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花开月初》 楔子,无准备的开始 辛笛没有想到,一个30的男人听到她这个28岁的女人招认自己是处女时,会吓得落荒而逃。而几分钟前,他们还紧密相拥,带着从兰桂坊买来的薄醉回到酒店。衣服在拉拉扯扯中已半褪,他高大健美,肌肤带着健康的小麦色光泽:她娇小白皙,和他形成奇妙的对比。这个夜晚,她已下了决心,决定借酒盖脸,结束自己漫长得有点不可思议的处女生涯。吻到情热,他的手在她,肤上摩挲,他在她耳边轻舔,她心神荡漾,并无反感,想,好吧,就是他了。带着轻轻喘息,她说:“我第一次,你轻一点。之接下来的场面就太戏剧化了,出了名的浪子吓得住了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想我还没准备好,对不起。”她同样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张俊美的面孔,直看得他面红耳赤,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去看他,辞夺门而去。辛笛一粒粒扣上自己的衬衫纽扣,走到窗前,无所事事地看着外面霓虹闪烁,终于火热的面孔渐渐冷却下来。她出差过来看香港时装周,报销费用并不奢侈,入住的酒店地处炮台山,房间狭小,窗外是喧嚣都会不夜城市,没风景可言。她决定去洗澡、睡觉,不用管有没有睡意。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接听。“对不起,辛笛,刚才是我太过分了,我反应过度,我“你给我去死,戴维凡。”她挂了电话,随手关机。辛笛出差来香港看时装周,作为一个服装设计师,她每年至少要来香港两次,一月份看春夏发布,七月份看秋冬发布,这样荒谬的季节颠倒,她早习惯了。 香港会展中心没有北京国展人头攒动的火爆,但专业程显然更高一些,全部看下来,需要的时间和体力都不少。另外还要赶各类发布会,再去散布港九的大大小小值得一去的店子逛上一圈,去九龙那边的面料市场看看新上市的面料。 看完香港时装周,马上还要过关回到深圳,又有那边的展会等着。时装这个行当是一场永不落幕的大戏,只是从业者多少会有些职业疲惫感。尤其在地处内陆远离时尚中心的汉江市,时尚成了一个地方,的工业项目而不是一个带诱惑魔力的字眼,就更没什么浪漫色彩可言了。工作六年,辛笛在业内小有名气,成为本地最大服装企业索美的设计总监,职业前景一片辉煌,可与此同时,她觉得倦怠感越来越严重,不知道是对自己的工作还是对自己的人生。她清楚地知道,这种情绪来得有些无稽。到28岁时,她还是处女,其实这也并不让她挫败。至于怎么会在香港这个城市和戴维凡搅到一起,她完全没有头绪,因为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年,从见戴维凡第一眼起,她就是讨厌他的。他们是美院同学,有着健美体形和英俊面孔的戴维凡高她两届,学的是景观装置专业,却一进学校就被拉入了模特队,和服装设计专业结下了不解之缘。戴维凡卖相好又兼性格豪爽,人缘极佳,可是辛笛一向对他懒得正眼相看,偶尔交谈也是冷嘲热讽。辛笛的密友,同样读服装设计专业的叶知秋看不过眼,问她原因,她理直气壮地说:“就是烦他恃靓行凶,像只孔雀一样,仗着点姿色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的样子。”叶知秋只能骇笑。这理由明摆着并不充分,他们念的专业决定了他们天天得和各式俊男靓女打交道,也没见辛笛对其他表现得更自恋的人有啥不满之处。 昨天在香港会展中心,戴维凡迎面走来,仍然有些大摇大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他在读书时已经取得了国家二级运动员资格,还保持着当地的一项田径纪录,走路动作完全是一种习惯而非炫耀。他和朋友张新合开一家广告公司,也接服装企业形象策划业务,有时间一样会来专业展会找灵感和流行元素。 以前辛笛对戴维凡通常视而不见,不过在今年三月底的北京服装展上,辛笛做发布会,戴维凡受叶知秋委托在辛笛最后出场亮相时上台献花。有那样一个交道后,他远远走来,透过玻璃长窗过滤进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周身如同镶了淡淡金边,一脸愉快地跟她打招呼,她当然没法再对他冷脸以对了,同时心里承认:这厮的色相,还真是没得说。那样高大挺拔的身材,修身版的t恤长裤穿在别的男人身上难免会有点做作之气,可他显得英气勃勃,周围来往的人不约而同对他注目。两人闲聊几句,说起接下来的安排,倒也不谋而合,于是一块去了海港城,戴维凡看橱窗布置和店面设计,辛笛看那边的名店新一季款式,随便吃点东西,逛得差不多了,戴维凡提议去兰桂坊酒吧,她一口答应下来。 是酒精作祟吗?辛笛不这么想,两人喝的都不过是啤酒而已,充其量只有点酒意。她记不大清两人是怎么有第一个身体接触的,但那个身体接触倒是唤起了她的一个记忆。 就在上次她的北京时装发布会上,她出场谢幕,戴维凡抱了一大束百合,长腿一抬,跨上t台,将花递给她,然后顺势抱了一下她,这个拥抱来得短暂而礼貌,居然让她身体骤然打了个冷战。当时她只把这归结于看到他的意外,并没多想。 可是此时,一经接触他,她起了同样的战栗,意识到这个反应后,她吃惊得差点咬住自己的手指头。她只谈过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情欲这个东西对她来讲,还真是来得陌生。她犹疑地打量身边这个英俊的男人,恰好他也回过头来,两人视线相接,暧昧的气氛加上异地的放松感,再之后发生的事情,就让辛笛有点宁愿没有遇到他。 回到深圳,辛笛和过来看服装展的好友叶知秋在酒店碰面。两人办完各自的事情,晚上到她独住的酒店房间,都洗了澡,穿着睡衣,各躺在一张床放松地闲聊着,然而辛笛的招供却着实来得惊人。“你……”叶知秋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和辛笛是同班同学,但毕业后做的却是服装销售,以前也曾在索美工作。用辛笛的话讲,她这个好朋友属于一向思前想后、定而后动的那种人,冷静理智可想而知。 这不是悬崖勒马了吗?我又没得逞。”辛笛嬉皮笑脸地说。“还好还好。可是出差而已,你胆也太大了,竟敢带萍水相逢的男人回酒店。” 辛笛倒情愿带回去的是陌生人,至少出了酒店各走各路,没一点瓜葛,她对自己没心没肺转眼忘记的本领还是很有信心的。不过再想想,她只好老实承认,她确实没胆大胆敢去招惹一个陌生人。 “呃,我刚才没讲到重点吧,不是萍水相逢,其实那人你也认识,戴维凡。”“他……”叶知秋再度失语,她当然认识学长戴维凡,事实上两人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并且时有工作往来。可是她知道辛笛一向讨厌戴维凡,再怎么也想不明白,辛笛为什么要选他来终结自己的处女之身。 “他刚好在那里呗。"叶知秋支起身子,挑眉看她,显然觉得这根本不算理由。辛笛脸红了,咳嗽一声,“秋秋,你可不可以别这么审视我呀。好吧,我全招。我觉得他人长得还是很帅的,又加上他那么花名在外,肯定那个……技术应该不错的。我既然只是单纯地不想当处女当到29岁,又不想找人结婚,跟他……应该没什么后患吧?”叶知秋做吐血状,“小笛,你的思维好诡异。”辛笛大笑,“算了,不提这事了,他跑了也好,不然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后悔。我现在唯一纳闷的是,28岁还是处女,就会把男人给吓跑吗?” 她这个问题,好友没办法回答她。她想,由他去吧,当处女当到29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只真诚希望,那家伙哪怕不是如她在电话里诅咒的那样去死,也最好别再在她眼前出现了。 然而,你越不愿意碰到某个人,那么再次碰上的概率反而会更高。辛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墨菲定律的一条。 接下来在深圳会展中心里、在叶知秋一个朋友的饭局上、在返程的飞机上,辛笛不断地碰到戴维凡。她有点想吐血了,哪怕是在他们共同居住的城市,似乎也没有如此之高的碰面频率。 并且,想无视这么一个高达183厘米又长得过分好看的男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下了飞机,辛笛去取托运的行李,没等她放下手里拎的提袋,一只修长结实的手臂从她身后伸出,轻松地从传送带上提起来那口大号行李箱放到她身边。她个子娇小,这个箱子的尺寸实在和她的体形反差太大。 她转头看向戴维凡,“哎,我们各走各路好不好,你要往东的话,我就往西。”“那不可能。”他很干脆地说,“机场进城的路只一条,往南。” “你到底想干吗呀戴维凡?”辛笛不客气地问,“这几天你不停地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是想恶心我,那你已经做到了,可以消失了。” 戴维凡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给我个机会吧,辛笛,我想追求你。”辛笛先是诧异,随即大笑,很高兴可以用上这句现成的台词:“对不起,我想我也还没准备好。” 戴维凡一点没被打击到,“那天是我不对,我们可以试下从头开始。”提到那天,辛笛竖起眉毛,正欲发作,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后面叫她:“小笛。” 辛笛转头一看,一个穿着米白衬衫的修长男子站在离她不远处,他拎着只深咖啡色的行李箱和一个做工精良的笔记本包,头发修剪得短短的,轮廓俊朗的面孔上,一双深邃的眼睛冷静而明亮,那份抢眼竟不下于外貌出色如明星的戴维凡。 辛笛的喜悦来得半真半假,她尖叫一声扑过去,“路非,真的是你吗?怎么回来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路非放下行李箱,捉住她的手,笑了。他是个气质清冷的年轻男人,此刻浅浅一笑,目光中带了几分温柔,“算是意外惊喜吧,小笛。”这个喜相逢的场面让戴维凡看呆了。 辛笛的手机响起,她拿起来一看,是堂妹辛辰打来的,“辰子,干吗?”听到她叫这个名字,路非掐掉自己同时响起的手机,静静站在一边。 “笛子你回了吗?记得帮我去浇花,今天就得去,只要不下雨,隔天去一次,用阳台上水缸里贮存的水浇,浇完再把缸给灌满,千万别偷懒。” 辛辰在电话中说道。辛笛一声,“你为什么一定要折磨我呀?这么热的天,随便哪个追求者收到你这个要求,一定会跑得忙不迭。” 辛辰直笑,“哪能随便让追求者登堂入室,白白让人起遐想,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辛笛郁闷地看看站在不远处并没走开意思的戴维凡,承认自己可不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吗?可是这厮甚至都不算是追求者,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暑还是生理期紊乱荷尔蒙作怪了。 “你去多少天?”“大概十八天吧,这会儿车子已经过恩施了。” “十八天,天哪,你记得涂防晒霜,别晒得跟块炭一样回来。” “不会,大部分时间在车上。9“知道我现在在机场碰到谁了吗?”辛笛笑着说,同时看向路非,打算递手机给他,却只见路非轻微而迅速地摇头,她不免有点诧异,可是当然顺从他的意思,“算了,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 “知道我现在在机场碰到谁了吗?”辛笛笑着说,同时看向路非,打算递手机给他,却只见路非轻微而迅速地摇头,她不免有点诧异,可是当然顺从他的意思,“算了,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 辛辰也不多问,“照顾好我的花,我给你买唐卡回来,再见。” 辛笛将手机扔进包里,问路非:“本来还想通话呢,干吗摇头?” “她去哪里了?”“西藏,和朋友一块开越野车自驾过去。”辛笛向来只在繁华都市打转,喜欢脚下踩着平整马路的感觉,没有一点远方情结,实在理解不了堂妹隔三岔五去纵山,每年至少要去一次甚至她都没听说过的地方的雅兴,可她淘回来的那些小玩意却是很有意思的。 “西藏。”路非的神情略微恍惚,轻轻重复这个遥远的地名,“小笛,她要再打电话给你,别告诉她我回来了。” 辛笛挑起眉毛,“也想给她意外惊喜吗?”他嘴角挂一个惆怅的笑,“她大概会意外,会吃惊,可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喜悦。” 第2章,旧日痕迹 这里是汉江闹市区一片老日住宅区,逼仄陈旧的房屋密密麻麻分布着,临街的墙壁上已经被刷了大红的“拆”字,可是黄昏时分,人来人往,小小的门面全都生意兴隆,没有一点临近拆迁的感觉。 路非下车,锁好车门,站在这一片凌乱的喧嚣中,仍然显得气宇轩昂,他穿着灰色下恤,深色长裤,身姿挺拔。本地八月,正是最炎热的时候,虽然太阳已经落山,暑热依旧不减,然而这样的温度好像一点也没影响到他。 他正要走进去,一辆灰扑扑的丰田prado顺着狭窄的街道驶来,停到离他不远的路边,一男一女下车,两人都穿着脏兮兮看不出本色的户外服装,那男人打开后备厢,拎出一个红灰两色的75升背囊和一捆说不出名堂的长筒状东西,递给那女孩子,“真不一块儿去吃饭吗?”“拜托你闻闻,我们身上这味道都快馊了,估计哪个餐馆老板都不会欢迎我们进去。”女孩子的声音带点沙哑,轻快地说。她拎上大背囊和那捆东西,对男人挥挥手,男人上车就开走了。她转身,懒洋洋地拖着步子走上窄窄的人行道,迎面正好看到路非,顿时怔住。“你好,小辰。” “怎么会在这里?”“小笛告诉我你今天差不多这个时间回来。”“她隔一天过来帮我浇一次花,肯定烦透了。”她迟疑一下,“走吧,进去坐坐,外面热死了。”辛辰并不看他,转身向住宅区里面走去。路非看着前面这个苗条婀娜的背影,突然也有点恍惚。十一年前,同样是一个夏天,他头次来到这里,虽然出生在本地,但他生活的地方完全不是这样的环境。那时路非18岁,也是这样跟在14岁的辛辰身后。她已经开始发育,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加平跟凉鞋,懒懒地迈着修长的腿,腰背随着轻盈的步伐有一个流利而旖旎的线条。阳光照射下,隐约可见t恤里面胸衣的肩带,当时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加快了几拍。 此时辛辰的衣服保守得多,脚上一双徒步鞋沾满尘十已经看不出本色,可是步子迈得依然懒散,腰际那个腰包轻轻晃动,这个步态是他熟悉的,甚至多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这片居民区集合了各个年代的建筑,辛辰住的是一座20世纪70年代的楼房,灰色的五层楼,看着有几分破败。走进了黑黑的楼道,她将墨镜推到头顶,利落地从腰包里拿出一只小手电筒打开,雪亮的光柱下,楼道拐角堆放着从各家各户延伸出来占领地盘的杂物。上到五楼,她将腰包移到前面,准备掏出钥匙开门。 “我来开门,小笛把钥匙给我了。”两人此刻隔得很近,路非可以闻到辛辰身上和头发里都有一股绝对说不上好闻的味道,他向来略有洁癖,不禁皱眉。辛辰抬头,恰好看见他的这个表情,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一点,看他开门,再很熟门熟路地伸手开了灯。“这些天都是你过来给花浇水吧?”她突然问。 路非将钥匙交还给她,“小笛最近在准备秋季服装发布会,比较忙。”她先去开了空调,“不好意思,我出去大半个月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你随便坐,我得去收拾一下自己。”她踢掉徒步鞋,回卧室拿了衣服去卫生间洗头洗澡。路非再度环顾这个房子,近半个月,不管怎么忙碌,他都会在晚上隔天过来一次,给花浇水,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格局,可此刻看在眼内,仍然感觉陌生。在他的记忆里,少女辛辰的住处是个小小的两室一厅,屋里和室外楼道一样的破败杂乱,第一次进这房子,对他的洁癖是一个重大挑战。 然而眼前的一切整齐得过分,洁白的墙壁,深栗色的地板,原来的客厅和一间房以及厨房打通,装修成了工作室模样,宽大的浅色工作台连着电脑桌,两部电脑、打印机、扫描仪等有序摆放着,一边墙放着样式简单的书架,上面井井有条地码放着书籍、杂志、文件夹、光盘碟片,没一丝杂乱,可也没有任何代表个人兴趣爱好的摆设。 厨房只余了开放式的一角,一张料理台兼餐桌,区分着空间,摆了两张高脚椅,显然吃饭就在那里解决了。靠通往阳台的门边摆了一张深酒红色的丝绒贵妃榻,上面放着两个绣花靠垫,算是唯一带女性色彩的家具。卫生间靠卧室那边,里面传来隐约的哗哗水流声,在安静凉爽的室内,这个声音听得路非有几分莫名的烦乱。他打开阳台门走出去,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阳台不算小,其他人家基本上都将它封成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以求空间的最大化。只有辛辰的阳台保持着开放式格局,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几盆茉莉正开得香气四溢,一株文竹不可思议地长到了快一米高,一只大瓷盆里种的石榴此时已经结出了累累果实。靠一侧的一个木架上摆的全是不同颜色的月季,花开得十分娇艳,另一侧花架上则摆放着四季海棠、绣球花、蔷薇、米兰、天竺葵。这个阳台俨然是个郁郁葱葱的小小花园,唯一煞风景的是,阳台外罩上了一个粗粗的铁制防盗网,好在顺阳台栏杆一直爬藤上去的牵牛花长势极好,一朵朵的紫红色花朵此时闭合耷拉着,多少让防盗网不那么刺眼了。 他揭开阳台一角的小水缸盖子,舀出水灌满大喷壶,然后开始浇花,暮色之中,水线均匀细密地洒下去,晶莹的水珠在花瓣、叶面上滚动滑落。甚至这个阳台也不复当初了,以前这里什么花都没种,只放了两只旧藤椅,路非和辛<第一章旧日痕迹226币爬藤上去的牵牛花长势极好,一朵朵的紫红色花朵此时闭合耷拉着,多少让防盗网不那么刺眼了。 他一直认为,他的记忆很可靠,然而这半个月,哪怕下着大雨不用浇花,他也会上来独自坐上好长时间,却找不到一点旧日痕迹。他不禁开始怀疑,盘桓于他心底的那些回忆,究竟有没有真实存在过。这时,一群鸽子从阳台上方掠过,路非放下喷壶,透过牵牛花茂密的叶子望出去,鸽子飞远,再盘旋着飞回来,以几乎相同的角度和轨迹再度掠过他的视线。 “我最恨对面吕伯伯喂的这群鸽子,天天在我家阳台上拉屎,脏死了,一大早就咕咕叫,吵得人睡不着。”少女辛辰曾这样控诉。那么终究还是有一样东西没有变化吧。身后传来辛辰轻轻的笑声,“信不信由你,我现在倒是很喜欢这群鸽子了。” 辛辰这次参加自驾去西藏,和户外俱乐部另外七个人分乘两辆越野车,途经30余个大小城市,行程近8000公里,差不多半个月没好好洗澡。她早已习惯户外的卫生条件,一辆车里坐四个人,小小的空间反正全是浑浊的味道,大家也就嗅觉麻木,谁都不至于嫌弃谁。此刻她彻底洗头洗澡,擦了护肤品,出来顿时神清气爽,简直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路非回过头,站立在灯下的她穿着白色t恤,牛仔五分裤,半干的乌黑头发披在肩头,闪着健康的光泽,那个浴后的面孔干净清透地显出一点红晕,明亮的眼睛上睫毛纤长而浓密地上翘着,嘴角以他熟悉的弧度微微挑起,左颊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她和他拥有一样的记忆,她甚至清楚他正想到什么,一向倨傲冷静、不动声色的路非再次意识到,他在她面前,总能暴露出情绪的波动。“这些鸽子再没吵你吗?”“一样吵,可是突然有一天,”辛辰漫不经心地说,“我习惯了,什么都敌不过习惯。” 路非仍站在阳台上,这时外面暮色已经渐浓,半暗光线中看不出他的情绪,“做这么个笼子干什么?实在太难看了。”他反手指一下阳台外焊的防盗网,看上去确实像个大号鸟笼。“有一阵子小偷很猖獗,我得留地方种花,不想封闭阳台,不得不装这个,安全比美观来得重要嘛。” “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住这里,小笛那边不是空着房子吗?那一带治安要好得多。”路非皱眉。“自己有房子何必要去住别人家呢?而且一个人住比较能暴露出情绪的波动。“这些鸽子再没吵你吗?”“一样吵,可是突然有一天,”辛辰漫不经心地说,“我习惯了,什么都敌不过习惯。”路非仍站在阳台上,这时外面暮色已经渐浓,半暗光线中看不出他的情绪,“做这么个笼子干什么?实在太难看了。”他反手指一下阳台外焊自由,我猜笛子也这么想。”“这一片住宅马上要拆迁了,你有什么打算?” “早着呢,拆迁的风声传了几年,每回都是雷声大雨点无。”“我所在的公司和拿下这个地块的昊天集团已经确定了风投融资方案,这回雨大概很快会落下来。” 辛辰怔住,停了一会儿,耸耸肩,“看拆迁补偿多少再说,不至于会沦落到去睡大街的。去吃饭吧,我饿了。你还在这边待多久?我请客,算给你接风加送行。” “我这次回来,应该是长住了。”路非的声音平静,辛辰却仿佛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看着路非。路非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眼神突然黯淡,终于掠过一点超出惊讶的情绪,随即转耸耸肩,“看拆迁补偿多少再说,不至于会沦落到去睡大街的。去吃饭吧,我饿了。你还在这边待多久?我请客,算给你接风加送行。” 她转身走到玄关鞋柜,拿出一双深金色平跟芭蕾鞋穿上,然后抬头,神情恢复了正常,笑道:“找个地方吃饭吧,我这半个月吃的接近猪食,好饿。” 路非开车到靠近市中心商务区的一家餐馆,这里开张一年多,生意始终不错,菜式包容了本地及粤菜风味,并不算特别,但装修精致,是附近白领喜欢的情调,比一般的中餐馆来得安静一些。 辛辰曾有个让人瞠目的食量,那样纤细的身材,却怎么吃都长不胖。而今天出乎路非的意料,她尽管强调自己很饿,点菜时也很有兴致,但胃口并不像预告的那么好,一样样菜上来,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不合胃口?”“大概路上给那些方便面、压缩饼干和巧克力吃伤了,现在明明饿,就是吃不下。” “你不是从来不吃方便面吗?”他记得她的那点固执,宁可煮挂面吃,也不肯选择更简单的泡方便面。 辛辰笑笑,“我现在差不多什么都吃了,出门在外,馒头掉地上大概也能捡起来拍拍灰接着吃,百无禁忌。”她低头吃面前路非特意为她点的一份木瓜炖雪蛤,却微微皱眉。 这个样子,倒好像少女时期喝感冒药撒娇的表情,路非注视着她,可是她分明没有撒娇的意思,倒真是在逼着自己往下咽了。“这次路上一定很艰苦吧。当然是一段漫长而辛苦的旅程,简陋的住宿条件,高原反应,突如其来的暴雨,有些路段路况恶劣,还曾碰到泥石流,一辆车连爆两个胎,可是也没什么可说的,辛辰早已经习惯把旅途所有的意外当作必然接受下来,“还好,准备得很充分,一起去的同伴大部分都有很足的自驾和户外经验,基本算顺利了。” “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迷上户外运动和种花了。” “总得有个爱好打发日子吧。你呢?还是喜欢听古典音乐、下国际象棋吧?”对话进行得这样礼貌家常,路非保持着不动声色,“对,你现在还下棋吗?” 辛辰摇头,“我大概连规则都忘得差不多了。”她记忆力不错,可是在高中毕业以后再没下过国际象棋,哪怕大学里有这项比赛,因为会的人实在少,几乎报名就有名次可拿,她也没动心。停了一下,她还是问道,“长住?是回来工作吗?怎么没听笛子说起呢?” 路非沉默了好一会儿,“上次,三年前的夏天,我从北京回来,你正好也出去了。” “那次……”辛辰看着眼前的那盅木瓜,更加食不知味了,不由暗自纳闷,不知道味觉得要多久才能恢复,“哦,想起来了,我去西安玩了。” “这么巧吗?我头天打电话告诉小笛准备回来,你第二天报名去西安旅游,我下飞机你离开,时间配合得真好。而且,”他凝视她,慢慢地说,“你真的是去了西安吗?” 辛辰惊异地看着他,抿紧了嘴唇不说话。“也对,你确实是去了西安方向,不过是去参加号称秦岭最艰苦、最自虐的七天徒步路线,结果差点把命送在那边。”“没那么夸张。” “那么我听到的和从互联网上搜来的消息并不准确喽。两名驴友被困跑马梁到大爷海附近山区原始松林三天三夜,其中一名女子严重脱水,性命垂危,当地武警入山搜救才脱险。我问过小笛,她和她父母对此完全不知情,你根本没打电话回家。”“那次是经验不足,但确实没到性命垂危那一步,送去医院吊了水以后就没事了,没必要打电话回家让他们担心。不过我拒绝接受采访,当地记者就乱写一气罢了。”辛辰一脸疑惑,“可是你怎么知道?报道里应该没提我名字呀,我更没让他们拍照。” 路非并不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只静静看着她,终于流露出了痛楚的表情,“是为了躲开我吗,小辰?我回来竟然让你这么困扰。” 辛辰苦笑,“怎么会这么想?你回来甚至都不会跟我说一声,我又何必躲,而且有什么必要躲呢?” “这次回来,我让小笛不要告诉你。我怕我一说,你会索性留在西藏不回来了。”“更不会了,去西藏大概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做准备,规划行程线路和往返时间。”辛辰仍然笑,“而且出发前我至少收了三份订金,回来就得加班赶着交活,肯定不可能为这点钱跑路。”“听到我要回来长住,你似乎不大开心。” “我开心或者不开心,什么也不能改变。这个城市又不是我的,事实上没有什么是我的,大家来来去去走走留留,很平常。” 辛辰不想努力保持平静了,她放下小勺,“我真的吃不下什么了,太累,想回去休息。” 路非开车送她回家,两人下车,他送她走进去。辛辰突然停住脚步,看向旁边一个关了门的小店,路灯光下,拉下的卷间门上用红漆触目地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她缓缓转头看向路非,突然笑了,昏黄光线下,她的笑容明艳如花盛放,路非瞬间几乎屏住了呼吸。 “拆了也好,是时候离开这里了。我自己也不相信,居然在这住了这么久,久到我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第3章另一种妥协 戴维凡和朋友坐在角落位置,他吃惊地看着走进餐馆的两个人,刚巧他都认识。那修长而冷静的男人是半个月前在机场碰到过的路非,上周又见过一面,而旁边的女孩子是辛笛的堂妹辛辰。辛辰是做电脑平面设计、图片后期处理的自由职业者,在本地有点小名气,她在家里接活,和戴维凡的广告公司也时有合作。 那天在机场,有人来接路非,还要送他去赶一个会议,他歉意地对辛笛说:“今天不能送你了,小笛,我晚上去你家找你。” 辛笛笑着点头,“你忙你的吧,晚上联络。” 路非对戴维凡点点头,和接他的人先出了机场,戴维凡闲闲地问:“你们似乎很久没见了吧。” “也不算太久,有两年多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真好。” “认识很久了吗?” “从上幼儿园之前就认识,你说久不久?” 戴维凡倒没想到居然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交情,不过辛笛嘴角含笑,看上去心情比刚才好了很多,他不愿意放过这机会,“辛笛,我想解释一下那天的事情。”辛笛笑了,“不用了,我想我能理解。” 戴维凡知道辛笛一向恃才傲物,而他这个学妹也当真有骄傲的资本。她美术天赋出众,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在各类设计比赛中拿奖拿到手软,28岁时已经成为这个内地滨江城市最大服装企业索美最年轻的设计总监,母校服装设计专业以她为荣,连续几年请她回去给学弟学妹们讲心得。那天他荒唐地临阵脱逃后,出来就懊恼不已,仔细回想一下,她如此紧密地依偎在他怀里,热吻情动时她的嘴唇甜蜜而柔软,娇小的身体微微战栗,那感觉实在很美好,他甚至有一种好长时间没体会到的眩晕感。 他想,这个一直在他面前心高气傲的女孩子肯放下傲气,想必对他有好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的冷淡大概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他的做法实在太伤人自尊。他决心弥补,而且再想想,和这么有才华的女孩子好好谈场恋爱大概也不错。此时辛笛竟然如此善解人意,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能理解太好了,我们可以试着慢慢来……” 辛笛仰头看着他,眼中带着戏谑,根本不等他说完,一本正经地打断他:“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不过也听说过,男人好像有不行的时候。你还年轻,不要气馁,面对现实,现在医学昌明,应该可以治得好的。” 戴维凡英俊的脸上有错愕、惊奇、窘迫、恼怒,诸般表情变幻不定,着实精彩。辛笛努力忍笑,压低一点声音:“放心,这是你的隐私、隐疾,我不会跟谁说的,再见。” 她挽上提袋,推着行李箱扬长而去。 戴维凡看着她的背影在原地哭笑不得,良久,他咧开嘴,笑出了声。 辛笛如此表现,他承认,他良好的自我感觉确实很受打击。以前辛笛对他从不假以辞色,他并不在意,围着他转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他一向的烦恼是如何推托。他早已经习惯了众人的注目,偶尔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扮酷,他也很宽容地觉得不是他人生的损失。 可是现在,辛笛居然对他的落荒而逃给出了这么一个解释,他意识到,这女孩子的酷大概不是扮出来的,而他大概很难再得到机会向她证实自己的雄风和男人的尊严,总之,这次丢脸丢得很到家。 刚一回来上班,戴维凡就接到索美策划部李经理的电话:“戴总,这一季的宣传品样品请送过来,老板才下了规定,以后我们这边认可后,还得交给设计总监过目,才能下单制作投放各地市场。”戴维凡诧异,索美旗下除主打品牌外,还有多个副牌,目前设计部门由两个设计总监负责,其中之一正是他现在有点怕见到的辛笛,“李经理,这不是策划部门的事吗?怎么把设计部给扯进来了?” “别提了,辛笛去卖场看到上一季的招贴和事先定好的色调有差别,也只有她那眼睛才看得出来,回来就在公司会议上发飙了。曾总一向也强调魔鬼就在细节处,我这一顿批吃得,唉,总之以后我们定稿,设计总监审核签字才算数。” 索美的宣传品是公司服装广告业务的重头,戴维凡好容易才接下来,他跟他的合伙人兼好友张新发牢骚,张新正忙,哪里理他,他也不敢马虎,到约定时间,带了样品去索美。另一个设计总监是香港人,并不长驻此地,其实还是辛笛一人签字算数,她却过了好久不见出来。李经理无可奈何地说:“等着吧,戴总,她是这样的,我们得迁就她的时间。” 戴维凡暗暗发狠,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默念了好多遍,心想,这次落到她手里,只好由她发落了。到了快下班时间,辛笛挽着个大得依旧和身材不成比例的手袋匆匆跑了进来,看到他倒是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戴维凡想这明知故问来得好不可恶,李经理忙说:“辛笛,戴总拿样品来请你过目。” 辛笛哦了一声,也不客套,坐下来一样样仔细看着,拿出其中一个pop的小样,“这个色彩不对,你和画册对比一下就知道。” 戴维凡点头记下,准备接受她更严苛的挑剔。只见她指着提袋样品皱眉,“这是谁出的主意,选这种材质,看上去很廉价的感觉。”李经理委屈地说:“上一季选的哑粉纸,阿ken说太深沉,让人郁闷。” 阿ken就是索美的香港设计总监,也是挑剔男人一枚,辛笛和他关系不错,只撇嘴说:“我建议换亮度低一点的材质,其他没大问题。” 她拖过文件签字认可,单独将这一行意见写上去,然后对李经理点下头,“下班了,我先走了。”戴维凡倒没想到这样就算过了关,不免有点自责刚才的小人之心。外面正下着大雨,他想,去送下辛笛权当赔罪,连忙收拾好摊了满桌子的样品跟李经理告别,匆匆下楼。果然辛笛正和其他人站在写字楼门廊下,似乎正等出租车。他正要走过去,却只见一辆挂北京牌照的黑色奥迪q7停到门口,一个男人下车,撑了一把黑伞大步走过来,上了台阶,伞向后一仰,长身玉立,背后大雨如注,更衬得他姿势镇定,正是前几天才见过的路非,他招呼辛笛:“小笛,上车吧。” 辛笛走下去,他用伞遮住她,再将她滑落的手袋替她移回肩上,一只手虚拢住她走到车边,替她开门,等她坐上去,才关门绕到司机座收伞上车,车子很快起步开走。旁边已经有别的公司女职员和索美员工开始八卦了:“咦,这不是你们公司的设计总监辛笛吗?”“这男人气质真好,是不是辛笛的男朋友?”“是呀是呀,样子好亲密。” 戴维凡想,好嘛,也许他在香港的丢脸倒是做了件好事,成全了人家青梅竹马的重逢。不过再怎么自我解嘲,也多少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接下来他们公司还接了替索美秋装发布会搭台的活,不可避免要和辛笛碰面。他推给了合伙人张新,虽然张新很是奇怪,“明明这方面你做的对较熟。” 他只摆下手,“老张,我给你机会看后台的千娇百媚不好吗?你女朋友不会吃醋的。” 此刻在这个餐馆,看见路非居然和辛笛的堂妹在一起,虽然没什么亲密举动,可是辛辰拿了菜单细看,而路非靠在椅背上,看向辛辰,那个眼神分明专注而温柔,带着难以言传的情绪。恢复了淡定模样,微微点头。 戴维凡只觉心中有点无明火起,不知道是鄙视这男人在姐妹俩之间左右逢源,还是替骄傲的辛笛难过。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头,他吃了一惊。 这关你什么事?他对自己说。 可是,辛笛怎么说也是你学妹,眼睁睁地看她被人劈腿似乎不大厚道。停了一会儿,他再对自己说。戴维凡跟朋友告辞,提前出了餐馆,开车直奔本地一家五星级酒店,索美的秋装发布会明天在这里举行,此时应该是模特最后走台排练的时间。他上二楼进多功能厅,t台已经搭好,尽头三幅大型喷绘背板错落排开,正是他监督完成的,一个个模特伴随音乐节奏从那里走出来。 辛笛抱着胳膊站在台下仰头看着,她穿着件样式古怪的象牙白色不对称剪裁长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那儿,铅笔裤加一双鱼嘴鞋,越发显得身形娇小。灯光变幻下,她神情疲倦又有点无奈,显然说不上满意。 模特经纪公司编导正大声叫着:“停,停!”音乐止住,他怒气冲冲地对着一个女孩子喊道,“说你呢说你呢,眼神专注一点,不用抛媚眼,明天下面坐的是客户,他们要看的是服装不是你。”那女孩个子高挑得不可思议,尽管化了夸张的浓妆,还是看得出面孔稚嫩,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倒一点没害怕之意,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处,“我刚才专注,你说我死板,到底要我怎么样啊老大?” 戴维凡长期做这一行,知道本地到底不是时尚中心,专业模特不多,平时车展、发布会来来去去都是这些面孔,一般几个院校艺术系模特专业学生兼职走台,条件稍好的都会选择四处参赛求个一战成名,或者干脆直奔北京、上海等经纪公司林立的地方碰运气。每年赶上服装公司做秋季发布会、订货会,上一届做熟的毕业生刚好走人,经纪公司会拉部分新生来走台,效果自然是不尽如人意的。 那编导一眼看到戴维凡,笑道:“老规矩,小戴,上去给她示范一下。” 戴维凡从前是美院的头牌男模,不仅身体条件好,走台经验也丰富,当时好多人撺掇他走职业模特的路子,可他志不在此,毕业以后就渐渐退出了这一行。逢着他做搭台的走秀,倚熟卖熟的编导总会请他参与指导。他今天实在有点没心情,不过看下辛笛,还是一步跨上t台,向后走了几步,编导示意音乐响起,他转身,步态松弛地走到台前立定,头缓缓转动,眼神扫过台下,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却又什么也不在他眼内,随便一个姿势就有慑人之势。 编导叫了声好,“看到了吧,大小姐。”台上几个女孩子看着戴维凡,满眼都是崇拜之意。 辛笛学的是设计专业,清楚知道模特都要受眼神表现力的训练,听着很神秘,其实有定式可循,不外是t台上视线落点控制在一定范围以内,平视前方时不超过15米,转头动作不能突兀,不能大过90度夹角;下颌微仰时,可以看到台下20米左右,但不能将注意力集中于一点,保持眼神的空茫,用余光看向两侧;视线定位时,配合头部的微妙动作,眼睛眨动的瞬间转换目视方向。 当然这些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她就知道有身体条件很好的孩子,眼神却始终控制不到位,缺乏所谓的气场。刚才她的目光和戴维凡短暂相遇,居然有点被煞到的感觉,不得不承认这个花花公子平常总是一派轻松游戏人间的样子,可是大概天生擅长放电,站在台上眼锋一扫,显得既神秘又含蓄,和在台下完全判若两人。她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在香港酒店的情景,不由得面孔微微发热。 辛笛从来不跟自己纠结,而且专注到设计之中就根本顾及不到其他,这些天她完全没想到戴维凡,此时心里微乱,不免有点烦恼,示意编导赶快继续,“不早了,抓紧时间吧,到现在还没完整走一次呢。” 音乐重新响起,编导一边紧盯台上,一边对戴维凡说:“小戴,你不做这行真是暴殄天物,白浪费了你的好条件,下个月有个大牌西装来做发布会,你一定要来客串一下。” “拉倒吧,我哪有那闲工夫,而且就是烦站在台上被你们吆喝来吆喝去的。” 这次彩排比较顺利,辛笛只指出两个编排她认为不够流畅的地方,编导对她的意见不敢怠慢,马上修改。 看看差不多了,辛笛想清静一会儿,走出去叫服务员送来一杯咖啡,坐到窗边沙发上慢慢喝着,过了一会儿戴维凡也出来了,很不识相地径直过来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 “别烦恼了,客户看来模特的专业程度,认真的是看服装,不认真的看到满台美女也没别的想法了。” 辛笛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不过是一场订货性质的秋冬装发布罢了,我也没指望超模来走秀。” “说实话,这一季的服装不大像你的设计风格了。” 辛笛吃惊,戴维凡恰恰说中了她的部分心事,她虽然有很多理由不喜欢这家伙,但知道他学的也是与设计相关的专业,加上做了很长时间的兼职模特,又长期做服装企业生意,看的各类展会发布会很多,见识还是有的。 她的烦恼当然不止于模特的不在状态,她不会拿本地模特与国内知名经纪公司的大牌去做没意义的比较,就算不满意也能忍了。不过刚才站在t台下,看样衣穿到模特身上,她觉得这一季的秋冬装有太多妥协,向市场妥协,向老板的整体发展思路妥协,向另一个香港设计总监阿ken妥协,出来的效果与她的设计初衷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她在本地业界出了名的强势老板曾诚手下做了六年多设计,清楚地知道任职企业的设计师如同戴着镣铐跳舞,个人发挥空间始终是受制约的,可如此无奈又无力的感觉却是头次这么强烈。 她有点心灰意冷地说“也许我最终只能变得没有风格可言了。” 戴维凡没想到自己的评论居然会打击到一向自信的辛笛,“喂,我不是批评你,我只是说你的风格有变化。” 辛笛想着自己的心事不吭声,戴维凡只好状似闲聊地接着说:“刚才在外面吃饭,碰到你那个青梅竹马了。”辛笛要想一想才知道他指的是谁,只哦了一声,并不接腔。“他和你堂妹辛辰在一块。” 辛笛又哦了一声,仍然怔怔出神。 “喂,你别太在意,只是一块吃餐饭罢了,说起来他和辛辰也应该是青梅竹马吧。”在戴维凡看来,路非和辛笛看起来关系要密切得多,不论是机场握住她的手对她温柔微笑,还是一手虚虚揽住她给她撑伞;而和辛辰,则明显保持着距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但是,路非看向辛辰的那个眼神包含的内容实在太丰富微妙,给他说不出来的感觉。 辛笛茫然,随即明白戴维凡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不由得起了一点玩心,她放下咖啡,看着不远处幽幽地说:“那不一样啊,辛辰14岁才认识他。” “这种事没有先来后到可言。”“我小时候还以为,长大以后肯定会嫁给他。” 戴维凡嗤之以鼻,“小时候至少有半个班的女生说长大以后要嫁给我,她们要都当真了,我就只能去死了。” 这个典型的戴维凡式自大劲一下惹烦了辛笛,她恼火地瞪他一眼,懒得玩下去了,站起了身,“果然年幼无知很害人。” 戴维凡尴尬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多功能厅,他向来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辛笛准备进电梯下楼,戴维凡追上来,“这是你的吧?” 他手里拎的大号收纳箱,正是她的私人物品。辛笛暗叫一声好险,她一向丢三落四,这箱子里面全是她多年屯积的各类备用配饰,并不见得值钱,可是积攒不易,做发布会时往往能派上大用场,丢了就太可惜了,连忙伸手去接。 “不早了,我送你吧。”戴维凡拎着箱子和她并行,有点低声下气地说,“刚才对不起,我也就是顺口一说。” 辛笛好不茫然,她容易生气,可也很容易转头就忘。彩排完了指挥助手将模特脱下来的衣服一一归置,按编号挂好,再送去预订好的房间,已经累了个半死,只想早点回家休息,心里盘旋的仍然是自己的服装风格问题,根本不记得他顺口说了什么。 出酒店上了车,戴维凡字斟句酌地说:“其实感情这个东西谁也说不清,总之不能强求。” 辛笛这才意识到,敢情戴维凡是想安慰她,顿时又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你以前暗恋过别人没有?” 戴维凡点头,“有啊。”辛笛本以为他会照例很臭屁地说“向来只有别人暗恋我”之类的话,已经准备好了狠狠地挖苦,倒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不免动了好奇之心,“表白没有?得逞没有?” “没来得及表白她就嫁人了,不过据说,我表白了也白搭,照样得逞不了。” 他这么坦白,辛笛好笑,“好了,我平衡了,人生总有脑袋被门夹过的时候,就这么回事。” 她一派轻松,戴维凡松了口气,觉得果然洒脱的女孩子表现是不一样的。 辛笛住的地方位于旧时租界区一个不算大的院落内,院内生着两株高大的合欢树,此时已经过了花期,夜幕下伞形树冠舒展着,叶子如同含羞草般闭合,姿态十分优美。 迎面一排三层楼老房子,西式风格建筑,高低错落的屋顶,上面还竖着烟囱,临街一面全是长长窄窄上方拱形的窗子,不是时下千篇一律的塑钢窗,而是旧式木制窗框,红色的窗棂。虽然随处挂着的空调室外机显得与红砖外立面不够协调,从外观看也有点破败,可仍然颇有异国情调。 戴维凡停好车,开后座门去拿收纳箱,这时合欢树下阴影中站立的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路灯光照在他脸上,正是路非,“小笛,怎么才回,打你电话也不接?” “音乐太吵,没听到。”辛笛伸手接过箱子,对戴维凡说:“谢谢你了,再见。” 戴维凡只见她很是熟不拘礼地转手将箱子递给了路非,不由得再度无明火起,不过自知交情不深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想,难道辛笛真的被所谓的暗恋加重逢冲昏了头,宁可默认这男人周旋在她和她堂妹之间吗?这样子的话,脑袋末免被门夹得太狠了点吧。这关你什么事?这天晚上,他再一次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 没有可是了,他有点粗暴地打断自己,闷声说了“再见”,上车一个掉头,很快地擦着两人而过,驶出了院子。 一向镇定的路非对这个突兀的速度也显出了一点诧异,好笑地摇头,“你男朋友吗?小笛,让他别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普通朋友。”辛笛捂嘴打哈欠,“这么晚了,什么事啊,路非?” “小辰让我把她从西藏带回来的挂毯给你。”他打开自己车的后备厢,取出挂毯,“我送上去吧,有点沉。” 辛笛也不客气,在前面带路,上几步台阶,进了光线昏暗的门廊,出现在眼前的是老式木扶手楼梯,明显有点年久失于维护。可是楼梯踏步居然是墨绿色大理石,又透着几分旧时的豪奢气氛。 上到二楼,辛笛拿钥匙开门。这套两居室是辛笛妈妈单位的老宿舍,他们一家人曾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父亲分到了公务员小区一套光线明亮、结构合理的房子,父母搬去那边,辛笛却坚决要求留在这里独住。好在两个地方相距不远,而且周围有很多政府机关,治安良好,父母也就答应了。 这里户型以现代的眼光看不够实用,客厅偏小,厨房卫生间光线很暗,可是室内高高的空间,带点斑驳沧桑痕迹的木地板,配上辛笛特意淘的旧式木制家具,用了近二十年的深枣红色丝绒沙发,到处都透着时间感,带着沉郁的味道。 辛笛展开挂毯,她是识货之人,一摸质地就知道是纯羊毛手工制成,色调复杂而精美,正是她喜欢的抽象图案,而不是具体的宫殿人物飞鸟走兽之类,“辰子眼光还是不错的,每回淘回来的东西都很对我胃口。上次去新疆买回来的披肩太漂亮了,弄得我都想去一趟。对了,你们今天谈得怎么样?” 路非苦笑,“她根本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变得这么沉默,我走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走以后?”辛笛皱眉回忆,她对自己在除服装设计以外的某一部分记忆力很没信心,可是路非走的那一年对她来说是有意义的。那年春天,她读大三,21岁,得到了学生时代最重要的一个奖项:全国新锐服装设计大赛的一等奖,一战成名,头一次奔赴外地领奖,但觉世事没有什么不可能,对未来充满计划和信心;那年夏天,路非22岁,大学毕业去美国留学;那年初秋,辛辰快18岁,上了大学。 “你走之前倒是有很多事,可是你都知道啊,那以后,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不过……” 辛笛迟疑,当然肯定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正是从上大学那时开始,辛辰不声不响地有了变化,从多少让人头疼的准问题少女成了一个安静的女孩子。她的大学远比中学来得平静,毕业后虽然没有按辛笛父亲的安排当个踏实的上班族,而是换了几个职业后彻底成了自由职业者,可她工作努力是无疑的,生活更是静如止水,再没惹出什么是非。 辛辰从初中直到大学,一直追求者众,而且换过不少男朋友,大妈李馨对这一点十分看不顺眼,疼她的大伯也颇不以为然,时常教训她,她总是诺诺连声,却并没多少改正的表现。大学毕业以后,她突然修身养性,妥当而理智地处理着与每个追求者的关系,轻易不与人出去,最让辛笛诧异的是,她接受大伯安排的相亲,与他旧同事的儿子冯以安见面,后来交往起来,着实令辛笛不解,“你才刚过23岁呀,辰子,就肯接受相亲了吗?” 辛辰却只耸耸肩,“总是要交男朋友的,这人是大伯介绍的,还可以省得大伯总操心我。”这个回答让辛笛简直无话可说,只能上上下下打量堂妹,可她分明没一点敷衍的意思。 后来路上偶遇,辛辰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冯以安看上去还不错,相貌斯文清秀,一举一动都透着教养与得体,身家清白,与朋友合开公司,总是标准的低调雅痞装扮,爱好摄影,无不良嗜好,对辛辰照顾有加。 两人维持了一年多的关系,辛开明与冯以安的父亲碰面时,甚至开玩笑地谈到两个孩子结婚的可能性,但他们却在两个月前突然分了手,尽管有些出人意料,可还算心平气和,并没弄得不愉快。 她平时过着称得上循规蹈矩、深居简出的日子,唯一可能算得上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也不过是有个稍微不寻常点的爱好,经常参加徒步纵山,每年会去偏僻荒凉的地方旅行一次。然而所有的改变都发生在不知不觉中,没人说得清具体什么时候开始,辛笛叹口气,“你知道,我和小辰关系亲昵,不过说不上无话不谈,又各有各的生活圈子,她和我爸比较亲一些,但也不会对他说什么心事。” 路非默然,他当然知道,哪怕在少女时代,辛辰表现得活泼任性,可是仍然算不上一个喜欢坦然诉说的孩子,有一部分,她始终隐藏得很深。“她的改变和你的离开有关系吗?或者你对她许诺过什么?”辛笛头一次有了这个联想,不免诧异。 路非在今晚再次有了痛楚感,搁在茶几上的修长手指握住挂毯一角,指关节用力到有点泛白,半晌他才哑声说:“我希望我能给她许诺,小笛,可小辰不是肯要一个虚幻许诺的孩子。” 第5章如何拥有 辛辰仰头,看向自己住的房子,她那个阳台此时绿意盎然、花团锦簇,和邻居封闭严实或者堆满杂物的阳台完全不同。 她窝在家中赶了几天工,完成了手头必须最先交的工作,去广告公司交差以后,找家餐馆叫了个海带排骨汤和一份米饭作为午餐,吃完后再去超市买了一些宅在家里必备的食品,懒洋洋地走回家,这才发现,今天不大寻常。 本来闷热阴沉的下午,住宅区没多少人在外面晃,但现在到处聚集了三三两两的邻居,正在指点墙上新张贴的拆迁通知书,同时议论纷纷。 这处居民区处于闹市黄金地段,建筑老旧,几年前就被列入规划红线,传出拆迁的风声,也陆续见过测量人员拿着仪器设备做测绘,但都不了了之。不少人仍抱着同样的心理,但有消息灵通人士已经开始略带点神秘地发布独家消息了:“据说深圳那边的一个大集团拿下了这片地,准备做购物广场和写字楼,这次是来真的了。”接下来自然是相互打听拆迁补偿、安置去向之类。 辛辰对这些并没什么兴趣,那天她说不记得自己在这儿住了多久,话一出口,就不免有些自嘲,因为时间其实很清晰,她从出生就住在这里,到现在整整二十五年了。 这里是辛辰祖父母分到的宿舍,两位老人先后去世后,辛开明不顾妻子的反对,放弃了继承权,同时要求他弟弟辛开宇也放弃,将房子写到辛辰名下,“如果你做生意赚到钱,自然还能给你女儿更多,但这房子先写到你女儿名下,算是给她一个最基本的东西,也省得你一赔钱,弄得你女儿连存身的地方都没有。”辛开宇知道大哥不信任自己,点头同意,一同去办理了手续。 才12岁的辛辰从此成了有产者,虽然只是两居室的老旧宿舍。她当时对这个举动完全没有概念,可是后来她理解了大伯的一片苦心,不能不感激他。 每当辛笛对辛辰说起喜欢她的爸爸辛开宇时,辛辰就有矛盾的感觉。当然,她是爱她爸爸的,那样快乐、不给女儿压力的爸爸,从小到大甚至没对她发过怒,尽力娇惯她的小脾气的爸爸,她怎么会不爱?! 然而辛开宇同时也是一个让他自己生活得快乐且没有压力的男人。他会安排女儿在附近小餐馆挂账,等他月底统一来结,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饭也没这个时间;他会很晚回家,完全不像其他家长那样辅导功课、检查作业,就算不出差,他有时也会夜不归宿,只打电话嘱咐她睡觉关好门窗;他也会半夜接一个电话就匆匆出去,而打电话的不问也知道是女人。 他曾带女人回家过,尽管那漂亮阿姨一来就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并开始做饭,表现得十分贤淑,但辛辰并不觉得房间整洁了,餐桌上有热腾腾的饭菜算是一个家庭秩序正常的体现。从小到大,有太多女人呵护过她,给她织毛衣、织帽子、做好吃的,而一旦和她爸爸分了手,她们就消失了。她理所当然地并不喜欢这新来的一个,吃完饭就不客气地跟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家?” 漂亮阿姨不免尴尬,辛开宇表现得无所谓,只笑着让女儿赶紧回房间做作业。可是辛辰没这么好打发,她当着两个人的面打电话给她大伯辛开明。小孩子在某些方面有最准确的直觉,她知道大妈算不上喜欢自己,而大伯则疼她不下于疼辛笛。辛开宇一向纵容辛辰的小性子,听她对着电话跟大伯撒娇说爸爸又带陌生阿姨回来了,晚上也不肯走,妨碍她做作业。他并不发火,只苦笑一下,摸下女儿的头,“乖宝贝,别闹了,我送阿姨回家好了。” 辛开宇送走女友回来时,辛开明也赶过来了,正在检查辛辰的作业,果然看到他就冷下脸来,将他好一通教训。 辛开明抱着万一的指望,先问弟弟是不是准备好好恋爱成家,“要是这样,我不反对你带她回来,跟小辰慢慢熟悉培养感情,以后好相处,可是也得自重,不能随便留宿。” 辛开宇摇头,照例地笑,“我只打算好好恋爱。成家?现在没想过,我也不打算给辰子找个后妈。” 辛开明要不被这个回答惹怒就怪了,“那你就不要把张三李四全往家里领,小辰才13岁,女孩子心智发育得早,你以为让你女儿这么早接触你的风流史就是对她好吗?还不如给她找个安分女人当后妈来得妥当。” 辛开宇并不打算和他古板的大哥对着干,不过承认他的话有一定道理,“行了大哥,我答应你,以后再不领人回家了,可以了吧。” 他说到做到,的确再没领女人回来过。这个家就维持着没有女主人的状态,辛辰对母亲没概念,也没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空白。 事实上,辛辰觉得自己的生活根本说不上有任何缺憾。 如果没有遇到路非,她会一直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试过拥有,辛辰苦涩地告诉自己,只要不曾拥有过,就可以假装自己并不需要那些,包括母亲,包括爱。可是在她14岁时,这些东西潮水般汹涌而来,根本没问她是否需要,然后又呼啸而去,留下她仍然在这个老旧的宿舍区生活着,仿佛退潮后空落的沙滩,天地寂寂,只余她一个人四顾茫然。 “心疼你的花了吗,辛辰?”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问话的是对面楼住的吕师傅,他五十多岁,性格和善开朗,一直住这儿,算是看着辛辰长大的。 辛辰笑了,“我种的好多是草本植物,只能活到秋季,不用心疼,其他的搬家也可以送人。吕伯伯,您的鸽子怎么办?” 吕师傅几十年如一日地爱好养信鸽,邻居不胜其扰的很多,赶上非典和禽流感时,还被勒令自行处理过。不过他并不气馁,总是将鸽子装箱运去乡下,等风头一过,就照旧转移回来。 辛辰以前也痛恨早上被鸽子的咕咕声吵醒,不能睡懒觉。可是后来,她慢慢接受了这种声音的存在,工作之余,她时常坐在自家阳台上看吕师傅训练信鸽飞翔,既舒缓视力疲劳,也放松心神。 吕师傅呵呵一笑,“我正好搬去郊区住,空气新鲜,地方开阔,也能多养点能参赛的宝贝。拆了好拆了好,我早盼着这一天了。” 辛辰笑着点头,拎了东西上楼,打开空调,室内温度很快凉爽宜人,她躺倒在贵妃榻上,突然不想工作了。 “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第6章回忆中的事 辛辰早就知道路非这个人的存在。 路非是辛笛、辛辰的学长,也一直是所在小学到高中的风云人物。他的父亲并不是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毕竟他们上的学校是本地重点,除了成绩优秀考试进去的之外,其他孩子多半有关系或者家里有背景,而路非的家庭十分低调,知道他父亲的人并不多。路非成绩出众自不必说,他从小开始学小提琴,同时还是省里的国际象棋少年组冠军。他俊秀挺拔,而且从来斯文内敛,一举一动都透着家教严格的影子。学校里太多因为自恃家境好而骄纵的孩子,像路非这样的学生,自然是老师的骄傲。 只是那个年龄的男孩子,很少会去注意比自己小4岁、低好几个年级的女孩子,哪怕她长得漂亮。两人正式认识,是在辛辰14岁那年的暑假。 辛辰读小学六年级时,祖父母相继去世了,而辛开宇所在的国企不景气,他开始辞职下海做点小生意。他始终是个聪明却贪玩、定不下心做事的男人,有时赚有时赔。赚钱时他是这个城市最早用上手机的那批人,还会带女儿和侄女去市内最高级的餐馆吃大餐,去商场买衣服;赔钱时他连生活费也会紧张,只好接受他哥哥的悄悄接济。 辛辰再次在大伯的安排下,和堂姐一样上了本市最好的中学之一。她开始长期在脖子上挂钥匙,时常会独自在家。逢到假期,她大伯会接她过来和辛笛住,免得她一个人没人照管,三餐只能在附近小餐馆里打发。 姐妹俩一直相处得很亲密,尤其辛笛,受着母亲李馨严格的管束,放学后按时回家,除了从小就认识的路非,并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玩伴。她生性大方,也喜欢辛辰,愿意把房间、零食和书通通跟堂妹分享。 路非那年高中毕业,考上了本地一所名校的国际金融专业,这时他的父亲已经升到省里担任要职,辛开明不再担任他的秘书后,改任本市某区的领导职务,仕途也算是顺利。 马上升高三的辛笛和大多数特长突出的孩子一样,偏科厉害,数学成绩很拿不出手,虽然早就决定了参加美术联考,但要考上好的学校,文化课分数也不能太难看。那个假期,她的朋友路非自告奋勇,来她家帮她补习功课。 有人重重敲门,路非去开门,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漂亮女孩站在门口,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额头上有一点亮晶晶的汗水,左手拿个冰激凌正往嘴里送,右手还拿了个没开封的冰激凌,看到他开门,不免一怔,冰激凌在嘴唇上方留下一个印迹。她粉红的舌尖灵活地探出,舔去那一点巧克力,随即绕过他进门,将没开封的那个冰激凌递给辛笛,“笛子快吃,要化了,好热啊。” 辛笛正被数学弄得头疼,丢下笔接过去马上大吃起来。辛辰看向路非,“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不然就多买一个了。” 路非早在学校见过辛辰,也知道她是辛笛的堂妹,不过毕竟低了好几个年级,之前没有说过话。学校里到处都是活泼漂亮的女生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对她没什么印象,“谢谢,我不吃这个。” 辛辰撇了一下嘴,显然觉得这个回答很没趣,她转头跟辛笛说:“笛子,我待会儿去书店买书,你陪我去好吗?刚才有人跟踪我。” 辛笛觉得自己简直枉当了17岁少女,竟然没见识过男生的跟踪,实在丢脸,“哪个班的小男生?你直接叫他滚蛋呗,跟什么跟。” 这个粗鲁的回答惹得路非皱眉,然而辛辰摇摇头,“不是男同学,是个女的,还挺漂亮的,我怕是我爸爸惹的风流债。” 这句话比辛笛的粗鲁还要让路非不以为然,可是辛辰根本不看他,歪到沙发上,拿起电话打辛开宇的手机,开始了一场让路非更加惊奇的对话,“爸爸,上次我给你剪下来的报纸你到底好好看了没?就是那个某女人和情人因爱生恨,拿硫酸去毁了情人女儿容的报道。” 辛开宇大笑,“看了看了,印象深刻,女人偏执起来真可怕,辰子,你可不要做这样的傻瓜。” “还来教训我,我告诉过你千万别招惹那样的女人,我怕被人泼硫酸啊。” “乱讲,我是那种笨男人吗?” “应该不是,不过今天我回去拿衣服,从家里出来就一直有个女人跟着我,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好奇怪,你最近没有和谁闹过分手吧?” 辛开宇有点警惕了,想了想,还真不敢确定,“这两天你别一个人出门,就待在大伯家里,我大后天就回来了。” “我还有参考书没买呢,难道得在家里坐牢?”辛辰嘟起嘴不依,“爸,你快点回好不好?” “好好好,我尽量提前,行了吧?辰子你可千万别乱跑,机灵着点。” 辛笛早听习惯了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语气,可是对内容也大起了兴趣,她对小叔叔丰富的私生活有孩子气的好奇,等辛辰放下电话马上问:“真的是小叔叔的旧情人跟踪你吗,辰子?” “没见过的女人,我不认识。”辛辰耸耸肩,浑不在意,“等我爸回来就知道了。” “我们一块出去看看吧。”辛笛的生活一直风平浪静,这会儿好奇心大动,哪里按捺得住,“我们拿上阳伞,离得远一点,应该没问题的。” 路非完全不赞成这样没事找事,可是他自知劝不住辛笛的心血来潮,也不可能放心让她们去面对在他看来哪怕是子虚乌有的所谓旧情人和硫酸之类,只好跟在两个女孩子后面出去。 外面阳光炽烈,院子里那两株合欢树正值花期,满树都是半红半白丝缕状的花盛放着,辛辰止住脚步,仰头看着合欢花,“真香,闻到没有,笛子?”经她一说,路非注意到,空气中的确有不易察觉的清香,可是辛笛现在一心想的是神秘女人,只催促她:“又不是第一次看到这花,快点,也许她已经走了。” 出了院子,不用辛辰指,路非和辛笛也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正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这边。 辛笛先分析她的打扮,得出结论:白色半高跟系带凉鞋,黄色连衣裙飘逸的裙摆及膝,应该是真丝质地,剪裁合身,很衬这女人纤细的身材和白皙的肤色。虽然戴着太阳镜,也能看出相貌秀丽,是个美人,看来小叔叔的品位真是不俗。 辛辰却只扫了一眼,并不细看,拉着辛笛的手示意她走。他们三人一块走向书店,那女人则一直跟在后面。 再转过一个路口,路非断定,辛辰没有弄错,这女人确实是在明目张胆地跟踪。他不愿意这样莫名其妙继续下去了,示意两个女孩子站开一点,转身等着,那女人疾步跟上来,几乎和他撞上。他冷静地打量她,“请问您跟着我们干什么?” 她愕然,随即看向他身后的辛辰,辛笛连忙叫:“路非,退后一点啊。” 路非没动,面前的女人身形单薄,只拿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皮包,显然不可能携带辛辰臆测的硫酸之类。她的视线越过路非,直接看向辛辰。 “辛辰,我想和你谈谈。” 辛辰并不诧异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只笑着摇头,“我不掺和你们大人的事,你要谈就去和我爸爸谈,他出差快回了,以后别跟着我。” 那女人皱眉,“我不想见你爸爸,辛辰。”她取下太阳镜,凝视辛辰微微一笑,“我只想见见你。” 辛辰正要说话,辛笛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从小学美术,画过无数张人像素描写生,对于细节十分敏感,一眼看出了眼前的女人大概30岁出头,固然是风姿楚楚的美女,更重要的是,她和辛辰在外貌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辛辰总体来说眉目长得很像她的父亲辛开宇,两道漆黑的眉毛让她精致的面孔有了几分英气,可是她和面前这相貌柔媚的女人一样,有相同的美人尖、发际线和眼神,更重要的是,她们两人微笑之际,左颊上那个酒窝的位置一模一样,辛笛被自己的发现吓得心跳加快了。 “你是谁?”路非冷冷地问,“不说清楚,我们谁也不会跟你说话,而且会报警。” “我是你妈妈,辛辰。” 接下来一阵沉默,路非和辛笛惊呆了,而辛辰只上下打量她,竟然保持着平静。 辛笛并不清楚辛辰的身世,她的非婚生身份和不详的母亲是辛开明夫妇不愿意对任何人说起的禁忌话题,可是尽管辛笛从来没见过小婶婶,也知道辛辰不可能生下来就没妈妈。 她担心堂妹受刺激,连忙说:“阿姨,请你和我小叔叔确认以后再说吧,没人会喜欢这样在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说是自己母亲的。” 笫7章如何任性 辛辰怕这样突如其来的安静,空气中仿佛浮动着回忆,这些回忆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似乎有形有质,触手可及。她几乎能感受到炽热的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浓荫洒下斑驳光影,隐约听到年少时自己清脆的笑声,嗅到合欢花清淡的香气,而记忆中那个翩翩少年注视着她,此刻与面前这双深邃的眼睛重合在一处,同样满含关切和温柔,如同没有隔着长长的时间距离。 她紧紧咬住嘴唇,将自己拉回现实。很久以来,她已经学会了将回忆妥帖地收藏在内心一角,不轻易去翻动。 辛辰成功地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将一直紧握的手机随手放在一边,“你说得没错,楼下果然贴出了拆迁公告,看来这房子快住到头了。” 路非并不介意她转移话题,“你有什么打算?” “看看再说吧。” 路非不准备再由她敷衍过去,“你没看公告日期吗?” “没留意。” “马上要开始拆迁补偿协商了,这次的开发商是昊天集团,他们一向以追求效率著称,目前已经完成前期规划,将拆迁委托给了专业拆迁公司。据我所知,国内拆迁公司的行事和口碑并不好,可保证速度是出了名的。” “没关系,我并不打算做钉子户,大部分人能接受的拆迁条件,我肯定也能接受。” “你以后想住在哪儿,喜欢看江还是看湖?也许近郊小区带院子的房子比较好种花一些,哪天我开车带你去看看。” 辛辰摇头,“不,我对买房子没兴趣,拿到拆迁款,正好去别的地方走走。”“去哪里?” “还没想好,也许去个气候温和点、四季花开的地方住一阵也说不定,反正我的工作在哪里完成都是一样的。” “你又要在我回来以后离开这里吗?” 辛辰带点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会这样推测?这中间根本没有因果关系。你去过很多地方了,知道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我从小待在这个城市,除了旅行,从没离开过,想换个环境不是很正常吗?” “我没法不做这样的联想,上次我回来,你去了秦岭;这次你又说要去别的地方,索性连哪里都不说了。” “我们完全不通音信快七年了,各有各的生活,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件不相干的事联系起来看呢?” “你我都一样清楚,这中间并不是真的完全没有关系,对吗?”他注视着她,平静地反问,辛辰只能移开自己的视线,“小辰,别否认。你并不想再看到我,为了躲开,你在一次没有充分准备的徒步中险些送命,现在你又决定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 “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的生活并不是你的责任。”辛辰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两人同时怔住。良久,辛辰疲惫地笑了,“对,这话是你在我17岁时跟我说的:辛辰,你的生活终究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责任。你看,每一个字我都记住了。后来我再也没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责任,所以,继续让我安排我的生活,你也去过你的生活,好吗?” 这个拒绝来得如此明确直接,路非默然,看着面前这个依旧年轻美丽的面孔却有着苍凉冷淡的表情,他的心抽紧了,“我恨我自己。虽然自我检讨没什么意义,可我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小辰,我居然用这么冷漠的一句话伤害了你。” “我忘了,你还是这么爱反省自己。不,路非,我并没清算或者责怪你的意思,也不是和你赌气。事实上,你这句话对我来说是金玉良言,绝对不算伤害,我早晚都得懂得这个道理,学会自己对自己负责。”她偏头,脸上再度出现那个漫不经心的微笑,“由你教我学会这一点,我很感激,这比让生活直接教训我,要来得温和得多。” 她语气平和,路非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手机响起,辛辰拿起来接听,是戴维凡打来的,他告诉辛辰,她设计的那个logo,客户刚才已经看过了,对第二套方案比较满意,同时提出色调要做调整,辛辰一一答应下来,“好的好的,虽然我觉得你的这个客户很可能有点色弱,但谁出钱谁是老大,我按他说的来调整好了。” 她回头看着路非,笑道:“这会儿真的有点忙,我们改天再聊吧。” 她再次客气地对他下逐客令,路非长叹一声,“这个周六,我请辛叔叔一家吃饭,到时我来接你,好吗?” 辛辰觉得大妈李馨恐怕不见得会欢迎自己,可并不说什么,“我跟大伯联系一下再说。” 门在路非身后关上,辛辰怔怔地站立着,过了好一会儿,她走进了卧室。她的卧室跟外面的工作室一样装修得极简,一张铺了米白色床罩的床,一个大衣橱,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陈设。 第4章那些事 辛笛和阿ken牵手走上t台,从林立于两旁的模特中间穿过,后面跟着索美的设计团队。追光灯打到辛笛身上,她和同事一样轻轻鼓掌,突然想起了自己平生第一次站上全国大赛领奖台上的情景。 那一年辛笛刚21岁,接到组委会通知,坐火车奔赴南京,整个旅途激动得坐立不安。听到她当时崇拜的一个国内知名设计师出任开奖嘉宾,念出她的名字,台下掌声如雷响动,她全身血液迅速沸腾。 回头再看仍挂在她房间衣橱的那组服装,她承认,以现在的目光来说,作品有不成熟的地方,她后来也有了更拿得出手的设计。可正是从那时开始,她有了一点名气,也有了她日后设计的永恒主题:关于奔放青春的梦想。 辛笛的成长过程非常标准,她父亲辛开明和母亲李馨大学毕业后成为公务员,工作认真,晚婚晚育,提前体检补充叶酸接种疫苗后才开始要宝宝,按育儿手册指导应付着每一个环节,在教育她的过程中认真参考专家意见,发掘她的兴趣和潜能,严格要求,毫不因为家境优越就对她骄纵。 她从小表现出极高的美术天分,父母注意到这一点,早早安排她接受正规而专业的培训,期望她长大后报考美术学院,往画家方向发展。 然而她从初中开始迷上了服装设计,高考时不顾父母反对,断然报考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经过激烈的争论,父母也只能百思不得其解地接受了她的选择。 只有辛笛自己知道,她的爱好与梦想的发端,正是来源于她的堂妹辛辰,她将爱好转化为职业定向的起始,不能说一点没受辛辰的影响,至于她的设计思路,辛辰的烙印就更明显了。 她的堂妹辛辰从出生到成长,没有任何计划可言,与她截然不同。 辛辰不是婚生子女,户口本上,她的母亲一栏是空白。她出生时,她父亲辛开宇才19岁,母亲18岁。才上重点大学不久的两个半大孩子一见钟情,偷吃禁果后,懵懂的女孩居然到第四个月才知道自己怀孕,再茫然无措两个多月,穿宽松的衣服也无法掩饰隆起的腹部了。 那是20世纪80年代,社会风气保守,他们双双被大学开除,成为家庭的耻辱。女孩的家长从外地赶来,双方父母坐在一起郑重协商善后,两方对各自孩子都有希望和规划的家庭却始终没法达成一致。 争执来去,胎儿已经不可能引产了,而他们都没到结婚年龄,辛辰在没一个人期待的情况下出生了,然后交给了爷爷奶奶。小母亲被她家里打发去千里以外的异地一所三流学校继续上学,毕业后落籍在当地,再没回来看女儿一眼;辛开宇留在本地,稍后进了一家国企上班。在辛家,辛辰的妈妈是一个禁忌话题,没人会公然谈起。 辛爷爷辛奶奶的长子辛开明从上学、工作、结婚直到生孩子,没给他们增加任何麻烦。他们一向宠爱人过中年才生的聪明次子,却不得不在高龄来给他收拾残局,帮着带这个小小的婴儿。 辛辰从小就是个漂亮的孩子,爷爷奶奶在最初的失望愤怒过后,还是对她照顾得十分周到。而她的小父亲,除了不够负责任、烂桃花太多,其实算得上是个宠爱女儿的开朗爸爸,只要没被层出不穷的恋爱占据时间,他也愿意陪伴女儿。从小辛辰就被奶奶和父亲打扮得如同洋娃娃,衣着时常花样翻新,白色蕾丝公主裙、桃红色的毛衣、绣花小牛仔裤、粉色浅口系带漆皮鞋,加上标致的面孔,刚一进辛笛上的那所重点小学,就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 大辛辰3岁的辛笛长了一张不算起眼的圆脸,小小的翘鼻子总带着点长不大的孩子气,她对自己的长相并不引以为恨,她只讨厌她妈妈给她安排的整齐保守的衣着。看看堂妹,再看看自己穿的棉质运动服,辛笛不能不有怨怼。她回去跟妈妈抱怨,妈妈挑眉诧异,“你才读小学就开始讲究穿着了吗?学生始终要穿得合乎学生的身份才好。” 于是辛笛一路合乎学生身份地穿着她妈妈挑选的衣服,宽松的棉布裤子,小花裙子从来在膝盖以下,衬衫全是棉质没有腰身的那种,外套看不出性别,鞋子除了球鞋、凉鞋就是系带子的黑皮鞋。 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叔叔带辛辰去买衣服,同时带上她。她拒绝叔叔让她挑自己喜欢的衣服的提议,知道买回去妈妈也不会让她穿。她乐此不疲地看着辛辰一件件试衣服,并提出建议,看着辛辰穿了她挑的裙子在她面前旋转,那个过程似乎比自己穿上新衣还开心。 和辛笛一直接受的严格管教完全不同,辛辰被祖父母溺爱着、父亲放纵着,几乎是完全没有约束地长大。她上小学的头几年,辛开宇工作比较清闲,没事时会来接女儿放学,顺带把辛笛也送回家。辛笛不止一次羡慕地看到,小叔叔手搭在辛辰肩头,和她边走边聊,两个人都眉飞色舞。 他们聊天的内容非常宽泛,他们谈论的话题也是辛笛的父母不会和自己谈及的。 辛辰抱怨坐旁边的小男生扯她辫子,她爸爸笑道:“别理他,他是喜欢你又不敢说,只好用这个方法想引起你的注意。下次他再扯你头发,你踢他一脚,保证他就老实了。” 这当然和妈妈给辛笛的标准答案不一样。 辛辰不管考多少分,辛开宇都会揉一下她的头发,“不错。”辛辰说老师批评她始终弄不清拼音里“ ”和“l”的区别,他只耸下肩,“本地绝大部分人都分不清,有什么关系。” 这当然和爸爸妈妈对辛笛的高要求不一样。 辛辰说天气真好啊,辛开宇会说:“明天我轮休,带你去郊外玩吧,我给老师写请假条。” 辛笛连想也不敢想能用这种理由逃学。 这样长大的辛辰,明艳开朗,似乎根本没受生活中缺少母亲如此重要角色的影响。 男孩子跟她搭讪,她态度坦然;对着任何人她都落落大方,没一点不自在的感觉;穿颜色再娇艳的衣服,都只会衬得她越发可爱;她笑起来无拘无束,左颊上那个隐现的梨涡流溢着快乐。 辛笛一点不妒忌她,她喜欢这个漂亮的堂妹挥洒自如的模样,在她看来,如果能够选择,她愿意照堂妹这个样子长大,好好享受少女时光。 考上美院服装设计专业后,从第一件设计开始,辛笛想象的模特就是辛辰,准确讲是14岁到18岁之间的辛辰。她的每一个设计,都带着她想象中青春飞扬的气息。 然而在从事这个职业六年,坐到设计总监的位置后,她设计的服装的主要消费对象是都市白领女性。流行风格变幻莫测,时而讲究端庄,时而突出俏皮,时而带点柔媚,时而变得中性,辛笛的任务是带着设计团队努力把握潮流,而属于个人的偏好,却不得不一再做出妥协放弃,最初的兴奋与成就感变得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