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公子多有病》 第一章 抛绣球 六月正午,骄阳似火。大齐皇宫的红砖甬道被太阳烤的滚烫,走在上面的人被这暑热一烘,心头立时也跟着升起一把火似的,说不出的心烦气燥。 严恬此刻腰杆儿笔直地跟在正乾宫总管太监刘诚身后,恭恭敬敬,亦步亦趋。为沉心定气不露声色,她竭力将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思绪全都聚在自己的脚步之上。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行至宫门口,小珠正候在那里。 刘诚转身看向严恬笑容满面:“严姑娘请了。咱家就送到这里。” “有劳刘公公。”严恬福身一礼。 刘诚赶忙侧身避了避,笑道:“不敢,不敢。严姑娘请。”这位将来可是有大造化的!他能做到总管太监,自然八面玲珑且极有分寸。 只是刘诚不知,那双主仆一过定水桥,严恬刚上轿子,便对轿帘外的小珠说:“快!回府!” …… 一乘小轿飞快地穿行于闹市,四个轿夫脚不沾尘几欲飞起。饶是如此,轿内还是不断传来催促声:“快些!再快些!” 小珠不明所以,但见小姐如此着急,也跟急了,自己边跑得气喘吁吁边连声跟着催促轿夫快行。 一到严家小院门口,严恬便一把掀开轿帘,避开小珠伸来扶她的手,两步跨过门槛,飞也似的跑了起来。 院中正给豆角搭架子的胡婶孙伯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小姐一改平日里的端庄文静,如阵旋风般“嗖”地刮进了老爷严文宽的书房。 “爹爹,爹爹!快!快!” “恬恬,你这是怎么了?”一见女儿这副慌乱的样子,严文宽赶忙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迎了上来。 “快!爹爹!就是今日!我今日便要抛绣球!” “抛绣球?招亲?!难道……” “对!立时!” “好好好……你莫急,莫急……” 严文宽当即也紧张起来,抖着手强自镇定,本想先安抚一下炸了毛的女儿,谁知严恬却已转身开始排兵布阵。 “孙叔,你速去定安侯府寻严愉,让他马上到广合戏楼把原本准备给襄宁长公主祝寿的红绸绿缎现在就挂起来。 “他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就要用这戏楼!若他问起,你就说,事关我严恬的生死,望二哥哥鼎力相助!若半个时辰后我不能如愿……定安侯府就按照在室女的规矩给我备副棺材吧!” “呸呸呸”,孙伯一听慌忙下死力往地上啐了几囗,刚想说句“童言无忌”,可一看严恬那张不同往日异常严肃的小脸儿,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于是不敢怠慢,忙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爹,”严恬又转头看向严文宽,目光也随之柔和了下来,“您,怕不怕?” 毕竟是以下对上,抗的是君权,他一个四品京兆尹又能担得起多少! “爹不怕!走吧,孩子。”严文宽即便心中打鼓,可面上仍竭力从容。 他现在是严恬的依靠,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这个作爹的得替闺女撑住。 …… 京城东南,长公主府。 “噗……什么?”秦主恩一个没忍住,嘴里的茶水喷了佟大福满脸,“严恬要去抛绣球招亲?” 佟大福却顾不得问话,也顾不上去擦脸,而是当即像被扔进开水锅的活虾,满地乱蹦地去掸他身上绸衫。 秦主恩哪管这些,上去一把薅住大福的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说得可当真?” “千,千真万确……咳咳咳咳……” 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抢救出自己的脖子,佟大福心有余悸地抹了抹脸,喘着粗气说道: “咱们丐帮的兄弟不是一直盯着严三爷家和定安侯府吗?愉少爷已经去广合戏楼布置了。恬姑娘和三老爷一会儿也到!” 他嘴里回着话,手上却忍不住肉疼地摸了摸身上的新衣。完喽,完喽。这考绸最沾不得水!他们家这位九袋长老也太不讲究了!大红袍本来色就重,这一滴不剩地全喷到自己身上,还喷得这么不均匀……可真是的! 自己最喜欢这件衣裳了,连二禄都说他穿这身最像个大老板…… “……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什么?!” 不期然一把折扇直击天灵盖,佟大福这才猛然从他“大老板”的美梦中惊醒。 “啥?” 看着一脸傻相两眼茫然的大福,秦主恩剑眉一皱,颇觉得牙疼。 一个丐帮六袋弟子,却偏偏爱穿绸挂缎把自己打扮成个有本钱的商人,实在是……不守本份! 于是作为丐帮九袋长老的秦主恩抬起他那套了三四个宝石戒指的右手,露出腕上一只镶了金刚钻儿的象牙手镯,气极败坏地指着门口,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临了追着大福的背影又喊了一句:“你要是办砸了差事,把爷的媳妇儿弄丢了,爷就把你扒光了扔到太安庙前亲自要饭!” 佟大福一个趔趄,旋即脚下生风,清风莲花步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一眨眼便跑得没了踪影。 “这熊婆娘!”秦主恩心头火一时无处宣泄,大力摇着扇子,在原地团团转了三圈,“好样的哈!抛绣球招亲?!看成亲后爷怎么收拾你……” “吹牛……” 一个凉凉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挑衅,轻飘飘地钻进了秦长老的耳朵眼儿里。 等三寿想去捂董二禄的嘴时,为时已晚。就见秦主恩正行使着他漕帮青竹堂堂主的权力,一把揪住副堂主头上的文生公子巾,脸对着脸,一字一顿道: “去!召集漕帮的兄弟,给老子布阵!要是有一个漏网之鱼,老子就让你从此,去!杀!猪!” 斯文人二禄被这泼皮吓到了,慌慌张张地抢回了自己那顶绣花飘带如意纹的文生巾,一面下死力抚平秦主恩留在上面的爪子印,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那玉色绣翠竹的宽袍广袖一路兜着风,鼓得像扬起的风帆。文弱的二禄公子陡然便粗壮了两圈。 秦主恩望着这个风骚的背影不禁牙更疼了。 好好一个黑社会,天下水运大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偏爱扮什么读书人?就他那两笔狗爬字?还有作的那诗?第一行五个字儿,第二行八个字儿? 啧!行吧。反正他自己也看不出磕碜来。 至于三寿……秦主恩转过脸去寻人,只见这孩子正天真可爱地坐在窗台儿上,搭拉着两只脚在那儿晃啊晃啊。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呀。一笑左右俩酒窝扣在腮帮子上,抠都抠不下来。 谁会为难这么可爱的小男孩儿呢?一个有着豆芽菜的小身板,顶着个十岁娃娃脸的“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 他只不过是青红会第一神偷,一个二十六岁的宝宝而已…… 当陆三寿抱头鼠窜逃出府门时,心中忍不住狠狠吐槽:果然男大不中留,他们家舵主这症状,一看就是正在思春! 望着最后一个讨债鬼仓惶逃窜而去,秦主恩不由得忽然悲从中来。 你看看他身边这群都是些什么人哟?大福,二禄,三寿…… 福,禄,寿…… 喜呢?!他的“喜”呢?怪不得自己这婚事一波三折坎坷曲折。原来他缺“喜”呀! 不行!他必须得再招个人来,起名就叫……“四喜”! …… 当严恬站在广合戏楼上时,楼下已人头攒动。 二堂兄严愉还是靠谱的,派手下人沿街一通敲锣宣唱,京中百姓果然闻风而动。一传十,十传百,不出片刻广合楼下的空地上便乌乌泱泱聚集了很多人。 京兆尹家的独生千金坐地招婿,于广合楼上抛绣球撞天婚。这可是天大的新闻。且这位小姐出身定安候府,生得貌美如花,又和长公主交好,据说连宫中太后都对其青眼有加,若是攀上这门亲事,那将来荣华富贵……啧啧啧,简直不可限量! …… 严文宽站在严恬身边,看着楼下来抢绣球的这群人里竟没几个头脸整齐的,忍不住直皱眉。 于是上前半步将严恬掩在身后,冲楼下抱拳道:“各位,小女今日招亲,承蒙各位不弃。 “不过有几句话严某须提前说明。”说着他抬眼四顾,威仪陡盛。“那便是,有意接绣球者不得己有家室。若有隐匿者以欺诈之罪论处。众位须知,我京兆府的大堂,可也不是摆设。” 话音一落,果见人群中有几人左右看了看,遂垂头丧气地退到京兆府衙役设的红线之外。 “再者……”严文宽转头看了看女儿,后面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有悖世俗,此话一出,女儿的闺誉…… 严恬见此,知道父亲为难,于是温婉一笑,上前凭栏而立,望着楼下众人朗声道: “再者,接绣球者,日后无论有无子嗣,不得纳妾。各位可要想清楚了再接这绣球。”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楼下男子此时再看严恬皆如看到个怪物。 有人忍不住高声嚷道:“那岂不是善妒?” “妒”乃七出之条,堂堂四品京兆尹的千金,定安候府的小姐,竟然善妒? 严恬笑容不变,垂眸不语。这便是认下了。场内众人面面相觑,随后呼啦啦如退潮般一齐涌到了红线之外。 这位严小姐本就当得一个“悍”字。闲来无事就爱背段大齐律,动不动就说你有违律法。如今竟又添了“善妒”,这更为世间男子所不容。如此又悍又妒,哪个还敢聘娶? 于是一时间场内只剩下三三两两欲讨些便宜的无赖闲汉站在那里调笑。 站在看热闹人群中的严愉忍不住皱了皱眉,狠狠瞪了眼他这不省心的堂妹。随后四下环顾,却没能如愿找到那个人的身影,心里不禁着急骂道: 妈蛋,满街的叫花子爷都通知了个遍,就差亲自给你送信了。这都喂到嘴边儿了,你要是还赶不上,不如就此孤老终生吧! 暗中发狠,心头火便更盛几分。又怕场内那几个无赖真抢了严恬的绣球,于是低声吩咐身后的亲随潜进场内。除非绣球落到良人之手人,否则务必给搅和了。 严恬站在楼上,却并不怎么担心。她这二哥最是嘴硬心软,楼下的场子有他镇着,自是极放心的。 只是…… 她向楼下扫了一眼,随即垂眸自嘲一笑。 伏云庵的静和师太此刻就在身后正襟端坐。今天最后说不定只能以自己当场削发为尼收场。 唉,真是可惜。严恬心中暗叹。自己原本一直是想当道姑的。说是三千烦恼丝,但……毕竟还是留着好看。 可如今,唯有当场落发才能以明心志以示绝决。 也不知……自己秃了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严恬这厢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远处马蹄声响,随后一个男人高声喊道:“慢着!我来了!” 别人还罢,人群中的严愉一听不禁心中大喜,赶忙转身寻声望去。不过还没等他脸上的笑意完全绽开,就倏地僵在了嘴边。 严二公子端着这张似笑非笑将哭不哭的俊脸,在心里跳着脚地骂街: “妈蛋的!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第二章 争妻 方玉廷跳下马分开人群走进场内,抬头先望了望严文宽身后垂首而立的严恬,随后冲楼上抱拳朗声说道: “在下方玉廷,现于军中供职,父母皆已故去。严小姐刚刚之言方某听得分明记得牢靠。在此承诺,若有幸得娶严家小姐为妻,此生绝不纳妾!在场众人皆是见证,方某言必诚信,行必忠正!” 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铿锵,立时引得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那不是平国公家的嫡子吗?” “……可不是!之前出的那场大事……现下全家就剩他一人了……” “诶!你有所不知了。据说那件事能收场,还多亏了这位严小姐……” “怪不得……” “我听说这位严小姐随父进京之前就是个常抛头露面的……” 楼下众说纷纭,楼上的严恬抬眼看向这位英姿飒飒的黑衣少年。 四目相对,少年脸上倏地一红,忍不住冲着严恬露齿一笑,倔犟的眼睛满是温柔腼腆,原有几分阴郁的面容刹时梨花映水一片明媚。 别人倒还罢了,人群中的严愉此时望着方玉廷玉雕般俊美的侧脸,忽就有些惆怅起来。 那个不着四六的玩意儿到现在都还没来!若是不管他,只看堂妹严恬,方家这小子倒也还行…… 如果……不计较他一言不和就杀人的性子话…… 严恬倒并不知道她二堂兄此刻正为她的姻缘操碎了一肚子的狼心狗肺。被方玉廷的目光一烫,慌忙垂下眼帘,朝那少年福身一礼。 只是这一礼未毕,突然又从人群中挤出两人。 一个急匆匆往场内跑。 另一个在后面下死力把他往回拽,并气喘嘘嘘苦苦劝道: “公子咱们回去吧!相爷要是知道你偷跑出来,非打死我不可!” 那被拽的哪里肯听,用力挣开桎梏,几步奔进场内,长身玉立,冲着楼上躬身施礼:“学生梁鸣闻,永治十九年举人。诚心求娶严小姐为妻……” 楼上楼下的严家三人不禁同时皱起了眉头。 “梁公子……”严文宽捋髯看他,面上隐隐带出几分严厉,“你来此处不知梁老相爷和梁侍郎可知?”, “学生……”梁鸣闻一窒,慌忙抬眼去看楼上的严恬。却见她隐于严文宽身后,不辨喜怒。于是心下一横,扬声说道: “学生的终身大事自己便能做主。若是严大人不信……学生,学生可以去求得皇后娘娘的赐婚懿旨……” 此话一出,人群又是一片哗然。 方玉廷讥讽地挑起嘴角,转头正与梁鸣闻的目光相撞。 电光火石,火花四射。一个在对方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到了志在必得。一个于那轻蔑讽刺的冷笑中看到了不屑和敌意。 梁鸣闻就这样轻易地把他姐姐梁皇后抬了出来? 严文宽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却到底不好再说什么。 同样心里窝火的还有楼下的严愉。 梁鸣闻这小白脸子看着风度翩翩,可实际上最不是个东西!严恬走到今天这步全拜他所赐! 上次为了他姐姐来搬严恬,这次为了严恬又搬出他姐姐。合着正经本事没有,全靠别人给他撑腰救场。大话张嘴就来,全他妈的在扯虎皮做大旗。 这回又是背着他爷爷和他爹来抢绣球!若是要抢到了呢?严恬能不能被梁家承认都还不一定吧…… 严愉心头冒火,且越烧越旺,转头环顾四周,随后给他那几个手下狠狠使了个眼色。 妈的,他反悔了!今天这局他要一搅到底!谁也别想从他眼皮子底下把严恬白白捡走! 这场内没一个好饼!什么世家公子?什么温润如玉?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一个比一个混账!市井无赖都比他俩看着像人。 还有那个混小子!到现在都还没来!妈蛋!算哪门子良人?原本还想助他一臂之力。现在?呵!全都给他滚蛋! 严恬不过是想闹个动静毁些名声,以应付……上面那位。一会儿他让人把绣球重新扔回楼上就得了。至于这丫头再有什么后招,他虽然不知,却也放心。 呃……如果严愉知道严恬的后招是剃度出家,那估计他会为此刻的这份放心给自己两巴掌。 楼上的严恬倒挺镇静,和严愉对了一眼心中有底,转身先冲父亲深福一礼,随后伸手拿起小珠奉上的大红绣球。 严文宽虽然忧心,但到底还是退到一边。 举起绣球,严恬又向楼下扫视一眼,随后忍不住垂眸露出个自嘲的笑来。 何苦为难别人?自己竟真的生出妄想期盼! 看来她今日必是要舍了这三千烦恼丝,从此不问红尘,青灯古佛。 素手一扬,绣球被抛了出去。场内立时大乱,众人一齐扬头举臂,争先恐后去接。 方玉廷和梁鸣闻此刻皆顾不上对方,各凭本事向绣球奔去。 严愉也紧张起来,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那几个手下,唯恐出什么纰漏。 只是众人没有料到,不待绣球落下,突然不知从哪儿“呼啦啦”钻出一群乞丐,当即就地一滚,个个化成人形藤蔓缠住场上众人。 尤其是方玉廷和梁鸣闻,同时被四五个乞丐拉扯,一时动弹不得。 梁鸣闻不会武功,心中大急却一时束手无策。 方玉廷这厢仗着武功,立时双臂一抖,几下挥开身上的乞丐,随即脚下一点飞身蹿起。 可不想却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个狗啃泥。原来是一个趴在地上的乞丐拖住了他的脚踝。 与此同时,一个身上穿了件不知什么颜色绸衫的人跳进场来,一头顶向那将落未落的绣球。绣球立时又重新飞起丈余高。 一声呼哨破空而响,半空中陡然一线横贯,随后那线一抖,竟不知怎地立时展成一张硕大的鱼网。 十数人撑着那网,一齐从两侧商铺屋顶跳下。大网铺天盖地,瞬间将场内众人全都罩在下面。 而恰逢此刻方玉廷再次挣开桎梏,纵身一跃……谁知一头撞进网里,当即被十几个人合力扯了下来。 众人正被这变故惊得眼花缭乱之时,不想倏然眼前又是一闪,一个花红柳绿的身影便窜了出来。 只见那人先是飞身踏在方玉廷的肩膀将其一脚踩了下去。随后脚尖儿几点腾空而起,伸手一把抱住了正在下落的绣球。 秦主恩右手将绣球揽入怀中,左手“唰”地打开了春色满园的牡丹折扇。夕阳金晖点点,洒在这朵朵人间富贵花上,也洒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英俊侧颜,平白给这如玉的容颜镀了层金釉,柔和了那斧凿般的轮廓,温润了那刀削般的凌利。 金冠玉带,锦袍蹁跹,衣袂飘飘。秦主恩端着这副矜贵又潇洒的造型飘飘下落,以牛逼闪闪的风姿踏在漕帮的鱼网阵上。抬眼于万千人中看向严恬,勾魂摄魄地邪魅一笑,桃花眼弯弯如月,水光潋滟。 卧草!完美!他心里简直想给此刻风流倜傥的自己跪下喝彩! 入场方式太他妈闪耀了。楼上的恬恬铁定已经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你看她正盯着自己一瞬不瞬地瞧个不停! 可惜!现下人多眼杂,她大概也不好做什么表示…… 严恬望着楼下穿得跟个百花园子似的秦主恩。此刻他每根头发丝儿都透着风骚,正用一脸“我真他妈帅”的笑容抛来个媚眼儿…… 她抽了抽嘴角,回头又看了眼静和师太。 其实剃成个秃瓢儿……也不算太坏。起码……夏天凉快…… 他二人在这儿心思各异地打着眉眼官司。却可怜了拼了老命和兄弟们扯网的董二禄。 他们家堂主太他妈沉了!十几个兄弟紫涨着脸,裤腰带都快憋断了,才勉强把这鱼网绷得跟平地似的。 这要但凡有一点差池,耽误了他们家堂主装逼……啊呸!娶亲!他董二禄别说以后当个斯文人,就是能不能当个人都是问题。 所以漕帮的渔网阵此刻已经不是什么阻敌防御的阵法,它就是个供他们堂主搔首弄姿孔雀开屏的戏台子! 可怜他堂堂漕帮青竹堂董副堂主,沦为这戏台子的台柱子!是真台柱子!比木头多口气儿的那种! 严文宽和严愉则一起松了口气。 严文宽点了点头,隐隐露出点笑意,转头看了严恬一眼。 严愉却是一时火气难消,心中骂了句:“操蛋玩意儿!就会弄这些花活儿……” 可还没等他骂完,突然变故再生,一个人影倏地冲破渔网,飞身一把夺下秦主恩手中的绣球。 无论楼上楼下,众人皆是一惊,忙探身观望。 却原来是那黑衣少年方玉廷,情急之下从靴筒中掏出匕首破网而出。 猛然被这么一冲,二禄等人皆脚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扔了渔网扑倒在地,好在个个都功夫在身,皆迅速变换步伐稳住下盘,那张破了道口子的渔网重又被拉紧扯直,压制着网下的梁鸣闻等人。 而原本被当成戏台子的大网现下成了演武场。秦主恩和方廷玉你来我往,战在一处。 方廷玉将绣球护在怀里,并不恋战,闪转腾挪,只想速速飞身去严恬所在的二楼。 秦主恩却哪里肯让,心中发急,紧缠上前,频频出手想要夺回绣球。 二人缠斗一处简直难解难分,看得楼上楼下众人心焦不已。 严愉再次狠狠瞪了眼网下被一群乞丐缠住的手下,心里直骂“废物”!正想着如何暗中出手助那秦主恩一臂之力。 却忽然觉得耳边风过,不知从哪儿又窜出一人,如狡兔灵猴,快如疾风,迅如闪电,未待看清已飞身插入二人中间,当即一把夺过方廷玉怀中的绣球,随后那人身形一闪,竟连人带球皆不见了踪影…… 第三章 大混混 方玉廷眼前黑影闪过,随即手中一空。 一切发生得太快,饶是他武功不错,也没看清抢绣球之人的去向,只觉得那黑影极瘦小,似乎是个孩子。 他立时额上便沁出了汗珠,刀锋般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秦主恩身上。 四目相对,秦主恩不急不躁,冲他挑眉一笑,随即陡然变色,抬手一扬,喊了声,“看暗器!” 方玉廷只觉一股劲风直奔面门,来不及多想,当即使了个鹞子翻身凌空跃起,躲过来袭。 与此同时,秦主恩这厢却丝毫未作迟疑,飞身一纵,直奔广合戏楼,几跃来到严恬面前,飘然落下。 只是未待他站稳,便见一道红光闪现,似流星闪电,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直奔秦主恩飞来。秦主恩面不改色,伸手一把将那红光揽入怀中。竟是刚刚被人夺去的绣球! 全场鸦顿时雀无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尚未反应过来。 趴在网下的梁鸣闻到现在也没能挣开身上的乞丐。 方玉廷待看清那暗器不过是秦主恩的扇子时,为时已晚。 暖风金辉,一个清朗少年眉眼弯弯,双手将绣球捧到了严恬面前,一切尘埃落定。 “那个……咳……”与严恬四目相对,秦主恩忽然就不好意思来。他一边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一边偷眼看她,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带有几分预语还休的……呃……小娇羞?! 严恬抬起水汪汪的杏眼,粉面桃花,浅笑含羞,冲秦主恩温婉一笑…… 秦主恩的那份小娇羞瞬间便冻在了脸上,理智迅速回笼:我去?我去!您老……您老别这么笑呀!洒家,洒家好害怕! 让洛州府方圆百里闻风丧胆……啊呸,交口称赞的“花颜判”,对自己笑得一脸温良贤淑? 温良?贤淑?完!自己要凉…… “秦公子可听清我刚刚所言?”果然,严恬疏而有礼地袖着手,并不去接那绣球。一改往日的怄气斗嘴,看向秦主恩的目光颇有几分复杂。 “接绣球者无论今后有无子嗣,永不纳妾。若是不能承诺,还望公子……” 严恬本想说:还望公子归还绣球,严恬婚姻不成,自此出家。然后小珠拿回绣球,静和师太上场。 可谁知,她话未说完,却被人开口截断:“秦主恩,你既然作难,不如将绣球让给方某!” 话音未落,方廷玉已飞身跃上楼来同秦主恩并立一处,拱手向严氏父女施礼道:“纳妾一事方某刚刚已做承诺,且可就地立誓,‘以后若有违背,万劫不复!’ “秦主恩你既为难,不如让出绣球!且……那使诡计诈术以多欺少之人,品行着实堪忧!即便承诺……” 方廷玉说着看向秦主恩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其意却不言而喻。。 “嘿!”秦主恩转头看他,眼中腾起两把熊熊怒火,搞不好能自焚。 当着爷的面撬墙角!你当爷是死人吗?! “学生,学生也可立誓!秦公子不如,不如将绣球,让给在下……”梁鸣闻趁机也从网上的破洞钻出,望着楼上两个剑拔弩张的活阎王,强仗了仗胆子,哆哆嗦嗦地也来凑上一脚。 这一个两个的,都活腻歪了?!小白脸子果真没什么好心眼子! 秦主恩眯起杀气腾腾的桃花眼,果断忽略掉自己那张溜光水滑的白嫩小脸儿。 他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却忽听马铃声急促,由远及近奔来一骑。马上那人扬着尖细的嗓音冲楼上高声喊道:“太后懿旨!赐严姑娘玉如意四柄!” 在场的平头百姓倒还罢了,可那但凡有点家世的,此刻一听,皆大惊失色。 皇帝欲聘娶臣女为妃,正式下旨前会先请太后赐如意四柄以作信物,也意在暗示其他世族子弟:此女皇家有意聘娶,勿生他念,另寻佳偶。而那四柄玉如意则会在大婚时被置于喜床四角,以作“压床”。 此时严文宽顿觉天旋地转,转头去看女儿。难道终晚了一步? 楼下严愉扶额,只觉得心力憔悴。嗯,真不错!大外甥,小舅子,那个姓方的也沾着皇亲。这一家子至亲骨肉!热热闹闹正好凑成一桌奢华的皇家麻将! 而楼上的秦主恩此刻双眸一暗,深不见底的黑瞳中正孕酿着一场风暴。他缓缓牵起嘴角,露出个想吃人的笑来…… …… 半年前,腊月初一,京西帽儿胡同。 一大早,礼部肖侍郎家的大小姐肖秋芳便咐吩丫鬟婆子将绣楼的窗户敞开透气。 昨儿下了一夜的雪,此刻撤了早膳,正可赏雪品茗,极为风雅。 丫鬟捧来红梅茶,肖大小姐披着厚厚的白狐斗篷凭窗而坐。脚下烧着热热的炭盆,外面银装素裹琉璃世界,果真赏心悦目分外惬意。 肖秋芳翘起白生生的兰花指,婷婷袅袅端起那杯用沉年雪水泡着今年梅瓣的香茶,心里思量着自己此时这样子分明可以入画。 这景!这人!雪景平常,可人物出色。不如一会儿去求了祖母寻个画师来给自己画像。 正想着,不经意间一抬眼睛,正望见自家院墙外的那栋小楼。不过只隔着个不大的花园,对面楼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肖大小姐陡然瞪大了眼睛,含在嘴里的茶“噗”地就喷出来,溅了自己一身。原本松松蓬蓬的白狐狸毛被淋了这口香茶,顿时就像斗败公鸡身上的细羽粘在一起,灰头土脸地塌了下来。 哟,这是怎么了?满屋的丫鬟婆子不明所以。大小姐可是最注意言行举止的,平时笑不露齿,语莫掀唇,别说喷茶了,饭都恨不得能一粒一粒地吃。今儿怎么竟如此失态? 丫鬟婆子们不敢怠慢,忙要上前收拾,谁知他们家大小姐却陡然“嗷”地一嗓子嚎了起来。这一声石破天惊,震得外面寻食的麻雀扑棱棱惊飞一片。 众丫鬟婆子吓了一跳,立时“呼啦啦”围了过来,七嘴八舌一迭声问道: “小姐怎么了?” “小姐,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小姐?” “小姐……” 肖秋芳并不理会她们,只把眼睛瞪得像两个嵌了龙眼核的剥皮鸡蛋,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窗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却只干张着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丫鬟婆子们忙顺着那手指的方向一齐望向窗外。 哎哟喂!满天神佛!这天杀的!对面那户民宅的小楼上此刻分明凭窗立着个几乎裸体的和尚。说是几乎,因为好在他还穿了条极短的亵裤。 那和尚这时正呲着一口大牙对着肖家大小姐浪笑,满脸快一尺长的络腮胡随风摇曳,皑皑白雪反射的光芒映在那锃光瓦亮的大秃瓢上更是分外耀眼! 一见对面窗前忽地又聚来一群女人,和尚似乎更加满意了,猛然举起双臂,妖娆地抖了抖浑身的腱子肉,款摆腰肢,原地扭着屁股跳起不知所谓的舞来。 肖家绣楼上的女人们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皆似被掐住脖子的母鸡,嗓子眼儿“咕噜咕噜”却就是发不出声音,大大小小数双眼睛愕然瞪着对面,惊恐地看着那个神经病起舞。 不过也只是一息,随即这群女人便一起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声,穿云裂石直冲云霄,震得房上的雪扑簌簌直往下掉。 “抓住他!” 不知哪个婆子喊了一句。立时得了一片响应附和。 “抓住那个登徒子!” “该死的花和尚!” “打他!” …… 女人们一边嚷嚷着一边冲下楼去,全然忘了她们家那位几欲昏厥的大小姐。有的抓着个趁手的扫帚就往外冲。有的一边抄家伙一边去叫家丁院公。 不出片刻就聚集了二十多个下人,男男女女,一众人等,气势汹汹地直冲进对面的小楼。 可谁知,一进那户人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原来那和尚一见情势不妙,立即兜头盖脸抱着衣服脚底摸油地跑了。 可事情已经闹了起来,整条街都出来看热闹。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小姐被个花和尚给调戏了,这还得了! 自有那正义之士自发地加入寻人队伍一起去找这登徒子算账,誓要胖揍他一顿。 有的看肖家人要去报官,忙跟上前去自荐充当证人,以证明这户房主确实是个和尚,只是平时住在庙里,并不常常回来。 一时间帽儿胡同前的这条大街上闹轰轰像开了锅一样。 而此时临街一家酒楼的雅间儿内,刚刚的那个花和尚却正避着身子躲在窗后看着街上的乱象。 他挑唇微微一笑,伸手扯下扣在脑袋上的那块用猪皮做的秃头壳子。随后转头去问身后一个穿着绸衫但满脸寒酸相的中年男人:“已经派人引他们去庙里了?” “是,爷!估计一会儿就能找到。” “行吧!到晚上差不多就有回信了。”那假和尚边说边坐回桌边对着镜子去卸他那一脸的大胡子。 铜镜中立时映出一双水光潋滟勾人摄魄的桃花眼来。随着那一尺长的络腮胡子纷纷掉落,露出了镜中人原本的……呃,满脸青嘘嘘的胡子渣。 旁边另一个穿得斯斯文文的青年,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忍不住嘬了嘬牙花子。都是一脸邋遢相,他实在想不明白这胡子粘和不粘有什么区别。 而桌子对面坐着的“小孩儿”却不管这些。此时正捧着个比脸还大的猪肘子“呼哧呼哧”啃得忘我又欢畅,手边放着一串长长短短形状各异的万能钥匙,在阳光下闪闪泛着贼光。 这假和尚正是丐帮九袋长老,漕帮青竹堂堂主,青红会京城分舵主,京城第一大混混,秦主恩! 第四章 调停 伏龙寺的智恒和尚打死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人在庙中坐,祸从天上来。 他清清白白一个监寺和尚,晴天白日里突然就被一群丫鬟婆子从庙里揪出来当街暴打。要不是京兆府的衙役赶来把他从泼妇堆里扒拉出来带走,估计自己当场就能见到佛祖。 等到了京兆府的大堂,他就更懵圈了。肖侍郎府上的人非说自己今儿早上调戏了他们家大小姐? 天地良心!他这两天一直住在庙里,根本就没回过私宅,庙里的大小和尚都能作证,怎么就调戏了肖家小姐? 京兆尹鲍大人本来还算信他,可肖家的下人却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弄得鲍大人也愈发疑惑摇摆不定,扶着发蒙的脑袋只一味地和稀泥。 两方如此争执不下吵作一团,到最后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年近花甲的鲍大人却挺不住了,被闹得头晕耳鸣,捂着胸口伸着脖子直倒气。吓得师爷赶紧宣布退堂,与众衙呼啦啦抬着大人去了后堂。 就这样智恒又被单独一个人扔到了肖家人面前。于是……结果可想而知,胖揍是必然的,只是挨几顿的问题。 肖府撂下狠话,以后这智恒和尚是见一次揍一次。 可怜了这大胖和尚,抱着脑袋努力缩成个滚圆的肉球,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任人群殴,唯能口中高呼:“佛祖渡我!” …… 华灯初上,夜色渐浓。全京城最大的妓院芳满楼此刻灯火如昼宾客如云。 可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今晚的客人有些怪异。并非像往常那般个个华衣锦服,其中不少穿着布衣,甚至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芳满楼的老鸨今天倒没犯势利眼,竟亲自站在门外迎客,凡是进门的客人无论何种打扮,都殷勤周到笑语晏晏。 此刻,楼上最大的天字号包间内,汇盛当铺的老板白信琦正陪着笑脸看向上首,屁股只堪堪挨着个凳子边儿,满心满眼的恭敬奉承道: “恩爷神机妙算,计谋高妙,小人实在佩服得紧。呃,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五体投地。” 上首的秦主恩懒洋洋地瘫靠在圈椅上,一只脚大马金刀地踩着个粉彩绣墩,身上朱红锦锻英雄氅前襟大开,隐隐现显出小衣下鼓鼓囊囊的腱子肉。 听了白信琦的奉承,他抬起眼皮,伸手挡开妓子红袖喂过来的佳酿:“这事儿办的,白老板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白信琦点头如捣蒜,应了一半儿忽又想起了什么,慌忙起身,掏出个锦盒,躬腰呈上。 “这是恩爷要的东西,小人不敢怠慢。恩爷请看,东西分毫不差。” 秦主恩漫不经心地牵了牵嘴角,伸出一根手指“啪”地将那盒盖挑开,顿时一块晶莹剔透华彩玲珑的血琥珀映入众人眼中。 福、禄、寿三人站在秦主恩身后努力伸长脖子看过来,算是长长见识。 就连一旁颇见过些世面的妓子红?也忍不住欠起身来。 秦主恩微微一笑,随手将那盖子合上,又虚虚点了点:“竟是这么个东西!品相倒也能入眼。行了,多谢白老板!” “不敢,不敢!”白信琦一听,忙把腰弯得更低了,“恩爷要的东西,小人自应极力奉上。更何况,更何况,恩爷还帮了小人这么个天大的忙。 “当年小人是个浑的,吃喝嫖赌把家业败光,连祖宅都抵给伏龙寺的智恒和尚还债。原本说好了待小人发迹,再用银钱赎回祖宅。可谁知几年过去,那智恒竟不认账了。只说宅子风水极旺他又助他升了监寺。不管小人如果何求告,又许下数倍银钱,智恒就是不肯卖还。 “小人也是实在无法了。正好此时恩爷派人来汇盛斋赎这血珀。可小人打死也不敢收恩爷的赎银呀。多亏恩爷高义,让小人得偿所愿……” “好说。”秦主恩看着白信琦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谁让你那祖宅地段上佳,正好对着肖侍郎千金的绣楼。怎么样?那和尚把祖宅还给你了?” “是是是。”白信琦心悦成服连连赞道,“恩爷高妙!昨日智恒顶着个猪头样的肿脸来寻小人,想用七成的价格卖那宅子。可小人谨记恩爷教诲,不敢贪心损德,便还是用原价将祖宅赎回。昨儿已和智恒去官府换房契。” “那就好。”秦主恩边说边仰起下巴点了点下首的凳子。 白信琦这才忙放下手中的锦盒重又坐回凳子,口中奉承道:“恩爷少年英雄!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 又笑着看向他身后的福、禄、寿三人:“前些年小人走南闯北各地行商,也颇听过、见过几个英雄好汉。 “丐帮自是不必说,人人皆知刚刚仙逝的洪老帮主,降龙十八掌独步天下。漕帮梅花堂的谢大侠,一手梅花九节鞭使得出神入化。 “还有三寿兄弟,小人有幸和他投缘相交,亲眼见识过他的功夫。轻功自是不必说,再有那一套太白出山拳打得虎虎生威密不透风! “恩爷能统领京中三大帮派,且个个信服,定是有极高极厉害的绝技。只是不知恩爷的绝技为何?” “爷的绝技?”秦主恩瞥了眼白信琦,随后笑着向前探了探身,白信琦忙欠身迎上,却听秦主恩道: “爷的绝技是……爷的亲娘舅是当今皇帝……” “呃……咳咳咳……”白信琦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欠着半个屁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恩,恩爷诙谐……”他握着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抬眼看见陆三寿正拿眼瞪他。 “好说,好说。”秦主恩笑着重又靠进圈椅,嘴里打着哈哈,“既是三寿的交情,爷自然要高看一眼。 “我听说白老板是个经商奇才。不过几年光景,不光还清了巨额赌债,还把当铺开遍了京城。爷向来敬有本事的。以后这街面上的事……还得有劳白老板多费费心。” 白信琦一听此话当即也顾不上有许多人在场,起身撩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能得恩爷差遣是小人天大的福气。” 青红会里多是街面的小偷混混,一贯打着“盗恶济贫”的旗号。秦主恩今日之所以赏脸招见白信琦,说白了还是看上了他开遍京城的当铺,他青红帮的兄弟以后销赃可就方便了。 白信琦多乖觉的一个人呀。这可是平时上赶着攀附都扒不着边儿的人!此次秦主恩竟主动递了个竿子,他简直恨不得磕着长头爬上去!以后他也算是秦主恩的门下了。 正说着话,忽听门外有个粗哑的声音高声笑道:“秦长老倒是先到了!老夫来晩了。见谅!”说着门帘一挑,进来个年愈花甲的老头儿。 这老头儿又干又瘦,脸色暗黄面带苦相,倒也穿罗裹缎,可那身好衣服在他身上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借来的。 秦主恩坐着没动,嘴角缓缓挑起个客套的笑来。白信琦知机,忙作了个揖,悄悄退出包间。 “乌长老别来无恙!”秦主恩没骨头似的,抬手随意拱了拱,整个人就像堆在那把圈椅里。 乌长青脸上僵了僵,但随即便抱拳拱手,一路打着哈哈来到下首第一把交椅,撩袍坐下。 这个乌长青在丐帮里熬了一辈子终混上个八袋长老,若说本事那一定是有的。否则老叫花子有的是,凭什么就他配挂八个要饭口袋? 心机城府自然也深。一个年轻后生如此轻慢,即使挂的口袋比他多一个,但他岁数毕竟在那儿呢,一般人保不齐脸上就挂不住了。可他愣是没事人似的,继续谈笑风生。 不过乌长青身后跟着的那一串儿徒子徒孙却没这份城府,有几个脸上就摆起了不愤来。 秦主恩微微瞥了一眼,嘴角挑起丝冷笑来。这等太平年头,若是好模好样的莫不去找个正经营生,谁会出来要饭?这丐帮年轻一辈里的,果然是一茬不如一茬。 还有这个乌长青,自从得势,竟也开始学起有钱人家的作派,买房治地,使奴唤婢。 都说越缺什么越爱扮什么,这个老叫花子头儿不光爱财如命,更极爱讲派头排场。不过出个门,身后就带了一串儿的小叫花子充门面。 摆谱也就罢了,竟摆到他秦主恩的面前来了!果然是瞎了他的狗眼! 乌长青不知秦主恩心中所想,端足了架子施施然落座。 正在这时门帘又是一挑,急匆匆走进一人来。那人一见主位上的秦主恩,面上立时更加慌乱,连忙一揖到底:“鲁谦来迟了,请堂主责罚。” 乌长青撇了撇嘴,露出个不屑的冷笑。 秦主恩却笑了起来,点了点下首的椅子道:“是我来早了。本来约你们酉时正见面,我却因他家的花魁红袖……哈哈,故意早来了会儿。不怪你。” 鲁谦愈发诚惶诚恐,又施一礼,几乎以头触地:“谢堂主大度。” 拜完便来到秦主恩左手边的位置,与乌长青相对而坐,二人却并不招呼,彼此连个眼神都欠奉。 秦主恩笑了笑,打圆场道:“一个是我丐帮的八袋长老,一个是我漕帮里响当当的人物,都是我秦主恩的兄弟。如今这一场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腆颜托大,既当一日你们的长老、堂主,便得给你们调和调和。兄弟们和和气气才是……” “呵呵……”秦主恩话未说完便听乌长青桀桀怪笑,“秦长老说得轻巧。那么大一顶绿帽子若是扣在秦长老的头上,恐怕就不是如今这番言论了。” 一旁的佟大福忍不住干咳一声,握了袖子擦头上的汗,偷眼看了看秦主恩,果然见他沉下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乌长青。 鲁谦皱起眉头,抿了抿唇,开口接道:“这事儿我之前已当着堂主和丐帮、漕帮两处兄弟的面儿解释过了。我与李杏香自幼便有婚约,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份。那年家乡发水,冲散了村子,我流落江湖,自此便和她失了音信。 “也是前世的缘分,不想竟能于京中再得相遇。我方才知道,发水那年杏香父母就染了时疫去逝。她被本家叔叔卖进乌长老府上当丫鬟。这两年因为杏香出色能干,愈发被乌长老看重,前几日还正经摆了酒席娶她进门。 “可我与杏香毕竟是父母之命,又皆有情有义。于是我低声下气去求乌长老,愿许数倍身价银子赎回杏香。乌长老却偏不肯成全。鲁谦也是实在无法,方才出此下策……” “哟,鲁大官人还咬文嚼字起来了!”乌长青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咯吱吱磨得人耳朵生疼,“什么出此下策?不过是一对奸夫淫妇无耻私奔罢了!这要是放在那要点脸面的地方,不把你们这对狗男女沉了塘才怪!” 这话说的,连二禄、三寿都忍不住拿眼去看他,大福此刻恨不能把脑袋塞进裤裆里去。 “哟!瞧乌长老这话说的!”秦主恩简直快被气乐了,“我这儿倒成了不要脸的地方了?!” 乌长青抬眼看向秦主恩,半晌突然“嘿嘿”一笑,露出满嘴黄黑的烂牙,“秦长老多心了!只是丐帮子弟虽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叫花子,可却个个有骨气!从不偷人,更不偷东西!” 顿时,在场众人脸色各自精彩纷呈。乌长青短短一句,把漕帮、青红会都给骂进去了! 可却偏偏又极有鼓动性,他身后那群傻愣叭叽的小乞丐立时人人挺胸腆肚做出个自豪荣耀的样子来。 秦主恩看着乌长青,目露寒光,半晌缓缓牵起嘴角:“乌长老说的是这玩意儿吧?” “啪”,一个盒子被抛到了乌长青面前的桌子上,正是刚刚白信琦献来的那块血珀! 第五章 大侠居 乌长青自恃占着理又倚老卖老,所以阴阳怪气地对秦主恩一通儿冷嘲热讽。这其中难说没有对这个半路蹦出来的九袋长老的怨气。 他熬了一辈子才是个八袋。秦主恩一个黄口小儿,凭什么! 不过乌长青撒气却没挑对人,秦主恩可不是个能受气的主儿。只见这位丐帮最年轻的九袋长老薄唇一挑,桃花眼中的那点子笑意就立刻浸透了坏水。 “既然是乌长老的东西,拿回去便是。”秦主恩似笑非笑道,“我之前也问过李杏香,她竟并不知道这东西那么值钱。只说是你为了讨好她,成亲那天亲自把这东西挂到了她脖子上。听你说是个什么宝贝,又说要当成传家宝以后传给你儿子……” 说到这儿秦主恩忍不住噗嗤一乐,“话说乌长老也六十多奔七十了吧?果然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好志向!” 此次话一出,秦主恩身边儿的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乌长青紧抿着干瘪的嘴唇,两颊深陷的肉皮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红袖觑着秦主恩,知情识趣地接口道:“哟,那乌长老这身子骨儿可够好的。也不知是怎么保养的?说出来咱也好好学学呀。” 佟大福此刻左看右看,愁眉苦脸地咧着嘴,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不过那李杏香出身乡野,没什么见识。”秦主恩掏出帕子,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既不识得这宝贝,也不怎么信乌长老的话。她原话儿是怎么说来着?哦,对了……” 说着秦主恩扭着腰站起身来,一手甩着帕子,一手捏着兰花指点向乌长青,尖着嗓子道:“呸!他一个老叫花子能趁什么传家宝?真有宝贝还用得着要饭!成天抠抠搜搜,既想学那大户人家的作派,又怕花钱。一日三餐清汤寡水,也并不比外面的乞丐吃得好多少。吃盐都得用称银子的戥子称,合家上下一个月只能用七钱! “我十四岁到他家,一人兼着几份差,既是丫鬟,又是厨娘,劈柴、挑水、洗衣、做饭,样样都干。屋后原种着花,老头子非说浪费了好地,叫拔了种菜。得,从那以后我又兼上了菜园子的活。成天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干活,晚上只够睡两个时辰。 “我本不想嫁他,可老头子骗我说当年和我叔叔签的是死契,任谁也赎不了我,还不如安安心心给他当老婆,享享太太的福,起码不用干重活。 “后来还是鲁谦去官府帮我查了档我才知道,当年签的分明就是活契! “这些年我在他家一个人当几个人使,从没领过月钱,年纪轻轻就累出一身病来,早就还完了那点子卖身银。老头子却连蒙带骗非要霸占我不放! “说他能给我宝贝?我信他的白日梦话!还将来传给他儿子?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就他那身子骨儿?呵呵!从成亲到现在,我李杏香还是个黄花儿大姑娘!” 说到最后,秦主恩陡然作了个娇羞状,扭捏地扯了帕子半遮住他那布满胡渣儿的下巴,朝乌长青妩媚地飞了个眼风。 “咯咯咯咯……”三寿最先大笑起来,像只被人撵着到处跑的老母鸡。 随即又传来了红袖肆无忌惮的娇笑声,且她一边笑一边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乌长青。 然后是二禄、鲁谦的笑声…… 大福愁眉苦脸地跟着“嘿嘿”了两声,却被淹没在了其他人的笑声中。 “哗啦啦……”乌长青捂着胸口扑翻了面前的茶碗。他指着对面大笑不止的众人,抖得像秋风中的一片枯叶。身后的徒子徒孙慌了神儿,立刻拥上前来为其抚胸捶背。 乌长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胸口仿佛装了个破败的风箱,“呼啦呼啦”地鼓着风,就是出不来这口气。满眼只剩下对面那个十来岁孩子轻蔑的笑眼和妓女大张大开的红唇…… 丐帮这位八袋长老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这就晕了?秦主恩撇了撇嘴,将手里的帕子往桌上一摔。 当叫花子的,就得吃得了屎受得了气。这乌长青是近几年过得太舒服了吧?竟忘了出身! 的确,秦主恩这样想也不算冤枉乌长青。 不过乌长青如今年龄大了,虽有些本事在身,可早年受苦身子亏空。今日又在他一众徒子徒孙面前丢了大人,这才有此一晕,且看这势头凶多吉少,怕是要中风。 他那群徒子徒孙此刻正手忙脚乱地过去抬人。可其中领头的那个乞丐,眼神却渐渐活范了起来。 桌子上的血珀,红艳夺目,果然犹如一汪凝固的鲜血。那血色晃得他心跳气短,晃得他黑黄的脸上也似乎涌上一股血气…… “嘭”! “啊!” 屋内众人立刻又是一静。 只见一把雪亮的匕首正穿透了那乞丐的右手,钉在锦盒前的桌子上。比血珀更温热鲜红的液体汩汩涌了出来,乞丐大声哀嚎起来。 “别乱碰!”秦主恩冷笑着挑了挑眉,“碰坏了可就不是一只手的事儿了。” 他边说边懒洋洋地扫视着对面这群乞丐。众人受不住他如刀的目光,不禁纷纷低下了头。 呵!怎么?刚刚还一副只吃讨食不吃偷食的凛然模样,这才两句话的功夫,就见财起意了?真是装都装不像! “去,替乌长老把‘宝贝’收好。”秦主恩扬手点了点身后的大福,“毕竟是乌长老讨了一辈子饭攒下来的家当。怎么也得连人带东西给我好生送还回去。不过,要是路上再有个什么闪失……那可就只能说明这‘宝贝’与乌长老没什么缘份了。” 秦主恩边说边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大福一眼。佟大福忍不住浑身一激灵,赶紧上前指挥着众人将乌长青和那个废了右手的乞丐架了出去。 要不是乌长青一来就阴阳怪气地想给秦主恩难堪,今天这场原本不至于如此。 秦主恩端起酒杯,看着正躬着身子擦拭血迹的龟公冷笑一声。 二禄、三寿、红袖等人知道他这是生气了,一个个皆大气儿不敢出。 …… 丐帮八袋长老乌长青新娶的小娘子李杏香当日和漕帮弟子鲁谦私奔,脖子上挂着一块值钱的血珀。不想途中却被个青红会的小兄弟撞见,顺手牵羊偷了去,并典给了街面上常去的汇盛斋。 事情闹了出来,于是丐帮九袋长老、漕帮青竹堂堂主、青红会京城分舵主秦主恩,理所当然地要出来平事儿。都是他手下的兄弟,说来说去,不过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血珀转了一圈物归原主。他青红会白白入账五千两纹银。漕帮的鲁谦得了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极会赚钱的白信琦如愿赎回祖宅并投到他秦主恩门下。 皆大欢喜,这波儿不亏! 唯有乌长青中途被他气得中风…… 呵!不过丐帮里有些人倒确实应该敲打敲打了。 …… 秦主恩吃花酒吃到半夜。大福和二禄早早被打发了回去。三寿得了瑾嬤嬤吩咐,说什么也没敢让他留宿芳满楼,好说歹说连扶带拽地用软轿将他抬回了公主府。 “舵主,您慢点!”进了府门,三寿扶着秦主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的“大侠居”走。 “叫……叫什么舵主……”秦主恩摇摇晃晃转过头,大着舌头去纠正三寿,“要……要叫……分舵主……” “何苦呢。”三寿被秦主恩满嘴的酒气熏得直撇头,“这青红会本来就是您创的,还非得弄出个什么京城分舵主……” “你……懂什么!树大……招风……人……怕出名!你以为……这第一把交椅是什么好东西?第一把交椅……不好坐……尤其是……嘿嘿嘿……” 秦主恩猛然收住了话尾,冲着三寿嘿嘿傻笑三声。还没等三寿反应过来,他“哇”地一声就吐了个汹涌奔腾。 三寿喜迎“甘霖”,当即像被踩了尾巴,原地蹦起三尺高。 “天老爷呀!”可他到底还是理智战胜了下意识,强忍着没把挂在身上的秦主恩给扔出去。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三寿泪流满面,仰天长叹。好好的大内一等侍卫不当,非要来伺候这么个活祖宗。 “这是怎么了?” 正闹着呢,突然传来个低沉的声音,随后一个面目慈和又颇有威严的嬷嬷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迎了上来,见秦主恩这样立马急了:“哟,我的小祖宗!今儿腊八,你不早些回来,怎么还喝成这样?这要是让公主知道,仔细你的皮!” 说着又忙转头吩咐身后的一众丫鬟:“快,赶紧扶少爷进屋!” 众丫鬟一边应着一边呼啦啦围上前来,三寿这才得以解脱,匆匆朝瑾嬷嬷行了个礼,随后蹿出去盥洗。 瑾嬷嬷两下看了看,叹了口气,跟着众人进了“大侠居”。 “嬷嬷怎么没跟着我娘进宫去?不是说今儿一早太后和皇上就派人来接了吗?”秦主恩被强灌了一碗醒酒汤后终于清醒过来,看着瑾嬷嬷紧皱的眉头,立刻涎着脸甜蜜蜜地笑道。 “我进宫了谁在家伺候你这小祖宗?”说着瑾嬷嬷拧了个热手巾就要亲自去给他擦脸,“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在外面喝花酒鬼混,名声都叫你作坏了。这以后还有哪家正经姑娘愿意跟你。” “呵呵。”秦主恩偏过头去,伸手接过手巾,“就算我名声再好,这京里的‘正经姑娘’就愿意跟我了?她们哪一个不是想着凤冠霞帔诰命荣华?我可给不起!别再耽误了人家‘正经姑娘’!” 瑾嬷嬷被他说得一窒。 “哎呀,您就别操心了!”秦主恩随手将手巾扔进水盆里,“我这么大人了,还用得着您老照顾?您赶紧安生地去宫里寻我娘是正经。我这儿好着呢!后日还约了定安候家的严愉,和他一起去淮峰老家祭祖。您就别操心了!” “不是,这眼瞅着快过年了,你怎么还往外跑?”瑾嬷嬷从小丫鬟手里接过托盘,没好气儿道,“再说,人家祭祖,你跟着干什么?”。 “是呀,我跟着干什么?”秦主恩垂下眼睛嗤地一笑,“我这不是没有祖宗,想跟着去见识见识吗?” 安放托盘的手一顿,瑾嬷嬷皱起眉头,随后转身在秦主恩肩上拍了一巴掌:“又满嘴胡沁!赶紧的,这是宫里今儿赐下的腊八粥,趁热喝一碗。热的时候给你加了冰糖。”说着挥手屏退了屋里的丫鬟。 秦主恩瞥了眼小几上的托盘,那色泽鲜润的粥正徐徐冒着热气。 “年年腊八都是这一套。宫里派人把我娘接走,然后再赏几车东西一锅腊八粥。好没意思!谁缺那点子东西?还是谁缺了这口粥?我从九岁起就自己在宫外过年。平时我娘又长住冷月观学道。我缺的是这口粥吗……” “越说越没谱了!”瑾嬷嬷赶着拦住秦主恩的话头,“太后和皇上对少爷可以了,比那正经的皇子都疼爱。公主过年进宫去陪着太后,那是太后、皇上对公主的宠爱恩典。您是外男,有宫规限着呢,自是不能一起进宫。再说,这是自古的规矩,若是皇子们成年了也都和您一样,只除夕那天进宫吃团圆饭……” “得了吧嬷嬷!”秦主恩向后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这里也没外人,何苦又说这些场面话?反正今年我是不进宫了。皇子公主一大堆,年年我又哄孩子,又陪着一圈儿笑脸,既得不着什么好儿,还吃不饱。” 说着他胡乱地踢了靴子,闭着眼睛滚到了床里边。到底喝了不少酒,一挨枕头很快就睡着了,不多时传来秦主恩平稳又均匀的呼吸声 瑾嬷嬷叹了口气,想起公主之前跟她说的,如今太子也快十四了…… 不去就不去吧! 她走上前,仔细帮他把被子盖好又掖了掖。 秦主恩睡得似乎不怎么安稳,眉头轻皱,密而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儿微微抖了抖,在烛光下映出两道浅浅的阴影。 瑾嬷嬷看着他那细长上挑的眼角,斜飞入鬓的剑眉,忍不住心中一酸。这如画的眉眼真和那人一模一样。只是阿恩平时爱做匪气,又留了一脸邋遢的胡茬,掩去了身上原本翩翩公子的气度。 就和这“大侠居”一样,看似年少胡闹,实则却是早慧异常。 这院子原叫“金鳞居”,还是阿恩满月时那人趁着酒兴亲笔提的匾额。 只不过阿恩十岁时突然迷上了江湖游侠的话本子,整日混迹市井,结交三教九流,把自己扮成个混混,而这院子也改成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大侠居”…… 第六章 花颜判 严愉这趟出来有是正事要办且时间还挺紧。多了个秦主恩同行,这一天下来却除了游山玩水就是寻花问柳,走走停停,看在严愉的眼里甚是闹心。 所以第二日一早天还没全亮,严愉便一脚踢开了秦主恩的房门。 “哐当”一声巨响惊得秦主恩腾得就坐了起来。香软的大床,陌生的花楼客房,他茫然地看了看严愉,又看了看身边,缓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嫌这小地方的青楼“水准”不行,早早便把花娘给打发了。 “你说你好好的京城不呆,非要和我出来干什么?”严愉边说边撩袍坐在床对面的绣墩上。 “都说了我这趟出来是有正经事办。今年淮峰老家翻修祠堂,我替祖父爹娘回去祭祖,时间特别紧。可照你这走法,别说过年前,二月二都未必能赶回京城!” 秦主恩却浑不在意,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咧嘴露出两排森森白牙:“行了,别一脑门子的官司。也就是你,京城里头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太后皇上和我娘,谁敢这么冲我说话? “咱俩是光屁股长大的情义,你自然知道我家,过年里外就我一个人。这次和你出来本就是为了散心,当然要多转些时日。 “再说淮峰离京城也不远,来回用不上十天,保证能在过年前赶回京。你至于这么着急吗?” “唉,你知道什么呀?”严愉用眼睛追着趿鞋找水喝的秦主恩,“本来是不用着急,可临行前我娘把我叫到一边,嘱咐回来的路上一定要绕道去趟洛州府看看我三叔。这一来一回时间可不就紧了吗?” “你三叔?”秦主恩端着茶碗的手一顿,颇为意外地看向严愉,“老爷子的那位庶子?呃……定安候夫人果然……贤惠,孝悌友爱,堪称贤妇呀。” “拉倒吧!”严愉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您老千万别随便夸人!什么好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就阴阳怪气的不是味儿。 “我三叔怎么来的你应该有所耳闻。包括我祖父年轻时的那点事儿,京城里稍有点头脸的宅门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倒是。”秦主恩也没跟严愉客气。都不是外人,两家那点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彼此心知肚明。 要说严愉的祖父老定安侯严歌行年轻时可绝对是一等一的翩翩公子,娶的是庆王府的和康郡主,后又连生两个嫡子,严老侯爷的人生算得上是功成圆满。 不过这位老侯爷是个痴情种子,年少时曾有个青梅竹马田氏,也是大家闺秀门当户对,二人还曾议过亲。 可惜那年田氏父亲获罪,一家子被发配到北地,自此断了联系。 谁知时隔六七年后,此案又被翻出,竟查实系被诬陷,于是田氏一家回京,官复原职,发还家产。 那田氏一直未嫁,再次与严老侯爷京中相遇,二人当即便旧情复燃,如老房子着火,扑都扑不灭。 和康郡主堂堂的宗室贵女眼里自然不揉沙子,夫妻俩为此几乎反目成仇。老侯爷更是置了外宅,和田氏在外面过起了日子,从此不踏定安侯府一步。 事情闹成这样,严家简直成了全京城的笑话。最后到底是和康郡主碍于妇道退让一步,抬田氏为妾,并在外另置了宅院给她居住,不用入府。这才终保住了定安侯府和庆王府的颜面。 严愉的三叔严文宽,便是那位田氏所出。 不过那位田氏老姨奶奶命数不长,严愉他三叔十二那年就因病归西。老定安侯当时似去了半条命一般,哭了个肝肠寸断,自此对这个三儿了就更费了百倍的心思。 严文宽也争气,从小就极会读书,拜在衡山书院山长门下,一路经乡试府试殿试,刚二十就中了进士。后娶其母家田氏表妹为妻,带着妻子长年于京外任上。 可惜那位田氏表妹也是个命短的,生下女儿严恬,也就是严愉的大堂妹后,就撒手人寰。 严愉的三叔这些年很不容易,一直没有再娶。带着女儿各地上任,十几年政绩卓著,慢慢已升到从四品洛州府尹的官位。 这些都是上两代的恩怨。严愉的祖母和康郡主早先对田氏所出的庶子全当不存在,眼不见,心不烦,凭老侯爷怎么折腾。所以当年小田氏去逝她也没说过一句“把严恬抱回侯府抚养”的话。 大家心知肚明,和康郡主这是心里存着气,一直记恨着呢。 因此虽说是兄弟,但其实严愉的父亲严文守、二叔严文庄同这个庶弟根本没见过几面,生份的很。 也就是这两年,和康郡主驾鹤西去,老侯爷上折子将爵位传给老大严文守,自己乐得颐养天年。而严愉的父亲作为新任家主自然不能不友爱兄弟,所以两家这才慢慢走动起来。 至于临过年前,严愉他娘定安侯夫人为何又巴儿巴儿地让他去寻一趟他三叔……却全因为他那个自小死了娘没人教导的大堂妹严恬。 “唉,说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寻思着中途绕道去趟我三叔那儿也是平常,本不想和你多说。” 听严愉这么一说,秦主恩反倒来了精神:“哦?你这大堂妹难道做了什么丑事不成?” “丑事倒是没做。不过颇做成了几件……大事!” “大事?”秦主恩看着严愉一脸便秘的表情,不禁兴趣更浓。 “呃……你知道两个月前京中处斩的那个钱二芦吧?”。 “轰动大齐的‘白衣大仙案’?”秦主恩想了起来,“据说这钱二芦原本不过是个市井小民,某日放言说自己开了天眼又得观音大士点化,能送子保生,神通极大。随即流窜十数个府县,各处游历‘行医’,去看诊的女子趋之若鹜,所得钱财更是不计其数。 “可……哪知,后来却被人揭开竟是骗局!钱二芦就是个骗财骗色的无耻淫贼。 所谓的‘送子保生’其实都是……嘿嘿,他自己的种。听说是将那些信女用迷香迷晕,然后行事。 “这钱二芦也是个……咳,‘有本事’的。虽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也差不多。其骗财无数,广撒孽种,受害者经他供认有名有姓的就有数十人,那记不住姓名的更是不知凡几。 “这事还是三法司‘报囚’给皇上时,皇上跟我提了一嘴。破此案的,诶,好像就是你这三叔!据说是那骗子一进洛州地界便被拿住。若不是你三叔治辖严正机警善断,那些受骗的府县可能现在还蒙在鼓里,这案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被揭开。” “揭开?”严愉十分晦涩地看了秦主恩一眼,“此事揭开后简直掀起轩然大波。那些被钱二芦祸害了的女子还如何做人?就我听说的,已有十数人出家,甚至还有上吊自缢的。” “这钱二芦确实作孽。”秦主恩垂眸叹气道,“世人本就对女子极为严苛。天之骄女尚且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更何况那些平民女子?无权无势,再有污点,就更难被容于世人……” 见秦主恩情绪低落,严愉心知他这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他娘这些年的不容易来。于是也跟着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不揭开此案,虽暂时保住那几十名女子的颜面,可却会有更多的女子受骗。好在捉这钱二芦时,官府行动迅速,洛州府倒是未有一人受骗。” “要不说你三叔治辖清正严明呢。” “若真是我三叔的功劳就好了!”严愉突然郁闷起来。 秦主恩诧异地看向他。 “唉,”严愉叹了口气,“这案子实际上却是我刚刚提到的那位大堂妹的手笔!” “哦?她?!一个姑娘家……” “可不,一个姑娘家竟然扯上这种风化案子!”严愉揉了揉鼻梁颇觉头疼。 “你可别小看了我这堂妹,早几年,我三叔的衙门里就不请师爷了,一应政务讼案皆由我这堂妹襄理。我三叔对她溺爱太过,竟由着她去胡闹。 “这次的钱二芦案就是,那贼子进了洛州地界,刚放出‘白衣大仙’的名号,就被我堂妹盯上。否则此案也不会这么快被揭开。” “当真?”秦主恩兴趣更浓了,“不知令堂妹是如何发现蛛丝马迹?又是如何揭开此案?” “这……”严愉面上作难,旋即又是一叹,“我这堂妹自幼丧母,缺乏教导。说得好听,是天不怕地不怕。说不好听的,就是狂妄自大,不信鬼神。对这种借鬼神巫术行骗的案子自然格外警惕。所以那钱二芦一到洛州刚把名声打出去,就引起严恬……就是我那堂妹的警觉。 “至于如何捉了他个现行……”严愉支支吾吾,半天方道,“说来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招数。 “严恬寻了个……妓女,扮成求子的民妇,面上十分虔诚,并极力奉承那钱二芦。因那妓女长得美艳,又穿金戴银,钱二芦反对其他前来求子的妇人不大上心,只一味想把这妓女先搞上手。 “后面的事情……咳,自然就,水道渠成……从钱二芦处搜出数斤迷香,又有那妓女的证词,人赃俱获……” “你这堂妹竟然有这等本事?”秦主恩击节赞叹道。 严愉却会错了意,忍不住老脸一红:“咳,咳……可不是!一个姑娘家,又是和妓女有牵扯,又是卷进这种风化案子中……唉,我那三叔宠女无度,就这么放任她不管。说来真是惭愧……” “诶,严愉你这可就说错了!”没等严愉自省完,秦主恩便神情严肃地打断他,“世人对女子莫不苛责太过。平常女子倒还罢了,不过是中规中矩安时守份过完一生。 “可有那胸怀沟壑眼放天下的奇女子,却因这等狗屁不通的世俗规矩固步封行,浪费了大好才能。更有甚者,被世俗不容,受那等庸人蠢货的污陷抵毁,竟毁人一生,实属可恶……” “哟!听你这话,我倒成了‘那等庸人蠢货’了。”严愉不怒反笑,心下明白他是因家中遭遇,又为他娘襄宁公主鸣不平,方才有此惊世骇俗之言。因而也不与他计较,继续道,“不管我这大堂妹是‘胸怀沟壑’也好,‘眼放天下’也罢,反正这些年被我三叔纵得是无法无天,且名声在外。 “一个姑娘家竟被洛州府的老百姓送了个混号,叫什么‘花颜(严)判’。我娘为这事儿成日介忧心上火,饭都吃不下。 “我们家你也知道。我娘就生了我和大哥两个,可毕竟还有个九岁的庶妹严惜呢。再有我二叔家庶出的严怡。”说着严愉瞥了秦主恩一眼,“最是紧迫,今年已经十四到了花期,正是婚配的时候。若是严恬这名声不减反盛,洛州本就离京城不远,再传进京去,可不影响了其他妹妹的婚姻?” “‘花颜判’?”秦主恩眼睛一亮,“能得这名号,说明令堂妹不仅能断善判,相貌上怕也十分出众,所以才能以花做比。” 这厮!严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合着我说了半天,你就只记住这一句?我那二堂妹严怡已经被你迷得五迷三道。你可千万别再招惹了这一位!离我们家的女孩儿远些!小心我祖父拿鞭子抽你!” “天地良心!”秦主恩一听这话立刻鬼叫起来,“你那位二堂妹我可从未招惹。我虽然偶尔逛个花楼,可还不算太混账。良家女子从不沾染,名门闺秀更是敬而远之。 “也就是那次去候府寻你,偶遇你那二堂妹,谁知她怎么就看上我了。我现在可是一见她就绕道儿走。” “嗨!你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是我们家人上赶着你似的。你瞅你这一脸邋遢胡子,知道的,我比你大半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比我大十岁!我二叔看着都比你年轻!严怡也也不知怎么想的,真是猪油蒙了心……” “我觉的也是。”秦主恩诚恳地表示赞同。随后眼珠一转,突然有了个主意。 “诶,我说严二少。”他边说边哥儿俩好地搂住严愉的肩膀。 “既然你有正事,又嫌我磨蹭,不如咱俩就此分开各走各的如何?你快马加鞭向北去淮峰老家祭祖。我带着三寿一路逍遥自在慢慢西行。咱们最后在洛州府汇合。我不拖你后腿,你也不聒嗓催我。你看如何?” “这……”严愉看着秦主恩,眯起眼睛。这货不会又憋着什么坏水吧? 第七章 俏寡妇 不过,严愉想多了。秦主恩这次还真没想闹什么幺蛾子,就纯粹嫌麻烦才建议分开走。 他这人一向散漫,浑身毛病。赶路急了烦,人多事杂也烦,所以这次就只带了三寿出来。大福、二禄全被留在京里主持大小事务。 主仆俩一路西行,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倒也逍遥。也不知行了几日,这天终于走到洛州境内济阳县。 时近中午,虽然阳光尚好,可到底是数九隆冬,二人也不急着赶路,在县郊寻了一家干净整齐的小客栈烤火用饭。 谁知一进店门发现,这家叫“悦来”的小店竟还十分火爆。只因小店正好开在两府交界处,穿州过府行脚赶路的都愿意在此用饭歇脚。 前厅全是用饭的食客,后院来来往往则是住店的客人。 此间老板姓邱,并未雇什么人手,只让他八、九岁的儿子充当伙计里外忙活,自己则兼着厨下炒菜做饭。店面不大,但胜在干净,饭菜的滋味也颇能入口。 秦主恩在此用过午饭后一时犯懒,于是一面拍着肚皮一面想,不如就此投宿,明日再慢慢逛逛也不迟。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人声嘈杂,随即呼啦啦闯进一大群人来。为首的却是个美貌女人。 乡野村郊,能遇到这样漂亮的女人实属难得。虽说这女子已二十六七的年纪,梳着妇人发髻,可这并不防碍秦主恩坐在暗处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此时也不着急住店投宿了,悠悠然坐于原处,饶有兴趣地看着这群人。 不想,这群人却并不吃饭住店,而是来拿人的。 “拿下!” 那女子一进门便挥手招呼身后的家奴,众人立时一拥而上将邱掌柜和他儿子团团拿住。 店里有几个胆小的客人一见出事,吓得立马提脚就跑。却也剩下三三两两胆大好奇的食客,连带后院听到动静跑来的房客,同秦主恩一起看起热闹。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强盗不成?”邱掌柜大惊失色,边挣扎质问,边努力转头看顾儿子。 “呵?强盗?大胆的奴才!你盗了主家财物私自外逃,现在竟还敢诬赖别人是强盗?!” 那美艳女子冷笑连连,随后转头看向身旁的一位老者:“里正大叔,今儿劳您跟着受累跑这一趟。现下我们吴家的逃奴已被擒住。这私盗主家财物开的小店自然也要收归我吴家所有。这两日我便派人来接手这悦来客栈。毕竟在大叔的地界上,以后还要麻烦您多多看顾。小女子吴氏这厢先谢过大叔了。” 美人儿甚是温柔懂礼,一番轻言细语与刚进门时的果决泼辣判若两人。 里正看了看邱掌柜面上不忍,可还是回首向那女子拱了拱手,只是未待开口,邱掌柜这边却叫喊起来: “逃奴?什么逃奴?什么私盗主家财物?这间小店是我邱荣发吃苦卖力一点儿点儿攒下的家当。凭什么就归了什么姓吴的!你们这群强盗!光天化日公然强抢……” 邱掌柜边喊边拼命挣扎,一旁的儿子早已嚎啕大哭起来。押着他们的家丁忙用尽全力压制。 “吴家娘子,这……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里正见此愈发不忍,“这邱氏父子六年前来到本地开了这间小店。一向安分守己与人为善,平日里有那行脚赶路的穷苦人来这店里讨杯热茶喝,邱掌柜从不要钱……说他是盗了主家财物的逃奴……” “里正大叔心善,于心不忍也是正常。”吴氏娇俏一笑,十分讨喜,“可我也给您看了邱荣发亲笔写的卖身契。按咱们大齐律,奴才本就是主家的财产可随意买卖。他们自己又哪配有什么产业?这店铺自然要归主家……” “什么卖身契?!我从没写过什么卖身契!”吴氏话未说完,邱掌柜便嘶吼起来。他转头瞪着里正,睚眦欲裂,“曲大叔,这话您怎能轻信?!” 里正更加为难了,看着邱掌柜满心不忍,支支吾吾道:“荣发呀,我本来也不信。可这位吴大娘子拿了你的卖身契给我看。我又对了你之前在我那儿亲笔签的捐税账本,那笔迹确……确是一模一样…… “我想,这其中也可能是有什么误会。你不如就此回主家好好解释解释,误会解开了,自然也就好了……” “不!不可能!”邱掌柜拼尽全力想推开压制,却被身后的家奴的一脚踹倒,以脸触地让几个壮汉死死摁在地上。 旁边的儿子因哭闹太吵,早被人在嘴里塞了抹布,此刻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憋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这还有天理吗?我邱荣发老实本分,从不伤天害理!你们这群强盗!强盗!” 邱掌柜眼睛红得几欲滴血,满面尘灰,破口大骂。情急之下,他挣扎四顾,恰好一眼看见旁边正看热闹的秦主恩。华衣锦服,气度不凡,或许,是个人物…… “这位爷!积德行善,好人好报!救救小人和孩子……” “太吵了!堵了嘴拖走!”吴氏嫌恶地皱了皱两道细柳弯眉,娇声斥道。 “慢着!”吴家的家奴刚要上前,却忽听邱掌柜求救的那位锦衣公子出言阻拦。 秦主恩本来就是个爱管闲事的主儿,平时多小的鸡毛蒜皮儿都要掺上一脚,更何况今日这场已然闹出如此大阵仗。三寿一个没拦住,他便窜了出来,站到这两拨人跟前。 “我这儿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既然要捉这父子俩回去为奴,还要收了人家的店铺,总得说清来笼去脉吧?否则漫说这父子俩不服,就是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心里也存着个疑影儿。那还不如大家一起走一趟这济阳县的大堂,请县太爷来断一断。” 那吴氏本想将邱氏父子强行带走,并不在意别人。反正自己已经和管着赋税治安的里正打过招呼,其他人自然不必理会。 可她此刻一抬眼,却正对上秦主恩那双笑眯眯的桃花眼,竟说不出的勾魂夺魄。又见这人穿戴华贵,通身气派,虽风尘仆仆,却难掩矜贵之气,不免心下合计,此人不俗,可别真是个什么和官府有牵连的人物。 于是忍下心中不快,强露出个笑脸来,娇声说道:“公子说的极是。那小女子就在此解释一二,为众乡亲解惑。 “小女子姓吴,家住临近的酒田县吴家庄,父为当地大户吴万贯,因是家中独女并无兄弟相扶,故而十五岁那年由父亲做主招了个女婿入赘吴家。 “可说来小女子命苦,十七那年竟死了丈夫。自此若大家业全靠我这弱女子一人支撑,其中辛苦委实不能为外人一一道来。”吴氏说到此处似有感而发,忽然悲伤起来,伸手抽出帕子摁了摁眼角。 竟原来也是个被上天薄待的苦命女人!秦主恩不禁微微动容。这却正落在哀哀戚戚的吴氏眼中。 她说自己的身世,确实有博取同情的心思,可没想到歪打正着,遇上个既怜香惜玉又向来同情孀妇的秦主恩。 吴氏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嘴角,继续说道:“这狗才邱荣发十三年前就因家贫活不下去而卖身到我吴家。我乡下小地方,一向讲个诚信,故而给了他十两银子的卖身钱,便收了这狗才的身契,算买下这人。但我们乡下小户的,向来害怕和官府打交道,故而也并没急着去衙门备案。这狗才开始也算本份,可谁知就在我丧夫那年,他竟趁家中忙乱,盗了财物私自逃了出去!也不知跑到哪儿娶妻生子,竟又来此开了客栈。 “都道邱荣发是个外乡人,六年前携子来此谋生。却不知他本就是洛洲府酒田县我吴万贯家中的逃奴。不过是为了避开主家追拿,这才逃到临县济阳来谋生……” “胡说!胡说八道!一派胡言!”邱掌柜浑身抖似筛糠,竭尽嘶吼反驳,身上却动弹不得。 “呵!我胡说?我这儿可有你狗才邱荣发十三年前亲笔写的卖身契!还能有假?若是诸位不信大可以来对上一对。” 说着吴氏使了个眼神,立刻便有家奴奔到柜台一通乱翻,寻出了邱掌柜平日记账的账本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吴氏伸手翻了几下,微微一笑,随后从?筒里拿出一份卖身契来,往那账本旁一摆。 “诸位看看,这卖身契上的字儿和他平时记账写的字儿可不是一模一样?!便是真去县衙大堂,我也不怕!” 秦主恩探过头去。果然,卖身契与账本上的字迹一般无二。 其他看热闹的客人也都走过来看上两眼。有那就算不识字的,也要过来凑个热闹。 “公子,这回可信了小女子的话?”吴氏笑着看向秦主恩,眼波流转,盈盈如秋水荡漾。 秦主恩心头一窒,随即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吴娘子说的不错,确实证据确凿……” 此话一出,地上的邱掌柜立刻撕心裂肺地呼嚎起来,却被旁边的家奴一把堵上了嘴。 “可……”秦主恩犹豫地看向邱氏父子。邱家小儿已然晕瘫在地。邱掌柜此时这被几个家奴摁着,着地的那边儿脸血肉模糊。 这……秦主恩有些于心不忍,合计着不如就从这吴娘子手中将邱氏父子和这小客栈买下来,也算放人一条生路。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却忽听有个清朗的声音陡然插了进来: “这位吴大娘子,那卖身契可否让小生一观?” 秦主恩抬头望去,见也是刚刚在此用饭的食客,一个面皮黝黑,身材瘦小,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小少年冲吴氏抱拳拱手,露齿一笑,虽黑黝黝一张脸不甚讨喜,可胜在五官精致眉眼疏朗。 吴氏眉头紧皱,愈发地不耐烦起来,但一想此行目的,便不欲节外生枝,于是强压着性子挥手将那卖身契甩到少年脸上。 小少年也不生气,嘴角含笑地接过身契,仔细看了起来,慢慢的他脸上笑意更浓,最后简直灿若繁花,可一开口却石破天惊: “大胆吴氏!竟敢伪造身契,骗诈强占!你可知罪?!” 第八章 女恶棍 此话一出,吴氏身后的家奴立刻呼啦啦上前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年面上镇定自若,脚下却不动声色地向秦主恩身边挪了挪。 呵?有意思!秦主恩转头看了看凑到身边的少年,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这小子竟然还知道找他当个靠山。 “这,这是怎么回事?”里正此时也颇搞不清状况,见有人为邱掌柜说话,只觉得似抓住一线生机。“那后生,你是说这卖身契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少年嘴角含笑,斩钉截铁。 “呵!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吴氏怒极冷笑,柳眉倒竖,满眼狠厉,扬手指向少年,“小子,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儿就休想走出这个门!” 嚯!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刚刚还被吴氏一双水眸看得脸红心跳的秦主恩,顿时被吓得脸不红心不跳了。 那少年倒不慌,微微一笑:“敢问吴娘子,邱掌柜这张卖身契是哪年写给吴家的?” 吴氏讥讽冷笑道:“我刚刚已然说过,是十三年前他亲笔所写。怎么?话都没听明白,竟还敢学人断案?” “此话当真?”少年并不生气,而是认真追问了一句。 “自然当真!”吴氏一顿,随即冷声嗤道,“你可别说什么十三年前我年龄尚小,恐是记错了。姑奶奶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十三年前你可能还不知道在哪个娘肚子里转筋。可我却已然管着我吴家诺大的产业。买个把奴才这种事自然要经过我手,我也自然记得清楚。” 少年笑了起来:“吴娘子好记性!十三年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可不知这十年前的事是否也记得? “十年前当今陛下推行新政,上整吏治清除贪腐,下养生息体恤百姓。国政律典科举吏治赋税徭役田亩人丁,新政无一不涉。 “其中有一新政专为尊师重道,即为避讳孔圣人名讳‘丘’字,命天下‘丘’姓人家全部右侧加‘耳’以改为‘邱’!是以,十年前天下本无带耳的‘邱’姓,更无带耳的‘邱’字。‘邱’姓皆为圣人孔丘的无耳‘丘’! “那邱掌柜却又是如何在十三年前,于你这卖身契上签下了带耳的‘邱荣发’三字呢?” 此话一出,满座皆静。 这小少年口齿清楚,声如金玉,更兼旁征博引,有理有据。连秦主恩此刻都赞叹不已,忍不住转头又看了那少年一眼。 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变革!死了无数人,也飞升得道了无数人。皇上的手段干净利落又兼顾了方方面面。他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变动,无非是体现皇上尊儒的决心,收服天下读书人的忠心罢了。而他那时正经历着天崩地裂的巨变,又哪有心思注意这些! 这少年也不过十二三岁吧,喉结都没长呢,竟就知道十年前的那场新政变法?! “胡,胡说!一派胡言!”吴氏此刻气势已弱,却仍强撑着出言怒斥,眼珠急转欲寻个反驳的理由。 “吴娘子不信?”少年不急不躁,嘴角含笑,“那不如和我一同走趟济阳县衙,想必衙门里定存了往年的官文邸报。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哎呀,对对!你这后生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十年前可不没有这带耳的‘邱’字吗!本地虽然姓邱的不多,可我那三舅母的娘家却是姓邱,以前可不就写成山丘的‘丘’!还是后来一夜之间官府下令必要改成右边带耳的‘邱’姓。我那三舅母当时还说,也不知她娘家地下的祖宗认是不认……” 里正此话一出,看热闹的食客房客们立刻议论纷纷。再看向吴氏等人时,眼中便都蓄了怒火,和看强盗山匪无二。 里正也怒了,指着吴氏骂道:“好一群强盗!一大清早去我那儿装模作样地报案,说什捉拿逃奴让我老头子跟着走一趟做个见证!却原来是恶主恶奴见人家邱家的买卖干的红火欲来个强占民财!强抢白占人家的铺子财产不够,竟还想抢人家父子去为奴!这心思何等恶毒!老天有眼,怎么不一个雷劈死你们这些强盗!” 里正气得胡子直抖,边说边上前挥开恶奴去给邱氏父子松绑。看热闹的客人也一起上前去搀的搀,扶的扶。 “我们走!”吴氏面皮紫涨,银牙紧咬,伸手想夺下少年手里“卖身契”带人离开。 谁知那小少年却极敏捷地向后一退躲过吴氏,随手将那张“卖身契”揣进怀中。 “怎么?做伪骗诈,强占民财,抢良为奴,恶行败露就想一走了之?”年少冷笑一声,浑身气势陡开。 “你要如何?”吴氏睚眦欲裂,家奴们呼啦啦围了过来护住吴氏。 “如何?我《大齐律》有云,‘凡用计诈伪欺瞒官私以取财物者,并计诈欺之赃,准窃盗论’。这张伪造的‘卖身契’便是你诈伪骗财的证据!”那少年双眼直盯吴氏,“不知这济阳的县衙大堂,吴娘子你可有兴趣走上一趟?!” “对!不能放了这群强盗!”此时邱氏父子已经被搀起来。邱掌柜坐在凳上,一边搂着儿子喘着粗气,一边手指吴氏恨道,“若不是这位小哥儿找出破绽,我们父子以后还不知是生是死!众乡亲替我主持个公道!绝不能放过他们!” 刚刚看热闹的人都见过邱氏父子的惨状。邱掌柜如此一说,立刻群情激愤。众人七嘴八舌对吴氏等人指指点点,渐渐将这伙人逼到墙角。 吴氏皱眉,她此刻人多势重,不过被几个看热闹的百姓聒嗓,并不放在心上。可,那张假卖身契还在这黑脸小子身上,即使自己此刻由家丁护着逃离此地,可毕竟留下隐患。若是那小子同邱荣发一起去县衙报案…… 想到此处,吴氏眼珠儿一转,看了眼一直未曾说话的秦主恩。这人穿戴不俗,刚刚又向着自己说了句“证据确凿”,尤其他和自己对话时那份显而易见的恻隐,甚至羞涩…… 呵呵,姑奶奶活了这么大,男人的心思还是能拿捏得透的。 “各位莫要如此,真是吓死小女了。”吴氏突然气势陡堕,娇滴滴举帕拭泪,泪目盈盈之下颇似带雨梨花。 “小女子也是奉家父之命行事,并不知那卖身契是假。小女子十七守寡,夫家贫穷,未给留下片瓦。虽住在父家,世人却都道‘女大不中留’,也算寄人篱下,受尽辛酸。父亲有命怎敢不从?不仅是人伦孝道,更为安身立命……” 吴氏说着悲从中来,嘤嘤哽咽,十分可怜。 “公子,可愿为小女说句话?”吴氏举起泪目看向秦主恩,眼波粼粼,颇为动人。“小女如何受得了那重刑加身,那牢狱之苦?” “这……” 店中多为男子,吴氏突然这样示弱反倒像是那个被欺负的,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这,咳,小兄弟说的确是有些重了。”秦主恩以拳抵唇咳了一声。 吴氏以此姿态求到自己面前,秦主恩倒有些抹不开面子。再说诈骗以盗罪论,最重可判流放三千里劳役三年,吴氏一个弱女子,确实有些过了。 “虽说诈骗以窃盗论,但《大齐律》却也说‘计诈欺之赃’,就是要计赃论罪。可这吴娘子毕竟没有得手,无所骗之赃,这罪罚也就……” “《大齐律》‘盗篇’有云,‘盗窃不得财笞五十’。”少年微微一笑,打断秦主恩,“便是没有得手也要去公堂挨上那五十大板。更何况吴娘子又怎会只犯这诈骗一罪? “《大齐律》规定,逃奴亦要定罪,轻者杖一百,重者如盗财私逃可判绞刑。 “诸位可曾想过,今日若真让吴家主仆得手,邱氏父子命运将会如何?为安心霸占这客栈不留后患,邱氏父子是否会被就此灭口? “就算留得一命,但好好的富裕平民转眼成了奴仆贱户,又不知后半生被如何转卖,凄苦飘零!尤其是邱家小弟,不过还是个垂髫小儿,境遇竟于今日翻天覆地,一生尽毁!为抢民财,何致于如此害人!其心之毒,胜如蛇蝎!” 少年话音未落,邱掌柜便放声大哭起来,一半为刚刚所受的委屈,一半却是想来后怕。邱家小儿一见父亲哭了,也立刻嚎啕起来。父子俩抱头痛哭,让人看了心酸不已。 里正等再看吴氏,犹看蛇蝎。而看向秦主恩的眼神也颇带上了几分审视和敌意。 诶,这……秦主恩摸摸鼻子,觉得眼前这小子还真不好惹。几句话就将吴氏之罪锤死,更连带着让只帮吴氏说了句话的自己也被锤进地里。 可谁知这小子手中大锤并未就此放下,只听他继续锤道: “《大齐律》又云,‘诸诬告人者,各反坐。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就是说吴娘子诬告他人什么罪,她便要反受此罪之罚,且为防止世人效仿行恶,更要加刑重判!她既诬告邱氏父子为逃奴,那这诬告反坐之责自然也要承担。 “前有诈骗未遂,以盗不得财,刑笞五十。又有这诬告逃奴,以其罪罪之!至于具体要如何刑处,却要看县太老爷如何说话。” 说罢少年又冷笑着看向吴氏:“吴娘子也莫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素闻酒田县吴万贯吴大户惯会钻营,家有巨财,却并非耕织劳作而来。其女吴氏更是心机过人,十几岁掌家,手段青出于蓝,每每追回吴家‘流落在外’的财物人丁。 “据说吴老爷早几年前就诸事不理,家业全凭女儿做主。吴娘子之前也说过自己十几岁就‘管着吴家若大的产业’,如今却又说什么全凭父命一无所知?实不可信! “不过,这并不重要。横竖这诈伪骗财之罪,诬陷反坐之罚,都是吴家父女来领。吴娘子便不是主犯,这从犯也是跑不掉的!现在人证物证具在!吴娘子,咱们县衙大堂上请吧!” “呵!哪有什么物证!” 吴氏见事情无可转还陡然变色,面目狰狞,眼露杀意。玉手一挥,众家奴立刻上前将少年团团围住。与此同时,一个胖大的家奴伸出肥手就向少年当胸袭来! 第九章 大色迷 眼看那奴才的肥手就要抓到自己胸口,少年却似早有准备,身形敏捷,倏地就躲到了秦主恩身后。 秦主恩愣了。吴家那个胖奴才也愣了。两人四目相对,吴家奴才没敢动。 “我要他怀里的东西!”吴氏气急败坏地咆哮道,全然抛开刚刚的楚楚可怜。 只要毁了那假卖身契,就没了证据。无凭无据,还说什么狗屁“诈伪骗财,诬陷反坐”? 不过,写这“卖身契”的刀笔吏真是个废物!回去再找他算账! 吴家的奴才一拥而上。秦主恩转头看了看刚刚还义正词严现下却跟块膏药似的贴在自己背后的少年,又看了看刚刚还楚楚可怜现下却满目狰狞想要吃人的吴氏。瞬间感觉自己这京城第一霸就是个二傻子!谁想用就拿去用?还真是…… 天道好轮回! 混战开始。三寿这时方才恋恋不舍地丢下手的中第三只烧鸡和满桌的骨头,飞身上前。 其实吴家下人虽多但不过都是群乌合之众,凭秦主恩的身手完全能够应付。可三寿哪儿敢劳他老人家亲自动手,只能认命地跳了出来。 三下五除二,还没等众人看清招式,吴家人已然躺了满地。吴氏立马像只被捏了脖儿的母鸡,刚刚的嚣张气焰顿时全熄。邱家父子、里正等人也一个个目瞪口呆。屋内唯听倒地奴才们的哀嚎声。 少见多怪!三寿潇洒地抖了抖衣角儿,跳回凳子,继续啃他的烧鸡。 与此同时,门外涌进十来个衙役,当即将店里众人团团围住。 “公子,您没事儿吧?”一个小厮跑进来直奔少年。 “我没事。”少年气定神闲地从秦主恩身后转出来,弹了弹衣袖,仿佛刚刚不过只是找了棵大树乘了会儿凉。“多亏这两位壮士出手相救。才能挨到你请来援兵。” 秦主恩默默翻了个白眼。呵,这小子刚刚背了好一通《大齐律》却原来是为等援兵。 若不计较他对自己的借势,这小子倒还挺对胃口,机灵活络,伶牙俐齿。 不过,这小厮……秦主恩看着那小厮慢慢眯起眼睛,旋即转头仔细去看那少年,随后忽而一笑。原来如此! 那边里正已然三言两语跟济阳县衙的赵班头儿交待了事情经过。赵班头皱着眉扫了眼吴氏,挥手命众衙役将她及一干恶奴拿下,随后又上前来和少年说话。二人似乎熟识,尤其赵班头,举止态度十分客气。 少年笑着从怀中掏出那张假“卖身契”交到赵班头手中:“这便是吴氏造伪行骗的证据。我还可做个人证。” “我等亦可做证。”少年话音未,里正及在场的客人异口同声。 邱氏父子忙含泪向众人下拜,尤其对那少年,千恩万谢,拜了又拜。 于是衙役们押着吴氏带着这一大群证人浩浩荡荡奔向县衙。秦主恩自然也跟着同去凑热闹。 案情并不复杂,济阳知县陈百川是个能吏,几下就审明案情。 原来这吴家惯会骗抢强占,并借此发家。吴万贯膝下空虚,三十多岁才得一女,便是这吴氏。此女心机过人更兼将她爹的骗诈之术学了个十成十。 那邱掌柜的客栈早在半年前就被吴氏盯上。她让其门下养的一个极擅临字造假的刀笔吏,先冒充住店的客人入住悦来客栈。随后假意与邱掌柜相交,寻机盗出一页账簿,回去再经几番研摹,最终伪造出一份真假难分的卖身契来。再后来,便有了今日之祸。 真相大白,吴氏及其恶仆收监。陈知县一面给酒田知县送信,一面派人去吴万贯家中拿人。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然时近黄昏。从县衙出来,邱掌柜便极力邀请众人回悦来客栈,欲设宴以谢众人的救命之恩。尤其是那里正、少年、秦主恩主仆,更是再三相邀诚心挽留。众人推脱不过,于是皆欣然前往。 此次算逃过一场大劫,当晚邱掌柜置办的席面颇丰,又请了里正、少年以及秦主恩上坐。众人喝酒吃菜十分尽兴。 秦主恩兴致极高,摆出一副快意江湖的游侠模样,一手抱着酒壶,一手亲亲热热搂着少年的脖子,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简直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不知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秦主恩斜乜着弯成月牙的桃花眼,笑得一脸和善。 少年强忍着不耐,暗暗试了几次却都没能甩开秦主恩的手。而他那小厮早就被三寿拖到一边儿灌酒去了。 “在下姓田,单名一个岩字。就是这洛州府人士。”少年无法,只得努力坐直身子强笑道。 “哦,田岩?田小兄弟,幸会幸会。”秦主恩挑了挑眉毛,似乎兴趣更浓。 他这副样子让少年不禁生出一丝警觉,于是也笑着问道:“不知兄台贵姓?从何处而来?” “在下姓秦,京城人士。”秦主恩不愿多说自己,立刻又把话头引到少年身上,“不知田小兄弟可曾婚配?又或是定亲了没有?” “原来是秦兄。”少年抱拳行礼,想借机起身,谁知却被秦主恩一把又摁回座位。 “呵呵,并未,并未婚配。”少年皱眉,“也未定亲。” “当真?”秦主恩盯着少年,眼神忽然暧昧起来,随即仰头大笑几声,“相见既是缘分。更何况今日又同经一场大事,更是缘分中的缘分。既然有缘,又都是男人,哥哥就和你说几句体己话。 “这男人嘛,婚配之前就应多多见见世面,否则新婚之夜容易出丑!至于是什么世面……” 秦主恩两只弯弯的桃花眼不怀好意地眨了眨,“像田小兄弟这样,恐怕不是个‘见多识广’的。下午我看这济阳县内有个还不错的青楼,不如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如何?” 周围宾客有听见的,立刻跟着哄堂大笑。都是长年出门在外的行脚商人,这种事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少年薄薄的面皮“腾”地便紫涨起来,转头瞪向秦主恩,正欲发怒,却忽见他眼中有丝戏谑一闪而过。 已到舌尖的斥责立刻被咽了回去,少年沉了沉心。似乎哪里不对…… 这姓秦的看似轻佻地搂着他的肩,但那只手却不过虚搭做个样子,只待他想挣脱时才摁住自己。言语上虽然轻浮,但手脚十分老实,身子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尺的距离,并不亲狎狷狂。 少年眯了眯眼睛,心中冷笑一声。 “如此太好了!”少年眼波一转,忽然满脸兴奋,“我一直都想见识见识那温柔乡是什么样儿,可惜家里管得甚严。秦大哥这话正合我意,不如咱们此刻就去?” 周围喝酒的又跟着一片起哄,“都去,都去!咱们都去!” “什,什么?你,你真的要去?”秦主恩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口结舌地僵在原地。 少年趁机起身一闪,终于逃离魔爪,旋身来到桌子对面,隔着众人看向秦主恩笑道:“怎么?秦大哥又不想去了?” 那颇为好看的眉毛轻轻向上一扬,幽潭一样的黑眸中便现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来:“也是,毕竟今日秦大哥刚见识过吴氏那样的蛇蝎美人儿,心有余悸也是应该。 “诶,今日高兴。小弟这儿正好有句俗谚说给大哥解闷儿,道是‘月斜二分还旧川’。也不知何意,若是好话正送于大哥。” 看着秦主恩一脸茫然,似没反应过来,少年心中解气,脸上不禁笑得更开: “天色已晚,小弟实在不胜酒力,先告辞回房歇息了。诸位和秦大哥切要尽兴,不醉不归。不过……”少年微微一笑,“就怕秦大哥‘酒不醉人人自醉’呀……告辞!” 说罢少年团团拱手让了一圈,随后一把拖起已经被灌迷糊了的小厮便向后院走去。 秦主恩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半晌,心下仔细琢磨了琢磨,突然猛一拍大腿,心里嚎了一嗓子:“这小丫头片子!” “月斜二分还旧川”是句字迷。川为巴蜀,月斜去二再加上巴,可不就是个“色”字?! 最后那句看似劝酒的玩笑话也藏着玄机。“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下句可不就是“花不迷人人自迷”。这是在讽刺他上午被吴氏迷去了魂魄。 又是“色”字,又是因色迷魂,这简直在明明白白地说他“色令智昏”! 秦主恩恨得牙根痒痒。这么看来,刚刚说什么要跟他去青楼也是在试探,为的是看自己是不是已经发现她是女扮男装。自己当时的反应可不就是最好的回答! 这丫头片子!真是又鬼又精! …… 又鬼又精的丫头片子第二日一大早在秦主恩还睡得跟个死猪时就退了房,带着脑袋晕晕乎乎的小珠骑马上路了。 “小姐,您说那个姓秦的京城人知道我们是女的?”小珠一边揉着发蒙的脑袋一边惊讶道,“我们,我们怎么露的馅?” “不是我们,是你自己!”旁边的人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昨晚检看了一下,你左耳垂的耳洞露出来了。” “啊!”小珠赶忙去摸耳朵,“一定是昨天去县衙搬救兵时擦汗把面团抹掉了。” “没事,一会儿找个地方歇脚时给堵上,再扑点黑粉,就天衣无缝了。” 小珠点了点头,随后又心有余悸道:“小姐,您可不能再这么冒险了。这次多悬呀。还跟我说您有办法。什么办法呀!就靠那个姓秦的色坯?” “诶!这你可错了。”骑在马上的“少年”转头挑眉看向小珠,“那姓秦的虽然有点儿不着调,可心肠却不坏。况且他还有个武功高强的保镖,动起手来,当真是以一抵百。再说还有邱掌柜呢,为了自保也定会拼尽全力。” “您怎么知道那姓秦的心肠不坏?还有那个保镖,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怎么就确定他以一抵百?若是猜错了,昨天您就吃大亏了。”小珠现在想想还觉得头皮发麻直后怕。 “猜那保镖倒是不难。他们刚进门时,邱掌柜正在倒茶,不小心打翻个茶杯,却被那圆脸的小厮一把接住,杯中滚烫的茶水竟一滴未洒。这么俊的功夫满洛州府也找不出一个。再加上那姓秦的一看就出身不俗,这样的人出门会带个草包? “至于那个姓秦的京城客……当时邱老板一哀求,他竟真就跳出来管这闲事。里正都下了结论说邱掌柜是逃奴。若是平常人,就算邱氏父子其状再惨,哀求再悲,也多是不会管的。可他竟然就管了。 “还有,你那时跑去搬救兵,并未看到。吴氏亮出假卖身契后,他当即便伸手去摸腰上的荷包。若猜得不错,假使我不出言,他应会拿钱买下邱氏父子,甚至买下那间小店也未可知。这样的人心肠怎么会坏?” 小珠听后笑道:“如此说来这人倒真是心肠不坏。可,看着却不像。” “这世间‘看着不像’的人和事多着呢。”她想起那人听说自己要去青楼时立马一副见了鬼的呆样,忍不住“噗嗤”一笑:“不过这次倒多亏那对主仆,吴家这颗毒瘤才会这么顺利地被铲除。也算是意外之喜……” …… 与此同时,悦来客栈秦主恩的房间内,三寿已经原地跳起三尺高:“什么?田岩便是愉公子的大堂妹严恬?那个‘花颜判’?!” 第十章 冤家路窄 三寿觉得自从头一天遇见愉公子的大堂妹,他家舵主就变得有些不大正常了。 那晚宴席散后,醉熏熏的秦主恩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斜月二分归旧川”,“酒不醉人人自醉”。可脸上却不见多少念诗的雅性,反而更像得了便秘。 再就是一早爬起来听邱掌柜说那对主仆已然走了,竟立即用了早饭也跟着匆匆上路了。 啧啧啧……三寿骑在马上,看着秦主恩难得正经赶路的样子,忍不住咂嘴。虽说他家公子喜欢美人儿,可那严家小姐看着挺一般呀,黑不溜秋也辨不出美丑。 再说他家公子不是从不沾惹良家吗?尤其是那些官家小姐大家闺秀。 此时的秦主恩并不知道三寿心中所想,他只要一想起昨晚所受的那两句暗讽就忍不住咯吱咯吱磨牙。 死丫头片子!明明是在讥讽他,却还端着张笑脸打什么机锋?当真以为自己听不明白? 是,他当时是有那么一刻钟没听明白。想来这死丫头那会儿还不知道心里乐成什么样儿了,大概已经把他归到蠢货饭桶之流!又有之前“色迷”的评断,自己在她眼里还不知是怎样的粗鄙恶俗! 妈蛋!自己从小到大莫不是被众人捧着哄着,何时受过这等鸟气!就是因淘气得了太后、皇上的训斥,也莫不都怕他心里不自在,多是说一句哄三声。哪里被这样冷嘲暗讽过? 呵呵!熟知律法,能断善判,又和各县太爷班头相熟,一桩桩一件件都与严愉所说的严丝合缝。这世上如此不同寻常的女子,别说洛州,整个大齐能有几个?! 当真以为自己女扮男装,他就找不到她了?秦主恩咬着满嘴快被磨平了的牙,一路快马加鞭向洛州城追去。 …… 洛州府全境不大,从底下村县赶到城里也不过用了大半天时间。可进了洛州城,原本还憋着口气要去找严恬的秦主恩突然就泄了气。 就这么直接闯洛州知府衙门去找那丫头片子算账?呃……那自己不被衙役打死的机会似乎不大。 打着严愉的旗号先去拜访严愉他三叔?可先不说能不能见着严恬。就算见着了,说什么呀? 你之前暗讽我的话我想了一晩上终于想明白了。现在我来找你报仇,报仇的方式……暂时还没想好! 有病! 秦主恩蔫头耷脑地牵着马走在洛州城大街上,活像丢了魂儿。 三寿疑惑地觑着他家公子的脸色。这是怎么了?上午还亢奋的像要赶去相亲,下午怎么就突然像要改去上坟? 难不成公子这是才想起来愉公子的大堂妹他招惹不得?就是嘛,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那可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的妹妹!这么熟,是个人也不好意思下手呀。 秦主恩是不是人不知道,反正他此刻正盘算着如何对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的妹妹下手。他怎么也要搬回一局! 主仆二人正各自瞎琢磨呢,忽听前方锣鼓喧天,霎时间身边的行人都跑了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快去看呀!冷家小姐‘抛绣球招亲’了!” 又有人喊,“抢了绣球马上拜堂,今晚就洞房……” 随后又有两个老妇人手扯手从秦主恩身边颤巍巍走过,彼此嘴里碎碎絮叨着:“前几天就放出信儿来说今日撞天婚。可那冷家小姐连着死了两个未婚夫,这克夫的女人谁敢要哟?” “是呀,是呀!这样的望门寡可大不吉利。也不知今天谁会去接这绣球。” “谁去接?好模好样的后生谁会去接?躲还躲不及呢。” “可不是!那些挣着去抢绣球当赘婿的能有什么好后生?可不都是些地痞无赖……” 秦主恩抬头向前张望。三寿知道他家公子这是还阳了……啊呸!精气神儿又回来了。 果然,对于燃烧着三姑心六婆之魂的秦大侠来说,没有什么大病是一场热闹治不好的! 天大的事儿都先放一放,既然有热闹,他岂能不痛痛快快地凑上一脚?! …… 冷家的酒楼在这洛州城里算是属一属二的买卖。冷老爷今天特意为了女儿歇业一天,酒楼上下张红挂彩,冷家小姐由丫鬟扶着来到二楼凭栏而立。 楼下立刻响起一片抽气赞叹声。 冷家小姐真是美呀,眼含秋水眉如黛,桃花粉面樱桃嘴。 聚在一起大大小小的男人们全都看痴了,有那没出息的张着大嘴哈喇子浸湿了前衣襟。 不过这一众男人中并不包括秦主恩,他此刻的注意力半点未放在楼上那如花似玉的冷小姐身上。 不远处的茶摊上,一对主仆正在喝茶说笑看热闹。那不是女扮男装的严恬又是谁? 呵呵!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呸!真是冤家路窄终相逢! 秦主恩缓缓露出了个吓人的笑容。他抬眼又看了看酒楼之上。 此刻冷老爷已经拱手客套地说完了开场白。无非是些“小女不才……抢绣球者应无妻小……”之类的说辞。 随后那位冷小姐便伸手拿起了丫鬟呈上来的绣球。犹豫片刻,终是心下一横,双目一闭,一道红光陡然划过,冷小姐拋出了绣球。众人皆仰头看那绣球,场内更已经有人做好抢球的准备。 秦主恩挑了挑嘴角,突然使了个旱地拔葱,倏地纵身跃起,却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横空一脚踢向绣球。 此刻坐在茶摊上喝茶的严恬正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忽见一人凌空跃起,随即便觉一股劲风迎面袭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挡,却只觉得有一物“嘭”地应声砸入怀中,仔细一看,正是那冷小姐抛出的绣球。 人群立刻乱了套,所有人都看向严恬。冷家的管家赶忙分开众人急匆匆走了过来,严恬当即被呼啦啦围了起来。 “小公子大喜呀!”管家满面含笑拱手作揖,“既抢了绣球,便是冷家的女婿。小公子快随我去见老爷吧。” 严恬抱着绣球一时有些发懵,可当她看到人群中捂着肚子笑得想满地打滚的秦主恩,立马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算计了。 想让自己当众出丑?她挑了挑眉,看来这胡子怪是听懂了自己之前的字谜。 严恬笑了笑,将绣球放到桌上,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手帕,随后将喝剩的半碗茶水倒在上面,不慌不忙地往脸上抹了几抹,立刻卸下一脸黑粉,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来。 “管家大叔,”严恬抱拳,“这绣球落入我手中实属意外。严恬会亲自去向冷老爷、冷小姐赔罪。” “严……严大小姐!”管家之前跑衙门时见过严恬,当即大惊失色,立刻转身吩咐小厮快去给冷老爷报信,随后忙不迭地作揖行礼,“严大小姐太客气了!我家小姐前次那事还多亏严大小姐和知府大人秉公直断,说什么赔罪……” 话未说完,冷老爷已然带着冷家小姐匆匆赶来,见是严恬,立时满脸激动:“竟是严大小姐!老朽前几次携小女到府上亲自拜谢,可都不得相见。今日有幸得遇,老朽定要叩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说着便俯身要跪,他身后的冷小姐也眼圈一红,跟着一起飘飘下拜。严恬忙同小珠上前搀扶。 “本就是官府应为之事,我并未做什么,冷老爷切勿如此多礼。” “严大小姐太自谦了!要不是您,冷家小姐早就被她未婚夫家活埋了!”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随即引来不少人附和。 “是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咱们洛州城,哪家没受过严大小姐的恩惠?” “可不!就说前些日子那‘钱二芦’案,若非严大小姐,又会有多少女子受骗?” …… 站在人群中的秦主恩此刻目瞪口呆。 说好的惨遭戳穿当众出丑呢? 不应该是众人围观百姓群嘲吗?为啥一堆人突然就歌功颂德起来了? 不应该是这丫头无地自容羞愤离场吗?为啥她现在气定神闲,还满脸地普渡众生? 为啥呀?啊?为啥呀! 三寿看着秦主恩瞬息万变的脸色,心想他家公子该不会真的看上这愉公子的大堂妹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严家小姐卸了易容以后,确实还挺好看的。 …… 人群一时闹哄哄,可也不全都是夸赞严恬的。巧了,秦主恩身后还站着刚刚那两个碎嘴姑婆,二人此刻正小声嘀咕着: “哟,真是世风日下!现在这年轻姑娘怎么都爱抛头露面呢?”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刻薄鄙视。 “可不!”另一个姑婆的声音则像根极细的鱼线,剌在人耳朵上生疼,“那严小姐是官家女咱不敢说。可冷家今天这出真是不要脸皮了!” “就是!”这声上挑的尾音简直都能描画出它主人鄙夷上翻的白眼儿,“连着当了两回望门寡,可不就是克夫?这女人呀讲的就是个终贞不二。这要是早先,寡妇就应该下墓去给汉子陪葬,那才是贞洁烈女!哪能像如今,还被知府小姐给救回来……” 秦主恩猛然回头去怒瞪那两个长舌妇,眼神凶狠。 两个姑婆吓了一跳,嗫嚅地回避着他的目光,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锦衣公子。 只是还未等秦主恩做出什么表示,人群中却忽然有人指着他喊道:“就是他!是他故意捣乱,将绣球踢给严大小姐的!” 随后立即人潮涌动,秦主恩被一大群人裹挟住。众人揪着他扯着他,非要给捣乱的人一个教训。 秦主恩虽奋力挣扎着,却是徒劳,只来得及透过涌来的人群瞥见严恬看向自己的秋水明眸,和那满是戏谑的如花笑靥。她冲他笑着挑了挑眉毛,明晃晃的得意和挑衅。秦主恩顿时觉的牙根痒痒,然后这痒又一路漫延,直划进了心里,让人挠心挠肝,简直忍无可忍。 不过,那娇俏笑颜的主人却并不知道自己让别人遭了什么样的罪,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茶桌上的绣球,随后便带着小珠转身翩然离去,未带走半点烟尘…… 第十一章 伶牙俐齿 洛州知府后衙的接风晚宴上,严愉坐在席间,左看右看,总觉得气氛不太对。 他三叔倒还行,慈眉善目,谈笑间对他满面慈爱,活像个弥勒佛转世。可同桌的另外两位却怎么一个比一个宝相庄严? 二位……这是要化身成男女怒目金刚,降伏四魔,给他三叔这尊低眉菩萨当左右护法? 还有这隐隐的暗潮汹涌是怎么回事? 严愉咳了一声:“呃,你俩……认识?” “不认识!”两位金刚同时开口,横眉立目,默契十足。 呃?行吧。五湖四海皆兄弟,天涯何处不相逢。虽然你俩皆说不认识,但怎么看都像旧相识。有深仇大恨的那种。 “来来来,秦公子,愉儿,一路辛苦,快尝尝咱们这洛州风味。”严文宽乐呵呵地相让。他虽已奔不惑,可仍眉带清风,眼如明月,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大叔。 严愉欣然从命,举筷伸向他相中好久的猪头肉。 秦主恩却没动筷,而是双手郑重地端起酒杯举向主位,感觉像要祭天。 严文宽赶紧也端起酒杯。 严愉无奈,只得放下刚夹起的猪头肉,把酒杯端了起来。 “严三叔不必客气。”秦主恩满脸诚恳,“咱们两家本就是亲戚又是世交,我与严愉又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您就把我当成自家子侄,叫我阿恩就好。” “呵呵,呵呵……”严愉干笑着望向那块肥瘦适中颤巍巍泛着油光的猪头肉,咂了咂嘴。秦主恩也有主动和人攀交情的一天?孩子长大了,懂得人情世故了。这“严三叔”叫得,多顺嘴。 不过直觉告诉他,秦主恩这货今天很反常! 果然,下一句便听他继续说道:“我是将严三叔当成自家长辈,这才跟着严愉来蹭这顿家宴,并腆颜借住几日。” “啥?啥!” 严愉懵了。借住?还几日?大哥你和我有商量过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同意了? 这眼瞅着还有不到十天就过年了!他爷爷他爹他娘他二叔二婶大哥大嫂弟弟妹妹们,都还等着他回家团圆呢! 本打算今晚找严文宽深谈一次,明早就往京城赶,年前怎么都赶回家了!要不他十天跑了淮峰、洛州两个府,今天又紧追着秦主恩前后脚儿到了洛州城,这么不要命地赶路,是因为喜欢吗? 还有,就算今晚要住宿,可为啥要住他三叔家? 洛州城最好的客栈,两间天字号上房,他和秦主恩可连一刻钟都没住上!放下行李就来这儿了! 严愉望着面前那块一直没吃进嘴的猪头肉未敢擅动。仿佛一口咬上去,下一刻自己的肉就会跟着疼。麻蛋!房钱白交了! 这祖宗今天抽得哪门子风?!他不是最烦住别人家吗?!用他的话讲就是“还得守着狗屁规矩,不自在”。 可没等严愉开口抗议,他家的佛爷三叔却已经乐呵呵地一口答应下来:“世侄说得极是!既是来到家里,自然不能住在外头。我早就吩咐人收拾出了房间。说来,我这儿年年难得有个子侄来探望,过年时就更显冷清。两位贤侄能在这新岁将至之时来洛州看我,老夫甚是欢喜呀……” “既然严三叔欢喜,那小侄便留在洛州陪三叔过年如何?正好我年里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怕叨扰了三叔,惹三叔厌烦。” 严恬抬起眼睛去瞅秦主恩。 严文宽也愣住了。他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客套话,这愣头小子就真开口要留在这儿过年。在别人家过年?他家大人不管他?等等,哦……长公主府…… 严愉也愣住了,他眼前划过老祖父的殷殷泪目…… “其实我得……” “哈哈哈哈……好好好。”严愉微弱的反抗尚没彻底出口就淹没在了严文宽爽朗的笑声中。“这些年就我和恬恬父女两人,确是有些孤单。今年正好,人多热闹!这才有过年的样子!”说完竟突然感怀起来,忍不住端起酒杯和秦主恩又碰了一下。 “三叔说得极是!” “……” 极是个屁呀!严愉抓着头发感觉自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世侄?三叔?你俩认亲经过我同意了吗?!啊? 谁要在这儿过年?你俩倒是先问问我呀! 严愉心烦气躁,可一转眼又正看见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严恬。白瓷的小脸,五官精致如画,虽然紧绷着面孔,给人拒人千里凛然难犯之感,但更显得清灵脱俗,竟有种不似人间的出尘之美。 事情没那么简单!严愉眯起眼睛对自己说。秦主恩爱美人儿可是京里出了名的。虽说从不招惹大家闺秀,只逛花街柳巷,可这种事儿谁又敢打保票? 他,该不会是对严恬起了什么心思吧? 这个大堂妹果然很不省心!得尽快和三叔谈谈才是。 …… 严愉和秦主恩到底还是被严文宽安排在外院住下了。 借晚宴散席之机,秦主恩寻了个空当儿凑到严恬身旁,低声问道: “你就不关心今儿白天那位冷小姐的绣球到底被谁得了去?” 严恬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若猜得不错,应被东街赁豆腐店房子的王文才……哦,就是人群里那个唯一穿秀才儒衣戴儒巾的书生得着了吧。” “诶?你怎么知道的?”秦主恩十分惊讶。 严恬一边看着孙伯胡婶儿收拾桌子,一边随意说道:“你若想脱身,定要引开众人注意。那还有什么比让你那位本事高强的护卫将绣球塞给一人,再喊上一句‘有人抢得绣球,冷小姐终身已定’,更好的办法?至于为什么是王秀才?”严恬看向秦主恩,目光忽有几分郑重,“这些抢绣球的男子中鲜有样貌整齐的,也就他眉目端正,且又有秀才功名,是这群人中最合适的。 “秦公子虽……有微瑕,但为人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即使为了脱身,也定会找个可靠 之人将事情办得妥当,必不会误了冷小姐的终身。 “不过秦公子也确实没有看错。那王文才虽然父母双亡,家中极贫,但为人倒是端方。” 诶?严恬这个人倒是让秦主恩挺意外。自己前两次确实存了戏弄她的心思,她却并不否认他的好处,竟还给了这样一个评语。无论之前他俩有什么梁子,这丫头似乎只对事不对人。 女人能做到这一点实在难得。就是男人也鲜少有几个能如此疏阔公正的。 而且她长得……也确实不负这“花颜”二字……咳咳…… 不过……呃?什么叫“虽有微瑕”?!嘿,你个丫头片子!给我解释清楚了!爷我干干净净美玉无双的一代大侠,哪里有瑕了?! 还没等一代大侠秦主恩开口,一代堂兄严愉在边上看着他二人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忍不住直皱眉头。这次本就为了严恬而来,这么一看还真是不管不行。 “大妹妹这是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严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随后似不经意玩笑道,“听说大妹妹也是读书的,不知可曾听过圣人道,‘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严恬转过身来,缓缓看向这位没见过几面的二堂兄。这是在说她站这儿和外男话多不知礼数?! 架子端得这样足,上来就教训人。呵!多少年了,京中那一房人果然还是这副德性,没一点儿改变。自己小时候可是颇见过两次这样的嘴脸。 “小妹读书少,让二堂兄见笑了。”严恬垂眸冲严愉恭谨一笑,端的是温婉端庄,灯烛辉映下,若春花照水,连严愉都不禁都看得一呆。 “不过小妹倒是还记得一句‘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天色已晚,二堂兄还是早点安歇吧。小妹告辞。” 严恬转身离去。严愉望着她的背影呆了呆,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好家伙!她这是让自己少管闲事,赶紧闭上嘴滚去睡觉的意思? 一旁的秦主恩早已捂着嘴笑成一团,像在抽羊角风。 严愉忍不住磨了磨牙。看来事不宜迟,得赶紧和他三叔谈谈他这位伶牙俐齿无法无天的大堂妹才是! …… 当夜,严文宽的书房内,严愉行了礼后撩袍落坐,端起茶碗斟酌半天,方才慎重开口道:“三叔,小侄这次来洛州是为了大妹妹之事……” 原本还笑意盈盈满面慈和的严文宽陡然郑重起来,两眼刹时精光四射,隐隐透出几分严厉。 严愉没由来的心头一惊,在严文宽忽然爆发的气势下,还未等开口,冷汗先哗地流了下来…… …… 叔侄二人并未谈多长时间。当严文宽亲自送严愉出门时,又复恢成刚刚那副笑眯眯慈祥的样子。可严愉手中的帕子却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严文宽端着笑脸目送着严愉走远,随后转头对候在门口的胡婶温声说道:“去,看看恬恬睡没睡下。若没有,叫她到我这儿来一趟。” …… 严恬这一十六年的人生,虽说幼时失母少小孤苦了点,可好在有一个百般疼爱她的爹,日子过得倒也无忧无虚。 严文宽和夫人小田氏自幼青梅竹马,婚后更是琴瑟和谐,感情深厚,绝非一般夫妻能比。 因此当年小田氏病逝,严文宽差点就想跟着去了。那些日子里,他白天沉浸公务,晚上借酒消愁,直到有一天乳母抱着发了高烧好悬没活了下来的严恬寻来,他才猛然惊醒。逝者已去,生者却仍要好好活着。 …… 这些年,他各地上任,政绩斐然,为了女儿一直没有再娶。 恬恬自幼聪慧,尤其在律法断案上极有天赋,近两年更是渐渐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可也正是由于他的这份溺爱纵容,使得女儿与别的姑娘相较,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他本意原只是想让恬恬活得恣意快活些。这世间,为女子者太苦,安时随分、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却行差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能在做姑娘时顺心顺意,不要受世俗拘束,本是他的一片为父的爱女之心。 可现如今,却不知是对是错…… 第十二章 怨父逼嫁 “爹爹,您手中的书半天未翻一页,可竟也有不认识的字?”严恬娇俏的声音立时抚平了老父亲紧皱的眉头。 严文宽不自觉地脸上就挂了笑,抬起头正见灯影下女儿舒展欢快的眉眼,如花笑靥中又藏着几许调皮和戏谑。不知不觉,他心中的郁郁就去了大半。 “晚饭可吃饱了?”严文宽冲女儿招了招手,“我吩咐胡婶热了牛乳,一会儿让小珠端去。” “我知道,刚刚胡婶跟我说了。爹爹正经也应喝上一盅才是,毕竟晚上喝了酒。我已经让胡婶去多煮一碗了。” 说着严恬走上前来,伏案以手拄腮,笑盈盈地看向父亲,“爹爹这是……有心事了?让我猜猜,难道是京中那一房的人又跟您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还听他们的?用种地老农的话说,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了?” “粗鄙!”严文宽屈指敲了严恬脑门一下,脸上的笑意忍不住又浓了些。不过随即却又叹了口气,“这次你二堂兄来找爹爹,说的话倒也有些道理……” “哟?”严恬乐了,“爹爹这次竟觉得那一房人说话有道理了?难不成他们又是来劝爹爹再娶的?那如此看来,这次却应该不是和康郡主那位二百斤的外甥女了?” “胡说八道!”严文宽冲严恬瞪眼,却并没什么威慑力,“那是你的嫡祖母!还有,什么这一房那一房的。姑娘家,说话如此没有规矩!怪不得……” “怪不得嫡祖母去世后,京城本家竟又来寻爹爹麻烦?”严恬挑眉,忽而正色起来。 “也不能说是来寻麻烦……” “但也绝不是来行好事的?”严恬冷笑一声坐到父亲对面,“爹爹莫怪女儿对京城本家没什么好感。实在是女儿自记事起京中除了祖父时常派人探问,嫡祖母那一枝确是从无来往。 “若一直如此,各自倒也相安无事。可偏偏他们又净出些心术不正的幺蛾子,实在让人厌烦。 “女儿十岁那年嫡祖母派人来劝父亲再娶,打着‘女儿已大,需人教导’的旗号。可实则却是想将她那嫁不出去的外甥女强塞给父亲。 “嫡祖母妹妹庄祥郡主的嫡女,听起来真是如雷贯耳,让人受宠若惊。可那却是个身高四尺重二百余斤因为太胖二十多年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 “女儿十三那年,嫡祖母又派人来说要接女儿进京教养。可实则呢?竟是存了将女儿送进宫去的心思! “多亏父亲明察,祖父慈爱,这些算计才皆未得逞。可女儿却是再也不信京中本家那一房人了。 “刚刚女儿戏谑,不过是想逗爹爹开心。可若说我这位二堂兄如今巴儿巴儿跑来洛洲所为何事……呵,女儿自然心知肚明!” 说着严恬看向父亲,挑起的嘴角,满脸讥讽,“我那位嫡祖母已殁,祖父尚在,那一房人自是不敢再来摆布父亲。可女儿作为定安候府的小辈儿,虽远在洛洲,却名声在外。 “想必是坏了他们谁的前程,挡了谁的出路,这才派了个人来,想抓着有违闺训这点冲咱们耍耍威风。要么是训诫一番。要么又借个什么由头摆布女儿的婚事。 “女儿却不能随了他们的心意!这天大地大,我严恬偏不信女子就一辈子只有嫁人这一条路! “再不济还有道观庵堂呢?大不了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 “胡说!”严恬话未说完,平日里爱女如命的严文宽当即勃然变色。他豁地站起身来,抖着手,指向严恬,半天方才勉强压住火气低声斥道,“严恬!你给我跪下!” 严恬一惊。父亲一向慈爱,甚少如此疾言厉色。心知自己刚刚那番话是真触怒父亲让他生了大气,于是赶紧揽裙跪下。 “老父犹在,如何敢说这出僧入道之言?需知出家之人斩断七情,六根清净,弃恩方入无为。《僧祇》有云:‘比丘不得唤爷娘兄弟等名字,乃至姨姑等,止得称优婆塞优婆夷。’ “你若出家入道遁入空门,必要弃父母之恩,以居士相称。为父养你一十六年,还未享你一日尽孝,你就要与为父断绝?你这个……小白眼狼!” “女儿知错。”严恬见父亲如此激动,心知犯错,忙跪行上前,“爹爹不要生气,要不打女儿两下?却切莫气坏了身子。” 严恬如此一来,反倒磨掉了严文宽心头的八分怒火。他叹了口气,伸手将女儿搀扶起来:“以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胡话。为父还想让你养老送终呢。” “爹爹自然长命百岁!”严恬顺势站起身来,笑嘻嘻地坐到父亲身边,伸手又将茶碗端到他面前,“爹爹快喝口热茶,润润喉咙。” 见她这样,严文宽愈发没了脾气,又叹了口气,只得沉下心来徐徐和严恬讲起道理。 “为父问你,刚刚说京中本家之言可皆是心中所想?”见严恬点头,严文宽摇头叹气,“今日若不是你二堂兄到访,为父竟不知道你原是这般满腹怨气! “若说你心胸狭窄,无宽宥之量似乎也不全对。毕竟吾儿聪颖,是非曲直你心中自有评断。 “只是为父今日要说的,却并非什么是非黑白。盖因这些只能用于断案,却不能用来处置家事。 “你自幼就明断擅判天赋极强,可也正因如此,致使你虽是非分明,却疾恶如仇不擅通融。太过执着于是非对错,反而忘了何为‘家’字? “家是最不能讲对错的地方!古人云:家人有过,不宜暴怒,不宜轻弃。而不是如你这般拿住一错,便将家人全盘否定。更不能以此迁怒,且怒而不消,以致弃了整个家族亲人……” “您把他们当家人,他们可未必。”严恬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 “你这孩子!”严文宽瞪眼,可终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道:“你这孤拐的性子,将来可如何是好?你以为若无定安候府这棵大树庇佑,为父凭什么做官十几载,四平八稳又步步升迁?你又如何能肆意张扬,各地县丞官吏皆给你颜面?” “父亲步步高升自是因为能力超群政斐然。我能肆意张扬,那皆是父亲慈爱全力庇护。” “痴儿!”严文宽连连摇头,“能力超群政斐然的官员比比皆是,可又有多少终其一生,只死守着一个七品县令。而你以为只凭为父这个从四品知府的纵容,底下那些有品有级的官吏就会听从你一个黄毛丫头的差遣? “就如这次,你偷偷跑去替为父于年前巡视各县民情。那些县府的官员莫不是提心吊胆,诚惶诚恐。生怕本县辖内出什么问题,更怕你严大小姐于他们辖内出什么问题。 只因你是定安侯府的姑娘。若你有半分不妥,说不得你祖父能闹上金殿直达天听! “说到底,你我父女所享的一切便利优待,皆因出身定安侯府,朝中有人,与宗室有亲,背靠大树好乘凉。 “再者,你嫡祖母生前确是有过一些小心思,但却从未阻过为父的前程。便是在你亲祖母在世时,她也最多是不予理会,可该有的月例花费从不苛扣,也从未苛待过我们母子。 “不管这是她宗室女的骄傲也好,是侯府主母的气度也罢,她这份恩情为父却是要记下。 “便是你说的那两次故事,我说不允,你嫡祖母也不过就撂开手了,再无纠缠。上一辈的恩怨为父不好做评,可你嫡祖母却也是个可怜之人。 “故而,你说的‘耍威风’、‘阻了人前程’这样的话着实没有道理。而对京中本家的怒气更是迁怒。要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你是定安侯府的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有什么不好,自然会影响侯府。而侯府若有什么不好,也莫不是阻了你的前程,甚至性命。 “因此你二堂兄此次来寻为父说的那番话,也并非全无道理。而为父这些年对你确实太过纵容。” “二堂兄对父亲说了什么?”严恬警惕起来。 严文宽看着严恬并未回答,半晌方才说道:“吾儿虽为女子,可才能不逊于男儿,心志不输于丈夫。但这世间对女子却苛责不公,以致女子一步踏错便名声尽毁。就算史书上那些为国为民的奇女子,也莫不是毁誉参半…… “为父对你并无望女成凤之心。只盼你能无病无灾,安乐一生,将来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爹爹……” “你过了年就十六了,可却迟迟未定下婚约,这确是为父之过。吾儿可还记得你田家表哥田双全?就是你祖母田氏的弟弟,你那位舅公的孙子。 “你亲祖母有一兄一弟,那位兄长就是你外祖父,我娶了他的女儿,我的表妹,也便是你的母亲。 “而那位弟弟,当年因年幼,为免于跟随你外祖一族发配北地,被过继给迟原田氏本家,又因那一枝人皆婚配得早,故而虽是幼子一枝,其后人比你还大上两岁。 “前些时候我派人去迟原给你外祖父母扫墓,正好寻访到他。据派去的人说,这孩子生得眉眼清俊,现如今已有秀才功名。可惜是个命苦的,前两年这孩子的父母还有你那舅公舅婆皆相继去了,如今身边竟没什么亲人,只在迟原老家独自耕读。不过为人甚是上进敦厚。 “我之前也和他通过几次信,确是个端方的孩子,且心胸也开阔,竟和为父主动说要肩祧两房,你们生下的第二个孩子让其姓严。 “当然,为父并不在意这个,只是想说这孩子有心。 “为父并不想你嫁什么高门大户。就你这脾气,嫁到那样的人家必要受苦。还不如找个家里人口简单,脾气温和上进的后生。将来有为父照应着,你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故而,我现已派人去迟原接你田家表哥,想来他年前就能到洛洲。” 啥?啥!严恬当即五雷轰顶,一时间被她爹扔出来的这个“喜讯”炸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画风怎么急转直下?刚刚不还是“慈父训女”吗?自己这刚要热泪盈眶悔不当初,且再表个决心今后尊爱长辈。怎么突然就画风陡变,成了“怨父逼嫁”了? 啊!啊!啊!她不想嫁人呀!她不想相夫教子困于后宅! 出家入道,借修行而游历四方,虽不像话,可那确实是她一直所想呀! 表面上强端着笑脸的严恬,此时在心里已把她二堂兄给剁了个稀碎。 严瑜!你个扫把星!到底跟我爹说了些什么?!! 第十三章 兄妹辩讼 严愉在他三叔家一连住了两天,越住越觉得他这位大堂妹快要不得了。 明明看着也是个花容月貌的温柔佳人,可怎么一开囗却凶残无比。 旁人都形容那些刀笔吏是笔锋如刀,字字杀人。而他这位堂妹分明是毒舌如箭,箭箭穿心。 这日严愉不知怎么又惹着他这位大妺妹,花厅里当着众人的面儿又被严恬几句话顶得哑口无言。 他脸憋得通红,伸手点了点:“嘿!大妹妹……怎么,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 “二哥哥这可不是玩笑。”严恬看着严愉温婉一笑,颇像感情极好的兄妹在闲聊,“而是叫自娱。说者怡悦听者开怀的叫玩笑。说者开怀听者不悦的叫自娱。” “就拿今日之事来说,李班头来找爹爹禀报堂上有二人诉讼,二哥哥却说什么‘不问事非曲直,各先打上五十板子再说’,然后哈哈大笑?二哥哥出身侯府,读圣人之书,小妹实不敢信竟就如此不分是非,不辨黑白?” 李班头在一旁忍不住握着袖子擦了擦汗。他这运气!来后宅报个信儿,也能赶上人家兄妹吵架! 不过话说,大小姐的脾气一向很好,今天怎么这么冲?上次见她如此怼人还是城里刘媒婆来给她提亲黄首富家那混账儿子时…… 他转眼又看了看严文宽。唉,他们家大人也不容易。丰济县那个县令真是废物,眼瞅着都快过年了还送来个借贷的讼案。 这几年他仗着自己年事已高、朝中有人,而他们大人脾气又好,凡审不明白的案子都直接送到知府衙门来。平白地添了多少乱?! 再说严文宽这边儿,心里却大概知道女儿为何如此犀利,应该是因为上次夜谈心里存了气。可前面衙门里的事确实着急,容不得他多说。 于是只冲两人摆了摆手,说了句“兄友妹恭才是,莫吵。”随后便转身带着李班头匆匆去了前衙。倒是解了李班头的尴尬。 看客一下少了两位。下人们又早都知情识趣躲了出去。现下只剩秦主恩带着三寿和小珠这丫头一同看他们兄妹二人吵架。 “诶,你们家小姐和愉公子吵架呢。”三寿凑到小珠身边,“你还不劝劝?毕竟是姑娘家……”他本想说“吵起来不太好看。” 可谁知小珠却会错了意,也不看他,一边兴奋地盯着场上那对剑拔弩张的兄妹,一边说道:“小孩子别瞎掺和!放心!我们家小姐吵架就从来没输过!” “呃……” 三寿被咽在当场。不是,姑娘你这一脸看戏的表情,知道的是对你家小姐吵架功力非常自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憋着坏要看你家小姐出丑呢! 还有……谁小孩子呀?!三寿抱着自己的苹果大脸瞪了小珠一眼。你个小丫头片子! 场内那对兄妹火光四射。场外三寿被小珠随手划雷劈得外焦里嫩。 秦主恩突然心情大好,只觉得几天前被严恬说了两句,那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男人嘛!就得大度一些。更何况这还是好兄弟的妹妹!这当哥哥的可比自己惨多了!哈哈哈哈…… 秦主恩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端起茶碗,一双桃花眼烁烁放光,简直就差把“我要看戏”四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三寿捂了捂眼,感觉要是不给他们家公子上个果碟儿瓜子什么的,似乎很难收场。 再说严愉,本来不想在他三叔面前和严恬吵架。毕竟人家亲爹在这儿呢,哪轮得着他个堂兄指手画脚,出言教训? 可谁知他这位三叔看着像位佛爷,实际上更是慈悲为怀。教训女儿竟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严恬如此牙尖嘴利,看来都是他三叔惯的。那他前两天让他三叔管管严恬的话,应该全都成了放屁。 行!既然他三叔管不了,那他严愉就只能当仁不让地行使起兄长的权力了! 于是他郑重地端起了长兄的架子,决定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大堂妹一些教训。 “好好好!”严愉强压着火气,不怒反笑,“且不说为兄这玩笑开的分寸如何。只说上次听闻大妹妹也是读书的,又惯爱讲道理,那咱们今天便就事论事,好好讲讲道理,说说这讼道。 “大妹妹可曾听过,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孔老夫子教人中庸之道、以和为贵,息讼止讼方才是大同之道。 “若百姓皆因争起讼,好讼斗狠,那我泱泱大齐可不是整日刁民缠诉,废耕辍织,以致民风尽变,争胜斗勇,恶民滋生,良民渐少。届时赋役不兴,国力逐弱,何以奉养朝廷,抵御外患? “且纵观古今,盛世何不是无讼世界?有典可记,上古尧舜盛世便为无讼之世。 “这些国家民生、朝堂大事,大妹妹毕竟为女子可能不懂。可孔老夫子的‘贵和持中,贵和尚中’的道理总是懂的吧? “不能因为大妹妹小有偏才,又父慈溺爱,便任性妄为,在叔父治辖内无法无天,大行讼道! “当知,讼不可妄兴,健讼者必凶! “大妹妹平日里还应多多读圣贤之书才是。女儿家本就应该贞静寡言,知书明理,以至将来打理内宅,相夫教子。而非这般飞扬跋扈,巧言令色,争强好胜,凶悍斗勇。 “为兄这一心为大妹妹好。请大妹妹也务必要记下为兄之言才是。” “好!”秦主恩忍不住击节赞叹。 牛逼!真是酣畅淋漓!他在心里已经给严愉供起了个神位。若论引经据典地吵架,京中还真无出其右。自己虽然也擅怼人,可他更善于说些市井俗语民间俏皮话儿来气人,俗称骂街。而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如殿试般作出一篇锦绣文章的驳论,他可就有所欠缺,但严愉在这方面却是一枝独秀。 三寿点了点头,在心里默默为严大小姐点了根蜡,同时得意地回头看了眼小珠,心想:这下你们主仆总该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吧? 不想却见那丫头此刻满脸激动,紧张地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起伏。仿佛是在看两大高手巅峰对决,一高手此刻已放出大招,她正期待着另一高手出手接招。 呃……行吧!你和你家小姐真的没什么深仇大恨? 众人皆去看向严恬,尤其秦主恩,脸上挑衅之意甚浓。 可却见严恬不慌不忙,认真听完严愉所言后微微一笑:“兄长所言极是,这也正是小妹素日所想。大同之世无讼!孔老夫子教给人的并不是如何判定讼案胜负,而是如何让一地乃至一国根本不发生讼案。” 呃?严愉愕然。这是……认输了? 可他随后却见严恬抬眼看向自己,眼中神彩飞扬:“可二哥哥可知如何做到一地无讼?” “这……”严愉一下子被问住。 “瞧,二哥哥说了这么一通,却不过是说了我也认同的东西。可我不认同二哥哥的,却并非这‘无讼’之论,而是二哥哥刚刚所说的‘不问是非曲直,各打五十丈板’之言。” “诶!这便是‘无讼’的方法!”严愉灵光一闪,忙抓住此线,“我认为只有如此,百姓方才知‘健讼、好讼’之可怕,心生畏惧。畏讼自然无讼!” “二哥哥错了。”严恬摇了摇头,“荀子有云: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 “民生有欲不能无争,争则必有讼! “孔老夫子的无讼之想并不是让百姓畏讼,而是为百姓彻底解决争端。 “若让一地无讼息讼,靠得不是不理曲直、不辨事非的和稀泥,而是依情据理,明辨是非,公正裁断! “百姓得了公理天道,自然息诉止讼。而别的百姓以此案为鉴,再遇相同争端自然知道官府会如何做判,自己便依样调解,不必再来官府诉讼。 “可若依二哥哥之言,不问曲直但求无讼,理曲健讼之人得一半直,缠得被诬之人得一半罪。虽止讼一时,但争讼于后! “若如此,那无赖之人,理曲反得了一半利益。其为争得不当之利,必会寻衅滋事再兴诉讼,渐成刁民,专以讼得利,以致诬告陷害,捏造是非。 “届时官府再如二哥哥所言,不问曲直,各得一半利,各责一半过,长此以往颠倒黑白者愈多,讼案纷争者不断,反而有违息讼本意,更不可能做到无讼之境!” “这……”严愉一时语塞。 严恬微微一笑:“二哥哥可知你推崇的无讼盛世舜帝时期,舜帝本身就是一位解决纷争、判案如神的高手? “《史记·五帝本纪》中有云:舜时‘历山之农者侵畔,河滨之渔者争坻。’而‘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之器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官府是百姓的主心骨,是天理公正。百姓叫主官‘青天父母’,不是让这青天不分是非地各打五十大板,而是为他们做主,给他们平冤! “官府要做的是‘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无人敢隐瞒真实情况,无人敢花言巧语,无人敢诬告陷害,人心畏服,这才是‘无讼’的根本!” 一番话说完,满屋皆静。严愉看着妹这位大堂妹,心中不禁翻起惊涛骇浪。看来自己终是小看了这位妹妹。她并非只是个仗着父亲疼爱任性妄为的刁蛮丫头,而是一个心怀天下民生、有大智慧之人。 可惜……严愉皱起眉头。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若是男儿,定是定安侯府之幸,门楣之光。可若一个女子有如此大的胸襟,却不是家族之幸,亦非她本人之福。 一旁的秦主恩却没有严愉那么多考量。此刻他已目瞪口呆完全处于震惊之中。 他原本以为这世上的女人都是困于后宅,眼界窄小,也只有他外祖母、他娘这俩个是胸怀家国、超然脱俗的奇女子。 可却没想这样的奇女子今天竟在洛州又得遇一个!而且还是个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正在此时严文宽信步进来,笑着打破了沉默。 小珠赶紧行礼跑去倒茶。 三寿摸了摸鼻心想:您老进来之前这屋子里静得跟停尸房似的。您是从哪儿看出来热闹的? “爹爹。”严恬转头看见她爹不禁喜笑颜开,“前衙的案子审得如何?” “哈哈……没事了。纠纷皆已理清,二人心服口服,原告撤诉,再无争端。” “二哥哥可听见了?”严愉转脸看向严愉,笑得满脸狡黠,“你让小妹有空多读读圣贤之书。那小妹也奉劝二哥哥一句,有空多了解了解百姓疾苦、经济民生。可千万别再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小妹虽为女子,可却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嘿!你这丫头! 严愉刚刚对严恬建立起来的好印象立刻烟消云散。他伸手点了半天,却愣是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哈哈哈哈哈……”一旁的秦主恩大笑起来。 能言善道的严愉今天终于碰上了硬茬儿!看来这丫头之前对自己还算是客气的了。 第十四章 借尸还魂 据严文宽观察,自从上回严愉和恬恬打了回嘴仗,后来这几日他们兄妹二人倒是和睦不少。 本来嘛!严文宽毫不谦虚地想。恬恬自幼就乖巧懂事,又聪慧绝伦,哪个会看不出他闺女的好来? 至于严愉,自家子侄,虽不是在近前长大,可品行自然也是端方。所以这兄妹二人关系日渐“亲厚”,他毫不意外。 让他意外的反倒是襄宁长公主的儿子秦主恩。他虽在外地做官,可京城之事并非一无所知。这京中第一大混混的名号,还是有所耳闻的。 故而起初当他得知侄子严愉和这位交好时,心中还是十分忐忑的。 好在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这秦主恩倒并非传言那般荒唐乖戾。反而对待长辈十分温和恭敬、彬彬有礼,竟是个难得的心性纯善、憨厚朴质的老实孩子! 心性纯善?憨厚朴质? 这八字评语被说给严愉听时,严愉只是肃然地点了点头,不过暗地里却是把下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才勉强憋住了即将冲口而出的狂笑。 三叔您老本身是位佛爷也就算了,可不能看谁都像莲花童子呀?就秦主恩这货,还憨厚?还朴质?!他这么个妖魔鬼怪也配用这几个字儿? 完了,他三叔这是佛眼看世,准备普度众生了。 …… 腊月二十三,小年。“妖魔鬼怪”秦主恩一大早上就被“乖巧懂事”的严大小姐指挥得团团乱转。此时正和孙伯等人一起安放祭祖的供桌。 毕竟要祭灶、扫尘,严家小院一片忙碌。 而和严恬“日渐亲厚”的严愉则乍着两手站在堂屋外,看着忙忙碌碌的严恬,和任严恬使唤的秦主恩,忍不住心里发堵。 秦主恩确实从不在女人面前犯混。也许是因为他自小跟着寡母长大的原因,虽然性子乖张无常,可对待女子却当真宽厚忍让。 但既便如此,他仍然觉得秦主恩对待严恬似与旁人不同。尤其上回他兄妹二人吵了一架后,这货看严恬的眼神儿仿佛更不一般,却又一时说不分明。 唉!严愉叹了口气,感觉头发都白了一把。既然已经送信回家说在他三叔这儿过年,那就先混过这几天再说。等过完年后速速带这混世魔王离去便是。 秦主恩并不知道严愉所想,此时一双眼睛只跟着严恬,听到她一声吩咐便立刻冲上前去,简直指哪儿打哪儿,比严恬手里扫灰的拂尘还好用。 三寿几次想上前帮忙,却都插不上手。他不禁腹诽,他们家公子该不会又中了什么邪吧?平日里也没见他这么爱干活呀。 他却不知,秦主恩只是喜欢这忙碌热闹的气氛,似回到了十年前,家中也是如这般过年的…… 此刻冬日暖阳中,灰尘轻浮在半空,泛着淡淡的金辉。严恬皱着眉头,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掸着家具上的灰土。 严家仅有的几个下人吵吵闹闹来来去去。院中几只母鸡“咯咯咯”被惊得四散奔逃。 秦主恩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他觉得这里真好,有烟火气,有人情味。 …… “小姐!小姐!新鲜事儿!大大的新鲜事儿!” 众人正忙乱着呢,忽见小珠从门外提着裙子飞奔而来,一溜烟儿地跑到严恬面前。 “小……咳咳咳咳……”小珠喘着粗气刚要开口,却好悬没被扫起的尘灰给呛死。她赶紧捂住口鼻,“小姐,小姐,您知道吗?咱们洛州城里今天出了件天大的新鲜事儿!” “什么新鲜事儿?让你跟胡婶去买菜,这半天才回来?菜呢?” “菜?菜在胡婶那儿,胡婶在后面慢慢走呢……哎呀!小姐!您还管什么菜呀!您知道吗?城南叶家的大少爷回来了!” “什么?谁?” “城南叶家!您的好姐妹靳大奶奶的夫君,叶大少爷,回来了!” “胡说八道!”严恬皱眉看向小珠,“叶锦贤都死了一个月了,出殡当天我还去吊唁了。怎么大白天的还诈尸不成?” “什么诈尸!是借尸还魂!” 小珠此话一出,严家小院立刻一静,众人都停下手头上的活儿转头看她。 “借尸还魂?”秦主恩本就是个爱凑热闹的,一听此话当即凑了过来,“竟有这等事?” 严愉一见他凑了过去,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紧也跟着上前,站到他跟严恬中间。 “借尸还魂?”严恬惊讶地看向小珠,“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小珠见严恬问她,立即兴致高涨,忙清了清嗓子讲起刚刚从集市中听来的新鲜事。 原来这洛州城里有户姓叶的富贵人家,家境殷实,早年祖上出过做官之人。如今到了这一辈儿子嗣凋败,只得了一个独子名唤叶锦贤。 叶大少爷从小自是被百般疼爱,长到一十八岁便早早地娶了本地靳教谕家的小姐靳氏为妻。 这靳氏出身书香门第,生得如花似玉,与严恬性情相投,是交好多年的闺中密友。 叶、靳两家这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今年年初两人完婚时,严恬还特意赶去为靳氏添妆,喝了二人的喜酒。 只是世事难料,好好的日子还没过上一年,叶大少爷于上个月却突然得了急病暴毙而亡。叶大奶奶好好的青春少妇就这样成了寡妇。 小珠说的正是这已经死了一个月的叶大少爷叶锦贤。 今日寅时天还没亮,叶家大门突然被人拍得山响,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粗糙汉子跪在门口嚎啕大哭,口中喊着“爹娘媳妇儿我回来了”。 “小姐,您不知道。”小珠讲起这事兴奋得满脸通红,“那个‘新叶锦贤’长得可比‘旧的’差太多了!我听集市卖茶的刘婆子说,那‘新的’又短又粗,大手大脚,手上全是老茧,一看就是做惯粗活儿的。 “面相也不咋地。皮色黝黑,生了一双小老鼠眼睛,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子。可奇就奇在那行为作派却和叶锦贤生前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叶家二老原也不相信什么‘借尸还魂’,起初还以为是哪来的骗子知道他们家刚死了儿子来此行骗。 “可哪知那人不仅行为举止与叶锦贤一样,从小到大的习惯经历也样样说得清楚明白。 “更绝的是,这人看着是个粗人,可竟也和叶锦贤一样识文断字。那叶大少爷读书虽然一般,但学了这么多年,肚子里的学问决不是一个粗汉装便能装出来了的。 “叶家二老从寅时一直盘问到辰时,整整四个时辰,那人竟对答如流,没有一丝破绽。若不是借尸还魂,哪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能说得如此明白?老两口这才彻底信服,抱着那人又哭又笑简直疯魔了。叶老夫人还险些没哭背过气去。 “据那‘叶锦贤’说,他是一个月前在几百里外的一个荒野破庙中醒过来的。自己也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究竟是谁。 “只是记得自己死时,耳边传来父母妻子的哭声。然后眼前就突然一亮,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有道白光引着他往前走。而耳边哭声渐弱,心里也舒畅起来。 “后来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却并不觉得累,突然就觉得有人在他背后猛推一把,他似跌了一跤,再睁眼时就发现自己变成个粗汉模样,独自躺在荒山野岭的破庙里。 “他说他也不知道这粗汉究竟为何大冬天独自躺在破庙里,更不知道自己为何醒来就变成了这个粗汉。反正为了回家,当时身无分文的叶大少爷是凭着记忆一路要着饭回来的。” 小珠的话音一落,严家小院儿的下人们立刻便议论纷纷。 “阿弥陀佛!竟真有这样的事?”厨娘最先念起佛来,“这可是老天爷赐下的天大的福报呀。” “可不是吗!”提着菜篮刚进门的胡婶立马接过了厨娘的话头儿,“这皆是叶老爷两口子平日里积德行善的福报。马道婆就是这么说的。 “刚刚我回来的路上正看见她往叶家去呢。说是要去给叶大少爷念念定魂经。又说叶大少爷这回能‘借尸还阳’,全赖叶老爷两口子平日里虔诚信神,在她那儿供奉着海碗大的长明灯。再加上他们家平日乐善好施积了阴德,这才让阎王老爷感动,把原本到了阳寿的叶大少爷给放了回来。” “还真有这事?”秦主恩听着稀奇,似笑非笑地挑眉看向严愉,却并不十分相信的样子。 “前世今生,因果报应,也是有的。”严愉因为他娘定安侯夫人笃信佛道,自幼这样的故事听得也多,所以并不怎么排斥。 “说不定这真是叶家的福报。若是如此,这样积德行善的人家,又出了如此奇遇,倒可以当成三叔在地方上的政绩报给朝廷。皇上最近不正想广推佛道,以教化子民向善吗?这不正好是个例子?” 胡婶不像厨娘等人是严家在本地雇来的帮工,她和孙伯都是侯府的家生子,颇有些见识,因此一听严愉这话立时高兴起来: “哎呀!那赶情好。这样我们老爷岂不是又有了功劳政绩?还是二少爷脑子灵光,能想到点子上。这事儿让咱们老百姓遇上,也就只是瞎听个乐呵。” 胡婶说完,下人们立刻跟着她哄然一笑。随后厨娘上前接过菜篮子,二人一起去了厨房。大家又各自忙碌起来。真如胡婶所说那样,叶家的事不过被当成个新鲜的奇闻故事,议论两句,感慨几声,便扔到了脑后。 只是严恬似乎却并非如此作想,秦主恩注意到她从刚刚小珠讲这故事开始,就一言不发,似陷入了沉思。 “大妹妹?”秦主恩隔着严愉去唤她,桃花眼闪了闪,似有星光,“你在想什么?难不成觉得这事儿另有蹊跷?” 严愉也转眼看向严恬,口中却道:“这有什么蹊跷的?‘借尸还魂’的典故以前也不是没有。‘八仙’之一的铁拐李不就是李玄借路边乞丐的尸体还的魂吗?这事虽是奇遇,却也并非不可能。” “秦大哥你怎么看?”严恬听完严愉的话抬眼看向秦主恩。这两天来,她隐隐觉得这位长公主之子似乎并不像平常所见的普通男子,有些想法认知竟仿佛与离经叛道的自己暗暗相合。她说的话他能听懂,他的意思她也能理解。这,很奇妙。 不知怎的,乍被严恬那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这么认真一看,秦主恩的心陡然漏了一拍,他忍不住脸上一热,低头摸了摸鼻子:“我向来不太信这鬼神之说。我娘就不信。她……”秦主恩没有往下说。 他娘曾说过,这世上若真有鬼神,那凭她做下的事,早就应被几百厉鬼撕成碎片。 “我也不信。”严恬并没有好奇他后面的话是什么,而是轻声附和了一句。随后转身看向小珠,语气急切地吩咐道,“你现在就和孙伯去叶府,马上把惠娟接来!” “去接靳大奶奶?”小珠一头雾水,“现下叶大少爷刚回家,人家小夫妻正团圆呢。我去接若没个正经理由,叶家必不放人呀。” “理由?”严恬皱眉。 “恬恬,你这儿忙得怎么样?”正在这时,严文宽端着茶碗从书房出来。 他的书房因存着卷宗文书所以向来不假人之手,只由自己或严恬来收拾。他这是刚整理妥当,端着茶碗出来想喝口水。 一见她爹,严恬眼睛立时一亮,随即眉开眼笑。 “小珠,你去叶家就说,我爹急着让我嫁人,已经派人去接田家表哥了。我现下正着急绣嫁衣!年后就要!所以特请惠娟来救急,帮我绣嫁衣!” “什么?!”秦主恩和严愉如闻炸雷,惊得异口同声大叫起来。 “噗!”严文宽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第十五章 饿虎扑食 秦主恩觉得严恬是他所见过的最奇怪的姑娘了。 说她伶牙俐齿吧,她又整天端着一张温和端庄的笑脸,见谁都是一副笑眯眯软糯糯的样子。 可说她端庄有礼吧,她又从不把世俗礼教放在眼里。一个姑娘家言语惊世,行止骇俗。任哪家女儿也不会像她一样。 就拿去请叶家靳大奶奶的事来说,谁家姑娘会拿自己的婚事顺口瞎说?别说拿来当幌子,平时提都不能提的。那大家闺秀更是连听都不敢听,莫不是长辈们一提个头儿,小姐们便捂着红布一样的脸跑出房门。 所以当小珠带着孙伯去叶家请人时,院子里的三个男人皆像被雷劈了一样,好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自己闺女是什么德性,严文宽还是知道的。可关键是她自小在外人面前都是一等一的温良端庄礼数周全。也正因如此他才放心让女儿肆意洒脱,总归出不了大格。 可今天,严恬却在秦主恩他们面前一下子露出了真面目,这让向来标榜女儿温柔守礼的老父亲当场受了不小的刺激,躬着身子咳了个惊天动地。 严恬赶紧上前替他拍着后背顺气儿。严愉过去接过他三叔手中的茶碗。秦主恩则搬了把椅子扶严文宽坐下。 “你看你把三叔给气得!”严愉瞪了严恬一眼。 “我又不是瞎编,这不是爹您自己说的吗?”严恬小声嘟囔着。 哦,好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严文宽边咳边伸手点她,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分明是蓄意报复! 严文宽感觉自己那颗慈父之心正摇摇欲坠。 “你还说!”严愉觑着他三叔的脸色,嘴上对严恬斥道。 严恬自知理亏,也不敢再顶回去,赶紧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乖巧听训的模样。她如此这般,严愉反而不知该再说她些什么。 “好了,好了。大妹妹也不是故意的。”秦主恩忙出来打圆场,随后摸了摸鼻子,“那个……田家表哥……是真有其人吗?” “咳咳咳咳……”原本已经顺过气来的严文宽立时又咳了个山呼海啸。 严愉转头又来瞪他。 …… 正乱着呢,小珠和孙伯回来了。如此之快,当然是因为人没接到。叶家二老十分客气地拒绝了严恬的邀约,只说“家中现有大事,靳氏不便出门。” 不过看得出,叶家应该有些不悦,只是碍于严恬知府小姐的身份,所以并未表现出来,回绝时也遵着礼数。 “我之前的话你没和他们说?”严恬皱眉问小珠。 “我说了。可叶老爷回说,‘靳氏身有重孝,给严大小姐绣嫁衣不合适。红白相撞,两方都有晦气。’ “我就说,‘不是说叶大少爷回来了吗?那还有什么重孝晦气一说?’ “谁知那叶夫人可真不是个善茬,直接就呛我说‘原来知道我儿回来了。那就请你们小姐多多见谅。小两口已经一个月未见,这时候自然……’”小珠忍不住脸上一红,“‘热剌剌地说些体己话儿才是。’ “然后她就再不说话,只看着我冷笑。您是不知道,她当时看我那眼神……”小珠说不下去了,忍不住撅起嘴来。 “你去时,惠娟和那个‘叶锦贤’可在一起?”严恬并没注意到小珠的不满,只是皱起眉头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严文宽和秦主恩同时抬眼看她。 严愉皱眉摇头。 “他们两口子的事儿我怎么知道?”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的小珠更加委屈了,红着脸跺了跺脚。 这小丫头脸红起来还挺好看的。坐在窗台上晃着两条脚看热闹的三寿忍不住暗想。 “孙伯,备车!你们再跟我去趟叶家!马上就走!”严恬的语气愈发焦急。 “恬恬,你这是……”严文宽也站起身来。 严愉忍不住呛道:“人家小两口团圆,你总去添什么乱?” 严恬却冷笑一声:“小两口?那还真不一定!这世道女子的贞洁犹如性命。我若不去,靳惠娟恐会有大难!” “你这,也太耸人听闻了……” “恬恬,你一个人去可行?”严文宽没有理会严愉,而是稍一沉吟便有了定论。 谁知未等严恬开口,秦主恩却抢先说道:“三叔放心,我陪大妹妹走一趟!”他似乎也觉察出此事不同寻常。 “这样……也好。”严文宽点了点头,“先不管这‘叶锦贤’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救人要紧。目前看来叶家还真唯有靳少奶奶处境最为凶险。那叶家二老反倒还好。 “我本想让李班头跟着恬恬去走一趟。可现下无凭无据,若衙门公差贸然插手恐会落人口实,更会打草惊蛇。 “秦世侄……”严文宽抬眼,正见秦主恩看他,于是忙从善如流改口道,“呃,阿恩!阿恩若能陪着恬恬走一趟,我就放心多了。” “事不宜迟,恐夜长梦多。我们这就出发!”说着严恬便飞奔出去。秦主恩紧随其后。 “你们……”严愉觉得这一众人纵容严恬都纵容疯了,可又实在没什么办法。想了想到底怕这两个活爹再闹出什么事来,于是只好认命地跺了跺脚,追了上去。 见最“稳重”的严愉也一起跟去,严文宽欣慰地捋了捋胡子,只觉得更加放心。随后转身吩咐人速速去将在家休沐的李班头叫来…… 叶家二老没想到知府小姐竟会亲自来他们家里要人。明明刚刚已经直言拒了严府的下人。不想这次严大小姐不光亲自登门,竟还带来了定安侯府的两位少爷。 老两口儿面面相觑。都知道靳氏做姑娘时便与严大小姐交好,可没想到会好成这样。 “那个……严大小姐,两位少爷,不知有何赐教?” 毕竟是知府大人的千金,更有京城侯府的少爷,对于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来说已经是大佛一样的人物。 叶老爷作为读书人可以硬气地回绝严府的下人,可却不敢得罪知府小姐和侯府少爷。 未等严恬开口,秦主恩倒先冷笑三声:“呵呵!我妹妹因有些事来请靳少奶奶帮忙,不想下人愚笨,竟没能请动。故此我们哥俩只得陪着妹妹走这一趟。 “我们哥俩今年是要在这洛州过年的。这方才知道,我家大妹妹因兄弟姐妹俱不在身边,平时竟十分寂寥,倒多亏有个闺中密友相伴,才解了平日的寂寞。 “只是不知这密友的架子为何如此之大,左请不来,右请不来。莫不是嫌知府后宅的庙小供不起叶家这尊大佛? “那不知定安侯府如何?便是京中的长公主府,与定安侯府素来交情深厚,也可以拿来一用。只是不知如此是否能请得动人了?” 严愉抬眼去看秦主恩,忍不住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本就不赞成严恬胡闹,跟着同来也是为了看着他俩。 谁知秦主恩上来就做足了仗势欺人的样子。吓唬两个小老百姓而已,用得着搬出定安侯府甚至长公主府吗? 严恬垂眸端起茶杯,心中却不由得一暖。秦主恩抢在自己之前说话,应该以为她来叶家是要做个以势压人的“威逼”之态吧。所以他才抢在自己前面先做个飞扬跋扈的样子,把恶名担了下来。 秦主恩说完这番话后,微不可察地瞥了眼严恬。一个姑娘家,万不可担个飞扬跋扈的名声。虽只相处不过短短几天,他却知道严恬是个颇有心胸且特立独行之人,这种事情她未必放在心上。可他就是不想让她担这个恶名。起码在自己能为她担待时,她不必。 叶家二老愣在原地,他们没料到,只不过是未允儿媳去赴严家小姐的邀约,竟就被人搬出定安侯府和长公府两座大山来当头压下。 叶老爷咳嗽了一声,摸摸鼻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叶夫人沉吟片刻却开口笑道: “严家少爷言重了。严大小姐看得起我家儿媳,愿意与她相交乃是我们家天大的脸面。儿媳能给严大小姐解闷,更是她的福气。 “只是我家小子刚刚归家,而这几日又马上快要过年了。我们叶家人丁稀少,过年就盼个阖家团圆人口整齐,这才拒了严大小姐的相请。 “这位严少爷您也别生气。我听说严大小姐的好事将近?这可是洛州府一等一的大喜事。 “大小姐能瞧得上我家儿媳的绣工,那是她的荣耀。这样,您派人将嫁衣送来,要什么样子,让靳氏在家绣好了送到府上便是。 “大小姐好日子那天,我们全家还要过去讨杯喜酒喝呢。到时候定给大小姐包个百年好合的大红包才是。” 呃……秦主恩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这个叶夫人果真不是个善茬,口齿伶俐,八面玲珑,话说得漂亮,态度也是毕恭毕敬,竟挑不出一丝错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连秦主恩也一时语塞。 “听闻叶大少爷读书多年,只因运气不佳,故而一直未得功名。”严恬突然轻声细语地插话道,“不过我爹倒是与国子监祭酒李大人相熟,二人原是同年。请他老人家荐一个人去国子监读书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严恬话音未落,便见叶家二老的眼睛当即一亮,同时站起身来。 严恬笑意盈盈地看了秦主恩一眼。她从一开始就从没想过用什么“威逼”。她要使的本就是“利诱”。 秦主恩脸上蓦地一红。他知道,严恬这一眼是在说,“她领情”。 …… 后宅内,靳惠娟看着丈夫与原来天差地别的面孔,虽举止做派与之前分毫不差,可靳氏脸上的笑容还是带出几分勉强来。 “怎么?娘子可是觉得为夫这张新面孔丑陋?” “叶锦贤”似笑非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靳氏,努力端着读书人的翩翩风度。 “夫,夫君说笑了。妾,妾只是初见夫君换了面貌有些不适应。毕竟妾从小也未见过几个外男。”勒惠娟勉强摆出个笑脸,眼睛却不敢落在“叶锦贤”的脸上。 “我就知道娘子贞洁贤惠,不是那等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 勒氏此时粉面通红,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慌乱,那样子真是楚楚可怜,别样动人。“叶锦贤”心头一烫,大步上前就要去捉靳氏的小手。 靳氏吓了一跳,立马像只慌不择路的白兔,倏地逃到了门口。 “红果!红果!”她开门叫道,“去给大爷端碗鸡蛋羹来……” “哐当”!未等靳氏说完,那扇门就被人猛地大力关上,一下子把陪嫁丫鬟红果给挡在了外面。 “端什么鸡蛋羹?!爷早上吃了二十个包子,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正想泄火!” 说着“叶锦贤”便一个饿虎扑食抱住了靳氏…… 第十六章 难啃的骨头 正当靳惠娟拼命和“叶锦贤”撕扯之时,房门“嘭”地被人一脚踹开。 “谁呀?!竟敢坏爷的好……”“叶锦贤”后面的话陡然哽在了喉咙里。 他惊讶地看着两个锦衣公子走了进来,随后又跟进来一个万分美貌的姑娘。 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靳氏已然是个美人儿,可和这位一比,就如同小家碧玉与天外飞仙相比,无论样貌还是气度简直是天壤之别。“叶锦贤”当场便酥在原地。 “惠娟,你可还好?”严恬趁机一把将靳氏拉到身边,看着她略显凌乱的发髻,隐忍着怒火轻声问道。 “呵呵,她,她自然好得很。” “叶锦贤”一双鼠眼直勾勾紧盯着严恬,说话间便想凑上前去。却不想刚一迈步,就被人迎面一推,好悬没摔个跟头。随即一堵铁塔挡在面前。 “嘿!你……”“叶锦贤”张嘴就想骂人,不想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杀气腾腾的凤眼,那未出口的污言秽语顿时哽在了喉头。 这双眼睛的主人太过骇人。虽然也是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打扮,可却目露凶光似要吃人,满脸胡渣一身戾气,不像什么贵公子反倒像个山匪。 叶锦贤的眼皮跳了跳,咽回了差一点的出口成脏,又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秦主恩从“叶锦贤”色眯眯地看向严恬第一眼时,就起了杀心。他眯起眼睛低头盯着那双滴溜溜乱转的老鼠眼,心里盘算着,若用自己靴筒里的那把精钢匕首剜出这对小如绿豆的眼珠,可会大材小用?大概连半寸刀尖都沾污不了。 严愉心里也不痛快,可到底理智。他感觉到了秦主恩的杀气,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袖。这可是在洛州,万不能给他三叔惹事。 “恬,恬恬!”靳氏惊魂未定,双手握着严恬的手抖个不停,“我,我没事!” 恬恬?“叶锦贤”幽冥鬼火般的目光一闪,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不知严大小姐来此何事?”“叶锦贤”突然彬彬有礼起来,若忽略那肥圆矮挫的身材,他行礼的样子还真有几分文生公子的风度翩翩。 严恬冲着面前这个“借尸还魂”的“叶锦贤”微微一笑。这行为举止果真和原来的那个十分相似。看来是块难啃的骨头! “我有大事,要请惠娟去我那儿住两天。惠娟,咱们走吧。”说着严恬便拉着靳惠娟要往外走。 “等等!”“叶锦贤”边开口阻拦边提脚要追,却立刻又被秦主恩挡住。 “叶锦贤”虽然很怕这个胡子凶神,可还是仗着胆朝门口叫嚣道:“我,我不允!这眼瞅着就要过年,正忙乱呢!哪个好好的妇道人家会腊月里出去串门子?” 严恬根本就当没听见,扯着靳氏出了房门,反正有秦主恩和严愉挡着呢。今天带他俩出来真是太明智。 “嗨!你个……婆娘!”叶锦贤隔着两个门神指着靳氏的背影跳着脚地叫唤。中间大概有那么一两字儿被他强行吞了回去,“你,你要是敢出这个门儿,我,我就休了你!” 原本被严恬拽着走的靳氏忍不住脚下一顿,反倒把严恬晃了一下。严恬皱眉,转头看向靳氏。 “恬恬,我,我这儿确实忙,要不你……” “儿媳跟随严大小姐自去就是了!家中事务全都有我!”靳氏正犹豫不走,可话未说完,她婆婆便从小院另一面走了过来开口把话接了过去。 叶家老两口子没想到严恬会这么急,他们刚应下让靳氏去严家住上两天,她便一阵风似的“嗖”地没影了。待二老紧赶慢赶跑到后宅时,却正见靳氏犹豫推辞这一幕。 这哪行?事关儿子的前程,叶老夫人赶紧开口解围。 “父亲、母亲。”“叶锦贤”一见老两口儿来了,慌忙行礼,比刚刚又更加温和文雅几分,“这眼看过年,事事都需靳氏操持,怎可在最忙乱之时让她出去闲逛?” “凡事有我呢!”叶夫人冲儿子挤了挤眼睛,“我来操持是一样的。” “那怎么行?既有儿媳,怎可让母亲操劳?”“叶锦贤”满脸的大义凛然,义正词严道。 叶夫人立马窝心得眼泪都迸了出来,一边拿着帕子拭着眼角,一边加大幅度频频给儿子使眼色: “没事,这点活儿不碍的。严大小姐找你媳妇有正经事,并非闲逛。我和你爹已经允了。这对你也是有万般好处的。” 儿子体贴窝心虽然让当娘的热泪盈眶,可到底他的前途才是一等一的重要。叶夫人十分怕这事儿被搅和黄了,于是说到最后就忍不住给儿子漏了一句。 “万般好处”?“叶锦贤”忍不住心中一动,于是便不再纠缠,虽做出万般不情愿的样子,但也还是顺着叶夫人的话放靳氏去了。 严恬于一旁冷眼旁观,心中忍不住冷笑连连,面上却还是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告辞。随即拉着靳氏的手带上红果,飞一般地出了叶家后宅。 当然,事后当“叶锦贤”从他母亲嘴里得知这“万般好处”不过是严知府推荐他去国子监读书时,他那满脸的横肉不受控制地“突突突”蹦了半天,使了好大劲方才挤出来个笑脸,咬着后槽牙谢了叶家二老。 …… 再说靳惠娟,被严恬接到严家住了两日,姐妹二人谈心下棋品茶刺绣过得倒也逍遥自在。只是靳惠娟于无人之时却常常皱眉发呆,满面愁云。让这份逍遥自在中又掺杂了几分阴霾。 李班头被严文宽派去走访周围各县,却并没有查出和现在这个“叶锦贤”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严家父女都开始有点儿上火了。叶家二老既然认定这个“叶锦贤”是他们“借尸还魂”的儿子,那么官府在没有查到任何相反证据的情况下,就不能强行干涉。 而这个时候,也就是靳氏住到严家的第三天,叶家终于忍不住派人来接靳氏回去。 用过早饭,屋内生了热热的火盆,水仙花的香气在这热哄哄的空气中浮动。严恬正和靳惠娟惬意地绣花说笑。小珠却领着一个叶府的婆子进来。 “你们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夫人,我这嫁衣且得绣些时候呢。”严恬看着来人脸色一沉,直接回绝道,“我要得急,又不喜欢外面铺子里绣娘做的,就只能劳烦惠娟在这儿多辛苦几日。回去后跟你们家夫人说,我上次说的话算数。你回去吧。” 那个婆子面上一呆,可到底不敢忤逆知府小姐,只得悻悻地磕了个头退下了。 “恬恬……”靳惠娟看着退出去的婆子十分不安,觑着严恬的脸色说道:“不如我就回去吧。夫君刚归,又眼瞅着快过年了。我总住在你这儿终不像话。” 严恬手中的绣花针一顿,抬眼认真看向她问道:“惠娟,你真的相信那个人就是你夫君叶锦贤吗?” “自,自然。”靳惠娟低下头,“虽然样貌不同,可行为举止却,却与之前一般无二。且公婆俱已认定他就是夫君。他们,他们自然不会认错。” 严恬垂下眼睛,叹了口气道:“这世间女子不同于男子。女子一生受尽苛责,若行差踏错一步,有损贞洁清誉,那可能就不容于世,万劫不复。我自幼便不愤于此,可却又无可奈何于此。” “不容于世万劫不复之事又何止贞洁清誉受损?”靳惠娟突然冷笑一声,脸上的表情也倏地变得尖锐起来,“女子于这世上不比一只蚂蚁强多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说白了不过是一辈子靠父亲、丈夫、儿子这些男人们吃饭过活罢了。 “若不幸父不作为,夫死无子,那这女人无疑是死路一条!万劫不复?哼,那有何可怕?可怕的是死无葬身之地!就那么轻易地死了,死后连入谁家的祖坟,能不能被埋进正经的坟地里都不知……” 靳惠娟陡然住口,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表露出来的情绪太过激进,并不是平常那软弱温和的自己,于是迅速垂下眼帘遮住情绪,又局促地紧了紧身上的棉袄。 她出来得太急,衣服全都没来得及带,叶家也未着人来送,这两日换洗穿得还都是严恬的衣服。 原来如此。严恬沉默地看了靳惠娟半晌。她刚刚将叶家婆子打发回去时,似乎感觉到靳惠娟偷偷松了口气。原来并非是她的错觉。 靳惠娟心里不是不怀疑不抗拒,只是她没有怀疑抗拒的资本底气。相比被假叶锦贤毁了清白,她更害怕自己变成寡妇。叶家虽人丁凋败可族人尚在。一个无子的孀妇终逃不过将来无依无靠漂泊孤苦的命运。 可若是认下那个假叶锦贤呢?也许一辈子都无人发现。也许她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叶少奶奶过一辈子…… 那么她和父亲还要去追查这个“叶锦贤”的来路吗?严恬看着自己的好友突然迷茫起来。 “叶锦贤”的出现似乎让所有人都转悲为喜,且欣喜若狂。叶家二老,靳惠娟,靳家的人…… 那么还有继续查下去的必要吗? …… “你们觉得有必要了吗?”当天用过午饭,严恬便来到父亲的书房说出心中疑虑。恰巧严愉、秦主恩也在,严文宽看着他们三人,面上一肃,捋髯问道。 “我觉的没有必要。”严愉左右看了看其他两人,一脸轻松道,“本来嘛,叶锦贤‘借尸还魂’未必就是假的。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儿。况且人家父子母子夫妻又都团圆了,皆大欢喜。何苦非去给人家找不痛快?” 严文宽听后未做表示,而是又看向秦主恩。严恬皱了皱眉,也去看秦主恩: “秦大哥怎么看?” “呃……”秦主恩这两天也不知怎么了,每每被严恬那双清潭似的眼睛一看,立刻就不受控制地脸红心跳。他低头掩饰着摸了摸鼻子,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严恬,“那个,那个……我就是想问一句,假若现在撂开手不管,过了几年,有朝一日这个假叶锦贤的底细被翻出来,靳氏将会如何?” “靳氏?”严恬似乎一震,沉吟片刻,再开口时颇为阴郁,“靳氏父亲为本地教谕,自诩书香门第,极重家风,为人又有些刻板保守,甚至是顽固不化。若是以后被揭出来,惠娟她……” 严恬想到靳惠娟所说的“父不作为”这四个字,不禁眉头皱得更紧:“她父亲应该不会为她撑腰,说不定反而会以其为耻。” “那就是说,若事后被揭,靳惠娟极有可能白白受辱,婆家娘家必然都待不下去。那么,就更应该查下去!而且迫在眉睫!”秦主恩看向严恬和严文宽斩钉截铁地说道。“趁着现在还未铸成大错,趁着现在还不是无可挽回。是假的就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早晚问题。 “若是此事以后被揭,那祸患更大。还不如现在就一查到底,把此事彻底捅破。好在还未酿成大祸,一切都还来得及。” 秦主恩此话一出,立时看见面前的严恬双眸一亮,似寒星破空,华彩烁烁。满是笑意的眼睛就这样盈盈地看着他,心悦诚服,仿佛极认同自己这番话。 秦主恩脸上陡然一热,似有火焰从两颊一路烧到朵根。他忍不住以拳抵唇咳了起来。 “阿恩说得不错。”严文宽面色郑重,捋髯点了点头,“这种骗局早晚被揭,到时候说不得靳氏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况且朗朗乾坤,断不能容此鬼蜮伎俩蒙骗世人,扰乱法纪。 “恬恬,我知你素与靳氏交好,故而才心生犹豫。可此事就如毒疮,若只为一时表面安好隐忍不发,终有一天会毒发疮破,说不定会要人性命!” 严恬看着父亲,终于被彻底点醒,解了这一天的疑虑。她点了点头。 “可,那叶锦贤也不一定是假的呀。”严愉在旁边小声嘀咕,“说不定真是‘借尸还魂’……” “绝无可能!”严恬和秦主恩异口同声,随即二人皆是一惊,转眼看向对方。 严恬扬起嘴角,立时两靥生花,灿若朝霞。秦主恩陡然又咳了起来,满面涨红。 严愉看着他俩眯起了眼睛,耳中却听他三叔用十分郁郁的声音继续说道:“可是李班头已经查了三天,竟都没查出这个‘叶锦贤’的来历!若如此下去,只怕叶家再来要人,我们就没有理由一味推辞了。” “严三叔,咳咳……那个,我大概有个法子能揭穿这个假叶锦贤。” 话音未落,严家三人同时看向秦主恩。再次陡然与严恬四目相对,秦主恩当即又咳了个惊天动地。 第十七章 荡妇、节妇 三寿觉得他们家公子这几天有点儿不太对劲儿,不知为何总是莫名其妙地傻笑。 细思极恐,他的头皮有点儿发炸,这要是秦主恩在外面有个什么好歹,京里的那三尊大佛定然会慈悲为怀地将他就地超度?! “公子?你这是……又笑什么呢?” 我去!这是重病还是中邪呀?是该请郎中还是该找神婆呀? 秦主恩的状态确实不怎么稳定,桃花眼弯弯,青吁吁的胡子茬儿下竟难得地露出几分……娇羞之态?! 您的脸皮出了什么事?!三寿惊恐万状,果断决定先找神婆来驱邪! 随后秦主恩的话更是让他觉得万马奔腾,一片尘烟,个个都从他的肋巴骨上飞驶踏过…… 秦主恩说:“我觉得严恬喜欢我。” 好了,这下确诊了,秦主恩病了,正在“撒癔症”。 秦主恩倒觉得自己有理有据。首先,她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地看我? 三寿心里:呵呵。你不看她,怎么知道她在看你?!再说你那样直眉瞪眼地盯着人家,她只是看回来,没有打回来,已经算修养好了! 秦主恩:“还有,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对我笑?” 三寿心里:不然呢?你每次都先笑得像个憨批!她不朝你笑,难道还朝你哭不成? 秦主恩:“叶家那事,自从我出了个主意,她就似乎对我十分崇拜!” 三寿心里:你信不信,严三老爷对你也十分崇拜!叶家二老也是。靳大奶奶也是。全洛洲的老百姓都对你十分崇拜。 总之,有一段时间,秦主恩常常在心里练习拒绝严恬:“我也知道你对我心动,并且看出了你的欲擒故纵,我承认我确实才华出众,过于优秀比较让人头痛,我倒不怕严愉拿砖给我脑袋开几个洞,只怕你的感情来得太过冲动……” 具体病情暂不细述,只说知府后衙的书房内,秦主恩把自己的主意详细地说了一遍,正在这时忽见小珠急匆匆跑来报信: “老爷,小姐,快去看看吧,靳家夫人来了!她也不用下人通禀,直接就去了后宅。不知道和靳大小姐说了什么,靳大小姐便闹着要走!现下已然收拾了包袱带着红果准备出门! “胡婶之前因得过小姐的令,正死命拦着。说怎么着也得让她们和小姐您说一声。小姐,您快去看看吧。” 严恬一听立时皱起眉头,转身看向众人:“我觉的秦大哥的办法很好!只是在这之前需多方铺垫。就如今日这靳夫人,恐怕就需要她多多配合。我先去见见,说不得能成为此事的助力。” 严文宽点了点头。严恬转身跟着小珠匆匆出门。 …… “你家小姐看重惠娟的这份心意我们领了。可这眼瞅着就快过年,叶家洒扫祭祖,一应事务都需惠娟这个儿媳操持。今儿上午你们小姐把叶家的婆子打发回去,叶夫人转眼便去我那儿诉苦。她也是有些年纪的人了,本以为能享享儿媳妇的福,可谁知今年娶了媳妇却还是要受累操持……” 严恬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靳夫人在屋内对着胡婶诉苦。胡婶似在陪笑安抚。 严恬脸上挂了笑,掀帘儿进屋:“夫人来了好一阵子吗?是严恬怠慢了,请夫人见谅。”说着便冲靳夫人一福。 慌得靳夫人连忙起身去搀她:“严大小姐多礼了!” “小珠上茶。”严恬顺势站起身来,随后冲小珠和胡婶挥了挥手。二人知机,忙行礼退下,顺手将房门掩上。 靳夫人毕竟长了一辈,有些见识,见此情景,便知严大小姐有话说。于是拉着靳惠娟的手一同坐下。 严恬看着她笑道:“我接惠娟来住,叶夫人原也是同意的。不知为何竟又来接?还去了夫人那儿诉苦。” 因与女儿交好,虽是上官家的小姐,可靳夫人还是将严恬当成自家晚辈,所以先拉着她的手亲昵地拍了拍,然后叹了口气道: “我听说了,大小姐年后亲事就定下了,现在着急绣嫁衣,寻娟儿帮忙原是应该。可今儿上午叶夫人却是到我那儿诉苦。说今年是娶儿媳妇的头一年,本想着过年时能享享媳妇福,不想锦贤……竟得了急病。原本以为儿子就这么没了,福没享上,倒差点没先哭死。 “好在老天爷保佑,锦贤竟‘借尸还魂’又回来了。虽说人变得丑了点,可到底算是各路神佛开恩,给了他们家一线生机。只希望小两口自此和和美美,一家人太太平平。他们家现下也撤了白事的东西,准备好好操持过年,冲冲晦气。可谁知娟儿又被大小姐给接走了。 “叶夫人跟我说,确是她应允娟儿跟大小姐来府上住两天。可谁知因上个月锦贤的事,她悲伤过度,身子竟就熬垮了。又赶上大年下要操持的事情实在太多,忙了两天就有些力不从心,身子也愈发沉了。再加上毕竟锦贤刚回来,小两口经了这一场生死离别,又是今年新婚。好不容易重新团圆,可不想着……” 靳夫人看了严恬一眼,却见她只认真听着,并不害臊,自己反倒有些尴尬。 “……总要,总要好好团聚团聚才是。锦贤也是想娟儿了。这才闹着让人来接。谁知又被大小姐打发了回去。叶夫人无法,这才去寻我。 “大小姐也知道我们家老爷,最是古板道学的一个人。极重礼义廉耻,女德孝道。听说叶夫人是来诉苦的,当时就坐不住了。直说什么‘腊月正忙,为人子媳如何能舍家外访”,又是什么‘从夫侍夫方为女子本分,夫已归家,何以闲逛’。 “若不是我拦着,他差点要亲自来捉娟儿回叶家,且定是一番好教训。无法,我只得抢着先来,总比我家老爷过来给人讲学强。 “二来也是为了给大小姐陪个不是。多谢大小姐如此看重我们娟儿。可年下叶家确实事务繁杂。等过了年都闲下来,我再亲自送娟儿过来给大小姐绣嫁妆。” 靳夫人一气儿说了这么一大番话,不免口干舌燥,伸手端起小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严恬转眼看向旁边一直低头不语的靳惠娟,略沉吟片刻,开口问她母女二人: “夫人和惠娟,真的相信会有‘借尸还魂’这等事吗?” 此话一出,靳氏母女皆抬头看她。严恬从靳夫人脸上看到了惊讶,而靳惠娟脸上却是迟疑。 她心中一动,盯着靳惠娟问道:“惠娟心里不是没有过怀疑吧?毕竟夫妻一场,你与叶锦贤虽是新婚,可耳鬓厮磨这大半年,怎会不知道他一些不为人知的小习惯? “假的就是假的,即便学得再像,仿得再真,他也终会露出破绽。惠娟,你其实是有过怀疑的对吗?否则这两日也不会茶饭不思,愁眉不展。早上更不会就让我把叶家的婆子那样直接打发回去。你也不相信叶锦贤会‘借尸还魂?或者,你知道些什么?” “我……”靳惠娟被严恬步步紧逼,问得满脸惊恐。她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领口,仿佛喘息不得,心中天人交战,却迟迟拿不出个主意,“他,他……” “娟儿!”未等靳惠娟出言,靳夫人却陡然开口厉声打断,“你可想像你姑姑、姑奶奶那样?!” 此话一出,靳惠娟顿时闭口不语。 屋内一片寂静。 严恬看抬眼看她二人,见靳夫人极为焦灼不安,而靳惠娟此时面如死灰。二人皆不由自主地躲开了严恬的目光。 “胡婶,小珠!”严恬边喊边站起身来,“定要留住靳夫人、靳小姐在此用饭!”说着她推开门飞奔出去。 她要去问问李班头有关靳家的过往。 …… 靳家的事儿不难打听,李班头作为洛州城土生土长的坐地户,耳目灵通,自然知道得清楚,三言两语就说个明白。 回去的路上,严恬的心情极为沉重。她终于知道靳惠娟甚至靳夫人在顾虑什么了! 靳氏,本地世代教谕,算得上书香门第。其族人极重家风门楣,尤其本族女子的贞洁德行,几乎视为性命。 至于靳惠娟的姑奶奶、姑姑,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唯有……二人皆是寡妇。 靳惠娟的姑奶奶,也就是惠娟祖父靳老太爷的妹妹,年轻时嫁到乡下,却早早没了丈夫。因为夫死无子,受尽了婆家上下的欺负。 更有甚者,为了甩掉家中这个闲人累赘,甚至是为了多赚几吊钱,婆家竟擅自做主,将靳惠娟的姑奶奶卖给了邻村的光棍为媳。任她如何挣扎哀求皆不管用,最终被绑住手脚堵了嘴,一乘小轿送进洞房…… 按说靳惠娟的姑奶奶原是被迫再嫁,甚至是被强卖,本就是这天下第一委屈的可怜人。若放在那些爱护女儿的人家,家中的兄弟们早就持竿暴起,先将原婆家一顿好打,再把女儿给解救出来。 若放在那一般古板人家,碍于女儿嫁后易姓,婆家又原可做主安置夫死无子的媳妇,却也会心有戚然。莫不是和那新婆家走动走动,以示为自家女儿撑腰之意。只盼着能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 可到了靳氏这里,靳老太爷竟然怒于其妹再嫁,不贞不洁有辱门风。既不找原婆家讨个公道,也不和新婆家走动交好。而是直接去寻了妹妹,当面一顿臭骂,说古讽今赞遍各朝节妇,反而骂他妹妹是古今第一无耻荡妇。 靳惠娟的姑奶奶本就委屈悲愤,被如此一激,于是,当场便跳了河…… 第十八章 破绽 靳惠娟的姑奶奶终于被靳老太爷骂得跳了河。而此时靳老太爷却反倒心平气顺地点了点头,称什么“尚有余节,不妄教导。却不可入祖坟”。 于是可怜姑奶奶被一口薄棺埋于山野,新旧婆家皆不许其葬入祖坟,更别说靳氏宗族。 自此靳氏女贞洁烈妇的名声便打了出去。为靳家的门楣画上了一笔夸耀的血红。 而不久之后,靳家的另一位姑娘又给他们靳家挣了个贤良的名号,让那门楣上的红更加晃眼。这便是靳惠娟的姑姑。 同为年轻守寡,靳家姑姑的境遇似乎要比姑奶奶稍强一分。她毕竟有个儿子傍身。 可独自抚养幼子,对于一个年少守寡,内无恒产,外无进项,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的妇人来说,简直难比登天。 寡妇幼童不事生产,在夫家族中只能算是闲人。又有谁愿意将自己碗里的饭白白扒出来养别人的老婆孩子? 婆家自有一群大伯小叔子,公婆不会多心疼她这个没了丈夫的外姓人几分。给块薄地便算打发了她,别人还要说一句公婆慈爱。 妯娌间唯她没人撑腰,事事自然只有受欺负的份儿。就连那块她无力耕种的薄地都成了公婆偏心的说辞,被虎狼环伺时刻惦记着。 靳家姑姑在娘家原也是读书识字,娇生惯养。如今却要颠着小脚日日去田里做活儿。可便是累死累活地苦干一月,也比不上别家男人两日干的活。若雇个佃户耕种,地又如此薄,去了工钱这一年的收成也就不剩什么了。 更何况还有旱涝天灾,常常拼命去忙了一年,却还是吃不饱肚子。 她不是没想过携子再嫁,可一想到靳家姑奶奶的下场,便立时心惊胆破,最后只能咬牙强挨着。 靳惠娟幼时常看到姑姑领着表兄抹着眼泪来家里借粮,低眉顺眼,脊梁似已被这苦日子碾断,直也直不起来。 表兄偷偷告诉她,他娘天天早上都要先去后山他爹坟前哭上一场,再去下地。他想帮娘,可娘不让,说他只有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才能苦尽甘来。 所有的苦似乎都尝尽了,可甘却未必来。靳姑姑不到三十就熬得满头白发,形如枯槁,与六十老妪无二。三十二岁就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儿子虽被养大,但也不过是个庸人,终没能见他成材。靳姑姑却早早地就被活活累死,活活熬死。 想必她闭眼那天也是提着口气的,终是放心不下儿子。不过却是能好好地歇上一歇了…… 靳姑姑没有姑奶奶那般惨烈,似是这大齐千百万个普通人家的寡妇一样,可却让她身边围观了其一生的人更加心寒胆战,不寒而栗。 那是一种慢慢的煎熬,暗无天日的绝望,永无止境的摧残。 靳惠娟和靳夫人便是那两个坐于前排看得最真切的观众。她们看清了她所有的悲苦与绝望,且感同身受,痛如切肤。 所以才会如惊弓之鸟一般,如此抗拒“寡妇”这个身份。也正是这份恐惧,让靳惠娟决定闭口不言,甘愿委身贼人。让靳夫人闭目塞听,不去探就真假。 她们皆怕,怕自此失了依仗,孑然于世,孤苦一生。怕自此被踩在命运的铁蹄之下,被千踩万踏,永不翻身。 严恬缓缓闭上眼睛。这便是女子的悲哀!也是她自小的不甘不愤! 可靳氏母女的装聋做哑,却也给她们自己头上悬了一把利刃! 她之前对秦主恩说得还是太过保守。若以后真相真被揭开,现在看来,靳父又怎么会不作为呢?他反而会大大地作为! 为保门风不被靳惠娟玷污,他很有可能会是第一个逼她去死的人!唯有“以死明志”,方才能证明当时毫不知情,方才能证明事后万念俱灰,方才能保住烈女的名声,方才能不污他们靳家的门楣…… 父亲说得对!此事就如毒疮,终有一天会毒发疮破。那时靳惠娟必死!她要救下靳惠娟!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当严恬回到自己房中时,靳氏母女已然极其焦灼。见她回来,便立时起身匆匆告辞,想就此离开。 “惠娟!”严恬迅速拉住勒惠娟的手,并没有让她出得房门。她直视着靳惠娟的眼睛,问道,“你可曾想过,若以后此事败露,你将如何自处?” 此次话一出,靳氏母女皆大惊失色。 靳惠娟眼神一时间十分复杂,看向严恬一言不发。 “哈哈,什么败露?严大小姐,真是,真是愈发诙谐了。”靳夫干笑两声,走过来拉起靳惠娟的另一只手,“我们走吧!” 严恬却不放手,反而握得更紧:“夫人,现在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可若真委身于贼,事后再被揭破,那……夫人觉得,以靳家门风,惠娟的下场将会如何?” 靳夫人明显有所震动,可随即似将心一横,厉声说道:“严大小姐莫要危言耸听!什么‘委身于贼’?!叶家少爷借尸还魂,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惠娟不用做寡妇难道严大小姐不高兴吗? “若当了寡妇,惠娟又无子,那她一辈子可就毁了!你是年轻姑娘,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寡妇门前是非多’,那是行一步万般皆错,退一步千般是非,唾沫星子都能杀人的身份!就是行得端坐得正,平白都能招来祸端!更何况,她一个女人,日后的生计温饱要依靠谁去? “可现如今叶大少爷回来了,那是老天爷保佑的万幸之事!惠娟从此终生有靠,少受这世间万般苦楚!所以,这叶大少爷就是叶大少爷!他即‘回来了’就不会再‘回去’!” 靳夫人说到最后语气陡然加重,看向严恬的目光充满了警告和意味深长。 严恬紧紧握着靳惠娟的手,闭了闭眼睛。靳夫人这条路不通,她是一心让靳惠娟不能成了寡妇! “那惠娟你呢?真的认为如今这个‘叶锦贤’,便是和你恩爱近一年的夫君吗?”严恬转而盯住靳惠娟。 “严大小姐这话是怎么说的……” 严恬却并未理会靳夫人,而是咄咄逼人道:“虽然新婚,相处不到一年,可那些恩爱甜蜜,那些耳鬓厮磨,那些亲密无间,却都是曾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你自会比旁人更知道一些叶锦贤不为人知的小习惯。你就真的半分也没看出破绽?丝毫也不怀疑? “这世上再会演戏之人,也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他的本性,他的喜好善恶。你就真的完全不在意?真的能实心实意接受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不,不……”靳惠娟此刻满脸涨得通红,似发了热病大汗淋漓,言语间眼神躲闪,身子直往后退,却被严恬牢牢抓住退无可退。 “严大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样的话都不觉得害臊吗?!” 靳夫人心中大急,一边拉扯靳惠娟,一边说着狠话。原是想羞臊严恬,让她知耻而退。可不想严恬却并不为所动,且拉着靳惠娟的手简直力大无穷,让靳氏母女挣脱不得。 “惠娟你会吗?你真的会在丈夫亡故不过一月便与他人恩爱?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当成你朝夕相伴的夫君? “不在乎他样貌丑陋,身材短小?不在乎他以前出身如何,可有婚配?甚至不在乎他本性如何,将来时机成熟是否会突然露出本来面目,是否是个暴戾之徒? “就如此相伴一生?甚至与他欢好,为他生儿育女,全然当成叶锦贤的骨肉养大,来继承叶家家财……” “不!”未等严恬说完,靳惠娟终于彻底崩溃。她大叫一声,用力推开严恬,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娟儿!娟儿!”靳夫人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忙蹲下身子去扶他。 “惠娟!”严恬也心中一惊,知道自己逼得狠了,忙上前伏身探看,却被靳夫人一把挥开。 “不劳严大小姐操心!”靳夫人咬牙切齿,“您离咱们远点,娟儿还能多活几日!” 谁知靳夫人话未说完,却见靳惠娟突然抬头看向严恬,满脸是泪,眼红滴血。 “他……不,不是……” “娟儿!”靳夫人陡然提高调门,满是警告。 靳惠娟明显瑟缩了一下,再次失声。 严恬大急,不顾靳夫人的怒目警告,上前一步紧盯惠娟:“他为什么不是?你发现了什么?” “他……他……”靳惠娟被迫直视严恬的眼睛,神情狂乱而迷茫,“他用右手……” “严大小姐!你这是要逼死娟儿吗?!”靳夫人陡然高声打断,如护崽的母兽气势爆发,再次一把推开严恬,起身便去拉扯女儿。“我们回家!” 靳惠娟被迫站起身来,却不想身形不稳,当即摇晃了两下,随后一头栽倒在地。 “娟儿……” “惠娟……” 靳夫人和严恬同时高呼起来。 …… 郎中很快赶来,为靳惠娟左右手各慎重地号了三遍脉,方才起身,满脸堆笑地拱手道喜。 靳惠娟,怀孕了!已然两月有余! 听到这个消息,严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随后又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此一来,事情便好办多了! 严恬也不再多废口舌,她看着坐在床前抹泪的靳夫人,只开口问了一句:“夫人,您觉得如今的‘叶锦贤’,可会容得下这个孩子?” 靳夫人听后一顿,抬眼去看严恬,目光交汇,她终顶不住压力,以帕掩面大哭起来。 严恬再接再厉继续道:“世人皆说富贵迷人眼。夫人猜猜,若为独吞叶家家财,不知那假叶锦贤将来可会对惠娟母子生出什么歹心?毕竟女人生子便是去了趟鬼门关,可若让母子二人就此有去无回,对于‘惠娟的夫君’、‘孩子的父亲’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靳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悉数卡在了喉头。她再次看向严恬,满脸惊恐。严恬知道,靳夫人已然预想到了所有后果。 “夫君……其实执筷时习惯用左手。”床上的靳惠娟不知何时醒了,她伸手轻轻抚着小腹,显然已经听到了刚刚的对话,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为母则刚,现下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的性命。 “可却自小便被公婆强逼着改用右手。所以,夫君在公婆面前或有外客时,都用右手。 “不过每当他自己独处或和我在一起时,都会自然而然地将筷子换交到左手。这个习惯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还是经我提醒,他才注意到。他那时对我说,这才叫‘夫妻一体’,是因为在我面前极其自在才会如此……” 靳惠娟似是想起往日的甜蜜时光,忍不住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却并没有来得及在脸上完全绽放,就倏然消失了。 “那日早饭大家是一起用的。他用右手执筷,并无不妥。可他吃得甚多,时间也长。后来公婆等不及,又哭又笑地跑去给祖先磕头上香,留下我伺候他用饭。 “当时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但他却仍用右手执筷,并未像以前那样顺手换到左手……我就知道他不是夫君……” 严恬大大地松了口气。一旁的靳夫人只垂眸拭泪,不再言语。 如今任何的依仗靠山,都没有这个孩子来得可靠。叶家人丁凋败,叶锦贤是独根独苗。靳惠娟并没有什么大伯小叔子,只要她平安诞下孩子,那她的日子自会比她姑姑要好过得多。 靳家母女终是被说通了。靳夫人送信回叶、靳两家,称靳惠娟明日便回叶府。暗地里却另做了一番安排。 现下万事俱备,只待开局。 第十九章 四个嘴巴子 当晚,外书房,严恬同父亲等人又细细谋划一番,添减了细节,力求尽善尽美。 严愉虽不赞成,却也无法,只得被迫掺和进来。心中却盘算着,万一这事闹出乱子,自己该如何替他三叔补救,也算是操碎了心。 夜渐深,秦主恩、严愉向严文宽告辞。严恬则是最后一个离开。 一出房门,外面凛冽干燥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严恬裹了裹身上的大毛斗篷站到院中,只觉得刚刚因谋划而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爽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弯细极如钩的残月,想起靳惠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半夜的怎么还站在这里?小心冻出病来。”一个声音不期然在身后响起。 严恬转身看去,发现是秦主恩。 “秦大哥。”福身翩然一礼,严恬向来礼数周全。 秦主恩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若不是已经熟知严恬的为人,这副月下美人图,这图中美人此刻所表现出来温婉恬静与世无争,差点让他真就以为是这丫头的本性了。 呵呵,误会,误会…… “咳……呃……在想什么呢?可是担心明日的行事?”秦主恩摸了摸鼻子。 “倒也不是。”严恬微微一笑不愿多谈,仰头又看了看天上的繁星残月。 说什么呢?对着一个男人感叹她身为女子的不平不甘? 恐怕是个男人都会觉得她是个不安于室的疯子吧。 秦主恩侧过头看了看她,随即也仰头望向天空,忽然开口说道:“我娘常为自己是个女子而不平不甘。以她的才能胸襟若是男子,说不定……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论才具,只看男女。女子便是再有才能,世人也不过只想让她们安于后宅相夫教子。 “更兼对女子多有苛刻,常常不问是非对错,只认男尊女卑。明明是男人犯错,却偏偏要怪到女人身上。 “就如史上的妲己、褒姒,明明是昏君无道毁国误民,却皆说什么红颜祸水女人误国。其实不过是掌着权力的男人们为自己的蠢行找个借口开脱罢了。 “就这样一股脑儿全怪在女人身上,仿佛真是女人毁了一国,而他们皆被蒙蔽。真是岂有此理!不要脸至极!” 严恬惊讶地转头去看秦主恩,目光中带了一丝审慎和郑重。 秦主恩心中一慌,不知自己可是说错了什么,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鼻子。 忽然,春水乍皱,星光荡漾,严恬的眼中似刹时映进天上的那片星空,就这样烁烁闪动熠熠生辉,笑靥如绽放的烟花绚丽明亮。 此刻的秦主恩简直都看傻了,他心里似乎突然站起来一只狼……狗来,对着天上那弯残月嗷呜嗷呜地嚎叫: “嗷呜呜呜……我就说她喜欢我吧?!你看,你看,她又朝我笑了!嗷呜呜呜……她喜欢我!” 三寿:公子这是……自己把自己给整迷糊了?! 其实,严恬对秦主恩的观感颇有些复杂。先前只觉得这人贪酒好色,俗不可耐。后又觉得这人竟有些侠肝义胆,似与众不同。 尤其这次的事,简直让严恬对他刮目相看。连之前“贪酒好色”的评语都就此抛开,决定从这以后只尊秦主恩是个“能人”。 要知道能被严恬当成“能人”的简直凤毛麟角!目前为止也就只有西街口算命的罗歪嘴能当此殊荣。全赖此人极善察言观色,可以一知十,窥一斑而知全豹。虽是江湖术士,却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现如今秦主恩在严恬心里竟能与这个歪嘴的算命先生并驾齐驱,不知他知晓后,会不会高兴得想杀个人什么的。 不过不得不说,因常年混迹于市井江湖,结交三教九流,造成秦主恩性子乖张狠戾,行事诡谲难测。又兼其自小聪慧,那些旁门左道一学就会,江湖诈术一点就通,故而他竟成了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被严恬视为“能人”,也算名副其实。 …… 第二日时近晌午,洛州城最大的酒楼福聚来。 “叶锦贤”坐在雅间内自斟自饮,脸上却并不见多少惬意,反而隐隐透着一分不耐和焦躁。 “再去门口看看,少奶奶可来了?” “叶锦贤”随口向新买的小厮旺儿吩咐道。说话时派头很足,十足的大少爷模样。 旺儿打了个千,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旺儿的背影,“叶锦贤”扬脖干了杯中酒。原本因为等待而烧起的心头火被这酒一浇倒是息了几分,可转而又似乎化成了一些别的什么,绕在他心尖尖儿上,缠缠绵绵、蝎蝎蜇蜇的痒,却又让人总寻不到那紧要痛快之处,能挠一挠解痒的地方。 直到靳氏的脸浮出脑海,心中的燥热陡然一窜,可却终像找到了出口,那些缠缠绵绵、蝎蝎蜇蜇的痒也终于找到了源头。 而随后,知府千金严大小姐那张艳若桃花的绝色面容又不期然浮在了眼前…… 当靳氏带着红果来到聚福来门口时,老远便瞧见一个眼生的小厮朝她这儿张望。 “可是大奶奶?”旺儿上赶着前来打了个千,满脸带笑甚是讨喜,“我是咱们大少爷新添的书童旺儿。大少爷老早就到了,已经在您订好的‘鹊桥仙’雅间儿里等着呢。” 靳惠娟看着眼前这个机灵的小厮,有些纳罕,“旺儿?寒烟呢?素来都是他跟着少爷的。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你家少奶奶?” “瞧,您既然说出来寒烟,那定然是我们家大奶奶无疑了。”旺儿笑道,随后边哈腰引着靳氏往里走,边絮絮说道,“寒烟哥哥前天因犯了错,惹大少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已经交给牙行发卖了。小的蒙大少爷不弃,是被新提上来伺候的。 “小的虽没见过大奶奶,可大少爷跟小的说过您的形容样貌。再加上这个时辰正好就您一位女眷进门,除了丫鬟又没个正经的陪同。 “最关键的,还是您这通身的气派,这了不得的气度,你不是我们大奶奶还谁配是?” 这番话说得让靳氏忍不住又多看了那小厮一眼。“叶锦贤”把寒烟打发了这倒不奇怪。毕竟是自小跟着的老人,留着反倒容易生出事端。可这么个伶俐的小厮,也不知短短两日内他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那旺儿许是初见主母想要极力表现,这一路上脚下不停,嘴里也不闲着: “大奶奶,您不知道,今儿一早您派知府家的小珠姐姐来给咱们少爷送信儿时,咱们少爷乐得跟什么似的。和小的说,以前他就最爱吃这福聚来的烤鸭,难为您还记着。可巧这几天正惦记着这口儿,您就心有灵犀地订了包间儿席面。” “他说他以前最爱吃这家的鸭子?” “可不是。” 靳氏垂眸微微一笑:“这他倒没有说错。” 旺儿并未在意,继续奉承道:“本来大少爷是想亲自到知府老爷府上去接您,然后再一起来这儿用午膳。可小珠姐姐又传话说您是在这‘鹊桥仙’的包间等着,大少爷实在怕再走散错过了……” 说话间已来到雅间儿门口,旺儿一掀门帘,正见穿着锦衣貂裘的“叶锦贤”端坐在主位上。 一见靳氏来了,“叶锦贤”立时满面堆笑站起身迎了过来。 “大奶奶终是来了,让为夫好等。”软声音细语,温文尔雅,竟真和以前一般无二。 靳惠娟垂下眼睛强自镇定,扯出个笑脸,福身施礼,躲过“叶锦贤”的粗手:“妾临出门时正巧恬恬有句要紧的话说,故而晚了。夫君莫怪。” 说着也不等“叶锦贤”来扶,起身旋步来到下垂首坐下。 “呃……” 叶锦贤只觉眼前一花,手都伸出去了却未抓到佳人的柔荑。等醒过神时,却见靳氏已坐到下首亲自给他斟了盅酒。 “夫君请。” 靳惠娟低眉顺眼恭谨相让,那温顺的样子让“叶锦贤”心中的男子豪气陡然爆棚。 他两步来到主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斜乜着靳惠娟调笑道:“不知那严大小姐有何要紧话与大奶奶交代?可是与为夫有关?” 靳惠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脸上却仍恭顺笑道:“夫君说笑了,我们闺阁密语,和夫君有何干系?” “……哈哈……”“叶锦贤”讪笑两声,伸手又想去捉靳氏的手,却被起身盛汤的靳氏差点打翻了汤碗烫着手。 “叶锦贤”一惊,手上到底慢下两分,嘴上却仍继续轻佻说道:“大奶奶今日又怎么想起来请为夫到这聚福来用膳了?本来就应该今日回府,你却偏偏送信来要和为夫先在外面小聚。可是想念为夫,嫌家里人多眼杂,不得亲近……” 说着“叶锦贤”便欺身上前。靳氏此刻羞得满脸通红,见他来了更是吓得四处躲闪。可“叶锦贤”哪能让她再逃出手心,伸手便欲强行搂抱。 正在这时,忽听守在门外的红果陡然高声喊道:“舅老爷!舅老爷!您不能进去!” 随即旺儿阻拦的声音也掺杂进来:“您,您不能进!” “躲开!” 二人似未能拦住,门帘一挑,便有个身材魁梧,须发灰白的老者闯了进来。 那靳惠娟一见来人,立时便推开“叶锦贤”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福礼,喊了声“舅舅”。 谁知那老者并不理会靳氏,反直冲“叶锦贤”而来,伸手“嘭”地抓住他的衣领,随后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连扇了他四个嘴巴…… 第二十章 有钱的舅舅 “叶锦贤”当场就被扇懵了。捂着脸愣在原地,半晌方才醒过神来,随即眼睛一立,伸手便要向那老者挥拳。 谁知身旁的靳惠娟此刻却突然伏身跪地:“舅舅息怒!夫君有什么错处,请舅舅全看在外甥媳妇的面上,饶了夫君这遭。” “叶锦贤”理智迅速回笼,硬生生收回拳头,仔细搜检起脑子里的信息。 叶锦贤只有两个舅舅,且刚“借尸回来”时都已见过,这又是从哪儿来的舅舅? 他虽心下疑惑,却到底未敢发作,只捂着脸对那老者怒目而视。 “你不用这么看我!也不用这么不愤!”老者许是被气狠了,抖着手指着“叶锦贤”,浑身直颤。 靳惠娟一见忙起身扶他坐下。老者伏在桌上,瞪着叶锦贤,喘了半天的气。 “我知道你只认你大舅三舅,从来就不认我这个二舅。也是!谁让我自小就被过继给了方家,我姓方,不像你娘和你那两个舅舅姓王!你不认我也是正常的。”说着那老者忍不住伤心起来,潸然泪下。 靳惠娟忙一边给“叶锦贤”使着眼色,一边柔声劝慰老者道:“舅舅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年轻,以前长辈们的事儿知之甚少。还是几个月前,婆婆领着我们俩去拜访您,方才知道有这段故事。 “说是当初方家对王家有大恩。方家没什么子女缘,这才将您过继过去的。本来是不能相认的,谁知方家长辈自去年起都相继去世,没了牵绊,这才敢和您相认……” 靳氏这一番话倒给“叶锦贤”解了惑。可刚刚那个几巴掌到了底打出仇来。他一言不发,拖了把椅子远远坐下,也有静观其变的意思。 没想到他这番不动声色反而更加惹怒了二舅。他一边颤着手指向“叶锦贤”,一边看着靳惠娟说道: “你看看!你看看他这副气哄哄的样子!这是怨我打了他,心中委屈不愤,又不敢发作,憋着火呢! “你也不用不愤!我为什么打你,你自然心知肚明!平日里舅舅长舅舅短,原来全是哄我!不过是看中了我无儿无女年老孤寡,手里又握着方家的银钱产业罢了!” “舅舅,您看您,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和锦贤万不敢起那样不仁不义的心思!”靳氏赶紧温言驳道,一边给老人家端了杯热茶,一边又来给“叶锦贤”使眼色。 银钱产业?“叶锦贤”心中一动,脸上便缓和了一分,顺着靳氏的眼色就势抱拳,勉强叫了声“舅舅”。 谁知这一声“舅舅”似触动了老人的心事,他立时又呜呜咽咽落下泪来,边哭边道: “你也不用叫我舅舅,你何曾当我是你舅舅?你回来以后,老大老三这两天都见了个遍,却独独不来见我! “我知道,我本是个尴尬人!你那两个舅舅皆不愿意提我,生怕我再来分王家的财产。你那母亲也轻易不提,毕竟我姓方不姓王。所以你们都有意将我忘在脑后,谁也不让你去见我。 “可我怎么会去争什么王家的家财?那方家的产业就已值几千金,我哪里看得上王家那仨瓜俩枣。 “而且就算我姓方,可方家人都已经死绝,我又无儿无女,这些孩子里面我最喜欢你,这产业日后自然都给你。只希望你肩祧两房,以后给我养老送终。 “这事虽然之前没有和你母亲明说,可我心里的主意是拿定的。谁知道你后来竟出了那样的事。你母亲反而立时与我生分了。 “你如今回来了,竟也没让你去看我一眼。想是之前我没把话给挑明,她生了我的气,到底是不把我当成兄弟,不想认我了……” 说到这里,老人已经泣不成声。 听了这一番话,“叶锦贤”不禁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这老头儿的意思是想让我肩祧两房。我给他养老送终,他给我方家的产业。且这产业巨富,已达几千金!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他和王家的关系恩怨,倒也说得清楚。王家子送养方家,且是叶锦贤死前几个月才相认。怪不得我之前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舅舅。 想到这儿,他不禁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舅舅”。见他虽面皮黝黑,脸上疙疙瘩瘩遍布麻子黑痣,可却身穿锦衣,气度不凡,心下便犹犹豫豫地又信了几分。 于是“叶锦贤”扯出个大大的笑脸,起身坐到了老人身旁。虽然脸上被扇了巴掌颇疼,但却不敢露出半分怨怼。伸出满是老茧的粗手扶住老人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喊了声“舅舅”。 “哼!”老人许是真生气了,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叶锦贤”抬头看了看靳氏,见她低眉顺眼一旁恭立,似吓得不敢出声。 今天是她要出来用膳,随即便遇上个舅舅…… “叶锦贤”微微眯起了眼睛,心里到底存一丝疑影。于是他沉呤片刻,便斟酌着开口说道: “舅舅,切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您也知道我是逢了大造化才有这奇遇。这副身躯虽已然与我合二为一,可毕竟是后配的,有时便浑浑噩噩不十分灵光。 “想必是心窍蒙尘,以至记忆不清。这两日我确实隐约觉得忘了很多大事,可细究起来,一时又想不分明。想来舅舅这事便是其中一件。 “今日舅舅赏了我一顿教训,我虽然还是有些混沌,可到底心里有了些影子。现下虽没完全记起舅舅来,但求舅舅看在我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份儿上,宽宥我一二。也不知是不是尝过了孟婆汤,外甥的记性确实大不如从前。” 靳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过仍垂眸恭敬地立在原地。 “你真记不得我了?”老人似乎很伤心,也很失望。 “叶锦贤”想起“方家产业”、“这些孩子里……”等语,忙又找补道: “也不是,您是我的亲舅舅,我自然记得。只是之前无人提及就想不起来。盖因离魂重归、心窍蒙尘的缘故。如今你一番教训,我又隐约都想起来了。舅舅您就别生气了。” “唉!”老人擦着眼角,拍了拍“叶锦贤”的手,“孩子,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一进门就打你吗?” “自然因为我忘了舅舅。” “我哪是那么小气之人。我之所以打你是怒其不争呀!你看,这是什么?”说着老人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拍在桌上。 “叶锦贤”定睛一看,却是一张借条,写着“为还赌债,借赌庄余大一千两纹银”,落款赫然签着“叶锦贤”三个大字。 “这……”“叶锦贤”心中那丝疑影陡重,他慢慢抽回手去,看向老人的目光便带了警惕,不似刚刚那般亲热。 老人见他如此又叹一声,拿起借条便扔进了茶碗,顿时茶水化了墨字,那借据立刻污花一片。 “舅舅这是……”“叶锦贤”看向老人犹疑不定。 “唉!孩子,你这好赌的毛病得改呀!”老人长叹一声,像天下所有全心全意的老父亲一样,为子女操碎了心。 “你开始闹病时,赌场的余大生怕这账亏了,差点要去家里寻你。好在我和这余大有些交情,他也知道我和你母亲本是兄妹,去要账前便先来找了我。 “我见这借条,方才知道你平日竟然好赌,且已输了千两之多。你当时都病成那样,若让余大去闹可不就立时要了你的小命? “于是我虽心里有气,可到底还是将这赌债给你还上。谁知你没过一个月就……” 舅舅说到此处似十分痛心,眼泪又来了止不住流下来。 片刻后,他方才摩挲着“叶锦贤”欣慰道:“好在神佛保佑,如今你又回来了。我拿这借条给你看,并不是想朝你要债。 “包括刚刚那几巴掌,你真以为舅舅如此小气,只因你没去看我,就冲你发火? “我是想教你以后切莫再去赌了!那是个无底深渊呀,便是有万贯家产也填不满的!不给你点儿教训,你如何能记得住? “如今这赌债已还,借据也让我化了,此事日后便谁也不许再提!你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好好读书上进才是!” 这一片肺腑之言说得甚是情真意切。任谁都能看出来,二舅对“叶锦贤”是掏心掏肺。 别说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便是泥塑木雕此刻听了这番真情之语也会掉下泪来。 “叶锦贤”撩袍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感动得眼眶发红:“舅舅对我如此真心,一番教训句句都为我好,外甥怎会不知好歹? “舅舅放心,外甥定会改了往日的恶习,从此再不去赌。那千两银子,外甥,外甥也定会有如数奉还!”说罢,“叶锦贤”抬脸去看二舅。 这最后一句其实是试探之语,若这二舅听说他要还钱就顺坡下驴一口答应,那这事儿他可就得好好想想了。 谁知二舅却笑了起来,伸手将他扶起:“我不用你还!我也不差那点银子!再说我的产业将来都是你的,这钱早给晚给都是给你。 “你只要记着我的话,好好上进便是。舅舅还指望着你养老送终呢!” 千两白银对于他竟然只是“不差的那点银子”?那这方家的产业可算得上是豪富! “叶锦贤”心中激荡,眼珠一转,便扑通再次跪倒,伏在舅舅的腿上,比刚刚更加情真意切地说道: “和舅舅这一番恳谈,我心里竟顿时就透亮起来。仿佛以前蒙在心窍上的尘垢消了一般,这两日的浑浑噩噩也立时不见了踪影。足见我与舅舅缘分深厚,舅舅与我更是贵人。 “舅舅莫再生气。我今日混沌已除,记忆重回,自会像以前那样孝顺舅舅。舅舅百年之后,也自会如之前说的那般披麻戴孝摔盆打番。” “之前的事你都记起来了?”二舅似乎十分激动。 “嗯,已经记起来了,多亏舅舅的一番教导。” “那你也记起我这个舅舅了?”二舅似乎还有所怀疑。 “是,您放心,我记得舅舅。您是我娘的二哥,自小被过继给姥爷的恩人方家,几个月前我娘才领着我和您相认! “这些刚见您时虽还模模糊糊,可唠了一会儿,现在便全都想起来了,而且是清清楚楚!” “那你以前好赌欠了债的事……”二舅似乎十分不放心,想再次确认。 “舅舅放心,我以后再也不赌了!我都改……” “叶锦贤”的话音未落,突然雅间的门被一脚踢开,随即有一人冲了进来,上前一把薅住“叶锦贤”的衣领子,然后“啪啪啪啪”左右开弓,又连扇了他数个大嘴巴。 第二十一章 调戏 这次打的嘴巴可和刚刚不同,来人似乎用了全身力气抽过来。“叶锦贤”顿时脸皮紫涨,眼冒金星,“噗”的一口,竟吐出个后槽牙来。 “你他妈……” 被扇晕了的“叶锦贤”这次是真急了,想也没想,抬手就挥了过去。却不知被谁一把擒住了手腕。 “爹……爹!”待看清打他嘴巴的人后,“叶锦贤”不禁一惊。 “谁是你爹!”叶老爷咆哮着,看向他的目光恨不得吃人。 “叶锦贤”心中一惊。忙转头去看攥住他手腕之人,却原来是“舅舅”。 “我,我正与舅舅在此用膳……”谁知此话一出,便见叶老爷满脸讥讽,冷笑连连。“叶锦贤”心中一沉,整个人直往下掉。大事不妙! 而与此同时,包间里立时又走进几个人来。先是靳氏扶着已哭成泪人的叶夫人。紧接着是穿着官服的严文宽,身后跟着严恬、严愉。 一见官服,“叶锦贤”当即完全确定事已败露,自己这是被算计了。他立刻转头恶狠狠地瞪向正攥着他手腕的“舅舅”。 只见“舅舅”微微一笑,甩手将他撂倒在地,随后掏出帕子醮了茶水往脸上抹了几抹,立刻卸了一脸的麻子黑粉,露出本来的白亮面皮。 “是你!”叶锦贤大叫起来。 那“舅舅”正是秦主恩。 秦主恩哈哈大笑,随手将脏帕子砸到“叶锦贤”脸上:“叶锦贤根本就没有什么过继给方家的舅舅。怪就怪你唯利是图,贪得无厌。贪婪最终将你送进了鬼门关!” “还有,夫君向来品行端正,最厌恶的便是那烂赌污糟之人!他又怎么会去赌且欠下巨额赌债?!”靳惠娟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睛。 那边叶夫人已然泣不成声,听得儿媳这话,更是一边嚎啕,一边转身抱住靳惠娟。婆媳俩抱头痛哭。 原来叶家二老已然躲在隔壁听了半天。假叶锦贤现下是彻底暴露了个干净。 既然这“借尸还魂”的骗局已被拆穿,严文宽便不再多言,大手一挥,门外立刻冲进来五六个衙役。李班头手拿着铁链,“哗楞楞”将人犯锁上。 谁知这假叶锦贤犹不死心,临出门前眼巴巴看向叶家二老,做出副可怜之相,欲博同情。 可叶家二老哪里还会上当。叶老爷怒目而视,瞪了回去。叶夫人则以帕遮面,哭着避开目光。 “呸!” 一见脱身无望,这家伙立刻凶相毕露,狠狠朝地上啐了口浓痰,之前的翩翩风度荡然无存。 可谁也没有想到,当他走到严恬身边时,突然停住脚步,转脸冲她猥琐一笑,满眼邪秽。 “快走!”李班头吓了一跳,抬腿一脚踹在他的腰眼儿上。这家伙当即一个趔趄扑了出去。 不知死活的东西!李班头额上冷汗直冒。他们家大人和两位少爷可都在场呢。这混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找死不要紧,可却别连累了自己和兄弟们!如若因押解不利被打了板子,他们这帮人找谁说理去?! 李班头想得不错。“叶锦贤”那一眼好悬没让这三人当场发作,且事后也还没完。 …… “什么?你要亲自去审那个假叶锦贤?我不同意!”此时的严愉瞪着严恬,颇有些气极败坏。“那混账是个什么货色,捉他时大家可都看见了。你一个姑娘家,去审这么个地痞无赖?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再说,审案这种事你哪掺和得了?那是叔父的事!是男人们的事!。” 严文宽一听他这后半句,就知道,要完! 果然,只见严恬迅速端起一张温婉的面孔,冲严愉微微一笑。 秦主恩当即头皮发麻,隐隐觉得这丫头像是听见了某种战斗的号角,此刻分明做好了血洗沙场的准备。 “那假叶锦贤被审了一天一夜,却拒不招供,坚称自己是‘借尸还魂’的叶家大少爷。二哥哥以为,该如何是好?” “这……”严愉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主位上喝茶的严文宽,“要我说……还是叔父太过仁慈,只堪堪打了他几板子。刑房有千般刑具,若要认真给这厮一一用上,不愁他不开口!” “咳咳咳咳……”正在喝茶的严文宽,突然被呛了一下。 “二哥哥主张施重刑?” “对!” “若用重刑便难免有屈打成招之嫌。且二哥哥也说了,那贼油滑得很。便是用了重刑暂时招供,可按察司复审时怎知不会当场翻供?如果他以‘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再反咬一口,此案说不定会被翻案。 “更别说判决流刑案件还要上报京中刑部备查。若是不审成铁案,将来后患有无穷!不仅贼人不得惩罚,苦主不得伸冤,便是爹爹的官声也会受损!” “你去就能审出来了?我跟着三叔溜溜儿审了那孙子一天。这混账东西,东拉西扯满嘴胡沁!一会儿说自己是洛州人,一会儿又说自己是京城人,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没一句真话!三叔和我都没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谁说我爹没有办法了?”严恬忽而正色道,“我可不就是我爹的‘办法’!” “咳咳咳咳……”严文宽又被呛了一口,这次咳得更加厉害。 秦主恩赶紧上前替他拍着后背,心里直可怜这严家三叔。今生养出这样的女儿,也不知道今生是来报他不世之恩的,还是来寻万世之仇的。这好一阵歹一阵的。别人家的女儿都是暖人的小棉袄。他家女儿可算得上是熊熊炼人炉…… “就你?”这边严愉正似笑非笑地看向严恬,微露讥诮。 “对!我!”严恬这边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只要让我审,我就能找出破绽!若不把这个假叶锦贤的真名实姓籍贯过往都查得清清楚楚,此案便是悬案。也终不能送交按察司复审。我想,他也定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如此奸滑抵赖。 “不过看二哥哥这满眼的讥诮,可是不信小妹?难道二哥哥有什么更好的奇招妙计来降服那贼?不如说说,小妹正好请教!” “我……呃,咳……倒是,没有。” “哦……”严恬娥眉一挑,降然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二哥哥说我掺和不了审案,又说这是什么‘男人们的事’。可现如今看来,二哥哥似乎也掺和不了呀!” 呃…… “哈哈哈哈哈哈……”秦主恩先笑为敬,狂捶桌子。 这丫头!她是在暗讽严愉不是个男人? 被暗讽“不是男人”的那位,此刻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缤纷,煞是……难看…… 嘿!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人”,这事儿他还必须掺和到底了! …… 知府衙门的后堂,“叶锦贤”带着沉重的手镣脚镣费力地跪倒在地。对面的两把官帽椅上泰然坐着知府千金和那个满脸胡子的侯府少爷。 一墙之隔的耳房内,严文宽和严愉正皱着眉头紧贴薄壁静听。 让严恬自己审这个“叶锦贤”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可她却坚定地拒绝与父亲同审。 严恬看着堂下的人犯,暗暗沉了沉气。有父亲在身边她终是放不开手脚。既顾忌太多,有些话问不出口,又不能以她为主导。且犯人之前已经历过严文宽的提审,恐其早摸透路数,心中生出防备。 好在秦主恩自告奋勇,严文宽这才敢放下心让严恬来审。 可严愉就此……却更不放心了。 “你的真实名姓是什么?”严恬看着跪在地上的“叶锦贤”轻声问道。 秦主恩和隔壁的严愉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严恬审问犯人毫无气势,恐怕这结果不会尽如人意。 “呵呵呵呵……”“叶锦贤”未等开口先咧嘴呲出一口黄牙,“恬恬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锦贤哥哥呀……” 秦主恩怒火立时窜上三丈高,当即就要暴起,却被严恬一把摁住。 “大哥!”严恬转头用眼神阻止。 秦主恩平日里对着她都是笑呵呵的,虽满脸胡茬,可那桃花眼映衬下的笑脸却总让人莫名觉得又温暖又甜蜜。但如今他面沉似水的阴郁样子却着实吓人。严恬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秦主恩,暗中也被他小小地吓了一跳。 “大舅哥!”“叶锦贤”一直认为秦主恩是定安侯府的少爷,严恬的堂兄,嘴上便不要命地讨着便宜,“你妹妹舍不得我!” 严恬感觉到自己右手下压制的那个手腕,似乎已经爆起了青筋,在她手心里突突直跳。 她又回头看了眼面色铁青的秦主恩,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你认识我?”严恬的声音依旧轻柔,若徐徐清风,在这阴森的刑讯后堂,简直如同仙乐。 “自然认识的!你是我媳妇靳氏的好姐妹,我怎么会不认识你?更何况你还十分仰慕我的才华。” 此话一出,严恬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哦?我从未单独见过叶大少爷,以前更未说过话。叶大少爷是如何知道我仰慕你的才华?” “自然是靳氏告诉我的?” “惠娟在你初到叶家那天告诉你的?” 叶锦贤一顿,随即桀桀怪笑:“恬恬你不用挖坑让我跳。我若说‘是’,大概你就会揪着‘初到叶家’这几个字不放。我回我自己家,怎么能算‘初到’?真是淘气! “况且天地良心,那天我和娘子还未等好生亲近亲近,便被你半路横插进来把人截走。哪有时间说话,更别说是这些话! “至于靳氏什么时候跟我说你仰慕我的,自然是新婚之夜,她在我被窝里说的……” 严恬嘴角一挑,舒了口气,右手陡然一松。秦主恩当即暴起。 “叶锦贤”还未等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被人一把拎了起来,“嘭”地砸到墙上,随即一柄匕首倏然将他贯穿。那具身体立时如傀儡戏中软塌塌的人偶一样,被一刀钉在墙上。大量的血立时涌了出来。“叶锦贤”“嗷”地一嗓子鬼哭狼嚎起来。 “别看!” 与此同时,严恬被从椅子上拽了起来,顿时天旋地转,前额猛地抵在了秦主恩的肩头上…… 第二十二章 真相大白 “叶锦贤”的鬼哭狼嚎惊天动地,响彻大牢。 等严文宽和严愉急三火四闯进来时,正见秦主恩手握匕首将“叶锦贤”一刀挑起来钉在墙上。几十斤的手脚镣,百多斤的大老爷们儿,就这样被他像挑张棉门帘子一样钉住,其臂力非常人可及。 而他的左手正严严实实地把严恬的脑袋摁在自己肩头。这动作乍一看实在太过暧昧。 “咳咳咳咳……”饶是严文宽是个开明的父亲,也受不了这个刺激。在确认“叶锦贤”死不了后,立刻就对着秦主恩咳了个惊天动地。 严愉脸都绿了。 不过这两人一时谁都没敢开口说话,只因为秦主恩现下实在太过癫狂骇人,一张俊脸几近扭曲,满眼的狠厉狰狞。 “叶锦贤”肩头汩汩涌出的鲜血似乎取悦了他。秦主恩双目赤红,嘴角微微扯出个凛冽的笑来。不过严文宽的咳嗽声到底还是把他给惊醒了。 “好脏的东西!”他慢慢收了脸上的邪气,皱着眉掏出块帕子在右手里团了两下便扔到地上,左手却依然按着严恬的头不放。 “太腌臜,别污了眼。”这句话是说给严恬听的,语气自然而然地就轻柔了几分。 随后披风一抖,所有的血腥脏污便被隔绝在了严恬的世界之外。秦主恩一路带着严恬出了后堂。徒留身后肩插匕首哀嚎不止的“叶锦贤”,和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严家叔侄。 …… “你一再说不能屈打成招,但我这脾气……到底没能忍住。可是给你闯了祸?” 众人回到花厅,秦主恩终于正常了过来。他望着严恬,忍不住一阵阵心虚。自己刚刚是被气狠了,又犯了那气极癫狂的毛病。这事儿严愉也是知道的。 严愉当然见过他“发疯”。不过可从来没见过他在谁面前这样低声下气地认错。今日有幸亲眼得见!他觉得自己可能大限将至…… 严恬坐在书房的最下手,看着小珠给众人上了茶。随后不以为意地冲秦主恩粲然一笑: “秦大哥切莫如此说。像这等油奸嘴滑无赖混账的犯人,若落到地方县衙的大堂上,县太爷莫不是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他一百杀威棒再说! “如今不打不骂,只赏了他一刀,反倒是他得了便宜!今日多谢秦大哥替我出气!严恬领情。” 秦主恩的脸腾地就红了,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暖洋洋起来,若四月和风拂过,但却抓不住这风的稍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自己的七窍心头绕来绕去,却痒得不行…… 屋内一时静默,严愉抬头左看右看,见他三叔正端了茶碗喝茶,于是等不及了,皱着眉开口问道: “先不说那些!我说大妹妹!就这?就这!你刚刚信誓旦旦地说能审出来‘叶锦贤’的真名实姓。可审了半天,就这?!” 严文宽放下茶碗抬头去看严恬,眼中反而多了几笑意。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成了?”严文宽笑道。 “差不多,起码有八分。”严恬回答。 随后转头看了看一头雾水的严愉和秦主恩。 “谁说我要从他嘴里直接问出实情的?此贼狡诈奸猾,即使动用重刑也未必能问出实话。我此次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些推测罢了。” “什么推测?”严愉十分好奇。 “确定他‘初到叶家’之前,就知道我!李班头这几日遍访洛州,都没能找到这个假叶锦贤的蛛丝马迹。这说明,他极有可能不是洛州本地人。可之前我去接惠娟时,他见到我,行为举止却又分明像以前就知道我的。” “你是洛州知府的千金,知道你并不奇怪。”严愉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洛州境内的人听说过我倒有可能。可那贼子的表现,分明是觉得叶锦贤与我相熟。钱二芦案之后,我确实稍得了点虚名。但也仅限洛州城内。而这个假叶锦贤却似乎很是知道我的。 “他能将叶锦贤模仿个十成十,二人以前定是认识。而他又知道我,觉得叶锦贤与我相熟……那便说明,真叶锦贤很有可能曾在他面前提起过我。 “靳惠娟与叶家结亲之前,我从不认识叶家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叶锦贤在旁人面前去聊一个毫无关联之人,那也不太合常理。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时我和他有些关联,而这个关联便只有靳惠娟了!妻子的好友是知府千金,似乎还是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这也恰恰说明,真叶锦贤在认识这个假货时,起码应该已经和靳氏定了亲。如此时间线便确定了下来! “我之前问过叶家二老,叶锦贤之前虽然颇出去游学过几次,可真正于定亲后出游的,只有成婚前两个月亲自去余杭接他姑母那次。如此,地域线也确定了下来。 “两线交汇,范围便可划定。今年二月,从洛州去余杭一线,必能查出这假叶锦贤的蛛丝马迹! “今天的审问,我不过是将推测再拿去印证一番罢了。当然,靳惠娟那儿我也问过了,她确实从未在贼人面前提起过我。 “至于那贼说的一些无稽之谈,便没有细究的必要了。” 严文宽捋髯而笑,冲女儿赞许地点了点头。 严愉再次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个堂妹,也再次深深惋惜严恬为什么是个女孩儿。 秦主恩的关注点却是与众不同一路跑偏。他觉得那个真叶锦贤其实死得不冤!这明摆着是他生前找人吹了个大牛!被未婚妻的好姐妹、知府千金仰慕,那是何等的威风荣耀! 想着想着,他的后槽牙就忍不住开始咯咯作响。 正在此时,李班头跑了进来:“大小姐,您之前让我寻的被叶家发卖的小厮寒烟,已经找到了?” “当真?”严恬忙迎上前去,雀跃之情溢于言表,“那太好了!之前我一直怕他已被灭口。故此才有今日这一审。可现如今,倒省了我们不少事!” 严文宽也站起身走上前来:“说说,那小厮有何证词?” “那个寒烟差点儿就被人牙子卖往北地。我以官府查案为由现已将他扣下。”李班头边说边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我已仔细问过,寒烟说叶锦贤年初那趟出行确实是他跟着去的。可出了洛城,在三百里外的兆庆他突然水土不服生了病。他们家公子就把他安置在一个小客栈里,留了点银子,自己走了。 “以后的事他不太知道,直到十来天后他们公子从余杭接了姑太太回来,他才也跟着一起回家。 “不过事后叶锦贤似乎说过一嘴,当时他是在兆庆的伢行里又雇了个随从,一路上伺候着他去的余杭。回到兆庆二人契结,也就散了。” “就是这个了!兆庆的伢行!范围几乎划定。”严恬愈加兴奋,随即转头看向秦主恩,“为节省这一来一回的时间,最好兆庆那里能有个耳目。秦大哥游历江湖人脉广泛,不知在那儿可有得用之人?” 问他这个徒子徒孙遍天下的丐帮九袋长老有没有可用之人?那简直是在问南仙翁长不长寿的一样! 傲娇的秦长老大手一挥,当即发动起这天下第一大帮中从洛州到兆庆的所有乞丐。 果然不出两日便有了回信。那假叶锦贤的真名原叫鲁大金。且连他的老婆孩子都一并带来了洛州城。 当鲁大金看着自己的丑婆娘拖着一双甩着鼻涕瘦骨伶仃的儿女,哭哭啼啼地站在自己面前时,左肩那道贯穿的刀伤顿时疼得痛不欲生。 老底儿已然被掀,鲁大金是个聪明人,为免皮肉之苦,自然不再抵赖。严文宽几下便审了个明白。 叶锦贤那次去余杭接姑母,途中因小厮寒烟生病,他确实去了兆庆当地的一家牙行临时雇了个随从,便是鲁大金。 鲁大金父亲早逝,母亲是洛州人。他从小头脑就极为灵光,父亲在世时家境尚可时,也曾念过几天书。 当日被叶锦贤选中,二人言谈几句竟甚是投契。再加上此人擅会小意奉承,又是半个老乡,引得叶锦贤简直拿他当了知已,生平喜好学业志向无话不谈。 又知道他以前也曾读过书,叶大少爷好为人师的毛病当即就犯了,一路上竟认真教起这厮学问来。 也是鲁大金天资聪颖,而那叶大少的学问实在臭不可闻。一个真敢教,一个真敢学。来回路上这二十多天里,叶大少爷肚子里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墨水竟就真被鲁大金掏得差不多了。 不过这鲁大金虽然脑子好使,可平日里却是个馋懒奸滑不事生产的,只靠打些零工贴补家用。转眼间年关将近,家里却揭不开锅了。婆娘一哭二闹,两个孩张着嘴闹着要吃食。他看着心烦,一跺脚便出了家门。想着去投靠年初那位欣赏他的叶大官人,好歹混口饭吃。 谁知按叶大少爷之前说的地址寻进城来时,却发现旧主已死。他当场懊恼得无以复加,可是恼到一半,却突然灵光乍现,一个大胆的想法就蹦了出来…… …… 儿子得而复失,叶家二老哪里受得了这般折腾,一下子双双病倒。好在儿媳靳氏怀了身孕,多少是个安慰。 为了保住儿子的骨血,叶家二老自然不会苛代寡居的儿媳。靳氏也算有了依靠。 此案已结,严恬自然也不用再请靳惠娟来给她绣什么嫁衣。 不过,严文宽倒似乎像是被提了个醒,这两天除了忙着过年,还开始满世界地找起绣娘来,又真派人认真去筹备起嫁妆,一心只等着妻家内侄田双全的到来。 严恬表示,她现在已经不想出家了,她现在想乘风归去! 第二十三章 未婚夫 三寿这两天已经不怎么纠结了。他家公子不正常就不正常吧,只要不是生病就行。反正这两天吃喝闲逛一样没耽误。等过完年回到京里也就天下太平了。 可事实证明,三寿还是乐观了。他不过出来吃屉包子的功夫,他们家公子就追来用实力告诉他:其实,英明神武的青红会舵主,是个傻子! 此刻,这位二傻子正坐在三寿的蟹黄灌汤包旁,捧着一张“好兄弟的妹妹看上我,我该怎么办”的脸,对着生无可恋的三寿惆怅道: “我也知道这样太伤人,毕竟她是个姑娘家。可她那么喜欢我,我能怎么办?只能趁着她还没有陷得太深,赶紧把这话给挑明了,绝了她的想头。 “唉!想是这么想。可我终究不忍心呀。到底是我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早就说过,我终归是不会娶那高门大户的姑娘。虽然严三叔官职不算高,可他毕竟出身定安侯府不是。 “那些高门闺秀们莫不都有些‘志向’。哪个不想夫君封妻荫子,给她们挣来诰命金印?可我是给不了这些的,没的耽误了人家一辈子。 “况且……”秦主恩抬头看了三寿一眼,“皇上那儿……” 他没往下说,只是拄着腮帮子又叹了口气。 三寿简直快裂开了。古人形容美人都是“人比花娇”。秦主恩若剃了那一脸的胡茬也确实是个美人,且他此时这模样还真是比三寿眼前的那碟火爆腰花儿要娇嫩几分。就连那青嘘嘘胡子茬,都似乎成了撒在腰花儿上的香菜末,增色不少…… 可……不是,等等。姑娘家?您说严大小姐? 还有,严大小姐喜欢您? “呃,公子你确定?那个……”三寿有点儿不太敢说,毕竟现在还在人家家里住着呢。而且他们家公子那脾气,不能顶着来。于是吭哧了半天,只能迂回道:“您真觉得严大小姐她,是那种平常的,在乎那诰命封号的……呃,姑娘家?” 此话一出,三寿就觉的有点不对。他本来的意思是,严大小姐她怎么看也不像个姑娘家呀。啊呸!不是。反正就是觉得她应该不是那种喜欢花啊粉儿的平常姑娘,也不像有什么诰命封号志向的。 再说就算真有那份志向,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指望着你给她去挣?怎么就不兴是别人? 不过被他这么掐头去尾地委婉表达出来后,这话似乎就差了点儿意思。 然后三寿就发现,他家公子似乎更不对劲儿了。 这是……三寿伸手在秦主恩的眼前划拉了几下。天太冷,给冻上了? …… 除夕这日转眼就到,这日一早竟飘飘洒洒下起了小雪。又有一群顽童聚在街上放起了炮仗,年味儿一下子就浓了起来。 晚上要吃年夜饭,还要守岁。今年又来了两位京中的少爷。所以从早上起,严家的后宅就显得格外忙碌。 严家的下人本来就少,严文宽又是个心慈体恤的。那些当地临时雇来的帮佣,像厨娘等人,早早都给他们放了假让其回家过年。因而这里里外外人手就有点不够使了。 用过午饭三寿和严愉的小厮明松被孙伯带去张屠户那儿等着往回抬新杀的鲜猪。 厨房里只剩下严恬带着胡婶和小珠在那儿忙活年夜饭。 一阵浓烟弥漫,严恬咳嗽着冲出厨房,正见两位金贵公子穿着狐裘美服一个个收拾得水光溜滑儿地站在院子里赏雪。 “秦大哥,二哥哥,快过来帮忙烧火!” 都怪下雪,这柴火湿得点都点不着。胡婶在剁馅,一会儿还要炸丸子炸鱼。小珠正在和面,可菜都还没摘出来。 厨房里忙得鸡飞狗跳,可这俩货竟还有功夫在这儿赏雪?! 四个主子,五个下人,九个人的年夜饭呢!他俩再不搭把手,那不如直接改成初一的早饭算了。 秦主恩一听严恬叫他,立刻回头看去。正见严恬花着一张小脸儿,手持锅铲,围着围裙站在那里。 满满的红尘烟火气,和他以前所见的那些十指不是沾阳春水,平日极力扮成个出尘仙子的大家闺秀们完全不同。 她们都是面上脱俗,心里却惦记着极俗之事。而严恬,她便是这红尘中的一个俗人,可又如此出尘绝俗。 秦主恩突然觉得自己悟了!之前的惆怅纠结刹时于这大彻大悟间飞灰烟灭。 他忍不住咧开嘴粲然一笑,朗声应了一句,“好!就来!”转身屁颠儿屁颠儿地就想跑进厨房。可却被严愉一把薅了回来。 “大妹妹,你说什么?”严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瞅了天色渐黑,两位哥哥快过来帮忙呀!”严恬理直气壮地又重复一遍。 严愉几乎快要被气乐了。他?!堂堂定安侯府的二少爷?!去厨下里烧火?!他娘侯夫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当场厥过去。 看着二堂哥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严恬耐着性子冲他俩解释道:“两位哥哥可别觉得稀奇。以前年年爹爹都将雇来的帮佣打发回去过年。一来这些人都在本地有家有口,怎么也得让人回家团圆。再者过年也不过就是我和爹爹。胡婶孙伯便足能伺候。 “可今年两位哥哥来了,爹爹高兴,就想好好操办一桌年夜饭。活儿多了数倍,干活儿的人却不见多,可不就显得忙乱了吗。哥哥们也是别见怪,快来帮忙!” “嗨!这算什么!小事一桩!”秦主恩乐呵呵地应着,一抖身上的白狐大氅,撸起金丝锦缎的袖子,就想冲进厨房。 严愉伸手下死力拽住了这二百五,瞪着他恶狠狠地说了句:“君子远庖厨!” 随后又瞪着严恬道:“大妹妹你自己带着下人在厨房里忙活吧。圣人教诲,我等实不敢忘。故不能轻易进这厨下。 “再说烹饪厨事本就是女子应为。大妹妹正好练练厨技,将来也好侍奉夫君公婆。你可知,你那大伯母定安侯夫人便是一等一的烹饪高手……” 这回秦主恩都不用拿眼睛去看严恬的脸色,就已然知道严愉完了。他默默地捂住了眼睛,在心里给他点了根蜡。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二哥哥说的,可是孟老夫子的这段教诲?” 果然,严恬一开口,秦主恩就从她那刻意温和下来的语气中听出了蒸腾杀气。 秦主恩转头看了看严愉。这熊玩意儿怎么就不长记性呢?他又去看了看严恬。这小丫头怎么一对上严愉就跟个炮仗似的呢? 恬炮仗此刻正认真地教育着愉二熊:“今儿中午那鸡,二哥哥吃得可是高兴? “我可记得,孙伯提刀要杀时,您可是现跑过来看热闹的。绝对是既‘见其生’又‘见其死’。 “那鸡的阵阵哀鸣,想必二哥哥也是声声入耳吧。您这都见其生死,且‘闻其声’了,怎么就不见二哥哥‘不忍食其肉’呀?今儿中午那个小鸡炖蘑菇就数你吃得最多。 “难不成圣人之言二哥哥是分开学的?只记得后句不记得前言?干活时是‘君子远庖厨’。吃肉看热闹时,又围着厨房乱转,反而不当君子了?” “你……”严愉指着严恬,气得张口结舌。 一个黄毛丫头,怎么嘴巴就这么毒,这么会气人?!连续吃了好几次口舌亏的严二公子终于彻底疯了!这次说死了,他也得在言语上胜过这丫头一次才行。 搜肠刮肚间,突然灵光一现,“好好好!牙尖嘴利!我看你再这样下去,这辈子都找不到婆家!” 秦主恩转头看他,十分嫌弃。 要不怎么说严愉疯了呢?这么不讲武德的攻击他都祭了出来,全然不要什么风度和心胸了。 不过也是!严愉家里另外两个姊妹可是最怕听见找婆家这样的话的。尤其是庶妹严怡,如今,每每听到这话都会羞得面红耳赤跺脚而逃。 可谁知,严恬却并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大概连女子都不是。 只见她冲严愉微微一笑,说道:“定安候府凡嫡出女儿出嫁,公中皆会陪嫁三千两白银,庶出的也有二千两。我若嫁不出去,便求祖父做主,把这银子全拿给二哥娶媳妇可好?二哥可高兴?!” “胡说!”严愉气得手都抖了。严恬不惧说自己的婚事也就罢了,竟还拿此事来编排他?他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我会惦记你那几个嫁妆银子?” “是!二哥哥当然不会惦记着我的嫁妆银子。”严恬拉起了长声,那样子看起来更加气人了。“只是单纯地盼着我嫁不出去罢了。兄友弟恭嘛!” 严瑜,卒!享年十九。死因,与妹斗嘴,大败,气绝。 “哈哈哈哈哈哈……” 秦主恩捂着肚子大笑,感觉下一刻就要笑没脉了。 他边笑边伸手将白狐裘大氅随意一解扔给严愉。随后抬脚便进了厨房。 没出息的玩意儿!严二公子在心里对着秦主恩的背影跳着脚地骂街。你叫什么秦主恩?你干脆叫秦(勤)快人得了!被个小丫头收得服服帖帖!京里什么温存美人没有?怎么就不见你这么百依百顺? 下一秒,有出息且硬气的严二公子,也脱了他那骚包的红狐大氅,扎起袖口裤腿,抡圆了斧头,在厨房门口劈柴…… “哈哈哈哈……好!好!”严文宽适时地出现了,看着严愉三人忙前忙后,忍不住捋髯笑道:“果然是兄友弟恭!严家的兄弟姊妹 向来和睦。你们能将此传承发扬,不愧是严家儿女。” 严愉泪流满面!三叔!您是故意的吧!刚刚吵架的时候您怎么不出来?非等我被迫“兄友弟恭”了,您才出来点评两句。早干嘛去了? “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严愉看向身边乱忙一气的秦主恩,满脸的生无可恋。 “呵呵……好哇,吟什么?《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秦主恩干劲满满,弯腰去抱柴火。 “不是。我想吟《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秦主恩:“……” 严文宽:“……” 严恬:“……” 正当严家众人“和乐融融”之时,突然听得院门被拍得啪啪作响。 “来了,来了!可是孙伯回来了?”小珠边问边跑去开门。 谁知进门的却不是孙伯,而是之前派去迟原的下人。 随即又跟进来一个眉目清秀的纤瘦少年。那人一见人群中年龄最大、气势最足的严文宽,当即便撩袍跪倒在地: “小侄田双全,拜见姑父!” 第二十四章 赘婿 年夜饭的气氛似乎有点儿诡异。 严愉以拳抵唇干咳了一声。他三叔还行,依旧像个佛爷似的笑眯眯地和田双全寒暄。至于其他人…… 严愉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严恬,和面无表情的秦主恩。这怎么一个像要嫁人的不是她,只垂着眼睛谁也不看。另一个反而像要嫁人的就是他,瞪着眼睛盯着人家看个不停。 被盯着看的自然是田双全。他此刻正躬身半离了座位向严文宽敬酒,随后又堪堪坐回凳子边儿上,垂首恭敬地回答着严文宽的问话。可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往严恬这边儿飘。 严愉忍不住又咳了一声。这人说不好将来能成他妹夫,他觉得有必要碰个杯。只是这酒盅还没端起来呢,斜剌里突然伸出另一只杯子和田双全面前的那只一碰。 坐在旁边的秦主恩倏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田家兄弟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十、十八……”田双全刚刚经严文宽介绍已知这位是当今襄宁长公主的独子。故而此时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胡渣、一身江湖气的锦衣贵人,不禁诚惶诚恐极为拘谨。 他哆哆嗦嗦地欠起身子又要站起来。 “诶,坐,坐。”秦主恩一把将田双全按回座位,亲切地搂住他的脖子,脸上笑得更加豪迈,“原来比我还小上一岁,以后可以叫我一声秦大哥。” “秦,秦公子……不,不敢,不敢……”田双全的脖子似乎有千斤重,他勉强抱了抱拳,脸上的表情都快哭了。 尊卑有序!贵庶有别!这位可是当今皇上的外甥!自己和他称兄道弟?那他真怕折了阳寿活不过今晚这个除夕。 严文宽见这一幕突然似想起什么,愣了一下后,随即忍不住隐晦地看了严愉一眼。别人倒未在意,只是落在严恬眼里,她迅速便明白过来。 严恬站起身来,端起酒盅冲着桌上众人环敬一圈,众人都停箸看她。 “说来小妹我还从未过过这样热闹的除夕,今年倒是第一次。以前皆是严恬和父亲两人过年,虽说也是父女共享天伦,但到底冷清了些。在座诸位的皆是严恬的兄长。小妹今日以小倚卖小,恃宠而骄,斗胆提个建议。只此一晚,诸位兄长莫将严恬当成女儿家,拘着严恬去遵那闺阁规矩。只纵容严恬一次,不去分什么尊卑贵贱。”严恬抬眼看向秦主恩。 “也不在乎什么嫡庶血脉。”她转而又看了眼严愉。 “更不用遵着什么礼法教诲,不必故意迎合,只求不违本心。”这句话却是冲着田双全说的。 “各位兄长皆是父亲的侄子,严恬的哥哥。父亲一视同仁,小妹全然尊重。在此佳节团圆之际,小妹特恭祝各位兄长,寒尽春早来,家兴体安康。”说着抬手便满饮了杯中酒。 严文宽忍不住笑了起来,仰头也跟着饮了一杯。心中感叹,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到底父女连心,女儿知道他的顾虑。 田双全虽是他的内侄,可也是他母亲的娘家人,而他母亲却是个妾室。妾室的娘家人自然算不得亲戚。让严愉这位堂堂的定安侯府嫡次子,与一个老姨奶奶的娘家人共坐一席推杯换盏?而襄宁长公主的独子更是玩笑着要与其称兄道弟?!若严愉是个极重礼法规矩的,说不定会拂袖离席。 恬恬刚刚明面上似在说自己,实际上是在给父亲解围。故作恃宠而娇之态要求侄子们在此席间,只称弟兄,不论男女,更不论嫡庶贵贱。看似是女儿家的无理取闹,实则她是把所有的丑话都说在了前面。严愉心里没什么最好,便是真有什么,此时也不好挑理。 不过,严愉心里还真没有什么,甚至若不是严恬出言提醒,他根本就想不到这层。可如今严恬既已开口,他瞬间就明白过来。他抬头看了看严文宽,伸手端起酒杯和田双全碰了一下,笑道: “大妹妹说得对,今日除夕家宴,不必遵着什么礼法尊卑,也不必那些曲意奉承。怎么高兴怎么来!怎么舒心怎么来!” 秦主恩当然也明白了严恬的意思,不禁讪笑着收回了胳膊:“对,对,遵着本心就好。叫什么都行!叫秦公子……也甚好,甚好……” 田双全自刚刚被严恬巧笑嫣然地看了一眼后,当即就被钉在原地。他虽然一时不大明白严恬这番话的用意,可最后一句却是听懂了。让他不必迎合,遵着本心就好。 严家表妹竟是这般善解人意、知书达理,而且竟……竟还如此美貌过人…… 田双全的脸“轰”地红成了外面的大红灯笼。他何德何能,竟能娶到这样一位仙女…… 强忍着满心的狂喜,田双全抿着上扬的嘴唇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对面的严恬。之前来洛阳的种种顾虑和不甘,此刻皆化为云烟,随风消散。 说实话,严家姑父第一次给他去信时,他心中便已然隐隐有了猜测。去年年初,严家派来扫墓的下人曾说过,严家姑父膝下只有一女,且是姑父的掌上明珠,爱若珍宝。 所当那封满怀关切的家信送到他手中时,他便已经隐约猜到,严家这是有意招自己为赘婿。能做定安侯府的上门女婿,这简直是一步登天!不想出身寒门的他,竟还有中暑的一天! 他从小读书,从未干过农活,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早年父母双亡,只靠着一份薄产过活。为了生计,整日奔波劳碌,竟愈发连读书备考的时间也没有了。 而恰巧此时,他本家姑父、洛州知府大人、定安侯府的三老爷,竟主动写信给他。开头两封不过是叙叙家常,可后来几封信话里话外便隐隐有了招他为婿的意思。 招他为婿?田双全自然明白这招的绝不会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婿。家中独女,掌上明珠,接他来洛州读书……这不是赘婿又是什么? 做定安侯府的赘婿,再不用劳作受苦,学业也会有名师指点,好处何止千般?可田双全毕竟是读书之人,纵然有万般好处,读书人的那点子清高还是让他对这事有着天然的抗拒。 做人赘婿,毕竟是数典忘祖、背弃祖先的行径。他自从决定来洛州后,便每每夜半都会有田氏先祖入梦,然后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那骂声震天,骂词斐然,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让他常常于梦中听训听到日上三竿。外面公鸡都唱了三遍,也赶不走骂意正浓的祖宗们。以致于他每每一早起床都大汗淋漓、头大如斗、耳鸣目眩。 再者,他们村也不是没有承嗣女招赘婿的。那样的女子大多刁蛮娇纵,貌若无盐。而那赘婿更是悲惨,娶个奇丑无比的婆娘不说,还要日日受尽欺辱。 “让第二个孩子随严家姓”,这是他的一个试探。若严家强势一口回绝,他也无法,只能认命罢了。却能因此探查出严父强势霸道,从而推测出其女必是个悍妇。那以后的日子唯有事事小心谨慎,处处多加讨好。 谁知道严家姑父的回信竟颇让人意外,不光欣然应允,言辞间还隐隐透出欣喜和感激。看来这严家还算是个知理的人家。田双全这时才稍稍放下些心来。 那剩下最大的不放心,就只有严家小姐了。也不知长成什么模样,脾气可是大得吓人。 他想象中的知府千金、定安侯府的姑娘,不知道得娇贵刁蛮成什么样儿呢。 以前他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老家的县丞。他家的小姐就派头极大,成日介什么活都不干,只养得娇滴滴的。一言不合就让下人去院子里头跪着。 可谁知,初见严恬时,却正见她手拿锅铲,满脸黑灰,蓬头垢面,似在烧火做饭。 田双全惊呆了,甚至有几分失望。这就是知府千金?真正的豪门贵族?大家闺秀?可却怎么和乡下平常的村姑没什么两样? 直到后来严恬换了衣服洗了脸再出来见礼,田双全这才又是一呆。原来真正的豪门贵族大家闺秀当真美若天仙,行止端庄。他不禁小鹿撞怀。 而此时此刻在这家宴之上,低头脸红的田双全忽然感觉,其实入赘严家并没有什么不好。他此刻满怀憧憬起来,向往着他和严恬成亲以后的日子。哪怕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姓严,哪怕田氏先祖夜夜梦中来骂…… 不过自这一夜后,也不知是他田家的祖宗疲惫了,还是也认为严恬不错并认可了田双全的入赘。反正是再也未入过他的梦来。 …… 三寿觉得他主子这下应该可以松口气了。不费一兵一卒,便解决了“严大小姐喜欢我”这个大大的难题,想必他们家公子定会欢喜得疯了。 然后他发现,他家公子可能真疯了。 “严恬太可怜了!”秦主恩逐渐徘徊在暴走的边缘,“明明心有所属,却还要强颜欢笑?!为遵父命,竟强装若无其事!如此至纯至孝,却独独委屈了她自己!!” 三寿点点头,全都他妈的毁灭吧!他家公子是彻底没救了!他也不用回京了,直接在这儿陪葬就是了! 第二十五章 戏多 自从田双全来了洛州,严愉便彻底松了口气。 他娘担忧的事,这不就完美解决了?严恬一嫁,万事大吉。既不用担心她耽误了其他妹妹,也不用担心她给家里闯祸。嫁人以后自有她相公管着她。 而且……严愉摸摸鼻子隐晦地瞥了眼成天围着他三叔和严恬乱转的秦主恩。 更不用担心这货了。 虽然并没发现秦主恩与严恬有什么不妥,可胸怀锦绣的严二公子向来爱未雨绸缪。 倒不是说谁配不上谁。他定安侯府的姑娘,配个整日瞎混没个正事的混混还配不上?不过反过来说,皇上的亲外甥配个不知天高地厚爱惹事生凡的黄毛丫头还配不上? 这么一想,这两人还真颇像瘸驴配破磨,挺般配…… 啊呸!般配个屁啊! 那一个是他兄弟,一个是他堂妹。 就秦主恩那放荡不羁花丛翻飞的混不吝脾性,谁把妹妹嫁给他,岂不是送进火坑? 就严恬那伶牙俐齿有仇必报的刻薄性子,让自己的好兄弟娶她,岂不是要搅他家宅不宁? 这俩人若到了一块儿,严愉觉得那简直是闹海的哪吒娶了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这不得把天翻个个儿来?! 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修百世之恩。他俩要是结了亲,估计长公主府和定安侯府得成不世之仇! 算了,算了。这俩货万不能到一起。严愉稍稍一设想那场面就觉得脑瓜仁儿生疼。 还好有个田双全!严愉看着此刻正给他三叔拍马屁……咳,磨墨的田双全,点了点头。深觉可怜天下父母心,知女莫若父,父债子还……啊呸!父爱如山! 以严恬随心所欲不屑世俗礼法的性子,若真将她嫁予高门大户,上侍公婆,下管中馈,妯娌小叔小姑子一大堆,整日亦步亦趋,安时守分,那反而是害了她。 而这个田双全真是太合适了!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又是读书人身上小有功名。他就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前途计,也得捧着供着严恬一辈子。 不管三叔将来是招他入赘,还是正常嫁娶,严恬这辈子不必侍奉公婆,奉承小姑,背靠定安侯府轻轻松松就能拿捏住这个男人。自可以继续她随性恣意的快意人生。 果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 “姑父这字笔走龙蛇,龙飞凤舞,颜筋柳骨,格调高雅,颇有大家风范……”田双全滔滔不绝的吹捧声在书房里回荡。 此时,同样围在书案前的严愉和秦主恩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觉严文宽有点儿不太按常理出牌。 你说大年初一,一大早上兴冲冲地招来他们仨人说要写字。您写个福字、春联都好,哪管写个灯谜也行呀,好歹应景。这写个“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怎么个意思。 此时外面爆竹声阵阵,估计过一会儿来拜年的下级属僚就到了。 严愉抬眼看了看书房的正墙,他三叔该不会是被自己闺女气疯了,准备今天就把这东西挂起来吧。 那他得拦着。怎么说也是定安侯府的脸面不是?家丑不可外扬。 秦主恩则第一时间看向门口。还好严恬煮饺子去了,这个时候可千万别进来呀。他倒不是怕严恬看见她爹这字儿生气,他主要是怕严恬一开口再把她爹气出个好歹的。毕竟大年初一彩头还是要好的,家和万事兴。 田双全继续吹捧:“……颇有晋人之风,潇洒飘逸,风流尽显,都说人如其字……” “贤侄觉得这句话何解?”严文宽打断了田双全,乐呵呵地问道。 呃……田双全仔细看了看这句话后,果断沉默了。姑父这是……考他?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为《论语·阳货篇》。”田双全沉默的时间并不长,背完心中得意,抬头偷偷看了眼严文宽。 “背得不错。何意?” “呃……是说,是说,这世间的女子和小人极像,皆难以相处。你亲近她,她就会恃宠而骄无礼起来。可你若疏远她,她又会心生怨气对你多有抱怨……” “哦?贤侄是这样理解的?”严文宽垂眸置笔,脸上的笑容似乎未变,“贤侄仿佛对女子颇有偏见。” 田双全猛然想起严恬可不就是女子吗。他头上顿时便见了汗。 “不,不……小侄,小侄的意思是,女子,女子,都是,都是有福之人。极好,真的极好。呃……既无需出外劳作为生计操心。也不必,也不必吃苦去学那经史子集,知晓国家大事。只相夫教子,安享后宅便可。” 田双全越说越慌,绞尽脑汁去想女子的种种好处。 “而且,而且女子在家有父母疼爱,出嫁又能得夫婿、公婆疼爱,天生就比男子享福。而这福气又能惠泽庇佑子孙。 “家母就曾说过,贞洁的女子将来会福泽子孙后代!可见女子的贞洁为妇德之首,是福气之源。而其子孙也皆因此受乡邻尊敬,享有惠泽。那立了贞洁牌坊的孀妇不就如此?甚至惠泽几代!其子孙也因此会更加尽心供奉这女子,故而女子岂不是福上加福!” “呵呵。田兄弟这可就说错了!”一旁瘫在圈椅里的秦主恩似笑非笑,忍不住插了一句,“绝对贞洁的女人,是不可能有子孙的。不信你看那尼姑……” “噗”,严愉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田双全立时面红耳赤,望向秦主恩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我虽不像田兄弟是个读书人,可孔老夫子这句话还是知道些。”秦主恩起身踱步过来,随手拍了拍田双全的肩膀,“这‘女子’指的是君子身边得宠之人。说是姫妾也好,说是弄臣也行。 “这意思是恃宠者与小人,他们都很难培养自己的浩然正气,所以与之相处要有远近分寸。太近了容易失礼,坏了规矩。过于远离,又容易招致怨恨。 “至于到底是男是女,我倒觉得不一定。男人女人里都有这样的人。男人里就没有恃宠而骄胡作非为的了?女人里就没有精于算计的阴险小人了?”说着秦主恩忍不住垂下眼睛撇了撇嘴。 严愉见他这样,心想这小子又在隐喻朝中哪位大人,宫中哪个娘娘呢?这货可真不省心! 严文宽抬起头捋髯看向秦主恩,脸上笑容依旧未变。 “爹,三位哥哥,饺子煮好了。”正在此时,严恬推门进来。 只是她前脚进门,后脚还没迈过门槛,却忽见屋内的田双全猛然躬身向秦主恩长揖而拜: “秦公子教训得极是!多谢秦公子教我。双全才疏学浅,学问只得皮毛。如今得了秦公子的教导,双全自会牢记。” 严恬挑眉看向秦主恩。呵,秦公子好大的威风! 秦主恩无奈,只能两手一摊,觉得甚是无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严愉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这田双全有点门道呀。可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傻乎乎。他刚刚这话句句都没有毛病,任谁也挑不出问题。可怎么听着就那么不入耳呢?总觉得像有点什么深意,却又一时抓不到重点。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严文宽继续乐呵呵,跟没看见一样。 等众人来到花厅吃初一饺子时,严愉刚刚那股怪异的感觉就更强了。 严恬端来饺子,严文宽伸手接过。这一家之主都动手干活了,其他三个男人自然不能干坐着。于是安箸的安箸,摆碗的摆碗。连懒王老爷严愉都下场亲自执壶给各处斟酒。 谁知正忙乎着呢,忽听“啪嚓”一声,便见一盘饺子扣到了地上。盘子四分五裂,饺子四散奔逃。 倒不是什么大事。严文宽捋髯刚想笑着说一句“碎碎平安。” 谁知田双全却抢先一步冲众人抱歉笑道,“怨我,怨我。并不是秦公子打翻的。”随后又蹲下身来边捡着饺子边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这糟蹋了多少粮食。正所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身旁的秦主恩双手一摊,简直百口莫辩。本来就真不是我打翻的!和我没有半文钱关系,你们为啥都来看我…… 严文宽笑容挂在脸上,那句“碎碎平安”却到底没能出口。 严恬见状赶紧上前帮忙收拾。 “表哥不必心疼。这饺子不会浪费。送到厨房,胡婶自会处理。” 田双全一抬头,正与严恬四目相对。离得这样近再看严家表妹,更觉得美貌无双。书上说的果然是真的,竟真有这般“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的女子。 田双全脸上蓦然一热,不由得心擂如鼓,那捡饺子的手便慌乱了起来。也分不清这白花花的一片,到底哪个是饺子,哪个是严家表妹的柔荑…… “哎!你干嘛!”严恬正收拾呢,忽然就觉得自己一双袖子被人一把拎了起来,然后两只胳膊就被提过头顶。 站在她身旁的秦主恩弯腰提着她的两只袖口,脸色颇为不善:“这满地的碎瓷片子,你再划了手!不是有人在收拾吗?怎么非得你上手?” 说着秦主恩向上一拽,严恬就被迫站了起来。 呃……看着一脸凶相的秦主恩,严恬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竟少有的没和他计较,转身去厨房叫来了胡婶。 只是个小风波,很快就解决了。大家坐到桌前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吃初一饺子时每人都多少吃出些铜钱、红枣的彩头,再有屋外爆竹声声入耳,一时间颇有过年的气氛。 严愉一边说笑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田双全。这个人…… 忽然,小珠进门来报:“老爷、小姐,叶家大奶奶亲自拜年来了。但她说有重孝在身怕犯忌讳冲撞了咱们家,放下年礼就要走。” “哪儿有那么多忌讳!我和爹爹向来不怕这些。你快请她进来……” 严恬话音未落,田双全便已然自顾自地放下碗筷,然后起身规规矩矩地朝严文宽深施一礼:“男女大防,双全理应回避才是。”说着,转身就去了内室。 这个人……这个人戏还真多!严愉望着田双全的背影,忍不住彻底皱起了眉。 第二十六章 请辞 洛州城的庙会还是挺有名的。从初一起到十五,十里八乡的人都往城里的太安庙这儿涌。做小买卖的人家过年自然就不能歇着了,这几天赚的钱说不定是以后大半年的嚼谷。 初二这天,严文宽兴致颇高,想到过了年严愉、秦主恩便要回京,于是决定带他们兄妹几人去逛逛当地庙会,也算对来此过年的子侄们尽尽地主之谊。 一老四小,四男一女,走走停停,吃吃逛逛,颇为和乐。期间秦主恩和严愉尤其机灵,凡是严文宽和严恬多看过两眼的东西,无论吃穿玩用二人皆出手买下。而且似乎分工也愈发明确,秦主恩着重看顾着严恬,严愉主要注意着他三叔。 如此一来就显得田双全有些缩手缩脚了。钱是英雄胆,银子是男儿腰。此时的田双全却是瑟缩胆怯,连腰杆儿都挺不起来了。他脸上不禁就带了相,越来越尴尬起来。 所以当严恬瞅着灯谜摊儿上一盏花灯嫣然一笑时,田双全终于觉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立刻冲上前去指着那盏花灯向摊主道:“老板,我要猜这个灯谜!” 众人皆驻足去看。秦主恩又转头看了看严恬。 “几位客官好眼力!”灯谜摊的老板伸出大拇哥儿冲众人摇了摇,“这盏琉璃花灯可是刚刚漂洋过海运来的番邦货。这洛州城,不,就是京都都找不出第二盏来。它是我这儿的灯王,它的灯谜,自然也是最难的。限时半柱香,若猜出来了,琉璃灯奉送。若是猜不出来,请付纹银二两!” “二两银子?!”田双全惊呼起来,眼神中就显出了几分犹疑。 “这位公子莫要惊讶。”摊主笑道,“我这灯也是花了十两纹银买下的。若不是为了赚钱,谁去费那两亩地的钱去买一盏灯?不过若公子有那才高八斗的本事,自然可以不花一文钱将此灯拿走,小人愿赌服输!能不能白白拿走,这可就得看公子的能耐了。” 此话一出,反倒把田双全架到半空下不来了。若他就此不猜了,说他舍不得银钱小气吝啬反倒是其次,说他没有能耐不战认输才是真正丢尽颜面。 严恬沉吟着想去替他解围,没想到田双全脑子一热,立马硬气了起来。 “猜就猜!表妹等着!我定把那盏花灯给你赢回来!”其慷慨之状甚于奔赴沙场。 “呃……多谢表哥。”严恬只好点头道谢。 被严恬那双盈盈秋水一望,田双全的心猛然漏了一拍,随即便生出万丈豪迈来。 “老板!题来!” 摊主微微一笑,伸手去翻那盏琉璃灯下的红漆竹牌。 秦主恩瞥了眼豪气万丈的田双全,又拿眼去瞅严恬:“嗯,这灯确实别致。不过上元节时提着它出游,似乎容易招引来狂蜂浪蝶……”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严恬翻了个白眼,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狗头灯笼。 严愉挑眉看向秦主恩。这厮怎么说话酸溜溜的。 严文宽依然捋着胡子,笑呵呵地扮他的弥勒佛。 琉璃灯的灯谜果然不俗。 “比一千少一又比一千多一。打一字。”田双全张口念道,随后思索着自言自语,“比一千少一就是九百九十九。比一千多一就是一千零一。可这两个相加……” 此时,周围的百姓见有人要猜灯王也渐渐都聚了过来。摊主看着点燃的那半段残香,心里偷笑不已。这位一上来就和之前那些人一样开始各种计算。算吧,算吧,刚刚有个账房先生连算盘都拿出来了,也没算出个所以然。 果然,田双全越算越乱,虽然数九寒冬,头上却慢慢见了汗。 是他太过意气用事了。本以为他一个功名在身的秀才,怎么还猜不出这些野路子的灯谜?可实际上却是乡野之地往往卧虎藏龙,这个灯谜实在刁钻。 他若就此主动认输,先不说那二两银子他肉疼得紧,就是当着这么多人尤其严恬的面,他这脸也丢不起呀! 可半柱香马上就要燃尽,他就是不认输恐怕也别无它法。田双全的脸渐渐涨得通红,身上的小衣都已被汗浸透。 “公子可要抓紧,这香就要燃尽了。”摊主笑呵呵地提醒,心中十分得意。又得二两纹银入账!这生意果然好做。灯王的本钱早就赚够,剩下的可都是净赚。 严恬看了眼田双全,心知他此刻定然骑虎难下,于是也郑重地去看那道灯迷。 残香即将燃尽,田双全汗如雨下。 “任!”严恬突然开口说道。 只一息间,秦主恩立刻明白过来,张口便道:“件!” 话音刚落,残香燃尽。 田双全和围观百姓尚满头雾水,摊主却面色铁青。 “老板,我们猜得可对?”秦主恩看了眼严恬,随后冲摊主笑道,“若是都对,这一盏花灯可要许给谁?” 严愉这时方才恍然大悟:“那这么说‘仵’字也对!” “香已燃烬,这位公子的不算!”摊主咬着后槽牙对严愉说道。 严文宽笑着点了点头:“他二人确实是在香烬前说出答案。这一盏花灯,可就难办了!” “你们是一伙儿的,便是说出十个答案也是你们一家子的事。”摊主此时颇有些气急败坏,伸手摘下花灯一把塞进秦主恩怀里,“况且开始明明只一个人要猜,最后竟都一起上了,胜之不武,胜之不武!花灯赶紧拿走!别挡着我继续做生意!” 摊主越说越心疼,挥手连连赶他们走。 众人哈哈一笑,便都散了。 秦主恩提着花灯两手一摊看向严恬,表面无辜实则炫耀:“老板塞给我了。说来这花灯我也颇为喜欢,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这灯花团锦簇招蜂引蝶,想必摊主是觉得和秦大哥十分相配吧。”严恬似笑非笑,转头就走。 这丫头!心眼儿可真小。秦主恩撇了撇嘴,忙跟了上去。身后的三寿随手扔给灯谜摊老板两块十多两重的银子…… 田双全再逛这庙会时就有些恹恹的了。经过刚才那一场,面子未挣回来不说,平白又丢了个大脸,因而这街上再有趣的热闹对他来说也变得索然无味。 众人见他如此也都能体谅,于是略逛了逛便决定回府。谁知回府的路上竟又遇上个热闹,两队人马同时娶亲,这可正对了八婆秦主恩的心思。众人又皆跟着他驻足街边看了一会儿。 “咦?这花轿都是大红的,为什么那顶轿子是粉色?”严恬到底年少,也没见过几场婚嫁,今日看见这个颇觉得稀奇。 呃……严文宽揪着胡子没动。知女莫若父,老父亲一片慈心,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更主要的是怕女儿当场再说出什么好话来。他瞅了瞅一旁蔫头耷脑的田双全。 秦主恩倒是看热闹看了个兴趣盎然,随口接道:“嗨!这都不知道!娶妾才抬粉轿。那粉轿里自然坐的是这家新纳的美妾,那马上的老头儿好艳福……” 话音一顿,他猛然想起严恬到底是个未出阁姑娘家。秦主恩转头看了看,见这姑娘面上若有所思,却未见有什么羞臊之色。好吧,是他想多了。就不应该把严恬当成什么姑娘家。 正在此时,严愉说了一句:“这两队人好像顶上了。” 果然,街道狭窄,两队相向而行的花轿于街口遇上。 都是娶亲,都是鼓乐喧天声势浩大,只是一方马上坐着位翩翩少年郎守在一顶大红花轿旁。一方马上坐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子携着一顶粉轿。任谁都能看出这事儿的道理来。纳妾的自然要给正经娶亲的让路,更何况那马上的新郎又是这样一位样貌出众的少年。 可惜,结果却让人大感意外。两方派人交涉一番后,那红轿娶亲的队伍撤后三丈,反而给粉轿纳妾的让了路。 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颇为不解。严文宽等人也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故事。 只是到底秦主恩眼尖,忽然指着那马上的少年新郎说道:“那不是冷家拋绣球得来的赘婿吗?” 一句话,众人都解了惑。在外,人情世故皆靠男人,两队花轿相遇,若同为顶门立户的男子汉,自然娶亲的是人伦纲常,纳妾的是风花雪月。纳妾队伍给娶亲花轿让路那是正统道理。 然而入赘之婿地位低下,原就比那承宗传嗣的一家夫主矮了一头。在外看男人,可赘婿却是立不起来的,也不敢立起来。这是规矩。 热闹不过哈哈一笑便过去了,当事者心里如何自是不知。只是严家这一行人里却有两个人入了心。 一个是严恬,自回来路上虽神色如常,心里却堵得难受。只因父亲兄长俱在,不敢露出丝毫恹恹之态。 另一个便是田双全了。从庙会上开始就拘谨畏缩。后又赌输了灯迷自觉丢了大人从而恹恹不振。更有后来看见冷家赘婿让路那一幕,他似受了不小的刺激,回来这一路脸上便挂了相,颇有些心事重重的阴郁之感。 众人多少都明白他的心事,于是也不去揭破。 只是让严文宽没想到的是,他这位内侄当真出人意料且极有主意。 正月初五,严愉、秦主恩来向严家父女请辞回转京城。毕竟年也过了,总抛家舍业地留在洛州到底不好。 而同来一起请辞的,还有田双全。他也要去京城…… 第二十七章 惊天惨剧 三寿表示,他家公子是如何在两天内说动田双全随其入京,来龙去脉他知道的清清楚楚。 其实根本就没费什么劲儿。他家爷只说要在礼部给田双全安排个书办的职位,那位田少爷就乐得点头如捣蒜,屁颠儿屁颠儿地同意跟了他们回京。 这也难怪,这田家公子毕竟是读书人,心里存了一分清高,全然依附岳家到底心里别扭。 只是不知道他家爷这是又要闹哪出。大过年的,就这么把人家未来女婿给拐跑了。为了能把人带走还谎称什么“正好趁着过年领你拜访拜访上官”。 他一个连品级都无的书办需要拜见什么上官?! 说到秦主恩,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死气白咧地带田双全回京。大概就因为看不得田双全围着严恬转? 一想到他回京后,田双全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时时刻刻围着严恬乱转,两人相处融洽,相谈甚欢,相亲相…… 不行!不行!他想杀人。 所以田双全必须得离开严家,至于去哪儿……似乎只能跟他回京了…… 乍听田双全要进京求职这事,严文宽不禁一愣,可略一沉吟便笑着点头应允了。又命孙伯拿了一百两银子给他,算是去京中的盘缠花销。田双全是去奔他的锦绣前程,严文宽自然不能拦着。 于是,初五这天,严愉、秦主恩便带着田双全离开严家一起回京。严家父女亲送这三人到了城门口。惜别之际,严恬却独独唤住严愉,拿出一双亲手绣的喜鹊登枝的鞋垫儿送他。 “小妹这几日多有冒犯,二哥哥切莫见怪。”严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本想给二哥哥做双鞋,可时间上实在是来不及。这是小妹的一点儿心意,二哥哥切莫嫌弃。祝二哥今后步步登高,喜报频传。” 严愉震惊了,随即立马感动得跟孙子似的。这是严恬诶!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严恬诶!竟然亲手给他绣了双鞋垫儿!还张口说得全是吉祥话儿!他觉得这辈子是值了!他赶紧屁颠儿屁颠儿接过那鞋垫揣进怀中。 还别说,家中两个妹妹从没有人给他做过针线。严惜年龄太小,严怡自恃才女,不屑此道。更何况这是厉害得跟伏虎罗汉似的大堂妹亲手所绣,突然获此殊荣,严愉简直感激涕零,想跪地谢恩。 秦主恩瞅了瞅严愉鼓鼓囊囊揣了鞋垫儿的胸口,心头一热,随即便生出三分希翼来,转头眼巴巴地看向严恬。 田双全的反应慢了半拍,不过立时也明白过来,虽没像秦主恩那么直白,但隐晦的眼神中颇有几分期待。 呃…… 严恬果断装瞎,福身一礼:“三位兄长一路顺风。” 哟!还是只给他一个人的?!严愉此时脸上洋洋得意的夸耀,真是掩也掩不住了。好风凭借力,严公子他要上天! 众人惜别,三人拱手行礼,然后纷纷上马。这一刻,秦主恩突然有些不太得劲儿。心里有点儿酸,还有点儿闷。他秦大公子活了快二十年,突然知道了惆怅是什么滋味了。 对,他惆怅了…… …… 严愉、秦主恩带着各自的亲随,再加上田双全,五人五骑,一路向东。路上秦主恩这次倒是老老实实,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因此一行人不过六七日便赶到京城。严愉正好赶上回家过元宵节。 一到京城城门口,田双全就被定安府和长公主府派来迎接的下人们给震住了。果然是真正的贵族气派,连守在城门口接主子的管事都个个衣着华丽气度不凡,比个迟原老家的县太爷也不惶多让。 秦主恩也被惊着了,因为他看见一同来接他的大福、二禄两人穿得跟两封装压岁钱的红包一样,尤其大寿,连头巾都是红的…… “呵呵,你俩……这是刚拜完天地过来的?” 秦主恩本想调侃一下,谁知却见大福这货竟然迅速地红了脸。那黑亮的大脸蛋子被这红晕一蒸,立时像刚出锅的紫皮番薯。秦主恩的肚子没由来地叫了一声。 什么情况?秦主恩惊悚了,他不在时发生了什么…… “大福年里刚成了亲。”二禄紧了紧身上的红梅暗纹披风,又斯斯文文地展开了折扇于这数九寒天里摇了摇。“我这身儿则纯粹是为了过年应景儿。” “哦?大福哥娶亲了?”三寿跳下马来笑着搂住大福的脖子冲他挤眉弄眼,“新嫂子是哪里人?长得可漂亮?” 大福的脸更红了,支支吾吾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二禄忙继续帮他解围:“新娘子姓苟,一丝不挂的苟。” 在场众人:…… 二禄的假斯文是出了名的,严愉府上的人都见怪不怪了。只是田双全不知此人是谁,关系远近,虽然想笑,却仍努力憋着。 大福仰起他那张紫薯大脸,冲秦主恩抱了抱拳,羞涩道:“爷,属下,属下确实娶了亲。苟氏是本地京城人氏,帮里兄弟帮着介绍的。原本想着等爷回来再办喜事儿。可,可苟氏家……嘿嘿,着急。说属下是个难得的,怕再被别人得了去……” 他越说越不好意思,不过这份不好意思里到底还透出了几分洋洋得意。 “哟!你小子行呀!我走了几日不见倒成了香饽饽!这亲事成得够快的呀!”秦主恩笑道,“等让三寿去账房支一千两银子给你,算爷的随礼。新娘子怎么样?” “嘿嘿嘿嘿……谢爷赏。”大福乐得见牙不见眼,“爷放心,苟氏,苟氏她很好。自从有了苟氏,我这衣服三日一洗,三餐十分规律,家里也干净整洁了许多了……” “呵!行呀!还真让你找着了个贤惠的!”秦主恩捶了捶大福的肩膀,心里挺高兴。 “嗯,嗯,可不贤惠吗。”大福被捶得直晃悠,裂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我要是不好好干活,她是真往死里揍呀……” 众人:…… …… 田双全以为进京后便会有他的锦绣前程,和忙不完的拜见会请。可事实上秦主恩只将他往公主府的外院管事那儿一扔便不再理会。管事的倒也算尽心,先帮他在京里赁了房子,随后领着他拿着长公主府的拜帖,直接就塞进了礼部衙门里。 虽是一个无品无级的书办小吏,但到底是正经差事。平常人几辈子也寻不着门路进到京城这么大的衙门口。因此田双全这场也算时来运转。 其实,最开始严愉倒想过要不要将他带回定安侯府。毕竟是他三叔的内侄,而且他祖母已经过逝,田家人入府,说不定老侯爷能高兴。不过却被秦主恩给拦住了。当年的龃龉严愉这辈儿不甚记得,可不代表他父亲和二叔不记得。贸然领田家人入府,老侯爷高不高兴不知道,可这兄弟俩就是为了先妣也必然不会高兴,没得让严愉做难。若再追根溯源到严文宽和严恬那儿,反而让这两个远在京外的人平白无故地又得罪了京中的本家。 这些道理从秦主恩嘴里一出,严愉当时是真被惊着了。这个平日里天是老大他老二的混世魔王还有这么替人着想考虑周全的时候? 莫非是他严愉睡迷糊了,这是在做梦? 晕晕乎乎的严二少爷带着满脑子“吾儿长成”的欣慰回了侯府。第一时间,自然要先去拜见祖父爹娘。用过晚膳后又忙忙碌碌地将带回来的礼物给各处送去。可收拾东西时却独独找不到严恬送的那双喜鹊登枝的鞋垫儿。 诶?怪事!严愉摸着脑袋满屋子转圈。所有东西中明明这双鞋垫儿安放保管得最为郑重,怎么反而不见了?这要是让严恬知道,可不得对他这个二哥失望致极?刚刚兄友妹恭的兄妹关系也恐怕要凉…… 此时此刻,长公主府。秦主恩在灯下正盯着那“喜鹊登枝”的针角儿发呆。这东西是趁着严瑜不备,悄悄从他那儿偷……咳……翻出来,代为保管,代为保管。当然不能算偷。兄弟间的事,怎么能算偷? 他娘襄宁大长公主还在宫里住着呢,不知几时才能回来。瑾嬷嬷也跟着进宫去了。府里虽有下人无数,可他还是觉得孤独。这种感觉并不稀奇,他这十来年的人生中时不时地就有所体会。可不知为何,今年这种孤独感格外让人难忍。 这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离开洛州之时吗?严恬的脸不期然就映在了眼前,桃花粉面,秋水含嗔,虽温婉而笑,眼中却总似藏着洞悉和锋刃。 嗐!秦主恩摇了摇头,试图甩开眼前的幻相。这样一个丫头,满身的锋芒和不愤,似一匹驯不服的野马,自己一定是疯了,这几日脑子里怎么会时不时就闪现出她的脸来。 秦主恩愈发烦躁,将鞋垫扔到案上,起身跑到院子里去吹风。 冬日寒风凛冽,天上月朗星稀。他突然想起那日也是这寒风冬夜,不同的是天上新月如钩,在那洛州知府的后宅,严恬独站院中,满脸的怅然不甘。 这样的情绪他也曾在他娘的脸上见过。于是那一刻他心中倏然一疼,只想让眼前这个绷着小脸的丫头尽快露出个笑容。可那笑容为什么似乎就这样烙进了脑子里…… …… 秦主恩回京后,除了第二日进宫去看望皇上、太后,竟然一连三天都窝在府中足不出户?这很反常! “……定安侯府的怡小姐派人来送过一次贺年贴子。还有芳满楼的红袖姑娘也来过几次,但她没敢直接寻到公主府上来,而是先去了大福的住处打听爷的归期。知道爷得过几天才回来,便不哭不闹回去侯着了……” 大侠居的小书房内,大福、二禄齐刷刷站成两尊年画门神,穿红挂绿,扎眼得很。二禄爱惜地摸了摸他那新得的紫檀骨扇子,口中把家里这两日的事一一禀报。 “我不在家这两日,京里可发生了什么大事?”秦主恩像没骨头一样瘫在圈椅里,先冲他摆了摆手,然后神情恹恹地问向专管消息的佟大福。 大福正拿手沾了吐沫认真地去抠斥衣襟上的饭沾子,突然被问话不由得吓了一跳,缓过神后忙道:“倒是……倒是有一件。您前儿也进宫见过太后了,应该知道这事儿。平国公府……爷不在这些日子,平国公府几近灭门,妻弑夫,子弑母,简直是惊天惨剧……” 第二十八章 胡话 第一代平国公方铁之,原是圣智皇后凌氏的姑父,曾襄助其灭王党、平戎狄。后又追随圣武先帝秦昊轩平叛靖王之乱,救出被囚的顺平帝秦昊元。随后同后来的宁国公齐少枫一起迫废帝顺平禅位,这才有“圣武中兴”。圣武帝秦昊轩兵不血刃夺得大齐天下,方家有从龙大功。 因此方家是“圣武中兴”时所封世袭罔替的两府国公之一,另一府为齐家。 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位同郡王。无上的荣耀,极致的荣华。却也是万恶之源,纷争之始。这场祸事便源于这国公的爵位。 平国公方庸膝下两个嫡子,可却是父爱幺儿,母爱长子,各有偏好。 前两日,方庸正式宣布,自己已向朝廷递了折子,欲立二儿子方玉廷为世子,将来他百年之后自然也是由次子承袭平国公爵位。 谁知此言一出。立时引起轩然大波。长子受不住这个刺激,一连几日借酒消愁,随后醉酒骑马出去散心,却不慎坠马,也是命本该绝,后脑正磕到了石头尖儿上,人当场便没了。 平国公夫人对长子自幼如珠似宝,命根子一样,乍闻此信,人当即便疯了,一腔丧子之仇全都记在了方庸身上。若非他偏心,将国公之位另传次子,长子怎会身亡?于是,因仇恨已经完全疯魔的平国公夫人,趁平国公在儿子灵堂上哀哭之时,手起刀落竟手刃亲夫…… 次子方玉廷自幼与父亲感情深厚,现已在军中挂职,平时宿于军营。那日得兄长噩耗,于是急回家中,却不料正见生父惨死,满地鲜血,下人们吓得四散奔逃,平国公夫人似犹不解恨仍双手握刀拼命捅着尸体……方廷玉当场就被激得发了狂,大喝一声,拔剑便刺……平国公夫人自此芳魂缈缈随风而散…… “此事现下可以说是京中最大的新闻。方玉廷已被收监,方家嫡枝尽殒。现如今旁枝都憋着劲要挣这国公的爵位。” “我昨儿进宫,太后倒提了一嘴。”秦主恩皱了皱眉,“但不过也只是抹了抹眼泪,其他倒没多说。” “太后……”大福赶紧垂手恭立,毕恭毕敬道,“太后那是怕您操心,累着您。再说她老人家那枝儿已经没人了,虽是方家人,但也没有跟着其他旁枝去抢爵位的必要……” “这个还用你说?!”秦主恩瞅了大福一眼,“方玉廷现在怎么样了?看外祖母的意思是想保他。” “这……毕竟方二公子现在成了嫡枝的唯一子嗣……太后又幼年失怙被养在平国公府,自然对嫡枝一脉感情深厚……” 大福不敢明说,云山雾罩地顺着秦主恩说了一通儿。 哟!大福这是出息了!说话都学会拐弯抹角了!秦主恩挑了挑眉。看来成了亲后,果然不一样呀,聪明不少! “太后自然是想保的。”秦主恩曲指敲了敲圈椅的扶手,忍不住皱眉,“可弒母大逆,罪无可恕。恐怕外祖母要白操心一场了。” “也不尽然!”二禄边接口,边“刷”地展开了他那把宝贝折扇,却并不舍得去扇,只僵硬地擎在胸前,“现下京中对此事分作两派。一派像爷说的,弒母大逆,应斩立绝。 “可另一派却称大齐律有云……呃……父,呃……父……父什么……哎!反正就是爹被人杀了,儿子给他报复不算犯律法。” “‘父祖被人所殴而子孙助斗者无罪。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秦昊轩实在是看不下去二禄吭哧瘪肚的样子,替他背出那条律文。 ”对对对!”二禄欢喜得跳脚,全然忘了他斯文人的人设。 “似乎也有道理。”秦主恩揉了揉鼻梁,“那官衙那边儿怎么定的此案?” “嗐!定什么呀!”大福满脸鄙夷,“就京兆尹鲍大人那胡涂车子,他能审得明白吗?就算他有那脑子,他也得有那胆子敢去审呀!虽说京兆府管着京畿内外的刑案民生,可这京城是什么地方呀,随便拎出个人就能压死他一个四品京兆尹。 “这方玉廷案涉及着太后的娘家。而死了的平国公夫人陆氏又是宫中丽嫔娘娘的姐姐,东静伯陆家的女儿。这两尊大神,就是再借鲍大人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审呀。自从方玉廷被送进大牢,鲍大人就一直称病。” “可不是嘛。”二禄看着若有所思的秦主恩,小心翼翼地摇了两下扇子,“这都病了有个十来天了。鲍大人是收监方玉廷后突然就病了。如今别说判案,连堂还一次没过呢。” 秦主恩心不在焉地捞起自己身上的玉佩转了转。说来他和这方玉廷算是表亲,自小也玩闹过几次。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自己成了这京中有名的纨绔混混。而平国公府二少爷却是出了名的上进。所以十来岁后,二人就没什么交集。 他知道方玉廷其实心里是颇瞧不上他的。呵,他自然也不会瞧得上他。可,毕竟也是自小就认识的…… 秦主恩低头叹了口气,随后却又自嘲一笑。唉,细算起来,这京中岁数相仿的世家公子谁不都是“自小认识”的?这样的“正经事”也有的是“正经人”来操心。太后、皇上那儿现下说不定正如何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帮他脱罪呢。他这个出了名的纨绔只一味去胡闹便是。吃喝玩乐、寻花问柳才应是他的“正经事”。 “哟!二禄这扇子不错呀。” “呃……”大福和二禄差点儿闪了老腰。 爷这是不想再多谈此事! 二人都是跟了多年的老人儿,自然立时心知肚明。 “嘿嘿嘿…….爷也觉得这扇子好?”二禄满脸的与有荣焉,颇为爱惜地摸了摸扇骨,随后“刷”地把那扇面的题字亮了出来,“我这是费老鼻子劲托人请颜大家写的字儿。爷看怎么样?‘大道二我’!” “噗”!秦主恩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大福、二禄同时蹦了起来,一个护着手里的扇子,一个护着身上的衣裳。 “哈哈哈哈哈……”秦主恩指着二禄狂笑,声震屋瓦,刚刚的阴郁一扫而光。 那扇面上分明写着“大道仁義”。 你说他一个根正苗红的黑社会,若不认识“仁”也就算了,可怎么连“義”都不认识! 秦主恩一边乐,一边又嘬了嘬牙花子。 …… 城南芳满楼,老鸨此刻正苦口婆心地劝着红袖:“姑娘可莫闲妈妈我嘴碎。这京城中大大小小的青楼里能排上名号的花魁没有上百也总有二三十号吧?恩爷什么样的娇花嫰柳没有见过?这些人哪个不使尽了手段去巴结他? “就说年前,不是还有个锦绣园的蜜云姑娘差点儿为他跳了河?这事儿当时闹得那么大,却也没见他回心转意的。可见这位爷是个薄情心硬的。恩爷是一直待姑娘不错,有事没事的总上咱们这儿来寻你。这正说明姑娘被爷看重,得了爷的青眼, “可俗话也说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男人呀都是喜新厌旧,爱贪个新鲜。更何况是恩爷这样的人物!你就看他如今都回京多少日子了?可还一次也没上咱们这儿来过。这要搁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往常莫不是三天两头儿地往这儿跑。就是出去游历一趟,回来后你去一请,立时就到这儿寻你。可这都请了多少回了……” “妈妈何必着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红袖对着镜子理着鬓角说道,“现下不是年里吗?总得在家团圆。以前爷来这儿莫不是呼朋引伴、请客会友。如今这时节都在家中过年,谁出来应酬呀?自然来的也就少了。” “哎哟!我的姑娘!您这还给自己找宽心呢!”老鸨子怪叫起来,“往年他在咱们这过除夕夜的也不是没有过。怎么今年就偏偏要在家里团圆了?他家里能有什么人和他团圆?” 红袖的手不禁一顿。 “听说锦绣园那儿又采买了几个清倌儿,个个水葱儿似的。还有芳菲阁,落霞坞,哪一家不把他这个花银子没数的财神爷当成块肥肉?都憋着劲儿地想咬一口呢! “你呀,这次就听我一句!切莫再任性了!你老霸着他,不让他去寻个鲜花野朵,你便是那天仙下凡他也有腻的时候。 “妈妈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那青玉、绿珠两个妹妹我也调教了这一二年。倒是愈发知道眉高眼低地会伺候了。虽说哪儿哪儿都不如你……但也是能勾走男人魂魄的尤物。 “你听我一句,好不容易终是得了恩爷一句明日要来的准话。你可不能再那么不懂事霸着人不放。叫上你两个妹妹帮衬帮衬,也能拴住这男人的心……” 红?的手上有些僵,可脸上却仍笑盈盈地应承下来。 …… 正月十五,别人都是阖家团圆,秦主恩却要去青楼和妓子们团圆!会说话的,都伸出大拇哥儿,赞一句“极致风流”。 至于那不会说话的……倒也不必太去在意。 秦主恩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反正她娘还在宫里,瑾嬷嬷虽为他现出了宫回公主府照应,可却管不了他。 于是芳满楼从早上起就里里外外披红挂绿,收拾一新,似要接活凤凰一般。 …… 香气缈缈,纱影绰绰,珍馐佳酿,美人在侧。秦主恩正百无聊赖地看着青玉、绿珠姐妹献舞。 飞红舞翠间姐妹二人腰如细柳,舞若如灵蛇,身姿曼妙,柔若无骨。如此高超的舞技竟未唤起恩爷的半分兴趣。红袖暗暗觑着秦主恩恹恹的脸色,心里竟一时不知该因别人未入他的眼而欢喜,还是担忧。 “爷!”姐妹二人舞完一曲后双双攀伏上来,一人夹菜,一人喂酒。 秦主恩倒十分给面子都应承了下来。 “我们姐妹舞得如何?”青玉使出浑身解数,娇声笑问道。 “甚好。” 香帕翻飞,美人蹁跹,乱花渐欲迷人眼,秦主恩以前最爱这个调调,可今日却觉得索然无味。 “奴家还会唱曲儿。不如给爷唱一个?”绿珠不甘示弱,更何况早前老鸨就好好调教过她。 “唱吧。”秦主恩情绪不高,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 绿珠忙去抱起琵琶,轻捻慢弹,一开口若黄莺出谷,实在是难得的妙音。可姐妹二人却发现秦主恩的脸上似乎愈发不耐烦起来。 这是怎么了?二人毕竟年岁尚小,未经过什么大场面,见贵人似乎并不喜欢,不由得慌了神,绿珠更是连连弹错。 “爷,今日元宵,不如咱们猜个灯谜如何?”红袖也看出不对,慌忙起身救场。 以往恩爷可是极爱这些热闹的,从来都是兴致勃勃,怎么今日却这般反常? “行吧。”应付了这大半日,秦主恩愈发烦躁,可又不想驳了红袖的面子,于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红袖玉手一挥,便立刻有个小丫头提来一盏琉璃灯。可未等她伸手去接,却突然被身旁的人一把夺了过去。 秦主恩抓着那盏琉璃灯看了半天,心里顿时豁然开朗。这些日子的心烦意乱、兴致索然、闷闷不乐、坐立不安……似乎都一下子找到了冤头债主! 虽然不是洛州那盏琉璃灯,但还是有几分相似。那盏灯他走时偷偷留给了严恬…… 不期然,严恬那张亦嗔亦喜的俏脸便闯进了脑海,映在了这灯上,映在了酒里,身边的人也似一下子全换上了严恬的脸,冲他喜笑娇嗔…… 奏主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提着那花灯一路笑回了家。全然忘了身后瞠目结舌的红袖等人。回到大侠居狠狠地睡了一晚,做了场颠倒乾坤的浮生大梦,秦主恩醒来后呆坐想了半晌,心里似乎有个什么机关就这么被打开了。他跑去寻瑾嬷嬷。 “嬷嬷,嬷嬷……” “怎么这么急?”瑾嬷嬷拉住他,一边吩咐备膳一边给他擦汗,“可是饿了?早膳这就好了。昨儿倒是听话,回来的也早,以后……” “嬷嬷,将来我领着我娘和你去洛州养老怎么样?” “什么?” “我是说,咱们不住京城了,把公主府搬到洛州去……” 瑾嬷嬷嘴里的话一下子被噎了回去。她慌忙伸手去摸秦主恩的额头。不烧呀?!可这孩子怎么竟说起胡话来了? 第二十九章 求娶 洛州知府后宅。 正月十五又只剩严恬父女两人过节,显得十分冷清。若之前没一下子来那么多人,或许也不会在人都走了之后显得格外寂寥。父女俩倒没表现出什么来,只说笑了一阵便散了。 严恬提着那盏琉璃灯领着小珠慢慢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夜色渐浓,寒气袭人。严恬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头望向天上的那轮圆月。 她想起也是这样一个冬日寒夜,一个磊落少年对她说,“这世道不公”,“对女子多有苛刻”。 严恬垂眸淡淡一笑,那人也算是个奇人,起码不似这世上的俗人…… 过完年后似乎真就一下子有了春意,原本干燥而凛冽的空气中似若有若无地藏了丝南来的湿润。 晌午暖洋洋的日头下,严恬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秋千上,背出一条大齐律,便抓一把谷子扔给院中的那几只鸡。下人们各自忙碌,那一方小院自成一片祥和天地。 正背到“强奸有夫之妇者,死。无夫者,杖一百七……”时,突然大门被拍得山响。有下人跑去开门,却立刻闯进来了个男人来,也不用人通报,推开闻声赶来的孙伯,轻车熟路直奔严恬的小院,徒留身后一片追拦之声。 严恬站起身来,惊讶地看着迎面风尘仆仆而来的秦主恩,不知为何只半月有余,他却去而复返。 “秦大哥?” “可有热茶?”奏主恩盯着严恬,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我赶了五天的路,现下口渴得紧。” “……有,小珠!上茶!” 话音未落,忽又有一人闯了进来,只不过一进院门来便轰然坐地。三寿一边气喘吁吁,一边高声嚷着:“不只茶!还有吃食!快,给我来个肘子!” 严恬:…… 这对主仆难不成是从京城逃难出来的? …… 京城,皇宫。 御书房内的地龙烧得极暖,龙涎香的烟雾袅袅升腾。 永治帝此时正立于案前挥毫泼墨。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中洒了进来,披散在那如松般挺拔的身姿,沾染了白玉一样俊美的脸庞,让那高直挺立的鼻子镀上一层好看金晕,连微微垂下的睫毛也泛着点点金辉。 这样祥和的午后,这样温暖的阳光,这样好看的人……却并不和谐相融。那芝兰玉树的男人无形中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感,身上似隐着万刃的刀锋,见血封喉。 地当中跪着右佥都御史周谦,额头上冒着汗,正将自己所办的差事向皇上复命。 “臣已用回鹘的三千俘虏换回了黄启锋黄小将军。黄小将军换俘当日得知陛下欲用三千战俘换他一人,当即悲愤难当,几欲咬舌自尽。是回鹘大将萨里手疾眼快卸了他的下巴才没出大事。在此之前,想必黄小将军应该是多次尝试自尽未果,因为……他的双臂当日也是脱臼的。” 永治帝眉头一皱,搁下笔,伸手接过刘诚递来的帕子擦子擦手:“黄启锋现在如何?” “陛下放心。经您派去的御医仔细医治,人已彻底无碍。回鹘到底顾虑我大齐国力,未敢伤黄小将军筋骨,只是下了关节。 “不过开始黄小将军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以三千回鹘官兵换其一己之身,直说什么放虎归山,自己罪孽深重。要不是当时众人拦着,说齐、鹘两国已然和谈,回鹘纳贡称臣,他便几欲提刀再去闯那回鹘大营。” “哈哈哈哈哈……”永治帝笑了起来,随手将帕子扔到案上,“这小子脾气还是那么冲!你没把朕的话跟他说?” “臣说了。臣说,陛下让我带话给你,漫说三千战俘,就是回鹘要拿你换三万俘虏,朝廷也换。你一人便抵一支军队,陛下只要活启锋,不要死英雄。若你过意不去,就以后好好尽忠,守好西北边境,再有来犯让他们有去无回! “黄小将军总算是听进去了,当时就痛哭流涕,跪地冲京城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让臣转告陛下,他这一辈子,生是大齐人,死是大齐魂,边境交于他,定无半分差池。” “好!”永治帝击节而叹,“这小子是块好钢,却到底还是年轻,爱犯个急功冒进的毛病。如今这一场也算是磨磨他的性子。好钢也得经过千锤百炼,经过淬火才能锋芒毕露。经此一事,他这把刀,是彻底开了刃!” 说完又看向周谦,忽而一笑:“周谦,你是右佥都御史,有纠劾百官,明察辩冤之责。你倒是说说,这黄启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真如朝中一些人说的那样‘并非被俘,而系投敌,应以叛国贼论处’。又或……如霍老御史所说的,‘被俘却未自尽乃奇耻大辱,即使并非叛国,亦心志存疑,其是否仍忠君爱国,应押解回京以自证清白’。” 周谦的汗流得更多了,他趴在地上战战兢兢说道:“黄小将军心坚如金,忠贞如松,高洁如雪,并非叛国,更无需押解回京自证清白!” “说得好!”永治帝看着地上的周谦点头道,“朕信黄启锋,不仅仅是因为他满门忠烈,全家皆为国捐躯只剩他一人。也不是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样的权术屁话。朕信他是因为朕了解他,知道他忠君刚直,心志坚定。 “朕知道你与霍御史之间师生之情极为深厚。此次派你办这差事,就是想让你亲自去西北边关看看,看看那儿的环境有多艰苦!看看那儿的官兵有多忠心!朕想通过你的嘴告诉你的老师,告诉满朝文武,朕没有看错人,朕也不会看错人!进京自证清白?当然可以,可那却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周谦立时伏身叩拜,汗如雨下。 …… 太监总管刘诚将这位右佥都御史送走后回到御书房复命。却看见永治帝正看着刚刚写的那幅“宁折不弯”的大字发呆。 “若说好钢,我这儿倒还颇有几块……”永治帝似自言自语道,刘诚敛息垂首候着。 ”方玉廷的案子现下审得如何了?”永治帝问向刘诚。 “听说京兆尹鲍大人这些日子一直身体不适,方家的案子现在尚未过堂……” “身体不适?哈哈。”永治帝嘲讽一笑,“鲍营柏确实老了,和霍清风一样都上了年纪。这么大岁数还逼着他为朝廷尽忠的确不合适!”这个“他”却不知到底指谁。 刘诚心中一凛,面上不敢有分毫波动。 “听说阿恩又出京了?” “是,说是去了洛州……” “又去洛州?”永治帝沉吟着,“可有人跟着?” “陛下放心,明里暗里都安排了妥当的人伺候。” 永治帝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刘诚一眼。刘诚一慌,忙将腰又往下弯了弯。 “不错。”他收回目光,淡淡地赞了一句。 刘诚这才敢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后背的小衣此时已然濡湿。 “这次还是去了洛州知府的家里?” “是。就是严老侯爷的第三子。” “那个庶子?倒是有些才能。上回那个钱二芦的案子不就是他办的吗?听说这案子他女儿也多又有功劳,也是个有才的,前两日不还又审了桩‘借尸还魂’的奇案吗……” 永治帝丢下那张字,伸手敲了敲大案,“四品京兆尹……从四品知府……”随后他一边沉吟着,一边走出殿门。 刘诚慌忙拿起披风追了上去,又咐吩一众小太监赶紧跟上伺候。 …… “世侄怎么去而复返?可是京中出了什么急事?”严文宽在衙门里接到下人禀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急匆匆赶回家。 谁知一进门正见秦主恩主仆二人坐在花厅里“呼哧呼哧”地埋头苦干两碗面条。两个比脸还大的海碗里各埋了一张大脸,每人面前还摆了个猪肘子。 不好!看来京里真是出了大事。公主府破产了! 等秦主恩干完两碗面条一个肘子后,严文宽才终屏退闲人,踌躇着问向这位干饭大将。 谁知,秦主恩蓦地就红了脸。他先转头看了眼原要回避,却被他出言留下的严恬,伸手挠了挠头,又干笑三声。 严氏父女面面相觑。感觉这货今天有点反常。不想等秦主恩一开口,顿时雷得父女两人外焦里嫩。 他冲严文宽一抱拳道:“严三叔,我今天是特地来向您来求娶,求娶严恬的。” 秦主恩没叫大妹妹,可见他是不想再和严恬扯什么世交兄妹的关系。看着对面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齐刷刷瞪着他的父女二人,秦主恩觉得心跳得要起飞,脸不禁更红了几分。 他沉了沉气,心下一横继续道:“严三叔和……和,恬恬……”这声“恬恬”异常细弱,甚至带了丝小娇羞,“不必担心。我决不是狂妄荒唐之人。此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决定。我娘和皇上、太后那儿你们也不必担心。 “早前我曾有言在先,娶亲之事一切皆要顺着我的心意。若我不满意,就是玉帝的闺女我也不娶。我若看好了,就平民家的女儿我也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横竖是我的媳妇儿,怎么都得合了我的心思。 “至于聘礼……我来的时候走得急,又快马加鞭行了五天,一路上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赶路,倒没抽出时间去采办。不过你们放心,我把我这些年攒的私房能带得都带了过来。” 说着秦主恩解开身上的包袱放在严氏父女面前,边打开边道: “大的物件还有金银珠玉都扔在家里且也不值什么,只带了些地契银票。有太后皇上平时赏的,有我娘给的私房,也有我自己经营挣的……现下全都交给……咳,恬恬。” 父女二人看了过去,但见小山一样的契书银票,只粗略估了估,光银票就大概有百万两,那些地契房契,更是不计其数。两人又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看来这位秦公子不光有钱,他还有病! “你,你随便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是独独冲严恬说的,“就当是你的嫁妆。等我回京后再去置办聘礼,太后皇上自然也会再有赏赐,一定会风风光光,不会委屈了你。若是你不想离开洛州也没关系,以后……咳……” 秦主恩的脸今日反复地红了又红,跟萤火虫的屁股一样,一闪一闪亮晶晶…… “毕竟您就恬恬这一个闺女。”这话又转向了严文宽,“到时候我会搬到洛州来……” 严文宽觉得必须得出言阻止了,否则秦主恩有可能会一直说到他老人家死后风水宝地选在哪儿的问题上来。 可还未等他开口,却忽听女儿开口说道:“严恬擅妒,曾立誓所嫁之人须忠贞不二终身不得纳妾,否则此生不嫁。秦公子红颜知己想必众多,严恬实非良配。秦公子请回吧,自此山高路远,莫再耗费心力相见。” 不过几句话,此事便解决了…… 第三十章 京兆尹 秦主恩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严家的。恍惚间似乎听到严文宽留他住上一晚,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答的,只浑浑噩噩间猛然惊觉,才发现自己已然骑在马上出了城。 三寿是强行扯住了秦主恩的缰绳,并将他连搀带扶地拖下马来。否则秦主恩有可能就这么一直骑马狂奔下去,最终不是马被他累死,就是他被马拖垮。 此刻天色已黑,主仆二人所投的客栈正是当日与严恬初遇的那对邱家父子所开的小店。 邱掌柜立马认出了秦主恩,一边招呼儿子赶快上些热汤热饭,一边亲自上前伺候,又笑着问道:“自上次之后不想还能再见到秦大官人。也不知那位田小兄弟如何了。上次多亏了二位帮忙,邱某心中一直挂念着……” 田小兄弟?不就是当初乔装改扮的严恬?三寿赶紧去看秦主恩,果然见自家主子的面目表情逐渐奔丧化,眉梢眼角几乎快要耷拉到地上了。 “邱老板,给咱们备两间上房,再把屋子烧得热热的才好。” 三寿这话一出,邱老板立马拍着脑袋告罪:“我这是糊涂了,这天寒地冻的,可不正应早点生了炭盆。”说着便急匆匆下去准备了。 耳根子到底清净了,可却改变不了秦主恩此刻出殡一样的心情。 三寿叹了口气,伸手抓起桌上最大的那个鸡腿,惆怅地啃了起来。 …… 在秦主恩失魂落魄地走出严家后,严文宽很想和女儿说点什么。可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是父亲,有些女孩子家的话到底要母亲来说才方便。可严恬没有母亲,她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严文宽并不是很了解女儿作为姑娘家的那部分心态。他每到此刻都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那是来自于想极力保护女儿却发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的老父亲的无力。 严恬面上八风不动,甚至带了丝比平时更加沉稳的微笑,礼数周全地向父亲告辞,在老父亲欲言又止又满心担忧的目光下,施施然回转她住的小院。 秦主恩今日的求娶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场兴师动众的胡闹。长公主的儿子,皇上的外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从小看惯了低眉顺目百依百顺的京中贵女,突然遇到她这样并不亦步亦趋安时随分的野丫头,便觉得新鲜。 严恬边走边垂眸自嘲一笑,那晚月下的磊落少年或许和秦主恩眼中的她如出一辙,都是镜花水月的幻象罢了…… …… 京城,公主府。 襄宁公主于灯下仔细看着一幅画。碧草金辉,一红衣女子持剑挥绫状若飞天。 “公主又在看这幅画像?”瑾嬷嬷端了碗牛乳进来,“才从宫里出来,陪了太后这些日子,回来后也不说歇歇。” “陪自己的亲娘,有什么好累的?!”公主端起牛乳一饮而尽,转而又去看那副画像,“据说这是齐家曾祖,第一位宁国公所画。画中女子是圣智皇后年轻的时候。那时圣智皇后还只是个郡主,封号太安。” “圣智皇后是有大智慧之人。”瑾嬷嬷收了碗,笑道。 “不光有大智慧。曾祖母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方才能以女子之身成就不世伟业。可惜命数无常,她老人家尚未等到入京便因病崩逝。随后曾祖父圣武皇帝因伤心过度,没几天也驾崩了。其长子,也就是我的皇祖父兴武先帝进京登基。 “说来,这些皆算得上是齐家的大运气!据传圣武皇帝与齐家曾祖有大仇,圣智皇后还射过他一箭。若当年圣武皇帝未于中途驾崩,而是直接入主京城,却不知齐家那时可会被封为一品国公府? “若未能得封,或许也就不会是后来这个下场……呵,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塞翁失马,却说不清究竟是福是祸……” “公主!”瑾嬷嬷皱眉拦道,“多少年的事儿了,您怎么还提?” 襄宁公主笑而不语,抬头看画。 瑾嬷嬷叹了口气:“我知道,公主您自小就崇拜圣智皇后……” “何止崇拜,我还曾一度欲去效仿。可惜……以己为棋,以身为饵……却原来真非常人能为!” “如此大智慧的女子,必是得了上天垂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势,到底凤毛麟角……” “我自然知道。可惜就可惜在我天时地利人和却一样不占!” “公主怎能如此说!如今正是太平圣世,多好的天时……” “曾祖母生于乱世,北有戎狄,西有回鹘,内有外戚,乱贼横行,却不知乱世出英雄,这才是最好的天时!” “公主自小生于宫中,天下致极富贵之地。地利自是无人能及。” “呵呵……”襄宁冷笑,“却也是天下致极的牢笼,一辈子逃脱不得。曾祖母却可于京城、西北、辽东任其驰骋。” “公主还有太后皇上的疼爱!这人和……” “焉知没有防备警惕之心?” “公主!”瑾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满眼惊惧。 襄宁公主垂下眼睛,知道自己太过激越一时忘了形。随后气势一收,竟立时全然不见了刚刚那个凌利如刀的女子,转而一位雍容平和的美人便恬静地坐在原处。 她眼波流转,看了看圣智皇后的画像,随后笑语盈盈地问起瑾嬷嬷另一件事:“阿恩真的和你说想要搬去洛洲居住?”似乎刚刚那个愤世嫉俗的女子从未存在过一般。 “何止是他要搬去洛州!”瑾嬷嬷有意将刚刚那番惊世骇俗的对话遮掩过去,于是便做出百倍神采笑道,“他还说要带了您和我同去洛州,让我们在那儿养老呢……” 说着瑾嬷嬷倒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公主也忍俊不禁。 “要在洛州给咱俩养老?” “可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倒算了。当得起养老二字。可公主你风华正茂,这个阿恩,竟也能说出养老的话来?!” 公主看着瑾嬷嬷在那儿乐不可支,自己笑了一会儿便垂眸轻声一叹:“这傻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个实心眼子。看着机灵古怪行事诡谲,实际却是最单纯良善的一个孩子。这回能说出这种话,看来洛州城那边儿是真让他动了心。且又如此认真……” “让他认真的难道是个姑娘?” 襄宁点了点头。 “不能吧?”瑾嬷嬷有些诧异,“年前我还说让他寻个家世清白的正经姑娘给娶回来。他倒好一顿顶我。还有那定安侯府的二姑娘,虽是庶出,身份低了些,可我看模样谈吐都还不错,对阿恩也算痴心。可他却愣是看不上人家。整日……”瑾嬷嬷突然住了口,觑了公主一眼。 “整日只流连花街柳巷,和些妓子厮混?你倒不必替他遮掩,他自己都从未想过遮掩。长公主的独子吃喝玩乐、好色纨绔,又是京城街面上一等一的霸王……这些别说是我,连皇上太后那儿都有所耳闻……” “这些您倒大可以放心。阿恩面上再怎么了胡闹,心里却是有数的。断不会闹出什么故事、领回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人惹您生气。这次若真是因为个什么姑娘,也定会是个家世清白的。便是个小门小户的……也不要紧。这大齐上下,谁家的门户在长公主府面前不是小门小户?” “你先不必为他说好话。”公主笑道,“说得仿佛他这一去就能把人带回来似的。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 “哟!长公主的独子,这京中各家的闺秀谁不上赶着?更何况是那洛州府的乡野小户女子?” 公主听了这话,垂下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却也并不是什么小户姑娘……” 瑾嬷嬷不由得一惊:“如此说来……皇上那儿已经得着信儿了?” 公主挑了挑嘴角,却不知是笑还是嘲讽:“阿恩想把咱们带去洛州养老,这事是不能成的。不过都说娘亲舅大,他亲娘舅自然会为他打算……” 三日后,洛州知府衙门。严文宽接到圣旨,擢升其为四品京兆尹,于一个月内携家眷入京,彻查方玉廷一案…… 升迁,进京,圣上钦点……样样似乎都是无尚的荣耀。可严文宽却眉头紧锁,似乎于此事中隐约觉察到一丝风雨欲来之势…… …… 长公主也就随口说说,却没想自己这个久经情场花间高手的儿子还真就被洛州那丫头给拒了。看着三寿像扛根木头一样扛回个半死不活的秦主恩,那满眼的颓废,满脸胡子老长,像炸了刺儿的豪猪,公主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自己儿子是个奇葩,但为人父母的,该救还是得救。 她坐到了秦主恩对面,捋了捋那因为几天没有盥洗而出油打绺儿的狗头,只说了一句:“皇上已经下旨,命严文宽携家眷不日进京,接替鲍营柏,任京兆尹之职。” 果然,秦主恩的眼神慢慢聚焦,随后终是有了神彩,陡然一个鲤鱼打挺,他竟然就又活过来了。 “娘,您说的可是真的?” 公主想:要不,还有不救了吧…… 第三十一章 入京 三寿特别佩服他家舵主,唱戏的都没他脸变得快。前一息还半死不活,像脱了水的干鱼,害他费时巴力地把人给扛回家。谁知下一息他家爷当场就似久旱逢甘露地活蹦乱跳。 您既然没事儿,刚刚自己走进府行不行呀?! …… “先把她弄进京来再说。”此刻秦主恩一边对着镜子修他那一脸胡子,一边对她娘襄宁长公主说,“女人嘛,心都软。再说她对您儿子未必就没有那份心思。我觉的大概就是因为门第不同,她觉得齐大非偶。或者也可能是有意欲擒故纵,想拿捏一下我。这事儿我之前经得多……呃……咳咳咳……” 秦主恩突然想起来坐在身边的可是他娘,他那位杀人放火举世无双的亲娘,陡然就被呛了一下,赶紧把后面的好话全给憋了回去。 想了想,又似自我安慰般地说道:“您儿子我也不差,相貌家世都数一数二,她定然是看上了的。只是还没到死心塌地那份儿上。她这个人呢,主意又大,脾气又怪…… “不让纳妾……这是哪家的道理?就是历朝历代最悍的妒妇也不敢公然如此说。定然是她为了拒我找的推脱借口。这个倒没什么,等成了亲,我自然能把她给掰过来……” 长公主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看着镜子中逐渐人模狗样的儿子,挑了挑眉。她知道,秦主恩的心里是真就这么想的。这货于女人一事上似乎一向顺风顺水惯了。他此刻的内心独白估计是,“我知道,我知道,你若即若离地拒绝我走进你的心房,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小把戏,淘气!”此等油物看来还是得找个厉害的夜叉来收服!严家那小妞到底行不行呀?!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儿子之前那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这十几年来倒是头一回,真是相当难得。再加上自己的儿子她自己知道。这小子就是心理素质太好了,强大无敌的自信,无与伦比的不要脸。 不准纳妾吗?嗯……有意思!襄宁长公主突然十分期待起这位定安侯府的大姑娘来。 …… 正月已过,二月初春的空气中隐隐藏了丝春意。 京城北定门外,严愉和他三叔并肩站在城门口,满脸懵逼地张着嘴,瞪眼看着秦主恩亲自指挥着一支鼓乐、一队舞龙、两只舞狮,在他们面前可劲儿地翻腾。 这年节都过了,连二月二也是昨天的事儿了,竟还能看到这么一场热闹,引得那一群群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平头百姓立刻都呼啦啦聚来围观,就连跟着严愉来接严文宽的侯府下人们此刻也全然忘了本分差事,混在百姓中看得津津有味。 二禄使出浑身解数,带着漕帮的兄弟们上下翻飞。 那可是未来的堂主夫人!之前大福奉命,令丐帮的兄弟们沿途打探严氏父女的消息,又一路帮衬着打理饮食起居、车马安全,护送进京,已是立了大功。现如今,到了他表现的时候了,自然得用尽全力。 而他们英明神武的堂主呢……二禄偷偷瞅了一眼,忍不住嘴角直抽抽。堂主今日可真是骚包呀,一会儿怕是要开屏…… 披着白狐裘大氅,穿了一身朱红色金丝满绣团福纹剑袖的秦主恩,一见严文宽立马先抢着上前行了子侄礼,随后里里外外一通张罗。 热闹一起,他便与严愉并肩而立,同看眼前这场胡闹……不是,盛况。可那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时不时溜向一旁门窗严合的马车之上。 严家两辆大车,后一辆车上的胡婶孙伯早就挑开车帘下来看热闹了,可坐着严家大小姐的那辆车却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动静。 秦主恩咂了咂嘴,心下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今日这一场,能见到严恬更好。见不到,以她的性子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在情理之中的还有严愉的暴起。今日严愉本是奉祖父、父母之命带着下人到城外接他三叔。叔侄二人刚见上面,还未等开口寒暄呢,秦主恩这货就领着一大队鼓乐龙狮浩浩荡荡在他们面前摆开阵势,然后刹时锣鼓喧天…… “你这是觉得我们定安侯府太安生了?想把它树起来给人当靶子打?”严愉用眼角狠狠斜着秦主恩,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呵呵呵……呵呵呵……”秦主恩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与那满脸青嘘嘘的胡子茬交相辉映。 严愉闭了闭眼,觉得这货实在糟心。谁知这糟心货半晌后突然犹豫着把头凑了过来,支支吾吾在他耳边轻问一句:“你说……我要是给你当大堂妹夫,怎么样?” 什么玩意儿?!严愉当即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压住了自己那双蠢蠢欲动的拳头,没让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抡圆了落在秦主恩的脸上。 在洛州时他就觉得这小子对严恬居心叵测!今天又闹了这一出!本来还想晚些时候找他出来探探口风。得!现在探个屁口风!他当务之急是得找个地方揍这浑蛋一顿才是! 此时再看秦主恩,严愉真想就地抠个缝把这货活埋。 如此做想的估计不只严愉一个,他那位慈眉善目的佛爷三叔心里应该也有这个冲动。 现下这位新出炉的京兆尹大人,面对围观百姓纷纷聚焦来的目光。脸上青一阵儿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绿一阵儿,色彩斑斓,煞是好看,染坊都没他颜色全。 尤其那两头狮子一条龙,一直围着严恬的车转,感觉像在做法,又像把那车厢当成个引狮逗龙的绣球…… 外面如此热闹,那锣鼓笙箫仿佛离得极近。小珠实在忍耐不住了,眼睛盯着闭目不语的严恬,手却悄悄伸向了车窗帘子。 “别动!”谁知严恬像另还长了一双眼睛,眼皮未睁,开口时声音不大,却吓了小珠一跳。 “小姐,您就一点儿也不好奇?” 严恬没说话。小珠知道自家小姐这是正在认真生气呢,于是不敢再问,忙敛息收声老老实实端坐。 好奇?有什么好奇的!从洛州入京这一路上,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被人安排得井井有条,逢站便有人主动出迎,热情似火地将她父女二人连拉带扯引到早被人定好的客栈饭馆中。是谁安排的,自然不难猜。 如今到了京城门口,又整这么一出。严恬觉得自己强忍着不动声色已然算修养好的了。不然,她真想直接跳出去骂人! 若是猜得不错,如此一闹,父亲的官路自会又顺畅百倍。定安侯府的金字招牌本来就响当当,现在竟又有长公主的独子亲自带着鼓乐龙狮来迎接,想必这消息不出半日便会传遍京城。 京兆尹说得好听,统管京畿的民生刑案,可天子脚下官员如云,随便拉出一个就能压死个四品京兆尹。 秦主恩如此造势,不能说没有替严文宽撑腰的意思。定安侯府和长公主府两棵大树,别人自然要好好掂量掂量…… 可这并不是严文宽主动想要的仗恃,秦主恩此举分明是在强行施恩,让严恬和严文宽不得不被迫领他这个人情!既领了别人的人情,自然就得还!至于怎么还…… 这才是严恬愤懑的根由! 秦主恩到底还是有些分寸,他知道自己今日这一场,是把东华门外这严家三口给得罪了。严愉倒是好说,自小一起长大,事后两句话就能说开。严文宽也好说,忠厚长辈,自不会揪着小辈的“胡闹”记仇。 唯有严恬…… 他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还是赶紧见好就收,先撤为敬。 …… 目的?什么目的? 当天下午,彤翠楼的雅间,面对把他叫出来如此一问的严愉,秦主恩不禁微微一笑,满脸的老谋深算:“自然是想让你三叔和大堂妹领情。” “呵呵……”严愉坐直了身子冷笑两声,“就这?你还想让他们领情?不记仇就不错了。” 秦主恩毫不担心,仍笑呵呵道:“我自然知道这事费力不讨好。可你三叔一向宽和慈爱,自不会计较我的胡闹……” 宽和?慈爱?严愉想起那晚在洛州书房同他三叔谈严恬的事,严文宽陡然爆发出的凛冽寒意与压迫之感…… 他不禁同情地看了看面前这位过于乐观的傻大个儿。心说,你可真不知死活,就这么被我三叔的外表给迷惑了。 “至于其他……咳……”秦主恩竟然难得脸上一红,看得严愉异常惊悚。 “你,你大堂妹不已经十六了吗?这一进京,保媒提亲的想来定会不少。便是你娘,定安侯夫人,职责所在……替她相看也是免不了的。我这么一番锣鼓齐鸣地弄出个响动,估计京里也就没几个不开眼的敢来招惹她……” 严愉:…… “你知道作为哥哥,听见有人算计着让自己妹妹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正常的是应该抄起家伙烀死这个浑蛋。”严愉平静地说道,眼睛四下扫摸了一圈,心想找个什么东西趁手呢? “诶,别别别……”秦主恩讪笑道,“你看,事已至此,你不如就先认下我吧。咱俩也是光屁股长大的交情,彼此知根知底。”说着那讪笑忽然就甜腻起来,桃花眼弯弯满是谄媚地冲严愉飞了个眼风儿,“你把妹妹嫁给我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不是?二……舅哥?” 严愉站起身,把凳子抄起了来。 “诶,诶,你别急呀!”秦主恩赶紧站起身往后躲。 严愉觉得心好累,自己可真是“心想事成”,年前洛州担心的事,年后特么就成真了,佛前许愿都没这么灵。 “我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严愉一脸的痛心疾首,“就严恬那一身毛病,哪点像个姑娘家?!”这话就差直接问他是不是瞎。 “嘿!你怎么这么说自己妹妹?”秦主恩不乐意了。 “呵!我还没说你呢!”严愉拍着桌子,“就你这人厌狗嫌的臭脾气,凭什么娶我妹妹?她又不瞎!”完了,严二少爷疯了!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 “嗐!你到底是哪头的呀?!” “别管我是哪头的,反正你俩不合适。这要是到一起了,那不是闹天宫的孙猴子遇上了闹东海的吒咤,还不得天翻地覆……” “那就闹呗!”原来为这!秦主恩笑嘻嘻地打断他。“你放心,我到时保证护着她安安全全地把天宫、东海一起闹个底朝天!” 严愉放下凳子重新做坐好。他有理由怀疑这货是想故意气死他。不过突然一个十分阖家欢乐的问题蹦出脑海:“诶?你说……田双全不是也在京里吗?” 呵呵,惦记严恬?似乎还轮不到你吧! 第三十二章 侯府 田双全这个人,一回京城严愉就给忘到了脑后。说来惭愧,明明也算和他定安侯府有些瓜葛的人,却一应安置全是秦主恩大包大揽。 这会儿严愉又想起这他来,纯粹是因为看不惯秦主恩那副志在必得的小人嘴脸。要知道当初他三叔把这人招来可就是为了给严恬做女婿的。就严恬那脾气,严愉觉得田双全其实比秦主恩更合适。 不过严愉失策了,他忘了秦主恩不光混还特别狗。 “田双全倒不算个事。”秦主恩给自己倒了杯酒,笑得浑不在意,“人呢,我前几日已经和吏部的老刘打了招呼,给弄到江南去了。那儿虽然不缺什么书办,但也不是多得插不进一个人去。同行的还有我们府上的一个丫鬟。长公主府派去照顾饮食起居的丫鬟,一个小小的书办还不得像祖宗一样供起来? “说来那丫头也是个志向高远的,一心想着要在府外找个读书人嫁了,且定要当那正头娘子。这田双全可不就是现成的人选? “至于田双全乐不乐意,那可就由不得他了。那丫头估计不光管着他饮食起居,还会督促他读书上进、科考仕途。再加上天长日久,难免不发生点什么。就是真的不发生点什么,一个姑娘家,陪他千里上任,为了名声计,他到底也得认下。 “当然,以那丫头的志向,也不会让他不发生点什么。况且江南又是那等风花雪月的富贵温柔乡,田双全说不得就要在那儿安度一生了。却也是正经的不错。” 严愉听得直嘬牙花子。这货的心眼儿这么多,怎么就不往正道儿上使呢? “不过,你三叔他们今天才到京城。按理你应该留在家里接风才是。怎么倒还有时间出来寻我闲逛?”秦主恩觉得奇怪,又想问问严恬回侯府后的情况,但到底怕她二堂哥再把凳子抄起来。 严愉瞅着他冷笑,只觉得这货一阵儿精一阵儿傻,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来他那点儿小心思?! 不过到底是处了十九年的兄弟,要是算上在娘肚子里差点儿就结了娃娃亲那会儿,这也小二十年了。于是只冷哼一声:“晌午时传来圣旨,宣我三叔未时见驾。严恬也一同被太后召进宫去觐见了。” “什么?!”秦主恩先是一惊,随即皱起了眉头。 …… 在城门口经了秦主恩那一场折腾,严恬就觉得这进京的彩头不怎么好。虽然她不信鬼神,可万事还是要讲究个开头的。开头若遇祥瑞,那便有信心一路顺畅。若遇灾兆,便要警惕路有险阻。可若遇上个二货……那这一路,还真是山高水低,前路难测。 行吧,走一步算一步吧…… 定安侯府,高门大宅,气派非凡。两只石狮威风凛凛,三间兽头大门气势恢宏。 到了内院,严恬被侯府婆子搀扶下轿,抬眼看了看眼前这盛大的排场,下人们一溜儿两排站得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她不禁微微挑了挑眉。新任定安侯夫人果然治家有方! 新任定安侯夫人是宗室女,虽不像和康郡主那样有品有级,身份贵重,却是本朝唯一嫡长公主襄宁公主的伴读。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虽是同宗姐妹却犹似一母同胞。 而和康郡主又是襄宁长公主正儿八经的堂姑姑。因此定安侯府与长公主府既是亲戚又有情谊,一直相交甚密。这也是为何秦主恩那样桀骜不驯眼高于顶之人会与严愉自小相交,且时不时地竟还伏低做小。 再说严恬,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由丫鬟婆子引着一路行到后宅花厅。此时严家上下已齐聚于此。严恬抬眼望向主座,正见一位身着靛青色翠竹纹直裰的老者,面目慈和满脸带笑,眼中却隐含泪光,此时正殷殷望向她父女二人。 她心知这便是祖父了,于是忙跟着父亲紧走几步,上前伏身跪拜。 严歌行见此,起身上前来搀他二人,满面激动。严文宽早已热泪盈眶。父子相见,心绪难平。严家众人怕老侯爷激动太过再伤了身体,忙围上前来解劝。老侯爷这才勉强平复心境,只是仍一手拉着严文宽,一手拉着严恬,细细打量。先说严文宽多年不见苍桑清减不少。又看着严恬,满眼感怀,半晌方才道了一句,“极像你祖母。” 这一句“祖母”自然不是指和康郡主,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尤其两房嫡出,心中尴尬不已。 不过定安侯夫人真是八面玲珑,未等这尴尬认真弥散开来,便立时上前来携严恬的手,满眼赞叹:“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妙人?我今儿算是开了眼界。果真是咱们定安侯府的姑娘!这样貌气派真是一脉相承,一看就是老太爷的亲孙女!” 严恬脸上笑盈盈,心里直抽抽。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她这位大伯娘果真是水晶心肝琉璃人。这语气,这神态,看似把她盛赞一番,可细品这话却句句跟没说一样。 她可不本来就是老太爷的亲孙女?一番话既凑趣儿哄得祖父开心,又不得罪大伯二伯两兄弟。更是顾全了大房二房的孙辈,尤其是严怡、严惜这两个孙女的心情。 果然,高门大户个个都是人精。而这位出身宗室掌管侯府的二品侯夫人更是人精中的人精。 这位人精大伯娘并没有给严恬继续赞叹的时间,随即便携着她一一认起亲来。 之前康和郡主在世时,三房并不敢轻易地到侯府来扎她老人家的眼。因此莫说严恬不怎么认识这大房二房的亲眷,就连严文宽对他那两位嫡出的哥哥也生疏得很。 好在三个大男人活了一把年纪皆久经世故,又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因此面上自是兄友弟恭,抱拳拱手笑语盈盈,一派和乐。 可小儿女这面就似乎就没有大人间那么圆滑世故了。长房长孙,定安侯长子严忻,端着一张同大伯父定安侯一样严肃古板的脸,带着嫡妻孙氏一板一眼地行礼。 都说严忻是这一辈儿孙中最有出息的,端方稳重,谦和有礼,现于户部任职,且连皇上那儿都挂了号。严恬虽对京城侯府没什么好感,可自从上次被父亲教训一顿后便收了抵触之心,也认真想通了一些事,于是此刻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却不想被对面的孙氏一把扶住。 严恬抬头,正见孙氏冲她微笑,俏丽的脸蛋上两粒小小的梨涡,温柔和煦,让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严恬忍不住亦朝她嫣然一笑。 严愉自是不必说。严惜年龄尚小倒看不出什么。 大伯父这些年深受当今皇上的信任和重用,不然祖父也不会早早地上书朝廷将爵位传给大房。 二伯父却是一等一的富贵闲人,虽也在吏部挂职,但听父亲说却并不爱钻营仕途经济,反而喜欢呼朋引伴游历文会。二伯母又出身名门,为人清高目下无尘。于是这二房的一子一女便颇养了些他们父母那不染凡尘的作派。嫡子严恪锦衣华服嘴角带笑,一副风流不羁的世家子弟模样。庶女严怡则自始至终都冷着一张俏脸,似不大愿意与人亲近。严恬甚至隐隐觉得她对自己好像有些敌意。 不过紧接着这感觉便得到了印证,严恬确实不怎么能入她这位二堂妹的眼。 “大姐姐既为长姐,那自然便是我们姐妹的榜样。不知大姐姐平时在洛州都读什么书?” 众人寒暄一番各自落座,小姊妹们便凑到一处说笑。只是严怡一开口就带了两分挑衅,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刚从乡下来的土包子。 坐在不远处的严愉拍了拍脑门:秦某人呀!你造孽不浅! 严恬挑了挑眉,虽不似她二堂兄那样知道这醋打哪儿酸,但这位二堂妹那股子酸溜溜的挑衅,她还是隔着老远便闻出了味儿。严恬抬眼看了看正和老父兄长叙旧的父亲,随后垂眸一笑:“二妹妹实在谬赞了,并不敢当榜样二字,也未读什么书。比不上妹妹们腹有诗书,满腹经纶。” 哟!这丫头改性子了?严愉被惊着了。合着在洛州那眼里不揉沙子伶牙俐齿的作派,就是独给他预备的? 严恬改没改性子不知道,但他那位二堂妹却绝对还是原先的性子。只见严怡淡然一笑,眼中的轻诮却浓:“洛州毕竟是乡野小城,想也知道,出不了什么名师。自然比不上京城。大姐姐既有幸进得京来,可不要错失良机。”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无理。严恬有些迷惑,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罪了这位侯府的二堂妹,也不知道这位二堂妹如此浓重的优越感来自何处。只因她长于京城?京城之外皆乡野?真有意思! 可还未等她开口,定安侯夫人却忽而走了过来,边拉住她的手,边冲上首的老太爷和严家三兄弟笑道:“……她们姐妹也能住到一处好好亲近亲近。院子是现成的,屋子都已收拾好了。三叔和恬儿要添置什么只管说……” “不必了!”侯夫人话音未落,老太爷便开口截住,“老三他娘留下一套陪嫁房产,离这儿也不远,他带着恬丫头住进去就行。里面一应东西都已置办齐全,若漏了什么,你们这些做兄嫂的再去补上,也算尽心尽力了。” “这……怎么……好……”定安侯夫人的谦让之词在定安侯严文守频频使来的眼色中渐渐喑弱了下来。 老爷子扔出的这句话,真是让在座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第三十三章 进宫 二老爷转头去看他大哥,满眼的感怀欣慰,仿佛在说:“父亲还是顾念母亲的!母亲生前未让这……老三进府。母亲西去后,父亲亦不让他进府来给母亲的在天之灵添堵!” 定安侯倒没二老爷那么激动,只是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到底透出了一丝丝满意。 严恬望向坐在祖父身边笑着点头称是的父亲,忍不住心下一松,脸上也便露出些笑意来。 回京之前,父亲耳提面命地嘱咐自己,京城不比洛州,切要收了性子,再不可如以前那般争强好胜,以免惹出祸端。又说祖父慈爱,事事皆为他们着想,因此进府后不可任性逞强,免得祖父为难。 严恬当然听进心里了,只是最初的端庄谦和莫不是为了维护父亲对祖父的一片拳拳孺慕之情。而现下再看,祖父果真慈爱,事事皆为他们父女想得周到。 若真要住进这侯府来,单看严怡就知道,不知要打多少官司!就严恬这小爆脾气,忍得了一时,但绝对忍不了一天! 说到严怡,严恬简直莫名其妙,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这位二堂妹,简直是不依不饶地追着自己挑衅。一开口就暗讽她是个来自小地方的土包子。这话头儿之前被大伯娘一通儿打岔给混了过去,谁知午宴时这姑娘又穷追不舍地把这茬儿重新捡了起来。 花厅里,一架屏风隔开男女两桌席面。屏风这头,严怡正笑意盈盈地指着一道摆盘如孔雀展翅的精巧佳肴,笑望着严恬:“大姐姐快看这道菜!东西倒还有限,名字却有趣得紧,叫‘孔雀东南飞’。可巧也真是应景儿了!” 说着她拿起帕子掩嘴笑了起,斜乜着严恬,“这名字多有意思!岂不是在说,连鸟儿都知道个好歹,晓得东南乃京城,富贵繁华之地,巴儿巴儿地要飞过来呢。大姐姐说是不是?” 严怡本意就为让严恬出丑,开口寻衅时自然故意提高了嗓门儿。尖利利的声音在花厅里回荡,屏风那头的男席顿时一静。 从西北洛城一路向东南进京的可不只严恬,还有严文宽呢。得!这知好歹会东南飞进京的鸟儿既然是老太爷的儿子,那老太爷这一桌子的儿孙可不也都成了鸟人?再说了,让严文宽进京可是皇上下的旨,呃…… 老太爷面沉似水没有开口,二老爷立刻汗如雨下。大老爷定安侯与长子严忻对视一眼,父子俩满脸无语。严愉抬头看了眼依然乐呵呵似啥也没听见的弥勒佛三叔,只觉得他三叔这段位真是深不可测。 女席这边,大伯娘定安侯夫人皱着眉头放下了筷子转头看向二夫人。毕竟正经嫡母在这儿呢,还轮不到她一个伯娘去开口管教侄女。 可谁知二夫人只是冲侯夫人微微挑了挑唇,似乎带了那么一丝丝谦意,随后便垂眸缓缓喝起了面前的那盅人参鸡汤,仿佛根本就没听见庶女说了什么。 丁姨娘教出的女儿,处处想学她这位嫡母遗世孤傲的才女风华,却样样又学得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都是自己家人,侄女骂了叔叔也没外人看见,更何况夫君心里未必不想如此骂上一句。而庶女少教丢人,大家看见听见也好,她这个嫡母说是难辞其咎,可以后也免了不少的麻烦。这丫头再闹出什么事儿,大家心里也都有个底。 八岁的严惜懵懵懂懂,被这突然鸦雀无声的诡异气氛给吓住了,于是转头去寻定安侯夫人。侯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忍着气,刚想开口。却忽听严恬清凌凌地笑道:“二妹妹这么说可不对!‘孔雀东南飞’却并不是为寻什么富贵繁华之地。” “哦?大姐姐这是要给我们讲学?”严怡笑得更加放肆。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首乐府诗可是五岁稚子都能背出来的。严恬若要认真和她讲这个,那可就丢大发人了。就如文人雅士喜以名句做戏,却遇上个肚子里没有三两墨水的黄口小儿,前来认真掰扯“诗原是这样背的……”。 “那大姐姐认为这孔雀鸟儿为何要‘东南飞’?”严怡扔出了个套子,只等严恬认认真真地开口去背那人人都会的诗。 她都已经做好笑得前仰后合的准备,然后定还要边擦着笑出的眼泪,边夸张地赞上一句“大姐姐好学问,和我屋里新添的那个干粗活儿的乡下丫头背得一样好。我可是教了她整整半柱香的时间才教会这么一句呢。” 可谁知严恬却微微一笑:“你问我为什么‘孔雀东南飞’?” “对。”严怡的笑愈发轻蔑讥讽。 “那是因为,‘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呀。”一言出口,点到为止,四两拨千金。 严恬既给自己和父亲解了围,又回应了“土包子”的暗讽。什么东南京城,繁华之地?父亲和她来自西北齐云之楼!既已到齐云之境,想必也该换个方向飞飞了…… 屏风那头的严愉在心里默默给他二堂妹点了根蜡。 “大姐姐好有学问!”严惜向来性子活泼,当即便兴奋起来,满眼崇拜地去看严恬,“二姐姐平日里惯爱这样为难我。正经的古诗典故哪个不会?可这样没事找事的问题简直就是故意找碴儿!却不想大姐姐竟然张口就来……” “惜儿!”定安侯夫人看了眼严怡,在她发作之前,出言制止庶女,语气虽有不赞同,但慈爱更多。 严惜忙缩肩吐了吐舌头,却并不十分害怕。可见这对嫡母庶女,感情不错。 严恬笑着摸了摸严惜的发顶:“不过以文字做戏罢了!当不得学问二字。经史子集才是正途。不仅因为那是圣人所言,更因为那是雅道正统,教人纲常人伦,长幼尊卑……” “你……”严恬话音未落,严怡便倏然立起了眉头。 “怡儿可是累了?脸色这样难看。”定安侯夫人适时出言,看向她的脸色颇为不善。 严怡紧抿双唇,到底怏怏低下了头。 严愉点了点头,看来严恬并没转性子。这通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说得端地是大义凛然冠冕堂皇。严怡还是太嫩。之前没涉及他三叔,估计严恬这丫头也便收着性子。谁知严怡一次两次的,非要捋这个虎须。 一瞬极短暂的静默后,花厅立刻又热闹起来,毕竟是小女儿间的打闹嬉戏,无伤大雅,也不会真有人去计较。 定安侯捧着酒杯让了让两个弟弟,随后冲上首的老侯爷笑道:“三弟今日回来,父亲高兴。我特地吩咐了一班小戏,午膳后便在梨花馆开唱,正好助兴……” 只是他话音未落,忽有一小厮跑了进来,跪地禀报道:“太爷、各位老爷,宫里来人了……” …… 宫里传来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皇帝圣旨:宣新任京兆尹严文宽御书房面圣。 一道是太后懿旨:宣新任京兆尹之女严恬慈宁宫觐见。 严家众人面面相觑。严怡抬头去看严恬…… …… 从未入宫觐见的官眷,必须提前三日由礼部派专人前来教导礼仪规矩,以免于驾前失仪。可今日的召旨却如此之急…… …… 二月时节,尚寒气袭人,慈宁宫偏殿内仍燃着地龙,又摆着各色鲜花瓜果借着香味儿,整个偏殿温暖如春,香气缈缈,犹如瑶池仙境。 严恬不知道此刻正在御书房内见驾的父亲现下如何。反正她跪在这慈宁宫偏殿内,行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之后,太后却看着她半天没有开口。 严恬低着头,跪得端端正正,纹丝不动。 “倒是个稳重的。起来吧。”头顶传来的声音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般苍老,却和想象的一样威严。 严恬忙恭谨起身,规规矩矩垂手侍立,自始至终未敢抬头。那垂地的金丝牡丹帏幔似乎微微动了动,随即有双嵌了珍珠的青色绣鞋倏然一闪。 “来京这一路上可还顺利?”太后的声音中带了丝笑意,问出的话虽如平常长辈寒暄,可其中上位者的气势却仍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回太后娘娘,一切顺利。” “听说你熟知律法,在洛州时便常常帮着你父亲断案?” “回太后娘娘,臣女并无此才能。皆是父亲在为朝廷尽忠职守。不过近些年来父亲年纪大了,眼睛愈发不好,一些誊写抄录之事便由臣女为其代劳分忧。百姓们以讹传讹,便将臣女传得有些过了。” 此话一出,太后一时未语,沉默半晌方才微微冷笑道:“真不知是该说你这丫头老实不贪功呢,还是该说你刁钻油滑嘴里没个实话。” 严恬一惊,来不及多想,扑通一声再次跪倒:“严恬不敢!太后娘娘恕罪!” 君权如天,人如草芥。行差踏错,万劫不复。严恬额头上见了汗。 凤座上的那位并未叫起,而似先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那钱二芦案可是你的手笔?” “臣女,只是出了个主意,想为父亲分忧……” 后宅女眷干涉衙门公务,若朝廷有心追究,父亲便可能会落一个儿戏政务、枉顾国法之责!严恬垂于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得指节发白。 “这主意……”太后娘娘顿了顿,“出得倒还不错。” 严恬不知太后何意,提起的那口气并未敢放下。 “你虽今日刚进京,但平国公家的事应该多少有些耳闻吧?毕竟你父亲进京就是为了主审此案。对这事儿,你如何看?” 严恬心中不禁一凛。她自然知道太后娘娘与平国公府的渊源,也知道平国公府妻杀夫子弑母的惨案。 今天这场觐见,太后并非临时起意。起码不是只为了看看她这个进京官眷的长相…… 第三十四章 应对 “弑母”为“恶逆”,十恶不赦的大罪。齐国公府的事如今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便是没有学过律法的人也知道此事该如何断处。 可此时严恬却不敢轻易回答。她想起来时父亲的千叮万嘱:京城不比洛州,而皇宫里更要谨言慎行! 这是帝国最冰冷威严的地方,这里住着世间最有权力之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甚至已经神化了拥有它的人。无需言语,只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最平淡无奇的手势,便能瞬间毁灭一条鲜活的生命,乃至一个宗族上百年的灿烂繁盛…… 权力是这世上最庞大凶残的怪兽,它静静地站在拥有它的人背后,用浓重的阴影笼罩着它身前的凡人,赋予他们神的力量,也赋予了他们神的傲慢和任性。 此时此刻,匍匐在这样一位“神”的脚下,严恬终于完全领悟了那晚洛城夜谈时,老父亲的一片良苦用心。自己从小活得太过肆意洒脱无忧无虑,却不过皆是因为“天高皇帝远”,且“背靠大树好乘凉”。 而当真正面对君权这个庞然大物时,她是如此的弱小无力,甚至不比殿外石阶下的杂草更能让那些贵人怜悯。 一向恣意飞扬的严恬,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她十六年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冲击和震撼。也是在这一刻,她第一次彻底反思她所处的这个帝国,以及她在这庞大帝国中微不足道的渺小。 “怎么不说话?”太后娘娘的声音中似乎带了一丝不耐烦。 严恬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她忙伏身磕了个头,绷着神经字斟句酌地回道:“回太后娘娘,做判之前应熟阅卷宗,亲审嫌犯,校验证据,问明人证,了解案情原委、来龙去脉。古人审问嫌犯时更主张要先行“五听”,面色、言辞、气息、听觉、眼神,蛛丝马迹,无一放过。毕竟刑狱大事,轻则一人牢狱之灾,重则关乎全族生死。此案严恬一未阅卷验证、二未审问嫌犯,不知案情,不解原由,实不敢在娘娘面前妄下断言。” “呵呵,好一张巧嘴!”太后娘娘似终于失了耐心,将茶碗重重往几上一搁,冷笑道,“说了半天,这一大番话竟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这事儿已经有不下十人跑到哀家跟前来说什么‘案情清楚,铁证如山’。也有不下十个人又跑来说什么‘子报父仇,天经地义’。呵呵……” 太后笑得愈发讥讽,“说‘铁证如山’的那群人端着张正义凛然的面孔,却多是揣着私心。若只想为苦主报仇,倒也罢了。可大多数却不过是贪心不足,想用一条人命去换个儿孙后辈的前程爵位。 “说‘子报父仇,天经地义’的,打着为我分忧的旗号,所图不过也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如今又多了你这么个油滑的丫头,一番云山雾罩,说得模棱两可,却是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怎么?可是觉得我老婆子好糊弄?!连你这么个小丫头嘴里也没一句实话!” 太后这通脾气发得似乎莫名其妙,可严恬却听懂了。那群说“铁证如山”的“正义之士”,自然是平国公夫人的娘家陆家人及其亲朋故旧。说不定恐怕还有平国公本宗的远亲。据传言,为争那国公爵位,方氏族人可有不少极力主张“大义灭亲”。 至于那些说什么“子报父仇,天经地义”的,自然是为了讨太后的喜欢。明知太后这尊大佛有意保方家嫡支这唯一血脉,又怎会没有人上赶着来替太后“分忧”? 其实此案不难,方家孽子是生是死俱有道理。而太后、皇上怕心里也早有定论。只是这“道理”能不能站得住脚,能不能堵住悠悠众口,却要看下面办事人的本事。 所以原京兆尹包营柏才会如此推病迟迟不审。他没这个本事,更没这个胆子!要么冒天下之大不韪,最终悠悠众口,他被人言所杀,成了个畏惧强权的昏官。要么彻底得罪太后、皇上……那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严文宽进京并不是什么好事,看似高升,可行差踏错便实为替死。 严恬额上的汗下来了,但她不敢迟疑,只能强定心神伏地磕头,硬着头皮道:“严恬不敢欺君。只是未审嫌犯,未见卷宗,严恬不敢妄下断言。” “好硬的唇齿!”太后冷笑,“好!那哀家就允你回去看看这案子的卷宗,审一审那嫌犯,帮你父亲好好理一理这案子的来龙去脉。我倒要看看妙断‘钱二芦’一案的‘花颜判’,是不是真有本事!” 太后娘娘竟知道她的这个民间浑号?!严恬心中一惊,可未等作答,凤座上的那位已然端茶送客。刚刚引严恬觐见的嬷嬷立刻过来引退。 严恬不敢多言,忙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娘亲何苦生气?再气坏了身子。”襄宁长公主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坐到太后身边,伸手亲自接过瑞嬷嬷呈来的参茶,笑盈盈地端到母亲眼前。 太后的激愤就这样被抚平了,也不知究竟是被襄宁那声许久未叫过的“娘亲”所感动,还是被女儿那如花的笑靥所感染。 她并未去接那盏参茶,而是伸手搂住了女儿:“晏晏上次叫我娘亲还是出嫁之前……”话音戛然而止,良久太后方才重重叹了口气。 襄宁似乎并未听进心里去,放下茶盏继续笑道:“我也三十多岁都能做祖母的人了,母后怎么还叫人家小名?” “多大了那也是我的孩子!”太后的脸上终是露出点儿笑影。瑞嬷见此方才放下心来,挥手屏退殿内众人,好让她们娘儿俩说些体己话。 “我并没和这个小丫头生气,活了一把子年纪还能越活越回去,和一个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过不去? “我气的是这天下人,人人都打着暗揣圣意替君分忧的旗号,却个个都在变着法儿地歪曲圣意为君添忧! “方家这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又何曾说过要枉法循私?结果却人人自危,鲍营柏更是畏畏缩缩,仿佛碍着我才不敢下判! “丽嫔这几日你也看见了,日日苦着一张脸来晨昏定省。她摆着副面孔给谁看?还不是给哀家这个老婆子看的!” 太后说着又气起来,襄宁忙替她抚着胸口顺气。 “唉,她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无非是替她姐姐鸣不平,又碍着凶手是我的侄孙,所以才做出那副样子。我也不和她计较。这世人误解我老婆子的人多了,也不多她一个。 “只是这事上,除了今天见了这个丫头,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插过手。方家嫡枝是对我有大恩,上一辈老平国公夫妻那真是拿我当亲闺女疼。我也确是想保住平国公府这唯一的血脉。 “可我更知道国法纲常!方家这事我只想要他们尽快给我个结果!就算真要把那小子……”太后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眼中隐隐泛起泪光,“……那也,也快着点儿,别拖着他,让他遭罪。那不知生死最折磨人,夜不能寐,日日诛心,让人生不如死……” 太后终是落下泪来,毕竟是娘家亲人,又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想想实在于心不忍。更何况还想到了惨死的平国公方庸。 襄宁公主也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 “当年,可是我和先帝做错了?”太后拭了拭眼角的泪,摇头叹道,“那时方庸迟迟没有子嗣,我看着老平国公夫人着急便也跟着着急,这才想着奏请先帝……可谁知,竟是如今这个结局……” “母后切莫自责,这和母后有什么关系?您这是伤心太过,便一股脑儿地将那不好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那这么说您还是万民之母呢,但凡哪个百姓有个什么,都还要您去担责不成?” 襄宁知道她娘这是钻了牛角尖儿,便想引开话题,于是继续说道:“母后觉得那丫头如何?” “那丫头……”太后转眼看向襄宁,目光意味深长,“倒是个沉稳谨慎的。其他的……现下还看不出来。怎么?你这是想要替阿恩定下?” 果然,既然皇上那儿得了信,她娘这儿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襄宁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现在虽看着还好,可谁知道脾性如何?还有这次的事儿,也不知她立不立得起来?母后就先只当是小孩子胡闹罢了,切莫当个正经事来说……” “你这孩子!”太后笑着嗔怪道,“阿恩的事怎么能不当个正经事?不过再看看也好。你说得对,这丫头刚进京,脾气禀性一概不知。就从刚刚来看,也顶多算得上应对得体罢了。 “京中闺秀那么多,大齐上下名门千金更是不知凡几。阿恩的事自然要再好好看看。更何况,我听人说这丫头原在洛州就是个泼辣的,口齿上十分不饶人。这很不好。女儿家样貌虽然重要,但性子好才是第一要紧的。” 听她娘如此说,襄宁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我倒挺想找个厉害的管管阿恩才好。” “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别人莫不是都怕遇上个厉害的,自己儿子受气。不过,阿恩那个皮猴也确实够受……”说起了外孙子,太后终于高兴起来,刚刚的话也就这么被暂时遮了过去。 …… 与此同时,严恬已亦步亦趋地跟着引领嬷嬷出了慈宁宫的大门。都说这皇宫是人间极致的富贵之地,可她却并不敢抬头看一眼周围的景色。因为这里也是人间极致的肃杀之所。 迎面行来一队宫人,正当中被众星捧月簇拥着的是一个明艳飞扬的大美人。引领嬷嬷立刻引着严恬避到一旁宫墙之下。 只是那美人一只脚刚跨进慈宁宫的门槛,便见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清露迎了出来,不卑不亢地笑道:“丽嫔娘娘真是有心,这些日子天天于太后醒了午觉过来伺候,着实辛苦。不过今儿长公主在呢,刚刚吩咐下来要和太后‘娘儿俩好好唠些体己话’,让来伺候的娘娘主子们都回吧。” 清露是瑞嬷嬷一手调教出来的,这几年在太后面前愈发得脸,隐隐地似有将来接替瑞嬷嬷这掌事女官位子的意思。 丽嫔自然不敢得罪,虽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被拦在门外脸上无光,但面上仍得做出十二分的欢喜。 “既是长公主在里面,嫔妾就不进去打扰太后娘娘的清静了。” 清露笑着点头:“丽嫔娘娘这几日的辛苦太后都记着呢。太后娘娘慈爱,刚刚还和咱们说,这天儿虽已立春,但还寒涔涔的。众位娘娘主子们身子金贵,现下这时节正经应该多多保养才是,切莫轻易出来再受了风寒。娘娘的春晖宫里可还暖和?” 宫内各处主子的火炭份例自然皆是给足了的,像丽嫔这种育有公主的得宠嫔妃,她的宫中怎么可能不暖和?清露这话分明是在点拨丽嫔,让她在自己宫里老实带着,没事别出来瞎转悠。 丽嫔不是个笨人,这弦外之音略一思忖也便明白了。她不禁暗中咬牙,皇后日日慈宁宫地跑,怎么也不见担心她“再受了风寒”?可脸上到底不敢露出半分来,只能陪着笑脸在清露面前奉承了几句太后慈爱,又笑着和清露告辞。 隐在引领嬷嬷身后的严恬虽不知这宫里各处的官司,可却也听懂了那宫女话里的机锋,心里忍不住暗暗想笑。 正在这时,头顶上却忽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犹如一根牛毛细针直直地戳进了严恬的耳朵眼儿里:“哟!好俊的一张小脸儿!这是谁家的姑娘呀?” 第三十五章 违制 丽嫔的封号之所以是“丽”,皆因她那张放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中依然数一数二出色的脸。 既然因美貌得宠,那她自然就对这些出现在后宫中陌生鲜妍的面孔,本能地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眼见着清露带人走得没了影,丽嫔方才敢卸下那一脸的笑容露出几分厉色来。本想带着一肚子暗火打道回府,却谁知转身没走几步便一眼瞅见墙边儿隐着个可人儿。一张清丽绝俗的俏脸,从未见过的新鲜生动,且又出现在慈宁宫的门口…… 丽嫔顿时警铃大作。 当今皇上正值盛年,可后宫却并不充盈,这女子的穿着打扮一看便知是官家女…… 丽嫔暗暗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扶着翠湖的手款款走上前来,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严恬。 “大胆!见了丽嫔娘娘,怎么还不参拜?”翠湖觑了眼主子,随即瞪着严恬开口斥责。 丽嫔?那位被害的平国公夫人的妹妹?严恬觉得自己今天这运气绝了,嫌疑人和被害人的家属都见了一遍。 “参见丽嫔娘娘。”严恬深福一礼 “呵!这是哪家的闺秀?好不知礼!竟不知自报家门?难不成要本宫去猜?”丽嫔边理了理云鬓边挑眉冷笑,思忖着除了不知礼数还有什么错处可以按在这丫头身上。务必要一击而中,断了她进宫之路。 严恬一顿,知道终是躲不过了,只得重新又福一礼:“新任京兆尹之女严恬,参见丽嫔娘娘。” “新任京兆尹?严文宽的女儿?”这倒出乎丽嫔的意料。她转头看了看慈宁宫的大门,立时心中明了,忍不住心中冷笑。太后自然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可她却也不是只指望太后一个人过活的。 “……严姑娘这么快就进了京?一路上可还顺利?到了京中可还习惯?”丽嫔陡然变身,刚刚还是个尖锐凛冽的刀锋美人,现下竟立时幻化成个慈眉善目的度世菩萨。 呃……严恬吓了一跳。好家伙!宫里果然个个是人才,人人千张面,处处是戏台。此地绝逼不宜久留! “谢谢娘娘关怀。”严恬恭谨回道,“进京路上一切皆好。娘娘贵人事繁,不敢耽误娘娘,严恬告辞。”说着再福一礼,起身便要离去。不过显然严恬低估了丽嫔的交际能力。 “诶,严姑娘……”说话间,这位娇俏的美人儿已然亲亲热热贴了过来,伸手携住她的手,水汪汪的杏眼中情意绵绵,“我与严姑娘一见竟十分投缘。原在娘家时我姐妹就多,严姑娘长得可正像我那小妹妹呢。我平时想见姐妹们也不得常见,今日见了严姑娘竟觉得格外亲切,如见亲人一般,倒解了我思家之苦。唉,严姑娘不知,这入宫虽是无尚的荣耀,可到底不能常见家人。有时呀,不免会觉得孤单……” 说着似有感怀,丽嫔垂眸颇显几分伤感。这样一个香喷喷甜蜜蜜的大美人儿,又这样亲切和善,关键还这样一番推心置腹,若换作旁人还不知道会怎样地受宠若惊感同身受。 不过,严恬似乎比旁人少了根筋,此时木头都比她显得更热乎。她只是更加恭敬地垂着头,一声不吭。 丽嫔:…… 果然是小地方来的丫头,没见过世面,也不懂人情世故,如此蠢笨木讷,便是空有一张俏脸,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造化。 丽嫔心中暗暗讥讽,面上却半分不露,仍笑意盈盈,亲热异常,伸手拔下头上的步摇,作势便要往严恬的发髻上去插。 “我既与妹妹一见如故,那以后便当成亲姊妹走动也未尝不可。小小见面礼,妹妹切莫嫌弃才是。” “当成亲姊妹走动”?严恬抽了抽嘴角,那她以后必是要替“亲姊妹”的亲姐姐申冤的了。这样想着,身子便向后退了退。丽嫔那只举着步摇的手陡然落了空,尴尬地悬在半空。 “大胆!娘娘赏赐竟敢推拒!好生不识抬举!”翠湖这厢只得了主子的微微一瞥便立马心领神会,黑脸戏唱的得心应手。 “诶,怎么说话儿呢。”丽嫔理着发髻,漫不经心地斥着翠湖,“严小姐金尊玉贵的人儿,怎么会像你说的那般不识礼数?这凡世家千金自然都知道‘尊赐不拒’的道理,或者严家小姐是觉得本宫一小小的嫔位还不配在她面前为尊吧。又或者严小姐心里早已打定了什么主意,正经应该远着本宫才是?” 丽嫔举着步摇,笑意盈盈。 严恬此刻骑虎难下。 这位丽嫔娘娘似乎在铆足了劲儿地拉拢她。步摇只是块试探用的敲门砖罢了。若她收了,自然便是应了丽嫔那套姐姐妹妹的说辞。她都能想到,出了这个宫门,陆家说不得会立刻送一份“认亲礼”到她家。既是宫中丽嫔娘娘投缘喜欢的“妹妹”,那陆家自然也应来亲近。 可这番拉拢却又是在慈宁宫大门口明目张胆的做为。丽嫔难道真的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做起事来竟如此有恃无恐?!呵!才怪! 严恬直觉得后脖梗子嗖嗖地刮着凉风。她若是刚刚真的向太后表了忠心,应诺了什么,那如今又在慈宁宫门口公然和陆家人“明通款曲”,却不知太后她老人家心中会作何感想?若传到皇上耳朵里又会不会是“本应刚正不阿的判案主官,如今命其家眷左右逢源,两面讨好”? “吃完被告吃原告”?这可比那位“胆小怕事,拒不开审”的原京兆尹鲍营柏恶劣得多。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徇私枉法?如此一来她爹这官自然也就做到头儿了!她们家的好日子也自然是过不了几天! 可若不收呢?丽嫔刚刚可是一顶接一顶地往她头上扣帽子。“尊赐不拒”!拒了便是打了丽嫔娘娘的脸,拒了便是暗搓搓认下了刚刚在慈宁宫里应允了什么。同样的徇私偏向不公不直,同样的坏了父亲的官声…… 这美人儿突如其来的甜蜜亲热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用的。 严恬此刻脑瓜仁子嗡嗡作响,那股子凉风已然从后脖子直窜到了天灵盖。此时她真希望有个话本子里那样飞檐走壁入宫盗宝的江洋大盗从天而降,陡然插到她和丽嫔中间。 她定然会当即五体投地大礼跪拜,“大侠请挟我为质,莫要伤害丽嫔娘娘!我愿项上横刀,护送大侠出宫……呸,脱险!” 可惜!话本皆是狗屁!和高来高去盗宝济民的江湖大侠相比,丽嫔娘娘才是真正的武功盖世。她能不动声色间就拧开别人的天灵盖…… 不过……诶?盗宝济民……宝!严恬盯着丽嫔娘娘手里的步摇,突然灵光乍现,及时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严恬不敢。”严恬垂首说道,“娘娘厚爱,严恬自是感激涕零。娘娘所赐,严恬更是应焚香供奉,感恩戴德。只是……娘娘这支步摇,严恬却是不敢接……” “哦?为何?!可是因为品相太低,污了严小姐的眼?”丽嫔挑唇冷笑,眼含锋刃。 “娘娘说笑,严恬惶恐。”严恬说话间反又向丽嫔身边凑了凑,“大齐盛世,万国之首,被番国蛮夷尊为礼仪之邦,只因国人皆遵上下尊卑,恪守本分,少有违规逾矩。严恬自小被父亲教导忠君爱国,从不敢孟浪僭越。娘娘所赐的步摇鎏金点翠,华贵不俗,只是……” 她看了丽嫔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似在和她分享一个闺阁趣闻,“恕严恬眼拙,娘娘这步摇上嵌得可是一颗八分重的二等东珠?严恬不才,自幼研读律法,太祖爷时曾有定例,‘朝中公侯百官,后宫妃嫔公主,凡用东珠,重不得过三分。如用三分以上即同违制。’ “即除圣上、太后、皇后,皆不得用四等也就是三分以上东珠,否则即为违制……娘娘……”严恬向前微倾,声音又郑重地压低一分,引得丽嫔也向往前凑了凑,“严恬抖胆给娘娘提个醒,刚刚娘娘一路走来可有人看见了您这支步摇……” 言尽于此,聪明人无需将话挑明,其中深意自会心照不宣。 果然,丽嫔陡然变色。 丽嫔是永治帝身边的老人儿,于后宫之中浸淫多年,某些警觉已经深入骨髓化为本能。听得此话不禁一惊。这支步摇还是娘家前几日新送进宫里来的。那么一起送来的东西中……还有,自己以前使的用的…… 丽嫔不禁越想越心惊。 虽太祖定例已隔百余年,且如今大齐上下并不十分揪着这些规制说事儿,商贾们皆可穿那官宦才可享用的绫罗绸缎,平民亦可使用朱紫之色。 可,规矩就是规矩!若无人追究那自可不必理会。但若被有心之人揪住不放,那规矩便能随时变成逼向自己脖颈的利刃!而宫中,从来就不缺“有心之人”…… 丽嫔顿时冷汗直冒。她刚刚可还戴着这支步摇和清露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儿…… “多谢严姑娘提醒。”丽嫔迅速将步摇吞进袖中,神色也跟着一肃,“不过严姑娘到底年轻,有些事看得清可不一定说得清。这要是因为说错话再惹了什么祸……” “娘娘放心。”严恬粲然一笑,似胸无城府,“严恬刚刚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说。娘娘因为要急着回宫归置东西,与严恬寒暄几句便走了。” 丽嫔眯起眼睛,目光意味深长。这是在提醒她赶紧回宫去查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不合适”的东西? “那严姑娘自便,本宫先行一步。”微微一顿,丽嫔随即展颜一笑,扶着翠湖,在一众宫娥太监的簇拥下款款离去。 严恬忙垂首恭送,待到这群人走得没影了,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宫里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在心里狠狠甩了把冷汗,赶紧跟上引领嬷嬷,先出宫才是正经。 然而,不过才刚又行了几步,前头的引领嬷嬷却陡然又矮了半截。严恬猝不及防,差点儿没绊到她身上。紧接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便被攥住向下一扯,严恬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了青石板上,随后耳边传来大礼参拜的祝声:“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简直离了个大谱! 严恬一边伏身叩首,一边强忍着没去揉她那差点儿跌成碎渣的膝盖骨。心里无语流泪问苍天: 自己上辈子造了多少孽,今天这是一次要还清吗?! 第三十六章 盐甜 永治帝在御书房见了严文宽,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嘱咐,不过问了些洛州民情,又说了几句勉励之语。既未提平国公府的惨案,亦未提及前任京兆尹鲍营柏的事迹。毕竟无论审案还是做官,严文宽若用他来教,那这官儿恐怕也就做到头了。 他只是想见见严文宽其人。耳听为虚,到底是管着他脚下京畿百姓的官员,若有闪失说不得就会闹出什么大事。不过最后永治帝对严文宽的印象相当不错,觉得他老成持重,品行端方,于民生刑案上对答如流,是个可以重用的。 召见的时间并不长,从御书房出来,永治帝心里便想着去给太后请安。于是带着刘诚,遛遛达达地一路走到了慈宁宫外的红墙夹道。谁知一抬头,正见转角处丽嫔在拦着个官家女找碴儿。 他挑了挑眉,停下脚步没动。丽嫔这是老毛病又犯了!但凡在宫里遇见个有几分姿容的新人就忍不住要去为难人家。 因为这善妒的毛病她也没少没吃过亏,太后就曾为这事儿专门训诫过几次。可她就是屡教不改,无论是宫中品级不如她的妃嫔宫娥,还是入宫觐见的官家小姐,只要姿色俊秀,被她碰上了,总要上赶着去刺人家两句。 不过,这种事,他向来是不管的。皇帝的女人,骄纵点儿似乎也没什么。况且丽嫔本就有骄纵的资本。那弱柳扶风的身段儿,那春花照水的样貌,又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儿,更别说还育有一个公主…… 再说丽嫔闹腾归闹腾,目前为止却未出过什么大格。说白了都是女人间争风吃醋的小事儿,言语上的机锋。她拿人撒火,不过说几句酸话,气也就解了。跟他其他女人一样,既没有那个脑子也没那个胆子惹出什么大事。 他见过的女人不算少,而在他心里,这世上的女人无非分两种,一种是他母后和姐姐。另一种是除了他母后和姐姐以外的其他女人。 这“其他女人”自然也有她们的好处,温柔解意,小意温存,或娇俏的,或柔媚的,或明艳的,或清婉的,各有千秋,别有风味。虽愚笨迟钝,却又那么美丽温柔,温存缱绻间一天的倦怠疲乏也便舒解了。 他只要享受这份舒解便好了,又何苦去掺和这帮蠢弱女人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去解决。 永治帝却不知道,他此刻满怀轻视认为愚笨软弱的这群女人,在不久的将来会给他惹出一场轰动朝野的惊天大案…… 而此时此刻,丽嫔那儿却情势有变。永治帝挑了挑眉,对几步外那个仅凭三言两语就把丽嫔打发了的女子生了丝兴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在丽嫔这里全身而退。要知道丽嫔的难缠连他有时都颇为头疼。可这个小丫头竟只几句话便脱了身。 太祖旧制?就算他一时都想不出来这套说辞,而且妙就妙在这既是一条人人皆知的规矩,又是一条人人皆忘的规矩。平日里没人会往这上面想,可若提及又是如此的冠冕堂皇。 永治帝觉得这个小丫头挺有几分小聪明,和这后宫的女人相比似乎多了那么一点儿……别致。 所以当严恬诓走了丽嫔,他并未走出来,而是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引领嬷嬷带着严恬往这儿来。 也就七八步路而已,小丫头似乎没料到几息间才送走个上仙又遇到尊大佛,踉跄跪地之际脸上便闪过一丝想骂娘的愤愤来。不过只是转瞬即逝,随即就挨上副温婉恭敬的面孔'。 有意思!永治帝兴趣更浓。这个岁数的官家小姐,若进宫觐见偶遇自己,莫不诚惶诚恐。又或有那等心思不纯的,会面露惊喜,欲借此机会极力表现。更别说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使出浑身解数,好得他垂怜? 可无论是惶恐也好,惊喜也罢,他却都不曾见过如面前这小丫头的反应,竟然是……愤愤?! 永治帝觉得今日似乎应该不会像往常那般无聊。 “平身。” 引领嬷嬷听见皇上叫起,便知是要问这位官眷的话,于是赶紧躬身退到严恬身后。 一起身便陡然被晾到皇帝面前,严恬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敛息垂首,作出十二分的恭敬来。 “你刚刚和丽嫔说了什么?也说给朕听听。” 总管太监刘诚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眼身前的永治帝。这语气可是不太寻常,竟颇有几分温和。 拐角不过几步路……严恬决定实话实说:“臣女刚刚在和丽嫔娘娘说些钗环首饰的故事。” “哦?钗环首饰的故事?”再次出乎意料,永治帝眉毛一挑,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这么一说,朕反倒不好多问了。朕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上赶着追问一个小丫头到底是什么钗环首饰的故事不成?你这答得巧妙,像是说了实话,其实却又什么都没说。” 严恬脑海中下意识便是浮现出她大伯母定安侯夫人的脸。这“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本事也算现学现卖。 “你是新任京兆尹严文宽的女儿?”永治帝想起来今日太后似乎只招了一位官眷入宫。 “回陛下,家父正是新任京兆尹,臣女名唤严恬。” “严恬……盐甜……”永治帝觉得有趣儿,“你们那儿的盐难道不是咸的都是甜的不成?” 皇上难得说了个笑话,刘诚忙捂着嘴“噗嗤”一笑,那笑声隐忍又欢快,恰如其分地从指缝中漏出了三分,既不让人觉得吵,又烘托了气氛。 毕竟是一府长官的女儿,从小到大还没人敢拿她的名字开过玩笑。严恬也觉得皇上这话挺有意思,当即嘴巴就比脑子快了一分,接口道:“这世上自然有甜的盐,就像也有咸的糖一……样……” 话未说完猛然惊觉,她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位可是掌人生死的九五至尊,刚刚那句冲口而出的话实在太过随性。 许是刚刚被慈宁宫内的气氛压抑的得狠了,忽而遇上个这样温和轻松同她说话的人,于是自己便忘了形。竟忘了这个拿她名字玩笑的人,是皇上! 见面前这小丫头刚活范了点,却又陡然绷起小脸儿,虽不知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但大概也能猜个八九分。 永治帝微微一笑,追问道,“这世上竟还真有甜的盐?朕竟不知!你说说看。”那声音愈发温和,不自觉中竟带了丝诱哄的味道。 刘诚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眼永治皇,随即又看了看对面的严恬。这位严姑娘的确是个美人儿,可以他的眼光,除了年轻,似乎并不比丽嫔出色几分。 不过……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就是个天仙时间长了也会腻烦。他虽不是男人,但这个理儿还是知道的。 那边严恬却早已心中懊恼不已。父亲说得对,自己恐是在洛州过得太肆意随性,怎么什么话都张口就来。想她上次这么嘴快时还是上次……完了!自己这是陷在大伯母的模式里出不来了? 皇帝还等着回话呢,严恬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只是,只是臣女在洛州的一些见闻野趣罢了……” 故事既开了个头,后面就顺畅多了,且严恬本就口齿伶俐极擅长讲故事,“洛州有户人家极和睦,公婆慈爱,子女孝顺。那日这家老爷子做寿,大儿媳亲自下厨置办宴席。谁知做最后一道甜汤时,这大儿媳忙中出错,忙乱中错把盐当成了糖。结果一锅好好的五果甜汤竟炖成了一锅五果盐水。 “若是那公婆刻薄之家,这时定会有一场好闹,那做错事的儿媳不知要如何认错请罪,受多少搓磨惩罚。毕竟当日亲朋好友来了一堆,人人却喝了碗加了盐的‘甜汤’,公婆的脸面上到底无光。 “便是那普通人家出了这事儿,一场训斥也是难免,且大概多半会当着众宾客的面羞臊于她,毕竟老话儿都讲究个‘当众训子’。 “可这家却是不同。大家伙儿喝了口甜汤发现不对,席面上忽地就是一静。这家的大儿子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就想抢着训斥几句。实际上却是为护着自己媳妇儿,心想自己都已然开口,父母总不好再多说什么。 “可谁知却被他母亲一把按住,随后老太太转头对席上众亲友呵呵一笑,说道,‘我和老头子这辈子活得值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没有一个不孝顺的。我那大儿媳更是尽心竭力,早上起得最早,生炊做饭,烧水端茶。晚上睡得最迟,洗洗涮涮,缝补纺织。有什么好吃的好用从来都先紧着我们老两口,有什么操劳苦累从来都抢着承担。大儿媳担得起这长媳之责,也配得上这长媳之位。 “‘就如今日这寿宴,大儿媳天不亮就起来操办,饭菜汤点样样打点得井井有条。还有诸位手中这碗汤,大儿媳亲手熬制,烟熏火燎的辛苦了大半日,味道自然是甘甜无比,让人回味无穷。’ “说罢老太太一口饮尽碗中‘甜汤’,又转头问向身边的老伴儿,‘老头子,你觉得滋味如何?’ “老翁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遂也笑着一口饮尽,说了句‘甚是甘甜’。在场众亲友心中明了,自是不会去扫了主人家的面子。于大家哈哈一笑,纷纷端碗痛饮,齐声称赞这碗盐汤甚甜。故而这世上竟真有盐是甜的……” 严恬的话未说完,永治帝便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伸手点着她说道:“好个伶牙俐齿擅讲故事的丫头!不过,你可知你这番话,朕大可以治你个欺君之罪……” 严恬一惊,“扑通”一声慌忙跪地。 第三十七章 收服 “古时有邹忌、东方朔,哦,对了,还有齐宣王的王后钟无盐。”永治帝垂眸看着脚下跪着的这个纤弱的女子,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渐渐结了寒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给天子讲故事的。也不是随便讲个故事就能一步登天的。” 邹忌以讽谏闻名,被齐威王拜为相国。东方朔诙谐博学擅讲典史因而得宠于汉武帝。钟无盐更是因讽喻以进诤言最终成了齐宣王的王后…… 严恬顿时汗如雨下,刚刚稍稍放松下来的神经陡然再次绷紧。是自己轻狂了!慈宁宫中,太后正言厉色,反倒提醒了她要谨言慎行。可皇帝初见时的和颜悦色,竟让她放松了心神,忘记君威难测。 这位才是人间至尊的神,真正握着天下人生死。此刻,他是……在怀疑自己别有用心?! “臣女不敢!”严恬极力稳住心神,让自己的声音尽量从容沉稳,“臣女自幼在洛州长大,所见野闻趣事皆是洛州风土人情,见识浅薄,语言粗鄙,只知道这些,也只会讲这些。陛下口中之人大概都是些贤臣大才,治国栋梁。可臣女才薄智浅,却没怎么听过他们的事迹。” 她找不出其他办法来解天子之疑,现下唯有自贬,以表明自己绝无攀龙附凤之心。可她却也不很确定,皇上信不信这番自贬中的竭力撇清。严恬紧握的手心中满满全是汗。 许是信了她的自辩。许是天子之威下,一个十几岁的丫头竟能沉稳应答,反证明了她心胸坦荡并无私心。永治帝再开口时,语气便缓和了不少。 “那你刚刚说的‘咸味的糖’也是洛州的一个趣闻喽?” 严恬暗暗吐了口气:“臣女不敢故弄玄虚,确是洛州的另一桩野闻。” “想必也如刚刚那故事一样,‘味由心生’。不过刚才那个母慈媳孝的故事全因生活和美,心中甘甜,故可以咸当甜。可,这以甜当咸……朕却一时想不出。什么样的人会觉得这日子是咸的?便是糖都可以说成咸的?”永治帝似乎当真对这些野闻趣事有几分兴趣,可严恬却不敢再多言卖弄。 “这次却是因为眼泪。” “眼泪?确实是咸的。如此一说朕大概倒能猜出几分。无非是那以甜当咸的人口中有糖却混了眼泪,自然也就成了你所说的‘咸的糖’。” “陛下圣明,见微知著。”严恬伏在地上,诚心诚意地拍着马屁,“不过是洛州一寡母,费心竭力地拉扯大儿子。这儿子也颇为争气,竟少年便中榜眼,衣锦还乡后立即娶了青梅竹马为妻。于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成就一段佳话。那寡母当日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吃着喜糖却泪流满面,故而便有客人诙谐道‘此糖必是咸的’。” “哈哈哈哈哈哈……”永治帝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跪在地上的严恬,“你说的这个榜眼朕倒知道,是去年殿试朕亲点的,确是洛州子弟。不过你这丫头,心眼儿倒多。听着像是只说了两件洛州趣闻,却其实句句都在为你父亲严文宽颂扬政绩。 “婆媳和睦,子媳尽孝,事涉民风教化,自然是你父亲这一州府长官的功劳。而一个寡妇竟能养出个榜眼儿子,这就不仅仅是教化口碑之功了,更涉经济民生、治学育人、人才举荐,甚至地方上的德政!一府长官代天子牧民,事无大小,责任重大。你父亲做得很好。而你这女儿,见缝插针的颂扬也不能算错。” “臣女鲁莽,请陛下恕罪。”严恬再次伏地叩首,这是认下了自己的私心。 可不想却听永治帝又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倒是不怕朕?” 严恬不知皇帝何意,只能谨慎地依着本心回道:“民女是怕的。” “哦?朕倒没看出来。”永治帝的声音轻松了不少,似带了丝笑意,“别说你这十五六的小姑娘,就是那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大员,初见朕时也莫不声颤腿软,体似筛糠。你倒不同,应对得体,举止合宜,实在看不出你怕朕。” “民女因怕殿前失仪,不过是在故作镇定罢了。”这是实话,无人看见严恬的后背小衣已然湿透。 “朕看着不像。别人怕朕无非两点,要么做了亏心事,怕朕治他的罪。要么想从朕这儿求些什么,怕朕不给他。你没做亏心事,所以这应该是第一个不怕。你对朕无所求,所以这是第二个不怕。” “还有第三不怕。” “哦?哪第三不怕?” “因为陛下是明君。君主掌万民生死,更何况一人性命。若是夏桀商纣,暴戾恣睢,喜怒无常,臣女此刻定会怕得要死……” “放肆!”严恬话音未落,一旁的刘诚忙觑着永治帝的脸色开口训斥。 “你这是在拍朕的马屁?”永治帝并未理会,只是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间语气中又添两分玩味。 “民女说得是事实。” “这马屁朕收下了。” 说着,他信步从伏地跪拜的严恬身边走过。刘诚赶紧跟上,暗中向引领嬷嬷摆了摆手。 今天还不算太过无趣。永治帝边走边想。但也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见闻,一件无足轻重的趣事罢了。 严恬直到皇帝走远方才敢抬起身子,身上的小衣已经全然湿透。即使明君也会喜怒无常。人命之于皇权,不过是草芥蝼蚁。她并非如永治帝说的那般无惧无求,她真的只是强作镇定。 …… 直到在宫门外见到了等候她的父亲,严恬方才轰然松下绷紧的心神。而这陡然松懈间,疲惫、委屈、不耐……立时山呼海啸,铺天盖地。以至于回到她亲祖母留下的嫁妆小院时,严恬一见院中情景,当即便太阳穴突突直跳。原本郁积心中的那些情绪,横冲直撞差点儿就要喷薄而出…… …… 田氏一族在出事之前也算簪缨之家,那年因政敌陷害,除了得着风声时紧急过继给迟原老家亲族的幼子外,包括严文宽母亲在内的田家上下皆被发配到北方苦寒之地。 后来冤案平反,田家回京,财产返还,虽根基已损,原气难复,但到底还是留下了些家底。 田家此后又子嗣凋弊,故而朝廷返还的那些财产大部分都给了大小田氏做了嫁妆。而大田氏的嫁妆中就有这么一处地段、大小都十分合适的宅子,前后三进,甚是整齐,离定安侯府又不甚远。之前老定安侯严歌行一直派人精心打理,倒也妥帖整洁。 从宫里出来时已是黄昏,乌金西坠,漫天红霞。进宫前父女二人便向定安侯府众人道明,因不知觐见何时结束,故晚上便不再回府中叨扰,出了宫直接回大田氏的嫁妆宅子。 其实私心里,父女二人也确实不想再与本家众人周旋。行了十数天的路,疲乏不堪,到了京城又遍生故事,二人体力上都有些吃不消。 而侯府里除了老侯爷颇为恋恋不舍外,其他众人自然满口答应,直催他们好好回去休息。 对于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庶弟、侄女,严文守、严文谨两兄弟其实也觉得尴尬。更有先妣生前与大田氏的龃龉。故而两人只碍于老父尚在,也不过皆勉强应酬而已。严文宽自然也是如此。 再说严恬,随父亲回家,不想一下小轿就立刻上头。严家小院此时从大门口直到内院正在大兴土木! 秦主恩领着一群工匠在她家热火朝天地凿山打洞,破土拆墙,上房揭瓦…… 胡婶孙伯以及定安侯府刚送来的一干下人眼睛都直了,一个个又插不上手去,只能一溜两行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 三寿最先发现了严恬身后的小珠,立即兴奋地朝她大力挥了挥手臂。随后赶紧扯了扯正把大福、二禄指挥得团团乱转的秦主恩,示意他回头去看严恬。 于是忙得不亦乐乎的秦主恩一回头就和严恬那张黑如锅底的俏脸撞了个正着。 小珠低眉顺眼地站在她家小姐身后,完全无视了三寿。开玩笑!以她自幼伺候小姐的经验,她家主子现在应该已是气到了极点。此刻火上不宜浇油,宜浇山药鸡汤、红烧排骨、葱爆羊肉…… 小珠立刻颠着碎步拉上胡婶迅速逃窜进了厨房。此地不宜久留,各位好汉自求多福。 不过严恬毕竟是大家闺秀,平时又持重端庄。于是此刻只是大步走进门来,先是看向孙伯道:“一柱香内我要这院子里再没一个外人。侯府送来的下人只留两个,其余人等全部退回。替我带话儿谢谢大伯母,就说我和父亲两人用不了那么多下人,留下两个已经足够。” 接着眼锋一错,看向秦主恩。平白无故,秦主恩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小凉风嗖嗖嗖吹得他全身汗毛孔发炸。 不过严恬却并未有什么大动作,反而干净利落地冲他福了一礼:“今日秦公子着实操劳!先是于城外兴师动众,此刻又在这儿大张旗鼓。不过严恬并不想领情!都说‘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故而想必秦公子定是极想当那无名英雄默默施善,也绝不愿让严恬领您的情!时间已然不早,请公子带人速速离去。莫要耽误了您的正事才好。送客!”最两字吼得气壮山河,惊起一滩鸥鹭。 随后严恬谁也未理,抬脚径直去了内院。 严文宽捋着胡子,忍不住挑了挑眉。女儿这股无名火的来源他倒能猜得出来。毕竟自小娇养,随心所欲,突然到了京城虽不过才一天,却处处压抑,尤其刚刚进宫,其中的委屈不爽他也能体会几分。 不过……自己这个平时不动声色怒不外露的闺女今日竟然破天荒地朝一个外人发了火?这可真是……要多稀奇,有多古怪!他又想起洛州相处的那段日子。严老帅哥眯了眯眼睛。以他的经验,无论男女,一般心知自己被偏爱时,方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恃宠而骄这个词可不就是这么来的? 恬恬的心事,现下还不大好猜。不过如果不出意外,将来想必得出意外……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秦主恩的肩膀,也走了进去。徒留满院的工匠手下,大眼儿小眼儿一起看向这位“现场施工指挥使”。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些人都石化了!我是谁?我在哪?我都听到些什么?刚刚那位女壮士是……当众撅了京城著名的活阎王?!乖乖!这辈子值了! 大福此刻真心敬严家大小姐是条汉子!一出手就把秦主恩的脸当鞋底子拍。他们家九袋长老!那么大个人物!下午见了严二爷一面后就火急火燎地拉起人马来严家小院亲力亲为地当苦工!忙前忙后,人仰马翻,没落着半句好话不说,竟还被当众一通儿冷嘲热讽?!更离谱的是,怎么,竟还被限时一柱香地撵人?! 他抱着脑袋,等待着预想中的飞沙走石,风云变色。然而,他们家九袋长老竟然并没有当场现出原形!更他妈离离原上谱的是,这位混世魔王此刻反而先略显心虚地咂了咂嘴,随后端着一脸的小心,贼眉鼠眼地压低声音吩咐道:“我看也差不多了,赶紧手脚麻利地收尾!一柱香内收拾干净撤出去!” 大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妈的,真疼! 自己如果不是在发梦,那这事儿的离谱程度,堪比太阳打被窝里出来!他们那位一言不和就剁人手的爷难道被夺舍了? 他转头看了看三寿。大孩子表示情绪稳定。你这么惊悚纯属少见多怪。你看我就已经见怪不怪。更奇怪的事情我在洛州都见过。你能想像这位爷亲自挑水劈柴烧火做饭吗?你想像不到!全京城但凡他是个人就都想像不到! 大福又去看向二禄。只见这只假狐狸眼珠子转得像摇骰子,扇着扇子表示自己悟了!这很有可能是他们家堂主多年来的大缺大德,不是,放荡不羁!终于种豆得瓜。于是天老爷派下一位罗汉金身,特来降服此妖孽!看样子……这妖孽是服了! 第三十八章 入狱 秦主恩当天屁都没敢放一个就赶紧撤走了他的施工队。 严恬的心头火也终于被三碗老鸡汤成功给浇灭了熊熊之势。于是晩饭后,当她随着老爹在劫后余生的严家小院里转了一圈后赫然发现,秦主恩竟真的不是带人来胡闹的,他是带人来搬家的! 把洛州府的家给她搬到了京城来。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后院的秋千,前院的杏花,栽了迎春的花圃,五彩青石的小路,还有厨房外的鸡舍,她窗外打了苞的玉兰…… 一切皆按洛州家中的样子布置。虽未十分相似,却已有八分样子。 “阿恩这是怕你初来京城住不惯,这才大张旗鼓地安排了一番。”严文宽说着转头去看严恬。 知女莫若父。女儿从小要强,一直有不输男子之志。可她到底是女子。自己若在一日,尚可护她周全。但自己百年之后呢?谁又能护得住他这个恣意洒脱的女儿? 严文宽近些时日开始频频后悔。若他早早给女儿定下婚约,早早教她安时随分,早早将她禁于后宅……是否对于她其实会更好一些?起码他可以确定女儿会如这世上其他女子一样相夫教子,安稳一生。而不必担心若自己哪日不在,严恬该如何自处。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在这个极致男权的世界里。 所以,他才几近病急投医似的找到了田双全。可那孩子……严文宽摇头叹气。不过短短相处几天,他便知道他寻错了人。 以严恬的情况,她未来的伴侣应该是个心胸豁达,眼界开阔,不拘世俗之人。 心胸豁达,他便能包容严恬的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眼界开阔,他便能理解严恬的不同寻常、标新立异。不拘世俗,他便不会在意因严恬这样一个妻子而引来的世人异样眼光。 可田双全,终不过是这世间庸庸碌碌的普通男人罢了。而这个世间却到底仍还是由无数个庸碌普通的男子所组成所主宰。他们必然不会去包容、理解、不惧世俗地待他的女儿,他那像眼珠子一样宝贝了十六年的女儿…… 这些念头和惶恐在到达京城那一刻起,蒸腾到了顶峰。 其实严文宽真心没想到自己会回京任职。以他的想法,凭自己和定安侯府这亲近却又微妙的关系,自己这一辈子自然是仕途顺遂,却官运有限。断不可能回京任职去扎本家嫡母、嫡兄的眼。不过是多调几地,最高做到一府的长官。若当地民风淳朴、富庶安逸便争取在那儿多留几任。 封疆大吏他也不敢肖想,三品以上大员莫不都要有做过京官的履历。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好好做个地方官,好好养大女儿。有自己和定安侯府的荫庇,恬恬一辈子恣意洒脱似乎也并没什么。 可如今他却意外地调进了京城,表面上是四品京兆尹,实际却是京中大佬人人都可收拾了的小角色。天子脚下的蝼蚁芥子,微不足道。他感到了空前的无可奈何。 于是秦主恩的这些小小的“别有用心”,在他眼中忽然就成了一种难能可贵,甚至是一种可能。同样是短短几日的相处,他却似乎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那些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长公主之子,又似乎对女儿很上心认真…… 可,长公主之子!身上毕竟背着太多的干系…… 严恬并不知道老父亲正抱着一腔慈爱,为了她的终身大事患得患失左右为难。只是把小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后,决定对自己之前很不客气地撅了秦主恩这事,简单地表示一下愧疚。至于其中的人情、秦主恩的心思,她果断忽略。 可,也许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在初见院中那样样熟悉的布置时,自己的心尖儿确实是有一瞬悸动的,但也仅是一瞬而已…… “小珠!”严恬喊道,“去拿把算盘来!咱们算算这整个修葺的花费。哪天见着秦主恩,把钱还他。” 捋着胡子的严文宽手上一抖便揪下了一把黑须来。他表示自己会努力地长命百岁,尽量争取走在严恬后头。 实际上,根本用不着“哪天”。也就第二天,严恬便见到了秦主恩。而在看到秦主恩之前,严恬正在被她爹禁足。 对,禁足。 开始严恬还以为她爹在开玩笑,毕竟以前在洛州她经常跟着去衙门里,尤其这次还有太后的话,要她“帮着她父亲好好审一审”。 所以第二天一早,严恬就抹上黑粉堵了耳眼换上男装,打扮成个十二三岁雌雄莫辨的小少年模样,准备跟着她爹一起去衙门。可严文宽却郑重地告诉她,这个案子不许她插手。不,应该说是以后所有的案子都不许她插手。 既然已经认识到京城之险,心知一步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严文宽又怎会让严恬如以前那般任性妄为? 于是他拒绝了严恬的软磨硬泡,无视了她的撒娇耍赖,甚至违抗了“太后之命”,坚决地把严恬留在家中。为防止她偷跑出门,慈父还特意贴心地让那两个留下来的侯府家丁守住大门。 严恬眼睁睁看着她老爹出门上轿,而她则被自己做主留下的两个家丁拦在门里。 在深刻体会了自己挖坑埋自己的同时,严恬也十分震惊,完全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被禁足?!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养得恣意飞扬的慈父,如今竟表示她太过无法无天、太过恣意飞扬,所以禁足吧! 严恬表示:孙悟空和您一比都算不上叛逆。 要是胡婶、孙伯、小珠这些家里人,自然没一个敢拦她的。可侯府这两个膘肥体壮的愣头青初来乍到,以为这府中老爷最大,所以严格执行着老爷的命令,而毫无压力地违逆了“活祖宗”。 小珠暗暗钦佩,觉得他俩大概时日无多。 教育个下人什么的倒是不急,现下最急的是怎么看一看方玉廷案的卷宗。如果能提审一下方玉廷本人那就更好了。 并非是严恬不相信老父的判案能力,她也能理解她爹的忧心。进宫一趟尚心有余悸,她自然知道京城不比洛州。 可她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不喜女红针黹,不擅琴棋书画,只喜欢那些律法奇案,喜欢探知案情人心。 人活一世,如草木一秋,实在太过无聊。若碌碌一生也不是不可,但她何其有幸,竟寻到一件可以让自己专注且内心充实的事。 她有时甚至觉得审疑断案、明辨冤屈大概就是自己来这人世走上一遭的意义…… 此时,严恬急得在后院团团转圈,无计可施间,忽然隐约听墙头有人叫她。一抬头,秦主恩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笑眼便闯进眼帘。 “恬恬,我带你出去!” 初春乍暖犹寒,那日碧空如洗,晨辉溢彩。可严恬却觉得这朝阳晨曦竟不比秦主恩的笑颜更灿烂耀眼。她甚至感觉到一丝丝矛盾,为那笑颜中特属于少年郎的干净与纯粹。而这干净和纯粹在她的印象中似乎并不应出现在秦主恩这样的人身上…… …… 秦大帮主先给院内顺下个梯子,本来想蹦下墙头帮姑娘一把。谁知只见这位弱质千金瞬间化身为猴,顺着梯子几下就窜上了墙头。秦主恩赶紧连滚带爬地跳下去给她让路,生怕这位女壮士再一脚踩着他的脑袋爬下去。 严恬干净利落地翻过院墙,顺着墙外的梯子出溜落地。完美!女侠心中得意,看来前几年的爬树的手艺并未因公务繁忙而疏怠荒废。 “你想去哪?” 秦主恩满意地看着三寿在他的暗示下颇为识相地抗起墙外的梯子一溜烟儿跑没了影,留下严恬只身羊入虎……与他同行。 “你怎么会来这儿?” 虽说严大小姐胆大包天,敢跟着个男人翻墙出走,但该问还是得问问的。毕竟大家闺秀,恪守礼法,好奇心什么的还是要有的。 “我本想一早送你和严三叔去衙门,谁知竟在门口看见……” 看见“父女反目”?秦主恩识相地赶紧换了个话题,“我觉的你现在应该先去大牢见见方玉廷,时间上正好。严三叔今日第一天去京兆府衙门,虽然这方玉廷一案万分火急,可他总得拿出半天的时间认识认识衙门里各处的大小属吏,处理处理杂事。所以便留给咱们一个时机。” “我觉得也是。”严恬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觉得秦主恩办事确实比他本人看起来靠谱。“每审一案,我爹的习惯必是先阅卷宗,再提审犯人。若赶在这之前去见见方玉廷自是极好。只是……不知秦大哥有什么法子能带我进那刑部大牢?” 嘿!秦主恩挑了挑眉,这丫头变脸还真快。昨天还叫人家秦公子,今天就改口秦大哥了?他磨了磨牙,忍不住逗她。 “哟,严大小姐这么信任我?就不怕我把你骗出来卖了?恐怕严大小姐有所不知,我‘秦公子’的名号在黑道上可是大大的有名!说是这京城第一大混混也不为过。” “秦大哥一身本事,自然脚踩黑白两道,手掐阴阳两界。至于信不信你……那是当然!严恬曾说过,秦大哥侠肝义胆,古道热肠,是我大齐一等一难得的豪爽侠义之士!如此侠士,严恬自是全心信任。” 严恬端起张一正本经的小脸儿,说得极为认真肃然,语气铿锵,目光坚毅。在那果决郑重之色下,秦主恩都觉得自己若不给她口中这位义薄云天的一代大侠跪下磕个头,似乎很难收场。 嘿!这丫头!竟胆敢公然拍他马屁拍?!莫说他昨天被撅心里并没什么火气,就算真有火,在她这能屈能伸的一套唱念做打下,也只能咽咽唾沫自己给自己浇灭。 不过……‘手掐阴阳两界’是什么鬼?拍马屁还带暗损的,这丫头皮得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严恬之所以稳中带皮,大概是因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在秦主恩面前是格外轻松自在的,甚至比在严文宽面前还放松恣意。 故而,此时看着秦主恩那像吃了苍蝇拌蜂蜜一言难尽的表情,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秦大哥莫要和严恬一般见识。严恬为昨日之事在此向秦大哥赔罪了。”说着她深福一礼,起身时看向秦主恩粲然一笑。 碧空金辉,晨风清露。秦主恩望着眼前的姑娘,虽扮作个少年模样,但那笑靥仍灼灼其华,只觉晃眼。他忍不住老脸一红,陡然心如擂鼓。 “我与刑部大牢的祝头儿已打过招呼,现下去正好。走吧。”他掩饰着以拳抵唇咳了两声,道貌岸然地将手一背,迎风而去。 春风却也吹不散脸上的潮热。好在这严家小院的后巷僻静无人,否则秦大侠这欲盖弥彰的娇羞之态岂不毁了他一世英名? 严恬看着秦主恩故作老成的背影,忍不住抿嘴一笑,赶紧颠儿颠儿地跟上。 其实,再次与秦主恩见面,严恬并非如表面那般轻松。前有秦主恩不知搭错哪根筋跑到洛州求亲,被她以“不允纳妾”的条件给吓退。后有昨日自己出宫撒火,当着众人毫不留情地撅了他的面子。莫说这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独子,皇帝的外甥,便是普通男子面上也多半挂不住的,轻者避而远之,更有那心胸狭窄之人说不得会恶语相向,自此成仇。 可秦主恩却是个心胸开阔疏达之人,今日再见,面上只作无事发生,前尘往事一概不提,这不禁让严恬长长地舒了口气。 …… 一到刑部大牢外,严恬就被惊着了。只见所有狱卒在祝牢头儿的带领下全员出动,人人脸上都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一溜两行,队列整齐,夹道欢迎他俩……入狱。 第三十九章 狱中仙 秦主恩对自己的人生是有坚持的,起码在装逼这件事上做到了从一而终。 所以当刑部大牢的祝头儿颠着碎步一路小跑地过来打千儿请安时,秦主恩脸上那笑容堪称慈祥。 “这是老祝。”秦主恩扬了扬下巴,冲严恬介绍道,“以后有事找他就行。老祝,这位是……”他看了眼严恬,“我的一个……小兄弟。以后可能要常来常往,你多关照着点儿。我这小兄弟金贵,若是她有事来找你,你定要亲自费心照看,莫让什么腌臜东西惹她不自在。” 洛州大牢审假叶锦贤那回,秦主恩到现在都还记得。一个姑娘家平白受了那种狗东西的污言秽语,他当时没一刀结果了那杂碎完全是不想给严文宽添麻烦。虽然这事儿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麻烦。 可祝牢头儿却是会错了意。“金贵的兄弟”?!这位爷可是皇上唯一的亲外甥,真正的皇亲国戚。虽然平日里倒也愿意同他们这样的人结交,甚至和街面上的混混多有胡闹,但真正能和这尊大佛称兄道弟的却没有几个。不是像定安侯府严二爷那样的名门贵胄,那就是天家宗室的皇子皇孙…… 祝牢头儿小心翼翼地迅速扫了严恬一眼,见是个身量不高,因未长开尚雌雄莫辨的十来岁少年。虽看着眼生,但那不急不躁的安静气度却颇让人捉摸不透。 他在心里翻了几个儿也没猜出这位是谁,不由得反而更加心惊。越是心惊腿越软,于是当即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纳头就拜,先高声表了个忠心:“这位贵人和恩爷放心。小人祝九定誓死效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严恬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秦主恩,心想自己可能太低估了他这个皇亲国戚在京中的影响力。不过就是为以后提个犯人方便,能无障碍地掺和她爹手里的案子,怎么搞得跟要起兵造反似的?这个,呃……祝酒?不会一会儿真的端着酒碗来和她歃血为盟吧? 秦主恩摸了摸鼻子,心知这老小子应该是会错了意。他这想象力是不是丰富过了头?以为自己正在戏台子上唱“黄袍加身”呢? “行了!别整些有的没的!方玉廷那小子关在哪儿了?赶紧的,前头带路!”刚刚还觉得这家伙阵仗弄得不错,转眼就给他丢人现眼!秦主恩一边觑着严恬,一边挥手让祝牢头快干正事儿。 …… 京城所有的牢房统一归刑部管理,分为天牢、地牢、人牢。以方玉廷之罪本应过堂后就移送天牢。但他身份特殊,又因前任京兆尹鲍营柏胆小怕事迟迟不敢开堂审理,故而竟就一直被关在当初捉他时所投的人牢中。 祝头儿打着灯笼,领着二人穿过一排排阴暗的牢房。过道幽长深暗,让人一时觉得似没有尽头。 人牢里关押的犯人相对罪行较轻,狱卒们也乐得偷闲,管束松泛。再加上有秦主恩这尊大佛亲自打了招呼,所以严恬竟没费一点儿力气便比她爹提早见到了方玉廷。 大牢里面的“神仙屋”,与那些十几人一间的普通牢房相比,可谓是“奢华”。床铺、脸盆、椅子、溺桶等等用具一应俱全。一日三餐不管你想吃什么狱卒总能帮着弄来,只要……给钱。 这里一般关着那些家里不缺钱的犯人,步步皆需银钱,一碗白米饭也得一钱雪花银。 方玉廷家里自然有钱,可这里的狱卒却谁也不敢朝他伸手。太后的侄子,又犯了这么大的事儿,现在说是全大齐的眼睛都盯在这位小爷身上也不为过。敢跟他要“孝敬”,那无异于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来时路上,秦主恩曾向严恬简单提了方玉廷此人几句,可言语间颇为不屑。 让秦主恩都不屑的人?严恬第一反应这应该是个在富贵乡中养废了的纨绔膏粱,一肚子草莽,且乖张暴戾。 也是,能因父弑母,定不会是什么温和良善之辈,面貌上也说不定是如何的狰狞可怖。都说相由心生,她这些年来可是颇见过几个穷凶极恶、面目可憎之人。 所以当祝牢头儿“嘎吱吱”打开“神仙屋”的门锁时,严恬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拿出一副将斗恶犬的气势。 然而,牢房里只有一个盘膝坐地的清瘦少年,他抬起头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便漠然地挪开眼睛,继续盯着眼前的墙角,似乎站在门口的三个大活人并不比面前的这堵土墙更让人好奇在意。 虽只一瞥,却惊心动魄。严恬只觉得这间幽暗的牢房似刹时被那少年点亮,满室生辉,烁烁华光。 她想起幼时爹爹书房内挂的一幅“仙人乘鹤图”。那驭鹤长空的俊美仙童竟与面前这个少年极为相似,面庞如美玉雕琢,五官无一处不精致,如梦似幻,如诗如画。虽身陷囹圄,姿形狼狈,却未减其半风华,反而目如寒星,势如刀锋,更添凛冽之美。 严恬未料会见到这样一个人,不由得站在原地一愣。 “咳咳咳……”不想耳边陡然传来几声大力的咳嗽,顿时吓了她一跳 秦主恩捂着嘴在她身旁咳了个惊天动地,眼睛却瞪着严恬不放。小丫头片子真是没见过世面!至不至于见着方家的小白脸儿就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出息呢?!再说,你身边有个现成的大美男看不见呀?!竟去看别人?!眼睛呢?! 严恬虽然不知道秦主恩丰富的内心戏,但也自察失态,于是忙低头掩饰地咳了一声,便走进牢房。 方玉廷依然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他与外面的世界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严恬等人能看见他,他却不受世俗所扰,自成一方,既不关心来人是谁,也不在乎这些人会对自己怎样。 严恬蹲下身子,顺着他的目光寻去,看到土墙角有一队排列整齐的蚂蚁正勤勤恳恳地背负着一粒粒馒头屑搬运回巢穴。旁边的地上放着半块掰碎的馒头。“神仙屋”的伙食自然比其他犯人好上百倍,供得也足,住在这里的人如此糟蹋饭食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秦主恩也跑了过来,伸长脖子越过两人的头顶去看,可却半天也没咂摸出有什么看头。他低头看了眼正聚精会神的方玉廷,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了句“有病”。 错眼又瞥见严恬此刻也正拄着脸似陷入沉思,秦主恩点了点头。他家恬恬果然心性沉稳,这但凡急躁一点的谁会陪着方家二傻子看这么长时间的蚂蚁? 百无聊赖的秦主恩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背着双手在牢房里横逛。啧啧啧,方家小白脸儿挺惨呀,这使的用的都快赶上正经囚犯了。据说这家伙从被捉那一刻起就一言不发变成个哑巴,这事儿来的路上已经告诉了恬恬,可却不知她为何坚持一定要走这趟。唉,也不知道这群蚂蚁什么时候能把那块馒头搬完。 “蚂蚁都回家了。”看了半晌,严恬开口道。 方玉廷纹丝未动,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你是怕有蚂蚁掉队吗?”严恬拄着脸偏头去问方玉廷,似在闲聊。 方玉廷眼神微动,却也不过一瞬,最终又成一潭死水无波。 严恬并不介意,她安静地蹲在方玉廷身边,又认真看了一会,直到秦主恩已经开始试着刨墙了,她才终于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了的双腿,垂首看了一眼仍如木胎泥塑的方玉廷。那如玉雕般精致的侧脸在牢房昏暗的光影中暗淡木然毫无生趣。她轻轻一叹,转身走出了牢房。 终于可以走了!秦主恩舒了口气,掸了掸身上的墙灰,勉强拾掇起尚未被喂了狗的风度,踱到方玉廷身边准备告个别。 可惜,有些人就是这样惹人不快,你明知他从未针对过你,但却独独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已然被得罪了。方玉廷就是这么个天生讨人嫌的家伙。 秦主恩看着那张冷冰冰的俊脸,虽因未剃须盥洗而稍显落魄,但仍不损其半分风华,原本到了嘴边的好话就愣是说不出来了。再看他对自己那一副不理不睬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放心!”他咂了咂嘴,“你这罪不大。最多也就是个五马分尸,下辈子记着别再干了……” 话音未落,方玉廷突然活了过来,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哟嗬!你这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呲牙瞪眼想咬人?!秦主恩先吓了一跳,随即便回头冲牢门外的严恬飞了眼风,一脸的欠揍。 严恬默默捂脸,觉得此人真是贱术超群。 不过方玉廷并没有和这位贱客多做纠缠,不过一息便又老僧入定。 真没意思!秦主恩摸了摸鼻子,就此收势,提贱而去。 这次见方玉廷似乎并无收获,这家伙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欠奉。 走在大牢幽长的过道上,秦主恩觑着身旁与他并肩而行的严恬,踌躇着开口道:“方家二小子从小就这德性,对谁都一样。你不用往心里去,没的因为他再气着自己。” “他以前也这么不同人说话?”严恬去看秦主恩。 “也不是,倒也正常说话,但就是话少。尤其和我,那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秦主恩想起了幼年时,尤其十岁之前,那时他尚无忧无虑,那时他尚不姓秦…… “以前每次在太后那儿遇见他,他都是板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行礼请安。太后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多说半句话多行半步路,规矩得像个假人。那时候太后和我娘都说他好,规矩,上进,老爱拿我和他比,倒说我像个皮猴……” “于是从那时起你就不待见他?”严恬终于明白过来,看着他似笑非笑。 “咳……倒也,倒也不是。谁让他长得太扎眼,好好的大老爷们儿倒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秦主恩尴尬地咳了一声,“我和他的梁子说来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就是有那么一回,去宫里请安,我领着几个小太监寻了个机会堵住他,想把他裤子扒了换上裙子……” “啊?!” 这下不光严恬,连领路的祝牢头儿都被惊着了。两人一齐转头看向这位混世魔王。 这他妈也是人干的事儿?! 第四十章 霹雳神兽 是不是人干的事儿秦主恩不知道,因为他根本就没干成。 当日,方玉廷以一介八岁小童之力,一口气干倒了大他一岁的秦主恩和四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自此一战成名! 而当时成名的不光是方玉廷这个打人的,秦主恩这个被揍的也因为以高出对方一头且带了四个帮手却反被揍得哭爹喊娘而名扬全宫…… 这种事儿他当然不可能跟严恬细说。能细说的主要是他和方玉廷虽然从小认识但并不算熟。关系嘛……也就那样。 不过,秦主恩还有些话没说。那场胡闹之后,突然一夜之间,他的率性人生就戛然而止。也是在那一年,大齐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动…… 严恬并没有注意到秦主恩刚刚有那么一瞬,因深陷回忆而生出些许迷茫阴郁。她只是此刻看着蹲在地上和一群土狗玩得不亦乐乎的秦主恩非常无语。实在不明白这货到底是单纯还是缺心眼儿。或者,只是单纯的缺心眼儿? 大牢的后身儿是几间平房和一个宽敞的院子。除了供差衙们平日里休息吃饭外,那院子是专门用来养狗的。严恬没想到,从牢房出来后,秦主恩会领着她来这儿看狗。 数条膘肥体壮的土狗,与秦主恩一见如故,又扑又抱,热情似火,仿佛得见亲人。 “恩爷。”一旁的祝牢头儿看着正耍得高兴的秦主恩,却满脸的如丧?妣,“小人这些狗都是从小喂到大的。平日里也就看牢护院,晚上再巡个防什么的,实在当不起大用。” “挺好。我也没想让它们当什么大用。”秦主恩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就这三条吧,我觉得胆子挺大,性子也稳,用起来正好。” 看着祝牢头儿那张千里奔丧的苦瓜脸,他忍不住仰头哈哈一笑,伸出摸过狗头的手拍了拍人家的肩膀,“老祝你放心吧,我就用一会儿。事后保证让人把你这几个宝贝好好地送回来。” “哎,哎,放心,放心……”得了这话,祝牢头儿赶紧点头像捣蒜,似生怕表态晚了一点儿,这位活阎王再改了主意,当场架起个狗肉锅子什么的。 “哦,对了,这是爷要的东西,小人已经准备齐全,一样不少。”祝牢头不知又从哪儿寻出个大大的包袱,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秦主恩也不客气,一把接了过来,顺手翻了两下,随后笑着点头:“不错!备得挺全。爷记你一功。” 此话一出,祝牢头立时比中了状元还要高兴,连他那三条宝贝忠犬都忘到了脑后,当即眉开眼笑道:“全凭恩爷吩咐。爷若再想要些什么,只管吩咐小人便是。小人定会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又是“肝脑涂地”!一旁的严恬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小老头儿表忠心似乎不太会用别的词儿。也不知道他那有限的脑子能刷多大块儿地。 秦主恩倒是不再啰嗦,把包袱往身上一背,牵着三条土狗,朝严恬一甩头,“咱们走。” 三个狗头齐行并进欢蹦乱跳,秦主恩策狗奔腾被拖得东倒西歪。路人纷纷投来奇怪的眼神,严恬觉得无地自容。 关键这狗头将军还腆着脸跟她夸耀,“你看咱这眼力!挑得这仨多乖!” 乖你个头! 严恬觉得自己修炼了十几年的“贤淑端庄大法”马上要破功。多年的修为还真干不过他一时的傻缺! 罢了!既然事已办成,不如就此卸磨杀驴……不是,告辞回家。 “那个,既然已经见过方玉廷,今日也就到此为止吧。小妹告辞,秦大哥,”严恬看了看那三条土狗,“……尽兴。” 哟!小丫头片子这是要卸磨杀驴……啊呸!过河拆桥呀!秦主恩微微挑起一根浓眉,“你就不想看看方玉廷的卷宗?” “呃……想!”严恬果断决定,回家什么的可以先放一放。 “可现在这时辰……”她抬头看了看当空高悬的太阳。他们见方玉廷并未用去多少时间,此刻不过巳时。“我父亲卯中去的衙门,若算算他新官上任各处巡视、召见属吏的时间,这时候应该一切妥当,正坐在后堂看那方玉廷卷宗。咱们这个时候去,根本就挨不着卷宗的边儿。” “这些你都别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就说你想不想看吧?” “想!” 虽然作为正常人秦主恩可能不是特别稳定,但这人颇有偏才。参考之前洛州叶锦贤一案,严恬认为还是可以信任一下的。 秦主恩的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边走边偷偷瞄了瞄严恬。从早上到现在,这丫头所表现出的种种似乎都是对他无条件的信任。这很好!她早晚会是他的。 …… 京兆府后山墙处十分僻静,却也并非无人往来。严恬已经是第三次迅速踢开石头装模作样地在墙下闲逛,以躲避经过的路人。 秦主恩牵着狗,没骨头似的拍在墙上,憋笑憋得快要断了气。 “你能不能让它们安静点儿?!再把前门的衙役给招了来!”严恬这完全是在迁怒。她一边气鼓鼓地再次摆起石堆,一边十分不雅地朝秦主恩翻了个白眼儿。踩着石头,再次努力向上蹦了蹦,可结果依然不大尽如人意,那墙头儿离她该有多远,还是那么远。 秦主恩和伸着舌头的狗子们一起歪着脑袋看着严恬。大家都觉得对面这个疯狂刨石头的女人可真是顺眼呀!你看她这石头刨得多好! “你是不是平时话本子看多了!”秦主恩使劲抿了抿嘴,但没成功,还是笑出声来,“哈哈哈哈……这衙门的围墙凭你垫几块石头就能爬上去?就算你能爬上去了,这么高,你敢跳下去吗?就算你敢跳下去,你怎么知道围墙那面没人?说不定还没等你摔个稀碎,就已经被人捆成个粽子!” 严恬不服气地瞪他:“不是你领我来这僻静的后墙吗?” “领你来后墙就是为了爬墙?”秦主恩挑了挑眉,其状甚贱,“领你来这儿是因为这儿人少!咳!那个,这个给你。” 他伸手从祝头儿给的那个大包袱里刨出一套衙差的衣帽,冲着身后的小巷努了努嘴:“套上就行。一会儿请你看场热闹。” 早说你有备而来呀!那刚刚还把她当成猴子戏看了半天!严恬气得牙根痒痒,恶狠狠地接过衣帽,瞪了他一眼,愤愤然转身,走了个虎虎生风。 秦主恩的心情愈发明媚,看着严恬的背影微微一笑,随后自己也翻出套衣服来,边哼着小曲儿边给自己套上。 “今天有劳你们了。”他蹲下身子拍了拍那三个狗头,“我也知道这活儿实在不是狗该干的,可谁让我只想出这一个主意。唉,放心,等事后我让老祝炖肉,好好犒劳犒劳你们。” “我换完了。咱们现在怎么办?” 秦主恩起身回头,看着这位俏衙役忍不住挑了挑眉,然后又低头去扒拉他那个包袱…… …… 严文宽大清早驳了女儿,出了家门后这位二十四孝好爹的心里就不怎么得劲。都说一天之际在于晨,早上不太得劲果然全天就都不怎么顺畅。 严文宽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被御笔钦点升迁进京,主要是皇上要他来审方玉廷的案子。因此他本打算上任第一天先简单见见下属后,便去后堂着重翻阅方玉廷的卷宗。 可谁知到了京兆府衙门,少尹、功曹等属官都见了一遍后,刚想去办正事,却见衙门内所有的差役雁翅排开,整齐列队,前来拜见。班头臧高升则咧着缺了颗门牙的嘴,颠着小碎步一路跑来,点头哈腰,满脸谄笑,嘴里更是如江河灌海滔滔不绝。 先是把衙门里大大小小的人员、各处所管事务、二十二间半房舍的用途皆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不等严文宽开口,又有人急火火抱来了衙门里近两年的账本案目。 趁着严文宽随手翻了两下账目的功夫,这位臧高升臧班头儿又讲起这京兆府的旧事掌故来,嘴上竟没有一刻闲下来。 严文宽听得脑瓜仁子嗡嗡作响,被裹挟着团团忙了半日,倒也大致将京兆府衙门了解个七七八八。最后他实在对这聒噪忍无可忍,把脸一沉拿出了长官的威仪,先命众人散了,又命臧高升速去把方玉廷的卷宗调出来,他今日别的一概不论,只想先认真看看平国公府灭门一案始末。 可谁知,他在后堂书案前刚坐定不久,忽就听见外面大乱,吵吵嚷嚷,嘈杂非常。紧接着那个臧高升急急火火跑了进来,神色夸张地乍呼道:“大老爷,快去看看吧!为迎老爷入职,咱们衙门天降祥瑞!竟腾云驾雾地飞来了一群霹雳神兽!” 第四十一章 狗狗祟祟 能养出个不信鬼神的闺女,那老子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尊神敬鬼的信徒。所以对于“天降祥瑞”这等事,严文宽一向嗤之以鼻。 以前每逢皇上太后的千秋寿辰,各地方也都爱搞出些“祥瑞”敬上,严文宽却从不弄这些虚无浮夸的噱头。故而此时一听臧高升的话他便忍不住皱眉,心道这恐怕是一众属官差吏们想要讨好他这个新任上官而故意演的一场吉庆戏。 可外面闹得实在太不像话,除了吵嚷,又夹着噼哩啪啦的爆裂声,若不出去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严文宽无法,只得抬脚跟着臧高升出去查看,心中却是有气,只道这京兆府的衙门实在规矩松散,待忙过这一阵子定要好好整治。 寻声七拐八拐来到前院,便见一院子的乌烟瘴气,满衙的差吏吵吵嚷嚷乱成一团,众人追着几只浑身冒烟噼叭炸响的畜牲四处乱窜。呜嗷狂吠声、噼叭炸裂声与众差吏的叫骂吵嚷声搅成一团,吵上云霄。 而那几只不知为何物的畜牲似乎发了狂,此刻正上窜下跳,见谁咬谁。且乍看之下除了电光霹雳外,浑身竟还金光闪烁,十分耀眼,于这满院烟雾之中狂奔乱跳,一片金光缭绕,竟真似腾云驾雾而来,金光神兽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乱?”严文宽高声连问几句,却怎奈他一人声音与这番嘈杂喧闹相比实在太过单薄势弱,竟如石沉大海未激起半点回应。众人依旧兴奋地追逐叫嚷,完全没注意上官老爷已经站在他们身旁。 不仅如此,严文宽反而一不留神倒被众人裹挟了进去,身不由己地跟着一起团团乱转起来。可他却没发现,原本跟在自己身后的臧班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然不见了踪影…… …… 当乔装的严恬跟着秦主恩一路遮遮掩掩地混进乱成一锅粥的京兆府衙时,正看见二道角门处臧高升像个小号的守门石猴堵在那里。 严恬以为被人发现,不禁心下一慌,赶忙转头去看秦主恩。谁知这厮却满脸泰然地走上前去:“你怎么还专门在这里等我?事儿办好了就成,我这儿并不用你。” 话音未落,那臧高升已经然迅速地又矮了半截儿,趴在地上边给秦主恩行礼边谄笑道:“爷吩咐的事儿小人哪敢怠慢?前院那儿已经打理妥当。小的不能偷懒,立马来这后院等爷的吩咐。” 嘴上说着话,那双小老鼠眼却滴溜溜瞟了上来,目光绕来绕去终是越过秦主恩粘到了严恬身上:“今儿寿爷倒是没陪着爷来。这位小兄弟长得可真是俊俏……” 话未说完,秦主恩抬腿就赏了他一记窝心脚,随即闪身将严恬掩在了身后,笑骂道:“仔细你的狗眼,若是不想要了,爷现在就抠出来当炮儿踩。今天可是又灌了黄汤?一对儿有黑没白的狗眼珠子往哪儿瞟呢?” 臧高升心中一惊,便知道这人不管男女都应是秦主恩新近的心尖尖儿,自己刚刚孟浪了。于是忙化成个肉陀螺,就地滴溜溜滚了两滚,仍又滚回秦主恩的脚下,仰脸咧嘴笑成朵硕大的菊花,先下死力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讨好道: “瞧我这双狗眼!竟不听使唤!真该就地挖出来给爷踩着玩儿,可又怕脏了爷这绣花嵌宝的新鞋面儿。爷不如先赏给小的留着,等哪天小的把这东西洗干净了再献给爷当炮儿踩。” 一番唱念做打看得严恬惊掉了下巴。按说她也颇审过几个流氓无赖,当日冒充叶锦贤的鲁大金如何?可论无耻厚颜的程度却不及此人的万分之一。 若说刚刚祝牢头儿的那番郑重其事毕恭毕敬只让严恬觉得好笑,那这位臧班头的阿谀谄媚涎皮涎脸却让她觉得猥琐恶心。 不过这位也确实配得上“猥琐”二字,虽看不大出来年纪,但想来也不会太老,一副音容笑貌长得颇为捉襟见肘。身材瘦小,形容枯干,如死木枯皮,更兼尖嘴猴腮。白云观门前的石猴和他一比都算眉清目秀,他只能算得上个初具人形…… 秦主恩却是见怪不怪,也不理这只涎脸石猴,抬脚就带着严恬往后衙走。臧高升急忙爬起身来,颠儿颠儿赶到前头带路。一路上还真的颇遇上了几个急急忙忙往前院赶的差役,但因他二人身上穿着差服,竟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 引至后堂,一推门,平国公府一案的卷宗果然正摊在大案之上。 “你去前院盯着,有什么事机灵着点儿!还有,那三只神兽事后给我洗喂好了送还给大牢的祝九。”秦主恩将臧高升拦在门口,又多嘱咐了一句。 严恬却是脚下未停,直奔案上卷宗而去。时间紧迫,好在多年的阅卷习惯让她能分得清主次要点,不说过目不忘,也算能一目十行。此刻更应速战速决,她立即进入状态,迅速翻看起卷宗。 臧高升原本还伸长着脖子向屋内张望,却无奈身高不够优秀,在秦主恩这尊铁塔面前更突显他矬得丧心病狂。于是只得尴尬地咂了咂嘴,再次露出那缺了一颗的门牙,堆起满脸皱皱巴巴的谄笑,连连作揖退下。 臧高升走了,秦主恩却站在门口没动,他转头看向屋内。冬日暖阳淡淡的柔光此刻正披洒在严恬的身上,如同为她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整个人就这样刹时平和了下来,竟添了丝和她性子极不相符的静谧恬淡。那长长微垂的睫毛,端正挺直的鼻尖,紧抿着的花瓣般的樱唇,时而微蹙的蛾眉……门外万丈红尘,人声嘈杂。屋内却自成天地,仿佛那便是她的世外桃源…… 秦主恩忽然有点儿眩晕,也不知是因为今日这阳光太过耀眼,还是屋内那人晃花了他的心神。不自觉间嘴角便扬了起来,却并非挂上往日那抹玩世不恭的讥笑。此刻的秦主恩没有讥讽,不再尖锐,去了一身的戾气,再无邪魅和阴郁。他忽然变成了天上的那轮暖阳,淡淡的温暖,轻轻的温柔,还有,并不刺眼的明亮…… …… 待严文宽看清了捕兽网中的三只“霹雳神兽”,他好悬没当场气死。这哪是什么神兽,分明是三只土狗!金光缭绕盖因身上缠了金铂纸。霹雳炸响那是因为每只狗尾巴上都拴了一挂鞭炮! 严三老爷饶是再儒雅温和,此刻被戏耍至此也必然火冒三丈。不过大智如他,自然不会当场暴跳如雷,反而捋着胡子硬生生冷静下来。他先眯起眼睛将众差役挨个扫视一遍,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可紧接着突然灵光一现,他似乎想到什么,猛地转身便要去后衙,然而却不想迎面正同臧高升碰了个对脸儿。 “老爷这是要去哪?老爷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吩咐小的去办就是,小人一定尽心竭力……”臧高升拦在严文宽面前,左摇右晃堵住去路,一开口大有泄洪之势。 严文宽眯起眼睛看着他,随后一甩袍袖挥开拦路之人。 “哎,老爷,老爷……”臧高升一路高喊赶紧跟上,却到底是拦不住的。 果然,一进后院正见秦主恩守在门口,那大案之后坐着的不是严恬又是哪个! 秦主恩一见严文宽来了立刻迎上前来,先使了个眼色给臧高升让他退下,自己则涎着脸,一边张手拦着,一边笑道:“三叔好忙。我这寻思领恬恬来找三叔同去吃晌午饭呢。一来庆三叔入职,仕途顺遂,步步高升。再一个也为让恬恬见识见识三叔这京兆衙门的气派……” 嘴上嬉笑奉承,一口一个三叔叫得亲热肉麻。脚下却闪转腾挪,严文宽向左他朝左,严文宽向右他堵右,折腾半天严三老爷竟然半步未挪,眼睁睁看着后堂之上严恬捧着卷宗一目十行地阅了个荡气回肠。 直气得他头上虚汗直冒,气喘吁吁,连连甩袖欲挥开这泼皮,却哪知眼前这小子竟是属弹簧泥鳅的,滑不溜手不说,还在他身边弹开又弹回,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不动半分。 严大人又高声叫人来,却不想不仅身后的臧高升突然不见了踪影,这满衙门的差役都像被绊住了腿一般,只听见前院吵吵嚷嚷,却就是不见有一个人到后院来。 “严恬!你个不听话的!快给我出来!”不得不说,能把个好脾气的严三老爷气得不顾体统地大呼小叫,他今世这件漏风小棉袄上辈子还真有可能是把刀刀见血的大砍刀。 严恬也怕把她爹给气出个好歹来,更怕秦主恩手上没轻没重。那卷宗虽是粗略翻了一遍,却也大概心中有数。于是忙又匆匆扫了几眼,便丢开手去,从大案后面绕了出来,笑嘻嘻地躲在秦主恩身后冲着吹胡子瞪眼的亲爹拱了拱手:“老爷公务繁忙,小可就不再叨扰了。告辞。” 说完,趁秦主恩拦着严文宽之际,她像条黄花鱼一样贴着墙边“哧溜”一下就窜了出去。严三老爷还未待反应,自家闺女便已然一骑绝尘地窜出了二门。 “哎?嗐!你……我……卸磨杀驴呀你!”秦主恩看着扔下自己跑了个无影无踪的严恬,张口结舌,指着她,又指了指自己,半晌才憋出一句。可一回头正和满脸铁青的严文宽来了个脸儿对脸儿。他当即便觉得自己像把浸了桐油的干柴,被严文宽那杀气腾腾的目光一烤,立马滋滋冒烟…… “呵呵,呵呵……三,三叔忙着,忙着!”秦主恩干巴巴地笑道,感觉自己就快被点了天灯,“严恬她,她太不像话了!我,我去替您捉她回来!” 话未说完,人已经如一枝屁滚尿流离弦箭,连滚带爬地射了出去。 是哪个脑筋不清楚的,刚刚竟还觉得那丫头恬静平和岁月静好?!秦主恩泪流满面地在心里来回抽自己嘴巴。我他妈刚才一定是被下了降头! 第四十二章 所谓正义 两人最终还是在京兆府的后院墙下汇合。严恬觑着秦主恩那黑云压城的脸色,颇为担心城欲摧。 她心虚地冲他笑笑:“我爹这人吧,最是嘴硬心软,尤其对外人更是宽和。有秦大哥在那儿镇着,料我爹他也不能怎么样。您这是……生气了?别,别这么看着我呀!我怎么有种被黑白无常来收生魂的感觉……” “我哪敢收您老的生魂?!”秦主恩一边胡乱扯下身上的差服一边皮笑肉不笑道,“小的我反而差点指望您老来给我风光大葬呢!” “呸呸呸……真不吉利!”严恬忙一本正经地朝地上啐了两口,“秦大哥自是福大命大,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得!我饿了!”秦主恩抬手制止住严恬的马屁,转身就走,“你要是真的良心不安就请我吃碗面吧。” “哪能只一碗面呀。”严恬赶忙狗腿地跟上,“说来这京城的好馆子小妹还没逛过呢。秦大哥觉得哪里合胃口,今天小妹坐东。” 胡婶原说今儿中午给她炖佛跳墙的。唉,看来只能等晚上再和跳墙佛爷共普渡了,眼下她先送走这尊黑脸煞神再说。 严恬心中嘀嘀咕咕,哀悼着心心念念却吃不到嘴里的美食,全然没看见走在前面的秦主恩高高扬起嘴角,一脸的奸计得逞。 这丫头惯爱卸磨杀驴,不是,过河拆桥!若非她把自己丢下心里不安,估计此刻早就拱手告辞,挥挥手把他当块抹布丢掉。 刚刚那一场,换得佳人作陪,这波不亏! …… 当严恬看到彤翠楼的伙计一趟趟端上来的珍馐佳肴时,她觉得,这波不亏! “恩爷,菜都上齐了。您和这位小爷慢用。小的就在门口守着,有事儿您叫小的就是。”彤翠楼的首席大伙计上完了菜,满脸堆笑地打了个千儿,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严恬一边咬着炭烤羊排一边忍不住挑了挑眉。果然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呀,秦主恩似乎到哪儿都挺吃得开。 一进彤翠楼,这里的大伙计就立马放下手里所有活计,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请安。又领着他们一路上楼,来到这间似乎是一直专为秦主恩备着的包间儿。上来的菜色也真是……啧啧啧啧…… 严恬一边吃得欢快,一边偷偷地捏了捏荷包。饭钱倒是也不必太过担心,她的亲亲父上大人是无论如何都会带钱来赎她的。只不过希望凭借自己过硬的八字儿,回家能抗得住她爹那场新仇旧恨的好打…… 嗐,美食当前,先不想其他。 严恬这边万事皆抛,一心干饭,吃得笑容满面,两颊鼓鼓,活像一只餍足的馋猫。 秦主恩那边却几未动筷,而是端了杯茶含笑地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严恬。 和京中那些笑不露齿语莫掀唇行动坐卧皆依着规矩端着架子的大家闺秀相比,严恬这样的姑娘才真是生动有趣又难能可贵。 “你说你吧,我真是搞不懂。”严恬正吃得忘我,冷不丁头上传来秦主恩带笑的声音,“把自己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儿,又好一顿捋严三叔的虎须,我却实在没看出来这些能对方玉廷一案有什么影响。” 说到这儿,秦主恩忍不住叹了口气:“方玉廷这事儿说来再明了不过。满府的下人亲眼所见,他自己也承认。虽不是官府当场捉了个现行却也差不多。不管外面人说什么‘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什么连《大齐律》都定下替父报仇而杀人不受追究。可他杀的毕竟不是不相干的旁人而是他母亲。‘子复仇可也’,但子弑母却罪无可逃!他……终是难逃一死……” 说到这里秦主恩垂下眼睛。虽说二人一直不太对付,可怎么说也算是从小的玩伴,便是没什么亲戚情谊,但熟人总该是算的。 “我折腾这一圈儿,自然是有用的。”严恬放下筷子,开口时便有几分郑重,“小妹自幼顽劣,对针黹女工只觉无趣,素喜研读律法。我纵观古今奇案、文献传记,竟发现不论古今,审案者皆有一个大大的弊端。” “哦?什么弊端?”秦主恩不禁也郑重起来。 “那便是无论案子大小,审案的主官皆只重结果却轻过程,只看事实却不在乎这事实是如何而得。这便造成大量冤狱滋生。 “下面办案的差吏甚至主官本人为得事实结果,使出百般刑讯手段,让嫌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后或真有招供,但也有受刑不过屈打成招的。 “小妹每每看到这样的载记,便会生出个痴念。世人所谓的正义,应不仅仅只是针对被害的苦主,那些尚不知是否冤枉的嫌犯也应被公正对待。 “我朝对于刑案要求‘事为之防,曲为之制’,说来正与小妹的那些痴念相合。断案前将所有该做之事都依制而为,仵作勘验、证人证言、细阅卷宗、详审疑犯……极尽详尽,最终推导出事实结果,而非严刑逼供,这才是对嫌犯的公平,对世间的正义。 “说来让秦大哥见笑。小妹为一介女子,力薄言轻,可却又总是如此异想天开。便是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却也压不住一些痴心妄想。总想着让这世道处处皆是湛湛青天,再无申诉无门含冤莫白!” “好!”严恬话音未落,秦主恩便陡然起身,击节赞叹,遂忽而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又坐下,却是满脸激越,“虽生为女子,但严恬不输于男儿!不!是要比这世间大多须眉浊物更有志向抱负,更有远见卓识,更加清醒明白!”他看着这样意气风发的严恬,心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严恬看着这样激昂振奋的秦主恩,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她这些惊世骇俗之言从未与旁人说过,因为无人会理解,且多半会将她当成不守本分的疯痴狂人。便是父亲她知道也不会全然赞同。 可今日,却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向秦主恩吐露了心声,说了自己的抱负和痴念。难道是因为洛州的相处让她对他卸下了心防?还是她自始便知道他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同样的磊落不羁,同样的藐视世俗,同样的有着那么一点痴意…… 二人一时静默,怪异的气氛不知不觉漫延开来。严恬的不知为何两颊作烧,尤如火烤。 而秦主恩却觉得心中有面大鼓敲得惊天动地,几欲震起这满楼食客。他忍不住掩饰地干咳一声: “咳……嗯,你,你做得很好……”话一出口,这位二百五立马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随即忙又没话找话道,“虽说方玉廷所犯之案有违人伦,十恶不赦,且又成天板着一张臭脸,着实讨厌。可……他这人呀……唉,还是可惜了……” “可惜?为何?”严恬看向秦主恩。 “你自小未长于京城,并不知道这京中各府的掌故。”秦主恩摇了摇头,也借机将脑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同甩去爪哇国,“平国公府虽然人口简单,既无什么作妖的小妾亦无庶子,不过是一长一幼两个嫡子。可他们家的家事却并不清明。 “被陆氏捅死的平国公方庸,虽然偏疼幼子,可对长子也是真心疼爱的。但那位平国公夫人陆氏可就不同了,偏心长子偏得厉害。京中但凡知道些底细的人都说,陆氏的心天生长于右腋下,已经偏得没边儿了。 “就拿方玉廷去军中供职这事来说吧,如今这太平年景,除了防犯西北回鹘偶有用兵,哪家不知道朝廷重文轻武?京中世族子弟不管本人上不上进,家中莫不是铆足了劲让其走读书科考的路子? “盖因家家都知道一个道理,虽说是习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可如今只要子弟稍微上进,习文将来就容易出头,仕途也会顺畅百倍。再加上家族扶持,那这锦绣前程便是妥妥的囊中之物。 “可若是好好的子弟去习了武,那先不说娇生惯养的大家公子们能不能吃得了那份风吹日晒压腿拉弓、起五更爬半夜扎马练功的苦。单说这前程上,想要出头,便唯有去边境戍边,尤其是西北。 “但那里穷山恶水、风沙肆虐,哪有京中富贵繁华?更兼刀枪无眼,九死一生。世家大族中,除非那极不受宠又想出头的庶子,否则谁家会愿意让儿子去吃那个苦,冒那个险?!尤其是那金贵万分的嫡子! “可方玉廷作为本应更娇惯的嫡幼子,竟于十二岁那年弃文习武,以至十五岁便进了军营……少年参军,离家入伍……那份苦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半大少年能抗住的。他却抗住了。 “若说他学业上多有欠缺,天资不足,故而改文习武,倒也能说得通。可我小时候是和他一起去过御书房的,陛下的考校从未难倒过他,不仅对答如流,更兼举一反三,以点知面,极其聪颖。连皇上都夸过他学业颇好,是同龄子弟中的尖子,且十分看重。 “可,就是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竟突然莫名其妙地弃文习武,走了武举的路……” “若非是有什么大变故,一夜参透,性情大变。那就定是压着满腹委屈,不得不为之,例如将大好前程让给其兄长……”严恬开口接道。 随即她眯起眼睛,摸着下巴沉思起来。却完全没注意到对面之人在听到她那句“一夜参透,性情大变”时陡然变了脸色。 秦主恩垂下眼睛,掩饰地喝了口茶。说来,他也算是弃文从武,只不过连这武也不能学得太好…… “那方玉廷弃文从武后,太后和皇上可说过什么?”严恬问道。 “未置一词。” “怎么可能?”严恬十分惊讶,“既是太后的侄子,又得皇上看重,那想来二位定是要将他当成朝廷未来得用之人培养的。如何出了这样大的变动,两位尊上竟不置一词?” “呵!”秦主恩讥讽一笑,“方玉廷经的那些事,没得着说法的多了。 “听说他两岁那年乳母不够尽心,不知给他喂了什么,以致上吐下泻,好悬人就没了。多亏太后知道得及时,杖毙了乳母,又将他抱回宫中养着,才保住一条小命儿。 “呃……这些……也都是我长大以后,为了……咳……为了搜寻些那小子的短处打听来的……” 严恬:“……” “据说那一次平国公府内闹得天翻地覆,发卖了不少下人,可最终还是慢慢平息下来。 “我如今想想,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就比如,方玉廷前脚发病,太后是如何后脚便亲自带人赶到方家救人的?这说明方家定有太后的眼线,且这眼线就是为了盯着方玉廷的。那太后为何要如此……” “因为……太后她老人家知道有人要害年幼的方玉廷,却又不能擅动此人。”严恬看向秦主恩。 四目相对,秦主恩微微挑唇,二人心领神会。 第四十三章 疑点 “自那次事后,平国公府内确实安分了下来。”秦主恩继续讲道,“方玉廷被太后带进宫里养了将近一年,直到三岁。不仅身体痊愈,更兼口齿上也伶俐了不少,起码能向身边的嬷嬷告状谁亏待了他。太后这才放他回府。而放回府时,除了安排了一众乳母奶娘外,还专门派给了他一个名为教养嬷嬷实为大内高手的人。” “大内高手?”严恬惊呼,只觉当时情势对三岁的方玉廷来说应极为严峻。 “对。大内高手!想来方家那小子自小便跟着此人学了些拳脚防身。后来弃文从武也应该是拜她为师。 “不过这些年来,方家确实没再出什么幺蛾子。而且据说家规极严,内言不出,外言不进。后院也是出了名的太平,平国公方庸甚至从没弄出个庶子什么的。这方家看似和睦美满,是京城世家里一等一的榜样。可……我却总觉得方玉廷过得似乎并不如意……”秦主恩回想起那个一直紧绷小脸浑身戒备的小小少年,不禁皱起眉头。 “哦?有什么具体事例吗?” “具体的事儿倒是一时说不上来,可却又似乎处处有迹可寻……就比如,我曾见过那两兄弟跟着平国公夫人一起进宫给太后请安,他们三人之间的气氛……十分怪异。平国公夫人似乎和大公子才更像母子,至于和方玉廷之间……在众人面前她倒也笑语盈盈、关怀备至,可却总觉得差点什么。 “以至于有段时间我曾怀疑过,方玉廷是不是平国公方庸在外面惹下的风流孽债,后来悄悄将其抱回府中,以庶子充作嫡子养。故而平国公夫人陆氏才会咽不下这口恶气,方玉廷两岁那年不是乳母而是她亲手策划了那场故事……” “这种事情应无可能。”秦主恩话未说完,严恬便出言驳道,“我朝礼法极重嫡庶。我记得曾看过一段文献载记。太宗年间,有一名门世族以庶女充嫡送进宫中待选皇子正妃,不想后来东窗事发,太宗皇帝当时御笔亲批,‘此族血脉已乱,以后该族女子世代不得入宫参选’。 “嫡庶尊卑事涉宗庙礼法,血脉传承,国之大事,绝非平常。故而本朝一直严遵嫡庶,若有违制,轻则褫夺爵位,革除功名,重则遭牢狱之灾,连累整族。 “以至我朝近几代君王治下再无此事发生,便是乾坤大乱的废帝顺平一朝,也从未出现过以庶乱嫡的事。 “平国公府是我朝第一等公爵勋贵,全大齐多少双眼睛盯着。若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庶乱嫡,先不说太后她老人家会不会眼睁睁地放过此事。只说平国公本人敢不敢拿着方家的基业、整族的身家性命来冒这个险!” “我也觉的这想法不靠谱。方家若以庶乱嫡,必然瞒不过太后。太后的眼里可不容沙子,必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更别说为一庶子离宫亲救、倾力保护。 “再有平国公的为人……咳,可不似你们家老爷子那般……敢作敢为。”秦主恩偷偷觑了严恬一眼,“你祖父他老人家,当年为了你亲祖母、你父亲,和家里闹成那样,也没说以庶充嫡,将你父亲记在康和郡主名下冒充嫡子教养。毕竟嫡庶之别将来无论是在仕途上还是婚配家业上多少都会有些影响的。” 严恬转头拿眼瞪他。 秦主恩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平国公性子随和,说白了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软和人,他连你家老爷子所为的十分之一都不敢做。更别提连你家老爷子都不敢为之事。所以我刚刚所说只是曾经的猜测。至于现下,除了天生的偏心,我却实在想不出原因。” “按你说的这些,我却又想到了一些疑点。” “哦?什么疑点?” “刚刚在我爹那儿翻阅卷宗,我看到平国公的生平时,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平国公是先帝朝乐庆十一年生人,只比太后小了两岁,却为何其长子同你和我二堂哥差不多大,幼子竟比你还小上一岁?按辈分算你原该叫那方玉廷一声表舅。” 严恬这么一算辈分,秦主恩立时尴了个大尬。小时候就为这称呼,不知打了多少官司,如今又被旧事重提。 “倒也,倒也不必太过拘泥……”秦主恩讪讪道,遮掩地举筷夹菜,却不想一筷子伸进了旁边的干果盘里。他干咳一声,又讪讪地将筷子放下。 严恬见他这样,感觉颇为有趣,心中便知关于这事儿以前定出过什么故事。却也并不揪着不放,只强忍着笑继续说道:“这是其一。因这一点,我当时疑惑,便又细细看了平国公夫妻二人的生平,竟发现了另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情?” “平国公夫人陆氏竟是东静伯陆家的庶出女儿!大齐的一品公爵,勋贵世家之首,迎娶一位庶女作国公嫡妻……” “都说娶妻娶贤,若他二人两情相悦,平国公方庸本人又愿意,求娶个名门庶女当正妻也并不是不行。”秦主恩本身就不是个看重门第的,所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若是这样倒也能说得通。可还有更奇怪的。陆氏竟是运和十年嫁进国公府的,而相隔五年后,也就是当朝的永治三年方才得封一品国公夫人的诰命。 “运和十年时,当今太后娘娘尚为先帝的皇后,当今陛下时年九岁,而平国公算来已然年近三十!三十岁才娶正妻? “而且本朝有爵位的勋贵之家,给正妻请封诰命莫不是紧赶着时间。已婚者承爵,大多是承爵当天便上书朝廷为嫡妻请封。已承爵者大婚,也基本上是大婚后第二天便为新婚妻子请封。 “我记得我还对了一下平国公承爵的时间,是运和七年。也就是说运和十年陆氏嫁进平国府时,方庸已然承爵。可为何婚后未第一时间给陆氏请封?而是结婚五年方才给陆氏请了那国公夫人的一品诰命? “娶一个三等伯家的庶女为嫡妻。三十岁才婚配。婚后五年方才给妻子请封诰命……这桩桩件件皆看似琐碎小事,微不足道,可若把它们串连起来,却会发现平国公夫人陆氏绝非那么简单!” “你这么一说确实奇怪。”秦主恩曲指敲了敲桌面,“我听老人说,近两代平国公皆子嗣不丰。且他们家又非那清流文官,并不讲究什么先得了功名再成家。故而,这几代平国公娶妻都早,不过十六七岁便已然成家。可听你如此一说确实怪异。” “秦大哥自小生于京城,就不知道这代平国公年轻时的掌故?” “这你却问到了点子上。这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公侯世族,各家那些奇闻轶事鲜少有我不知道的。可你刚刚所说的那些我却半分未闻,甚至从不曾注意到过。按理说若真有这么多不合理之处,总应该会有那么一两个传言流出来。可平国公府除了我刚刚说的那个故事,竟再无半点传言,就像是……” “就像是被人有意抹去了似的?”严恬皱眉接口道。 “对!你说得不错。”秦主恩点头道,随后也跟着皱起眉头,“可,谁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抹去所有传言?且又有什么必要,去压制平国公府的这些传言呢……”。 “为什么压制我却不知。可什么人压制,倒能猜测一二。想来,定是比平国公府还要位高权重之人,否则是不管用的……那会不会是,太后娘娘?”严恬看向秦主恩。 “很有可能。”秦主恩点头,“我听我娘说过,外祖母的父亲和上一代平国公是亲兄弟。外祖母一岁多时家逢大难,父母双亡,于是便被当时尚无子嗣的老平国公夫妇收养。 “说来也巧,外祖母被收养的当年,老平国公夫人便怀了身孕。一家子立时欢天喜地,都将外祖母当成了福星。因此她老人家自幼长在平国公府里且极为受宠,被老平国公夫妇视为己出。 “现成的例子便是我外祖母出嫁时,老平国公夫妇给她置办的嫁妆是全京城除了宗室公主外最丰厚的了。当时远远超过了其他皇子妃,至今都无人能出其右。 “以外祖母对平国公府的感情,用些权利手段,压住一段过往,以保娘家太平,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可,这又是一段什么过往呢?”严恬的眉心纹皱得更深了。 秦主恩实在看不得她这个样子,下意识地就想伸出狗爪子去抚平佳人的眉心,可到底还是记得自己姓氏名谁挨打也疼,于是硬生生摁下了蠢蠢欲动的爪子。 “你不要太过劳神去猜。不然……我回去问问我娘?” 话音刚落,严恬便奉送一枚硕大的白眼。呵呵,去问长公主殿下?那不是相当于直接去问到太后跟前?!你猜太后娘娘会不会赏你个大鼻兜? 不过秦主恩这话倒是给严恬提了个醒儿,她立刻拿起筷子,一边给自己疯狂夹菜,一边急切地对秦主恩说道:“快!抓紧时间吃饭!吃完了我们回去找我父亲?!” “去找严三叔?”秦主恩十分不解,“严三叔自小在外求学,后又一直于京外任职,他能知道平国公府的事儿?再说,你上午刚在他眼皮子底下闹了那么一场,你还敢回去?” 秦主恩边问边看着风卷残云埋头苦吃的严恬,愈发觉得摸不着头脑:“还有,你这是……怕严三叔生气,晚上不给你饭吃?” “不系。”严恬吃得头不抬眼不睁,苦苦干饭,“我几系觉得这作菜太贵不能浪费,我要七个够本儿。” 秦主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