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第一章 1萧红的特写 起初银幕是黑暗的,慢慢地亮起来,逐渐显现出萧红的模样,是黑白的,肖像般的。 这是她1936年的形象,二十五岁。和她在樱花国拍的那张照片中的样子一样:整齐的刘海儿,扎着一条白丝巾。 她沉郁地凝望着镜头,满脸寂寞。 静穆了片刻,她轻声开口: 我叫萧红,原名张乃莹。1911年6月1日,农历端午节出生于黑龙江呼兰县的一个地主家庭……1942年1月22日中午11时,病逝于港湾区红十字会设于圣士提反女校的临时医院。享年三十一岁。 我生前在一篇文章里写过——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 我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之外,还有爱和温暖。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画面黑掉。 往下的影片都成为彩色,只有这场是黑白的。 2萧红故居日外夏1919年 萧红家的后花园,花木茂盛。 萧红(画外音):我家后花园5月里就开花的,6月里就结果子,黄瓜、茄子、玉蜀黍、大芸豆、西瓜、西红柿,还有爬着蔓子的倭瓜。 但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园子里的一棵树上,八岁的小萧红爬在树上用木棍捅一个鸟窝。 她的衣服已经被树枝剐了一个破洞,脸上也蹭了灰,一副顽劣男童的样子。 那鸟窝给她一捅,掉下树去。鸟窝里的雏鸟激烈地鸣叫着。 小萧红往树下张望,无意间看到镜头,与摄影机对视着。 3东兴顺旅馆的仓库黄昏内夏1932年 一间做过储藏室的房间,光线昏暗,难辨时日,到处堆满破烂物,空气污浊。屋内有一桌一床一椅,床上除了床板空无一物。 床上坐着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对面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影3影绰绰的,看不大清两人的眉目。他们似乎不太熟识,姿态客气。 是萧红和萧军。 萧军(清清嗓子):你母亲死的时候你几岁? 萧红(沉吟了一下):八岁! 萧军:我妈死的时候我才七个月大!她是被我父亲打了一顿后,吞鸦片死的,听说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或二十一岁。我不知道她长啥样,因为并没有照片留下来…… 4萧红故居日内外夏1919年萧红母亲的房间。富裕的小地主家境。 萧母几近枯萎地躺在炕上,闭着眼睛。 萧红(画外音):我母亲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萧父三十多岁的书生样,瘦而阴戾。 萧祖父七十多岁,极面善。 两人立在炕旁观望。 一个高个子中医手里拿根银针,俯下身撩起萧母的裤腿,将针4黄金时代扎进她腿里,然后拔出来。 萧红(画外音):她病了三天了,是7月的末梢,许多医生来过了,他们骑着白马,坐着三轮车,但那最高的一个,他用银针在我母亲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说……高个中医:血流则生,不流则亡。 萧母的腿没有出血,只有一个黑点。 萧红(画外音):我确实看到那针孔里没有流血……八岁的小萧红躲在一个角落,望着那个黑点。 高个中医和萧父、萧祖父退出房去。 小萧红向前几步,看着母亲的腿。 萧红(画外音):我背向了母亲,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点……小萧红背过身子。 萧红(画外音):母亲就要没了吗?我想……萧母忽然睁开眼,看到小萧红。 萧母哀伤地望着她。 萧母:你哭了吗? 小萧红吓了一跳,没动,垂下头扯住自己的衣襟,揉搓着。 萧母哭起来。 小萧红突然头也不回地拔腿跑出去。 5东兴顺旅馆的仓库(同3场)黄昏将夜内夏1932年 萧红:母亲死后不到三个半月,父亲娶了我后妈。 萧军:我有过两个后妈,我妈死后我爸又结过两次婚。我从小就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跟着祖父祖母叔叔姑姑生活。 萧红点燃一支蜡烛,她和萧军的面目清晰起来。她不过二十岁出头,就花白头发了,脸上满是妊娠斑,衣衫不整,那种“被侮辱与损害”的女性。 萧军二十四岁,虽也落魄,但气宇轩昂。 萧红:真没想到你当过骑兵! 萧军(自负地):你没看出我很矫健吗?我正经是东北讲武堂毕业的! 萧军话还没落,就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炫耀地比画了几招儿。 萧军:我从小习武,刀枪棍棒我样样拿手! 萧军收招坐下来,自顾自又说起来。 萧军:我一直很蔑视我父亲。他性情暴躁易怒,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很厌恶我身体里有他的基因!虽然他也热心肠讲义气…… 6萧红故居日内1920年 雪萧红祖父的房间。 小萧红跪在炕上,扒着窗户看外面纷扬的大雪。 一只老人的手,将一只橘子放在小萧红的头顶上。 萧红(画外音):我或许永远不会明白我父亲那样的人。他对仆人、对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他在县教育局当同志……小萧红伸手将祖父放在她头上的橘子取下来,仍旧向外望着。 炉子上的水开了。 萧红祖父坐在被窝里,擦拭着一些锡制器皿。他放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小萧红,然后双手放在小萧红的肩上,而后又放到她头上。 萧红祖父(怜爱地):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小萧红没动。 萧红祖父又埋头擦拭锡器。 萧红(画外音):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长大”是“长大”了,但没有好…… 7张秀珂的讲述 萧红的弟弟十五六岁,还是少年模样,光洁单纯的一张脸,二三十年代的学生装束。 出字幕:张秀珂 他面对着镜头有些不好意思,也怀有些戒备,眼睛闪闪烁烁地躲避着,不知放哪儿好。 张秀珂:我姐中学就要毕业那年,我父亲给她订了一门婚,命令她毕业后成婚,我姐坚决不从!她另有所爱,是我们表哥陆哲舜,可是他已结婚了…… 8照相馆里日内夏1930年 萧红站在照相馆的背景布前,已剪了男子一样的短发,一身男子西服,将双手潇洒地插到裤袋里。 萧红摆好姿势。 9铁路桥上夜外夏1930年 萧红的那几个女同学互相搀着站在铁路桥上,眺望着夜色中星火点点的远方。 一辆火车轰鸣着,从她们脚下飞驶而过,白色的蒸汽漫卷而来,淹没了她们。 10北平筒子河边日外秋1930年 在汽笛声中,陆哲舜和萧红一人拎着一个柳条箱,神采飞扬地走过来,一阵风鼓荡起他们的衣衫。 当他们走近时,看到了镜头,俩人朝镜头灿烂一笑,惊鸿一瞥似的一闪而过。陆哲舜是那种阳光青年,未经风霜,骄傲自信。 第二章 11萧红租住的四合院夜内外深秋1930年 萧红的小房间里。 陆哲舜、李洁吾以及几个男女同学聚在狭小的房间里拥炉而坐。 屋里愁云密布,没人讲话。他们都比萧红大,都是二十三四岁。 四合院里,薄薄地落了一层雪,月夜下闪着清辉。 萧红站在屋顶,用竹竿“哗啦哗啦”敲院子里一棵枣树上残留的冬枣。 萧红端着一碗枣进到小屋来。 萧红:来,大家吃枣! 没人动。 陆哲舜:到底怎么回事? 李洁吾:我听北大的一个同学讲,昨晚有人被捕,消息泄露了! 陆哲舜:那我们“双十”节游行示威的计划就撤销了? 李洁吾:不知道…… 萧红:我看你们干不了革命,哪有你们这样瞻前顾后干革命的! 陆哲舜伸手从萧红手中的碗里抓了一把枣,愤愤地扔进嘴里嚼着。 屋里人都看他一个人吃枣。 12胡同里夜外深秋1930年 李洁吾和刚才屋里那几个同学闷头走在胡同里。 李洁吾个子高大,运动员一样。 陆哲舜在后面追过来。 陆哲舜:洁吾! 李洁吾他们停下扭头看。 陆哲舜停下没再往前走。 陆哲舜:你过来一下洁吾! 李洁吾回身来到陆跟前。 陆哲舜(压低声音):借我点钱!我和乃莹都没秋裤。 李洁吾(也小声):明天我想办法! 陆哲舜:家里跟我断绝一切关系了! 李洁吾:离婚的事你说了? 陆哲舜点头。 李洁吾(诚恳地):挺住!不要妥协!经济问题大家想办法! 等候在前面的同学,似乎心有灵犀,在李陆二人谈话间,几个人各自凑了一些零钱。 其中一个女生走过来把大家临时凑的钱塞到陆哲舜手中,二话没说掉头回去。忽然,一个同学喊:“有巡捕!” 一群人像受惊的马群掉头奔跑逃散。 13胡同里日外冬1930年 雪萧红夹着几本书,缩手缩脚地在密急的雪花中走着,她咳嗽不止。 陆哲舜抱着一床棉被与萧红迎面撞上。 萧红:你干吗?! 陆哲舜步履匆匆地丢下一句:“当了,一块煤都没有了!” 陆哲舜远去。 14萧红租住的四合院早晨外冬1930年 萧红的小房间。 萧红穿着衣裤盖着薄薄的褥子,蜷缩在光光的木板床上。 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一个女人喊:“姑娘姑娘,快起来,陆先生出事了!” 萧红惊得一跃而起。 院子里。 四十多岁的房东耿妈将陆哲舜连拖带拉地放在雪地上。 萧红从屋里冲出来。 耿妈:快去找医生,陆先生中煤气了! 萧红跌跌撞撞往外跑。 15萧红租住的四合院中午内冬1930年 陆哲舜的小房间里。 陆哲舜穿着衣裤,也是盖着褥子睡在光光的木板床上。 他侧卧着面朝墙壁,他床头的椅子上放了一碗中药。 中午的一束阳光静谧地打在他背上,他一动不动。 陆哲舜闭着眼睛,眼泪流了一脸,好像病中的孩子。 少顷,陆哲舜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看到了镜头。 有人敲门。 一个三十岁左右戴近视镜的男子走进屋内,他直接靠在门框上,审视床上的陆哲舜。 他叫汪恩甲,肤色苍白,又高又瘦,内向而神经质。 汪恩甲(面无表情):我叫汪恩甲,我来找萧红。 陆哲舜起身警觉地审视汪恩甲。 陆哲舜:她住隔壁,她出去了。 汪恩甲垂下头,从衣袋里掏出一摞银元,“哗啦哗啦”漫不经心地摆弄着。 汪恩甲:等她回来告诉她我来过。 汪恩甲讲完,揣起银元扭身出门。 16萧红租住的四合院中午外冬1930年 院子里的积雪都化干净了,只有边边角角还有残雪。 空中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和二踢脚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萧红推门进来。 她一手拎着一只母鸡,一手拎着一挂鞭炮。 萧红喊:陆哲舜! 耿妈从陆哲舜房里出来,神情惶惑。 萧红(敏感地):怎么了? 耿妈(羞愧似的):姑娘,陆先生回哈尔滨了!上午先来了个男的姓汪,后来又来了个女的,说是陆先生的太太。她把你和陆先生欠我的房钱给结了,她说陆先生让转告你,他们回哈尔滨了……萧红撇嘴笑了一下,松开手里的母鸡,那鸡嘎嘎地又蹦又跳绕院子跑。 17雪野半夜外冬1931年 两辆马车载满家什,在雪野上奔驰。萧红一家人全都缩头缩脚地坐在车上。 萧红茫然地盯着夜空。 萧红(画外音):我的私奔事件,成为呼兰县城耸人听闻的恶行,我们家声名狼藉。我从北平落魄而回的当天半夜,我父亲就下令举家离开呼兰河,悄然迁往他的老家阿城乡下…… 18舒群的讲述 出字幕:舒群 他是那种憨厚寡言的人。二十四五岁,衣着朴素。他讲述时神态严肃,由于不善言辞,有时干脆不看镜头,低着头自说自话似的。 舒群:萧红在乡下被监禁了十个月后,逃到了哈尔滨。后来萧军曾几次问她是如何逃出来的,她都守口如瓶。有一种说法是,萧红同情农民,劝父亲不要增加地租,克扣长工工钱,父亲毒打了她。 她的姑姑不忍,将她藏到一个农民家,然后第二天躲在一辆往城里送白菜的马车上逃走了…… 19上海北四川路二萧住所日内夏1936年 二十五岁的萧红,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写着文章。 她停下笔,点上一支烟,思索着什么,很怆然的表情。 舒群(画外音):萧红逃到哈尔滨后的情况,因为数据匮乏,很难说清。只能从她后来散文的描述中看出,她过着居无定所、众叛亲离的生活…… 20哈尔滨的街头早晨外冬1931年 萧红神色凄惶地走在街头,因为衣衫落拓,像丧家犬一般。 萧红(画外音):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姐——”背后有人喊。 张秀珂怀里抱着一个篮球,夹着书包出现在萧红身后。他怯弱地看着萧红。 萧红漠然地笑了笑。 张秀珂:你要到哪里去? 萧红:随便走走…… 张秀珂:我们去喝一杯咖啡,好不好? 第三章 21上海北四川路二萧住所(同19场)夜内秋1936年 萧红在书桌前继续伏案写作。 萧红(画外音):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22咖啡店早晨内冬1931年 萧红和张秀珂对坐着搅动着咖啡,杯子铃啷地响着。 咖啡馆里只有他们两个。 张秀珂:你还是回家的好……天太冷了…… 萧红(摇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很热心吗? 张秀珂:我掷筐掷得更进步了,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 萧红捧起咖啡杯,一口气喝完了。 张秀珂:姐,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萧红: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张秀珂默默看着萧红。暖气管轻微的嘶鸣声听得很清楚。 两个白俄女子走了进来,坐在萧红他们旁边,用俄语向斗国女侍者要咖啡和蛋糕。 萧红向窗户外望去。张秀珂也望向窗外。 车影,人影。杂沓的脚步声传过来。 斗国女侍者端来蛋糕和咖啡。 张秀珂(轻声地):你的头发这么长了,怎么不去理发店呢? 萧红一直看着窗外。 张秀珂:你就这么漂流下去吗?天越来越冷了…… 23咖啡馆外早晨外冬1931年 萧红和弟弟走了几步,张秀珂停下。 萧红(画外音):……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张秀珂:你要钱用吗? 萧红摇头。 张秀珂:那我去学校上课了! 张秀珂扭身走了,萧红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张秀珂又跑回来,追上萧红。 张秀珂:姐,还是回家的好!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太薄了。 萧红: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让和我站在两极的父亲来豢养……张秀珂迟疑了一会儿,掉头走了。 萧红(画外音):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张秀珂走了几步回过头。 萧红已落寞离去。 张秀珂再扭回头,眼泪涌在眼里。他看了镜头一眼,朝镜头走过来,然后站住,在镜头前伤心地哭了。 张秀珂:我姐逃走后,我们家身败名裂,省教育厅以教子无方的名义撤销了父亲的职务。我因为受不了同学的嘲笑换了两次学校,最后来到哈尔滨二中。我和我姐的这次偶遇,后来被她写成文章,叫《初冬》。以后我姐和父亲再也没见过,直到我姐去世……我们这次遇见没多久,她去投靠了她背叛过的未婚夫…… 24俄式西餐厅日内冬1931年 萧红破衣烂衫地在大吃大喝。 汪恩甲平静地坐在对面看着她吃喝。 张秀珂(画外音):……他叫汪恩甲,是哈尔滨一所小学的教师……突然从门外冲进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衣冠楚楚,上流人模样,是汪恩甲的哥哥。他也戴眼镜,也瘦也斯文。 他径直冲到汪恩甲旁边,一把拎起他,给了几个大嘴巴。 萧红吓得站起来,撞到椅子。 汪恩甲依然平静,也不反抗。 汪恩甲(轻声地):哥! 汪哥愤怒叫骂,根本没看萧红一眼。 汪哥:你要点脸好吗?你不要脸家里人还要呢!好马不吃回头草,她这种贱人毁了家里的声誉,你还恬不知耻地陪吃陪喝,你还有点骨气吗? 汪哥越说越气,又一通拳打脚踢。因为他比汪恩甲还瘦弱,打得力不从心。 汪恩甲始终不反抗。 萧红眼泪滔滔而下,看着这一幕。 25街上日外冬1931年 汪恩甲鼻青脸肿地走着,萧红跟在他后面。 汪恩甲朝马路对面张望了一下,立马横穿过去。 萧红不明所以,尾随着他。 汪恩甲钻进一个小巷子的铺子里。 萧红跟过来,抬头看到鸦片馆的招牌。 26鸦片馆日内外冬1931年 汪恩甲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 萧红站在鸦片馆外愣着神儿,不知她在想着什么。 27东兴顺旅馆302房日内外冬1932年 房门被打开。 萧红和汪恩甲进来,萧红手里拎着两双冰鞋,将鞋丢到地上。 萧红穿了一件貉绒领、蓝绿华达呢面、狸子皮的大衣,俨然贵妇装扮。 她脱去大衣,疲倦地坐到床上。 汪恩甲边脱大衣边径直走到窗前,撩起窗帘往下看。 几辆樱花国车正缓缓驶过,樱花国兵站在车上,挥舞着樱花国国旗。 萧红起身来到桌边,桌子上有个瓷盆,盆里养了一只小乌龟。 萧红对它吹了声口哨,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乌龟的头,爱抚着。 28东兴顺旅馆302房半夜内夏1932年 屋里有个破电扇,“嗡嗡”地乏味地摇着头。 地上一盘蚊香,袅袅冒着烟。 萧红已有了身孕,挺着肚子酣睡着。 汪恩甲裸着上身睡在她旁边。 过了片刻,汪恩甲睁开眼,翻身侧卧,一只手托着腮,认真打量起萧红,而后用一根手指在萧红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抚摸。 29东兴顺旅馆大堂半夜内夏1932年 汪恩甲从楼梯上下来,目不转睛地走出大门。他穿着拖鞋、短裤,只比刚才多穿了一件背心,好像只是到楼下买盒烟似的。 柜台值班的伙计听到点动静,困乏地睁开眼,瞟到汪恩甲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30白朗罗烽夫妇的讲述 出字幕:白朗罗烽 他们夫妇都是二十多岁,跟二萧同龄。妻子白朗个子很高,比丈夫罗烽高出一头。俩人都穿破旧的西服。 他俩并排坐着面对镜头。 白朗:这个夏夜汪恩甲离开旅馆后就杳无音讯,从此下落不明。 他们1931年11月住进哈尔滨的东兴顺旅馆,住了七个月。两人坐吃山空,共欠了旅馆四百多元……罗烽(更正):是六百多元!这在当时可以说是笔巨资了! 白朗:萧红并且有了身孕…… 第四章 31东兴顺旅馆仓库日内夏1932年 这是间肮脏阴暗的储藏室。 窗外下着雷阵雨,时时有雷声滚过。 萧红大腹便便地坐在桌前写着什么。 她的头上已经长出白发,衣服凌乱,残花败柳之相。 桌上有一张《国际协报》。 白朗(画外音):……萧红被关到旅馆一间破烂的仓库里,但她对汪恩甲的归来仍旧抱有幻想,曾经写下这样的诗……萧红(画外音):去年的5月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5月 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罗烽(画外音):……但汪恩甲永远销声匿迹了。不仅如此,整个汪氏家族也踪迹全无。这成为萧红生平中又一个不解之谜…… 32东兴顺旅馆走廊日内夏1932年 仓库外狭长的走廊,点了一只昏暗的灯泡。 舒群、老斐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尽头,叩响了一扇门。老斐四十多岁,瘦小身量的江南人。 门被打开。 更加臃肿邋遢的萧红出现在门里。 舒群和老斐站在门外。 老斐:请问你是张乃莹吗? 萧红不安而戒备地点点头。她脸上的妊娠斑很醒目。 老斐(亲切地):我是《国际协报》的编辑老斐。(指舒群)他是我们的作者。你写给报馆的信我们收到了! 萧红放心地笑笑。 33金剑啸画室夜内夏1932年 老斐、舒群、白朗、罗烽、萧军以及金剑啸六个人边喝酒边聊着。 金剑啸长头发,戴眼镜,很文艺青年的模样。 老斐:她信里说,如果还不上钱,旅馆老板准备把她卖到道外圈楼当女人抵债的情况是真实的! 白朗:这个女子倒是临危不乱呀,知道给报社写信!这事我们一定要管,要管到底!妈的!我也是女同胞! 罗烽:钱呢?从哪儿弄那么多钱呢?!咱们几个加一块儿也值不了六百块钱! 金剑啸:把她的信登到报上,向社会呼吁! 舒群:你认为会有人掏一分钱吗? 大家一时无话,发现萧军没动静,不由自主地都看他。 老斐:三郎你今晚怎么话不多呀? 萧军从自己头上揪下几根头发。 萧军(嘲讽地):我一无所有,只有头上几个月没剪的头发是富裕的。如果能换钱,我愿意连根拔下! 白朗:三郎醉了。 老斐:那你多写几篇文章卖吧! 萧军:天哪!在哈尔滨写文章卖给鬼吗?何况我又不会写卖钱的文章。 大家一筹莫展,沉默起来。 34东兴顺旅馆的走廊黄昏内夏1932年 昏暗狭长的走廊。 萧军拿着两本书,跟着旅馆伙计朝尽头关押萧红的房间走来。 萧军穿了褪色的粗布蓝学生装、打补丁的灰色裤子、一双开了口的破皮鞋,没穿袜子,一头蓬乱短发。 伙计走到走廊中间,停下来,指指尽头的房间。 伙计:她就住尽头那间房,你自己去敲门吧! 说完就走了。 萧军来到房前,叩响了房门。 35罗烽白朗夫妇的讲述(同30场) 罗烽:这是1932年7月13日的黄昏,萧军与萧红命中相遇。 在萧军一生著作中,这次相遇曾经被他写过两次。 36燕京东坝河村民房萧军寓所内日内夏1978年 霜染白发的萧军戴着老花镜,坐在窗前的书桌旁写文章。他的衣服汗湿了。 他后来的老伴儿在他身后浇花。 老年萧军(画外音):……她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色的脸幅嵌在头发的中间,有一双特大的闪亮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声音显得受了惊愕似的微微有些颤抖地问着…… 37东兴顺旅馆的走廊(同34场)黄昏内夏1932年 萧红(诧异地):你找谁? 萧军:张乃莹。 萧红:唔…… 萧军不等邀请就进了房间。 38东兴顺旅馆的仓库(同3场)黄昏内夏1932年 萧红拉开了灯,灯光昏黄,但是屋里还有夕阳打在墙上。 萧军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带来的两本书放在桌上,同时把一封信递给萧红。 萧红走到灯泡下就那么站着拆开信看。 萧军冷眼审视萧红。 萧红举着信纸的双手有明显的颤动。她整身只穿了一件原来是蓝色如今褪了色的单长衫,开气儿有一边已裂开到膝盖以上了,小腿和脚是光赤着的,脚上穿了一双变了形的女鞋。她的散发中间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怀有身孕的体形看来不久就到临产期了。 萧红收起信,有些欣喜。 萧红:原来您就是报馆的三郎先生,我刚刚看过你这篇文章,可惜没能读完全。 她到床边,扯过一张旧报纸翻看指点着。 萧红:就是这篇《孤雏》,很合我的口味! 萧军站起来,指指桌上的书。 萧军:这是你管老斐要的书,他让我给你送来,那我走了! 萧军:这是老斐先生托我给你带来的,我要走了! 萧军往外走。 萧红:我们谈一谈……好吗? 萧军迟疑了一下,终于又到椅子上坐下来。 萧军:请你谈吧! 萧红在床边坐下来,俩人局促地对坐着。 萧军顺手从桌上拿过几张纸看。 一张纸上画着一些图案式的花纹。 一张纸上是用紫色铅笔仿照魏碑《郑文公》字体勾下的几个“双钩”的大字。 一张纸上写着一首诗。 萧军:这是谁画的图案? 萧红:是我无聊时干的…… 萧军:这些“双钩”的字呢? 萧红:也是我…… 萧军:你写过《郑文公》吗? 萧红:还是在学校学画时学的…… 萧军:这诗呢? 萧红(羞涩地):也是…… 萧红手足无措。 39燕京东坝河村民房萧军寓所内(同36场)日外夏1978年 老年萧军独自抽着烟,冥想着。 老年萧军(画外音):……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季节在变了,人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变了…… 40银幕上只是萧红沧桑的脸 她深情地望着镜头。花白的头发,脸上的妊娠斑,让她有种受33难般的美。 老年萧军(画外音):……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这是我的义务! 我暗暗向自己宣了誓…… 第五章 41商市街二萧住处夜内春1933年雨萧军在桌前蜡烛下写着文章,外面下着春雨。 萧红在他身后的小破床上躺着。 萧军(画外音):……然后我们谈到读书,谈到鲁迅,谈到你过去的人生历程以及目前的处境……你微笑地问着我…… 42东兴顺旅馆的仓库(同3场)夜内夏1932年 萧红:你对于爱的哲学是怎么解释呢? 萧军:什么哲学?爱就爱,不爱就丢开! 萧红:如果丢不开呢? 萧军:丢不开……便任它丢不开吧!我最近喜欢住在我楼下的一位姑娘,她抛给我一个笑时,便什么威胁全忘了……俩人相视一笑。 萧军:你为什么还要在这世界上留恋着?拿你现在的自杀条件,远远充足……萧红(沉静地):因为这世界上还有一点能让我死不瞑目的东西存在,仅仅是这一点,它还能系恋着我。 萧军:是,我也一样! 萧军(画外音):……我们的话似乎说得太多了…… 43商市街二萧住处(同41场)夜内春1933年雨 萧军继续写着。 床上的萧红扭头看了萧军一眼,又回头躺着。 萧军(画外音):……我几次立起身要走,而终未走成。但我几次要将你来拥抱,却也未拥抱得成……萧军放下笔,活动一下双手。 44东兴顺旅馆的仓库(同3场)夜内夏1932年 萧军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五角钱放到桌上。 萧军:留着买点什么吃吧! 萧军匆匆走出房间。 萧红望着桌上那五角钱。 白朗(画外音):……那是萧军仅有的五角钱…… 45白朗罗烽夫妇的讲述(同30场) 白朗:是他的车钱,那晚他只有步行十里路回去了。第二天晚上,萧军再次来到东兴顺旅馆…… 46东兴顺旅馆的仓库夜内夏1932年 萧军和怀孕的萧红纠结在一起,他们更多的像是在扭打,而不是缠绵,“咻咻”的像两头兽。萧红似乎始终在抽泣着。 萧红紧紧拥抱着萧军,仿佛俩人的亲热不是甜蜜,是痛苦似的。 萧红:我没有一点力量了,连眼睛都张不开,这是为什么? 萧军:爱惯就好了! 47东兴顺旅馆303房间日内夏1932年 屋子里已“水漫金山”,漂浮着各种杂物。床被淹在水里,只差床面还没湿。外面喧嚣一片。 臃肿不堪的萧红站在桌子上面,趴在窗口往外看。 窗外汪洋一片,有人在船上,有用箱子当船的,也有用床板当船的,末日的景象,人人都在逃生。 萧红看到一只小猪孤独地站在一块小木板上漂流着。 48白朗罗烽夫妇的讲述(同30场) 罗烽:爱情的力量再大,也大不过六百块钱。萧军和我们这些朋友百无一用,想不出搭救萧红的办法。 白朗:萧军四处奔波,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场洪水淹没了哈尔滨…… 49东兴顺旅馆日内外夏1932年 舒群头上绑着一个油布包裹,像奇怪的水鸟一样从水里凫向通向二楼的楼梯。 店里伙计蹲在柜台上值班。 50东兴顺旅馆303房间日内夏1932年 萧红搂着大肚子倚在床上打盹儿。门开着。 水已漫到床面了,萧红像在漂浮物上。 舒群浑身精湿,一手托扶着头上的包裹,像习惯头顶器物的热带妇女一样出现在门口。 萧红下意识地睁开眼。 舒群蹚着水进屋。 萧红欣喜若狂。 萧红:三郎呢? 舒群解下头上的包裹。 舒群:好几天没看见他了,到处替你找钱呢! 舒群打开包裹,里面有两个馒头和一包烟。 舒群:外面买不到东西了! 萧红(感动地):我知道! 舒群:旅店门口还是有看门的! 萧红:舒群,你想想办法先把我弄走吧! 舒群(难堪地):有什么办法呢?! 萧红撕开香烟盒递一支烟给舒群。 舒群摇头。 萧红自己点烟抽起来。 舒群:我先回去了,听说我爸他们逃到南岗去了,我去找他们。 萧红沮丧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