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灼华》 楔子 黑暗,窒息,身体已经被挤压到变形。 我是谁?我在什么地方? 身边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 “三妹这次,是撑不住了……”语带惋惜,似乎又有一丝暗喜。 有人稚嫩而难掩愤怒的声音:“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干的!” 又是一声轻笑:“椒图啊椒图,你整天不是望风,就是看门,都已经傻了,我不与你计较。义父都已经定了性,三妹坠楼纯属意外。意外,懂么?”又啧啧道:“十三层啊,真是……” 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是你!果然是你!义父只是说三姐姐执行任务时意外坠落,你怎么知道是十三层!” 第一个人声音一滞:“我猜的,不行么?”又阴阳怪气地干笑两声:“呵呵,要怪也怪不到别人,谁让她自己忘了本分,咱们是做什么营生的?还想金盆洗手……呵呵呵,沾上这一行,还想洗干净么?!” 那人气的发抖:“就算这样,义父也并没有起杀心,分明是你,是你嫉妒三姐姐从小就比你聪明,比你能干,比你得父亲的宠!” 狂笑声传来:“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逗。你不知道义父和她什么关系?说什么做完这单就放她走,哄她罢了!你以为她是你冰清玉洁的三姐,哼哼,我可是亲眼看见,她十五岁就上了义父的床!想走,敢背叛他的都是个死,你以为我为什么敢下手?!” 拳头呼呼如风,随之而来的是椅子倒地和花瓶砸碎的嘈杂。 “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胡说八道的王八蛋!” 这些都是谁?是我的哥哥弟弟? 义父,义父又是谁…… 顾不得这么多了,好痛,好痛…… 四肢百骸如同被打碎了,又揉在一起搅…… 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扭打的两人红了眼睛,叫椒图的不慎被扭住双手,一个背摔被摔到床边,结结实实地撞到了病床上。 她怀里藏着的东西应声落地。 清脆的一声。 趁着椒图还没爬起来,那人捡起地上的东西:“西汉铭镜!她竟然得手了……” 一片黑暗中,彷佛远处有一束光…… 冷,冰入骨髓的冷…… 第一章 池家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青山村,村如其名,倚山而居。几十户人家三五成群,错落分布在山脚。 刚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又是冬闲的时候,村民们多窝在屋子里头烤火,村落里头静悄悄的,十分静谧。 池家却传来一阵斥骂声。 “有娘生没娘教的贱丫头,家里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要你手脚这样不干净,小小年纪竟然偷钱?往后是不是要偷汉子?池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贱货!” 中等个子,身材丰满的一个妇人,正握着尺长的炕苕帚,撵着一名少女打。 那女孩十四五岁,身量纤纤,瘦弱不堪,边哭着躲闪边泣不成声:“桃儿病成那个样子,已经昏睡了三天了,额头烧的不得了。求求娘,给她请个郎中来看吧…..” 妇人的脸生的方而阔,眉眼上挑,嘴角又下垂,面无表情的时候便瞧着吓人。此刻闻言一撇嘴,阴阳怪气道:“哟,以为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还请郎中?家里有多少钱给她请郎中?一个贱丫头罢了!”斜眼瞥着门口蹲着吸旱烟,一言不发的男人:“得,池杏要给你二闺女请郎中,你看着办吧。反正我吕奉莲是后娘,管不着先头死鬼的闺女!” 池长海闷闷吸了几口烟,吭哧着:“要么,把利郎中请来…..” 吕氏的眉毛立时立了起来:“旺儿和虎子学堂的束脩可还没交呢!你请了郎中,年后他拿什么去上学?” 坐在炕上剥花生吃的一个十来岁的半大男孩立刻喊道:“爹,我要上学!我还要考状元给娘挣诰命呢!” 跟着一个七岁的男娃立刻也嚷着:“我也要和大哥去上学!” 池长海不说话了。 旺儿得意地看了池杏一眼,越发把花生壳捏的脆响。 池杏哭的满脸是泪,跪下给妇人磕了个头:“娘,求求您,就给桃儿请郎中看看吧…..是您让她去捞鱼,她才掉进冰窟窿里的啊,这都三天三夜了,额头烧的怕人,我怕她撑不过今晚了……” 吕氏眉毛一竖,伸手就去揪池杏的耳朵:“什么我让她去捞鱼?明儿你是不是又要满村嚷嚷,我苛待你们了?” 池杏的耳朵被扯的火辣辣的疼,却也不敢躲闪,只哀哀哭求。 吕氏觉得没趣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丢了手冷冷道:“要怪就怪你爹,没钱!” 池杏咬咬牙:“娘,我愿意嫁给王家,只要您给桃儿请大夫…..” 吕氏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我明儿就去给王家说,年后就完婚!” 池杏绝望地点点头,又眼巴巴地望着吕氏。 吕氏脸上顿时有了笑模样:“得,池长海,去把利郎中请来!” 近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青山村又依山靠水,土地肥沃,村里的日子都颇过得去。池家算是中等之家,原先池长海的发妻秦氏,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能干贤德人,又勤快又手巧不说,还跟着当教书先生的父亲颇认了几个字。若不是秦先生去得早,丢下秦氏一个姑娘家没了主心骨,也不会因为池长海来帮着安葬了林先生,又日日来帮着做些力气活儿,就草草嫁到了池家。 秦氏肚子里有墨水,想出的花样子就格外不同些,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于是三天两头不断的有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来请秦氏帮着给绣些喜服、盖头、手帕之类的,加上池长海擅猎,年年都有些好皮子卖到镇上的富户人家,慢慢地也攒下了些家资,起了三间亮堂堂的大瓦房,按着北方的惯例,中间的穿堂是灶屋并吃饭的饭堂,东头大间是夫妻俩的卧房兼会客厅,西头的小间给女儿住。 可天有不测风云,秦氏生下二女儿池桃后不到四年,不知害了什么病,眼神一日不及一日,后来竟只能瞧见个模糊影儿,再不能绣了。 按理说,家里的活计都还能做,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可池长海上山打猎时,救了前村的寡妇、崴了脚在山头上下不来的吕奉莲。自此吕奉莲有事没事也要到池家走一遭,只说谢谢池大哥,见天的在池家陪着秦氏说说笑笑,见秦氏眼神不好,得空便飞一个媚眼给池长海,或是故意从池长海跟前挤过去。虽说吕奉莲没有自家婆娘标致,可身材丰满,喜爱打扮,自有一种野性的风韵,直把池长海撩拨得心里像是有火在烧。 这以后池长海对秦氏,就没那么上心了。 第二章 许婚 没过多久,秦氏又不知害了什么病,一日重似一日,郎中也说不出来什么。彼时池长海已经恨不得长在吕家,只有才八岁的池杏在家里一边侍奉娘亲汤药,一边照顾五岁的妹妹。没捱多久,秦氏就去了。 池长海守了三个月的孝,就吹吹打打地把吕氏——连着吕氏和前夫生的拖油瓶旺儿——迎进了家里。 吕氏生性刻薄,刚进门时对姐妹二人还敷衍一二。待到又生下了小儿子虎子,自觉已经稳稳拿捏了池长海,便不耐烦起来,刚开始只是懒得搭理,再过些日子,便觉得拿饭菜喂了姐妹俩就像割心头肉一般。好在池杏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八岁上已经十分懂事能干,每日不是割草,就是采果,村里人可怜没娘的孩子,也时常偷偷给个窝头,这样东一口西一口的,好歹把池桃也带到了十三岁。 此刻池桃因为掉进冰窟受了寒气,已经昏睡了三天。 醒来的时候,池杏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往她嘴里灌。 见池桃醒来,池杏欣喜不已:“还是利郎中,一服药下去你就醒了!” 池桃迟钝地转了转眼睛:“我……在哪啊?” 池杏吓了一跳,连忙把碗放下,伸手摸了摸池桃的额头:“桃儿,你怎么了?” 桃儿…… 名字很熟悉,可,虽然脑袋里一片混沌,但她知道,她绝对不应该在这里! 池桃看着眼前少女,容貌清秀,村姑打扮,青色棉袄上补丁摞着补丁。 池杏担心不已:“桃儿,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把脑子烧坏了?” 池桃慢慢环视着四周,简陋的土炕,屋内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纸糊的窗子四面漏风。她笑了笑:“我一时有些记不起来,我是谁?这是哪儿?请你告诉我。” 虽然惊讶妹妹说的话怪里怪气,池杏还是好言顺着她道:“你是池桃,我是你姐姐池杏。这是咱家,爹娘和大弟二弟住在前头屋子里。” 池桃掀开被子下了地,把门稍稍拉开一个门缝望了望:“爹娘住瓦房,我们住草屋?” “……你真是什么都忘了……原先咱们也…….后来爹娶了现在的娘,又带来了旺儿,后来又生了虎子,住不开了,咱们就搬到这儿了……” 池桃低头笑了笑:“原来是后母。” 许是听见隐约的说话声,吕氏推了推池长海:“你去后头看看那俩丫头。” 池长海午间喝了二两烧酒,正倒在热炕上睡的舒服,哪里舍得离了热炕头,哼哼了两声:“能说话就没事了,还看甚。” 吕氏啐了一声:“我是让你去跟俩丫头说定了王家的事!别又和上次似的,人家媒人上门了,二丫头疯了似的赶人!” 池长海翻过身去,嘴里嘟囔了两声,又打起了呼噜。 吕氏无奈,只得扭着屁股下了炕,裹了件衣裳推开门。 一开门,冷气像毒蛇似的就嘶嘶地往身子里钻,吕氏低低咒骂了一声,三步两步推开了草屋门。 “哟,千金小姐醒啦!” 池杏吓了一跳,连忙挡在池桃面前:“娘……桃儿刚醒,我还没来得及去和您说……” 吕氏白了她一眼,把池杏拨拉到一边,盯了一眼池桃的脸色,不耐烦道:“醒了就没事了,别装得娇滴滴的,成天的躺在炕上,啥也不干!还得拖累个人顾着你!这几天家里的猪都没人喂了!” “娘,我喂了的……” “我管教她,你废什么话!媒人今儿来过了,定了你的婚事,就在二月初一!” 池杏的脸一下子白了,嗫嚅了半天,才含着泪应了一声:“是。” 池桃虽然还摸不清状况,但看情形,后母歹毒,父亲虽然尚未见过,可自己病着都不露面,而且娶了后母就把姐妹二人挪到草屋居住……想也知道,是个什么爹! 池桃出言问道:“什么王家?” 吕氏炫耀似的瞟了池桃一眼:“哟,你还不知道呢。你姐为了换钱给你看郎中,应了王家的婚事了!年后你就得喊富贵儿一声姐夫了!” 见池杏眼睛里的泪珠子快落下来了,吕氏才一甩袖子,摔门回了大屋。 池桃拉着池杏:“怎么回事?” 池杏低着头,半晌才道:“是我命不好。你别担心,虽然王家……可他家有田有地的,我嫁过去,吃穿是不愁的,也能照应着你!” 池桃急了:“王家到底怎么了?” 池杏有些讶异地看了池桃一眼,又想起池桃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才道:“王家的富贵儿,是个傻的……” 池桃“啊”了一声,急道:“那怎么行?”虽然还记不起自己是谁,可闭着眼也能感觉到,眼前这名少女,自己现在的姐姐,是真心疼爱自己,又是为了给自己看病才“卖”了婚事,“你不能嫁!” 第三章 挑衅 池杏苦笑一声,抬手给妹妹抿了抿耳边的碎发:“好桃儿,姐没什么的,日子怎样过不是过?反正那富贵虽然傻,可也憨憨的,不打人不骂人。而且他们家里就这一个儿子,宝贝着呢,我嫁过去了,想来日子也能过下去。”又理了理枕头:“你才病好,快些再躺躺吧。家里的活儿有我呢。” 池桃不说话了,乖乖躺到炕上,由着池杏给自己掩好了棉被。 池杏又披了一件衣裳,端着碗出去收拾了,半晌也没再进来,只听见院子里有一声一声的劈柴声。 池桃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可一定不应该是这里的一名小小村姑。 又过两日,池桃的身子已是全好了。 晚间,她随着池杏在灶间预备晚饭,见池杏把灶台大锅里的水烧开,菘菜混着萝卜切成丝下进去,煮了两滚,又撒些盐巴滴了几滴油便出了锅。 她不禁问道:“菘菜就这样做吗?” 池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这么做,怎么做?”手下不停,麻利地就着煮过菜的水下了两把玉米渣渣,又在锅边贴了几只冷的玉米饼子。 池桃不说话了,自去碗柜取了五只粗碗。 不多时,玉米糊也煮好了,池杏盛出来端上桌,又把菜和饼子摆好,才去敲大间的门:“爹,娘,吃饭了。” 吕氏拉开门,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扯着嗓子喊:“旺儿,虎子,出来吃饭!” 池长海也慢悠悠地下了炕,大马金刀坐到了饭桌上首。 待人齐了,池桃就学着池杏,坐在下首,端起一只粥碗,边慢慢喝粥边悄悄打量着这一家人。 池长海四十来岁,生的额方口阔,臂膀看起来宽厚有力,在乡下倒称得上是一表人才。池杏倒是面目肖父,只是秀气了许多。 吕奉莲…..应该也就三十多,虽说容貌称不上美,可肤色白皙,嘴唇鲜红,又身形丰满。看她与池长海说话的样子,扭着身子再带着笑一瞟又一嗔,倒还有那么几分粗俗的妩媚。 旺儿是吕奉莲带进池家的拖油瓶,已经是十四的半大小子,长相不像吕奉莲,该是随了亲爹。颧骨高高地向外翻着,两只耳朵支棱着,感到池桃在打量他,恶狠狠地瞪了池桃一眼。 虎子是姐妹俩同父异母的弟弟,长相是池长海和吕奉莲结合体的圆滚滚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像,可一眼就能看出是这俩人的亲儿子。对姐妹俩是一个眼风都懒得给。 吕奉莲吃着饭,嘴也没闲着:“嘿,你说,王家对那傻子真够舍得啊,又是粉新屋子当新房,又是请崔家老婆当全福人。我可是听说,崔家的这几年都少出来了,说是怕全福人当多了,损着自己的福气!” 池长海就着白菜啜了口烧酒,嗯哈地应着。 吕奉莲瞟了池杏一眼,带着点幸灾乐祸:“要我说,池杏你算有福气了。人家富贵儿傻是傻,可家里有啊,你一过去,那可就享福了。到时候别忘了帮衬着你娘家!”又撇撇嘴:“哎,我算是后娘,对你掏心挖肝的寻摸了这门好亲事,不指望你记挂我。旺儿虎子可是你亲兄弟,上门吃个饭喝个水的,你可别不给!” 虎子立刻叫道:“我才不去傻子家吃饭!和傻子吃了一样的饭,我也会傻的!” 吕奉莲假模假样地用筷子敲了一下虎子的头:“胡说啥,要是能傻了,他爹娘咋精着呢?” “反正我不去!傻子脏死了,鼻涕拖老长,拉屎撒尿都不知道。谁嫁他做老婆真是丢死人了!” 池杏低头端着碗,一声也不吭。 只有池桃看见,她脸色雪白,泪珠子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便冷笑了一声:“虎子上门也罢了,旺儿么……”说着眼睛轻轻地看了灶台边一眼。 吕奉莲顺着池桃眼神一看,只看见灶台上搁着个油瓶子,不由脸色一变,把筷子一拍:“贱丫头,你说谁是拖油瓶?” 池桃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粥,天真地忽闪着大眼睛,无辜道:“娘,我说什么了?拖油瓶这三个字,可不是从我嘴里出去的呀。” 吕奉莲气的发抖,站起来抬手就要掴池桃的脸。 第四章 回忆 池杏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挡在池桃面前,就见池桃握住了吕奉莲的手腕,竟然生生把吕氏的胳膊架住了,笑吟吟道:“我说旺儿年纪大了,又读书,不好去王家要嘴吃吧,让同学知道了,多丢脸。” 吕奉莲只觉手上一麻,胳膊竟然麻麻的使不上一点力气,池桃又满脸是笑地望着自己,心中不由讶异万分。池桃是从小就没吃饱过,身子瘦弱,不说小时候,就说十来岁了,自己一巴掌下去也能把她打得原地转三圈,今儿是怎么的了? 池长海不耐烦道:“吵吵啥,吃饭不?” 池桃平平地把吕奉莲的胳膊往前一送,吕奉莲不由自主就坐在了凳子上,嘴里笑道:“娘累了半晌,还不坐下好好吃口饭。”说着又捡了个饼子夹到池杏碗里:“娘不是说,让姐姐多吃点,养胖点出嫁好看吗?” 我何曾说过这话!一向除了晌午一顿,早晚饭两个丫头是不许吃干的! 池长海赞许地点点头:“有理,有理。要不我做老子的,倒像苛待了闺女似的。” “可不是!我就说娘想的周到。”池桃弯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十里八乡的,到时候谁不称娘一声贤惠呢!旺儿虎子在学堂的名声,也好听!” 吕奉莲心里一噎,本来想破口大骂的话,竟然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池杏却是捏了一把汗,又见吕奉莲连一句难听话也没说,就板着脸端起粥碗喝粥,心里诧异极了。 池桃虽然年纪小身子骨软,可性子一向是最硬的,吕奉莲那样打着,她硬是一句软和话都不说,每次就算在地上满地打滚也绝不说一句讨饶的话……今儿这是怎么了? 平平安安吃过饭,池杏收拾了碗筷,又烧了水,全家人洗刷过了,各自熄灯上床。 池杏心里有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开春出嫁这件事,像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压在她心上。 池桃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可任她搜心刮肺地回忆,对于自己的身份来历,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知道池杏也没睡,可她直觉,自己并不是池杏的妹妹。如果池杏知道心爱的妹妹肉身还在,灵魂却换了一个人,伤心不说,万一走漏风声让别人知道了,说不准会把自己当妖孽一把火烧了。 到后半夜池桃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她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浓郁的夜色中,她在一幢极高的建筑外墙上,小心地攀爬…… 她喘口气,低头看了看脚下,百多米的高度令人头晕目眩,下面是一片灯光璀璨,繁华世界。 画面一转,到得一间极其奢华的屋子中,猩红的天鹅绒布幔后转出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捧着一只锦盒,欣喜不已:“是顾恺之的真迹!”说着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展开一幅画卷。 旁边有年轻男子疾步上前,接过锦盒,满面是笑:“恭喜义父,又得新宝!”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阿桃做的不错。原以为吴家藏的极深,拿不到了。”又看了她一眼:“这单做完,你休个假吧。想要什么,只管告诉义父。”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可错过了,怕是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毕竟,她刚刚得手的可是传说中已经失传的顾恺之真迹《洛神赋图》…… “义父,我想退出,求您成全。” ……. 晨起,她感到身边有人窸窸窣窣,一个机灵就坐了起来。 池杏吓了一跳,连忙问:“怎地起这么早?”又嗔着她:“起这么猛做什么?当心头晕!” 池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在一个小小乡村农家,似乎并非是以前那种极度危险的环境,不需要时时刻刻都警醒着了。 不由又是一愣,怎么以前自己做的事儿,都很危险吗? 不过未及多想,池杏已经把她按回了炕上:“还早呢,你身子弱,再躺会儿吧。家里的活儿有姐就行了。”说着便匆匆忙忙地一边扣着纽子一边出去了。 等到她起了身,一家人吃了早饭,吕氏便道:“你两个在家好生看家,我们出去一趟。中午不用做饭了,等晚上我们回来一并吃。”一眼瞧见虎子正把脏手往刚换上的干净袄子上抹,骂道:“短命鬼,别把衣服弄脏了!看到了你姥姥家丢人不!” 池杏低着头应了一声,便瞧着一家四口亲亲热热的挽着篮子出了门。 池桃嘴里衔着一根稻草,眼珠转了转,笑道:“姐,我们中午真不吃饭了啊?” 池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小声道:“她回来要检查家里的米粮的…..” 池桃听见池杏的声音沙哑,似是哭了:“你哭啥?” “没啥。你要是饿,我出去找点吃的给你。” 池桃摇摇头:“姐你在家歇歇吧,我出去转转。” 说着不待池杏阻拦,便也出门了。 第五章 烤雀 这还是她来到这里之后头一遭出门,处处只觉得新奇。 这是个靠近北方的普通村落,想是还算富庶,几乎家家都有几间瓦房,有的人家可能刚杀了年猪,炊烟袅袅下一股炖肉的香气被寒风送来。 路上的人不多,对面人家门口坐着一个年纪极大的婆婆晒着太阳,看见了池桃直招手。 池桃走到跟前,那婆婆从怀里掏了掏,笑眯眯地摸出一块粟米糖塞给她:“可怜见的,又瘦了,婆婆给你糖吃。” 池桃笑了笑,脆生生道:“谢谢婆婆!” 老婆婆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哎,真是懂事的好孩子,随你娘!你爹也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药……”又是一篇碎碎念。 池桃耐着性子等她说完才笑道:“婆婆,您在这歇着,我去前面转转!” 辨着方向又走了一刻,方才将将出了村子。 这儿正是村子和山脚之间,不远处便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子,冬天叶子已经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 她紧走几步,到了林子里寻了一片合适的地方,将老婆婆给的粟米糖搓碎,洒在了空地上,自己藏在了的树后头,手里扣了十来枚小石子儿。 不多时,就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 待到手里的石子儿用光了,她的面前就躺了十多只肉墩墩的黄雀儿。 她舒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暗喜——虽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彻头彻尾地换了个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可还好手上的功夫还在! 只要本事还在,哪怕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哪怕落到的境地是刁母狠父,她也不怕。 捡了根树枝将雀儿穿了,又脱下外裳来掩住,便往家走去。 路上又遇到了几个村里人,都笑着和她打招呼,她也一一还了礼。到了家中,刚进了院子门,池杏便匆匆跑出来:“你去哪儿了?可急死我了!” 池桃不由失笑:“怎么我原来是不出门的吗?” 池杏欲言又止,只得道:“没事。你出去这大半天,饿了吧?你在家坐坐,姐出去找点吃的。” “你去哪儿找?” 池杏犹豫了一下才道:“问问人借把玉米末子什么的…..” 池桃将手里提着的黄雀露出来,笑道:“今天你就别忙活了,等着吃晌午饭吧!” 池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谁给你的这么多?”虽然爹爹偶尔也能打到几只雀儿下酒,可从来也没打到过这么多啊! 池桃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我打的!”说着不由分说地将池杏推进了屋子。 自己在灶房烧了开水,先剖了内脏,并没褪毛,就着热水里里外外洗了几遍,才在内里抹上些盐巴腌了起来。 又去柴房薅了一把干透的玉米苞叶,从院子里铲了半盆黄泥进来,先把苞叶在开水里烫软泡开,将胞叶裹在黄雀外头,再包上一层黄泥,在灶台下生起火,将裹好的黄雀丢了进去。 池杏早从屋子里头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池桃忙碌的身影。 这还是那个平常一声不吭,只缩在角落里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妹妹吗? 过了一炷香功夫,灶台里传来轻微的哔剥之声,池桃捡起烧火棍,将十来个泥球拨了出来,又轻轻敲了几下,泥球应声裂开,连着羽毛都脱尽了,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漫了灶屋。 池杏本以为妹妹最多是将雀儿烤熟,小时候娘在时,爹爹打了雀儿回来也曾就着火烤,那时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父亲还喂过自己……可没这么香! 池桃将烤熟的黄雀一个一个捡进了盆子端到桌上,见池杏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不由失笑:“回魂啦!快吃饭,等会儿他们回来了咱们可就吃不到肚子里了!” 池杏呆呆地应了声,只见烤熟的黄雀皮色金黄澄亮,颇为诱人。池桃拣了一只格外肥硕的递给池杏,自己也拿起一只咬了一口。 此时田地里收完冬小麦还没多久,田垄里净有捡不干净的麦粒,黄雀一只只吃的膘肥体壮,烘烤之后油脂尽出,只觉肉质鲜嫩酥软,口感油润,十分美味。 池杏尝了一口,眼睛一亮:“真好吃!桃儿你是怎么逮的雀儿?怎么知道这种法子烧?” 池桃笑道:“我听别人说的抓雀儿和烧制的法子!姐姐爱吃就好,这个在外头也能烤,而且还要好吃,以后咱们三五不时地溜出去,也给自己补补身子。” 池杏性子单纯,马上就相信了,低头细细品味着黄雀,只觉得比这么多年来哪一顿饭吃的都要满足。 第六章 考察 吃罢饭,姐妹俩把骨头并烧过的黄泥都丢到后院埋了。 晚间,池杏估摸着时辰煮了玉米渣粥,贴了几张饼子。饭刚熟,池长海和吕氏就领着旺儿虎子到了家。 一进屋,虎子就把自己胖胖的身子往炕上一撂,哀嚎起来:“可累死我了!” 吕氏骂道:“说啥?俩仨月不去看一回你姥姥,嫌累?” 虎子撇撇嘴:“她可舍不得给肉我吃!” 旺儿也有些不满:“进门的时候我都看见了碗柜里有一盘子烧肉,结果中午连个油星子也不见……” 被两个儿子说自己娘家小气,吕氏脸上有些挂不住,瞟了池长海一眼,见他没做声,心里放下些。见俩碍眼的丫头在堂屋里摆晚饭,小的那个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心头不由火起,几步过去劈头就是一个耳刮子,嘴里骂道:“小娼妇,没见你娘老子刚进家?不知道倒碗热水来?” 骂人的话流水似的顺畅,可手竟然没像想象中一样,重重地落在池桃的脸上,反而自己有些重心不稳,脚步趔趄了一下,险些往灶台上倒去。 吕氏有些发愣,感觉有人在旁边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定睛一看,正是池桃,笑道:“您怎么这样不小心?若是栽倒那尖角上,眼睛怕是戳瞎了呢。” 吕氏张口不知说什么,池长海已经走了出来:“一回家就嚷嚷什么?还不快吃饭!饿都饿死了!” 吕氏一听,知道池长海心里也对自家爹娘有些不满了,顾不得教训池桃,甩开她的手,讨好地赶着倒了一杯烧酒递给池长海。 吃完晚饭,村里人没什么夜间的消遣,都早早睡下了。 池桃又是辗转反侧。 仔细听听池杏的动静,呼吸均匀绵长,想是今天难得的吃了一顿饱饭,不用忍着饥饿,早已经睡熟了。 自己该何处何从? 这个小小乡村,显然不是自己能甘心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何况家里又有个容不下她的后母。 看看池杏,也知道吕氏让自己活到这么大是所为何来,无非是过几年,旺儿该娶亲了,把自己或是嫁出去收一笔彩礼来给旺儿置办婚事,或是干脆就拿自己换亲。 逃走…… 逃走倒是容易,可池杏怎么办? 虽然没多少时日,可她也知道,池杏可能是这个世上唯一关心自己的人了。 但是,自己人生路不熟,无非是想凭着一腔孤勇闯出去,去大城镇讨生活。只是此地究竟是村子里,要到镇上都要走个两三个时辰,再说家里一定会带人追她,她是打算舍近求远,翻过后头山上,绕远去镇上的,看后头山头连绵的架势,怎么也得走个两三天……带上池杏……自己的危险加倍不说,池杏也未必能受得了! 她想了又想,决定明天起来,溜去王家看看情况再说。 次日,趁吕氏不注意,池桃悄悄从后院翻出了墙。 她不知道王家在哪儿,可村子不大,四处转转就是。 此时民风淳朴,再者到底是乡下庄户人家钱财不富裕,家家都不是高耸的院墙,一般都是前院用篱笆扎起,后院才垒上砖墙,养些鸡鸭。 池桃只管在村子里到处溜达,转到过墙角时,孩童的嬉笑声传来:“不和傻子玩!不和傻子玩!” 有个呜呜咽咽听不清楚的声音:“骑,骑大马…..” 池桃住了脚,藏在墙角偷偷望去。 几个七八岁的男童各自拖着一个长长的树枝,兴高采烈的喊着:“驾!驾!骑大马,当将军喽!” 后头一个高高大大的胖子,笨拙地追着孩童们:“和我玩…….” 见孩童们嬉笑着跑远了,胖子住了脚,委屈地低下头。 池桃仔细打量着他,这胖子穿着干干净净的棉袍子,脸孔白皙,眼距超乎常人的宽,目光迟钝。 唐氏儿…… 池桃的脑海中闪过这个词。 看起来脾气还不错,孩子们不怕他,想来不会打人。 池桃悄悄跟着胖子,见他进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院,里头迎出来一个瘦高妇人:“富贵儿!你又跑哪去了,让你爹好找!” 富贵冲她呵呵笑了几声,含糊道:“娘,饿了……” 妇人无奈地回屋子拿了个碗塞给富贵:“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和别人一起吃饭,非得自己饿了才吃…..快吃吧!”说着自进屋了。 富贵端着碗,就坐在了院门口扒着饭。 池桃走近一看,碗里是满满的一碗麦饭,竟然还掺了些白米。 此地可不种稻子,王家竟然吃得起白米…… 更别说饭上还铺着几片腊肉。 富贵吃了一会儿,觉得有人看自己,抬头就瞧见了池桃。 见池桃好像盯着自己碗里的吃食看,他想了想,把碗往前一送:“你吃…..” 第七章 出嫁 池桃摆摆手:“你吃。” 富贵摇头:“你瘦,你饿,我胖。” 池桃被逗笑了,觉得富贵虽然傻,可心地善良,便问道:“富贵啥时候娶媳妇?” 富贵一听,嘴角就咧到了耳朵根:“翻过年就娶…..我媳妇,好看…..嘻嘻……” “你会疼媳妇不?” “会,会!”富贵大力点头,“娘说了,我傻,媳妇聪明。让她管家,管我,管孩子,嘿嘿……” “富贵儿,和谁说话哪?” 听见自己娘的声音,富贵缩了缩脖子,又嘿嘿笑了几声。 池桃比了一个“嘘”,匆匆跑了。 这头富贵娘从屋里出来,疑惑道:“可是我眼花了,怎么好像看着池家那二丫头了,她来做啥?” 去过王家,池桃基本上下定了主意。 王家明显日子要好过许多,而且看样子吕氏说的没错,王家就富贵这一个独苗,虽然是傻的,可对他真是不错。 这么着,池杏嫁给富贵,比嫁给穷苦人家的庄稼汉还好些,比起在家被吕氏朝打暮骂当牛马使唤的日子,就更是天上地下了。 不如先让池杏到王家,自己也可以放心逃走。等自己在外面闯下些家业,多扔给王家些银子,不怕他们不让自己带池杏走。再不行,还可以直接下手抢人 不过,至于古人的贞洁观,完全没在池桃的脑子里…… 有了这样的念头,一直到过年,池桃都没有露出些端倪。就连二十八那天,王家送来了聘礼,池桃都没吭声。 年关不咸不淡的过去,庄户人家,年夜饭包顿肉馅儿的饺子已经算是喜事,今年因着王家送的聘礼丰足,还杀了只鸡炖了——不过,自然是连根鸡毛都没落到池杏姐妹的肚子里。 没出正月,王家都日日打发了媒人上门来催着成亲,池长海觉得面子赚的足足的了,应下了二月初一就把池杏送过去。 许是已经认了命,池杏倒平和了许多,只是不放心剩池桃一个人在家里,出嫁前一天晚上,拉着池桃落泪:“桃儿,姐就要去王家了,丢下你可怎么好?” 池桃用力捏了捏池杏的手:“你放心吧。我去王家看过,富贵是个敦厚人,不会虐待你。他家里也富足,而且好不容易求得你嫁过去,吃穿都不会亏待了的,只会比在这头家里好十倍。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万万等我一年,我会回来带你走的。” 池杏听不懂:“带去哪?” “你先别问了。你就记得,我不会不管你的。” 虽说听得迷迷糊糊的,可池杏莫名觉得,这个稚嫩的妹妹说出来的话,竟然格外地能镇定人心。 ……. 次日一早,吕氏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砰砰来拍草屋的门:“快起来了!等会王家就过来了!” 池杏早已醒了,只是不想起来,木木地盯着房梁。 池桃被敲门声惊醒,转身看见池杏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在被子里握住池杏的手:“姐,暂且忍耐。” 池杏“嗯”了一声,机械地爬了起来,自去洗脸梳头。 按理说,新娘子的头应该是亲近的母亲姐妹来梳,可吕氏自然不会管,池桃是自己完全就不会,池杏只得自己挽了纂儿,插了根银簪子——王家的聘礼,戴了朵大红的绒花。又换了一身王家送来的大红嫁衣,新娘子的装扮就算完了。 池桃出去端了碗饭给池杏吃,池杏勉强吃了几口。没过一会儿,前院的喧闹声渐渐起来了,接亲的人到了。 池桃给池杏盖上块红帕子,陪着池杏到了前院。全福人和媒婆都以为池杏嫁给富贵,必然会闹一场,见池杏乖乖的自己出来了,倒是一愣,嘴里赶紧说着吉祥话:“恭喜池大姑娘新婚大喜。往后孝顺公婆,服侍丈夫,教养子女,必定一生顺遂,凤冠霞帔!” 吕氏尖利的嗓子响起:“哎哟,这丫头在家最是勤快,我做娘的是舍不得她嫁出去!可没办法,丫头大了不由娘啊!好在王家待她好,她若是能记挂着娘家一二,我也就放心了!” 全福人崔婆子心里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你吕奉莲出了名的黑心肠后娘,家家都拿你吓唬孩子的?这话说的跟池大丫头哭着喊着要嫁给傻子似的!要不是王家给了自己足足半吊钱的酬金,自己还真不想当这个缺德的全福人! 农闲时节,地里没农活儿,村里人都挤在门口看热闹,就有一个妇人冷冷道:“哟,要我说,记挂自己亲娘就算了,对那狠心的后娘,还是别多想的好!想多了怕是都要做噩梦!” 吕氏正得意池杏这么一嫁,她里里外外落了一副银耳环,两身新衣料,还有八两银子的聘礼,就听见有人出言讥讽,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死对头、原先和秦氏交好的冯氏。 第八章 探视 吕氏立刻竖起眉毛就要骂人,池长海也正在院内,听见冯娘子开口,心里到底对前妻也有些愧疚,又不欲在今儿闹出笑话来,赶紧开口截住了吕氏的话头:“时辰到了,赶紧上轿吧!” 池杏正想上前拜别爹娘,闻言脚步一滞,媒婆就要来扶她上轿。 她轻轻拂开媒婆的手,到底跪了下去,磕了个头:“女儿拜别爹爹和娘。从此女儿不在家中,请爹娘善待…….桃儿……” 池长海和吕氏一怔,旋即勃然大怒。 大喜的日子,池杏说这话,不是明晃晃地告诉看热闹的村里人,池杏一去,池桃就由着他俩人捏圆揉扁?吕氏虽然不断零零碎碎地给姐俩气受,少给吃穿又动辄打骂,可一向是好面子,也顾着儿子们的名声,不肯在外头承认的! 池桃却心中一热,泪水涌了上来。 虽说忘却前尘,可她仍然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是个心软的好人,相反,她心肠冷硬,难以被寻常事物触动到内心,所以她眼睁睁地看着池杏嫁给王家,并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可池杏,到现在所惦记的,也还是她这个冒牌妹妹。 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只能且行且看。 媒婆怕事情不好,连忙使了个颜色给崔婆子,二人一阵风似的把蒙着盖头的池杏撮弄了出去,在门口扶上轿子,一行人吹吹打打地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抬到了王家。 村子里的规矩,成亲这天娘家人是不能跟过去的,吕氏见人都跟着去看热闹了,抱怨了几句,拉着池长海回了大屋。 池桃默默回了后头草屋,呆坐了一会儿,翻墙出了池家。 她走小路绕到王家后院,故技重施,看四下无人,爬到墙边的树上,轻轻一跃扒住墙头,就翻进了王家。 一如每家后院,都是养猪养鸡鸭的地儿,今天是王家娶亲的日子,往后院的门是关紧了,没人过来的。 她悄悄掩到屋子跟前,从门缝往里望去。 王家比池家富裕的多,正房前头左右还盖了厢房,因此灶台就设在西厢房,正房的堂屋就布置成了会客厅。 此刻王富贵的爹娘端坐上首,正等着池杏奉茶。 池杏跪在蒲团上,接过媒婆递过来的一盏茶,高举过头顶:“爹,喝茶。” 富贵的爹、王家家长王贤接过茶喝了一口放在一边。 池杏又依样给富贵的娘王常氏敬了茶,王常氏喝了一口,递了一个红包给池杏,亲亲热热地道:“旁的我也不多说了。你既然嫁到我家,以后咱们就是亲母女,守着家里的规矩做事就是了。” 池杏低低应了一声。 王常氏微微点了点头,笑眯眯道:“你和富贵的新房设在东厢。家里有二十来亩地,都佃出去了,你不用管。饭也不用你做,后院养的两头猪和鸡鸭是你的活计,还有就是洗全家的衣裳,把富贵儿照顾好。” 这比池杏在池家又要打柴下田,又要管着一家穿衣吃饭已经轻省的多了。 媒婆扶着池杏去了新房,堂屋里只剩下了王家二老。 王常氏这才小声嘀咕:“十二两的彩礼,前前后后几个村,谁家闺女要这个价儿的?偏生你看上了,非得娶池家丫头” 王贤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不是咱家富贵,情况特殊么!我看池家丫头模样倒好,以后生了孙子,也有副好相貌不是!” 王常氏白了他一眼,站起来进了右手的房间。 王贤也不理,嘴里哼着小曲儿,踱到屋角,拿起长几上摆着的青花瓷瓶细看。 趁他转身,池桃瞧清楚了他的样貌。 四十来岁上下,身量瘦高,眉目细长,颌下留了一撮精心打理的胡子。 池桃不敢再多留,悄悄地从后墙翻了出去。 看样子王家确实富足,富贵又敦厚老实。婆婆么…..倒也不似奸恶之辈,想来池杏足可以安然栖身。 池桃开始默默准备逃走的事。 没几天,池桃将村子周围的地形摸了个明明白白,只待天气暖和些,便取道后山,绕到郡城去。 池杏一嫁,家里的活计都落在池桃身上,池桃为免节外生枝,一反常态地乖巧,砍柴上灶也无甚话说,吕氏只以为她失了怙侍心内惧怕,因而十分得意。 已经翻过年,吕氏带来的前夫之子旺儿虚岁也已经十四了,吕氏便又盘算着给旺儿订一门亲事。可吕氏的名声在四里八村的都是烂透了的,谁家略好些的姑娘都不肯嫁,若是有些残疾的,吕氏又十分心高气傲地瞧不上。只有前头村里一户姑娘家放出话来,若是聘礼给到二十两便嫁,可池家手里满打满算也就是收了池杏的那点儿聘礼,万万是凑不齐二十两的。因此吕氏日日烦恼,在家里打鸡骂狗,闹个不休。 第九章 卖女 这日,吕氏的娘家嫂子马氏来走了一遭,关上门细细说了半日,出来时二人都眉眼带笑,吕氏嫂子还专门绕到后头瞧了池桃一眼,连声赞道:“好个俊俏丫头,身量也高。若不说破,比那十五六的也不算矮。”又塞给她一块饴糖:“妗子给的,拿着吃罢!”摇头摆尾地走了。 吕氏也突然和颜悦色许多,回来见她还在砍柴,连忙阻止:“姑娘家哪能做这些粗活儿?放着等你旺儿哥放学回来弄!” 池桃心里诧异,面上却不显。 晚间,池长海从外头回来。一家人吃罢饭,吕氏便赶了旺儿和虎子去西屋头,自己和池长海关了门。 池桃回了草屋,故意带出些声响把门关了,旋即又从窗子跳了出去。 今天吕氏态度奇怪……反常即为妖啊! 她攀着猪圈垒起的边墙,顺着就上了大屋的房顶。 小心翼翼地爬了东屋上头,池桃轻轻掀起了一块瓦片。 图省钱,屋内只点了一支蜡烛,显得有些昏暗。 池长海坐在炕沿上,吸着一只旱烟筒,似在思索。 吕氏坐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半晌,池长海才道:“这……不成罢…….” 吕氏急了:“咋个不成?多好的事?我嫂子亲耳听他们村里正说的,那丁衙内家买丫鬟,别的不挑,就挑一个好相貌!只要人看上了,就是四十两!你我奔腾到几时能赚四十两?” 池长海迟疑道:“可我听说,那丁衙内仗着他姐夫,可没少干缺德事儿。再者说买丫鬟挑相貌,怕不是想祸害吧!” 吕氏“嗨”了一声:“你还愁这个?要我说,还怕他不祸害呢?要是他看上池桃,那池桃怎么也是个姨太太,往后呼奴使婢还用说?带携你也是个老爷了!要是没看上,池桃岁数大了配了家里的小厮,那也不比咱们地里刨食儿的强?”又捅捅池长海:“我可是听说,人大户人家的丫鬟,比平常人家的奶奶还强!一般的也是穿金戴银,也有婆子使唤,自己不用干一点儿重活儿的!再说……有了四十两,不说旺儿的亲事不用愁了,你也可以再置几亩地!” 池长海还有所迟疑,吕氏见他已经有所松动了,夺了旱烟筒放到一边,自己散了袄子,娇声道:“哎呀眼见是当老爷的人了,也让奴婢伺候你一遭!” 说着吹熄了蜡烛,嬉笑中池桃听见池长海说了一句:“那明儿你再去你嫂子家问问,好就把丫头送去……” 池桃把瓦片盖好,轻轻滑下了房顶。 回到屋内,心中忍不住还是愤恨不已。虽然自己并非此地的池桃本人,可池长海作为父亲,先是把大女儿嫁给傻子,又要把小女儿卖了当奴婢!又不是灾荒年,又不是吃穿不起的人家,竟然只是因为后妻的一番挑唆,将她二人换钱!尤其是还是为了给后妻带来的儿子娶亲!这算是什么爹?! 听起来李衙内也不是什么好人,无论如何,若到了别人家再逃,总不如现在就走便宜!再说到那时,李家有她的卖身契在手,她可就是逃奴身份,她记得哪朝哪代都是严厉打击逃奴的。 池桃坚定了逃走的决心,只是还想再去和池杏告个别。 次日,还没等池桃抓到空子溜出家门,马氏提着个点心匣子又来了,还带了个四十来岁的妇人。 那妇人穿着比吕奉莲和马氏好了不只一点半点,干干净净的绸布衣裳,挽了光滑的发髻,上头插了一支祥云头银簪子并一朵姑绒花,腕子上也戴了银镯子。 池长海本来在院子里干活,见人来了只点了个头,便闷闷地扛着锄头出去了。 吕奉莲和马氏对着那妇人俱是一脸奉承的笑,吕奉莲更是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紧着用袖子擦了擦椅子,又端上一盘冻梨,倒了茶来:“您喝水!吃口果子!” 那妇人矜持地笑笑,并没有端茶,马氏忙拦着:“嗳哟,丁嫂子哪能吃喝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也别白忙,快叫孩子出来见见就是了。” “好好好,您略坐坐,我这就把丫头叫出来!”吕奉莲点着脚跑到灶房,抓着池桃:“桃儿,家里来亲戚了,快来见见。” 池桃知道是相看买丫鬟那家的人来了,但是自己决定今夜便走,便也无所谓,跟着吕奉莲到了堂屋。 马氏上前就扯了池桃:“啧啧,不是我说嘴,我这妹妹家里硬是出凤凰,俩丫头都出落得水葱子似的!” 第十章 相看 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池桃,第一次开了口:“多大了?” 吕奉莲抢着道:“十五了!” 妇人不满地看了吕奉莲一眼:“让她自己说。”又问池桃,“叫什么?” 见吕奉莲一脸紧张,池桃反而生了促狭的心,笑道:“池桃,池塘的池,桃树的桃。” 妇人果然有些惊喜:“你认得字?” 吕奉莲心下也是又意外又高兴,怕这丫头一听要卖了她就闹腾起来,还没同她说,没想到能表现得这样好! 池桃笑眯眯地点头:“看别人读书写字,便认得了。” “好个聪明灵透的丫头。不过就是按着这岁数,生得瘦弱了些。” 马氏忙道:“瘦点怕什么?小孩子家,多吃两顿就长上来了。” 妇人点了点头,眼中难掩满意之色。马氏见机,便对池桃道:“桃儿出去玩儿罢,我们大人拉会子闲话。” 吕奉莲忙赶了池桃出去,把门关上:“您看成不?” 妇人笑而不语,端着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马氏大喜:“这就是看上了!” 吕奉莲喜得连手都不知道放哪了:“哎,哎,这…..那钱…..?” 马氏白了她一眼:“少不了你一个子儿!” “听说你是继母,可能做得孩子爹的主?” “能,能。家里一应都是我当家!” 那妇人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拿出个荷包,数了几块碎银子出来:“这是二十两先给你。过十日是好日子,你把孩子送过去,我再给你剩下的一半。今儿马家妹子一大早来喊我,出来急了没带身契让你画押,到时一并办了。”她笑了笑,“我也不怕你赖账。” “是,是。”吕奉莲瞅着桌上的银子,“您看您这话说的,不是笑话么。您是什么身份,我们什么身份,有几个胆子敢在您面前蹦跶?” 马氏亲亲热热地挽着妇人走了,吕奉莲把桌上的银子数了又数,称了又称,才心满意足地包在手帕子,锁进箱子。见池桃不在院子里干活儿,张嘴刚想叫骂,忽地又住了嘴。 池桃已经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衣裳收拾了,此刻正在后院柴房,寻摸得用的东西。 柴房里有池杏原来上山砍柴用的柴刀,已经有些钝了,池桃便就着磨刀石,老老实实地磨了好一会儿,直到光可鉴人才罢。又见门后头挂着池长海春天进山打猎时带的水囊,便也灌满水一并搁进了包袱。 午饭晚饭池桃都老老实实地在厨房煮饭做菜,吕奉莲也没说什么,只有池长海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多灌了两杯烧酒。 池桃已经看透池长海,重男轻女也罢,有了新人忘旧人也罢,对池杏和自己这两个女儿并没有多少感情。池杏对他还有些天然的孺慕之情,可池桃却是一丝丝也不想再对着这个没担当的男人叫爹。 深夜,池桃将白日做饭时故意烙了藏起来的饼子包好放进包袱,又把生火的火镰也揣在怀里,把包袱绑在背上,就轻车熟路地翻出了后院。 夜色浓重,又是春寒料峭时,村里人都早早歇下了,路上一片寂静。 池桃左拐右拐了一会儿,到得一户人家后墙,又是攀着树就爬了上去。 这是池杏的夫家王家,走之前,她得瞧瞧池杏过的好不好才能安心。 池桃见王家堂屋里还没熄灯,便依着上回一样,蹑手蹑脚地凑到了堂屋的后门缝里往里瞧。 只见堂屋里灯火通明,王常氏端坐在椅子上。 奇怪的是,王贤并不在屋内,而是富贵缩在另一把椅子上,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王常氏似乎在等待什么,屋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忽然前院一阵喧哗,就见池杏从东厢房冲出来,冲进了堂屋。 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见了王常氏,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扑了过来抱住王常氏的腿:“娘!娘!爹他……”下头的话却说不出来。 王常氏沉着脸没有答言,抬眼看了看门口,王贤一脸晦气地走了进来,见王常氏看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第十一章 忘贤 王常氏心里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还压着块石头,又是侥幸又是失望。 池杏哭了一会儿,见王常氏并没有反应,不由奇怪地抬头看着王常氏。 王常氏心里也在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水,可看着当家的瞪着自己,只得把池杏拉了起来,把声音放的慈缓:“孩子,娘知道是委屈你了……” 池杏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常氏。 事已至此,只能就这么接着下去了。王常氏狠了狠心,继续道:“你也知道,富贵就这样,没啥指望了…….原来我和你爹想着,娶你进门,给老王家生个孙子,咱家又不穷,供着孙子上学堂考秀才,那这辈子也算值了。可你嫁过来这么久,富贵竟不能…….总不能让你守着黄花身子,那怎么怀的上孩子?你就委屈委屈,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见池杏脸色煞白,眼睛瞪的跟见了鬼似的,王常氏心里也有两分惴惴不安——王贤平日最是要脸面,仗着读过几年书,祖上又有些薄产传下来吃喝不愁,在村里说话那是有些分量的。若是池杏不懂事嚷了出去,那他家可就没脸在村里见人了!只得好言好语劝着:“你别怕。这事没人能知道,你生了儿子,就算富贵的种。咱们家有了香火,你后半辈子也有了倚靠,对大家都好的事。你放心,只要你生了娃,这个家我就交给你来当。” 池杏愣愣的,回头看见王贤面色如冰地站在门口,眼神似是要杀人,不由打了个寒战。愣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晓得了……”又看了富贵一眼:“富贵儿今日就在这儿歇了吧,让我想一想……” 王常氏瞟了王贤一眼,见他轻轻点头,才道:“成,你先回去歇着吧。” 见池杏踉踉跄跄地回了东厢房,王常氏看看什么事也不懂、仍旧沉浸在自己世界玩的高兴的富贵,叹了口气:“这事……伤阴鸷……” 王贤把富贵从椅子上赶下去自己坐了,眼睛一瞪:“伤什么阴鸷?我为了老王家有个后,还有错了我?” “可你看她那样子,能愿意?” 王贤阴阴一笑:“怕啥?要是嚷出去了,她也活不得。只要她在咱们家,愁她不乖乖就范怎么的?”心里到底懊恼今日没能成事,到嘴的肥肉又不知明天能不能吃上,不耐烦道:“快收拾收拾歇了!” 王常氏只得站起来,哄着富贵脱衣裳睡觉。 不多时,大屋也吹了灯。 池桃趴在后门上快冻成冰棍,可心里就如同燃着把熊熊烈火,直想冲进去把这寡廉鲜耻的王贤砍死。 她忍了又忍,深呼吸了几次才把杀机压下。觉得自己冷静些了,才原路出了后院。 绕到前头,家家都是篱笆扎的前院,一拨弄便开了。 东厢房是池杏的新房,黑黢黢的一点亮儿也没有。 池桃轻轻推了推门,里面被插上了门栓。 又不敢出声喊姐姐,池桃只得拔出柴刀,将刀刃从门缝送进去,轻轻地一点一点拨着门栓。 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池桃才推开门摸了进去。 东厢房和正房格局差不多,也是中间有一个穿堂。 村里的规矩是新媳妇成亲一个月不许见娘家人,因此池桃还没来过王家,不知道池杏住哪间。 她心里有些奇怪,池杏今日遭此大难,定然心绪起伏,她就算在轻手轻脚,门开时也有些响动,怎么池杏一点反应也无? 心里想着,脚下不停,先去掀了左手屋门口挂着的棉布帘子。 一掀之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炕边的房梁上头系了根衣带子,正挂了个人在微微晃动。不用看清,只看那身形便知,不知池杏是谁?! 池桃顾不上多想,赶紧跳到炕上,把池杏放了下来,平平地放在炕上。摸了摸鼻息,似是还有一口气,池桃赶紧轻轻托起池杏的头,口对口渡着气。 不多时,池杏轻轻哼了一声,睁开了双目。 她迷茫地看了看池桃:“桃儿,你怎么不睡啊?饿了?姐这给你藏了块饼子…….”说着就抬手往怀里摸。 池桃心里一酸。 她并非原来的池桃,可也能猜到,原来姐妹俩忍饥挨饿,妹妹是全靠姐姐把自己那一口吃的省下来给她,才能活到这么大。所以池杏死里逃生,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池家的未嫁女,见池桃半夜醒着,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藏起来的吃食给妹妹。 池桃握住池杏的手,轻声道:“姐,你现在是在王家。你和富贵成亲了。” 第十二章 遇狼 走了整整三日,却还在连绵不绝的山里打转。 池桃心里有些焦急,她并不知这片山区多大,只是觉得只要认准了方向,总能走的出去。只要有了人烟,凭她的身手不怕过不起日子来。 可是……池桃抬头瞧了瞧渐渐落下去的日头,把愁容敛去,笑对池杏道:“姐,天色晚了,咱们生堆火歇着吧。” 池杏已是疲惫不堪,闻言应了一声,就近拣了些枯枝来堆上,池桃便打着了火。 二人都是又困又累,清理了一块干燥些的地面,将包袱皮铺上,池桃道:“你先睡,我守着。” 池杏不依:“你夜夜熬着,今儿你先歇。” 二人争了一会儿,池桃无奈,只得道:“那我先打个盹儿,等会切记喊我起来。” 池杏点头允了,池桃便倒头沉沉睡去。 也确实是累了,池桃只觉得身子在冰火两重天里,鼻尖萦绕着冰凉的空气,脸颊冻得发冷,身下却因为靠近火堆,硬土被烤得发热,热气一阵阵从身子下面翻涌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池桃被推醒:“桃儿,桃儿!” 池杏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池桃一骨碌坐起来:“怎么了?” “好像有声音…….”池杏的上牙不自觉地磕着下牙,“该不是寻来了……” 池桃已经清醒过来。 深山寂静的深夜,她也听到了嘈杂的马蹄声正在靠近她们。 但是却只有三四个人的样子…… 若是青山村村民,不可能只有这几个,更不可能冒险深夜还在山上,最不可能是村民们没富裕到能够骑马出行。 她握紧身边的的柴刀,按住池杏的手:“应该不是寻我们的,别慌。” 池杏勉强点了点头,也抽出一根当柴烧的木棍,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奔跑的脚步声渐近,一个声音惊喜道:“公子,这里有火堆!” 马蹄声转瞬即至,三匹马上驮了四个人,见到姐妹二人不由一愣。 刚刚的声音又惊叫起来:“大半夜的,山上怎会有女子?该不会是……”似是想到什么可怕的可能性,他的后半句惊得失了声,横在他身前的另一个人险些掉下马来。 后头的蓝衣人勒住马:“姑娘,后头有狼群,快些上马!” 狼群?狼群应该不会主动攻击人才是。 池桃看看四人只骑了三匹马,其中一匹的后腿还在流着血,便知狼群已经袭击过这些人,而且已经损失了一匹马。前头的这位十四五岁,口称后面蓝衣人为公子,想必是个小厮。后头的两人一蓝一白,各自手里握着把剑,剑身有些血红,白衣人右臂上也挂了伤,身前横卧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三匹马无论如何也不能驮着五个人跑得比狼群更快。 情况紧急,池桃匆匆道:“只有三匹马,还请公子把我姐姐带走,我在此能够抵挡一会儿。” 池杏大急:“不行!” 池桃飞快地钳住池杏的双臂,将她拖抱到蓝衣人马前:“我以姐姐性命相托,定然在此阻住狼群,请公子保全我姐姐性命!” 蓝衣人一愣,旋即大笑:“好个姑娘!我谢远亭难道还没一个小姑娘的胆气么?”说着俯身将不住挣扎的池杏捞起来,放在小厮的马上:“听雨带这位姑娘先走。” “公子!” 蓝衣人沉下脸:“快走!” 话音未落,池桃已经看见黑暗的丛林中,多了几双绿幽幽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来不及了。” 蓝衣人也看见了,长笑一声:“今日看我杀狼!”便催马跃向狼群,手起剑落,一只狼头滚在地上。 但这并没有吓到其他的狼,反而激怒了狼群,几头狼低吼一声,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向谢远亭的马扑了过去。 蓝衣人虽然看起来武艺颇高,又斩杀了两头狼,却也渐渐地左支右绌,马也受了惊,不再听他指挥。 白衣人与小厮均焦急不已,纷纷催马向前,但马匹都本能地反抗着不住后退。池杏吓得抖个不住,可妹妹还在下面,便挣扎着从马上滑落,瘫坐在地上,拼命想到妹妹身边。 一头狼见有人落了单,且离火堆还有一段距离,低吼一声便向池杏扑去。 池桃大喝一声,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木棍,纵身冲了过去, 池杏只见一团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挟带着森森的腥气扑向自己,吓得全身筛子般颤抖,牙齿格格作响,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白衣人似是并不担心伙伴的的安危,倒是瞧见池杏遇难,急忙翻身下马,要赶来相助。 第十三章 退敌 却见一个瘦小身形闪电般挡到池杏身前,左手举着的一根燃烧的木棍飞快地怼到了狼的脸上,右手握着的柴刀紧跟着送出,瞬间结果了一头狼。 白衣人放下心来,便听池杏喝道:“小心!”便将手中的柴刀掷了过来。 白衣人一惊,向左一闪,堪堪避过身后一头狼的偷袭,池桃欺身而上,将还在烧着的木棍杵到狼鼻上,逼退了攻击。 蓝衣人也冲过来:“伏羲!”他的马已经被狼群撕咬,无法站立,血腥气更刺激了狼群,池桃感觉到狼群虽然已经折了五六头,可并没有一点儿退去的意思。 “马不要管了,伤的都靠近火堆不要动。还能动弹的,用木棍娶烧狼的鼻子!” “听这姑娘的!” 小厮连忙下马,将白衣人坐骑上的伤者也抱了下来,拖到火堆边。 马匹没有了主人约束,长嘶一声便逃命去了。 池桃以为至少会分出几头狼去追马,因为显而易见这几个人是有攻击力的,且守着火堆,狼群得手的机会并不大。可奇怪的是,没有一头狼看马匹一眼,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几人。 还剩六头狼,涎着口水呈合围之势,慢慢逼近上来。 “用火烧它们的鼻子!” 几人听了,连忙从火堆中抽出些木柴,连池杏都哆嗦着捧着一根木柴,颤抖着指向狼群。 狼群似是为难,又似被极大的诱惑吸引,不敢靠近火堆,可又不舍离去。 五人六狼对恃半晌,终于天空开始渐渐发白。 头狼无奈地低吼一声,看了众人一眼,率先跳进了树林。 剩下的几头也跟着接二连三地走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池桃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扶起池杏:“无事吧?” 池杏脸上横七竖八的又是土又是泪,紧紧攥住池桃的手,哭出声来:“我没事……” 蓝衣人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冲池桃一抱拳:“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池桃安抚地拍了拍池杏的手,转身默默受了礼。 天一亮,小厮胆子也大了,有些不忿地嘀咕:“若不是咱们,她两个也没命了……” 池桃看他一眼,笑道:“正是有一桩事告知各位——狼群奇怪,不去追已经挂伤的马,反而围着人不放,而且我们这儿还有它们最怕的火。不觉得奇怪么?” 蓝衣人愕然:“你的意思是……” “你的衣服好像是熏了香的,不过我从这香气中能闻到一股草木清气,这草在我们那儿叫狼还草,碾碎的汁液对狼有刺激作用。”池桃笑笑,“所以狼群是被人引来的,为的就是杀你。” 小厮大惊,扑到蓝衣人身上:“公子,快脱掉!” 池桃闲闲地笑道:“现下日头已出,倒不用急了。” 蓝衣人这才肃了神色,再次行了礼:“多谢姑娘。” “不必客气。我姐妹二人进山采药,耽误了下山才在此地过夜。如今既已天亮,我们自寻路回去,与几位就此别过。”池桃像男人似的抱了抱拳,敛上自己的东西,拉着池杏便钻进了林子。 “哎……” “远亭,别喊了。这丫头能从恶狼身下全身而退,不是普通人,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蓝衣人苦笑:“你我也有被个小丫头鄙视的时候。” 池桃怕他们追上来打乱自己的计划,拉着池杏走得飞快,又翻过一座山头,方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道:“他们自顾不暇,应该不会来追我们了。” 池杏累得弯着腰扶着膝盖:“咱们……为啥不跟他们一起走啊?” 池桃收拾了一片空地,让池杏坐下:“那蓝衣服想被人用这样隐秘的方式杀死,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啊,跟着他们更危险。再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身份。” 池杏“哦”了一声,忽然眼睛一亮:“好像听见水流的声音了!” 池桃也听见了,笑道:“真是瞌睡遇着了枕头,咱们的水正快没了。” 说着辨着方向走了几步,扒开一丛枯枝,正有一条不大的山溪淙淙流过。 “咱们运气真好,水里还有鱼呢!”池桃紧着砍了些枯枝起了火,又削尖一根树枝,站在水中一块凸出的石头上,眼睛紧盯着水里的鱼。 这儿人迹罕至,鱼都傻傻的不知道怕,没多会儿便被池桃叉上好几条,就着溪水剖了去鳞,架在火上烤熟分着吃了。 吃饱肚子,又温了些水喝,二人才觉得从昨夜的生死一线中恢复过来。 池杏呼了口气,躺在地上:“真是做梦一样。” 池桃也躺在她身边:“姐姐可后悔与我出来?若留下,不会有这样的危险的。” “说啥呢?”池杏嗔怪地轻轻打了她一下,“留在那儿,是生不如死……”她的眼睛里有坚毅之色,“若是那样活着,还不如死在狼群嘴里!” 第十四章 劫财 五天后,姐妹二人走出了连绵的后山。 这片山脉连绵不绝,古来就是豫州府和冀州府天然的分界线。青山村隶属冀州,往北走一马平川,少有人会翻过山来到这边。因此池桃防着有人追来,特意选了一条人人都以为她们不会这么走的路。 这头山脚下是一个人烟阜盛的镇子,正是临近晌午,城门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 已经连续五日在山林里摸爬滚打,一次也未曾未沐浴过,别说池杏,就是池桃也有些受不了,见到城镇便兴高采烈地进了城。 姐妹俩穿的还是逃出来时的那一身,都已经尘土兮兮,池桃拉着池杏的手进了城:“姐,咱们找个客栈住下,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池杏愣了愣:“住客栈…..咱没钱啊……” 池桃嘻嘻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根一点油的银簪子:“你看这是啥?” “这,这是……我那根?” 池桃点点头:“从王家出来时,我见在你妆匣上,就带出来了。”她眨眨眼,有些迟疑:“姐,你会不会不想用王家的东西……” 池杏想了想,似是下定了决心:“用!为什么不用!” 池桃松了口气,找了一间银铺,将银簪子化了,拿到小小的一个四分银锞子。先找了一间客栈,又叫了饭菜来吃了,将池杏安顿好,抹了把脸,自己便又去街上。 池桃饶有兴致地东走西看,只听前头有人叫喊着:“鲜豆糕嘞,刚出锅热腾腾的鲜豆糕了!” 卖豆糕的是个五十来岁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地站住了脚望着豆糕,眉清目秀的十分可爱。想了想用油纸包了一块,偷偷递给池桃:“饿了吧?拿去吃!” 池桃一愣,正要摆手,忽听前头一阵喧哗,街边的小摊贩纷纷飞快地收了摊位,拖着小板车就跑。 池桃住了脚,只见对面来了三个泼皮,前头的一个二十来岁,生的高且胖,满脸横肉,穿的倒是绸缎衣裳。 他在豆糕摊前住了脚,皮笑肉不笑:“今儿生意不错啊?” 老婆婆唬了一跳:“这,这不是昨儿才来过……” 泼皮眉毛一挑:“昨儿你吃了饭,今儿便不吃了?” 身后的两个哈哈大笑。 老婆婆无奈,又不敢说话,只得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十几枚铜钱捧了过去。 泼皮不屑地哼了一声,身后的人上前把铜钱接了,趾高气扬地走了。 池桃在一旁看了全场,问道:“婆婆,这是谁啊?” 老婆婆唉声叹气地扶着腰坐下:“唉,这是县丞的儿子,日日来街上收钱……” “啊,这便无人管么?” “人家是衙门里有靠山的,哪个敢管?唉…….” 池桃若有所思,低头慢慢尝了一口豆糕:“真好吃!婆婆您几时收摊?” 老婆婆有些诧异:“午时前后才收的。” “那您等着,我回家把豆糕钱拿来!” 说着不等老婆婆阻止,转身便跑了。 池桃自然不是回“家”拿钱,她远远缀在了那县丞之子后头。 在集市里转了一圈,三人收了不少钱。到得僻静处,县丞之子从荷包里抓了两把铜子儿扔给跟着自己的二人,那两人千恩万谢地拍着马屁把钱揣了,这才各自分开。 县丞子心情舒畅,将荷包挂在腰间,嘴里直哼着小曲儿。 没多远就拐上一条背阴的巷子,刚刚转过弯,迎面就是一只破竹筐带着臭气兜头扣下来,刚要破口大骂,接着脖颈被重重一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见县丞子被放倒,池桃丢了手里的扁担,连连吹了自己通红的手心几口气,嘀咕着:“手上力气怎么这么小……” 毕竟是青天白日,池桃不敢多耽搁,解了县丞子的荷包,将其中的银两铜钱俱都揣到自己怀里。想了想,又拔了自己头上一根铜簪——还是池杏成亲,池长海怕她太素了不像话,把原来秦氏的一根拿给了池桃用——用尖利的簪尖在县丞子脸上刻了一个大大的乌龟,自己端详了一下,笑道:“画个王八,看你还有脸上街?” 县丞子脸上鲜血横流,痛得哼了一声,似要醒转。 池桃怎会和他客气,以手为刀重重地劈在他的侧颈,人就马上又沉沉地晕了过去。 池桃跳起来一路小跑回集市,一边甩着手一边嘴里还在哼哼:“痛痛痛痛痛,什么时候手劲儿能大点…….” 第十五章 化装 寻到豆糕摊,池桃拿了一串铜钱给老婆婆:“婆婆,家里的姐姐们都说想尝尝豆糕,让我多买些。”故意的让人觉得她是哪家最低等的小丫鬟,被大丫鬟支使了出来买零嘴的。 这豆糕摊一日也不过卖百十钱上下,池桃递过去的足有一百钱,老婆婆喜出望外:“好,好,老婆子这就给你包起来!” 池桃抱了一包热乎乎的豆糕,回了客栈。 池杏正提心吊胆,见池桃平平安安地回来才松了口气:“听说外头可是有拍花子的,真怕你丢了!” 池桃笑道:“不但人没丢,我还赚了钱回来。”说着把怀里的钱拿出来数了数,一共是十来粒碎银子,还有四串也是一百钱的铜子儿。 池杏瞪大了眼睛:“这,这哪来的?” 池桃并不想说实话,故意严肃了脸:“姐,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这是外公教我的,外公对我说过,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是怎么赚钱的。否则,不但法术失灵,我也会遭到报应。”她沉吟了一下,“我会七窍流血而死!” 她不是信不过池杏,只是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万一被查问到,池杏胆小心虚,露了行迹反而不好。 池杏果然吓白了脸:“好好好,我不问,不问。桃儿你千万别告诉人!” 二人已经连日奔波,都已是疲累万分。晌午吃了些池桃带回来的豆糕,足足地睡了一下午。 歇息够了,又擦洗了一番,换上稍干净些的衣裳。池桃捡了一粒碎银子给池杏:“姐,你去成衣铺,给我买一身男子穿的衣裳,还有你自己也买身厚衣裳吧!”她沉吟了下:“还有去书画铺子,买些赭黄、殷红的颜料并些胶泥来…….” 刚刚袭击抢钱虽然没被人看见,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且她在集市上露过脸…….小心驶得万年船! 池杏如今已是万分信服,隐隐有些以自己的妹妹为主心骨——桃儿可是被仙人外公点化的人!便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抱了个包袱回来。 姐妹俩高高兴兴地拿了衣裳出来,池桃见给自己买的是一身青衣棉袍,并一双棉靴和一顶耷拉耳棉帽子,池杏自己却只有一件棉坎肩和一双棉鞋。心里便明白池杏是给自己置办齐了,却没剩下多少银子给自己买,暗暗叹了口气,决心以后对池杏更要十二万分的好。 池杏便要换上衣裳,池桃忙止住了她:“先别忙,咱们换间客栈住。” 池杏不解,池桃解释道:“若咱俩突然换了一身装扮,我又是换了男装,难免掌柜的觉得奇怪。万一池家和王家找到这里,就不好了。不如我们离店以后再换。”不但防着家里,还防着县丞家。 池杏恍然大悟,连忙把不多的行李收拾了,在账房会了钞,出了客栈。 此时已经傍晚,天气冷,黑的早,街上昏昏暗暗的一片。 二人走到僻静处,看四下无人,池桃这才解开包袱,飞快地给自己换上男装,又打开颜料盒子,用指甲挑了些颜色,混着胶泥在手背上匀了,抹在自己脸上,又把眼皮拉下来一点,用胶固定住。 不过三下五除二的功夫,池桃就变做了少年打扮。池桃本来就生的高挑,冬天厚重的棉袍遮掩了原本略显瘦弱的身形,苍白的肤色也因为颜料的缘故,显得既黑且红,眼眉低垂,活脱一个做惯了农活儿、地里刨食的庄稼孩子。 池杏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还是池桃把棉坎肩拿出来,催着换了。二人这才转出巷子,重新找了间规模大些的客栈。 这间的掌柜是个五十来岁胖乎乎的老头,边给二人登记边笑眯眯问道:“两位这是去哪儿啊?” 池杏心中一紧,就听池桃吸着鼻涕道:“俺俩奔亲戚去!”不但说话带着点豫州口音,还含含糊糊地拖着尾音,和以前池杏常见着的不善言辞的村里人一摸一样。 掌柜的把钥匙递给池桃:“小两口出门可要小心啊,今儿镇上才出了事儿。谁想得到,光天化日的,县丞家的公子被人敲晕在大街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没人教训他才是世风日下吧! 不过,看这客栈规模这样大,想来也是有官府背景撑腰的,向着县丞家说话不以为怪。 池桃接过钥匙,大摇大摆地领着池杏去找自己的房间。 晚间结结实实洗了个热水澡,又好好睡了一觉。次日醒来已经是天色晶莹,日光灿烂。 第十六章 上城 池桃神清气爽地带着池杏下楼结完账,自己便走到客栈外。此地聚集着一群等着拉活儿的车夫,她饶有兴致地转了一圈,选了一架看起来有些丑但结实的马车,问车夫:“送俺们到郡城多钱?” 车夫是个四十出头的粗壮汉子,咧嘴笑了:“好眼光!俺这马车自己打的,比别个都结实!郡城路途远,得走两天,收你一吊钱!” 池桃回客栈把池杏叫上上了车。 出了镇子,池桃便和池杏嘀咕了一会儿,突然叫道:“你这婆娘,咋不早告给我?差点走错了!”掀起车帘子陪着笑道:“大哥,对不住,俺们是去奔我婆娘舅舅,原是在郡城,前几日写了信说搬到了府城,婆娘忘了告我!” 车夫正专心赶车,唬了一跳:“恁不早说?亏了没走出多远!”说着在岔路口调了方向,一路向府城而去。 池桃怕在马车里说多了话,让车夫窥破身份,故意假装夫妻生了气,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嗯”“啊”,二人一副置气的模样,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车夫倒觉得闷,忍不住开口:“小两口有啥别扭好闹?看你们年纪轻,刚成亲没一两年吧!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合哩!” 池桃气呼呼地爬到外头和车夫坐到一起:“别搭理那不懂事的婆娘!净耽误事!”便和车夫攀谈起来。 府城其实和郡城距离不远,车夫又是极有经验的,一路日出即走,日落即寻到相熟的打尖住店的地儿,三日后平平安安到了府城。 午后,到得豫州城门口,车夫勒住马打了个忽哨:“到嘞!” 本来到了镇上就已经觉得繁华,可与豫州城一比又是天上地下。池杏十五岁从未出过村子,如今到了府城,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男人女人在街上走,且不仅有穿红着绿、插金带银的太太小姐带着丫鬟婆子招摇过市,更有些涂脂敷粉的年轻男子,帽子上还插着朵花,路过身边时便是一阵喷香的香气。 池桃见池杏的嘴巴张的能塞下鸭蛋,不由好笑:“姐!你的眼睛都快钉在人身上了!” 池杏这才猛然警醒,把脖子扭了回来:“啊?丢脸不?” “不丢脸。不过你再看下去,万一人家瞧上你,我可就把丢媳妇了!” 池杏红了脸,佯装去拧池桃:“坏妮子,小小年纪说啥呢?” 池桃轻巧地一扭身躲过,嘘声道:“我现在可是你相公!别说漏了!”又叮嘱道:“府城人多,不定有多少黑心肠的,瞧着别人好欺负就想揩油。若咱们露了行踪是两个弱女子,有数不清的麻烦事!姐记住了,对外呢,我就叫池陶,陶碗的陶,你得管我叫相公!” 池杏知道池桃不是说笑,若被坏人盯上不是玩的,忙应了。便收敛形容,安安稳稳地低头只跟着池桃。 池桃却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到了一条繁华的大街上,见有一间足有四层楼高的客栈,黑漆招牌上烫金的“悦来驿”三个大字,便点了点头:“就住这儿!” 池杏吃了一惊:“这儿?……这儿得多少钱啊!” 池桃摆摆手:“现在我是你相公,就是当家人,听我的就是了!”大摇大摆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若实在条件艰苦,什么苦池桃都能忍受,可若是情况允许,那是越奢侈越好的,她喜欢这些生活上的享受。 再说,落在有心人眼里,她两个也不过是年纪极小的一对小夫妻,那就是肥羊的代名词,大客栈多少安全些。 不过,上房是不能开的…….身上还剩从那个倒霉的县丞儿子身上抢来的七两银子,池桃估摸了下,先拿一二两在中等间住几天,在这几天出去找个差事做,再拿剩下的几两赁间房,暂时在府城住一段时间攒攒经验,再说其他。 连着两日,池桃把池杏留在客栈,自己在外面东转转西转转。 府城到底繁华,酒楼林立,客人络绎不绝。池桃凭着自己说话伶俐、动作敏捷,不费吹灰之力便找了个酒楼传菜跑腿的活计——虽说辛苦,钱也少,可她看上去也就最多十四五岁,哪能找到什么正经的活儿。可她要想立足而不被人生疑,首要就是要有个说得出去的差事。 酒楼掌柜姓汪,生的一张和气脸,两只眯缝眼,见谁都是笑眯眯地问好。问清了池桃是投亲不成,想留在府城寻个活路,尚未找到住处,便大手一挥:“搬来后院就是!” 池桃连忙道谢:“谢掌柜的关爱。可我家里还有刚成亲的娘子,面皮最薄,平日里不肯见人,还得是出去赁个院子。”愁着脸:“宁肯多花点钱,总好过日日里落埋怨!” 汪掌柜哈哈大笑:“好说,好说。你这厮年纪轻轻,倒想得明白。既这么着,我让人带你去找赵牙子,让他给你寻处近便合适的。这几日客人不多,等你把家里安顿好了便来上工吧!” 第十七章 贵客 池桃千恩万谢地走了,寻得赵牙子找房不提。 这日回到客栈,见门口守了几个身着黑衣、腰扎红带的彪形大汉,把大门挡的严严实实,池桃不由多看了两眼。 小二连忙迎上来,点头哈腰地对黑衣汉子道:“住店的,前几日就来了的。” 黑衣人这才点点头,让开了身子。 小二把池桃带进去,松了口气:“陶郎君,对不住。今儿来了大户,包了咱们三层四层,这是护卫呢。”说着将池桃引到楼梯口,陪着笑脸道:“二位无事莫往上去,有守卫在楼道拐角值守呢,若被抓到,说不清的!” 池桃答应着上了楼,还没敲门,池杏就开了门:“你可回来了!” 池桃笑道:“为夫不过出门半日,娘子便这般想念么?” 池杏笑着白了她一眼:“油嘴滑舌!你瞧见楼下了么?好大的阵仗!也不知是谁?” 池桃笑着摇头:“你若想知道,我晚上去看看就是了!” 池杏连忙阻止:“可别乱跑!说不准是公主,冲撞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池桃没说话。可到了晚间,姐妹俩吃过晚饭洗了澡,池杏早早就睡熟了,池桃便只穿着深色里衣,从窗子爬了出去——万幸的是,这具身体虽然没有经过系统训练,力量不足,可胜在纤细柔软,又足够灵活。 在账房瞄到,三楼是一等房,每间每晚就要一两银子,四楼更是特等,每间每晚五两。这客栈规模这样大,三楼四楼加起来至少有四十间,包下一晚就要一百多两。 而根据这段时间的了解,一两银子就是一个农户家庭一个月的开销。 所以就算上头住的不是公主,那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怎能不去看看热闹? 已近丑正,繁华之地喧嚣的夜已经沉寂下来,偶尔寒风吹来几声狗吠。 池桃慢慢从楼背后爬到了屋顶。 她耐心地用力揭下一片瓦片,睁大了眼睛望进去。 可过了半晌,眼前依然是一阵漆黑。 她的夜视力向来极好,怎么会…… 忽地脑子里掠过一个词,承尘……. 她懊恼地拍拍头,怎么把这茬儿忘了。这可是高档的客栈,不是村子里的农户人家,都会在屋顶下装上承尘,一来保暖,二来也为了安全。大户人家更会在承尘上描金雕花,也是财富和实力的彰显。 看来只能潜入楼道里了。 池桃摸到边缘,倒卷着身子一扇窗一扇窗地摸过去,摸到一扇松动的,轻轻一推,身子一荡便掠了进去。 悄无声息地落地的一瞬间,她已经看清了屋内的一切。 屋内无人,这应该原来也是一间客房,而且是上房,陈设之物比她们的房间精致不少。但此时堆了许多迎枕、香炉、脚炉、屏风等物,甚至还有便携的风炉,像是夫人小姐出远门所用器物。 难道真是公主? 池桃心里嘀咕着,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看清楼道内并无人看守,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不用说,正主肯定是住在最大最好的那一间。 池桃像一条蛇,无声无息地滑到天字一号房门口。 还没等她掏出已经准备好撬门的家伙——今天在集市上买的一把小巧匕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喊。 池桃一愣。 怎么回事,看架势,这是位天之娇女才对啊? 又是一声。 池桃一急,伸手推了一下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开了。 里面是个极大的套间,外头这间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通向内间的门虚掩着,里头传来说话声。 “嘿嘿……任你再厉害,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池桃悄悄贴到内间门外,从门缝朝里看去。 屋内红烛高照,垂着华丽帐幔的精工拔步床上,一名身着鹅黄的少女双手被绑在身后,嘴里堵着布条,满眼惊恐地望着床前站的一名男子。 从背后看,男子是个瘦高个,穿着青色绸缎长袍,似有二十多岁,嘿嘿阴笑道:“任你金枝玉叶,还不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若你乖乖听话,我就留你一条性命。如若不然,只能送你去那阴曹地府,找你那些丫鬟去了!”说着就扑了上去。 池桃的头“轰”地一声,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浪潮一样翻涌而来,几乎在瞬间将她吞没。 一模一样的场景…….义父最喜奢华,在杭州的居所是紧邻西湖的一幢颇大的中式建筑。她还记得,自己的房间在三层,若是春天,每每推开窗子便是扑面而来氤氲不散的湖水味道…… 她也记得,义父的卧室里也陈设的是一张这样精巧的拔步床…… 第十八章 不堪 因着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比兄弟们快些,又是九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儿”,义父便格外对她不同,总是哈哈大笑着说“穷养儿,富养女”……她从来都是喊他“爸爸”,在她心里,义父是一座山,是她心里孺慕的偶像。 可那天,她的十五岁生日,义父送了她一套专门从巴黎手工定制的白纱礼服,头上还戴了一顶镶嵌着钻石和祖母绿的小皇冠,将她打扮得如同真正的公主般精致华贵。在兄弟们或艳羡、或祝福、或爱慕的目光中,她低下骄矜的下巴,闭着眼睛许了愿:“希望父亲总能如愿以偿,希望我能永远这样快乐……” 也许她的愿望,神灵只听到了前一半。 宴会散去,她还没换下盛装,便被佣人请到了义父的房间。 义父的房间在最上层,将近百平的一间屋子,铺着猩红色花纹繁复的波斯羊毛地毯。又被台阶分成两半,一半摆了意大利运来的真皮沙发和硕大的雕花书架,另外一半垂着层层红色的真丝帐幔,她知道那背后是一张红木大床。 屋内无人,义父鲜少让他们进来这间屋,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沙发前。 义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tao,我的小公主,在想什么?” 她遽然转身,义父已经紧紧贴在了她的背后,牢牢控制了她。 “真好,年轻的身体…….每日都在练习功课吧?”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话语靠本能反应不经思索地说出来:“是,不敢落下功课…….” 义父呵呵地笑了:“真好,真紧致啊…….” 之后的事情,她已经模糊了。唯一记得的,便是那张拔步床,原来躺在上面,眼睛可以看得清那边边缘缘上雕刻的八仙过海图样。 天空云翻霞卷,仙人衣袂翩飞,真是栩栩如生啊。天上仙人的生活,想必是无忧无虑的吧。 她木然地想着。 ……. 池桃回过神来的时候,青衣男子已经倒在她的脚下,自己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只细长的花瓠。 床上的少女惊恐地看着她。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你不要叫喊,我把你的绳子解开。若听得懂便点点头。” 少女慌忙用力点头,池桃便将她手上的绳子去了,又把嘴里塞的布带拿出来:“你现在想怎么办?” 她只是个过客,救得了少女一时,却救不了一世,终归这少女要回到她本来的生活轨迹的。 那少女却一把拉住池桃的袖子:“快带我走,他们会杀了我的!” 池桃皱起眉头:“我只是个平头百姓,看你们一行人来头不小,若我把你带走,早晚也会被抓到!” 少女大力摇头:“不会的,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我。我是华音郡主,有人冒充了我的身份还要害死我。你救了我,我父王会给你许多钱,还让你做官!” 话还没说完,外间门一响,有女子低声叫道:“乔公子,小姐找你呢!” 池桃一惊,一瞬间便吹熄了蜡烛:“滚!别打搅我!” 少女惊讶地捂住了嘴巴,这声音,不就是那乔玉郎么? 外头的丫鬟不敢进来,踌躇了一下,只得跺脚去了。 池桃连忙扯了一条帐幔下来,撕成几条接成绳子,一头系在床脚,一头丢到窗外。 走廊里已经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少女惊恐地道:“快,快,她来了!”说着便想顺着绳子滑下去。 池桃一把把她拉到床下,“嘘”了一声:“别出声!”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女子娇声咒骂着:“乔玉郎!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本分……”话没说完,已经看见瘫倒在地的乔玉郎,便尖叫起来,推搡着自己的丫鬟:“你你你去看看他怎么了!” 丫鬟也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凑上来试了试呼吸,松了口气:“活着的!” 女子这才放下心,可一转眼又提到了喉咙口——窗子开着,还有根绳子……. 人跑了! 这才是天大的事! “快!快!快叫人去找!全都去!” 丫鬟慌慌张张地跟着女子跑出去喊人手。不多时,楼道里乱哄哄地一片,转瞬又安静下来。 池桃这才把少女从床下拉出来。 少女紧握着拳头,愤恨地踢了地上昏迷不醒的乔玉郎一脚,不慎踢到了乔玉郎腰间的一块镶金边双鱼青玉佩,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一声“当”。 池桃警示地看了少女一眼,走到门边,小心地探了探道里的动静,见确实是空无一人,原来在转角处值守的一并都不见了,便拉着少女飞快地回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池杏早已睡熟,听见敲门声,摸了摸身边妹妹不在,赶紧爬起来开了门。正要嗔怪,却见妹妹一把将自己推进屋子,从背后又拉了个女子出来。 池杏惊讶地捂住嘴,池桃丢了个安抚的眼神:“别怕,刚有人欺负她,我救了回来……” 第十九章 郡主 黄衣少女鼻头还红红的,却很有气势:“我定会重重赏赐你们的。” 池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先别说赏赐不赏赐了,能逃出去再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女低下头:“我父亲是齐王,封地在云南,我自小在云南长大。今年太后祖母下诏传我回京,走到徽州附近时,因着我贪玩让人走了山路,送亲的队伍被山匪劫了…….我被乳娘塞在车辕下面,乳娘又引开了山匪,这才逃过一劫……我走了十几里山路才找到人家,是个富商的庄子,那富商刚好也在。我让他带着太后娘娘给我的诏书去见县令,好派人送我上京。结果,他看他女儿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竟然让他女儿假扮成我上京!”忍不住咬牙切齿:“若不是他女儿出身粗鄙,什么规矩不懂,还要靠我处处指点,怕是早就要了我的性命灭口!” 池杏听得目瞪口呆。 池桃叹了口气,心里都有些佩服这个富商了。那种情况下,迅速决断,将自己的女儿冒险行此李代桃僵之计,若是成了,女儿便从普普通通的商户女一跃成了贵不可言的郡主…… 云南与京城相距甚远,王爷更是无诏不可进京,父女再相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看这郡主也就十三四岁,正是脱去孩气成长为妙龄少女的转换期,加上那富商之女外貌有些形似,过几年就算齐王见到了假冒的女儿,也可能会以为是年龄渐大样貌有变的缘故。这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现在你身上还有什么信物能证明你是郡主吗?” 少女摇摇头。 “……”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少女心里权衡了下从豫州到云南,和从豫州到京城的距离…..“我要进京!我要见皇上!让他下旨让我父王进京一认便是!” 池桃泼冷水:“你见了皇上说不定还被定个冒认之罪。再说我和我娘子两个都是平头百姓,既没钱也没时间,可不能送你到京城!” 少女显然惊呆了,气呼呼地:“你,你竟敢拒绝我!” 池桃板着脸不说话。 池杏如同听天方夜谭般,这时才回过神来,不忍心地拉拉池桃的袖子,目露恳求之色。 池桃不为所动,抱着双臂看着少女。 对峙了一会儿,少女的气势才如同被戳了针的气球一样泄了气,瘪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池桃:“求你了……到时候肯定会有办法的……” 池桃见少女已经从霸气凌人的郡主趋近了正常人,暗暗点了点头。 这落难的郡主就是潜在的机遇,池桃灵魂里的投机分子怎能不蠢蠢欲动?只是毕竟是天之娇女,若是一路都把她和姐姐当成下人使唤,她可不愿意受这样的气。 池桃见已经做足了戏,才勉为其难道:“那我只能想想办法。只是我们是夫妻俩,进进出出别人都认得的。对外怎么说你的身份?我们怎么称呼你?” 少女想了想,眼睛一亮:“就说我是你妹妹呗!在云南时,父王叫我阿楚,你们也叫我阿楚吧!” 池桃也是这么想的:“好。那你记住了,我是你哥哥,姓池名陶,这是你嫂嫂杏娘,你呢叫池楚。我父母不在了,你跟着我过活。”看看更漏已经快漏尽了:“大家眠一眠吧。估摸着外头搜的正紧,现在也出不去,不如先睡足了攒攒精神。” 阿楚点点头,见只有一张床,理所当然道:“杏娘可以和我睡一起,你睡地上吧。” 池杏虽然身为农家女,对这个官家的“郡主”有些天生的畏惧,却心疼妹妹,一口反驳道:“不行!地上凉,桃儿受不了!” 池桃忙拦住姐姐的话:“无妨。本该如此,我把被子铺在地上一半便行了。”又严肃了脸:“阿楚你还不习惯,我不怪你。可若见了人,你还对我们如同下人一般,那早晚露馅连累了我俩,不如你自己上京城。” 阿楚吐吐舌头:“知道了啦!”又笑眯眯地拖长了声音:“哥哥,嫂嫂!” 池杏和阿楚去床上睡了,池桃的精神却仍紧绷着。 她掩到窗边,悄悄揭开一条缝。 就着已经西斜的月光,看清了街上影影绰绰的几个仍是今日白天在门口见过的护卫。 轻轻关上窗子,池桃躺在了地铺上。 阿楚的话她基本是相信的。今天拉起阿楚的手时,便发觉她的手格外柔滑,便知这定然是个从没做过任何活计,日日精心保养着的少女。再看那后面进来的女子,见阿楚失踪以后的惊慌失措,便已经十分确认阿楚的身份不同一般。 若能将阿楚平安送到京城找回身份,那么自己多多少少也算有了官家的靠山,以后做生意便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 第二十章 本身 而且,今日见阿楚遭到强迫时,自己也终于找回了记忆……. 她原本,也叫池桃,只不过“池”这个姓,却是因为,自己是被义父从乡下池塘边捡到,所以随手给自己安了这个姓……名呢,是因为自己是义父的第三个孩子,义父以“龙”为自己的代号,所以给这些孩子,按着龙生九子的顺序,就赑屃、螭吻、饕餮、蒲牢、狴犴、蚣蝮、睚眦、狻猊、椒图这样叫了下来。自己长大后,对外便用了谐音,化名池桃。 传说中贪婪而残暴的饕餮,才是自己的本名! 黑暗中,她泠泠苦笑。 贪婪么……那些刑警一定认为自己是贪婪的,十五岁伊始,便被义父所遣,神出鬼没在博物馆、画廊、拍卖会、顶级富豪的晚宴,偷走了成千上百件的宝贝。最多的是容易变现的珠宝,从她手里流过的钻石、红宝、翡翠不知凡几。“生前”的最后一件战绩,则是通过社交网络打造了一个星级大厨的形象,开有一家神秘的私房菜馆,结交了一位江湖诨号“张姨太”的女人,由她推荐,通过层层筛选方才考核进了某位元勋之后的家中——这位红二代是出了名的爱美人,更爱美食——潜伏半年之久,才得手的顾恺之真迹,用价值连城来形容已经算是低估。 残暴么……自己手上没沾过人命,可为了掩护自己,兄弟们打死打残的保安、警察又有多少? 她翻了个身。 义父,呵呵。 因为给了自己一条命,便肆意地利用践踏这条命。 池桃紧紧地闭上了眼,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起所谓的“义父”。 回忆却如同潮汐,一旦来临,便没那么容易退去。 义父强暴自己那天,正是自己的十五岁生日…… 那天是个分水岭。在那以前,池桃是个苦心学习各种技艺,一心要博得义父欢心的天真女孩。那天以后,一向嘴角含笑的池桃,没任务时便常常冷着一张脸,对什么都不再有兴趣。 义父说,她赚够五十亿,便可赎回自由身。 她以为自己可以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丰厚收获,来交换自由。便如同不知疲倦的蜜蜂,奔波在世界各地,为义父拿到一件又一件稀世珍宝…… 最终得到的,是从十三层的坠落。 地板极硬,垫了被子还是生生硌人,池桃又翻了个身。 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古代,为什么会附身在这个也叫池桃的小姑娘身上,池桃不知道。但她却清楚地知道一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束缚她的自由。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池桃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每一口空气! 因着快到黎明才睡下,池杏和阿楚都睡得极沉。池桃见已到了卯正,便叫起了两人。 阿楚感觉自己刚刚睡熟,头还晕乎着:“干嘛啊……” 池桃低声道:“这会儿搜查你的人都还没回来,咱们得趁这个空档赶紧走。等会他们一无所获,可能就要搜查客栈里面了。” 阿楚马上吓得一激灵,不用催便跳下床。 池桃把自己从青山村带出来的衣服递给她:“你那身不能穿了,你穿这个,等会我还要给你化装。” 阿楚见那衣裳灰突突的,有些不情愿。但马上就想到被捉回去的下场,头点的和小鸡啄米似的:“还是哥哥想的周全。” 池杏已经快手快脚地收拾好了东西,又帮阿楚穿好了衣裳。池桃便照着老法子,将赭黄、殷红的颜料用点水化开,混着胶泥拍在了阿楚脸上。 再梳两根辫子,一个白白净净、杏眼桃腮的小美人就活脱脱成了个乡下丫头。 “那些侍卫,都见过你么?” 阿楚翻了个白眼:“冒牌货有什么侍卫?不过是她爹招的镖局罢了!她怎么敢让我出去见人,都是把我藏在车里的!” 池桃放了心,又叮嘱道:“等会若是有人问话,你只做害羞躲在我身后便好,千万不可开口说话。” 阿楚心里有些担心那颜料对皮肤不好,正觉得脸颊上都在痒痒,听到池桃的话,竭力克制住自己不停抬手抚脸的冲动:“放心,我知道分寸。” 池桃又在窗边张了张,回身对池杏道:“我先带阿楚出去,再回来和你碰头。” 二人下了楼,门口仍有守卫,账房的掌柜尚未起身,只一个小二把头支在柜台上打瞌睡,听见有人下楼,一个机灵醒了过来:“哟,陶郎君,这早便出门么?” 池桃含笑道:“出去吃些东西,你店里早饭忒贵了!” 小二是训练好的,对客人一视同仁,并不因为有钱没钱便轻贱客人,也笑得亲切:“您慢走!” 池桃正要出门,便被守卫拦住,叫了小二来:“这两人是你店里客人么?” 第二十一章 安家 小二本该在大堂值夜,可平常也能抽空打盹,可昨夜被这些守卫搅得愣是一夜没睡,心中正没好气,又睡眼惺忪着,见一个乡下妇女跟在池桃身后,便认作是前几日进店见过一面的池杏:“是!公婆俩,早便住进来了!” 守卫无法,只得放了。 池桃带着阿楚出了客栈,先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僻静巷子,摸出钥匙开了一扇门:“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别人敲门不要应,只做家里没人就是。” 阿楚见这院子又小又破,皱眉道:“这是哪儿啊?” “我赁的院子,本来今日也要搬过来了。你乖乖听话,且莫出声,我得回去带杏娘出来。” 池桃在摊子上买了包子吃了,还打包了两个,提着回了悦来驿。 此时已经晨光大亮,客栈里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起来,守门的护卫一脸懊恼,只顾得上出的人,进的人却是无暇顾及了。 池桃大摇大摆地回了二楼屋子,池杏正焦急着:“你把她送到哪了?” 池桃把包子递给池杏:“快吃吧,还热乎着!”自己倒了杯水喝了:“放心吧,我昨日就赁好了房子,想着今日搬过去。正好把她送过去了,咱们等会也就过去,只要关起门来过日子,料这些冒牌货不敢大张旗鼓地进到人家搜查。” 池杏这才放心,又想到还要上京城,又有些忧愁:“还要送她上京……” 池桃笑道:“我本来也是打算在此地攒点银子,到京城去谋个生路。府城虽好,可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什么都正规些,适合咱们生存。” 池杏懵懵懂懂:“你如今说话我都听不明白……算了,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反正姐都跟着你。” 二人背着包袱下了楼,与账房会了账,顺利脱身出了酒楼。 到了小院门口,池桃敲敲门:“阿楚,开门!” 阿楚像个兔子一样蹦了出来:“你们可来了!这里脏死了!” 池杏却一脸惊喜:“这,这往后就是咱们家了?” 池桃进屋把包袱放下:“我付了两个月租金…..咱们先住在这看看形势,我也要去酒楼干活赚点钱,好做上京的路费。” 池杏环顾着屋子,见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落,虽然小些,可院子中竟然还有口水井,房子就只是简单的三间,和在老家时的正房差不多,一间堂屋两间卧房,又院子里有个单独的灶屋,不断地赞叹:“真好!真好!” 阿楚翻了个白眼,在唯一比较干净的凳子上坐下:“哪里好了?破破烂烂的。” 池杏东屋西屋地看了看家具,堂屋里就一张饭桌和四张凳子,东屋里头是一张大床和一个衣架、一个衣箱,西屋里就一张床和一个箱子。虽然都又脏又旧,可好在都还完整,笑眯眯道:“都是好的,我擦擦干净就好了。”说着就去打水收拾起来。 池桃道:“我昨日买了些棉花布料,托人做了被褥,等会咱们收拾干净了取了就是。还有要去买些生火做饭的家伙。” 池杏是干惯了活儿的,这几日憋在客栈无事可做,这会儿如鱼得水,又是觉得在为自己真正的“家”做事,嘴角含笑,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收拾的干干净净。两人去取了被褥回来,又上街买了些碗盆、油盐酱醋等物,顺手又买了两斗米和一颗菘菜,池桃又坚持割了一块肥猪肉,手里的钱已经被花得干干净净,这才回家。 忙活一天,已近黄昏。阿楚躺在西屋的床上,哭丧着脸:“哥!嫂!我饿!”心里委屈极了,长这么大,从来就只有自己不想吃,堂堂华音郡主哪儿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儿。可自从遇到山匪以来,贴身的丫鬟、亲密的乳娘都被杀了,自己在山路挣扎了十几里,却又落入虎口,不但被冒名顶替,还差点被玷污……现在可算是逃出生天,可看陶家也穷的叮当响,哪有钱送自己上京……不由哇哇大哭起来。 池杏连忙哄着:“哭啥?我这就做饭去,一会儿就好!”又朝池桃使眼色:“你快来劝劝!” 池桃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别理她,一会就好了。” 池杏连忙生火煮了粥,把菘菜熬了半颗,端上桌来。阿楚见饭菜粗鄙,本不想吃,可禁不住肚子里咕咕直叫,勉强喝了一口,竟然觉得十分香甜,足足吃了两碗才罢。 次日晨起,池桃便要去酒楼上工。 阿楚还没起床,出门时便特意叮嘱池杏:“阿楚的身份是未出嫁的小姑子,藏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使得。你若出门时,也少和人攀谈,若有人问起,就按咱们之前说的,是举家投亲不着,只得落在这里就是了。” 池杏答应了,又满是担心:“你毕竟是……去酒楼做活儿行吗?” “有什么不行?只怕我能做的,别人还做不来!”池桃做了个鬼脸:“再说我们就在此地过渡一段时间,等那些人走了,咱们也得上京城。你就放心吧。” 池桃的这家酒楼名字甚为土气,“迎宾楼”,不过应是老字号,生意还不错。 此时尚未开门,池桃从后院进了,汪掌柜正在账房里琢磨着一天蔬菜肉的用量。 汪掌柜是天生的笑脸人:“哟,池小哥,家里都安顿好啦?” 池桃正正经经行了个礼:“多谢掌柜的帮衬。” 汪掌柜有一丝惊讶,忙扶起来:“好说,好说。”叫了个小二来:“邵成,这是新来的池小哥,你带着他熟悉熟悉。” 邵成也就十七八上下,眼睛里透着机灵:“好嘞!我先带你去换衣裳吧!” 到了后院一间角房,邵成从柜子里拿出一身石青交领短衫:“这是统一配的。裤子鞋不发,但是都要穿黑的。”打量了一眼池桃,“你今儿这身就行。” 池桃谢了,把短衫套在身上:“邵成哥,你叫我陶儿就行。咱们家有什么规矩,求你给我说说!” 邵成挠挠头:“嗨,正经一问,我还真不知道咋说,我想想啊。咱这有五个传菜的,刚走了一个,补了你来。他们仨是本地人,住外头家里,现在还没到。我呢是乡下来的,就住在店里,晚上顺便看店。咱们就看着客人落座了,问问要点啥,告诉后厨。做好了再上菜就是了!” “这会儿可有活计做?” “也没多少。巳时末才开门哩,我得把桌椅都摆好。还有就是把后厨收拾了。” “我和你一起,正好你教教我。” 因为住在店里,邵成通常都是独自做这些,有人作伴自是高兴:“成!” 酒楼不大,大堂里摆着十张方桌,另外二楼还有五个包间。池桃摆完桌椅,见账房后头的墙上挂着些水牌,写的是今日供应和价格,便立在地上,默默记了一会儿。 又把后厨整理好,厨师和其余三位跑堂、洗碗工便陆续到了。 邵成和大家都是厮混熟的,热心介绍了池桃。因着快到上工的时候,没说几句便都忙碌了起来。 今日天气好,一开门便有两个行商模样的人进了店。 邵成忙迎上去:“二位客官里面请!要吃点什么?” “你家有甚特色?” “嘿,咱家大师傅的黄焖羊肉可是一绝!又香又嫩!还有卤的驴肉,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那配着酒可是可口极了!您看来点?” 客人被逗笑了:“你这小哥,被你说的馋虫都上来了。行吧,各来一份,再给配个素菜,来壶茶水!” “主食来包子,馒头,还是米饭?”北方种小麦的多,稻子少,米饭比面食都要贵些。 “两碗米饭!” “好嘞!”邵成大声冲后厨报着菜名:“贵客点的黄焖羊肉,卤驴肉,炖菘菜各一份!上等好茶一壶!” 后厨里起了火,热火朝天地烹了起来。 邵成先给上了茶,见池桃立在一边,便冲她挤挤眼,小声道:“你看这两位,穿的是绸缎衣裳,又有些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赶路做生意的客商。手里有钱,又肯来酒楼吃饭不在路边凑合,是舍得花钱的主儿。这样的客人,就得给介绍咱们这儿最贵的饭菜!” 池桃答应着。快到午时,又有客人进来,跑堂的几个渐渐都忙活起来,池桃也有样学样,又兼着菜单过目一遍便已经烂熟在肚里,眼光又毒辣,给客人推荐的菜无不适合,倒比原先的小二还麻利些。 汪掌柜是老江湖了,要不是原先的那个小二家里有事辞工辞的急,也见了不少来应聘小二的,可不是木讷笨拙,就是油嘴滑舌,没有一个看着是踏实肯干的。这个叫池陶的,虽然是乡下刚进城的,可言语伶俐,眼神真诚,是个跑堂的好料。 此刻也在暗暗观察打量着池桃,不由得心里十分满意。 池桃虽说做的是下单、传菜的活计,可也在留神后厨。后厨里总共三个大师傅,还有两个打下手的才留头的小子。端出来的菜也无非是炖肉、炖菜,比原先家里吃的也就多了肉,香料也下的重些,可做法上似乎大同小异,都只用炖、焖、卤的法子。 第二十二章 豆干 池桃心里暗暗纳罕,原先只以为是家里穷,吃不起油。可酒楼饭店也是如此,难道在这个时代,炒菜还没有推广开么? 迎宾楼做午间和晚间的生意,到底是府城繁华,人们富足些,不断地有客进门。忙活一天下来,到戌正时分才下了门板。 汪掌柜算了账,今日和往日差不多,扣除人工和材料成本,盈余是二两六钱银子。 这酒楼东家在京城做官,祖籍倒是就在豫州本地,老东家又给了女儿做陪嫁。如今离的远了,也就每年汪掌柜送一年的红利进京时才见见东家报账,其余时间倒也逍遥。酒楼一年的出息也就七八百两,在东家眼里自然不是什么大数目。 汪掌柜哼着小曲锁了账本,到后厨里转了转,见大师傅们已经走了,几个洗碗的小工和跑堂的把后厨拾掇得差不多了,看了看还剩下些豆腐,想是大师傅们瞧不上不要的,便对几个跑堂的道:“这豆腐不禁放,你们几个分了带家去吧。” 几个人应了,每人分了小一斤,借了店里的碗端着。 池桃见锅边还有半碗卤驴肉的卤水,一个洗碗工正要倒掉,便问汪掌柜:“这卤水不要了么?” 汪掌柜看了一眼:“这东西多的是,你想要自己带回去就是了。” 太阳一落山,池杏听见外头有人走路的脚步便跑到门边从门缝里张望一会儿,嘴里嘀咕着:“桃儿怎么还不回来。” 阿楚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陶儿?你们夫妻俩称呼真怪。” 池杏说漏了嘴,掩饰道:“我们乡下长大的,不讲究这些!” 阿楚眼珠转了转,来了兴致:“那你们就是青梅竹马咯?” 池杏含糊道:“反正她一生下来,我就认识她!” 阿楚又有些忧愁:“呀,你们真好。其实我知道上京是因为太后祖母要给我说亲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池杏没答言,早已听到门板轻轻叩响,便飞一般地跑过去开了门。 池桃边锁门边问:“今日可有什么事?吃了什么?” 池杏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心疼道:“没事,家里平安着。这一天你可累着了吧?” 阿楚撇撇嘴:“有什么累的?他在酒楼干活儿,肯定吃的好,我们在家除了菘菜还是菘菜!” 池桃往厨房转了一圈,见昨日买的肥猪肉还挂在灶边:“怎不吃些肉?” 池杏看了阿楚一眼:“阿楚嫌太肥了腻得慌。再说肉太贵了,以后可别买了。” 池桃“哦”了一声:“我炼些油,你以后做菜点些。” 池杏夺过菜刀:“你哪会做这些?你说怎么弄,我来就是了。” 池桃想想在这原始的厨房里,自己的确有点力不从心,便把家伙递给池杏:“先把肥肉切成薄片。” 自己便去抱了些柴,先把灶烧上。 池杏边切肉边抱怨:“这住着处处都要钱,连烧的柴禾都得买。” 池桃笑着摇头:“行了,就把肥肉片下锅,小火煎。” “啥叫煎?” 池桃挠挠头:“就,火小些,把肉片在里面翻就行。” 池杏这才听明白了,却不解其意,但想到妹妹说的总没错,便依言做了。 不多时,肉片滋滋滋地响着飘出香味,慢慢渗出了油脂。 “呀,这是?” “猪油呀。” 阿楚闻到香味,也跑到灶房看热闹:“哦哦哦!我见过我们王府厨下的婆子用这个炒菜!” 池桃黑线,原来这时代不是没有“炒”菜,只是成本太高,平民百姓还没有接受而已! 本来还想靠把这烹饪技法卖给酒楼,赚一笔钱的…… 猪油炼好盛起来,剩下些油渣,池桃便道:“明日买些面粉来做油渣饼子吧。”又拿过豆腐:“这是今儿酒楼里剩下的,咱们做了豆腐干吃。”便切成长条,又把带回来的卤水倒进锅里煮开了,把豆腐条放进去泡上。 次日起来,池桃先把豆腐条捞出来,小心地晾到院子里,才去酒楼上工。 几天下来,几乎日日都带些豆腐回来,便都晒了做豆腐干。 第一批豆干晒好,池桃装进盘子里,拿给池杏和阿楚尝。池杏赞不绝口:“真香!又有嚼劲!” 阿楚却兴趣缺缺:“不就是豆腐吗…..原先我们都用上好的宣威火腿炖了高汤煨的……”便捡了根小的,咬了一小口,却立刻眼睛一亮:“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做法!” 池桃抿着嘴笑,不过也有了些信心,连阿楚都没吃过,想来是新鲜物事。 再去上工时,池桃就包了一包豆干。 池桃向来来的比别人早些,帮着邵成搞搞卫生。这日又早了几分,等了一会儿汪掌柜才到。 池桃便把豆干拿出来:“我婆娘做的,您尝尝!” 汪掌柜见是灰不溜秋的不起眼的几根小东西,想着是乡下特产,拈起一根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了嚼。 却立刻睁大了眼睛,又拿了一根:“这是怎么做的?” 池桃笑道:“是不是味道有些熟悉?” “可不是咱们店里招牌卤驴肉的味儿!可这又不是肉……” 池桃笑道:“正是用了驴肉的卤水。我想着,驴肉贵价,不是人人吃的起。我这豆干却是大豆所制,物美价廉,且又耐放。足可以批量制些,用做上菜前配着茶水吃的小点心,却能让客人不至于干等上菜。又只上一小碟,不但吃不饱,还能勾起馋虫,多点些菜!” 汪掌柜已经连吃了几个,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就是用来下酒也使得!”他看了笑得狡黠的池桃一眼,恍然大悟:“你这滑头,定是想让你婆娘做来卖给咱们酒楼吧!” 池桃连忙行礼:“谢掌柜的给我指条生路!”又苦着脸:“您不知道,我婆娘本就比我大,在家里厉害的很。我在酒楼赚这点钱还不够租房的,眼看手里就没钱了,家里却还有个妹妹吃闲饭……” 汪掌柜捻捻胡子,回味了一下豆干的味道,又在心里权衡了价格:“我也不与你虚头巴脑。卤水是咱们酒楼的,你只管用,这豆干我给你算十五文一斤,明日先拿十斤来看看情况。”酒楼常用的餐前小食是五香花生米,市场价二十文一斤。 池桃在心里算了算,豆腐便宜,才三文钱一斤,一斤豆干可以净赚十二文。便笑嘻嘻地应了,又为难道:“做这个耗时间,家里没做那么多。要十斤得五日后!” 日间池桃便抽空回了一次家,嘱咐池杏去买豆腐来,照着原样做了卤豆干。 等到五日后,迎宾楼便正式推出了新鲜小食,且在餐前免费赠送一小碟。 第一桌客人是城南书院的两名学生,穿着简单,头戴方巾,却能看出用料质地价值不菲。 这二人是常客,从书院溜出来打牙祭的。池桃给点完单后,先上了茶水和豆干,便站在稍远处,暗暗留意着豆干的市场反应。 一小碟也就十来根,二人随手拈着尝了尝,只觉得咸香满口,与略带苦香的茶水十分相配,没聊多久便吃光了,可肚子里反而更加饿的咕咕叫起来。 一个姓常的书生便大手一挥:“小二!再来一碟!” 池桃笑吟吟地上前:“这碟是送的,客人要再买我们自然乐意。只是饭菜马上上了,若小食吃太多,怕是减了用正餐的胃口。不若咱们给您打包一份,带回去权做茶点用如何?” 常书生一想也是:“给我包上一斤,这个……” “五香豆干!” “能放几天?” “十日左右。” 常书生欢喜道:“书院饭菜寡淡,从家带的吃食又不禁搁,若是买些这个,倒可解馋。” 池桃笑眯眯道:“正是呢。咱们这还在研发新鲜口味,下回您再来,就又可以尝鲜了!” 常书生失笑:“研……发?你这小二说话倒奇怪。” 另外一个书生不甘落后,忙道:“给我也来一斤包上!” 池桃领命去了,路过账房时冲汪掌柜挤挤眼。汪掌柜无奈地摇头,却忍不住脸上带笑,迎宾楼开了许久,一直是靠黄焖羊肉的秘方,才在这府城有了一席之地,自己虽然平平淡淡地做了一辈子掌柜,可哪有不想再出些成绩的?这豆干虽小,可说不准就是那一招鲜呢! 一日营业下来,十斤豆干早已用光。 汪掌柜劈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豆干是十五文一斤从池陶处买的,刨除去每桌送的一小碟总共也就用了三斤不到,剩下的全按着三十文一斤的价格打包客人带走了,而且后头再想买的还都没有了。 靠豆干赚的钱只是蝇头小利,汪掌柜在意的,是传开以后来尝鲜的客流。 池桃干完活儿,故意地转到账房,见汪掌柜边记账,边忍不住又在摇头晃脑地唱着小曲儿,不由笑道:“掌柜的心情可好?” 汪掌柜小心翼翼地把笔挂在笔架上,拿起账本吹了吹:“好!好!你那豆干倒是受欢迎,明日再多来十斤!” 池桃想了想道:“豆干终究只是小道,若供应太多,就喧宾夺主了。不如咱们就固定每日十五斤的量,还是按桌赠送一碟子,若有要打包的,可着十五斤卖,卖完了就次日请早便是!” 汪掌柜有些讶异,说到底,酒楼卖得越多,陶家也可越多进项,可仔细想了想,不由承认这池陶说得有道理。分明是乡下小子,却有这样得见识和眼光,心里对这池陶又高看了几分:“行,就依你。” 第二十三章 再遇 今日豆干卖光了,池桃净赚一百二十文,若按着一日十五斤供应,那一个月就是五两四钱银子的进项。 她做跑堂一月的工钱,才一两银子! 一个小家庭,人口又少,一月能赚六两多,这个收入目前已经算是中等人家了。 池桃先去夜市买了些熟食,才回了家。 池杏日日按着嘱咐,都在买豆腐做豆干,今日才是第一天拿到酒楼卖,心里有些打鼓。看着满满当当晾了一院子的豆干,十分担心卖不掉全砸在自己手里。 见池桃回了家,忙一把拉住:“桃儿,那豆干,卖得咋样?” 池桃晃晃手里的酱牛肉:“看我拿的啥?要买的不好,能有钱买肉?” 池杏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眉开眼笑地接过酱牛肉。 阿楚蹦了出来:“天天在家,闷死了!啥时候能上京城啊?”她不能出门,日日与池杏厮混在一起,两人渐渐熟稔起来。阿楚虽然出身贵胄,是娇滴滴的郡主,可为人聪明机灵,审时度势,也明白如今的形势。池杏又是做惯了大姐的,处处纵容几分,二人真有了几分大嫂和小姑的样子,阿楚的口音也由一口漂亮的官话带了几分青山村的土气。 池桃自然听出来了,有几分想笑:“要想上京,咱们得先攒些路费!” 阿楚有些失望,嘟嘟囔囔地低下了头。 池杏有些不忍心:“要么我明日去那悦来驿打听打听,看看那假郡主走了没有。要是他们走了,阿楚就可以不用天天躲在屋子里。” 池桃无奈:“你越来越惯着她了!” 话虽如此,次日,还是池桃摸了个空儿,走到悦来驿。 她提了一包五香豆干,见着掌柜,笑嘻嘻地行了礼:“掌柜近日可好?” 客栈掌柜练就的过目不忘的本领,愣了一下便认出来:“陶小郎君!在哪发财呢?” 池桃把豆干放在柜台上:“我在迎宾楼找了个活计。刚到府城时多亏在您这里落脚,这不家里刚安顿下来,特意带些老家的特产给您尝尝,我们酒楼现也卖这个呢。” 掌柜哪看得上这包零嘴,只是觉得像池陶这样懂礼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便也有了几分亲切:“哪里话,还得多谢你惦记着!” 客栈客人不多,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池桃便慢慢把话题引到那日的“贵客”身上:“我们搬走那日,门口好些穿黑衣服的人,进来出去的都盘查的可严了!把我娘子吓得不行呢!” 掌柜的一拍大腿:“可不是!哎呀闹了几天,我这客人给赶走不少,都说受不了住个店跟坐牢似的!你看这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啊?那是啥人?我看官府也不管?” “啥人?说出来怕是吓着你。要不是他们走了我也不敢说,那可是郡主!从封地上京的!” 池桃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真是郡主?那可是金枝玉叶呀!”又笑道:“既然这么尊贵,耽误了您老的生意,赏赐也少不了!” 掌柜的“呸”了一声:“什么赏赐?房钱多一个子儿都没给!我就稀奇了,说是跑了个丫鬟,又不肯让官府帮着找,自己偷偷摸摸地找了好几天。小二送菜上去,还听见他们嘀嘀咕咕地说再不走路费都不够了。你说郡主做到这份上……啧啧……要不是亲眼见了,我还真不信有这样的皇亲国戚!”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个事,你可别往外说……郡主身边有个叫乔玉郎的,说是教郡主读书的夫子,可我这小二亲眼看见,好几回他从郡主的卧房出来……” 池桃有些目瞪口呆。 不过转念一想,这假郡主原先不过是个土财主家的女儿,纵使有钱,眼光也有限,扮演郡主定然十分吃力。那送阿楚上京认亲便又多了几分胜利把握——假的那位自己都会露出数不清的马脚。 打听清楚了,池桃便回了迎宾楼。 迎宾楼刚刚放下门板,还没几个客人来。池桃见汪掌柜正在满地里团团转,胡子都揪了几绺下来,不由稀奇,悄悄拉住邵成:“掌柜的咋了?” 邵成小声道:“东家来了信,说少爷要来咱这访学,到时候住在老宅。只是少爷口味十分挑剔,到时候让酒楼做些拿手菜日日送过去。你也知道咱这拿手菜也就焖羊肉、卤驴肉两样,搁不住送两天的,掌柜的正愁着呢。” “东家?咱们东家是谁?” 邵成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在京城做很大的官,多年都没回来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阳春三月。 池桃安安分分地在迎宾楼做工,日日带十五斤豆干卖给酒楼,扣除房租和吃喝穿用,家里也攒下了几两银子。 不过,更重要的是,酒楼里人来人往,是大量信息汇聚的场所。在不动声色间,她渐渐摸清了这个时代。 原来这个朝代号“梁”,国姓为贺,已经开国六十年。经历了隋末的混战,大梁的几代皇帝都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国家渐渐兴旺起来。现在是武康十二年,武康帝二十七岁即位,做王爷时便以军功闻名,较之祖辈更加好战,接连灭了几个边疆小国,一时间大梁国威大震。 按照她所学的历史,隋后应是大唐。 梁朝,她只知道南北朝时期有个不起眼的南梁,可皇帝姓萧。 看来,隋朝灭亡之后,时空有了不同的走向。 这样也好,她不必再有心理负担,担心自己扰乱时空,让后世发生变化。 天气渐暖,池杏早就给池桃做了一身春装,池桃神清气爽地来到迎宾楼上工。 今日对汪掌柜是个大日子。 少东家要来,蓬荜生辉啊! 于是提前三天,汪掌柜就赶着几个小二,楼上楼下洒扫干净,又专门购置了些文竹、香饼,把最大最好的那间雅间布置的馨香雅致,又想着少东家到底是读书人,又购置了书画挂上。 汪掌柜还本想歇业一天,专门接待少东家。池桃劝着:“咱家是酒楼,东家来本来就存着看看生意如何的念头,若是歇业,怕是不好交待吧?”这才劝住了。 客人陆陆续续地进门,汪掌柜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地东张西望。 池桃趁着给客人点完单的空儿,溜到汪掌柜身边:“您见过少东家不?” 汪掌柜心不在焉地伸着脖子往外望:“没见过。每年都是只见管家。”不由有些自怜自艾:“我这点小生意,还没在东家眼里。” 池桃扶额:“这么说,少东家完全可能微服私访啦?” “啥?” “就是进门吃饭,不让你知道是他!假扮成普通客人!” “啊?”汪掌柜傻了眼。 “这么着,要是他一来就亮明身份,那您特殊招待没说的。可要是他没亮明,您咋办?” “这……” 原来这个时代经商,这么容易的吗……大家都单纯得可爱…… 池桃腹诽着,忍不住出谋划策:“只要他没点明,就算您认出来了也得假装不知道,让咱们今儿都得打起精神来,务必把每桌都招待好了。这么着少东家觉着咱们平均服务水准都这么高,肯定满意!” 汪掌柜一拍手:“是哦!”急急忙忙地叫了大厨和几个跑堂,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回到账房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不过想到池桃说的,要让少东家一来就感受到与众不同的“精神面貌”,这才勉强安下心来,又挂上一贯的亲切微笑,热情招呼着客人:“哟,李爷,又来赏脸了!” 池桃忙活了一会儿,手头暂时无事,便自发站到门口迎宾。 迎进来几桌,池桃便瞧见一辆不起眼的黑漆马车在自家门口停了下来。 先跳下一个戴着帽子的青衣小厮,打了帘子,又下来两名年轻人。 这马车,看似是平平无奇的黑漆车厢,可那马…..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看就是上品。 两名年轻人穿着朴素简单,可池桃早已眼尖地看出来,那衣裳虽然没有按着时下的流行绣上繁复的绣花,可那质地厚密,配色高雅,可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 这种身家的人,怎么会没事专程坐车来他们这样的中等酒楼吃饭呢? 待看清二人和那小厮的脸,池桃勉强克制住了扶额的冲动。 真是山水有相逢,这不就是山里遇到过一同打退狼群的那几位吗! 池桃赶紧回头,给汪掌柜使了个眼色,便迎了上去:“二位客官里面请!要雅间还是散座儿?” 蓝衣人今日还是穿蓝,只是换了一身浅些的长袍。他扫视一眼,并未认出化了装的池桃,开口道:“雅间吧。” “好嘞!”池桃故意把声音说得大了些:“一号间,二位客官请上楼!” 汪掌柜已反应过来,看这两名公子风姿不凡,不是在府城里见过的,知道这定然就是“微服私访”的少东家,便也装作不识,强忍着没有上前奉承,只奉上一贯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池桃引着二人并小厮上了楼,打开早已特意布置好的雅间请二人进去坐了。 蓝衣公子见了挂的字画,便笑道:“竟如此雅致。”对池桃道:“有什么招牌菜,便拿上来吧。” 又看看白衣公子:“慕容,你可有什么想点的?” 慕容面色冷漠:“随便。” 随着问话,池桃的目光也转到了慕容的脸上,不由被吓了一跳。 这位叫慕容的,生的也太美了! 第二十四章 青眼 山中那夜人人惊慌匆忙,又是夜色晦暗不明,此刻她方才看清对方的面容。这慕容的容貌……真个是眉攒风云,目含秋水,一张脸庞如同聚集了大自然全部的灵力,神来之笔雕刻出来一般标致,找不到一丝缺憾,令人惊艳不已。 慕容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目光一凝,令池桃心里咯噔一下——他该不是认出自己了吧? 好在他旋即移开了目光,池桃暗暗松了口气。 旁边的这位蓝衣公子与白衣公子生得是完全相反的风格,眉目俊朗,嘴角含笑,令人望之便如沐春风,亲切随和许多。 二人如同一日一月,月华之美,日色之暖,相得益彰。 蓝衣公子见池桃看着慕容有一瞬间的失神,似是已经习惯了,在池桃眼前晃了晃手:“这位小哥,回神啦!快去点单吧!” 池桃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飞跑下楼。 刚到一楼,便被汪掌柜拉住:“可是…..?” 池桃点点头:“应该是。让拣招牌菜上!” “招牌菜……”汪掌柜念了几句,“冷碟上卤驴肉、小葱豆腐、老醋花生,热菜上黄焖羊肉、玉米菘菜、椒盐五花,再做个鱼头双拼!” 池桃忙去厨房报了单,又提了一壶热茶,两碟豆干放在托盘上,端着上了二楼。 敲开雅间门,池桃手脚麻利地把豆干放在两位面前,又倒了茶水:“二位公子,饭菜已经点好,还请稍后片刻。这是餐前茶点,最是开胃,不妨用一点。” 小厮连忙打开随身带的包袱,拿了个乌木盒子出来,打开奉上。 蓝衣公子从里头拿出两双鉴银的筷子,又递给慕容一双:“尝尝吧。”说着自夹了一条放进嘴里,眼睛一亮:“嗯,不错。这叫什么?” “回公子的话,这是五香豆干。是咱们迎宾楼独创的特色,府城里独此一份呢!” “好!还能有独创的菜色,虽是小食,也着实不错。” “小的替这豆干谢公子称赞!” 慕容瞟了池桃一眼,池桃却全身一凉——这人面容绝美,怎地看人的眼神如此冰冷?慕容却不再看他,向蓝衣公子道:“这小二倒是伶俐。” 蓝衣公子哈哈大笑:“难得你会赞人一句的,就语气冷冰冰出门也不知道改改,也不怕吓着人家。”对池桃温言道:“你快去催菜吧。” 池桃退出雅间,靠在墙上吸了口气,那冰冷的压迫感才逐渐褪去。 稳了稳心神,赶快到厨房,冷碟热菜便走了起来。 平心而论,迎宾楼的菜在府城做得还算是不错的,用料也足,所以多年来一直屹立不倒。 不过三刻钟,楼上便传话来,请掌柜上去。 汪掌柜深吸一口气,脸上一副悲壮的表情,心里却是打着鼓,推开了雅间的门。 没一会儿,汪掌柜眉开眼笑地送了两位出门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走得远了,汪掌柜还定在门口,保持着微笑的表情。 池桃从后面捅捅汪掌柜的腰:“人早就走远啦!您老要当望夫石啊?” 汪掌柜皮球般的身子圆滚滚的,却是个灵活的胖子,旋风般转过身来,一双胖手抓住池桃的肩膀摇晃:“少东家说咱们菜做的好,小食也好,伙计也机灵!”他捧住自己的圆脸:“天啦,竟然得到少东家的赞扬了!” 池桃单薄的身子差点散架,扶着墙咳了一会儿:“您激动啥…..刚我上去收拾,他们都没吃两口……” “呃?”汪掌柜石化了。 池桃继续泼冷水:“他们这样的贵公子,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哪会看得上咱们这样的菜色?” 汪掌柜有些灰心,旋即又振奋起来:“不管怎么说,少东家说了,每日送半斤新鲜豆干过去老宅,还指定了你去送。这就是肯定!”汪掌柜摸摸下巴:“对了,老宅比较远,在城东!” “哈?”轮到池桃石化了。 于是,领了新差事的池桃,便在第二天一大早,踏上了步行前往所谓“老宅”的路。 昨日汪掌柜已经告知池桃,原来东家姓史,祖籍也不在本地,只是爷爷辈曾在此做过官,娶了当地的姑娘,因而丢了些家产在豫州,后来将这酒楼给了出嫁的史姑娘做嫁妆。史姑娘嫁到谢家,来的这位谢公子,正史姑娘的长子,也是谢家长房嫡子,单名一个遥字。 为了不耽误酒楼上工,池桃提早一个时辰便出了门。 按着汪掌柜告诉的路线,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到了城东谢家老宅。 这座宅子规模不大,看着有些旧了,可门口的石狮子依然气派。 池桃摸了摸石狮子的头,便上前叩门。 一个老仆伸出头来:“找谁?” 池桃晃晃手里的油纸包:“迎宾楼的。昨日谢公子嘱咐,每日送些豆干来。” 老仆“哦”了一声,把门开的大了些:“进来吧。” 引着池桃进了宅子,穿过影壁,又走过夹道,跨过连廊,便是一座小小的院落。 院中种着一棵桃树,正是阳春三月的时候,梨花已经开得层层叠叠,重重地压弯了枝头。 微风一吹,有开得早的,便洒了洁白的花瓣下来。 宛如纷纷落雪的梨树下,立着一人,宛如谪仙。 依然是一袭白衣,依然是冰山般的面无表情,是那位慕容公子。 画面实在太美,池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屋里踢踢踏踏地走出衣冠不整的谢遥,腰带尚未系紧:“哎,来送豆干了?” 忙有小厮迎上来接过豆干,又丢了几个铜钱给他:“少爷赏你的!” 入乡随俗,别人把自己当主子打赏的钱,池桃自然不会拒绝。她利落地行了礼:“池陶谢过少爷!” 谢遥点点头,笑着对慕容的小厮道:“昨儿被你少爷折腾一晚上没睡,如今豆干来了,快沏壶好茶来给我醒醒神。” 谢遥的小厮苦着脸道:“公子,你这几日都没有好生吃东西。今儿又一起来就喝茶吃这什么豆干,该不会又不想吃早食了吧?”又不满地瞪了池桃一眼,小声嘟囔着:“都是你,来这么早….要不公子还兴许能用些正经早食!” 谢遥轻轻敲了一下小厮的头:“多嘴。” 那小厮却是眼睛一亮:“对了,昨儿汪掌柜说了,豆干就是你卖给酒楼的。既如此,你可还会做别的?若是能入了公子的眼,公子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遥踢他:“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池桃却心头一动,谢家在京城,谢遥又是来豫州游学的。既为游学,那总要回京。且谢家可是做官的,若在阿楚的事情能够请谢家出面,那总比她们几个投靠无门的强! 就算不为以后在京城立足着想,相处了这些日子,池杏已经与阿楚十分融洽,若是自己不能帮着阿楚找回身份,只怕池杏也会为她伤心。 池桃便笑吟吟道:“若是公子能给我个能干的厨娘帮我,我倒是可以弄些新鲜花样来给公子尝尝。” 众人一怔。 小厮心中暗喜,若不是出门前,夫人再三嘱咐了,若公子回去轻了一两,都要拿他是问,自己才不会推出你这泥腿小子。不过是把你当替罪羊罢了!回去便说,是这小子弄的什么豆干倒了公子的胃口,又不知天高地厚自荐,做的饭食也不合口味! 谢遥挑了挑眉:“你这么说,我倒有些好奇能做出什么了。”便吩咐小厮:“听雨,你带这位池小哥去厨房,给几个厨子他。” 听雨巴不得一声,对池桃抬抬下巴:“走吧。” 见人去的远了,慕容才开口:“他一个跑堂的小二,能做出什么?那豆干估摸着是家乡特产罢了。” 谢遥倚到紫竹躺椅上:“管他呢。我也真是饿了,死马当活马医呗。” “原以为你的病治好了……这么些年,伯母也没查出真相么?” 谢遥苦笑:“不过是看身体状态罢了……若不是靠药丸吊着,我怕是早已饿死了。”说着沉默了下去,慕容本以为他不会在开口了,长久才听他悠悠叹了口气:“真相么,也许真相,会更伤人吧。” 这边池桃一路跟着听雨,见听雨一副不忿的样子,心中莫名其妙,眼珠一转,问道:“听雨哥,你是不是谢公子身边最得力的啊?” 听雨立刻把胸膛挺起来:“当然是了!我可是夫人给公子的!”其实谢遥身边还有个专门伺候笔墨的观风,知书识字,颇有智计,深得谢遥倚重。 池桃笑道:“果然呢,听雨哥小小年纪,就能跟着谢公子走南闯北,真是厉害。”话锋一转:“就不知谢公子喜欢什么口味?” 听雨性子跳脱,被池桃三言两语奉承几句,早已把心里对池桃的几分不满抛到九霄云外,马上打开了话匣子:“嗨,别的你也不用知道,就是我们公子口味十分挑剔,哪怕是御膳房做的吃食,一百样里也不见得有两三样合胃口的。” 是吃的太饱吧……. “饿了总会吃啊。” 听雨大摇其头:“那是一般人,我家公子可不是。哪怕两天没吃,喷香的饭菜端到面前,兴许一样没胃口!” 厌食症? “看起来谢公子身体还康健啊。”若是厌食症,应该早就饿得面黄肌瘦了。 听雨得意道:“要不怎么说我们公子天生贵人,命不该绝呢。原先也是因为吃的太少,身子一直病怏怏的不好,夫人精心养到九岁上,实在是虚弱的不行了,人都昏迷了。结果就来了个游方的道士,在后巷子里摇着铃铛招揽生意,说来也怪,夫人哭得那样,又是深宅大院的,哪能听见后巷子里的声音?偏夫人就听见了,赶紧让人出去请。人一来,就看了看脸色,给留了一葫芦药丸并一个方子就走了。连米汤都灌不下去,偏把这药化在水里就能灌下去了,没多会人就醒了,还精神着!往后啊,多少还能吃点东西。若是实在吃不下,就服一丸药,就也不觉得饿了,人也有力气。我们公子还习武呢!” 第二十五章 鱼面 池桃听得一愣一愣。 中医真是神奇……. “那平日里,厨房给公子备的饭菜,都是什么?” 听雨掰着手指:“那可就多了,而且夫人特意给配的小厨房呢,比外头讲究多了。荤菜就常做鱼,若口味对了,公子勉强还能吃些,或是肉脍。素菜随意,若是新鲜的能多吃些,只是秋冬两季就难了。” 看来,就算是钟鸣鼎食之家,在这个时代也还没发展出后世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文化。 不过,既然谢公子有能入口的东西,那就不用愁了,她站在两千年美食文化的肩膀上,又潜心修炼过厨艺,不信拿不下他的胃。 到了厨房,里头人正备完了早膳歇着,见听雨来了忙给看座,听雨摆摆手:“别忙活了,我来传话的。这位是池小哥,公子让你们帮着他做顿饭,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就是,弄好送到松竹院去。”便自去了。 厨房里总共就三位,一个年长些的像是厨子,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妇人,一个是还没留头的小子,虎头虎脑的。 倒像是一家子! 年长的厨子面目憨厚:“池小哥,要咱们做什么?” 池桃看了看备的材料,见有两尾新鲜黄鱼养在盆里,便笑道:“大哥怎么称呼?” 厨子憨憨笑笑:“叫我老魏就是。”指指那妇人:“那是我浑家。”又喊那孩子:“大牛,过来见人!” 大牛却有些忸怩,躲到了娘亲后头。 果然是一家。 池桃便道:“魏大哥,魏嫂子,我本是迎宾楼的,今儿来送吃食,谢公子让我给做顿饭。原不该班门弄斧,只是谢公子也是我们迎宾楼的东家,实不敢辞,还请两位多担待了。” 老魏挠着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魏娘子便爽朗一笑:“说啥客气话?刚听雨都吩咐了,你说,我们做就是!” 池桃便道:“这黄鱼,你们本打算怎么做?” 老魏有些迷惑:“鱼不就是蒸?听雨说公子爱吃鱼些,咱们才日日买新鲜活鱼来。” “既是早食,咱不如做个黄鱼面!” 老魏甚是麻利,三下五除二便将黄鱼剖了去鳞,里外洗的干净。又去掉头尾,将大骨一揭,便只剩两片净肉。 池桃见厨房里还有只宰好的鸡,便将鸡架拆出来,先炖到火上熬汤。又指挥着老魏在菜板上将鱼肉剁成细细的鱼茸,再用少许姜汁和椒粉拌匀。另一头魏娘子已经调好了一盆面,便将鱼茸与面和在一起揉匀擀开,切成细细的面条。 鸡汤的香味已经飘出来,弃掉鸡骨架,撇去油脂和浮沫,只剩下一锅清亮亮香喷喷的高汤。 池桃就着热汤下了面,不多时便已滚开,盛了两碗出来,撒上些细细的胡荽。 魏娘子连忙拿来一个捧盒:“放这里头!”又将捧盒交给大牛:“好生端着,跟你陶哥哥走!” 池桃道了谢,怕面条不耐久放,便赶着去了松竹院。 听雨听见响动,出来看了看:“哎呦,可来了!”忙接了进去,帮着端到了桌上。 谢遥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里的一卷书,对池陶也没抱太大希望——多少出了名的厨子都治不好他这极度挑食的病,一个迎宾楼的小跑堂就能治好了?不过是看他有趣,又主动请缨,自己凑个趣儿罢了。 一阵说不出的鲜香之气却飘进了鼻子,肚子里不受控制地咕咕叫起来。 另一头的慕容也抬起了头:“闻着倒是挺香的。” 谢遥来了兴致:“尝尝去。” 到得桌前,见不过一碗平平无奇的汤面,甚至连浇头都没有,只浮了几点细细的翠绿。 谢遥轻轻挑些面条送入口中,本只想尝尝便罢,可竟然被那满口鲜香牢牢勾住,一口一口地,竟然破天荒地吃完了整整一碗面,连汤底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慕容是用过早膳的,也觉得那面闻起来十分的香,正想动筷,就被谢遥的举动惊得呆住了。 听雨的下巴更是都快掉下来了。 公子多久没吃过这么多东西了? 谢遥放下碗,打了个饱嗝,自己也十分惊讶。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是清楚的,多少年了,他常常见了食物便觉得恶心,惯常是一整日里连一碗素粥都喝不下的! 见好友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他轻轻咳了一声:“池小哥果然手艺精妙。这叫什么面?” 直到谢遥吃光了整整一碗面,池桃才觉已经十拿九稳,回道:“这是黄鱼面。”她既然知道谢遥身患怪疾,又连续数日少进餐食,便果断做了这道黄鱼面,用浓香的鸡汤作为汤底,两种鲜味碰撞,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这道汤面不仅鲜香味美,更兼那香气外溢,先勾起他的食欲便好办了。 “鱼面,却不见鱼?” 池桃笑回:“我将黄鱼剔出净肉,打成鱼茸和入面中,因此汤清面滑,只觉鲜美,却吃不到鱼肉。” 谢遥不禁击掌:“好个玲珑心思!”摸出一个荷包扔给池桃:“这是给你的谢礼,收下吧。” 那荷包入手沉重,池桃尚未说话,慕容也已经吃完大半,闲闲道:“果然味美。池小哥可愿跟着我们?我给你月银二十两银子。”他知道谢遥的苦处,因此想先用厚禄将池陶留住,专门为谢遥准备膳食,不再受那饥饿煎熬。 二十两银子,足够一个乡下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销。 池桃没急着答应,低头想了想:“我原本要进京的……” “我们在此地盘桓一月,便启程回京,岂不正好?” 池桃抬起头:“可我不想卖身。且只管为公子准备餐饭,其余时间不在府内,可行?” 慕容眉头一皱:“你这小厮,怎地如此……” 话没说完,便被谢遥打断:“池小哥如此精于膳食,想必不甘为奴。正好我府内不便,不若我时常去池小哥家中用饭——月银还是说好的二十两照付,另外每月再给你三十两采买食材,可好?只是有一样,我不定什么时间去,我去时你得即刻备饭。”谢府情况复杂,虽无人再敢对他下手,可若是带了池陶回府,池陶却极可能遭了暗算。 那就是和现代的私房菜馆一样……如此条件已经是无法想象的丰厚,便爽快应了。 谢遥十分满意——肚子里暖暖饱饱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食髓知味,他马上提出:“既如此,我二人白日要去书院,晚间你送些点心来宵夜。” 池桃答应着去了,先回了迎宾楼,与汪掌柜说了谢遥已请自己为私厨的事,怕是跑堂的活计干不得了。 汪掌柜一愣,旋即大喜,一拍大腿:“嘿,真没想到,公子看中了你的手艺!我跟你说,谢家可不是一般人,你可得用心服侍着!夫人那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掌家理财都是有一套,若你进了她老人家的眼,那往后…….” 杂七杂八说了一箩筐,才想起辞工的事:“对对,你就甭来这边了,把公子照顾好是正经!这个月月钱照结,若要用人手,或是什么不便处,只管过来找咱们!” 要知道,池陶可是迎宾楼出去的,公子要了迎宾楼的人,还有比这更让他面上有光的吗? 邵成听见说话跑出来:“阿陶,你不做了?” 邵成待她一向和善,她笑道:“想是公子没吃过乡下饭菜,觉得我做的吃起来新鲜,便要我专去给他准备餐饭。” 邵成“哦”了一声,嘿嘿笑道:“好事!好事!你小子有本事!”池陶总是来得最早,帮着他做这做那,手脚又勤快,突然走了,还有些舍不得。 汪掌柜忽然想起一事:“那五香豆干?” 池桃想了想:“还是照旧,一日十五斤。只是想麻烦邵成大哥每日上午去取。”若是她离开去京城,便把方子留给汪掌柜,也算是答谢汪掌柜收留她做工的恩情。 池桃又去后厨转了一圈,一一告别,这才回了家。 池杏刚把今日份的豆干晾好,听见池桃叫门吓了一跳,忙不迭过来开:“怎地现在便回来了?莫不是身子不舒服?”便去摸池桃的额头。 虽说本性清冷,可在池杏面前,池桃总是不自觉地有一丝做妹妹的心情,不由自主便淘气起来:“你猜?” 池杏探过额头,觉得没有发烧,又看看池桃脸色红润,不像是生病不舒服的,这才有些放心:“到底咋回事?” 池桃掩好门,把谢遥赏的荷包从怀里拿出来一晃:“你看这是啥?” 池杏接过手,只觉沉甸甸的,又是一个宝蓝丝绸质地、绣五色祥云的精致荷包,打开看时吓了一跳,里面竟然满满的一袋碎银子! 池杏沉下脸:“哪来的?莫不是捡了客人的东西?”她心头一酸,拉着池桃的手:“咱们得还了去!姐没用,让你出去做工养家……可咱们不能拿这样的钱!”见池桃不动,她快哭了:“有这样的荷包,肯定是有钱人,哪会善罢甘休?定会找了来,你会被抓进衙门的呀!” 池桃心里莫名有些暖,她拉过池杏,小声道:“姐!你把我想到哪儿去了?这是我们迎宾楼的东家少爷,来府城游学,看上了我做饭的手艺,赏给我的。还要我以后不必去迎宾楼做工了,只日日给他做些饭菜就好。” 池杏半信半疑:“你啥时会做饭了?”虽然妹妹想出了做豆干的法子,可她是清楚的,在家时候,她可是从来没让妹妹进过厨房的呀! 池桃点点头:“你忘了?都是外公在梦里教我的!” 池杏恍然大悟,刚想说话,池桃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看了西屋一眼。 池杏连忙捂住嘴点点头,小小声道:“知道了,我不和人说。”又道:“阿楚还没起身。” 池桃无奈地看她一眼:“你也太宠她了,连饭都给她端到床上去吃。” 池杏笑道:“我看见她,就跟看小时候的你似的。”又有些伤感,摸了摸池桃束成男式发髻的头发:“只是现在桃儿长大了,什么也不要姐护着了。” 第二十六章 采青 池桃明白池杏的心理和看孩子越来越出息的父母一模一样,一边是骄傲,一边也有些微妙的失落感,她拉着池杏进了屋:“我这新的活计,没有你还真不行……我只知道怎么做,可这切菜、做菜,还得你来!” 池杏高兴了:“行!你告诉我咋弄,我做就是!”这些日子,她每天就上午把豆干弄好,下午收拾收拾家里,便什么事也没有,闲得难受。 此时已快到午时,阿楚蓬着头发无精打采地走出来,看见池桃打了个招呼:“哥。”相处久了,“哥”“嫂”已经叫得很顺溜了。 池杏见她眼睛红肿,吓了一跳:“你眼睛咋了?” 阿楚坐在桌边,倒了碗水,木木地喝了,又愣了一会儿,才哭了出来:“我,我梦见我父王了!还有母妃,她早就过世了……我梦见她抱着我……”想到家人,又想到自己落在江湖,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亲人,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池杏连忙扯了帕子给她擦,心疼的不得了:“快别哭了,这不是咱们都在想办法,一定把你送到京城的。到时候你就还是郡主,想见家里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阿楚哭了一会儿,见池桃只是一言不发,只有杏姐姐好人,觉得没趣儿,渐渐止住哭声,白了池桃一眼:“真没同情心!” 池桃闲闲道:“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今儿我被谢家少爷看中,要做他的私厨。他呢,恰好是京城来的,过一月便要回去,也要带我一起……” 话音未落,阿楚一下跳了起来:“真的?” 池桃点点头。 阿楚欢喜不已:“哎呀,不早说,害我白白哭一场!” 池杏也为她高兴:“这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 池桃笑道:“所以呢,这一个月,我要好好表现,可不能让谢公子觉得我只会那两下子。到时候,咱们和他们一起上京,路上便安全多了。” 得知池桃要在晚间去给谢家送宵夜,池杏和阿楚便把她围住,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坐在池桃身边捧着脸,愁眉不展:“做点啥好?” 池桃觉得,谢遥像是因为什么事倒了胃口,所以一般的食物难以勾起他的食欲。更严重的是,这件事还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导致对进食这件事有些抵触。 只能徐徐图之,当前还是得多做一些主打鲜香味浓的食物,先让他的食欲活过来。 池桃看看院子里石板下面怯生生探出头来的野草,定了主意:“吃些饭咱们便去城郊逛逛,采些野菜,去不去?” 阿楚高兴得拍手:“每日在家,闷也闷死了!” 池杏却有些担忧:“野菜?谢公子那种人,吃得惯么?” 池桃信心满满:“就是没吃过,所以才要做呀——再说,野菜那种清香,可不是能种得出来的!” 吃罢饭,三人收拾了下,便出门雇了个牛车往城郊去。 池桃问清了哪边草长得好,赶车的以为三人是出门散心,便好心地给指了城外馒头山:“那边风景最好!” 到了地方,池桃下车一看,虽名为山,不过是略略起伏的一片丘陵地,倒是草木茂盛,还有几棵极大的桃树,风一吹,花瓣落了满地。 阿楚高兴的又叫又跳,池桃塞给她一个篮子:“别乱跑,就在这桃树下头,给我收些干净花瓣来。”自己便和池杏低着头仔细地寻着野菜。 在青山村时,池杏也常去山上采野菜,是极熟练的,很快便找到一丛野菜:“这个可以吃!” 池桃看了一眼,马齿苋……味道过重,怕是不容易被接受。 又寻了一会儿,池桃眼前一亮,伏地而生,叶子呈羽毛状,边缘有白色绒毛…..竟然是荠菜! 池桃如获至宝,将荠菜采在手里,池杏跑过来看了看:“原来是找这个?那边还有许多!” 二人足足采满一篮方才住手,池杏又采了些马兰头、马齿苋等物——想是府城富庶,也是只有饥荒时代人们才会费时费力菜野菜吃,此时已经国泰民安许久,百姓多以采野菜果腹为丢脸之事,城郊野菜生长遍地竟无人拣。 那边阿楚也提着竹篮,蹦蹦跳跳地过来献宝:“你们看我捡了许多桃花!特别香!” 池桃见太阳西斜,便叫醒在下面等着的车夫:“去骡马市!” 骡马市大街原来是专门做畜生交易的所在,便有人来此趁着人气卖些菜蔬,渐渐地买卖的人都多了,就成了府城里最大的蔬菜米面交易场所。 一般的主妇都是上午出来采买,此时快到收摊时节,有的铺子门板都下了一半,价格都便宜许多。 池桃买了些小麦粉,又在快打烊的肉铺里头买了肥肉瘦肉各一条,在隔壁的鱼铺称了一斤半虾子,在鸡鸭铺子里花五文钱买了一副鸡架。 大包小包地回到家,池桃宣布:“今日做馄饨!” 阿楚跳出来:“什么混沌?” “是馄饨啦。你回屋歇着,等会出来吃便是。” 鸡骨架先焯水去飞沫,加入滚开的水熬上汤底——没有味精、鸡精的时代,全靠高汤提鲜。 这边厢池桃又将肥肉切成小丁,直接下锅煎出油来,将肥油梭子拣干净,把净油倒入瓦罐存好。 池杏已经把虾肉剥出来,剔掉虾线,将虾肉并一块儿瘦肉细细剁了。 荠菜同样焯水剁细,撒些盐粒腌了一会儿杀去水分,混入肉馅,打了一颗鸡蛋进去,就着刚刚炼过荤油的大锅将馅料倒进去,把残留在锅内的荤油充分利用进馅料。 秘密武器是早前池杏买来下饭吃的一颗五香腌菜,咸津津的倒是十分有味儿。池桃切了一点剁成细末混入馅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大大提升鲜味。 拿着筷子顺时针搅了半晌,直到馅料上劲儿,所有的肉、菜都自发自动地团成一个大丸子形状才罢。 池杏按着池桃的吩咐,将小麦面和好擀开,用刀切成半个巴掌大的薄皮儿。池桃拿起一张皮子放上馅料,再一裹一抿,一个圆滚滚宛如元宝的馄饨便包好了。 池杏心灵手巧,看了一遍便会,待包了三五个便已十分熟练,姐妹俩手指翻飞,不多会儿便包了四五十个。 看看天色,已经黑透了,估摸着谢遥和慕容应已到家。池桃便将熬好的鸡汤灌在瓦罐里头,又在竹篮里铺上油布,摆了二十来只在篮内,与池杏说了一声便出门往谢家去。 到得谢家,谢遥正刚回家,饥肠辘辘的却不肯先吃些东西垫补——他本就厌食,早晨的食物太过鲜香,其他的食物更吃不下了! 看门的老仆见了池桃如获至宝,紧着将池桃带到厨房。老魏早已烧着灶等,赶着将鸡汤烧开,包好的馄饨在汤里滚了一刻便熟,热气腾腾地盛了两碗装入捧盒,池桃便往松竹院来。 待端上桌,谢遥和慕容早已端端正正地坐好,低头一看:“是骨咄儿?” 池桃有些黑线,原来阿楚没听过“馄饨”,并非此时没有,只是换了个名字罢了:“是。” 鼻尖萦绕着清鸡汤的热气,谢遥夹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细细品尝着:“不错,有新鲜虾子的鲜味和嚼劲,菜却吃不出是什么,倒十分清香。” “是荠菜,可以补心脾,清肝明目的。晨起来时,听公子说昨夜未曾安睡,熬夜最是伤肝,因此特意做了这荠菜虾馅儿的…..骨咄儿。” 谢遥点点头,连汤带馄饨吃光一碗,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端起一盏茶漱口。 听雨简直有些热泪盈眶,公子自从幼年伤了胃口,便少进饮食,大凡食物不是尝一口便丢在一旁,便是连闻闻都觉得恶心。夫人就这一个儿子,不知为此求了多少医,拜了多少佛,就连进宫求太后赏的厨子都不中用,若不是上天垂怜,派了那道人来留下方子,只怕早已活活饿死。早晨自己病急乱投医,激起池陶为公子备膳,本来只是怕夫人责怪推卸责任,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能让公子吃完一碗面。白日还担心这小子不过是会做那什么黄鱼面而已,没想到晚间还有惊喜! 这下算是立了大功,回去夫人还不把身边的漂亮丫鬟赏一个给自己做婆娘? 是要红玉呢,还是要绿翘? 听雨想入非非,忽地一柄扇子打在头上:“想什么呢,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 听雨回过神,见自家公子和慕容都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他张大嘴:“啊?您说什么?” 谢遥轻轻踢了他一脚:“天黑,还不点上灯笼送池小哥回去?”又对池桃道:“明日我与伏羲凌晨就要去城外,盘桓一日方回。早午你不必过来了,只按着今日的时辰,还送夜宵来便是。”谢遥深知自己身体未必一下就受得了三餐俱饱,今日已经足足地吃了两餐,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虽说现在并无不适的感觉,可还是注意些的好。毕竟,有这池陶在身边,不愁以后不能慢慢调养好这不吃饭的毛病。 听雨傻呵呵地“哦”了一声,便屁颠屁颠跑到池桃身边,在门房拿了盏灯笼,一路送池桃回了家——自然,池桃足足听了一路谢遥公子光风霁月、神仙下凡的光辉事迹。 次日一早,刚到辰正,池家大门便被叩响。 今日无事,池桃习惯了早起,便在后院活动拳脚。阿楚自然是还在呼呼大睡,池杏正在前头灶房里洗锅刷碗,听见叩门,以为是约好日日来送豆腐的,随手抿了一下头发便去开门。 第二十七章 邵成 门外正是邵成,他是闲不住的勤快人,不想耽误了酒楼的活计,便一大早就跑来池家取豆干。 按着原先池陶给他说过的路线找到这家,门一开,邵成却愣住了。 一个秀丽的小娘子……穿着白底儿蓝花的小袄,头上扎了一块同样布料的帕子,一双大大的杏眼黑白分明,水汪汪地直看到人心里。 池杏见着眼生:“您是……” 邵成忽地想起,池陶是成了亲的,没和自已一样住在酒楼,便是因为家里有婆娘,想必这就是池陶家的。他收敛心神,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我是迎宾楼的,与阿陶约好来取豆干。” 池杏想起池桃说过,还要按一日十五斤供应迎宾楼,忙开了门:“他在后院,您快请进。” 池桃听见响动,也走到前头来笑道:“邵成哥来的好早。” 邵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可是打扰你们休息了?” 池杏忙道:“没,没,快到屋里坐,我去沏茶。” 邵成跟着池桃进了堂屋,把手里拎着的一个油纸包放下:“给你带的。” 池桃有些惊讶:“来我这还带什么东西?” 邵成笑道:“这是官衙大街上头顾家铺子的点心。到底是第一次上门,你放心,以后我就不带了——也带不起!” 池杏正端了一壶茶并一碟子干果进来,闻言抿嘴笑了笑,放下茶水,将那包点心拿了下去。 邵成见池杏进来,忙敛了笑容,鼻观眼、眼观心地坐好,待池杏出去了方才悄悄松了口气:“我听说谢公子挑剔的很,你一准有的忙。我也不耽误你,这就拿了豆干走了。” 池桃知道邵成也急着要回酒楼干活儿,也不多留,把包好的豆干拿给他:“我就不送了!” 邵成见池杏并没有出来送,拘谨去了好些:“好嘞,明儿我再来!” 池桃掩了门,池杏从灶房走出来:“这也是酒楼的伙计?” 池桃点点头:“嗯,听说是掌柜的远房亲戚,家里父母都亡故了,吃住都在酒楼。干活勤快的很,上上下下都喜欢。” 池杏拿了个碟子出来:“倒是懂礼,都是做工的,上门来还带礼物。”碟子里是方方正正四块浅绿色的点心,上头一层白糖,“这点心使了这么多糖,可不便宜呢。” 池桃拣一块尝了:“是绿豆糕啊。”干干的有些喇嗓子,池桃忙进屋喝了口茶,倒是觉得香的很。她心里一动,不知现在都有哪些点心种类?她不爱在酒楼做事,嫌油腻腻的不清爽,人又嘈杂。可前世因为要潜入那元勋之后家里,前世她是专门学过糕点的,以后倒是可以开个专门卖甜点的铺子,想必能够打开市场。 日升日落,很快一月便已过去,谢遥与慕容也到了回京之期。 这一个月内,因着白日里谢遥或是拜访名师,或是出城访景,池桃倒也清闲,只是按着谢遥的吩咐,送去早点或夜宵。谢遥也觉满意,便定了池家一家三口随谢遥回京。 池杏早就开始收拾打包,三人刚来府城不久,尚未置办太多器物。饶是这样,池杏看着带不走的锅碗瓢盆心疼得只想哭:“这都是花银子买的,可怎么好?” 阿楚嘴里衔着一朵串红的花朵,坐在台阶上撑着脸看池杏忙活:“带这干啥?到了京城,本郡主赏你一座宅子,要啥没有?给你配十个八个服侍你的丫鬟!” 池杏忙摇手:“可别!那还怎么过日子!” 阿楚咯咯笑起来,池杏转过头又去发愁。 池桃也走出来:“不用带太多,只把咱们随身用的带上就是了。邵成哥只怕也在酒楼住不长了,我让他过来挑挑,看有什么能用的让他拿走。” 池杏便停了手:“他咋要搬出来?” “他都快二十了,虽然穷,也得成亲。汪掌柜一直给他寻摸呢,估计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 池杏“哦”了一声:“也是。长得倒是堂堂正正的,不愁没姑娘愿意。” 说到汪掌柜,池桃又想起一事,便道:“你先收拾,我去趟迎宾楼。” 到酒楼寻到汪掌柜,先辞了行道:“我要随谢公子上京,这豆干便不能供应了……” 汪掌柜也正愁着这事,可谢家是他东翁,自是不能阻拦:“无妨,无妨,还用原来的花生米就是!” 池桃笑道:“我想把制作的法子给您留下,往后您就可以自己做了了!” 汪掌柜大惊:“这,这怎么好?这可是秘方……”自从迎宾楼推出豆干以后,城里也有几家仿制,可总是差些火候,“一个方子可是值不少钱呢!”心里已经在盘算,若是池桃要价,多少算是合适。 池桃摆摆手:“汪掌柜和善,愿意收留我做工,又帮着给找了方子,我感激还来不及,一个小小方子谈什么钱?”便把制作之法细细讲给了汪掌柜:“最重要就是晾晒的时间和方法,您让人按着我说的多练几次,自然就有心得了。” 想了想又嘱咐道:“这个说好做也好做,我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有别人家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您不如在口味上多动动脑筋,开发多些口味,另外就是要打出府城头一份的招牌来,让别人仿制了也出不了风头!” 汪掌柜一一应了,看池桃越发舍不得。 邵成跑来:“阿陶!几时启程,可要我帮你收拾行李?” 池桃正想与他说去挑拣些东西的事,笑道:“正想请你帮忙。” 二人一起回了池家,池杏已经把随身的行李收拾个七七八八,带不走的东西也都收拾整齐放在一边,见邵成来了便打个招呼进屋去了。 邵成见早已妥妥贴贴,奇怪道:“还有啥我能搭把手的?” 池桃指着灶房道:“我想着你也要成亲了,这些家伙都是才置办没两个月,九成九新呢,又带不走,看你可有什么能用的?” 邵成吓了一跳:“谁说我要成亲了?” “不是汪掌柜一直在张罗着?” “嗨!”邵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没谱的事儿。我这样一穷二白的人,谁稀罕我?” 池桃心里一动,暗暗打量了邵成一番,身高七尺有余,身形矫健,体格结实。生得并不十分英俊,却胜在目光清澈,面目淳厚,放在现代便是个阳光大男孩的形象。 最难得事他出身贫苦,年幼失怙,却并没有养成卑微怯懦的性子,性格大方爽朗,为人朴实真诚,在酒楼也颇受上下人等的欢迎。 若是他和池杏能互相喜欢…… 这件事最难的,就是池杏对外的身份可是自己的婆娘,若他真对池杏起了心思,那岂不是又说明他居心不良! 池桃有些头疼,想到自己在京城还没定落脚的地方,便也没有多说,只道:“你只管看看有什么得用的就拿回去。我到了京城会给你写信给你我的地址,到时候你若是不想在府城了,就去寻我们!” 邵成十分高兴:“好!我也跟着掌柜的认了不少字,你给我写信,我一准能看得懂!” 次日一早,马车便到了池家门口,邵成也早就到了,帮着池桃把大包小裹扛到车顶上绑好,池杏并阿楚各背了个包袱钻进车厢,待池桃也上了车,挥手向邵成告别,车夫一甩鞭子,拉扯的马便小跑起来,渐渐地邵成的身影越来越小。 按着池桃的嘱托,邵成要在池家帮着把房子退了。原是押一付三的,押金退回来先寄放在邵成处,待日后见面再交还池桃。 到谢府门口侯了片刻,便有一溜四辆和自己这个一样的黑漆马车出来,连着二十个护卫模样的人。池桃探出身子看了看,那边车上和车夫并排坐着的听雨就使劲冲她挥手:“池大哥!” 一行人启程走了半晌,早已出了城。忽然池杏却“哎呀”一声:“我把帕子落在家里了!” 阿楚在车上摇的昏昏欲睡,随口问道:“什么帕子?” “就是那个蝴蝶兰的,用这衣裳的下脚料做的。”池杏扯了扯身上蓝底白花的棉布小袄,满脸懊悔,“原想随身带走,就没打包。一直记着来着,临到头却还是忘了!” 池桃笑道:“一块帕子而已,到了京城,我给你买十块八块的,件件都比这个好!” 阿楚马上道:“到了京城还用你买?我赏你十个绣娘,天天给你做衣裳绣手帕!” 二人说说笑笑地逗着池杏,这才岔开了。 赶路了一整日,连午间都是略略停在路边休整了一会儿,各人用些干粮便罢。到了晚间,已走出四五百里,早有有经验的护卫算好了此地有处驿站,前头的车便停了,听雨跑过来:“池大哥!公子说在此歇了!” 池桃点点头,回身对池杏和阿楚道:“今夜就住在驿站了,下来吧。” 阿楚早就巴不得一声,跳下车蹦了几下,抱怨道:“这车太小,坐垫又硬,真是硌死了!” 听雨还没走远,听见不乐意了,回身见是个脸孔黑红黑红的小姑娘,猜到是池陶原来说过的妹妹:“小娘子可是说笑,这可是谢家的车马,走出去谁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声气派?你口气这么大,倒好像千金公主似的挑剔!” 阿楚叉起腰:“你可别看不起人!怎么只有公主才能挑这马车的不好?”郡主就不行吗? 听雨鼻子里哼了一声,脸扬得高高的:“还真不是我吹牛!就是公主坐的马车,也未必有这么好!” 第二十八章 火锅 阿楚正要跳脚,谢遥与慕容走过来:“池小哥坐车可还习惯?” 午间时谢遥与慕容并未往后头车来,此刻阿楚一眼瞧见玉树临风的慕容,却是呆呆地不说话了,渐渐的脸上热了起来,万幸是今日出门前池桃又给她抹了特制的“粉底”,脸上黢黑带红,压根看不出脸色。 池桃暗暗将池杏和阿楚掩在身后,行了个礼:“多谢公子关心,一切都好。请您以后唤我阿陶便是。” 谢遥点点头:“晚食却是用些什么?” 池桃了然,想是这些日子谢遥已经被她养刁了胃口,日日都要用一餐自己做的膳食:“路途不便,不过好在有驿站,炭火是方便的。不若做’拨霞供’来吃?” “拨霞供?”谢遥饶有兴致地想了想,想不出是个什么,“也好。需要什么告诉听雨,让他预备了来。” 池桃答应着,已经有护卫帮着把池桃三人的行李拿了搬到驿站客房。驿丞得了消息,忙不迭地跑出来,老远便在作揖:“慕容侯爷,谢公子!不知您二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池桃脚步一顿——这慕容年纪轻轻竟然已经是公侯之身? 不过这件事暂时和她还没关系,她瞟了一眼慕容万年冰山似的脸,暗暗腹诽了一句,便先去自己房间换了轻便衣裳,下楼来寻听雨。 听雨早就在楼下等着——公子饮食才是头等大事——热切地跟着池桃进了后厨:“池大哥,都要什么材料?” 池桃四下看了看,见有肉有菜,还恰有一只刚剥了皮的野兔挂在灶边,便道:“你去寻一个炭盆,一个深些的铜锅,别的便不用你管了。” 池桃先拿了块猪肉,焯了水熬上汤底,又拿把小刀,将兔肉片成极薄的肉片,撒上薄盐抹些大酱腌制起来,又将灶边的几把青菜洗了装盘。 听雨拎了只铜锅回来:“这是驿丞的私房。若不是咱们来头硬,一般人还拿不着!” 池桃手下不停,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怎么赶着慕容公子叫侯爷?” “你不知道?”听雨一拍头,“嗨,也是。我没和你说过,你哪里知道这些事?”他吊儿郎当地溜达了一圈,见原先厨房里的人都被清走了,才道:“慕容公子是皇上封的怀恩侯啊!” “怀恩侯?我看他不过二十,有什么功劳就封了侯爷?” 听雨更压低了些声音:“他原来是西燕的皇子…..七年以前,咱们皇上刚即位没几年,最是好战,接连灭了几个小国,西燕就是其中之一……” 池桃暗暗诧异:“既是小国,为何还要带回我朝封以爵位?” 听雨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已经细不可闻:“本来也不会……只是慕容公子的姐姐,被皇上带回来封了妃,就是现在的琳贵妃。我是没见过,不过见过人的人都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她同意入宫的唯一条件,就是保全弟弟的性命,这才……你看慕容公子单名个凌字,字伏羲,咱们中原人谁会起这样的名字?” 难怪….. 难怪慕容凌整日冰山也似,身上既有与生俱来的贵气,更有说不出的颓唐之气,从未见他有过笑颜。 听雨的话匣子一打开,再合上却不容易,叽叽喳喳地小声道:“不过慕容公子的侯府和我们家倒近,刚开始从不出门。我们公子按着礼节上门拜访了两回,倒是觉得投缘,这才带着他也偶尔出来走走。” 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池桃便不再多问,夹了些木炭放进炭盆,将肉汤调了味道,倒进铜锅后坐在炭盆上继续熬煮,又准备了两碟干辣椒末和一小碗盐、一小碗番荽。又从身上掏出了一件秘密武器——芝麻酱和芝麻油。 这时代已经有了芝麻,只是种植面积不大,因是外邦传入,人称胡麻,烹饪上也未得其法,人们只知道用干锅炒熟了吃。池桃偶然在集市上看到人卖,如获至宝地全部买下,又买了个小小的石磨,磨了一小罐子芝麻酱,又榨了些油。这回上京,她如今安身立命的本事又是厨艺一道,这等宝贝自是随身带着的。 池桃小心地舀了两勺芝麻酱,拌入适量清水打得稀些,撒上些盐粒、滴了几滴芝麻油搅匀,分入两个小碗中,连着辣椒末和番荽放入一个大托盘,又把兔肉和青菜装盘,向听雨笑道:“帮我把这炭盆端到谢公子房里吧。”自己也端起托盘随着听雨上了二楼。 赶了一天路,早晨和午间都是勉强吃了几口,谢遥早已饥肠辘辘,又不肯去吃以前惯用的丸药,便拿了本书强迫自己不去听肚中咕咕作响的声音。 所以听雨刚走到房间门口,来得及还没敲门,谢遥便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打开了门。 听雨愣了愣:“公子来的好快……” 谢遥见他只端了一口铜锅,懒得理他,笑着对后头的池桃道:“今日阿陶做了什么?” 一语未毕,瞧见池桃手里也只端了个托盘,上头放了几盘肉、菜,小碗里不知是什么,可那肉和菜都是生的! 这,要不还是吃丸药吧…… 池桃眼见谢遥一张俊脸的表情从期待到喜悦到石化,十分好笑,不过也知道饿着肚子的感受,赶紧道:“这道拨霞供,就是自己动手,边做边吃才有乐趣,且味道也美,您一尝便知。” 听雨放下铜锅在桌上,那肉汤还在咕嘟咕嘟滚开着,谢遥闻到香气,方才放心了几分,不过还有几分狐疑:“不过就是煮肉吃?” 说话间已有眼尖的下人请了慕容凌过来,池桃便不再多说,将托盘里的一样样拿出来摆好,先拿双筷子将夹了些兔肉放入铜锅,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捞出来,在芝麻酱里一蘸,分别夹到谢遥和慕容凌面前的盘子里。 谢遥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口:“的确味美!” 慕容凌默不作声地吃了,也点点头,二人便学着池桃的做法,自己夹肉去涮。 池桃笑道:“这叫’拨霞供’,取其鲜红肉片在白汤里翻滚,有如晚霞蒸腾之意。”指指辣椒末:“若是爱吃辣的,只蘸辣椒干碟也好吃的。”其实就是火锅,但池桃想着这二位既然是饱读诗书的贵公子,自然是喜爱风雅的,所以还是用了火锅在古代的名字。 果然谢遥赞道:“不光味美,名字也颇有意趣。” 池桃笑笑,见听雨在一旁小心侍候,自己便退下了,自去厨房就着灶台煮了些肉、菜,盛到个大碗里,调了三碗芝麻酱,端上去同池杏和阿楚用了晚食。 平日叽叽喳喳的阿楚却呆呆的,吃饭也只是扒了几口青菜,便瞪着大眼睛等着池桃吃完。 池桃有些诧异,想了想放下碗:“你有事?” 阿楚眨眨眼,跑到门边四下张望了下,见无人在门外,又跑回来严肃地看着池桃:“我要嫁给那个慕容侯爷!” 池桃差点跳起来:“不行!” 阿楚一愣,叉起腰,不自觉地露出娇蛮的语气:“我要招他做郡马,身份也相当,怎么不行啦?” “你今日才见他第一面,知道人是好是坏?性子合不合得来?”池桃也有些诧异自己的“多管闲事”,可和阿楚相处了这么久,她又实在是个性子单纯的小女孩,由不得池桃不管。她压低了些声音:“你可知道他本来是西燕的皇子,国灭后被掳到中原,皇帝封他个怀恩侯,不过是面子功夫罢了!你看他脸总像个冰块,我都从来没见他笑过,这样的性子能对妻子好吗?而且又没自由,还不如普通人家!你父亲肯定不会答应的!” 阿楚“啊”了一声:“原来是西燕的皇子!”她想了想,笑嘻嘻道:“乳娘和我说过,西燕皇室选妃只选美貌,所以这么多代下来,皇子公主人人俊美无比,果然如此!这么说若是嫁了他,我的孩儿也会个个貌美了!” 池桃无语,合着这小祖宗完全没听进去。 池杏光是听着阿楚这些大胆的话,脸都红得像柿子,小声道:“你个小姑娘家,怎好说这样的话?” 阿楚一扬下巴:“怎么不能?从小父王就和我说,长大想嫁谁嫁谁,全凭我自个的心意!” 池桃颇费了一番口舌,才叫阿楚答应下来,至少在恢复她的郡主身份以前,万万不能和慕容凌有接触。否则,不光是担心这个小妹妹可能会被伤害,太后可是阿楚的亲祖母,她更怕自己被太后一个迁怒便性命不保! 吃罢晚食,池桃叫了驿站的下人送了热水上来,三人洗漱了便早早歇了。 睡至深夜,池桃被几声叫喊惊醒。 她仔细听了听,似乎是兵器械斗之声。 没多一会儿便归于平静。 这间驿站,今日只接了他们这一拨人。 不知是冲着慕容凌来的,还是谢遥?大部分人心目中,慕容凌应该已是丧家之犬,全靠姐姐在后宫得宠才能苟且偷生,应该没有太多除掉的必要。她更倾向于谢遥——看来,就算贵为世家之子,面临的也不光是鲜花着锦。 不过看样子来偷袭的人都已经被干掉了,池桃翻了个身,又合上了眼睛。 第二十九章 进京 如此一行数十人,四日后便到了京城。 黄昏时分,城门已经关了,侍卫在城楼下喊了几声,上面守城的探出头看了看:“是谢大公子和慕容侯爷!”便开了门。 一进城,阿楚忍不住便要掀了帘子往外看:“哇!这么多房子,比大理还要好!” 池桃失笑:“大理再好,最多也只是个府城,这儿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中原的脸面,能不好么?” 今日谢遥、慕容凌和听雨都骑了马在前头,谢遥和慕容凌商量了一会儿,又对听雨嘱咐了几句,听雨便调转马头,来到池桃所乘马车旁:“公子已经给你安排了一个住处,只是今日天晚了,你看你们是这就过去,还是随慕容侯爷回府暂住一晚?”他声音压低:“不是我家公子不邀请你去住,我家人口多,实在不便。” 池桃了然,之前从客栈搬家时曾听池杏说起过,搬家不能在晚上,否则请不来灶王爷,这个家运势便差了。不过她却是不信这些……她瞄了一眼阿楚,听说可以去慕容府借住,小妮子已经喜形于色,就差脱口替她答应了。 那就更不能去了! 池桃道:“多谢两位公子好意。不过我们风尘仆仆,还是不去慕容公子府上打扰了——毕竟带着家眷多有不便。”大家都知道是托辞,慕容凌怎么说也贵为侯爷,家里定是大大的府邸仆从如云,池桃不过半仆身份,有何不便?只是不愿给自己、也给慕容凌添麻烦罢了。 阿楚的笑脸一下垮了。 池桃不理她。 听雨去回复了谢遥,谢遥点点头,冲慕容凌笑了笑,便嘱咐一名护卫带着池家这马车径自拐了弯,到了他事先安排的住处。 虽说天色已黑,可到底是京城繁华,趁着各家门口挂着的灯笼也能看清,这条巷子青石板铺的路面齐齐整整,又甚为宽阔,足可容纳马车行走。 到了最里端,车夫勒住马:“到了。” 池桃跳下车,抬头看了看门首,光滑的匾额上并未题字,送他们来的侍卫低声道:“是我们公子秘密置下的宅子,一直空着。” 池桃点点头,带了池杏和阿楚随着侍卫进门,转过影壁,便是一个干净院落。待侍卫寻了灯笼把火点起来带着池桃转了一圈,方才看清,这是个前后两进的院落,前头三间高大正房,后面又隔着一个小小的院落,是一排房间并左右两处厢房,东厢房内设了灶台等物,作灶房之用。再往后走,本来应是后罩房的位置并没有起房子,而是一片空地,也并没有用青石板铺起来。池桃惊喜地发现,竟然还有一眼小小的水井。 她家中其实都是女儿,如果日日出门去打水,或是让人送水上门,自是多有不便,若自己家中有井,那就要方便得多了。 她向侍卫行礼:“多谢大哥。”回屋在行李中翻出一个小罐子:“是我在府城时做的,吃菜时点上一点儿,味道便香许多!” 侍卫知道这个瘦小的少年是主子专门带回来做菜的,连公子多年不吃饭的毛病都能治好,想必有一套。高高兴兴地接了,又嘱咐了一句注意门户等语,带着车夫回去复命。 池杏和阿楚等在正房,见人走了,池杏脸上才露出忍耐了许久的兴奋:“这样好的房子,给我们住?” 池桃笑道:“我可是被高薪聘请回来的特级厨师,给个住处算什么?”她想了想,“这样,这间宅子不小,咱们住在后头,前面正房收拾了出来,专门作谢公子用膳的地方。”正房三间大屋宽敞豁亮,中间的就做餐厅,东边的设个书房,谢公子来时可略作等待,不来时池桃也可以用,西边的摆张塌,作为饭后小憩之所。 池杏自是一百个听妹妹的。阿楚还是气鼓鼓地不说话,池桃懒得理她,因着天色已晚,略略收拾了便歇息了。 次日,池桃还睡着,就感到池杏悉悉索索地起了床,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池桃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天色——还黑漆漆的一点光亮也没有,便知定是池杏刚搬到这等“豪宅”,一刻也等不得,恨不得不吃不睡地把家里收拾妥当。 池桃又睡了一刻方才起身,趁着蒙蒙亮的天色,果然看见池杏像个小蜜蜂,一会在东屋,一会在西厢的忙活。池杏瞧见池桃出来了,笑道:“我把灶房擦洗了,这什么器物都是齐全的,连柴米都有,只要买些菜就可以开火做饭。谢公子对我们这么好,你可不能偷懒,弄那什么省事的‘拨霞供’,要好好地做些可口的。” 池桃扑哧一笑,故意逗她:“是呀是呀,谢公子又英俊又多金,还对咱们恩重如山,是不是瞧中他啦?” 池杏红了脸,丢下手里的抹布就来撕池桃的嘴:“你这妮子,说话越来越不把滑。这混账话是姑娘家说得的?再说谢公子天人一样的人,我算啥?连人家最下等的丫鬟也比我强好些!”神色黯淡下来。 池桃见姐姐又想起了青山村的事情,心里一紧,忙拉着她嬉笑打闹了一会儿,方才混过去,便听有人叫门。 来得是慕容凌身边的小厮墨香,池桃见过几次,只是奴才随主子,这墨香也是一副冰块脸不苟言笑,与池桃不甚熟悉。 墨香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见池桃开了门,他抬抬下巴,身后的人便从马车上卸了东西,一样一样地搬进去。 池桃“哎,哎”了两声:“这是怎么说?” 墨香一如既往地板着扑克脸:“是我家公子说你这里恐怕各色东西都不齐全,让送来的。今日他和谢公子来此用午膳,让你早些预备着。” 池桃无可奈何,只得进屋清点了一番,见送了许多米粮并各色豆子、花生,还有些碧绿的新鲜菜蔬、牛肉羊肉并一尾新鲜鳜鱼,她拍拍头,问池杏:“上回让阿楚拣的那些桃花,带来了么?” 池杏想了想:“带了!本来东西多,不想带那个的,阿楚说她头回干活儿,非得拿上!” 说着找出一个蓝花瓷罐子:“都在里头!” 池桃打开罐子,见俱已晒干,还有淡淡的桃花清香,心中有了计较。 二人做了早食吃了,又给阿楚留了一份,池桃便泡在了灶房准备午膳,池杏见三人不多的几样东西已经都安置得整整齐齐,便又在后院里转来转去,嘴里念念有词:“这里种胡瓜,那两垄菘菜,豆角……” 池桃不去管她,先把桃花瓣倒出来磨了粉。见院子里种了一棵春椿、一棵石榴和一棵松树,心内一动,从柴房搬了梯子出来,爬上去采了些松黄和春椿芽。其实此时已经开春许久,嫩芽不多,所幸还有一些可用。 忽听门外有小贩拉着长音喊:“卖牛乳,牛乳嘞!” 池桃一喜,京城果然样样齐备,竟然还有卖牛乳的。本来她打算用香油和面做松黄饼的,可香油味重,和了蜂蜜在一起并不出色,不若酥油。既有的卖牛乳,池桃忙跑过去开了门:“这边!” 青衣小贩推着辆小板车,上头一个大瓮,见有人喊,笑嘻嘻地跑过来:“您要多少?” 池桃揭了盖子,拿旁边的大勺舀起来看了看,乳汁洁白干净,有股天然奶香扑面而来,暗暗点头:“怎么卖的?” “三十文一斤。” 池桃有些惊讶:“这么贵?”米面也不过十几文钱一斤。 “大哥是才搬来的吧?”小贩摘下帽子扇了扇风,“京城里卖牛乳的可不多,算上我也就七八户。可有的养孩子金贵的,那可是日日都要喝上一盏,或是家里妇人也尽有买来喝的,每日都卖光呢。” 池桃想想也是,这东西天然产量并不高,便回屋拿了个盆舀了五斤:“明日再要五斤。” 小贩正答应着,隔着一个门的人家开了大门,出来个扎头巾的大嫂:“来啦?照老样子称一斤。”抬头瞧见池桃,又看了看池桃背后半掩的大门,有些惊讶:“这宅子卖出去了?”便探究地打量着池桃。 初来乍到,池桃不欲过多交谈露了底细,便对着妇人笑了笑,转身进了自家。 既有牛乳,以前做不了的许多东西便都可以一试了。 牛乳入锅烧开,倒入铜盆冷却后,揭下奶皮,再煮再冷,反复多次后牛乳已经极稀薄,奶皮却积了厚厚一沓。再将奶皮入锅煎制,便得到酥油,也就是后世的黄油。剩在锅中的乳渣也小心收起。 再和了面,拌入酥油、蜂蜜和松黄,揉到上劲,盖上湿布放在一旁。将干花瓣倒出来,用干净的臼子细细碾成末,又把鳜鱼宰了,里里外外地处理好,抹一层薄盐、倒两勺酒腌渍起来。 池杏见她忙碌,便走到灶房:“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来得正好。”池桃胳膊还酸着,虽然她曾经系统地学习过厨艺,而且最终也有了些造诣,可在这没自来水、没煤气灶的环境下,一个人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姐姐帮我把那面团擀成最薄的那种薄片。” 第三十章 松黄 “好嘞。”池杏净了手,捋起袖子揉了几下,“怎么闻着这么香甜?” “那当然!”池桃眨眨眼:“这可是咱们到京城,生意开张的第一顿饭,自然是要拿出新奇的来!” 池杏“噗嗤”一笑:“还生意开张,你还当生意做起来啦?” 池桃认真道:“我又没有与谢家为奴为仆,等于是和谢遥是雇佣关系,他雇我给他做饭,和饭馆酒楼又有什么区别?” 池杏抿着嘴笑:“新鲜词儿那样多!”依言擀成一张又大又薄的圆形面饼。 池桃过来看了看,又在面饼上抹上一层薄薄的酥油,将面饼折了几折:“还是擀开,再抹这个,这叫酥油。这样反复四五次便成了。” 自己就去择了一把豌豆苗,作为中午的素菜。 看看时辰,快到午间,估摸着谢遥也快来了,便升起火来烧热油锅,另一口灶上坐了一口深底铜锅,烧上开水,将桃花粉洒入些许。 将鳜鱼入锅两面煎到略微焦黄,旋即捞起放入铜锅,加盐调味,不过片刻便已里外俱熟,盛在铜盘内,以数片干桃花瓣作为点缀。 池杏那边也早已按着池桃的吩咐,将面团分成十二块,擀成圆圆的面饼。池桃另起一口锅,刷一层薄薄的荤油,烧热后将松黄饼烙至两面金黄方才出锅。 豌豆苗好做,一炒便熟。 饭菜刚刚做好,听雨便来叫门:“公子来了,午膳可备好了?” 池杏早已避到后头,池桃忙将谢遥和慕容凌请入正房:“这间以后便作为公子用膳的房间。”正正经经地行了个礼:“池陶多谢公子,不但带我一家进京,还安排了这样妥当的住处。” 谢遥哈哈一笑:“无需多礼。我吃着你做的饭,自然是要为你考虑,否则你这样好的厨艺,若是被人抢了去,我不是又得每天靠吃丸药续命么?” 池桃笑笑,知道自己厨艺虽好,可并没到这样的地步,不过是取了巧。 一一上了菜、饼,池桃便指着鳜鱼道:“这道菜叫’桃花流水鳜鱼肥’,是用了春日里的桃花磨成粉做的,吃起来有桃花香气,两位公子尝尝。” 谢遥见那鳜鱼不似家中水蒸做法,香气扑鼻,还点缀着几片淡粉色的桃花,夹了一筷尝了,不禁连连点头:“确实美味,伏羲你尝尝。” 见二人开始用膳,怕要说什么自己不便听的,池桃便给听雨使了个颜色就退下了,自去灶房准备做些点心给谢遥带走。 还未动手,听雨便跑过来:“池大哥,那饼还有多的么?” 松黄饼一块有巴掌大小,池桃寻思着二人最多也各用两块,因此只端了四块上去:“还有八块,可是不够?” 听雨笑嘻嘻地:“不是,公子说这饼美味,要带回家去给夫人尝尝,侯爷也说想带些回去。正好,各包四块。” 池桃想了想,架子上彷佛有一对乌木雕花的盒子,忙找了出来,将松黄饼用油纸包了放进去:“这样可行?” 听雨仔细看了看:“是喜鹊登枝的花儿,正合适!” 午食已毕,二人各自离去,与池桃说定了若是往后要来此地用饭时,提前一日遣人来知会,池桃自是乐意能够不被打个措手不及。 至于松黄饼,池桃丝毫不担心会“滞销”。她早已经打探清楚,这时代其实已经掌握了用肥肉炼制荤油之法,并能够将其运用在饮食中,例如糕饼制作,只是通过油的高温来煎炒炸的法子尚未流行开来,只在一些特别讲究的富户人家使用。所以这时候的糕点,多半是混了猪油再加上大量白糖制成,虽然香甜可口,可也极容易腻味。或是还有纯干制的点心,比如上回邵成送来的绿豆糕,一滴油也不加,适合泡水食用,否则便会干得噎嗓子。 她的松黄饼却是用酥油制成,不但有松黄的清香,更有浓郁奶香。谢遥母亲、琳贵妃都是女子,岂有不爱之礼? 打发走了“客人”,池桃关好门回到后宅,见阿楚也起来好一会儿了,正坐在桌旁眼巴巴地等着她。 “已经到了京城,什么时候去见皇上?” 池桃想了想:“那谢遥是大户人家,不如我想办法让他打听打听,那个假冒的’华音郡主’有没有进京,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其实慕容凌的姐姐便是后宫宠妃,自是更加合适,可她不想在阿楚面前提及慕容凌。 “那还不如找慕容凌……” 池桃当没听见:“等有了消息,咱们再计较,免得冒冒失失得寻不到门路。” 阿楚闷闷地应了,池桃见她不高兴,有心哄她:“有新鲜羊肉,中午咱们吃烤肉可好?” 便用铁盆烧了木炭搁在院子当中,架了铁丝蒙子,把腌制片刻的大块羊肉直接放在蒙子上烤起来。不多时便有滋滋的油脂冒出,滴到烧得通红的木炭上,冒起一阵青烟。 趁这时候,池桃又调制了小料盛了三碗,三人便围着炉子坐下,吃起烤肉来。 “嗯,好吃……”阿楚孩子心性,见烤肉又好吃又好玩,便暂时将找回身份的烦恼事抛到一边,开开心心地叫着:“那块我要!”第四 这边谢遥与慕容凌告别,打马回了谢府。 谢家是书香门第,耕读世家,只是到谢遥爷爷这一辈时,已经又两代家中未曾出过进士,却耗费大量钱财供着子弟读书,家道已经中落,祖产早被用得七七八八,却在乡里还强撑着场面,内里早已十分不堪。多亏谢遥的父亲谢南上京念书时,偶遇了宁远侯史超,十分欣赏他的才学,又见他到底是家学渊源,便将才满十六的女儿史念慈许配给了谢南,十里红妆,映红了整条长街。 史氏是全家疼爱的幺女,却因幼年祖母做主接连定的两门亲事,都以对方夭折而告终,平白传出了“克夫”的名声。史家对流言嗤之以鼻,但无奈京中已无人敢娶,因此史超才能力排众议,将女儿嫁给了一穷二白的谢南。史念慈长于武将之家,却酷爱诗书辞赋,真心崇拜自己丈夫,一路供着丈夫读书、供养公婆叔姑毫无怨言,直到谢南考中举人、进士,最终皇帝钦点了状元。又在岳家明里暗里的帮衬下,官越做越大,现今已官至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是正四品。历来做官,五品到四品是个坎儿,若能顺顺当当地在壮年便做到正四品上,那入阁便有希望了。户部侍郎又是实权的官职,谢南才三十九岁,在朝中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谢府在荷花里,这一片都是权贵人家,最是清幽雅致。原本是个前朝侯爷的府邸,本来以谢南当时的资历还买不到这样的宅子,还是在原主脱手时,史超见谢南十分悦意此处,又希望女儿离自己近些,便托人从中说项,又暗中替谢南多付了半成银子,方才置下了这处家业。 谢遥下了马,把鞭子扔给听雨,自己提着乌木盒子进了正院。 史夫人刚刚小憩起来,正由大丫鬟红玉服侍着喝茶,听见丫鬟掀帘子通报大公子来了,忙抬眼去看:“今日这般早便回来了?”谢遥十八岁上中了举人,正在松月书院读书。 “今儿先生去访友了,下午没有课。”谢遥把食盒递给丫鬟,早有机灵的搬了个绣墩在史夫人跟前,便坐了上去。 史夫人就谢遥一个儿子,又生得清俊,怎么看都是欢喜的:“盒里是什么?你又给娘淘换了什么新鲜物件儿?” “是样点心。”说着丫鬟便将乌木盒子打开端了上来,“我吃着香甜,特意带回来给娘尝尝。” 史夫人最知谢遥的怪病,大半食物做好了端在他跟前,他是闻一下都想吐,小时候是真吐,大了些能控制自己,也是强忍着恶心。惯常一餐饭谢遥只能吃个两三口,若是厨子做得特别出色,谢遥动了四五次筷子,史夫人一日都要念佛了。如今谢遥称赞一样点心好吃……史夫人深感诧异,忙去看盒内,见是金黄的面饼,有些疑惑:“不过是面饼罢了,有何特殊之处?” 谢遥抿嘴笑道:“您尝尝便知。” 红玉早净了手叫人拿了碟子和筷子来,见史夫人点了点头,便伸手掰了一块放在碟子内。 史夫人拿起筷子轻轻一尝,顿觉酥脆异常,奶香满口,还有股说不出的清香,惊喜道:“确实美味。这是哪里的厨子做的?你能用多少?这样好的厨子,多少身价钱娘也给!” 谢遥笑着摇头:“是朋友家的厨子,也是偶然为之,并没有多出色。” 史夫人狐疑,正待开口,谢遥便道:“午后无事,我与母亲说些这些时日在豫州所学吧。” 从谢遥进学开始,每隔几日史夫人便要亲自指导学问。虽然谢遥渐大,已经不是史夫人所能教导的了,可母子间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 这时候是不许丫鬟下人在跟前的,红玉便带着一屋子丫鬟退了出去。 谢遥方笑道:“您看我可是胖了些没有?”昨日天黑谢遥才到家,今日又一早去松月书院,母子二人尚未有过多交谈。 史夫人细细打量了一番:“是胖些,只是还不显。” 第三十一章 家人 谢遥低声道:“我在豫州寻到个妙人,就是您的那个迎宾楼里的,竟然做的一手好菜。但凡他做的,我都能用好些,这些时日我都没怎么吃丸药了——我把他放在外头的一处宅子里,不引人注目,免得被有心人知道了。” 史夫人连连点头,大喜过望:“真的?迎宾楼竟有这样好的厨子?”又懊悔:“早知我就早早让他来了,我儿吃了这些年的苦!” 谢遥摇头:“不是厨子,原来在迎宾楼做跑堂的。”又笑道:“您还说早早让他来,他今年才不过十四岁,再早几年也就是个孩子,能做什么?” “十四岁?怎地便有如此手艺?” “不知,我也没问,想来是有些特异之处。” 史夫人且喜且悲,抓着谢遥的手,眼里已经漫上了泪水:“是娘没用,让你遭那样的罪……还好上天垂怜,先是有高人送药保住性命,如今又有这等得了仙缘的好厨子,偏偏就碰到你跟前,偏偏你就能吃他做的饭菜……” 谢遥知道自己幼年遭劫以至落下不能好好吃饭的病根,乃是史夫人头等伤心事,连忙岔开:“您这几日可有进宫瞧皇后娘娘?今儿伏羲也递牌子进宫看他姐姐了。”皇后王氏是史夫人的手帕交,常常召她进宫去说话的。 史夫人知道儿子的孝心,不欲自己提起往事伤心而已,便装作被分散了注意力:“前儿去了一次,和我倒了半天苦水……皇上如今越发任性,只宿在如意馆。皇后娘娘虽然不理会,可架不住满宫的嫔妃日日来聒噪,劝了皇上几次也不听。”如意馆便是琳贵妃的宫殿。 “皇后总是那般仁和。” “可不是?说来也怪,琳贵妃性子古古怪怪的,连皇上的旨意有时都要怼回去,倒是只听皇后娘娘一个人的话。这回我进宫,还碰见她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恭敬的很。” 谢遥笑道:“虽说是贵妃,可也是妾室,恭敬是应当的。” 史夫人点头:“倒是。” 话音未落,便有丫鬟进来通报:“林姨娘来了。” 一个纤弱美人摇摇摆摆地进来,解了披风,口中道:“夫人午间睡得可好?” 这是林姨娘林婉言,也是谢南唯一的妾室。原本是谢南母亲的侄女,父母双亡后一直依附谢家过活。等到谢南娶了史氏,把全家从湖州老家接到京城居住以后也跟了来。谢遥五岁时,史氏又怀了身孕,临产时由于时间过长,只产下一个死胎,自此伤了身子不能有孕,又本来便比谢遥大两岁,以后生育无望,便由婆母做主,将已经二十岁、成了老姑娘的林氏娶进门做了妾。没两年也生了一个儿子,便是谢遥的庶弟谢进,翻过年又生了女儿谢宁宁。 林氏今年也有三十六了,却还像双十年华一般纤细漂亮,且生子育女后,面上添了无数妩媚,偏生又神态天真单纯,令人忍不住想去深究,这个女人到底是性感还是纯真。林氏一向对史夫人温柔谦卑,忽地看见了谢遥,连忙行礼:“不知大公子在此,冲撞了公子了。” 谢遥点点头,和母亲告了别便出去了,出门时朝红玉使了个眼色,红玉便仿若无意地将食盒拿了下去。 只听见林氏在里面笑意盈盈道:“听说您这几日晚间睡得不好,我做了个青玉籽的枕头给您…….”林氏瞥见红玉拿了盒子出去,睁着一双懵懂好奇的大眼睛,“盒里是什么?”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掩嘴笑道:“我知道了,定是大公子出门在外惦记您,给您带的什么好东西!” 谢遥的脚步就顿了顿,嘴角浮现出一个讽刺的笑。 谢遥住在外院,原来侯府世子住的思慎堂。刚到外院,便有清亮的一声:“大哥!” 十二岁的谢进正处于孩子和少年的转换期,刚刚搬来外院,对早早中了举的大哥有种天然的崇拜,他跑到谢遥面前:“大哥!” 谢遥站住脚笑道:“看你毛毛躁躁,多大了还连蹦带跳地跑?” 谢进摸摸头,不好意思:“这不是看着大哥了么?你去见母亲了?” “是。刚林姨娘去了,我便出来了。” 谢进皱皱眉头:“姨娘就是有事没事爱去母亲那添乱。”他热忱地望着谢遥:“我们同窗想休沐日开个茶会,大哥有空也来吧?” “看有没有事,无事便去给你们助助兴。”谢遥对弟妹一向宽和,“我给你带了豫州特产的面人,一整套西游记的,捏的活灵活现,等会让听雨给你送去。” 谢进喜上眉梢,却又马上忍住了:“哎呀,我都多大的人了,还给我玩面人…….” “若是不要,我便一起都给宁宁了。” “别别别,我要,我要!” 兄弟二人说笑一番,谢进下午还要上课,不敢多耽搁,紧着赶去书院了。 谢遥回到思慎堂,观风迎出来:“公子。” 观风是谢遥外公史超从小看好了培养着,谢遥一搬到外院便派了来,既识文断字,又会些拳脚功夫,且心思缜密,一向谢遥身边最得力的。 谢遥点点头进了内堂。 观风跟了进去,待小厮服侍着换了衣裳,便屏退下人,密语道:“按着您的吩咐,您启程去豫州时,我便装作无意,把您的详细路线和落脚点透给了牧云……”牧云也是谢遥的贴身小厮,是他祖母牛氏给的,是牛老夫人身边大丫鬟晓丹的弟弟,谢遥本来已有了听雨和观风,可长者赐不可辞,只得收下。 观风继续道:“我一直派人盯着他,除了当天晚上晓丹出来了一次,让他帮着买些胭脂水粉,没见和别人接触过。” 谢遥点点头:“果然是她们…..” “公子猜测不错,只怕十五年前的事情与她们也脱不了干系。” 谢遥沉默半晌:“你先不要与人说,待我想想。” “明白,我不会同夫人和老侯爷说的。” 天擦黑,池家大门又被敲响。 听雨站在门口:“池大哥,慕容侯爷把今日的那个松黄饼送进了宫里,得了皇上和贵妃娘娘的欢心,侯爷特意派人去和我们公子说请你再做些别的,明日再送些给贵妃。” 原来说好的是谢遥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须得上饭上菜,如今就当是来点宵夜,也没法子,只得应了,又道:“侯爷可有说,要做什么点心?” “只说和今日相似的便可。” 池桃想了想:“你且先随我进来,我想想做什么。” 池桃带听雨进了灶房,翻了翻剩下的食材,见白日用的酥油和奶渣还剩好些,心头一动:“你吃过带骨鲍螺吗?” “什么?是个点心?怎地还有骨头?” “嗯……没有骨头,就是面做的外壳,里面是奶油。” 听雨傻愣愣地摇头:“奶油是啥东西?” 听雨在大户人家当贴身小厮,见识应该是不少,若连他都不知,应该是还没出现。 那便做带骨鲍螺,只是……池桃问听雨:“慕容侯爷明日想什么时候进宫?” “应该是下午!” 那便好办了,“你帮我做件事,明日晨起,越早越好,买十斤牛乳,放在冰窖内。冰窖你家有吧?” 这个能听懂,听雨急忙点头:“有,咱们家宅子原来个侯府,花园里头挖了冰窖的!年年冬天都要去城外起冰,预备夏日降温使。” “买了牛乳,分装在十个广口的小瓮里,放入冰窖。两个时辰以后,你将牛乳连着瓮一起拿过来,注意行车要稳,不能摇晃。还有给我带些冰块来。” 听雨答应着去了,池杏闻声出来,见池桃面带忧色,不禁担忧:“可是有什么事?” 池桃摇摇头:“今日慕容侯爷拿走的点心送进了宫里,又让再做些明日来取。历来皇宫是非多,又是吃食,若惹人注意就麻烦了。” 池杏不懂,疑惑道:“这不是好事么?” 池桃不想她多担心,笑道:“是我爱杞人忧天罢了。应该无事,且咱们的点心得了皇上称赞,以后开个点心铺,生意一定好得很了。”又赶池杏:“忙了一日,你快去歇会儿。” “啥也没做,有甚累的?原想着洒扫收拾一番,可这里样样都齐备干净着,做饭做菜你又用不着我。”因为觉得自己太闲,池杏颇有怨言。 池桃忙赔笑:“哎,看我,忙起来忘了给姐姐找些事情做。明日你帮我上街买些玫瑰来吧,咱们做点玫瑰酱。” 池杏这才高兴了,抿嘴笑着回屋去和阿楚作伴。 池桃钻进灶房,拿了两个新鲜顶叶的橙子,洗干净了用柳叶刀细细削下外皮切成碎丁,用些蜂蜜腌渍起来。 次日,因着知道池桃要准备进上的点心,谢遥没来用饭,待到下午同听雨一起将冷冻的牛乳送了过来。 池桃已经万事俱备,烘制了十来个小儿拳头大小的酥脆外壳,只待制成奶油灌进去便可。又利用上午空闲,和池杏去了集市,姐妹俩分头行动,池杏去买玫瑰和零碎物件,池桃则寻了个茶叶店,此时茶叶文化已经兴起,好在还没有走上茶汤流行的路,仍是清水煮茶的多。池桃拣着自己认得的红茶、绿茶各买了些,正待走时,见还卖茶具,仔细一一看去,竟然有惊喜——有茶筅卖!这不就是天然的打蛋器吗? 第三十二章 来历 见牛乳已到,池桃顾不得和谢遥寒暄,钻进灶房,待冻牛乳略微融化,将先融化的部分小心收集起来,便是奶油了。收够一盆,滤出水分,池桃拿出茶筅,用足十二分力气打发奶油。 直到胳膊酸软,方才打发到有几分样子。又舀了一勺前晚做好的蜜渍橙皮丁搅拌均匀,便挖了一块奶油出来,将盆盖盖上,放入略大一号的铜盆里,周围堆上碎冰,再覆上一个铜盆,做成了一个简单的保鲜小冰箱。 听雨跑过来:“侯爷也到了,可差不多了?” 池桃小心将留出来的奶油灌入面烤的螺壳:“好了。”便端着刚做出的两个去了正房。 谢、慕容二人正在饮茶,池桃将碟子放在桌上:“这是带骨鲍螺,请二位公子品尝。” 与前日的松黄饼相比,这所谓鲍螺香味并不浓郁。谢遥拈起一只,只见小巧圆润,外壳酥黄,确有几分与海螺相似,“带骨”想必即为带壳之意。又开一小口,一点白色微微渗出。试探地咬了一口,只觉外酥脆内柔滑,同是奶香,与松黄饼又是不同。且有清香橙味调和了油腻之感,相得益彰。 慕容凌也点头:“不错。” “只是一样,这样点心须得现场将馅料灌入。若是早了,外皮会被打湿,口感欠佳,反而不美。” 谢遥呆了呆,望了慕容凌一眼:“这……” 池桃连忙道:“我教给侯爷能带进宫的人便可。”其实昨日知道要给宫里进献,她便抱着撞大运的准备,若能随慕容一起进宫,那便能趁机打探假华音郡主的消息。再则,就算一无所获,这吃食一路在自己手上也放心些。 慕容凌如石头雕刻出来的脸上,永远是面无表情:“别麻烦了,一起进宫。”他看了看谢遥,“就说是我的小厮。” 谢遥想了想:“不如我同你们一起去。”他对池桃温和道:“你第一次进宫,恐有差池,我陪你们一起,若有事情也可转圜一二。” 池桃谢过谢遥,回屋去换了一身衣裳,便带着食盒上了谢遥的马车。 慕容的马车在前,谢遥马车在后,俱是黑漆车厢,内中装饰简单,却极其舒适。 池桃见谢遥闭着眼,便也不作声,自己坐在马车一角闭目养神,思索着等会可能遇到的情况。 “池小哥,你处心积虑进宫,所求何事?或是我应该说,池二姑娘?” 不知何时,谢遥睁开了眼,审视地打量着池桃。 自己早就派人去查过这个“池陶”的来历。池家在府城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有人见过池杏,与池杏有过交谈,认出了池杏话里的口音乃是隔壁冀州一带。又住过悦来驿,在郡城也住过客栈,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便找到了青山村。 青山村失踪的,可是一对姐妹。巧了,也姓池,妹妹叫池桃,与池陶同音不同字。 只是一直没有查到,池家那个名义上的“妹妹”池楚的身份。 虽然不知她从哪里得来的手艺,可谢遥并不关心,他只要知道,池桃履历清白,并非故意接近他就是。他还要靠池桃做饭做菜,并无意揭露她身为女子一事,可今日事情蹊跷,为何池桃一定要做这道必须当场灌制的点心?难道她的真实目的是皇上?可一个乡村少女,苦心孤诣要进宫所为何事? 池桃一瞬间已经平静下来,睁开眼睛一笑:“谢公子果然缜密。” 谢遥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身量尚小,形容未开,肤色不但略黑还稍显粗糙,与美貌二字是沾也不沾边的。一身仆从的青布衣裳,戴着一顶布制小帽,更是掩去了所有的女性特征。 可看她行事的气度,可不是个乡下女孩应该有的。 池桃不再掩饰自己的声音,用回原本清亮的嗓音:“您以为我图谋何事?” “我只能想到是行刺皇上。”毕竟这样平庸的相貌,总不会是为了取悦皇上。 池桃马上领会了谢遥的意思,忍不住腹诽——我就不能是凭着手艺想弄个御厨当当吗? 她正色道:“确实隐瞒了公子实情,请您原谅。”一瞬间她已经做了决定,谢遥无论身份、能力还是性情,都足可信赖,将阿楚的事情托付给他,无论如何都比靠自己要有效许多。她嫣然一笑:“公子深夜被人算计遇狼群,总不会留下邻人疑斧的后遗症吧?” “你……” “公子就没有想到过,那么巧我是姐妹两人从青山村逃出,您就在山里巧遇了两名女子?” “原来是你!”谢遥有些激动,“我也派人寻找过你……不过你那时脸上都是烟灰,看不清容貌,那里又远离青山村,只以为你是豫州这边村子里的姑娘……真没想到!” 池桃将经历简单说了,转回正题:“想必您是否还没查出,我那位’妹妹’阿楚的身份?” 谢遥的态度已经大变,含笑道:“不错。你从悦来驿搬走的时候,还没人见过你有妹妹。” “我的来历您应该已经清楚了,我姐姐被继母嫁给傻儿,险遭她那个公公的毒手,一心寻死。我也听到继母与生父密谋,要把我卖给富户做丫鬟,好给她的亲生儿子娶妻。因此带着姐姐一起逃走,到了府城。” “是。”这些与情报相符,只是他一直奇怪的是,池桃小小年纪,又身为女子,竟然有这样的决断和行动能力。 “到府城以后,我住在悦来驿。您既然已经查到我的一切,那也应该知道,我在悦来驿住的那几天,客栈还住进了什么人。” 谢遥一惊:“你是说,华音郡主?”虽未大肆宣扬,可华音郡主一行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府城许多人都知道郡主上京,取道府城,不知为何还停留了些时日。 池桃点头:“是。我正是在悦来驿,救下了阿楚。” “若是在悦来驿……我听说,华音郡主盘桓数日,因为她丢了个丫鬟…..恰好也是十四岁,与你妹妹同龄。” 池桃笑起来:“您反应真快……不过,她丢的可不是丫鬟,是真正的华音郡主!” “你说什么?!” 在前世时,池桃经过专门的与人沟通取信于人的训练,而且阿楚的事情本来就是真的,她盯着谢遥的眼睛,肯定地点头:“是。阿楚才是真正的华音郡主。” 池桃来到京城只有两三天,且受制于身份,并没有消息来源。可谢遥却是清楚,华郡主月余前已经进京,且作为太后的嫡亲孙女、皇帝的侄女,一到便被太后接入宫中居住,满口说华音金尊玉贵却长于蛮荒之地,心疼的不得了,要留在身边在京城指婚的。若是假的…… 池桃继续道:“华音郡主从大理来,走到徽州附近被山匪打劫,郡主侥幸逃过,奔到一家富户求助。谁知这富户看郡主与自己女儿生得有几分相似,便动了歹心,来了个掉包之计。现在的华音郡主,便是那富户之女!”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早告知我或是慕容?” 池桃摇头:“虽得公子眷顾,聘我为厨,可到底相识时日尚短,我又对自己身份有所隐瞒,不愿说出来历,这件事又关联甚大,料想难以取信于您。”她苦笑,“不过我早就应该想到,公子这种身份,能够心无芥蒂地把我带在身边,又怎能不事先摸清我的一切?” 谢遥摸摸鼻子,有些不自在:“那你今日进宫,打的什么主意?” “我本来想着,如果进宫,最不济也能与宫女内侍攀谈上,套些消息却是不难…..若是幸运,没准我还能看见那个冒牌郡主。”她摸出袖子里的一个圆鼓鼓的小荷包在谢遥面前晃了晃,“有钱能使鬼推磨。” 谢遥扶额:“天真。宫里个个人精,若是被你一个生人轻易就套出了消息,那这宫里的娘娘也不用混了。” “呵呵…….”池桃讨好地笑,“但您现在既然已经知道真相,想必不会袖手旁观。现在真正的华音郡主明珠暗投,正待您这样的英雄之士解救呀!” 谢遥瞪她一眼:“总之今天你不要轻举妄动。” “哦。”池桃乖乖应了一声。她本来就在头疼怎么把阿楚“物归原主”,如今已经捅给谢遥,也就是捅给慕容凌,他俩最不济也算是皇亲国戚,他们接下这个摊子自然是比靠自己一个人折腾有用千万倍。以后阿楚就不用在她家了吧…..那她是不是可以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池桃真的快笑出声了。 谢遥瞥见池桃表面一脸平静,但感觉她的喜气洋洋已经快憋不出了,不由几分气闷——怎么一副终于甩掉包袱的样子! 不多时,马车驶进宫墙,在永安门前下了车,一行人便步行往后宫去。 池桃不敢东张西望,低头盯紧谢遥的衣襟小步快走,只用余光打量着周围。这时候的皇宫与故宫大大的不同,倒是与西安的大明宫和日本的二条城有几分相似,殿宇外观多为深色,饰以木饰,古朴厚重。 第三十三章 贵妃 路上遇到的几个内侍,都退到墙角躬身行礼,却并不出声。 到得一座宫苑前,池桃才偷偷抬起头瞄了一眼,只见门首上方匾额写着烫金的“如意馆”三字,门口一个小内侍喜笑颜开:“侯爷与谢公子来了,娘娘正念着,快请进来。”另一个小内侍已飞跑进去通报。 进得如意馆,又是另一番光景,精巧别致不似其他。院内颇为宽阔,中心一方莲池,已有几只荷花打了粉色的苞儿,傲然挺立在水面之上,水中几尾五色鲤鱼悠然自得。莲池之上是一座小巧凉亭,恰悬于假山之侧,以木桥与岸边相连。又有桃树、石榴树若干,桃树上挂着一扇华丽的秋千。院内几名宫女见了慕容凌与谢遥,都又惊又喜,含羞带怯地行礼。谢遥还好,含笑一一点头,慕容凌却满脸淡淡的,三步两步进了如意馆正殿。 池桃站在谢遥身后,只见连地面都是碧绿石砖,看不出什么材质,微微有些透明,谢遥的靴子踩上去,微微发出金石叮咚之声,内中若隐若现地透出金色透雕的朵朵莲花,华贵非常。身后挂的幔帘,池桃背过手去轻轻摸了一把,触手细腻柔滑,非丝非绸。 待到宫女上了茶,池桃留心看去,竟然是一色半透明的青玉茶盅。 池桃对茶器了解不多,但也知道,瓷器早在汉代前就已经在民间流传,作为茶器物美价廉。用上等的好玉做茶器,而且随意拿出来待客这等豪阔的,池桃还是头一次见。 上首座位后设一扇玉石白的屏风,纵使离得远些,池桃也一眼看出,是象牙劈成极细的丝编制而成,这样的用料和这样的手艺,价值已经不可估量。如此贵重的屏风并未设于内室赏玩,而是随意摆在待客之所,琳贵妃,如此得宠么? 忽闻环佩叮当,谢遥与慕容凌均站起:“见过贵妃娘娘。” 屏风后转出一名女子,带着两位侍女。 可不管是谁,见到琳贵妃,便再也看不清她周围女子的面貌了。 纵然池桃见多识广,前世所见美人无数,无论是明星还是名媛,都早已以为十分寻常。可看清琳贵妃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美……面容五官,身材仪态,无处不完美的一位绝世美人…… 珠光宝气摄人心魄的一双眼睛,长眉直飞入鬓角里去,小巧的鼻子,樱唇微抿,肌肤白得似要反光。身量高挑,纤秾合度,似是小憩方起,随意挽了个发髻,只插了一支长长的白玉钗,几缕碎发拂在光洁的额头上。 真正是臻首蛾眉,肤如凝雪,皎洁似三秋之月,风流如回风之雪。 与这端丽无匹的容貌截然相反的,是表情冷淡,无端地透出一丝厌世感,却凭空更增添了几分诱惑。 容貌与慕容凌没有一处相似,这表情神态倒像是一家。 “坐吧。”嗓音慵懒,略微带着一点儿沙哑。 谢遥却并未坐下,拱手笑道:“娘娘,伏羲见您爱用昨日送来的点心,特意又让人做了些别的,今日特送进来给您用。” “哦?”琳贵妃眼波流转,带了一丝笑意看向慕容凌。 慕容凌却仍未开口,也不去看琳贵妃,自顾自低头喝着茶。 谢遥心里叹了口气,笑道:“这道须得现做,倒是快得很。还请一位姐姐带着我这小厮去预备了来。” 便有一位宫女出列,对池桃微微点了点头。 池桃忙提着食盒跟着去了西偏殿。 不多时便备好,宫女拿了个玛瑙掐丝碟子来,池桃便摆了四个在上面,跟着宫女回了正殿。 刚刚呈上,就有宫女进来通报:“皇上来了。” 池桃连忙站回谢遥身后,却在低头的一刹那,瞥见了琳贵妃和慕容凌的表情。 琳贵妃一侧嘴角微翘,看似带笑,眉头却微微蹙起。 慕容凌则紧紧闭上了眼,一瞬后遽然睁开,吐出一口气。 彷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压下心底的恨意。 谢遥则一脸担忧,向慕容凌一侧偏了偏头,见他已经恢复平静,方才将万年不变的微笑重新挂回脸上。 不过一瞬间,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龙行虎步地走进大殿。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行礼,待皇帝免了礼,琳贵妃方才慢了一拍似的起身,盈盈蹲下身去:“见过皇上。” 武康帝是个四十左右的壮年男子,想是习武出身,并无一丝赘肉,只觉身材瘦长而健壮。他快步上前,扶起琳贵妃,待二人坐定后,池桃方偷偷看清了他的相貌。 面目端正,眉目深邃,眼神颇见刚毅之色。若说旁边的琳贵妃有如一朵迎风而立款款带露的粉嫩荷花,武康帝就像水池边的一棵松树。 他笑看向慕容凌:“今日有空,来见你姐姐么?”声音淳厚,虽是问候,也带有上位者不容忽视的威严。 慕容凌“嗯”了一声,并不答话,谢遥只得笑道:“昨日伏羲进上了松黄饼,听说您与贵妃娘娘都爱用,特意今日又送了样点心来。您来的正巧,娘娘正说先尝尝,若好了再派人与您送去呢。” 武康帝来了兴致:“呈上来朕与爱妃共尝。” 宫女连忙端着玛瑙盘跪在皇帝面前,武康帝拿了一双乌木嵌银的筷子夹起一只,仔细看了看正待入口,身后跟着的内侍小声道:“皇上且慢,让奴才先试。” 武康帝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在贵妃宫中,怕什么?”自己便咬了一口,又送到琳贵妃嘴边。 琳贵妃似无意间抬起头,瞟了一眼慕容凌,见慕容凌仍低着头,手缩在袖子下面,便推开皇帝的手:“我自己来。”也取了筷子夹了一只,慢慢咀嚼着。 武康帝不以为忤,赞道:“这点心确实美味。是哪家的厨子做的?可愿进宫到贵妃的小厨房来?” 慕容凌这才起身:“是得了个方子,让下人做的。若皇上和娘娘喜欢,明日臣将方子送进来。皇上与娘娘慢用,臣等先告退了。” 出得宫门,谢遥探出头去:“听雨,你去告诉侯爷一声,今日我便不去他府上了。” 池桃听这语气,便知是他要去自己家,一探阿楚究竟,只暗暗希望,阿楚大小姐午睡已经起床了。 自从流落江湖,阿楚愈发嗜睡,常常早上日上三竿才起,吃罢午食又要睡到申末酉初,原本池桃担心她身体有恙,但见她仍是面色红润,活蹦乱跳,请郎中来看过一次,见到郎中阿楚莫名其妙:“我又没病,干嘛?”待池桃解释她睡太多不正常侯,阿楚哭笑不得:“我不睡觉,一天天的干什么啊?伤春悲秋吗?” 果然阿楚刚刚起床,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听池桃说已经原原本本告知了谢遥,倒呆了一呆,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这么说,这么说…...” 怕事情不顺利让她失望,池桃安抚道:“应该是。谢家官居高位,斡旋此事应有把握。只是不知现在是何情形,他并未告知于我,想来是要与你亲自谈。” 谢遥与阿楚密谈半晌,方才开门出来。 池桃带着池杏等在门口,见内室门打开,不由精神一振。 池杏却瞧见阿楚眼睛有些红,顾及谢遥在场,不敢跑上前去。 谢遥扫了池桃姐妹一眼:“既然你们都是知情人,我也不用遮掩。方才与郡主详谈,已经确认了郡主身份。可现在太后娘娘年事已高,缠绵病榻已久,假郡主上京以来太后身子竟有所好转,这时节若是说出真假郡主一事,怕是太后身子承受不住。唯今之计,只有委屈郡主耐心等些时日,待我安排妥当后,再接郡主面圣。” 阿楚红着眼睛,委屈道:“那冒牌货,那冒牌货…..竟然要被指婚给慕容凌了!” 池桃惊愕不已,要知道,慕容凌虽有一副好皮囊,可身份是尴尬的亡国皇子,又依附身为贵妃的姐姐方可在本朝立足,无法出任官职,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个碌碌无为的平庸侯爷。 她望了谢遥一眼,旋即觉得自己有些明白。她曾与假郡主擦肩而过,虽未曾见面,也闻其声,又听过悦来驿掌柜传的小道消息,假郡主出身不高,却娇生惯养,行为轻佻,想是看中了慕容凌相貌。太后年老心慈,一心补偿这个被“发配”蛮荒的亲孙女,再加上华音郡主尚了慕容凌,那么无论是在官场实力还是民间名望上,对华音的父亲齐王都毫无帮助,正中皇帝下怀。 如此,三方怀着不同的目的,这门亲事似乎已经板上钉钉。 谢遥见池桃只有一瞬间目露惊愕,眼神马上就清明起来,已经明白她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这个池桃,出身农家,自幼贫苦,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如此聪慧之人,更遑论还有一手足以睥睨御厨的手艺。 他忽然想起一事:“侯爷已经答应皇上将那道点心的制作之法教给御厨,你是否可写下来?” 池桃抱着胳膊没动。 谢遥明白过来:“你要多少钱肯卖这个方子?” “点心方子好说,只是这带骨鲍螺里填的馅料,确是秘方,不能外传。”池桃自然也不想因为私藏而忤逆皇权,赶紧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倒是可以开个作坊,售卖这馅料的原料。” 第三十四章 合伙 “也好。”谢遥想了想,“那我给你间铺面。” 出手真是豪阔…..不过,话还是要说清楚。 “您出了铺面,那算是借贷,还是入股?” 谢遥愣了一瞬,旋即笑了:“你说怎样?” 池桃想了想,谢遥对自己也算是有知遇之恩,又是一棵现成的大树,焉有不抱之理,便笑道:“我现在人手少,只要一间小铺面即可。谢公子算作入股如何,你我五五分账。” 谢遥饶有兴致地一挑眉:“可。明日我让人拟了文书送来,你我各执一份。” 次日同听雨一起来的是一位文士模样的中年人,听雨尊称为“白先生”。 池桃感觉此人身上书生气很重,可办起事来又很油滑,不到三天功夫,衙门文书都已办好。谢遥这几日没有露面,池桃便自己做主,给铺子定了个“春凝雪”的名字,先做饮品,等人手足了再将点心做起来。 旬月后,池桃找的帮手到了——邵成接到消息进京了。 按着池桃的美好设想,像奶盖一类的饮品其实简单好做,只是奶油萃取麻烦些,且是力气活儿。她打算跟邵成签个长约,将萃取的法子告诉邵成,让邵成负责奶油供应。池杏早已在家闲得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擦擦这儿掸掸那儿,便让池杏在铺面负责饮料调制和售卖。如此二人日日相对,能生情愫也说不定。 不过,虽然她看好邵成,可尚不敢轻信,更不敢以池杏的终身幸福做赌注。 于是邵成到京城以后,扑了个空。 池桃寄了急脚递给邵成,只说京城有个差事,需要请邵成来帮忙。邵成已经在府城的迎宾楼呆了几年,虽然与掌柜和众人都处的不错,可早已想出去看看,做些成绩出来好娶亲安家。如今见池桃来信,咬咬牙辞了汪掌柜便上路了。 可到了京城才发现,按池桃信里的指示,竟然寻不到池家! 绕了几圈,天已经黑透了,邵成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找了个小客栈投宿。 邵成定了最便宜的通铺,把行李寄放在账房,便想出来寻口热汤饭吃。 没走两步,阴暗处便有一把娇滴滴的女声:“郎君,来我家玩呀。” 邵成没防备,只觉一条软绵绵的东西带着扑鼻的香风直拂到自己脸上,唬了一跳,尚未开口,一个女声就到了近前:“哎呀……” 邵成吓得推了一把,人已经跳开三米:“对不住,我没瞧见姑娘。” 那女子趔趄了一下方才站稳,水蛇腰一扭,用帕子掩住嘴,露出一双弯弯的媚眼,笑道:“你推我做什么?” 邵成看也不敢看,连忙结结实实地作了个揖:“对不住对不住。”不待女子再开口,便像见了鬼似的飞快跑了。 “哎……”女子喊了两声,便扭腰走到墙后,“喏,你都看清了。钱拿来吧。” 藏在墙后的池桃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女子手中:“多谢了。” 女子接过银子:“你一个女娃娃,没事做找人试探男人做什么?他发现了你下不来台,他中招了你也下不来台,何苦来?” 池桃不欲多说,道了谢便想走。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刚才说,女娃娃?!她这么久都没被人发现女扮男装,现在天都这么黑了,这个寥寥几面的女子竟然能够一眼看穿? 女子似是觉察出了池桃的惊讶,眼睛一瞪:“我也算走南闯北,孤身就能在京城讨生活,这点眼色都没有么?” 池桃有些心服口服:“姑娘可否告知姓名?以后若有事情,还来寻你帮忙。” 女子却是摇头:“你这样的女娃,还不乖乖嫁人,可别再来这了,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又想到池桃出手大方,不到一刻她便赚了二两银子,便道:“也罢,我姓柳,柳十三,你来这一带打听便知我的住处。” 柳十三走了,池桃方才想走,远远地瞧见池桃与柳十三说话的一个闲汉,涎着笑脸凑过来:“哟,小哥,吃了闭门羹了?” 池桃不欲与这样的人多交谈,只点了个头便想走。 那闲汉却笑道:“想你是没来过这边,这柳十三是有名的破落户,比男人家嗓门还大,谁看她一眼要骂上一个时辰的呢。” 池桃是匿名找了个牙婆,只说要找个女子试探未成婚的姐夫,才寻到的柳十三。不过也并不挂心,惦记着还有事,略略敷衍了几声便走了。 却说邵成脱了身,直跑出去一条街,方才敢回头看,松了口气。见路边有个卖羊杂汤的摊子,大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便坐在桌旁:“老板,来一碗羊杂汤,一个馍馍。” 才喝几口,一个穿绸缎长袍的中年人也坐在了邵成对面,还带了个小厮。 小厮环视一周,有些嫌弃,低声对中年人道:“老爷,您来吃这种东西,回头夫人知道了又该发脾气了!” 中年人一瞪眼:“我就好吃这一口!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小厮不敢说话了,中年人便叫了一碗羊杂汤,喝了一半便丢在桌上,嘀咕着:“我就不该吃了饭才出来……”叫老板会了钞便走了。 邵成刚好吃完,正欲付钱时,却见桌上丢了个荷包,拿起来竟然沉甸甸的。 这荷包做工精致,里面不用看也知道是银子。邵成连忙把自己的饭钱放在桌上,叫了一声:“老板,钱放桌上了!”便欲去追那中年人,可天色已黑,又没瞧见他往哪边去了,一时竟不知所措。 羊杂汤老板见他不走,奇怪地看了他几眼,邵成只得离了摊子,蹲在路对面,心里盘算着怎么也得再等等,这荷包里银钱不少,等会定会回来找。 果然不到一刻,那中年人便气喘吁吁地带着小厮跑了回来,小厮叫道:“老板!我家老爷落了个荷包在你这,你可瞧见了?” 老板快六十了,显得有些老态,唬了一跳:“什么荷包?我可没看见呀!是不是落别处了?” 小厮急了:“我们出来就在你家摊子上做了会儿,不在这在哪?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你看着里头有三十两银子,起了贪心,自己收起来了!” 老板都快哭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小厮更加疑心,一把拉住老板嚷着要去见官。 邵成连忙站起来:“这位爷,丢的可是个黄色荷包?” 小厮怀疑地看了邵成一眼:“你怎么知道?” 邵成把荷包从自己怀里拿出来:“是我捡着,一直在这等着呢!” 小厮松开手,跳过来拿了荷包看了看,欢天喜地道:“正是正是!” 那中年人此刻踱步过来,接过荷包掂了掂,露出笑脸,便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邵成:“多谢这位小哥!” 邵成忙摇手:“不敢不敢,应该的。” 中年人想了想问道:“我听你口音不像在京城惯了的,可是才来没多久?” “今日才到。” “投亲?” “算是吧。”邵成挠了挠头,“有个活计给我,不过我还没找着人。” 中年人眼睛一亮:“我有几个铺子,正需要人帮忙打理。我看你为人诚实,体格也健壮,不如去我那里做事如何?工钱好说。”他沉吟了下,“头一年每月二两银子,管吃住。” 邵成吓了一跳,比他在迎宾楼足足多了四倍,可想到池陶的来信…….便婉拒道:“多谢老爷好意,不过我已经答应了别人家。”便抱拳告辞了。 邵成一走,那中年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跑到街角:“可行?” 池桃从暗处走到街上,点头道:“不错。” 次日一早,邵成吃了个饼子,正拿着池陶的来信,仔细琢磨到底去哪儿找池家,便见池陶东张西望地从门口进来,大喜:“阿陶!” 池陶露出个大大的笑脸,跑到跟前:“邵成哥!可找到你了!” 邵成露出一口白牙:“我昨儿就到了,没找着家……你怎地寻到这儿来了?” “怪我没写清楚!”池陶不好意思地笑,“我昨儿打听了一日,城门口那头有个卖蒸饼的大爷,说有个人和我口音差不多,打听过客栈!我便来碰碰运气!” 邵成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我在他那买的饼!” 二人说说笑笑,池陶忙道:“快些把房退了随我回去。” 邵成“哦”了一声,跑到账房付了钱,把行李领出来,池陶见他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邵成解释道:“汪掌柜让我不用带太多,让我把差不多的都换了钱带在身上,路上松快些。” 到得池家,池杏已经得知邵成要来帮忙,在前院收拾了间厢房出来,见邵成互相行了礼,因着不熟悉,无甚话说,便回了后院。 邵成不禁啧啧称奇:“这样大的一幢宅子,又是京城,要多少钱?” “是借住的。”池桃笑笑,“我和人合伙,打算开个饮料铺,请邵成哥来帮忙。” “饮料?” “就是…..和茶铺差不多吧。”池桃解释道,“不起油烟,干净省事。” “你说的是饮子吧?咱们迎宾楼夏天也做。” 第三十五章 开张 “我等会示范一下,你就明白了。”亲兄弟明算账,池桃又严肃道:“虽然简单,可里面也有一门秘方,我想的是与邵成哥签个合同,把这秘方教给你,你就在铺子里做事,除工钱按月发放外,每年的红利抽一成与你。你不可泄露秘方,更不可跳槽去别家。” 邵成被说得一愣一愣,不过秘方的重要性他是知道的,连连点头:“应当的。” 池桃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合同,自己签字画了押,邵成认真读了一遍,见池桃列明的工钱是一两银子一月,也包吃住,便开开心心地也画了押。 池桃到后院把池杏喊到灶房,让他俩在一旁观看,先煮了一壶茶,然后在池杏和邵成目瞪口呆的目光里,“疯狂”地打发了一小盆奶油。见池杏和邵成呆呆地望着她,不好意思地一笑:“邵大哥,这是个力气活儿,我年纪小,所以专程请你来……” 缓了片刻,池桃拿出让池杏用油布做的锥形布袋,在前端捡了个锯齿形状的小口,将打发好的奶油灌进去,从前端挤到两个倒了茶的杯中,递给池杏和邵成:“尝尝。” 二人试探地喝了一口,邵成还好,池杏惊喜地叫道:“真好喝!” 池桃看看邵成好像反应并不是很大,暗道果然,无论什么时候,奶油对女人的杀伤力远大于男人…..“我打算铺子里先主打饮品,”池桃解释道,“邵成哥负责在后厨煮茶、打发奶油,杏娘负责调制和售卖。” “就一种,怕是卖不好吧?” “慢慢来,茶和牛乳搭配,可以卖奶茶、奶盖红茶、奶盖乌龙,哦,奶盖就是刚刚你们喝的这种,奶茶就是牛乳兑上红茶。还有现在桃子应季,还可以做蜜桃果茶。先看看市场反应,咱们再推出新品。”其实池桃并没有做饮品的经验,只是饮品最容易。毕竟她那些私家菜,可供不上做餐馆的销量,若说将身家都系于谢遥一个人身上,那和当他的私厨又有什么分别? 所以说最好的,还是把她的技艺教给可信的人,撑起个铺子,她便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了。 邵成与池杏学得很认真,加上打发奶油和调制饮品都相对简单,半天功夫下来,已经掌握得十成十了。 再者她已经请人在后院里挖了个地窖,托谢遥的关系,收购大量硝石,用硝石与水的反应制冰,大大降低了购买冰块的成本,制成了一间简单的冰室用以萃取奶油和保鲜,也可用冰块来给饮品降温。 如今邵成已到,最重要最累的制奶油和制冰都算是不用自己亲身上阵了。 池桃十分满意,午间用过饭,池桃便带着邵成出门去了一趟一家专门售卖纸品的铺子。池桃已经来过多次,选购了一种质地较硬、不怕湿水的油纸。 这雷记灯笼店也是池桃早已踩好点的,是一家父子店,手艺过硬,为人诚信,只是木讷不善言辞,生意一般。 老雷见来了客人,忙迎上来:“二位客官,要买灯笼么?” 池桃摇头:“不是。除了灯笼,别的东西能做么?” 老雷犹豫了下:“若是用纸、用竹骨扎起来的都能做,别的不会了。” 池桃拿出油纸和自己画好的图样:“简单,就是照着这样做个杯子出来。” “杯子?”老雷露出迷惑的目光,打量了二人一眼,“为啥用纸做?”有钱人家自是名贵瓷器做茶杯,就是穷人家,用木杯、用陶杯,再不济锯个葫芦也能喝水,不至于用纸杯呀。 池桃笑笑:“您就说,能行不?” 低头在一边干活的小雷凑过来看了看:“能做是能做,就是你不是自己使吧?要卖可不好卖,没人会买的。” “这不用你管。” 父子俩不再犹豫,仔细看着图纸,很快便依样做了个纸杯出来。 池桃拿过手里看了看,轻巧结实,将杯盖往杯身上一扣,恰好被折出来的棱角卡住。又倒了些水进去,晃了几晃,并没有水迹渗出来。 见池桃十分满意,小雷笑道:“我们用了水灯用的浆糊……这浆糊可是咱家的祖传的手艺!” “浆糊是用什么做的?”见小雷一噎,池桃忙道:“我是想看看,浆糊里有没有对人有害的东西。” 小雷挠挠头:“那倒没有。就是糯米、麦粉,还有明矾。”他咧嘴一笑:“没有配比,告诉你也仿制不来!” 老雷却指着杯身道:“怕是客官你问,浆糊都在沾不着水的地方咧。” 池桃仔细一看果然如此,连连称赞:“好精巧的心思。”又道:“如此我想与你们签个长约,每日供应一百个,每个算三文钱,可行?” 一个灯笼才能卖二十文,就是走马灯,要费两天功夫做的,才能卖上三四百文的价钱。这若是每日都有三百文的进项…… 雷氏父子大喜,连连道:“行的行的。” 池桃却道:“我却是有规矩的,须得签个合同,不可再给别家做这种纸杯,另外做前必须洗手。另外一日一百个,可做的来?” “做的来做的来。”老雷拍着胸脯,“这比扎灯笼简单得多,我俩都动手,没问题的。” 池桃在老雷感恩戴德的目光中与雷氏灯笼店签过合同,说定了明日由小雷到春凝雪店里取油纸,拿回后做出一百个纸杯来,后日送回店里。 整整半日,池桃都带着邵成东走西走,陆续定下了纸杯、麦管,又在一家笔墨纸砚铺子里,让人照着她画的花样刻了个巴掌大的章。 池桃将章印在纸上,举到眼前仔细端详。邵成凑过去一看,只见一个花环中,写着“春凝雪”三个字。他读书不多,说不出哪里奇怪,可总是觉得透着一丝奇异。 看了半晌,邵成恍然大悟,指着图样道:“你这花画的……” 池桃笑而不语,这时代绘画崇尚写意,讲究的是三笔两笔勾勒形态而传神,她的花环却是写实,又一圈细细密密地画了桃花、杏花、玫瑰、郁金香等等,好些还是后世的舶来品,现在是人们见也没见过的。也算是一种防伪标志。 回到家中,池桃连夜在油纸上盖满印章。次日一早将处理好的纸张交与小雷,又到店里查漏补缺一番,便安心坐等开张了。 第二天一大早,邵成与池桃池杏三人便赶到店里。这铺面是谢遥给的,在珠市口大街上,这条街历来最是繁华,且铺面左右分别是一间胭脂铺和一间绸缎铺,对面又是两间书铺和一间笔墨铺子,颇合池桃的意。 邵成与池杏都是第一次来店里,只见这间铺面的门脸不过两间正房大小,布置得颇为雅致,不但用小小的屏风隔开了每张桌子,墙上还悬挂着若干字画。靠墙一个高柜,里头的墙面上悬挂着十来个木牌,分别写着茶饮的名称和价格。高柜内侧客人看不见的位置,是池杏调制饮品的地方,分门别类地放置着瓶瓶罐罐。 虽然有心理准备,可邵成和池杏还是被木牌上的价格吓了一跳:“一杯…..五百文?最便宜的那个,也要两百文?”池杏没正经学过认字,但是生母在她小时教过一些,因此认得数字。 池桃点点头,因着人手少,她想走高端路线,单价高些,保证进来的客人,应该大部分都是有钱有闲的女客。这些女客多半不会单独出门,肯定带有丫鬟,由丫鬟来点单,或是直接让下人买了送回家中,这样她连跑堂的活计都省了。而且一视同仁地用纸杯,也不需要人手来洗杯洗碗。刚开业时她帮衬几日,等邵成和池杏上手了,她就完全不需要来店里了。 一切安置妥当,次日辰正时分,春凝雪顺顺当当地开了业。 池桃将营业时间定在了辰正至申初之间,这个时候,正是家里的太太一早给公婆请完安,服侍了早食,又处置完家务,家里的老爷又还没有下衙的时间段,有要上街采买的或是单纯逛逛散心的,都会选了这个时间出门。 因为只想招待女客,招牌帘子是樱粉色的,点缀着点点桃花瓣。一般的男子探头望望,便笑着摇头路过了。有那上街采买的太太小姐见了,倒是有几分犹豫:“春凝雪?何时开了这家店?” 池桃打扮得焕然一新,脸上黄色的粉底少抹了些,便显得肌肤白皙许多,又本来就生得眉清目秀,活脱脱一个清俊少年模样,她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回这位奶奶的话,咱们今日才开业,您进来尝尝?保证是天下头一份的好喝呢!” 那女子掩嘴一笑:“好个会说话的小二,长得也俊。也罢,妹妹,咱们便去瞧瞧。” 身侧的一名年轻娇俏的少女有些犹豫:“嫂嫂,家里不许咱们吃外食的……” 女子拉着她的手:“你也太小心谨慎了,谁还敢说出去不成?”她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丫鬟婆子,“你们莫跟进去了。” 池桃忙引着二人进店,坐在了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殷勤道:“咱们店里主打饮品,有奶盖和奶茶两种,茶可以选红茶、绿茶和乌龙,您要哪种?” “什么奶盖?却是听也没听过。” 第三十六章 生意 池桃笑嘻嘻道:“不若小人做主,请您尝尝咱们家的奶盖红茶如何?若说不好喝,便不要钱了。” 女子噗嗤一笑,点了点头。 池桃快步走到柜台,池杏已经听见二人对话,已经手脚轻快地调制了两杯奶盖红茶出来。 池桃将茶送上,便退到门口继续招揽客人。 不多时,又有因着好奇心被引进来的几拨,一时间店内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邵成已经在后厨煮好了足够的茶倒入温桶,又打发了些奶油。便跑到前堂来帮忙。 第一个进来的女子已经用完了茶,招手唤进来一名丫鬟会了钞,见池桃还在门口,笑道:“你这小二好会做生意,若我就是说不好喝,便不付钱了,你待怎样?” 池桃笑道:“一来呢,我对咱家的茶信心可是大大的。二来呢,这位奶奶天人一样的人物,怎会故意为难小人?”其实池桃早已看这女子穿着虽不鲜艳,可却是月光缎做的衣料,在日光下闪着若有若无的泠泠蓝光,戴的簪环都是滚圆荧光的南珠,就连身后跟的仆人,都穿的是靛蓝色褂子,却有的头上插了金钗,有的手上戴着玉镯。有这样排场的人,有钱就不用说了,富商都赶不上,定是哪家官员家眷,怎会为了一点银子损了体面? 女子噗嗤一笑:“真是个会来事的,下回我们还来。” 送走女子,刚引了三名客人进门,便有人窜了进来:“池大哥!” 池桃一转身见是听雨:“你家公子来了?” 听雨点点头:“刚本来想进来,瞧见都是女客,多有不便。他在街角那个茶楼二层等你。”想是里头胭脂粉气甚农,他说完便也飞快地跑了。 池桃看看店里已经井然有序,池杏邵成两个足够应付。便在柜上拿了两杯奶盖红茶,绕到后厨出门。 谢遥站在二楼窗前:“生意倒是不错。” 池桃把纸杯放下:“今儿第一日开张,有许多人好奇。” “你这……杯子也奇奇怪怪的。”谢遥转身坐下,拿起纸杯研究了一会儿,便想揭开盖子。 “是这样用的。”池桃拿出麦管,从杯盖上的十字口插了进去,放到谢遥面前,“公子尝尝。” 谢遥喝了一口:“原来是茶与……你弄的那个,奶油?倒是古里古怪的好喝。” 池桃笑道:“公子尝着普通,可女子多半会喜爱。”君不见就算后世满大街小巷都是奶茶店、甜品店,女生们还纷纷趋之若鹜么。她忽地想起一事:“带骨鲍螺的方子已经写给侯爷了,若是宫里要做时,派人来店里取奶油便是了——说来这些日子了,宫里倒是没催。” 谢遥摇摇头:“怕是顾不上。我来正是与你说这件事,太后又病倒了。” “啊?”池桃略一沉吟,“病势如何?” “有些凶险。如今都是华音郡主随侍在侧,照顾得十分妥帖。皇上十分嘉奖,说等太后有所好转以后,大办婚事,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呢。也是为了太后冲喜。” 池桃皱眉:“这假郡主,怎么将太后皇上都蒙骗了?就一点破绽也没有?”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谢遥无意识地用扇骨敲着桌子,“我想,皇后娘娘召我母亲明日进宫,想必要去给太后请安,不如你随我母亲进宫,一探究竟。否则,真郡主流落在外,假郡主却在这时候得了太后与皇上宠爱,终究是祸事。” 池桃也正有此意,思索了一刻便应了:“那我扮作丫鬟?” “我今日便将你秘密带回家中。我已经将此事禀告了母亲,她会配合你。” 入夜,已经结完账的池桃,按着约定来到一个僻静的街角,待一辆马车慢悠悠地从面前经过时,轻轻一跃便跳了上去。 里面只有谢遥一人,随手从座箱下抽出一摞衣裳丢给她:“听雨的,你换上吧。” 池桃倒是无所谓,这时节人们都还穿着里衣,就算当场便换她也毫无心理障碍,接过便要解自己的衣裳,谢遥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哎,哎,好歹你也让我转过身吧?” 池桃无奈道:“好,那请公子转过去。”一边三下五除二便套上了听雨的青衣青帽。又摸出随身带的一个小匣子来,里头有个小小的铜镜,池桃对着铜镜用一把毛笔加工成的刷子,沾取些小盒里的粉膏,在自己脸上涂涂点点。 “好了。” 谢遥转过身来,不由吓了一跳:“你……” 池桃用听雨一贯有些兴奋过头的声音道:“公子,咋的了?” “怎会与听雨如此相似?”就着车里的灯火,谢遥打量着池桃,若仔细看时便会发现并没有很像,可乍眼一看,那嘴角一侧上挑的坏笑,那骨碌乱转的眼睛,那微微耸起的肩膀,再加上与听雨一模一样的声音,不细看时,任谁也会觉得这就是听雨。 “雕虫小技尔。”池桃恢复了自己声音,“既然公子是悄悄带我入府,想必还需要多加遮掩,我这样也可以避免许多事端。”她又拿出一双特制的厚底鞋子穿上:“听雨比我高两寸,穿上这鞋便足够了。” 谢遥不作声了,待马车在谢府垂花门前停下,池桃跳下车,掀起车帘,谢遥走在前头:“去正房请安。” 池桃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垂花门,穿过连廊,到得一间院门口,门上高悬一个牌匾,写着“榴光院”三字。 几个小女孩子正在门口空地上嘻嘻哈哈地跳着格子,见到谢遥,忙蹲下去请安,一个便飞跑进去通传。 屋里的大丫鬟连忙打了帘子,口内笑道:“刚夫人还念着,可巧公子就来了。” 池桃是冒充听雨,自然不便进屋,谢遥却回头道:“你也进来。”又对红玉道:“我与母亲说会儿话,你带着人出去吧。” 红玉答应着,把屋内的丫鬟带出去,关了门,自己坐在台阶上守着。 池桃见屋内一概用花梨木打的成套家什,搭着半新不旧的椅搭子,长条几案上供着一对冰裂纹连珠瓶,插着两支芍药,又靠窗一只铜盆大小的雨过天青瓷盆,内中飘着一片睡莲,下面两尾半个巴掌大肥红鲤鱼,正悠闲地游来游去。 池桃在心里粗略估计了下,这屋内虽然看起来简单质朴,可那瓷盆却是贡品,随意地被用做鱼盆,看来传言不虚,谢家的史夫人嫁妆丰厚,背后又有宁远侯府撑腰。 内室的珠帘一响,谢遥扶着史夫人走了出来。 史夫人约莫四十多,眉眼细长,姿容普通,却胜在神色柔和,嘴角含笑,望之可亲。 她愣了愣:“听雨……” 池桃忙请安:“民女池桃,见过夫人。” 史夫人疑惑地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方才笑道:“原来不是听雨,竟能如此相像?” “她会些易容之术,只是灯光昏暗才能混过去,若白日里便不成了。”谢遥手里还拿着个包袱,递给池桃:“这是府内丫鬟的衣裳,你拿去换上。母亲给一个叫玲珑的放了假,你便顶了她,今日在内室值夜——她是昨日里才进来的,府里见过她的人不多。” 池桃了然,想必定下这计划后,谢遥已经提前做了布置,先塞进这个叫玲珑的小丫鬟来预备作为她的替身。 池桃接了衣裳进了净室,这间应是史夫人盥洗之所,墙角一排衣架,盆架上放置着一盆温水,还竖了一面铜镜。池桃换了衣裳,将小厮的衣服原样包好,又将头发解散,编了两个辫子垂在脑后。又打湿毛巾细细将脸上的黄粉擦去,这才出了净室。 史夫人眉眼一弯:“好个白净孩子。” 谢遥正低头喝茶,闻言望了一眼,见池桃忽然变得肤色白皙,便知她平日定是涂抹了什么以作掩饰。 池桃福了福:“玲珑谢夫人夸赞。”脸上便浮现出作为下人得到夸奖后谄媚、欣喜又小心翼翼的笑容。 史夫人掩嘴笑道:“我看定然不用担心了,这孩子机灵着。” 谢遥又嘱咐了几句,便回了自己院子。 红玉进来见到池桃,并未表现出诧异神色,只是帮着将值夜的脚踏铺好,便掩门出去了。 池桃刚服侍史夫人睡下,便听前院闹起来。 “大晚上的,这是怎么说?明火执仗的便要闯夫人院子了么?” 一阵嘈杂后,一个柔美的女声道:“我实在是劝不住老爷,要不,就请姑娘开了门,让老爷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池桃从脚踏上坐起,见史夫人睁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冷笑,慢条斯理道:“玲珑,帮我穿衣裳吧。” 池桃连忙给史夫人换上中衣,又披了一件披风,方才下床对池桃道:“你且在此,莫要出去。” 史夫人亲自打开中堂的门,见到院内黑压压的一群人,几个榴光院的丫鬟又气又急地站在台阶上拦着众人,史夫人迷惑不解:“这是怎么了?”又一眼瞧见院内立着的还有谢南,她盈盈抬眼:“老爷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第三十七章 闹剧 谢南想必也是从床上爬起来赶到榴光院的,头发已经解了,随便束在脑后,只穿了件家常的深蓝袍子,透着中年男子历经世事那种温润,倒当得上“长身玉立”四个字。身侧扶着谢南的是一名明艳照人的女子,望之不过三十许,腰肢曼妙,肤光胜雪,与谢南站在一起端的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一对妙人。 池桃趴在窗户上仔细打量了一番,便已明白谢遥的用意,心内有了计较。 她飞快地躺到史夫人的床上,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踢到床底,又面朝墙壁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外头林姨娘见史夫人孤身一人走出,身后连个丫鬟也无,心内一喜,她身后是一贯得力的婆子,与林姨娘附耳道:“想必奸夫还在里头。”声音却大了些。 谢南铁青着脸:“说什么,大点声!” 那婆子吓得一激灵,林姨娘颤声道:“奴才不懂事,随口胡说的,老爷可千万别当真啊!都是一场误会,夫人怎会…….再说公子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啊!” 史夫人紧了紧披风:“妹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林姨娘咬了咬牙,一双美目看着史夫人,几乎要落下泪来:“老爷本已经睡了的,不知下人在外面胡乱嚼舌根,说……说公子带了个男人进了榴光院,还进了夫人内室,便一直没出来……妹妹实在是劝不住呀……” 院内院外都立满下人,闻言都低下了头,假作没有听见。 院外又是一阵喧闹,有下人飞跑进来:“老夫人来了!” 来的正是谢南的母亲牛老夫人,几个丫鬟扶着她气喘吁吁地进来,还没开言,林姨娘便扑了过去:“姑母,您怎么来了?”又骂下人:“谁许你们惊吓老夫人的?” 牛氏如毒蛇一般盯着史夫人:“我若不来,还不知道我们谢家出了这样的丑事!我倒要看看,宁远侯府的小姐做下这桩事,还有什么脸面在我谢家呆下去!”她看着谢南,“既然如此,你打算怎样处置?” 谢南的怒气已经飙升到最高值:“自然是休回她宁远侯府,与我谢家再无关联!” 史夫人见人已经齐了,便使了个眼色与红玉,让开一步道:“母亲也到了,必定是已经算准了一切的。” 林姨娘心里打了个突,转念一想,来的路上经由她暗示,谢南在榴光院后头也是布置了人手的,若有人想溜走,却是万万不能。因此心定了些,跟着谢南和牛氏大步走进内室。 只见内室红烛高烧,床幔半掩,床上影影绰绰似乎睡着个人。 谢南气得发抖,指着床上吼道:“这,这是什么!” 别人不敢说话,林姨娘惊叫了一声:“怎会有如此秽乱之事!” 绿翘扶着史夫人走进内室,闻言气愤不已:“什么秽乱?还没查问,林姨娘便要给我们夫人定罪不成?姨娘好毒的心思,平日里哄着我们夫人姐姐长姐姐短,今日却大肆宣扬夫人与人…….”到底是小姑娘,通奸二字却是说不出口,“毁了夫人清誉就是毁了谢家清誉,你安的什么心?!” 林姨娘似是稳住了心神,一脸正气:“出了这样的事,还想留在谢家?平白带累了家里姑娘的名声不说,老爷还有脸在朝廷做官么?”她见谢南气得狠了,便三步两步走上去,一把掀开了被子。 池桃懵然地坐起来,揉着眼睛:“怎么了……”一眼见到许多人在屋内,不由吓了一跳,飞快地下床,光着脚跑到史夫人身边,拉住史夫人的手:“夫人,这……怎么这么许多人?”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可是不用查问,是个人就能看出,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池桃把身子缩在史夫人身后,只露出一个头来望着众人,泫然欲泣:“夫人心疼我让我睡在床上,这……这也有罪么?” 林姨娘稳稳心神:“这倒奇了,姐姐为何让一个小丫鬟睡在床上?” 绿翘抢白道:“方才还说我们夫人是秽乱之人,这时候便又成了姐姐了?林姨娘好会变脸!” 史夫人沉声道:“不过是这孩子年岁恰好十四岁,又恰巧是顺景十年冬月十六生人,与我那可怜的女儿同年同月同日而生。”她抚摸着池桃的脸,“我想若是她还活着,与这孩子应是一样的身量…….” 谢南咳了一声:“那也不能乱了上下尊卑。” 林姨娘盈盈跪下,泫然欲泣:“姐姐,都是我的错,管束不住下人嚼舌根,这才引起老爷误会了姐姐。您要打要罚,妹妹毫无怨言…..” 牛氏一瞪眼:“这怎么是婉言的错?既然误会一场,解开了也就罢了。”说着不待人说话,便又带着自己的丫鬟呼啦啦出去了,林姨娘带来的人见势不妙,也都跟着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屋门掩上。 屋里只剩下史夫人、谢南、林姨娘、红玉和池桃。 “既无事,夫人便早些歇着吧。” 史夫人一笑,踱步到中堂坐下:“我倒是歇得早,只是有人不让我安眠罢了。” 谢南又有些发怒,他见林姨娘还在地上跪着掩面垂泣,便一把拉了起来:“到底是你这里不分尊卑在先,怎能怪到别人身上?” 史夫人望着谢南,心口钝钝一痛。 池桃见状,已经看出绿翘泼辣厉害,这时候应该是去外头节制下人,查找内奸,而红玉温柔敦厚,细心体贴。这两人都是史夫人的心腹,可这时节,就需要个会哭会闹的下人。 她扑到史夫人脚下,哭道:“夫人又气得心口痛了么?往常林姨娘名为请安,实来示威,您都自己忍下了。今日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您也不说话,自己默默忍着心口痛么?” 史夫人一愣,低头看池桃哭喊得厉害,泪珠儿一串串地往下掉,却微微蹙着眉,不停地眨着眼睛,便马上明白过来,只低头皱眉,捂着胸口不说话。 池桃回头恨恨地望着林姨娘:“姨娘说得好听,我却是不信!老爷明明已经睡下,里外隔着几道门,到底多大的声音才能传到老爷耳朵里?再说老爷又不是无知妇孺,若没人煽风点火,怎会如此不顾体面,闹出这样的事来!明日里传出去,别人指不定怎么笑话老爷呢!你让老爷有几个脸去上朝?” 谢南再望向林姨娘的目光,便有些森冷了。 林姨娘这才真正有些慌,跪下拉着谢南的袖子:“表哥,真的不是婉言……您也知道,我身边的那几个管事的,都与我亲厚,平日里说话没个顾忌。想必是不知道老爷您来了,才随意说话的……” “好个与林姨娘亲厚,正是与你亲厚,才可以红口白牙地泼正室夫人脏水!”池桃牢记赶尽杀绝的原则,今日务必要帮史夫人咬下林姨娘来。 谢南一挥袖子:“确是你御下不严,你屋里的人都换了,不许再有人嚼舌根。这事夫人来办吧。”说着望了史夫人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抬脚去了。 “表哥,表哥。”林姨娘连忙爬起来,追了几步,想起史夫人还在后头,连忙转身把怨恨藏起来,哭道:“姐姐,真的不是我呀……” 史夫人冷眼旁观已久,红玉甚至还斟了一杯温茶来,史夫人端起来慢慢饮了一口,便站起身来径自回了内室。 林姨娘愣了愣,露出怨毒的目光,恰好绿翘进来,见状便冷笑:“姨娘今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安插在我们榴光院里的人,也被一并揪了出来。想必你收买王婆子,也花了不少钱吧?听说她儿子在外头,连青楼都逛得起了!” 林姨娘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想起自己院里的人,也是要被遣散的…….苦心经营多年,她心痛如搅,一跺脚还是去追谢南了。 绿翘进了屋,低声对史夫人道:“已经把人捆起来了。” 史夫人点点头:“明日送到庄子上去。” 绿翘有些不忿:“她仗着给公子喂过几天奶,资历老,卖了多少消息给林姨娘,如今这样轻轻放过……” “送到我娘家的庄子。”史夫人眼皮也没抬,“那边会有人知道怎么办的。” 绿翘这才喜形于色,忙出去安排。 史夫人坐在床前,遣走红玉,温言对池桃道:“好孩子,今日多谢你。” 池桃帮着史夫人解了外裳,笑道:“谢公子对我有恩,将我全家带到京城,些许小忙,不足挂齿。” 史夫人摇摇头:“没有你,这事做不成的。她们是看清了远亭带你进来,才抱着一击必中的心思,敢闹得这样大。”她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悲伤。 池桃看在眼里,却不便再多说什么,只笑道:“已经晚了,明日还要进宫,夫人快歇息吧。” 一夜无话,翌日晨起,丫鬟们进来伺候史夫人洗漱更衣,史夫人带着池桃用了早膳,便有丫鬟进来回话:“夫人,车已备好了。” 二人在角门上了车,池桃不是多话的人,又惦记着进宫的任务,史夫人又昨夜睡得晚了,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一时车内倒是安安静静。 马车一路进了永安门便停住了,小内侍赶上来笑道:“夫人来了。” 第三十八章 李代 池桃先跳下车,扶着史夫人下车,史夫人又上了一顶蓝布软轿,往皇后娘娘居住的重华宫而去。 软轿是四人抬的,在青石板路上走得飞快,池桃紧着脚步跟在后头。 不过一炷香功夫,软轿在一座宫院前停下,门前站着的两名宫女,一名紧着上来请安,一名转身进去通禀,池桃扶着史夫人下轿,便一路被引了进去。 较之如意馆,重华宫并没有那样浓的江南风情,反而方正工整,大气恢弘许多。皇后并未在正殿等候,史夫人则是常来的,熟稔地带着池桃转进东暖阁,皇后正斜倚在塌上拿着一卷书看。 史夫人还未蹲下请安,皇后便丢了书笑道:“还不快坐,回回闹这些虚礼。” 史夫人坚持行了礼,方才坐到皇后对面:“娘娘疼惜,臣妾也不能拿大,仗着您与我的情分胡来。”皱眉看了一眼皇后刚放下的书,无奈道:“太医说了您眼神不好,不许您多看书的,怎么总是手不离书?” 旁边的宫女便插嘴:“可不是!夫人您可好好说说我家娘娘,整日里拿着书本子看。奴婢就奇怪了,那字一个个密密麻麻,奴婢看一眼都要头晕,娘娘倒是得趣的紧!” 皇后笑嗔:“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退下!”虽是嗔怪,却语气温柔。 那宫女并不惧怕,显是皇后面前得脸的,笑着福了福便带着宫女们出去了,池桃见史夫人并没给自己使眼色,但暖阁内已经一个宫人也无,便自发自觉地跟了出去。 模糊听到皇后娘娘叹了一声:“我不看看书,还能做什么呢…….”语气中无尽的寥落。 外头阳光正好,池桃忽地从房中出来,不禁有些眼晕,拿手遮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方才那名大宫女笑道:“我瞧着你眼生,今儿第一回来吧?” 池桃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回姐姐的话,我是才进谢家的。夫人说我见识短,特意带我进宫见见世面!” 那宫女约莫二十来岁,见池桃不似小宫女一般见了她便战战兢兢,心里有两分喜欢,便从荷包里摸出几颗松子糖来给她:“喏,娘娘和夫人还要说好一会子话,你在这乖乖等着。”说着还捏了捏池桃的脸。 池桃坐在台阶上一边吃松子糖一边晒太阳,正觉有些昏昏欲睡时,那宫女又领着人回来,在殿门上叩了两声:“娘娘,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鱼贯进去了一排捧盆持巾的宫女,想是皇后要重新净面,池桃不便进入,探头看了看史夫人坐在正殿的下手喝茶,便跑了进去:“夫人。” 等了好一会儿,皇后方才从内殿出来,已经打扮得焕然一新。皇后本来是鹅蛋脸,肌肤微丰,挽了个光滑的发髻,只插了几只鎏金虫草发簪,又穿的一件湖蓝色缎面褙子,越发显得神色温柔,观之可亲。 太后所居万寿宫与重华宫不远,皇后携了史夫人步行过去。尚未进重华宫大门,池桃便已闻到浓浓的药味,史夫人也闻到了,皱着眉头道:“太后娘娘病情如此严重么?” 皇后叹了口气,低声道:“还是年前受的那场风寒,便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舒服。后来三四月份上原本已经大好了,不知怎么的,近来又总是头疼。原来你进宫也常来给太后请安的,这会儿你来瞧瞧,说些宽心的话吧。” “还是华音郡主伺候着?” “可不是。”皇后微微蹙眉,苦笑道,“原本应该我领着嫔妃们侍疾…….她又许给了怀恩侯,皇上自然是愿意的,可太后为什么会同意呢……” 皇后的话没说完,可史夫人与池桃已经明白。华音郡主背后代表的是齐王,与当今武康帝一母同胞,俱为嫡出,由于仁德的名声在外,当年立储呼声与武康帝不相上下。待大局已定,为着避嫌,也为着自己的安全,齐王自请去了偏远的云南,再也没有回过京。而怀恩侯却是丧国皇子,完全靠着琳贵妃得了侯爷的爵位。 把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皇上应该是乐见其成,既进一步削弱了齐王的声望,又为怀恩侯结下一门皇亲,安抚了琳贵妃。 可太后竟然也不反对…… 内侍把皇后和史夫人引入正殿,赔笑道:“劳烦娘娘和夫人略等等喝杯茶,太后娘娘刚喝了药,奴婢去瞧瞧回一声,再来请娘娘进去。” 皇后点点头,内侍松了一口气,忙进去通禀。 片刻,一名妙龄少女领着几名宫女从后面转出来,盈盈下拜:“不知皇后娘娘来了,侄女迎接得晚了。”一双微微挑起的丹凤眼又望住史夫人:“这定是史夫人了。” 史夫人看了皇后一眼,连忙站起身来行礼:“见过华音郡主。” 皇后笑道:“辛苦你连日照料太后娘娘,今日娘娘身子可好?”说着便要起身去往内殿。 少女连忙拦住:“娘娘且慢。太后娘娘才喝了药睡下,正有些微微发汗,怕是不便见人。等她醒了,我再禀告娘娘来探望过就是了。” 竟是不许皇后入内。 皇后笑得不动声色:“也好。只是辛苦你一人,我今日还与皇上说,你小小年纪便要如此操劳,甚是过意不去。待太后娘娘大好了,还是及早操办你的亲事,你便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京城陪着娘娘了。” 少女俏脸一红,低下了头:“皇后娘娘惯会取笑侄女。”她的目光在史夫人脸上转了转,“听说,夫人家的公子,与他交好呢……” 皇后与史夫人俱是掩嘴而笑,史夫人更是道:“郡主若无事,到我家来做客——侯爷哪日不来个两三次?” 少女脸色更红,连忙岔开话题:“娘娘与夫人尝尝,这是我带来的雾珠茶,一年整个云南只能得一二十斤。风味独特,我是自小吃惯了这个的,不知娘娘与夫人用着好不好?” 怕扰了太后歇息,三人略略说笑几句皇后便要起身回宫。 史夫人一个眼风也没给池桃,池桃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起来。 在悦来驿时,她虽然没有与那假郡主照过面,可却是听过她说话,分明是个粗俗无礼的女子。且阿楚也好,悦来驿掌柜也好,都对自己讲过这女子的事情,阿楚说她出身商户,一应礼数皆不懂,这才留了阿楚的性命时时指点,不至于在官员面前露馅儿,悦来驿掌柜又说她与那跟随的乔玉郎有私…….可面前的这位“华音郡主”,俊眉修目,巧笑倩兮,对皇后和史夫人都应对得体,活脱是个高门里长大的大家闺秀。 本来池桃就怀疑,不说皇帝,太后与皇后都是人精中的尖儿,假华音郡主如何骗得过她们的眼睛?可若赝品是今日所见的这等人才,池桃倒是相信她就是假扮公主,都能混得过去的。 回去的马车上,想是谢遥嘱咐过,史夫人并未多问什么。 还未到荷花里,马车便靠路边停下,史夫人温和道:“远亭说,今日将你在这里放下,你自回家去。他得空便去寻你。” 池桃也惦记着春凝雪的生意,巴不得早点脱身,谢过史夫人便下了车,先回家里换了一身男装方才出门。 珠市口大街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池桃远远望见自己家的招牌,便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刚掀帘子,便有个明眸皓齿的小二赶上来:“客官……大哥?” 竟是阿楚做了男装打扮,池桃哭笑不得:“你怎们出来了?” 阿楚一撅嘴:“我整日在家无聊透了!杏姐姐这里又忙不过来,我来搭把手!” 池桃这才看清,店里都坐满了,柜台前还有四五个丫鬟模样的排着队拿点好的饮品。池杏忙得头都不抬,邵成从后头提了一个锡桶进来,便站在池杏身边帮着递杯子:“刘夫人的奶盖红茶两杯。” 一个小丫鬟举着手里的纸条:“是我的是我的!” 邵成一眼瞥见池桃,笑的露出一口白牙:“怎么样?我想出来的!阿楚姑娘呢只管点单跟收钱,弟妹只管做那些个饮子。”他指指阿楚手里的纸笔:“阿楚姑娘收完钱就给客人写个条,凭条去领,又清楚又方便。” 池桃大感惊讶,这些她本来是想看看生意情况,慢慢完善的,没想到才开张一日,邵成竟能安排得这样井然有序。 却说史夫人回到谢府,刚换了衣裳,谢遥便来了。 昨夜闹了半夜,谢遥自然早已知晓,只是并未提起,只问道:“母亲,今日一切可顺利?” 史夫人也没提昨夜的事,只含笑点头:“她已经回家去了。旁的我没问,你自去同她商议便是。”又有几分犹豫:“这姑娘……虽说才十四,可也到了待嫁的年纪,你……” 谢遥失笑:“您说什么呢?我同她?”他脑海中浮现出池桃一张平淡蜡黄的脸,眼睛微微向下眯着,若没有一手惊才绝艳的厨艺,怎么看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半大小子,不过…….那肤色应是她故意为之,昨日丫鬟打扮时倒是白净的很。他猛地摇了摇头,肤白也不行! 第三十九章 桃僵 史夫人蹙眉看着他又是皱眉毛,又是猛摇头,无奈道:“我就是提醒你一声。她这么大了,又是孤身在外没有父母,若你没有那个心思,早点同人说明白了,别让人家以为你有那种意思,为着你耽误了终身!” “她对外的身份是男子,还有家室呢,怎么可能……”谢遥觉得自己没法再和母亲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连忙草草行了了礼,飞快地跑了。 直到骑马出了谢府,谢遥还觉得母亲的话莫名其妙的好笑。 惦记着宫里的事,谢遥还是打马到了珠市口大街,在茶楼里等着听雨叫池桃来。 不多时,楼梯上响起轻盈的脚步,池桃掀开包间的帘子,行了个礼:“谢公子。” 不知为何,谢遥见她已经换回男装打扮,心里松了口气,道:“你坐吧。今日情况如何?” 池桃也不客气,坐下略一沉吟:“事情蹊跷。我今日见到的那假郡主,并不是当日在冀州府城所见那位。刚刚我也问过阿楚,她说劫持她的假郡主,容貌与她三分相似,也是一对杏眼,只是脸颊瘦长些,看着很是美艳。不过因为出身商家,未曾学过什么诗书礼仪,举止有些粗俗,也不懂得规矩。可今日在太后宫里见到这位,却是丹凤眼、鹅蛋脸,端庄大方,进退有仪。而且……今日她给皇后和夫人上的雾珠茶,我问了阿楚,这确是云南特产,而且因为产量稀少,也是专供齐王府的。阿楚当日被劫,财物可是一点也没有剩下,这假郡主竟然带了这茶进宫……若我不知道阿楚这件事,决计想不到她是冒牌货!” “这……”谢遥也皱起眉头,手指无意识地叩着茶碗,“我叫人打听过,华音郡主进京时,是带着信物的。也就是说,阿楚在徽州把信物给了那商家女,不知怎么的又落到了现在这位手里?” “当时在冀州,护送假郡主的人马,护卫都是那徽州商户在当地请的镖局,丫鬟也是那商户临时找的,对外的说辞是郡主遭难,他出钱出力请人护送上京。我曾见过一些,估摸着怎么也有二三十人。”池桃忽地又想起一事,“这些人不一定知道假郡主的真实身份。可其中有一人是知道的,叫做乔玉郎,是那商户女的奸夫。” 见池桃面不改色地说出“奸夫”两个字,谢遥感到自己有些被茶水噎着了。 他清清嗓子:“那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就变成了两个。” “不止,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是,宫里的那位,假扮郡主的目的是什么。越是靠近京城,人烟越阜盛,不容易做成偷龙转凤这件事。谁能无声无息地将那二三十个护卫丫鬟遣散?谁能让那商户女和乔玉郎消失?把假郡主安插进宫的目的是什么?”池桃看着谢遥,“太后的身体,明明已经好转,怎么就一下子病得不能起身了……” 谢遥悚然:“你是说……” 池桃摇头:“我只是猜测。你可以先去查一下,郡主入京,宫里早已得到消息,定会派人或在陆路、或在水路码头接应,当日是谁接的,接到的人是不是现在假郡主身边那些人。摸到幕后主使,我们才好判断对方到底什么来头。”不知不觉间,池桃将原来安排盗宝计划时的语气拿了出来,不自觉地便发号施令,“毕竟,这位假郡主不像一般人家能培养出来的,若说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冒充郡主,我可不信。”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一声轻笑。 池桃一惊,这茶楼二层已经被清空,听雨在楼梯上守着的,竟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到了门口……巨大的威胁感压迫下来,她来不及多想,手中的茶碗已经掷出,整个人也绷了起来。 门帘一响,慕容凌的一张俊脸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只茶碗,身上雪白的衣裳被碧绿的茶水染了一身,还沾着好些茶叶。茶水正顺着慕容凌的衣襟,淋淋沥沥地滴到地上。 池桃看见他的冰山脸就有些头疼,又泼了人家一身茶水,不由头疼:“侯爷,您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谢遥有些目瞪口呆,这丫头,还有武功么? 他方才瞧得清清楚楚,池桃在那一瞬间,身子如同感受到危险的狼一般蓄势待发。 或者说,长期以来她身处的环境都很危险,所以养成了这样一触即发的警觉。 慕容凌皱着眉头,将茶碗放在桌上,拿起毛巾掸了掸身上沾的茶叶:“我还要问你,你怎么问也不问就丢我茶碗?” 池桃看着慕容凌那身衣裳,根据她满街溜达积累的经验,这衣料是浮光锦的,领口露出的里衣是松江布,这一身光料子就得几十两银,而且这么精细的做工市面上可没见过,彷佛还是贡品。连忙道:“对不住了侯爷……您这身衣裳我怕是找不到一样的。您看,要赔么……” 慕容凌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赔?” 池桃连忙讨好地笑:“就是,我肯定是赔不起的呀。不过,也是因为我和谢公子在讨论您的终身大事,说得太过投入了。” “你是说,这背后有阴谋?” 慕容凌不知在门口听了多久,池桃不动声色地瞥了谢遥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知慕容凌定然已经知道了阿楚的来龙去脉,便点点头:“人都无利不起早。培养这样一个女子,又冒名送进宫里,牵扯的人力物力不在少数,谁也不肯做亏本的买卖,这后面一定是大有可图才对。”看着慕容凌那张“俊冠群男”的脸,池桃忽地顿住,脸色有些奇怪起来。 慕容凌一挑眉:“有话直说。” “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该不会是,只是看上了侯爷您的美貌……” 一旁闲闲喝茶看戏的谢遥忽然被茶水呛到,大声咳嗽起来。 慕容凌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一个亡国之人,就连爵位也是代表恩赐的’怀恩侯’,怎会有人如此上心?”他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是有这样的女子,背后的父兄焉会不加以阻拦?在满朝眼里,我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语气中的萧索,令池桃也沉默了下来。 谢遥放下帕子:“总之,今日我便去安排人手查郡主进京这件事。明日此刻,还在这间茶楼碰面。” 池桃走后,一个笑嘻嘻的小二进来蓄水,出去时带走了谢遥写下的一张纸条。 “那丫头说的,你倒是一一照办。” “不过是有些道理罢了。”谢遥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又回头一笑,“说起来,你一向惜字如金,对外头的人一句话也不说的,今日和她竟然说了许多。” “那丫头是个聪明人,但她身上也是疑云重重。按原来摸到的底细,可不足够她有那手堪称天下第一的厨艺,也不应该会武功。而且,她说话的语气,也不是一个农家女会有的。你应该再去好好查查。” “她对我们没有恶意就行了。”谢遥笑得一派轻松,“否则我俩早就被毒死了。” 慕容凌一时语塞,看看自己身上惨不忍睹的衣裳,气道:“把你的外裳脱给我,快!” 当日盘点账目,刨除原料成本支出,这第二日营业的盈利是六两零五百七十八钱,比第一日还多了些。 池杏、阿楚与邵成都围坐桌边,眼睛亮亮地盯着池桃嘴里念念有词,在纸上写着七扭八拐的奇怪符号,等池桃说出盈利的时候,阿楚对钱没有概念,毫无反应,只是看着池杏与邵成又惊又喜的神情,阿楚也忍不住笑起来:“有我帮忙,是不是很厉害?” 阿楚一个娇滴滴的郡主,能够主动去帮忙,辛苦了一天也毫无怨言,池桃是有几分钦佩,笑道:“是,多亏阿楚,要不然今日这样多的人,一定会出乱子了。” 其实大半日脚不沾地地跑下来,阿楚早就有腰酸背痛,只是看店里客人愈来愈多,池杏与邵成也忙得不抬头,那“不做了,要回家歇息”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听了池桃的表扬,阿楚觉得自己简直太伟大太厉害了,把腰板一挺:“明日我还要去!” 池杏把包着的这两日进项的荷包摸了又摸:“这真是我们赚到的?” 池桃笑道:“租金还没扣呢。我打听过了,珠市口大街上像咱们这样的铺子,一年租金是二百两银子,合下来一天是五钱半,这样算的话,一天咱们的净利润差不多是六两。不过咱们和谢遥是合伙,他要拿一半利润,所以呢这六两零五百,要分一半给他,咱们自己剩三两多。” “一天三两,一个月就是九十两银啊。”池杏激动得眼睛闪闪发亮,就连邵成也有些不淡定了。 池桃忍不住笑:“是啊。一年就是一千零八十两,十年就是一万零八百两。”她戏谑道:“邵大哥很快就可以存够钱买房子娶媳妇啦。” 按原来与邵成说好的,除去每月一两银的工钱,还有一成红利给他,那么一年邵成最少也能拿到一百两银子。 若不在京城中心区,一幢像样的宅院大约也就卖二百两银。 邵成显然刚刚算出自己一年能拿多少钱,有些懵然:“这么多……” 他偷偷望了池杏一眼,这两日相处下来,越发觉得池杏人美心善,又勤快能干,决心照着池杏的标准找婆娘。 第四十章 平淡 池桃眼尖,早就看见邵成的小动作,笑的更加愉快。 池杏哼着小曲做了冷淘,三人用过晚食,阿楚暗暗捶着自己酸痛的小腿,早早躺到了床上。池杏在灶房检查着明日要用的茶叶、水果等物,邵成却一头钻进了柴房。 池桃在灶房晃了一圈,听着柴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由问道:“邵大哥做什么呢?” “我咋知道?”池杏一个一个地挑选着竹筐里的桃子,举起一个在眼前仔细看了看,“今儿你不在,我本来还有些心慌,觉得我一个人在前头肯定应付不来了。结果邵大哥安排的妥妥贴贴,我反而比昨日还轻省些。” “他在迎宾楼里做了好几年呢,经验多着。”池桃装作无意道,“对了姐,你觉得他这人,咋样?” 池杏放下桃子,歪头想了想:“挺好的,踏实,勤快,脑子活。” 池桃心里有了谱,不过怕池杏害羞,反而起到反效果,便没再多问,笑眯眯地到了柴房。 邵成正拿着个锯子,嘎吱嘎吱裁着个木头。 “邵大哥,这是做什么?” 邵成抬头见了池桃,忙把手里的锯子放下,兴奋地指着地上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件道:“你看我做了个东西,可以用来打发奶油。” 池桃看那东西,木制,纺车大小,下端为一脚踏,上半部分有个台子,最上端是一个细竹枝制成的茶筅模样的“桨”,头朝下探到台子上。 邵成兴致勃勃地讲解:“你看,把奶油盆放在这个台子上,这个搅拌头伸到奶油里面。再踩这个踏板,搅拌头就会转,应该很快就能打发好奶油,而且不费力气,原理和纺车有点像。” 池桃再看向邵成,目光里满满是不可思议:“这是怎么想出来的?还有,邵大哥竟然会木工活儿?”她本来也想改进一下工艺,把打发奶油由人力密集型产业向技术型产业转化,可担心出去托木匠打造这样的工具会泄露天机,再说她也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做,没想到邵成才来几天,竟然就做出了这样的东西。 “我爹就是木匠啊。”邵成一副“你不知道吗”的表情,“只是我十一岁上他就去世了,我又没有娘,汪掌柜算是我远房伯父,所以才把我带到府城混个活路。原来迎宾楼里修修补补,都是我来。” “太好了。”池桃此时真心觉得邵成全身上下闪烁着姐夫的光芒,恨不得把他马上收入池家这个大旗下,心里的话就说了出来,“邵大哥想娶什么样的女子?” 邵成的脸刷地红了,低头摆弄着木工家伙,吭哧道:“就温柔点,勤快点的呗。” 他忽然抬头见池桃一副“慈祥”的笑容,内心有些发毛,忽地想到一种可能,不由脸色大变:“哎,哎,你可别瞎想啊!” 池桃以为他上道了,便笑得贼兮兮地凑近邵成:“我瞎想什么?” 邵成结巴了半天,脸色通红地憋出一句:“阿楚姑娘和我不合适!” 想着阿楚毕竟是好兄弟的亲妹妹,怕池陶生气,他又急忙道:“我不是说阿楚姑娘不好…….只是不是我要找的那种女子,不合适的…..”他小声嘀咕着,“而且年纪也差得太多了!我都十九了,她才几岁?” 池桃无语凝噎:“大哥,你想多了…….” 邵成松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完善打发神器:“我存两年钱,才娶婆娘呢,你可别瞎操心。” 要不是“兄弟,你觉得我娘子怎么样,又美又温柔,赶紧娶回家”这句话太奇葩,你以为我喜欢操心吗? 池桃在心里默默吐槽着,忍了又忍才没说话。 可终究是一桩心事,自己并不想恢复女性身份,顶着这“池陶”的面具在外行走,人人都叫一声池小哥,自在又方便。虽说这时代还没出现害人的程朱理学,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可若作为女子再想做出名堂,却也是难上加难。但是,这样的话,池杏是自己娘子的身份也就不可改变,难道要耽误姐姐的终身? 池杏头痛不已。 次日午时刚过,池桃从春凝雪出来,又赶到茶楼。 等了片刻谢遥方到,身后还跟着慕容凌。 谢遥的脸色有些凝重:“已经打探到,去接郡主的是一个礼部郎中,叫周平。他从平津码头接上的郡主,一路护送进宫中,路上走了两日。可郡主进宫五天后,他在家中暴病而亡了。” “礼部郎中,是正五品…..”池桃也吓了一跳,“杀害朝廷官员,可不是小罪,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是。”谢遥道,“既然周平被灭了口,那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我觉得这样说来,应该在码头上接到的还是那个徽州商女,周平见到了她的脸。”池桃分析着,“但是在路上已经换了人,所以不能让周平再见到新的假郡主,那样他一定会发现人已经被掉包了。对了,那些护送徽州女进京的护卫和丫鬟呢?” “假郡主一到码头,已经让周平厚赏了这些人并遣散了。” 站在徽州女的角度考虑,应该是怕这些人知道什么底细,所以赶在进宫前将他们驱散,倒也合情合理。 “那乔玉郎呢?” “我找到一个当日码头上的船工,说当时郡主身边确实跟着个年轻男子,一起上了周郎中带来的马车,应该就是乔玉郎。不过现在宫里这位的身边,可没有什么乔玉郎,只跟着一个丫鬟和一个奶娘,说都是从小在身边的。”谢遥想到池桃说乔玉郎是“奸夫”,脸色有几分古怪。 “还有一点。”慕容凌开口,“她进京时宫里已经落钥,在鸿胪寺住了一晚。丫鬟和奶娘,是她进宫两天后,才从鸿胪寺接进去的。鸿胪寺的人说,这两人并未登记过,他们只以为是随着郡主住进来的,也没有在意。” 池桃与谢遥对视一眼:“这么说,路上动手不易,八成是在鸿胪寺那晚换的人。” 慕容凌点头:“太后派了仪仗来鸿胪寺接的人,郡主要按品大妆,且周郎中品级低,并没有参加那日郡主进宫仪式。” “浓妆之下,若再有心加以掩饰,鸿胪寺里那些只见过郡主一两面的人确实看不出来已经换了人。”池桃回忆着自己学过的那点古代礼仪知识,“而且穿上礼服,我总感觉人都长得差不多了。” 谢遥站起身来:“所以调查的重点,还应该放在鸿胪寺。郡主进宫前后,徽州女去哪了,乔玉郎又去哪了。他们是活人,就算被灭了口,总会留下痕迹。” 池桃正要赞同,忽然听到安静的室内响起了“咕咕咕”的声音。 她见谢遥的脸色有些不自在,想到谢遥带自己来京城的理由本来是作为他的私厨,这些日子自己整日忙着春凝雪的事,对谢遥的膳食并未上心,便不好意思起来:“谢公子,慕容侯爷,已经过了饭点了,不如去我家用些点心?” 接下来的几天,彷佛一切都风平浪静了,谢遥并没有再过来。 池桃就过上了规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请邵成在院内竖了几根梅花桩,每日卯初即起,花一个时辰练习,准备把原先的技能一一捡起来;辰初收功,用两刻钟洗漱用饭,便全家一同出门,到铺子里打点布置一番,辰正时分开始营业,申初下闸关门。午食则是早晨时池杏同早食一起准备了或是蒸饼或是炒饭,带到铺子里来,午间几人轮流去用饭,申正关门以后留下池杏和邵成清点营业额并打扫铺面,池桃带着阿楚去集市上采购水果和自家吃的蔬菜肉类,晚上一般会由池桃亲自下厨,做一顿丰盛的大餐来犒劳大家。晚食后阿楚拍着鼓鼓的肚皮爬上床睡觉,池杏则在灶房里忙着收拾和准备次日的生意用料,邵成钻到柴房研制着各种各样能让春凝雪“更快、更好”的神器,池桃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前厅,读些这个时代的典籍以备不时之需。 邵成不止一次地私下对池桃反对这样的人事安排:“你让我留下来洒扫我没意见,可是你不该自己溜掉……弟妹毕竟是女子,我俩天天在一块儿干活,你又不在场,能合适?” 正是要你不合适!池桃心里着急池杏的终身,可又不能明示,只能暗示邵成:“邵大哥,你看我和她,作为夫妻,你有什么感受?” “挺好的呀!”邵成摸摸头,“弟妹对你没话说!你看看她看你那眼神,要我说,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这就是问题呀!谁家两口子,像母子?”其实是像母女….. “呃,这…….那人和人不一样,再说弟妹本来就比你大。”邵成忽然有些警觉,“你该不是嫌弃弟妹了?” 池桃看着邵成的眼睛一下瞪的比铜铃还大,忽然觉得让他有这种误会也不错:“这,不能说嫌弃吧。总之,我俩呢,就和你跟我说阿楚似的,不太合适。” 第四十一章 闹事 邵成跳起来,嗓门不知不觉大了:“你是我兄弟,可我也不能不辨是非,你这是抛弃糟糠之妻!看着现在铺子赚钱了,你就想弃了她再找好的?我和你说我第一个揍你!” 再次以失败告终…… 池桃灰溜溜地回前厅啃书了。 次日邵成依然对池桃没有好脸色,池桃在前头招呼客人,邵成就气呼呼地在后厨不肯到前头来,池桃只觉头痛,可也无可奈何。 阿楚像个花蝴蝶,拿着池桃特制的纸笔穿梭在店内。池桃看了看日头,已经快到午时,店里的客人也少了些,便到后厨将四人的午食热在灶上,准备叫大家轮流吃饭了。 正当池桃偷眼瞟着邵成,思索着怎么让邵成解开误会时,前堂传来一阵噪杂。 “嘿,咱们哥几个,也来尝尝这些娘们喝的茶!” “大哥你看这女掌柜,还有这女跑堂的,长得还挺水灵呀…..” 邵成与池桃对望一眼,俱是心头一沉,原先一直担心有地痞流氓前来挑事,安静了几天还是来了。 二人赶到前堂,见一个剃了青皮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身后站了几个泼皮。 幸喜时近午间,店里已经没有几桌客人,有两桌见有人来闹事,正在慌慌张张地想走。 池杏本来温柔娴静,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有些手足无措,颤颤巍巍道:“咱们店里,只招待女客……” 青皮哈哈大笑:“你门口可没写!兄弟们,你们说,我皮五爷上门,还有人敢往外赶的没有?” 泼皮们纷纷起哄:“五爷来是看得起你们!小娘子还不快来,好好招呼招呼我家五爷?” 阿楚气得脸颊通红,站到柜台前,伸手去拿柜台上的一只长颈瓷瓶。 池桃便知阿楚年纪小又出身贵重,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连忙走过来,轻轻按住阿楚的手,转头笑道:“原来是皮五爷,久闻大名。” 皮五见后头进来个瘦小的年轻人护住了店里的两名女子,心思不过是个小二,倒是看见邵成年长些,但看打扮也不过身着布衣,心内轻视,轻佻道:“哟,这两个必是小娘子的情郎了,好个茶坊,白日里招待客人,到晚间嘛门一关……”泼皮们哄堂大笑,猥琐地上下打量着池杏与阿楚。 池桃的脸一沉,见尚有一桌女客没走,隐在角落的屏风后。便低声对邵成道:“你只管护住那桌客人,这边我来应付。”邵成看了池杏一眼,心想店面不大,便是闹起来了自己也能回护住池杏和阿楚,便点点头。 春凝雪这些日子也算积攒了不少人气,见有人上门闹事,门口已经聚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池桃在柜台上端了一杯茶,笑吟吟地端到皮五面前:“不如先尝尝这杯合不合口味?” 皮五心里一喜,知道这家已经被自己唬住,且他们做的女子生意,怕的就是自己上门,扰得那些太太小姐都不敢再来。以后日日来收些银钱,想来容易得很。便伸手去拿:“算你懂事……” 话音未落,池桃手掌一翻,满杯茶水便泼到了皮五脸上。 皮五不妨,气得大喊:“还不给我打!” 泼皮们还没来得及出手,池桃已经伸手抓住皮五的衣领,将他一把拉了起来。见身材瘦小的池桃对上了人高马大的皮五,几个喽啰反而不急了,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等着池桃被狠狠揍一顿后捧上大把银钱赔罪。 皮五也想到此节,拿这个借口揍这小个子一顿,更可以多勒索些,便沉住身子,一拳就重重地向池桃脸上招呼了过去。 池杏的惊呼还在嗓子里,只见池桃身子一侧,脚下已经轻轻横移半步,皮五的拳头擦过她的脸颊,重重地打在了她身后的屏风上,竹制的屏风立时四分五裂。 皮五的拳头还没来得及收回,池桃的身形已经从皮五侧翼轻巧滑过,回身重重一击在他的后颈,皮五顿时感到自己眼冒金星,趔趄了几步方才站稳,不由恼羞成都,大喝一声拳头便要兜头击下,誓要将池桃的头打成烂西瓜。 这次池桃不躲不闪,只身子偏移半分,两只手像蛇一样缠上皮五的胳膊。 手缠手,无处走。这正是咏春的诀窍。 前世由于身为女子,体力终究不如男性,于是在泰拳、搏击和咏春之间,池桃有意识地侧重咏春练习,最擅长就是借力打力,以小博大。 皮五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自己已经使不上力气,池桃拖住皮五的胳膊一个矮身,皮五便不由自主地趴在了地上。池桃手上一松,在空中翻了个身,重重地踩在皮五后脑,皮五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邵成还没反应过来,皮五已经被撂倒在地。 门口围观的有平日里被欺负惯了的便忍不住大声叫好起来。 泼皮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掳着袖子大声叫骂,可看到凶悍的皮五都落了下风,一时摸不清池桃的底细,一个个都在嘴里骂着,却试探着无人上前。邵成赶快跑到池桃身前,紧握着拳头。 忽地门口人群分开,一队衙役黑着脸进来:“皮五!你们这群无赖又在闹事?上回没关够是吧?带走!这回关到你们满意!” 泼皮们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衙役们把满脸鼻涕眼泪的皮五从地上拎起来,押着这群人便走,驱散了门口围观的人群:“没事了没事了,都别看了。” 一个头目模样的便过来对池桃道:“店里没什么损失吧?” 池桃抱拳:“多谢大哥。”便从袖子里摸了一块银子,暗暗塞到衙役袖子里,“一点心意,请大哥们喝杯酒。” 没想到那衙役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应该的。” 池桃有些感动于这时代的法制健全,竟然衙役出来平息泼皮闹事,连辛苦费都不收?于是更加坚定地将银子强行塞给衙役,使出了身为中国人的劝酒绝招:“大哥若是不收,便是看不起小弟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不用给了,他不敢收。” 那衙役红着脸对屏风后转出的女子行了个礼:“是我们没管好这片,惊扰夫人了。” 那女子身着浅红色褙子,头上插着一支丹凤朝阳的金钗,笑吟吟的样子看着有些面熟。 池桃想了起来,“啊”了一声:“是您……”第一日开张时来的头桌客人里面的那位嫂嫂。 女子点点头,对衙役斥道:“今日的事我便不告知老爷,往后你好生看管着这片,尤其这春凝雪。若再有人上门闹事,拿你是问!” 衙役满头是汗,连连作揖赔罪:“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就放一百个心吧,这间店以后我亲自看着…..” 女子不再理他,转头打量着池桃:“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厉害的拳脚功夫?” 池桃眼头更亮,知道这女子身份不凡,夫家应是辖制治安的官员,可谓一棵大树,赶紧行礼:“谢谢夫人今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谢就不必了。明日我办赏花会,订五十杯饮子,就奶盖红茶吧。明日你一开门我便派人来取,可行?” 那女子带着丫鬟婆子走了,衙役这才擦擦头上的汗,深深地松了口气。 池桃眼疾手快地将银子强行塞到衙役的衣襟里:“大哥,这位夫人是……” 女子已走,衙役也就不再客气,闻言诧异道:“你不知道啊?这是我们大人的夫人,哦,我们大人就是京兆尹罗良罗大人啊。”又深深的后怕,拍着胸口:“好险,好险。若不是刚刚夫人派了个丫鬟叫我来,今日要是夫人在此受了欺辱,老爷定会生吞活剥了我……” 池杏此时的腿还是软的,扑到池桃身上哭道:“桃儿,你没事吧?刚才那人打着你了吗……” 池桃回身扶住池杏,对衙役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那衙役知机,挥挥手赶紧走了。 邵成扶起打坏的屏风,黑着脸在池杏身后瞪了池桃一眼,意思是:“看你婆娘多心疼你?” 阿楚则笑嘻嘻地捂上眼睛,大声道:“我没有在看!”指缝却漏得大大的。 池杏这才想起来,池桃的表面身份是自己相公,不是妹妹。可还是心疼不已,拉着池桃上下看了又看,又拿起她的手:“手疼不?” 池桃摇摇头,把池杏扶坐在椅子上:“我没事。” 池杏拉着她不肯放:“以后这种事,宁可给些银子,切莫出头了行不?”池杏是真想哭,自己原来那个软软的妹妹,跟在身后的小毛头,怎么就能让她出去打架呢?一想到这点,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池桃头大如斗,劝了半日,又有客人上门,方才逼着池杏把眼泪收了回去。 自从泼皮上门被衙役押走后,都在传说春凝雪的老板与京兆尹家熟识,是受官方保护的,春凝雪的生意反而更好。 而在次日池桃打点好了五十杯红茶的茶水灌在一个瓷坛里,又用锡盆装了打好的奶油,外层又套了个大的盆,夹层塞满冰块盖好,附赠了一只自制裱花袋和五十只纸杯,交给了罗夫人派来的下人。并且坚持只收了一半的钱:“夫人赏脸才在我家订茶饮,再者昨日夫人救下小店,应当感谢的。” 第四十二章 验尸 如此不但罗夫人的赏花会大获成功,春凝雪的茶饮也在京城贵妇圈内打出了名号。自此不断有人上门要求外带宴客使用,渐渐地成了春凝雪利润来源的一半以上。这是后话。 这日晚间收工,池桃见天气暑热,下厨做了槐叶冷掏,将笋干和鹿肉切成细丁用猪油炒了做拌面的卤子。 还没开饭,谢遥便到了,闻了闻空气里的香味:“这是做的什么?” “天热,做些冷淘吃。不知您要来,没准备正菜,不如您稍等片刻,我去看看有什么做些菜来。” 谢遥摆摆手:“不必了,我同你们一道吃便是。” 池桃无奈,只得给谢遥盛了一碗,放在正房的餐桌上,自己便到院子里同邵成池杏和阿楚坐在葡萄架下的小方桌上用饭。 没吃两口,谢遥端着碗出来:“里头热,我也在外面吃。”便坐在池桃身边。 阿楚无所谓,自顾自用饭。邵成和池杏都有些拘谨,几口赶紧吃完了,借口要干活溜掉。 不多时,谢遥用完饭,池桃便端了杯茶给他:“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谢遥见阿楚也回了屋子,便道:“城北义庄前几天收了几具无名尸体,年纪都不大,至今无人认领。” 池桃悚然:“杀人灭口?” “还不能确定,就是那几位。” 池桃想了想:“我见过乔玉郎,不如我去认认尸体。” “看样子已经死了几天了,现在天气热……”谢遥话没说完。 池桃明白他的意思,尸体恐怕不堪入目,还是坚持道:“无妨,骨相是不会变的。再者,”她沉吟着,“假郡主入宫已经快三个月了,如果真是他们,那就是被关了两三个月才被杀,能在尸体上发现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也好,我已经请了位仵作来。你会骑马吗?” 池桃点头,马术在上流圈子流行,她自是学过。 “那你骑听雨的马。听雨,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遥领着池桃,先到了城北一片简陋的民居,辨认着路标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在一间破旧的木门上叩了三声。 “吱呀”一声,门里伸出了一个乱蓬蓬的头,酒气浓郁的连未曾下马的池桃都能闻到。 “谁呀?大晚上的。”乱发之下的脸很是年轻,且生得并不丑,还有几分眉清目秀,“哟,谢公子…….” 谢遥“嘘”了一声:“现在去城北义庄。” 他陡然来了精神:“好嘞!等我一下。” 谢遥解释道:“他叫罗澎,是个仵作。” 不到片刻,木门再次打开,一个整整齐齐的年轻人跳了出来,还提着个匣子:“走吧。” 谢遥也翻身下马,对池桃道:“马就拴在这儿,这儿到义庄不到一里,骑马反而不便。” 三人到了义庄,看守的是个老头,看样子罗澎与他很熟悉,低语了几句,又往老头手里塞了个东西,那老头便挥挥手,自己钻进了一旁的房间睡大觉。 罗澎拿出两个面巾,自己也寄了一个在面上:“里头空气不好,戴上这个防护些。”又领着谢遥和池桃走下地窖,虽是盛夏,可一走下台阶,冰冷的空气还是让池桃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种冷,并不是那种冬天侵入皮肤的冷,而是彷佛从人的心底直升到脑门的刺骨冷意。 罗澎点起油灯,池桃方才看清地窖中央架着三张木板,每个上头都蒙着白布。 罗澎揭开一个,里面的人体已经肿胀发白,从衣饰上能够看出是个年轻女子。 他翻检着尸体:“说是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不过…….”他拿起女尸的手。 池桃接口:“指甲完整,若是从岸边落水而亡,一定会因挣扎而损伤指甲。” “也可能是从船上。” “你可以看看她的肺部,如果是落水,肺部应该有积水。” 罗澎有些震惊,他本以为这小个子是谢遥新的小厮,竟然懂得这些……他不由看了谢遥一眼。 谢遥点头:“剖开吧。” “好嘞。”罗澎从随身的木匣中取出几把长短不一的刀、剪,熟练地切开女尸的胸膛,检查片刻,“肺部没有积水和泥沙。” “那死因是?” 罗澎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却一无所获:“奇怪,没有外伤,又没有中毒的迹象。” “看看另外的吧。”池桃揭开了第二个床单,下面是个男性,池桃一眼瞧见了男尸脖颈上方靠近发际线一颗黄豆粒大的黑痣,抬头道:“是乔玉郎。”当日她从后面将乔玉郎击倒,对这个黑痣印象颇深。 不过令人失望的是,罗澎同样没发现乔玉郎的死因。 池桃举着油灯前前后后仔细观察着尸体,忽然觉得眼睛有一丝光亮在尸体的头发里一闪,很快就不见了。 她没戴手套,不敢去摸,赶紧叫罗澎:“罗郎君,你看看他的头。” 罗澎仔细分开尸体的头发:“是钉子!真是歹毒!”说着拿镊子将三具尸体上的钉子拔出,放在托盘里,啧啧道:“头部直径一厘,长度三寸一分,从头顶钉下去…..”他从齿缝间吸着凉气,“那滋味可不好受。” 死因找到了,可尸体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几天,就算有什么痕迹也被水冲得干干净净。罗澎不抱希望地剖开了一具尸体的胃部,捏着鼻子翻检着黑乎乎的一堆物事,夹起一块东西仔细闻了闻,忽地惊喜叫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谢遥与池桃凑过去,努力分辨半天,却实在看不出罗澎用镊子夹着的这块东西,同盘子里那一堆有什么分别。 “这里面混入了羊踟蹰。”罗澎兴奋道,“神农本草有云,误服羊踟蹰,可令人昏倒一昼,据说华佗的麻沸散里便有此物。这还只是一点羊踟蹰的枝叶便可做到,他胃里是高度提纯的种子,哦,还配了曼陀罗。”罗澎将镊子拿远一点,挥手扇了扇风,“味儿恁大。” 池桃捏着鼻子:“所以应该是先把这三个人迷晕,再下的杀手。否则这种死法太过痛苦,人一定会挣扎不已。” 谢遥忽然道:“我记得羊踟蹰多见于川蜀…..” 罗澎点点头:“没错。这种植物喜阴热潮湿,北方并不生长。” 受此鼓舞,罗澎又细细检查了一番,可并没有新的收获,只得吹了灯,带着谢遥和池桃回到地面。 从罗家牵了马,池桃见谢遥沉默不语,安慰道:“现在线索不多,但他们做了这样大的事,总会有痕迹留下。” 谢遥苦笑:“我倒是不急,可伏羲却等不得了——今日皇上私下里对人说,民间有冲喜一说,太后的病不见好,打算着让伏羲早些与假郡主成亲,怕是就这两个月的事情了!” 池桃皱眉:“民间大户人家女子出嫁,光是纳采一套六礼走下来,都要一两年不止。郡主下降怎会如此草率?” “正是。”黑夜里看不清谢遥的脸,可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浓浓担忧,“下午郡主便去见了皇上,说齐王早已嘱咐她,进京后一切听从皇上和太后安排。如今皇上有这样的打算,她愿意不在意繁文缛节,为太后冲喜。” “那齐王是否回来京参加下降仪式?” “他们早已打算到了。郡主还说,齐王离开京城时便已经发誓为皇上守好西南边疆,无事的话有生之年不会再踏足京城一步。你不知道当年齐王是幼子,深受先帝疼爱,皇上是有些心病的…..此言一出,皇上更是龙颜大悦,当场便赐了华音郡主一万食邑。” 一万食邑,已经比肩皇子了,应该也是对齐王一种变相的补偿。 一时池桃也发起愁来。 谢遥幽幽道:“伏羲曾经立誓终身不娶,为着这婚事他也顶撞过几次皇上和琳贵妃。今日宫里的事他还不知,若是他知道了,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池桃一直觉得慕容凌性子古怪:“他若不娶亲,他姐姐忍辱负重做妃子,意义何在?” 谢遥挑眉:“忍辱负重?你说话倒是大胆。” 已经快到金鱼巷,再走一个路口便是池家。池桃道:“跑了一晚,可要用些宵夜?” 谢遥正有些饿了:“也好。” 邵成正在巷子口张望,见了谢遥忙行礼:“见过谢公子。” 池桃下了马,奇道:“你等我做什么?” 邵成瞪了她一眼:“你当我愿意?弟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刻钟就要往外跑一次来张望你。我怕他妇道人家不安全,好说歹说才让她安生在屋里待着,我出来等便是了。” 池桃笑嘻嘻道:“多谢邵成哥。” “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读书少,反正只知道一句珍惜眼前人。”邵成一边唠叨,一边接过池桃和谢遥手里的缰绳拴在门口的树上,“你快去同她说一声,让她放心。” 谢遥在邵成身后用口型问道:“他不知道?” 池桃点点头,举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便跑到后院,池杏还坐在堂屋里做着阵线,听见脚步声抬头瞧见池桃,又惊又喜,忙上来拉住池桃:“怎么这样晚?” 第四十三章 底细 池桃刚刚去过义庄,巧妙地转了个身:“我身上脏着。你快些睡吧,我明日晚些去店里没关系,那儿可少不得你!” 池杏知道妹妹今非昔比,有主意又有本事,只得嗔怪了几句方才进去睡了。池桃去灶房找出一瓶烈酒,自己洗了手,又拿帕子蘸着将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擦过一遍,方才换了身衣裳端着盆到了前堂,打发邵成也去睡了。 池桃把烈酒倒在盆里:“谢公子净净手吧,脸也擦擦。”待谢遥洗完,又出去换了一盆清水来:“洗脸。” 谢遥乖乖洗了脸,觉得精神一振:“刚才你那个酒还有没有?” “还有一坛。”池桃笑道,“这可是上好的汾酒,用来洗手也是暴殄天物了。” “闻着挺香的。” “等会给公子上些便是。”与谢遥相处时间久了,知道谢遥性子温和,便也不再拘礼。池桃到灶房切了一叠原来卤好的牛肉,又拿了两个蒸得松软香甜的蛋黄千层糕,热了一瓶汾酒,端在托盘里送到专用招待谢遥的餐厅。 谢遥尝了一口酒:“还不错。” “这是我专在城东孙家买的。”池桃笑斜了谢遥一眼,一边捡了一角千层饼放在谢遥面前的碟子里,“这是蛋黄千层蒸糕,最易消化,深夜用也不怕积食。” 谢遥笑道:“你别忙活了,累了一天一夜,且坐下也用些宵夜。” 池桃也不客气,扭身坐在谢遥对面,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汾酒入口香甜醇厚,池桃只觉一股热流灌入胸膛,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一向节制,前世为着怕饮酒过多而导致损伤小脑,影响肢体灵活,只敢偶尔喝几杯红酒。到了这世,一肩挑着全家的吃穿用度,还要护得池杏和阿楚周全,日日绷着神经不敢放松,也未曾放肆痛饮过。 这汾酒,本是她为着入馔而买。 谢遥见她像小猫一般舒服得微微眯上了眼睛,觉得十分有趣。 谢遥夹了一片卤牛肉:“你这手艺也怪,做什么都与别人不同。一样的卤菜,都比外头润泽许多。” 池桃笑而不语,越发勾起谢遥的好奇心:“哎,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无他,唯专一尔。”池桃自然不能说出真相,随意扯道,“想来我有生以来的十四年你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了——我小时候呢日日吃不饱,见到什么都想咬一口,整日在脑袋里琢磨,自然有了许多想法。等出来了自己手里活泛些,就一一试来咯。” “不信。一个十四岁的姑娘,怎样也做不到你这样。” 池桃白了他一眼:“甘罗十二岁为宰相,我们天赋异禀,天纵奇才,岂是尔等凡夫俗子能懂的?” 谢遥哈哈大笑,惊得隔壁人家的狗狂吠几声。 池桃不想过多讨论自己,便以攻为守:“说起来,谢公子彷佛还在书院里读书,并未出仕。可是呢,您查这查那,连宫里的事都比慕容侯爷知道得早些……”她一双眼睛牢牢盯住谢遥,右手撑住头,食指有节奏地轻轻叩着脸颊:“您到底暗中有多少人手?谢大人官运亨通,外祖父是永平侯,母亲带着大笔嫁妆嫁进谢家,可见在侯府得宠。按理说您是谢家嫡长子,又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应该是鲜衣怒马歌舞升平的年纪,为何如此小心经营?” 谢遥一滞,语塞了片刻,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在她的手指上,良久方道:“你自然是耳聪目明……我只暗中打探你,没想到你也早已将我摸得清清楚楚——你那日在我母亲院内,亲历了那一场闹事。你会觉得,我家里是风平浪静么?” “哦?” “你以为我为何那样苛刻地挑食?”谢遥觉得很困惑,自己明明还清醒着,眼珠子却直直地被勾在池桃的手指上动也动不了,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醉了,这汾酒估摸着是高度提纯的。 池桃不追穷寇,起身回厨房切了两个赣州橙端到桌上。 谢遥觉得自己清醒些了,却被勾起了倾诉的欲望。 “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虽然也算是生在金玉堆里,可小时候过的日子,和你一样凶险。”谢遥又给自己斟了一满杯,自顾自喝着,“我五岁的时候,我母亲带我去护国寺上香,遇上山贼作乱,把我掳走,关了整整十日,勒索了两万两银子,才放我回来。” “护国寺?”池桃皱眉想了想,她来京城时日尚短,并未去过,可听这个名字,也应是皇家寺庙,不会建在荒山野岭。 “呵呵,奇怪吗?就我母亲一转身的功夫,便有人轻易地带走了被层层奴仆围着的我,而且能准确地把勒索信寄到我家。而我的父亲呢,很痛快就主张给钱。” “两万两不是个小数目。” “是我母亲全部嫁妆变卖后的钱。” “你说你从那时落下了病根?” “我被带走那十日……”纵然已经有了酒意,对痛苦的感知弱了许多,谢遥还是紧紧闭上了眼,“他们把我关在猪舍里,给我吃……给我吃……蘸了猪粪和泔水的馒头…..” 池桃是真的被惊住,如此恶毒的对待一个年幼小童? 不过她马上觉得其中不对:“既然事后收钱就把你给放了,那就是图财。没道理如此折辱一个孩童才是。”她沉吟着,“这样软刀子杀人的法子,用在一个孩童身上,是为了什么?” “是啊,为了什么呢?还有一事你却不知,从那以后,我祖母牛氏与家中小妾林氏的名下,忽然有了大笔产业。当然了,他们做得很隐秘,是我长大以后,查出来的。” 若不是林氏得意的忘了形,实在是藏不住暴富后的身家,偷偷给女儿谢宁置办了几样稀世的首饰。谢宁又忍不过,不顾林氏的叮嘱跑来与谢遥炫耀,谢遥也不会顺藤摸瓜,查到林氏和牛氏身后竟然有那样大的产业。 而那些产业的起点,又恰恰是他遭难那一年。 由不得谢遥多想。 内宅之争,如此血腥。 池桃垂下眼帘,按住谢遥斟酒的手:“谢公子,你饮得太多了。” “无妨。”谢遥抽出手,又饮了一口,“其实我自从九岁以后,身体渐渐好转,一般的饭食也能勉强吃下一些。我外祖父怜恤我不易,常常把我带在身边,在我十三岁时暗中给了我两家盐庄,让我自己学着打理。机缘巧合下,我慢慢建立了自己的人手,所以很多事情,也就浮出水面了。” “那史夫人……” “我母亲并不知道。她身子弱,又因为那件事自责,对我父亲也有感情,我怕她受不住。”谢遥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相信吗?我父亲素有清名,在京中的贵夫人圈子里人人都说我父亲爱重妻子。” “夫人应该不是那样不堪一击的人。”池桃想起那晚史夫人的镇定自若,“你是说,谢大人也参与了……?” “他至少也知情。再说……我母亲的嫁妆没了,他娘和小妾手里就忽然有钱了,哪里有这样的事?” 池桃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见谢遥睁着一对大眼睛只去摸温酒的瓶子,只得将酒撤了,哄着谢遥吃了几口蒸糕,又给他灌了一盏酽茶,方才把他扶到侧厅在塌上歇了。 次日一早,池桃只睡了两个时辰便照常起床,恰听雨一大早便赶了过来寻谢遥,池桃便收拾了与池杏等同去春凝雪,给谢遥主仆留了早食热在锅里。 如此又忙碌了几日,谢遥并未再来寻池桃,池桃私心想着定是因着那日酒后失言,有些羞恼,便也乐得轻松。 这一日到了春凝雪下闸后,池桃想与池杏谈些心事,便叫邵成陪着阿楚回家,她则拉了池杏上街去逛。 珠市口大街上多是珠宝、笔墨、绸缎铺子,池杏不解:“在这作甚?咱们还是去后街,买些吃食。” 池桃不依:“整日辛苦劳作,姐姐一日也不得清闲。咱们今日就要在这条街好好逛逛,给你买些好东西才行呢。” “看你这存不住钱的丫头,才攒了几日钱,就把你兴得这个样子。”池杏掰着手指算着,“如今我们一共存了不到二百两,要扣一半给谢公子,又扣一成给邵大哥,咱家只落八十两,这还没算给阿楚的。要买房置地,且得攒着呢。还有过几年,你要嫁人,总要嫁妆!” 池桃笑道:“还是姐姐想得长远——那姐姐嫁人呢?” 池杏脸上一红,嗔怪道:“胡说什么?”她眉间到底蹙起了一丝愁意,“你又不是不知,我,我是嫁了人的…….如今逃出来了便已知足了。” “话不是这样说。”池桃拉着池杏的手,诚恳地看着她,“姐姐的年岁正是好时候,何必为了那对男女胡乱定下的亲事,误了终身?况且不把你托付给可靠的人,我怎能放心。”池桃的理想是存够钱,置下产业自己生钱,自己便可快意江湖,不能长久陪在池杏身边保护她,“你看,邵大哥怎么样?” 池杏的脸更红,甩掉妹妹的手:“人家清白正经的一个人,且又能干,我这样的怎好配?我只把他当大哥,你以后快不许胡说了。” 第四十四章 首饰 池桃心里松了口气,听池杏语气并不讨厌邵成,甚至还有几分好感。她放下心事,脸上笑得轻松愉悦:“好好,我们不说这事。可你得依我,今日好好买些衣裳首饰,打扮起来,不能每日荆钗布裙的了。” 逛街购物,女人最爱。池杏也不能免俗,虽说心疼银两,可在池桃的极力游说下,也买了两匹新鲜花色的布料,又指着一匹桃红色的笑道:“这个颜色亮,阿楚一定喜欢。” “买。”池桃又拿起一匹银灰色的,“这个买了与邵大哥做身衣裳。” 池杏假装没听见,扭过脸去挑着布匹。池桃暗暗偷笑,将那匹银灰的也包了起来。 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两三样花色的布,池桃留了地址嘱咐店家送货上门,又拉着池杏进了隔壁一家首饰铺子。 池桃拿着一只绞丝金镯子在池杏的胳膊上比了比:“老板,这个包起来。” 池杏连忙阻拦:“这得多贵呀?不要不要,我不喜欢金的,坠沉的慌!” 池桃不依:“钱呢就是用来花的,我看金子好,趁你的肤色!” 首饰铺掌柜见这对年轻夫妻一来就是这么大的生意,连忙笑呵呵地拿了个匣子出来:“小娘子,你家相公疼你,你还不高兴?小老儿再送你一对银耳环就是了!” 池杏脸色红红,拉着池桃小声道:“手里没多少钱,可禁不住这样花!” “知道,知道,我心里都有数。”池桃敷衍着,眼睛只管去看货柜上掌柜拿出来的几支鉴银发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都要。”又瞧见一只和田白玉初荷手镯,黄金打造的细细镯圈,一端用羊脂白玉雕琢成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形状,另一端是两片卷曲的镂金叶片,略镶嵌了两颗小小的红宝石充作露珠。 池桃笑道:“这个与阿楚相衬,又雅致又活泼可爱些。” 掌柜忙把手镯也拿给阿楚:“这可是羊脂玉,品质极好,只要三十两银子,极划算的。” 池杏也道:“阿楚到咱们家这么长时间,与一家人一样,买了送给她戴倒好。” 二人说说笑笑地会了账,挽了大包小包刚到门口,池桃忽然觉得方才余光扫到了个什么东西,既眼熟又突兀。 池桃连忙退回去,扫视着货柜里陈列的首饰。 货柜下方偏左的格子里,赫然摆放着一枚双鱼青玉佩,镶着金边,方才正是那金边反射的一道阳光,晃到了池桃的眼睛。 池桃的脑海中闪过初见阿楚的那晚…..乔玉郎被她打晕在地以后,阿楚狠狠踢了他一脚,这块玉佩系在乔玉郎的腰带上,撞到了桌角……. 池杏不解,扯扯池桃的袖子:“怎么了?可是看上什么了?” 池桃指着那玉佩笑道:“这个样子倒别致。” 掌柜连忙把玉佩从货柜上拿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柜台上:“您瞧瞧,虽说玉质一般,不是那羊脂美玉,可正如您所说,胜在造型别致,还包了金边,更贵气些。价格也不贵,只要二十两。” 池桃拿在手里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金子质地较软,佩戴时极容易有摩擦痕迹,但这玉佩的包金部分想是已经被翻新过,一些擦痕都已不见。 她端详半天,方才发现那玉佩两条鱼尾部连接的凹陷处有一道细微的磕痕,心里已经十分确定是乔玉郎的旧物,被阿楚踢到桌角上留下的,因在不起眼的地方,店里应该没有发现。 她故意“哎”了一声,指着那磕痕道:“你看这,有磕到的痕迹。”她凑近掌柜,低声道:“这玉佩是别人戴过的吧?” 掌柜一愣,拿过来看了看,一拍脑袋懊恼道:“这是我在当铺收的货,那当铺子说这批都是新的。嘿,竟然蒙骗我!” “哪家当铺?”池桃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您实话说与我,这个玉佩我便要了。” 掌柜不解:“您问当铺做甚?” “当然是以后不找他做生意呀!”池桃吹嘘,“我虽然做的是小本生意,可我主家却是做大买卖的!我回去说给主家,不让他同这样奸诈的当铺来往么!” 掌柜一听,马上不再犹豫:“就是后头街上那个乾运斋。” 池桃包了玉佩,自去后街上寻那当铺。找了半晌,方才在两栋门面的夹缝里找到了乾运斋的招牌。原以为名字起的这样大气磅礴,定是家大典当铺,竟然是个不太起眼的铺面。 到家池桃便换了一身土黄衣裳,寻到谢家,在后门晃了一会儿,才见有一个小厮出来,她拉住那小厮:“这位小哥,我想寻听雨,劳烦小哥帮我进去喊他可行?” “听雨?”小厮上下打量着池桃,“你是他什么人啊?” 池桃露出乡下人的局促不安,揣着手苦着脸:“我是他表弟…..家里让我来找他,给我在城里找个活计做!”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身后的包袱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塞给那小厮:“家里灌的腊肠,蒸蒸就能吃。养足了一年的猪,后腿肉做的,可香着…..小哥拿着下酒尝尝!” “你倒是乖觉,和你那表哥一样滑头。”小厮掂了掂油纸包,闻到一阵香气,咽了咽口水笑道:“那你便在此略等片刻。” 少顷,后门吱呀一声,听雨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哪个找我?”话音未落,已经看见池桃,愣了愣,“你……” “表哥!姑祖母让我来的!”池桃跑上去,压住听雨的话,“嘿,你混得真不错!这高门大院的,穿得也恁好!”她用眼睛示意着听雨,门里影影绰绰有人徘徊,自从谢遥同她说过那些话以后,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没有那样简单,不能掉以轻心。 听雨反应过来:“哎呀铁锁,你长这高了,我都没认出来!” 池桃“嘿嘿”傻笑两声,伸手摸了摸听雨的衣服,羡慕道:“这啥料子啊?恁滑溜呢。” 听雨笑道:“这算啥,你还没见老爷少爷们穿的呢?你吃饭没?我带你去街上吃点儿?”便搂着池桃的肩膀走远了几步。 刚拐过弯去,池桃便一肘顶在听雨腋下:“站远点。” “哎呦。”听雨夸张地捂着痛处,“你下手这么重!” “别废话了,我有要事要找你家公子。你让他今晚务必来我家一趟。” 池桃见拐角处有人影子晃动,故意大声道:“不借钱就不借!我这就回乡下去!”边使眼色让听雨看。 听雨也气愤愤的:“你哪回得了钱不是花的一干二净?老子赚几个月银是供你的?快走快走!” 刚进家门,池桃就被一个热情的飞扑差点扑到地上。 池杏在一旁呵呵笑:“你挑的那镯子,阿楚喜欢的不得了。” 阿楚放开池桃,扬着小脸高傲道:“要在以前,什么金啊玉啊的我都瞧不上!不过呢,原来只觉得杏姐姐疼我,没想到你也对我这样好!”她摆弄着耳环,眼睛一亮:“对了,我们那有一种绮罗玉,绿得发黑,磨成极薄的玉片做耳坠子,戴在耳朵上绿莹莹的,可好看啦!等我回去了,送你们十对八对!” 池杏抿着嘴笑:“那我先谢谢郡主了。” “还什么郡主呀,也得我回得去才行。”阿楚低下头,“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现在情况没那么好,所以谢遥一直不来接我。” 池桃想了想,决定还是告诉阿楚实话:“杏娘,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先去给我做些晚食吧。”待池杏走了,她才对阿楚道:“其实前些日子我已经见到了那个假郡主,我觉得,她不是在徽州顶替你那个了。” “啊?”阿楚一惊,旋即明白过来,“也是,如果是她,没有我从旁指点,不可能蒙混这么久的。那你的意思是?她又被冒名啦?” “不止。城北义庄现在停着三具没人认领的尸首,正是那乔玉郎、徽州女和她的贴身丫鬟。” 阿楚嘴唇发白:“你是说……” “是。如果进京的是你,那么现在停在义庄的,也可能是你。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他处心积虑地替换你,应该有阴谋。而且如果你的身份曝光了,你也会很危险。” 话没说完,池杏便来敲门:“谢公子来了。” 池桃只得长话短说:“总之,你暂且安心等着,谢遥也好,我也好,都不会放着不管。”她想了想,“实在不行,我就把你送回云南——齐王总不会认不得你!” 阿楚忍不住一笑,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再过一两年,父王就真的不认识我了!” 池桃赶到前厅,谢遥已经坐在椅子上喝茶。 见池桃进来,谢遥颇有几分不自在,故作镇定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清嗓子:“听雨说你找我。” 池桃知道谢遥是因着前些日“酒后吐真言”,将自家阴私剖出来在她面前,有些不愿见她,但事情紧要,顾不得理会他的小心思。 第四十五章 端王 池桃将玉佩从袖子里拿出来:“你看这个玉佩。”她将当日在冀州悦来驿,阿楚险些受辱,她如何打晕乔玉郎,阿楚又如何想泄愤却不慎踢到玉佩,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你是说,这玉佩就是乔玉郎那个?” “是。而且这玉佩是首饰店老板从一家叫乾云斋的当铺里收的。” “既然是当铺,那就有去当的人。” 池桃点头,二人对视着眼睛闪闪发亮:“只要拿住当这玉佩的人,便揪出了幕后主使!” 原先苦于线索已断,谢遥忙了几日也未理出头绪,如今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砸在头上,他兴奋地锤了一下池桃的肩膀:“真有你的!真是个福将!” 池桃跳开一步,皱眉:“君子动口,不动手!” 谢遥哈哈大笑,自在了许多,故意涎着脸,做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逗她:“我若是想动手,你早就被抬进我家了!”他忽然发现了这种可能性的趣味,上下打量着池桃:“哎别说,虽然你又瘦又小又不起眼,可架不住有一手好厨艺啊,我娘也说喜欢你,不如你跟我回家?” 话音未落,谢遥还没看清池桃的身形,眼花间只见一个人影闪电般欺到眼前,掌风已经扫了过来。 谢遥未及思索,本能地出手护住自己的头胸,上身一仰晃过池桃的进攻。 池桃却顺势踩着一个奇怪的三角步法,瞬间便到了谢遥身后,捉住谢遥的双臂牢牢扣在椅背后面。 池桃在谢遥耳边闲闲道:“我与你一样的人,平等论交,只是你花钱来买我做的吃食罢了。却不是你家的奴才,也不是你花钱便能买回去的人。若你再胡言乱语……”她冷冷一笑,手上加了劲儿,“你说我是在你的饭菜里下毒呢,还是下毒呢,还是下毒呢?” 谢遥苦笑:“哎哎,我错了,池二姑娘,池二小姐,快放了我。” 池桃笑吟吟地松了手,谢遥活动了一下胳膊,嘀咕着:“我又没说什么……你那是什么功夫?我见也没见过。” “等你查清楚玉佩的事,我再告诉你。” 谢遥“哦”了一声,摸了摸头:“听雨!” 在外头靠着墙昏昏欲睡的听雨一个机灵醒了过来,一溜小跑进来,笑得点头哈腰:“公子,什么吩咐?” “把这个给黑三,让他到一个叫乾云斋的当铺里查出这玉佩的来路。明天晚食时来这里找我” 听雨一愣,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池桃:“这里?” 池桃抱着胳膊漠不关心地站在一旁,谢遥皱眉:“还不快去。” 听雨一溜烟跑了,谢遥转头对池桃笑道:“黑三手底下有些能人,定能查出底细。” “多一个人吃饭,要加钱。” “……那索性再加一位吧……” 次日午后,池桃便从春凝雪提前回了家,给谢遥预备晚膳。 她实在是觉得自己每个月的二十两工钱和三十两食材钱拿得太容易,容易到心里都过意不去了,便早早赶到后街,买了好些果、蔬、肉、鲜回家。 正是九月时节,暑热已经过去,虽然空气中仍不时有热浪袭来,可却干爽了许多,隐隐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 池桃挽着个大篮子,装了几只硕大饱满的莲蓬,一尾鳃部犹在一张一翕的鲜活鳜鱼,十来只宰好的鹌鹑,三四根秋黄瓜并些鲜红喷香的蜜桃,虽说心头记挂着玉佩的事,可也觉得天气一下子令人愉悦起来。 池桃哼着小曲进了灶房,挽起袖子将鳜鱼去鳞、剖净,提着尾巴将净肉剔下,切成小块,拌上调料腌制起来。 又将鹌鹑洗净,剪去头、尾和双爪,将芡粉、盐和酱混上清水拌好,均匀地抹在鹌鹑里外。 池桃去房中练了一个时辰大字,觉得食指和中指都有些酸软了,方才放下毛笔,揉了揉手指,看看滴漏,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来到灶房,先烧了一锅热油,忖度着火候,将鹌鹑一个一个地放进去炸至金黄,外焦里嫩,喷香袭人,再捞出来放在笊篱上控着油。 再将莲蓬去瓤截底,用鳜鱼肉填满,再将莲蓬底原样盖上,放到蒸笼上。 刚到申正,池杏、邵成和阿楚说说笑笑地从春凝雪回来,池桃便先蒸制了几只莲蓬,盛了些炸鹌鹑,又盛了三碗碧粳米熬得绿莹莹、稠稠的粥,先给三人用了。阿楚抓着炸鹌鹑,吃得满手满脸是油,邵成也连吃几只鹌鹑,只有池杏斯文些,捧着一只莲房鱼包小口吃着。 池桃见他们用的香甜,心下也愉悦,笑道:“阿楚慢些儿吃,虽说好吃,究竟是油炸的,小心晚上积了食。” 阿楚嘴巴不停,嘟囔着:“累了一日,还不多吃些好的,等到了晚间又饿了……” 池桃抿着嘴笑:“我这边还做着金乳酥,等你饿了给你当宵夜。” 阿楚这才满意了:“好啦,你退下吧。” 池桃笑着取了灶房,调了一盆乳酥面,做成一寸多的小圆饼,点上白芝麻,放入烤炉中烤着。 才堪堪飘出香气,邵成便进来叫她:“谢公子来了,还带了个人,没见过的。” 池桃连忙将莲房鱼包蒸得了,待金乳酥火候差不多了,从炉中取出,在托盘上摆了四碗碧粳米粥、一盘酥炸鹌鹑、一笼金乳酥,并八只莲房鱼包,又切了一碟子黄瓜,浇上麻油作爽口凉菜,方才去了前厅。 听雨在穿堂里张望着,瞧见池桃,笑嘻嘻道:“池郎君,今儿做的啥,这般香?” 池桃敏锐地发觉,听雨对她换成了敬语。 她并未多问,笑道:“知道你定是也没用饭,特给你也备了一份。”便在穿堂的桌上放了一个小碟子,捡了几只炸鹌鹑和鱼包,并两块金乳酥、一碗粥放下:“快吃罢。” 听雨咽了咽口水,搓着手:“那就多谢池郎君!”连忙帮着池桃掀开正房的门帘。 内中三人,两坐一站,谢遥的脸上收了玩世不恭的纨绔之气,倒显得有些正气凛然。 同谢遥分了宾主坐着的,是原先帮着池桃办开店文书的白先生。 站着的一人肤色略黑,容貌普通,穿一件最常见的青布衣裳,可池桃转过眼去,却发现自己竟然记不得他的脸。 池桃心下诧异,摆完碗筷后又刻意瞧了那人两眼。 谢遥起身道:“这是池陶,池小郎君。这位白先生你见过的,也是我的老师。这位是黑三,是我亲兄弟一样的人。” 白先生今日穿了一身白衣,显得仙风道骨,笑呵呵地扇着一柄羽扇:“好说,好说。” 黑三则连忙一抱拳:“公子言重了,小人怎敢同公子相提并论。” 池桃分别对白先生和黑三行了个礼:“白先生好,三哥好。”便把筷子递到三人手里:“已过了饭点儿,请诸位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饭毕,池桃带着邵成撤去残羹,换了碟蜜桃切片进来,又上了一壶茶,邵成方才下去。 池桃便也不客气,坐在客座上:“查到了玉佩的来处?” 黑三看了谢遥一眼,谢遥点点头,黑三才道:“这玉佩是一个叫吕小木的人,在乾元斋当的死当。他本来是南城里一个游手好闲的闲汉,没有固定的营生。不过,他有个堂兄吕树给人家做下人,主家是王庆阳,听说还很是得力。” “这王庆阳,是端王府的幕僚。”谢遥收了扇子,“在端王府里,帮着处理一些文书事务,也管理着端王府的田产,听说很得端王倚重。” “你们的意思是,真假郡主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便是端王?” 黑三接道:“我派人暗中与吕小木的左邻右舍打听,都说他近些日子不知怎的,出手阔绰了许多,身上的衣裳鞋子都换了好料子,喝的酒水也是上好的,还给相好的寡妇也买了银镯子。别人问他,他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银钱来路,只说是家里的长辈去世了,给他留了些钱财。我又在吕树家周围转了转,听说吕树一个多月前摔过一跤,腰受了些伤,表面上看不出来,只是不能用力。” “这样便说得通了。一个多月前,那正是处置尸体的时候,若是吕树身上有伤,又不想在主家面前露怯失了宠,暗地里让自己堂弟替自己做了抛尸的事……” “没想到吕小木贪财,将尸首身上的饰物都掳了下来,还迫不及待地进当铺换了钱。”池桃觉得看到了曙光,不由心情一畅,“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旋即又皱紧了眉头,“但是端王……” 谢遥沉吟着将扇子在手心中轻轻击打:“端王是皇上幼弟,虽非太后所出,但生母是先皇的王嫔,原先是太后的陪嫁侍女。王嫔难产而死后,端王便一直由太后抚养长大。皇上二十七岁即位时,端王才十二岁,说是皇上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因着年岁差的远,反而比别的兄弟更得宠。近年来皇上忙于朝政,齐王远在云南,只有端王承欢膝下,太后更是视他如亲生。” 第四十六章 商议 谢遥没有说得十分明白,池桃也听懂了——阿楚的父亲齐王只比武康帝小两岁,且同为正宫嫡出的皇子,原先立储时朝中应也有立齐王的呼声,武康帝应该对他是有些忌惮的,所以齐王早早便明哲保身,远赴云南,再不回京。而这位端王爷,与皇上名为兄弟,却因为足足小了皇帝十五岁,生母又出身卑微,却不可能肖想皇位。所以皇上对端王爷尤为宽容优待,不但可以在天下人面前显得自己的友爱兄弟,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安抚太后思念齐王的心思。 白先生道:“有件事须得请公子和池小郎君知晓——这王庆阳,正是先王嫔的侄儿,也就是端王的表哥。不过这层关系,知道的人不多,是薛姑娘曾经接待过这王庆阳,他酒后失言说出来的。” “赏她一百两银子。”谢遥慢慢道,“别的规矩她应该知道。” 白先生点头:“花萼楼里的姑娘们都清楚着。” 池桃诧异地看着三人:“花萼楼是妓院?” “什么妓院,你一个……说话怎么那样难听?”谢遥用扇骨去敲池桃的头,“花萼楼是青楼。” 如果说妓院是xx场所,那么青楼就是高级xx场所。 池桃眉头更皱,不过她也知道,青楼与妓院在这时候都是非常合法的,更何况是谢遥的事,她无权置喙,再何况她也没有一颗圣母心,只是用略带鄙夷的目光看着谢遥:“端王平日里是怎样的人?” “端王……端王年纪轻,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也是所有这些不务正业的世家子弟的头儿。平日里最爱宴饮骑射,与人结交不分贵贱,只要有趣,什么样的人都能玩到一起去。哦,京郊里有个极有名的’饮园’,是园林名家贝玔的手笔,正是端王的别业,所耗银钱何止千万。他如今一月里有半月是在饮园玩乐,家中蓄歌姬美人无数,隔上十来天,便要进宫去和太后皇上哭穷。” 黑三道:“端王手下养着好些人,常常惹出些事端,不过都是小事,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京兆尹也不敢管。” 听起来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威胁的样子,不过…… “王翦出战前后索求赏赐无度,萧何纵容家人欺凌乡里,可这两位,可是为数不多始终得到君王信任的人。” “你是说,端王只是伪装?” 池桃摇头:“还不能确定。不过,若是真假郡主这件事背后之人果然是端王,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大费周章,至少还杀了三个人,图的应该不只是让那女子过过郡主的瘾吧。” 四人俱都皱着眉头苦思,可实在想不到端王到底有什么后手。 谢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伏羲…….为什么把假郡主嫁给伏羲呢……” 池桃的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她来不及思索,震惊之下猛地抬头。 显然谢遥与白先生同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三人面面相觑,目光中俱是难以置信。 “朝堂和民间皆以为郡主的背后是齐王…….” “而慕容侯爷的背后则是已经被灭国的西燕……” 谢遥心神震惊:“所以,如果说,二人成婚以后,不管有什么异动,朝野都会以为是齐王与西燕勾结作乱!” 白先生颔首:“这一步虽说粗糙了些,可真是妙啊……只要他打个措手不及,将皇上……再把这顶帽子扣在齐王头上,皇上至今无子,那这天下……” 来龙去脉俱已明白,可其中干系甚大,该如何应对? 谢遥蹙眉沉思,良久方道:“唯今之计,只有将此事禀告皇上了。” 话音未落,只听厅门轻叩了三声:“公子,观风来了。” 是听雨的声音。 谢遥与白先生对视一眼,心中一沉。 “进来。” 门吱呀一响,进来的是一名打扮普通的少年。 池桃一早就知谢遥身边贴身的小厮有两个,一个是早已熟识的听雨,另外一个观风,据说是更加倚重的,却从未露过面。 原本池桃心中也暗暗奇怪,为何观风不必像听雨一样时刻跟着谢遥。不过方才谢遥与白先生的眼神她早已收在眼底,便已明白观风一定不是普通小厮。 她看了一眼谢遥:“我先出去了。” “你留下。”谢遥看也不看她,对观风道:“何事如此紧急?” 观风行了礼:“宫中传来消息,太后有些不好,皇后下了懿旨,明日便要为华音郡主和慕容侯爷举行婚礼。皇上也心急如焚,已经亲去圜丘祭祀,祈求太后痊愈了!” “圜丘?皇上已经出发了?” “酉正开的宫门,现在恐怕已经到了。” 谢遥与白先生对视一眼,眼神中俱有失望与担忧。 池桃不解:“圜丘是哪里?” “圜丘在城外三十里,是祭祀天地的地方……要紧的是,历来皇上祭祀,须得独在祭殿内祝祷三日,无故不可打扰……” “三日?”池桃愕然,“明日便要婚礼,三日后恐怕就是举事之时!” “正是啊。”白先生也道,“从圜丘到皇城,虽然只有短短几十里路,恐怕他们看上的就是这个时机…….” 黑三看着谢遥:“公子,你拿个主意吧!” 白先生也道:“除了端王的人,如今就只有这屋子里的知道端倪。只有公子决断了。” 谢遥思索片刻:“五娘扮成伏羲的侍女,六郎扮成小厮,务必要与伏羲寸步不离。其余的人,分一半在怀恩侯府,时刻盯住动静,若有动静,立刻来报。另一半,与我同去圜丘。” 白先生皱眉:“五娘尚在巴蜀…….若只有六郎跟着侯爷,恐怕许多事情都不方便。”眼睛便看着池桃。 池桃无奈,只得道:“我来吧。” 虽然心里呐喊着,原本只想混个江湖救急郡主的功劳,并不想参与到这等造反平叛的大事中来。但自己已经知晓了这许多,若袖手旁观,万一被端王得手,那于齐王便是灭族的事情,阿楚也断不能幸免于难,叫她如何袖手旁观? 谢遥却皱眉:“此事甚是危险,你…….” 白先生把扇子一收,忽然一个飞虎探爪便抓向池桃。 未及思索,池桃本能地向后一闪,随即巧妙地转到白先生身后,顺势捏住白先生的胳膊一推。白先生只觉胳膊一麻,带着半边身子都使不上劲儿了,一个趔趄便向前跌去。 眼看便要摔倒在地,池桃余光扫见众人皆抱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便早已明白白先生肯定是临时起意试探她的底细,连忙手上用力,将白先生拉了起来。 白先生略显尴尬,理了理衣裳,假装扇着扇子,清咳一声,看向谢遥:“这孩子身手不错。” 池桃行了个礼:“冒犯先生了。”便也看着谢遥,“可行?” 谢遥无奈,只得道:“好吧。只是一切都要小心。你不用收拾什么了,跟我们走就是。” 池桃答应着:“我去和屋里说一声。”便喊了邵成,到了后头堂屋。 池杏还没睡,正就着一盏油灯裁衣服——前日买的衣料,要给全家赶出新衣裳来,池桃不会针线,阿楚更不会,全得靠着池杏。 她见大晚上的,池桃带着邵成进来,有些诧异,忙停了手里的剪刀:“你们要说事情罢?我去给你们倒茶来。” 池桃连忙按住她:“别忙。我是来与你俩个交代一声,谢公子要出门几日,即刻得就走。怕水土不服,须得带我一起。”她看着邵成:“这几日我不在家,家里一应事务都得交给邵成哥照应。” “这…….行。你自己出门在外,可要小心。” 池杏更担心她,拉住池桃:“你……你到底不便啊……” 邵成心知事发突然,小两口必有体己话说,心里又是羡慕,又有一丝不自在,连忙借口去前院照应,躲了出去。 池杏心情是沉重又担忧,想着妹妹原本是如何的弱不禁风,现在却要扮作男人不说,更要身不由己地跟着别人做事,忍不住滴下泪:“都是我没用,害你要受累做这许多事情养活我……” 池桃拉着池杏,目光恳切:“姐姐,我已经长大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是神仙给开过窍的,外头的男人都没我厉害呢。你不用担心我…….” 如此劝解半晌,又嘱池杏万事与邵成商议,待池杏依依不舍地点头答应了,方才赶到正房。 白先生与黑三等人俱已走了,只谢遥坐在檀木椅上沉思,听雨侍立一旁。 见池桃进来,听雨忙笑道:“池郎君可来了。” 谢遥回过神来,站起身:“这便走吧。” 三人上了马车,到了一间普通民宅,听雨先跳下马车,低低地打了个唿哨。 宅子的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谢遥带着听雨与池桃进了门。 并没有遇到任何接出来的人,谢遥在前头领着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儿,池桃蓦然发觉,这宅子在外头看着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堪堪比得上个府邸。 绕过一面粉彩油壁,方才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正厅,听雨便站在厅前等候。 第四十七章 侯府 内中已经站了个人,见谢遥进来行了个礼:“公子。” “这便是六郎。”谢遥为二人引荐,“这是池姑娘。这回池姑娘在伏羲身边,你需要保护池姑娘安全。” “是。”六郎恭敬应了,并未对池桃男装打扮发出什么疑问,对池桃作了个揖,“池姑娘好。” “六哥好。”池桃侧过身子,与他福了福。 六郎吐吐舌头:“叫我小六便是。” 谢遥道:“让你准备的东西,可都齐备了?”。 “齐了。”六郎指指桌上放的一个盒子,自己识趣地退了出去。 谢遥抬抬下巴:“去看看。” 池桃不解,走过去开了盒子。只见里头整齐摆放着一支银簪,一枚香囊。 簪头是朴素的马蹄莲花样,胜在做工精巧,花蕊是嵌了一枚水滴形的翡翠,虽然个头细小,却翠色欲滴。 簪身比普通的长些粗些。池桃拿在手里细看,只觉入手略略轻了些,便知其中定有机关,便仔细端详了端详,只见花蒂上似乎有道极细微的细缝,便轻轻一拧,果然簪头脱落了下来,里头却是一柄细细的匕首,恰好马蹄莲充作刀柄,刀身色泽略暗,却一望便知锋利无比。 池桃拈起几根发丝,将匕首轻轻挥过去,发丝立时便齐刷刷地断了。 她心里有些喜欢,将簪头装回去。又去解开荷包,里头满满的盛着的似乎是香料,微微地散发出淡淡香气。 池桃有些奇怪,给把匕首她可防身,给个香料荷包是什么意思? 谢遥走过去:“这是极厉害的迷药。挑一点儿混在茶饭里,足可让人睡上三四个时辰。若是吸进去,也可致人昏迷。”另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给她:“伏羲这会儿正在宫里接旨,等会你和六郎换上宫里内侍宫女的衣裳,我把你们送到他的车上。这荷包里是碎银子,你拿着用。” 办差经费,池桃受之无愧,接过来掂了掂放进袖子里,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若有剩下的我可不还了。” 谢遥摇头,掌不住也笑了:“这样贪财。” 当夜,池桃与六郎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慕容凌的马车。 车厢是绿檀木所制,内中甚是宽阔,足有四五平方,就算坐四五个人都完全不觉得挤。 池桃看车厢内铺了厚厚的波斯地毯,一只鉴银香炉固定在车壁上,冒出袅袅轻烟。 她摸着座垫上精致的刺绣,不由有些诧异。 六郎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道:“琳贵妃极为得宠,若不是无心后位,只怕想当皇后,皇上也是允的。”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二人连忙噤声。 一个人走得很快,后头有个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侯爷!” 慕容凌站住了脚。 后头的嗓音细细,似是个内侍,他紧着跑了几步,在马车旁站定,低声道:“侯爷,娘娘让我传句话——这正是她的主意。” 慕容凌顿了顿,才淡淡道:“知道了。” 马车辘辘地驶了起来。 慕容凌并未对二人在车厢内感到诧异,待出了午门,才道:“远亭如何安排的?” 六郎看了池桃一眼,见她无意开口,只得道:“我叫小六,公子让我扮成小厮跟着侯爷,她作内室的侍女,里外都有照应。” 慕容凌瞟了池桃一眼:“你也来了?” 池桃以为谢遥对慕容凌说过自己的身份,倒省了自己口舌,点了点头。 怀恩侯府离皇宫不远,不到一刻便已驶进了侯府角门。 在影壁前停了车,外头有人掀了帘子,谄媚笑道:“侯爷回来了。” 慕容凌下了车,淡淡道:“娘娘给了两个人,宫里出来的,预备郡主过来了使着顺手,你安排一下吧。” 那人一愣,连忙笑道:“是,您放心吧。” 慕容凌自进了正房,池桃与小六也下了车,见那人三四十岁,身材矮胖,穿着潞绸长衫,手上戴了一枚扳指,是个掌权管家模样。 那人果然道:“我是侯府的大管家,姓焦。你们两个如何称呼?原来在宫里做什么?” 小六作了个揖:“请焦管家安。我叫小六,原来是在如意馆跟着管事公公打杂的。娘娘说这些日子让我时刻盯着侯爷,不许出了岔子丢了她的脸呢。” 池桃也福了福,低眉顺眼道:“回焦管家的话,我叫阿桃,原是如意馆伺候茶水的。娘娘嘱咐了,让我在内室帮着郡主带来的姐姐服侍郡主娘娘。”说着将一枚银锞子塞进了焦管家的袖子:“这是出来时娘娘赏我两个的,请焦管家也沾沾喜气,往后还请管家照看我们两个。” 焦管家眉眼是笑:“嘿,果然宫里出来的,懂规矩。”他想了想,“如此小六便贴身服侍侯爷,阿桃就在内室,明日郡主娘娘来了,再定你的差事。现今正忙着,你俩就先去新房帮着布置吧。” 池桃答应了,便同小六跟着焦管家进了正院。 因着旨意下来得急,许多布置都要耗费时间。礼部已经得了令,连夜开了库房派人搬着东西前来布置,正院正乱哄哄的一团。 小六先被焦管家叫走去挂灯笼,池桃在院内走了一圈,见无人管她,便随意走动,想至少先摸清方位布置,不至于陷于被动。 正院是个两进的院子,彷佛是前朝王公的府邸,已经有了些年岁,透着古朴华丽,连堂屋两边挂的对联,都是紫檀木做底,纯金刻就/ 大红的绸缎已经系上,增添了些许喜气洋洋,又兼着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便也有了喜庆的气氛。 但绕过正房,后头却是出乎意料的破旧。 地上甚至生满了杂草。 正房前后的差别,便是一面是烈火烹油的王侯府邸,一面是无人打理的乡野人家。正房不仅隔开了两个天地,更隔断了前院的喜气喧嚣,偶尔传来的噪杂,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倒更显得后头寂静寥寥。 墙角一间不起眼的耳房,却亮着灯。 池桃推门进去,只见里头似乎是一间陈列室,架子上摆着许多的木雕。 最显眼的一处,摆着一排四个木雕小人,个个尺把来高,活灵活现。池桃靠近细看,只见像是一家人,最高的一个似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目俊朗,气宇轩昂,头戴金冠,手持一支长笛,正靠近吹奏。另一个坐着的像是妻子,容貌美丽,眉眼柔和,手下抚着一只筝,却抬头含笑望着自己的夫君。还有个是十三岁的男孩,正调皮地握着一把弹弓,眯着一只眼似在瞄准,最后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女,容貌肖母,已经能看出风华绝代的样子,手持一柄团扇,微微弯着腰,正在扑一只翩迁花丛的蝴蝶,右眼下方一颗盈盈欲滴的胭脂痣,更添几分清丽脱俗。 小男孩的木雕,也生得像母亲多过像父亲,有几分肖似慕容凌。 池桃心里有些明白,这应该是慕容凌的家人。 这样吹笛鼓筝,扑蝶玩弓的一家四口,似乎是最幸福的配置,又显见得夫妻感情深厚。 想到这样的一家人里的父母最终因为武康帝的征战而死,姐姐从天真烂漫的少女成为了杀父杀母仇人的宠妃,只为庇护弟弟能够活下去,池桃心里有些难言的滋味。 前世她没享受过亲情,这一世何其幸运,姐姐池杏虽然弱小,却已经给了她自己的全部。 忽然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木雕。 她曾经见过琳贵妃,脸上光洁如玉,一丝瑕疵也无,哪来的胭脂痣? “咣当”一声,架子背后有打翻什么的声音。 慕容凌衣衫凌乱,坐在两排架子之间,靠在墙上,正努力去够一只打翻的酒壶。 池桃过去将酒壶捡起来递给他。 慕容凌摇了摇,方才洒了好些,便有些不满:“你怎的才给我拿半壶?” “侯爷喝醉了。” “这一点点,怎会醉?”慕容凌想站起来,却脚下发软,只得仍旧靠在墙上,“你忽男忽女,到底是什么人?” “在侯爷心里,只知道我是个做饭的厨子便够了。今日谢公子人手不够,吩咐我来救急。”池桃拍了拍自己的袖子,“付了钱的,侯爷不必觉得欠我人情。” “呵呵…….你可不是普通厨子,厨子可不会打狼。从迎宾楼见你,我便认出你是那日山中的女子。”慕容凌举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我欠人的太多了,不差你这么些。我父王,母后,王姐…….还有,最对不起的…….” “谁?” “曼,曼殊……”慕容凌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已经睡着了。 吉时是巳时,巳初华音郡主便再宫内拜别了太后与皇后。 时间仓促,皇后不免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将原先预备给公主的嫁妆先挪用了,凑了一百二十八抬出来,又病榻上的太后亲自指了一对羊脂玉如意赐下,作了第一抬,倒是极其体面。 巳正郡主的仪驾已到怀恩侯府,皇后代表皇帝和太后来主持了婚礼。因为怀恩侯身份特殊,地位不免有些尴尬,除了场面上必须到的宾客外,竟然来人寥寥。 池桃便注意到前来观礼的琳贵妃脸色有些难看。 第四十八章 花烛 未几,琳贵妃起身到后头更衣,贴身宫女纱衣跟了进去,一边帮着她补妆一边低声劝道:“娘娘,今儿是侯爷大喜的日子,您……” 琳贵妃摸了摸自己的脸,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已经藏不住了么?” 纱衣好言道:“奴婢知道娘娘心里不痛快,只是这也是没法子。” 话音未落,净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慕容凌一身大红喜服,逆着光站在门口,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琳贵妃一愣,旋即惊怒:“这是什么时候?你不跟着仪式,跑到这里闹什么?” 慕容凌一步一步地逼近,声音中有不可抑制的痛苦:“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 琳贵妃的态度软了下来,挥手让纱衣出去,待纱衣合上了门,才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有许多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且信我一次。”她拉住慕容凌的袖子,目露恳求。 见慕容凌冰山似的只是不动,双手的骨节被用力握得发白,琳贵妃有些焦急,轻轻握住慕容凌的手:“你先快去吧。我保证定会给你一个交待,你总会明白我的苦心。” 门外有匆匆的脚步,旋即六郎轻声叫道:“侯爷,皇后在寻您了。” 皇家仪式繁琐,等一套下降仪式顺顺当当地走下来,已是快到掌灯时分,宾客尽皆散去,侯府里又恢复了些许宁静。 因为郡主父母皆在大理,只带了一名奶娘和一个丫鬟入宫,皇后特意给陪送了二十名女官,二十名内侍。如今郡主刚刚卸了凤冠,端坐在正房的紫檀木椅上,身后站着贴身丫鬟。 焦管家对着郡主又是不同,跪下磕了个头:“奴才是原先怀恩侯府的管家,叫焦明远。给郡主娘娘请安,祝娘娘福寿绵长,新婚大喜。” 郡主一笑:“什么叫原先的管家?” “娘娘来了,自然是娘娘做主,奴才干什么活计,还是娘娘说了算。” “倒是乖觉。”郡主低头饮了口茶,“你既然是侯爷用老了的,府里的事自然还是你管着。一应大小事务,暂时都按原来的规矩办去。我不喜人多,你将娘娘陪送的那些,先安排些轻省活计。” “是是,奴才早已腾出了房间,都预备的齐齐整整。” “时间这样仓促,倒是难为你了。你下去吧,让人都原来做什么,现在也做什么就是了,别乱了套就是。” 说着微微抬起手,身后的丫鬟连忙扶起她,转到后头去了。 焦管家这才松了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出了正房。 池桃和原先正房里服侍的几个丫鬟等在院子里,见焦管家出来,连忙围了上去。 “去,去,别围着我。郡主说了,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丫鬟们得了准信,方才四散而去。 池桃顶的是内室伺候茶水的活计,不过她没有做丫鬟的经历,不知道这会儿应不应该上茶。想了片刻,便到厨房转了转,见灶上炖着燕窝,管着厨房的吴大娘正看着火,便笑嘻嘻地问道:“大娘,这是给侯爷,还是郡主的?” 吴大娘探头见是个不认识的丫鬟,以为是郡主带来的宫女,连忙恭敬道:“这是柳嬷嬷吩咐下的,说快到秋日了,郡主娘娘得每日喝一盏冰糖燕窝润肺。怎么姑娘不知么?” 柳嬷嬷便是假郡主身边的奶娘。 “对对,今日忙乱着,险些忘了。” “正好快炖得了,就劳烦姑娘顺路给郡主娘娘送去可行?我这老天拔地,一向不懂内院的规矩,怕是冲撞了贵人呢。”说着便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炒瓜子,“大娘这没什么好东西,姑娘别嫌弃。” 池桃接了过来,就倚在门上磕着瓜子与她闲话:“大娘这好东西可最多,我见正院也没有小厨房,主子们一日三餐,点补的茶点,晚上的宵夜,不都是大娘这出去吗?” 吴大娘一边把炖盅从火上起了,一边摇头:“侯爷是个最省事不过的,做什么便用什么,从来也没要过点心。这府里的奴才一个个都疏懒着,每每若不是我盯着人趁热上饭上菜,只怕吃冷的侯爷都不吱声呢。” 说着将燕窝盛在一个雨过天青盖碗里,又拿了个托盘放上,“不过如今郡主娘娘来了,许多规矩只怕得立起来了。”又自悔失言,“哎呀,我就是这张嘴,见姑娘喜人,什么话都说了!” 池桃只是笑:“大娘莫不以为我是那向主子告状的人?再说我吃着大娘给的瓜子儿,自然是嘴短了!” 吴大娘扑哧笑道:“姑娘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见过大世面,说话做事都招人喜欢。” 池桃怕燕窝凉了,不敢多待,辞了吴大娘便端着托盘往正院送去。 才进正院,便见几名丫鬟从正房出来,一个笑道:“郡主娘娘惯不喜人多,请各位都去歇了吧,等叫了再来便是。” 其余几名笑道:“如此劳烦绮云姐姐了,只是到底姐姐是跟着娘娘多年得力的,又是陪嫁过来,显得我们惫懒拿大了。”各自散去不提。 池桃连忙上前几步,屈了屈膝:“姐姐,奴婢是伺候茶水的阿桃,方才去厨房端了燕窝来。”说话间她不动声色地瞟了绮云一眼,这人相貌平常,看不出年纪,说是二十左右也可,三十左右也可,令人捉摸不定。 绮云正待关门,闻言转过身,打量了一下池桃,笑道:“随我进来吧——方才院里近身服侍侯爷的都见过郡主了,说是还有一位,原来去厨房了。” “是。” 正房红烛高烧,本应喜气洋洋,却不见慕容凌的踪影。 池桃跟着绮云进了内室,只见郡主已经卸去簪环闭目歪在塌上,柳嬷嬷正站在她身后给她揉着额角。 “郡主,燕窝来了。” 假郡主慢慢睁开眼睛,见到池桃,便扫了绮云一眼。 绮云忙道:“这个叫阿桃,原来侍奉茶水的。”便从池桃手里接过燕窝,“还不拜见郡主。” 池桃一向认为入乡随俗是自己的一大优点,连忙机灵地跪下叩了个头,口称:“奴婢阿桃,见过郡主娘娘。郡主娘娘风华正茂,新婚大喜。” 郡主并未多看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绮云便道:“行了,你下去吧。” 池桃并未走远,只立在正房门首等了片刻。 果然绮云端着托盘掀帘子走了出来。 池桃迎上去笑道:“我怕姐姐还要去厨房送碗麻烦,特在这里等着呢。” 绮云不由一笑:“小丫头怪灵的。”边说边下着台阶。 侯府的台阶不同普通,青石砌就,在沿边卷起一道云边。据说这是前朝某个时期流行的款式,如今已经很少见了。只是这怀恩侯府表面光鲜,其实并无人关心,这台阶便也一直维持着现状。 绮云并未留意,口中又正在与池桃说话,脚下不由被卷起的云边绊了一下。 正房门槛甚高,绮云又在最高一级,若是这样跌下来,不仅手中的碗碟定会摔碎,就是人也难免受伤。 池桃一声“小心”尚未出口,正欲伸手去扶,只见绮云的脚在空中轻巧一收,稳住身形,轻轻落在了第二级台阶上,手中仍然稳稳地捧着托盘,连盖碗都没有响一声。 趁着正房门首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池桃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不是靠着反应敏捷和平衡感好就能做到的,这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格斗术! 池桃暗暗心惊,面上只作不觉,扶住绮云拍着胸口后怕:“吓死我了,还好姐姐反应快。” 绮云笑笑,将托盘递给池桃:“快去吧,不必回来服侍了,去歇了就是。” 池桃答应着去了,心中暗暗嘀咕:假郡主目的莫测,身边的侍女又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奇异的夫妻,新婚之夜,慕容凌却不见踪影,新娘竟然问也不问,找也不找。 待池桃从厨房回到正院时,正房竟然已经熄了灯了。 新娘子不寻慕容凌,池桃却不能不寻。她的任务是在慕容凌身边睁大眼睛,平平稳稳地等皇上从圜丘回宫,若是慕容凌出了什么差池,她的差事便办砸了,这却是她容忍不了的。 果然,慕容凌又在后头的破旧耳房。 他已经换去了喜袍,只着了一件家常的青莲色松江布袍,却没有饮酒,而是坐在一个木桌前,低头用刀认真刻着什么。 池桃见那布袍虽然用料尚好,可袖口、领口都已经有了磨损抽线的痕迹。 “你来做什么?她让你找我?” 池桃回过神来,摇头:“郡主娘娘并未寻您。” “郡主,呵。”慕容凌放下手里的刻刀,池桃才瞧见他手里握着的是一个木雕的小小圆管,不到一寸长,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真郡主在你家里住着呢。” 池桃连忙:“嘘。”又警示地看了他一眼,快步掩到门口听了听,见却是没有动静,才回来低声道:“这位身边的人深不可测,侯爷切莫妄言,当心打草惊蛇。” 慕容凌勾了勾嘴角:“人家也并没有掩饰。”又低下头去刻了两刀,换了砂纸来打磨。 池桃没话找话:“今日洞房花烛,你……” 第四十九章 孤寂 “我一向在这里睡,想必焦管家已经告诉那位娘娘了。如今还无人来寻,想必郡主也没打算洞房。” “……”池桃这才看见,最后一个架子后头,隐约露出床脚。 她走过去,后头放着的一架普通四角木床,一并帐幔皆无,铺着一床靛蓝色被褥。 床头一只矮柜,上头搁着些杯碗等物。 她不由怒气上涌:“你怎么说也是朝廷封的侯爷,正一品的官级,俸禄也尽够养活这一家子了,怎么下人如此怠慢?不怕贵妃动怒么?” 慕容凌头也不抬:“我算哪门子侯爷。莫说他们,便是外头人眼里,我也只是靠着出卖自己的亲人,求个活命罢了。”语气淡淡,却令人无端地觉得他虽不过二十岁,却已经如同槁木死灰一般。 话里的萧索令池桃莫名地心头一酸。 她微微仰了仰头,压去心头的酸楚,也觉无言,便想默默退出去。 “等一下。”慕容凌吹去那木雕圆管上的浮屑,递给池桃。 “给我的?”池桃不解其意。 “这是吹管。”慕容凌站起来,耐心讲解,“你将里面放上飞针,可以作暗器用。你身为女子,又年小力弱,正面迎敌恐怕吃亏,这个可以含在嘴里,出其不意。”又将一只小竹罐地给她,“这是飞针,你收好了,你自己也可以淬些毒在上头。” 池桃见那吹管似乎是一种檀木制成,木质细腻,虽然细小,却打磨得光滑圆润,知道这定然是慕容凌花费了心血功夫特制的,不由有些感动:“多谢侯爷。” “谢什么。”慕容凌恢复了拒人千里的神态,坐回桌前,不再看池桃,“我一个废人,只会做这些东西。你本不必趟这趟浑水,若因此受伤或是殒命……我略尽些心力,倒少了许多愧疚。” 池桃哭笑不得,本来心头的感动也被冲散了:“那你早些歇着吧。” 池桃回了焦管家指给自己的后梢房,所幸因为她顶着贵妃指派的名头,占了个单人间。虽然还是和丫鬟们住在一排,到底方便许多。 她自己拎了水来洗漱了,便也吹灯上床睡去。 慕容凌毫无威胁,不会是他们的目标,只是他们的手段,倒不用担心他的安全。 睡至丑正,池桃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 她前世的怪病,若晚间醒了是再睡不着的。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实在是睁着眼睛盯着帐子顶太不好过,觉得帐子内越发闷热,便索性掀了帐子下床想去倒杯水来喝。 正值深夜,万籁俱寂,池桃怕下人住的房子墙壁薄,弄出动静来吵到隔壁睡着的几个,便连蜡烛也未点,蹑手蹑脚地摸黑摸到桌边。 正慢慢饮着杯中的冷水,忽地听到头顶轻轻“咯”地一声。 池桃一惊,屏心静气,动也不敢动,只见窗户上黑影一闪便不见了。 那影子极快,像是窗外的几竿竹子被风吹动。 宁错打也不可错过。 池桃略一迟疑,便轻轻开了门,探头向外望了望,院内已空无一人。 既有夜行人,必是冲着假郡主来的。池桃掩了门,借着满院的花树藏着身形,潜行到正房门口。 果然正房的门并未关紧。 池桃试探着推了推,所幸今日大婚仪式,房门想必是才上过油的,并没声音。她悄悄从门缝钻了进去,像条鳗鱼一样贴着家具摸到内室门口。 内室的门缝漏出一丝灯光,内中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主上怎能亲自来这里,如此冒险行事?”是绮云的声音。 “圜丘的事恐怕办不成了。” “为何?” “不知为何,圜丘暗里多了许多护卫,怕是他已经防备了,闹大了对我们不利。” “这……”绮云思索片刻,“会不会是他察觉了什么?” “应该不会,没听到什么消息。好在我们还有后手,总之你这边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且莫打草惊蛇。” “是。” 听到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声音,池桃连忙把身子缩在一只小几下,借着长长的流苏桌布掩住了自己的身形。 脚步声从池桃身边走过,屋里的人又关了门返回内室。 只听室内是假郡主的声音,饱含焦虑:“父王大事未成,我怕……” 绮云安抚:“怕什么?你的身份是堂堂正正的华音郡主,不管是主上还是宫里都认可的,你只管好好做好郡主,其他的事不用你担心。” 池桃知道绮云身手非同一般,这样安静的深夜,只要她在外头发出一点儿声响怕是都要被发现,因此内室的灯熄灭多时也不敢动弹。 在小几下足足呆了一两个时辰,里头的“主仆”二人晨起,绮云挽了头发开门出去叫水,池桃这才从小几下爬出来,觑着四下无人,一溜烟跑回了自己屋子。 接下来的两天出乎意料的平静。 慕容凌依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与假郡主同框出现。冒牌郡主也并不去寻他,悠然自得地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第三日上,六郎来找池桃。 “公子说,皇上已经回宫,想来是无事了,让你回去。” “那慕容侯爷这边怎么办?” “无妨,他们不会对侯爷下手。再说五娘已经赶了回来,今晚就到,只说是慕容凌在西燕时的旧仆就是。” 理由虽然拙劣,但假郡主的志向并不是打理侯府后院,倒也能敷衍过去。 当夜,池桃打碎了慕容凌书房里的一方端砚,苦求半日之后,还是被慕容凌以“手脚粗笨,不堪大用”的理由,将她送出了侯府,说要“发还回宫”。 池桃哭哭啼啼地挽着自己的包袱上了马车,刚转过一个街角便轻巧跳了下来,望着得得远去的马车耸了耸鼻子,飞快地跑回了竹枝巷。 邵成又惊又喜地来开了门,用肩膀来撞她:“你可回来了,这几天把弟妹担心的,我看眼泪都要流光了。” 池桃向后跳了一下躲开邵成,笑道:“家里多亏邵大哥照看。” 池杏正在灶房收拾,听到声音忙赶到前头,也是如同得了凤凰一般,一把拉住池桃的手,上上下下地不断打量:“可没出什么事吧?” “能有啥事?”池桃拉着池杏往后走,“我好着呢。你们这几日如何?店里生意没耽搁吧?” “不但没耽搁,还好了许多。”池杏看不够似的不住端详她,“邵大哥又新想了许多新品,因着想等你回来看看再定要不要上,日日盼着你呢。” “哦?”池桃来了兴致,“什么新品?” “什么蜜桃饮,雪山饮,蜜豆冰山。他说咱们已经做了两个多月生意,保不齐就有人模仿着做,咱家就不是独一份了,必得不停地出些别家没有的,让人家赶不上才是。我也没细问他,你回头有空和他去瞧瞧行不行。” 池桃有些讶异,她也是这个打算,只是店里张罗起来后一直忙着阿楚的事,一直也没腾出手来倒腾新品的事,没想到邵成竟然颇有些商业头脑,并不固步自封。 “邵大哥真是……既勤快肯做,头脑也灵活。”池桃笑嘻嘻地看着池杏,“姐姐,我创造这么好的机会让你们单独相处,你就不动心?” 池杏红了脸,打了一下妹妹:“死妮又来胡说了。我不是和你说了,我这样的……都嫁过人了,怎好再糟践别个?人家邵大哥年纪正好,样貌也不差,又能干,等多少存些钱,要娶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池桃正想好好劝解几句,阿楚从屋子里飞了出来:“你回来了!” 池桃笑着摸她的头:“几日不见,阿楚怎么像是长高了?” 阿楚撅着嘴:“不但高了,还胖了!我都说了杏姐姐不要给我做夜宵了,还是每天都做。” 池杏忍不住笑:“你每日帮着在店里干活儿那么辛苦,晚食吃得又早,不到一两个时辰就喊饿,我哪能看你饿着肚子睡觉?” 阿楚烦恼地捶树:“胖成猪了,慕容哥哥更不会喜欢我了!” 池桃心中一沉,阿楚怎么还想着慕容凌:“阿楚,他已经成婚了……” 阿楚一瞪眼睛:“我知道啊,他娶的可是’华音郡主’,那不就是我?谢遥说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给我父王送信了,让我好生等着,不过十来日我父王一定会来京城了,到时候该是谁的还是谁的,自然便是我嫁慕容凌了!” “…….”池桃有些头痛。 谢遥悄悄与自己说过,曾派人往云南送信,只是云南山高路远,且云贵一带多小股山匪扰民,竟两次也未成功。京中风雨欲来,尚抽不出足够的人手去办。 次日晚间,谢遥孤身一人来了池家。 与原先的脸色凝重不同,今日的谢遥看起来轻松了许多:“不用做菜,拿些点心来我快快的吃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遥就着碗糖蒸酥酪用了两块松仁卷,便站起来:“走。” 谢遥带着池桃一路骑马向东出了城,到得城外一座山脚下。 山不高,二人将马拴在山下,寻了台阶拾级而上。 第五十章 如是 山顶是一座八角凉亭,虽然不大,倒还整洁,亭上悬着一块黑漆牌匾“如是亭”。 池桃不解:“为何到这里来?” 谢遥笑道:“今儿月色好,就算是来赏月,跑这一趟也算值了。” 池桃见天上悬着一轮满月,才恍然想起今日应是十五了。山脚下的京城繁华,几条主干路张灯结彩,恰似银河落在了地上,却并未夺了月色的光华去,月光泠泠如水地洒满人间,将人世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面纱。 已是入秋了,草木却还茂盛,秋虫躲在暗处,不时发出几声悠长的鸣叫,越发显得寂静起来。 池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草木清气的空气,微凉的空气直入肺腑,令她精神一振。 她不再说话,倚在栏杆上望着月亮。 谢遥从怀里摸出两只小酒壶,递了一个给她:“你从来都只有劳心劳力的,也该给自己个空挡喘口气。” 池桃惊喜地接过闻了闻:“好香。” “是我高价从内侍手里买的,叫玉梨春,汾酒做的底子。” 池桃饮了一口,这酒入口绵香,酒劲却颇大,她感到带着梨子清香的酒液经过喉咙,流入胸膛,浑身便暖洋洋地舒服了起来。她眯起眼睛:“我本来小本生意做得好好的,天上掉下来阿楚,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管她——她娇生惯养,又心无城府,落在江湖上不到三天怕是骨头都没了。” “就是没有阿楚,你也是操心惯了。我看你张罗起了春凝雪,怕是给你姐姐和你家那个长工准备的吧?你要让他俩凑一对?” “…….”很明显吗?她纠正道:“邵成不是长工,是我的合伙人,对了,也是你的。我虽然看起来是男子,可年纪小,容易招来是非,家里有邵成在就安全多了。我不在家时也不必担心姐姐的安全。” “你才多大,只顾着惦记别人。” 池桃抬眼看了谢遥一眼:“今天谢公子怎么这样奇怪,只说我的事?” 谢遥脸色一红,清清嗓子:“我这不是有感而发么…..” 池桃前世见识过的人、事不知凡几,论演技、论洞察力只会比人更精通——她做的每件生意都事关生死,怎敢大意。到了这个时代,虽然人小力微,却到底没了最大的那个威胁,又本来就不是扭捏守旧的古代女子,便索性把话说开了,免得以后麻烦,笑道:“谢公子该不是真个瞧上了我,要抬我回去做姨娘吧。” 谢遥一噎,咬咬牙,似是下了决心:“你可愿意?”他急急道:“我必不会亏待了你。” 若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定然娇羞庆幸,谢遥出身高贵,外祖父为宁远侯,父亲是户部侍郎,且谢遥也不是那等纨绔子弟,未来前途无量。以池桃这等身份出身,嫁给谢遥,且是府外抬进来的良家贵妾,又与他有些共事的情分,已是大大的高攀。 不过池桃并非出自本土,对婚嫁之事本无心思,而且做妾…….无异于自投罗网入牢笼。 “你我还是做个合伙人最好。”她扯下身畔伸进亭子的一支野花,放在鼻尖轻嗅,“我借你的势,你用我的手艺,顺顺当当地赚些钱,岂不更好?” 谢遥心里如同被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来的滋味。 竟然人家根本没瞧上自己……. 池桃怕他钻牛角尖,笑道:“我一向男装示人,出身又差,毫无根基。谢公子不管瞧上我什么,都不值当的。” “什么叫不值当?”谢遥皱眉,“你虽然相貌普通,可聪明机灵,和别的女子都不一样……”他抬起头来:“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家里的情况复杂,但是我会照顾好你,也会照顾你姐姐和邵成,你不必再这样辛苦。” 相貌普通? 池桃第一次听见别人给自己的容貌这样的评价,不由一噎,摸了摸自己易了容的脸,把白眼收了回来,笑的好整以暇:“正是呢。所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我连我姐姐和阿楚的颜色都不如,更不用说那许多绝色女子了。若论聪明机灵,我想谢公子还是与女子接触少了些,我这样的人绝不少见。谢公子还是去了这念头的好。” 谢遥失望不已:“你竟如此不愿。”他是聪明人,便也不再劝说,转而道:“既然如此,你便当我没说过这事。” 池桃知道社会环境对人的价值观影响深远,在谢遥看来,纳自己为妾还是对自己天大的好事才对,笑道:“那是自然,买卖不成仁义在么。” 谢遥回想了一遍这句话,不由一笑:“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话随粗,细想倒也有些道理。” 他天性潇洒,并不将池桃的拒绝当成耻辱,反倒对池桃多了几分尊重,也多了些朋友似的随意:“等阿楚的事情完了,你还在京城吗?” 氛围由原来的略带暧昧变成了朋友间聊天的轻松,池桃也被这轻松渲染,靠在柱子上望着月亮,眼睛亮晶晶的:“我没有想好——我只想给我姐姐找个安身的地方,把她安顿好,我便天大地大,四处走走,也见见这时候的山河。” “怎样算是安顿好?” “说起来现在也差不多了,邵成已经完全能支的起春凝雪,和我姐姐也已经熟悉得很。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娶她,毕竟在他和外人看来,我姐姐都嫁过一次,不算良配。” 池桃本以为这次以后谢遥要隔些日子才会来竹枝巷用饭,没想到第二日午后他便来了。 “端王要在饮园设宴,请的是京城所有重臣家里的公子少爷,端王妃也请了所有的女眷,说是趁着秋高气爽,请大家好好玩乐一日。” “有多少人?” “具体还不知道,不过应不在少数。端王和王妃一向以好游好饮闻名,他们出面宴请,多少人都巴不得得张帖子呢。且夫妻一同办这宴会,大家心知肚明是给京城里得公子小姐相看的机会,纵使与端王并不亲近的人家,也会抓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把自家的孩子带了来,万一能谋个好姻缘呢。就连我母亲,也被我父亲再三托付,要带着我妹妹同去。” 池桃愕然:“你妹妹才十岁。” 谢遥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所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年龄尚小,还不着急婚事,可若是能在这次宴会上出出风头,或是给夫人太太们留下点印象,也是极好的。” 池桃想到谢遥家里的情况,不禁皱眉:“只怕是宴无好宴。” “正是。所以我已经叮嘱母亲身边的嬷嬷,当日无论使出什么手段,都务必得让我母亲出不了门,这样我妹妹也去不成,少我许多担忧。” “那你……” “我自然得去。”他看了池桃一眼,“有这样的大动作,端王八成是要…….成败在此一举。” “我也去。”池桃对忠君思想没什么看法,只是想到阿楚,“我想假的那位郡主一定会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我不能不管。” 池桃不说话了,脑袋里琢磨着怎么才能混进饮园。 谢遥无奈地看着她:“行了,到时候你打扮成小厮跟着我吧。不过你怎么谢我?” 池桃抿嘴笑道:“我是谢公子的厨子,自然是问您今天晚食想吃什么?” 谢遥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檀木椅上,摆出一副大爷样子:“唉,我以为你都忘了还有给我做饭这活计。” “快说。” 谢遥露出嬉皮笑脸来:“今儿庄子上送来了几篓螃蟹,我让人给你送去。都说这上秋的螃蟹好吃,不过别人做的我都觉得腥得很——想尝尝你做的滋味!” 池桃不等申初关店便早早回去,叮嘱邵成和池杏照应店里。刚到家便有人来敲门,听雨指挥着人抬了两小篓螃蟹进来,一如既往地多话:“池小郎君,这是今日庄子才送来的,那边拣了稻田里出的都是极大极好的,您掂掇着做个什么。我们公子可怜呀,含着金汤匙落地的,却空在这富贵堆里头,什么也吃不得喝不得,尝不出滋味。多亏有了小郎君,我看他今年身子骨都好了许多。” 池桃受不得聒噪,连忙把听雨打发走了,揭开篓子,只见俱是泥爪蟹,个个都有比茶盘还大一圈,青壳白肚,都精神着,张牙舞爪地甚是威风。 她见蔬菜架子上恰有昨日集市上买来的并州橙,顶枝带叶,极大浑圆,又还有阿楚吃剩下的几颗荸荠。便先起了蒸锅,将螃蟹洗刷干净上锅蒸了。将橙子从上部截开,将橙肉掏出待用,又把五花肉混着荸荠细细切做臊子,与一半橙肉混在一起,撒上少许盐等调料拌匀腌上。 螃蟹差不多蒸得了,等螃蟹晾凉,池桃将蟹壳揭了,挖出蟹黄蟹膏,又剔了好些白生生的蟹肉出来,与原先做好的肉馅儿混合拌匀,灌入橙皮内,将原先截下来的顶盖原样盖上。 再洗了米,熬了一锅碧莹莹香喷喷的碧粳米粥,再做两三样精致爽口小菜,烙了松仁小酥饼,便等着谢遥前来。 第五十一章 欲来 池杏、邵成和阿楚三人先到了家,阿楚一贯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今日在店里做了多少活计,遇上了哪些有趣的客人,忽然进门便闻到一股奇异香气,不顾再叽喳,飞到灶房:“今日有好吃的?” 池桃笑着从蒸锅上起了蒸笼:“知道你们快回来了,先做好等着呢。”说着又盛了三碗粥并小菜,一起端到葡萄架下:“快去洗手,叫你杏姐和邵大哥来吃饭。” 邵成先坐在桌边,夸张叫道:“哇!今日怎么觉得菜色比原来精致了许多!” 池杏笑吟吟道:“等会谢公子要来用饭,自然是不一样的。” 邵成挖了一块蟹肉放进嘴里,感到口中尽是一股酸甜鲜香,混合了蟹肉蟹黄的鲜美,又有橙子天然的清香,无一丝腥膻之气,且不时嚼到的脆爽荸荠丁,又给口感多添了一份丰富。他大摇其头:“那不是,和原来谢公子来时做的,还不一样。” 池杏笑着瞥了池桃一眼,却不说话,怕妹妹羞恼。 池桃摘了颗葡萄丢到邵成头上:“我辛辛苦苦做饭,有的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邵成莫名其妙:“夸你手艺又精进了,还不好?” 池桃哼了一声,转身刚进灶房,便有人敲门:“池小郎君!” 池桃忙去开了门,见门口只有只见过一次的观风,笑意尚未凝固在脸上,观风便道:“公子派我来传话,今日他来不了了。” 池桃敛了笑容:“可是出了什么事?” 观风摇头:“公子没说。只是说你这几日不要出门,等到端王饮宴的日子,他派人来接你。” 直过了四日,一大早听雨便来拍门:“池小郎君,池小郎君!” 池桃早已起了,在梅花桩上打了两套咏春,方才收势擦洗了身子,连忙跑来开门:“可是有事?” “公子让我来告诉您一声,今日午初,派人来接您去饮园。”说着把手上捧着的一个包袱递给池桃,“这是公子给您的,说是用得着。” 池桃接过包袱翻了翻,见露出了一角青灰色小厮模样的衣料,却下面还有件浅碧色的:“说让我……以什么身份去?” 听雨老大不乐意地偷偷翻了个白眼,却不敢露出来:“说了,让你扮成我。” 池桃“哦”了一声,把包袱抱回屋里细看,只见一套与听雨平日穿的一样的衣裳,却还有一套女装,上身是件白绫窄袖单袄儿,配件浅碧色半臂,下头是条深绿马面裙,只简单在裙边绣了两道白线作装饰。 这女装料子尚可,不算华贵,裁剪也简单,池桃已经明白过来,这想必是饮园中丫鬟们的装束。 她让邵成、池杏和阿楚先去店里,自己在家吃了早食。想了想,便把女装穿在里头,外面套上了小厮衣裳。又收拾了几件得力的东西藏在怀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日可能出现的情况,门口便有辘辘的马车声停下。 池桃上了车,谢遥等在车里面:“今日怕是又要辛苦了。”见她手上没拿什么,奇道:“我给你预备了一身丫鬟衣裳以防不测,没有带上么?” 池桃拉开领口,露出里面一抹浅绿:“小厮拿着包袱也奇怪些,我穿在里头了。” 谢遥恍然大悟,仔细看了两眼:“所幸你骨架小,虽说穿了两层,倒是不显。” 池桃笑道:“多亏你送来的衣裳尺寸正好才是。” 谢遥在抽屉里拿出一包东西来递给池桃:“岳记的果脯,在京城女眷里挺出名的,我妹妹总是求我给她带这个回去。你尝尝。” 池桃打开纸包,见是一包糖渍梅子,拈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股酸甜弥漫开来:“嗯,是蜂蜜渍的,还加了甘草,确实味道独特。” 谢遥撑着脸望着她:“什么时候你也能安安静静在家里做些喜爱的事,不用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奔走便好了。” 池桃歪头一笑:“我可不爱在家里,我只想存些积蓄,到处走走看看呢。” 谢遥笑道:“那也好。等这件事完了,我便求娶了你,有什么官职等一年半载再上任也可,陪你出去逛个够。” 车厢壁上一盏香炉袅袅冒出一缕青烟,池桃横他一眼:“又胡说。” 谢遥一笑,取出一个卷轴:“这是饮园地图,你先看看记清楚,也好心里有底。” 池桃见这地图画工精细,山水木石和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画了,标了名字上上面,眼里露出赞赏之色,谢遥便道:“饮园是贝大家的关门之作,从设计到用料皆异常精心。你拿着这个,便是他当时的设计图。”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公子,饮园到了。” 池桃冲谢遥眨了眨眼睛,跳下马车,掀开帘子,已经换了听雨的音色:“公子,请下车。” 谢遥忍不住笑了笑,冲她比了个“淘气”的口型,这才正了脸色下车。 饮园占地颇广,一概白墙黑瓦,从外头看有些后世徽派建筑的风格。待进了门,只见迎面便是一带翠障,又有玲珑白石嶙峋,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头苔藓斑驳,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一阵森凉之气迎面扑来。 饮园的下人忙迎上来:“谢公子,今儿摆在摘星楼。许多公子已经到了,我引您过去。” 待转过翠障,又是另一番天地,佳木葱茏,奇花竞开,一道清流从山石间倾泻而下,溅起珠玉叮咚。再进数步,豁然开朗,两边飞楼插空,雕栏画栋,皆隐于山石之间。 池桃步步行来,见这饮园确有精妙之处,不由暗自赞叹,觉得颇有意趣。 行至开阔处,池桃见一座不大不小的小山坡,山下一汪清澈澈碧莹莹的湖水,湖心一座两层的凉亭,规模颇大,与岸边有栈桥相连,亭上写着“捞月馆”三字。山上却是一个殿宇模样的小楼,远远看去门首挂着黑底金漆的牌匾,也写了三个字“摘星楼”。 凉亭四周已经被围上了月白纱幔,质地厚密,随风微微荡漾。下人笑道:“今儿我们王妃便在捞月馆宴请各家女眷,已经备好了画舫,请了联珠班在画舫上唱曲儿。” 谢遥赞了一声:“王妃娘娘心思好巧。” 下人满脸是笑:“可不是呢,才来的几家夫人小姐都赞不绝口——对了,谢小姐也是才到,先去花厅陪娘娘说话了。” 谢遥心内一惊,脸上不露分毫:“我早起听我母亲说今儿身子不适,说不来了,怕过了病气给别人。又来了么?我却还不知。” 下人道:“谢夫人并没来,是林如夫人带着小姐来的。” 谢遥脸色沉了两分,那下人眉眼通透,已将该递的话递到了,便不再多话,含笑将谢遥一路引到摘星楼:“公子请自便。” 谢遥见身边无人,气道:“我爹色令智昏,竟然让妾室带着女儿出门做客!” 池桃也觉甚是难做,拧眉思索了一会儿:“今日怕是有大事,她在此怕是不安全。”她想了想,“不如我去女眷那边看看是什么形容,万一出事,也好见机行事。” 谢遥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得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池桃答应着去了,路上见了两三拨丫鬟,见穿着的都是和谢遥送来的那套一模一样的衣裳,只头上戴的饰品有所区别。心里有了底,转到一座假山后头,将外头的小厮衣裳脱了藏在树下,又摘了帽子,三两下将头发放下梳了两根辫子,便立时变成个笑眯眯的丫鬟。 按着脑子里记下的地形图,池桃不费什么力气便到了花厅。 这花厅名副其实,八根怀抱粗的黑漆柱子,地上整齐摆着各色怒放的菊花,吐芳纳蕊,馨香阵阵,上首悬的牌匾,写着“点萱堂”,左右各挂一副黑漆嵌蚌的对联“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花厅里珠环翠绕,衣香鬓影,已是三三两两地坐满了夫人小姐,众人正言笑晏晏,环绕着中间绿檀木椅上坐的一位青年美妇。 那美妇二十岁出头,一身樱草色绣缠枝菊花纹的片金弧袖竖领对襟小袄,一条浅一色的纻丝襕裙,面目温柔,眉眼可亲,应是端王妃。 池桃扫见林姨娘坐在最下首,满面堆笑地听着端王妃说话,不时插上几句奉承话,却应者寥寥,只端王妃偶尔点点头,她便面露喜色。 身边坐着的一个十来岁女孩,面目与谢遥有几分相似,应是谢遥之妹谢宁,脸色却不是很好。 见这边一切安好,池桃略略放了些心,身后忽然有女声道:“你是哪里的?” 池桃连忙回身福了福,见是个十七八岁的丫鬟,穿的虽与自己一样,但头上插了朵酒盅大小的赤金菊花簪,手腕上还套着一枚金钏,身份不似普通丫鬟,便甜甜笑道:“请姐姐安。我是外头洒扫上的,今儿园子里客多,管家叫我进来帮忙。” “哪个管家?于管家么?” 池桃含糊应了,那丫鬟便道:“正好方才跟着我的小丫头子腹泻起不来,我这正忙着,你便跟着我罢。若得用了,我把你从于管家那调过来服侍娘娘。” 第五十二章 风雨 池桃点头:“姐姐要我做什么?” 那丫鬟探头向花厅里望了望,见一切如常,便道:“你在这儿守着,看娘娘要起身时,去耳房喊我——我叫松枝,你叫什么?。” “我叫阿桃。姐姐放心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就是。” 松枝是端王妃身边的一等丫鬟,见池桃形容乖巧,又自己一大早便打点王妃衣饰,忙了大半日,确实有些支撑不住,便自去耳房,坐下喝茶吃点心,略略歇脚。 过了一炷香功夫,一个尚未留头的小厮急匆匆跑来,见池桃在花厅外,连忙拉住:“几位姐姐都去哪儿了?” “都在里头伺候。你可有什么事?” “快去告诉姐姐们,让通禀王妃娘娘,皇上和琳贵妃从宫里头过来了!” “啊?”池桃纵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个消息唬了一跳,“你没听错吧?” “怎会听错?”小厮焦急不已,“内侍已经来宣旨了,说是皇上听说今日盛事,要来同乐。琳贵妃也说饮园里奇花异草,更种出了明种夜光杯,要趁这个机会来观赏呢!一会儿就到了,你快通禀娘娘,得备起来呀!” 池桃顿时头疼,这端王正想埋伏着呢,皇上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 池桃腹诽不已:“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告诉松枝姐姐,你先去吧。” 若是自己先去告知谢遥,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刻钟功夫,在松枝这边便会暴露……. 别的谢遥应早有应对,只有谢宁这边是他始料不及的突发情况,自己的首要目的应还是保住他家人安全。 池桃打定主意,到耳房告知了松枝。 松枝也唬了一跳,连忙进花厅对王妃耳语几句。 端王妃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对众人笑道:“今日因缘际会,连皇上和贵妃娘娘都要来饮园与诸君同乐一日。” 花厅里静默了一瞬,便又沸腾起来:“托王妃的福,咱们也能得见天颜了!” 林姨娘面上微微有些激动,身边的谢宁暗暗戳了她一下:“皇上要来,姨娘兴奋个什么劲儿?” 林姨娘瞪她一眼:“傻丫头,我听说宫里娘娘身边,可是有女官的!若是看上了你……” 谢宁的白眼快翻到天上:“我才多大!” 端王妃笑对众人道:“我须得去嘱咐下人布置起来,不在此陪众位了,一会儿自会有人请各位前去捞月馆。失陪失陪。”便由松枝扶着转进了后头屏风。 池桃见无人注意她,便也低头穿过花厅跟了进去,有瞧见的也只以为是王妃的丫鬟,并不以为意。 花厅后是个院子,另有一排后罩房,是个起居之所,端王妃正坐在靠窗的绣榻上,满脸震惊之色:“皇上从不无故出宫的,也不喜宴饮,今日怎么忽然要来饮园?” 松枝等几名大丫鬟立在地上:“方才去问过王爷,他也不知。现下外头正忙着预备皇上和贵妃受拜、歇脚、用膳的地方。” 窗台下的池桃有些奇怪,按理说若是端王要举事,这皇上来到饮园应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才是,为何端王妃如此震惊? 未及多想,听见有人进来通报:“王爷来了。” 端王想是为避前厅女眷,特从后院的门进来,王妃并丫鬟急忙行礼。 端王的声音也有些急:“怕是琳贵妃要与女眷们一同听戏,你这里还要准备些接驾的物事。” 王妃应了,端王扶起她温和一笑:“皇上来得急,辛苦王妃了。” 端王妃莞尔一笑:“妾嫁与王爷多年,这样的场面还应付得来。” 正说话时,一名丫鬟端了茶上来,不妨端王未留意,抬手时打翻了茶盘,两只青色盅子跌落地上,一只立时便碎了,另一只却骨碌骨碌地滚到了高几下面。 那丫鬟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抖成一片:“求王爷恕罪,求王妃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端王妃皱眉:“你也是在我身边做老了事情的,今日怎么这样毛手毛脚?” 端王却不以为意:“算了,下去吧。” 那丫鬟如蒙大赦,磕了个头急忙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池桃在窗台下听得清清楚楚。 不对…… 池桃自然懂得不能以貌取人,可这端王年方弱冠,肤色白皙,眉目平和,连对下人都温和体恤,实在不像会谋夺嫡兄皇位的人! 更何况,皇帝突至,他的意外不似假的。 未及细想,便听端王妃吩咐侍女:“即刻叫管事嬷嬷们来。” 池桃才转到花厅前,便见松枝匆匆走来:“哎,正好,我要去厨房,你跟着我。” 池桃本想去找谢遥,看他是否已经得知皇帝与琳贵妃要来饮园一事。但松枝这边紧紧看着,她只得应了:“姐姐还管膳食么?” 松枝步履匆匆,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我娘原来是王妃娘家府上专管厨房的,有许多秘传的手艺嗦,我跟着王妃过来以后,虽说是贴身大丫鬟,不过也看着厨房。”她压低了声音:“等会琳贵妃过来,王妃让我做几样拿手点心。” “哦。”池桃闪着懵懂的眼神,“皇上和贵妃驾到这样大的事,必是提前好久预备起的咯。”她听松枝不经意间带点南方口音,便顺着她的话音讲起方言来。 果然松枝表情更柔和:“我们是余杭人,你也是那边的?” 池桃惊喜道:“我外婆家是萧山,与余杭可近!” “那也算半个老乡咯。”松枝笑道,“不过你可说错了,这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连我们王爷都有点乱了阵脚,我看皇上也是闲得慌临时起意。不过想想,这宴会本来就是琳贵妃让我们王妃办的。” 说着已经到了厨房,松枝连忙点了几名厨娘,吩咐着拿麦粉、择玫瑰丝、炸油酥,做起点心来,池桃一时无事,可也不能离了厨房,便自告奋勇端了一笸箩玫瑰丝摘着。 忙乱半日,厨房端出了龙凤水晶糕、玫瑰松瓤卷酥、枣泥山药糕等几样精致时新点心,跑来一个粗使的丫鬟气喘吁吁对松枝说了几句,松枝愕然道:“这会子便到捞月馆了?” 那丫鬟气都喘不匀:“是,贵妃娘娘说干坐无趣,不如到捞月馆赏景听曲儿。这会子估摸着已经唱上了。” 松枝便冲池桃招手:“来与我把点心端上去。” 说着把点心装进两个八仙过海捧盒,令池桃和那粗使丫鬟捧了,一路匆匆往上房去。 池桃脚下不停,装作无意道:“那夫人小姐们可还在花厅?” 那丫鬟扑哧一笑:“当然也是到捞月馆啦,都陪着贵妃说话呢。” 池桃暗暗皱眉,听风评皇帝并不是热衷享乐的人,为何今日突发奇想来掺和饮园宴乐?想也知道定然是琳贵妃鼓动,可琳贵妃又为了什么呢?难道琳贵妃与端王竟是一伙? 捞月馆四周已经围上了好些内侍,亭内珠光宝气暗香浮动,人人皆知琳贵妃独得盛宠,就算暗地里啐一声狐媚惑主,可也不得不端出火热奉承的笑脸,说着风趣话。 池桃被松枝留在馆外,正想溜走,只听捞月馆内一阵噪杂,随即一阵娇笑:“娘娘说的是呢!” 池桃刚刚盘算着去取小厮衣裳的路线,并未听清里头说了什么,悄悄问身旁因为是粗使不能进馆伺候的丫鬟:“姐姐,里头说什么了?” 那丫鬟以为池桃是伺候松枝的小丫鬟,相当于王府内一等秘书的秘书,也不敢怠慢:“贵妃娘娘说,用完膳在花厅斗诗,男宾女宾用屏风隔开就是,有做的好的,请皇上当场赏赐了。” 不一时,美酒佳肴便川流如水地端上来,池桃想走,却见通往摘星楼的山径上,已经每隔十米便站上了两名大内侍卫,送酒菜的都是一个有品阶的内侍领着群小内监,想蒙混上去已是难上加难。 时间紧急,池桃内心焦灼,可面上不露,见松枝从捞月馆出来,想了想连忙跑上去:“姐姐。” 琳贵妃有古怪,看住了她也好。 松枝步履匆忙,随手点了几个在外候着的丫鬟:“你,你,你,随我去花厅。阿桃一起来吧。” 等花厅布置妥当,捞月馆也传来消息说皇上与贵妃已经起驾了。 池桃跟着松枝打点半日,已经摸清花厅的布置。此刻花厅被一分为二,用一排十二架紫檀木屏风隔开。大梁民风开放,屏风薄可鉴光,左右两侧都可影影绰绰地瞧见对侧,不过是摆个样子。 不一时,众人簇拥着皇帝的御驾和贵妃的轿辇到了。 今日皇帝未着御袍,只穿了件家常的暗红色袍子,携贵妃款款走到上座坐了,对一众公子少爷笑道:“诸位都是名门之后,我大梁青年才俊,今日可不能输了去。若有夺了头名的,朕重重有赏。” 琳贵妃紧跟着开了口,如黄莺呖呖般婉转:“女儿家也不许落人后,本宫也有赏赐等着。”说着秋波横转,扫了皇帝一眼,掩袖笑道:“皇上不怪臣妾与您打擂台吧。” 第五十三章 雷霆 琳贵妃一向是冰雪美人,不苟言笑,脸上常年冰山似的冷若冰霜,一笑之下顿时如三春花开,令头上簪着的一朵碗口大的牡丹都失了颜色。 皇帝朗声大笑:“好,好,六弟还不出题目?” 端王宣布,以菊花为题,以十三元为韵脚,在一炷香时间内做一首咏菊花的诗。 菊花自古是高洁的象征,古来咏菊者不断,不算新奇题目,只是十三元向来韵险韵少,排律容易牵强,因此也颇有难度。琳贵妃身边的宫女点燃了一支梦甜香,一时间众人皆低头思索。 池桃站在不起眼处,瞧见皇帝低声与琳贵妃说着什么,琳贵妃无意间掩袖轻咳了一声,身侧的宫女便适时地递上一块帕子。 下手的端王呼了口气,似乎完成了什么任务般,端起盖碗喝了口茶,端王妃坐在他身侧瞧着他一笑,拍了拍端王的手,目露安抚之色。 那头谢遥与慕容凌俱混在人群中,低头写字,并不起眼。 她眼波一转,在女宾这头打了个转儿,见假华音郡主坐了女宾这头的首座,脸上笑意盈盈,神色却有几分紧张,身后站着一个眼生的婢女。谢宁与林姨娘依然在末座,谢宁嘟着嘴,林姨娘却在皱眉苦苦思索。 绮云并不在华音郡主身边…… 池桃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 她凝神思索,刚刚似乎抓到了一丝光亮,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已经好一会儿,没有下人进来换点心果盘了。 池桃念头一动,正想溜出去瞧瞧,忽然觉得手脚有些酸软。 她心中一沉,飞快地瞟了众人一眼,只见有的贵女的头已经垂到了桌上,身边立着的丫鬟也摇摇欲坠。 她的身份是小丫鬟,并未在花厅显眼处,此刻靠在角落,就地坐在地上,拼力将身子缩进一张摆着一对联珠瓶的高几下,借着垂下的细密流苏挡住了身子。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努力拔出簪子,毫不犹豫地刺入手指。 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她的心智稍稍清明了一些。 从流苏的缝隙向外看去,外头的人已经或伏在桌上,或靠在桌角,无一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池桃悠悠醒转过来。 她撑起头,拨开流苏向外看去,只见天色已经黑了,花厅里却并未点灯。 借着外头的月光可以看见,花厅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周围也静悄悄的不闻一声。 池桃慢慢从高几下爬出来,贴着墙壁走出花厅,只见周围漆黑一片,到处都未掌灯。 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 花厅是专供春夏秋季天气暖和时饮宴的所在,为便于赏景,四面皆是柱子,可以说四面通透。如果把人都圈在花厅,自然是不便管理。 那么应该是被转移到了一个既能装下这么多人,又只有一间房门的地方最好。 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饮园布局图。 一些亭子类的不必考虑,像摘星楼这样地势较高的也被剔除,近水的不行会有人跳水逃走,过于玲珑的阁子也不行……. 芙颜堂…… 算是饮园的正房,布局规整的三进院子。 悄悄出了花厅,小心地一路向北去。 园中一个人也没有。 还未靠近芙颜堂,池桃便见院子周围影影绰绰地守着些侍卫模样的人,芙颜堂内灯火通明,噪杂不已。 “你让端王出来!我宁国公府与你端王府无冤无仇,你为何下这样的黑手!”有妇人尖利的斥骂声传来。 芙颜堂四周都守了侍卫,池桃躲在一棵大树后,心中有了计较。 她慢慢攀上了树枝,不小心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啪嗒”一声。 “谁?”一个侍卫警觉地看向这边。 他身边的一个嘴里叼了根草棍,吐出来懒洋洋道:“园子里请的客人六十八人,下人一百七十三个,都在这院里了,外头一个喘气的都没有,能有谁啊。” 那侍卫不放心,过来看了一圈,见一截枯枝落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只见树叶依然茂密,释然道:“想是天气干,树枝也裂了。” 池桃躲在树上,待侍卫走了,方才站起身来,向院内望去。 院内挨挨挤挤,或坐或站了不少人,有女眷掩面哭泣,也有少年满脸气愤地锤着门。 池桃目力极好,院内又亮,她仔细逡巡一圈,发现其中并没有端王的身影,谢遥倒是坐在最里面若有所思。 武德帝端坐堂中,身边数名守卫牢牢看守,面上却毫无颓唐之色,反而笑着对身边的琳贵妃道:“微末伎俩罢了,琳琅莫怕。” 琳贵妃一脸淡漠,只看着自己染了殷红凤仙的指甲出神。 武德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堂内站着的守卫:“朕已在这里,端王还缩手缩脚不敢露面么?” 那守卫笑了一声:“皇上莫急,我们王爷正在忙着准备招待皇上的东西,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乱臣贼子!”院中有人按捺不住,起身斥责,“就算夺位,能得天下人心么?人人得而诛之!” 守卫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哈哈大笑:“得而诛之恐怕未必,列位的父兄丈夫都是位高权重的栋梁,有诸位在饮园,恐怕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你……”那人气的咬牙切齿,他身边的一位贵妇想是他的母亲,恐招祸事,连忙拉了他一把坐在地上。 守卫敛了笑容,眼神却往墙角看去。 池桃见墙角站立的一名华服女子,感到守卫的目光,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池桃瞧得清楚,那正是假的华音郡主! 谢遥也暗暗关注着,见他们二人使了眼色,心道不好,那守卫身形微动,正要欺身到武德帝面前,谢遥急忙起身,暗中绷紧了身子。 黑暗里忽然响了几声呼哨,随即便有人喜道:“京畿大营来了!” 机会转瞬即逝,守卫脸色一变:“怎么会?” 金戈之声越来越近,一名将领模样的手起刀落,斩了芙颜堂门口守着的几名侍卫,踹开大门:“皇上!臣张锋救驾来迟!” 武德帝气定神闲地起身:“端王人呢?” 张锋挥挥手,身后的士兵推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端王已束手就擒!”端王却垂着头一言不发。 武德帝见端王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也觉有些奇怪,走到端王面前:“抬起头来!” 张锋在端王身后抱拳道:“回陛下,端王已经畏罪自杀…..” 武德帝一惊:“死了?” 张锋语气沉沉:“端王见京畿大营攻了进来,知道大势已去,已经同端王妃一起服毒自尽了。”旋即跪下,“陛下真龙天子,天佑之人,福被大梁!” 院内众人乌压压地跪了一片:“陛下真龙天子,天佑之人,福被大梁!” 华音郡主却目露焦急之色,虽也跪下,眼睛却只盯着武德帝背后的琳贵妃。 武德帝朗声大笑,还未开口,忽觉腰腹一凉。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 琳贵妃双手握着一柄匕首,已经深深插入了他的侧腹。 见武德帝回头,琳贵妃松开匕首,后退了两步。 事发突然,跪着的众人尚未起身,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张锋大骇:“陛下!”他疯了般大吼,“太医!快传太医!” 武德帝捂住腹部,退了两步,跌在玉阶之上,低头看了看汩汩冒出鲜血的腰部,抬头望向琳贵妃:“你终于……” 琳贵妃今日穿了一件月光白齐胸襦裙,轻容纱宽袖暗纹外裳,里外皆是轻纱质地,头上配的一色羊脂玉头面,素净超然,飘飘欲仙。她冷冷道:“是,我终于杀了你!”看着武德帝的脸色一点一点灰败下去,她如同冰面一样的表情裂开了一丝细纹,“我每天都想杀了你!” 张锋眼睛通红,目呲俱裂,扑上前来:“陛下!已传召了太医!”说着举刀便要向琳贵妃砍去。 琳贵妃立于玉阶之上,不躲不闪,只闭上了眼睛,只有睫毛微微颤动。 只听“叮”的一声,意料中冰凉的刀锋却并未砍下来。 琳贵妃睁开双眼,只见慕容凌飞身上前,夺了张锋的刀,随即一把拉住琳贵妃:“我带你走!” 琳贵妃用力拂开他的手,美目流转,哀伤地一笑:“我走不了了。” 武德帝费力地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掷给琳贵妃,这个动作牵动伤口,他捂住腰部,痛苦地吸气:“这是朕的金牌,你…..你们走吧……” 琳贵妃似乎受到刺激般,真实的情绪终于浮出水面,她踢开金牌,冲到武德帝面前:“为什么!我,我杀了你!为什么还放我走!” 武德帝苦笑:“说到底,是朕对不起你,你本来也是金枝玉叶…….” 琳贵妃声音很大,彷佛可以坚定自己的内心一般:“是!你杀了我的亲人!我,我那时才十五岁!” “十五岁……”武德帝眼睛望着琳贵妃,却似乎透过她的脸,看到了那个春日的午后。 鲜血染就的桃花落了满地,他在朝中重臣的反对声中即位,越发急于证明自己,亲自率兵接连灭了几个相邻小国,西燕便是其中的一个,纵然西燕国主年年纳上岁贡,也没能逃过灭国的命运。 他杀红了眼,冲入皇宫时,得知国主与王后均已悬梁自尽,谋臣与他说,要斩草除根。 却在大殿的玉阶前,有一名素衣少女翩翩起舞。 没有音乐,只是和着飘扬飞落的桃花。 谋臣不耐,待要上去拿了,却被他鬼使神差般阻止。 那少女一曲舞毕,回首俯身,脸上的面纱滑落。 那一眼,便是一生的钟情。 他迷乱地上前:“你是何人?” 少女虽俯下身子,姿态优美地行礼,声音却冰冷:“西燕公主,琳琅。” 第五十四章 云散 “琳琅…….”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你可愿随我回中原?” 少女站直身子,凄然一笑:“丧国之女,谈何不愿?只是我弟弟尚且年少,还请容许我把他带在身边照料。” 那西燕皇子慕容凌已经十三了,不是幼儿,留他一命便是留下祸根,可他还是应了。 谋臣数次劝说,既然已经收了琳琅公主为妃,悄无声息地弄死慕容凌便也是了。可他不肯,还在慕容凌成年后,封了他为怀恩侯。 纵使琳琅常年不见笑颜,纵使她一无所出,可他依然日日宣她陪侍,给了她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不,就算是皇后,也要对她礼敬三分。 琳贵妃受不了武德帝深情如斯的眼神,声嘶力竭地大吼:“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你待我多好!你以为你爱我!” 武德帝回过神来,摇摇头:“朕什么都知道。你不叫琳琅,你是苏曼殊。” 琳贵妃大惊:“你……”旋即凄然一笑,“你竟然连这都知道。”她看了慕容凌一眼,“却还容许他活着…….” “你是他的表姐,也是订下婚约的未婚妻。”武德帝想直起身子,却被伤口牵痛,皱了皱眉头,“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终究是你在意的人。再说,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朕怕你也不想活了。” 琳贵妃怔怔地听着,终究落下泪来。 武德帝撑着身子够到金牌,塞进琳贵妃怀里:“你同他走吧。天大地大,总有你落脚的地方。若想起朕了,再回来。” 琳贵妃咬着唇,终究一跺脚,对慕容凌:“走吧。” 慕容凌沉默着带着琳贵妃,一路出了芙颜堂,张锋带来的人纷纷怒目而视,可慑于那金牌背后的皇权,竟无人上前阻拦。 两名侍卫拽着太医匆匆冲了进来,张锋急急道:“快给皇上诊治!” 太医不敢怠慢,放下药箱,仔细查看了一番伤口,取了药来包扎了,又送了一丸药给武德帝吃下,方才松了口气:“皇上福泽深厚,这伤口虽深,可并没有伤到要害。” 院子里雅雀无声的一干人也吐出一口气来,再次伏地山呼万岁。 池桃的眼睛只远远盯住了华音郡主,只有她目露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却紧紧咬住嘴唇,也跪拜了下去。 武德帝已被扶走,假华音郡主再无可乘之机。饮园也已经被京畿大营接管,叛军一一被拿下,池桃此刻一身饮园侍女的打扮,却并非饮园下人,若被捉住,定然说不清楚,她趁着天黑溜下树来,走小路去取了藏好的小厮衣裳,换妥当了方才转出来,拽着一名侍卫哭道:“我是谢家的小厮,与我家公子失散了……” 池桃当天匆匆被送回竹枝巷,再接下来,便只是从听雨时常跑来说起的,谢遥在这次平叛中立了大功,受张锋极力举荐,武德帝已经破格擢升他为御林军副指挥使,加四品绯袍,家中迎来送往,觥筹交错,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听雨得意洋洋:“这回我们家那老太太跟林姨娘可算歇了扶正的念头,有我们公子在,在皇上面前比我们老爷可是得脸多了,谁还敢在夫人面前跳脚?” 池桃不觉微笑:“想必夫人也高兴得很。” 如此再过了十几日,谢遥没来,却听说齐王进京了。 阿楚高兴的跳来跳去:“父王定是收到谢遥的信,来接我!” 自从听说慕容凌已经带苏曼殊离开,阿楚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见她终于开心了起来,全家也跟着高兴,池桃故意逗她:“说不准你父王见那假郡主又知书达理,又会这会那,哄得太后高兴,就认了她是女儿,不要你了呢。” 阿楚不服气地扬起小脸:“才不会!我一向是父王最喜欢的女儿,他不要谁也不会不要我!” 可又等了几日,始终不见人来接,阿楚这才急了起来,几次在藩王落脚的鸿胪寺门口徘徊,都被人赶了回来。 这日晨起,谢遥来叩门。 邵成急忙请进来,唤了池桃出来。 池桃见他一脸凝重,不由也心下一沉:“怎么了?” “齐王进京了,你可知道?” 池桃点点头:“按理他收到你的信,知道阿楚现在我这里,却一直未曾派人来。” 谢遥慢慢道:“他已经见过了皇上和太后,也见到了假郡主,却并未说出那是个冒名顶替的……不仅如此,还说谢恩太后和皇上替郡主许了京城的人家,不过慕容凌知恩不报,如今还一走了之,丢下郡主,所幸郡主年幼,并没有圆房。”谢遥的脸稍微红了下,“还请太后再给她指一门婚事。” 池桃大惊:“你是说,齐王认了假郡主?” 谢遥肯定地点头:“不仅认了,而且当时我在场,见到假郡主时,他脸上可一点惊讶之色也没有!” 池桃慢慢坐在椅子上,思索了片刻:“说起来,我一直有些奇怪。那日在饮园里,皇上突然来的时候,我听到端王和王妃说话,很是匆匆忙忙的样子,赶着准备这个那个,收拾见驾的地方,并不像有所准备。按理说,他若有那个心思,早已与琳贵妃暗中勾结,那日应该是做好万全的准备,拿准了琳贵妃一定会说服皇上来饮园才是。” “你也觉得蹊跷么?” “你明明也发现不对,还明知故问。”池桃沉思道,“还有,我在怀恩侯府的时候,偷偷见过假郡主和人见面,她叫那人主上,可那人的声音,与端王并不相似。” “是我们想岔了。先是让假郡主进京,摆布太后将假郡主指婚给慕容凌,再做出端王勾结假郡主造反的假象,假郡主背后是慕容凌,慕容凌背后是琳贵妃。只要琳贵妃成功杀了皇上,他再跳出来宣布真假郡主的真相,人们都会以为是端王陷害他妄图一箭双雕地篡位……” “阿楚同我说过,云南民风开放,许多人都曾经见过她,足可以佐证阿楚才是真正的郡主。” “不会有人想到,这真假郡主的棋局也是他一手布置。而那时,能继承皇位的人便只剩了他一个。”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池桃有些无力:“那这样的话,我们原先全都推测错了……齐王原先的计划已经失败了,琳贵妃也没能得手。如今认下假郡主,便是图谋后手。” 谢遥看着她苦笑:“你还不知道,他已经说服了皇上,将郡主许配给我。” 池桃“啊”了一声:“为何是你?” 谢遥摇头:“或许是恨我搅局,或许是因为我如今也算皇上近卫,若是能够收拢,便又多些胜算。”他看着池桃,“又或许,他用嫁女来试探我,把我绑成自己人……我已经准备明日去见皇上,与他说明这件事。” “疏不间亲……何况齐王既然敢正大光明地上京来,便也不怕你指证他,他只要说阿楚是妄攀皇亲,便可把自己摘出来。再说,你忘了如今太后尚在,刚刚失了一个养子,伤了一个亲子,怎会相信你一个外人的话,容许你往齐王身上泼脏水?你没有证据。” 谢遥有些急切:“阿楚不就是证据?” 池桃苦笑:“齐王可以指鹿为马,但做爹的不认这个女儿,你说太后信谁?说不定还会治阿楚的罪!”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谢遥沉声道:“你别急,他既然又布了局,总有出手的时候,我们见招拆招便是。” 池桃忽然听到外头轻轻地响了一声:“谁?” 厅门被一下子甩开,撞在墙上又弹了回去,却是阿楚冲了进来,满脸是泪:“你们胡说!我父王不是那样的人!” 池桃吓了一跳,阿楚平日起的都比众人晚,没想到今日这样早,还悄悄在门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连忙去拉她:“你别急,这都是我们的猜测……” “胡说!都是胡说!”阿楚连连后退,眼睛通红地瞪着二人:“我自己去问他!” 池桃暗叫不好,急忙追了出去。 大门敞着,邵成正在门口逗弄谢遥骑来的马儿,听见动静疑惑地回头看进来,却只见阿楚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飞快地往巷口跑去。 随即池桃也跟了出来:“快跟我把她拦住!”又扭头对谢遥道:“你是官身,先别出来!” 池桃来到这里后日日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前世的本领也拿回了七七八八,可没想到阿楚听到他们谈话后心内又惊又怕,满脑子都只想冲到齐王面前问个究竟,竟然跑得飞快,一个眼错便不见了踪影。 为了安全,谢遥给池家安顿在竹枝巷,本就靠近城心,离六部和鸿胪寺都不远,阿楚竟然一路像箭一样直冲到鸿胪寺门口,池桃方才堪堪赶到:“你跟我回去!” 阿楚尖叫着躲开她的手:“少来装好人!我自去找我父王,若是他不认我,我也不活了!” 池桃头疼不已,顾不得邵成惊诧的神色:“若是他是为你而来,早该来接你了。可你刚才也听见谢遥说了,他认下了那假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你现在突然闯到他面前,总归没有好结果!” “我不管!”阿楚尖叫起来,“明明我是真的!我是!” 第五十五章 不认 鸿胪寺是朝廷接待贵宾的所在,因着齐王已经驻扎封地多年,也为了表达忠心,京中并无府邸,因此也住在了鸿胪寺。此时天色尚早,又是官家地盘,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只门口站着的两名侍卫疑惑地看向这边。 正拉扯间,池桃忖度着不如将阿楚打晕,让邵成扛回去了事。刚要抬手,鸿胪寺大门忽然从内打开,一群人簇拥着中间的一顶轿辇走了出来。 阿楚一直留意着大门,此刻一眼看见轿辇上端坐的一个熟悉的身影,如获至宝,用力挣开池桃,冲到他面前:“父王!” 齐王一愣,心中也是一惊,身边的一名常随便怒斥道:“哪来的刁民!” 池桃是第一次见楚王的面,心里打了个突。她对易容颇有心得,为此专门研究过头部骨骼,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太后和皇上都没有怀疑假郡主的身份——除了她一应礼仪风姿确有大家风范,还有就是假郡主的脸部骨相和齐王活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楚定定地看着齐王,眼睛里流下泪来:“我是阿楚啊……” 齐王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忍,旋即扭过头去对常随低语了一句,便不在看阿楚。 那常随见周围已经渐渐围上了几个看热闹的路人,便大步走到阿楚面前,一把将她拎起,嫌恶道:“哪里来的女子,想富贵想疯了么?来演的什么投亲戏码?”说着将她往外一甩,“我们王爷性子好不与你计较,下次若再来捣乱,拿了你进大狱!” 周围的人哄笑一声,窃窃私语起来。 池桃连忙上前接住,令她不至于跌在地上,阿楚只盯着齐王,见齐王仪驾已经走远了,齐王却一眼都没有回头看自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齐王隐约听到几声哭声,眉心一动,尚未说话,那常随便俯身过来,低声道:“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齐王低叹一声:“她终究……” “本来王爷已经为郡主安排妥当,上京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接到别庄去休养便是…..谁知那山匪竟如此厉害,竟斩杀了郡主护卫,让郡主一个人跑了,还被那黑心的徽人拿了女儿顶替……这中间诸多环节出了岔子,所幸咱们的人机灵,在京外截住了换上了明珠姑娘,只是郡主却真的流落在外了。这也是命数。” “只是如今明里暗里许多人也对本王虎视眈眈,一旦行差踏错,便会功败垂成。明知阿楚近在身边,却连派人去看看她如今好不好也不能。” “王爷放心,我已着人暗中打听过,那家人做生意,认了郡主为妹,倒是殷实。再说,咱们做的这件事,郡主天真烂漫没有心机,还是不要让她沾染的好。明珠姑娘到底生在民间,心里有计较,这时节却比郡主更适合站在台前。” “还有一桩隐患。”齐王皱起眉头,“那家人……” 常随一笑:“不过平头百姓——再说,就算原来心里有什么想法,今日咱们当面否认了,他们还能怎样?” 齐王的眉心仍是皱着,只得长叹一声,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也好……若是成了,她自能回来。若是不成,放她一条生路去也罢。” 池桃却没料到,平日里娇娇小小的阿楚,爆发起来力气如此惊人,竟以她日日训练的身手都赶不上。如今齐王已明明白白地拒绝了阿楚的认亲,阿楚如同被抽去魂魄一般,坐在地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一动也不动。只池桃靠的近,才能发现她的肩膀在微不可见地颤动。 池桃叹了口气,抚上阿楚的肩膀:“先回去吧。”她扫视周围,路人比方才多了些,还有人正热心地给后来不明情况的人讲着:“不知哪家的姑娘疯了……扒着齐王爷叫爹,也不想想,皇亲是这样好攀的?那我去认皇帝做爹算了!” 众人一阵笑声传来,阿楚的头埋的更深了些。 邵成有些气愤:“散了散了!今儿的活计都收拾了?有空在这儿说闲话!” 众人说笑着散去,邵成跑回来闷声道:“回家吧。” 春凝雪一日未开,池家的大门也没再打开。 阿楚躺在床上,大大的眼睛噙满泪水,直盯着蓝色的帐子顶一动不动。 池杏端了碗糖蒸酥酪进来,坐在床边:“一天没吃东西了,多少起来吃两口吧……” 阿楚翻了个身,将脸对着墙。 池杏叹了口气,把碗放在桌上,又出去了。 院子里的两人见池杏出来,都望向她。 池杏摇了摇头。 “随她去吧。”比起平日里溺爱阿楚的池杏,池桃并没有太多担忧,“陡然发生这样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接受的。” 池杏有些气愤:“毕竟是亲生女儿,他怎么会……” “比起牺牲的来,想要获得的更多就是了。”池桃转向邵成,“邵大哥,对不住。阿楚这件事非同寻常,我未曾与你说实话……阿楚却是齐王之女,上京途中遇到歹人,和护卫失散了的。但不知为何,齐王忽然不认她了。” 邵成今日未开口问起,但他心思灵敏,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见池桃开口,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他实在有些气愤池桃竟然一直瞒着他,但将心比心,他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若换作是他也未必坦白,便也释然:“无妨。只是现在该怎样?” 池桃无所谓地耸耸肩:“齐王总不会来杀了阿楚和我们——若他想斩草除根,今日在鸿胪寺就该把咱们下了大狱,岂不干净。既然如此,阿楚仍是我妹妹就是了。” 邵成和池杏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各自去忙自己的活计,无论如何,春凝雪是一家人的生计,明日仍要开起来的。 次日,池杏在家里看顾阿楚,池桃和邵成在春凝雪照常营起业来。 如此又过十余日,阿楚渐渐好转,只是不复以往的明快和无忧无虑,且再不肯轻易出门了。 池桃心内暗暗焦急,引着她遮了面去集市上逛了几次,但凡她看了一眼的玩意儿,俱一一买了回来。 池杏在家做好饭菜,不住地在门口张望。 邵成在柴房叮叮当当敲了半天,觉得口渴出来喝茶,见池杏在门口踮着脚尖往巷子口望去,想到这几日池陶对阿楚鞍前马后,一心哄得阿楚高兴,原来以为阿楚是池陶的亲妹,倒没觉得什么,如今知晓了真相,不由得心里不是滋味起来。见池杏总是一腔纯良地对这二人,越发有些焦急,他为着避嫌,池陶不在家时轻易不与池杏说话,此时便忍不住叫道:“弟妹。” 池杏回头绽开一个笑容:“邵大哥,做完活儿了?快歇歇吧,堂屋里我刚泡好的茶,是你平日爱喝的枫露茶。” 邵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嗨,也不是爱喝,就是原先在迎宾楼,最好的就是枫露,客人剩的我们喝惯了罢了……”他忽然想起自己搭话的目的,“阿陶最近同阿楚出门多了,你也该跟着去逛逛。” 池杏一笑:“他俩出去了,我再去,谁在家做饭?” “嗨……这个,这个。”邵成刚才是脑子一热,现在觉得实在也不好说让人家好好看住相公,莫被人抢了去,只得委婉道,“到底阿楚姑娘不是阿陶的胞妹,你在也可避嫌些。” 池杏这才听懂邵成的意思,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知道了。” 邵成见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心内焦躁,又不知说什么。 池杏忽然欢快道:“桃儿,阿楚!” 池桃抱着一堆物件玩意儿,跟在阿楚后头,阿楚手里拿着一个五彩绚烂的风车,跑到池杏面前:“杏姐姐,这是给你买的。” 见她脸上有了些欢颜,池杏心内高兴,搂住阿楚肩膀:“姐姐不爱玩这些,你自玩罢。今日做了你爱吃的,快洗了手来吃饭。” 说着也拉了池桃:“你俩快去把外头的衣裳换了。” 三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邵成目瞪口呆,半晌才挠了挠头:“这可咋办!” 又过几日,邵成寻了个无人的时机,又来敲打池桃:“你近日倒多了许多空闲。” 池桃正看着账本,随口应道:“谢公子想是忙着,不常来了。要不我还真顾不上阿楚这头。” 邵成一噎:“你毕竟与她不是亲人,平日里总该注意些分寸……” 池桃心头一动,合上账本,好整以暇笑道:“阿楚也如今无处可去,我不收留她,她去哪?” “你是有娘子的人!”邵成急了,话便脱口而出,“你这样,让杏娘子如何自处?” 池桃浑不在意:“怕什么?”她故意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阿楚虽说如今身份未明,可毕竟是郡主,万一哪天齐王回心转意了,我岂不是……” 邵成气得双眼通红,一个拳头便打过来:“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 池桃向右一闪,躲过攻击,口中仍在刺激邵成:“我娘子虽好,可除了性子温柔也没什么,若郡主不同意我休了她便是。” “杏娘子待你那般好,你,你……”邵成震惊不已,“你这个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