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湖祭》 第01章:雪中客 雪掠过脸颊的刹那,他看见了裂空而出的白色长剑,以一种始料未及的角度直接洞穿了自己胸膛,将他钉在了身后光洁如镜的冰川上。 血滴落冰面的同时,蓝色的霜寒从心而起、由点及面地覆满皮肤,他努力地看着眼前人,那张模糊不清的脸虚幻而扭曲,似乎隔了一层朦胧不清的迷离水雾,被风卷起漫天的雪花正在一片片反照出这个人破碎的轮廓。 终于,所有的光线都汇聚在一步之外,凝聚出一张明明很熟悉,却转瞬间陌生的脸。 在下一个动作之前,他已经被禁锢在冰川里,声音在逐渐远去,光线在缓缓黯淡,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大的力量彻底终结,一切都戛然而止。 忽然,有一抹温暖的火焰闪烁起来,后殿的雪花幻化成轻盈的羽毛落在他的肩上,终于让梦魇中的岑歌神志一清,赫然睁开了眼睛。 然而清醒过来的第一秒他竟然感觉胸膛爆发出真实的剧痛,就连皮肤也仿佛是真的曾被冰霜侵蚀过。 岑歌满头冷汗的坐起来,发现自己居然在千机宫大殿的莲花神座上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这个本来只有教主才能触碰的宝座似有一闪而逝的火光,不等他定睛看清楚又消失不见。 岑歌的心里突兀地有了一丝异样的不安,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压着额心,梦里那张明灭不定的脸庞反而在梦醒之后一点点清晰起来——错觉吗?毕竟他不是教主,无法让莲花神座绽放出形似火焰的明光。 雪是不知何时开始下的,顺着风吹入千机宫大殿里,仿佛一群忽然而至的蝴蝶转瞬就覆满了肩头。 精神重新回转的一瞬间,他已然察觉到有不速之客悄然闯入,岑歌从莲花神座上翩然而起,只是轻轻挥动衣袖烈风就从脚下幻化成无数婆娑的光影,宛如一支支无形的小箭齐齐射出。 果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抽身大跳往后避开,风箭从上到下地掠过,从左及右地紧逼,但来人的身姿比蝴蝶更加轻盈,只是瞬息位移灵活闪避,并不应战。 这样熟悉的身手让岑歌主动放缓了攻势,果不其然一定睛就看清了眼前这个半眯着眼睛不请自来的“客人”。 那是他方才梦魇中的人,对方已经退到了安全的位置,昏暗的火光映照着一张温柔微笑的脸庞。 岑歌不自禁地蹙眉,一刹那有种虚实交错的感觉,这张脸轮廓柔和,和方才梦里的凌厉锋芒截然不同,在他发呆出神的一瞬间还不忘抬起只手好声好气地打了个招呼。 这副自来熟的模样让岑歌更加烦躁地皱起了眉峰,没好气地骂道:“怎么又是你?” 萧奕白挥袖关紧殿门防止被教徒察觉,有些顽皮的笑了:“我上个月就已经让冥蝶给你传过信说要来的,你不会忘了吧?” “哦。”岑歌机械的回答,这才想起那只扑扇着翅膀直接穿越暴雪飞到自己眼前的荧光蝴蝶,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嬉皮笑脸的男人,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比冰雪更加冷漠,讥讽,“上个月我就已经让你不要来了,你不会忘了吧?” “别这样,嘿嘿。”萧奕白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他看着大殿前方那个华丽的教主宝座,总觉得有什么微微的违和。 “啧。”岑歌发出一个嫌弃的声音,萧奕白不给他机会下逐客令立刻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是殿下让我来找你的,岑歌,时间不多了,如果你执意不和我们合作,我保证这次没有人能救得了白教,不仅仅是你和教徒,甚至整个飞垣数以百万的异族人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仿佛是习惯了这样的说辞,岑歌干净利落地散去风箭坐在另一边的位置上,他的目光轻轻瞄了一眼莲花神座就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刺痛迅速挪开——飞垣,一座传说中坠天落海的古老孤岛,天空赐予了这片土地魑魅丛生的种族,让他们从海洋、森林、花木鸟兽中脱胎换骨,而坠天则剥夺了他们奇妙的能力,时间让弱小的异族沦为了人类的奴隶,成为他们的盘中餐、身上衣和手中玩物。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坠天之灾辗转已经过去一千年,这种压迫变本加厉如锋利生冷的车轮,所到之处一片哀戚。 白教,位于飞垣以南七禁地之一的泣雪高原上,一直以来被视为异族人最后的壁垒,被他们奉为神教,但是这样教义不明又深得人心的势力很早以前就已经是帝国的眼中钉肉中刺,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存在。 近百年以来,帝国对于白教的围剿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上个月又在山下集结了大军蓄势待发,他每日在总坛以秘术观察敌人的一举一动,心也在一分分地陷入深渊。 每每想起这些事情岑歌的额头就一阵一阵的疼,眼前这个白衣如雪的家伙叫萧奕白,本来是帝都的权贵出身,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好好呆在家里享福,算上这次已经是第八次亲自登门拜访苦口婆心的非要拉着他加入一个叫“风魔”的组织,更要命的是这个组织声名狼藉,是飞垣大陆的头号通缉犯,近十年几乎所有震惊一方的大案惨案都是他们所为。 人类的争权夺势本就复杂狠辣,他作为异族人根本不想插手,但偏偏这家伙不仅不依不饶武功又高得离谱,每次都是悄无声息地潜入到白教总坛千机宫,站到他面前他才能察觉! “别发呆啊。”萧奕白小声嘀咕了一句,走到他面前继续说道,“岑歌,你应该听说了吧,半年前我弟弟从昆仑山回来了。” “你弟弟?”岑歌下意识地抬头思考了一秒,忽然想起刚才古怪的梦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喃喃问道,“你们是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的那种吧?” “是呀。”萧奕白奇怪地看着他,看见对方一直平静的脸庞似有一闪而逝的阴郁。 岑歌默不作声,目光深沉莫测——梦里的男人不是萧奕白,而是他的孪生弟弟,萧千夜。 萧奕白也不知道对方瞬息万变的神态是何深意,压低声音:“你是白教的大司命,你应该清楚帝都高层几十年前就在计划攻打白教,更是曾暗中派人潜伏进来,不仅偷走了教中的禁术《分魂大法》,总坛的地势图、教徒分布也早就被他们拿到了,万幸白教易守难攻,教内又掌握着数门让军队敬而远之的法术,这才一直相安无事,但这次不一样,我弟弟刚刚结束军机八殿的适应性训练,太子殿下让他来带兵,他的剑术很厉害,飞垣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你弟弟要来攻打白教?”岑歌冷哼一声,对这样自相矛盾的说辞显然并不领情,“那你这个做大哥的为什么这种时候跑过来通风报信?你不是应该帮他完成任务,好顺利把军阁之主的位置拿回去才好?” 两人针锋相对地互望着彼此,岑歌冷漠地掰开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原本的清浅眼睛也变得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萧奕白,我已经拒绝了殿下七次,这第八次也不会例外,你是天征府的大公子,他是帝国的皇太子,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建立‘风魔’这种到处惹是生非的组织到底是何目的,但白教是异族人的神教,不想和你们人类的争权夺势扯上关系,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真的会被杀的!”萧奕白抬高语气,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担忧,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又看见对方狠厉地咬住嘴唇,带着憎恶一字一顿不客气地回道,“那又如何?这些年你们杀的异族人难道少了?在人类的眼里,异族就是花鸟鱼虫成了精,可以随意地逮捕当成宠物饲养在后院,也可以肆意捕杀做成美味佳肴端上餐桌,天征府这么多年手握军阁大权助纣为虐,什么灭族、镇压在你们眼里算得了什么?” 雪一片片从五光十色的琉璃窗吹进来,两人的瞳孔却在这样的光华里显得灰暗阴霾。 萧奕白一时语塞,听见一声轻蔑的冷笑传入耳中,岑歌眼眸充血表情愤恨:“真要那么好心,不妨让太子殿下先把千机宫脚下伏龙镇里的白虎军团撤得远一点?一边兵临城下,一边猫哭耗子?” “太子殿下调动不了白虎军团。”萧奕白回避着某些东西,等待他的却是更加不屑一顾的冷嘲,直言不讳地逼问,“调动不了还是不想调动?你弟弟离开飞垣去昆仑山修行已经十年了,那他肯定对飞垣很陌生了,这次亲自带兵要是第一次任务就失败,已经被灭门的天征府又要雪上加霜吧?恐怕太子殿下这次安排他来也只是为了找个机会让他立功,好名正言顺的接管军阁,他一定会成功的,不是吗?” 萧奕白没有反驳,岑歌冷哼一声,嘴角的笑意更显讥讽:“帝国三军本是各司其职,但前任军阁主一年前忽然死于非命,眼下军阁应该是暂且由禁军总督高成川调度吧?哦,对了,前任军阁主不就是你爹,我听说灭门当夜府邸被凤姬大人的火焰笼罩致使禁军守卫无法支援,所以这件案子最后也就算在了她的头上,呵呵,你弟弟当时远在昆仑山姑且不提,你又是怎么幸免于难的?” 提起这桩悬案萧奕白只是神色淡淡地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飞垣是个从天空落海、魑魅丛生的奇妙国度,那些和人类有着明显区别的其他种族被统称为“异族”,凤姬是异族的百灵之首,传闻是一种形似凤凰、全身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神鸟后裔,坠天之时就是她以绵延万里的火焰之翼托举着岌岌可危的孤岛平安坠落在这片旷阔无垠的大海上,从此为这片土地开启了全新的未来。 一年前天征府灭门的当夜,确实是千里之外的凤姬闯入守卫森严的帝都城,一把火将天征府团团包围拦住了巡逻的禁军守卫,这场大火救下了失控的他,也烧毁了不可见人的秘密。 岑歌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有些猜测一点点在心里从疑惑变成肯定,冷笑:“你不要忘了一千年前飞垣坠天的时候是百灵之首、灵凤族的凤姬大人以一己之力托举孤岛平安落海,而你们人类非但没有半分感谢,反而变本加厉地残害异族,请回吧,下次再见,不必留情,我不会和你们合作,就算灭亡,白教也不会向帝都摇尾乞怜苟且偷生。” “岑歌!”萧奕白固执地继续上前一步,但对方袖间闪现着血魅之光直接扑到他眼前幻化出一只面容狰狞的死灵,萧奕白连忙侧身避过,嘴上还不肯放弃地继续说道,“你现在赶紧遣散总坛内的教徒,再晚真的来不及了!” “遣散?”岑歌顿步收手,眼神渐渐凝聚起来,“如果连白教都要落荒而逃,异族今后的处境只会更加如履薄冰。” 萧奕白并不认同对方的说辞,他一边振袖击退扑向自己的死灵,一边振振有词地辩解:“千机宫只是一个建筑,是石头、砖块、花草累积造出来的东西罢了,你把人带走,人活着才有机会反抗……” 岑歌的目光在听见这番话的瞬间更加阴霾,显然情绪已经到了压抑到了极限,咬牙斥责:“对你们而言是一座冰冷的建筑,但对我们而言白教是异族的神教,是异族最后的信仰,果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再不走我真的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死灵如烟如雾地涣散开,从朦胧的雾气里伸出一只只诡异的白骨之手,凭空做出了握剑的动作! 萧奕白知道这是白教四大禁术之一的骨咒,他谨慎地往后再退,不想硬战引起骚乱只得身姿轻盈地躲过攻击:“岑歌,实话告诉你,高总督很多年前就在培养心腹试图能拿下军阁,我爹死后的这一年尤其变本加厉,好在我弟弟回来了,他一身精湛绝伦的剑术深得太子殿下的青睐,你说得没错,太子殿下就是想借着攻打白教的机会让他立功拿回军阁,我此番过来也是为了帮他。” “那你还来和我通风报信,安的什么心?”岑歌慢条斯理地讽刺。 萧奕白还是温和地笑着,对各种冷嘲热讽一点也不在意:“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你,太子殿下一直都很想让你加入风魔,要想改变飞垣根深蒂固的阶级统治和种族歧视,就必须联合各方势力一起努力,但太子手上没有兵权,即使深得陛下的宠爱,没有兵权就没有话语权,更没有办法和如日中天的高总督正面对抗,所以军阁我们势在必得,不仅要拿下阁主的位置,连内部的将领也要严格的更新换代。” “你们想我主动撤退,留个空壳让你弟弟一举拿下?你到底是真的为我好,还是怕我伤害他?”岑歌毫不客气地点开他的话中话,萧奕白也毫无保留地点头承认,“岑歌,白虎军团已经在伏龙镇驻扎了,很快白狼的人也会过来支援,就算白教有很多令普通人闻风丧胆的恐怖秘术,但如果非要短兵相接,最后战败的一定是你们,人活着才有机会改变,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次岑歌忽然沉默了下去,仿佛又想起了刚才那个奇怪的梦,内心焦灼地掂量着可能发生的所有结局。 萧奕白见他终于有了些许变化,赶紧凑上去小声的叮嘱:“太子殿下和高总督不和,这次殿下安排我弟弟过来,高总督自然是要从中作梗,所以这一个月以来白虎军团的集合才会格外缓慢,到现在只有第三分队回到山下的伏龙镇,而且这几天又是你们白教的雪湖祭,不少普通百姓都过来点三灯祈福了,军队会避开这种时候以免伤及无辜,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等雪湖祭结束战争就要开始了,你们一定要在雪湖祭结束之前撤离。” 岑歌抬起眼皮扫了一眼这个仍然嬉皮笑脸的人,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挥袖又是一阵怪风直接卷起萧奕白扔了出去,他厌烦的啧啧舌,嫌弃的骂道:“千机宫可不是你家后院,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碍眼。” 萧奕白眨眨眼睛,歪着头小心地看着他,嘻嘻哈哈地调节着气氛:“你不要急着赶我走,好歹认识这么久了大家也算朋友一场,还能聊聊嘛。” “你好烦!”岑歌忍不住骂了一句,“谁和你是朋友?我可不敢高攀天征府的大公子。” 萧奕白趁热打铁的道:“干嘛这么见外,白教总坛位于泣雪高原,终年严寒大雪不断,我可是连夜爬了七十里山路从伏龙镇摸黑上来找你的,给我倒杯温茶暖暖身子吧,嘿嘿。” “滚。”岑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只死灵抓着萧奕白的衣领直接一把将他拎到了半空中,然后干净利落地做了个丢弃的手势。 死灵机械的晃动起来,真的把手里拎着的人从千机宫往山脚用力扔了出去,萧奕白的声音越来越远,反反复复还是不断念叨着那几句话。 岑歌头疼的按住额心,再一次想起刚才那场奇怪的梦,更是疲惫的全身无力——白教被军队围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尤其自几十年前教内出现叛徒摸清地势图以来更是每几年就会进攻一次,眼下白虎军团又在千机宫山下的伏龙镇大批集结,当萧奕白第八次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已然感觉到这次的情况比之前任何一次更加危险,让他一直坚定的内心也隐隐有了一丝犹豫。 风雪渐渐小了,千机宫的地面白茫茫一片,刺目的白光让他的精神微微恍惚,忽然听见一个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的传入耳畔,一抬眼,一个身着华丽宫衣的小姑娘开开心心的扑到他的怀里,手里还提着一盏精致的天灯,奶声奶气的道:“司命大人,这是阿青姐姐给我做的天灯,明天就是雪湖祭了,我们一起去冰河放灯好不好?” 岑歌舒了口气摸着女孩的脑袋笑了笑,果不其然看见他的妹妹、白教的另一位大司命也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岑青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殿外,心有所感地道:“他又来了?还是为了那件事?” “嗯。”岑歌心神不宁地点头,目光却鬼使神差地盯着小姑娘手里的天灯,灯芯眼下还是灭的,却仿佛有一团微弱的火点燃了他的内心,让他忽然脱口喃喃低语,“明天……明天我们一起去放天灯吧。” 不等岑青回答小姑娘已经开心的一蹦三尺高,岑青一怔有些惊讶哥哥的反应,最近白虎军团在山下的伏龙镇集结,教内早就人心惶惶,这种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哥哥竟然还要冒险去冰河放灯? 两人心照不宣的抬眸互换了视线,终究只是彼此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第02章:雪中迷 萧奕白被他从千机宫扔了出来,像一道不易察觉的白色流星顺风飞过前方的神农田,直到离开庇佑着白教总坛的法术结界他才勉强调整了平衡迅速落地。 风雪大作的深夜,冷风吹得他一阵阵的哆嗦,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往远方极目远眺望去——白教总坛名为千机宫,伫立在七大禁地之一的泣雪高原上,这个教义不明的宗教拥有着数量惊人的广大信徒,不仅仅是异族,连世代生活在此的人类也放下了种族成见,数百年如一日虔诚地信奉着它。 对统治者而言这无疑是危险的信号,没有哪位君王希望自己的疆土上存在这种深得人心的宗教,尤其这个宗教的领导者还是被帝国视为卑贱玩物的异族人,踏平它、征服它、然后取代它,这才是高位上的皇帝最想做到的事情。 萧奕白的手在宽大的衣袖里反复紧握再松弛,他转过头看着脚下这条名为“登仙道”的山路,因为临近白教的雪湖祭,此时山路两侧已经挂满了祈福用的灯笼,明明是个气候恶劣的雪夜,仍有数不清的狂热信徒三步一跪五步一叩缓慢地往上前行,他们虽然的衣着朴素,但每个人的胸前都绣着象征白教的红莲花标志,不畏风雪、不畏严寒,不畏道路艰险,就那么虔诚地一步一步企图能接近心中的神。 是的,这条路之所以被称之为“登仙道”,就是因为信徒们相信路的尽头是庇护他们的神明,只有萧奕白清清楚楚的明白——路的尽头,是即将迎来毁灭的地狱。 萧奕白心不在焉地往回走,脑子再次清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伏龙镇。 天边泛起微亮的日光,雪原的清晨空气尤为沉静,但是满目银黑色锃亮的军装像一道道铁幕让他的心顿时收紧,放眼望去这个并不大的小镇早就草木皆兵,每隔几米就有战士手握武器严阵以待。 帝国三军指的是驻守四海的海军、驻守四大境的军阁以及驻守帝都和荒地的禁军,眼下伏龙镇的守兵就是军阁十支军团之一的白虎军团。 他悄然勾起法术掩饰自己的行迹蹑手蹑脚地回到客栈,本想不动声色回房间休息一会的时候,一个冰凉的声音突兀地传入耳畔:“你是才回来,还是正准备出去?” 萧奕白的心“咯噔”一下,尴尬地扭头看见窗边坐着的年轻公子,那是他才从昆仑山回来的孪生弟弟萧千夜。 虽然这次奉命带兵对白教进行围剿,但他并没有装备军阁的统一队服,只是一身简单的便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边放着一柄绽放着如皎月光泽的白色剑灵。 似乎是早就在等自己,他慢悠悠地推开窗子让外面的阳光照进了昏暗的房间,照出了两兄弟各有所思的表情,淡道:“要出去就太早,才回来就太晚。” 下一秒萧奕白勾起微笑,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纸灯笼在弟弟面前神秘兮兮地晃了晃,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今天起就是白教的雪湖祭了,听说还是从中原传过来的节日呢!” “中原没有这种奇怪的节日。”萧千夜低下头无意识的看了一眼手边的白色剑灵,果然是被他一句话分了心。 萧奕白趁热打铁的继续说道:“据说雪湖祭的前身就是中元节,只是结合白教的教义进行了一些改善,每年中元节前后的时候会由教主在总坛千机宫祭天祈福,信徒也会在登仙道上挂祈福灯,在雪原上点天灯,在冰河放荷灯,所以又被称为雪湖祭。” 萧千夜的眉头拧成一团,显然这种形式复杂的节日和他记忆里的中元节有着不小的出入。 中元节又称七月半,据说那一天是鬼门大开的日子,逝去的亲人会离开冥界,有主的鬼会找到回家的路,没主的鬼就会在人间游荡徘徊,中原人会在这一天祭祀先祖,点荷灯为亡魂照路,一些道观法师也会举行仪式为亡魂超度,但飞垣是坠天落海的孤岛,所有人都相信死亡是回归天地自然,一旦死亡便不会再有转世轮回,因而这种“超度”的祭祀典礼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萧奕白笑眯眯地窜到弟弟身边,不由分说地把手里的天灯塞给了他:“谁让飞垣坠天落海之后这么巧掉在中原旁边呢?虽然两国信息闭塞很少来往,毕竟一千年了总有些东西潜移默化地传了过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他若有所思地抱着天灯,嘴里毫无起伏地嘀咕:“邪教都喜欢玩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难怪惹得上头想要把他们连根铲除。”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逛逛呗。”萧奕白直接无视了弟弟的碎碎念,不等萧千夜开口拒绝,他一个箭步拉着椅子坐到了弟弟面前,拖着下巴眯起眼睛,一副期待已久的表情,“你才从昆仑山回来,这半年又一直在军机八殿参加适应性训练,连朝中大臣的脸都没记清楚就被派过来对付白教了,眼下正好是雪湖祭,很多普通人类的信徒也会过来祈福,如果军队这种时候大举进攻一定会误伤无辜的,你也别操之过急,趁这几天我好好和你说说飞垣的情况。” 萧千夜看着意犹未尽的兄长,有些迟疑地问道:“人类为什么会信奉异族人的神教?” “嗯……这个嘛。”萧奕白看着弟弟眼底掩饰不住的厌恶之色,斟酌了很久才非常认真地回答,“飞垣除了帝都天域城,还有东冥、伽罗、羽都和阳川四大境,而伽罗大半的土地都是气候恶劣的雪域高原,所以没有像其他三大境那样形成人流密集的大都市,这边沿着冰河流域有无数零星分布的村庄部落,正是那条灵力充沛的大河为他们阻拦了雪域的凶悍魔物,传说中冰河的力量源自百灵之首凤姬,而凤姬是白教的创建者,所以异族也好人类也罢,只要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生命都会感激她的保护,白教在伽罗成为神教也就不奇怪了。” “凤姬……”提到这个名字,萧千夜的眼睛一瞬间锋芒毕露,在同一秒本能的扣住了手里的剑灵,“灭门的当晚就是她莫名其妙闯入帝都城以火焰阻拦了巡逻禁卫的救援吧?天征府和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杀害爹娘?” 萧奕白动了动嘴,然而喉咙里只能发出枯涩的音符,迅速低头避开了弟弟的视线:“我也不知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她带到了千机宫后那块雪碑附近,她为什么救我……我也不知道。” 萧千夜并没有质疑大哥的说辞,毕竟在天征府灭门案之前,凤姬是个几十年没有现身过的人,就算想追查也根本毫无头绪,但想起这些事情,他握着剑灵的手腕还是克制不住的青筋暴起,眼里的光从杀气毕露到逐渐阴暗深邃。 一年前,尚在昆仑山的他结束了一天的修行正准备回房休息,就在夕阳西下的时刻,一束金色的霞光笼罩在绵延万里的雪峰之巅,他被这一束光莫名晃了眼,耳畔出现奇怪的喃语,仿佛远方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精神恍惚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悬崖的边缘依然止不住脚步继续向前踏出了致命的一步。 他毫不意外地摔落悬崖,视线的最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追着他一起跳了下来,紧紧地抱着他不断颤抖的身体反复喊着他的名字,也是在这一刻,声音光线转瞬湮灭,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过来之后他听到了此生最为惨烈的一个消息——他的家,飞垣帝都名门天征府被一夜灭门,唯有孪生兄长萧奕白逃过一劫。 短经过半年的恢复,他毅然决然地向师父告别,起程回到了这片十年不曾踏足的故乡。 想到这里,萧千夜头上不自禁地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一个魂牵梦绕的笑脸在眼底明灭不定,他抬手用力按了一下额心,仿佛是将什么难以舍弃的东西强行按了回去,好一会才重新将思绪转回当下,愤怒和不解同时灼烧着内心,让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质问:“凤姬几十年没有现身过了,连十六年前白教内乱她都没有插手,为什么那天她会出现在天征府?还有,太子殿下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调查?” “千夜。”这一次萧奕白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他轻轻按住弟弟不断颤抖的手腕,很温和地笑了一下,“好了,先不说这些事情了。” “不仅不让调查,每次提起来你都不愿意说。”萧千夜黯然抽回了手,清晨稀疏的光晕笼罩在他的侧脸上,雪花在阳光下簌簌而落,他的声音也仿佛空茫起来,“我翻过近些年的一些卷宗,除了天征府,四大境还有十几起尚未结案的灭门案,这些案子全是一个叫‘风魔’的组织干的,但是迄今为止竟然没有追查到关于他们的任何蛛丝马迹,大哥,你说这件事……会和风魔有关吗?” 萧奕白只是摇头,将手搭在弟弟的额头上语重心长地叮嘱:“别想这些事情了,太子殿下这次安排你过来目的就是铲除白教,只要成功他就能把军阁之主的位置给你,千夜,我和你说过的,禁军总督高成川有意夺取军阁的兵权,这几年也确实培养了一个很厉害的心腹,我们决不能如他所愿。” “心腹吗?”萧千夜往后靠倒,十年的昆仑山生活让他对自己国家的势力纷争根本提不起兴趣,漫不经心地回忆了一下这半年的训练,“我没有遇到很厉害的对手。” “因为高总督没让他做你的对手。”萧奕白长长吐了一口气,按住他的肩膀提醒,“根据我们眼线的报告,你这半年参加了二十一场三军对练,前三场的时候高总督还安排了人过来研究你的弱点,后来可能是感觉没有胜算,为了不落人话柄就以临时任务为由把他培养了好几年的心腹调走了。” “眼线?”萧千夜奇怪地看着兄长,瞥见对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微笑,还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嘿嘿坏笑了两声,“当然,兵不厌诈嘛!禁军和军阁不和早就不是什么藏着掩着的秘密了,他不敢正面应战的话多半是要背后搞小动作,所以我才非要走这一趟陪你呀,你在昆仑山那种与世无争的地方修行了十年,我怎么能让你一回来就被人算计呢?” “真那么好心?”萧千夜从窗子往外望去,目光一动不动的望着外面白虎的战士,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又习惯性的转动着剑柄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奕白却因这句无心的话微微怔住,许久才从胸臆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故作平静的点头:“嗯,放心,我会帮你的,不说这些了,你快下楼去吃早饭吧,罗绮那家伙最近对你大献殷勤,肯定一早就准备了美味佳肴等着了。” 提到这个人,萧千夜脸上的厌恶溢于言表,毫不掩饰的质问:“那种废物是怎么在爹的眼皮子底下进入军阁、还堂而皇之的坐上了白虎军团正将的位置?” “喂喂喂!”萧奕白憋着笑直接堵住了口无遮拦的弟弟,“祸从口出,这里可不是昆仑山,当心隔墙有耳。” “我说的都是事实。”虽然压低了声音,萧千夜还是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看法,不满的念叨起来,“我到伏龙镇的第一天就是他接待的,看他一身军装英姿勃发颇有大将的风范,一时兴起就让他和我对练试试身手,结果竟然一剑都接不下来?搞了半天只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伏龙镇上面就是白教总坛千机宫,难怪一个邪教这么多年能为所欲为,看来未必是对手太强,真的是我们的人太差劲吧?” 萧奕白抬起一根手指戳在弟弟脑门中心,提醒:“你先别太为难他,军阁这么多年早就今非昔比了,爹自己就是个圆滑的高官好不好,他当然是要留出部分席位应付权贵平衡各路势力,你呀,好好学着点。” “这种废物留着有什么用?”萧千夜一动不动的和大哥四目相对,眼里的光依然坚定如初,“如果让我接管军阁,这种废物我会一个不留全部清扫出去。” 萧奕白啧啧舌,没好气的骂道:“我懒得和你说这些,反正你态度好点,虽然你是太子殿下钦点的‘主帅’,但白虎军团目前还是掌握在罗绮手里的,好好陪人家吃个饭,晚上我带你出去逛逛雪湖祭。” “好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行了吧。”他敷衍的回答,收起剑灵起身离开。 萧奕白反手关上了门,倏然感觉手心传来微微的刺痛,他立刻站起来第一时间检查了全部的门窗,然后又用法术在缝隙上认真的拂过防止隔墙有耳,最后才捏合着五指从掌心点燃了一抹灵力散开幻化成一面奇妙的光镜。 “明溪。”他将光镜放到桌子上,非但没有行礼反而一脸头疼的按着脑门用力搓揉了起来,不等对方开口就主动说起了最为重要的事情,“他不肯撤退。” 幻术的对面是一个面容苍白的青年公子,唯有一双浅金色的眼眸如初升的旭日透出与众不同的身份,帝国的皇太子轻咳一声,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结果,淡淡接话:“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商量的了,伽罗的眼线给我传了密信,说高成川也安排了一队人马去了白教附近,虽说暂且还没有追查到行踪,目的也尚不明确,但高总督嘛……呵呵,我多少能猜到他的想法。” 萧奕白沉默了片刻,杀气和敌意却慢慢开始弥漫全身,他侧头看了一眼光镜背后微笑的年轻公子,低道:“他是想让千夜的任务失败,然后继续联合朝中大臣一起斡旋拖延,好让自己培养了多年的心腹接掌军阁吧?” “嗯。”明溪太子低头转动着大拇指上的一枚白玉扳指,语音低沉而严厉,“飞垣自坠天落海之后就一直故步自封极为排外,你弟弟虽然剑技出类拔萃令人惊叹,但他毕竟师承的是中原昆仑山,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回来过了,现在朝中那些老顽固抓着这点反复在父皇面前大做文章,功勋和战果是堵住悠悠众口最直截了当的方法,他赢了我就有筹码挺他上位,他若是输了,那主动权就会落入高总督之手。” 在死一般的沉默过后,光镜背后的皇太子眼里露出了雪亮的光,一字一顿的叮嘱:“必要的时候……速战速决。” 萧奕白默默伸手轻抚着怀中一个白玉面具,不知是下了什么样的决心,面无表情的回答:“我知道了,放心。” 第03章:冰河溯影 雪湖祭是从中元节改良传承而来,不同于中原只会在七月十五这天进行祭祖,雪湖祭则是一场持续七天的盛大祭典,但七月的中原秋高气爽,七月的伽罗则早已经进入了寒风刺骨的时节。 萧千夜走在登仙道上,当他下意识的运起昆仑山的御寒心法之时,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情奇怪地扭头看了一眼身边裹着厚实狐裘大氅的兄长,伸手翻开他的衣领皱眉看着里衣上一个小小的紫荆花。 这是倾衣坊标志,早在几年前就被皇帝钦点指给了最宠爱的皇太子明溪作为御用,大哥身上这件做工精湛的狐裘大氅正是皇太子所赠。 一时间想起来这半年听到的某些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绘声绘色让他瞠目结舌,萧千夜的脸色光速暗沉了下去,就在他百般纠结要如何开口试探之时,萧奕白一个哆嗦拉紧衣领遮住了那朵紫荆花,小声嘀咕:“冷呐,我可没有学过你们昆仑山的御寒之术,一会着凉晕倒就麻烦了。” “你的武功是哪里学的?”萧千夜还是回避了刚才的疑惑,和他并肩走在登仙道上,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地问起另一件费解了很久的事情,“我听说你很早以前就从军机八殿和法修八堂退学了,当时还把爹气得不轻,要不是娘护着你,多半是少不了要挨一顿毒打了,可你武功一点不比他们的学员差,甚至从我这半年二十一场三军对练的感觉来判断,估计没几个人能打得赢你,这就很奇怪了,你从哪里学来那么厉害的法术?” “自学成材不行吗?我从小就是法术的天才嘛。”萧奕白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嘻嘻地敷衍过去,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在弟弟脸上看到了一种嫌弃,不等萧千夜再说什么的时候他立刻如法炮制又把一盏天灯塞到了对方怀里,抢话道,“我拉你出来是散心的,从你来到伏龙镇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心事重重地板着脸,连罗绮那种笑面狐狸都焉头焉脑的打不起精神,今晚上我们不谈公事,就随便走走陪陪我行不行?” “你的事也算公事?”萧千夜不置可否地反驳,第二句抱怨还没说出口就被萧奕白勾肩搭背地按了回去,他神秘兮兮地戳了戳道路两侧悬挂的灯笼,无限感慨地叹道,“大多数信徒会自己制作祈愿灯,他们会把愿望和祝福写在灯上,然后冒着风雪过来亲手挂上去,据说挂的位置越靠近白教,被神明听到心声的机会就越大,不过这条登仙道非常的危险,有时候一阵风吹来就会引起雪崩,所以普通人很难挂得太远,基本上再往前走十里路就是极限了。” 萧千夜拎着灯放到眼前,发现内部竟然没有灯芯,正在他疑惑之际,萧奕白从他手里抢回去主动挂到了路边,嘘声道:“我这盏灯是临时在伏龙镇买的,雪湖祭的三灯都是没有灯芯的,据说要等到白教的教主开启祭典之后,神的力量会倾注到每一盏灯里面将其点亮,那些灵火不会被寒风吹灭,也不会被冰雪打灭,一直要到雪湖祭结束才会熄灭呢!” “装神弄鬼。”萧千夜不屑一顾的讥讽,就在他话音落地的一刹那,似乎有一阵微热的风极轻极缓的掠过耳畔,冥冥之中仿佛真的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让他鬼使神差的抬头往更远方的某一处极目瞭望过去,终于瞳孔剧烈的一缩凝聚成一点——祈愿灯一盏一盏地沿着登仙道亮了起来,是一种橘色的、极其温暖的色泽,同时天上漂浮的天灯也如星星一般闪闪烁烁,远远的,他甚至能看到山下冰河支流上的荷灯,宛如一朵朵静谧的睡莲,分外美丽。 “很漂亮吧?”萧奕白用肩膀推了推发呆的弟弟,他是在一瞬间的惊诧之后迅速恢复了镇定,重复着刚才的四个字,语气更加冷漠,“装神弄鬼。” 萧奕白抬手指着山路的尽头,表情变得有些神秘起来:“千夜,你能看见那边最高的地方有一抹琥珀色的光晕吗?” 萧千夜不解地朝他手指的地方远望过去,虽说雪湖祭开启之后暴风雪会有所缓和,但风一吹会卷起地面上的冰珠混淆视线,实际上并不能看得很远很清楚,就在他疑惑地准备摇头之际,忽然间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一晃,真的有一抹琥珀色的奇妙光晕明灭不定地闪烁起来,一时好奇,萧千夜下意识地脱口追问:“那是什么东西?” 萧奕白顿了顿,回答:“白教的信徒管这个叫‘圣光’,据说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才能隔着山路和风雪看到它的光。” “鬼扯。”萧千夜冷声讥讽,“你看我长得像虔诚的信徒吗?” “嘿嘿。”萧奕白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殊无笑意,重新回答,“但我听说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在十六年前白教的内乱里被前任教主亲手挖出来放到千机宫顶端的眼睛。” 倏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某种深刻的寒冷,萧千夜再次定睛凝视过去,十六年前他只有两岁,两岁的孩子是不可能知晓千里之外一个异族神教的内乱究竟因何而起,但他确实认认真真地调查过这件事情,因为他昆仑山的师叔云秋水正好就是当时的大司命。 云秋水是中原女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昆仑山的四大峰主之一,他十年前漂洋渡海虽说是拜在了掌门门下,但这么多年生活起居一直是云秋水在照顾,最重要的是……云秋水有个女儿,是他的亲传小师妹。 忽然间又想起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庞,萧千夜的眼睛仿佛失去了焦点不知望向何处,他赶紧晃了晃脑袋甩开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各种思绪,萧奕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弟弟细微的神情变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故意在说给他听:“据说云秋水是下山游历之时来到了飞垣大陆,因缘巧合地结识了前任教主迦兰王,两人一见钟情很快成婚,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萧千夜保持着沉默,萧奕白则无声叹了口气:“那样一个孤身而来的女人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异国他乡的男人,成为了白教历史上第一个非异族血统的大司命,这一举动曾引起过时任大司命邬榆的强烈反对,但结果就是迦兰王不顾阻拦地杀了教内的反对者,据说其临死前依然不肯作罢,当着众多教徒的面高呼‘愿吾死后永不瞑目,看教主何日悔,看白教何日亡!’,迦兰王一气之下将他的眼睛挖了出来置于千机宫最高处,事后,这样巨大的杀戮被迦兰王只手遮天地掩饰过去,当丰朗神俊的教主带着风采飞扬的妻子走上白教总坛,教徒虔诚地跪在莲花神座之下,恭敬地庆贺教主和新任大司命百年好合。” “好景不长,云秋水有了身孕后身体急转直下,迦兰王带着她去帝都求医,帝都天域城是由三阁两宫组成,其中的丹真宫就是集中了全境最好的大夫,飞垣本就是个对异族极为歧视的国家,迦兰王虽然血统不明,但从那双妖红的双瞳和全身迸发的火焰之息来判断,他无疑也是个异族人,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驱逐,并以违规闯入帝都内城的罪名闹出了不小的轰动,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时的长公主明玉为他揽下了全部的罪责,甚至不顾自己皇家公主的身份对外宣称他是自己的好友,并破例让丹真宫为其妻子云秋水诊治。” 萧奕白语气在这一瞬赫然严厉:“谁也不知道十六年前的那段时间明玉长公主和迦兰王之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那之后,皇室一块祖传的至宝古玉“沉月”失窃,迦兰王携妻子销声匿迹,长公主也因此锒铛入狱,这个案子从此成为一桩悬案,到如今明玉长公主和迦兰王仍是下落不明,唯一知道下落的云秋水也长久地隐居在昆仑山不问世事,到底是身处异国他乡,帝都高层虽然几次想通过她调查沉月的下落,奈何天高皇帝远,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秋水师叔……没有提起过她在飞垣的事情。”萧千夜终于开口,是如萧奕白预料的那般沉稳平静,“秋水师叔回昆仑山的时候确实已经身怀六甲,但关于她的丈夫是谁、在白教又经历了什么事情,她本人并未提起过。” 萧奕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种事情风魔早就调查过,他自然清楚弟弟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沉月失窃后,迦兰王作为最大的嫌疑犯,白教理所当然地遭遇了军阁几次围剿,可惜泣雪高原天气恶劣,白教又有各种厉害的禁术能阻拦军队的入侵,竟然一直顽强地支撑到了现在,对了,白教的现任教主是个年仅八岁的女孩子,据说是五年前被岑歌大司命捡到的一个血统罕见的异族,为了稳定人心强行推上位当了教主。” “哦?”萧千夜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忽地一笑,“那倒是个好消息。” “但岑歌是个很厉害的对手。”萧奕白一秒不停地补充,“他不仅本人也是血统强悍的异族,似乎还得到过迦兰王和云秋水的亲自指点,武功和法术都非常厉害,他还有个妹妹,目前也是白教的大司命。” 萧千夜转动着白色剑灵,眼里却是一种跃跃欲试期待的光芒:“阿潇和我说过秋水师叔年轻的时候确实在飞垣收过两个非正式的门外弟子,师叔回昆仑山后封存了剑灵再也没有使用过,她的门下也一直没有再收过徒弟,所以那两位大司命应该算唯二继承了她衣钵的弟子吧,师叔素有‘凌波仙子’的称号,这么多年我却无缘见识一招一式,想不到缘分不在昆仑山,而是在白教。” “阿潇?”萧奕白精准地从他的话里抓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名字,乐呵呵地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听着像女孩子的名字呢……” 萧千夜原本还在想着岑歌的事情,忽然被大哥打断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红晕,强行镇定地转过脸避开了萧奕白不怀好意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解释:“嗯,阿潇是师叔的女儿,后来拜在掌门师父门下成了我的师妹。” “师妹师妹……”萧奕白偷笑调侃,鼓着腮帮子做出一副可惜的模样,自言自语地嘀咕,“要是弟妹就好了。” 弟弟的脸庞就是在这一瞬间红得冒出了白烟,萧奕白憋着笑干脆拉住了他的袖子,指着另一个方向神秘兮兮地道:“来都来了,我带你去冰河边放荷灯。” “我不是来玩的……”萧千夜本来就被他几句话搅得心神不宁,这会本想据理力争的拒绝,但他的周身立刻就被一层朦胧的光晕笼罩,萧奕白以灵力勾起的清风,不由分说地拽着他一起从登仙道绕路来到了另一边的大雪原。 冰河的一条支流在月光下透出清澈潋滟的光,两岸早就汇聚了过来放荷灯的百姓,他兴冲冲地拉着弟弟一起小跑过去,变戏法一般地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灯塞到对方怀里,嬉皮笑脸地道:“我准备得很周到吧?中原的习俗我不清楚,但雪湖祭所放的荷灯是给重要之人寄托相思和祝福的。” 萧千夜似乎是发了一会呆,他失魂落魄地抱着手里的荷灯,不经意间就被周围人的笑闹声影响走到了河边,萧奕白紧挨着他凑过来,手指点在荷灯的中心小声提醒:“要虔诚地祝福才行哦。” “迷信。”他嘴上冷漠地嘀咕,但心底却真的鬼使神差地默默许下了什么心愿,萧奕白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动作,咧咧嘴托腮讥讽,“迷信你还你学得有模有样的?” 萧千夜懒得理他,就在他准备学着别人的样子将荷灯推向水流之时,萧奕白触电般地按住弟弟的手腕,憋着笑骂道:“写上名字啊!不写名字神明怎么知道你要给谁寄托祝福?” 他皱着眉头用余光瞄了一眼身边的人,果然是个个带着笔墨在灯芯上认真地写下了名字,一时间有几分尴尬,萧千夜犹豫了一会后故作不屑地摇了摇头:“若真的是神明那就应该能洞彻普通人的想法才对,所以我才说这种东西纯属迷信,刚才我只是随口配合你玩玩罢了,就是、就是希望你平安健康而已。” 萧奕白眨眨眼睛,明明知道他是在找借口还是故意抢过了荷灯,他的指尖勾起法术,按照弟弟的说法开始写自己的名字,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嘀咕:“真的是为了我?那一定要写上我的名字让神明大人看见才行。” “等下……”萧千夜急忙抢了回去,他尴尬地看着灯芯上写下的一个“萧”字,强词夺理地狡辩,“白教本来就是敌人,没必要按照他们的习俗来,行了行了,逛也逛够了,我还得回去再仔细研究一下进攻的路线。” 萧奕白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看着弟弟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荷灯推向了冰河,只是在松手的一瞬间有一抹并不熟练的法术悄悄地覆盖在他写下的那个“萧”字上,增加了三点水的偏旁,变成了一个“潇”字。 他无声地笑了笑,并不揭穿弟弟的小心思。 第04章:往昔如烟 荷灯沿着冰河顺流而下,被对岸的一只手以灵术勾起拖入了掌心,岑歌若有所思地看着灯芯上那个小小的“潇”字,内心也是五味杂陈。 岑青惊讶地看着他的动作,按照白教的习俗是不可以随意捞起冰河上漂浮的荷灯,这样会阻断祈福的声音,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但当她疑惑地靠近想要询问原因的时候,这才顺着哥哥的目光注意到冰河对岸的人,她连忙把还在一旁玩耍的飞影拉回身边,压低声音:“哥哥,他们在对面……” “嗯,不要紧。”岑歌用余光再次瞄了一眼百米开外的两个人,他的声音很漠然,平静的似乎不见底,“萧奕白目的不明不会轻易暴露和我们认识这件事,他弟弟才回来半年也没有见过我们,别紧张,你先带飞影去别处玩。” 话虽如此岑青还是非常紧张地点了一下头,忽然间瞥见他手里那盏荷灯上一个小小的“潇”字,她微微一怔,半晌才倒抽一口寒气反应过来,不由脱口:“潇……难道是、是师父的女儿、云潇?” “哼。”这一次岑歌的语气则更加冷漠,若非这上面写的名字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师父的女儿,现在他绝对要直接把这盏荷灯摧毁算了,但一想起过去,岑歌还是叹了口气小心地将荷灯重新放回水面,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就以更快的速度转瞬黯淡,“飞垣自坠天落海之后就一直故步自封拒绝和邻国来往,对外人更是排斥到近乎厌恶的地步,他弟弟虽然师承中原昆仑山,说到底是住在帝都城的权贵世家,天征府虽不如高总督那般一手遮天,怎么说也是军阁主这个位置上的常客,他那种尊贵的出身怎么可能把心思放在一个中原女子的身上?肯定只是才回来还没有习惯,过个一年半载他就不会再有这种愚蠢的想法了,那会断送他的前程,甚至会牵连整个家族。” “天征府已经灭门了,哪里还有什么家族。”岑青不满地小声嘀咕了几句,岑歌眼里的神色却是担忧而无奈的,“是啊,所以他更不可能对一个中原女子动心,尽早忘了她,对谁都好。” “师父的女儿才不会喜欢那种人!”岑青振振有词地接话,随即又心虚地低下头绞起手来,萧千夜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了解,但天征府是将帅世家,几百年来确实是本着“军令如山”的铁训对异族进行过多次的围剿捕杀。 飞垣和中原的往来并不多,唯一对外开放的港口位于最北侧羽都的北岸城,她身在南侧的伽罗境内,这么多年内忧外患的白教腹背受敌,她疲于应付根本没有机会出海去昆仑山看看师父,自然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但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知道了孩子的名字——那一年的师父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抚着小腹在靠椅上轻轻地晃着,她的手边放着几本中原的古诗词,翻阅许久都找不到合适的字,直到她目光清澈地望着后殿的雪湖,忽然对她说道:“水清而深……如果是个女孩,就叫‘潇’吧。” 雪湖其实是一个人工开凿的圆月形湖泊,只有在雪湖祭的时候才会由教主引出冰河之源的水,平时则是干涸的状态,那时候的她愣愣看着并没有水的雪湖,不明白师父为何忽然就定下了这个字。 兄妹俩忽然默契地抬眼互望了一眼彼此,有些铭刻心底的回忆不可抑制地清晰起来。 他们是祖夜族的人,虽然血统在异族中已经十分罕见,但对人类而言仍然只是可以随意捕杀的玩物罢了。 那一年两个无权无势的异族孩子相依为命,跌跌撞撞地回到已经不复存在的故乡遗址,那是一个位于泣雪高原上一处非常不起眼的小村落,风雪将房屋掩埋了大半,兄妹俩躲在废墟地里抱着残破的被褥艰难地抵御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就在两人因为严寒逐渐昏昏沉沉之际,黑夜里突兀地闪过一双妖红的瞳孔,一只雪夜叉咧着阴森森的笑,手持长叉跳到了手无寸铁的孩子面前。 哥哥本能地护着她,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拦在雪夜叉面前,而妹妹则紧闭着眼睛死死抱着他,即使害怕到全身颤抖,两人仍是紧紧相拥不曾放弃过彼此。 就在雪夜叉的长戟即将刺穿哥哥胸膛之际,黑夜里闪过一道锋芒的剑气,一个轻盈矫健的身影踏着暴雪闪电般掠入战局,她手里的长剑收放自如,轻飘飘地逼退进犯的雪夜叉,然后立刻卷住两个孩子将他们护到身后,在生死交际的一瞬剑锋偏转了角度直接砍断魔物的双手夺下长戟,雪夜叉被一击重创,又在落荒而逃的刹那被数道剑影斩杀在风雪里。 这个女人就是昆仑山的女剑仙云秋水,她低下头露出一个温润如玉的笑,宛如一道光照亮了兄妹俩全部的视线。 第二天,她将废墟清理干净,不仅用剑阵凝聚出一个足以抵御风雪的温暖屏障,还从外面抓了几只雪兔子给两个孩子做了一顿热腾腾的晚饭,他们紧张又不安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和清丽的外貌不同,此时的云秋水正不顾形象地大口啃着干粮,还热情地给他们夹菜吃,她的声音干净明朗,她的笑容带着旭日般的温暖,她的眼睛比星辰的还要璀璨,终于让两个孩子放下了戒备,三人围坐一团在冰天雪地里听她说起了中原的故事。 飞垣是个对异族人极端歧视的国家,这是他们第一次从人类的身上感受到温暖,从那以后两个孩子终于有了依靠,她从废墟里找了两根细细的铁片磨成长剑的模样,拍着胸脯自告奋勇地要做他们的师父。 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一个月,云秋水在广袤无垠的大雪原上发现了一种水红色的不知名小花,惊艳于这样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生出这么美丽的花儿,那段时间她全部的心思都被那朵神秘的小花吸引,会每天抽时间过去照顾花儿。 她就是在那时候意外撞见了当时的教主迦兰王,那确实是一个会让人过目不忘的男人,不仅有一张刚柔并济的脸,全身还透着一股炽热强悍的火焰气息,要知道白教作为异族人的神教,能胜任教主的唯一条件就是血统能让莲花神座灼烧显色,在教中有记载的一百多位教主里,能让神座整个透亮的都屈指可数,但迦兰王只是靠近就让内部的火光直接照亮了整个千机宫! 迦兰王其实只是一个封号,至今没有人知道那个人真实的血统,但他是白教历史上第二个照亮千机宫的人,而第一个人,是白教的创始者、百灵之首凤姬大人。 但那时候的凤姬已经几十年不曾现身,对教内的事务更是不管不问任其发展,而对异族人而言血统高于一切,所以即使来历不明,当时的教徒也欣然接受了这个男人成为新一任教主,在师父和教主相识相知互生情愫之后,两个孩子也被爱屋及乌地接到了白教总坛学习法术,同样罕见的异族血统让他们在异族人的神教里地位崇高,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然而谁也不知道——那才是悲剧的开始。 两年后白教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内乱,因为高高在上的教主一意孤行地要娶一个中原女子为妻,在血统至上的白教,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迦兰王遭到了时任大司命邬榆的强烈反对,就连教中一些原本向着教主的元老们也苦口婆心地劝他放弃,双方僵持了两个月之后,邬榆带着一批忠实的信徒跪在千机宫大殿的莲花神座前以死相逼,万万没想到勃然大怒的迦兰王不仅丝毫不退,更是放下狠话谁想死站出来,他会一个一个地成全! 邬榆仰天长笑,然后说出了那句至今仍如诅咒般萦绕在兄妹俩心头的遗言——“愿吾死后永不瞑目,看教主何日悔,看白教何日亡!” 迦兰王沉默下去,短短数秒的死寂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下莲花神座,火焰在他每一步落足地点熊熊燃烧,一直走到宁死不屈的邬榆面前,那只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蔑地扣在大司命的眼睛上,不可一世的教主冷笑着允诺了他的恳求,当着众教徒的面直接挖出了他的眼睛放在千机宫顶那块琥珀玉石上,一字一顿地质问:“还有谁想看?” 无人回答他的提问,刚才还信誓旦旦的教徒们卑躬屈膝地朝他叩首跪拜,说出了和内心截然相反的回答:“恭祝教主百年好合,长治久安。” 再等到云秋水从伏龙镇回到白教总坛,那场前所未有的内乱已经被迦兰王不动声色只手遮天地掩饰过去,两个孩子看着一无所知的师父,看着她听到求婚之时脸上扬起的幸福微笑,不知为何同时选择了缄默不言。 半年后师父有了身孕,她还没来得及开心身体就忽然急转直下,两个月的时候开始高烧不退,三个月的时候已经时常陷入昏迷,但教主似乎对此并不意外,甚至非常肯定的决心带着师父去帝都城求医,要知道飞垣的各大城市针对异族都是有严苛的禁足令的,更何况是天子脚下的帝都天域城?可偏偏就是那么巧,早已经青春不再的长公主明玉对教主一见钟情,竟然动用了自己的关系破例让丹真宫收诊了师父。 师父在飞垣的时间不过短短三年,可她或许是坠天以来这一千年里,对帝国而言最为重要的一个异国女子,正是为了救她才爆发了后来著名的沉月失窃案——当今圣上天权帝的亲姐姐、明玉长公主为迦兰王盗走了皇室代代相传的至宝古玉“沉月”,她锒铛入狱,迦兰王和妻子则从此销声匿迹。 从那以后兄妹俩再也没有见过教主,很多年之后他们才得知师父一个人只身返回了中原昆仑山,她平安生下了那个孩子,取名“云潇”。 命运朝着无可预料的结局悄然而去,白教因为教主的失踪进入到一段极为黑暗的时期,加上帝都屡次派兵攻打总坛更是让这个百年神教雪上加霜岌岌可危。 一直到五年前,他在山下捡到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出于同情随手将她带回了千机宫,谁料这个小女孩竟然让尘封许久的莲花神座再一次绽放出了火光,他将计就计号召教徒尊这个血统高贵的小姑娘为新一任教主,几番奔波终于一点点稳定了教内的局势,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以为终于能缓口气的时候,萧奕白又带来了坏到不能更坏的消息。 岑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漫长的思绪让他的脸色显得有几分迷茫——他不知道教主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但他有种非常强烈的直觉,邬榆口中的那句“看白教何日亡”,应该已经触手可及了。 “阿青,带飞影去远一点的地方玩。”岑歌终于开口说话,自己则若有所思地往对岸又望了一眼,岑青担心地道,“哥哥,你该不会是想……” 岑歌的面容一点点凝重,月光清澈,冰河上的荷灯如一朵朵美丽的睡莲,水面反射着让他心神不宁的光晕,终于第一次说出了内心的担忧:“嗯,初次见面我总归是要去试探下一下萧千夜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毕竟……这次的进攻和之前不一样,阿青,白教可能真的会战败,也许萧奕白说得对,人活着才有机会改变,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异族人的生命比人类长很多,或许我们也需要做出改变了。” “哥哥……”岑青的眼睛瞬间通红,生怕被飞影察觉又赶紧抹干净眼角的泪,岑歌在冰河边停住了脚步,凝视那盏越漂越远的荷灯,很久才勉强挤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放心,我很快回来。” 他沿着冰河往上的同时,那盏荷灯慢悠悠地继续往下游飘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又有一只手无声地催动了微风,悄悄将其勾入了掌心。 第05章:暗影沉浮 荷灯被他握住的一瞬间,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以这个人为圆心悄无声息地凝聚成灵力屏障,隔绝了周边嘈杂的人声。 “潇……”他轻轻转动着灯芯看着里面的小字,对身边毕恭毕敬的白虎军团将领罗绮挥了挥手,感慨万分地道,“罗将军,您看这写的应该是个女孩的名字吧?我听说他很优秀,回来才半年就有不少媒人上门提亲了,莫不是已经心有所属?那可是要让许多小姐失望伤心了呢!” 罗绮哪里还有心思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年过半百的男人苦着一张脸,眼睛眉毛挤作一团,唯有微微上扬的嘴角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谄媚还在苦笑,小声问道:“大统领,总督大人这次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有着一张阴柔的脸,一颦一笑带着连男人都会沉沦的妖媚,玩味一般地对他吐了吐舌头,晃着手中的荷灯笑道:“罗绮,你也算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将了,总督大人的心思不会猜不到吧?这几年皇太子明里暗里和总督大人作对,尤其是在争夺兵权这件事上格外较劲,我也不和你绕弯子,萧千夜这次若是成功收服白教,那么军阁之主的位置十之八九就是他的了,他上去了你们全都得下来,自己掂量掂量吧。”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调查报告扔了过去,饶有兴致地指着上面的字继续说道:“萧千夜回来不过半年时间,皇太子让他去军机八殿参加适应性训练,你自己看看这份战绩,不仅二十一场三军对练全胜,其中十六场是在十招之内赢下,剩下五场也没有超过三十招,这种出类拔萃的身手放眼飞垣全境绝对无人能比了吧?呵呵,总督大人开始还安排了人暗中观察他的弱点,后来直接就不让自己的心腹上去和他比了,这要是输了阁主的宝座想保都保不住呀。” 罗绮在冰天雪地里被他一句话吓出一头冷汗,连忙小心地捧着翻看起来,越看脸色越惨白——帝国三军之中,负责四大境的军阁和负责皇城的禁军虽是面和心不和,但两边一直分庭抗礼能相互限制,直到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权力的天平才逐渐开始倾斜,因为天权帝本是皇四子,他是在禁军总督高成川的支持下弑父杀兄抢夺了皇位,自那以后高成川如日中天终于得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巨大权力! 但是前任军阁主萧凌云也不是泛泛之辈,在屡遭排挤四面楚歌之际,深谙官场生存之道的阁主不得不做出妥协,他将阁内一半的高层将领进行了更换,将这一部分的席位让给了同样手握权力的皇亲贵族们,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伙人果然是为了自己手里的那点莫须有的“兵权”主动帮萧阁主渡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他罗绮就是在那种各怀鬼胎的局势下进入了军阁,明明军机八殿的各项试炼成绩都不理想,他还是凭借自己优越的出身如愿以偿的获得了白虎军团的正将位置,虽说伽罗是个冰天雪地气候极端恶劣的鬼地方,白虎驻扎的营地又非常靠近白教总坛千机宫,好在天高皇帝远他一个人也乐得清闲,就算上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兵想攻下白教,他也只需要装模作样地演一演就撤退了。 直到高总督手下的暗部大统领亲自出现在他面前之前,他对这次攻打白教一事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白教的创建者是传说中的百灵之首凤姬,教主和大司命又都是血统强悍的异族人,失败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他根本就不在乎。 “罗将军,战场上死几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情。”见他面容紧绷,大统领只是不动声色悠然地笑着,“罗将军再仔细看看这份调查报告的内容,虽然军机八殿的对练是全胜的战绩,但是法修八堂他可是一场没上啊,据说他本人给的理由是没有修行过法术,几个主讲师本想试探一下,结果又被皇太子拦了下来,最后竟然真的算了没让他上场。” 罗绮不可置信地继续翻看,自言自语地嘀咕:“可能是想掩饰真正的实力?” “真想掩饰他就不会连胜二十一场、场场干净利落不给对手留一点情面了,他就是冲着阁主的位置去的,用这种方法告诉所有人,他就是那个位置上当仁不让的最佳选择。”大统领冷哼反驳,唇角沁出了冷漠尖锐的笑意,“但是白教最厉害的就是各种危险的法术,血咒、骨咒、驭虫术和分魂大法,每一个都能以一敌百,再加上异族血统的加持,让他有来无回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罗绮尴尬地笑了笑,哆哆嗦嗦地道:“大统领,他怎么说都是天征府的二公子啊!他要是死在白教……我可担当不起的。” “天征府已经灭门了。”男人心平气和地接话,每个字都像碎石砸入死水,“如今的天征府只是强弩之末,萧奕白很早以前就从帝都退学,这么多年不务正业也没见他对权力上过心,这种东西错过就不会回来,他已经没有机会染指高层的政权了,眼下天征府想翻盘只能靠萧千夜拿回军阁主的位置,白教一战他们一定势在必得,总督大人说了这次决不能让他们成功,否则主动权落入皇太子之手,你们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大统领,萧奕白虽然对官职不上心,但是他、他和太子殿下的关系……有点不一般的。”罗绮擦了擦额头的汗,显然是对这样的说辞并不赞同。 男人讥诮的微笑起来,露出一种饶有兴致的微妙神态:“帝都几年前就有传闻,说皇太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怪癖,而这个风口浪尖上的绯闻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天征府的大公子萧奕白,据说连他身上穿的那些绫罗绸缎、狐裘大氅都是皇太子命倾衣坊量身定制,甚至不避嫌当着众人的面亲自送到他府上,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连总督大人都对此十分好奇,前不久还在和我调侃,问我如果萧奕白死了,太子殿下会不会真的伤心呢?” 罗绮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抓住纸张的手剧烈地颤抖:“总督大人的意思是……” 大统领将手里的荷灯重新放入冰河,河面上漂浮着千百盏莲花状的灯,映得水面一片波光粼粼,仿佛真的能寄托相思和祝福漂往另一个世界,但这个人的眼眸却宛如漆黑的深夜透不出丝毫的光,语气渐渐带了杀气:“死一个是死,死两个也是死,战士死在沙场上是荣耀,国家和人民会记住他们的牺牲。” 罗绮的心咚咚直跳,在他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暗藏的杀机之时,墨衣男人已经鬼魅般位移到了他的面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塞给他,眉眼再次弯弯地笑了起来:“这是总督大人给罗将军的礼物,是两颗离火珠。” “离火珠?”罗绮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一打开就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温暖游走全身,让他在彻骨寒冷的雪原上舒舒服服地闭眼深呼吸了一口,但是下一秒他就明白过来这一定不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又搞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尴尬地掩饰过去,小声问道,“离火珠是羽都境内岩蛇族养的一种奇妙仙草,它开花结果之后的核就叫‘离火珠’,戴在身上可以抵御寒冷,但是这玩意生长周期长,产量也不高,一颗只能维持一年左右的温度,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正式投入军备,我都好几年没有用过了,总督大人怎么好好地忽然给我送了这个宝贝过来?”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了一声耻笑,大统领抬手点在他的额心,冰凉的手指仿佛能直接戳入他的心间,摇头叹道:“真亏得伽罗天高皇帝远才让罗将军这么‘善良’的人高枕无忧这么久吧?那我就直说了,这是两颗动过手脚的离火珠,核中带着暗部新研制的剧毒,你去把它送给天征府的两兄弟,他们只要催动内力,毒发攻心就没救了。” “我送?”罗绮瞪大眼睛紧张地咽了口沫,大统领的笑阴柔里带着一分狠毒,嘴里的字一个个地吐出散入寒风里,没有丝毫的迟疑点头,“你不送,难道让总督大人亲自送?” “可是……”罗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个年过半百的大男人顿时眼睛里就有抑制不住的泪在闪烁,语无伦次地道,“大统领,他们可是皇太子的人呐!这要是出了事追查怪罪下来,太子殿下不会放过我的!” “太子殿下不会放过你,那总督大人就会放过你吗?反正都得罪不起,不如挑一个好讲话的得罪,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呢?”大统领嘴上嬉皮笑脸,眼神更加凌厉寸步不让,不急不慢地提醒,“罗将军虽然身在军阁,这些年拿了总督大人不少好处吧?若是胳膊肘往外拐,那可是会被扯下整条胳膊的。” 罗绮呆在原地,大统领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已经被吓掉半条魂的男人,最后才喃喃又补充了一句:“罗将军放心,总督大人也知道皇太子不好对付,所以这次除了我还特意安排了其他人过来帮您,另外,帝都的禁军第一大队上个月空出了一个席位正愁没有合适的人接任,伽罗再怎么天高皇帝远,毕竟气候严寒物资匮乏,不如回去帝都城安逸养老,呵呵,言尽于此,您好好考虑吧。” 罗绮心中一动,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 暗部的大统领顺着冰河往下走,风依然环绕在他周身形成看不见的屏障,仿佛是被遥远的回忆触动了什么,他忽然顿下脚步远远地往总坛千机宫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差不多快三十年了吧?当年他奉命混入白教,不仅摸清了地势图和教徒分布,还成功偷走了四大禁术之一的《分魂大法》,他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以及……痛彻心扉的绝望。 他是个血统堪比现任飞影教主的罕见异族人,但是自幼被灭族,在尚未形成完整记忆之前又被逮捕沦为奴隶,特殊的血统让他的身体在经历了人类长时间的药物摧残后更加强悍,也不知是万幸还是不幸,他被禁军总督高成川从死牢里捞出来带进了暗部,他没有自己的名字,有的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代号“三十三”,直到他成功潜入白教为高总督立下汗马功劳后,那些同样隐匿在黑暗里不可见人的杀手才开始尊称他为“大统领”。 或许是因为血统被药物影响,三十年前的他并没有让莲花神座产生任何反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最终也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百灵之首凤姬。 三十年前的白教还没有迦兰王这般离经叛道的教主,自然也没有现在千机宫顶那只诅咒般的眼睛。 “愿吾死后永不瞑目,看教主何日悔,看白教何日亡……呵呵,有意思。”男人呢喃地念起这句话,锋锐的笑意中倏然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期待——他竟然在期待萧千夜能踏平白教,踏平那座伫立在异族人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教,也踏平他内心最深处……那颗无限膨胀的毒瘤。 然后他唇边淡漠的笑意瞬息逝去,蓦然低头定定地看着冰河上斑驳的荷灯光晕,明明神色间有些奇异的哀伤和苦痛,眼里的光却又带上了一种刻骨的狠毒,他看着水面上自己那张被改造的惊艳绝伦的脸庞,扯着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线,指尖一勾拉出一抹灵力窜入水流里,伴随着他唇齿无声的轻合,这条流经大雪原也不会冻结的圣洁大河忽然间隐隐泛出了一丝危险的色泽。 此时的萧奕白正久违的和弟弟一起漫步在河边,夜幕渐深,人潮却反而更加拥挤起来,真是没想到一个起源于中原的节日会在流入飞垣之后大受伽罗百姓的追捧,萧奕白绘声绘色一路说个不停,然而萧千夜却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时不时扭头看向河面上顺流漂远的荷灯,仿佛他的心也在无意识的远去。 他大跳了一步站到弟弟面前,歪着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心不怀好意地问道:“在想什么呢?你一晚上都魂不守舍的模样,让我猜猜……难道是在想心仪的女孩子?” “没有。”萧千夜低声反驳,眼前又不受控制地晃起了一张笑靥如花的脸,让他本就无法集中的心神再一次散开,萧奕白故意凑到他面前,语气有微微的深意:“所爱隔山海,主动点去找别人呗?” “真的没有!”虽然被一句话说得脸颊通红,萧千夜还是固执地辩解了几句,只是眼眸里倏然有了一抹失落。 回家已经半年多了,他却没有收到来自昆仑山的任何书信,每每想提笔主动的时候,又会被各种各样的顾虑终止。 在决定去昆仑山的前一年,他被自己的父亲送到了好友、海军元帅百里风那里去锻炼,七岁的孩子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甲板上,看着周围一成不变的蓝天和白云,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船边轻盈地掠过,一个人踩着一柄剑贴着海流斩杀了一只海魔!还没等目瞪口呆的孩子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长剑如电般掠上云层,那个宛如天人般梦幻的身影,就此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那是什么?”好奇的他指着已经恢复平静的天空,转头问身边半眯着眼睛打盹的海军元帅,百里风见惯不怪地道,“应该是中原昆仑山的剑仙吧,如果我们的船只渡过碧落海,就会进入到中原地域,至于昆仑嘛……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据说是一座仙山,很高,一般人到了也上不去,刚才那个是剑仙,踩着剑就可以直接飞上去呢!” “飞?”他的心咚咚直跳,百里风没有注意到孩子眼里明亮如阳的光泽,点头,“我们的青鸟也可以飞,但是没那么快,当然也没有人家飞得高吧,而饲养青鸟还得花费不少时间精力,剑灵的话,至少不用喂食吧?哈哈哈哈,那可是省了不少钱啊!” 百里风抚着须自言自语,而他对着海的尽头咬紧了牙关,七岁的孩子,在心里默默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 一年之后他就和家里说要去昆仑山,然后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反对,除去飞垣是个封闭的海国以外,沉月失窃案的主犯之一云秋水也是父亲最大的顾虑,还好他有个宠他的母亲,最终说服了父亲同意了他的请求,他如愿以偿地来到了那座巍峨的雪山,被掌门收为弟子,从此开始了十年的修行。 云秋水是他的师叔,虽然对飞垣的过往只字不提,但是她并没有对这个从飞垣远道而来的孩子有丝毫的芥蒂,一直悉心照顾着他的起居,她唯一的女儿云潇,后来也成了自己的亲传小师妹。 这么多年远在昆仑山的他从来没有感觉到沉月失窃案是一件极为严重的大事,直到这次回来,整整半年过去了,那个如影随形跟着他的小师妹宛如人间蒸发没有给他写来一封信。 应该是被师叔制止了吧?秋水师叔既然曾经担任过白教的大司命,她就应该清楚飞垣是怎样一个阶级矛盾一触即发的国家,不让女儿牵扯进来,是每一个母亲都会做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在脑中,他就一次又一次默默放下手里的纸笔,也许对阿潇而言,他只适合做她生命里短暂的过客。 回来的第三天他就曾被皇上召见,直言不讳地问询过关于沉月的下落,在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他很明显地在帝王的眼底看到过一抹烦躁,好在皇太子不动声色地帮他解了围,也没有人再找他问过相关的事情。 萧千夜失落地摇了一下脑袋,萧奕白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本想再调侃几句的时候瞥见冰河挑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浪,他疑惑的定睛再次望过去,这次却又什么也没有看见。 “怎么了?”萧千夜顺着大哥的目光一起望去,没等萧奕白回答,两人同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小跑过来,罗绮挥动着双臂,客套地打着招呼:“二位公子!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你们!” 兄弟俩默契地互换了一眼神色,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不可能是一场偶遇。 罗绮擦了擦手心的汗,熟练地扬起微笑,寒暄了几句之后终于一咬牙从怀中取出装着离火珠的盒子递了过去:“雪原气候恶寒,二位公子初来乍到肯定很不适应吧?来来来快拿着,这是离火珠,带在身上可以御寒保暖,可千万别冻着了。” 虽然对这个碌碌无为的白虎军团将领并无好感,但萧千夜想起之前大哥提醒自己的话,这次倒是友好地笑了笑伸手接了过来,试探性地问道:“罗将军也是来看雪湖祭的吗?” “不不不,我是来勘察地形的,这就准备回去了。”罗绮连忙摇头,生怕言多必失立刻又找理由脚底抹油开溜了。 萧奕白憋着笑看着那个头也不回跑的飞快的身影,打趣的道:“这家伙虽然本事一般,为人处世倒是圆滑的很,离火珠是四大境羽都的产物,生长在七禁地之一的魑魅之山深处,还有岩蛇族的人昼夜守护,虽然可以御寒保暖,但太难获取了一直都没有大规模投入军备,他倒是会做人,这种稀罕的宝贝自己不用,直接就给你送上门来了。” “我又不怕冷。”萧千夜反手就把两颗离火珠一起塞给了他,“倒是你里三层外三层裹这么多衣服,这些年你到底在搞什么,身体这么虚了吗?” “这里可是大雪原啊!像你这样穿着单衣乱跑才是脑子有病好不好?”萧奕白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辩解,没等两人再说什么的时候,刚才冰河上跳跃的水花倏然掀起巨浪,众人哗然之际,竟是一只雪夜叉龇牙咧嘴地从河底一跃而出! 第06章:雪中惊变 这种原本生活在雪域山坳里的魔物忽然从冰河里跳出来,纵是第八次来到泣雪高原的萧奕白也一时愣在了原地没有反应过来,但他身边的人已经箭步冲出,在下一个眨眼的瞬间掠到雪夜叉的背后,手里皎月般的白色剑灵勾起无数凛冽的剑气,伴随着他手腕连续转动,剑芒一道又一道精准地落在魔物硕大的躯体上,不等两岸呆若木鸡的百姓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雪夜叉踉跄地往后摔倒,血弥漫散开,将清澈的河水染成刺目的红色。 三双眼睛从三个方向各自思量地望过来,皆是震惊。 作为风魔的一员,萧奕白自然清楚皇太子明溪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在以特殊的手段监视弟弟的一举一动,他们兄弟俩虽是整整十年未曾见面,实际上他对弟弟的剑术是有所了解的,然而刚才出手斩杀魔物的那几剑无论是速度、力量还是精准度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甚至有种奇怪的直觉,这根本不像一个只学了十年剑术、今年只有十八岁的少年应该有的实力。 冰河对岸的岑歌更是目光复杂而凝重,这种剑法他见过,是来自昆仑山的“七转剑式”,师父曾经说过这是昆仑一派弟子的入门剑式,只要轻轻转动手腕就能灵活的勾起剑气形成威力巨大的招式,但这种名义上的入门剑法在不同人的手里实力差距极为巨大,是一种可以根据修行者自身特性千变万化的剑法,据说有的人连练习用的木人都砍不断,有的人则能爆发出山崩地裂的恐怖威力。 冰河下游的大统领也在暗暗咋舌,暗部是为了追查沉月失窃案才顺藤摸瓜调查了几次昆仑山,虽说针对沉月的调查结果不尽人意,但对这个出身天征府的贵族公子倒是有不少意外的收获,昆仑掌门只收了三个亲传徒弟,他上面有一个师兄,下面还有一个师妹,但就算是这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中间位置,掌门对他却出人意料地极为重视,一贯喜欢云游四海经常几年不见踪影的掌门为了教他剑术,破天荒地在山上整整逗留了三年多未曾离开一步。 而他也确实没有辜负掌门的期待,那只身高近十米的雪夜叉被他一剑毙命,来不及作祟就无声无息地沉入了冰河。 三人各怀心思的同时萧千夜已经收剑回到了萧奕白身边,他轻轻抖落剑尖的血滴,有几分疑惑地环视了一圈四周:“之前你说过雪湖祭是由教主在千机宫内引冰河之源的水流开启祭典,在雪湖祭期间,总坛方圆百里范围内和冰河流域的魔物都会被灵力震慑主动避让,但这只雪夜叉不仅是从冰河里跳出、甚至直接出现在登仙道附近的雪原上?它来得蹊跷,难道是邪教的人在附近搞鬼?” 萧奕白认真思考着,白教自从十六年前那场内乱后就元气大伤,如今的教主也只是个除了高贵血统其他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唯一有能力控制魔物的人应该只剩岑歌,但是他一想起刚才那只雪夜叉龇牙咧嘴冲出来的模样,似乎是一点没有顾及周围普通百姓的死活,以他对岑歌的了解倒是真不觉得这是他所为。 但是他又不能主动和弟弟阐明自己和白教之间复杂的关系,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找着理由回道:“毕竟这次白虎大军直接驻扎进入了伏龙镇,距离千机宫不过短短七十里路,故作玄虚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也很正常吧,还是小心点吧。” 这句话刚刚说完冰河上又开始泛起古怪的水花,萧奕白瞳孔顿缩终于看出了其中玄机,大吃一惊:“是空间结界的法术!有人把山坳里的魔物关入了水滴里,然后通过冰河送到了这边来!” 两人同时出手将即将散开的水滴困在半空中,果然是有凶狠的魔物隔着水的屏障冲他们张牙舞爪起来,萧奕白神色严厉,眼里的光更是冷漠而充满了雪亮的锋芒——之前太子殿下就曾提醒过他高总督暗中派了人过来,难道这么快就到了?如此招摇过市在白教的雪湖祭上直接将魔物扔了过来,这要是空间结界全部打开,不仅仅是在此放灯的异族,只怕连普通人都要沦为魔物的口粮! 一时气急,萧奕白催动着灵力毫不客气地将水滴直接碾碎,血泼墨一般地撒在冰河上,周围的百姓也惶恐四散,一将功成万骨枯,高成川就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只要能阻拦他们,就算拖上无辜人垫背又能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停了下来,刚才还热闹的雪湖祭转眼就是一片死寂,被破坏的荷灯沉入水中,已经放飞的天灯也零零散散地开始坠落,这样转瞬萧条的场面让萧奕白有些心神不宁,仿佛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胸口突兀地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又剧烈地咳了起来,他连忙抬手掩住嘴角,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眼前竟然一黑险些栽倒在地,随即一丝黑色的血沫从喉咙口倒逆吐出! “大哥!”萧千夜一惊赶忙扶着他直接坐在了雪地上,萧奕白眉头紧蹙,自己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探入怀内放在正在咚咚咚剧烈跳动的心脏上,终于嗅到一股奇怪的药香味从怀中弥散而出。 “离火珠……”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这才发现是刚才被他随手放入怀中的离火珠化作了一团黯色如墨的古怪液体,已经渗透皮肤让他整个胸膛呈现出恐怖的黑紫色! “离火珠?是罗绮给的离火珠?”萧千夜不可置信,想仔细检查一下的时候被萧奕白毅然决然地拍开了手,他的额头冷汗涔涔,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是强行压下去一口血污之后才努力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别碰,这两颗离火珠内部带毒,刚才斩杀魔物的时候我催动了灵力,应该就是那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毒发攻心了,你、你离得远一点……” “大哥!”他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话,萧千夜大步上前按住萧奕白的手臂架在肩膀上,急道,“伏龙镇有随军的大夫,我带你回去解毒,你撑住!” 萧奕白的视线里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白光点,整个人不受控制像一滩烂泥根本动不了,就在萧千夜艰难地搀扶着他往前踏出第一步的瞬间,对岸一道鬼魅的身影赫然出手拦住了他的脚步,萧千夜大吃一惊本能的提剑攻击,余光瞥见来人轻盈地侧身避过了他的剑灵,随后一只手精准地按住萧奕白强行拉了过去! “别动!”岑歌冷漠的呵斥,在剑灵的剑锋扫到自己脖子的前一秒结起无形的法术屏障硬生生将萧千夜逼退几大步,他快速封住萧奕白的几处穴脉,最后才不紧不慢的抬眼看着如临大敌的萧千夜淡淡笑了笑,“二公子不想他死就站在那里别过来,这是岩蛇族的毒液,已经进入身体快要渗透五脏六腑了。” 萧千夜警惕地看着对方,在斩杀冰河里忽然冒出来的雪夜叉之后附近的百姓就已经一哄而散了,他根本没看清这个神秘人是从什么方向忽然现身,直到对方从他手里夺走大哥,他才清楚地看见这个人身着一席华丽的白色羽织,有着一双极具异族特殊的淡碧色双瞳,甚至一只瞳孔的深处还有如火如荼的红莲花,很显然——他是白教的人。 “岑歌……”萧奕白迷迷糊糊地抓着他的手腕,即使是在意识混乱中还是本能地摇了摇头,岑歌将目光转回怀里中毒的男人,眼神迷离莫测,“我是不是该让你死在这里算了,这样我就能少一个麻烦的敌人了。” “岑歌?”萧千夜的心也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提到嗓子眼,这个鬼魅般出现的男人是白教的大司命岑歌? 岑歌将自身的灵力灌入他的身体勉强延缓了毒素的蔓延,萧奕白的气色稍微缓和,用手撑着身子努力坐起来,果不其然他一抬头就看见几步开外的弟弟脸上复杂狐疑的神色,气氛顿时有几分微妙的尴尬。 萧奕白忍不住咳嗽着,然而岑歌却有些欣悦地笑了起来,略略讥讽地道:“岩蛇族的毒本身并不厉害,是你们人类这些年搞的那些古怪的研究让它变成了一种棘手的剧毒,眼下伏龙镇的大夫绝对救不了你,要么要跟我回千机宫,要么就只能赶紧回帝都找丹真宫,不过依你的情况来判断,肯定连登仙道都下不去就得死在半路上,呵呵。” 虽然每个字听起来都充满了戏谑,但萧奕白一看自己正在持续颤抖的手指就知道对方所言绝非玩笑,仿佛是终于抓到了主动权,岑歌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唯有那双眼睛映照着雪原的月光显得有些阴晴不定:“我听闻二公子此番是在太子殿下的推荐下来到伽罗攻打白教,一个月前白虎军团堂而皇之地入驻了山下的伏龙镇,另外同为伽罗守军的白狼军团也在大批集结准备支援,白教本为异族人的神教,和你们人类井水不犯河水,为何非要步步紧逼两败俱伤?” “邪教而已。”萧千夜冷声回答,岑歌的眼神一肃,不等他反驳又被萧奕白暗中拉住了衣角,倒也不想在这种时候争辩,岑歌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道,“二公子自己做决定,到底是要他死在这里,还是要让我把他带回去解毒?” 虽有犹豫,但现在的萧千夜确实只能紧握着剑灵站在原地,根本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因为大哥的胸口上倏然浮现出了一个淡淡的红莲印记,很显然是用某种强大的法术强行抑制了毒素的蔓延,如果他此刻和这个人作对,只怕他解开法术的同时大哥就会毒发攻心而亡! 他不擅长法术,他拒绝法修八堂的对练不是为了隐瞒实力,而是因为他本人真的是自小就没有法术的天赋。 岑歌密切注意着他神态里微妙的变化,冷漠的语气带着逼人的锋芒,一字一字缓缓道:“二公子若是识趣的话现在就不该犹豫,毕竟这两颗藏着剧毒的离火珠可是白虎军团的罗绮将军亲手送给你们的,与其和我在这里僵持消耗你大哥的生命,不妨先回去好好问问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呵呵,我还想扣着他当人质逼你退兵呢,不会轻易杀了他的,放心。” 就算是真的很生气,萧千夜还是在这一刻理智的收起了武器,咬牙催促:“快救他!” 岑歌如愿以偿地笑了笑,卷起萧奕白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再次顿步的时候两人已经回到了千机宫的后殿里,他直接把萧奕白扔到了一边,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从来游刃有余闯进来的男人第一次露出狼狈的神态,没等他挖苦两句,萧奕白瞪着眼睛骂道:“你还有心思阴阳怪气,冰河里跳出来的雪夜叉是怎么一回事?且不说那东西生活在山坳附近,它们是怎么被空间结界的法术扔到冰河里、还明目张胆地在雪湖祭上跑出来惹事的?” 听他这么一说岑歌果然是一秒都笑不出来了,萧奕白冷哼着按着胸口上那个帮他抑制毒素蔓延的红莲印记,非但没有半分感谢反倒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岑歌本来心烦意乱,被他念经一样唠叨的几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反唇相讥:“管好你自己吧!这么多年神出鬼没连我都对你束手无策,结果被自己人两颗毒药放倒差点暴毙当场?要不是我正好就在附近,现在萧千夜已经可以给你收尸了!” 下一秒萧奕白就识趣地闭了嘴,认真斟酌很久才疑惑地回答:“对方的目标是一箭双雕毒死我们两个,只是千夜师承昆仑山有特殊的御寒心法,所以他想都没想直接就把两颗离火珠一起塞给了我,我知道罗绮一贯对高成川很恭维,但他虽然平庸这么多年也算安分守己,不至于明目张胆的给我们下毒才对。” “你们要是死在雪湖祭上,谁知道他曾经给过那两颗离火珠?”岑歌冷着脸讥讽,骂道,“到时候直接把锅推给白教,反正咱们是敌人,毒死一个算一个。” 萧奕白愁容满面:“看来军阁内部也早就被高总督渗透了啊,必须尽快把阁主的位置拿回来才行,再拖个几年真的不好办了……” “你们自己争权夺势和我没关系。”岑歌打断他的话,上下打量着这个因为中毒而动弹不得的男人,若有所思的道,“现在只有我能救你,萧奕白,你们撤兵吧,要不然我直接把你扔回雪原上自生自灭去。” 萧奕白好笑地看着一本正经的岑歌,反复摊开双手自嘲道:“你看我是有这么大权利的人吗?” “那就让萧千夜撤兵。”岑歌不依不饶地接话,萧奕白抿抿嘴,仿佛是隐隐约约笑了一下,“那也要等他坐上军阁之主的位置才有权利撤兵。” “那就让皇太子撤兵!”再也忍不了对方淡然的语气,岑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皇太子总有权利撤兵了吧?我知道他和你之间有些让人津津乐道的传闻,对他而言一个异族的神教充其量只是夺权的工具,死一万个教徒也比不了你一个,你一定是对他极为重要的存在,他要不想千里迢迢过来给你收尸,就立刻、马上从伏龙镇撤兵,否则雪湖祭落幕之日,就是你命丧雪原之时!” 萧奕白沉默不语,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针锋相对的交错着,就在他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忽然掌心又传来熟悉的刺痛感,萧奕白一惊,想抽回手已经来不及了。 岑歌死死按着他的手腕强行掰开了紧紧握合的五指,顿时脸色“唰”的苍白下去,只见对方的手里浮现出一个白色光点,有一缕如细丝一样的灵力串联着掌心的皮肉,这种让人背后发凉的感觉让他倒抽一口寒气,脱口:“分魂大法……你对自己使用了分魂大法?” 白色光点在慢慢扩散,像一面神奇的镜子逐渐映出对面坐着的人,岑歌的瞳孔蓦然收缩——那是一个紫色宫衣、面容有些许病气的年轻公子,他戴着一个中心镂空的白玉扳指,分魂大法的一魂一魄正在神秘地游走其中。 “皇太子。”不知过了多久岑歌才声音嘶哑地念出对方的身份,皇室的眼睛是一种淡淡的浅金色,但这一眼扫过来却宛如高空烈日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明溪太子只是疑惑地看着两人,然后快速转向萧奕白,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你中毒了?” 没等萧奕白回答,岑歌的袖间落下一柄锋利的短剑毫不客气地架在了对方的喉咙上,他竭尽全力地控制着某种深刻的恐惧,一字一顿地威胁:“他中毒了,太子殿下若想他活命,现在立刻放弃攻打白教,让军阁撤出伏龙镇!” 短暂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光镜背后的皇太子眉间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撩起手边一只幽绿色的冥蝶低声命令:“传令军阁,撤出伏龙镇,退兵三十里。” 万万没想到皇太子会答应得如此干脆,这下反倒是提着剑的岑歌有些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半晌才皱眉望着一脸生无可恋的萧奕白,命人将他搬到后殿里去解毒。 第07章:分魂大法 飘雪落在静谧无声的院子里,白色的雪珠一点点覆盖了奇异的红莲花,很快又被花朵上的灵力融化成水,一滴滴灌入下方的泥土里,这里是教主和大司命的起居之所祝融宫,黎明的阳光照耀在院子里的红莲花上,隔壁的朱明宫已经可以听见教徒虔诚的祷告声。 萧奕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房间的四角点着让人昏昏欲睡的香薰,但一整晚他都心不在焉完全无法入睡。 岑歌是白教的大司命,同时也是祖夜族的后裔,那原本就是精通巫医术的异族人,眼下正在结合白教特殊的法术将他体内渗透的剧毒缓缓逼出,几只被血咒控制的死灵端着药盘恭恭敬敬地悬浮在空中,只要他一抬手就能准确地将工具递过来。 倒是有些好奇这种神秘的疗伤方式,萧奕白叹了口气,嘀咕:“我听说血咒是一种极其恶毒的禁术,在人活着的时候将其全身血液放空,然后就可以在死后控制其魂魄据为己有,而死去的身体也不会被浪费,可以用白教的另一门禁术‘骨咒’控制,使其成为不知伤痛的怪物,对吧?” 岑歌没有看他,十指连接着十根灵力之线在他的身体里消除毒液,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道:“三十年前帝都高层曾安排了一个血统极为罕见的异族人潜入白教,不仅摸清了总坛的地势图和教徒分布,还顺手偷走了四大禁术之一的《分魂大法》,《血咒》和《骨咒》既可以独立施展,也可以在其基础上威力倍增,因而《分魂大法》的失窃足以算得上是白教历史上最为严重的一次事故,我知道那东西肯定早就落入帝都之手,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使用它?甚至是在自己身上尝试、分出去了一魂一魄?” “说来话长啊……”萧奕白拖长语调想敷衍过去,岑歌冷哼一声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看着瞬间被痛得龇牙咧嘴的人淡淡回答,“解毒需要七天,我不信你七天都说不完。” 萧奕白的嘴角尴尬地一抽,咳嗽着接话:“《分魂大法》被盗走后就送到了皇室的典籍库,太子殿下自然是有权利自由出入那种地方。” “哦……”岑歌嘴角有一丝不屑的笑意,毫不在意地反问,“传闻皇室的典籍库里不仅仅有记载历史的书籍,还收藏了从飞垣各地抢来的很多武学法术,太子殿下能自由出入,所以你也能自由出入,是这个意思吧?” 萧奕白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细白整齐的牙齿,仿佛一个嘚瑟炫耀的孩子:“我本来就是在他们的典籍库里偷学的武功,实话说你们白教的东西太晦涩深奥,连法修八堂那群老家伙们都无法完全掌握分魂大法,他们试验了几年皆是以失败告终,后来那本禁术就一直被存放在典籍库里再也没有人动过,直到我进去找到它,这才让它重见天日啊。” 岑歌嫌弃的咧咧嘴,追问:“《分魂大法》遗失多年,我并未看过,只是从过往的一些记载里略微研究过一些,据说人有三魂七魄,而分魂大法是生剥魂魄的禁术,一般施术者会到处找寻厉害的目标,用这种手段强行剥离魂魄,这样只要控制住对方任意的一魂一魄就能逼其臣服,但是你、你身上少了一魂一魄,你是主动剥离了自己的魂魄送给了别人?” “明溪的身体一直不好嘛。”忽然间,萧奕白宛如梦呓般的舒出一口气,岑歌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道,“太子殿下的生母……你应该知道的吧?” “温仪吧。”岑歌低低念出这个并不想回忆的名字,萧奕白苦笑了一下,“飞垣是坠天落海的孤岛,它尚在天空的时候有另一个名字,叫‘箴岛’,传说九霄云顶,有流岛万千,悬浮于野,宛如大星缀尘寰。云外有云,天外有天,流岛之巅,得黑龙庇佑之处,为神之领域,呼之‘上天界’。上天界的十二神是统治流岛的神,其中有一位大人就曾在箴岛的七处极其危险的地方设立了七禁地,并亲自挑选了七个人赐予他们神的力量守护其中,这七个人被称为禁地神守,温仪皇后就是伽罗境内、泣雪高原的神守,她算是飞垣血统最高的异族之一。” 这种事情作为白教的大司命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时隔这么久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岑歌还是难掩眼中的不解——当今圣上本是皇四子,他曾在泣雪高原遇险被神守温仪所救,没过多久皇四子明泽主动向温仪求婚,这一举动不仅让一贯对异族极为厌恶的皇室大为震惊,也让这么多年对人类没有一点好感的异族感到愤怒,但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温仪答应了他的求婚,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禁地神守执意嫁给了年轻的四皇子! 几年之后皇四子弑父杀兄夺下了皇位,他的妻子温仪被封为了皇后,他们唯一的孩子就是如今的皇太子明溪,或许是因为母亲特殊的血统影响,皇太子自幼身体孱弱,几度病重垂危。 温仪已经死了,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因未曾对外公布,她和沉月失窃案一起,成为帝国历史上最大的两桩悬案。 萧奕白主动避开了某些隐晦的话题,继续最初的问题回答道:“明溪的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为了能和高成川分庭抗礼更是一天比一天疲软下去,所以我才不得不利用分魂大法分出自己的一魂一魄放在那枚白玉扳指里,这样只要他一直戴在身上我就能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另外这几年一直有身份不明的人暗中针对他,我可以随时感知到魂魄的处境,也能更好地保护他。” 岑歌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神却是警醒的:“《分魂大法》晦涩难懂,其中还有很多至今无法攻克的难题,而且魂魄之力关系着本体的精元,一旦受损后果不堪设想!你这等于是把自己的命亲手交给了别人处置啊!” “没有我给他输送灵力,以他的身体也撑不了几年。”萧奕白固执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岑歌黑着脸,再想起这几年传的绘声绘色的某些流言蜚语,他终于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原来如此,难怪皇太子宁可让天下人误以为自己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也要坚持对你格外偏袒,我要是现在杀了你是不是等于能间接杀了他?” “杀了我对你没好处,他死了异族只会灭亡得更快。”萧奕白皱着眉强调,“高成川不是不想攻打白教,他是不想让我们攻打白教抢了军阁之主的位置,就算你今天逼着太子殿下退兵,要不了多久还是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的进攻,所以殿下才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过来做说客让你们尽快撤离,雪湖祭还有几天,等祭典结束普通百姓离开,军队就能再无后顾之忧,到时候真的来不及了!” “那你就一辈子留在千机宫给我做人质!”岑歌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神凌厉得如同刀锋,他干脆直接切断了手里牵着的灵力之线,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睁开,一字一顿地威胁,“我能给你解毒,就能让你一辈子下不了床,你好好躺个几天,让萧千夜和皇太子都仔细掂量一下白教和你到底谁更重要吧。” 仿佛有些疲倦,岑歌挥袖散去了几只死灵,就在他推门而出的一刹那,萧奕白的声音镇定地传入耳中——“你该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 岑青在院子的另一边,显然是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脸担忧欲言又止,岑歌反手将门紧扣,想用术法封住的时候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作罢,萧奕白的修为绝对在自己之上,岩蛇的毒只要稍微缓和一点他就不会再被危及性命,那家伙真心想走眼下整个白教根本没人拦得住,他是故意配合自己拖延时间,不是为了逼皇太子退兵,而是为了让他尽快将总坛内的信徒撤离。 “哥哥……”岑青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或许是察觉到对方心烦意乱的情绪,她避开了刚才的事情小声说道,“哥哥,四大境的几位大长老都在朱明宫暂且住下了,而且……” “而且什么?”岑歌警觉地追问,岑青抿抿嘴,拉着他的衣袖绕到另一边的回廊上才继续说道,“谢岚烟回来了。” “谢岚烟?”岑歌念着这个名字,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她怎么来了?” 岑青也有些奇怪,还是如实回答:“她说是来参加雪湖祭,路过冰河的时候看见有雪夜叉作祟,这才特意上山来到千机宫想拜访你。” 岑歌头疼地按住额心,白教自创立以来就是一位教主、两位大司命共同掌教,教主对血统的要求极为苛刻,必须是能让大殿里的莲花神座灼烧显色的人才会被视为天选之子,荣登教主宝座,这就造成了历代教主之间实力差距悬殊,既有迦兰王那样高深莫测一手遮天的,又有飞影这样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但是大司命一职就相对平衡,左司命由男性担任,负责守护总坛,右司命由女性担任,负责宣扬教义,还有数位大长老,负责教徒的生活起居。 谢岚烟是他们的前任,那位因为触怒迦兰王被屠杀挖目的邬榆大司命是她的同期伙伴。 在师父出现之前,谢岚烟和教主迦兰王之间其实就有些令人遐想无限的关系,毕竟丰朗神俊的男人不仅有着令所有教徒瞠目结舌的强大实力,见识也极为渊博,久而久之自然是让同样身居高位的谢岚烟动了心,迦兰王本人似乎也并不排斥这种主动送到眼前的暧昧,他曾多次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吝啬地赞赏自己的大司命,两人也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起钻研术法,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情投意合,仿佛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直到迦兰王在雪原上偶遇了昆仑山的女剑仙云秋水,她蹲在白雪里照顾着一朵水红的小花,一时兴起,迦兰王俯身当着她的面折断了花枝,就在他将灵术灌入花中,想把这朵“永不凋谢”的花送给这个陌生女人的时候,震惊的云秋水毫不犹豫地拔剑砍来,惊讶于对方凌厉的剑势,迦兰王有意识地步步退让,两人就这么一路杀上了登仙道,直到剑锋贴着他的脸颊砍在千机宫的墙壁上,迦兰王的眼里才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璀璨光华。 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教主,对一个追着他砍了几十里路的女人动了心。 不久之后,在意识到心心念念的男人被另一个女人吸引了注意力之后,谢岚烟不顾女子的矜持主动向他表白了心意,那段隔着纱的关系终于被挑破,却是让一辈子骄傲的谢岚烟羞愧难忍的拒绝。 迦兰王不是善类,这一点除了一直被他蒙在鼓里悉心相待的师父不知道,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个男人绝对不是善类,但即使如此,那种能让莲花神座瞬间照亮整座千机宫的力量还是让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保持了沉默。 师父被迦兰王带到白教之后,信徒们才第一次知晓了他的名字——凤九卿。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包括他们兄妹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相信这是他的本名,迦兰王已经担任了五年多的教主之位,在此之前一次从来只说自己叫“迦兰”,这种节骨眼上忽然改口,怎么看都像是为了抬高身份哄女人开心故意打的擦边球,毕竟飞垣大陆上以“凤”为姓氏的异族只有灵凤族的凤姬大人,灵凤族六千年前就灭亡了,这么多年除了她没有再出现过后裔,迦兰王此举多半是瞎编的,大家虽不揭穿,但也不会相信。 迦兰王或许只是逢场作戏,但在谢岚烟看来这就是一场横刀夺爱,只是面对实力强大的教主,就算她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十六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内乱中,谢岚烟虽然没有像邬榆那般态度强硬的反对教主迎娶中原女子为妻,但也没有像那群审时度势的大长老那样瞬间变脸妥协接受,她主动退出了千机宫,将“大司命”一职还给教主另做安排,当时怒火中烧的迦兰王根本没心思再管一个女人的去向,既然她是自己要走,那么他也不会挽留。 紧接着白教出现了有史以来唯一一次由一个教主和一个大司命双人掌权的时代,持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那一年确实是白教的巅峰,连一贯虎视眈眈的军队也主动退步,将驻扎的营地连续三次后撤避其锋芒。 那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教主失踪后,大司命孤身返回中原昆仑山,白教从巅峰一夜之间跌入谷底进入到最为混乱的年代。 他和妹妹就是在那种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不得不挑起大梁,好在教主和师父教给他们的武学和法术都极为厉害,两人携手力挽狂澜让岌岌可危的白教暂且稳定下来,再到他意外捡到灵羽族的小姑娘飞影,一个三岁的孩子让尘封许久的莲花神座久违地绽放出火光,他顺水推舟拥护这个孩子坐上了教主的宝座,终于终结了这场漫长的混乱。 他几乎都要忘记还有一个叫“谢岚烟”的人曾是他们的前辈,这么多年销声匿迹一次也没露过面,怎么这么巧在军阁兵临城下的时候冒出来了? “呵呵……”岑歌揉着额头忽然笑出了声,“我看她不是来拜访的,是来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吧?” “我去打发她吧。”不想哥哥为这种陈年旧事烦心,岑青主动揽了下来,“怎么说现在四大境的几位长老都在总坛参加雪湖祭呢,她毕竟是前任的大司命,于情于理不能太怠慢。” 岑歌心神不宁地看着身后紧闭的房门,萧奕白说得没错,即使现在强行扣着他逼皇太子暂时退兵其实也不是长久之计,但白教是异族人心中的神教,这么多年异族的生活环境一天比一天恶劣,大规模的灭族战时常爆发,他们已经被人类的铁蹄逼到了危险的禁地深处苟延残喘,如果白教再被攻陷,那不仅仅是一场战败,那将是信仰的崩塌,会比之前任何一次的失败更加摧毁人心吧? 到底是应该坚守信念殊死抵抗,还是暂避锋芒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或许……还是再尝试唤醒凤姬大人? 这么多年一直有传闻说凤姬大人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她是真的不愿意再倾听信徒的呼唤,还是力不从心根本无法从神眠中苏醒? 第08章:旧人归来 千机宫后殿,谢岚烟正捏着飞影的脸蛋左右晃着看个不停,一抬头看见只有岑青一个人走过来倒也不觉得奇怪。 谢岚烟松开飞影重新拿起湖边的烟枪深深吸了一口,呛人的烟草味让本就噘着嘴一脸不开心的飞影更加快速地跑向了岑青,两人各有所思地互望了一眼,还是谢岚烟率先扬起笑脸主动打了个招呼:“这小姑娘长得倒是漂亮,不愧是灵羽族的后裔,你们在哪捡到的她呀?灵羽族三十多年没有后人出现过了,我都以为早就死绝了呢!” “岚姐姐怎么忽然回来了?”岑青拉着飞影坐到湖边,指尖勾起祖夜族特殊的巫医术帮她揉着被捏红的脸蛋,谢岚烟则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回道,“这不正好赶上了雪湖祭,我也和几个朋友在冰河放荷灯祈福呢,结果看见几只雪夜叉跳出来闹事,呵呵,魔物连雪湖祭都敢造次了,看来这几年白教的处境确实很艰难了吧?” 岑青没有回话,谢岚烟用烟杆碰了碰清澈的雪湖,她知道这是个人工开凿的圆月形湖泊,底部有一个暗藏的机关,只有在每年雪湖祭开启的时候才会由教主施法引出冰河的水源,她的目光凝视着水纹微微笑起,若有所思的问道:“今年的雪湖祭凤姬大人还是没有任何的回应吗?我看白虎军团都已经驻营进入了伏龙镇,她竟然还是不管不问呢,到底是真的身体已经差到无法再出手干涉,还是根本就已经放弃了这片大陆上的异族人呢?” “岚姐姐。”虽然还是尊敬地喊了她一声“姐姐”,岑青的语气已然有些不快。 谢岚烟浑不在意地咯咯笑着——除去外貌上的区别,异族和人类最大的不同在于信仰,传闻中飞垣经历坠天的灭顶之灾时,是凤姬引出自身全部的灵力幻化成一双明艳的火焰羽翼托举着古老的孤岛平安落在海面上,从此那种炽热的、强大的、至纯至净的火焰之息深深的刻在了每个异族人的骨血深处,代代相传被永恒的铭记。 但是人类没有这种特殊的感情,他们的帝王是传说中上天界日月双神的后裔,以日月为名,赐姓为“明”。 那场灾难过后,凤姬因为巨大的消耗陷入颓势,不得不以一种名为“神眠”的法术长时间的沉睡休息,而她隐居的地方是冰河之源,因为有强大的结界隔断外界的干扰,近千年来无论是人类还是异族,哪怕是嚣张跋扈的魔物都无法进入那片水域打扰她,除去自行苏醒,唯一能找到她的方法是白教总坛千机宫后殿的这个人工湖,这是她亲手开凿、引冰河之源的水汇聚而成的“雪湖”,只有在每年雪湖祭的那几天才能由教主施法呼唤她。 当然,她要不要回应则是白教完全无法控制的,虽然她上一次露面只在短短的一年前,但如果继续往前追溯,那至少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显然也不想这么快把关系闹僵,谢岚烟立刻识趣地终止了刚才的话题,面色一转认真地道:“阿青,军阁虽然不是第一次出兵攻打白教,但一直以来都很默契地没有跨过伏龙镇这条临界线,这次不仅直接将大军驻扎进城,好像还是从帝都重新指派了人过来亲自带兵?我听说来的是天征府的二公子……他师承中原昆仑山,和你师父是同门吧?” 果然是几句话就把话题绕回到了她最关心的那个人身上,岑青淡然的点点头,并不掩饰:“嗯,确实是天征府的二公子。” “哦……”谢岚烟的目光则有些迷离起来,“你师父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呵呵,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惹出来那么大的篓子,真就一个失踪一个隐居,放任白教被帝国的军队围剿无动于衷?都说昆仑山的祖训是‘当以慈悲济天下’,我看你师父是一点也配不上如此崇高的训诫,对了,他们是不是还有个女儿?也不知道以后是会继承她爹的花言巧语、还是会继承她娘的愚昧无知呢?嘻嘻……” 不等谢岚烟捂嘴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岑歌竟然也从门外大步走到了雪湖边,不同于妹妹的沉静内敛,这个哥哥给人的感觉无疑是一种极为压迫的强硬,听着语气平静如水,实则每个字都仿佛能激起千层浪:“教主在位的前五年就经常做出一些离经叛道极为出格的事情,据说还是岚姐姐出面平息了教内数位大长老的怨言,一直无怨无悔地支持着他的每一个决定,若说他花言巧语,那也是您惯出来的吧?” “你……”谢岚烟方才还笑盈盈的脸庞转眼阴云密布,在口舌上丝毫不让固执地回了一句,“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你这张嘴可是比阿青强太多了,眼下军阁的白虎军团都兵临山下了,你还有心思挖苦我?呵呵,看来我此行不必出手帮你解围,直接给你收尸更为妥当。” 相视而立的两人气氛莫名紧张,岑歌只是冷眼旁观,咬着最为关键的两个字反问:“解围?” 谢岚烟继续吐着眼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淡定的回道:“白虎军团共有五支分队,巡逻范围覆盖整个泣雪高原,一般不是非常重要的任务不会同时集结,眼下虽然帝都下令要攻打白教,但一个月过去了只有最近的第三队驻守在伏龙镇,集结人数也远远不如预期,这就说明那些当官的自己心里也在打着什么不可见人的如意算盘,白教虽然寡不敌众,但是教内的几门术法可都是能以一敌百的呀!” 她说着话,烟圈里倏然吐出来一只雾化的蝴蝶,谢岚烟眯着眼睛接在手心里,冲兄妹俩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对普通教徒而言白教是至高无上的信仰,但对于咱们这种深谙内部真相的人而言,你们不会真的把白教当成什么冰清玉洁的救世主吧?如果说人类的政权是按照阶级门阀给予的权势地位,那白教则是按照血脉的高低分出了贵贱,血咒、骨咒、分魂和驭虫,哪一个不是踩着无数普通人的生命修炼而成的强大法术?半斤八两的手段而已,没有谁比谁清白。” 岑歌悄无声息地笑了,这种不可见人的东西忽然被拿到台面上,确实让三人心照不宣同时沉默了一瞬,只有歪着头的教主大人一脸好奇地追问:“阿青姐姐说要等我再长大一点才可以学习教内的法术,你们说的是那些法术?” “教你?”谢岚烟伸手捏着小姑娘的脸蛋,意味深长的道,“若是从前,教主大人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但是现在嘛……且不说已经失窃三十年的分魂大法,剩下三门也被人封存不让碰了呀。” “为什么?”飞影好奇地眨着眼睛,不等谢岚烟回答又被岑歌打断,“阿青,带她去别处玩吧。” 谢岚烟抿嘴偷笑,飞影虽是不开心地噘了噘嘴,但一抬头看见大司命严厉的目光还是听话地走了。 谢岚烟感慨万千地深吸了一口大烟,眼睛里有冷锐的光:“剩下的三门术法被你师父以昆仑山的心法封存在了密室里,她说此种武学太过阴暗狠毒,无论对施术者还是被施术的对象都极为凶险,教主一贯偏袒她,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教主就顺着她的意思将其封存,不再允许弟子接触学习。” “那三门术法确实过分阴毒。”岑歌也是眼神一变,但没有反驳她的话——白教的创建者虽是凤姬大人,但自创教以来她本人并不干涉教内一切事务,所谓的四大禁术也是在坠天后的漫长时间里融汇了各路诡异武学的集合体,原本这四门术法只有教主、大司命和一些德高望重的大长老可以修行,迦兰王按照师父的意思将其封存之后就彻底抹去了这条规定,所有人都不允许再接触。 但封存的法术来自昆仑山,他受过师父的指点知道破解的方法,在那段混乱的岁月里,为了应付各怀鬼胎的教徒们,他违规进入密室私自修行了剩余的三门禁术,直到他为了提升修为重新将已经封印的祭坛打开之时,他才终于理解师父的良苦用心——原来那座雕刻着华美红莲花的高大祭坛之下封印着百年来被屠杀的生灵,他们的魂魄被血咒束缚成为神教忠实的奴役,他们的尸骸至今仍沉在祭坛最深处,只要骨咒一声令下就能前赴后继再一次为这个剥夺了他们生命的宗教奋不顾身,而祭坛里飞舞的红色蝴蝶则是驭虫术饲养的死灵,它们美丽妖艳,会翩翩起舞地飞向他人,然后……将其俘获成为新的傀儡。 这三门禁术不仅可以单独施展,更可以在分魂大法的催动下威力倍增,只是分魂大法已经失窃三十余年,他也只是从教内的史书中听闻过一二,并无缘得见。 谢岚烟的手指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一只血色蝴蝶,翅膀一张一合间带着诡异的灵力,她的眸光缓缓收紧:“我是你师父的前任大司命,算是运气好在她滥好人之前就学过驭虫之术,眼下因为雪湖祭,白教总坛附近汇聚了大量的普通人,军阁虽然不会保护异族,但也不能屠杀无辜的百姓,否则他们不至于这么久了还按兵不动,呵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等到雪湖祭结束人群散去,你就没有机会反抗了。” 岑歌站在月下,月华如水洒在他的白色衣摆上,看似静默的脸上有震惊,有迟疑,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谢岚烟轻轻一弹,那只血色蝴蝶轻盈地划过一道弧线,先是点过雪湖的水、再是慢慢地飞到了岑歌的肩膀上,他不说话,只是微微扭头和蝴蝶同样妖冶的眼眸无声对峙着,又听见耳畔传来谢岚烟的喃语:“人类和异族的关系早就势同水火不可能再和解了,这么多年军队大肆入侵,各种灭族屠杀时有发生,异族人生性随遇而安不喜纷争,又分散在各地容易被一个个逐一击破,唯一能让军队吃点苦头的就只有白教了,一旦白教被灭,异族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岑歌终于挥手拍走那只蝴蝶,眼神在锋芒交错的几度变化:“教内的大长老时常说岚姐姐心里只有教主一人,就算教主屡次做出出格的行为,您作为掌管教义的大司命也视而不见地包容他,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岚姐姐忽然变成深明大义、能运筹帷幄的女中豪杰了?帝都局势复杂,皇太子和高总督各自较劲想要争夺军阁的兵权,白教只是他们争权夺势的一颗棋子罢了,可如果公然以禁术屠杀无辜百姓,那是真的会引起民愤将白教置于风口浪尖上的!” “白教杀的人难道还少吗?外人不知道就算了,你——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谢岚烟抬高语调毫不客气地反驳,然后轻蔑地抽着大烟朝他吐出白雾,“你不会想学你师父做个滥好人吧?可你师父根本就不算什么好人呀,皇室那块失窃的沉月就是被她带到昆仑山去了吧?她应该清楚带走那块古玉会有什么后果,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走了,你可知道为了这件事,长公主被皇帝罢黜封号贬为贱民,她倒是逍遥自在,一个人躲到昆仑山再也不回来了……” “够了,不要再提师父了!”岑歌厌烦地打断她,当他踏入祭坛看到红莲花下那片交织着血泊和白骨的森然场面,看到无数蝴蝶掠过他的脸颊和发梢发出耸人听闻的诡笑,那一刻的他差点想将手里的三门禁术彻底摧毁,但是那种极为特殊的纸张在他的法术下纹丝不动,甚至火焰里浮现出一张讥诮的脸仿佛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这是不归路,只要沾染上禁术的力量,祭坛里封印的所有亡魂都会不死不休的纠缠着他。 下一秒谢岚烟就笑吟吟地恢复了常态,小声嘀咕:“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罢了,毕竟现在的白教是你说了算,拿普通人做挡箭牌,总比我们自己和军队血拼要强吧?” 岑歌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像提醒更像警告:“岚姐姐,白教这么多年确实没少杀人,就如同您刚才所言的那样半斤对八两没有谁比谁清白,其实帝都高层根本也不在乎普通人的死活,如果只是私下里杀几个人或者抓回来研究禁术并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但若是公然拿普通人作为筹码威胁……那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退路?”谢岚烟一时怔住反倒被自己手里的烟呛得直咳嗽,但当她疑惑地转向岑歌之时却只看到一个已经远去的背影,对方随意地挥了挥手,低声回答,“岚姐姐先休息吧,您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退路……退路啊。”她再次念出这两个字,神色已然恢复了平淡,随手撩起一只血色蝴蝶轻轻放飞,唇齿轻合以灵术传音,“他似乎还有其它打算……大统领自己小心。” 第09章:莲花祭坛 萧奕白再次见到岑歌已经是雪湖祭第三天的深夜,今夜雪停,月光铺洒在洁白的千机宫上,一片静谧。 今天的岑歌换下了白教大司命那身华贵的羽织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衣,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手指往另一个方向指过去,面无表情地问道:“能动了吗?要是能下床了就起来跟我去一个地方。” 萧奕白一秒都没耽搁赶紧跟着他走出了房间,绕过后殿的雪湖,再穿过后山的墓园,在千机宫的最深处竟然别有洞天的藏着一处高大壮观的祭坛! 瑰丽的红莲花层层绽放,映照着周围的冰川透出璀璨夺目的红色,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萧奕白就清楚地感觉到这座祭坛散发的强大灵力和前方的雪湖截然不同,非但没有那种清澈纯净,反倒是透出令人窒息的死气。 “这是白教最大的秘密,只有历代教主和大司命知道这个秘密。”岑歌远远地指着红莲祭坛,连他这样深谙白教禁术的人都不愿意太过靠近,“飞垣尚在天空之时名为‘箴岛’,当时的异族虽然体格脆弱,但得到天空的庇佑依然保留着许多最原始的特殊能力,比如在水中呼吸,比如像鸟儿一样地飞行,又比如身上散发着奇花异草的香气,坠天之灾发生后,这种能力开始逐渐消退甚至完全丧失,与之对应的则是丝毫没有强化的身体,此消彼长之下,异族人的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只能在人类的步步紧逼下苟延残喘。” “当年的凤姬大人虽然察觉到危机,但她却因为托举箴岛平安坠海消耗巨大而陷入了颓靡,为了让随遇而安的异族人学会拿起武器保护自己,她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大雪原上创建了白教,根据记载,白教始建于坠天后的三百年,也就是距今七百年前,从那以后白教成为异族人心中的神教,寄托了我们全部的信仰。”岑歌仿佛念书一般地说完这些话,然后奇怪地停顿了片刻,扭头对萧奕白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是写在白教史书《六合录》上可以见人的历史,还有很多不可见人的东西——比如,你眼前这个莲花祭坛,它不是出自凤姬大人之手,它是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为了修行禁术而建造的。” 萧奕白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感受着祭坛内部的微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滞住了他的身体,竟然一步也无法再往前了,这一瞬间他瞳孔顿缩,主动接话:“凤姬曾经告诉我,白教的创建者除了她其实还有一个人,那是传说中来自上天界十二神之一的风神大人,连她一直使用的神眠之术也是风神所授,在那位大人临走前,曾经将自己座下一只神兽玄冥幻化的长剑留给了她,而她也将那柄剑命名为‘风神’,一并留给了白教。” “哦?凤姬大人告诉你的?”岑歌似乎并不意外他会知道这些,微笑的眼里有些不确定的因素在闪动,“事实上白教没有留下关于上天界风神的任何记录,凤姬大人本人更是对上天界深恶痛绝。” 萧奕白认真思考着,上天界对于万千流岛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是天空的统治者,可以一眼看穿不同流岛上发生的一切,但是坠天的飞垣对其的记载却非常的少,即使是自诩为日月双神后裔的皇室也没有关于十二神太多的传说,因而上天界对普通人来说更像是写在纸上的天方夜谭,但种种迹象表明上天界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曾经深刻地影响过飞垣。 所谓禁地神守就是其中最为关键的存在,无论是人类还是异族,生命总归是有尽头的,但是禁地的神守不一样,他们保持着不变的容颜,千万年如一日的守护着危险的禁地,传说禁地神守的力量就是源于上天界另一位神明,或许是为了保留‘神’的威严,她们在获得永恒生命和强大力量的同时无法延续后裔,也无法透露和上天界相关的一切信息。 当然,皇室并不承认这种事情,他们自诩神的后裔,怎么会容忍拥有着异族血脉的禁地神守和自己的先祖扯上关系? “或许正是因为凤姬大人的态度,所以《六合录》并未对上天界的风神有记载吧,连我也是察觉到祭坛深处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在压制那些尘封七百年的死灵之后,特意找到了伽罗另一位神守、负责七禁地之一冰川之森的雪瑶子大人询问了内中隐情。”岑歌打破他的沉思,继续说道,“虽然关于上天界的事情无从考究,但凤姬大人对其的态度无疑是极为厌恶的,实在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不得不接受对方的好意,所以她收下‘风神’之后并未使用,而是将其放在了白教总坛千机宫内,之后她就长时间处在神眠中,对教内的事务完全不管不问了。” “所以那柄剑……现在成了镇压死灵的存在?”萧奕白终于完全明白过来,岑歌神色阴郁地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白教的法术是在坠天之后融合了各家武学的集合体,其中不乏海外一些狠毒阴戾的东西,慢慢地,在经历了数代教主和大司命的逐步研究后终于演变成了如今的《血咒》、《骨咒》、《驭虫术》和《分魂大法》四门禁术,为了修行这四门禁术,他们在千机宫后另外修建了这处祭坛,将七百年来杀戮的无辜之人镇压在红莲花下,然后利用他们的血、骨和魂魄作为守护白教的最强武器,萧奕白,不是我危言耸听的吓唬你,如果军阁执意要踏平白教,那我也可以拔出风神释放全部的死灵和你们同归于尽。” 说完这句话两人心照不宣地抬眸互望着彼此,萧奕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是极为冷定的回答:“如果你真的要这么做,那现在就不应该带我来祭坛告诉我这些秘密。” “因为这么做没有意义,异族想要的只是和你们一样平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利,并非要争权夺势一统天下。”岑歌果然是笑了,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无奈的道,“且不说以我的力量并不能完全操控它们,就算死灵杀了入侵的军队,但在那之后就会挣脱禁锢成为无主的魔物,它们会比雪原上常见的夜叉罗刹更为凶残,你们人类还有其他的军队保护啊,可是异族人拿什么保护自己呢?我和你们赌这口气没有任何的意义,只会让本就处境艰难的异族人雪上加霜罢了,我带你来此只是为了提醒你,除非你一剑就能斩杀尘封七百年的死灵,否则无论如何不要破坏莲花祭坛。” 萧奕白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忽然又道:“这玩意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被破坏吧?” “咦?”岑歌冲他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神情,“被你发现了?” “你们白教三十年前曾发生过一次叛乱,如果祭坛那么容易被破坏,当年肯定就出事了。”萧奕白振振有词的回答,瞥见岑歌摆手笑了笑,“确实,因为风神本身就有极强的压制力,我不清楚三十年前那个叛徒到底有多少实力,但如果我要强行破坏它和你们同归于尽的话,我可能自己就得先搭上半条命,不过——如果你们非要逼我,半条命我也不在乎。” 他带着萧奕白继续往前走,那袭和白教格格不入的青衣无风自动,岑歌宛如梦呓地叹道:“你弟弟师承昆仑山,他们那的弟子服就是这种很寡淡的青色,我虽然没有去过那里,但师父教过我一些法术和剑术,我偶尔会穿上这种颜色的衣服幻想自己也是昆仑山的弟子,呵呵……师父发现祭坛的秘密后曾经尝试消灭了一部分的死灵,但是她有了身孕之后教主就不让靠近了,再到我执掌白教,这地方快二十年没有再启用过了。” 萧奕白低着头沉思,眼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罕见冰蓝色,让他此刻的神色看起来冷漠如冰雪:“岑歌,祭坛下面被屠杀的……只有人类吗?” “不。”岑歌没有隐瞒,他一直看着前方那朵闪烁着妖冶的光芒的莲花,带着微微的茫然和悲凉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止是人类,还有很多很多的异族,因为屠杀人类会遭到军队的肃清,但是屠杀某些隐蔽的异族村落,不仅不会受到任何责罚,还能心安理得地把责任推给你们,毕竟……坠天的这一千年里,大规模的灭族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萧奕白不解,木愣地回头看向浅笑的岑歌:“所以你为何还要固执地保护白教?它真的值得你拿命来守护吗?” “因为它是信仰——萧奕白,信仰是不能崩塌的。”岑歌的声音依然平静,“最开始修炼禁术只是为了获得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只是时间会泯灭这些东西,人心会因力量而无限膨胀,但即使如此,大多数普通信徒其实根本不会武功和术法,他们就是靠对白教的信仰才能在这片恶劣的土地上生活至今,你看见雪湖祭上那些祈愿灯了吗?都是些再平凡简单不过的小小心愿,合家团聚、健康幸福、相守一生,为什么连这么微小的心愿你们人类都要残忍地剥夺呢?” 萧奕白毅然决然地跟上他的步伐,斩钉截铁地道:“如果你真的想实现这些愿望,现在就该听我的立刻遣散教众,太子殿下能改变这个国家!”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上了祭坛,下方沉睡的蝴蝶被惊醒,一只只翩翩起舞地围着他们盘旋起来,岑歌不动声色地避开这种诡异的生物,继续说道:“为了自保我确实也修炼过禁术,不过一直只是驱使祭坛里的力量为自己所用,萧奕白,你相信吗——我虽然掌握了三门禁术,但我没有再滥杀过任何人,甚至这么多年,我都在自不量力地想要彻底消除这份隐患,就像……师父曾经做的那样。” “我相信。”萧奕白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了他的疑问,反倒是岑歌好奇地追问,“为什么这么相信我?我们是敌人。” 他咧嘴笑了,那样清澈的笑容完全不像是一个出身在帝都门阀里的权贵公子:“如果你是那种人,明溪不会一直让我做说客希望你能加入风魔。” “明溪……你喊他‘明溪’,那可是皇太子的名讳,真就一点不避嫌呀?”岑歌瘪嘴挖苦了一句,目光顿沉,“萧奕白,太子殿下到底想做什么?他深受皇帝的宠爱,年纪轻轻就是三阁两宫之首、墨阁的阁主,可以协管天下政务,飞垣早晚都是他的,何必暗中创立‘风魔’这种十恶不赦的组织,用卑劣的手段铲除异己呢?” 萧奕白压低语气,终于说出了某些本不该草率说出的隐情:“根据我们的调查,陛下这几年痴迷养生,似乎在研究一种古怪的‘永生术’,大范围抓捕异族也是为了进行永生术的试验,并且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这件事没有对外公布,我们对此的了解也很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禁军总督高成川也牵扯其中,如果让他们永远地控制着飞垣的政权,那这个国家只会越陷越深直至彻底毁灭!” “永生术?”岑歌猛然一怔,“如今异族的生命虽长短不一,但大多数比人类更长寿,据说在坠天前人类的生命也比现在长上三倍多,他们这是妄图恢复当初的能力?” 萧奕白的眼睛微微阖不知是掩藏了什么表情,再睁开的时候眸子锋芒雪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没有继续解释这个问题,而是用一种极为强硬的态度再次强调:“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你记住,我不是你的敌人,他们才是。” 岑歌沉默着,今夜是个难得的雪停之夜,头顶的天色在月光下显得清澈透亮,清冷的风从冰川外围拂来,撩拨着他的内心百感交集,许久,仿佛是被什么情绪刺痛了心脏,岑歌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在自己眉间,叹息般地低道:“明天我会让阿青召集教徒提前进行传教洗礼仪式,然后让他们全部离开总坛。” 萧奕白一喜,随即又担心地追问:“大多数教徒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对白教极为忠诚,肯定是宁死也要以身殉教,不会轻易退缩半步吧?” 岑歌点点头,眼色却是出奇的沉静温和:“白教的势力基本集中在伽罗,不过羽都、东冥和阳川境内也还是有不少信徒的,我如果说是让他们去搬救兵,这么神圣的任务应该没人会拒绝吧?” “也是。”萧奕白拖着下巴自言自语,“先把教徒撤走,然后你跟我回去见太子……” “我不能走。”岑歌打断他,不以为然地摇头,“萧奕白,我说了信仰是不能崩塌的,我可以败,决不能逃,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一定要守在千机宫阻拦所有妄图闯入的敌人,让你弟弟带兵攻上来吧,他在冰河放的那盏荷灯上写下的“潇”字是我师父的女儿,呵呵,让他来吧,正好让我看看他够不够格、配不配得上师父的女儿。” “你真的会被杀的,他的剑法强到足以抵御法术。”萧奕白凛然神色,显然不同意这种孤注一掷的决心,岑歌的眼神闪了一下,却依旧微微摇头,“不用说了,我只有一件事要拜托你,阿青和飞影……你一定保护好她们两个。” 没等萧奕白再说什么,那袭青衣已经无声的掠过红莲祭坛,独自返回了千机宫。 第10章:鏖战月下 就在雪停的同时,一只由军械库制作的机械蜂鸟飞跃大雪原落在萧千夜的窗台上,当天晚上白虎军团拔营从伏龙镇撤离,出师未战而退兵,这显然是会动摇军心影响士气的事情,但此时的罗绮已经完全顾不上去安抚营中的战士了,他亲自绑着几个商队打扮的人带到了萧千夜面前,脸上堆着谄媚又讨好的笑极力为自己辩解:“二公子,那两颗离火珠就是由这支商队进贡上来的,我真的没想到他们会别有用心毒害你们啊!人我已经全部抓起来了,任凭您处置!” 萧千夜只是冷冷的扫了一眼跪成一排的几个商人,这种一看就早就串通好口供的审讯他一分钟也不想浪费,干脆直接挥了挥手示意罗绮自行处理。 相比这件事,他更为关心的则是手里这只来自帝都总部的蜂鸟,军械库仿造蜂鸟的雏形为三军制作了这批精湛的机械,可以快速地将命令传达给各地的守军将领,每一只蜂鸟的身上都会刻画着各部的标志便于区分,而他手上这只则是金粉镶边,左右双翼分别绘制着日月图腾,很显然——这是皇太子的命令。 机械蜂鸟虽然速度快,但伽罗的泣雪高原面积广阔,加上极端恶劣的暴风雪气候,即使是巧夺天工的机械蜂鸟也得飞行两天左右才能抵达伏龙镇,皇太子命令撤兵的原因无疑是为了他大哥萧奕白,若是按照时间来推算,应该大哥前脚被岑歌带回千机宫,太子殿下后脚就知道了这件事,否则蜂鸟不会这么快飞抵他的手里。 太子远在帝都城,他又是怎么知道这边的情况的?大哥和太子殿下之间莫非有什么特殊的联络手段? 离开飞垣十年,两国信息闭塞又路途遥远,虽然他本人还是凭借各种关系如愿以偿地去了昆仑山,但是天征府作为帝都的门阀世家,自然是要主动避嫌不能经常和一海之隔势力颇大的修仙宗门太过亲密,因而这么多年他和家里也只有一些书信上的往来,但是爹娘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大哥那些匪夷所思的传闻。 还记得回家的当晚,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一个人走到空荡荡的府邸前,大哥提着夜灯站在门边等他,久别重逢的孪生兄弟竟然保持着沉默互望着彼此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在他准备踏入家门的那一刻,一顶华丽的轿子从大道的尽头抬过来,皇太子忽然到访,一双浅金色的眼睛微微含笑地看着他。 他在昆仑山那种与世无争的地方生活了整整十年,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该有的礼数就那么傻站着发了半天呆,直到大哥捂嘴偷笑推了推他的肩膀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慌忙地在记忆里找寻幼年时期爹娘教过的礼仪,但皇太子已经先他一步主动伸手搀扶住了他的手臂,一个眼神示意他不必多礼——那是一个病气的青年,面容苍白如纸,却又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萧千夜下意识的揉了揉额心,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说到身体,大哥的身体状况才是真的让他极为担心,他们小时候也是按照帝都城皇亲权贵的惯例进入了军机八殿和法修八堂学习,大哥对那种冗长沉闷的课程提不起一点兴趣,经常半路逃课不知所踪,但即使如此,每半年一次的考试他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拔得头筹,让那些对他不满的导师教官哑口无言,那时候他的身体还是健康的,不像现在总是夜咳不断,脸色也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疲惫。 就在他分心之际,一只白色的纸鹤从窗外飞了进来,萧千夜瞬间回神,第一反应是本能地扣住了手边的剑灵,那只纸鹤扑扇着翅膀肆无忌惮地落到他面前的桌子上,直接展开变成了一面奇妙的光镜,萧千夜蹙眉看着镜子里的画面,萧奕白靠在床榻上喝药,相比起当时在冰河旁边毒发攻心让皮肤瞬间暗沉乌黑,这会他的脸色倒是真的好转了不少。 这面光镜仅仅维持了数秒钟就破碎消失,仿佛是在以这种方式无声地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千夜倏然扭头看向房间另一边悬挂着的地势图,又拿起这些年针对白教的战报反复对照着再研究了一遍,说来奇怪,白教虽然是个拥有着广大信徒势力颇为强大的神教,但其并没有很明确的教义,甚至连雪湖祭这样的祭典也是从中原文化演变而来,它的总坛千机宫位于泣雪高原上,在其背后百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块连接着天际的巨大雪碑,传说那是上天界的某位神明留下的,记载了飞垣坠天落海的真实历史,但一千年以来没有人能接近那块雪碑,连飞鸟路过都会被内部强悍的神力搅成碎片,军队也会绕道巡逻,因而也没有人真的见过上面是不是记载了历史,一切都是谜团。 那块雪碑就是白教的信仰所在,一个一千年无人靠近过的东西,竟然牢牢抓着每一个信徒的心,虔诚地信奉着它。 萧千夜的手指忽然一抽筋,连带着面部的肌肉也情不自禁地跳了一下——一年前天征府灭门后,唯一的幸存者萧奕白就是被凤姬从千里之外的帝都城直接带到了雪碑附近,只是后来大哥什么也记不起来,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他心不在焉地凝视着纸鹤消失的地方,摇头甩去脑子里冒出来的各种繁杂,毕竟萧奕白还在千机宫内,他怎么的也不能拿大哥的生命冒险,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大哥出事! 一时间心烦意乱,萧千夜提着剑灵走出了房间,军队虽然是撤出了伏龙镇,实际上这么多年白虎军团的驻营地本来就在城外的平原上,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影响。 他一出来就看见罗绮迎了过来,应该是一直在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立刻笑吟吟地讨好着:“今晚上虽然雪停,但伽罗这边的天气反常多变,还有很多难缠的魔物作祟,这么晚了公子还是不要出去免得遇到危险。” “我就在附近走走。”萧千夜婉言拒绝,不等罗绮回话就已经大步走出了军营。 一直往前走,沿着伏龙镇有一条水流平缓的冰河支流,因为雪湖祭的原因眼下河面上漂着不少明晃晃的荷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河边,看着一盏盏橘色的灯从自己眼前缓缓远去,倏然就有了一刹那的失神。 萧千夜苦笑着揉了揉额头,蹲下身在冰天雪地里撩起湖水用力洗了一把脸,回来不过半年而已,他的心情却一天比一天更加烦躁,明明也没有什么特别烦心的事情,他却总是感觉有一层散不去的乌云一直围着自己萦绕不散。 再等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冰河上的荷灯竟然一瞬间全部消失了,萧千夜一惊立刻紧握着剑灵观察了一周,远远的有一盏泛着蓝光的荷灯顺流漂了过来,在漂到他面前后诡异地停了下来,灯芯的光迷离而梦幻,只有中间那个小小的字一瞬间刺痛了他的双目——潇?是他前几天放的那盏荷灯? 不可能,这是完全两个方向的冰河支流,他放的荷灯绝对不可能顺流漂到这里来! 剑灵勾起剑气护住身体,他终于看到了河对岸隐约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萧千夜暗自惊讶,军队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什么人胆子这么大敢在这种地方公然挑衅? 下一秒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反常,虽然看不见,但他似乎是被无声无息地拖入了某种强大的空间结界里,刚才还在耳边呼啸的风声转瞬就消失了,鹅毛大雪幻化成一滴一滴五彩斑斓的光球诡异地悬浮在空中。 暗部的大统领踏着水流朝他走来,他的脸庞掩埋在光晕里完全无法看清,只有胸前故意点燃的红莲花仿佛能滴出血来,声音更像是隔绝了时空根本听不出男女老幼:“公子深夜离营孤身散步,难道就不怕遇到什么妖魔鬼怪吗?” “妖魔鬼怪没遇到,装神弄鬼的已经在眼前了。”萧千夜冷声回应,七转剑式毫不客气地朝着对方击落,水面被剑风撩起了波澜,来人轻盈地避过漩涡,竟然是凭空踏着空气在敏捷地躲避,电光火石的刹那两人已过数十招,然后各自退步隔着河水冷定的看着对方。 相比起震惊,此刻萧千夜的心底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力量的不安,他虽然不擅长法术,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接触过,只是昆仑山的各种法术都给人以如沐春风的感觉,和眼前这个神秘人表现出的阴冷诡异完全不同! 当七转剑式撩起水浪进攻的同时,那个人指尖会有妖艳的血光一闪而逝,随即水流也被染成同样刺目的鲜红色,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反方向的朝他刺来,剑灵砍破水刺,他竟然真的从清澈的冰河里嗅到了一种浓郁的血腥味! 暗部的大统领轻轻握合了一下五指,剑锋没有砍到他的身体,但他确实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皮肤传来撕裂的剧痛,是被无形的剑气所伤。 “白教的人?”萧千夜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对方胸口那朵鲜红欲滴的红莲花,说话依旧是那般的决断干脆,“你不是教主不是大司命,难道是那群装腔作势的大长老?这么快就坐不住主动送上门了吗?” 来人模糊的容颜上残留着一抹复杂的冷笑,听见这样的问话直接淡然的点点头。 为了啃下白教这块硬骨头高总督在暗中部署了很多年,只是受过迦兰王和云秋水指点的大司命岑歌太过棘手才不得不一拖再拖,前任萧阁主意外去世之后,总督大人本想顺水推舟将自己人扶上位,结果又被皇太子搅局拦了下来,没多久萧阁主次子、天征府的二公子从昆仑山返回,带着惊艳绝伦的剑技一下子就吸引了皇帝的目光,如果这次再让他顺利拿下白教,那么总督大人觊觎已久的军阁就会被皇太子揽入手中!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阻止白教被这个人攻下,若是能借机挑拨让其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然后让高总督渔翁得利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如果撇开高总督的如意算盘不谈,他本人只想看到伫立七百年的异族神教被踏平而已,至于那个让皇太子和高成川都虎视眈眈的位置落入最终谁手,他根本一点也不在乎。 想到这里,大统领仰起头定定看着天空,伴随着他指尖轻轻的挥动,上空的暴风雪竟然真的在强大灵力下散去露出一轮皎洁的新月,片刻之后,月光逐渐被血雾覆盖,萧千夜微微蹙起眉头,对术法极为生疏的他眼下根本无法判断对方到底要做什么,只能谨慎的握着剑灵提防他的一举一动,然而河对岸的人却倏然吐出一口叹息,饶有兴致的问道:“二公子可曾见过白教的禁术?以血为引,以骨为媒,至生至死,永服圣教。” 他对着血月抬起手来,五指纤细修长,在血雾下仿佛透明一般能清晰地看到血管,同一瞬间,月光里竟然呼啸飞出来数只死灵! 萧千夜眼里有惊讶的光芒一闪而过,当机立断的出手连续砍击,剑灵割过死灵虚无的躯体,却有一种泥潭深陷的不适感让他喉间一酸干呕了一刹。 对岸的人盈盈笑着,故意压低声音将白教隐藏的秘密不经意地透露给他:“这才几只死灵就让二公子恶心了吗?呵呵,那如果他日您带兵攻上千机宫,可千万记着绕过莲花祭坛,否则那下面尘封七百年的罪恶……恐怕会让您反胃到当场呕吐吧?” 萧千夜深吸一口气立刻镇定下来,最初的不适过后他的剑势反倒更加凌冽逼人起来,不出片刻,白色的剑芒搅碎最后一只龇牙的死灵,萧千夜点着河水瞬间位移到了对岸,就在他手腕继续转动准备一剑砍下对手脑袋的刹那,脚下的积雪倏然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咔嚓”声,那种僵硬如机械的声音让他瞬间警惕收剑回防,果然下一秒一只恐怖的白骨之手从雪下窜出,没有皮肉的骨骼在咔咔作响,是同样握住了另一根骨头作为武器朝他攻来! 他大跳一步,为了保持安全的距离不得不重新回到了冰河对岸,那个人在月下舞动着十指,唇齿无声的翕动仿佛是在念动什么咒语,而在他的灵力牵引下,越来越多的死灵凭空浮现,越来越多的白骨也破土而出! “这里可是大雪原啊,死几个人是很寻常的事情。”暗部大统领不怀好意的低语,一个字比一个字讥讽,“就许人类滥杀异族,不许我们抓几个人类施术?呵呵,二公子是昆仑山的弟子,做人可不能这么双标才好。” “果然是个邪教。”萧千夜的眼神冰凉得可怕,殊不见这一刻那张一直模糊不清的容颜上扬起了一个如愿以偿的诡笑,大统领的身影很快隐入月光里,死灵呼啸而来,白骨前赴后继,而激烈的厮杀过后,从被砍碎的骨头碎片里又悄然飞出了无数红色的蝴蝶,一只一只扑扇着翅膀眼见着就要朝后方的军营里飞去! 他的声音已经很远很远了,顺着风飘到萧千夜的耳畔:“二公子小心呐——被蝴蝶依附的人,会成为白教忠实的傀儡。” 来不及再管那个远去的身影,萧千夜追着飞舞的蝴蝶毫不犹豫地提剑冲回了军营。 第11章:不复当初 雪湖祭的第四天,在经历了一整夜难得的雪停之后,清晨的阳光格外澄澈地照耀在白虎军团的大营里。 和此时明媚的天气截然相反的则是萧千夜脸上阴云密布的神情——昨晚上他追着那群诡异的血蝴蝶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当时已经有几百只在大营上空飞舞,他立刻施展七转剑式中的剑影将其全部凝滞在空中,原以为应该是一只不漏地将其全部斩杀了才对,然而他才准备命人仔细检查一下有无漏网之鱼的时候,噩耗从后方的军医帐中传来,三个大夫在驭虫术的控制下,拿着手里的柳叶刀直接杀掉了几十个正在养伤的战士! 现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排遗体,三个神志不清的大夫洋溢着诡异的大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一个对视的刹那他就感觉到这三人体内的驭虫术更为强大,仿佛隔着他们的瞳孔还是另外一束阴冷的视线在遥遥注意着他的行动。 一个年轻的小战士面无表情地安排着其他人快速清理了现场,仿佛这是一件早就司空见惯的事情。 萧千夜紧蹙着眉头,胸口憋了一口沉闷的气无法排解,他在昆仑山这么多年一直是以剑术为主,并未过多的涉猎过法术领域,万万没想到回到故乡的第一战就会遭遇如此精通术法的对手,昨夜那些凭空掠出的死灵,从雪地里冒出的白骨,还有无声无息潜入军营的蝴蝶,莫非就是大哥提过的白教的禁术? 他知道师叔云秋水曾经担任过大司命一职,也知道她确实收了两位非正式的弟子,但不知她在白教的那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云秋水自回到昆仑山之后对此间所有的过往一律闭口不提,仿佛她从未来过这座一海之隔的孤岛。 “公子,这些战士的遗体要如何安置?”在他揉着额头心神不宁之际,一直在帮着清理的小战士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萧千夜下意识地抬头扫过那些铺着白布的尸体,只觉得心底有什么地方被狠狠地扯痛,又立刻避开了视线,低声回答,“伽罗气候恶劣道路也不通畅,还是就近找地方安葬吧,查清楚他们的身份,到时候好好和家属交代……” “不能直接安葬的。”小战士看着他,对这个第一次来到大雪原的贵族公子一字一顿地提醒,“白教有一门名为‘骨咒’的法术,如果直接安葬的话,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成冰尸,有需要的时候会被白教的人控制袭击军队,不需要的时候就会一直如行尸走肉般地游荡,如果我们的战士死在白教附近,那么就只能一把火烧成灰烬了。” 萧千夜和他对视着,忽然抬手支退了房间里的其他人,微微笑道:“既然你知道处理的方法,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再问我一遍?” “我只是按照规矩办事,公子是皇太子钦点的主帅,罗将军打过招呼,军中任何事情都要经过公子首肯才能行动。”小战士并不畏惧对方的身份,那样死板又认真的回答倒是瞬间吸引了萧千夜的兴趣,他习惯性地转动着手中的白色剑灵,似乎是有了新的想法主动问道,“他倒是会做人,这么快就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了,你叫什么名字,在军中多久了?” 小战士有些意外,迟疑半晌才站直背脊回答:“我叫严明,是伽罗本地人,入伍三年一直在白虎军团。” “才三年啊……”萧千夜自言自语地接话,上下打量着他,“看你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既然入伍当了军人,为何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这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有的气势,军阁的战士在正式入编之前都要经过军机八殿的集训,教官应该会告诉你们要像雄鹰盘旋于寰宇,矫健、骄傲、自由,带着荣耀和梦想,忠于国家和人民。” “啊?”严明呆了一瞬,在反应过来之后竟然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讥笑,丝毫不顾眼前的男人是帝都天征府的二公子,阴阳怪气地回答,“三名军医被敌人的法术控制着杀了人之后,罗将军可是第一时间就找理由脚底抹油跑得远远的,生怕慢一步就会被传染呢!公子这种时候竟然还记得教官们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呵呵,您可知道现在的军阁形同虚设,大家都在混吃等死,谁也不想真的拼命。” “嗯。”这一次的萧千夜竟然只是非常平静的点了一下头,显然对方口中的嘲讽他已经切身实地的感受过了,他知道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因为高成川的步步紧逼不得不让出了一部分的军阁席位,只是眼下的状态比他预料中还要严重得多,他虽然还没有去过军阁在四大境的其他分部,但单是一个罗绮已经很让人吃惊了,那种胆小怕事武功也不高的人是怎么带领白虎军团和白教作战的?那几本送到他手里骁勇的战报卷宗……应该是假的吧? 萧千夜略一思忖没有主动揭穿这些疑点,话题一转回到当下:“我看过近三十年针对白教的作战汇报,除了迦兰王时期的白教以绝对的优势曾经逼着军阁几度后撤,其它时候基本都是以伏龙镇为界,军队一旦越界就会遭遇各种古怪法术的偷袭,其中又以各类凶残的虫子为主,这期间我们虽然有几次尝试从登仙道强攻,结果都是以军阁主动退兵收场,最近的一次正好在是三年前,你可有参与过那一战?” 说起这件事,他很清楚地看到面前这个少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刹,然后才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压住了什么深藏心底的恐惧,低头回答:“嗯,三年前我确实参与了那一战,当年我才入伍,满脑子都是教官们宣扬的荣耀梦想,我什么都不怕,只想尽自己的一份力为国效力铲除邪教,当年带队的人就是罗将军,不过他只走到半途就找借口去了最后方,突围的战士冒着大雪好不容易来到登仙道的尽头,结果……转眼就全部消失了。” “消失了?”萧千夜一惊,立刻想起自己之前研究白教地图的时候曾经发现从神农田到登仙道确实有一段空白的道路。 严明紧紧攥着拳头,咬牙:“那地方古怪得很,风雪是一瞬间铺天盖地压过来的,能听到比魔物还要恐怖的哀嚎声,还有数不清的白骨从雪中一根根冒出来,我……我当时被吓傻了站在原地没有动,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的战士都消失不见了,我的眼前似乎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我不敢过去。” 严明捂住脸,绝望和痛苦接踵而来,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羞愧:“我其实真的没资格说罗将军什么,那个时候我也退缩了,我是因为自己的软弱才捡回了一条命,而和我一起冲上去的其他战士都死在了那里,没多久后方就传来撤退的命令,我没有任何犹豫头也不回的就逃跑了,呵呵,什么荣耀什么梦想,那一瞬间我只想苟活下来,好在之后的三年里帝都没有再下令进攻白教,我和所有人一样混吃等死,私心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惹上白教了。” 萧千夜抿了抿嘴,他不觉得意外,只是有种强烈的失落——曾几何时,军阁是他的梦想,那身锃亮干练的银黑色军装,也是他自幼就憧憬的色泽。 不知沉默了多久,萧千夜提着剑推开房门,他的脸颊映着清晨的阳光,有斑驳的光晕在脸颊上浮动,忽然扭头正色看着还在发呆的少年,微笑着说道:“白教我一定要攻下,只有攻下白教我才有资格拿回军阁,拿回你们失去的荣耀和梦想——不过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我一定站在你们的身前,永远站在最前方。” 严明恍若失神地看着他,那个人随意地挥了挥手,很快背影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一直走到前方大营,罗绮搓着手好声好气地迎上来装腔作势地询问了情况,萧千夜转着剑柄似乎是有什么在意的事情,低声叮嘱:“我出去转转,罗将军再派人好好检查一下有没有漏网之鱼,不仅是那种红色的蝴蝶,还有飞蛾、蚂蚁等等,都要留心。” 离开白虎驻营地,萧千夜绕过伏龙镇沿着冰河的支流一路往下走,伽罗因为恶劣的气候和贫瘠的环境影响并没有像其他三大境那样形成人口众多经济繁华的大都市,类似伏龙镇这种几万人的小城都已经极为稀少,这里生活的人更多是沿着冰河流域群聚在一起,这些村庄仿佛一个个点缀在大雪原上的明珠,串联起这片古老又神秘的土地,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伽罗是飞垣唯一人类和异族勉强能和睦共处的地方。 这次奉命来到伽罗前,他曾经认真翻阅过军阁最近三十年的卷宗,帝都高层虽然视异族为玩物,但对于他们的特征、习俗和生活场所还是有非常详细的记录,这一百年以来军队对异族的大规模剿灭确实很频繁,但如果仔细研究就会发现这些灭族任务都是针对一些血统强势、人数众多的异族,而对于那些没有太大威胁的种族则并没有赶尽杀绝,尤其是伽罗这种地方,异族弱小而零散,又和人类比邻而居,真要对他们进行灭杀不仅费时费力也没有任何好处。 然后他就发现了其中一些非常违和的反常,在军队并未出兵的前提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些村庄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而且事后的调查发现那似乎不像是遭遇了天灾或者魔物的侵袭,因为建筑完好无损,只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更奇怪的是这种现象从二十年前左右开始忽然停止,未再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 出于好奇他直接调出了近五十年的卷宗,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共同点——每当白教有新任教主或者大司命上任的时候,这种情况就会频繁发生,再想起大哥和自己提过的某些禁术,他不得不怀疑那个被异族人奉为信仰的白教,应该在暗中做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事情,毕竟越是强大的法术对修行者自身的要求越高,如果是有能力坐上教主和大司命位置的人,他们一定会尝试进行更为高深的修炼。 二十年前白教已经进入到迦兰王掌权的时代,和师叔云秋水应该也是在这不久后就相识相爱,迦兰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无从得知,但是师叔的品行他是深信不疑的,如果是师叔察觉到了内中隐情加以阻止,那么这种反常从那时候起忽然消失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时间上倒是差不多能对得上,但这些事情只是他个人的猜测并无实际证据,毕竟即使是手眼通天的帝都高层对那个大雪原上的神教实际了解也很少很少,而近些年的白虎军团的守将都是罗绮,那种浑水摸鱼的性子自然也不指望他能有所作为了。 他也认真看过帝都高层提供的地图,千机宫三面都是险峻的冰川,唯一适合军队强攻的道路只有正前方的登仙道,登仙道自伏龙镇起往上约有七十里,地形不算特别曲折,关键还是得看天气情况,但是这种靠近邪教的地方会受到对方法术的影响,也许上一秒还是风和日丽,下一秒转瞬就能遭遇暴雪侵袭。 过了登仙道再往上就会进入总坛范围,邪教在千机宫前开垦了一大片农地用来栽种各种药材,这块地被称为“神农田”,但是从神农田到登仙道则有一处长约一里的空白,无论是大举进攻还是小规模的突袭,所有的战报无一例外终止在了这个地方。 “空白的一里路……”萧千夜若有所思,对方虽是个手握各种古怪术法的邪教,但是根据近些年的调查来看最棘手的只有两位大司命,与其带着军队冒险强攻,或是还是他找机会直捣黄龙尝试突围比较好? 昨晚上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识到那些禁术的可怕,明明对手就在眼前,他竟然一点也看不清敌人真实的容貌。 坦白说,他没有把握能赢下那个人,如果白教之内还有和他一样强的敌人,这一战就会比之前预计的更为凶险,他不能让毫无术法根基的普通战士贸然涉险白白丢了性命。 沉思之间萧千夜已经独自来到了登仙道,虽然雪湖祭已经过半,但过来挂灯的人流并未减少,他左右观察了一会,避开人群往另一边走去,目前军阁驯养的十支军团里就有三支是以飞禽为主,训练有素的战士可以骑乘在鸟背上巡逻作战,但是伽罗因为气候恶劣并未配备飞禽,以至于每次针对白教的进攻都格外费劲,不过昆仑山有御剑术,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御剑绕过去试探一下虚实。 他在脑中认真回忆着白教的地形走势,三面环绕冰川,易守难攻,只有登仙道勉强适合人类的战士通行,但大哥毕竟还在山上,他当然不能以御剑术招摇过市的走大门闯进去。 萧千夜低头看着剑灵,一个想法忽然冒起——后方!白教背靠泣雪高原,那里有一块上天界留下的、据说记载了坠天历史的巨大雪碑,连飞鸟路过都会被内部凶悍的神力影响选择绕道,当时大哥被凤姬带走也是去了那里,他自幼就听过雪碑的传说,只是性格使然并不怎么感兴趣,如今既然已经到了附近,不如借机过去调查一番,若是能更多的了解那个诡异的“神教”,顺手还能把大哥救出来就再好不过了。 第12章:恩怨如织 夜幕再一次降临之后,暗部大统领悄无声息地来到神农田,很远就看到谢岚烟神色凝重地捏着一只蝴蝶,直到他走到面前也没有察觉。 “好歹也曾是白教的大司命,警觉性这么差了吗?”他轻声打断对方的思绪,谢岚烟僵硬地转过脸,但她的目光只是疑惑地从这个人身上掠过就直勾勾地望向更远处,低道,“大统领,那个人真的没有学过法术吗?” 大统领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点头回答:“根据暗部的调查和这半年的表现来看,萧千夜的法术修为基本可以用忽略不计来概括。” “昨晚上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我放出去的三百只蝴蝶全被杀了。”谢岚烟咬牙提醒,将信将疑地质问,“这种蝴蝶是用白教的驭虫术饲养而成,一般的武器是无法将其斩杀的,只要落在人的身上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身体,他返回军营的时候我的蝴蝶已经提前一步抵达了,结果竟然被他几剑全部凝滞在空中动弹不得,再等我想控制它们挣脱的时候,他的剑气幻化出无数剑影,就那么直接将所有蝴蝶碾碎成粉末了。” 大统领并没有觉得很意外,作为一个对白教各种禁术都极为熟悉的人,他自然早就清楚谢岚烟的那些蝴蝶在靠近军营之后很快就被消灭了,出于好奇,他是自己又暗中操控了另一批蝴蝶过去才偷袭得手,这会反倒饶有兴致地挖苦道:“昆仑武学本就博大精深,剑术修炼到极限自然足以斩妖除魔,对了,谢姑娘的情敌不就是昆仑山的女剑仙嘛,那你对他们的剑术应该不陌生吧?” 一句话就让谢岚烟气得火冒三丈,她恶狠狠地掐灭了手心里的驭虫术,又碍于面子依然趾高气扬地冷哼了一声,反唇相讥道:“大统领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讨厌,难怪长得如此俊美,始终不讨女人喜欢。” “迦兰王的那张脸很讨女人喜欢吧?”大统领根本就不介意,他笑嘻嘻地坐在岩石上,仿佛闲话家常一般侃侃而道,“实不相瞒,当年那位迦兰王属实是让暗部吃了不少苦头,连高总督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也主动命令我们暂避锋芒,他应该就是在那段时间认识了昆仑山女剑仙云秋水,一个将白教推上巅峰的男人,放着自己教内身份高贵、容貌无双的大司命无动于衷,反而对一个中原女人一见钟情,看来感情这种东西,真的不是单凭脸蛋就能左右的嘛。” 两人同时抬头,一人眉眼含笑,一人咬牙切齿,大统领并不在意对方神色里的怒火,添油加醋地道:“迦兰王有妻有女,谢姑娘何必对他念念不忘呢?难道动了真心的女人,真的会变蠢?” 谢岚烟忍着心头的怒火发话:“哼,大统领这样的人,肯定是没有遇到过真心喜欢的人吧?” “确实。”对方不仅没有反驳,反而认真地点了点头,谢岚烟扬唇讥讽,“那就等你遇到这个人再来和我讨论这个话题吧。” “如果有这样的人……”大统领微笑着,眼里的光芒冷酷雪亮,声音却是平静而愉悦的,“我会亲手杀了她。” “什么?”谢岚烟怔住,看见对方故意龇牙扬起一个大笑,“因为我不想变得和你一样蠢。” 谢岚烟厌恶的瘪瘪嘴,不想继续这个不快的话题,提醒:“就算有什么恩怨,那也是我和云秋水之间的私事,对于白教我还是有感情不愿意看到它被灭的,所以我才会过来,咱俩是合作关系,大统领不想这么快把关系闹僵吧?” 暗部大统领连忙对她拱手作揖,虚伪地道了个歉,好声好气地将话题转回当下:“之前你传信说岑歌另有打算,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或许是被他刚才的态度惹得大为不快,这会的谢岚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态度强硬地反问,“你先告诉我迦兰王的下落。” “那可不行。”大统领也是毫不犹豫的一口拒绝,笑眯眯的道,“这是我们合作的条件,自然是要等到大功告成才能算数。” “不是已经退兵了吗?”谢岚烟眉峰一挑,遥遥指向远方的某处狡辩。 大统领“哦”了一声跟着望去,他的声音很漠然,平静得似乎不见底:“谢姑娘就不要和我装傻了吧?虽然白教和帝都没有公然承认过什么,但这么多年一贯是默契地以伏龙镇为界,白虎的驻营地本来就在伏龙镇往外三十里地的平原上,与其说是退兵,倒不如说只是恢复原状罢了,这可不是总督大人想看到的结局,总督大人希望天征府的两兄弟有来无回。” “高总督胃口是真的不小,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也要小心被撑死啊。”谢岚烟嘴上满不在乎地冷嘲了一句,瞥见面前那张阴柔的脸再一次勾起了唇角,那真的是一种可以震慑人心的妖美,和当年的教主有着某种极其相似的诱惑之息,又让她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大统领叫什么名字、又是哪一族的人呢?以高总督那样权倾天下的身份地位,竟然会让一个异族人担任自己最信任的暗部统领,想必你的身份一定不简单吧?” “我吗?”大统领若有若无地笑着,似乎是被这个问题挑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他是在片刻的失神后才重新凝聚起了眸光,淡淡回道,“真是遗憾,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如果谢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按照编号来喊我,我的编号是数字‘三十三’。” “编号?”谢岚烟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起这个男人,小声嘀咕,“不会吧,你如此深得高总督的信任,他居然只给了你一个‘编号’?” “暗部有很多我这样的‘工具’,谢姑娘不必惊讶。”大统领仍是淡淡地接话,这些事情丝毫也不会引起他情绪的起伏,只是让他好笑地抿了抿嘴,难得地和她聊上了几句。 “啧啧。”谢岚烟感慨地托着下巴,自言自语,“暗部是朝廷养的鹰犬,竟然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吗?真让人唏嘘。” “朝廷的鹰犬?”大统领顿了顿,回笑,“谢姑娘真是会说话,别人都喊我们是高总督的走狗,只有你说是‘朝廷的鹰犬’,虽然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到底听着舒服。” “我只是对你很好奇而已。”谢岚烟凑近这个人,用鼻子贴着侧脸嗅了嗅,露出迷茫的神情,“坠天落海之后的这一千年,异族和人类在外貌上的差异越来越小,只有身上特殊的气息无法隐瞒消除,人类的五感迟钝,需要借助一些工具才能准确鉴别,但是我们不需要,像这样靠近一点就能很明显的知道是同类,只是我完全分辨不出来你是哪一族的后裔,好混乱的味道。” 大统领不为所动,淡淡回答:“我没什么地方值得谢姑娘好奇,如果你只养了一条狗,你或许会爱惜地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如果你养了一百只、一千只、甚至一万只呢?你肯定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取名字上的,暗部只有前三百个工具有资格获得编号,三百之后就只有批号了,同一时期的批号共享一个名字……” “停停停!”谢岚烟打断他,这几句看似语调平稳的谈话让她如芒在背,雪原的寒风没能让她感到冷,这会反倒是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搓着双手呵了口气,看到她的眼神,大统领笑了起来,仰头望着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在这个难得的雪停之夜,他的神色里却是掺杂了很多复杂的感情,“谢姑娘也不必知道我是哪一族的人,自我有记忆起那一族就已经灭亡了。” “灭族……”谢岚烟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叹了口气,“这一百年以来灭族早就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大事情了,我翻阅过白教的史册《六合录》,书中记载的凤姬大人经常会现身拯救异族于水火,所以她一直被视为百灵之首,被所有人憧憬尊敬,可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她,不要说灭族了,现在白虎军团兵临山下,大军随时都能冲上去踏平千机宫,可她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明明一年前才现过身啊,如今又杳无音信了。” 提到凤姬,大统领本来寂如死水的眼眸不经意地产生了一丝波动,随即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谢岚烟则感慨万千地发起了牢骚:“真是奇怪,她五十年没有露过面了,按理说天征府和她应该无冤无仇才对啊?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杀进帝都城一把火直接烧了个精光呢?而且这件事连白教都没有提前通知,事后也完全没有解释缘由。” “呵呵……”大统领的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眸子也转瞬变成一种阴暗的灰色,低声反驳,“谁能证明天征府是她杀的?禁军的巡逻守卫赶到的时候天征府已经被她的火焰团团包围根本无法靠近,等到第二天大火散去,包括阁主和夫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死光了,连遗体都被烧毁导致后续的追查毫无线索,几天后才从千里之外的伽罗泣雪高原传来长子萧奕白幸存的消息,还是皇太子亲自过来找的他,之后天征府的灭门案就被甩锅给了凤姬,至少明面上是结了案的,这次萧千夜回来想重新调查都被皇太子直接拒绝,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吗?” 谢岚烟托着下巴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漫不经心地接话:“那毕竟是凤姬大人呀,谁也不想惹她吧?” 大统领顿了顿,语气也有些异样:“确实,虽然她只是异族人心中的神,但这么多年实力是有目共睹的,帝都不愿意招惹她也是合情合理,但是她为什么单单留下萧奕白不杀,还把他从帝都城带去了那块雪碑?你可是白教的大司命,你应该清楚那块雪碑附近有强大的神力,飞鸟不慎卷入都会被撕成碎片,人类、异族乃至魔物都靠近不了,她是唯一能靠近的人,她为什么要带萧奕白过去,期间又发生了什么?” 谢岚烟哑口无言,她面前的男人再次沉默了下去,在雪原的月光下,这个人低垂着眼眸的容颜宛如一块美玉,让她怔怔看着有些出神。 “萧奕白还在千机宫吧?”大统领抬起头朝着远方的眺望过去,“那两颗离火珠内部藏着暗部调制的剧毒,一颗就是足以致死的量,但是他直接融了两颗竟然还能命大正好撑到岑歌路过出手相救,那家伙的身体似乎有些特殊,眼下皇太子忽然命令撤兵肯定也是为了他,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留着他夜长梦多了。” “之前你让我以驭虫术釜底抽薪偷袭军营也没起什么作用,现在又想怎么办?”谢岚烟的心咚咚直跳,一个木盒已经扔到了她的手里。 大统领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眼睛里有莫测的笑意:“千机宫的最后方有一个莲花祭坛,在那个祭坛下镇压着七百年来历任教主、大司命修炼禁术而屠杀的生命,每一次催动血咒和骨咒其实都是将沉睡的死灵唤醒为自己所用,如此恶毒的力量一直没有失控是因为那朵莲花中心藏着一柄来自上天界的圣剑‘风神’,你去毁了祭坛,将这个盒子里的东西撒上去,虽不知道萧奕白和皇太子之间那些桃色绯闻究竟几分真假,但他确实是皇太子极为重视的人,如果他死在千机宫,皇太子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踏平白教为他报仇,到了那个时候我再趁乱杀了萧千夜,让他们两败俱伤。” “你疯了!?”谢岚烟瞪大眼睛,抓着木盒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万万没想到这种深藏数百年的秘密会被一个外人知晓,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终于开始怀疑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暗部虽然神出鬼没,但这件事只有历代教主和大司命知晓,七百年来连凤姬大人对此都不甚了解,你不可能这么清楚白教的秘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统领的笑变得危险起来:“谢姑娘没发现你之前驭虫的那些血蝴蝶就是我从祭坛里利用空间结界之术转移出来的吗?” 谢岚烟倒抽一口寒气,血蝴蝶确实大多饲养在祭坛,但是因其力量强大,历代教主都会分出一小部分暗中布置在总坛附近作为防御,所以她也没怀疑。 大统领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继续说道:“你看过白教的史书《六合录》,那你就应该知道凤姬本人自创教起就不曾担任过教内的任何职务,甚至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禁术也是后人为求自保自行钻研整理出来的,真是可笑,你们在奉一个从来对白教不管不问的人为神,谢岚烟,今天就算白教被军阁踏平,她也一定不会出现的。” “你……”谢岚烟步步后退,有一种毛骨悚然让她在冰天雪地里冒出一头细汗,不等她再退一步,对方那只比冰雪还要冷的手轻轻拂过了她的脸颊,大统领的笑带着阴柔和刻毒,一字一顿的道,“《六合录》在三十年前应该有一段空缺吧?你觉得是什么人、为了什么毁掉了那段历史呢?” 谢岚烟一怔,三十年前的白教曾经出了一个叛徒,正是因为那个人的背叛才导致重要的禁术被盗,总坛的分布也被帝都彻底摸清! 大统领却在这一刻用另一只手指死死按住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就要汹涌而出:“我也曾虔诚地祈求她出手相助,我费尽心机地爬到白教的顶峰不是为了帮高成川偷取《分魂大法》,更不是为了帮他摸清地势图和教徒分布,我是为了找她……我是为了求她救我啊!可她根本没有现身,无论我怎么对着雪湖呼唤她,她都没有给我任何的回应。” 冰冷的手指拂在她的脸颊,她的脑中却白驹过隙地闪过了无数陌生的画面,不等她凝神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脸颊忽然微微一痛,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大统领的声音空灵而悠远,魅惑的目光温柔地看着神志开始恍惚的谢岚烟,她眸中光散开了又聚拢,聚拢了又再次散开,一只血色蝴蝶从被咬破的伤口里飞出,又被他轻轻接住,低道:“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回千机宫去吧,等我的命令行事。” 谢岚烟机械地点了头,那只蝴蝶在他指尖翩翩起舞,然后悄无声息地朝着千机宫方向飞去。 第13章:相知相离 谢岚烟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朱明宫自己的房间里,清晨的阳光清冷地从窗缝里照进来,正好照在桌面的铜镜上,她恍恍惚惚地扭头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迷惘的脸,总觉得有些神智涣散,完全记不起来昨晚上发生了什么。 就在她倍感烦躁之际,一个恭敬的声音隔着门传来:“谢姑娘,司命大人说今年的情况太特殊,让大家今天一起去后方雪碑祈福洗礼,之后会提前终止雪湖祭,您要一起吗?” 谢岚烟揉着额头,疲惫得一动也不想动,想也没想不耐烦地回答:“我不去了。” “那您好好休息,有事情就喊我。”教徒低声回应,很快就走了。 谢岚烟莫名发着呆,雪湖祭是白教最大的祭典,会由教主开启千机宫内雪湖的机关引出冰河之源的水流,传说那里是凤姬大人休息的地方,她的神力会化作无数火光点亮信徒们放的三灯,这种节日通常会维持七天,等到最后一天的时候,掌管教义的女司命会召集总坛的信徒去大雪原祈福,他们面对着雪碑的方向虔诚地祷告,希望神明能庇佑这座古老的孤岛。 想到这里,谢岚烟的嘴角咧出一个不屑一顾的弧度,她披了件衣服坐到铜镜前,有一种极为深切的讥讽情不自禁地溢于言表——当年的她也和所有的女司命一样将这一天视为最重要的日子,会穿上绣着红莲花的华丽羽织满怀期待地走在风雪里,会和所有教徒一样远远眺望着连接天际的雪碑,可是哪有什么神明,就算是被异族奉为神的凤姬,应该也早就放弃这座孤岛了。 女司命……如今的女司命就是云秋水的徒弟岑青吧?一晃眼都快二十年了,当初那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也长大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大司命,带领着四面楚歌的白教艰难地抵御着来自帝都的压迫。 忽然想起云秋水,谢岚烟的脸色“唰”的一下阴沉下去。 异族的生命相较于人类更为长寿,二十年对他们而言并不算很久,但是每每想起曾经的那些过往,她都会有一种仿佛过去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煎熬感。 到底是输在了哪里呢?论血统,她在异族中是极为罕见的存在,论才情,她自幼饱读诗书,论容貌,她也是风华绝代明艳动人,明明是她先遇到了教主,为什么会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中原女人比得一无是处? 初遇迦兰王是在一个难得的雪停天,那时候的教主和如今的飞影一样只是个血统尊贵但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那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冒犯地闯入千机宫,不等大司命邬榆出手击退,他一步掠上了莲花神座,也正是在一瞬间,那座象征着教主无上地位的宝座绽放出了七百年不曾有过的璀璨光华,让千机宫蓬荜生辉宛如雪原上一颗耀眼的明珠! 自那以后,前任青禾教主果断退位让贤,他就那么一点不谦虚地坐了上去,成为白教新一任的教主。 也许就是在那一秒钟,一贯心高气傲的女子被对方身上的神秘吸引,她甚至不曾注意到在邬榆谨慎地询问对方来历之时,同为大司命的她只是在神思游离地看着那个人,不经意地和他四目交错,心脏仿佛被电击一般骤停了刹那。 迦兰——这是那个人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出的名字,白教在异族中的地位等同于皇室在人类心中的地位,自那以后他才被冠以“迦兰王”的封号。 在那之后的五年时间里,迦兰王展现出了远超历代教主的强悍实力,一己之力逼着虎视眈眈的帝国军队三次后撤避其锋芒,而白教也在他的带领下走上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唯一让她感到困惑的就是迦兰王对待雪湖祭的态度,不同于异族人的翘首以盼,每一年雪湖祭开启之时他的心情都格外的沉闷,不仅会一改往日里谈笑风生的性格,甚至会支退所有教众独自一人站在雪湖旁长久地沉默着。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当她终于鼓起勇气走向湖边的迦兰王,却遭遇了相识以来最为严厉的一次苛责,那一天的迦兰王双眼锋芒透出让她不寒而栗的杀气,一字一顿地提醒——“谢岚烟,你越界了。” 其实从那时候起她就应该明白自己在对方的心中并不是特别的,然而这个平日里对她褒奖有加、还会私下指点她法术的男人还是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的心,让她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些东西。 日子一晃就是五年,直到云秋水出现她才从那场幻梦中惊醒,据说那天的教主独自一人去了大雪原散心,回来的时候就被一个手持长剑的女人一路追杀砍到了登仙道,要知道教主的实力深不可测,就算是邬榆大司命和几个大长老加起来在他手下都过不了十招,他必然不可能被一个人类的女人追着毫无还手之力,甚至直接穿过外围被禁术层层环绕的一里路当场杀进了神农田! 就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之际,作为白教至高无上的教主竟然主动拱手求饶,那一瞬间她就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某种从未有过的光泽——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动心之后才会有的星光闪烁。 她不甘心,她不敢相信五年的相处只是一场自欺欺人,更不愿意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会被一个忽然闯入的女人夺走,一辈子心高气傲的她放下了矜持主动找迦兰王表白了心意,万万没想到得到的只是一句冷如冰霜的拒绝,她羞红着脸不顾一切的质问他为什么,对方却只是淡淡的笑着,微红的瞳孔里有细细的火光在闪烁,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不为什么,我很喜欢她,仅此而已。” 白教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来自中原的人类女人?即使是一手遮天的教主也理所当然地遭受了全部教徒的反对,也是在那个时候她终于见识到了这个男人丰朗神俊的外表下另一副心狠手辣的模样,为了能让云秋水留在自己身边,他先是自导自演攻击了山下的一处小村寨,骗云秋水过去后再装出慈悲的模样出手相助,在博取了对方的好感后又以禁术控制了几只死灵打伤她,再以治伤祛毒为由心安理得地把她带回了总坛千机宫,同时带回来的就是她的两个小徒弟,亲力亲为地教他们法术,还说要将他们培养成最厉害的大司命。 两年的时间里,那样一个实力逆天到让所有教徒敬而生畏的人,竟然只是一次又一次费尽心思地讨女人欢心,一边还得分心应付教中越来越激愤的反抗势力。 终于有一天,迦兰王风轻云淡地支开云秋水,让她去伏龙镇为受伤的教徒买一份药回来,她信以为真将药方收好提剑离开,之后就爆发了那场前所未有的内乱——原以为他召集教徒是为了商议此事,结果他只是态度强硬地杀了最大的反对者邬榆大司命,那一束火光第一次警告地击穿了邬榆的肩骨,剧痛让邬榆冷汗不断,两人誓不罢休地互望着彼此,直到邬榆仰天长笑当着众多教徒的面高呼‘愿吾死后永不瞑目,看教主何日悔,看白教何日亡!’,迦兰王冷着脸静默地接下了这句诅咒,然后直接挖了出了对方的眼睛置于千机宫最高处! 千机宫鸦雀无声,迦兰王甩着手里的血渍,一字一顿地质问:“还有谁想看?” 无人回答,刚才还信誓旦旦的教徒们卑躬屈膝地朝他叩首跪拜,说出了和内心截然相反的回答:“恭祝教主百年好合,长治久安。” 事后,这样巨大的杀戮被迦兰王只手遮天地掩饰过去,一年后他如愿以偿地娶了云秋水为妻,白教迎来有史以来唯一一任人类的大司命。 云秋水确实是特殊的,自从她来了之后教主忽然改口说自己的真名叫“凤九卿”,当然关于这件事,除了中原出身对飞垣异族不甚了解的云秋水会信,包括她在内的所有教徒都不相信,毕竟教主也是个男人嘛,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故意抬高血统博美人一笑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她一个人坐在隐居的小院里看着头顶蔚蓝清澈的天空才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他说出“迦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在抬头看天,看着难得风停雪停的大雪原,天空万里无云澄澈无比,然后他低下头微笑着说出了那两个字,迦兰——原来那只是伽罗的蓝天,谐音迦兰。 或许他的名字真的是叫“凤九卿”?他总是在雪湖祭的时候心神不宁地看着后殿的水池,难道真的和凤姬大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心动是一瞬间的,清醒也是一瞬间的,作为目睹了全程并且保持了沉默的旁观者,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如罂粟一般妖冶危险的男人,绝非善类。 理智让她归还了“大司命”的头衔,独善其身地离开了那片雪原,但是感情这种东西总是会让人在不经意间产生某种莫名的冲动,她在隐居了十几年后遇见不请自来的暗部大统领,对方开门见山的和她坦白了来意,并答应她会在事成之后告诉她关于迦兰王的一切秘密,她鬼使神差的再一次感觉到了当年那份怦然心动,同时也想起了黯然离开那天的失落和不甘。 异族相较于人类最大的优势是漫长的生命,云秋水已经老了吧,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死,或许……她真的有机会和念念不忘的男人再续前缘。 她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千里迢迢回到了白教,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毕竟她也算是个血统高贵的异族人,毕竟她曾是白教的大司命,她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帝国的军队踏平这座象征着信仰的千机宫。 谢岚烟用力摇了摇头,过于纷乱的思绪让她的胸口仿佛堵了一口气分外难受,这才从铜镜里看到自己脸颊上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小伤口,她先是一愣,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情赶紧往怀中摸了摸——木盒!果然她的身上带着暗部大统领给的木盒,记忆的最后那个人似乎是让她把木盒里的东西撒到祭坛里去,然后、然后还说了什么? 谢岚烟迟疑的紧蹙眉头——想不起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她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恍惚之中,一个声音直接在脑子里响起,有某种鬼魅的暗示让她在下一秒就收起了全部的思绪重新将木盒收好,谢岚烟整理了衣襟推门而出,仿佛一个被引线控制的木偶毫不犹豫地朝着祭坛方向走去。 第14章:百口莫辩 此时的祝融宫内,萧奕白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岑歌,他的身边飘着两只死灵,一只端着个奇怪的玻璃瓶,一只拿着柳叶刀左右挥舞,时不时还冲他装模作样地呲个牙,就在他疑惑眼前这古怪的一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岑歌主动拿起玻璃瓶晃了晃:“这是你的血,昨晚上你睡着之后我让死灵过来取的。” 萧奕白的脸颊当场就抽搐了起来,连忙下意识地检查着身体,又发现自己的身上并没有任何的创口。 岑歌游刃有余地笑了笑:“之前你和我说过帝都高层为了能恢复长久的寿命正在暗中进行‘永生术’的试验,正好这次你中的毒也很奇怪,所以我才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取了一点拿去研究了一下,岩蛇的毒本身并不致命,但你此番中毒前后不过三分钟就险些毒发攻心,很明显这就是人为研制改良过的新型‘毒药’,坦白说这种玩意和‘永生’根本搭不上边,你们人类是不是为了制作那种东西,意外造出来不少更为恐怖的毒药?” “应该是有不少吧。”萧奕白没有否认,脸色愈发严肃,“我们目前能了解到的情报很少,只知道高总督在四大境暗中抓捕了很多人进行人体试验,再深处的东西就无从下手了,所以太子殿下一直希望你能加入风魔,白教的几种禁术从某种角度而言都是探查的好手段,我一贯自负法术天赋很高,但昨晚上你从我身上取血,我当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岑歌顿了顿,苦笑:“我走了白教怎么办?” 萧奕白坐直身体,不等他接话就被岑歌直接打断,仿佛早就猜到他想说什么,岑歌摆摆手叹了口气:“千机宫虽是白教总坛,但并非每一个教徒都会武功法术,这里有很多普通人,你知道的,伽罗是个气候恶劣物资匮乏的地方,雪原上到处都有魔物作祟,人类的军队也不会保护异族人,无论是遭遇天灾还是人祸,在这种环境下普通人是很难生存的,他们本着对白教的信仰千里迢迢地投靠我,我怎么忍心将他们拒之门外?” 他一边说话一边推开窗子,指了指隔壁的朱明宫,眼里的光也变得更为深邃起来:“今早上阿青已经带着那些修行还不错的教徒去雪碑祷告了,那地方其实很危险,如果是一点武功法术都不会的普通教徒连靠近都做不到,他们平时会在前方的神农田种植草药,然后分发给伽罗有需要的异族人,我也刻意挑选了一些有耐心的大长老教他们读书识字,我知道白教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只希望能尽快教会他们一技之长好去其他地方谋生,萧奕白,你若真想我加入风魔,那至少要帮我再拖延几天,等这些普通教徒全部撤离总坛才行。” “普通教徒……”萧奕白喃喃重复着他的话,没想到白教内部竟然还有这种琐事,小声嘀咕:“你倒是善良,你收拾的可不仅仅是迦兰王和云秋水留下来的烂摊子,更是这七百年的欺骗隐瞒、累积下来的烂摊子啊。” 岑歌摇摇头,目光迷离起来:“师父对我有救命授业之恩,直到今天我依然很尊敬师父,但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留下了一个几十年都恢复不了的烂摊子,迦兰王杀了邬榆大司命之后,先是一部分精通法术的教徒出于恐惧陆续离开了,而在他们失踪后,又有一部分野心勃勃的教徒回来试图抢夺主权,再加上军队的屡次进攻,白教算是彻底伤了元气,如今早就是四面楚歌岌岌可危了,万幸我遇到了飞影,算是勉强稳住了人心能稍微喘一口气,结果你弟弟又带兵攻过来了,我知道他比罗绮厉害得多,这一次的进攻也绝非以往那种装腔作势,我没有把握赢他。” 萧奕白若有所思的看着床头放着的汤药,长长舒了口气:“拖延几天倒是没什么问题,反正我中了毒被你扣住,我弟弟也好明溪也罢,总不会真的不管我死活吧?” 岑歌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果然感觉自己还是半句话也懒得和他多说,他招呼着两只死灵一起准备离开,萧奕白连忙喊住他,奇怪地道:“雪湖祭之后的祷告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你不去真的不要紧?” “装神弄鬼的把戏,不必介意。”岑歌毫不客气地回答,萧奕白嘴角一抽,尴尬地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合适吧?” “我懒得和你演戏罢了。”岑歌转过来好笑地看着他,眼底白驹过隙地闪过这个人八次闯进来的画面,终究还是指着那碗汤药好心提醒,“传说那块雪碑记载了坠天的真实历史,可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无人能靠近、无人能解读,那它就什么也不是,宗教的本质就是信仰,为了信仰可以舍弃生命,所以我才要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他们能安心离开不至于非要留下来死磕,还有你,虽然不清楚你到底修的是哪一门的法术,但在毒发攻心之前你其实就已经用法术阻断了蔓延,否则也撑不到我出手救你,你的身体素质确实比一般人强上不少,不过药还是得按时服用,万一你真的死在这里,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话间人已经远去,萧奕白靠在床榻上揉了揉眼睛,索性又盖上被子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他沉沉睡去,难得的心安让他罕见地做了一个悠长又宁静的梦。 这些年他曾多次来到大雪原上的异族神教,从一开始刚见面就会大打出手,到现在终于能和对方说上话,他自认为是个深谙为人处世之道的人,但飞垣毕竟是个种族歧视极度严重的国度,他作为帝都门阀的贵族理所当然会被排斥厌恶,好在他性格随意,又能放下权贵们最为在意的身份死皮赖脸地缠着对方解释,一来二去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太子殿下的生母是泣雪高原的神守温仪,或许是因为这层特殊的血缘关系,他本人对异族的态度其实并不像寻常皇室贵族那般歧视厌恶。 几年前,自太子殿下察觉到“永生术”的试验以来,风魔暗中奉命在四大境调查线索,发现这些试验对象就是被歧视的异族人,而在试验的过程中,确实有越来越多古怪的东西被人为制造出来,不仅仅有威力惊人的毒药,还有被改造后面目全非堪比魔物的试体,太子殿下深感此事危险,如果不及时阻止恐怕会演变成前所未有的灾难,他这才开始深入各行各业招揽自己的心腹成立了风魔组织,哪怕是白教这样的异族神教,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也能成为朋友。 等白教一事结束,他还得找个机会好好和弟弟解释一下如今的局势,毕竟是在昆仑山那样与世无争的地方呆了十年,回来这半年他又一直忙于军机八殿的适应性训练,飞垣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宛如一张白纸。 再到午夜的凉风突兀地吹过脸颊,似乎有一只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萧奕白迷惘地睁开眼睛,一定睛竟然看见弟弟站在床前! “你……”他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萧千夜伸手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直到他的声音清楚地出现在耳边,萧奕白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大哥,你没事了吧?” “你怎么在这里?”完全理解不了自己睡过去的这一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萧奕白连声音都走了调。 萧千夜警觉地走到窗边观察了一下院子,回道:“我本来就会御剑术,之前是因为你毒发攻心的太快我不敢轻举妄动才不得不退步让岑歌带走你,今天一早我就御剑去了白教后方的雪碑,本想了解一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结果正好看见邪教的人在附近搞什么装神弄鬼的仪式,我粗略数了数估计得有五千人,那地方风雪邪肆得很,能稳如磐石的祷告肯定自身修为也不差,既然那么多人都在雪原上,我猜总坛里应该没剩多少了,索性将计就计来把你救回去。” 万万没想到会突发这种意外,萧奕白赶紧装模作样地捂着胸膛咳嗽起来,语无伦次地没话找话:“嗯,雪湖祭虽然是中原传过来的,但经过这么多年也入乡随俗有了不少变化,等教徒祷告完毕,雪原上的三灯才会全部熄灭……” 萧千夜打断他,显然对这种古怪的仪式根本不感兴趣,紧握着剑灵低声道:“先离开这里,我才杀了外面几个守卫,一会若是被人发现再想走就难了。” “你杀了他们的人?”萧奕白的心咯噔一下燃起不好的预感,弟弟依然谨慎地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点头,“我看见院子外面有几个守卫,估计你应该在这里,果然被我猜中了。” “他们不是守卫,只是普通的教徒啊。”萧奕白暗道不好,萧千夜奇怪地转过来看着他,“这里是白教总坛,现在还是他们最为重要的雪湖祭期间,这种时候能留在山上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普通教徒?” 萧奕白抿抿嘴,还是努力想和他解释一下:“如果真的那么厉害,你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就闯进来了呢?千夜,现在总坛里都是些手无寸铁的普通教徒,放过他们……” “我本来就是偷袭,千机宫毕竟是人家的老巢,我难道要单枪匹马、一个人强匹夫之勇光明正大地杀进来?”话音未落他就被弟弟抬手按住了额头,似乎是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脑子烧坏了,萧千夜一脸不可置信地接道:“他们没给你吃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昨天晚上邪教还暗中偷袭了军营,几个随军大夫被奇怪的蝴蝶控制了心智杀了正在养伤的战士,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大夫们已经神志不清无法交流了,现在只能临时从伏龙镇征调了几个大夫过来救急,白教果然是个邪教,一边扣着你威胁我,一边还用妖术偷袭,手段如此卑鄙。” “蝴蝶……驭虫术?”萧奕白惊呼脱口,“不可能,驭虫术名为‘驭虫’,实则是让被法术控制的虫子偷偷依附于人体,通过操控虫子来实现操控宿主的目的,这是白教四大禁术之一,一般教众只能控制周边的虫子进行窥视窃听,只有大司命和教主能学习更深层次的驭虫之法,你说军营被偷袭……不可能,现在白教之内只有两个人会这种法术,他们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会?他们本就是敌人,兵不厌诈而已。”萧千夜蹙眉反问,再一次摸了摸他的额头,疑惑地看着大哥振振有词地道,“他们真的没给你吃什么奇奇怪怪的迷魂药吧?算了,御剑术只能带两个人,先跟我离开这里再说。” “千夜,这其中有误会……”萧奕白按住他的手,不等他再说什么已经嗅到空气里飘来了奇异的血腥味,果不其然下一秒一只死灵从直接击碎木门冲到了两人面前! “萧奕白。”岑歌的声音是从更远的地方冷漠如霜的传来,一改这几日的温文儒雅,仿佛一座冰封万年的雪山,“这几天我反复思考着那些问题,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呵呵,真奇怪啊,明明你是帝都城天征府的大公子,明明你的父亲就是军阁的前任阁主,明明你的祖祖辈辈都在对异族进行压迫和屠戮,甚至——明明你的弟弟如今就驻兵山下,我竟然会相信一个门阀公子的话,相信你是真心的,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幼稚的人。” “岑歌,这其中有误会!”已经顾不上弟弟眼里疑惑的光,萧奕白焦急地想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院子里倒下的几个教徒血淋淋地躺在那里,那是被锋利的剑一击毙命,也彻底割断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 第15章:剑拔弩张 再多的解释在院子里几个倒地身亡的教徒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最重要的是他的余光已经清楚地看见弟弟紧握着剑灵的手腕朝着某个角度精准地转动了一下,无形的剑气正在以他为中心铺天盖地地扩散起来。 危险……这种连空气都要被击碎的剑气,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 岑歌也在这一刻五指捏合召唤出了祝融宫的守护死灵,看着对方手里雪亮的白色长剑扬唇冷笑:“师父曾说昆仑弟子一人一生只能拥有一柄剑灵,若是损毁、丢失或者遗弃,那么此生就不会再获得剑灵的青睐,因而昆仑弟子视剑灵为生命,可你是如此地蔑视生命滥杀无辜,根本不配拥有剑灵,更不配以昆仑弟子自居。” “一个杀人如麻的邪教也能大言不惭教训我了吗?”萧千夜用同样冷漠的语气针锋相对地反驳,“那些飞在天上的死灵,埋在雪下的白骨,应该都是这么多年被你们残杀的人留下的‘遗物’吧?哦,还有那群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控制人神志的血色蝴蝶,是不是也是用那种东西饲养而成的?师叔若是知道她唯一的衣钵弟子如今已是邪教的统领,应该会后悔当年出手相救吧?” 一言不合,两人的每一个字都带上了火药味,祝融宫外的人被惊动,即使只是负责打扫总坛的最普通教徒此时也严阵以待地拿起了武器紧张地站到了大司命的身侧。 萧千夜看着那些大气也不敢出的人,眸光微沉,有几分感慨:“我闯进来的时候看见院子外面站着几个守卫,还以为会很棘手,结果连一剑都接不住,看来这么多年罗绮那家伙真的是在浑水摸鱼,才让你们苟活到现在吧?不过明知不敌仍要站出来倒是勇气可嘉,你是不是也给他们喂了什么迷魂药,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一个邪教卖命?” “帝都又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岑歌毫不客气地讥讽,看着这个年轻的门阀公子,眼底闪过的却是军阁奉命屠杀异族的血腥画面,“既然是师承昆仑山,就该秉承‘当以慈悲济天下’的训诫,你有了解过这些年帝都对异族的迫害吗?你怕是一天都没有了解过,甚至和他们一样视异族为最低劣的种族,所以才会一回来就奉命带兵入侵,你又有何资格谈慈悲?” 他没有再回答,手里的剑灵已经顺势击出无数锋利的剑气,岑歌单手控制着飞舞的死灵反击对手,另一只手快速勾出法术屏障护住周围的人,低声道:“你们先退下,传令所有人不许靠近祝融宫……” “想走?做梦。”萧千夜冷声讥讽,手腕再次连续转动了角度,祝融宫的白石地面“咔嚓”一下应声破碎,更多如同利刺的剑气从脚下直接窜出!来不及躲避的教徒发出痛苦的哀嚎,眼见着整个人就要被竖切成两半的时候,萧奕白毫不犹豫地大步掠出,他一手逼退步步紧逼的弟弟,一手按住已经在结阵的岑歌,显然知道在这种形势下很难解释清楚,他只得尽力让两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压低语气,“千夜,先别动手,我们回军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想走?”这次的反问则是从岑歌口中加重语气吐出,破碎的白石地面下豁然浮现出一根根森然的白骨,出其不意地抓住了两人的脚踝,他低眸冷哼,淡淡补充了两个字,“做梦。” “住手!”萧奕白低呼一声,一时反应不过来到底应该先拦着谁,他的前方是三只眼眸通红面目狰狞的死灵,他甚至已经嗅到了空气里呼之欲来熟悉的腥甜味,而他的身后剑芒璀璨如华的铺开,竟是一种如水波拂过身体的奇妙触感,就在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胸口突兀地再次传来了毒发的阵痛,一口污血控制不住地逆流灌入口中,让他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直接撞在了弟弟的身上。 “大哥!”萧千夜连忙扶住他,发现萧奕白的脸色又出现了和当晚一模一样的死灰色。 他捂着胸膛,万万没想到这种时候的毒发能缓和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根本顾不上自己身体的情况赶紧一把扣住弟弟的手腕低道:“先走……先离开这里!” 萧千夜一剑逼退几步之外的死灵,随即又是一剑砍碎脚下的森森白骨,剑灵横过悬浮在脚边御剑而起。 岑歌冷冷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停止了指尖的动作,心头更是万般思绪纷沓而至——眼下千机宫还有不少不会武功和法术的普通弟子,如果和萧千夜动起手来势必伤及无辜,此时还是应该暂且收手,尽快安排教徒撤退才行。 剑灵从千机宫一掠而下,宛如一道白色流星坠落在军营里,短短的片刻之间已经让萧奕白有些喘不上气,更为糟糕的是丹真宫安排的几个随军队医眼下还处在失智状态完全无法交流,他连忙招呼着几个人过来一起搀扶着萧奕白回到房间里躺下,这时候罗绮也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过来,一看吐了一胸口血污的萧奕白,顿时吓得脸色瞬间灰白,哆哆嗦嗦的道:“大公子这是、这是上次中的毒还没完全好吧?” 萧千夜豁然抬眼何罗绮对视了一秒,更是吓得对方心虚地后退缩到了门边,支支吾吾的道:“公子别急,我这就去伏龙镇把所有的大夫找来……” “不必了。”这次开口的人却是萧奕白,他按着阵痛的胸口显得疲惫不已,岩蛇的毒基本已经散去了,那是他刚才焦急拦着弟弟和岑歌的时候再次催动了灵力导致余毒复发,没想到这种人为研制的毒药能如此的厉害,时隔五天竟然让他再一次全身瘫软的如一滩烂泥完全动不了,萧奕白烦躁地叹了口气,半个字也不想和罗绮客套,直接不留情面地下了逐客令,“我没什么大事,罗将军先出去吧。” 罗绮本来就心虚,一听这话暗自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就关门走了,萧千夜担心地看着他,再三追问:“你真的没事?” “嗯,放心。”萧奕白扶着床榻坐起来,为了让他放心还努力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这几天已经好多了,是你忽然冒出来吓我一跳好不好。” 萧千夜随手给他倒了杯水:“本想去雪碑附近转转,结果正好撞见邪教一大批教徒在那装神弄鬼,就想碰碰运气趁总坛人少能不能把你救出来罢了,毕竟是他们的老巢,那些血咒、骨咒、驭虫术都太危险了。” 萧奕白心神不宁地转着茶杯,看着微微泛起波澜的茶水苦笑着,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连忙主动问道:“你说军营被古怪的蝴蝶偷袭了,被杀的战士在哪?” 一提起这事萧千夜的脸色就阴云密布,咬牙:“还在后面军营的帐篷里,有个小战士告诉我这种被邪教所杀的人不能就地安葬,会被他们以血咒、骨咒控制成为傀儡和魔物,所以我让他先妥善看管,等稍微空一点再想办法处理。” “带我去看看。”萧奕白放下一口未动茶杯,眉头紧蹙,“这件事另有蹊跷,刚才在千机宫我就和你提过,驭虫术虽名为‘驭虫’,实则是让被法术控制的虫子偷偷依附于人体来实现操控宿主,一般教众只能控制周边的虫子进行窥视窃听,只有大司命和教主能学习更深层次的驭虫之法,你说军营是被血色蝴蝶入侵……那就更不应该了,白教饲养的驭虫也分很多种,血蝴蝶是最厉害的一种。” 萧千夜不动声色地听着——大哥对白教的了解,是不是有些过分详细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从柜子里拿了一件厚实的皮毛大氅递给大哥,两人支退守卫单独进入出事的军医帐篷里,此时周围已经点上了用来驱虫的特制香薰,白蒙蒙的烟雾有些呛鼻,萧奕白则是一步冲到了那几具尸体前,非常熟练地依次检查了他们的五官和皮肤,然后顺手抄起旁边放着的柳叶刀沿着喉咙割开——血并没有流出来,像一种粘稠的胶体,散发着淡淡的腥甜味。 萧千夜在旁边静默地看着,心底的疑云却越来越厚重,萧奕白并没有注意到弟弟微妙的情绪转变,他直接用手捏住了尸体里粘稠的血液,不可置信地喃喃:“确实是被驭虫术杀的,血蝴蝶很强,不仅能控制宿主,被宿主所杀的人也会一并受到影响,如果按照寻常方法安葬的话,那只要施术者愿意他们随时都会变成行尸走肉,谁干的……现在白教内部除了岑歌兄妹,难道还有人能操控血蝴蝶?” “你们认识?”萧千夜忽然淡淡地发问,萧奕白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有疑惑更有惋惜,“不认识……” “我指的不是这个人。”萧千夜低声纠正他的回答,一字一顿,“我指的是白教的大司命岑歌——你们认识?” 他转过脸,是在一瞬间的五味杂陈后迅速恢复了冷定,气定神闲地找着理由解释:“好歹被人家救了一命,我也在千机宫住了几天,说认识……也可以吧。” 这种一听就很敷衍的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但萧奕白也很识趣的在弟弟开口之前抢话笑了笑:“你先回去休息,我来处理这几具尸体吧,敌暗我明,还是得小心点免得再被偷袭。” 萧千夜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道:“要我回避?” 话音未落对方手里的柳叶刀就贴着脸颊砸了过来,萧奕白没好气地笑骂:“有点良心行不行!我是怕你被误伤好不好?你从小法术就学得一塌糊涂,这次回来更是连法修八堂的对练都直接推了不上场,被血蝴蝶驭虫术所杀的人体内会有禁术的力量残留,你在一旁凑热闹一会我还得分心保护你。” 虽然并不相信他的解释,但萧千夜还是没有反驳,只是默默转身拔出柳叶刀扔回去,然后独自离开了帐篷。 第16章:虚实交错 萧奕白不动声色地将这个帐篷用法术护起来,一边熟练地处理着尸体,一边展开左手让掌心里的印记浮现出光镜的形态。 在遥远的帝都城,已经通过分魂大法的感知力知晓一切的皇太子也在蹙眉沉思,萧奕白的脸色显然比皇太子更为焦虑,甚至有些恼怒地压低声音:“真的是驭虫术饲养的血蝴蝶……明溪,这件事有蹊跷,最近我在千机宫,岑歌已经松口准备答应我们的条件了,他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忽然用驭虫术偷袭军营?” “有内鬼吧。”明溪从容不迫地接话,托腮回答,“之前我就告诉过你高成川安排暗部的人过去了,这几年风魔和暗部虽有数次交手,但都是在暗中较劲没有太过张扬,我们对他手下那群人的了解也很少,看来高总督确实是一手遮天,连白教这种异族人的神教他都有本事染指,之前罗绮给你们送的那两颗离火珠肯定也是他指使的,呵呵,他想借你们的手重创白教,再借白教的手杀了你们兄弟,一石二鸟。” “内鬼……”萧奕白目光凛然,全部心思都被这两个字吸引,“即使是他们内部饲养的驭虫术也分为很多种,血蝴蝶不仅是力量最强的一种,还需要以血咒喂食多年才能最终破蛹而出,难道现在白教还有能操控血蝴蝶的人?” “不奇怪吧,最近雪湖祭,不是有很多来自四大境的教徒回去了吗?异族人的生命本就倍数于人类,兴许有之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甚至是大司命在也不一定。”皇太子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浅金色的眼眸镇定里带着冷漠,提醒,“别看大军兵临山下,其实这么多年罗绮都在装腔作势,我估计教徒早就习以为常根本没当回事了,只有岑歌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他作为大司命,在这种敌我悬殊的情况下既不能自乱阵脚让引起惶恐,又不能如实相告免得教徒不顾一切舍生取义,所以只能明面上按惯例进行雪湖祭,暗地里和你商议先撤离,他一走白教就是空壳,这一战完全可以不战而胜,高成川肯定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他要做的就是挑起矛盾让你们两败俱伤,然后他才能顺水推舟成为最后得利的渔翁。” 提到这事萧奕白头疼不已地按住了眉心,也没注意到手上的血污就那么直接抹在了脸上,担心地道:“千夜以为是岑歌派人偷袭的军营,刚才在山上还杀了几个普通教徒,麻烦了,我记得三十多年前的那次内乱也是混进去一个血统罕见的异族叛徒,这次又想故技重施!我得去提醒他多加提防身边的人……” “不许去。”这一次明溪却是非常认真的阻止了他,微微用力握着茶杯低道,“之前是因为事发突然我才不得不让你留在千机宫养伤的,但是现在既然知道那里有暗部的人,我不能再让你冒险了。” “如果不赶紧把误会解开,他们真的会大打出手的,我拦不住。”萧奕白也面色凝重地看着光镜背后的人,“风魔用于传信的冥蝶需要饲养一年,一只却只能活一个月,眼下我手里已经没有冥蝶了,我必须上山告诉他这些事情。” 昏暗的光影里,皇太子的轮廓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霾,是顿了许久再三斟酌考虑之后才重新回道:“白教本身并不干净,这一点岑歌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否则以他的实力定是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会妥协的,你想解开误会?那不可能,风魔的事情还不能让你弟弟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萧奕白豁然抬高了语气,不知为何觉得胸口有些隐隐作痛,“千夜什么都不知道,白教在他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邪教。” “他什么都不知道。”明溪则是用更为冷定的语气重复了这句话,只有肩背在不经意间陡然一震,“你也说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昆仑山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正义、善良的侠客,可我并不需要一个心怀天下的侠客!我需要的是一个足够优秀,能够压得住四大境的军官政客!他是很优秀,但仅限个人能力上的出类拔萃,那是足以让同龄人望尘莫及的优秀,但是、没有用!在飞垣——这种东西没有用!” 萧奕白用力握住了拳,对皇太子的话却是半个字也无法反驳。 明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浅金色的眼眸里有着王者的霸气凛然:“这半年我让他去军机八殿参加适应性训练,除了法术,他各科的成绩都非常的出色,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飞垣一百年没有出过这么优秀的人才了,可是他的弱点也很多,每一点都足够致命,我其实一直在试探他,现在的他对自己的国家很陌生,他根本不知道高成川有多厉害,根本不知道朝廷内部的势力有多复杂,如果这么快把他卷入风魔,让他知道这些年震惊四大境的几十起大案都是我们为了削弱对手势力刻意所为,他会怎么想?他还会不会觉得如今的军阁是他年幼时期憧憬的梦想?” 两人同时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明溪太子才幽幽叹了口气,他继续喝着手里已经凉了茶:“这次去伽罗他不可能一点感觉不到你和岑歌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吧?但是他并没有多问,一方面你是他唯一的兄长,另一方面……现在的他只是人回来了,心还留在一海之隔的昆仑山,所以他对飞垣的事情并不在意,他只知道我给他下了命令要带兵攻打白教,根本不知道白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给他争取到军阁主的位置,我要夺取四大境的兵权,这些事情太复杂了,他一个在昆仑山与世无争十年的人对此没有警觉性很正常,我会给他时间慢慢改变,但不是现在。” 萧奕白没有回话,很久,光镜背后的明溪太子才放缓了语调低声提醒:“如果现在就让他知晓风魔的内幕,那么……一年前天征府的灭门案就会真相大白,你不想这么快和他摊牌吧?” 话音未落,萧奕白肩背剧烈地一颤,随即整个人颓靡地松弛下去,他颤巍巍地抬手按住额头,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身体不至于太过颤抖。 一年前的某天深夜,当他如往常那样关好门窗准备开始修行法术之时,忽然间身体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冰凉,就在他以为那是法术产生的幻觉时,冰凉的感觉转瞬被炽热取代,透过周身萦绕的法术之力,他惊讶地看见自己的眼睛变成了罕见的冰蓝色,他不可置信地抬手想触摸幻象中自己的轮廓,又发现他的手变成了更为恐怖的利爪,一根根尖锐的白刺从鳞甲一般的皮肤里穿透出来,连指甲都赫然伸长,透着猩红的血光。 他只依稀地记得身体的燥热让他变得极度狂暴,他疯了一般地冲出房门,巨大的响动惊醒了家中的仆人,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下,爹娘也匆匆披了件单薄的睡衣来到了他的院子里。 有一个尖锐的声音穿过耳膜直接在他脑中荡起——“杀光他们。” 他随手就拧断了一个仆人的脑袋,血的热气蒙住了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让他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吓傻了人群,一个、两个、三个……他听见自己在笑,笑得张扬邪肆,随即余光扫到父亲提剑冲出,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来不及搞清楚自己的儿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本能地出手救下仆人护到身后,但或许对手终究是自己的亲儿子,萧凌云的剑势每一次都偏离了角度,终于在某一次闪避不及之下被他洞穿了胸膛,踉跄地摔倒在地。 那一刻的萧奕白没有丝毫的担心,反而更加痛快的扑了过去,重伤的父亲来不及保护手无寸铁的母亲,只能眼睁睁看着状如疯魔的儿子亲手拧断了妻子的头颅。 在那之后的意识一片空白,他的眼里只有血,在疯狂的屠戮后,内心仿佛有一只凶兽也在发出疯狂的嘶吼,直到一抹炽热的火焰从天而降,一个陌生的女人从一只火焰大鸟的背上一跃而下,一击将失去理智的他直接打晕,五十年不曾现身的百灵之首凤姬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守卫森严的帝都内城,在巡逻的守卫抵达天征府之前一把火将所有的真相全部掩埋,然后带着昏迷的他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泣雪高原。 再清醒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他愣愣看着眼前这个只活在传说里的女人,听着她风轻云淡地说出那一晚发生的悲剧,根本不敢相信是失控的自己一手屠杀了父母,造成了后来震惊飞垣的“天征府灭门案”。 和传说中那个一己之力守护飞垣平安坠海的风光形象截然相反,实际上的凤姬是个看着有些憔悴沧桑的女子,她站在巨大的雪碑前,一只手轻轻搭在白雪上,然后转过身对他平淡如水的笑了笑,问道:“能看懂上面的文字吗?” 他顺着对方的方向仰头望去,这个雪碑仿佛连接着天堑,一眼望不到尽头,第一眼他只感觉上面根本没有任何类似文字的东西,但是第二眼似乎又有种奇怪的心有所感,让他鬼使神差地点头又摇头,凤姬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那只纤细到苍白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一瞬间就洞察到他身体里最为隐晦的秘密,认真叮嘱:“难怪能把我从神眠中惊醒,你的血脉很危险,如果不能控制,就会演变成之前那样无差别的滥杀。” 他呆呆地听着,每个字都宛如天方夜谭。 “这些年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凤姬叹了口气,无奈苦笑,“很多时候我听见来自雪湖祭的呼唤,身体却像死了一样无法苏醒,也只有古代种的力量能将我惊醒了。” “血脉……”萧奕白不可置信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完全无法理解对方这句话里真实的含义,凤姬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再次叮嘱,“古代种,传说是凶兽吞噬神明之后取而代之的种族,虽然历经时间的稀释这种力量已经微乎其微,但你这样天资卓越的法术天才是极容易失控爆发的。” “不可能!”萧奕白斩钉截铁地反驳,心脏在胸腔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地跳动,呼吸急促,“天征府是帝都名门,如果有凶兽的血脉……那就等同是异族人!异族人是不可能在帝都城生活的!” “异族?”凤姬笑了起来,轻飘飘地发出一声冷哼,苍白的容颜有一种凌驾万物之上的美丽,“异族又如何?古代种……比如今明氏皇朝的血统更为强大。” 她稍微顿了顿,似乎是想起来什么更为重要的事情,飞垣坠天已经一千年了,这种长时间在帝都城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当然很难接受自己身上有着令人鄙夷的异族血脉,凤姬沉默半晌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语重心长地提醒:“虽然古代种血脉强大,实际上传承到你身上已经很微弱了,若是不想因此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那就好好掩饰身份,这块雪碑上记载了某些来自上天界的特殊心法,你有古代种的血脉,好好学习吧,为了你自己,更为了你身边的人。” 很快天征府灭门案被皇太子一手遮天地压了下去,所有的责任自然而然地也推给了这个擅自闯入帝都城的女人,仿佛一颗石子沉入死水,真相和谎言完美地交错在一起,又在时间的缓冲下慢慢被淡忘。 不久之后他才得知了另外一件让他倍感意外的事情,在他失控暴走的同一天,远在中原昆仑山的弟弟失足从万丈悬崖摔落,幸亏得到同门师妹的救助才幸免于难,也正是因为这次坠崖受了伤,弟弟被迫留下来养了半年的伤,这才给了明溪足够的时间帮他抹平了所有的蛛丝马迹,将一切推给了再次销声匿迹的凤姬,也让扑朔迷离的“天征府灭门案”明面上结了案。 他隐隐感觉这其中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但终究是出于愧疚而选择了隐瞒——是的,他对弟弟有愧疚,是一种无法言明、不得不深埋在心底的愧疚,所以,即使这么多年他从来对官场提不起半丝兴趣,这次也主动提出要同行,不仅仅是为了帮明溪,更是为了帮弟弟拿回军阁。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军阁对弟弟而言是最为特殊的存在,那是他从小就满怀期待憧憬向往的地方,是少年的荣耀和梦想。 想起这些往事,萧奕白止住了全身的颤抖,他默默点燃手里的灵术将几具遗体彻底焚毁,面容也恢复到了一贯的冷定:“能操控血蝴蝶的人不多,只要通知岑歌很快就能查出来内鬼是谁,不能让这么危险的人潜伏在白教。” 明溪太子皱眉看着忽然冷静的人,心头骤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低声提醒:“我再说一遍,不许去……” 话音未落萧奕白主动掐断了分魂大法的联络,光镜也在同时消散不见。 第17章:疑从心起 处理好手头的事情,萧奕白心神不宁地走出帐篷,一抬头看见弟弟就在几步之外等着,虽然有法术阻隔了视听,他还是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不等他找话题说些什么,萧千夜抬手指向军营外:“刚才我问过军中的战士,这段时间气候反常,很多居住在附近的百姓都不慎感染了风寒,伏龙镇本来就是个小城镇,这会仅有的几个大夫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我思来想去觉得这种时候把人请到军营里来多少有些不合适,不如我陪你进城好了。” 萧奕白嘴角一抽,他本想找个借口先去休息,等夜深人静之后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去白教找岑歌说明情况,这要是跟弟弟一起去伏龙镇看病,岂不是完全脱不了身? “怎么了?”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焦虑,萧千夜的语气微微一压,“军阁确实有临时征调人手的特权,但若只是为了你一个人大张旗鼓,于情于理会落人口舌,正好你怕冷,军营简陋,你住在城里也舒服一些。” “嗯。”萧奕白只能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往伏龙镇走去,路过冰河支流的时候萧千夜突然停了下来,指着对岸蹙眉说道,“前几天那个人就是从那边忽然冒出来偷袭的,也就十几米的距离,我竟然一点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从服饰上那朵红莲花推测是白教的人,这片雪地下掩埋着数不清的尸骨,都是他们这些年滥用禁术所为吧?” “也许不是白教的人。”萧奕白小声的反驳,凝视着清澈的冰河,眼睛却深邃的见不到底,“也许是其他人……比如高总督?” “高总督?”忽然提起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萧千夜是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萧奕白笑了笑,追上他的脚步不动声色地提醒:“有没有可能这是高总督故意设局呢?他希望你和白教两败俱伤,然后自己渔翁得利。” “哦……他设不设局我都要铲除白教。”萧千夜只是非常淡漠地用一个音符回应了他的话,波澜不惊地接道,“偷袭我所用的那些法术的的确确是白教的东西没错吧?高总督的如意算盘你知我知路人皆知,他都不怕别人知道,我又怎么会怕他暗中作祟?如果这都能让他如愿以偿,那确实是我实力不足不配拿回军阁,他想搅局就让他来吧,他今天不动手,明天也会动手,明天不动手,后天一样要找机会,呵呵,不论是白教还是高总督,想来就一起来吧。”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回答,萧奕白皱着眉头好半天都没接上话。 再到伏龙镇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黑了,萧千夜点上房中的烛台,一边等着大夫一边拉了张椅子看似随意地聊了起来:“原本应该是我们亲自去医馆才对,不过伏龙镇人多眼杂,邪教的驭虫术又极难提防,我给加了路费,大夫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萧奕白尴尬的咧咧嘴,瞄了一眼气定神闲坐下的弟弟,与其说是在和他聊天,倒不如说是故意找了借口亲自盯着不让他乱跑——明溪说得没错,弟弟并不是对他和岑歌之间特殊的关系毫无察觉,只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想太过深究。 万幸的是就在这一刻,一阵冷风从微微敞开的窗子外吹了进来,萧千夜下意识地起身关窗,目光一顿似乎被外面什么事情吸引,萧奕白好奇地凑过去,只见前方的街道上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接过对面同龄女子递过来的包裹,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嘴不知说了些什么,萧奕白奇怪地托着下巴,问道:“熟人?不应该啊,你到伽罗不过一个月,每天忙里忙外哪有时间交朋友?” “那是白虎军团的战士。”萧千夜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萧奕白啧啧舌,更加奇怪地嘀咕:“我们的战士?那就更不应该了,这个月全军戒严不允许私下外出的,他连军服都没穿肯定是偷偷溜出来的,呵呵,罗绮平时的管教也太松散了,难怪这么多年碌碌无为,这种关键时刻连个普通战士都敢明目张胆的违规,他若是个内鬼,这会军营的所有情况都会外泄,可不是小问题了。” “别声张。”罕见地,萧千夜打断了兄长的碎碎念,“他叫严明,前两天才和我说过话,感觉不像是那种目无法纪的人。” 萧奕白眨巴着眼睛,仿佛抓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指向街上的人提醒:“要不你去问问怎么回事?眼下的伏龙镇可不太平,要是有被驭虫术控制的虫子跟过来,感染上就麻烦了。” “啧。”萧千夜烦躁地咋舌,虽有片刻的犹豫还是立刻就握住剑灵准备起身,萧奕白憋着笑长长舒了口气,一转身看见弟弟欲言又止的神态,低声道,“我很快回来,你不要乱跑。” 萧奕白连忙举手保证:“放心放心,我就在这里乖乖等大夫过来,这么大冷的晚上,我绝对不会乱跑的。” 萧千夜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带着大夫来到了他的房间,萧奕白笑脸盈盈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短短百米的路程还是让一把年纪的老大夫打起了哆嗦,他见机连忙命人去准备暖炉,借口关窗小心地瞄了一眼弟弟的背影,最后才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上伸出胳膊让人家把脉问诊。 老人家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笑眯眯的年轻人,一道不易察觉的法术宛如灵蛇沿着大夫的手臂钻入了脑中,忽然间视线就模糊不清了。 萧奕白无奈地叹了口气,扶着被障眼法遮掩了面容的老人家躺到床上,自言自语地嘀咕:“抱歉,麻烦您留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与此同时,萧千夜已经离开客栈大步走到了严明身后,还在和对面女子小声说话的人并未察觉到他的到来,直到女子小心地晃了晃他的手臂严明才木愣地转过身。 一个对视的刹那,年轻的小伙子吓得脸色苍白,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两个字:“公子……” 或许是心知肚明自己此举是违规,这会的严明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尴尬地站着,萧千夜笑了笑,问道:“天都黑了,你一个人跑到城里来做什么?” “我……”严明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才不得不说出实情,“公子,今天是小安生日,我们几个月前就约定好要在伏龙镇给她过生日,结果军令下来之后不允许请假外出,最近一个月更是连家书都不让送了,我、我……” 萧千夜若有所思,看着被他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裹心里也明白了大半:“这一战凶险异常,不让外出不让写信也是为了防止有心之人外泄情报,这种时候私自离开军营是可以当成内鬼处置的。” “阿明不是内鬼!”他身边的女子焦急地辩解,哪里还顾得上管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她将严明护在身后,反倒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认真回答,“阿明都三个月没有回过家了,明明才几里路,阿娘生病都不让回去探亲,还是白教的人送了救急的药到村里面,你们口口声声说他们是邪教,可你们那些规矩比邪教还要害死人!” “小安!”严明连忙拉住她,紧张地在冰天雪地里惊出一头冷汗,萧千夜倒是有些意外这样的说辞,好奇地追问,“白教还给你们送药?” 女子噘着嘴巴显得有些生气,嘀嘀咕咕地埋怨:“当然,伏龙镇是伽罗为数不多的大城镇,往来有很多路过的商队要在此休息,这些年好多大夫都被召集去了帝都的丹真宫,只有年长的、走不动路的大夫还留守在这里,到如今全镇只有三个大夫,每天忙得不得了,要不是有白教定期给村里送药,我们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遭多少罪呢!” “丹真宫……”萧千夜微微蹙眉,丹真宫他自然清楚,那是帝都城三阁两宫之一,印象里那里的大夫已经不下百人了,怎么还要从其他地方征调人手? 不等萧千夜回应,女子口无遮拦地又补充道:“白教没你们说得那么坏,你不要带兵打他们了,你们把伏龙镇搞得人心惶惶,这几个月连商队都绕道走了别处,雪原上最缺的就是物资,再这么耗下去到了冬天真的会死人的!” “小安……小安你别说了,你先回家去吧。”严明皮笑肉不笑地拦在两人之间,直接按着女子的肩膀强行转了个身推着走了几步,边哄边催促,“快回家去,等这次任务结束我再好好给你补办一次生日。” 女子不情不愿地扭头朝两人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跑远了,严明这才尴尬地抓了抓脑袋,小声道:“公子别介意……” 萧千夜摆摆手,反倒是对她刚才的话有了一丝莫名的情绪波动,追问:“白教真的会给你们送药?” “嗯……”严明点点头,抿了抿嘴才鼓起勇气说道,“白教在总坛前开垦了一块神农田种植草药,每年都会安排人分到伽罗各地的村子里,我家离这边很近,之前爹娘生病的时候确实受过别人的恩惠,所有、所以……” “所以什么?”萧千夜的语气微微一提,显然是对这种说辞并不认同,“一边修炼残忍的禁术,一边给你们一点小恩小惠收揽人心,果然是邪教一贯的把戏,不要轻易放松戒备。” 严明出了一会儿神,不敢多言,只是僵硬地点头:“是。” 萧千夜轻轻吐出一口气,随便在旁边空着的石阶上坐了下去,大概是不想让气氛这么紧张,他指了指严明一直紧抱着的包裹笑着问道:“冒险违规也要跑出来私会小情人,到底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严明的脸“唰”地一下通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本来应该是我给她准备礼物才对,可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军营哪里都去不了,小安知道这次的任务很紧迫,特意给我做了件新衣服,还给我求了个平安福。” “倒是个好姑娘,不过军令就是军令,如果每个人都目无法纪,军规还怎么维持?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萧千夜随口接话,不知怎么眼前倏然晃过一个模糊的身影,让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微微笑了一下,严明眨了眨眼睛,忽然歪头凑到他身边鬼使神差地问道,“公子笑了……莫非是想起什么人了?” “啊?”萧千夜木愣地抬头,正好和严明半眯起来的眼眸四目相对,顿时心虚地转过脸,冷声强调,“没有。” “哦……”显然明白有些隐私不能刨根问底,严明只是故意拖长了语调朝他鞠躬致谢,“多谢公子开恩,我这就回去保证不会再违规了。” “回去?”萧千夜好笑地喊住他,指了指女人跑开的方向语重心长地提醒,“天要黑了,你真放心一个女孩子单独赶夜路回家?不是说只有几里路吗,先送回家再回军营。” 严明惊讶地看着忽然态度大变的公子,不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挥了挥手起身离开。 第18章:风谲云诡 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种气候恶劣的小城镇只要入了夜很快就是家家户户关门休息,店里的伙计收拾着大堂,见他过来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来,萧千夜抬头望了一眼安静的楼上,问道:“大夫来过了吗?” “来过了,已经开了药,眼下我让阿牛跟着去医馆抓药了。”伙计认真回答,却见萧千夜蹙了一下眉,又疑惑地问道,“这么快就看完去抓药了?” “陈大夫可是咱们伏龙镇最厉害的老大夫啊!丹真宫想挖都没挖走呢!”显然没明白萧千夜话中真正的含义,伙计一本正经地拍了拍胸脯保证,“二公子放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咱镇上的药材够用的,要不您先回屋看看大公子,他之前说太冷了让我们给准备了暖炉,这会屋里头暖和。” “嗯。”他漫不经心地接话,一步踏上楼梯忽然被扶手上一根细细的蛛丝吸引了目光,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萧千夜本能地握紧剑灵快速环视了一圈大堂,伙计“哎呦”了一声,嬉皮笑脸地跟过来一把扯断了蛛丝,尴尬地解释,“这几天店里太忙了,平时这种拐角旮旯里我们都有认真打扫的,嘿嘿、嘿嘿……二公子别介意,我这就让人过来重新打扫!” “等等。”萧千夜喊住他,视线顺着蛛丝已然注意到墙壁上趴着的一只绿油油的蜘蛛。 不对劲……这种让人背后发凉的感觉,不对劲! 下一秒剑灵勾出锋芒的剑气直接横扫而过,凛冽的风在大堂里纵横而过,瞬间就将几十只隐匿在暗处的蜘蛛全数逼出,那些同样荧绿色的眼睛咕噜噜地转动,仿佛背后有什么渗人的东西正在盯着两人。 大门发出一声低响,烛火被风猛地吹了一下几乎熄灭,伙计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的念叨:“啊!怎么这么多虫子!不是、不是……我们真的每天都有认真打扫,没有偷懒啊!” “驭虫术。”萧千夜眼神凝重,余光瞥见被剑气扫开的大门外也有类似的荧光一闪而逝,他倒抽一口寒气提剑追出,黑暗的伏龙镇上空突兀地笼罩过来一片乌云,转眼就是暴雪席卷而来,不时有闪电穿云而出,显示出一种不祥又沉闷的气息,似是要故意阻断他的脚步。 “公子,公子!”从未见过这般场面的伙计吓得连声音也走了调,一不做二不休死皮赖脸地抱着他的胳膊哀求,“公子您别走啊,这、这莫不是传说中白教的禁术?哎呀,您救救我,我可没招惹他们啊!” 那道诡异的荧光是往城外掠去,萧千夜心急如焚地甩开伙计,又在冲出大堂的一瞬间赫然顿步,短短片刻的犹豫过后,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叮嘱:“呆在这里不要乱跑,另外……不许萧奕白离开,这是命令。” 伙计眨巴着眼睛,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了萧千夜的身影。 前后不过一刻钟,他从城内闪电般追到城外,暴雪肆虐的夜晚,寒风如呼啸的鬼厉一阵阵地刮来,原本平坦的雪原忽然间露出了如山峰一般的起伏的暗影,就在他迟疑的刹那,蜘蛛的眼睛像鬼火般闪烁起来,透过昏暗的光晕,他立刻就注意到前方百米处被墨色的风暴卷入其中无法脱身的严明和小安。 萧千夜心下一惊,也来不及想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冲出一剑搅散怪风,一只手带力想将两人拉回身边,然而空气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凝滞,短短不过三秒的僵持就让他的手臂青筋暴起产生了剧烈的痉挛。 左侧的蜘蛛竟然露出了人类才有的一丝笑意,荧荧的眼睛抬起望着他,触肢轻轻颤动着露出了警戒的意味,口中看似纤细的蛛丝如利箭齐发朝着三人迅猛地刺来! 萧千夜的手指缓缓收紧,七转剑式在他的手下精准的勾出剑芒,就在无数蛛丝被齐齐切断的刹那间,剑灵调转方向击碎附近的蜘蛛,终于将两人从怪风中拽了出来。 “小安,小安!”死里逃生的严明顾不上自己被蛛丝割出的累累伤痕,抱着昏迷过去的少女不断呼喊着她的名字,萧千夜谨慎地盯防着周围,余光轻扫过两人——刚才还和他争辩的女子此刻已经气若游丝,一根蛛丝从她的额头洞穿,细细的血正在从那个极其微小的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渗出,鲜红的血从惨白的脸颊滴入雪地,化成一朵朵诡异的大花,让人毛骨悚然。 右侧的蜘蛛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它的口中牵引着蛛丝,仿佛提线木偶般直接拽起了昏迷的女子,严明大吃一惊想要把她拉回怀里,就在他下意识伸手的一瞬间,小安的眼睛骤然睁大,之前滴在雪中的血液缓缓凝固成冰刺,被她一把握住作为武器直接刺了过来! “小心!”萧千夜按着严明的肩膀,剑灵在挑开冰刺的一刹那嗅到了和前几天晚上一模一样的血腥气,刚才被搅散的风再一次有了形态,卷起的雪珠上也染了浓烈的邪气,果然是一只又一只同样血红的死灵龇牙窜了出来。 “后退。”萧千夜冷声命令,剑气以他为圆心铺天盖地地展开,白色的光如同黑夜里的皓月,然而严明却毫不犹豫地按住他的手臂,失态地大喊,“别杀她!她是小安,她是小安啊!公子……公子你不要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机会的蛛丝灵巧地避开剑气屏障朝两人蜿蜒地攻来,被控制的少女机械地挥动着冰刺,不过一会全身就被蛛丝和剑芒伤得血流不止。 萧千夜只能被迫收手拉着严明一退再退,风中是鬼厉得逞的诡笑,就在两人即将退到城墙之时,又是一道凛冽的法术从天而降,宛如惊雷砸落直接沿着蛛丝噼里啪啦地烧死了被驭虫术操控的蜘蛛! 什么人……萧千夜暗自震惊,一抬头看到高墙上掠下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支小箭从袖中抽出,他本能地想提剑回防,这才发觉对方的箭是朝着他身后的墙壁精准地砍了过去! “哗啦”一声重响,城墙被细细的箭击穿,露出一个巨大的破洞。 萧千夜倒抽一口寒气,只见一只体型比猎犬还大的蜘蛛被刺穿了腹部,无数小蜘蛛鱼贯而出,又被法术凝滞在原地动弹不得。 随即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入耳畔,明明就在他身边,却空灵得仿佛隔绝了时空:“这是母蛛,只有除掉它,才不会生出新的小蜘蛛。” 萧千夜骤然回神,白衣人已经在这短短数秒的失神里收回武器和他擦肩而过快速清理了现场,隔着几步的距离,这个人周身笼罩在一层静谧的白光之下,宛如天人般虚幻不真实。 那人顿了顿,朝他抬起头,他戴着白玉面具看不到容颜,只是面具下那双惊心动魄的冰蓝色瞳孔让萧千夜背后一寒:“这么大体型的母蛛至少要饲养十年以上,虽然威力不是很强,但可控距离能达到百里左右,一般用于监视和窃听,这东西养在伏龙镇挺久的了,一直没惹过事。” 萧千夜的目光则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忽然出现的神秘人——那袭白衣在烈风里只是微微晃动,沉静又稳重,让他有奇怪的熟悉,和那天晚上在冰河遭遇的偷袭截然不同,这个人竟然会给他一种如沐春风的温柔感?到底是什么来头,白教?不,如果是白教的人根本没必要出手帮他,高总督?也不可能,若是高总督的人应该趁火打劫才对,那他到底是谁,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忽然出现在城外,还这么熟练地出手杀了母蛛帮他脱险? 白衣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刻意回避转而指向伤痕累累的少女提醒:“万幸这种母蛛不带毒,只要蛛丝一断就能切断施术者的控制,不过皮外伤应该蛮重的,赶紧带去找大夫包扎伤口止血吧。” “严明,快进城找大夫。”萧千夜果断下令,自己则原地不动紧盯着神秘的白衣人,提剑走过去,冷定地道,“阁下是什么人,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如何?” 白衣人一挥袖,看似温和的风竟然直接阻断了他的脚步,面具下的冰蓝色瞳孔有些无奈的微微合了一下,眼神却是黯然的:“只是路过看见你们遇险,随手帮忙而已,不必在意。” “哦?”萧千夜并不领情,剑气在无形的抗衡着那股奇妙的风,继续说道,“白虎军团虽然撤退,但是眼下伏龙镇仍在军阁的管制中,我有权要求这里的所有人服从命令。” 萧奕白嘴角一抽,心里叫苦不迭——片刻之前他将自己伪装成大夫的模样以障眼法偷偷离开了客栈,结果没走几步就察觉到周围的风势里带上了熟悉的法术气息,那无疑就是白教惯用的驭虫术,作为一个曾经数次来到此地和大司命岑歌交涉的人,他自然清楚伏龙镇上有几只用于监视白虎军团动向的大型母蛛,到底是对这个不善法术的弟弟有几分担心,他鬼使神差地调转脚步跟了上来,然后就演变成这幅既走不了也不能久留的尴尬处境。 萧奕白不动声色地控制着风不让弟弟过于靠近,军阁确实是有这种特权,一旦长官认定他是有危险的敌人,哪怕前一秒自己还出手相助,后一秒依然可能被斩于剑下。 他烦躁的啧啧舌,在本能做出这样的反应之后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即使他不出手,以萧千夜的实力应该也会很快察觉到母蛛的位置,他此举不仅暴露了行踪,还耽误了去千机宫找岑歌的最好时机。 在他思考着要如何尽快脱身的同时,又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萧奕白默默抬头往声音的来源望去,瞳孔也因为震惊而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以灵力凝聚出的风障被对方手里的剑灵击出了镜面一般细细的裂缝,肉眼可见地悬浮在半空中,好似两人之间真的出现了一道特殊的镜子! “好厉害啊,我连续用了七转剑式的三招也只击破了这么小的口子。”萧千夜一边紧盯着他的动作,一边游刃有余地再次转动起手腕,又是连续几声的“咔嚓”声过后,萧奕白点足掠去往更后方撤退,不等他站稳脚步,白色的剑灵紧贴着脸颊险些直接砍碎白玉面具,他立刻稳住平衡挥袖还击,再一步后退,背后倏然冒出无数剑影,仿佛一堵牢不可破的高墙,他竟然真的感觉自己的后背紧贴在什么冰凉的东西上面,每一寸皮肤都隐隐作痛! 萧千夜的眼睛停在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上,想起来自家族某些神秘的东西,一股前所未有的内心起伏让他咬紧牙关:“我再说一遍,把面具摘下来。” 对方的眼眸却是深不见底,十指跳跃着奇妙的灵术,伴随着他的动作,被他凝滞住的小蜘蛛竟然再次动了起来,萧千夜一惊只能收剑回防,蜘蛛吐出密密麻麻的细丝,虽然看着像一张天罗地网,但每一根都精准地避开了他,似乎只是想困住他,反常越多,萧千夜对这个人的身份就愈加怀疑,短短数秒之后,他的手腕脚踝全部被蛛丝缠绕,而白玉面具的神秘人也抓住了机会毫不迟疑地抽身掠出。 “哼。”他静默地站在原地发出一声冷斥,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瞬间自己的瞳孔也有一闪而逝的冰蓝色。 也是在这一刻,尚未走远的萧奕白被忽如其来的目光刺得全身一寒,下意识地扭头和他遥遥相望,心脏宛如被电击般“咚”的一下短暂地停止了跳动,冰蓝色的双瞳?那是凶兽的眼睛,是爆发的前兆! 失控灭门的景象历历在目,凤姬的提醒噩梦般响起——古代种,传说是凶兽吞噬神明之后取而代之的种族,你的血脉很危险,如果不能控制,就会演变成之前那样无差别的滥杀。 下一秒,萧奕白直接调转了方向回到了他面前,只是十指牵引的风从凛冽变得和煦。 自灭门以来他一直在暗中钻研克制的方法,无论是法术还是武学,一个人若是想达到更高的领域就要尝试突破自身的极限,而凶兽危险的血脉会在这种濒临极限的情况下不受控制的爆发,只有找到其中某个精妙的平衡点,他才能阻止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萧千夜是他唯一的血亲了……如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好这个唯一的亲人! 战斗再起之后,两人的身影交错在城墙下风雪中,剑术和法术的对抗竟然能势均力敌难分上下,而萧千夜则有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悸动——刚才的某一瞬间他的身体似乎在极度的冰凉和炽热中快速转变了几轮,让他一贯引以为傲的剑术都几度偏离了角度,甚至根本无法精准控制握剑的力度,然而对手的法术却始终带着春风般的温暖一次次抚平这种古怪的躁动。 直到天边微微发亮,白色的长剑终于抓住机会逼近萧奕白,剑尖的光芒仿佛涨了眼睛一般直接攻向白玉面具,萧奕白竭尽全力的保持平衡,在如此近身的距离下艰难的躲过剑锋的扫击,但是下一秒他就感觉到脖子传来了刺痛,剑气割破了皮肤,血顺着衣襟转眼浸湿了肩膀,就在萧千夜想抓住机会直接揭下对方的面具之时,风势凛然一变,他同样因为距离过近而难以闪避,被烈风重击在胸膛,踉跄的连续退了几十步才勉强站稳。 两人互望着彼此,风雪撩起的白雾越来越大遮住了视线,萧千夜不耐烦地挑散雾气,再定睛才发现眼前早就没有了白衣人的身影。 他静默地站在原地,心中有种止不住的猜忌,立刻转身往客栈赶了回去。 第19章:别后相思 笼罩在伏龙镇上空一整夜的乌云悄然散去,正如它来得蹊跷,散得也无声无息。 被惊魂一幕吓得彻夜未眠的伙计看见他回来就好像看见了救命的稻草,三步并作两步跳起来冲了过去,萧千夜环视了一圈大堂,望着二楼的房间低声问道:“他出去过吗?” 伙计的语气因为紧张走了调,好一会才努力挤出一句话:“没,大公子一晚上没有出过门。” 他丢下伙计直接冲了上去,房间里点着暖炉,萧千夜眉头紧蹙,第一时间是轻声走到了窗边检查,昨天他故意拉了张椅子坐在这里和大哥聊了几句,同时不动声色地在窗子上抹了一层特殊的荧光粉,此刻那淡淡的粉末丝毫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似乎也说明了大哥确实没有翻窗跑出去。 他还是非常谨慎地望向了床榻,萧奕白懒散地翻了个身,半眯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表情愣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然后才“咯噔”一下坐起来露出一如既往的笑脸:“这么早就来看我啊,我还想再赖一会床呢。” 萧千夜从旁边的衣架上随手拿起外衣淡定地走过去递给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哥裸露的脖子——没翻窗,没出门,没有伤口,难道不是他? 但他仍然没有放下疑心,假意倒了一杯水:“你这屋里头的暖炉是不是烧得太旺了,喝口水降降火。” 萧奕白咧嘴笑了笑,果不其然在他伸手接水的一刹那被对方打翻了杯子,清水“唰”地一下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萧千夜连忙伸手去擦,嘴里还找着借口嘀咕:“睡迷糊了吗?连个水杯都拿不稳。” 他故作不经意地拂过脖子,那里的皮肤光滑温热,的确没有受过伤用法术遮掩的痕迹。 萧奕白当然知道是他故意将水撒在自己身上,但他只是配合地点了点头,干净利落地脱下沾湿的衣服挂在暖炉旁,然后直接拿起那件外衣将自己包成个粽子缩回了床上,拖着语调调侃:“你的衣服也湿了,应该是过来的时候身上沾了雪,进房间太热被融化了吧?要不一起脱下了烤一烤,反正这里又没有女人,不用害臊。” 萧千夜也不好再动手检查,他继续拉了张椅子坐到了窗边,因为太热又忍不住推开了一条缝通风透气,顿时萧奕白就被冷风吹得一哆嗦,没好气地骂道:“关起来!冷死了。” “有这么冷吗?”他一边嘟囔,一边还是立刻关好了窗子,“昆仑山的普通弟子都能熟练掌握御寒的心法,你的法术修为那么高,难道就没有类似的法术?” 萧奕白一愣,双手在宽大的外袍下用力握紧——他的惧寒是从一年前那次失控后不可逆转地爆发的,无论是何种精湛的法术灵力都无法抵御骨血最深处源源不断渗出来的冰凉,那是古代种最显著的特征。 “说起来……那个东西你还带在身上吗?”萧千夜并未注意到兄长此刻神态里淡淡的阴郁,虽然是发出了一个问话,反倒是自己下意识的摸了摸怀里,然后才揉了揉额头补充,“就是小时候娘给我们的那个家徽,上面刻着一只很古怪的凶兽,其状似虎,有一对黑色的骨翼,额头还长着一对黑金色的犄角,它的眼睛是用一种罕见的冰蓝色玉石点缀,单是看着就能让人感觉到寒冷。” 虽不知道弟弟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提起那枚家徽,但是想起昨晚上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冰蓝色,萧奕白还是正襟危坐地点了头,在飞垣这个种族歧视根深蒂固的国家,他万不能将这么危险的事情对这个才回到故乡、对一切都不甚了解的弟弟坦白,只能含糊地找借口掩饰:“娘说那是用来辟邪的,我一贯不信这些,那东西也就你喜欢带在身上。” 萧千夜低着头,感觉内心有什么在跃跃欲动:“辟邪吗……我去到昆仑山之后才在中原一本叫《山海经》的古书上找到了类似家徽图腾的兽,那其实是一种叫‘穷奇’的凶兽,并非娘口中可以辟邪之物,为什么我们的家徽上会出现那么不祥的凶兽呢?昨天晚上我遇到一个戴着白玉面具的神秘人,他的眼睛就是那种罕见的冰蓝色,可惜被他跑了,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敌是友,有何目的。” 萧奕白没有回话,看见弟弟忽然站起朝他走来,这次是毫不掩饰地拉着他攥紧的衣服往下用力一扯露出脖子,萧千夜的眼眸冰凉如霜,面无表情地伸手再一次抚摸过他的脖子:“我打伤了他,就在这个位置,被剑灵所伤的话一时半会很难痊愈,你说他是会自行疗伤,还是会冒险进城找大夫看看呢?” “应该是会自行疗伤吧。”萧奕白不动声色地将衣服扯了回去,扬起一个从容不迫的微笑,“毕竟伏龙镇还在军阁的管制中,你一声命令就能搜城,他没必要冒险。” “呵呵……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萧千夜和他四目交错,两人的眼底都有道不明的光影在闪烁。 短暂的沉默过后,萧千夜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位置,也不知是故意说给他听,还只是在朝他抱怨:“那个人很厉害,袖箭打来的时候,如果目标不是城墙里的母蛛而是我的话,那种速度和距离下我不可能全身而退,法术上的造诣就更让人吃惊了,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无形的风凝聚出轮廓,那么精纯的灵力,只要稍微擦到一点就会受伤……但是他没有伤我,说明他不是白教也不是高总督的人,伏龙镇果真是卧虎藏龙让我刮目相看呢。” “就不能是正巧路过的热心好人?”萧奕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反应过来这种说辞实在太过牵强之后才尴尬地咧咧嘴,赶忙没话找话地转移话题,“说起来你的家徽去哪了?这次回来好像就再也没见过了,明明小时候上课都宝贝一样带着身上,不会是知道那玩意不能辟邪就扔了吧?” 他只是为了掩饰尴尬随口一提,万万没想到弟弟的脸颊竟然“唰”地一下泛起了红晕,以极快的速度转身避开了他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有丢,我、我……忘记带回来了,落在了昆仑山。” 这么反常的举动一下子让萧奕白笑出了声:“真的是忘在昆仑山了?该不会是送给什么人了吧?” 萧千夜没有回话,有个模糊的轮廓在眼底越来越清晰。 失足坠崖之后他得知了家中的惊变,等到身体稍微恢复一点他就迫不及待地向师父辞行,离开昆仑山的那一天,他一个人默默收拾好自己的全部行囊,除了那柄自入门就随身携带的沥空剑,他没有任何想要带走的东西。 踏出那间住了十年之久的弟子房,他习惯性地往另一边远远地眺望了一眼,可惜……那个总是喜欢粘着他的女孩今天并不在论剑峰。 要告别吗?他站在雪山之巅凝视着轻云寡雾,内心却掀起十年不曾有过的波澜,纠结着这个本不该纠结的问题。 回到飞垣,意味着他将从一个昆仑弟子回归阶级森严的门阀权贵,他是天征府的二公子,他的父亲是现任三阁之一、执掌四大境兵权的军阁之主,他的母亲也是赫赫有名的帝都名门,以他的出身、以他的地位,他根本没有可能喜欢一个来自异国他乡的女孩,更何况天征府遭遇灭门后地位一落千丈,如果他不回去顶下这个烂摊子,他和大哥就会在飞垣失势,到了那个时候,他非但给不了她任何的保障,反而会将她拖入深渊万劫不复。 在长久的沉思之后,他握着剑柄的手腕青筋暴起,用力闭目吐出一口气,坚定不移地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既然选择了要离开,他就该和这里的一切撇清关系,飞垣是个是非之地,斡旋于政坛的天征府也做不到昆仑山的“当以慈悲济天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划清界限,不给师门蒙羞。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御剑离开了论剑峰,又在掠出山门的一瞬间因为不舍而放慢了速度,也是在这一瞬间,他惊喜地发现那个女孩一路狂奔追着他来到了山门处,本已经决心不告别的他鬼使神差地跳下了剑灵,看着气喘吁吁半晌说不上话的女孩,连伸手抱住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就那么两两相望地站着,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自己也不曾想过的举动——他将那枚从家中带来的家徽递交给她,千言万语终究化成了无止境的沉默,他转身离开,女孩也没有再追上来。 那一天的他抱着某种不切实际、幼稚又自私的幻想,他是如此的软弱,不敢打破门阀的铁壁,却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女孩身上,希望她能回来。 萧千夜揉着额头苦笑起来,现在想起这种事情只觉得羞愧难耐,一晃眼都半年了,她没有来,也没有书信,远方那座神秘巍峨的世外仙山……似乎正在一点点成为记忆里泡沫一般斑驳缥缈的存在。 他终究是配不上那样干净纯粹的女孩。 萧奕白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感觉弟弟的面容从一开始的笑意恍惚逐渐笼罩上了一层浓郁的阴霾,不知这其中到底有何难以言明的过往,他赶紧轻咳一声打断了对方的沉思。 萧千夜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起身:“你再睡会吧,严明和小安受了伤,我去医馆看看他们。” “医馆?”萧奕白刚才还笑吟吟的脸颊顿时僵住,弟弟从小就是个在剑术上天赋异禀的人才,与之对应的则是在法术修行上十几年如一日的止步不前,他原先是打算利用这个弱点以障眼法让陈大夫假冒自己留在房间,结果中途又发生了意外,以昨夜弟弟的种种表现来推测多半是已经起了疑心,他这才不得不放弃去找岑歌直接返回了客栈,时间紧迫他只能将还在昏睡的陈大夫塞到了床底下,要是现在去医馆发现人家彻夜未归,岂不是当场就要暴露? “怎么了?”萧千夜奇怪地看着他,萧奕白捏出一手冷汗,脸上还是镇定自若地回答,“都被你吵醒了怎么可能还睡得着,一起吃个早点再去医馆吧,你先下楼看看想吃什么,我马上就来。” 说话间他赶紧跳下床穿上衣服,顺手把弟弟推了出去,笑眯眯地补充:“最好来点温酒,太冷了。” “谁大清早喝酒啊?而且军阁有规定,不允许当班期间喝酒……”萧千夜嫌弃地抱怨了一句,没等他再说什么门已经贴着鼻尖“噼啪”一声重重关紧。 萧奕白用清水洗了把脸,看着水中倒影出自己瞬间苍白下去的容颜,也是心有余悸后怕地苦笑了一下,万幸刚才只是被剑气所伤,若是被剑刃直接割破皮肤,他的法术就无法在弟弟眼皮底下掩饰伤痕了,可这样一来他到底要怎么样提醒岑歌多加提防呢?偷袭在前,这次连一直安置在伏龙镇用于监视的母蛛也忽然出手攻击,这显然是不希望两边继续对峙僵持下去,巴不得尽快起冲突打得你死我活才好吧? 不,不是这样……萧奕白目光凛然,他们的目的不是你死我活,而是要两边全死光了坐收渔翁之利。 第20章:后山墓园 雪湖祭的第六天,提前结束祷告的教徒纷纷来和飞影教主道别,纵是前路未明,深刻灵魂的信仰也让他们看起来极为稳重,年幼的教主正坐在莲花神座上,白衣垂地,用手轻轻地拂过每一个人的额心,送上自己最真挚的祝福。 红色的莲花在她指尖点燃绽放,犹如一滴血在慢慢燃烧。 千机宫中空的立柱内部,幽蓝色的冥火明灭不定。 淸潋的阳光从琉璃窗照入,光洁如镜的地面也在闪烁着迷离的色泽。 无数种颜色交错在一起,神秘又安宁。 这样无声的仪式一直持续到黄昏,等到最后一名教徒离开后,飞影揉着疲惫的眼睛愣愣看向站在她身边一整天一言不发的大司命岑青,对她而言这不过是每一年雪湖祭按部就班的一种惯例,但是这一次,她却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空虚惶恐,小心地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角颤颤低问:“阿青姐姐,他们明年还会回来的吧?” 同样白衣垂地的岑青温和地看向天真的女孩,只是微笑没有回话。 此时的后山墓园,亲手埋葬好几个普通信徒的岑歌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后是他预料之中不屑一顾的冷笑, 谢岚烟提灯而来,昏暗的烛光照在这片墓地上分外凄凉,她的声音也好似游离的鬼魅:“果然是独揽大权之后越来越不守规矩了,这么重要的仪式你都不现身,不怕大长老和教徒们有意见?呵呵……还是说有意见也没有用,毕竟现在的白教只有你一个人能熟练掌握三门禁术,谁也不想招惹你。” “岚姐姐是来看邬榆大司命的吗?”岑歌并没有理会对方的挖苦,他笑吟吟地让开了一个身位,谢岚烟这才注意到他脚下那个藏青色墓碑上刻的就是她曾经的同伴邬榆的名字,过往的不快一瞬间涌上心头,谢岚烟翻着白眼冷哼讥讽,“他都死了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好看的,飞垣本来就信奉落叶归根,无论是人类还是异族都不会拘泥于身后事,不过你们竟然还给他立了墓碑,倒是让我意外。” “毕竟迦兰王杀了他之后是找借口骗过了师父,所以装模作样地给他在后山墓园立碑纪念也是理所当然吧。”岑歌并不回避这些事情,只是眼里的光显得有些神秘莫测,“岚姐姐可能不知道,那天迦兰王把师父支下山杀了邬榆大司命后,他担心师父知道真相会责备他心狠手辣,于是用法术伪造了遗体,说司命大人为了保护教徒被魔物攻击不幸身亡,他还假惺惺地挤出了几滴眼泪,命人以白教最高的规格下葬呢。” “虚伪。”谢岚烟咬牙吐出两个字,“他为了博取美人心信口开河就罢了,想来教内的其他人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但你们兄妹俩又是为什么鬼迷心窍帮他隐瞒?” “因为师父是真的很爱他。”岑歌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至少在那个时候师父是真心爱着教主的,师父曾和我说起过她的身世,据说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战乱和家人走失,之后几度尝试找寻皆是一无所获,所以在她十八岁成人的那一年,她决心放下所有的过去开始新的人生,飞垣是她起程的第一站,而教主……教主是这段人生的起点,她很憧憬未来,我不愿意她伤心失望。” 这样纯粹的一句话在谢岚烟听来却是宛如晴天霹雳,只有嘴上还固执的讥讽:“真是愚蠢,不可救药。” “师父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其实,事到如今我也很后悔当年自作主张的‘善意’。”岑歌悠悠叹息,勾起嘴角朝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岚姐姐可要擦亮眼睛,不要步了师父的后尘。” 谢岚烟有些奇怪的看着这个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好端端的说起这些事情,岑歌在墓碑旁的碎石堆上坐了下去,用手指轻轻擦干净的刻在碑上象征着白教的红莲花,明明是很黯淡的红色,映入此刻的谢岚烟眼底却刺得她一片血红。 岑歌继续说道:“邬榆大司命死后,岚姐姐也离开了千机宫,很快迦兰王娶了师父为妻,并让她做了白教有史以来第一位人类的大司命,当年的师父还不知道白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真的以为神农田种植的草药是为了造福百姓,但是那么小的一块田只能种植很少一部分的药材,于是她准备在后山墓园的旁边再开垦一块田,然后……” 岑歌停了下来,伸手指向更深处布满青苔的岩石:“然后她就发现在墓园最里面的苔藓处养了一种很奇怪的蜘蛛,调查之后才知道那是驭虫术的一种,白教毕竟是异族人的神教,和人类的军队时有冲突,为了保护总坛盯防军队的动向,历代大司命都会饲养这种巨型母蛛,只要放一只到城里去,就会源源不断地生出小蜘蛛,密密麻麻地遍布每一寸角落。” “呵……”谢岚烟不屑地笑着,在他对面也找了个碎石堆坐了下去,“按照白教的习俗,无论生前是教主、大司命、大长老,还是普通教徒,死后都能入土为安葬入后山墓园,因而这一片土地的灵力极为浓郁,那种巨型母蛛一次能生几千只小蜘蛛,对灵力的需求极高,墓园就是最适合饲养它们的地方,那玩意杀伤力不强,攻击性也很低,大多数时候只能用于监视和窃听,云秋水不会滥好人到连母蛛都不让养了吧?” “那倒没有。”岑歌摇头否认,低头望着墓园里冷霜一般的月光,“之前养的那些母蛛通过喂食药物后,生出来的小蜘蛛会沾染剧毒,说是用来对付进犯的军队,实际上白虎军团的驻营地在伏龙镇外,军中还常年点着丹真宫特制的驱虫香薰,那些小蜘蛛对人类的战士并没有起到过什么作用,反而是屡次误伤城内的普通百姓,连我们自己的教徒都经常遭殃,所以师父接掌大司命之后去掉了母蛛食物里的毒花,让它变成了现在这样纯粹用于监听的工具。” “哦?”谢岚烟做出了和他截然相反的动作,她抬头看向高空中那轮皓月,眼里的光晕迷离,“我早就说了你师父是个滥好人,她根本就不知道飞垣上人类和异族的仇恨有多深,还自作主张一次又一次折断我们的獠牙,教主非但不阻止,就惯着她一步错步步错,白教落魄到今天这幅田地,她责无旁贷,呵呵,可惜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吧,她盗走了皇室的那块古玉,回来就是死罪,换成我也会老老实实躲在昆仑山。” “昨天晚上,有一只母蛛和我失去了联系。”岑歌并不想多提师父,翻手取出一颗破碎的珠子,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危险,“母蛛和小蜘蛛监听到的一切都会通过这颗蛛眼传到千机宫,如果被杀,珠子就会毁坏。” 谢岚烟咽了口沫变了脸色,声音有些颤抖:“被发现了吗?母蛛一般藏在城墙里,破坏城墙是犯法的,不会有人这么做就为了找它吧?” 岑歌低头笑起来了:“大司命会随身携带蛛眼以便随时掌握情况,昨晚上我正好过来安葬那几个意外被杀的教徒,发现原本养在墓园里面、尚未完全成年的三只母蛛神秘失踪了,同时我手里的蛛眼也变得很不对劲,在它彻底破碎之前,我用灵力远远追踪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发现是它自己忽然失控,让腹中几千只小蜘蛛出手攻击了尚在城中的萧千夜,这才被人家反杀,岚姐姐,雪湖祭期间有很多修行高深的教徒都回来了,我细细算了算,眼下总坛内有能力控制母蛛的人至少也有十位,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偷偷刺激了伏龙镇的母蛛,又是什么人能让剩下的三只消失呢?” 谢岚烟的眼神重新冷醒,自然能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虽然感觉脑子里确实有什么奇怪的空缺一闪而逝,立刻又直言不讳地道:“你怀疑我?” “怎么会?”岑歌的眼睛虽是镇定的根本看不出来丝毫波澜,内心却在默默斟酌着虚实真伪——他当然是第一时间怀疑了谢岚烟,毕竟这种带着怨恨离开十几年音讯全无的女人忽然在白教大难临头之际返回,还主动出谋划策要帮他渡过难关,这种过分完美的巧合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以至于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女人多有戒备。 后山墓园吹起静谧的风,他能感觉到对方情绪里起伏的愤怒,那是被误解之后最直接的表现——人的心跳、呼吸乃至体温是很难在瞬间掩饰变化的,她若是装腔作势地演戏,未免也太过逼真了。 下一秒岑歌舒了口气,定了定神将语气放缓:“若是怀疑你,我现在就不和你说这些事情打草惊蛇了,岚姐姐的修为比教内的大长老高不少,我只是被这些事情搅得心烦意乱想和找个人聊聊,听听你的意见罢了。” “我的意见?”谢岚烟蓦然安静下来,“我的意见一早就说过了,你自己要学云秋水滥好人,白白耽误了能震慑敌人的最好时机,现在让教徒们回去求援,你不觉得太晚了吗?等救兵赶到,千机宫早就被踏平了!” 岑歌还是笑着,点头:“所以我改变主意了,今夜我会让飞影再尝试引动雪湖里的机关,若是凤姬大人仍不回应……那就按照岚姐姐的意思办吧,反正人类对我们不仁,我们也无需对他们留情,岚姐姐一起来吧。” 谢岚烟张张口有些犹豫,想说什么最后又全部咽了回去。 雪湖祭——名义上的起源是来自一海之隔中原的中元节,每年会由教主在总坛千机宫祭天祈福,信徒也会在登仙道挂祈福灯,在雪原点天灯,在冰河放荷灯,但它更为真实的目的就是尝试联系百灵之首的凤姬,那是凤姬给予白教的特权,飞垣全境只有白教能在每年雪湖祭的这几天时间里透过后殿的人工湖向她传递声音,这才是白教能一跃成为“神教”最大的原因。 凤姬会回应吗?其实也无所谓了,反正大统领找到她的时候只说是想借白教的手趁机铲除天征府的两兄弟,军队一撤,白教自然能恢复安宁,就算凤姬这种时候出手,她作为白教的创始者,怎么着也不可能帮着外人。 想到这里,谢岚烟随意的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打了个哈欠还不忘冷嘲热讽:“也好,兴许‘神明’怜悯,这次会现身相助呢?呵呵。” 第21章:祈愿之舞 入夜之后,千机宫后殿里的火光一束一束地被点燃,映照着波光粼粼的雪湖熠熠生辉。 飞影穿着象征教主的白色羽织服,身上仿佛披着一层冷月的光华,红莲在她点足踏上水面的同时一朵朵无声绽放,光影斑驳之间,同样红色的雪花倾泻而下,少女用手撩拨着冰凉的湖水,宛如一只轻盈美丽的孔雀开始翩翩起舞,伴随着她的舞动,水纹一圈一圈地往外扩散,一束水流从湖心抬起,露出内部一个同样雕刻着红莲图腾的精致机关。 飞影屏住呼吸,指尖极轻极缓地抚摸着那朵红莲,花瓣开始一片片舒展,仿佛有什么极为纯净的灵力透过雪湖的水飞速蔓延到更远方的冰河之源。 有风从高空卷舞而下,皓月也在这一刻变得朦胧,水面焕发出一种奇特的荧光,水滴宛如无数薄薄的碎片在跳动。 象征白教的红莲本该是一种艳丽夺目的色泽,可是现在水面上漂浮的花绽放的光却极其的柔和,仿佛春风一样洗涤着人心。 谢岚烟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这是她最为熟悉的画面,历代教主都会在雪湖祭上以祈愿之舞呼唤那位百灵之首,她能隐约听到有一种空灵的声音荡漾在冰河里,让她颤动的心久久不能平复。 她曾读过白教的史书,如果凤姬大人听到教徒们虔诚的呼唤,她就会在遥远的冰河之源苏醒,然后透过雪湖的水面倾听诉求。 传说她沉睡在一片白骨之上,被无数美丽的月白花环绕,她会将手轻搭在自己胸口,只要微微一勾就会有一只燃烧着火焰的不死鸟从心中呼啸而出,神鸟会穿越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帮助异族度过种种难关。 白教的史书《六合录》对她的记载可谓用尽了这世间全部的赞美,而异族人骨血深处那份对她的天生憧憬也在每分每秒地加深这份神圣。 这种源于本能的尊敬让所有异族都忽视了一件事实——除了一年前那次匪夷所思的现身,她已经五十年不曾回应过来自雪湖祭的呼唤了,而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教主司命,而是来自帝都天征府、一个门阀世家的贵族公子萧奕白。 她和所有异族一样震惊不解,但也如出一辙地选择了缄默不言,凤姬大人无需和任何人解释她的行动,对异族而言,她就是这片大陆上唯一的神明。 然而直到红莲花完全打开,花瓣被风吹起向着更高的天空飘去,雪湖依然沉静,无数光化的红莲有节奏地开合着花瓣,中心的花蕊无风自动,只是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们的呼唤。 这种失落不是第一次,每一次都有截然不同的感觉,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谢岚烟目光暗沉,心绪杂乱——虽然嘴上总喜欢争强好胜的讥讽几句,但她内心对凤姬依然是极为敬仰的,凤姬是真的放弃这片土地上苟延残喘的异族人了吗?坠天至今已经一千年了,人类的军队在逐年扩张,各大城市的经济贸易蒸蒸向荣,他们的学堂培养了大批的人才,他们的武馆也让在普通人更为强健,而反观异族人……失去了天空的庇护,失去了天赐的异能,零散地躲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里,看似随遇而安,实则软弱无能。 那样强大骄傲的女子,那样让自称上天界日月双神后裔的皇室都不得不退避三舍的女子,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子民数千年如一日的毫无长进,不思进取? 忽然间有一个极为恐怖的想法不可抑制地从谢岚烟的脑子里冒出——她是真的放弃了,她是真的不会再管异族人的死活了! “岚姐姐?”她身边的大司命岑青轻轻喊了一声,或许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结局,淡淡安慰,“岚姐姐不必难过,毕竟凤姬大人这五十年都没有回应过雪湖祭了,您看着脸色好差,要不早些回朱明宫休息去?” 谢岚烟回过神,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望向了雪湖旁边正在伸手将飞影抱回来的岑歌,同样白衣垂地的大司命看着起来平静无澜,还温柔地摸了摸飞影失落的脸颊小声安慰了几句。 在提前去往雪碑祷告之后,绝大多数的教徒已经在今天和教主告别起程离开,眼下千机宫里还剩了些不会武功法术的普通弟子,几乎都是这几年因为天灾人祸来此寻求庇护的难民,这些人后来就一直留在山上做些打扫卫生、种植草药的杂活,如今白虎军团兵临山下,凤姬大人又无回应,他不仅不召集教徒齐心抵抗,反而反其道而行以求援为借口遣散了众人,他到底又是怎么想的? “阿青,带飞影去休息吧。”岑歌将女孩交给妹妹,自己则坐到了湖边。 湖面上光化的红莲花还未散去,在他手指的轻撩下一朵一朵地漂浮过来。 谢岚烟环视着空荡荡的后殿,仿佛明白了什么低声质问:“岑歌,难道你是打算一个人留下来和军队死拼到底?你师父是个滥好人,你也要和她一样?我承认你受过迦兰王的指点在法术修为上远胜历代大司命,但驻守在伽罗的白虎军团共计五支,虽然目前伏龙镇外仅仅集合了第三分队,其它分队肯定已经在支援的路上了,如果集合全部的力量殊死抵抗,就算胜算渺茫也能让人类脱层皮吃尽苦头,现在你单枪匹马拿什么赢?” “岚姐姐觉得白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岑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莫名问了这个让她意料不到的问题,谢岚烟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反问,“你要听实话?” “毕竟只有你我这样能深入了解到某些隐情的人才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岑歌点头,那目光真诚地让谢岚烟的心砰砰直跳,却又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地快速避开了对方的视线,“白教再怎么狠毒也是异族唯一的依靠,没有禁术威慑军队,我们拿什么保护自己?难不成真的要每天求神拜佛祈祷神明相救?呵呵,都是那群该死的人类步步紧逼造成的恶果罢了!就算用禁术抽他们的血、剥他们的骨、控他们的魂,那也是他们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活该!” 这样刻毒的恨意只是让岑歌扬起一个平和的微笑:“岚姐姐说得不错,白教再怎么狠毒也是异族唯一的依靠,我们要做的是尽力保护好每一个教徒,而不是用‘信仰’束缚他们,让他们成为铁蹄下的亡魂。” 谢岚烟一时语塞,听见岑歌压低了语气继续问道:“岚姐姐恨白教吗?” 谢岚烟的眼眸一瞬充血,因为愤怒而骤然咬破了嘴唇,骂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之前在后山墓园你就在故意试探我!我说了伏龙镇那只发疯的母蛛不是我搞的鬼,失踪的三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岑歌,我恨的是云秋水,恨的是迦兰王!我自幼信仰白教,十二岁那年来了伽罗总坛,我确实是因为感情上的失利负气离开,但我从来没有恨过白教,时至今日我也依然想尽自己的力量保护它!” “嗯,我相信岚姐姐的话都是真心的,但是……”岑歌的态度平淡得让谢岚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最后那两个“但是”让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到了极限,“但是,岚姐姐背后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什么?”谢岚烟咽了口沫,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对方,刚才还义正言辞的神态顿时就写满了心虚,“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猜的。”岑歌的语气空空荡荡,每个字都让谢岚烟如履薄冰,“要去莲花祭坛就一定会经过后山墓园,能控制母蛛的人虽有十几位,但能穿过墓园去往祭坛的人,只有你——曾经的大司命,谢岚烟,但我相信岚姐姐恨的是教主和师父,对白教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忠诚,只是这种时候控制伏龙镇那只原本用来监听的母蛛去攻击普通人,倒更像是为了激怒萧千夜让他尽快带兵打上来灭了白教,什么人会这么迫切地希望我和他鱼死网破呢?所以我猜岚姐姐背后应该还有其他人,他利用了你对师父和教主的恨,想一石二鸟。” 谢岚烟后退一步,眼里神色渐渐变了:“不是……那家伙说过只是想趁机除掉天征府的两兄弟罢了,他们死了军队自然会撤兵,白教就安全了!” “哦?”岑歌心头震惊,但面上还是极力保持着镇定,“在皇太子下令大军退兵后撤、我们好不容易能缓一口气的关键时刻煽风点火,岚姐姐竟然天真地觉得是为了救白教?” “我……”谢岚烟吐出一个字,脑子里的空白让她略显痛苦地抬手用力按住了额心,岑歌继续说道,“其实我安置在千机宫的几只血咒死灵都没有发现你有什么反常的举动,甚至祭坛和墓园也没有人闯入过的痕迹,但是养在祭坛里的血蝴蝶数量似乎少了一些,颜色也比之前鲜艳了不少,岚姐姐应该知道的,血蝴蝶的力量越强颜色就会越艳丽,我不得不怀疑有人瞒天过海进去过,看来我猜对了。” 话音未落,岑歌的手搅动着湖水,撩起一朵光化的红莲拖到指尖,他轻轻地一挥,花朵旋转着飞向谢岚烟,随即重新化成清澈的湖水沾湿了脸颊,她奇怪地伸手摸了摸脸上的水珠,千机宫后殿的雪湖其实是人工开凿的,只有教主能通过湖底的机关从冰河之源引流汇聚,因而雪湖之水会带着来自凤姬大人最为纯净的神力,传说那是世间最炽热的一抹火焰,足以令所有的邪肆魔气敬而远之。 谢岚烟愣愣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在斑驳的莲花光晕下,她的脸颊边竟然莫名浮现出一只血色的蝴蝶,甚至在被湖水浸染之后挣扎地煽动起翅膀,顿时她就感觉皮肤深处涌出一阵剧烈的刺痛,几乎让她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 下一秒岑歌的衣袖卷起水流形成水幕,指尖勾着水滴拉出细细的丝线将试图逃脱的血蝴蝶抓住,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看似纤弱的蝴蝶用翅膀直接割断了水流凝聚的引线,水珠“噼啪”一声往外炸裂,血咒的气息瞬间弥漫散开,浓郁鬼魅的雾气逐渐遮住了视野,就连他饲养在总坛的几只死灵都不受控制地飞了过来,张牙舞爪地在后殿上空盘旋飞舞! 危险!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他身边的空气竟然发出了玻璃破碎般的清脆声响,有一道看不见的法术结界正在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岑歌谨慎地后退一步,感觉自己的后背贴在了什么刺骨冰寒的东西上,本能让他毫不犹豫地抽出袖中藏着的短剑重击砍落,果然,原本什么都没有的身后被他一剑砍出一条深深的缝隙,宛如隔了一层朦胧的纸窗,后方有个隐约的淡墨色影子,模糊的轮廓一闪而逝。 很快那片奇怪的水雾就消失了,血蝴蝶借机逃脱,只有失去知觉的谢岚烟昏倒在水边,她的半边脸颊都浸在了雪湖里,明明只是一个非常细微的伤口,血却源源不断地泉涌而出,将清澈的湖水染成刺目的血色。 岑歌凛然心惊——血咒?竟然有人在谢岚烟身上施下了血咒!最为关键的是,无论是之前在后山墓园,还是现在故意引她靠近雪湖,这么近的距离下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女人的身上有血咒?! 他在同时意识到一件更加危险的事情,对方不仅知晓白教的禁术,甚至修为也在他之上! 第22章:无尽噩梦 祭坛!这两个字跳入脑中的一瞬间,岑歌的额头冷汗直冒,他将谢岚烟以灵术结界暂且封印在雪湖中,立刻调转脚步往最后方的祭坛大步冲去。 前后不过几个时辰,原本清澈的夜空倏然阴霾起来,皓月隐于云层后,空气里到处都是血咒特殊的腥甜,让他饲养在总坛里用于守卫的几只死灵发疯般地在上空高速盘旋,已经顾不上管这种东西,他如风如电地掠到后山墓园,一步踏入,脚下“咔嚓”一下出现了古怪的冰裂声,理智让他停了下来,目光凝重地望向周围。 寂静的墓园里不知何时冒出了几十只黑乎乎的乌鸦,那并非幻术,而是有血有肉真实存在的生物,有的落在墓碑上,有的飞舞在空中。 岑歌屏息凝神,手指也在勾起法术尝试靠近,驭虫术……驭虫术作为四大禁术中入门最浅的一门法术,实际上的威力在不同修行的人手中可谓天差地别,乌鸦已经不属于“虫”了,这个人竟然能可以操控鸟兽了吗? 耳畔传来一声轻蔑的笑,陌生而带着戏谑:“刚才我特意去莲花祭坛看了一眼血蝴蝶,那么微微的颜色变化都能被你看出来,大司命真是心细如发,我自认为对白教的法术颇有建树,果然还是小看了你。” 岑歌控制着手里的灵术丝线缠绕住一只乌鸦的脚踝,终于察觉到在墓园的另一端有一个淡墨色的轮廓若隐若现。 透过乌鸦的嘴巴,那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空灵的响起,是一种不屑一顾的讥讽:“整个白教我最讨厌的地方就是这处后山墓园了,说什么无论身份血统死后皆能在此入土为安,简直就是荒诞可笑!有的人活着的时候被高高在上的教主和大司命拿去修炼禁术,死后竟然还大言不惭地一视同仁,你说这里埋葬着的受害者,会不会化作厉鬼出来报复那些比邻而眠的掌权者呢?哈哈,安宁……这么大的仇恨,就算死了也不可能安宁地葬在一起吧?” “阁下以前也是白教的人?”岑歌立刻就从这句话听出了端倪,一个危险的猜测不可抑制地冒出——如果说人类是按照门阀划分了阶级,白教就是按照血统来区分贵贱,从某种角度而言,白教的本质和帝都城里的皇室没有区别,都是对外惺惺作态,做出一副慈悲救世的假象,内部一样有着血腥的争权夺势,会为了提升力量而自相残杀。 当普通人类已经无法满足丧心病狂的掌权者之后,他们将目光放在了血统更为稀有的异族身上,白教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些怀揣着信仰的教徒骗到总坛来,然后将他们也变成修炼的工具。 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是为了对抗步步紧逼的军队?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罢了。 沉月失窃案过后,白教受到迦兰王的牵连遭遇了史上最为严厉的讨伐,万幸迦兰王当年留下来的结界起了作用,在他失踪后还力挽狂澜地帮白教渡过了难关,但即使如此教内也是元气大伤,自他掌权之后内忧外患不断,这种会动摇人心的事情自然也被强压下来,最近这十几年,连教内的大长老都不知道白教曾经拿自己人修炼禁术,这个人莫非是曾经的教主或司命? 不,这不可能! 自白教创立至今只有一百多位教主和大司命,这些人的生平事迹会被详细的记录在内部的史书《六合录》上,而现在还活在人世的他都认识,根本没有眼前这个堂而皇之闯进来的陌生人! 等等……岑歌的心似乎停顿了一刹,想起来另外一件事。 有一个人确实没有被载入《六合录》,因为他是背叛者,他不仅让当年的教主和大司命自相残杀,甚至还盗走了最为重要的禁术《分魂大法》,他将总坛的地形和教徒分布透露给帝都,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白教更加雪上加霜,而他在临走前利用血咒摧毁了所有人的神志,以至于时至今日关于他的一切仍是谜团!年龄、性别、名字甚至是血统,都毫无线索。 “呵呵……”暗部大统领低低吐出冷笑,手一动,乌鸦的羽毛如黑色的大雪簌簌而下,“当年的白教可比现在热闹多了,那个教主叫什么来着……南莲,对了,她叫南莲,因为名字中带‘莲’,又让千机宫的莲花神座绽放出了赤芒,所以她一贯自命不凡地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天选之人,她手下的两个大司命,一个叫‘逸晨’,一个叫‘碧蕊’,都是阳光清纯的好名字呀,可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岑歌没有回话,他虽然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但是这段历史早就被人刻意地抹去,他也无从得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隐约感觉对方模糊不清的容颜下,只有那双眼神慢慢清晰起来,变得颓败而绝望:“白教虽有四门禁术,但很少有人能全部掌握,大多都是专心修炼其中某一门,再以其它三门加以辅佐,那一年二十二岁的南莲教主也只能熟练施展《血咒》一门,一贯心高气傲的她并不觉得是自身出了问题,而是把无法再上一层境界的罪丢给了被害的无辜之人,她觉得是这些原身太脆弱限制了她的能力,既无法承担血咒带来的负担,更无法让她完美施展《分魂大法》,于是,她开始挖空心思地猎取血统更加罕见的异族人。” 乌鸦发出耸人听闻的悲鸣,让对方的声音更显凄凉恐怖:“而两位大司命则专注修炼《骨咒》,被南莲教主骗到总坛杀害的那些异族人,在她失败后就被这两人拿去继续修炼《骨咒》,久而久之,三人的力量愈渐强大,隐隐有了要分庭抗礼的架势,再加上当时教中还有数位同样修行高深的大长老,一窝子人明争暗斗,时不时就会有死灵失控误伤教徒,但他们哪里会在意这种事情,信仰是最好的谎言,让他们披着神明的外衣,干着魔鬼的勾当。” 岑歌的眼睛始终凝视着对方,他们中间应该隔着一层强大的法术结界,看着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靠近,索性主动接话:“南莲教主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这五年发生了什么?” 他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笑了一下,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愉悦:“南莲教主二十三岁那年,我奉命去了白教,她一眼就从雪湖祭上看到了我,那时候的她应该很兴奋吧,她让人把我带回了千机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莲花神座,她穿着一身红莲羽织坐在上面,花蕊中心的火光在微微闪烁,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让我有一种看见‘神明’的错觉,甚至让我这个被药物改造过很多年的身体,久违地燃起了异族人某些深刻灵魂的本能。” “我的脑中不受控制地看见坠天之时那抹守护着飞垣平安落海的绚烂火焰,在我反应过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跪在了她的脚下,她用手指勾着我的脸颊,赐给我象征白教的‘红莲印记’,那一刻我动摇了,我身处千机宫,这是异族人的神教,或许这里能让我挣脱几十年的折磨,能给我新的人生。” 大统领顿了半晌,说出了让岑歌意想不到的话语,语气也有刹那间的飘忽不定,只是下一秒他就仰天大笑,完全不顾自己面前还站着敌人,恶狠狠地说道:“很快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南莲教主在假惺惺对我嘘寒问暖之后立刻就将我当成了修炼禁术的试验品,原来她的房间下方藏着一个小小的密室,她甚至可以在睡觉的时候依然以血咒吸食灵力,我第一次感受到禁术的可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像一条条小蛇不受控制的渗出皮肤,然后蜿蜒地钻入她的口鼻,我的血统是飞垣最强的三灵之一,远在她之上,她是那么的享受,整夜发出令人作呕的呻吟,像条吸毒的母狗一样蜷缩在地上贪婪地吸着我的血。” 岑歌的心咚咚的跳动,南莲教主的那间密室他知道,一直到迦兰王时期才被人发现,那里的每一块砖都被鲜血染红,几十年如一日透着浓郁不散的血腥味。 “但我不能反抗她,因为我是奉命来的,如果任务失败,就算我活着逃离白教,回去也会被高总督肃清。”大统领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震惊,忽地又恢复了平静,“其实早在她之前我的身体就被人类当成了试体经历过数百次药物的摧残,你说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我因此在南莲教主的手里活了下来,她开心得不得了,呵呵,只要人活着血液就会慢慢恢复,整整五年她都舍不得杀我,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用血咒抽干我的血,吸食灵力。” “而我也在这五年的时间有意无意地挑拨他们的关系,毕竟除了野心勃勃的教主,两位大司命对我也是垂涎欲滴,可惜他们的能力不如教主,我活着他们就无法拿我修炼骨咒,于是在我的不断蛊惑下,他们终于决心要对教主动手了。”大统领再次笑了笑,虽然看不清脸,却让岑歌背后阵阵发麻,意味深长的道,“南莲教主二十七岁那年,两位大司命在雪湖祭的祈愿之舞上联手暗算,终于将猝不及防的教主杀死在雪湖里,谁能想到当她的血染红那个人工湖泊的时候,竟然还能借着水中来自凤姬的神力将自己也变成了血咒死灵,最后——他们同归于尽了。” 岑歌沉默不语,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六合录》记载,那一年的雪湖祭迟迟不见灵火点燃三灯,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才有大长老违规进入后殿找寻教主和两位大司命,但那个时候三人皆是死状惨烈不忍直视,为了防止引发恐慌,几个大长老只能先隐瞒下来,事后宣称三人因练功走火入魔不慎身亡,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将所有的疑点一笔带过,而虔诚的教徒们只是悲伤三个力量强大的守护者以如此方式黯然离去,并未怀疑更多。 再往后则出现了长达三年的空白,《六合录》被人刻意撕毁了一部分,当年的所有人都忽然失了智,那个始作俑者最关键的人物也就此再无一点线索。 大统领扬眉吐气地笑起来,终于娓娓道出了真相:“飞垣这个国家最大的优点是活着的时候物尽其用,死后不拘泥于因果轮回,既然教主和大司命死于非命,时下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尽快挑选合适的人接掌白教,我虽然被南莲教主折磨了五年,但明面上她待我可是极好的,托她的福我已经在教内站稳了脚,我以为凭我三灵之一的血统一定能让莲花神座为我绽放,可惜终究事与愿违,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做了教主之下的大司命。” “大司命!”岑歌的语调隐隐有些颤抖,这家伙,果然是担任过白教的大司命! “我的教主和飞影一样也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那个莲花神座真是奇怪,明明我的血统实力更强,可它偏偏选了个小丫头,呵呵。”大统领喃喃自语,没有理会对方的惊讶,“好在我也不是很在意教主的宝座,反正实权在我手里,教主只是个漂亮的傀儡娃娃罢了,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亲自开启雪湖祭,也就不能亲自呼唤凤姬。” “凤姬大人……”岑歌冷笑,有些不屑,“凤姬大人怎么会回应叛徒的呼喊?” “哈哈,那她回应过信徒的呼喊吗?”大统领当机立断地嘲讽回去,看着哑口无言的岑歌阴阳怪气,“整整三年我都希望她能出现,只有她那种至纯炽热的火焰能帮我杀死种植在身体里的傀儡虫,只有她能救我!可是整整三年,我不仅仅是在雪湖祭上呼唤她,我每日每夜都要去后殿的那个湖,只希望能得到她哪怕一点的回应来终止这场无尽噩梦,但是——她没有!她终于击垮了我最后的希望,三年后我已经掌握了四门禁术,摸清了总坛的地形和教徒分布,我该回去复命了。” 回忆起那些让人绝望的过往,大统领蹙眉露出厌恶的神色:“我本来是可以将四本禁术全部带走的,但是偏偏那么巧,一贯对法术不感兴趣的教主正巧拿走了其余三本,只留下了最难懂、近百年几乎无人能学到三成的《分魂大法》,这也许就是莲花神座在冥冥中选择她的原因吧?” 他顿了一下,似有所感地叹息:“我杀了守护密室的灵兽之后已经惊动其他人,如果继续耽搁我很有可能要被拖入苦战,反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必要真的为了高总督鞠躬尽瘁,所以我也没再回头去找那三本,当晚就撤离了总坛,并控制着这些年亲自饲养的血咒死灵袭击了所有人,虽说短短三年的修行还不足以杀死千机宫的五千多教徒,但是能让他们失智失语忘记我的存在就足够了。” 岑歌重新沉默下去,抬头看着上空的盘旋的乌鸦,嘶哑的声音刺痛着他的心,忽然低声问道:“你还记得那位教主的名字吗?” “嗯?”大统领疑惑地托腮,想也不想地回答,“早就忘了。” “她叫青禾。”岑歌默默接话,眼神有些散漫开来,“《六合录》记载,青禾教主在数年的失智后忽然恢复了清醒,虽完全不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但她依然有着能让莲花神座灼烧显色的能力,因而白教重组之后还是捧她继续担任教主,直到几年后迦兰王出现,那个男人直接让整个千机宫大殿通红火亮,青禾教主当即决定退位让贤,她走得很快,就像逃命一样把教主的宝座扔给迦兰王后就彻底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哦?”大统领呵呵笑着,感慨,“她倒真的是个聪明人,确实有资格做教主。” 第23章:孤峰对峙 “你为什么回来?”岑歌虽是质问,其实心底明明朗朗,“或者我应该换一种问法——高成川派你来做什么?” “司命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大统领咯咯轻笑,讥讽,“我离开白教很久了,尤其是迦兰王接掌白教之后很多事情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祭坛早已废弃,你们也不再滥杀无辜修炼禁术,这次我本想借着谢姑娘是前任大司命的身份好好观察一下,结果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你是故意把总坛内的教徒遣散的,为什么?” 他一说话漫天的乌鸦再次飞舞起来,黑色的羽毛一片一片盘旋落在墓地里,透出某种阴森和不祥,岑歌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又不是莽夫,没理由和山下的白虎大军硬碰硬。” “骗人。”大统领毫不迟疑地反驳,“这么多年罗绮带兵攻打过白教不少次,每次都是装装样子就退兵,我看教徒临走前还有心思去和飞影教主道别,说明他们并没有将这次的进攻看得太重,只是依照你的命令去寻求支援罢了,所以你应该是清楚这次和从前不一样,为了保护他们才这么做的吧?其实总督大人暗中插手,让白虎大军至今只集结了一支分队,如果集中目前总坛内教徒的全部力量,加上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你是有机会和他们势均力敌的。” “势均力敌?”这次轮到岑歌发出咯咯的笑声,“集中全部的力量和白虎第三分队势均力敌,然后等着高总督的人率领其他四支分队杀过来被一网打尽吗?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既然是高成川养的走狗,这么简单的道理不会不明白吧?还是说高总督希望我们鱼死网破,然后顺水推舟做最后那个得利的渔翁?呵呵,他在帝都城敲得如意算盘,我在千里之外的雪原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呢。” 大统领笑笑不否认,语气并不客气,直言不讳地挑开这几天的某些反常:“萧奕白前脚中毒,后脚皇太子就下令撤兵了,真是给你们留了足够的时间逃跑呢。” “那也得感谢总督大人,若非你们两颗毒药把他送到了我身边,皇太子也不会轻易撤兵吧。”岑歌倒是颇为淡定地调侃了一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锋芒地交错了一瞬,自然都明白对方话语背后的潜台词。 大统领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但是现在萧奕白已经回去,总坛的教徒也撤离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你就打算将异族的神教拱手相让,让大军肆无忌惮地杀进来踏平一切?你可是白教的大司命,这么没骨气地举手投降,就不怕信仰崩塌,白教会因此失去人心,一蹶不振?” 岑歌的目光凝聚成一个点:“信仰不会拘泥在某个点、某件事和某个人上,它不是一座冰冷的建筑,而是燃烧在心底的一抹火焰,人活着才有未来,人死了,那就是你我身边的这数不清的墓碑,死人救不了白教,更救不了异族。” 听到这样的回答,大统领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暗色的光芒,狠厉而阴郁:“你天赋异禀,若非这些年的精力全部用在了处理烂摊子上,想必现在也是一位高深莫测的术士了,萧千夜不简单的,真打起来你未必能赢。”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事情好奇的追问,“沉月失窃案的主犯之一云秋水好像就是你师父吧?那萧千夜勉强也算和你是半个同门了。” 听到师父的名字,岑歌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这么细小的变化被暗部大统领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笑着,“其实这案子我们一直在追查,可惜天高皇帝远始终没有什么进展,只知道当年重病差点死掉的云秋水在回去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如今母女平安,日子过得也算幸福,不过牵扯其中的另外两个人…… 他故意顿了一下,果不其然看见对方脸色闪过一抹阴霾:“另外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毫无线索,长公主姑且不提,毕竟是在大牢里关了好多年之后被陛下特赦流放了,但是你们那个前代教主迦兰王,就如他忽然而来又忽然消失,呵呵,说他深情吧,迦兰王一次也没有去昆仑山看过他的妻子和女儿,说他薄情吧,当年又可以闯进帝都城威逼丹真宫,都说女人善变,其实男人变起来……更是绝情啊。” 不知为何,岑歌发出一声冷哼,显然是对曾经的教主并无好感,根本半个字也懒得多提。 大统领朝他走近一步,伸出手做出了邀请的姿势:“你有这层关系应该对调查很有帮助,若是能把沉月找回来,以后定是能平步青云,何必守着一个大势已去的白教每天担惊受怕呢?高总督惜才,反正是要站队,不如和我合作?” 岑歌知道他是在故意试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既然要拉我入伙,好歹该以真面目示人,这点诚意都没有,让我怎么相信你?” “哦?”大统领竟然真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张被法术遮掩的面容极为模糊,但是能清楚的感觉对方勾起嘴角笑了,“我这张脸被改造过几次,也许你下次见到我就换了一个模样,倒是不必在意什么真面目,我没有真面目。” 岑歌冷声讥讽:“你在高总督手下混得这么差,怎么好意思拉我跳火坑呢?潜入白教偷走禁术应该是机密任务吧,你现在和我说这种事情,不怕被高总督知道杀了你灭口?” “我又无所谓,真杀了我也是一种解脱。”大统领浑不在意地回话,那种看穿生死的眼眸竟然让岑歌有种如坠深渊的冰冷,“我体内种植了一只他饲养的傀儡虫,只要他想杀我随时可以动手,不过高总督眼下和皇太子斗得很凶,正是急于用人之时,大概是不会这种时候自断羽翼对付我吧,嘻嘻。” 说话之间一只乌鸦在他的指引下落到了另一边长满苔藓的岩石上,大统领的眼中终于有一丝明亮闪烁起来,好奇地问道,“昨晚那只母蛛明明是被一个白玉面具的神秘人杀掉的,你却和谢姑娘说是萧千夜做的,你在隐瞒什么?” “是吗?”岑歌看起来竟然还有些惊讶,吸了口气顺着他的话接道,“那只母蛛死得太快了,以至于我还来不及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有的联络就被掐断,原来另有他人?” 大统领拖长语气,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眸:“司命大人就不要和我装糊涂了吧,虽然没有露脸,但暗部的报告曾多次提起有一个戴着白玉面具的男人极为厉害,每每只要遇到他,我们的任务就必然会失败,那无疑是风魔的人。” “风魔?”岑歌一脸好奇,托腮自言自语,“那不是飞垣上头号通缉令的罪犯?总督大人可得努努力赶紧把人逮捕归案才好,他们隔三岔五就要出来惹是生非,搅得人心惶惶。” “萧奕白就是那个戴着白玉面具的男人吧?”听见对方略显调侃的语气,一贯冷定的大统领终于有几分沉不住气,“你知道是他,所以才要故意帮他隐瞒身份,如果他被查出来和风魔有关系,那么近十年震惊四大境的几十起悬案都能彻底真相大白,连皇太子都要一并获罪,就算他弟弟这次立大功拿下帝都心心念念的白教,军阁之主的位置也不可能交给这种和通缉犯扯上关系的人,你为什么要帮他?” 岑歌面不改色地看着前方,语气平静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我和天征府的那对兄弟不熟,什么风魔、太子,我也不感兴趣。” 大统领眉梢挑了一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乌鸦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他的声音混在其中,轻轻地抵达岑歌耳畔:“看来我们是做不了朋友了,站错队会死得很惨的。” 尾音落地的刹那间,血已经从岑歌的脸颊飞溅而出! “嘻嘻。”大统领拖着一只乌鸦,岑歌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乌鸦的羽毛割破了皮肤,又听见对方的讥笑,“刚才我就说了,这么高的天赋把精力花在处理烂摊子上,真浪费。” 下一秒岑歌袖中的短剑“唰”的一下击出一道雪亮的光,全身精气神凝聚在剑尖,剑气击穿两人之间看不见的法术屏障直接搅碎了大统领手里的乌鸦! “咦……”大统领惊讶地看着手上一滩模糊的血肉,眉头微微一蹙,语调还是悠然自得,“剑术……是当年云秋水教你的昆仑山剑术吧?” “只有剑术吗?”岑歌大步靠近对手,即使屏障已经被击穿,但他仍然感觉每一步都泥潭深陷,大统领的目光赫然紧缩,这才凛然注意到乌鸦的血肉诡异地蠕动起来,血沫交织在一起瞬间缠绕住自己的手腕,顿时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终于让他变了语气,“血咒?什么时候施展的……你竟然已经可以将血咒依附在剑气上攻击我?” 下一步岑歌终于逼近他身侧,剑气如网一般铺展来开,又在血咒的作用下呈现出刺目的血红色:“大统领可能是当今世上唯一能同时掌握白教四门禁术的人了,我怎么可能单凭法术就做梦能赢你?” “呵,厉害。”大统领毫不吝啬的赞美,顿时就明白了最近那些反常的真正原因,眼神几度变换,“一开始我以为故意腾出时间差让你遣散教徒是为了保护你、好拉你入伙,现在看来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为了保护萧千夜,他的法术根基一直差强人意,回来半年连法修八堂的对练都直接以不会为由拒绝了,剑术又和你一样出自昆仑山,此消彼长之下局势反而是对他更为不利,原来……原来是为了保护他!” “谁来都一样。”岑歌的语气和动作一样坚定,“不管是皇太子还是高总督,不管是你还是萧千夜,只要踏上千机宫,我都要杀。” 大统领凌空掠去,乌鸦“哗啦”一下齐刷刷地汇聚在他脚下托住主人,他的手指控制着强大的法术,仿佛一个虚无的影子。 墓园起风了,一块冰凉的墓碑莫名往旁边歪了一下,一只纤细的白骨之手赫然破土而出,用力做了一个捏合的手势。 岑歌倒抽一口寒气,看清了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南莲。 第24章:分魂大法 站在天上的人也在低头看着破土而出的尸骨,现在他才是那个高高在上能掌控一切的人,但他的目光里没有憎恨,只剩空虚。 都过去三十年了,爬出黑暗的南莲教主还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因为是被两位大司命以骨咒偷袭毙命,她的身体呈现出半边白骨、半边血肉的诡异状态,但她毕竟是白教至高无上的教主大人,即使死得蹊跷也要接受教徒们最后的瞻仰,所以当年的大长老动用了各种医术和法术好不容易帮她恢复了脸庞,然后按照惯例给她换上了红莲羽织服下葬。 在得知三人自相残杀同归于尽之后,始作俑者的他无声地笑了,但他是带着任务来的,自然不能将愉悦的神态堂而皇之地表露在脸上,他和所有的教徒一样参与了那场葬礼,飞垣本身并不信奉轮回转世,举行葬礼也仅仅是出于对教主的尊重,前后七天的时间里,有大批教徒冒着伽罗恶劣的风雪而来,他们跪在千机宫前为她哭泣,将亲手制作的莲花灯放入冰河中,祈祷教主和司命能安息。 他看着清澈的冰河上一朵朵朦胧的红莲荷灯,感觉有种彻骨的恶心,让人作呕。 到了最后一天,抬着教主和大司命的三具棺椁被送到了后山墓园,原本按照他的身份是没有权利进入这里的,但是南莲掌教的这五年,他一直是教主明面上最宠幸的人,甚至大家私下已经默认他就是教主大人包养的男宠。 白教创立七百余年,虽没有明确禁止过婚恋,但为了营造那种超脱凡尘怜悯众生的气质,历代教主都会很默契地在掌教期间选择独善其身远离世俗的感情,南莲表面也如此。 他和那位至高无上的教主之间确实有着无数次的男欢女爱,当年高总督把他送到白教之前就曾意味深长地提醒:“教主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你这张脸可是旷世奇作,一定能让她欲罢不能。” 真是可笑啊,一边贪婪地以血咒吸食他的血液提升灵力,一边痴迷他这张被人为改造过俊俏迷人的脸,他和那个女人在满是血污的密室里缠绵悱恻,她越来越不掩饰的呻吟自然被守夜的教徒听到过,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误认为他和南莲之间有这种不可言明的“感情”,并在她意外身亡准备下葬之时,好心地为他破例,允许他参与了最后落叶归根的仪式。 出于好奇,他忍着内心的反胃做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姿态,跟着送葬的大长老第一次走进了这片静谧的后山墓园。 墓园分为两部分,外围埋葬的是普通教徒,他们的墓碑只有手掌大小,上面非常简短地记录了姓名和生卒年月,而内部则是历代教主和大司命的长眠之所,不仅墓碑上刻有象征教义的红莲花,上面记述生平的文字也更为详细,他冷眼看着南莲墓碑上那些极尽赞美的辞藻,每个字都让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踢碎,当然他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危险的想法,只在最后离开之际轻蔑地扭头望了一眼。 身边的大长老动容地叹了口气,感叹这段不及开花结果就悄然凋谢的感情,用苍老的声音善意地安慰:“别伤心,你还年轻,将来一定还会遇到真心相爱的姑娘。” 他低下头露出伤心的神色,只有眼底最深处涌动着报复得逞的快感。 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和南莲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因为这里埋葬的都是血统稀有、力量强大的教主和大司命,那是修行禁术最好的工具,他曾经亲眼看见南莲从坟墓里挖出一具来自三百年前教主大人的白骨,将自己新炼制的血咒死灵依附其中尝试控制,虽然她最终还是失败了,但那种毛骨悚然的画面至今仍经常在他梦里反复浮现,他相信南莲也会从操控者变成傀儡,以另一种卑微的姿态和他重逢。 可惜这一次他失算了——他成为新任大司命之后,新的教主竟然是个只会些无关紧要简单法术的小丫头,他同期的另一位女司命也差强人意,而他自己虽然在短短三年里快速掌握了四门禁术,但过短的修炼也不足以能对南莲产生作用,毕竟南莲生前就是近百年最强的一任教主,死后自然不可能轻易被操控,帝都一再催促他尽快行动,他已经没有时间报复那个最可恶的女人。 这是他离开白教前最大的遗憾吧,当时他只能不甘心地远眺了一眼墓园的方向,诅咒着下一位教主或司命能挖出南莲的尸骨,让她也尝尝沦为傀儡的滋味。 但是,他又失算了——如果说南莲是近百年的最强教主,迦兰王足以称之为是有史以来最强的一任教主,也许在那样绝对的强者眼里不屑对死去的尸骨动手,也许是后来又遇到了昆仑山出身,秉承“当以慈悲济天下”理念的云秋水,他不仅没有对墓园出手,甚至把剩余的三本禁术直接封存不再允许教徒修炼,连神农田都在他的手下挖除了危险的毒花开始种植真正的药草。 南莲教主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在后山墓园里躺了三十年,直到今天才被他的力量牵引,破土而出。 也好,这不就是他三十年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他自有记忆起就沦为奴隶,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忍受着灭绝人性的试药,好不容易以为能借着任务逃出生天,那位被尊为百灵之首的“神明”却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他甚至还被同为异族的神教当成修炼的工具,上苍从未给过他丝毫的慈悲,却在阴差阳错之下给了他亲手报复的机会。 初次见面的那一年,他跪在她的脚下,颤抖地接受了神圣的红莲印记,而现在,她跪在他的脚下,在他冷漠的牵引下宛如一具提线木偶。 岑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死去三十年的尸骨里竟然慢慢地有血液渗出,像一条条丝线被空中的人缠上了十指,他只是轻轻一动,南莲教主就如闪电一般的朝自己进攻过来! 短剑再次勾起剑气,墓园里的战斗无声但危险,他几度尝试砍断引线,又几度在剑锋撞击的刹那间被更强的邪气反击逼退,立刻他就注意到这股匪夷所思的力量来源,在眼前这具行尸走肉之上,隐约依附着一个猩红色的影子,会在南莲教主每次进攻的同时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让原本就凛冽的攻势更添几分凶狠。 岑歌心中惊疑不定,南莲教主是死于骨咒,她在临死前曾借助雪湖的神力将自己炼成了一只血咒死灵,之后三人在厮杀中同归于尽,血咒死灵极为残暴,养的时间越长越厉害,时间久了连教主、大司命都不敢说有把握能彻底杀死,只能靠祭坛下的“风神”压制,但是南莲教主蜕变而成的那只死灵是全新的,力量应该并不十分强大才对,难道没有在他们同归于尽后消失,而是一直依附在尸骨上,在墓园里沉睡了三十年? 大统领在高空冷笑,左手的血丝断开扎入了泥土里,随着他指尖勾动,一根又一根的白骨森然破土! 同一时刻,更多的剑影宛如流星坠落而来,刺穿白骨,硬生生将其全部钉在了土地里无法动弹! “哦?”大统领微微惊讶,原本游刃有余的血丝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限制,无论他怎么控制都无法让墓地里的尸骨重新动起来,他只能用单手让南莲再次进攻,乌鸦呼啸着环绕着恶战的两人,黑色的羽毛里竟然有无数模糊不清的人脸在闪烁,几番苦战之下,岑歌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快速流逝,仿佛一个漏水的行囊,越发无力。 不对劲……这种乌鸦,不对劲! “嘻嘻,现在才发现吗?”大统领饶有兴致地看着岑歌,黑羽漫天飞舞,将他唇角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遮掩,“也不奇怪,《分魂大法》在被我偷走之前就已经几百年没人能掌握了,你甚至连看都没看过,自然不知道其中玄机。” 岑歌开始剧烈地喘息,明明墓园里没有一丝雾气,但他的视线却宛如蒙上了一层薄纱,而在这层迷离的纱后,越来越多的人脸正在不断地浮现出来。 大统领在黑鸦的阴影中一动不动,语气更是宛如索命的死神:“《分魂大法》之所以被誉为四大禁术之首,就是因为它不仅仅自身威力巨大,更能让《血咒》、《骨咒》和《驭虫术》再上一层境界,除了我这样早就被改造成怪物的身体,大多数人在经历血咒、骨咒后就会死亡,但是分魂不一样,人有三魂七魄,越是修行高深的术士越是能精准的从中抽取某一缕魂魄,最多可抽取全部的十份魂魄,而在此同时本体并不会死去,如果这位本体是厉害的侠客法师,这十份魂魄会同时获得同等的强大力量,如果本体还拥有着显赫的身份,比如大臣、军官、巨富商贾等等,施术者就可以利用这一点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多么方便伟大的禁术啊,可惜太难了。” 他阴枭地笑了起来,带着惋惜:“无论是血咒、骨咒还是驭虫术,一旦被操控往往就会变成毫无思想的傀儡,但是分魂不一样,分魂能保留魂体的理智和记忆,甚至可以在千里之外借助魂魄之间的特殊关联实现沟通,但其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在本体死亡后保证魂魄不散,白教创立之初是没有这种东西的,《分魂大法》大约是在五百年前撰写而成,是教内最古老、最晦涩难懂的一本禁术,而根据《六合录》的记载,真正使用过它的教主只有七位,达到的境界都不超过三成,这最为关键的难题也至今无人能攻克。” 岑歌的眼前突兀地闪过萧奕白的身影,那家伙就是分离了自己的一魂一魄,所以才能和远在帝都城的皇太子传递情报。 “另外还有一个尚未解决的麻烦。”大统领举手唤回一只乌鸦,笑吟吟看着羽翼上浮现出来的那张脸,低道,“目前分离出来的魂魄必须有灵力强大的载体,否则很快就会灰飞烟灭,说来遗憾,《分魂大法》落入我手中好多年了,一直到总督大人失去耐心把它交给皇帝,我都没能找到攻克这两大弱点的方法,所以对帝都而言这种禁术其实一点也不好用,这些乌鸦就是魂魄的载体,他们都是暗部培养出来最优秀的杀手。” 话音刚落,黑羽一片片落在墓园里,真的化成人类的模样,目光森然地朝他望来。 大统领从高空落地,已经来到了祭坛的入口处,伸手放在唇心不怀好意地道:“接下来就让南莲教主留下来陪你玩吧,除去迦兰王,你们是这百年间最强的教主和大司命,她一定能让你满意。” “站住!”岑歌想阻止,魂魄杀手已然逼到眼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渐渐远去,声音轻飘飘地传来,“白教大难临头,身为虔诚的教徒怎么可以这种时候弃之不顾?大司命放心,我会让他们全部回来,一定全心全力视死如归地帮你保护总坛,既然对方按兵不动,连找上门的挑衅都能沉住气,那就我们先下手为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吧。” 第25章:严阵以待 雪湖祭的第七天,从伽罗各地赶来祈福的人群陆续散去,伴随着登仙道两侧的天灯慢慢熄灭,白虎军团也严阵以待地做好了最后强攻的准备。 此时的罗绮正在自己的帐篷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桌子上那张铺开的地图,他上任至今也有十几年了,从山脚的伏龙镇到山顶的千机宫,这段路的地图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然而今天,它被密密麻麻地标注出来许多以前没有的记号点,明显是被人重新更为详细地绘制过。 他紧张地咽了口沫,看着旁边完全无视了自己正在和萧奕白说话的年轻公子,好半晌才鼓起勇气问道:“二公子,这上面的标记……是什么意思?” 萧千夜这才转过脸解释:“三十年前帝都就获得了白教总坛更为详细的地图,你把两者合二为一,不就能看得更直观?” 罗绮的嘴角一抽,露出些许心虚的表情,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这种事情他才懒得去做,毕竟他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要杀上去和那群疯狂的教徒打仗。 萧千夜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虽不揭穿,但一想到对方怎么说也是白虎军团的将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说道:“从伏龙镇往上是登仙道,这是唯一一条适合行军作战的道路,正是因为如此,白教一定会在这条路上铺设大量的防备,而从登仙道到神农田之间则有一段长约一里的雪地,这么多年我们的军队几乎都是在这里铩羽而归,这地方一定有古怪,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罗绮看着是一副虚心求教的神态,实则脑子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当然见识过这神秘莫测的一里路,明明看着风停雪止,只要往前踏出一步立刻就会被呼啸而来的古怪力量扯入其中无法挣脱,一秒前还和你并肩而立的战友,一秒后就会直接风化成粉末,最为恐怖的是,死去的人并不会倒下,白骨之躯甚至比生前更为骁勇,久而久之,每次上头有意攻打白教之时他都会在这一里路之前找借口后退,反正军阁有的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那些初出茅庐的男人怀揣着对荣耀梦想的向往,会义无反顾地为了心中的信念往前冲。 但是他不会,他原本就是阴差阳错捡了个便宜当上了伽罗的守军将领,这地方虽然气候恶劣物资匮乏,但天高皇帝远倒也乐得清闲。 作为白虎军团的将领,每到年关的时候他都会依照惯例回帝都天域城参加三军年宴,自然也要负责伽罗地区新入伍新兵的集训,每每看到那些意气风发的男孩子,在感慨年轻真好的同时,他也会同情这些人毫无前景的未来,在飞垣这么一个阶级森严的国家,一个人的能力再强也比不上有个厉害的爹,有的人含着金钥匙出生,有的人穷尽一生也难望其背。 罗绮下意识地望向萧千夜,如果说萧奕白是一个自己把金钥匙砸了的人,那他就正好相反,是个金中镶玉、青出于蓝的人,当然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因为他有着普通人望尘莫及的起点——他是帝都天征府的二公子。 若非这层身份,他怎么可能小小年纪就一个人跑去昆仑山求学?普通人连出海都不可能,他却在前任军阁主萧凌云的关系下,让海军亲自护航到了公海上,接着转由镜阁的商船送到港口,最后让中原的一只商队带着年仅八岁的孩子千里迢迢去到了昆仑脚下,这一路怎么数也得有几百号人全程照顾着吧,普通人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最重要的是沉月失窃案的主犯之一云秋水就是昆仑山的女剑仙,他不避讳就算了,还拜入了人家的师门,一去就是整整十年。 十八岁……罗绮静默地看着对面那张年轻的脸庞,心底忽然涌出一丝嫉妒,十八岁的平民还在为生计烦恼,十八岁的公子已经在皇太子的支持下肩担重任,如果这次白教被他拿下,军阁之主的位置应该就十拿九稳了吧? 虽然习惯上称之为“阁主”,实际军阁主的地位等同元帅,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很快就会成为和禁军总督高成川、海军元帅百里风平起平坐的存在! 他再次抿了抿嘴,嫉妒里还有一丝轻蔑,难怪高总督这次要百般阻挠,不仅仅是不希望军阁之主的宝座落入皇太子之手,要他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三朝元老和一个十八岁青年平起平坐,换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想到高总督,罗绮的心忽然有些奇怪的悸动,想起上次见到大统领之时对方刻意的提醒。 他快要年满五十了,半只脚都已经踏进了棺材,还要每天在这种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装模作样的工作,军阁主的职责是巡视四大境,已经亡故的前任阁主萧凌云每年总有两个月会停留在伽罗,每年的那段时间都是他最为痛苦的时间,他必须得冒着风雪亲自带队巡逻剿魔,现在他的老寒腿是越来越严重,每晚都必须用药热敷后才能止住疼痛。 回帝都养老……对现在的罗绮而言,这简单的五个字就是人生最大的梦想,回到那个温暖舒适的大宅子,有老婆孩子陪伴,再也不用每天担心帝都高层是不是又想攻打白教。 下一秒,罗绮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眼神忽然变得空茫,似是失落地抿了抿嘴——高总督提出的条件太难了,天征府这两兄弟背后的靠山很明显就是帝国的明溪皇太子,这几年皇太子和高总督明争暗斗早就不是什么藏着掩着的秘密,估计连皇位上的帝王都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他要是帮着总督大人杀了这对兄弟,即使如愿回到了帝都城也会被皇太子秋后算账小命不保吧? “罗将军?罗将军?”见他一副神思游离的模样,萧千夜敲着桌面连续喊了两声,罗绮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掩饰尴尬,萧千夜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心中有鬼的人,问道,“罗将军是对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也对,您驻守伽罗多年,还有数次和白教交战的经验,不妨说说您的看法。” “没,没什么。”罗绮其实根本就没注意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赶紧摆手推脱,“二公主是太子殿下钦点的主帅,当然一切安排都听您的。” 这一瞬间,罗绮从这个年轻的公子脸上看到了军人的冷峻,明明只是一个才从昆仑山回来不过半年的人,却好像已经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自己,继续指着地图说道:“从神农田开始就算正式进入总坛的范围了,这片田地的面积不大,但是尚不清楚上面种植的东西到底是草药还是毒药,为了以防万一,之前我已经让丹真宫提前准备了一批药丸,一旦军队成功突围,你们就将药丸塞入口中,然后第一时间烧掉神农田。” 罗绮听得心惊肉跳,这种事情他竟然毫不知情!要知道大多数时候丹真宫都是很忙的,他一句话就让人家临时赶工调制了专门应对的药丸,还千里迢迢送了过来? 果然出身高贵就是好办事,这会不要说高总督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是他这种见惯了人情冷暖的老江湖心底都有些不是滋味。 再往后的安排罗绮几乎没有在听,直到萧千夜察觉到他又走了神刻意抬高语气他才木然地集中了一下精神,这次他显然感觉出来对面的年轻公子脸上有几分怒意,再也不敢心不在焉。 萧千夜用余光冷淡地扫过罗绮,顿了顿才道:“罗将军,今天是雪湖祭的最后一天,之前因为我大哥意外中毒被大司命带回千机宫,皇太子不得不临时下令拔营后撤,现在大哥平安回来,过来放灯的百姓基本都也回去了,白教屡次挑衅,气焰嚣张,不能再这么被动僵持动摇军心了,传令下去,今夜整合,等我命令随时进攻。” 罗绮一个激灵身子剧烈地一颤,有些最关键的问题他想问又不敢问——既然决定要进攻,总得有人带队吧?白教可是拥有许多可怕法术的异族神教,仅仅只是身强力壮或者人数压制根本没办法和人家作战啊! 萧千夜意味深长地看着紧张到冷汗直冒的罗绮,语气斩钉截铁地冷定:“罗将军,你带人……” 这句话还没说话,罗绮就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膛里砰砰跳起来的心脏声,干枯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让他带队?这么做好像也合情合理,毕竟他是白虎军团的守将,这么多年驻守在伏龙镇外也算是和白教有不少交锋的经验,虽然公子才是这次军令的主帅,但他毕竟是皇太子的人,怎么可能在这种初来乍到的情况下亲自上阵,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让他去……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罗绮没有注意到萧千夜的目光一直在静静看着自己,嘴角慢慢上扬浮起一丝笑意,然后说出了让他完全意料不到的话:“罗将军带人在后方支援。” “啊?”因为过于震惊,呆在原地的罗绮只是僵硬地吐出一个音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萧千夜已经低下头继续看着桌上的地图,仿佛刚才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猜测根本一瞬间也没有被对方思考过,“登仙道并不崎岖,大多都是邪教的法术人为制造风雪阻拦军队的攻势,问题还是在这空白的一里路上,我见过他们那些恐怖的禁术,确实是以一敌百防不胜防,我师承昆仑山,有剑灵可以先你们一步过去勘察情况,等我的命令再行动。” 罗绮不可置信地听着,不知为何感觉喉咙紧了一紧,鬼使神差地道:“公子,那地方诡异得很,应该让有经验的战士先去勘察,你亲自去万一……” “万一什么?”萧千夜打断他的话,“我翻过这五十年和白教的对战卷宗,无一例外都是在那里折戟沉沙,难道整整五十年我们都没有派过有经验的战士过去勘察情况吗?既然五十年都毫无进展,为何还要一成不变地拿战士们的生命去冒险?每个人的生命都很珍贵,我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站在战士们的身后?” 罗绮只觉自己的心被对方那束冰冷却清澈的目光刺痛,内心第一次被动摇,以萧千夜的身份完全没有必要亲自涉险,还是在这种明知凶险异常的情况下一个人为大军开道!他甚至可以堂而皇之的坐镇后方,等着士兵们前赴后继为他攻破千机宫,死多少人不重要,只要胜利,所有的功劳都是他的,掌权者会给他升官加爵,百姓会为他夹道相迎,历史只会记住胜利者,根本不会有人记住那些搏命而战的无名小卒! 这或许才是老一辈战士记忆里那个怀揣着荣耀和梦想,像雄鹰翱翔于寰宇,忠于国家和人民的军阁? 在不知道第几次的失神之后,罗绮抬头发现帐篷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人,他疲惫地往椅子上瘫软下去,没等松一口气就看见一只古怪的血蝴蝶忽然凭空浮现,熟悉的声音也再次抵达耳畔。 萧千夜和大哥并肩走在军营里,萧奕白回忆着他的话,忽然笑着调侃:“你什么时候开始也喜欢说话说一半故弄玄虚了?刚才你停下来那几秒钟,罗绮怕是吓得魂都要飞了吧。” 萧千夜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已经远离的帐篷,小声道:“罗绮此人胆小怕事,肯定不敢主动给我们下毒,但他背后有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与其这种时候和白虎军团的最高将领闹分歧动摇军心,不如找借口把他调离前线,让他留在后方。” “也是。”萧奕白随口接话,面露担忧,“罗绮的武功很一般,是靠关系才进的军阁当上了白虎军团的将领,那两颗离火珠虽是从他手里拿出来,毕竟有商队帮他背了锅,我们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对他定罪,就算把他安排在最后方支援,还是得多留个心眼提防一下才行。” “你和他一起。”萧千夜想也没想地补充,说出了理所当然的理由,“一来你的伤还未痊愈不适合冲锋陷阵,二来也能帮我盯着罗绮免得节外生枝。” 萧奕白苦着脸,正在他脑子转得飞快想着如何拒绝的时候,一个哨兵从远方飞奔而来,人未到声音已经传来:“公子!伏龙镇遇袭!白教偷袭了伏龙镇!” 第26章:一触即发 伏龙镇迎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血光。 还未赶到镇中,萧千夜就嗅到了风中飘散过来的浓郁血腥味,从军营到镇子这短短三十里的道路上到处都是游荡的冰尸,一个个见了他就像猛兽见到了食物龇牙扑来,剑灵的速度一招比一招更快更狠,但即使被拦腰砍断,残破的尸骨也会很快重组,前赴后继地朝他进攻。 冰河的支流褪去了往日的清澈,血咒的力量在水中搅起一个又一个古怪的涟漪,死灵被唤醒,呼啸而出。 自从前天晚上在城中遭遇驭虫术的母蛛偷袭,他就立刻让人从军中取来了特制的药熏撒在城里,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天之后卷土重来的对手不是那些神出鬼没的虫子,而是从雪地里钻出、行尸走肉般的残骸和死灵! 好不容易赶到伏龙镇,萧千夜被过分冷清的环境惊住,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城门原本有军阁的战士负责守卫,眼下那扇古老的门是敞开的,远远望去空无一人,眼前的伏龙镇不像雪原上少有的大城镇,更像是一座寂静的死城。 他紧握着剑灵大步往前走,目光惊疑不定地从两侧的房子上一一拂过,在一连望向百米之外尽头处最后一间茶馆之时,没有上锁的门在晨曦里吱呀地晃动,那般机械的声响让他毛骨悚然,很快又嗅到了熟悉的腥甜味。 继续往城中调查,不出他所料,这一排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奇怪的是,这里似乎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刚刚端上桌的早点还冒着热气,被啃了一口的包子好好地放在碗碟里,只是从伙计到客人全部消失了。 萧千夜疑惑地靠近,清晨稀疏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子里照入,映出墙壁上黯淡的斑点——血迹……虽然只有米粒大小,但这确实是新染的血迹。 “是血咒。”萧奕白显然比他更明白眼下的反常是怎么一回事,紧随其后的跟上来,“任何法术都会因施术者修行的高低而产生非常大的区别,血咒的入门就是从活人身体里夺取血液,继而控制其成为傀儡,能力越强控制力就越强,能汲取的血液也越多,此处墙面只有非常小的血迹,应该是初学者,赶紧找到人,还能救回来。” 萧千夜也没时间思考大哥为何会对白教的禁术如此熟悉,冷风从外面吹进来,摇动桌上的烛火,他手里的剑灵也在这一刻发出了低低的长吟,剑尖主动偏转指向了另一个方向,似是在提醒主人危险就在那里。 萧千夜的眼睛里闪过雪亮的光,剑灵本身对邪肆之物会产生排斥反应,他立刻跟着剑灵的指引飞奔过去。 伏龙镇,城东,所有的人都虔诚地跪在地上,朝着东门高墙上一个正在起舞的人仰面凝视,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在她的指尖幻化成一朵朵艳丽的红色莲花落在人们的额心,然后融入身体。 剑灵的跳动更为剧烈,而高墙上的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风一般掠过来的两人,漫天的雪花飞速旋转,红莲绽放后透出目眩神迷的璀璨光泽,同时跪地的百姓喘息渐渐粗重,甚至可以看到心口起伏,然而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呆滞的,伴随着女人的舞动,他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齐刷刷地扭头瞪向了两人。 一下子被数千道诡异的目光盯住,纵是自负法术天赋极高的萧奕白也惊出一身冷汗第一时间把弟弟拉回了身边,他蹙眉望着城墙上的女人,不可置信地道:“她是白教的大司命吗?怎么可能,她不是岑青啊!” “大司命?”萧千夜疑惑地脱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萧奕白指着对方那身白色羽织服快速解释,“只有教主和大司命能穿上那种羽织服,而且一般只会在极为重要的日子穿,比如雪湖祭、比如掌教任职,又或是……” 萧奕白心中咯噔一下,一个危险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中,那样不祥的猜测让他出了一身冷汗,直到风中真的有一种腐败的味道丝丝缕缕地传来,才微微颤了颤才继续补充:“又或者是死后入葬之时,白教现任女司命是岑青,上一任则是迦兰王时期的云秋水和谢岚烟,如果继续往上追溯的话,《六合录》虽有一段时间的缺失,但内乱时期的女司命至今还处在失智状态无法恢复,而且年纪也完全对不上,眼前这个人,难道是和南莲教主自相残杀同归于尽的碧蕊?可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她怎么可能从坟墓里爬出来,还能以血咒控制全城的百姓?” “三十年前……”萧千夜握剑的手指微微一动,“白教内乱,被叛徒窃走《分魂大法》的那段时间?” “嗯。”萧奕白点头,忧心忡忡地分析眼前这样诡异的情况,“听说碧蕊自身的修行在历代司命里不算很高,她主修的应该是另一门的《骨咒》,但《骨咒》除非修炼到极限,否则大多数施术者只能控制已经死去的残骸,她的力量没有这么强,不可能动手杀光城里的百姓,所以只能以自己并不擅长的《血咒》强行取血,把所有人全部呼唤到了这里。” “可她是个死人啊,死了三十年了!”原本对法术就一知半解的萧千夜显然很难理解这种事情,萧奕白凝视着高墙上飞舞的白色衣袂,咬牙低道,“她也是被人控制的傀儡。” 听见大哥的话,萧千夜反而镇定下来,剑灵在掌下勾勒着铺天盖地的剑气:“不管怎么说,只要杀了她就行了吧?” 萧奕白认真思考着,忧虑不已:“以法术控制傀儡,再让傀儡施法控制普通人,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杀了她应该可以救下城里的百姓,但是能不能逼出她背后之人……难说。” 话音未落萧千夜已经如白虹贯日般掠到了城墙上,只是轻轻一提剑,无数斑驳的剑影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顿时将漫天飞舞的红莲花瞬间搅碎。 碧蕊的眼珠是一种空洞的灰白色,她是直接抬手拿自己的手臂挡住了第一剑的砍击,死去三十年的身体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坚硬,和剑身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反而是让萧千夜感觉手腕一紧爆发出剧烈的痉挛,他屏气凝神调整角度,七转剑式的第二式“剑魂”如雨后春笋直接从脚下一根根刺出,那样密集的攻势让她避无可避,转瞬就被牢牢禁锢在原地无法动弹。 萧千夜不敢轻举妄动,他正在通过剑气感知眼前敌人的一举一动,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他终于能确认大哥的猜测是对的——这是个死人,脸庞应该是被人为的修复过,还能看到脸颊边缘细细的刀口,但透过华丽的白色羽织服,他已经从被剑气割裂的衣襟里看到了内部被禁术蚕食过的身体,尚未完全腐烂的血肉发出阵阵让人作呕的恶臭。 忽然间,他莫名想起了一些过往——还在师门的时候,有一次他被师妹云潇拉着,坐在一只大鸟的背上偷偷溜到了一处隐蔽的山谷里玩耍,那里住着一群爱喝酒吹牛,爱凑热闹的山鬼,昆仑山虽也降妖除魔,但是对这种没什么危害的小家伙倒是颇为仁慈,他们被一群小矮子围在中心,热情地拉着两人唱山歌,很快开开心心和他们一起玩耍的云潇表情变得迷离起来,全身滚烫地瘫软在他怀里,吓得他赶紧抱着她跳回大鸟的背上返回了师门。 事后他们被掌门师父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说那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山鬼,而是吃人的山魅,他们被山魅的法术蛊惑失去意识,差一点就变成了人家的盘中餐! 想到那个昏睡在自己怀里的人,那张明艳的脸庞上第一次浮现出让他心痛的死灰色,萧千夜的心中陡然被刺痛了一下,从那以后,本就不擅长法术的他更加从心底里厌恶这种东西,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孪生兄长他都几度提醒,希望哥哥不要再沉迷法术,以免酿成无法预计的恶果。 他对白教三十年前那段尘封的历史并无过深的了解,但他能从眼前胸腔里那颗被捏碎的心脏里感觉到当年的血腥。 短暂的僵持实则非常的危险,因为他发现仅靠剑气的力量根本无法斩杀这个女人,然而即使对方已经被他牢牢控制,他却连再靠近一步砍下首级都做不到。 女人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修长的手微微一动,城下被血咒控制的所有人也跟着晃动围到了城墙下,一张张木无表情的脸竭尽全力的上仰,仿佛行动迟缓的僵尸,用手指用力抠着墙壁试图爬上来,很快下方的墙壁就被抓出了一道道鲜红的指痕,人踩着人的肩膀慢慢攀爬,像一架蠕动的人梯,眼见那些血肉模糊的手就能抓到他的脚踝。 萧千夜当机立断的变换了位置,但是他一动,禁锢着女人的剑气也随之散去,他凌空避开一击,反手又是一剑击穿对方的肩膀,然而太过坚硬的身体让他用尽全力也仅仅只是削下了一些血肉,剑锋尚未割到喉咙之时就被对方敏捷地躲开,她噙着奇怪的笑意,用手指摸了摸被削去一半的肩膀,又将沾血的手指放入口中允吸,忽然开口说话:“真厉害啊,早上巡逻的那三十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你呢!” 就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已经准备再次转动的手腕赫然停止,伏龙镇是受到军阁保护的,因为镇子很小,每四个时辰会有一支三十人的小队负责绕城巡逻,驱散野兽和魔物。 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觉得全身发冷,本能地质问:“你把巡逻兵怎么样了?” 虽然看着是个女人,但她开口的声音却和那天晚上以禁术偷袭他的人一模一样,咯咯笑着:“没怎么样,他们现在应该都在城南那家医馆里,你哥哥昨天是不是在那里看过病,顺手还用灵力帮一个昏迷的小姑娘稳住了脑子的创伤?为了不让她恶化,他用灵力在药馆里点了几盏特殊的灯,真的好厉害啊,就那么点灵术残留就让我无法靠近,我本来是想直接抓了他们送给你当见面礼的,结果路过医馆的时候血咒就失效了,我气得不行,这才拿百姓泄愤的。” 女人狡猾地笑了起来,阴阳怪气地道:“要怪就怪你哥哥吧,全城的百姓换三十个军阁士兵……值不值呀?嘻嘻,这事情如果传出去,军阁会被骂死的吧?” 萧千夜的眼睛凝聚如针,淡漠地回答:“不会。” “嗯?”女人歪头,因为身体僵硬而发出了清脆的“咔嚓”声,“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没有机会把这件事传出去。”萧千夜冷笑回答,剑灵在尾音落地的瞬间贴在了对方的喉间,她根本没看清这一剑是从哪里冒出来,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忽然间逼近,再看清动作的同时,一抹致命的寒意锋芒地扫过了喉咙。 身体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头颅已经从城墙上砸落,面容朝上的头露出诧异的神情,眼睛还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俯视自己的男人,嘴巴喃喃不断:“好快……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过来的?” 下一秒,她看见白色的剑灵从高空竖着坠落,洞穿额心,死去三十年的女人,再一次死去。 围着城墙的百姓齐齐倒地,血腥味慢慢被风吹散,过了半晌才陆续地苏醒,一脸迷茫地看着周围,完全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做什么。 萧奕白眉头紧缩,他看着是一动不动,实则已经在暗中追查到了这具傀儡的灵力之源,竟然是从千机宫而来? 第27章:云泥之别 城南的雪漱医馆此刻已经挤满了人,严明本不是大夫,这会人手不足正在学着人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给受伤的巡逻兵换药,因为小安被驭虫术的蜘蛛所伤,二公子破例让他留在了城里照顾,就在不久之前,当他准备出门给小安买些提胃口的糕点之时,恰巧看到执行完任务的战士们回到了镇子里,为了不让二公子为难,他本想避开人群等一会再去,结果一退步就看见一缕和昨夜一模一样的血液如丝线般游走过来,转眼就将三十个巡逻兵围在中间。 他不记得这一瞬间自己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是头也不回地冲回雪漱医馆,抱起萧奕白留下的一盏灵术烛台又重新冲了回去。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看见三十个士兵目光呆滞地看向了远方,血色丝线正在缠上他们的手腕,他从来没有接触过法术,当然也不清楚这东西到底要怎么用,情急之下干脆整个砸了过去,“咣当”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奇迹真的发生了——烛芯的灵火沿着丝线灼烧起火光,那玩意就像被砍断七寸的蛇立刻萎靡下去,随即消失。 然后他赶紧让药馆里的人帮忙一起把三十人全部扶到房间里,用信号弹通知附近巡逻岗里的战友赶紧去大营传信,等他再次踏出门想要一探究竟的时候,他赫然发现大街上空无一人,刚才还在对面吃饭的伙计不见了踪影,只剩半碗没吃完的面还在热腾腾地冒着水汽。 有一种不安让他下意识地退回了药馆,心跳因为紧张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动,他的心中也在这一刻涌起前所未有的惭愧。 三年前进攻白教之时,他亲眼目睹和自己并肩而战的人消失在一步之外,强烈的恐惧让他一步一步后退,三年了,他在白虎军团混吃等死三年了,根本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出神地看着药馆里剩余的三盏灵灯,那是萧奕白为了救治小安特意留下的,据说昨晚上偷袭他们的那种母蛛本身并不带毒,只是不知道被什么人用法术控制后才变得极其残暴,小安的额头被蛛丝洞穿,虽然伤口微小得让大夫们几乎无法用肉眼观察,但是大公子一摸就知道她伤得不轻,生怕蛛丝里会残留下法术让大脑受损,他当即让人找来四个烛台,又引自身的灵力将其点燃,说是只要放在医馆里就能稳定伤情,还能杜绝驭虫术再次偷袭。 他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用大公子留下的一盏烛台救下了巡逻的三十个白虎军团战士,像一个英雄,像他初入军阁之时无数次幻想过的英雄。 但他的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并不是那个英雄。 帝都天域城虽然设有军机八殿和法修八堂共同培养优秀的学子,但是相较于军机八殿每年人满为患,法修八堂则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门可罗雀,毕竟相比起武学,法术的修行更需要天赋的支持,而人类的天资显然并不出色,再加上帝国三军仍在不断扩招,年轻有梦想的小伙子在主讲师激情澎湃的鼓舞下,一个个都梦想着报效国家保卫人民,哪有人愿意去钻研那些摸不着头脑的法术? 如果能顺利从军机八殿结业,他们就会如愿以偿地进入三军,有大好的前程在向他们招手,而如果只是从法修八堂结业,除去极少部分能留在祭星宫为国家预占祸福,大多数人只会被分配到城市的边缘,用法术观察城内有无人闹事,然后将其上报给附近的守军,不仅俸禄会少很多,基本也没有晋升的机会,哪怕是过个几十年回家养老,也没有军队那般辉煌的过去可以和子孙们炫耀。 正是这样的云泥之别造成了眼下飞垣军队欣欣向荣,而出众的术士却寥寥可数。 萧奕白无疑是这个例外。 严明的脸色蓦然有些失神,作为一个出身伽罗的普通战士,他本来是对这位来自帝都城的大公子了解甚少的,是前不久罗将军接到命令,得知皇太子亲自下令让他弟弟萧千夜带兵攻打白教,一辈子在伽罗浑水摸鱼的将军大人这才慌忙托关系研究了一下两人的喜好,又在某天晚上因心情不佳酗酒之后意外说出来被他听见。 明明天征府祖上代代都在军阁担任要职,偏偏这位公子在法术上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在同龄的孩子挤破头都想进入军机八殿学习之时,他已经一个人走进了法修八堂,后来在前任萧阁主的强烈要求下,为了不惹父亲生气,萧奕白还是勉为其难地将学习的重心转回军机八殿,虽然经常逃课,每半年的考试又总是让主讲师们挑不出任何毛病,只能吹胡子瞪眼睛,咬咬牙忍一忍就算了。 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三年后,在他弟弟以一个人漂洋渡海前往昆仑山求学的不久之后,萧奕白破天荒地主动从军机八殿和法修八堂退学,谁也不知道这位出身显赫的公子到底要做什么,连他亲爹都对此大发雷霆,然而所有的劝说都没让他回心转意,萧奕白就这么从法术天才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直到坊间流言起,说皇太子御用的倾衣坊为其量身定制了几件奢侈的服饰,甚至皇太子本人也不避嫌亲自送到了府上,从那以后,关于大公子的全部话题都带上了一个更加敏感的名字——帝国的皇太子,明溪。 太子殿下是皇帝最器重的儿子,是已故先皇后唯一的血脉,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先皇后温仪都是帝国历史上最为特殊的一个女人,因为她不仅拥有着让异族敬而生畏的禁地神守身份,后来还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即使如此她也没能缓和两边日益焦灼的仇恨,最终她的死让两族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更加陷入冰点,到如今再无回暖的希望。 他只是个普通人,自然无法评断帝后之间扑朔迷离的真相,但是皇太子受宠是不争的事实,连三朝元老高总督都不得不屡次退步,所以关于萧奕白的绯闻虽然传得绘声绘色,也没有人真的有胆子前去验证。 这一个月他和两位出身显赫的公子并无太多的交集,只是在那张一模一样的孪生面容下,真的有截然相反的不同感觉,大公子温润如玉,是个谈吐温柔总是面带微笑的人,而二公子冷漠寡言,时常会出神地看着手里的白色长剑一言不发。 天征府遭逢巨变,两位公子已经是这世上彼此唯一的血亲,表面看着却并没有很亲切。 即使是亲兄弟,他们到底是十年不曾见面了啊……他的脑中冒出这句话的同时,余光瞥见门口并肩走进来的两位公子,严明微微失神,好一会才从刚才复杂纷乱的思绪里反应过来。 萧奕白先是看了一眼已经恢复神志的三十个战士,再扫到旁边一盏已经熄灭了的烛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但他还是谨慎的过来再次逐一检查,这才松了口气示意弟弟不必担心:“没大事,稍微休息一会就好了。” 这个惊心动魄的早晨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当街道上的人流渐渐热闹起来之后,萧奕白的心却在一点点更加冰冷下去,无数猜测让他坐如针毡,灵术的源头无疑是来自山顶的千机宫,要知道法术这种东西会极大程度地受到距离和范围的影响,距离越远、范围越大,与之对应的力量就会越弱,千机宫距离伏龙镇足足有七十里路,到底什么人有这么大能耐如此远距离地施展血咒,甚至一度控制了所有的百姓? 这种事情应该连岑歌也做不到吧,难道千机宫内还有比他更为厉害的术士?不仅修行高深,精通禁术,眼下还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千机宫内,这样的人……该不会是…… 萧奕白倒抽一口寒气,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因为震惊他的全部神情都蓦然收敛,眼神冷厉如刀——这样的人确实有一个,那个人在三十年前搅动白教内乱,让教主和大司命自相残杀双双殒命,又在脱身之前让可能知情的教徒失智,事后不久帝都就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白教的地势图和教徒分布,除去对总坛开展了一系列的强硬攻击,连带着四大境其它的分坛也因此被灭,难道会是他? 可是风魔没有调查到关于那个人的任何线索,作为禁军总督高成川手里的一张鬼牌,时至今日他的一切仍是谜团,性别、年龄乃至种族皆是一无所知。 为了追查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明溪太子曾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找寻当年唯一从失智中恢复过来的青禾教主,后来终于在三岛十洲数位高人的帮助下找到了线索,她隐居在羽都境内七禁地之一魑魅之山的某处,因为极其靠近飞垣三圣灵之一蛇仙的领地,人类、异族乃至魔物都不会轻易踏足那里。 五年后,当他跨越千山万水来到隐居的女子面前时,看到的是一个和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垂垂老者,不等他说明来意,对方锋芒的目光好像一瞬间对他的目的了然于心,那位在记载中和现任飞影一样什么都不会的教主大人,一挥袖就将他送出了千丈之外,再等他耗费半天的时间回到隐居之所,发现青禾教主已经离开,并在那之后彻底销声匿迹,再无半点消息。 这件事自此陷入瓶颈,近些年风魔和暗部之间的对抗越来越焦灼,也不知道帝都高层是不是在研究永生术的过程中人为制造出来了什么更加恐怖的东西,他很明显的感觉到对手的实力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这才让太子殿下不得不加快进度夺取最为重要的军阁,好顺势将四大境的军队纳入麾下,白教一战无疑会成为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无论是皇太子还是高总督,对此都是势在必得。 这么推测的话,高成川一定会安排一个实力强大又对白教极为了解的人过来,三十年前的叛徒就是最佳的人选。 萧奕白的手轻轻抬起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千机宫肯定已经出事了,眼下他想找借口脱身,最好的理由无疑还是——装病! 他的手指微微动力,一抹灵术刺激的胸肺,忽然一口重咳吐出一口血来! 突如其来的咳血让才松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大夫们立刻又紧张地凑了过来,陈大夫熟练地把着脉,冷着脸骂道:“之前就和你说过不能再着凉了,岩蛇的毒本就性寒,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着凉染上风寒,快把他搬到房间里去好好躺着,再多准备几个暖炉放边上保暖,总之一定不能再吹着冷风了,要不然以后落下病根可就难办了。” 萧奕白也赶紧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任凭几个药童把自己扶进房间,他偷偷瞄了一眼跟进来的弟弟,又装模作样地咳了起来,虚弱地道:“抱歉,本来是想帮你的,结果自己先倒下了。” “你好好躺着吧。”萧千夜只是很平淡的接话,“巡逻兵没什么大碍,稍微休息一会就能归队了,我已经让严明回去通知罗绮这边的情况,既然敌人已经主动出手袭击伏龙镇,再僵持下去一定会得寸进尺直接进攻军营,我们不能继续被动下去了,现在雪湖祭已经结束,过来祈福的百姓也散的差不多了,你就留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亲自去登仙道看看他们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你真要自己过去探路?”萧奕白显然还是担心的,小声道,“他们知道法术是你的弱点。” “无妨。”萧千夜笑了笑,看着床榻上的兄长,意味深长的回道,“毕竟除了你只有我更合适了。” 萧奕白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如何接话,终于还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低道:“自己小心。” 第28章:物是人非 他点了一下头,走出房间关好门,然后走下楼离开药馆,直到走到风雪大作的街道上才倏然回头,静默地往那个房间远远望了过去。 萧奕白——这个人但凡在他的生命里换一个身份,他都不会对摆在眼前的各种疑点默不作声,可这个人偏偏是他唯一的血亲兄长,是他童年记忆里最为重要的存在。 天征府虽然也是帝都城的门阀权贵,但是相比如日中天的高成川仍是有天壤之别,而他们的母亲风瑶,曾是高成川长子高北辰的未婚妻。 高成川对他们兄弟俩步步紧逼,除去和皇太子的暗中斡旋以外,十几年前那场婚变风波或许也是恩怨的导火索。 那原本是一场万众瞩目的世家联姻,风瑶在自己父母的安排下,怀抱一张古琴准备在一年一度的三军年宴上为守家卫国的战士们演奏,年轻有为的高北辰自然也参与其中,谁料这场精心设计的相遇变成了另一场出乎预料的一见钟情,她心动的对象不是被父母夸上天的未婚夫高北辰,而是变成了坐在另一边和将士们饮酒高歌的军阁之主萧凌云。 谁也没有想到,一辈子娇生惯养的乖乖女第一次选择反抗父母竟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毫不犹豫地悔婚,并在第二年以断绝关系净身出阁为代价坚持嫁给了萧凌云,看着是三个人的感情纠葛,实则牵动了三个家族的恩怨情仇,没多久高北辰因为此事郁郁寡欢,不幸染病英年早逝,而痛失爱子的高成川自然也将这笔账算在了两家人的头上,风家自此对其低声下气地讨好,而天征府也越来越多地遭遇了挤兑。 年幼的他并不知晓父辈那些复杂的过往,只是在和所有同龄的孩子一起入学之后才隐隐感觉到了排斥,那些刻意生疏的目光,避之不及的动作,每一件都深深地刻在童年里,时至今日依然让他倍感不适。 他唯一的玩伴就是这个孪生兄长萧奕白,在被人欺负的时候,他总是顾虑着后果考虑该不该还手,虽然他的武学天赋很高,但经常控制不好力度,小小年纪连几个教官都要动真格才能对练,真要动手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把人打伤,每次不等他想明白,一贯喜欢逃课的哥哥就会忽然从眼前冒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先揍一顿对方,甚至还会用法术把人扔到高高的树上挂起来,一直要等到围观的人喊来巡逻的士兵才会笑嘻嘻拽着他溜之大吉。 那就是他记忆里萧奕白的样子——温柔,强大,会保护他,会陪伴他,是他孤独童年里唯一的依靠。 渐渐地,他开始厌烦帝都的生活,父亲察觉到他闷闷不乐的情绪,就以锻炼为由把他扔给了自己的好友、海军元帅百里风,他就那么被强行塞到了海上,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正是在那一年的航海中他偶遇了一位追着海魔的昆仑山剑仙,小小的孩子第一次见识到远胜军机八殿的强大剑术,也第一次深深感觉到了天外有天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他任性地向父亲恳求,希望能出海去昆仑山求学。 父亲本不想答应,又架不住母亲和他两个人的软磨硬泡,终于还是心一横动用了自己的人际关系将他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昆仑山。 他还记得离开的那一天,哥哥失落地站在房间门口看着他收拾行李,很久才说了一句话:“早点回来啊。” 十年……十年真的很久吗?至少在昆仑山的那段日子,他从来不觉得十年是一段很久的时间,因为有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一点点取代了记忆里哥哥的模样,会陪伴他,保护他,甚至让他产生了某种……这个年纪少年应有的悸动。 直到这次回来,他看着空荡荡的天征府,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这才第一次感觉到十年真的很漫长,它足以改变一个人,让那个温柔强大的哥哥变得陌生。 萧千夜忽然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想起前几天那个出手相助的神秘人,那一刻他疯狂地想揭下对方脸上的白玉面具,却始终在近身的一瞬间被对手逼退,一如他小时候和哥哥比试,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夺下哥哥手里的家徽。 是他吗……这个问题出现的那一秒起他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萧千夜放下手,没有再望向那个房间,剑灵在他手心被紧紧握住——那个神秘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奕白是自己的哥哥,是自己唯一的哥哥。 再一次来到登仙道,萧千夜目光所及之处的天灯正在一盏一盏无声地熄灭,黄昏的余晖温暖地洒在白色的雪原上,映入他眼底的却是一片阴暗和严寒。 御剑术沿着山路前行,果然没出多久他就被凛冽的风阻拦不得不落地,人流散去之后,名为“登仙道”的山路透出地狱的景象,无数白骨宛如森林般竖立起来,咔嚓咔嚓的拼凑成型,空茫的眼眶里仿佛真的有一束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正在盯着这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萧千夜静默地握着剑灵,这条山路虽然并不崎岖,但毕竟是处在气候反复的雪原上,除去雪湖祭,平常也经常会有虔诚的教徒愿意冒着危险过来祈福,这些满怀希望的人一定不曾料想,在他们遭逢绝境之时并不会有所谓“神明”现身相救,而在他们死后还会被心中的“神明”变成行尸走肉永远留在登仙道,成为守护白教的傀儡。 剑气开始铺张清扫眼前的敌人,这些白骨的形态有着很细小的区别,有异族也有人类,在他从小受到的教育里,异族都是低人一等的存在,这样根深蒂固的歧视即使是在昆仑山那般与世隔绝的地方也没能改变多少,而这里的人类既然愿意自甘堕落和异族为伍,军队就不会多管闲事保护他们的安全,这种事情你情我愿,怨不了任何人,他更不会同情那些被妖言惑众迷失了心智的教徒们。 自他一个月前来到伏龙镇开始就已经无数次钻研过这一带的地势和气候,千机宫易守难攻,但如果真心想跑,那么让修行高深的术士护送从后方雪原撤退应该也是可以的,为了以防万一,他原本是想将巡逻的白虎第一、第二两支分队调回来断其后路,再率领第三队强攻,然而一晃一个月过去,不要说根本不见踪影的第一、二分队,连第三分队的集合都远远达不到预期。 这其中的隐情他能猜到,只是难以置信,他身处军阁,又是奉皇太子的命令而来,高总督这都能手眼通天的干涉,难道真的如传闻所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连天子都要礼让三分的存在? 忽然间,有些尘封的历史不合时宜地在他脑中闪烁起来——当今天子其实是先帝的皇四子,在飞垣这个并不遵循嫡长子继承制的国度,年少优秀的皇四子明泽无疑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他是在一次亲自带兵剿匪的途中遇险,意外被泣雪高原的神守温仪所救,懵懂的感情第一次冲破了千百年的种族界限,四皇子竟然对眼前温柔美丽的女人动了心,不顾世俗的目光坚持要娶她为妻。 这件事理所当然地遭遇了所有人的反对,为了让固执的先帝妥协,他承诺不会让异族的血统“玷污”明氏皇朝,并对外宣称会永远退出皇室。 第一个坐不住的人不是尚在犹豫的先帝,而是这么多年暗中将皇四子当成皇位继承人悉心培养的禁军总督高成川,然而直到最后,哪怕是手握重兵的权臣不惜以辞官威胁,年轻的皇四子也坚持娶了温仪为妻,这份禁忌的感情在飞垣的人类和异族之间都掀起过轩然大波,但风暴中心的两人却相濡以沫,一直携手共进。 转折来自于一次冲突,当年高枕无忧的皇太子明禄偶遇了温仪,到底是瞧不起低人一等的异族,他借着酒劲当众出言不逊对其冷嘲热讽,事情很快传到了明泽的耳中,这几年受尽冷眼的明泽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一个危险的计划正在心底如毒瘤般不可抑制地生长——半年后,太子明禄暴毙,一年后,承诺退出皇室的四子明泽率领禁军逼宫,谁也不曾料想,一个不争不抢的皇子,以最为暴力的手段,一夜之间让这个国家变了天。 这场政变的最大功臣无疑就是禁军总督高成川,正是有了他的暗中相助,当时已经手无权势的皇四子才能堂而皇之地在禁军眼皮底下逼宫夺权,也正是这件事之后,原本相互制衡的三军天平悄然发生了倾斜。 可惜这样的伉俪情深也没能抗住时间的摧残,登基后的明泽一改往日的谦逊儒雅,他变得暴虐多疑,不仅严惩了一批侮辱过温仪的皇亲贵族,连当年反对此事的异族也被他下令诛杀,这或许是帝后感情出现裂痕的初始,又过了几年,温仪皇后忽然去世,留下年仅十岁的幼子,因为皇后生前无病无伤,又是得到过上天界恩赐力量、有着永恒生命的禁地神守,这件事自此成为一桩悬案,无人敢提。 或许是出于对妻子的怀念,天权帝几乎将所有的偏爱都给了他们唯一的孩子,不仅给了明溪“皇太子”这个至关重要的身份,还让他协管三阁之首的墨阁,唯一不让他碰的则是兵权,那应该并不是考虑到皇太子明溪因为生母的特殊血脉自幼体弱多病,而是以这种委婉的手段暗中保护他不被高成川迫害。 时间一天天过去,当年的用心良苦似乎也开始初显成效,如今的高成川依然强势,但确实开始在各个方面被年轻的皇太子限制。 感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一如扑朔迷离成为禁忌的先皇后,又如十六年独守论剑峰对往事绝口不提的云秋水,再如义无反顾嫁给父亲却最终死因成谜的母亲,她们究竟从那份感情中得到了什么? 萧千夜迷惘的抬手用力按压了一下额头,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分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地在眼底浮现出来。 “阿潇……”终于,他近乎梦呓地念出了心中所想的一个名字,真是奇怪啊,他有十年的时间向那个女孩子表明心意,但他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他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早晚要回到飞垣,提醒自己不能对那里的人动心,而等他真的踏上归乡路重回故土之后,他又仿佛把心落在了昆仑之巅,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她,想要再次见到她,抱住她,告诉她自己从一开始就很喜欢她。 一时间复杂的思绪纷沓而至,萧千夜快速甩了一下头,显然这短短的路程想到了太多尘封的过往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毕竟高成川这个远在天边的名字比近在眼前的白教更麻烦,坦白说即使对飞垣的一切还非常的懵懂陌生,他也能隐约感觉到这次任务背后暗藏的斡旋,山顶那个异族人的神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拿回军阁主的位置,一直没有兵权的皇太子……或许是想借着他的手扭转当下的某些局势。 对他而言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讯号,这意味着一旦失败,他不仅要面对来自高成川的压迫,还极有可能自此失去皇太子的信任。 决不能失败……萧千夜紧紧握着雪色的长剑,双眸是远胜刚才的锋芒毕露,他不在乎皇太子和高总督两人的如意算盘,但天征府一旦失势,他和大哥都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 第29章:八方风雨 登仙道的风雪是由白教控制的,雪湖祭结束之后,这里立刻就恢复了往日的寒风刺骨。 沿途往上,快到神农田的时候一个模糊的身影闪现在视野里,萧千夜停下脚步,第一反应竟是疑惑——他看过近五十年和白教的作战卷宗,这个坐立于泣雪高原上的神秘宗教其实在四大境都有信徒,只是三十年前出了叛徒之后,除了位于伽罗的总坛,其他地方的分坛都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这也导致如今能掌握那些高深法术的术士们几乎全部集中在千机宫内,军队屡次被他们击退,始终没能越过登仙道攻入过总坛。 根据这些卷宗记载,虽然战士们遭遇了大批死灵和白骨的袭击,但附近一定有操控他们的术士,因为法术这种东西对施术者自身的修行要求极高,距离越远、范围越大,施术的难度就会越大,他们通常会躲在很隐蔽的地方,并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站出来。 他谨慎地提剑靠近,只是走了几步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身上有着和伏龙镇城墙上的女人一模一样的诡异气息,萧千夜心下一动,又是死人? 下一秒,他看见白教标志性的羽织服在风中舞动,转瞬之间对方已经和他四目交错,登仙道的冰雪被风搅动,白色的雾气笼罩下,那些森然的白骨影影绰绰地朝他扑来,长剑毫不迟疑地击退敌人,萧千夜的脚步却因为反作用力而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也正是这一秒,他看清楚了羽织服下和之前女子一模一样被捏碎的心脏,立刻就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萧千夜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剑灵的角度,剑气萦绕着身体,在他敏捷的出击下将周围的白骨击得粉碎。 但是那些破碎的骨骼仍在雪地里跳动,像一只只白蚁,仿佛想将所到之处全部夷为平地。 萧千夜目光顿沉,剑灵轻轻的变换了角度,他不再和前赴后继的白骨作战,而是如一道闪电直接朝着数米外的男人冲去,这家伙多半也是三十年前和南莲教主同归于尽的大司命之一,既然已经死了三十年,到底为什么好端端的忽然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前几天他还在后方雪碑附近意外撞见过大批祷告的信徒,现在战争尚未打响,对方就已经人手紧缺到要把死人挖出来一起作战了吗? 不对劲……难道是山顶那个异族的邪教出事了? 他在登仙道艰难前行的同时,岑歌也才从后山墓园杀出一条血路,一身血污的大司命不顾形象地扯下了那身华丽的羽织服,在踏出墓园的一刹那就看见自己平时饲养在千机宫用于防卫的血咒死灵已经彻底失控,来不及撤离的无辜教徒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死灵徒手剥开了他们的胸膛,整张脸都埋入了血肉里贪婪地啃食着。 他根本无法控制此刻自己急促的呼吸,那家伙留在墓园里的几十只乌鸦,每一只都依附着强大的魂魄,那就是暗部培养出来的怪物吗?如果真的让他们完整掌握分魂大法的全部奥义,岂不是瞬间就能让战力翻十倍? 来不及考虑那么多,岑歌提着短剑冲回后殿,焦急地大喊:“阿青!阿青!” 受到凤姬神力的影响,即使眼下整个后殿一片狼藉,中心的雪湖还是清澈的,只是根本没有人回答他的呼喊,千机宫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困的这段时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岑歌只能冷静下来准备先往祝融宫找过去,他目光游离地扫过湖面,忽然察觉到一层淡淡的雾气,之前被他以法术禁锢的谢岚烟突兀地苏醒过来,面如死灰的女子呛了一口水,捂着胸膛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岚烟!”终于记起来这个人,岑歌一把拎着她拽到湖边,双目充血,“谢岚烟,那家伙就是三十年前的叛徒!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找你来到底是做什么!?” 谢岚烟被他晃得脑子一阵空白,脸颊边那个小小的伤口再次爆发出剧痛,让她的面容一瞬间扭曲变形,湖水沾在伤口上,明明是冰凉的水,却有一种奇妙的温暖宛如火焰般让她微微一颤,终于想起来一切:“他、他找到我,要我帮他除掉天征府的两兄弟,让白虎军团这次的作战计划彻底失败,他可以告诉我关于迦兰王的下落,我想……我想退兵对白教而言也是好事,就答应了他过来帮忙。” “帮忙?”岑歌压着怒火,只觉心中蓦地有一桶冰水泼下来,冷得一片凄凉,“他让你帮什么忙?” “祭坛里养的那些东西……”谢岚烟心虚地不敢看他,又被他死死按着肩膀,虽然剧痛难耐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局促不安地回答,“祭坛养的那些东西只有教主和大司命能控制,而且必须要在千机宫一定范围内,他让我偷袭军营釜底抽薪,结果、结果天征府的二公子好厉害,他单靠剑术就把我放出去的血蝴蝶全杀了,后来他又让我去祭坛撒了一些药粉,应该是暗部研制的东西。” 岑歌木愣得松开了手,想起那天晚上忽然一个人杀到千机宫来的萧千夜,又想起拦在他们中间百口莫辩的萧奕白,忽然间全部明白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岑歌一步一步往后退,不住摇头:“谢岚烟,你就为了一个下落不明的男人去和那种叛徒做交易?退兵?为什么你会以为退了兵白教就能高枕无忧了?在萧千夜之前,高成川曾经数次带兵亲自进攻过千机宫!他想让萧千夜退兵,只是不想军阁的位置落入皇太子之手,这个位置如果被他拿到,手握两大兵权的高成川第一个要灭的就是白教,你凭什么以为他会放过白教?” 谢岚烟坐在湖边,任凭湖水一圈圈的溢出浸湿了衣服,无言以对。 “你那么喜欢迦兰王吗?”岑歌的手霍地握紧,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悲凉的笑意,眼里全是讥讽,忽然又换了对她的称呼,“岚姐姐,你知道师父去了帝都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谢岚烟一愣,她唯一知道的是著名的“沉月失窃案”,但那其中发生了什么隐情,她根本无从得知。 “也许岚姐姐还是不知道会比较好。”岑歌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眼眸平静无澜,没有杀意,没有怒意,甚至没有丝毫的波动,“岚姐姐,迦兰王不是好人,邬榆大司命临死前说的那句‘看白教何日亡’终于要来了。” 谢岚烟摇头:“我是喜欢他,可我真的是想帮白教,我从来没有……” “够了!”岑歌不耐烦地打断她,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仰头看着漫天飞舞的血咒死灵,“谢岚烟,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红莲祭坛被法术结界笼罩无法进入,如果他真的丧心病狂放出七百年的死灵,那不仅是千机宫,还有山下伏龙镇的军队和百姓,甚至整个雪原上生活的所有人都不能幸免,呵呵……真有意思,三十年前白教就差点毁于他手,三十年后还要因他遭逢大劫,果真是命中注定。” 岑歌不再多言转身往祝融宫冲去,原本干净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破碎的尸体,他心急如焚地呼喊着妹妹的名字,终于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回答,岑青抱着已经昏迷的飞影冲出房间,看见他的一瞬间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哥哥!” “阿青!”虽然看着很狼狈,但好歹两人都没有受什么重伤,岑青咽回一口血沫,以极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哥哥,千机宫出事了,昨天白天才和飞影告别准备起程的长老和教徒们忽然间全部回来了,他们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心性,回来后就一个个疯了一样的往神农田那边冲过去了,我本想阻拦,可又被失控的死灵和白骨攻击,若非飞影血脉强悍,只怕这会连祝融宫都要被它们撞成废墟。” 岑歌摸了摸昏迷的飞影,一眼就扫到了院子里尸体上一只只还在蠕动的小蜘蛛,咬牙:“昨天我就发现墓园里有三只巨型母蛛失踪,他们一定是被驭虫术控制了。” “驭虫术?”岑青心中咯噔一跳,“谁干的?” “三十年前的叛徒。”岑歌的声音是镇定的,简单地和妹妹解释了缘由,低声叮嘱,“千机宫不安全了,你带着飞影从密道里离开。” “离开……那你怎么办?”岑青立刻反驳,不等她再说什么就被哥哥轻轻按住了嘴唇,她第一次在相依为伴的兄长眼里看到宛如高空皓月般的宁静,却是在这样一个血气蔓延尸骨遍地的环境下,“阿青,我和你说过这次的进攻不同于以往那些装腔作势,飞影必须活着,她是教主!你是她的大司命,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的职责就是保护她安全离开!快走,再晚来不及了。”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妹妹,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和法术混在一起点落在两人的额头:“那个人会四门禁术,我不确定他到底修炼到了何种境界,总之要避开他。” 三人前脚刚踏出祝融宫,黑暗的天空忽然遥遥升起一抹奇怪的红光,直到最高点才如绚烂的烟花赫然炸开,顿时照亮了全部的夜空。 “信号弹……”岑歌目光顿沉,一把将妹妹推入密室,催促,“快走!” 来不及道别,她眼睁睁看着密室的石门被重重关上,哥哥的背影转瞬消失在眼底。 同一时刻,萧千夜手里的剑灵洞穿了敌人的胸膛,将那具已经死亡三十年的僵硬躯体一剑钉在了冰川上,他重重地喘了口气,不等稍微休息一会就目光就被高空炸裂的红色信号弹惊住——进攻的讯号?那是军阁的进攻讯号? 伏龙镇,山脚口,白虎军团已经集结完毕,罗绮的手抖得宛如风中残烛,他是用双手紧紧握住那枚信号弹才终于将其发射出去。 “罗将军!”终于找到人的严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今天早上伏龙镇遇袭过后,他依照公子的命令前去军营传信,谁料到了白虎大营后才发现罗绮已经不见了踪影,再等他匆匆返回伏龙镇,大军已经在山下蓄势待发,原本这一切倒也合情合理,直到刚才,一直心神不宁的罗绮忽然从怀中掏出了军阁专用的信号弹,没有任何征兆地按下了锁扣,将那枚象征的进攻的红色弹药射上了天空! “罗将军!”严明不顾阻拦地冲到他身边,质问,“罗将军,公子说了要我们原地待命等他的讯号,您为何私自发射信号弹!?” 罗绮僵硬的扭头,目光森然,用机械的语调呵斥:“难道我们要看着公子一个人孤身冒险?白虎……白虎军团才是和邪教作战多年、拥有丰富对敌经验的军队!怎么可以让一个初来乍到的公子冒险!” 严明还想上前,又被人一把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罗绮看着风雪肆虐的登仙道,深吸一口气高呼:“杀上去!救出公子,剿灭邪教!” 伏龙镇,城北雪地,行色匆匆的萧奕白也被忽然照亮夜幕的红色信号弹惊得顿下了脚步。 罗绮那家伙……原以为把他调离主战场就能杜绝其暗中作祟,结果他竟然敢自作主张发动进攻?萧千夜是皇太子钦点的主帅,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能发动军令,这个罗绮不想要命了吗?这要是追查下来足够他脑袋落地了! 萧奕白烦躁地摇了一下头——不,不对,罗绮不是不知道后果,他是根本不敢违背高成川!这一战要么他们兄弟有去无回,要么他罗绮命丧雪原,根本不会有其他的结局! 第30章:封十剑法 随着最后一抹红光湮入夜幕,登仙道才被他铲平的白骨再一次舞动起来。 萧千夜不耐烦地咬了一下唇,看见已经被钉在冰面上的尸体朝他直勾勾地伸出手来,只剩骨骼的手指握得“咔咔”作响,心知这定是白教的禁术,萧千夜手上的剑灵终于变换了招式,只是一瞬之间,一抹淡淡的冰蓝色从如雪的剑身上流溢而出,仿佛一缕冰雾无声无息地覆盖上眼前的尸体,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提力,剑气忽然闪现出璀璨的金色梵纹,强大的封印之力竟是从剑刃迸射而成,转眼便将那具抬着手臂的尸体彻底冰封! 周围躁动的白骨也彻底停止了动作,它们保持着进攻的姿势一动不动,萧千夜冷哼一声,毫不迟疑地反手再下几剑,“哗啦啦”一串清脆的声响过后,白骨风化成渣,散入风中被吹向远方。 做完这一切,萧千夜的脸上却有一闪而逝的心虚,仅用余光小心地撇过被冰封住的尸体就快速挪开了视线——师父说过,封十剑法是昆仑一派用来对付妖兽魔物的封印剑术,不可对人类使用。 昆仑山的武学博大精深,虽是以剑术为主,但会辅佐法术、阵型、占星、药理等种种学术,对普通弟子而言,单是入门的“七转剑式”就足以受用终生,甚至很多人一辈子连这种最基础的剑式都无法完全掌握,但他怎么可能只满足于七转剑式,他自幼就展露出了惊人的天赋,连师父都曾夸赞他是剑术修行百年不遇的奇才,但是……但是当他想学习更深层次剑法的时候,师父却出乎意料地教给了他封十剑法。 为什么呢?年少的他不理解,但师父永远微笑着,明朗的容颜中微微透出沧桑,并不回答他的疑惑,只是在每次教他的时候反复提醒——“封十剑法,不可对人类使用。” 封十剑法是一种针对强大妖兽、魔物的剑法,是专门为斩妖除魔而创立的一门剑法,越是强大的妖魔,想要诛杀就会越危险,更会因为实力上的巨大差距导致根本无法斩杀,为了尽可能的避免恶战带来的伤亡,这种以柔克刚的封印剑术顺应而生,虽然不能直接击杀,但会在凛冽剑气的禁锢下呈现出一种让生命完全静止的奇妙状态,血液不会流动,心跳也不会起伏,体温会陷入冰点,但是思维不会停止,五感依然存在,封十剑法就像一口活棺材,一旦人被封其中,就会彻底成为活死人。 杀生不虐生,本着这样的理念,昆仑一派规定门下弟子不可对人类使用封十剑法。 萧千夜倏然顿下脚步,迎着登仙道的冷风,双瞳不受控制剧烈地颤抖了一刹。 师父为什么要教他这种剑法呢?早些年他只以为是为了弥补他在法术方面的不尽人意,而今再仔细回忆起过去的那些事情,他竟然不自禁地冒出另一种猜测——师父是不是知道他是天征府的二公子,知道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效力于军阁,担心未来的某一天他会用昆仑山的武学做出什么违背祖训的事情,所以干脆教给他这种不能对人类使用的剑术? 毕竟师父是个喜欢云游四海的人,就连他的大师兄天澈,其实也是他老人家十年前云游的途中从飞垣救回去的异族人,那他一定知道军阁是什么样的地方,知道这个国家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和门阀阶级。 师父……师父是担心他会给师门蒙羞吗? 这样的想法一旦燃起,他连握着剑灵的手腕都莫名松弛了下去,鬼使神差地再一次扭头望向冰封的尸体,在心底自言自语地找借口——这家伙都死了三十年了,应该不能算是人类了吧?那他这么做……应该也不能算违规。 忽然,冰面上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萧千夜一惊,不等他提剑砍落胸口突兀地传来一阵刺痛,再低头,他发现自己的胸膛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一滴鲜艳的血,宛如邪教的红莲花正在一点点绽放,顿时就意识到有危险,剑气第一时间重新汇聚形成守护的屏障,就在此时,冰面上的身影竟然直接跳到了眼前,同样凛冽的剑气贴着脸颊削去一抹碎发,让他踉跄的大退了一步。 “师父?”终于看清这个从冰面里走出来的人,萧千夜不可置信地脱口,他只是在使用封十剑法的一瞬间想起来师父教导他的场面,邪教的法术就能精准的洞穿他的内心,甚至立刻就让师父活灵活现的站到了他面前? 不,这只是个死灵!师父虽然严厉,但他绝不可能手持长剑如此恶毒地看着自己! 来不及思考,对方手里幻化的剑灵已经连续出击,萧千夜沉着冷静地应对着,这样的对练他在过去的十年里曾经无数次地经历过,师父会刻意放慢手里的动作让他看得更清楚,也会停下来纠正他的失误和不足,但是今天,眼前的死灵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想砍下他头颅的狠毒,那分明只是空有其形的虚招不足为惧,却不知为何一剑一剑重重地砍落在他心头。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因为“军令”做出某些违背师门训诫的事情,师父会不会也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甚至会清理门户,亲手将他扫地出门? 他从小就不是一个心思坦荡的孩子,在帝都城令人窒息的高墙宫闱之下,他有着太多太多和年纪完全不符的顾虑,当年坚持要去昆仑山求学,除去对那种剑术疯狂的痴迷,更多的则是对周围人刻意的排挤感到了厌烦,当他终于去到那片圣洁的雪山之巅的时候,他又总是提醒自己是个飞垣人,终将回归自己的故乡报效家国,而现在,当他第一次奉命执行任务,他却反反复复地回忆起昆仑山的人和事,一遍又一遍地搅乱心神。 真是可笑……他自以为能在人生的每个阶段完美地规划好最正确的路线,到头来还是把自己搞得心乱如麻,好像每一步都没走错,又每一步都在重蹈覆辙。 在那样茫然散漫的神思里,他的剑灵仍是精准的击退了对手,很快局势完全被他掌握,死灵的身躯在沥空剑的步步紧逼下开始涣散,直到锋利的剑尖直接刺穿虚无的魂体才彻底消失,萧千夜凝眸检查周围,被封十剑法冰封的尸体是不可能有余力再用法术偷袭他的,难道这附近还有其他人? 风中忽然传来了冷冷的笑,宛如空谷回声让人不寒而栗,再往上不远就是军队战报里屡次折戟沉沙的地点所在,他原本是想先过去探路,等搞清楚邪教到底在那里搞了什么鬼之后再决定要如何进攻,但是现在罗绮已经发出了红色的信号弹,那家伙虽然心怀不轨,到底是明面上的白虎主帅,要不了多久大军一定会杀上来,他必须抓紧时间,不能让过往的悲剧再次重演。 在他继续顶风前进的同时,千机宫最后方的莲花祭坛里,暗部大统领正在不可思议地按着自己的胸口,他的指尖沾着温热尚存的血沫,是不久之前因为剧痛从他胸腔里倒逆而上,不受控制地一口呕出。 他努力地动了动手指,还能感觉到指尖的冰凉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甚至在那刹间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破空而来,用来控制逸晨大司命尸骸的血咒丝线已经断开了,谁能料想到暗部调查中那个法术修为几乎“忽略不计”的年轻人,不仅一剑将逸晨冰封,那股强悍的剑气竟然隔着几十里路的距离沿着血咒丝线的牵引将他击伤!好在他的身体也是个经历过无数次试药改造的怪物,否则刚才那一下足以打断他的肋骨吧? 他下意识的扭头往另一边望去,南莲教主的气息也消失了,看来近百年最强一任大司命岑歌,已经赢了近百年最强的一任教主,好在除了禁术,他本人最擅长的其实是空间结界之术,否则现在的岑歌应该可以杀进来找他算账了吧? 不过不要紧,墓园里的三只母蛛可以生产出几千只小蜘蛛,这些蜘蛛已经被他用驭虫术控制,将离开的教徒们全部带了回来。 怎么可以逃跑呢?千机宫可是被无数异族敬仰的神教总坛啊,呵呵,在白教生死存亡的决战里,所有人都必须视死如归,和人类的战士厮杀到最后一刻才行。 大统领无声地笑了,是的,是所有人,虔诚的教徒,骁勇的战士,尊贵的教主,神圣的司命……还有含着金钥匙出生,荣华富贵集于一身的天征府两兄弟,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他是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迷离地望向前方的莲花祭坛,在这样寂静的夜晚,看见那些美丽不可方物的蝴蝶围绕红莲花轻盈地飞舞着,在药物的刺激下,原本就鲜红的翅膀更是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三十年前他就知晓了祭坛的秘密,也曾在离开的那一天动过破坏它释放血咒死灵的念头,然而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那朵红莲花下有一柄传说中源自上天界的圣剑“风神”,它的力量不仅压制着凶残的死灵无法挣脱,也震慑着历代心怀不轨的掌权者不敢太过放肆,如果真的要拔出风神,那么他就会成为那个首当其冲被死灵攻击的对象,他还犯不着冒险和白教同归于尽。 这些年帝都高层为了研究“永生术”造出来不少威力生猛的药物,本着试一试的态度他随手拿了一些过来,利用谢岚烟悄无声息地撒在了莲花祭坛里,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一直饲养在这里的血蝴蝶被药物影响,短短几天时间就从下方沉埋的尸山血海里汲取了巨大的邪力,现在他不仅可以独善其身控制血蝴蝶拔出风神,还能在此之后将这群噬人蝶彻底放飞!白教……这个掐断他最后一根稻草的邪教,终将毁灭在他的手里! 大统领终于笑出声,仿佛多年无处宣发的恶气终于可以吐出,但很快他又沉默下去,抬手认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从胸膛的疼痛来判断,伤势不算很重,只是一直有奇怪的冰寒渗出,好像自己也被一剑冰封钉在了登仙道上,这样不适的感觉让他蹙眉认真斟酌了片刻,拔出风神,释放七百年的死灵和白骨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自己的状态不佳,那么他就很有可能会被误伤,为了安全起见,受伤的他当然不能像刚才那样游刃有余地坐在祭坛里看戏,至少要先退到足够安全的地方。 他站起来,血蝴蝶也跟着飞了过来,不知为何,他忽然顿了顿,一翻手,掌心腾起一个奇妙的空间法术,一盏小小的荷灯落入他的手心。 “潇。”他低低念着灯芯上的字,眼眸忽然明灭起来——那位小公子的剑如此锋芒,心绪却如此的杂乱,甚至让他一个并不擅长读心术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刚才那一战中对方屡屡泛起的矛盾。 这个名字的主人,一定会成为刺穿他心扉那柄最温柔的刀。 毕竟——杀人就要诛心。 第31章:凋零之梦 一路杀到登仙道的尽头,刚才还肆虐的暴风雪真的一瞬间消失了,现在萧千夜的眼前是一片平坦的雪地,微风卷起细细的雪粒,还在月光下绽放着迷离的光,但当他试探性的伸手想要感受一下变化的时候,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忽然裂出一条古怪的缝隙,立刻他就被一只从虚空里探出的白骨之手硬生生往前拉了一步,脚下冒出一朵硕大的红莲,清澈的雪光也被绚烂的红色取代。 这一次的白骨不是从雪地里一根根钻出,而是从四面八方镜裂般的空气背后走出,与之同行的则是半透明状态,漂浮在空中的血咒死灵。 萧千夜紧握剑灵,这几天他已经多次领教过禁术的威力,唯有这次让他感觉后背发凉,明明是身处在严寒刺骨的雪原上,他却清楚的听到了宛如海水一样巨浪奔腾的声响,仿佛一群被驱赶的妖魔正在从看不见的地方呼啸而来,而他脚下的红莲花高速旋转了起来,在那样让他目眩神迷的光影中,似乎还从四面八方传来了连绵不断的祈祷声。 白教是个宗教,教徒的祷告声是这片雪原上最常见的声音,伴随着这种蛊惑人心的喃语,周围的光芒也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直到他的视线完全陷入漆黑,本能让他毫不犹豫地提剑刺出,果然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应该是有偷袭的白骨被剑灵砍断,萧千夜深吸一口气,在视线受阻的情况下只能更加小心地分辨周围的动静,长剑一次又一次精准而沉稳地落下。 但是,虽然能勉强保证自己不受伤,他却完全没办法破除眼前的幻境,只能一次又一次被动的防御,时间在焦灼中一点点过去,周围持续不断的进攻却丝毫没有放缓的趋势。 萧千夜冷静的思考对策,想起一些师门的往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秋水在怀孕之时曾经身染重病,他的师妹云潇总是在练剑的时候体温暴涨,甚至几度因此莫名昏迷,后来师父就决定教给她另一门以灵力为主、剑技为辅的特殊剑阵,还记得师父在教云潇剑阵的时候曾经说过,法术一门除了依靠自身修行,还能依靠一些拥有奇妙力量的灵器加以协助,剑阵所用的灵器就是手中剑灵,以剑灵之力千变万化。 他的剑技在昆仑山已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但是在和云潇对练中却屡次败下阵来,虽说出于某些少年的小心思他确实是有意让着小师妹,但也不得不承认剑阵对他的压制力远胜昆仑山其他剑术。 以剑灵为心,引灵力结阵,风雨光电,皆能掌控,当年被困剑阵中的感觉,似乎就和现在极为相似,他的周围一定有类似的灵器,只要找出来破坏掉,他就能逃脱这种法术。 黑暗里,萧千夜的眼眸冰冷如铁,白色的长剑在每一击斩落之后会在原地留下淡淡的剑影,逐渐将这片诡异的结界照亮,借着点点剑光,他也在追着祷告声找寻着什么,终于,他看见红莲花的一片花瓣尖上扣着一个小小的银色铃铛,剑锋在这一瞬当机立断地切过,瞬时耳畔的呢喃之声全部消失,而他的视线也被一瞬间照入的阳光刺痛,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眼睛。 天……亮了?他似乎只是被困了一小会,竟然已经天亮了? 阳光照在雪地上,远方能听到白虎大军厮杀的声音正在靠近。 “糟了!”萧千夜心道不好,他只是破坏了其中一个法器从幻术里逃脱,并没有彻底消灭这一里路下埋藏的禁术和法阵,如果大军这种时候冲上来,无疑会像从前那样再一次折戟沉沙损失惨重!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脚下的红莲花在他分心的一瞬间闭合,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转瞬消失。 再等剑灵砍破花瓣,萧千夜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被送到了什么地方,这里看起来是个空荡荡的广场,最深处有一个波光粼粼的湖泊,湖水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水流已经从规整的岸边溢出浸湿了整个地面。 红色幻术凝聚而成的莲花像一盏盏荷灯朝着他的方向缓缓飘来,只有最中心的一盏闪烁着与众不同的蓝光,他紧握着长剑大气也不敢出,心却在看清那盏荷灯的刹那间如坠深渊——“潇”,灯芯上的小字利箭一般刺痛他的眼睛,那是之前他在雪湖祭上放的荷灯! 这一瞬间,他茫然地看着那盏明灭不定的荷灯,握着剑灵的手颤抖到难以自制,仿佛心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贯穿而过,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源源不断地涌起。 他仅仅只是出于思念放了一盏荷灯而已,他仅仅想用这种古老的仪式为她祈福而已……被盯上了吗?只是不慎透露了内心所爱,她就会被有心之人盯上吗? 荷灯由远及近,一直飘到他的脚边才停止不动,而他竟然也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僵住,目不转睛地看着灯芯上那个小小的“潇”字。 身后有微风吹来,掠过脸颊,天生的警觉让他在失神落魄的状态下本能地抬手出击。 白色的剑灵如闪电一般刺出后,又以更快的速度在半空中强行偏转了角度被他收回,萧千夜不可置信地看着忽然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即使理智疯狂地提醒他这是和登仙道时候一模一样的死灵,身体还是情不自禁地脱口:“阿潇?” 她还是穿着记忆里昆仑山淡青的弟子袍,一头黑发披在肩上,对他露出好看的微笑:“师兄。” 明明只是半年不见,在他心中却好似已经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竭尽全力地控制着手腕不转动剑灵,欣喜地靠近她,剑灵发出震慑的低吼,不断地阻止主人远离眼前的死灵,然而他的视线已经完全无法挪开,抚摸着她的脸庞,死灵温柔地笑着,拉着他的手放到怀里,把他进一步地拉到自己的身边,低低地道:“师兄,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他心神不宁地接话,抱着她喃喃自语,“阿潇……我真的很想你,那天临走的时候,我真想带走你,我喜欢你,我从小……就默默地喜欢你。” 死灵和他四目交错,瞳孔深处闪烁着极具诱惑的光,然后低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一声声剧烈的心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阴毒的笑:“我也想带走你,师兄,让我带走你吧。” 这一次他沉默了——怀里这个熟悉的人是冰凉的,她的笑是虚伪的,她的眼睛是阴霾的,她的声音是邪魅的,可即使是这样一只死灵,竟也让他不舍松手。 原来有些感情真的会在失而复得之后变得更加刻骨铭心,他是多么的希望这一刻站在面前的人是他心心念念的云潇,多么希望刚才那些话能被她听到。 但是现在的他一旦犹豫,就会让身后无数的战士埋骨于此。 “阿潇。”萧千夜轻声喊着她的名字,忽然止住了全身的颤抖,死灵疑惑的抬眸再一次和他目光交错,在幻术的璀璨光华下,对方那张冰雕一样的容颜缓缓舒展变得温柔起来,他轻轻地抬手帮她撩起一缕长发别至耳后,一字一顿地道,“十年了,你除了在拜师入门的那天喊过我一声‘师兄’,就只会在故意捉弄我的时候这么喊,别捉弄我啊……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和你表白的。” “师兄……”死灵显然并不能理解人类复杂的感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试图能从对方过分冷定的神态里抓住些什么,然而萧千夜只是笑了笑,当握剑的手不再颤抖,他出剑的动作就一瞬间恢复了迅猛矫健,白色的剑灵不知是从什么角度白虹贯日般击出,洞穿死灵的胸膛后从内部暴涨出万丈光华! 空气再度出现了镜裂的纹理,空间结界被他一剑砍破后,萧千夜反而像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气踉跄的往后大退了几步,这一剑明明是斩杀了死灵,他却仿佛真的亲手杀死了深爱的人。 他俯身捡起那盏荷灯,仿佛做了一场正在凋零的梦,将破碎的灯芯紧紧握在手里,痛彻心扉。 雪湖的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溢出,光洁的地面倒映出他苍白如死的脸庞,同时也倒映出另一个全身染血的人影,两人同时回神各自退到安全的地方警觉地对视着。 谢岚烟惊疑不定地看着萧千夜,她正手握着一根白骨和失控的血咒死灵厮杀,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忽然冒了出来,但是当她看清楚对方的脸庞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出手进攻,萧千夜也顾不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两人在后殿里风驰电掣地战斗起来,很快谢岚烟就感觉到了实力上的巨大差距,不得不后退到湖边,借着雪湖特殊的神力稍作喘息。 萧千夜飞速扫过周围肆虐的死灵,不同于被法术送过来之时那副干净整洁的样子,眼下这个偌大的后殿早已经堆满了尸体。 “呵……天征府的二公子吧?”谢岚烟按着重伤的心口,一开口血就再也无法抑制地从肺腑涌出,但她还是坚持站着,没有露出丝毫害怕的表情,只是带着不甘和愤怒恶狠狠地道,“二公子的剑法好厉害,要是换成罗绮,之前那几百只血蝴蝶就能把军营屠杀到重创吧?真可惜。” 萧千夜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白虎军团尚未攻入千机宫,总坛就已经死伤惨重,难道是……内乱?” “用不着你管。”谢岚烟不客气的冷哼,俯身从尸体里徒手抽出了一根白骨,咬牙,“又是昆仑山教出来的好弟子,先有滥好人的云秋水,后有假慈悲的贵公子,呵呵,什么世外仙山,什么当以慈悲济天下,我呸!全是鬼扯!就是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人,总是把自己摆在救世主的位置上沾沾自喜,才让异族的生活环境一天比一天恶劣,二公子想铲除白教,立大功回去升官发财是吧?哈哈,哈哈哈!那我怎么得也得给你找点麻烦,不能让你如愿以偿才好。” 虽然嘴上说着冷酷的话,但显然她的伤势已经不允许她继续战斗,短短片刻之后谢岚烟就已经尽显颓势,萧千夜也懒得在这种时候和她纠缠,只想尽快脱身返回神农田阻止白虎大军误入那空白的一里地,就在长剑抓住机会可以砍下对方首级之时,已经动作迟缓到几乎无法动弹的女子忽然间闪电般按住了他的肩膀,萧千夜一惊,不等他反击,一根森然的白骨贴着他的脸颊飞出,却是直接击中了上空一只试图逃离后殿的死灵! 她在杀死灵? “咳咳……咳咳……”谢岚烟剧烈地喘息,血一口一口地吐出。 不知为何,那柄本该砍落的长剑莫名被他收了回去,甚至反手搀扶住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将她放回了雪湖旁边。 谢岚烟咽回一口血沫,凄凉地笑了:“你不杀我?” “我不动手,你也活不久了。”萧千夜淡漠地接话,苍白的脸上有着复杂的表情,久久地看着她,“我是被法术直接从神农田外送到这里来的,到底怎么回事?千机宫发生了什么?” “哦?”谢岚烟眼眸微沉,只是略一思忖就哈哈大笑,“是他把你送进来的吧……千机宫遍地都有岑歌布设的法术,他好像一直都在尝试消灭祭坛底下沉埋七百年的死灵和白骨,但那股力量太强太强了,即使是被誉为百年最强的一任大司命,他也没办法凭一己之力全部消灭,只能在周围布设法阵,最大限度地防止死灵逃脱控制,那家伙把你送进来,无非是想借你的手杀了岑歌,这样死灵就能冲出千机宫,肆虐整个伽罗!” “他……”萧千夜的心顿沉,谢岚烟笑得讥讽,似乎是在嘲讽自己的愚蠢,“是他,三十年前白教的叛徒,高总督手里的那张鬼牌!我真蠢,我竟然真的以为只要退兵白教就安全了,我竟然为了一个下落不明的男人将白教置于险境,哈哈,我总说云秋水那个蠢货封印禁术不让学是自断羽翼,结果到头来自己亲手把白教送上了绝路。” 她停了下来,在笑声戛然而止之后,耳畔死灵的呼啸声更显狰狞,谢岚烟的目光却在这一刻重新凝聚,露出决然的杀意:“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我一生杀过人类也杀过异族,知晓白教最龌龊的秘密依然愿意视它为信仰,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就算死,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一只死灵,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 两个敌人互望着彼此,直到他收剑准备离开之时才又听见一声轻笑,谢岚烟忽然抬手指了指他一直握着的半截灯芯,意味深长地道:“那是你喜欢的女人吧?潇……云秋水的女儿?” 一句话她就从对方冷漠的神态里感觉到了敌意,谢岚烟摆摆手长叹了一口气:“给你一个忠告吧……如果真心喜欢她,那现在就让她死在心里吧,呵呵,总好过将来死在眼前,你……无能为力。” 他的手不经意地一颤,半截灯芯仿佛炽热的火焰,灼得他手里心里,一阵剧痛。 第32章:狭路相逢 谢岚烟平静地看着年轻公子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她用湖水清洗了伤口,强撑着再次站起来,万幸现在是雪湖祭时期,这个人工湖的水沾染了凤姬大人的力量,也让她这样伤痕累累的身体勉强还能再坚持一会。 她深吸一口调整好呼吸,有几分疑惑,虽然总坛内死灵肆虐,但是情况似乎并没有预想中那么严重,如果那家伙真的已经破坏了红莲祭坛,那么沉埋深处七百年的罪恶之力绝不可能被岑歌布置的法阵完全阻拦,到底怎么回事,现在红莲祭坛到底什么情况? 她在奋力阻拦死灵逃窜的时候曾经感觉到岑歌的灵力从前方千机宫传来,莲花神座作为整个白教神力最充沛的圣物,一定会让疯癫的死灵趋之若鹜地冲过去汲取灵力,既然岑歌在千机宫,那么还有谁能阻止红莲祭坛里的叛徒? 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此刻的红莲祭坛内,暗部大统领正在和一个白玉面具的神秘人遥遥对峙着。 几个时辰之前,当他按压着阵痛不断的胸膛准备找个安全的地方拔出风神释放死灵之际,这个人宛如一束白色流星堂而皇之地击穿了空间结界,那可是连大司命岑歌都束手无策的强大法术,竟然被一个神秘人徒手击出了裂缝,好在他第一时间就操控着血蝴蝶阻拦了对方咄咄逼人的脚步,现在数百只艳丽的蝴蝶在两人中间翩翩起舞,翅膀的血光映出两张朦胧不清的脸庞,谁也看不清彼此。 戴着白玉面具的男人……暗部曾在多次任务中遭遇这个人的阻挠致使失败,总督大人更是为此大发雷霆,但即使高总督不止一次下令他们彻查这个人的身份,对方却始终藏得很深没有露出马脚。 在察觉到“风魔”这个声名狼藉的通缉犯组织极有可能是皇太子明溪一手建立的之后,他就多次怀疑这个戴着白玉面具的男人应该就是和太子殿下有着各种绯闻的天征府大公子萧奕白。 萧奕白很早以前就从帝都的学堂退学,关于他真正的实力也自此成谜,加上近些年一直游离在政权的边缘,至少明面上是个有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门阀子弟,为了以防万一,暗部对他身边的人也进行了调查,但或许是因为父辈和高总督之间的恩怨,事实上那些见风使舵的权贵们也不会主动和他交好,以至于这位公子身世清清白白,除了和皇太子传得沸沸扬扬,连个能勾肩搭背出门潇洒的酒肉朋友都没有。 调查陷入瓶颈,但他的猜忌却从未因此消退,暗部的眼线遍布飞垣的每一个角落,如果能隐藏得如此完美,那就说明他的背后一定也有一个足以一手遮天的人。 这个人,只可能是帝国的明溪皇太子。 他只在几年前和这个戴着白玉面具的男人有过一次交锋,仅仅一个照面他就知道自己遭遇了此生以来最强悍的敌人,那是比血脉高贵的南莲教主更为精纯的灵力,让他一度以为这可能是个血脉更加罕见的异族,他本人经历过暗部无数次试药改造,五感的敏锐度远胜常人,但是在那次交手过程中他完全无法在对方的身上感知到丝毫异族的气息,如果是一个人类能拥有如此厉害的灵力,那么小时候曾以法术天赋惊艳过法修八堂的萧奕白,无疑是最值得怀疑的人。 但这样的猜测根本无从证实,因为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暗部成员,都没能摘下对方的白玉面具看到背后隐藏的脸。 “呵……”在长久的对峙之后,大统领终于是笑了起来,直言不讳的道,“是天征府的大公子吧?我就说你怎么没在罗绮身边,原来是换了个身份来了千机宫,怎么你不去外面救弟弟,难道是打算在这里和我继续僵持?” 萧奕白没有接话,且不说对方到底对自己的事情知晓多少,至少风魔对这位暗部大统领可谓一无所知。 他连夜赶到总坛后就看见上空亢奋的死灵,一只一只宛如喝醉了酒一边极速飞舞,一边呼啸高歌,死灵会本能地往灵力更为浓郁的地方汇聚,一旦将灵力吞噬融入自身就会变得更为残暴,岑歌以一己之力护着大殿不让其冲进去汲取莲花神座的力量,在看见他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指向后方,厉声命令:“快去祭坛!” 来不及搞清楚千机宫到底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他当机立断地往最后方冲了过来。 穿过一片狼藉的墓园,祭坛被空间结界彻底隔绝,为了能打破结界进入内部,他不得不冒险使用了来自雪碑上的上天界法术,那样凌驾众生之上的绝对神力只一击就让结界出现了裂缝,他也顺势掠入其中想直接取下敌人的首级,然而血蝴蝶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转瞬之间他的视线里就只剩下艳丽的红,再定睛,对手退到了安全的位置,而他也因为过度催动灵力而力竭,不得不和那个人遥遥对峙,一直僵持到现在。 凤姬说过虽然那块雪碑上的法术源自上天界,但由于十二神拥有特殊的神格,他们留下的法术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够掌握的,好在他有着古代种的血脉,那原本就是吞噬神明取而代之的特殊种族,或许能从中参透一二。 自一年前失控屠杀灭门以来,他每天都活在深深的自责里,为了不重蹈覆辙,他确实更加用心地尝试钻研过雪碑上的法术,那股力量强悍、霸道、睥睨天下,仅仅只是皮毛就足以受用终身,但他每次施展后都会因身体的劣势陷入疲乏,好在对方并没有察觉到他之前一动不动是在暗中调整气息,否则只要敌人主动出击,现在的他肯定已经凶多吉少。 萧奕白不动声色地动了动五指,感觉身体终于缓了过来。 大统领见他不说话,干脆靠着祭坛咯咯笑了,百无聊赖地和他聊了起来:“不承认也无所谓,换成我也不会承认,帝都城的大房子住着多舒服,谁也不想变成人人喊打的通缉犯呀,呵呵,况且你背后那座靠山谁也动不了,不过嘛,你若是天征府的大公子,我杀你就是犯罪,可你若是通缉犯风魔的成员,我杀你就只能算为民除害。” “要杀我,那你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了。”萧奕白终于开口,这次他一挥袖就散开了拦在两人中间的血蝴蝶,瞥见的却是对方浑不在意的微笑,“我以为能在高总督手下爬上暗部大统领位置的人,至少应该是个努力上进的人才对,结果恰恰相反,竟然只是个散漫慵懒,甚至有些浑水摸鱼之辈?看来大统领对高总督也没有很忠心,相比完美地完成任务回去拿赏赐,还是美滋滋在一旁看戏更为有趣?否则你也不至于和我大眼瞪小眼对峙到现在了。” “命都不是自己的,要那么多赏赐做什么?”大统领嘻嘻哈哈的回话,只有眼眸里露出一丝淡淡的冰冷,漫不经心地透露着某些绝密信息,“暗部最近人手紧缺,就算完不成任务高总督也不会这种时候杀我,呵呵,风魔应该已经调查到了吧,为了改进‘永生术’的配方,他们在四大境到处抓人去试药,就最近这半年,起码得抓了一万个试体吧,若非白教一战关系到军阁主位置的归属,高总督也不会特意把我调回来处理这件事,本来我还有几个帮手的,不过嘛,我可不想有别人插手坏事,因为我知道如果这次萧千夜赢不了,未来很多年都不会再有人能踏平白教,所以我干脆半路杀了那些同伴,反正可以栽赃给风魔,嘿嘿。” “哦?”萧奕白凛然神色,一时也猜不透对方真实的想法。 暗部大统领神秘兮兮地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那个笑容却是隐隐悲伤:“这次有皇太子暗中相助,我看岑歌的态度似乎也准备妥协配合,那么你们必然会成功,这样一来萧千夜就能如愿以偿地成为军阁主,呵呵,我其实并不在乎你们谁坐上那个位置,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看到白教灭亡,不是你计划里那种徒有其表的覆灭,而是要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痛苦的死去,让那些可笑的信仰真真正正的崩塌,所以我才小小的动了一点手脚,你看,白虎大军已经快要杀到神农田了,虔诚的教徒们也拿起了武器,多么美妙的一幕,他们都在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而战斗。” 萧奕白竟然怔了怔,无意识地追问:“你恨白教?” “恨,也不恨。”对方模棱两可的回答,脸色更加阴郁,“无聊而已,我这一生真的是太无趣了,无趣到想把你们所有人一起拉下地狱陪我玩呢。” “高总督真是技高人胆大,这种没有鞘的利剑也敢用。”萧奕白感慨地喃喃,听见一声不屑的笑,“那可是协助天子逼宫夺位的人,胆小成不了大事。” 萧奕白奇怪地看着他,心中有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敢赌就要敢输,你并不忠诚。” “忠诚?”他失笑低语,“若有机会,我会背叛他,出卖他,甚至杀了他。”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刹,他抬起脸,依然模糊的容颜透着让萧奕白后背发凉的寒意,玩味地调侃:“你弟弟真是个很矛盾的人呀,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心软,但昆仑山的教育又不允许他无情,刚才他伸手抱住那只死灵,在它耳边说着相思之情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能这么轻而易举的成功杀掉他呢,结果他反手就杀了死灵,那可是他最喜欢的人,一剑穿心倒是干净利落,可为什么又要捡回那半盏灯芯呢?呵呵……大概是因为真的很心痛吧。” 他挥袖,血蝴蝶围着他飞舞起来,一步一步走近萧奕白,声音却仿佛从更远的地方飘来:“他本来可以直接去千机宫杀了岑歌,岑歌一死这一战他就赢了,可是他没有,他竟然选择先去神农田救白虎军团,难道几个无名小卒的生命能比得上唾手可得的胜利?岑歌若是缓过这口气,以你弟弟的法术修为可能是要吃大亏的,真是太蠢了,就算你今天能救他,这样矛盾的性格也无法在飞垣立足,心软,是会被嚼碎骨头的。” 萧奕白没有反驳,类似的话这半年以来他已经无数次从明溪口中听到过,一个帝都门阀出身的权贵公子,生长在与世无争的昆仑之巅,正是如此,明溪才要坚持对弟弟隐瞒“风魔”的真相。 现在把千夜卷进来,就是在一张白纸上洒满浓墨,谁也不知道会画出什么样的未来。 “让我看看这张面具下的脸吧。”大统领打断他的沉思,血蝴蝶在一瞬间凝滞在空中,一根细细的血丝从蝴蝶的腹部伸出钻入红莲祭坛之下,牵引着七百年的死灵蠢蠢欲动。 “我也想看看你的脸呢。”萧奕白很平静的开口,一触即发。 第33章:尘埃若雪 血蝴蝶疯狂地飞舞起来,祭坛的玉石地砖上蓦然生长出一朵朵血色的莲花,一张张惨白扭曲的脸从舒展的花瓣里冒了出来,对着两人咧嘴一笑。 大统领其实也不敢过分靠近这些沉埋七百年的死灵,他是以驭虫术控制着血蝴蝶一只只落在祭坛的正中心,然后再以血咒的力量命令其依附在红莲花蕊上,只是稍稍提力,两人的耳畔就清楚地听见了呼啸而来的风声,随之而来的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腥甜味,混乱的风中混杂着欢呼和狂笑,一双双幽暗的眼睛如萤火般在黑暗的祭坛底闪烁起来。 “住手!”萧奕白低声呵斥,抢身逼近大统领,就在他指尖凝聚的灵力幻化成到能攻击到对方的前一秒,两人之间的空气陡然凝结,有无形的力量压制过来,让他胸肺一阵窒息,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 空间结界之术?这个人的空间之术竟然如此精湛,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悄无声息地缔造成型,甚至直接挡下了他的进攻! 大统领只用余光漠然地扫了一眼萧奕白,现在他的右手一分也不敢松懈,自身的血液从指尖化出无数条细细的血丝牵引着血蝴蝶,在红莲祭坛彻底打开之后,果然有一股奇妙的风平地而起吹过两人的衣摆。 他凝神远望过去,虽然视线里一片空白,但他很明显能感觉到血蝴蝶应该缠绕上了什么神奇的东西。 蝴蝶的翅膀被风撩动,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手往上提了提,只听“咔嚓”一声轻响过后,风更加凛冽地吹了过来。 七百年黑沉沉的祭坛底发出狂欢的笑声,大统领的心也被搅出阵阵涟漪。 他曾经担任过白教的大司命,自然对这个位于总坛最深处的红莲祭坛不陌生,伽罗是个土地贫瘠气候恶劣的地方,尤其是危险的泣雪高原每天都在吞噬着各种生命,对禁术的修炼者而言这就是源源不断的力量之源,最开始的时候,教主和大司命会借着超度为由命人将这些遇难者带回千机宫,到了后来,力量的无限膨胀让人心也愈渐阴暗,他们不再满足于天灾的死难者,而是主动出手让更多本可以活下去的人惨死在这里。 红莲祭坛的原身是一个万葬坑,他们将这些遇难者称之为“殉教者”,随意挖了一个大坑掩埋尸体,直到某一天,当年的教主惊恐地发现被血咒、骨咒饲养的死灵们已经快要超出可以掌控的极限,情急之下,他召集大司命,结合一些古老的禁锢束缚之术在万葬坑上打造了这个红莲祭坛,并以教中最高的规格进行了超度仪式。 但是当这群心虚的人惴惴不安地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却发现万葬坑里的死灵依然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仿佛只要一个疏忽,它们就会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到最后他们终于想起来一件事——凤姬在创教之后留下了三件东西,第一是“白教”这个名字,第二则是千机宫大殿里用来挑选教主的“莲花神座”,而第三则是一柄传说中源自上天界的圣剑“风神”,由于她本人并不干涉教内一切事宜,又不知为何对上天界极为厌恶,以至于那柄剑一直被静静地存放在密室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动过了。 他们怀抱最后的希望将这柄“风神”取出,安置在莲花祭坛的中心花蕊中,奇迹真的发生了,当天寒地冻的大雪原第一次吹起温暖和煦的风,死灵在风中恢复平静,又在幻化的成片红莲花中沉沉睡去。 如果他们那个时候就收手,也就不会有如今让人不寒而栗的红莲祭坛,但是对力量的渴望宛如毒瘤一般无止境地扩张,再加上风神强大的压制力,即使他们百倍千倍地屠杀无辜修炼禁术,那些含冤死去的死灵也会被牢牢地困在祭坛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在终于解决了后顾之忧后,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甚至开始变本加厉。 一晃几百年过去,给予了风神这种逆天压制之力的凤姬从未对此有过表态,谁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被瞒天过海毫不知情,还只是故作不知罢了,自那以后历代掌权者驱使着死灵为自己所用,以守护白教为名,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他该庆幸自己极为罕见的血统让当年的南莲教主舍不得下杀手,否则今天的他,应该也是祭坛下数不清的无名白骨之一。 三十年前他就想毁掉红莲祭坛,让这个打着超度洗礼名义的圣洁之所被他们自己人犯下的罪恶屠杀殆尽,只可惜那时候的他禁术初成,又急于脱身不能耽误,最终只能作罢。 大统领无声地笑了,伴随着那柄看不见的风神被一点点抬起,他的胸臆也仿佛正在被一柄利刃割裂皮肉,祭坛深处的死灵们开始在血泊中翻滚跳跃,无数陌生的面容闪现又消失,而在更底层的地方,一根根森然的白骨也兴奋地抖动起来,宛如一片诡异的森林咔嚓咔嚓地竖起,血蝴蝶被其影响,在半空疯狂地舞动飞窜,一头撞进红莲花中,扑哧一声灼烧起烈火。 血雾弥漫了视野,即使是控制着血蝴蝶去拔出风神,他的身体依然被这股凶悍的力量搅得剧痛难耐,难怪连受过迦兰王指点的岑歌也不敢轻举妄动,在掌教的这么多年大费周章地在总坛各处布设法阵堤防死灵逃脱。 在他微微失神的一刹那,忽然余光瞥见几步之外的白衣人调转脚步冲向了祭坛,不等他看清楚对方到底想做什么的时候,萧奕白振袖击退围过来的血蝴蝶,他从花瓣上轻盈地点足而上,直接跳到了花蕊中心,顿时所有的死灵都朝他的方向贪婪地凝视过去,那袭白衣被蝴蝶翅膀的血光映出婆娑的光影,宛如天人般不真实。 大统领神志一收,再想阻止已然来不及——萧奕白握住了那柄被风缠绕、看不见形态的长剑,任凭来自上天界的绝对神力一瞬间将手臂的皮肤撕扯出道道恐怖的伤痕,他的血涓涓流出,滴入红莲花蕊,刺激着下方的死灵几近癫狂地咆哮起来。 萧奕白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眼珠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再度转变为恐怖的冰蓝色,凶兽的血脉混合着风神之力散开,让漫天的血蝴蝶围绕着他亢奋地起舞。 大统领却不敢再轻举妄动,怎么回事,这家伙怎么回事?他疯了吧,他竟然直接跳到了莲花祭坛的中心,甚至徒手握住了风神? 下一秒,从短暂的眩晕中回过神来的萧奕白当机立断地对着祭坛深处一剑挥落,风神的力量看似和煦,实则在掠过死灵之躯的瞬间就能将其直接搅碎成灰,正如凤姬所言,古代种是吞噬神明取而代之的特殊种族,他的灵魂深处或许真的藏着“神明”的血脉,以至于传说中源自上天界的圣剑“风神”能在他的手中游刃有余。 大统领看着被风刃砍断的血咒丝线,心中的疑惑源源不断地冒出,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这柄剑他不是没有尝试碰过,他根本连靠近都无法做到,更别提像这样直接握在手中,一剑一剑锋芒毕露的斩杀死灵! 片刻之后,刚才还沸腾的祭坛底逐渐平静,森然的白骨也被风化成灰,血蝴蝶一只一只地坠落,而红莲祭坛竟然也出现了缓缓凋零的迹象。 一个由红色玉石打造而成的莲花状祭坛……正在凋谢? 大统领心下一惊,只有眼眸在理智下快速恢复冷静,多年的作战经验让他毫不犹豫地掐断手中正在进行的全部法术,趁着萧奕白抽身乏术的间隙悄无声息地远离了此地。 红莲祭坛外面就是后山墓园,那些被他召唤出来的尸骸已经被岑歌斩杀,七零八落地散在泥土里,死寂无声,而祭坛里被杀的死灵此刻就像一场飘飞的大雪顺风被吹了过来,让原本黑漆漆的地面转眼覆上了一片雪白。 大统领在这一刻莫名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滚落在他脚边的头颅,有些茫然,南莲教主睁着眼睛,好似生前那般露出让他后背一阵阵发凉的阴寒目光。 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脚踩碎了这颗脑袋,用尽全力将骨骼的碎渣深一点、再深一点地踩入泥土,最后才全身不自觉地剧烈一颤倒退了数步,发出了一声悲凉的笑——多么可笑的画面,当七百年的憎恨被一剑剑搅碎,死灵的尘埃竟然是如此洁白如雪地洒落在墓园的残骸上,安静,神圣,好似曾经血淋淋的屠杀只是一场虚无的梦。 梦……如果他的人生也能是一场梦…… 忽然,一根白骨不知从什么方向闪电般刺来,大统领目光顿凝,来不及躲避只能奋力抬手直接一把握住,谢岚烟全身透湿,甚至发梢上的水已经在严寒中结出了冰晶。 “是你。”大统领冷笑着捏碎了白骨,心情被搅得大为不快,注意到对方身上几处足以致命的创伤,那应该是被失控的死灵撕咬过后留下的,一眼就能看到更深处的断裂的骨头,只是如此可怕的伤口里已经没有血液流出,他微微吃惊,很快反应过来,“雪湖的水引自冰河之源,你是用凤姬的灵力强行凝滞了伤势的恶化,呵呵,何必呢?疼痛可不会因为法术而消失,只会让你死得更痛苦罢了。” “我总得拉一个人上路。”谢岚烟的语气出奇的平静,甚至还露出了微笑,“大统领远道而来,不如就别走了,反正任务失败你回去也要挨罚,不如陪我……直到最后吧。” 大统领也在通过怀中的蛛眼暗暗观察前方的战况,白虎军团已经杀到了神农田前的那空白一里地,先锋部队在罗绮的命令下视死如归地踏上了死亡之旅,而匆忙赶到的天征府二公子来不及阻止,只能再一次涉险跟着闯了进去。 “真蠢啊……”大统领摇头笑着,“到底是太年轻根本没有临阵对敌的经验,以他的身手,刚才就应该直接去千机宫杀了岑歌,剩下那些被驭虫术迷失了心智的教徒早晚都会败下阵来,可他偏偏要去救人,这下麻烦了,祭坛里的死灵被消灭后,游荡在总坛的那些很快也会被杀,等到岑歌能腾出手对付他,他想赢就不容易了。” “他输了不是正如你愿吗?”谢岚烟冷声讥讽,顿了顿才重新整理措辞,“不对,那是高总督的愿望,而你、你的愿望是踏平白教。” “呵呵。”大统领伸手对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莫名抬头看了一眼清澈的蓝天,天光透过薄云散落下来,照着死灵的尘埃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可惜我终究不能如愿以偿,不能为那些含冤而死的冤魂报仇雪恨。” “大统领手下含冤而死的冤魂也不少吧?别假惺惺把自己当圣人。”谢岚烟素来是个嘴皮子不饶人的女人,她最后一次调整了呼吸,孤注一掷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却是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一字一顿的道,“大家都不是好人,黄泉路上有个伴,多好。” “可惜凭你的实力,还不足以与我同行。”大统领用脚尖随便踢起一根白骨握在手中,他的速度力量乃至灵力皆远胜谢岚烟,只是每一击都挑衅一般避开要害故意偏离,直到对手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之时,又一把上前搀扶着她放到了一块墓碑前,谢岚烟染血的双瞳骤然凝聚,咬唇看着身边墓碑上曾经同僚的名字——邬榆。 那句诅咒再次清晰地响起——“愿吾死后永不瞑目,看教主何日悔!看白教何日亡!” “谢姑娘不是想知道迦兰王的下落吗?”大统领轻笑着,杀人诛心般地说起她心中的那根刺,“事实上暗部没有调查到关于迦兰王的任何线索,我骗你的。” 谢岚烟先是一怔,这次却是无所谓地笑了。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其他的事情。”仿佛是不满意她的表现,大统领反倒自言自语地补充起来,“那年迦兰王携妻子去帝都丹真宫求医被拒后,是正好路过的明玉长公主破例让丹真宫收治,在之后的那两个月,迦兰王曾经多次深夜进入长公主的府邸,直到天明才会离开,呵呵……一位徐娘半老却依然待嫁闺中的公主殿下,和一个妻子身染重病的有妇之夫,你猜他们都做了什么?” 谢岚烟张了张口,不知是身体的重创还是精神的刺激让她一阵作呕。 大统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急不慢地继续说道:“之后长公主就为他窃走了皇室至宝‘沉月’,迦兰王拿到那块古玉立刻变了脸,他撇下了为他犯下杀头大罪的长公主欣喜若狂地回去救自己的妻子,然而知晓真相的云秋水却因丈夫的背叛负气离开,独自一人怀着身孕返回了昆仑山,只不过临走之前,她自私地带走了那块玉,因为她知道没有这块玉,她的孩子就会死,所以是她亲手葬送了长公主最后的退路,他们夫妇联手将公主送上了断头台。” 大统领摇头叹息,目光迷离:“不过长公主毕竟是皇帝的亲姐姐,她在十年的囚禁之后被赦免流放,自此再无消息,和妻子分道扬镳的迦兰王也人间蒸发一般的消失了,只有云秋水独居昆仑山,再也没有回来过。” “呵呵……”不知道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谢岚烟只是释怀的笑了起来。 “我以为只有女人会为了爱情出卖身体,原来男人也能如法炮制,而且立竿见影,杀人诛心,呵呵,因为爱她,所以背叛了她,而最终,还是失去了她。”大统领仍在喃喃自语,看着气息缓缓停止的谢岚烟,不管不顾地问道,“你说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我一生未被任何人爱过,也从未爱过任何人,我完全理解不了这种感情,只觉得他们一个个都蠢得可笑,不值得同情。” 谢岚烟看着他的眼睛,却说出了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大统领今日不与我同行,他日也不会再有人与你同行……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他是在半晌的失神之后才俯身探了探对方的口鼻,惋惜地叹了口气:“已经死了呀……真可惜,我好久没遇到谢姑娘这样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了。” 第34章:何为慈悲 神农田往外,看似风停雪止的一里地上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厮杀,明明耳边能清楚地听见刀剑交错的摩擦声,然而眼睛却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无论是敌人还是战友,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隔若天涯。 萧千夜一路狂奔将所有的阻碍者斩于剑下,年轻的公子一个人从千机宫深处浴血杀出,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掠入了战局,如出一辙的红莲再次向他飘来,这一次他手里的沥空剑勾起无数肉眼捕捉不到的细细光芒瞬间撕裂了空气,又有呢喃的祷告声混合的铃铛的清响由远及近地晃荡而来,他只能在一片虚无里本能地斩杀,锋利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周围,将隐藏的灵器逐一击毁。 时间在焦灼中快速流逝,直到耳畔诡异的声响完全消失,萧千夜拼尽全力的将七转剑式汇聚在一剑拼力落下,顿时黄昏的余晖被剑芒覆盖,宛如银河落九天终于散开了眼前全部的迷障。 而他往前踏出的第一步,目光就被血泊中奄奄一息的人深深刺痛。 萧千夜收剑扶起严明,努力想擦干净对方脸上的血污,然而他的嘴角却一直持续地吐着血沫,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止住,直到神志微微一怔的严明下意识地按住了他的手臂,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断断续续地开口:“公子……公子你来了,这次我、我没有再做逃兵了,我……我和战士们一起,一步……也没有后退。” “别说话。”忍着喉间一瞬泛起的酸楚,萧千夜快速回忆着他在师门时候学习过的应急方法,奄奄一息的严明笑得灿烂,好似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落下,用最后的力气死死按着他的手不放,“公子说得对,邪教就是邪教,给点小恩小惠只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小安……小安她伤得好重,若非大公子出手相救,她就会被邪教所杀,我竟然……竟然曾质疑过军阁,公子,你一定要剿灭邪教,一定要……” “严明!”他看着那双逐渐失焦的眼睛,感觉紧握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在瞬间散去,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彻心扉让他迷惘的抬头环视着四周,第一次感觉到了战争的残酷——这片本该洁白的雪地上尸横遍野,被死灵撕咬的战士们死无全尸地倒在地上,暴雪无情地落在余温尚存的遗体上,带走最后一丝温暖。 而白教的信徒也没能幸免于难,他们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甚至穿着单薄的棉衣布鞋,连武器也是些并不锋利的生铁钝器,就那么视死如归地和战士们厮杀血拼,然后一起被死灵吞噬。 沉默过后,愤怒的情绪宛如火山爆发一般填满了他的脑袋——罗绮!都是这个擅作主张的罗绮,他把战士的生命当成了什么!他怎么可以未经允许私自下令,明知这一里路暗藏玄机还要让他们去送死!该死,这个该死的罗绮! 但是这样的暴怒只在几分钟之后就被一盆凉水从头浇落。 在登仙道的尽头,罗绮背靠着冰川,半边身体都已经被撕啃得看不出人形,他一直仰头凝视着千机宫的方向,仿佛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待萧千夜的到来。 这一瞬间,那只原本已经青筋暴起的手腕无力地松弛了下去,萧千夜安静地走到垂死的男人面前,四目交错,对方的眼里没有恐惧没有后悔,有的竟然是一种让他悲凉的哀求。 真是奇怪啊,这一个月他对罗绮的印象可谓跌至冰点,要不是有大哥拦在中间,他是半句话也懒得和这个人多说,然而现在,当罗绮艰难地张口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时候,他竟然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想说的话。 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为了巩固帝都天域城的统治,他下令让四大境一部分有权有势的大家族迁居,这其中不仅有现任三阁之一、镜阁之主公孙晏所在的公孙世家,也有很多像罗绮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地域权贵,但是天子脚下的皇都显然没有四大境天高皇帝远来的快活,本身家族并不十分显赫的罗绮急需一份官职来在帝都立足,恰好这个时候前任军阁主萧凌云空出了部分席位,他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成了白虎军团的将领。 将军的身份虽然让他稳定下来,但也带来的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毕竟军阁和禁军不合多年,他这种自身并不优秀的将领当然要左右逢源,谁也不敢得罪。 那两颗带毒的离火珠,他不给就会死。 昨晚上进攻的信号弹,他不发就会死。 他只是那个提线木偶,掌控一切的手则远在千里之外。 违抗高成川,他和他的家族都要死,得罪皇太子,他和他的家人一样要死。 可怜,可悲,又无可奈何。 萧千夜在罗绮面前蹲下来,他的眼睛有些茫然,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垂死的男人,目光忽然悲悯起来。 九年前,当昆仑掌门姜清将云潇作为关门弟子收入门下后,曾经带着他的三个亲传徒弟来到了主峰一块耸立的石碑前,那里用苍劲有力的笔锋篆刻着一行字——当以慈悲济天下。 “何为慈悲?”师父站在清风里,映着天光向他的三个弟子提问。 师兄天澈是已经被灭族的飞垣异族,童年的悲惨没有在善良的孩子心中埋下阴影,反而让他小小年纪就极为温柔,认真回答:“弟子当竭尽所能,救人于苦难。” “若救不了呢?”师父没有否认师兄的回答,只是耐人寻味地追问,天澈沉思着半晌不语,而云潇则拖着下巴自言自语地接话,“那就……风光大葬?” 师父笑了起来,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目光却望向了始终一言不发的他。 那一天的他直到夕阳西下也没能回答上师父的问题,而衣袂飘舞的老人家带着三个孩子远眺着霞光,他的目光宁静里带着沧桑,拉着三人的手叠放在一起,似叮嘱又似呢喃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历练,就会造就不同的慈悲,但你们需切记不负初心,不违本心。” 在之后的九年时间里,他记得师父那时候说的每个字,却始终无法感同身受。 直到现在,他看着随时都会死去的罗绮,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撕成碎片。 不知为何,他松开了紧握剑灵的手,轻轻搭住了罗绮的肩膀,低声道:“是我下令让你带兵进攻的,是我的决策失误让先锋队损失惨重,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 罗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渐渐转变,从惊讶到迷惘,最后变成清澈,终于从已经破损的声带中嘶哑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他低头看着白色的剑灵,仿佛失了魂脸色苍白——他为什么敢说这样的话?天征府遭逢灭门已是自身难保,他为什么要替罗绮抗下责任?难道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清清楚楚,太子殿下一定会出手保住自己? 可怜,可悲,又无可奈何。 原来离开了与世无争的昆仑山,他在飞垣这片土地上,终究是要向权势屈服才能活下去。 他放开罗绮,重新紧握住剑灵,牵着最前方象征着这只军团的吊睛白虎快速整顿好冲上来的战士,冷静地安排起任务,很快剩余的人就整装完毕,在破除了危险的一里路后,大军一路无阻地杀进了神农田,按照最初计划的那样快速将新制的药丸塞入口鼻,然后干净利落地将全部草药直接焚烧,呛人的白烟被风一吹,立刻迷住了众人的视线。 他命人分别带队从祝融宫、朱明宫两侧清扫敌人,自己则大步往正中心的主殿千机宫赶去。 千机宫的琉璃窗已经被死灵撞碎,五彩斑斓的玻璃洒在光洁的地面上,折射着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丽光晕。 岑歌咽回不断涌上喉间的血,因为体力不支一个踉跄直接摔在了莲花神座上,他的额头正好蹭到了花瓣的边缘,血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教主的宝座上,他已经清楚地听见了外面军队的厮杀声,却无力分心再去保护他的教徒。 “哥哥,哥哥!”就在他神思渐渐模糊的时候,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岑歌被惊得一瞬间清醒过来,岑青也是一身血污地从死灵的围攻中杀了回来,一辈子清丽的妹妹宛如地狱归来的魔鬼,不顾一切地拉着他往外走,“哥哥,我们从小相依为命,那年在雪原遭逢魔物攻击,是你紧紧抱着我保护我,我不要一个人走!我要你和我一起,我们永远都要一起!” “你……”岑歌的心里瞬时被焦虑和恐惧填满,仿佛被闪电一样击中了心脏,质问,“你回来干什么?飞影……飞影呢?” “我不在乎教主,更不在乎白教,我只在乎你!”岑青哭着回答,然而哥哥的眼神直直的,用更加愤怒的语气骂道,“你是白教的大司命,你的职责就是保护教主的安全!回去,带着飞影赶紧走!” “我不走!”岑青摇头,平生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驳哥哥的命令,“我在前面那一里路上以凝雪术、聚风术强行阻止也没能拖延住萧千夜,然后我又用血咒骨咒攻击他们,但是、但是不知道被什么人阻止了。” 岑青懊恼得咬着嘴唇,自责:“都怪我平时不好好修行,一直掌握不好禁术,要不然……要不然一定能拦住他们。” “是萧奕白吧。”岑歌并不意外,反倒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眼下总坛的死灵都是从祭坛逃出来的,如果萧奕白能稳住祭坛的局势,那么就能同时稳住失控的死灵。 “现在神农田已经被攻陷,师父留下来那些救命的草药也被他们一把火全烧了,后殿、墓园都是一片狼藉,失控的教徒不仅要面对军团的诛杀,还要面对死灵的攻击,趁着外面乱成一片,你跟我们一起走!” “阿青。”岑歌松了口气,当紧绷的精神微微松弛之后,他竟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正在光速侵蚀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将唯一的妹妹抱入怀中,“阿青,我不能走,我走就是背叛白教,会击毁异族人心中最后的信仰,听着,带飞影离开千机宫,千机宫可以被军队征服,信仰不行。” “哥哥!”岑青还想争辩,但是岑歌已经快速从后背扣在了心脏的位置,血咒再一次催动,命令,“带飞影走。” 话音未落,岑青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即使她竭尽全力地想要停下来回到哥哥的身边,脚步却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大步冲了出去,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倾泻而出。 岑歌靠在莲花神座上,想起前几天那个奇怪的梦境,而梦境中那张模糊不清的脸,正在一点点清晰地朝他走来。 “果然是你呀……”岑歌微笑着感慨,“我就说你哥哥怎么可能单凭剑术就把我钉在冰面上,原来真的是你。” 萧千夜停下脚步,千机宫的大殿有八根中空的立柱,蓝色的幽冥火照耀着前方的莲花神座,甚是神秘,而白教的大司命岑歌拖着重伤的躯体坐在上面——真是奇怪,明明一身血污,他竟然在这个邪教大司命的身上感到一种莫名的圣洁。 岑歌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又站起来,按着剧痛的胸口笑着调侃:“呵呵,差点忘了这是教主大人的宝座,我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的。” “教主已经跑了吧。”萧千夜是用肯定的语气直接接话,不解,“你为什么不走?之前我绕过千机宫去前方救人的时候你就有机会走,为什么单独留下?” 说话间他又认真观察了一周,死灵被杀后,尘埃混合的风雪从破碎的窗子里吹落进来,仿佛明白了什么事情,萧千夜的目光微微一沉:“是为了诛杀死灵?既然知道这种东西危险难控,这么多年为何还要残忍的修炼?” “为了对付你们啊。”岑歌很平淡地回答,目光却长久地落在他手里皓月般皎洁的长剑上,隐隐有些羡慕,“师父并不清楚飞垣上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她不知道异族人在坠天的这一千年里经历了怎样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所以她才会觉得禁术凶险刻毒,才会让教主将其封印不让后人学习,可是你,你是天征府的公子呀,你不会不知道吧?若非有这些死灵,不用等你亲自带兵,白教早就灭亡了。” 他无言以对。 岑歌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本是敌人的两人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直到对方的手即将触碰到沥空剑的一刹那,萧千夜才本能地振臂逼退他。 岑歌叹了口气,目光仍是看着白色剑灵:“师父教过我一些昆仑山的剑法,还说以后会带我和阿青回去正式拜师,她说锻造剑灵的地方叫剑冢,并非每一个昆仑弟子都能获得剑灵,只有被剑灵选中的人才有资格拥有它,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幻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得到一柄什么样的剑灵呢?可惜,不会再有那一天了。” 清风缓缓拂面而来,温柔地吹去散落在他脸颊上的乱发,岑歌看着面如霜寒的公子,心头却有些奇怪:“白色的剑灵,如雪、如月,偏偏不像你,为什么它会选择你,难道你的内心也是这样干净的白色吗?” “换个地方吧。”静默的刹那,萧千夜只是坚定的提剑走出了千机宫,“我不会破坏象征信仰的神座。” 岑歌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平息着内心什么激烈的感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和暗部大统领一模一样的话:“你这样矛盾的性子是很难在飞垣生存下去的,心软,就会被嚼碎骨头。” 长剑已经刺来,一击就将他逼出了千机宫,两人风驰电掣的过招,转眼又来到了后殿。 第35章:永夜将至 雪湖的水溢出后在地面结了一层冰霜,风雪里依稀还能感受到刚散去的死灵的邪气,那种特殊的腥甜味让两人不约而同地紧蹙眉头,纵是有再多疑问,此刻萧千夜也招招不留情地应对着眼前的敌人,外面的厮杀声刺激着每一根神经,他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地结束这场战斗,只有这样才能挽救更多战士的生命。 这也是岑歌第一次遭遇来自昆仑山的对手,不同于年幼之时师父耐心又温柔的指点,这位公子的剑凌厉而凶悍,剑风在先剑刃随后,只要有一秒的迟缓他就会被其重创,七转剑式在不同人的手里透露出截然不同的威力,仿佛一种全新的剑法让他心惊肉跳,渐渐地,他发现周身被看不见的剑气一层层地萦绕起来,法术如灵蛇般精准地找寻着破绽,但他却清楚地明白这样的破绽正在一点点收缩直至彻底消失。 萧千夜比他更为认真,但他有种奇怪的直觉,眼前的大司命似乎并未全力以赴,因为那些倒地身亡的人并没有被禁术控制成为新的傀儡,他一直在以自身精湛的灵力糅合着并不熟练的剑术反击自己。 明明大敌当前,这个人为何不鱼死网破?难道是因为师叔云秋水也曾给他灌输了“当以慈悲济天下”的训诫,以至于一个邪教的大司命,放着唾手可得的恐怖力量不用,螳臂挡车地想以纯粹的武学赢下自己? 恍惚之中,他似乎又听见了师父当年意味深长的问题——何为慈悲? 这个异族神教的大司命,或许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慈悲。 他有一瞬间的肃然起敬,但他知道自己决不能输,否则罗绮的今天,就是他们兄弟的明天。 岑歌也很惊讶于对手的实力,对于一个仅仅只在昆仑山修行了十年的十八岁少年而言,这样的天赋惊艳绝伦,难怪能令帝都的皇太子殿下刮目相看。 他是能改变飞垣的人吗?一个门阀出生,生活在高墙宫闱下的公子,一个被昆仑山教导,心软又矛盾的公子,他真的能改变这个视异族为玩物,对他们百般压迫的国家吗? 还是会助纣为虐,成为另一柄将异族逼上绝路的利剑? 岑歌的心中思绪万千,心神一乱,脚下的动作就瞬间出现了偏差,即使他在下一秒就意识到了危险,但是白色的剑灵已然抓住了最好的机会如光如电的朝他飞驰而来,刹那间,梦里的一幕清晰地在眼底重演,剑风撩起硕大的雪花,在风雪掠过脸颊的刹那,他看见了裂空而出的剑芒以一种始料未及的角度直接洞穿了自己胸膛,一击就将他钉在了身后光洁如镜的冰川上。 血从心口涌出,像一朵朵艳丽的红莲花滴落冰面。 下一刻,岑歌一把握住了雪色的剑灵,全部的灵力沿着剑身死死地缠绕住萧千夜——他一定要拦住这个人,被驭虫术操控的教徒已经救不了了,他必须要给阿青和飞影腾出时间逃走! 萧千夜提力想抽回剑灵,但这个人的灵力是如此的厚重,让他泥潭深陷一般完全动弹不了分毫,忽然间,身体的某处爆发出奇妙的炽热,然后在瞬间又转为极度的冰寒,他的眼眸不受控制的显露出罕见的冰蓝色,岑歌倒抽一口寒气,不及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白色的剑灵上倏然覆上了一层霜寒,又有细细的金色梵纹如丝带一般地环绕起来。 这是什么?他本能地冒出疑问,昆仑山剑法博大精深,作为门外弟子的他了解极少,但是这一瞬间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危险,要躲……如果躲不过去,他就会被彻底地困住! 但是已经迟了,在对方的瞳孔无意识地转变成冰蓝色之后,和双瞳一模一样的冰蓝色霜寒从心而起、由点及面地覆满皮肤,梦里的画面终于照进了现实,那些散在光影里的破碎轮廓正在拼凑成型,岑歌努力地看着萧千夜,那张近在眼前的脸从模糊变得清晰,彻底散去了朦胧不清的水雾,所有的光线都汇聚在一步之外,萧千夜的身影被光芒笼罩,却是极尽痛苦地按住额头大退了几步。 和梦中一模一样,在下一个动作之前,他已经被禁锢在冰川里,声音在逐渐远去,光线在缓缓黯淡,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大的力量彻底终结,一切都戛然而止。 与梦中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温暖的火焰化去冰霜,只有神态痛苦的公子踉踉跄跄地倒在雪湖里。 更后方的冰川上,大统领也在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一幕,暗部当然对萧千夜进行过多年的调查,这位小公子从入门第三年开始就连续八届拿下了弟子试炼的头名,单是那种号称入门剑术的七转剑法就能在他手中千回百转的以不变应万变,除此之外,他确实还掌握了很多精湛的剑技,唯有这种让剑灵瞬间爆发出霜寒、甚至以金色梵纹直接封印对手的剑术根本闻所未闻。 大统领眼里有某种不可思议的神色,忽然冷笑起来,心底莫名闪过一丝妒意,看来命好的家伙走到哪里都是命好呢,岑歌是云秋水的门外弟子,如果他都措手不及地被冰封,那只能说明这种强大的剑术并非普通弟子可以学习,怎么想都是萧千夜那位掌门师父单独传授给爱徒的吧? 不过也怪不了别人,千机宫遍地都是尸体,只要岑歌愿意,他一声令下就能让这些亡魂成为不死不休的战士,是他自己放弃了机会,最终让自己万劫不复。 大统领从冰川掠下,目标直指昏迷在雪湖旁的萧千夜,虽然没办法释放祭坛里沉埋七百年的死灵,但被自己控制失去心智的教徒也会很快被白虎军团灭杀,现在岑歌败了,白教被军队踏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只要借机除掉萧千夜,之后让高总督自己再安排人过来坐收渔翁之利就行了。 他的心中燃起一抹奇妙又复杂的情愫,某些期待再一次化作泡沫破碎开来,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等到传说中百灵之首现身相救。 凤姬……当年他在雪湖祭苦苦哀求,祈望这位“神明”能将自己拉出地狱,而现在白教在军队的围攻下广厦将倾,她依然沉静的睡在冰河之源,仿佛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纷争都与她再无瓜葛。 神明,哪有什么神明!这个残酷的世界,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也正是在他纵身跳下的同一刻,一道烈风卷着暴雪从百里开外的祭坛处横扫而来,击穿他的胸膛将他重重地砸在冰面上! 经历过无数次试药改造的身体爆发出粉碎性的剧痛,意识也被震碎,宛如折翅的飞鸟迷迷糊糊地坠落。 萧奕白从红莲祭坛杀出,自身的体力早已经濒临极限,难怪岑歌要警告他不要破坏祭坛,若非他身上的古代种血脉能掌控上天界留下的“风神”,那些沉埋七百年的死灵只要片刻间就能将他撕成碎片,他几乎耗尽了全部的灵力才终于将所有的死灵屠杀殆尽,身体要崩溃了,每一根骨头都在战栗,血液沸腾仿佛能直接冲破皮肤,唯有意志在反复提醒——不能停下来,哪怕停下一秒,他都不敢保证自己还有余力站起来。 千机宫……千机宫到底怎么了! 他冲出祭坛,第一眼就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墓园里唯一微笑着死去的女人,在满身重创之下,不知为何露出了欣慰的笑,来不及理会这个陌生人到底是谁,他立刻就注意到远方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冰川之巅掠下,本能让他毫不迟疑地做出了最后的一击,但是他已然没有精力去检查那家伙是死是活了,现在他只想尽快找到弟弟,那是他唯一的血亲啊,是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弟弟,是他从小就想保护,却最终惭愧到无言相对的人。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这短短百米的路程仿佛走了一个世纪般漫长,他终于在雪湖边看到了昏迷的弟弟,也看到了更后方被冰封在冰川里的岑歌。 “千夜!”萧奕白惊得连心跳都凝滞了数秒,箭步冲过去将弟弟扶起来靠在肩上,被他视若珍宝的沥空剑掉落在地,而他手心紧紧握着则是半截损坏的灯芯,呢喃叫着的念念不忘女孩的名字。 萧奕白检查了弟弟身体,发现并没有受伤后才勉强放了心,他立刻想检查岑歌的情况,然而只是稍稍靠近,他就被那种特殊的冰封渗透出来的寒气逼退,他谨慎地伸手试探性地放到冰面上,只是指尖接触的刹那间,类似的冰蓝色霜寒就如影随形地缠了上来,他大吃一惊,好在风神还在他的袖中,借着奇妙的风力吹散了侵蚀过来的霜寒。 这一刻萧奕白的心底如惊雷炸响,知道这不是自己能解开的冰封。 “哥哥……哥哥!”忽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绝望的传来,好不容易挣脱血咒控制的岑青再一次冲了回来,只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靠近从小相依为命的兄长,只能眼睁睁看着冰封里的人保持着最后一瞬的惊疑,连眼底的不可置信都清晰可见。 萧奕白认出了她,同时也听到了白虎军团的战士正在往这边靠近,他当机立断按住疯狂扑过来的女子,一把捂住的嘴拖到了旁边。 “岑青姑娘。”萧奕白努力控制着身体不倒下,以他目前的状态根本无法按住情绪失控的女子,只能冷静下来认真解释,“我不知道千夜是用了什么方法把他冰封在了里面,但是这种冰封你一定解不了,快走,他曾经说过要让我保护你和飞影教主,现在白虎大军马上就要杀进来了,你们赶紧走,我去拦住他们。” “我不要你假惺惺地救我!”岑青歇斯底里地甩开他的手,萧奕白被她一推直接撞在雪湖边,呕出一口血,又快速擦干嘴角的血污,他从怀中取出那个白玉面具郑重地交到对方手里,叮嘱,“你一定要走,我会想办法救他的,风魔有其他人在伏龙镇往西二十里外的息风寨接应,你带着教主过去找我们的人,你若是不想白教自从彻底灭亡,你就得竭尽全力的活着,飞影也得活着!只要人活着,信仰就不会消失!” 岑青急切地喘息着,纵使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这句曾经从哥哥口中说出来的话还是利箭一般扎入了她的心,她忍着泪水看着冰封里的人,终于紧紧抱住白玉面具选择离开。 萧奕白精疲力竭地回到弟弟身边,在白虎军团终于成功杀入后殿的一瞬间,怀中昏迷的萧千夜也骤然苏醒过来。 “公子!公子赢了!”士兵们欣喜若狂,看着更后方的冰面上被公子击败的邪教大司命,仿佛肩头那座无形的大山赫然消失,一个个扬眉吐气地击掌庆贺,这么多年了,这是军队第一次成功踏上白教,从神农田一路斩杀敌人高歌猛进地突破了种种防线,这座固若金汤的异族神教,终于也要臣服在人类的铁蹄下。 对人类而言,这是长夜散尽,对异族而言,这是永夜将至。 在一片振奋人心的庆祝中,唯有兄弟俩一言不发地沉默着,仿佛内心都在经历着什么难以言明的挣扎。 第36章:此去经年(大结局) 短短三天的时间,机械蜂鸟将白虎军团大获全胜的消息传递到飞垣的每一个角落,当城市里的人们举杯高歌的同时,躲在禁地边缘苟且求生的异族也在掩面哭泣。 飞鸟的羽翼掠过广袤无垠的大雪原,鸟儿的视线沿着清澈的冰河无限拉长,直到目光不能及的地方,一条逆流而上的神奇瀑布宛如银河一般绚烂璀璨。 冰河之源就在瀑布之下,大自然是如此鬼斧神工,让这条拥有着无数支流的湍急大河在这里缓缓恢复平静,连肆虐的风都转瞬温柔。 一只吊睛白虎走在冰川上,虎背上半透明宛如鬼魅的女子轻轻吹着一只短笛,悠扬而哀戚的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在某个小小的水源处停下,冰川之森的神守雪瑶子微微一晃就来到了水边,目光哀伤地凝视着水光中隐隐泛起的火焰,探手撩拨,低低念道:“凤姬大人,白教……没有了。” 无人回应她的泣诉。 冰河之源的最深处,白骨自远方铺来,月白花在残骸上摇摇曳曳,一个火色的身影沉睡在白骨之中,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衣袂上,同样如火的衣裙花瓣一样地铺撒开来。 这个死寂的世界里,就只剩下这样醒目的红、黑、白。 沉眠之中,仿佛是听到了水流里的哭泣声,凤姬紧闭的眼睑微微颤动起来,然而身体似乎有千万斤沉重,像被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压住,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睁开眼睛。 只有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滴入花中,悄然消失。 如果将视线继续拉远,此时辉煌的帝都城也正在迎来崭新的一天。 帝国的明溪皇太子紧握着那枚白玉扳指,在一声又一声的恭贺中思维却渐渐游离远去,在他身边,去年才上任成为新一任镜阁之主的公孙晏一边应付着文武百官,一边担心地用余光一直扫过来。 他不开心……这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太子,罕见地在众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情绪,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时刻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不远处的总督府,老当益壮的高成川已经是第八次在翻阅暗部递交上来的报告,终于怒不可遏地将那叠纸张重重的砸在了属下的脸上:“废物!” “总督大人恕罪。”暗部机械的回答,即使面对主人的斥责也依然波澜不惊的汇报,“我们已经找到了大统领的下落,他身负重伤,目前在伽罗的暗部基地修养,不日会亲自来和您解释。” “滚出去。”高成川不耐烦地挥袖,侧头看着刺目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仿佛要照亮这座城市每一个污秽的角落。 在帝都城最高的地方,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他的手边放着一面光华万丈的镜子,映照出帝王意味深长的笑脸。 再将视线拉回雪原,伏龙镇南边四十里已经废弃的小村庄里,暗部大统领面无表情地喝着属下递上来的汤药,那道裂空而来的剑气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重创,让他像一只折翼的大鸟直接砸进了雪地里,然而经历过无数次试药改造的身体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甚至在两天后就被暗部的其他人找到,抬回了安全的地方疗养。 “大统领,白教战败,白虎军团从今日起已经入驻千机宫了。”属下冷冰冰地和他汇报情况。 他也在无动于衷地听着,这个梦寐以求的三十年的消息终于传入耳中的时候,他的心里竟然平静得没有丝毫起伏,仿佛他从来就没有期待过一样。 “大统领。”属下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阴沉,在他抬眸望过来的一刹那补充道,“总督大人很不高兴。” 这一刻他笑了,心情前所未有地舒畅。 白教总坛内,萧千夜坐在后殿的雪湖边,这个人工开凿的圆月湖泊在雪湖祭结束之后重新干涸,他看着获胜的战士狂呼着冲入,从神农田到千机宫,从祝融宫到朱明宫,从后山墓园到已经塌陷的红莲祭坛,一处又一处,将这座伫立在大雪原上的异族神教的每一砖每一瓦都变成帝国铁蹄下的战利品,士兵们仿佛大仇地报击掌喝彩,只有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的快意,甚至手指颤抖地握紧了那柄如雪如月的白色剑灵,被满腔刺鼻的腥味搅得难以呼吸。 在一片胜利的狂欢中,被冰封在后山冰川里的岑歌心如刀绞地看着,却连闭上眼睛的能力都再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千夜阻止了试图砸毁宫殿的白虎战士,让人扑灭了烧起来的火苗,清理完满地的尸体,然后将被驭虫术影响了神志的近五千教徒俘获。 即使是处在极端的亢奋中,白虎的战士也不敢违背年轻公子的命令,只能悻悻的放下手里砍向敌人的武器,他命人点燃了驱虫的药熏,在连续两日的烟雾缭绕后,恢复神志的教徒们错愕的看着堂而皇之站在面前的军队,那些迷惘的眼睛在短暂的惊恐之后转换成坚毅,有愤怒,有悲痛,也有憎恶,唯独没有恐惧,甚至一个个挺直腰板坚强地在他面前站了起来。 “跪下!”有人呵斥了一声,重重地对着教徒的膝盖踹了过去,然而那个并不强壮的男人咬牙踉跄摇了一摇后就再次站稳,不等士兵下一脚踢过去,萧千夜摆了摆手阻止了他,声音低哑,“投降,不杀。” “呸。”回答他的是干净利落的一声冷嘲,紧接而至的是五千教徒异口同声的咒骂。 萧千夜一言不发只是静默的听着,直到这一刻他的余光依然在反复的掠过被自己违规使用封十剑法冰封住的岑歌,忽然想起每一次师父教导他此剑术时候语重心长的叮嘱:“封十剑法,不可对人类使用。” 他惭愧地低着头,内心焦灼而痛苦。 在他心不在焉之时,信徒里竟然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少年,也不知是从哪里来了力气,即使双手都被麻绳死死地绑着,他竟然挤开了人群用额头直接撞了过来! 萧千夜愣在了原地,这么多年被誉为天才的年轻公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被一个孩子撞得站立不稳险些栽倒! 好在身边的战士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又有两个战士跳出来快速按住了少年。 胸口并没有多少痛感,只是半截残破的灯芯从怀中滚落,掉在了信徒们的脚边。 萧千夜瞳孔顿缩,本能地弯腰去捡的时候,灯芯已经被人一脚踩成了碎渣。 女信徒咧嘴看着面容铁青的公子,女人的直觉让她在看清上面模糊的小字之后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吐了一口痰阴阳怪气的咒骂:“心上人呀?你很喜欢她吧?嘿嘿,我以生命和灵魂诅咒她,在未来的某一天,被人欺、被人辱、被人虐杀屠戮!你会看着她死去,看着她将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更加悲惨地死去!” “住口!”暴怒阻止的人不是僵在原地的萧千夜,而是一直静坐在旁边的萧奕白,仿佛知道这句话会造成什么样恐怖的后果,他冲过来一把捏住了女人的嘴,在对方的狂笑里直接拧断了脖子! 然而更多的笑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所有教徒的诅咒都杀人诛心一般地从他转向了千里之外毫无牵连的女子。 萧千夜静静的将灯芯碎片捡起,没有火焰的灯芯在他的手上留下灼伤的痕迹,无声无息的拉开了一闪地狱之门,他恍惚感觉有一束目光从千机宫顶端讥讽地凝视过来,下意识地起身往那个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一抹琥珀色的光晕里有一闪而逝的血色,仿佛又听到了当年那句诅咒般的预言,带着报复的狂喜在耳边荡起——“愿吾死后永不瞑目,看教主何日悔,看白教何日亡!” “公子,如何处置?”在长久的沉默中,反而是他身边的战士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恶毒的谩骂,萧千夜淡漠地扫过五千人,一步一步的走向那群正在用世间最刻毒的语言咒骂自己的教徒,他每靠近一步,心都在一点点陷入冰封,十年的宁静致远,在铿锵有力的军靴声下湮灭,终于连语气也带上了从来没有过的冷酷,“绑起来带到雪碑去,不肯投降,那就一个不留,在他们尊敬的神明面前,在他们坚信的教义面前,杀无赦。”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旁边的萧奕情不自禁的一颤,忽然感觉眼前的弟弟变得陌生起来。 “教主和女司命找到了吗?”他问着身边的人,目光却是看向了自己的兄长,战士摇头,露出遗憾的目光,“已经命人搜了几遍,但是依然没有找到两人的下落,属下会继续派人搜查附近全部村寨,力求将二人擒获!” 他没有回话,萧奕白也依然沉默。 ———————————————————— 天权帝二十八年七月,白虎军团大胜伽罗白教,八月,于泣雪高原大雪碑前诛灭信徒五千人,百年神教自此沦为帝国的附属品。 同年十月,在明溪皇太子的举荐下,天征府的二公子萧千夜接掌军阁,成为其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任阁主,次年,新阁主雷厉风行地更换了军阁近乎全部的高级将领,引得满朝哗然一片惊愕,然而得知此事的明溪皇太子只是笑了笑,不仅点头默许了他的做法,还要求军阁管制下的四大境十支军团必须鼎力支持新阁主的全部决定。 权力的天平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倾斜,公子那颗温热柔软的心,也在一天天冰冷。 白教之战后的第二年,为了抢夺一个蕴含着神秘占卜之力的法器“八荒琉璃司星仪”,他再次带兵围剿了位于四大境之一东冥的宗门蝶谷一派,当如出一辙的场面梦回一般地在眼底重演,他的内心仅在片刻的波澜后就恢复了死寂。 又过了两年,安放于阳川境内大湮城太阳神殿的一颗珍贵五彩石失窃,天权帝龙颜大怒下令他追回五彩石,并将附近二十八支沙匪全数剿灭,当沙匪的脑袋被高挂在城墙上威慑一方的时候,他的心也像死了一般再无起伏。 时间如流逝的沙漏,他日复一日地处理着来自十支军团的军务,亲力亲为地为新入伍的战士安排集训,像父辈那样辗转四大境巡逻,守护着欣欣向荣的国家愈渐强大,年轻的军阁脱胎换骨,曾经的荣耀和梦想都在一点点地复苏。 年幼时期教官的鼓舞响彻天野——“你们要像雄鹰盘旋于寰宇,矫健、骄傲、自由,带着荣耀和梦想,忠于国家和人民。” 唯一死在心底的,只有昆仑之巅那张清澈如光的容颜,在他入梦的每一刻浮现,又在梦醒的一瞬间破碎。 他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也压抑着自己,不对任何人提起心中所念。 辗转就是八年,他几乎已经要遗忘自己曾是昆仑山的弟子,直到今天早上一道皇令传来——四大境之一的羽都沿海,建造在深海之下的一座牢狱意外被毁,囚禁于此的灵音族首领被劫,而摧毁它的人则是另一个从帝都的大牢缚王水狱潜逃的灵音族试体,天权帝亲自下令,让他前往沿海的北岸城,不惜一切代价尽快追回两名逃犯。 他翻看着那个有些许熟悉的名字,天释,那应该是他师兄天澈的弟弟,在十八年前的灵音族屠杀后,被逮捕关入大牢成为了某些不可告人实验的试体。 该告诉师兄这件事吗? 这个想法仅仅闪现了一秒就被他直接抹去,这八年的时间,他已经不再以昆仑弟子自居,连剑术都极少再在他人面前展示,如果做不到师门训诫的“当以慈悲济天下”,那至少,他也不想给师门抹黑。 萧千夜漠然合上手里的皇令,全然不知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第二天清晨,他换上军阁的银黑色军装,将象征阁主的金令扣在胸前,战马一路飞驰来到北侧的烽火门,他的驻都副将暮云已经在此等候。 “少阁主。”年轻的同僚有着一张意气风发的脸,迎着晨曦向他敬礼。 他点头回应,目光则望向了城墙上停歇着的一只白色大鸟。 白教一战后,师父忽然来看过他一次,当他羞愧地不敢抬头之时,师父却只是一如初见地笑了笑,然后就将这只生长在昆仑山的白色巨鸟送给了他,它本名栖枝鸟,之后被他改名“天征鸟”。 忽然间,萧千夜有些心神不宁地摸了摸白色的剑灵,军阁的戎装是以银黑为主,干练中带着刚毅,而源自昆仑山的沥空剑和天征鸟,则都是如雪如月的白色,纯洁中隐透着坚忍。 “少阁主。”暮云的声音清朗地传来,低声,“祝您一帆风顺,凯旋而归。” 他跃上天征鸟,朝着北边的城市飞去。 新的变革正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