悲伤,低声询问庆宁:“她……死了么?” 庆宁怨恨地敲打着湿润的草地,泥水溅起,喷在了她妆容精致华丽的脸上,她大喊着:“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看着庆宁痛苦责怪自己的模样,大祭司不忍地叹道:“纺烟这孩子……我看着她长大的,她也是希儿临终前对我的托付。若说你没有保护好她,我何尝不是辜负了希儿呢……那日,若是我能早些发现她的失控,早点拦下她,或许……今日的情形将会完全不同。可我为了这护国结界,困在这云若宫四四方方的天空里,眼不明,耳不聪,连那女孩的存在都是那日朝会她撞破我所设的结界时才感知到的。” 大祭司不忍看庆宁如此自责,她扶起庆宁,为她擦去溅在她脸上的泥水,说:“一切还来得及,我需要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庆宁哽咽着望着她,声音颤抖着回答道:“大祭司,今日……我将一切都告诉你……” 早已经将那段记忆深埋在心中的庆宁,决意在今日将一切过往尽数告知大祭司—— 第三十九章 年平岛 【二十年前年平岛】 夏日的南国,海风裹挟着一阵阵的热浪袭来,就算是傍晚也没有一丝的凉爽。她坐在海滩边的长椅上,在伞下的阴凉里,望着拍上海岸的浪花发呆。 那一头柔亮的黑发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夹杂了几根白发,懒散地扎成辫子,侧放在胸前垂着,北国夕华血统的她,那白净如月光的肤色与透亮的黑眸,在国境以南的此地生活了数月也没有变过。 负责照顾她的渔家夫妇远远地望见她在海滩边发呆,互相看了彼此一眼,渔婆叹了口气说:“哎,烟儿姑娘这几个月总是心事重重,见我们才笑一笑,平时都是那么发呆,你说心事这么重,胃口也不好,对孩子多不好啊。” 渔夫反驳道:“你别这么说,没听那位大人说么,她的丈夫抛弃了她,她才不得已要到这没人的地方养胎待产。不过话说回来,那位大人不是说前几日就会到么?怎么这都快七月了还没到呢,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呸呸呸,别瞎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只管照顾好烟儿姑娘就行!” 两人一起走到她身边,渔夫远远地就扬起笑容,对她喊道:“烟儿姑娘,天还热着呢,怎么不在屋里多休息休息?” 纺烟听到喊声,小心扶着已经快临盆的肚子起身,也扬起温和的笑容,柔柔说着:“想看看落日,就过来了,阿叔阿婶,你们怎么也来了?” 渔婆黝黑的脸上满是淳朴的笑容,对她说:“这不是快到饭点了嘛,今日宰了只鸡给你做了汤,你胃口再不好,也得为了孩子多吃几口。” “有劳阿叔阿婶,这几个月都是两位照看着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两位。” 渔家夫妇听她又一次说着这些客套话,连连摆手,渔婆上前扶着她,渔夫小心看着沙滩上的路领着她们,一路聊着说着回到了海边的小屋。 几日后的瑞安城里,终于完成代替国王诺嘉贺武出巡夕华领地任务的庆宁长公主快步往房间走去,一想到纺烟的预产期已经过了三天,她却因为这个临时任务耽误了整整一周,心中早已焦急不已。 行色匆匆的她刚准备进门,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呼喊:“母亲。” 她回头一看,正是在奶娘陪伴下小心朝她走来的泠天,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停下了匆忙的脚步,朝着他走去,蹲下身来将他抱在怀中,询问身边的奶娘:“澜海和允深呢?” “回长公主,大少爷和大小姐正带着他们在树林里玩呢。” “怎么是他们两个?靖凯呢?” “公爵大人此时正在房里,您最近不在,泠天少爷总吵着要找您,今天看到您回来,远远的就要走来找您了。” 听奶娘如此说,庆宁看向怀中的泠天,见他那双小小年纪竟就慵懒的眼睛盯着自己,不哭不闹,缓缓眨着眼睛,只是望着母亲的面庞,生怕少看一秒。她心中不舍,轻轻抚摸着他那不同于父母的暗紫色发,看着他和前几日变得不同了一些的模样——孩子总是成长得很快,几日不见就已经错过了许多。 最后,她不舍地将泠天抱回了奶娘怀中,对他说:“泠天,你要乖乖的,要听哥哥姐姐还有父亲的话,知道么?母亲先走了,乖。” 只有一岁多的他听懂了庆宁的话,不过那么小的他还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和平时一样,依然不哭不闹,看庆宁走进房里。 庆宁刚进房间就见到了她的丈夫——际氏一族如今的族长,青墨领地之主,际靖凯公爵。他一身军装尚未换下,正忙碌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书,见庆宁进门,露出笑容说:“一路辛苦了。” 庆宁摇了摇头,上前望着他忙碌的样子问:“你呢,这几日我不在,你可有好好休息?孩子们可有打扰到你?” 际靖凯公爵仍是淡淡笑着,放下了手头的事,高大的他需要低下头来才能看着庆宁那双充盈着思念与爱慕的眼眸,他回答道:“你不必担心,孩子们也很好,只是泠天总是念着你,这孩子聪明,哄不太动,你既然回来了,就快去多陪陪他吧。” “我……”庆宁犹豫着,挪开了望着他的视线,说,“我准备出发去一趟青墨。” “是么?”际靖凯似乎并不吃惊,也不好奇她为何刚刚回来就要离开,只是淡淡地说,“好,我派人送你一程,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庆宁小心地抬起头,见他的面容平静,并无反应,心中五味杂陈——他们已经结婚十年,有了五个孩子,可那个她深爱了十数年的男人仍然是那样的遥远,明明是至亲的丈夫,却又像是普通朋友一样,礼貌地关心着对方。 “我准备出发了,就现在……” “嗯,那我派人……” “不用!”庆宁打断了他,看着他眼睛,如往常一样,一点也没有身为万亭国长公主的气势,低声说着,“我自己去就行,最近你军中的事情多,我还不能在家中帮你处理族内的杂务,抱歉……处理完事情我会尽快回来,孩子们我也会照顾好来,对不起……我……” 见她自责,际靖凯再次露出了微笑,那样的笑容里有安慰的意思,也有一点难得的宠爱,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庆宁紧张地抓着袖口,用力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抬头看了看他,许久后才挪动步子朝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她再次停下了脚步,犹豫着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不问我,我去哪里呢?” “你自然有你要做的事情。” “可是……” “放心吧。”际靖凯打断了她的话,说出了他最常说的那句话,“我相信你,庆宁。” “……嗯。” 时间紧迫,她拖延不得,甚至没来得及和仍在门口等待再见她一面的小泠天说句话,赶着上了停在门口的车,朝着青墨而去。 际靖凯走出房间,身边的亲信忙上前询问:“长公主这是?” “和往常一样,交代下去,隐瞒庆宁的行踪,这次就说她替我去青州一趟。” “是。但是公爵大人,平时长公主都是夜里才出发的,这次怎么……” “我正担心此事,却也不好拦她。你们帮忙多看着点,不要让有心人发现。” “是。” 亲信退下了,际靖凯往走廊的一边望去,不远处的小泠天扒着栏杆,看着远去的庆宁,一言不发,不哭不闹。他走到泠天身后蹲下,泠天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回过身来,仍是那样慵懒的小眼神,奶声奶气地唤了句:“父亲。” 际靖凯将他轻轻抱在怀中,亲了下他那小小的脑袋,说:“叫爸爸不是更简单一点么?” 小泠天想了想,开口再次唤着:“父亲。” 际靖凯松开怀抱,笑着摇摇头说:“小小年纪就如此倔强,以后怎么得了?” 小泠天不再说话,回头继续扒在栏杆上,呆呆望着母亲庆宁离开后变得空落落的大门。知道他想念母亲,际靖凯问他:“泠天要找母亲,是么?” 小泠天口齿不清地回答着:“要。” “母亲有些事得出门一趟,过几日才会回来。” 小泠天抬起头来,眨眼看着际靖凯,看得出他有点失落。际靖凯不希望他失落,扬起笑容说:“走吧,还有爸爸在呢,爸爸带你去树林,哥哥姐姐们都在那边呢。”际靖凯一把把泠天扛在了他厚实的肩头上,逗得泠天终于是笑了起来,抱着靖凯的脖子,笑着一起跑向树林。 两日多的路程,庆宁终于赶到了年平岛,顾不上沙滩难行,她脱下鞋子就往海边的小屋跑去。靠近门边时,她依稀听到了婴儿啼哭的声音,她愣愣地站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她的眼角有些湿润,狂奔着冲进了小屋里。 只见纺烟的怀中正抱着个脸色粉嫩的婴儿,小婴儿正闹着,她忙着哄那婴儿,目光里满是许久不见的幸福与温柔。 纺烟顾着哄怀中的婴儿,没注意到门边的庆宁,直到听到啜泣声这才抬起头,见庆宁一脸泪痕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她:“你怎么哭了?” 庆宁用手背抹干了泪水,一时间找不到巾子,就随意抹在了身上的常服,连忙上前,看着那被纺烟哄得安静下来的孩子,声音哽咽着问她:“男孩还是女孩?” “是女孩,还好,健健康康的。” “健康就好……太好了,太好了……”庆宁念着,不知怎么的又忍不住泪水了,倒是要纺烟忙着,一边哄怀里的孩子,一边还要哄庆宁。 见纺烟抱着孩子的姿势不太对,庆宁忙停下了泪水,帮着纺烟这个新手妈妈学习怎么育儿,纺烟看着她认真讲解的模样,脑中却有各种各样的感慨。 “庆宁。”纺烟打断了她。 “嗯?怎么啦?” 纺烟望着怀里的孩子睡着的模样,对庆宁说:“当年,他们要我在火刑中死去,我极力反抗,不为自己,只为了肚子里的她。我不怕火刑,更不怕任何的刑罚,我这样的人,死上一千次,被千刀万剐都是应该的。自从跟着你来到这个岛,我的心中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生下这个孩子,然后……和你一起回到浊立,接受迟到的审判。” “纺烟,你……” 庆宁不忍承认,她早已猜到了纺烟的想法,她也知道,支撑着纺烟走过巨大的罪恶感的,是怀中那个正安稳睡着的孩子。 “可是……当我真的抱着这个软软的小生命时……我后悔了。”纺烟不敢哭,怕泪水会落在孩子的身上,她强忍泪水,却是哽咽着,说出了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话,“我……我好想活着,看着她长大……” 庆宁惊讶地看着她,她不是不知道纺烟早已经当作自己是已死之人,只当这躯体还有必须为这个国家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庆宁为何如此着急一定要赶来年平岛,就是怕她但凡晚来一步都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纺烟。她从未想过,纺烟怀中的生命竟然给予了她如此大的勇气,让她这么一个爱民如子的人,竟能第一次说出如此“贪生怕死”的话语。 庆宁望着纺烟,泪水涟涟,她哽咽着说:“就应该如此,你就在这里陪着孩子一起长大,好么?我会为你们建一座城,建一个没有痛苦和遗憾的世界,不要管什么万亭,什么矢雨城了,你们就在这里度过一生,一辈子快快乐乐,好么?” “庆宁……”纺烟惊讶地看着她,可她那样的满脸泪水,似乎并非夸大,而是真想如此。 庆宁想起了那日,那个被纺烟拯救的午后,那个为她黑暗的生活带来第一束光芒的午后,她的泪水更加肆虐,她几乎是哭得无法说清口中的话,模模糊糊地对她说:“纺烟……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人,我只有你……我不能……我不能没有你……” 纺烟笑了,她小心放下怀中的孩子,将庆宁紧紧抱在怀中,被纺烟如此抱着,庆宁再控制不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喃喃念着:“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 可这样的哀求并不能改变纺烟心中的挣扎,她不能原谅自己,却也不能放下这个可怜的孩子,让她成为没有母亲的孤儿,可无论自己如何,这个小生命是无罪的。 她松开怀抱,擦去庆宁的泪水,随后,她撑着虚弱的身体站了起来,走到孩子面前,缓缓抬起双臂,开始封印这个孩子身上强大的灵力。 “纺烟?” 灿烂的金色光芒缠绕着躺在床上的孩子,孩子突然用那稚嫩的嗓子放声大哭起来,手脚挣扎着,似乎十分痛苦。 “纺烟……纺烟!” 一旁的庆宁十分吃惊,本能地想救过那个孩子,可一想到纺烟在做的事情,她再不舍得孩子受这般疼痛煎熬也不得不袖手旁观,况且她的生身母亲纺烟何尝不是添了百倍的心疼呢? 纺烟所用的灵术,庆宁再熟悉不过,那是父亲慕衍王夫教给她和哥哥贺武的秘密灵术——灵力封印。 所谓灵力封印,便是让灵力在胚胎状态被封存在另外一个结界中,让灵力独立于此人的身体之外,在结界中自由生长,从此便可将被封印的人伪装成平民。这是慕衍王夫的梦想——让孩子们获得平凡的权力。 此时的纺烟看起来十分吃力,正在被封印的孩子也遭受着对于她这个幼嫩的身体而言不堪的痛苦,这样的灵术耗费巨大,对被封印者与封印者都是一种挑战,此时的纺烟十分虚弱,可纺烟不得不现在进行,因为封印只能在孩童出生之后不久进行,此时的灵力还未成长,属于胚胎的阶段,只有此时封印才能成功。 庆宁担心纺烟,更担心那个孩子,可在一旁的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灵力封印只能由灵力更强者进行,封印可维持二十年,第二次封印或解除封印时仍需要比被封印者灵力更强的人进行,且需要知道封印的方法。庆宁思来想去,纺烟无法告知大祭司她的封印方法,除此之外,这世上没人比纺烟灵力更强,如此一来,满足这个条件的除了纺烟自己再没有别人了,这是不是意味着,纺烟已经决定陪伴在孩子的身边一直活下去? 想清楚这一层,庆宁心中很是激动,她认定纺烟定是真心希望能活下来才会选择封印孩子的灵力,否则便意味着要让这孩子在二十岁时死去,纺烟绝不可能这么做。 漫长的时间过去,纺烟终于放下了手,她瘫软在地,庆宁忙上前将她扶至一旁坐好,忙问:“你还好吗?纺烟。” 纺烟捂着心口,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孩子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哭闹,她神情复杂地微笑着。纺烟看向庆宁,刚要开口说话,庆宁忙阻止她道:“不许!你不许告诉我封印的方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只有你活着,孩子才能活着。” 纺烟摇头笑了笑,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何知道你们父子父女三人才知道的灵术?” 庆宁倒是不好奇此事,泛着酸气说:“你和陛下像连体婴儿似的,你会知道,也不奇怪。不过……这个灵术连母王都不知道,父亲大人说,当平民是最大的快乐,如果我们希望孩子们平凡快乐,便可以用这个灵术封印孩子的灵力,再将封印的办法告知大祭司,就可以让这孩子度过平凡快乐的一生。”想到这,庆宁笑了起来,她看着纺烟说,“现在你可跑不脱了,除了你,没人能为这个孩子进行封印。你得就这么好好的,长命百岁,知道么?” “是么?”纺烟只是笑,看向一旁已经睡去的孩子,撑起身子走到床边,轻轻抱起睡着的孩子,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 望着眼前的画面,庆宁只觉得那些地狱般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她最在意的纺烟将会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一切美好将来到她们的身边,永远这么幸福下去。她问纺烟:“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纺烟点了点头,看着孩子,温柔地念出了这个她倾注了全部爱意的名字:“诺嘉羽阳。” 第二日,安顿好了纺烟在这里的一切需要,庆宁总算放下心了,如果不能早点回去露出了马脚,只会害苦了际家和纺烟,不得已,庆宁再三告别后启程离开了年平岛。 乘上渡船离开了年平岛,刚刚上岸坐上了车她便困顿不已睡着了。这里偏僻,距离青墨人多的地方很远,车这种本就不普及的交通工具更是少见,除了老款汽车的引擎轰鸣,这一路什么声响都没有,放心下许多事情的庆宁睡得很是安稳。 然而熟睡中的庆宁突然被一阵风从窗外吹过弄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正在开车的司机似乎有些生气。 “怎么啦?”庆宁忙问。 司机皱着眉头说:“回长公主,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刚刚迎面过来的那辆车差点蹭到了我们。” “……没事就好。” 解答了疑惑,庆宁闭上眼睛继续睡了过去。 车子开出了一段路,司机找到了可以吃午餐的地方,便停车把庆宁叫醒了,庆宁下车正准备走向餐厅,突然一辆车冲了过来,差点就撞上了她,幸得她反应迅速,伸手幻出一道惊雷打偏了车头的方向,这才避免了一场车祸。 庆宁的司机气冲冲地上前去,抓出那辆车的司机厉声喝道:“开车不会慢点吗?!这么窄的路,有个好歹怎么办!” 那被责骂的司机先是被惊雷吓了一跳,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壮汉抓着一顿骂,吓得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奇怪了,我们送货的才跑这个路线,这附近平时没有车的啊!” 这司机一句话让庆宁突然想起了刚刚擦肩而过的那辆车,忙命自己的司机:“快!掉头回去!” 第四十章 余晖之烬 当庆宁赶回岸边时,码头上仍是那两辆船,似乎并无不妥。 敏锐的司机上前查看,一下就发现了异常,向庆宁禀告:“这艘船油箱几乎空了,似乎……已经跑了一个来回。” 意识到年平岛上可能出了事,庆宁颤抖着双手上另外一辆船,命司机开船尽速前往年平岛,她不计疲劳地用风灵破开风浪,让这艘小船跑出了不可思议的速度,可即使如此,她心中的慌乱却仍丝毫不减。 从码头出发,五十多海里的路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年平岛,没等船停稳,庆宁急忙跳下了船,朝着小屋所在的海滩赶去,奔跑中她远远看到落日照耀下的海面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纺烟!!!”庆宁大吼着,朝着她的方向冲去,当她距离纺烟还有不到二十步的距离时,纺烟高高举起手中握着的刃,庆宁急忙停在了原地。 那把形状奇特的刃名作拜同刃,是诺嘉王族最重要的武器,从诺嘉先祖手中一直传到现在,只有君王有权拥有。此刃可刺杀一切灵魂,十分危险,因此,历来拜同刃都被君王委托给最稳妥的人保管,纺烟就是贺武心中最稳妥的人。 “纺烟!你……你为什么拿着它,你快放下!!” 庆宁甚至不知道纺烟保管着这把危险的武器,如今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下凉了半截,若真的让她用那刃做出傻事,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救她。 纺烟高高举着拜同刃,上衣的袖子在海风里飘动着,那一头黑色的长发飘散开来,映着落日的金黄自由飞舞着,那双黑色的眼眸早已经被泪水浸满,也早已失去了光芒。 庆宁环顾四周,没有见到渔夫和渔婆,更没有看到羽阳,司机已经赶去小屋查看,没过多久,他抱着嚎啕大哭的羽阳赶到了庆宁身边,满目惊慌,颤抖着对庆宁说:“那两位……被……被杀了。” “孩子如何?!” “公主殿下无事,不过公主殿下身上的衣物和饰品全都被取走了,我只得随便找了块薄被包着。” 庆宁看了眼羽阳,见她毫发无损,忙大喊着询问纺烟:“谁来见你了,谁说了什么?纺烟,不管他们说了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你还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纺烟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她犹如一棵残败的枯木,毫无生机地站在闪着金黄色光芒的海水里。 听到她这么说,庆宁再不能骗自己了——刚刚的确有人来到了年平岛,不只是杀掉了渔家夫妇,还把一切她苦苦隐瞒的事情都告诉了纺烟。 庆宁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一点点小心朝她走去,一边解释着:“是,陛下是娶了岚雪,可是你也知道万亭不是诺嘉王族的万亭,是三族的万亭!臻家要王后的位置留在手中,陛下又有多少底气说不呢?权衡利弊,陛下不得已才这么做的,你不要做傻事啊!你不要忘了,羽阳还需要你为她接续灵力的封印,否则她二十岁就会死!纺烟,你不能让孩子死啊!” 原以为想到羽阳,纺烟便会放弃自戕的念头,没想到她只是轻轻一笑,并无反应。 庆宁忙接着说:“陛下……他……陛下他真的是不得已的,臻族长给了很大的压力,他真的没有办法……” 纺烟的声音已经不再柔美温和,应是刚刚经历了绝望的叫喊,把嗓子给弄伤了,仿佛已经流干了泪,用光了所有的悲愤,她淡淡的,却仍是那么不甘地问:“迎娶我的妹妹是不得已,那他为何……要下令万亭上下消灭我存在过的痕迹?” “世人都在诅咒你,妄自揣测你,他不忍心!纺烟,你不愿意相信他么?!” 她回头看着庆宁,嘴角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问:“我相信他,他相信过我么?” 庆宁沉默了,她目睹着诺嘉贺武与臻岚雪盛大的君王大婚,目睹着所有人说着自欺欺人的话语,把一切伪装成国王从未娶妻,目睹着君王的严命之下,世人如何把曾经敬爱的王后当作瘟神一般,匆忙急切地销毁她存在的痕迹——那个贵为一国之君的义兄,在她的世界里,始终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没有得到庆宁的回答,纺烟转身面向海平面上的夕阳,被那炽热的光芒满满地照耀在身上,她突然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生命的存在。 她来到这个世界,却带走了那么多人的性命,那些人再也没有机会可以沐浴在这样好的阳光下,他们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失去了拥抱一切温暖的权力。 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倾盆而下,那个小生命的存在已经无法支撑她背负这巨大的罪恶将生命的旅程走完,一想到她用生命去爱着的人并不相信自己,一想到她被深爱的子民唾弃,一想到她夺走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她已无法再拥有那个苟活下去的罪恶心愿。 即使没有任何意识,她的确屠杀了许多无辜的人,她又怎么能说自己是清白的? 那一刻,所有的绝望淹没了她,她望着夕阳,高高挥起手中的拜同刃,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扎去。 “不!!不!!!” 庆宁疯了一般朝她奔去,可那被海浪冲刷着的沙滩难以落脚,只跑了两步她便摔在了海滩上,眼睁睁看着她的身躯从心口处开始消散,一点点化作金红色的烟烬,随着海风飘向空中,飘入夕阳的余晖里。 庆宁奋力地往前爬去,最后抓住了一片正在燃烧着的发丝,那发丝最终还是在她手中燃尽,留下了一道烫伤的伤口,庆宁却顾不上痛,紧紧地握着拳头,害怕这最后一丝痕迹都被夺去。 ——述说起这段回忆的庆宁,望着自己手心里的伤疤,泪痕满面。 “原来……纺烟竟是,自尽……”大祭司早已看惯了生死,可那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她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美好,她曾经是这个国家的光芒,是一切的希望,此刻,大祭司如何能不伤悲呢? 被拜同刃穿刺的一切事物,只有灰飞烟灭一个结果,即使是魂魄也会消失殆尽,不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想到这里,大祭司叹道,“贺武信任纺烟,才把如此重要的武器交给她保管,没想到……最终却因此害了她。” 庆宁哽咽着说:“如果我当年没有疏忽大意,仍然和以前一样等到夜里再行动,或许就不会被人盯上,如果我多守备,多派人盯着,或许……或许纺烟就不会死了。她都已经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了……为什么,为什么……” 此时此刻,庆宁终于解开心中无限自责的痛苦,肆意地痛哭着,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如此痛快地为纺烟哭过了。 大祭司不再劝慰庆宁,她知道,庆宁的心中压抑了二十年的自责、悲痛,此刻她只能静静陪伴在她的身边。 许久过后,庆宁平静下来,她明白哭泣没有任何用,纺烟还有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挂念,她绝对不会让羽阳死去。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快点行动。 她擦去了泪痕,起身整理好自己的着装,跪地对大祭司请求道:“父亲曾说过,只有大祭司可以为被封印灵力的孩子们接续封印,您也曾经帮星哲成功接续封印过,虽然我们无法知道纺烟的封印结界如何书写,但……您一定有办法的,对吗?羽阳唯一的希望就是您,所以我必须让羽阳回来,因为只有矢雨城……只有您才能帮助羽阳,要么接续封印,要么解开封印。大祭司,既然您用栩清扇帮了羽阳一把,您一定也有办法救羽阳的,对吗?” 大祭司闭目轻轻摇了下头,她说:“让你失望了,栩清扇的力量只能提升她身体的强度,足够抵挡一阵灵力的冲击,我没有办法知道纺烟的结界如何书写,无法帮孩子封印或者解封。”大祭司不愿意承认事情就这么没了线索,但并非灵术高就可以解决一切的事情,封印灵力的原理类似上锁,只有知道钥匙的人才能解开,而羽阳的钥匙已经随着纺烟的死去消失了。 听到大祭司的话,庆宁只觉浑身一软,差点没能站稳,半天才说出话来:“总不能……我看着纺烟死去……还要看着羽阳死去吗?” 可大祭司似乎觉得不太合理,她想了想说:“就如你说的,纺烟深爱羽阳,愿意为了这个孩子奋力抵抗,她绝对不可能让羽阳就这么死去,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可是……羽阳的状况……”庆宁的脑中冒出了诺嘉贺武的名字,她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或许陛下知道呢!纺烟的灵术是陛下教的,会不会纺烟和陛下约好了,纺烟知道陛下可以为羽阳解封,所以才会……” “若真如此,一切还有希望,”沉默片刻,大祭司对庆宁说,“无论如何,不彻底解开封印,她便总处于危险中。庆宁,要救羽阳就必须弄清两件事——纺烟当年为何灵力失控?还有,当年上岛告知纺烟真相的人究竟是谁?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要揭开谜底的,羽阳必须是民众所信服的储君,否则一切将毫无意义。” 似乎是大祭司给了庆宁振作起来的勇气,她打起精神,整理好身上的衣着,郑重地再次对大祭司屈膝行礼,道:“庆宁替羽阳和纺烟,拜谢大祭司。” 大祭司望着庆宁夫人,心中仍有疑惑。见她沉默良久,没有回答,庆宁夫人觉得奇怪,抬头看向大祭司,问:“大祭司……可有什么觉得不妥的地方?” “不……”大祭司犹豫着,“庆宁……你……” 庆宁夫人望着大祭司,静静等待她开口。 大祭司轻叹一声,问:“庆宁,你……真的放下了吗?” 大祭司想问她,她真的放下王位了吗?大祭司很清楚,庆宁毕生的追求就是王位,自从大祭司知道羽阳的存在,便很想问问庆宁,她半生忙碌,只为王位,为何要偷偷将羽阳养大,还将她带回矢雨城来,要给予她王位,要拼尽一切救下她的性命? 大祭司的提问让庆宁恍如隔世,她低头看着那云若花,想起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大祭司认定了她的能力,从那天起,她成为万亭国公主,按着哥哥贺武的名字赐名诺嘉庆宁,她从此再也不需要日日处于被打骂的惊恐之中。可她却不愿止步于此,她要复仇,她要夺取,她发誓要成为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只有如此,她的一生才有意义。 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忘记了那个所谓的意义,即使哥哥诺嘉贺武已经承诺于她,绝不会与岚雪有子女,承诺他一定会立她的孩子成为储君,她也成为了这个国家的六大臣之首,夺取了际氏一族的最高权力,从一个随时可能被杀掉的贡品,成为了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女人,可她,却不想要了。 那个女人,那个被世人唾弃的女人,那个有着耀眼笑容的女人,是庆宁生命里唯一的光,是带着她走出黑暗的希望,是她这一生,永远无法忘怀的灿烂。 庆宁淡淡一笑,对大祭司说:“或许,我正是因为放不下呢?” 第四十一章 夜游浊立 这日夜里,羽阳仍是制衣局最后一个离开的,收拾好东西准备回瑞安城,发现那栩清扇仍在她的桌上放着。她看了眼那栩清扇,扭头准备离开,可走了两步又回到了桌前,把那栩清扇塞在了腰带处。 春日里的夜晚,空气中飘着柔软的雨雾,濛濛一片,即使不打伞也不会被淋湿。她抬头看着远处在雨雾中朦胧亮着暖光的路灯,想到今早的事和这一日里大家对自己明显的疏远,她不禁沉沉叹息一声。不过一想到还有施延的全力支持,她露出了安慰的笑容。 走在丝丝凉意的雨雾里,她心中有个疑问萦绕不去——腰间的栩清扇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它明明带来了灾祸,她却对它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走到了矢雨城的大门外,平日里接她的车仍在原地等她,连停车的位置都没有丝毫的改变,让她深感安心。她带着笑容开门坐上了后座,一边收好自己的画具,一边对司机说:“不好意思,又让你等了这么久,辛苦你了。” “是挺久的。” “嗯?”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还有这不合乎常理的回答,羽阳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发现坐在前座的人不是平日里来接她的司机,而是早已经换上了一身常服的泠天。他单手扶着方向盘,从后视镜看向她,有些得意地笑着:“你怎么这么慢?” 被突然出现的泠天吓了一跳的羽阳惊讶地往前靠去,泠天也回过头来看着她,对视了半天,羽阳才惊喜地问:“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泠天神秘地附耳问她:“想不想去浊立玩?” “浊立?现在吗,可是都已经九点了,再不回去好像……不太好吧?” “你每日睡醒就到矢雨城来,工作结束就回到瑞安城睡觉,不觉得无聊吗?” 被泠天这么一提醒,羽阳才发现她的生活原来如此无趣,她天天在阳台上看着浊立城区热闹,早已心向往之,今日才终于有机会参与其中,想到这里,她兴奋地连连点头。 只见泠天从副驾驶丢了件银灰色的斗篷给她,随后便启动了车子,说:“等等穿上这个,瑶装太显眼了。” 羽阳开心地接过斗篷,期待地看着车前方的景色,为即将到来的夜色里的“冒险”兴奋。 车子一路朝着浊立城区而去,这辆普通汽车远没有泠天改装的车子舒适,且她坐在后排,和平时一样,只能闭眼靠在座位上休息,泠天见她如此,问:“很困么?” “嗯?”听到泠天询问,羽阳忙睁开眼睛,扬起迷迷糊糊的笑容说,“没有,我坐车总是头晕,所以闭眼休息休息。” “可是上次你并没有不适。”泠天放慢了车速,希望她能好受一些,“对了,晚上你吃了什么?我想带你去吃点宵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下。” 泠天刚问完,羽阳的肚子很巧地咕噜响了起来,空气里静默了一会儿,泠天偷笑了一声,被羽阳轻拍了一下椅背嗔怪:“有什么好笑的!” “这才刚过晚餐时间,你已经饿了?” “我……”羽阳怕泠天担心,不敢多说,但泠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起笑容,担忧地问:“你不会……还没吃晚饭吧?” 被拆穿了,羽阳也只好从实招来:“嗯……制衣局会有人安排午餐,但晚餐一般都是六点结束工作后大家回到各自的住处用餐的。” “所以你这段时间都没有用晚膳?”泠天的语气里有些急切,听他似乎是着急了,羽阳忙解释:“没有没有!一到安明楼小青就会带我去吃的!” “那小青不在的时候呢?” “这个……” 泠天有些生气,气她不懂照顾自己,更气他没有早点找个稳妥的人照看着她,由着她如此胡来。 说到了小青,羽阳这才想起她还没有与眼前的“恩人”道谢:“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真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小青,更没想到她能继续陪着我。原来你那么早就开始帮着我了,我却没什么能帮得上你的,我……” “你若能照顾好自己,就是帮了我。”泠天如此回答,不只是担忧她作为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人之一,身体健康是第一大事,更是出于对她的心疼,希望她能听得进去,万事以自己为重。 见泠天如此担心,羽阳有些懊恼,她扬起笑容,大声地答应泠天:“好,我答应你!今天起我一定天天吃得饱饱的!等等下车了你可别拦着我啊,我要大吃特吃!”说着羽阳在身上四处摸索着,艰难地翻出小青帮她藏在身上的钱币袋子,叮叮当当地举到泠天身边“耀武扬威”,逗得还在生气的泠天笑了起来。 车子停在了浊立城北一条热闹的夜市街旁,羽阳披上了斗篷,戴上了兜帽,在细雨中看起来就像是雨披一样,并不惹眼,与一身常服的泠天一同走在人群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的不同。 虽然曾经和泠天到过一次浊立城区,但她完全没想到这里连夜间都如此热闹——夜市比别处设置了更多的路灯,一盏盏靠得很近,灯杆顶部还用暖色的灯串连了起来,让一整条街犹如火龙一般卧在夜色中的浊立。灯是热的,摊位的烟火气也热气腾腾,在这里走着,还未吃下热腾腾的食物已经感觉到了十足的暖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从小在年平岛长大的她甚至以为商店都是在天黑前就纷纷关门的。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泠天问她。 被泠天问起吃的问题,她又感觉到了肚子空空的抗议,环顾四周却都是些不熟悉的食物,什么辣炒年糕,牛肉火锅,干烧鸭子,她不好意思地说:“嗯……随便都可以吧?我都是大家吃什么就跟着吃什么。” 泠天想起她似乎说过她在年平岛上大多是吃海鲜的,他想到一处做烤鱼的摊子,领着她来到摊前,跟老板要了份,正要付钱时,羽阳已经把钱塞在老板的手里,小跑着到一旁的木桌木椅旁坐下,招呼着泠天过来。 羽阳一边为他取碗筷放好,一边说着:“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鱼?到瑞安城后几乎没怎么吃过鱼,以前在年平岛顿顿都有鱼,离了家吃不到鱼怪想念的。” “可是这是河鱼,和海鱼应该不太一样。” “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你若是喜欢海鱼,以后让衣食房开一条货路到南朗,每日送来。” 听到这句话,羽阳愣住了,想赶紧拒绝,却又意识到泠天对她的照顾已然到了这样的程度,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复他的关心。 而泠天也是见她半天不接话,这才意识到他似乎关心过了头,四处张望着找补:“我……我的意思是,瑞安城里不少人都是青墨子民,一定也有和你一样喜欢海鱼的,吃到海鱼或许可以让他们缓解一下思乡之情。” 听泠天一番解说,羽阳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觉得是她想太多了,幸而老板的鱼已经好了,端上了桌,她忙举筷开动,虽不如海鱼的风味,也是在这异乡难得的美味佳肴。 一大只烤河鱼就了两碗香软的白米饭,羽阳吃得肚子圆滚滚的,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见她如此开心,泠天也被她感染了,托腮看着她吃饱喝足的模样,嘲笑她:“看来,是我们瑞安城照顾不周,把你饿着了。” 羽阳不好意思地笑着,岔开话题问:“那现在要回去了吗?”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泠天没说话,只是笑,领着她与老板道别后走回了夜市街上,穿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来到了一处高高的围墙下,羽阳抬头一看,那是一座神殿模样的地方,还有个五六层楼高的钟楼。 “这是?” 没等羽阳询问,泠天已经动作轻盈地踏着墙面坐上了有一人多高的围墙上,看得羽阳目瞪口呆。 “你你你!你怎么上去的?” 见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的样子,泠天觉得有趣,转动手腕朝着羽阳送去一阵风,把她的兜帽给吹了下来。 “这是……灵力?” “是啊,过来这里,我带你上来。” “啊?”羽阳半信半疑,谨慎地走到墙下,坐在围墙上的泠天朝她伸出了右手,而左手已经托着一团悬空的气。 见她迟疑,泠天再催促道:“把手给我。” 她仰着头,见他背光在路灯下的雨雾里,坐在那高高的围墙上朝她伸出手来,那平日里不容亲近的面容此刻笑容灿灿,犹如这阴雨之夜里落入凡间的月光,是只属于她的温柔。 她不得不承认她对这样的灵力没什么信心,更害怕两个人一起从这高高的围墙上摔下来,但她还是选择相信他,握住了他的手。 他也没有辜负羽阳的信任,将她拉起的瞬间用风灵托住了她的双足,稳稳地让她坐在了围墙上,一点也不费力,连羽阳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上来的。 见她稳稳坐在了围墙上,泠天翻身跳进了围墙的另一边,再次向她伸出手来:“跳下来吧。” “要跳下去吗?这么高……”羽阳还没从刚刚那奇妙的体验中缓过来,想到要从这么高的地方再落地,仍有一丝担心。 “不怕,我接住你。” 她小心往前挪了一点,犹豫着伸出了手,泠天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围墙处拉下,在她还在空中时就稳稳地用另外一只手环抱住了她的腰身,紧紧将她揽在了怀中。 从高处落下的瞬间,羽阳的裙摆在空中飞扬而起,那一头长长的发也随着飘起的斗篷舞动着,他顺着落地的方向抱着她转了半圈,释放她从高处落下的力,让她毫发无损地从一人多高的围墙稳稳落地,只是仍紧紧抱着她。她的身体暖呼呼的,因为害怕而抱着他的柔软双臂像小猫一样贴着自己,她的发丝飘在了他的脖颈旁,柔软地勾住了他的颈,凉凉的,却似在悄悄吻着他的耳后。 他望着她的双眼,看着她眼中的惊恐转为惊讶,最后看着她白皙的脸上涌上红晕,瞪圆了的双眼里是羞涩的暧昧,她那桃花般的柔软面庞就在他面前一寸不到的地方,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听到一丝用力且疯狂的心跳声。这一刻,他想再靠近一点,一点就好,可理智还是命令他小心松开了怀抱,不舍的,一点点远离了她身上的淡淡香气。 第四十二章 钟楼 费了半天的劲,羽阳终于跟着泠天的步伐爬到了钟楼的楼顶,那窄小的楼梯难以落脚,只得全身紧绷小心攀爬,好不容易才到了目的地,泠天呼吸的节奏纹丝不变,羽阳却累得直喘气。 见她辛苦的模样,泠天饶有趣味地蹲在她面前,笑着看着她说:“是不是刚刚鱼吃多了,撑着了?没想到你看着瘦弱,饭量倒是不小。” 羽阳撑着肚子,喘吁吁地说:“你还笑呢,谁出的馊主意,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见她如此辛苦,泠天忙道歉:“怪我,我的风灵力很弱,最多只能借力帮你上个围墙,若是那个白痴在,他可以直接带你从矢雨城飞过来。” “夜风?”听到这,羽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嘲笑道,“原来我们高高在上的泠天少爷也没有很厉害嘛。” 听她这么说,泠天孩子气地不服输起来,争论道:“我天生只有火灵力,所以头发和眼睛才是这样的颜色,你别不讲理。” “生气咯生气咯,泠天大少爷生气咯!”看到泠天激动争论,羽阳觉得可爱又好笑,逗起了他,泠天说不过她,皱着鼻子骂道:“大胃王!” “你!”羽阳没好气地看着他,可泠天见她生气笑容更肆意了,气得她伸出双手要一起打他,却被泠天稳稳地接住了两手的手腕,笑着看她气鼓鼓地挣扎着,等她服输,安静了下来才对她说:“过来这边。” 泠天拉着她的手腕把她从地上拽起,自然地牵住了她的右手,牵着她来到栏杆处。羽阳被他手心的温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可当她向外望去时,她已然被瞬间迷住了——细雨中的水雾铺满了眼前的一切,朦胧夜色中,清晰可见两处高山上的建筑群灯火通明,在雾气中迷蒙一片,那光线映射在飘动着的云雾上,灵动轻巧地自由飘荡着,飘向远方,边缘的光芒一点点淡去,犹如在深海中漂浮着的发光水母一样,灿烂且飘逸。 “那些地方是?”羽阳看呆了,半天才呆呆望着那样的美景询问身边的泠天,泠天倚在栏杆上,分别指着远方的那两处光对她说:“在南边的是我们瑞安城,西边就是伏芝家的皓月城,那个白痴的家,回头看看,那里是在浊立北面森林里的云却城。” 羽阳顺着泠天的指引,回头望向了钟楼的背面,那是一处遥远的地方,周围没有任何的光线,似乎是一片幽静的森林,地势也比这两座城池更高。 “云却城……那是万亭三大家族之首,臻氏一族的城池,王后殿下的家。” 从羽阳口中听到王后的称呼,可呼唤的却不是她的生母,泠天的心里不是滋味,他看向了羽阳身上的栩清扇,说:“你手中的栩清扇,就是云却城最重要的珍宝。” “云却城的?”羽阳忙从腰带上取下栩清扇,看着那上面精致的茉莉雕刻,想起了今日的种种,刚刚忘了一会儿的沉重感一下子又涌回了她的心头,她轻轻抚着栩清扇,告诉泠天:“今日早晨,有个侍女……突然对着我大叫着,王后……不要杀我……” 想到制衣局同僚眼中露出的恐惧表情,羽阳摇了摇头,她不喜欢把烦恼诉诸于人,特别是在乎的人,她撑起笑容对泠天说:“不说了不说了!这应该是场误会,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泠天不敢妄言能完全明白她的心情,但羽阳心中的恐惧、不解、孤独与委屈,此时,他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明白的人。他无法想象,像她这样一个所处成长环境比普通平民还要简单的女孩,被迫只身一人来到异乡,卷入这个国家最大的风波之中,被排挤,被欺瞒,被利用,却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她到底来自哪里都不知道——这样的无助会有多么强烈,他能理解一二。 他想起上一次带她到浊立城区时,她哭着说“所有人都不曾对她说过一句真话”时那种无助的眼神。他攥紧了拳头,看着她那假装无事发生的坚强笑眼对她说:“我知道,早上你在制衣局遇到的事,我全都知道,我甚至知道那侍女是谁的手下,她的家人有谁,今年几岁,此时在哪。” “……你怎么会知道?”羽阳不明白,若泠天只是知道她今天的遭遇这也正常,但他似乎在追查那侍女的情况,似乎有什么不对。 泠天不打算瞒她,直言:“陛下知道此事,且已命那个白痴追查到底。” “陛下?!”羽阳惊讶地捂住了嘴,“陛下怎么会知道这种小事?” “这不是小事。”泠天的深情凝重了起来,考虑片刻,他继续说到,“陛下认为,有人在用你的长相做文章。” “长相?”羽阳好奇地指着自己,“我的吗?” 虽然不舍得她知道她的母亲过去的沉痛,但若不告诉她,或许哪日她陷入了被动,一无所知的她只会更加危险,更何况他也不想再对她有那么多的隐瞒,除了不能说的事之外,他决定告诉羽阳一些真相。 她过去的人生里,一直活在众人编织的巨大谎言里,其他人如何他不管,他想对她尽可能的没有保留。 他靠着栏杆处坐了下来,羽阳也跟着坐在了他的身边,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望着外面那一片迷朦的天空,对羽阳说:“他们口中提到的‘当年那件事’,是指一场灵力失控引起的灾难。那场灾难里,有一百六十五人丧命,灵力失控的那个人,她的灵力只在大祭司之下,在她无法控制灵力的那段时间里,所到之处,连草木都无法苟活。” “那人……灵力失控的那个人,我与她长得很像?” “嗯……”泠天回头看着羽阳那张与纺烟王后八九分相似的面容,艰难地告诉她,“很像……” 听到这里,那些让羽阳惴惴不安的谜团渐渐地清晰了一些,她的眼中甚至放出了一丝光芒,问泠天:“所以夫人把我选为衣饰官,是因为我与那个人长得很像,夫人需要我做些什么,对吗?” 泠天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那是一种她从未露出过的,一种仿佛自己已经得到了自由的目光。直到这一刻泠天才真正意识到,压在羽阳身上的巨大谜团早已经让她不堪重负,就算是一丝一毫的真相,对她而言都非常重要。他更坚定了对她坦诚的决定,不再犹豫,对她说:“嗯,夫人需要你做一些事,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把你从年平岛带来这里。” “原来如此!”羽阳激动地捏紧了拳头,心想着她终于不需要再胡思乱想,终于可以不用被隐瞒,自己那没有一丝透明的生活,终于见到了一束强烈的光芒,而那光芒是泠天带给她的。 她松开了拳头,看着泠天的眼睛,真诚地对他说,“泠天,真的真的真的很谢谢你,我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就是……呼……我终于可以自如地呼吸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伊羽阳是青墨的子民,万亭的子民,不管夫人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会做到!” 说完,羽阳还拍了拍胸脯,笑着看着泠天。 看着她这样美好的笑容,泠天有些内疚没有早些告诉她,就算不是全部的真相,就算半真半假,但至少能安慰她的无助与迷惘。见她得意,他轻轻叩了下她的脑门责备:“被这么多人敬而远之,你还这么开心。” “他们说他们的,杀人的又不是我,我只是长得像,也有罪吗?况且你不是说那人是灵力失控,或许杀人并不是她的本意,有什么隐情呢?对了,你说这把扇子是臻氏一族的宝物,这么说……那个灵力失控的人也是臻家的了,她是谁?她后来被如何处置了?” 终于被她问到了这个问题,泠天低头思考着要如何回答,整理过语言后才谨慎地说:“她是一个,在万亭国境之内不允许被提起的人,她的名字,她的存在,她的功绩,她的身份……所有的一切都被销毁,除了一些人的记忆中,她不存在于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角落。” “她……死了?” 被她这么一问,泠天顿觉心里一惊,他看了看羽阳,摇摇头,继续说:“我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当年……她被判处火刑,行刑之前被人劫走,至此杳无音讯。” “火刑?我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刑罚,我看那个侍女也不过四五十岁的样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二十年前的事,火刑……那是祭司处置妖物所用的刑罚,万亭这近几百年来也就这么一次。” 羽阳听着泠天讲述着那久远的故事,越来越觉得好奇:“她叫什么名字?能有这么高强的灵力,她一定身居矢雨城的要职吧?” 泠天抬起了头,看向了云却城的方向说:“她叫……臻纺烟,她是王后臻岚雪的亲姐姐,陛下的结发妻子,原本的王后。” 第四十三章 微光 听到这里,羽阳终于理清了这一件悲惨的往事,原来这个国家曾有过另外一位王后,王后灵力失控,害死了许多人,最后被判处了火刑。 思考着事情的原委,羽阳渐渐有了头绪:“所以那些遇难者的家人朋友,对王后自然是恨之入骨,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会害怕王后的存在,看到我,大家才会如此反应……” 羽阳在说着的那个“陌生人”是她的亲生母亲,泠天自然不希望她也与其他人一样恨她,他对她说:“纺烟王后的确无意中杀了不少人,但……她对于万亭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存在,她的灵力极强,能在战场上以一敌万,这个世界上除了大祭司,没有任何人是她的对手,因为忌惮王后的灵力,那时候的邻国不敢犯我分毫,自从王后失踪……万亭的处境一日比一日艰难。这是一场彻底的悲剧,死去的人无辜失去了生命,而万亭也失去了能保护千万子民的王后。悲剧已经无法挽回,这二十年万亭的渐弱也已经成为历史,但如果……”泠天看向了羽阳,“如果有一个人,一个与纺烟王后一样灵力强大,甚至灵力更强的人出现,她能与王后一样令邻国忌惮,或许万亭的子民就不需要再立于被虎视眈眈的危墙之下,或许……也不用再呆在这鸟笼一般的结界里了……” 她并不明白泠天看着她的意思,只是也看着他的眼睛,歪了下脑袋问:“鸟笼……?不过……现在的王后不可以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天真的问题,只能对她报以期望的笑容,说:“现在的王后虽然同样是臻家的女儿,但她的灵力并不强,万亭需要的人不是她。” 听泠天说了这么多,羽阳也忧愁了起来,她托着下巴叹了口气说:“我除了跟前任王后长得像,好像也没有什么本事了,不能帮到你们……” 看着羽阳那忧愁思考着的表情,泠天有些遗憾她没能听懂他话语中的暗示,但也有些庆幸她听不懂其中的秘密,暂时还不需要接受那些可怕的事实。可即使如此,即使现在的她只是个没有一丝一毫灵力的平民,她也仍想着要帮他、帮万亭做些什么,他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触动。 难得出来玩,泠天不忍心见她一直烦恼,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好奇地看着他时,从手心处凭空放出一道金色的光芒,往空中迅速飞去,飞到了数百米开外的小山腰上,在空中绽开一朵金灿灿的火花。 “烟花!”羽阳激动地站了起来,她看着空中飘着的灰色尘烬,回头惊讶地看着泠天,又好奇地蹲回他的手边,掰开他的手心,却见他手中什么都没有,忙问,“你把烟花藏在哪里了?怎么做到的?我也没有听到烟花在空中爆开的声音啊。” “你见过烟花?” 听他如此问,羽阳皱眉扬首回他:“瞧不起谁呢!我们年平岛过节都放烟花,放好多好多的烟花呢,我最喜欢烟花了,在海上一朵朵地闪着,虽然很吵,但真的好好看。” “原来……你喜欢烟花?” “喜欢!” 泠天轻轻一笑,站了起来,走到钟楼的一边,略一思考,抬手在额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瞬间,远处的空中同步绽开了满空灿烂的蓝色光芒,点亮了整片夜空,那些蓝色的花火热烈而灵动地燃烧着,最后渐渐发白暗淡,化作满天闪耀的星光,许久才渐渐消失。 “这是……”羽阳看呆了,她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烟花”,她不知道该不该称它们为烟花,烟花是随着巨响一瞬间消失的灿烂,而那些光芒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却灿烂无比,如梦似幻。 在羽阳看呆的时候,泠天发现不远处有不少居民从家中走出来查看情况,他忙拉住羽阳蹲下,藏在了钟楼的栏杆一侧。 “怎么了怎么了?”羽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乖乖跟着他一起藏在了栏杆旁,两人一起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过了一会儿,那些出来查看情况的居民见没有什么异样,都各自回了家,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坐在了地上。 两人如此慌张的模样惹得泠天发笑,他与羽阳解释:“烧得太显眼,被居民们发现了,等等闹得夫人知道,必要处罚我。” “那你还放这么显眼的烟花,不被发现就怪了。” “那是因为……”泠天刚想说是因为她喜欢,可话到嘴边又躲了回去,岔开话题说,“这也不是烟花,浊立城区是不许放烟花的,这只是灵术罢了。” “灵术?” “我只是让空气中的东西按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温度烧起来罢了。” 泠天的话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思考着皱着眉头,看着远处的天空问:“可是空气中什么都没有,不是吗?” 泠天只告诉她自己的风灵力极弱,却没有告诉她,他际泠天拥有这个国家最强的火灵力,那是连大祭司都无法超越的火灵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一座城市在瞬间化为焦土,他为何会如此奇特,又为何拥有比肩神明之力的火灵力,至今仍是一个连大祭司都毫无头绪的谜题。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如何,却从不肯乱用分毫,甚至不肯轻易让人知道,因为他是万亭国的底牌,他必须藏起他所拥有的能力——今日这样的烟花已经是他所做过的最叛逆的事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看着天空中弥漫的雨雾,对羽阳承诺:“以后,我一定会带你去看更美的烟花。” 他很少这样温柔地说话,那声音柔软轻盈地包围在她的身边,羽阳转过头,看着他带着笑容的侧脸,这一刻,她心中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似乎不这么做她便不能安抚心口那头四处乱窜的小鹿。她努力平稳着呼吸,理智却还是被打败,她大胆地,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可这并不能让她好受一点,心脏只跳得更快了。 身边这个人是尊贵无比的贵族少爷,是长公主与公爵大人的孩子,而她只是一个连灵力都没有的平民。可此时,她只想拥有这一刻的温暖,未来的事情等未来再说,她会再说服自己认命。 可当她靠在他身上时便即刻后悔了,她很怕泠天突然把她推开,怕得把眼睛紧紧闭上,想着等等要怎么跟他道歉自己的莽撞。 可她没有想到,她做梦都想不到,他竟是将她的手十指紧扣,紧紧地握着——那令人安心的大手还是那样熟悉的感觉,布满了茧,刺痛刺痛的,一点也不温柔,可她却很喜欢,因为那是他为了守护这个国家日夜操练所留下的勋章。 他不敢说话,浑身也僵硬得犹如木头,心中也与她一样害怕着,他身边的这个女孩不是普通人,她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王,是这个国家的主宰,他知道他们同为诺嘉王族的后裔,他对她的喜欢不会有结果,他不知道未来的身不由己什么时候会到来,更不知道她的心意,他惴惴不安,猜测着她的这一次靠近是出于感谢还是出于依赖。他有些嘲笑起自己此刻的小心翼翼,觉得眼前的这个际泠天一点都不像自己,可他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真的会让人变得怯懦。 喜欢一个人原来如此麻烦,可喜欢一个人,也让他从此有了想守护的,在心中燃烧着的那一朵微光。 他就这么僵硬地紧紧握住她的手,直到羽阳突然打了个喷嚏,泠天这才慌乱地松开手,紧张地看向她。只见她用手背揉着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有点想打喷嚏……啊啾!” “可能是上面太冷了,抱歉,我一向不怕冷,所以不知道现在的温度如何,你……冷吗?” 听他这么解释,羽阳才明白为什么他的常服都是短袖,羽阳裹紧了斗篷,点点头说:“今天下雨,还挺冷的……” 泠天有点懊恼,因为火灵力强大,他对温度几乎没有感知,就算是雪天也可以只着一件单衣,可正因为如此,他对羽阳连最简单的知冷知热都做不到。 “走吧,在这里呆着怕是会感冒。” 他忙拉着羽阳起身,小心领着她从高高的钟楼楼梯走下,准备溜进神殿,再从神殿的正门离开。 从神殿的后门走了进去时,羽阳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感觉,但当她踏入空旷高大的神殿中,她突然觉得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泠天往前朝着正门走去,而她却被那高大的神像吸引住了,她走到神像面前,抬着头呆呆望着那有两三个她那么高的女神神像,望着女神那被面罩蒙住的脸庞,惊得说不出话来。 泠天见她没有跟上,回头朝着她走来,走到她身边,先对神像行了个简单的拜礼,看了看身边看呆了的羽阳,见她并不行拜礼,大概猜测到了几分,问她:“年平岛有烟花,但是……没有神殿吧。” “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神殿,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神的存在,来了浊立才听到大家提起,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神的存在。唔……这个雕像……就是神吗?我们现在说的话,她能听见吗?”羽阳压低声音说着,目光不曾离开过神像的面庞。 “神像只是神的化身,供我们两种人类祭拜的存在。” “两种人类?”羽阳看向了泠天,她惊讶地蹙起了眉头,微微摇了摇头,不敢置信地重复着,“两种……人类?” 第四十四章 奇迹大陆 泠天万万没想到,羽阳生长的那个地方不仅没有神的存在,甚至连这种人人尽知的常识都不知道,他意识到,年平岛这个地方一定还藏着很多秘密。 他与她认真地解释道:“两千年前,这片大陆上只有普通的人类,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平民。那时的大陆四分五裂,数十个部族之间互相斗争,谁都想一统大陆,成为世界之王,所以……战争不断,生灵涂炭,人们过着连吃饱都是奢望的日子。后来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男人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他能够呼风唤雨,能够驱役百兽,他无所不能,就像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带着那个国家一统了大陆,那个男人就是诺嘉王族的先祖——诺嘉,而这个统一大陆的国家,就是……” “就是万亭……”羽阳沉重地接着说道,“所以,诺嘉王族拥有灵力,是因为他们是诺嘉的后代?” “嗯,不只有诺嘉先祖一个人拥有天降的灵力,只不过他是最早、最强的存在。后来,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不少像诺嘉先祖一样神秘的人,但灵力的多寡也极不相同,也就有了各个贵族的出现。这片大陆上的贵族……实际上是另外一种人类,一种因为拥有这些天降之人的血液而拥有灵力的人类,我也是……另一种不同的人类。” 因为从来没有听过说这件事,羽阳的震惊之情难以言表。可此时她也总算明白,为何这个世界上有贵族的存在,为何贵族生来就拥有灵力,而平民却只能辛苦地为简单的生活奋斗。 她抬头看向了那尊神像,那面容不清的模样,那并没有注视着众生的神情,那只能感受到压迫而感觉不到丝毫怜悯的气息,她伸手高高指向了那尊神像,也高高地扬起了她的头,质问:“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能靠着双手让他们的一生变得美好,有着灵力的人类也会好好地保护那些普通的人们,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存在,只是能力不同。这就是我们人类!你是神?如果你真的存在,这个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争斗,这么多的苦难和不公,你真的在保护着世人吗?若你没有,你受得起他们的跪拜吗?” “羽阳?!”泠天惊呆了,他从未听过如此悖逆的论断,更从没有见谁如此高傲地对神像如此说话。 震惊过后,他看着羽阳睥睨神明的眼神,他有种无法言喻的感受——这就是万亭未来的女王吗? 她放下了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半天后才叹了口气,小心靠到泠天的耳边问:“她没有回答我,是不是真的听不到我说话?” “嗯?”泠天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羽阳真的以为那是真正的神,他哭笑不得,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再次与神像行了拜礼,替她道歉,“童言无忌,还望神不要怪罪。” “什么童言无忌嘛,我都要二十岁了!” “好了好了。”见她不服气想要辩解,泠天推着她朝门外走去,“我们赶紧走吧,哪家的成年人会对着神像叽里呱啦说一堆道理的,小屁孩!” “你!”羽阳说不过他,也没他力气大,一边与他斗着嘴一边被推着,从神殿正门走回了街上。 两人回到了瑞安城,此时已经夜深,等不到羽阳回来的小青早就蹲坐在安明楼前苦苦等着了,见到羽阳的车子回来,连忙冲了过去。 “伊大人!您到哪里去了,吓死我了……”话刚说完,小青就发现了驾驶室上走下来的泠天,连忙行礼问安,“见过四少爷。” 羽阳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让你久等了,我……我和泠天去城里玩了一圈,嘿嘿……吃了好多东西。” “还好是四少爷陪着,对了!”小青想起了什么,从袖口的袋子里取出了一条红绳,“这是在您床上找到的,因为是红色的饰品,想是陛下赏您的东西,就先帮您收起来了,您快收好吧!” 泠天一见那红绳,眉头一皱,神情严肃地看着羽阳,羽阳倒吸一口凉气,忙着要解释。泠天接过绳子,命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退下,我有话和你们伊大人说。” “是……”小青见泠天似乎是生气了,不知道羽阳又闯了什么祸,灰溜溜地到安明楼去了。泠天看了看手上的连信锁,又抬头死死盯着满脸慌张的羽阳。 羽阳忙解释道:“那个那个!我我我……我昨天就想要赶紧戴上连信锁的,但我自己好像怎么都戴不上去,所以……所以……” 听她如此说,泠天这才依稀想起国王诺嘉贺武曾交代过的话,那连信锁是牵系灵魂之物,若一方自己摘下,就一定要让戴上的人亲自再戴一次,他问羽阳:“所以……今天你才没有办法和我求救,对吗?” 羽阳连连用力点头:“早上出事的时候,我就想着让你赶紧来救我,摸不到连信锁就只能自己挨着,还好有夜风在。不过你说的对,连信锁的确很重要,是我不好,忘了赶紧戴上,我戴不上去也可以找小青嘛,怎么这么死脑筋。” 她第一时间想找他求助,而他却疏忽了那么重要的事——泠天懊恼不已,他牵过她那还慌张着胡乱比划的手,小心地为她再次带上了连信锁,边说着:“小青戴不上,谁都不能帮你戴上,这条连信锁是我的,只有我可以。” “……” 羽阳呆在原地,看着手上那被稳稳系上的连信锁,耳根子早已经热乎乎的了。泠天为她系好连信锁,温柔地看着她,说:“早点回去休息,晚安,羽阳。” 她呆愣地点着头,也不敢抬头看他,只感觉到他走远了后才敢偷偷抬头瞄着他的背影,见他回头看了下自己,又忙低下头去,脸上已似涂多了胭脂。 就在羽阳与泠天在浊立城区游玩时,夜风还在矢雨城内追查那名侍女的线索,按御卫队成员们的线索汇总,他找到了矢雨城内一处极偏僻的地方,也顾不上已经夜深,带着几个人朝目的地而去。 夜里的矢雨城,不少房间已经熄灯休息,夜风不想惊动他人,命手下尽量不发出声响。到了目的地不远处,一直在此处看守的卫队成员告知他,房间里的人刚刚离开,已经派人去跟。夜风让众人在此守住,独自一个人朝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赶去。 顺着小路走了一段,一名队员迎面走了过来,附耳小声报告:“抱歉队长,那人似乎发现了我,有意多绕弯子,我跟丢了。” “无妨,那人什么特征,我去找找。” “戴着兜帽看不清,是个男的。” 夜风轻轻拍了拍队员的肩膀以示谢意,随即压低了自己的脚步声,仔细听着风流动的方向在房屋之间的变化,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人的所在之处,加紧步子跟了上去,抬头一看,那是制衣局的方向。 锁定了目标,夜风取下了在腰间佩着的夜神长剑,用力握住剑柄处,以唤出剑内所御风灵,那风灵是个不着衣衫只用长发遮蔽的女神模样,只能看得到极其微弱的一点轮廓,几乎与空气混在了一起。夜风加快脚步跟上风灵,不一会儿就见到了那个戴着兜帽的男人。 风灵只身穿到了那人面前,化作一阵狂风吹飞了那人的兜帽,也吹得他不得不原地躬身才能勉强保持平衡。而同样被这样的强风吹着的夜风却纹丝不动,逆风走到那人背后,用半出鞘的剑抵在了那人的喉口,质问:“说,为何在那个房间鬼鬼祟祟?” “……” 那人并不说话,似乎也并不慌张,无奈,夜风拔剑而起,顺势转到了那人的面前,将剑对着那人的胸口。 那人举起了双手,解释到:“下官制衣局官员,不知何事惊扰了夜风大人?” “你与那侍女是何关系?” 他轻松地笑了笑,做出不明白的表情,问:“侍女?哪位侍女?” “若你是制衣局的人,一定清楚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 “哦。”那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的样子,说,“你是说,那个冲撞了夫人衣饰官的侍女?大人误会了,我正是为这件事去了解情况,否则不好与罗蓝大人交差。” 夜风半信半疑,继续问到:“你是制衣局的……?” “在下,施延。” 之前陪同羽阳送衣物时夜风听她介绍过,得知眼前这个人是羽阳的绘画先生,夜风收起了剑,虽未曾放下怀疑的态度,仍是先道歉:“失礼了,原来施延大人是在追查那侍女的事。” 施延面带笑容,道:“不敢不敢,夜风大人也是职责所在,只不过……夜风大人也在追查这件事么?” 夜风回以淡淡的笑容,说:“只是日常巡逻,今日的事误会一场,改日夜风定亲自到制衣局赔礼道歉。天色已晚,施延大人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那下官先行一步,夜风大人也是,早些休息。” 目送施延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夜风并没有放松对他的戒备,打了个响指唤来了手下,安排了人手紧盯施延——那是日日在羽阳身边的人,就算有些什么嫌疑,夜风也绝不敢打草惊蛇。 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夜风正要离开,他的下属叫住了他:“队长!” “嗯?” 下属憨厚地尴尬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树说:“只有您能在矢雨城中动用灵力,您不处理的话,怕是……” 夜风一看,这才想起自己刚刚用了风灵术,一个不小心把四周的几棵树吹得落光了叶子与花儿,还断了不少细枝。 这下换夜风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念了句“抱歉”,站在了那些树前,施展了木之灵力,仔仔细细地恢复了那些树的生机,虽然把花都吹光了,但至少长出了叶子,不至于光秃秃的。 下属站在一旁欣赏了全程,感叹道:“队长,你的灵术还真是疗愈啊,不过你怎么不把花也催出来?” “花开过就不会再有了,下一次春天的花,也不再是眼前的那些。” “嘿嘿,若是泠天副官在这里,恐怕又要说队长假正经了吧。” 提到泠天,夜风放开了笑容,与下属朝屯所方向走去,不服气地说:“那家伙有本事就去试试恢复树叶,我看他不把树干烧个精光就不错了。” “哈哈哈哈,那倒是!泠天副官的风灵力比我还差一截呢。” 见下属那得意的样子,夜风揽过他的肩头问:“那你与他比比火灵力?” “哟哟,那可不敢,他一个小火苗儿过来,谁来都是灰烬沫沫。” 夜风弹了下他的脑门,开玩笑地训道:“知道这样,你还敢嘲笑他。” “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夜色已晚,一队人说着话回屯所休息去了,夜风今夜不回皓月城,王城内风波不断,他一刻也不敢放松。走到屯所门外,他放不下心,回头到了城门上的高塔,瞭望着矢雨城的全景。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此刻看起来极为安静的地方,即将会掀起一场载入史册的风暴。 第四十五章 天伦之乐 午后,春雷声闷闷地响着,制衣局二楼窗边的大梨木长桌边上,羽阳趴在桌上睡得香甜,嘴角还上扬着,似乎在做着一场美梦,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坐着制衣局的主事罗蓝大人。 罗蓝戴着玻璃目镜,一张张看着她最新绘制的花样,还看了她新设计的图样,面上的神情看不出什么。 一旁站着的施延担心羽阳被训斥,装作呛到的样子剧烈地大声咳嗽着,罗蓝抬眼看了看演技拙劣的施延,摇了摇头,目光回到了羽阳身上。 刚刚睡醒的她慌张又迷糊,踉踉跄跄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头行礼:“主事大人!” 罗蓝放下了手中的图样,还是如往常那样严肃地看着她,问:“你觉得自己现在画得如何?” “这……”羽阳悄悄抬头瞄了眼施延,施延忙点头给她暗示,她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应……应该有一些进步了……吧?” 看这两个人关系如此好,罗蓝也放心不少,看了看背后的施延,又看了看羽阳,用训斥的语气说:“施延教的学生,自然不会差,是的确进步了不少,图样也有点样子,但……” 罗蓝话还未说完,羽阳一听得到她的些许认可早已激动不已,连连道谢:“谢谢主事大人!谢谢主事大人!” 罗蓝摇了摇头,起身离开羽阳的位置旁,留下刚刚说一半的话:“但还得勤加练习,不得懈怠。” “是!羽阳一定做到!”羽阳开心地站直了身子,一边目送罗蓝走远,一边兴奋地蹦到施延面前,激动地说,“罗蓝大人夸我了,夸我了!多亏施延大人我才能不挨骂。” 施延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这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谢我做什么。不过你今日看起来似乎很困,昨夜没休息好吗?” 昨夜,等泠天送她到安明楼已是隔天凌晨,她洗漱后也没能马上睡着,连累了今天状态不好,想起泠天昨日牵住她手的画面,她不禁脸上又热了起来,忙摇摇头,见施延身上背着外出才用的工具包,忙转移话题问:“施延大人要出门吗?” “嗯。”施延拍了拍腰间的包,说,“长沁公主带着夫君利司王子回瑞安城了,我得过去协助瑞安城的衣食房做好准备。” “长沁公主?庆宁夫人的长女,苏罗伊卡王子妃?可……我今天出门前什么消息都没有听说啊。” “他们刚到不久,连夫人和瑞安城的少爷们都是刚刚才出发赶回去的。不多说了,任务要紧,今天我不会回制衣局了,你若有什么问题问仁文也是一样的,我先走了。”说完,施延离开了制衣局的二楼,羽阳送了他一段,在楼梯口的栏杆上发着呆,想起在昱阁看到的那副画像,想起那个年长的大姐姐温柔看着最小弟弟的模样。 那人就是长沁公主吗? 就在羽阳得知消息之前,庆宁夫人已经匆忙从矢雨城出发。 “快!开快点!”在车上的庆宁夫人又喜又惊,不断催促着司机加快马力往瑞安城赶去,她喜的是自己最疼爱的长女长沁终于回来了,惊的是王储利司竟也一同到来,没有文书,没有预告。按道理边境守关会传来消息,但此次却没有收到任何奏报,实在令人担心。 当夫人赶到瑞安城安礼楼时,门外已经站了两排穿着苏罗伊卡民族服饰的陌生面孔,那是苏罗伊卡王室的侍者侍女,见到庆宁夫人,众人纷纷行礼。 夫人加快步伐走进了安礼楼,朝思暮想的女儿长沁此时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正在和熟知的侍女叙旧问话,而她的丈夫,苏罗伊卡国王储——图罗·冯·利司,此刻正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优雅地品着青墨刚出产的春茶。 长沁说话间用余光瞄到了走进大厅的庆宁夫人,身着精致华贵的苏罗伊卡传统服饰的她,抓着蓬松的裙摆连忙站了起来,那双水灵的棕色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俏皮的棕色短卷发也随着她挥手的动作一摆一摆,开心地喊道:“妈!我回来啦!” 利司王子放下杯子,礼貌地对庆宁夫人笑着,起身缓缓从位置上站起,对夫人行了个苏罗伊卡的礼仪。 夫人走到利司王子面前,与他回了个简单的礼仪,随后按着既定的礼仪对他说:“利司王子驾到,我们竟都不知,实在有失远迎。” 听夫人如此客套,他笑着用标准的万亭话回答:“岳母大人,利司回来是为家事,不为国事,此刻我是您的女婿,您如此说的话,让利司惶恐了。” 利司王子身材高挑,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鼻梁,长长的睫毛衬着一双碧色的眼睛,浅金色的发梳成利落的背头,透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这是苏罗伊卡王室的特征,与万亭人很是不同的长相。 没等庆宁夫人再客套一番,长沁早已经溜到了夫人身边,一把把她紧紧抱住,还忍不住蹦了起来,弄得夫人再撑不住那虚假的矜持,将心爱的女儿紧紧抱着——那是她最心爱的孩子,是她发誓要给予她至高荣宠的掌上明珠,许久未见,她早已难以忍耐这辛苦的思念。 夫人松开了长沁的怀抱,但仍把她揽在怀里疼惜,问:“怎么突然就跑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让人接你们夫妻俩不是?” “我本来是想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利子说什么都不同意,一定要跟着我回来,他说……说……”话说到一半,长沁脸上本来的几分淘气与撒娇顿时转作害羞,夫人不解,看向了利司。 利司仍是礼貌地笑着,对夫人说:“还请夫人……稍微轻一点抱着长沁。” “怎么啦?”听利司这么说,夫人连忙松开手,紧张地看了看长沁,又看了看利司,顿时明白过来了,又惊又喜,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长沁,“你!你有啦?” 此话一出,羞得长沁又捂着脸,钻进了利司王子的胸口躲着,利司王子笑着把她抱住,对夫人说:“长沁已有快五个月的身孕了,她想在万亭养胎待产,我放不下心,就冒昧陪她回来了,没有提前和夫人说,望夫人见谅。” 听到此等好消息,夫人早把对利司王子的戒备丢到了脑后,一心只剩下天伦之乐,喜笑颜开。长沁又离开了利司怀里,撒娇望着夫人,夫人忙小心捧住了长沁那圆圆的脸蛋,话语里的喜悦满溢,只念着:“好啊,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随后,同样闻讯赶回来的允深和澜海也已经来到了安礼楼的大厅,澜海见到长沁,乐得顾不上向一旁的利司王子行礼,喊着“长沁姐”就要往长沁身上扑去,被夫人远远地就用一阵风灵蓄起的气墙推开来,飞出几米开外。 “夫人!”允深惊呆了,赶紧上前看看澜海如何,但澜海那样结实的身子骨自然是连疼都不疼,赶紧坐起身来,一脸迷惑与委屈看着夫人,摊手问:“夫人,我又做错什么了?” 夫人顿时拉下了刚刚的笑脸,严肃地对两人说:“你姐姐有了身孕,我看你们谁敢乱碰长沁一根手指头。” 澜海与允深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喊道:“真的么?!”并急忙要上前去看看长沁,被夫人一声干咳提醒,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向一旁的利司王子面前,行礼问候道:“见过王子殿下。” 利司仍是礼貌笑着,回答道:“不必拘礼,都是自家人,这段时间我可能也要叨扰大家了。” 允深听他如此说,觉得有哪里不妥,发动了灵术问他:“王子殿下若是想在万亭呆着自然无妨,只是贵国公务……” 利司王子正要回答,长沁替他说到:“路实在是太远了,利子说他就在万亭呆着,直到孩子满月再回国,如果有什么事,他自己赶回去,处理完再来万亭。” 敏锐的允深自然明白这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仍是带着关怀的笑意,继续询问利司王子:“苏罗伊卡国都捷那远在大陆的最西端,而浊立在大陆最东边,这一路过来要一周,来回就是半个月,王子殿下如此奔波,实在是太过辛苦。” 利司王子没有犹豫,看着允深的眼睛真诚地说:“为了长沁,只是半个月的路程罢了,何况苏罗伊卡有我父王在,我实在也帮不上什么忙,应是不需要回去的。” 看着利司王子的笑容和他那真诚的态度,允深却是满腹的担忧,利司王子虽然说着万亭话,但脑中的思考是苏罗伊卡语,只有零碎的只言片语,拼接起来的信息也多是他已经探知的——他早已经通过密探得知,苏罗伊卡当今君主图罗·冯·萨勒森早已不露面,虽是当权者,但国内大小事务尽多数都交给了王储利司王子在料理,如今他出现在这里,并且有长住与来回两国之意,允深身为外交官,不得不警惕。 允深正欲开口继续询问究竟,夫人先一步对利司王子说:“既然来了,就当在万亭度一个长假吧,除了和陛下会面,其他的活动一概不做安排,长沁顽皮,总是闹腾得很,还得你在才能让她安静几分。” 说到这,长沁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利司也笑了,话题也从微妙的不信任感变得温情起来,允深冷静下来,才觉得刚刚有些鲁莽。 夫人又问长沁:“你可有什么想吃的?马上就中午了,我让厨房抓紧准备。” 说到吃的,长沁望了一眼门外,把女儿放在心尖上的夫人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笑着说:“你想吃星哲做的?他手头有急事处理,暂时回不来,中午先随便吃吃,晚上我让他给你做一桌你爱吃的,可好?” “真的吗?!”想到有弟弟星哲做的美食,她连连点头,随后又问,“那泠天呢?他在哪?” “他……”被长沁一问,夫人才想起她没来得及通知泠天,一旁的允深回答:“泠天在陛下那边,或许等等就……” “长沁姐!” 第四十六章 匕首 允深说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泠天的声音,看到泠天,长沁顾不得自己的身子,激动地冲了上去,小步快走到泠天面前,没等泠天反应过来,早已经用她那小小的身躯抱住了泠天,又忙松开怀抱,看他跑得额头上渗着汗,抓起袖口层叠的装饰给他擦汗,担心地说:“怎么跑得这么急,都流汗了。” 泠天有一肚子的话想对长沁说,婚后至今没见过她,想问她过得好不好,吃得习不习惯,气候如何,身体如何,但利司王子就在一旁,他什么都问不得,目光却是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长沁的双眼。 侍女在门外已经把长沁怀孕的消息告诉他了,他后退了两步,单膝跪下行礼,向着夫妻二人郑重祝贺:“泠天祝贺长姐与王子殿下,愿长姐平安诞下麟子,祝万亭与苏罗伊卡情谊长存。” 长沁笑着接受他那郑重的礼仪,扶起他,连连答应:“好好好,借你吉言,我和利子一定会有一个和你一样好的孩子。” 听到长沁拿自己对比苏罗伊卡珍贵的王储,泠天忙说:“不敢!长姐的孩子尊贵无比,岂是我可以比的。” “诶?”听到泠天如此说,长沁歪着头,一脸天真地问,“王储的人选不是换成你了吗?” 此话一出,空气突然凝结到了冰点,众人气都不敢一出。 只见长沁眨着她那双漂亮的棕色大眼,看着利司王子问:“利子,我上次听你和他们聊天,说,王储换成了泠天,不是吗?” 利司王子仍是带着优雅礼貌的笑容,顿了几秒才回答道:“嗯,是。但我也只是听说,不知道是真是假。” 夫人笑了起来,说:“谣言总是这样,越传越离谱。王储的人选定的是星哲,只不过还没册封。不过……既然没册封,自然也可能还有变数,谣言也就这么出来了,你说是不,利司王子。” 看着夫人那并不简单的笑容,利司仍然保持着面容上的优雅,只是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长沁,然而,长沁脸上的迷茫和疑惑又让他很难看清,她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是日入夜,制衣局和往日一样只剩下羽阳一人,今天有些不同,她本想早点回去,看能不能远远望一望长沁公主与利司王子的模样,但施延一走,她没人庇护,制衣局里的官员们更肆无忌惮地给她派各种各样的任务,她忙碌得水都不得喝一口,直到夜幕降临。 她吃力地抱着一堆边角布料放在废布筐里,干了一下午的体力活,晚饭也没有用,肚子早已经抗议了不知多少回,她揉着闷痛的胃,算着还有多少事情没做完,坐在位置上打算稍微休息,腰间却被硬物挤了一下。 她摸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在腰带上的栩清扇,轻轻抚摸着扇子上雕刻的茉莉花,心中不知为何涌上了一股沉重的悲痛,泪水竟吧嗒吧嗒地从她的眼眶中一颗颗地落下,她慌张地擦掉了泪珠,慌乱地笑着,觉得自己奇怪,又是把这伤害自己的扇子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又是望着这扇子落泪。 “看来我是太累了……”羽阳自言自语,打算把那扇子收回腰间,可此时她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一些细微的脚步声,忙双手握紧栩清扇回头看去,见一个眼熟的身影站在黑暗里,目光闪过一道寒意。 “请问……有什么事吗?” 询问那人的来意,但那人并不回答,只是阴沉地朝她走来,羽阳吓得摸着桌沿往后退了几步:“你……你是谁?” “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哥哥,是你……王后!” 声音一出,羽阳一下就认出了这是那日喊她王后的侍女,那人从幽暗处走到微弱的灯光下,羽阳低头一看,女人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顿觉不妙。环顾四周,除了画笔就是尺子,勉强能防身的只有笨重的裁布剪刀,但那东西除了布什么都伤不了。 无可奈何,羽阳双手握住了栩清扇,指着女人缓缓往后退着,口中尽可能地劝慰她:“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说……好……好吗?” 然而羽阳举起的栩清扇在那女人眼中犹如挑衅,她怒发冲冠,尖叫着说:“你还想用那个东西杀了我吗?!妖女,妖后!!!” 话毕,那女人挥起利刃往羽阳身上扑去,手无缚鸡之力的羽阳只能用栩清扇勉强扛住了刀刃,但那女人有着巨大的力气,把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栩清扇上,恨不得把羽阳手中的栩清扇一刀两断,把羽阳死死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我不是王后!你认错人了!”羽阳咬着牙,一边奋力想推开女人,一边吃力地开口解释。 “妖后,无需多言!你敢回到这里,就不要怕我要了你的性命!” 羽阳不想如此不明不白就交代了性命,她握紧了栩清扇,将全身上下的力量汇聚在扇子上,猛地往前一推,那女人终于是向后踉跄倒去,羽阳趁机抓着栩清扇往罗蓝的房间跑去,在那女人扑过来前关门上锁。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门外,那女人疯魔一般用匕首砍着罗蓝房间的木门,羽阳知道在这里藏着不是长久之计,但这个房间除了这扇门没有第二个出口。羽阳伸出手来,正打算扯断连信锁呼唤泠天帮忙,可手指勾住连信锁了她才想起泠天正在瑞安城中,这门定是撑不住瑞安城到此的半个小时路程,此时她能靠的人只有自己。 她紧紧握住手腕处的连信锁,痛恨自己为何遇到事情只能想到求助泠天,为什么不能先想想办法? 她逼着自己深呼吸以冷静下来,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思考——这里是矢雨城,守卫众多,有任何动静守卫都会第一时间赶到。矢雨城内的大多数建筑受到十世君的灵术守护无法被破坏,但这制衣局用了大量的新式玻璃和钢材,一看就知道不是古建筑。想到这里,羽阳望向了罗蓝先生房间里那扇封闭的玻璃窗,又看向桌上的玉石纸镇,心中带着对罗蓝先生的万分抱歉,举起玉石纸镇,咬牙奋力往玻璃上丢去。 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大声响后,玻璃被敲开了,可那窗户的四周还有许多玻璃渣,无法直接从这里逃离。不过因为玻璃被敲开,房间里的声音也能透出去了,她一边奋力呼救,一边咬牙用上所有力气把沉重的木椅搬到门边挡住。 门外的那人一刻也没有停下砍砸门把的动作,眼看着门把手的地方已经开始松动,她出了一身冷汗,把希望交给了不远处的守卫。 她蜷缩在顶着门的椅子下,抱着头听着那门锁被匕首所砍砸着的巨响,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自己的所有力气大声呼救:“有人吗!!!” 片刻过后,门外似乎有一队人马冲上了制衣局的二楼,终于拉住了疯魔一般要杀了她的那个女人,隐隐约约中,她似乎听到了施延的声音。 “施延大人?是你吗施延大人?”羽阳趴在门上细听着,门外那女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侍卫们似乎也从二楼离开了,门外只剩下一片寂静。 “施延大人?”羽阳怕是自己听错,小心靠到门边,再次询问,但门外好像变得空无一人了。 过了一小会儿,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羽阳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的恩师施延的脚步。 “施延大人!真的是你!”羽阳激动地开始挪动被她架在门边的椅子,想快点打开眼前这扇已经残破的木门。 门外的施延语气着急地询问:“羽阳,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幸好大人您来了,要不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羽阳的声音有些哽咽,在这种十分危急的时刻,施延的出现让她无比感激。 “你没事就好,快把门打开。” “好!” 羽阳急急忙忙地搬走了那些椅子,打开了门,正要感谢施延的救命之恩,却见眼前的人蒙着面戴着兜帽,穿着斗篷。羽阳眉头一皱,顿觉哪里不对,低头一看,他正握着刚刚那女人手中的匕首,没等羽阳反应过来,他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往羽阳的心脏扎去,羽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利刃还是狠狠地扎进了锁骨下方。 剧痛从胸口处袭来,羽阳甚至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倒在了地上。 这个蒙面穿着斗篷的人见刀口偏了,没有刺进心脏,便蹲下身来扶住羽阳的肩膀,准备拔出匕首再补一刀。可此时,他握住匕首的手却被她紧紧抓住,她那一双泪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却又满满都是对他的质问,这一刻,他犹豫了…… 望着羽阳眼中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流下,他微微松开了握着匕首的力道,刚刚丝毫没有动摇的杀心瞬间消失殆尽,那只温暖的小手紧紧握着他的时候,他想到了平日里那些温暖真挚的笑容。 他听到不远处军靴踏着石头路跑来的脚步声,不得已,只能甩开了羽阳紧紧握着他的那只手,快步离开了制衣局二楼。 羽阳低头看着锁骨下深深扎入的匕首,疼痛与不安让她浑身颤抖着,钢铁质感的异物就这么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此刻,对死亡与疼痛的恐惧淹没了她的意志,她的泪水浸满脸颊,颤抖着在口中微弱地念着:“爸……妈……我……我好痛……” 第四十七章 陛下 夜里,灯火通明的瑞安城里,这是长沁公主婚后第一次回到家乡的团聚,星哲回来得迟,但长沁坚持要吃一顿星哲下厨的晚餐,这顿团圆宴席延迟了一些时候。 一桌菜齐了,长沁早已经按耐不住,等到夫人动筷后,长沁立即为利司王子用筷子夹了一片酱牛肉到他的餐碟上,自己也忙递了一块入口,细细品味,兴奋叹道:“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果然牛肉还是要这么做才好吃嘛!” 见她狼吞虎咽,利司温柔地嘱咐她说:“慢点吃,别噎着了。” 长沁连连点头,见利司并不动筷,噗嗤一声笑了说:“利子,你还是不会用筷子呀?” 听长沁这么说,星哲忙确认了一下桌面,的确是给利司王子准备了他们国家所用的餐具——刀叉,便问:“王子殿下,是菜色不合口味,还是?” 利司王子忙动筷把牛肉送入口中,吃下后连连点头称赞,用万亭话解释道:“长沁说,吃万亭菜就得用筷子,一直这么要求我的,但……筷子的确不是那么容易学会……” 夫人捂嘴笑了起来:“这家伙还是这么无理取闹,王子大可不必理她,我们是自家人,你就直接用刀叉用餐吧。” 得到了庆宁夫人的许可,利司看向了长沁,长沁塞了一口的食物,含糊地说:“今天就快吃吧!我回头再教你怎么用筷子。” 获得了长沁的“许可”,利司王子这才用起了刀叉,见长沁如此霸道,庆宁夫人摇了摇头,与利司王子道歉:“长沁从小就被宠出了这一副野蛮的样子,让利司王子见笑了。” 利司王子放下刀叉,说:“长沁的性子就是这样可爱,在苏罗伊卡,她的人气不亚于我,国民也对她尊敬万分。” “是么?”夫人点点头,客套地说着,“这也多亏了王子殿下对长沁的关心,长沁在苏罗伊卡生活,我们自然是放了一百个心的,这回见她气色如此好,便知王子费心照料了。” 利司王子与夫人的聊天中,国与国的客套和一家人的日常穿插各半,一边的长沁埋头顾着吃那些自己日思夜想的美味,星哲与允深放慢了用餐的速度,注重礼仪地应和着夫人与利司王子的对话,而早已经饿得不行的澜海也跟着长沁一般狼吞虎咽,坐在最次席位的泠天不怎么用餐,一直用余光注意着狼吞虎咽的姐姐长沁,生怕她噎着了自己。 用过晚餐,时间已经不早,大家都很想再和长沁说说话,但毕竟利司王子在此,各种不便,只好都作罢了。 此时的瑞安城四处都有苏罗伊卡来的仆从,传话已然不便,当泠天回到房间,他的贴身侍女芳玉这才得以附耳告知他:“夜风少爷让您尽快到矢雨城一趟。” “出什么事了?”泠天很少接到夜风的急唤,忙问。 侍女芳玉摇摇头,泠天明白,此时的瑞安城四处都是耳目,夜风的亲信自然选择了谨慎,必然是有大事发生才会唤他冒险前去,他迅速换上了军服,故作从容地走出安礼楼,特意与瑞安城的侍者们交代自己要去矢雨城执勤,随后悠闲缓慢地驾车朝矢雨城而去。 一下车,泠天匆忙赶到御卫队的屯所,却不见夜风,在此等他许久的手下连忙上前对他说:“副官!那个陛下让我们注意的女孩受伤了。” “……谁?”听到这,泠天忙停下了脚步,急切地看着手下,问,“你说的是谁?!” “就……副官你上次在我们队伍里帮她换药的那个女孩啊。“ 听到羽阳受伤,泠天只觉得脑袋一轰,忙环顾四周找着羽阳的身影,问:“她人呢?” “不在这啊副官,她被匕首伤了心口,还好偏了位置,否则小命就……” 没等手下说完,泠天一声怒吼问:“我问你她在哪?!!” 手下从不曾见泠天发脾气,吓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旁边的其他队员见状赶忙回答:“在叶归殿。” “叶归殿?” 从制衣局二楼被抬上担架后,御卫等一众人脚步匆匆地将她送往叶归殿的偏殿。 小心将她抬到了一张柔软的床上后,几名御医立即围了上来,迷迷糊糊里,她似乎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语——陛下。 “陛下,请您往后站一点,御医们要准备拔刀了。” “可有危险?” “伤口的位置不致命,请陛下到一侧等待,否则鲜血溅到陛下身上可是大不敬!” “有什么可大不敬的,让开!” 羽阳躺在床上,粗重地呼吸着,迷迷糊糊听着几人的对话,却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这是哪里。突然,羽阳感受到她的右手被一双宽阔温暖的大手握住,她努力睁开眼睛,侧过头看向了那个握着她手的人,那是个一头花白头发,有着一双和她一样棕色眸子的男人,威严的眉目里此刻透着担忧和震惊。 见羽阳看向了自己,他露出了笑容安慰道:“孩子,你别怕,他们马上要帮你拔刀了,会有点疼,你得忍一忍,不过你放心,我用水灵术帮你护着伤口,会好许多。” 羽阳缓慢吃力地点了下头,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做好了拔刀的准备。见羽阳已经做好准备,一旁的御医握紧了匕首的柄,深吸一口气,用力从羽阳的胸口拔出了那把匕首。 拔刀的过程仿佛再次被捅了一刀般痛苦,鲜血也瞬间喷涌到高处,溅向四周,但羽阳能明显感觉到这样的疼痛比起刚刚算得上是轻了许多。 御医们手忙脚乱地为羽阳止血和缝合伤口,流了不少血的羽阳只觉得昏昏沉沉,意识模糊,拔刀后也安心了一些,放下了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昏睡了过去。贺武仍然握着她的手,用水灵力不断治愈她的伤口,直到御医需要侍女为她更衣包扎伤口,贺武被劝了几回才三步两回头地离开了偏殿。 他回到一旁的书房,忙询问刚刚赶来的军官:“夜风那边还没消息吗?” 军官如实回答道:“抓到了一名侍女,已经认罪了。” “侍女?侍女怎么会……” “制衣局主事罗蓝已经在门外候着了,陛下是否传她询问?” “传。” 贺武坐回了书房的位置上,只见罗蓝一身简单的瑶装,脚步匆忙地走进了屋里,走了两步便要跪下,贺武忙阻止她:“不必行大礼,坐一旁吧。” 罗蓝俯首不敢看向贺武,轻声答了句“是”,走到了一旁的座位上坐下,对贺武说:“昨日早上,制衣局里的确起了不小的骚乱,一名制衣局干杂活的侍女见到庆宁夫人的衣饰官后突然便发了疯,言语无度,幸而有人出手阻止她继续胡言乱语,把那侍女送去住处修养,后来就……” “后来,你们没有再管她,她便发疯起了杀意,是么?” 听出了贺武的责备之意,罗蓝十分惶恐,起身跪了下来,俯身请罪:“是臣领导无方,没有命人看好那侍女,才让夫人重要的官员受伤。” 罗蓝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空气中沉默了许久,贺武扶着额头,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自己急切又愤怒的心情,继续问她:“你所说的言语无度,是否和那女官的长相有关系?” “长相?”罗蓝来自赤域深山里的小城,来到矢雨城不过十年,根本不知道纺烟王后的长相,她摇摇头,说,“为的不是长相,而是那女官手头上拿着的一把扇子,据说……那是……” 说到了禁忌的话题,罗蓝不敢随意开口,只得将话说到一半,希望陛下能明白她所说的。 书房里再次沉默了,贺武很难从罗蓝的口中再获取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命道:“你先下去吧,对于这件事,本王只一个要求,就是不许再有人讨论,明白吗?” 听贺武宽恕了她的失职,罗蓝连忙受命,起身再次行礼后离开了叶归殿的书房。 贺武放心不下门内的女孩,又没有夜风更多的消息,只得在门外不安地走来走去,直到御医从屋内出来,他连忙迎上,急问:“怎么样了?” “陛下放心,这位大人运气不错,刀伤避开了要害,但刀伤贯穿身体,以后她的左手怕是没那么灵活了,也还要好好调养才能保证不落下其他的病根。” “贯穿的刀伤?”想到刚刚说的侍女,贺武觉得似乎不太合理,忙问御医,“按你的经验,这样深的刀伤,会是女人做的么?” “女人?”御医摇摇头,“不可能,按刀伤的情况来看,刺伤这个女官的应该是个力量不小的男人。” 刚刚还以为已经初步了解事情的原委,御医这么一说,又把他脑中的思路搅作了一团。不过此时的贺武更在意的是羽阳的伤势,他往屋内望去,见众人已经收拾妥当,忙走进了屋内。 羽阳正昏昏沉沉睡着,看得出已经好了许多。贺武走到床边,坐在了羽阳身旁,依然和刚刚一样握住了她的手,用水灵术帮她治愈伤口,望着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