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侯爷互为白月光的那些年》 第1章 初见便已许平生 我叫沈婉,是上京不起眼五品芝麻官家的庶女。 我出生那年,爹爹道:“女儿家要温婉可人,将来才能嫁个好人家。”便给我取名沈婉。 我家世不起眼,出生便更加不起眼,不过是个庶女,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姐姐。 我家中无兄弟,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可惜了没有一个儿子来继承香火,以及,我们姊妹三个如何高嫁攀上个金龟婿。 两个姐姐耳濡目染,每日最爱拉着我评比哪个姐姐长得最美?哪个姐姐绣花最美?顺便再踩我一脚,就只有你沈婉,样貌平平,女工女德样样平庸。 我阿娘说,在咱们这个家里活呀,什么事能装聋作哑凑合过了便是了。 我深谙此道,听了姐姐们的这些话,我也不气恼,只傻乎乎地笑一笑。 我一向安静温顺,无人知,我有一个心上人,名叫苏少衡。 苏氏跟随开国皇帝平定天下,后来又世世代代镇守边疆,先帝曾赐苏氏侯爵,封号镇远,苏氏此时正是朝堂炙手可热的角色,而苏少衡,就是镇远侯的独生子。 我能认识这等人物,还是因为此次苏家入京,陛下御笔朱批辟了近郊几处风景极好的山头来给苏氏修宅子。 拿着朱笔的陛下看着我们沈家不偏不倚坐落在近郊的一处小宅子犯了难。 我们沈家住在这里便是因为上京权贵太多,连块近皇城的好地也分不着,哪想这苏氏进京,连这小小山头也要被占了给苏氏。 幸好苏侯爷是个豪爽人,大手一挥,表示没关系,可以和我们沈氏住在一块儿。 我们就这样和苏家当起了邻居。 第一次见到苏少衡的时候,我十五岁。 十五岁及笄,爹爹该给我取一个字了。 我以为我会像两个姐姐一样被爹爹随意冠上一个温恭贤良听起来便好嫁娶的字。 然而爹爹十分谄媚于苏家,连给我取字这种事情都要趁机拿去谄媚一番。 爹爹夸苏家独子苏少衡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将门里独一份的儒将。连我的字也要巴巴地送上去叫苏少衡替我想一个。 其实爹爹这算盘打的太响。 二姐与我同苏少衡年纪相仿,他不过是想要替我们在苏家独子面前混个脸熟。毕竟苏家的身世是很能担上金龟婿的名头的。 上京谁看不出爹爹的小心思?原与我玩得好的几家姊妹都笑我爹爹是个趋炎附势的哈巴狗。 那天,爹爹扯着我进了苏家的院子。 碰上苏少衡坐在他家院墙上望天发呆。 三月三,桃花开得正好。他一条腿垂在墙边,另一腿抱在胸前,修长的身姿隐在氲氲氤氤的花色间。他发丝若瀑,一双眼比一旁的桃花还要灿烂。 现在想起来,最初的情愫不过是因我不常同外男来往,苏少衡是我开窍后见过的第一个男子,而他又是如此好看,我只敢瞧他一眼,便垂下了头,藏住羞红了的脸。 爹爹说明来意后,苏少衡望望天,又看向我:“伯父好意,小辈不便推辞,就叫,空青吧。” 空青,青空。 他的眼睛里,天空如此蔚蓝而不染纤尘。 我也第一次抬起了头,打量这困住我的围墙之上四四方方的天。 第2章 同窗少年时 苏侯爷是个舞刀弄枪,出入沙场之上,眼不眨一下便能拿长枪摘敌方将领首级的狠角色。侯夫人却是个知书达理,诗情画意的女子,听说她出生江南的商家,偶然遇见苏侯爷的行军队伍才结下这段姻缘。 朝廷崇武,朝堂上的许多大将,都瞧不起读书人。 所以许多将门子弟都不爱念书,只学些孙子兵法等兵书,至于四书五经,瞧也不瞧,生怕染了酸劲儿。 但苏家有些不同,苏家刚在上京站稳脚跟,侯夫人便张罗起私塾。侯夫人还因为人生地不熟,来向我爹爹打听了私塾先生。 我爹爹自然喜不自胜,屁颠颠地推荐了好几个私塾先生,热情且略带讨好地帮苏家办妥了这件事儿。侯夫人也敞亮地邀请了我同二姐姐一同去苏家的私塾念书。 这对我家自然是大事,去苏家念书前几天,大娘子特地为姐姐量体做了几件新衣裳,顺便还爽快地赏了我一件装点门楣。 爹爹也在前一天召我和姐姐去听他训话,他努力地教我们如何分寸刚好地同他一样热情且讨好地对待苏家人。 可惜父亲那一套并没能帮上我什么,头天在苏家念书,我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全程被嬷嬷拽着才走到了书堂。 见了侯夫人和苏公子,嬷嬷在我耳边提醒我行礼,一旁的姐姐照着宫里的规矩大方地低了低身子,我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实实地磕了一个头,重到我的额上泛起一圈红晕。 惹得侯夫人大笑着为我打圆场,一旁的二姐为我这个妹妹羞红了脸。 我这头便更是抬不起来了。 苏家不止邀请了我们沈家的两个女儿,在苏家私塾念书的子弟不少,什么林二公子,张四小姐,李七公子……总之,上京愿念书的子弟都在了。 我在私塾的日子一向默默无闻,没什么人同我搭话,且因为抢不到好位子,我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听不清先生说的话,先生讲的课我也多半听不明白。 于是平日里上学堂,我只能呆呆地望向窗外,然后时不时地……悄悄瞄一眼苏少衡。 他背挺得很直,从我那里看过去能看见他端正的脖颈和洁白的衣裳。 同我那爱幻想的爹爹不同,我明白我同苏少衡并不匹配,除非苏家一家都被我下了迷药,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嫁给他。 我只敢远远的瞧着他,然后静静地等待日后爹爹和大娘子将我嫁给某某,平平凡凡地过这一生。 我做过疯狂的事情只一件。 苏家毕竟是武将之家,家中独子自然也要被培养着舞刀弄枪。苏侯爷请了军中最严明冷酷的督军来教授苏少衡。 每次上武学课的时候,我们便被遣散下学。 那时候二姐便会挽着在学堂新认识的贵族小姐们上街买脂粉,顾不上我,正好能让我找借口溜回去瞧苏少衡练武。 校场上学武的子弟不少,瞧起来都是苏侯爷僚属家的公子。可唯一能吸引我目光的,只是苏少衡。 苏少衡自小学武,一招一式都流畅自然,瞧起来赏心悦目,一刀一枪落在靶子上却威力十足,能劈开一道火星。 第3章 少女心事 督军眼神犀利,只看学堂虚掩着的窗一眼便识破了我的小心思,戏谑着开口:“沈三小姐窥视已久,有何指教啊?”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向我投来,瞧着众人嘲笑的眼神,我自知是众矢之的。可众人都以为我是个温声软语胆小怕事的性子,却不知我这人最倔强。 也许是在家中忍气吞声久了,心里有一根执拗的弦,时时紧绷,唯恐被人看扁了去。 头脑一热,我走上武场,道:“督军,我也想学武。” 众人一听这话,都笑着朝我瞧过来,天大的笑话,我细胳膊细腿,别说练武,便是缚鸡都难。 督军也笑,他虽不讲究,未责我不懂七岁男女不同席的道理,却也看不起我的小身板。 督军冷哼一声,“沈三小姐还是不要胡闹了,这校场不是你个女子能待的地方。” 我又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一介女流,也愿报效国家。” 我这话说得颇心虚,其实我毕生心愿也就是嫁个好人,平安度日,相携到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还是前日先生刚讲过被我临时拎出来用罢了。 但众人一时竟都被我唬住了,瞧我那眼神都像在打量一个女中豪杰。 苏少衡为人同苏家主母一般和善,别看平日里少言寡语,却最善解人意,瞧着众人沉默,他便笑着打圆场:“平日瞧沈家三小姐不爱说话,不曾想是个有胸怀的女子。督军怎能阻他人报国之心?反正教我们也是教,多一个也不多,不如便让三小姐一同学罢。” 少东家都开口了,督军便默许了。 那刻,我还沉浸在被人当作女中豪杰以及被苏少衡夸赞有胸怀的窃喜之中,于是我径直走向刀剑架姿势颇为豪迈地取了一把长剑。 可下一刻,我就头朝下摔到了沙堆上。 身后传来一阵爆笑,我挣扎着扭头,苏少衡也抱着手嘴角噙笑。 我这头,便更是抬不起来了。 日后每每有武学课,我都找尽百般理由留到最后悄悄去学武。时间久了,竟然也有了些长进,长剑的几个招式练起来也算有模有样。 督军也不再轻视我,还悄悄在刀剑架上放了把轻盈的女式长剑和一副新制的护腕。 因着学武的由头,我同这些子弟都熟络了一些,时不时竟能搭上几句话。其中也包括苏少衡,当然,这搭话也是我主动的。 比如,大家去架子旁拿刀剑的时候,我故意站在一旁系我的护腕,落落大方地同各家子弟都打个招呼,然后等余光中偷偷瞧见苏少衡也走过来了,再鼓足勇气装作不经意地和他打招呼。 “少衡公子好啊。” “沈三小姐也好。” 我是装作不经意,苏少衡却是真的不在意,同我不敢看他不一样,他坦荡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我身上一刹,然后抄起一把长剑转身离去。 可这一句招呼,竟令我盼着每三日一次的武学课,次次不落。原本白生生的一张小脸也晒得黝黑了起来。 第4章 巾帼曾想须眉色 督军为人严厉板正,自我加入,从未因我是女子对我有半分偏袒。我又生性倔强,不愿示弱。这日我正练剑,却突然感觉小腹一阵闷痛,日光灼灼,晒得我头晕目眩,随着腹中的一阵阵绞痛,手也越来越软。 眼前一黑,我便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醒来时,我竟靠在侯夫人的膝上。 侯夫人手上还给我打着扇子,瞧我醒来,噙着笑,叫下人给我奉了一碗桂圆红糖汤。 我大惊,连滚带爬地要下榻给侯夫人行礼,侯夫人却按住我,笑道:“婉儿不必如此多礼,只是日后女儿家该留意着别在月月红时练武。” 听了这话,我顿时面红耳赤。 我原本就是瞧着督军和各家子弟都不是多嘴的人,还以为我悄摸跟着学武并不会有人知晓。想来也该明白,不是苏家家长点头,谁敢默许我一个外家女儿跟着苏家督军上课呢? 瞧我被看穿了小心思,侯夫人仍温和地笑着,水葱一般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温声软语,“孩子,不必怕。世人都觉得女子该居于绣花楼之上,相夫教子,依仗父兄丈夫。” “但其实,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莫让旁人的说辞圈住了自己。” 我讷讷地盯着苏母,一时竟忘了言语。 除了在私塾,我只待在家中,平日见过的女子就是我的两位姐姐,我的娘亲和大娘子。 侯夫人同我见过的女子都不同,大概只有她会包容我卑微的小心思,然后像轻风一般笑着帮我抚平我内心的不安,还会告诉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说的话,带我触摸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日出门前,我郑重地给侯夫人磕了一个响头,同我第一次见她那样响。 此后多日,我真的刻苦练起剑术。 刚过卯时我便偷摸着爬下床,背着伺候我的丫鬟和爹爹娘亲跑到后山去练剑,练到天亮又跑回去佯装睡觉。 那日我正揣摩着督军刚教我的一招,这几个月我进步的很快,终于接触到了难一些的剑术,只是这些剑术对我这种基本功薄弱的人来说,还是难以驾驭。 我正拎着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身后响起一道清润的少年音:“手抬平,然后转腕,同时转腰。” 回头,正对上那双桃花眸,苏少衡正抱着手微笑着看向我。 “公子怎么在这?” “我嫌原本的屋子靠着前院吵,我娘便在后山辟了一处院子给我,不曾想三小姐竟对剑术如此痴迷,能在这里碰上三小姐。” 原来是又被人扰了清净吗? 看着苏少衡一双桃花眼真有些睡眼惺忪,我有些愧疚,提着剑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只好垂下头,道歉:“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我明日便……” 我用余光打量着苏少衡,见他走到一旁的石桌边坐下,掏出一根红绳,打断了我的话,“你可以教我翻花绳吗?就算赔罪。” 教他翻花绳? 我看他一双眼又含了笑,嘴角弯弯的,像一只小狐狸。 第5章 你会翻红绳吗 我在心里答,愿意的,就算不是为了赔罪,我也愿意教他翻花绳。 我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可我的脚步却有些沉重。 翻花绳是上京小孩流行的玩法,我们小时候都玩过。 最近不知怎么了,这孩童的游戏又在我们这些少男少女间流行起来。私塾里的几个姊妹又研究出来几个新的花样,日日缠着私塾的子弟们玩。 她们也去找过苏少衡。 私塾子弟们家世样貌好的不少,少女们也快到了议亲的年纪,二姐姐就曾拉着我说过想同几个家世好的子弟接触接触,日后好议亲。 公子里头苏少衡的家世同样貌都算是一等一的,这种高贵却叫小姐们都不敢往前凑,生怕被看穿了小心思。 那日,有个小姐被推搡着到了苏少衡面前,红着脸翻出一根红绳问苏少衡:“公子要不要玩翻红绳?” 苏少衡停下手中的笔,笑眼依旧盈盈,温和道:“我不会。” 苏少衡在南疆长大,不会上京孩子小时候玩的东西很正常,姑娘们见了苏少衡好看的笑脸也不多为难,都捂着脸笑着跑开了。 苏少衡现在又要学着翻红绳,是否是那次没能和那群姑娘们玩后悔了? 也不知这次学会了翻红绳又要去和哪家姑娘玩? 我气不过,却也别扭地伸出手教他。 我教他翻了几个最丑的花样,便丢下红绳跑开。苏少衡倒还是对翻红绳很感兴趣,盯着指间我刚教会他的花样问道,“这一步是不是翻错了?瞧起来和别人的有些不一样。” 他抬头看我一脸憋不住的坏笑,顿时明白我是在敷衍他。 我做了亏心事,连忙心虚地避开眼神,却听他语气温和,“三小姐若是愿意好好地教我翻红绳,我可以考虑考虑教三小姐剑术。” 这条件开的优厚,令我难以拒绝,只好抿着唇不情不愿地重新好好地教了苏少衡一遍。 苏少衡守信,自我教了他红绳,他还真日日等在后山的石凳边教我剑术。 苏家世代驰骋沙场骁勇善战,苏家流传的剑法经历了多年真刀真枪的锤炼已经非常完善。在苏少衡的教授下,我进步得很快。 我以为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好,我甚至幻想过有朝一日在这个崇尚武学的朝堂,我能以女儿身出入沙场,威震一方。 可女儿家习武这种事,像是拿纸团子包住的火,也许能瞒住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 二姐竟撞破了我习武的事情,一下子便捅到了爹爹面前。 爹爹倒又惊又喜,听说我竟同苏少衡有这么不一般的交情,看起来嫁入苏家指日可待,他心中一阵雀跃,但又厌恶我一个女儿这么不避讳同男子接触,败坏家风。 所以他的表情很矛盾狰狞,看不出是喜是怒,默着半天不吭声。 而二姐姐同大娘子自然是怒我不声不响地和苏家勾搭上了。 连我的娘亲也难得地与大娘子站在了一个阵营,她虽有心护着我,却又实在震惊我敢与外男接触。 第6章 探衷肠 在爹爹和娘亲的沉默下,大娘子上了家法。 她打了我五十大板,并罚我从今不许再去苏家,不许再出沈家的大门。 板子不由分说地落下,疼得我将指甲抠入木凳中忍耐,大娘子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冷酷地问我:“沈婉,你可知错?” 我咬着唇不肯说话,冷汗爬满了额头和后背,打板子的下人数到了二十,我仰头看着大娘子的身影分裂成了三个,每个都冷冰冰地打量着我。 我说过,其实我的性子极倔,近来我的性子又越发坚韧起来。 我不愿再忍耐,我也不肯认输,即使也许说一句我知错了就可能让大娘子大发善心让我少挨几个板子。 我的娘亲原本在一旁罚跪,现在从一旁爬过来抱着我,哭着叫我认错。 我还是不肯,倔强地仰起头,看着大娘子,我说:“不关我娘亲的事,让她起来。” 大娘子对我突然的反抗十分不满,又问,语气更加愤怒:“你可知错?” “我没错。” 这一句我说得很轻,几乎都是用气流组成的,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从前在家时,我从没想过反抗。我会顺从地学着绣花,奉茶,丹青,日后顺从地嫁给爹爹和大娘子替我选的不是很好也坏得不明显的人,然后换个地方继续顺从我的丈夫,到老了,又顺从我的儿子。 为女从父,为妻从夫,夫死从子。 这句话自我认字以来就会背。 但我现在不想了,我想去看看除了自家大院以外的风景,择一个除了贤妻良母我能做的事情,选一个我喜欢的人嫁娶,扬眉吐气地活着。 在我晕过去的前一刻,我看见一个人冲到我的面前,那人将我放在背上,朝外跑去。然后就是凉飕飕的安逸的晚风吹在我的脸上。 一片迷蒙中,我感觉身边有风,眼前有好多点着烛火亮堂堂的窗,打更人手中的锣当当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我下意识地抱紧那人的脖颈。 夜里我再醒过来,是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有丫鬟拉开帐子见我醒了,便唤了苏少衡进来。 我的屁股被打开了花,只能狼狈地趴着,所幸我只着单衣,丫鬟便替我拉下了帐子。 隔着帐子,我听见苏少衡的声音闷闷地,“还疼吗?” 屁股被打开花了能不疼吗?我探向伤口,未触及那伤口便扯着了,疼得我龇牙咧嘴地收回了手。我不答他的问题,反问道,“苏少衡,你喜欢我吗?” 我承认那时候我可能是疯了,我好难过。我难过娘亲不愿为我求情,我难过大娘子不许我再去苏家,我不能再学武了。这些情绪堵在我的胸口,叫我口不择言。 这话一问,帐外半天没有回音。 我探出手去摸那人还在不在。 明明那人的衣角就在床边,可他不答我的话。 我有些失落,我以为他会喜欢我的。 我明明教会了他翻红绳,可学堂有姑娘再找他翻红绳,他还是答不会,然后笑嘻嘻地回头瞧我,亮晶晶的眼神像极了满心雀跃奔向我的小狗。 第7章 变故 每个早晨的练剑他从不缺席,早早就坐在竹林里的石桌边等我。 原来只是我自作多情吗? 也对,侯府嫡公子不是我一个小官家庶女能攀扯上的。我有些落寞,却也安慰自己,如此我也算勇敢了一番,我扯着嘴想笑,却笑不出,只能咧着嘴做出一个苍白的表情。 我觉得我的心很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那里游走,啃咬。先前挨的板子没让我哭出来,现在我眼睛一涩,竟落下泪。 收回手去擦,我却惊奇地发现,我的手腕上赫然系着一根红绳。 而后三日,苏家向我家下了聘礼与婚书,只是成婚的日期还得等苏家父母回来了再定。 原来侯爷与夫人陪着圣上去了近郊的避暑山庄。 侯夫人还来了一封信,笑苏少衡不愿同去避暑山庄是为了我。 我拿着苏家主母的信羞红了脸,我会永远记得那天,那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在提醒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活着。 夜半,我仍抱着婚书倒在床上一字一字地念着。 我想我终是能嫁给我喜欢的人,然后我们可以去南疆。公婆仁厚,也许会准我学兵法,做女将帅。 我以为这件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一切都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然而上天大约是想要与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苏家下聘不过半月,郊外就传来了侯爷与侯夫人遇刺身亡的消息。 负责护卫调动的官员同天被抓进了大牢,审讯过后判了斩首,株连九族。然而这些官员或多或少都与苏家有些关联。 朝堂上不傻的官员都心知肚明这是圣上猜忌苏家功高震主,想出的狠辣的法子。人人皆感叹圣上这手段颇歹毒。 苏家是开国将领,后又镇守边疆数十载,说起来还同皇族祖上有亲,苏家侯爷与夫人也待人亲厚,便是政敌也倾佩三分。 圣上这做法,叫朝中武将寒心,却无一人敢上书劝谏。 我家当然也不敢表示什么,即使朝堂上人尽皆知我与苏少衡刚定了亲,即使我们沈家受了苏家多年的照顾,爹爹也不敢上书,连朝会都称病逃了过去。 不过三日,苏家旧日交好与势力便一个个倒台,逃窜而去。苏家这几十年的大树一夕之间便树倒猢狲散,偌大的侯府只剩下苏少衡一人。 那日我偷溜出家门,去见了苏少衡。 侯府早不见昔日荣光,听说前日苏少衡打发了所有下人,此刻府中静悄悄的,甚至没有人声,阖府上下都挂满了白色的丧带,祠堂中只点了几盏烛,月光下依稀可见堂上跪着一人。 苏少衡跪在蒲团上,确是活着,可双目映着微弱的烛光不见一点生机,他只是干枯地跪着,他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剑已出鞘,嵌入掌中,沁出鲜血。 察觉到我来,他沉着声开口,“滚。见风使舵的东西。” 那时我与苏家的婚约已经被爹爹随便寻了一个借口取消,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树倒猢狲散小门攀龙附凤的一场笑话。 第8章 悲别离 在一片黑暗中,我摸索着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将那冰凉的一团抱在怀中,他的肩很宽,块头比我壮许多,因为常年练剑,苏少衡身上都是肌肉,硬邦邦的,抱在怀里像捂不化的铁。 我们年少相识,三年同窗,一起练剑,惺惺相惜,我明白他只是想要推开我,不叫我掺和他家的那堆事情,就像他遣散的那群家仆一般。 镇远侯独子是如何慈心仁厚啊。 我说:“换过生辰帖,我们就算是夫妻了,侯府也罢,乡野也罢,我都随你去。” 我跪立着,他的鼻息就打在我的脖颈间,听我说完,怀里冰冷的那一团终归没有推开我,而是软了下来,任由他自己靠着我。 从前我沈婉生来就是注定要忍气吞声的角色,爹不疼,大娘子不爱,两个姐姐欺负我时,连我的娘亲也从未站在我这边。 我夜里扪心自问,苏家教我认字读书,还许我习武,让我练得一身能够叫我依仗的本领。侯夫人温和,引我真正的活一回,苏少衡温暖,给我从未有过的偏爱。 我虽是茫茫人海中丝毫不起眼的一个,却也想报答苏家上下的恩情。 趁着苏少衡不备,我一掌将他打晕,绑了个五花大绑,靠着一身蛮劲一个人将他扛到了后山藏起来。 然后我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般继续做我那听话乖巧的沈家三小姐。我只在半夜偷偷溜上山给苏少衡送一次饭食。 苏少衡话少了很多,而我本来话也不多,于是,清凉的月光下,只有我喂苏少衡喝粥的碗勺碰撞的声音。 还是苏少衡先忍不住了,喑哑地开口:“为何绑我?” 我低头舀粥:“皇帝一定会斩草除根,得暂避风头。” “沈空青,我便知你从不是傻的。但你可知此事可能会连累沈家?” “若有那日,我便弃了族姓,我的事,与沈家无关。” 我抬眼看他,夜色中,少年的眼神微愣,月光下竟像是闪着泪光,只是那泪光被隐去的太快,叫我分不清那是否只是月色朦胧。 我才发现,苏少衡不一样了。 像我一直在变化一样,我慢慢变得坚强自信。苏少衡却从一个骄傲的眼里永远含笑的少年郎变成了隐忍,悲伤,痛苦的孤子。 可我坚信他还是他,他仍是那个善良宽容的苏少衡,苏家的宽厚还是刻在他的骨血里。 我的少年时温吞恭敬,他的少年时骄傲恣肆,但我们的少年时都悄然过去啦。 看着眼前的少年,我鼻子一酸。 而后一月的某日,我照例踏着月色站在后山时,却发现苏少衡走了。只留下沙石间用木枝写的一段话。 “庆元七年,沈氏女嫁苏家郎。守王土,护边疆,战沙场。庆元七十七年,沈氏女死,苏家郎随其后。” “此生不成,只望来世。” 风一吹,便只剩一堆凌乱的沙石。 我也曾想过与他一生一世。 之后我便病了,这一病便是三年,病后我心中郁郁不安,又休养了几年。 第9章 再相见 这一晃,便是七载,我从待嫁黄花闺女变成了待嫁的老闺女。 自大病初愈,我就什么力气也没有了,什么事情也不去想了。 年少时那个幻想着要上沙场做将帅的沈空青好像也跟着那场病去了。 我又变回了沈婉,任由爹娘差人做媒找了个人家要我去做那家的续弦妻,我便恹恹地表示同意,收拾起东西准备嫁出去。 那是我病好后第一次出门,刚跨出门没几步,就瞧见有群小丫头在翻红绳。 阳光下那红绳格外刺眼,让我想起我手腕上那根。 看翻红绳看得入迷了,一抬头,晃了神,竟见到了故人。 还是那双桃花眼,只是不再含着笑,凉幽幽地藏在黑色的袍子下面望着我这个方向。 苏少衡用根玉钗子挽起发,腰间系着藏金的带,身后跟着一队商队。 他好像看见了我,又好像没有看见我,只往我这处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往前走了。 我才想起来,侯夫人娘家是江南的盐商,想来那时候便是他外祖遣人将他接了回去。 而他再现身上京,怕是回来报当年灭门之仇。我松开刚才握紧的拳头,暗自叹了一口气,我真是太累了,累到什么也不想管。 那天夜里,却不太太平。 我梦见有人推开了我屋子的窗,翻身进来,惊得我一惊,从梦中醒来,却看见真的有人正坐在我床前的椅上。我从床上坐起,隔着屏风,我看那人腰间一柄长剑,右手抚着剑柄,一刻不松。 剑不离身,他这些年一定很不好过。 我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剩一声叹息。 “我来,是为贺你新婚。” 他翻窗离开前,从怀中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放在桌上。盒中有一只小匕首,那匕首做得极其精美,柄上刻着一只翱翔于蓝天的飞鸟。 我才想起,少年时,我也幻想过要做一只飞鸟,无拘无束。 我把匕首放在枕下,靠在窗边呢喃:“为什么那么狠心呢?回来了也不来带我走。” 我的婚期原定在三月后,然而朝廷有些不太平,听说南边又在打仗了,蛮人连克三城,直逼上京,皇帝寝宫烛火连着三日不息,日夜召人去商量对策。 娶我的那人是林家公子,也曾在苏家私塾念过书,对我有些感情,生怕夜长梦多,便将婚期提前到了三日后。 爹爹乐呵呵地收了聘礼,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于是这婚事便这般仓促地定了。 而后三日,我窗外夜夜有人影徘徊。 苏家败落后,苏家府邸就荒凉了,我便卷了被子睡到了后山上苏少衡曾住过的屋子。我撑开窗棂便能看见那人在竹林的桌椅上撑着头似睡似醒,天亮前便不见。 我夜夜枯坐着等他开口,可他不曾。 第三日,林家一路敲敲打打往我家来迎亲。 我一身喜庆的婚衣跨出闺房前,我想回头再望一眼窗外,却不敢,我生怕我回头了,可他不在。 等我跨出这门,我们就再也不是我们了。 第10章 守孤城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生中有许多岔路口,譬如我一个小庶女入上京最好的私塾念书,譬如我一个女子能习得苏氏的剑法。 也譬如那日的婚礼竟被蛮人突如其来的兵临城下打断。 明明早晨我还一身婚服跨上了轿子,路过家门前的热闹街市。晌午那条街便安安静静,各家都将大门紧闭。 林家父子二人领兵守城,不过晌午,父子二人血迹斑斑的尸骨便被送回了林家。 林家都乱作一团,我家住近郊,不在城中,蛮人兵临城下时,屠了城外百姓,放火烧街,我不敢想象我家的惨状。 在林家妇孺的哭泣声中,没人管我。 我摇摇晃晃地往家走,我知道我一定出不了城门,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便一步步地,呆滞地走下去。 我陌生地看着满街哄乱的人群,然后任由人群拥挤着将我带到何处。 我真的好累,我累到没有力气也哭不出来,我甚至不想对这变故做出表情,只是麻木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哄乱的人少了,城门前立着一群士兵,不时有燃着火苗的箭矢越过城墙。 朱红的城门就在眼前,门后落了层层的门闩,蛮人就在门外,一下又一下撞着城门,撞得城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号角响了,有人声音急促:“准备巷战!” 一呼百应,人头攒动。我也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这时,他来了。一袭戎装,手执长剑。身后还跟着当年教授我剑术的督军,和一行皆是戎装的苏家兵。 路过我时,他脚步一顿:“空青,城南角门有车接你,去江南看看吧。” 我猛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我发狠拽住他的衣角,压低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你不是回来复仇的吗?我帮你,我帮你杀皇帝。你要等着瞧侯爷和夫人的大仇得报,你不许死!!” “你难道忘了吗?你想要护着那人,杀了你的爹娘!!他杀了苏家满门!!” 他扭头对我笑,我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了,这一眼,叫我想起我及笄那日,他坐在墙头上,也是这样笑,“空青,我不是为了龙椅上那人。苏家为这山河在南疆驻扎了几十年。苏家虽败,我是苏家子,又岂肯见蛮人剑指身后百姓。” 世间从未改变的就是永恒不变的变化,岁月能带走的东西太多,花一开一谢便是一载,河流日夜奔腾从不停息。 我眼见苏家高楼起,眼见其宴宾客,眼见楼塌了,所幸,苏少衡还在,他仍是他。 我也笑了,眼中含泪,我要把第一次见他未敢让他看出来的青涩的笑意补给他瞧。 我抬头望天,发现这天好像同我们年少时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是那样一个好天气。 那一战,无比惨烈。 天边破晓之时,远方终于传来了援军的马蹄声。我摇摇晃晃地倒下,力竭的手实在捂不住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我便放弃了,用血淋淋的手环抱住苏少衡,将他搂在我的怀中。 苏少衡时时分心护我,他的境况比我差许多。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笑吟吟地望向我:“空青,你会不会后悔?”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如果我们不曾相识,我不曾习剑术,我只安安分分地做沈家的三小姐,今日的我也许可以幸免于难。 我摇摇头,也笑:“我这一生,只活过几日,一日是见苏夫人,一日是嫁你,一日便是今日。” “若是没有你和夫人,我还是浑浑噩噩地活着。” 身下那人抬手抚掉我脸颊上的泪,他咳了一下,血便顺着嘴角流,他的眼睛又弯起来看向我,好像在告诉我不要伤心,“怎的是我与母亲的功劳?空青从来都是一个好姑娘。”苏少衡还在笑,可下一刻,那双我深爱的眼便失去了神采。 我更用力地搂住他,眼泪止不住地流,任由视线被眼泪模糊,我说,“苏少衡,你不要怪我要嫁给别人,林家就是动手杀侯爷和夫人的人,我见不到皇帝,我只能去杀林氏……” “苏少衡,你能听见吗?我爱你,不是爱你少年时的俊秀,这世间万万人中,你最值得我爱……” 我的心上人,是世间最好的男儿,他予我小爱,也教我大义。 可等苏少衡走了,我才发现我一生都未曾言明对他的喜爱。 当年苏家向我家提亲时,夫人给我的书信中其实还提起一件事。 她说,苏少衡还在私塾念书的时候,她偶然间打趣着问苏少衡是否有喜欢的小娘子,苏少衡顿时便红着脸默了。 后来苏少衡请求她让我习武,她便知晓那人是我。 我才惊觉,翻红绳这个游戏大江南北的孩童都会玩,苏少衡不过是想哄骗我同他玩红绳,再答应教我习武。 他向来心思细腻,温和善良,他知我怯懦,便予我偏爱;他知我自卑,便教我武艺,让我毫无愧色地与他比肩而立。 对于爱,他一直比我更加懂得。 后来,皇帝暮年终于感怀苏家忠烈,与沈家女英勇,于城南立了一块碑,由史官在其上撰写我与苏少衡守城之事。 尘世虚名我倒不在意,我只遗憾,未曾与我的心上人相伴终老,诉说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