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两座桥》 自序及篇首诗 《自序》 在燕塞留镇那块平原地,在犁弯河下梢三村并柳的地方,漫漶的尘烟留下一个三步两座桥的传说,也留下一个柳叶桃和碾道坊的爱情故事。 《长篇小说》 《三步两座桥》 (燕门烟树) 桥畔民谣 三步两座桥 桥边有座塔 桥比塔还高 三步两座桥 桥南有座庙 庙前槐树抱柳树 柳树高过槐树梢 树上一对相思鸟, 桥下荷花並蒂娇 忽然一阵秋风雨 鸟飞花落两夭夭 都说桥下河水淺 也说世上人情薄 水扭犁弯多情恨 情到深处生烦恼 一辈子你没迊上大花轿 一辈子你没筑成暖心的巢 头上流过飘散的云 地上种着你操心的苗 三步两座桥 桥边村有井 水中挑月碎成星 甜水苦水一步遥 三步两座桥 桥边碾道坊 碾道深深人转老 月照灯残影自搖 三步两座桥 桥边柳叶桃 芳菲散尽情不尽 探花犹望东墙坳 三步两座桥 桥头站孤影 秋雁春归人站老 白头独望晚霞烧 桥东桥西村连村 雁过留声空落毛 桥南桥北树连根 树大摇风风自嚎 親儿親女难认親 树老更怜根边草 羞山愧水难成林 藤到深处生烦恼 痴水难渡秋帆落 船泊夕阳独自飘 秋萍易散莲蓬老 人站桥头风自高 序曲? 天地间,蒙着沉沉的浓雾,隔开几十米远,就看不清对面的景物。残星才启开天幕,沿着犁湾河河槽,灌进带有海腥味儿的渤海海盆的潮润,把这片冀东边陲的平原地,笼罩在迷蒙的晨雾里。 太阳才刚刚苏醒,晨阳驱散了迷雾,把脸上的醉红,涂抹给留镇西边的山峁。从留镇镇北隆起的西干渠大堤上,影影绰绰冒出一个黑点,随着太阳的升起,那黑点越影越大,一瞬间就走出了一个人形。六十岁开外的徐恩长老汉,每天准点儿从留镇敬老院起身,走出镇街,漫过大渠渠顶,就伴着歪歪扭扭的犁湾河,沿着通往渝水县城的留渝公路,走向三五里外的三步两座桥。当日暮四合的时候,天还没黑透,象钟摆一样,徐老汉又踽踽独行,独自返回留镇,淡出三步两座桥那片村舍。他心性平和,好像遵从着宿命,从无烦言抱怨,也从不在村中留宿。 十数年间,从散社那天算起,老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年三百六日,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霜雨雪,从不间断。天长日久,慢慢就走出了一道风景,就走出了这片平原地,走出了那片名叫三步两座桥村舍的眼泪。一? 都说他舍不下三步两座桥,其实是舍不下人称柳叶桃的女人,舍不下那个名叫刘香久的老相好老情人。都知道老徐一辈子和那女人相好,好得撕扯不开,好得如胶似漆,好得一辈子肝肠寸断。都说合该刘香久犯桃花,前半生享用俩男人,俩男人都心甘情愿,从此拉帮套的老徐,婚事就耽误下来。从此刘香久生下的那一窝儿女,就成了糊涂账,谁象谁众说纷纭,其实香久恩长心有数,外人看长相,笨寻思也差不到哪里去。 三步两座桥再风流,也比不过这情话。三步两座桥大口落子再出彩,也唱不尽这一世缘情。也嗔怪香久男人命短,早早归了西,倒把霜寒秋后账,推给影社戏中人。前撇的,偷养的,谁知那一年竟叫了板。世事难料,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年风云突变,三步两座桥一夜之间散了社,当了半辈子饲养员的独身徐老汉,忽然间天倾地陷,举目无亲,无处安身立命。男女私情,一世恩深,却上不了台面,有儿有女,却有苦难言,叫不成个爹,迎不进家门。一时犁湾河水泪长流,有家难奔儿女羞。三步两座桥上月,知落谁家云也愁。一时连犁湾河水都仿佛停止了奔流,连三步两座桥也举目观望、难言羞口。忽然一阵秋风雨,鸟飞花落两夭夭。横心跺脚花溅泪,除却乌云心病消。割断这丝情缘的,谁能料到,正是他的亲生骨肉。当了村长的老徐骨肉艾凤台,狠狠心把老徐送进了留镇敬老院,想除去心病,一了百了。殊不知,除去旧病添新愁,十指连心到白头。艾凤台从此遭人议论,都说他走了一步臭棋,漫说故土难离,何况情丝连藕。脸热重义的徐恩长,转天就走出了三步两座桥,把铺盖搬进了留镇。乡亲们不敢高声,纷纷窃窃私语:老徐是心疼儿呢,他顺从了亲儿艾凤台,孩儿有难处,孩儿得要脸儿! 一辈子你没迎上大花轿 一辈子你没筑上暖心的巢 头上流过飘散的云 地上种着你操心的苗 。。。。。。 正应了那句民谣,老徐铺盖在留镇,心却长在三步两座桥。幸亏桥东水沿庄还留了一座碾道房,幸亏桥西柳叶桃还迎着徐恩长。 亲儿亲女难认亲 树老更怜根边草 羞山愧水难成林 藤到牵处多缠绕 行行且行行,步步恋芳草。独雁空自飞,啼风看落毛。往返途中,独行路上,相逢无语,不忍相问。无论男女老少,乡亲们遇见老徐,无不让路驻足,频频回首,忍泪扪心。男人想:恋乡呢,舍不下三步两座桥。女人说:念老奶,扔不下心上人,舍不下刘香久。老人念誦:想儿女。前撇后养的,酸儿辣女一大群,这年头,有吃有穿,倒不省心,哪有一个省心的? 二? 这地方名字好怪,叫三步两座桥。查遍渝水县志,也找不到这称谓。 一道犁湾河,从绵延不断的燕山丛中,蛇一样扭出山坳,才要流入留镇平原地,迎头撞上一片丘岗岭地,河水顺势流成一个人字,扭成一部犁弯。在人字裤裆处,犁弯河汪成一片两亩方圆的碧叶莲塘。在莲塘上下两梢河水逼窄的地方,睡卧着不知何年何月修筑的两座弦月拱桥,连通着周边的三家村落。因是双桥抱月,隔塘相望,古人取义七夕故事,把北桥赐名牛郎,南桥雅号织女。牛郎桥东厢高地村舍,便是相传明代守边驻军仓房的草粮屯;织女桥东坎儿上的水沿庄,便是老话俗称的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河西桥左的莲蓬洼是一片低洼平原地,村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水田。晴日的时候,站村头能望见夕阳卧日的孤石老城群山峻岭,秋高气爽,眼尖的汉子手搭凉棚,能看见鹰隼天边缥缈的高天上,骑云驾鹤苍龙盘舞的长城敌楼战墙。相传民国年间,一位南方民间艺人,撑一把油纸伞,本想独闯关外谋生,不料偶感风寒,病卧留镇。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游方艺人,刚好邂逅草粮屯绅士李大先生。吕绅士见年轻艺人气质不凡,精通书话说唱,又善操管弦,十分器重怜爱,力挽艺人暂住将息,不想却惹出一桩风流公案。《自序》 在燕塞留镇那块平原地,在犁弯河下梢三村并柳的地方,漫漶的尘烟留下一个三步两座桥的传说,也留下一个柳叶桃和碾道坊的爱情故事。 如今三步两座桥的乡亲 三? 如今三步两座桥的乡亲,每天看见徐恩长拉长的身影,从留镇踽踽走来,扑奔河西柳叶桃,扑奔老相好刘香久,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惊,早已把老汉的举动,视作应当应分、情理之中,但每个乡亲心里,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同情。嘘寒问暖之余,内心却难掩丝丝隐痛,都知道是老人当村长亲儿的艾凤台,为赌气图脸面,趁散社把独身的饲养员老徐送到留镇敬老院,狠心把有情人划断人间天河。都知道徐恩长是艾凤台的亲爹,艾凤台也知道亲妈刘香久,膝下有两双儿女都是恩长的骨肉。 这天徐恩长才走到桥边,就觉出异样,只见桥南桥北,桥东桥西,一团团人群聚集不散,一簇簇男女老少交头接耳,还净朝老徐身上指指点点。老徐倒没介意,他早已到了耳根清净,与世无争年纪。才要上桥,人群中闪出一位上岁数的干瘦女人,伸手拦他,拦他不算,还把他扯到一边,话到嘴边又缄口不语。下手拦阻老徐的女人叫石青,在三步两座桥,漫说村民,连桥边石塔,也认识这位当年名扬渝水的水沿庄女支书。时过境迁,他知道这些年石青退位多年赋闲在家,她没别的嗜好,除了捡废品卖钱,石青就喜欢站街站桥,街是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桥是水沿庄西头上的织女桥。石青站街不是扯闲话,石青是赎情还愿呢,时光荏苒,痛定思痛,当年欠下孽债的老村支书,也不知从哪天起,就随了佛缘,有了佛心。北方乡下妇女不像南方乡下女人,南方乡下没冬闲女人一年到头不拾闲儿。如今北方的乡下妇女,没摊上好男人的女人挑家过日子,当了家里的顶梁柱,好吃懒做耍钱闹鬼的男人当甩手掌柜,坐山喊。从前不这样,从前生产队农闲时节,上点年纪的乡下女人爱站街,东家长西家短,当小广播,当娱乐。石青和她们不一样,如今石青站街时少大多站三步两座桥头上,站桥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扶弱济困,积德行善。除了老徐的风流情债,石青的站街站桥,倒成为三步两座桥另一道风景。不知情的觉着稀罕,知情的,都知道老人如今吃斋念佛,象换了个人,为从前的悔恨,补过赎罪呢。三步两座桥乡亲,都知道石青小时候当童养媳,苦大仇深,四清那年,被工作组树为典型,当成运动根子,挨不少累,也得罪不少人。当年闹公社时候三村分分合合,农业学大寨时候,石青露脸出风头当红人儿,被县委树典型,熬成整个三步两座桥大队当家人。当年何止在三步两座桥,就是在留镇,在整个渝水县,女村支书也是凤毛麟角。三步两座桥在旧社会因田土丰腴,得风气之先,除地主富农,也涌现不少大小商人掌柜,出不少闯关东跑满洲的买卖人。这一带乡民勤勉肯做惜钱如命,手有俩钱,就恨不发家壮户、买房置地,解放后多少人戴上地富帽子,用当年下村工作组的话,说三步两座桥真叫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上级认定这方田土是黑窝子,阶级斗争复杂,逢运动就被打造成,出经验、创成果、上文件的推广典型。当年叱咤风云翻云覆雨,人称火神奶奶的石青,如今早已是昨日黄花。七九年散社,社员人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石青威风扫地,重新沦为半大脚寻常婆子,她一时想不开,把自己关在屋里半年没敢见人。站惯人前,喜欢发号施令的石青毕竟耐不住寂寞。她虽然有点弄不懂当今世道人心,却忽然有一天梦醒一般推门出户,重新站在人前的石青老太太象换个人。老太太不下地,不扯闲篇,除了拾闲儿捡点儿纸箱瓶罐儿换烟抽抽,都知道石青爷们柴国新开小卖店,不缺那棵烟抽,可老太太是省油的灯,捡完破烂儿抽颗烟,就梳头洗脸,穿戴利落,在水沿庄十五个大门儿一条街街是街,桥是桥随心所欲,站哪儿都站成了一尊菩萨,专门办善事不图名利。从此人人对石青都刮目相看,都说老太太长了佛心,一门心思帮人儿。谁家婆媳不和,天灾病靥,她都上前搭把手,况且一帮到底,尽心竭力,茶不喝一杯,饭不吃一口。村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纷纷猜测,有人说:从前丧良心,还人情债呢,也有人歪心,话不中听,说没看她那几个藤下瓜儿歪瓜裂枣一样,病的病,残的残,除了老大媳妇刘香久那老闺女艾凤桥,剩下那俩儿媳,如今过不惯苦日子,凭脸蛋净偷人,这怕是报应,石青嘴上不说,这是赎罪呢。村民这才想起石老太太这二年信了佛,时常上庙进香,青衣素食有俩儿钱儿就捐到庙里。日子长了,乡亲又发现,石青不光站桥站街,还晃常听村广播喊交党费,和草粮屯另一位外号一口气儿的大婶子,比赛着积极,嘟嘟跑。石青老娘子站街站桥,对过往行人,桥畔三村父老,有难相帮,无难呈祥,原先心硬个人儿如今那般绵软,背地儿都说换个人儿,修德修成了活菩萨。老伴柴国新另一路,喜欢捅事儿告状提意见。外号豺先生的老伴开小卖店,为小卖店招揽生意,在店前门外打场子跳街舞、在店后锁门放黄片,石青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俩人也不犯话,却都把把从前石青当书记时,获得的省市县证书、合影、奖章,都镶镜框挂墙上。石青帮人不虚空,准掺和进去,谁家大事小情,磕磕绊绊,她耳惊马到,不请自来,帮着灭病消灾,。也有人心闲嘴浪,背地编派她: 火神奶奶,替人消灾, 立地成佛,偿还心债。 儿不成器,病病歪歪, 因果报应,求拜如来。 当年积极,没少祸害, 知道后悔,善哉善哉。 火神奶奶石青的丈夫柴国新,人本来就狠,又有小算计,就有人起外号叫他豺先生。豺先生这些年心理变态,从前老婆站台上,他也没少沾光做军师,自从文革后乡村搞整顿,石青下台让权给活屁股儿子吴臣,豺先生心里有点儿失衡。再往后生产队没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钱成了香饽饽。柴国新处处看别人眼红,除了爱告状、爱查村账、爱提意见,更知道抓挠钱儿。人多嘴杂,小卖店看黄片儿,被人捅出来,镇上民警来查,豺先生矢口否认,塞上条烟,也就消了災。豺先生爱提意见,对村里的事儿,看啥都不顺眼,动不动串裰人聚众上访。看谁有钱成富户,又嫉妒,属心理失衡那种。石青不是那种人,她是有组织的人,虽然她近年信点啥,烧香拜佛,广结善缘,但她始终不参与信众活动,她相信组织,相信政府,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就看红书,学毛著,狠斗私字一闪念。两口子喝的一锅粥,尿不到一壶去,一个火神奶奶,一个豺先生,都火爆脾气,干脆分开睡,谁也不理谁,井水不犯河水。在桥边拦下老徐的老太太石青,一边打岔儿,一边把老徐让进豺先生的“夜来香”小卖点。老徐一辈子和刘香久养下两双儿女,除了老大艾凤楼、大闺女大马蜂艾凤巢,是香久和丈夫“没名儿”留下的种儿,余下的二闺女人称一口气儿的艾凤枝,现今当村长的二儿子艾凤台,开纸厂老三艾凤池,连同石青的儿媳老闺女艾凤娇,谁都知道是跑卵子徐恩长的亲生骨肉。当然这话上不了桌面儿,虽然都心知肚明,却都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嘴上留德。老闺女凤娇那年嫁给石青大儿子秋生,那时是石青当村书记,一家人死活相中了模样品行都没挑的俊姑娘艾凤娇。刘香久心里是相不中柴家人性,但自家成分高,自己名声又不好,架不住石青在村里一跺脚满街烂颤,秋生又入伍穿上军装让人眼热,也不说香久家有心攀高枝,反正两家就把亲做成了。按说两人是亲家,晃常倒不大走动。那年头正讲阶级斗争,石青正如日中天,心气儿正高,香久一把湿柴燎不到锅底上。当然是亲三分向,石青站台那几年,暗地里免不了护着恩长刘香久,让香久恩长这对冤家,得好有几年。这时石青眼瞅着桥边有人寻衅架秧子,就奔过来。原来水沿庄“三步两座桥”纸箱厂起内讧,一山二虎,厂子合伙人艾凤池和吴布德俩人闹掰了,势同水火,终于闹到大打出手,演出了全武行。 吴布德暗地指使一伙子黑道狐朋狗友 吴布德暗地指使一伙子黑道狐朋狗友,半夜把凤池从被窝揪出来,拖到三步两座桥边,不由分说,上去蒙头一顿暴打,打得艾凤池满地找牙,却闹不清谁是凶手。 遍体鳞伤爬回家门的艾凤池咽不下这口气,把吴布德告上法院。留吴布德死活不认,艾凤池四下打点,送遍了礼,也没有下文,至此俩人结下仇怨。 艾凤池在医院疗伤,吴布德也没闲着,除了四处鸣冤,活动串联,最阴损的,是花钱指使一帮闲汉,在三步两座桥边,专拣有人热闹地方,直捅艾家软肋,翻出陈年老账,揭开旧疮疤,埋汰香久、老徐风流旧事。 其实慢说在三步两座桥,就是在留镇,上点儿年岁人儿嘴上不说,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三步两座桥纸厂东家,是老徐的亲种儿,亲骨肉。 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儿,这话哪能说扔了。俗语说得好:王八遍地爬,说漏是冤家。 村人礼数,糗事儿不隔辈儿,再仇不兴揭短。何况香久老徐虽未结亲,却早有了截辈人儿。 可吴布德另路,谁不知道吴半天为人?还不是有仗势?从扭一辈子秧歌,人称活屁股的吴家老爹说起,打年青就是顽军伙会儿脾气,到儿子份上,老大吴臣倒出息,赶上土改参加队伍,复原回家一直当村支书,在村里说一不二铲得硬,人霸道点道讲原则口碑还行。 四清那年挨整上楼,交代出几个相好女人,背地儿甜和女人不少生产队粮食,一下栽了跟头。 四清运动结束,四清积极分子石青当了村书记,把吴臣替换下来,吴臣眯几年当了大社员。 到老二吴布德头上,整个篮儿象他爹活屁股秉性。社员给吴布德起外号叫留半天,这里有典故:他哥哥吴臣当村支书时,凭借哥哥在村里有权势,吴布德谋一份腰挎皮兜香嘴臭屁股的俏活计——在生产队当电工。 生产队时留半天人称大社员,还称不上霸道,自从散社承包,三步两座桥家家户户搞加工,办作坊,谁也离不开电老虎,吴布德一下子飞扬跋扈,一手遮天。 人本来就霸道,有点权就作妖,谁家钱挪不开电欠费钱,或者招待不周怠慢了他,吴布德使一狠着,叫 “留半天儿”,过午不候超时拉电!对别人狠,对自家亲友却留心眼,动手脚扯线偷私电,把电费全摊到不相干人头上。 乡亲们看着气恨又惹不起,就偷偷送他一个外号叫留半天,从此大号吴布德倒没人叫,却叫响了留半天。 毕竟纸里包不住火,恩长虽然被石青领进小卖点儿,桥上的眼睛也跟过来,狼先生噘嘴儿栓驴,扔话听:这年头,人情薄啊,还不钱闹的? 从前俩人亲到换媳妇,这回真闹掰了,还羞人八辈儿祖宗!老婆石青嫌话不中听,瞪眼瞥他。 门外七吵滥嚷,石青忙把老徐往后院儿领,挿上屋门,一顿好劝。话头扯开,老徐这才明白,原来艾凤池的大小子艾军,才从县高毕业,没可心的事由儿,就抡蹲在家,扯呼些个狐朋狗友,挺大个人,吃凉不管酸,让父母十分心焦。 在留镇,在三步两座桥,随处可见这样半拉子年轻人,不工不农不商,务农怕辛苦,进城嫌遭罪,整天晃,当啃老族。 凤池两口子一合计,不如趁早把纸厂转给儿子艾军,扶上马,送一程,也算没白创家业。 好不易创出个 “三步两座桥”纸箱品牌,也算祖坟冒了青烟儿!当初亮出三步两座桥名号,也是凤池的神来之笔,他灵感得益于口传的乡间传说。 自从推出品牌,如有神助,纸品畅销,一时产销两旺,财源滚滚。创业致富的凤池脑子里还有点儿迷信,生怕儿子接手败家,他听从了老婆的劝告,除了给犁湾河畔的老庙台儿上了高香,更没忘记三步两座桥给自家品牌带来的祥瑞,舍出上万钱款,给风烛残年的有不两座桥加固修缮了一遍。 还是乡镇企业春风得意的时候,兴办罐头作坊的艾凤池,眼光独到借助留镇稻草原料优势,初创了卫生纸品的生产车间,散社后的留半天没了往日的威风,投靠凤池当了电工。 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故事,街上传出俩人好到换媳妇,都知道留半天媳妇张凤梅,风姿绰约人长得漂亮,果然留半天被提拔为副厂长。 别看留半天吴布德是挂名的副厂长,却因家族势力本人又蛮横手狠无人敢惹,厂子还真短不了这人脉和护身符。 两人再好,好到换媳妇睡,也只是利益关系,当不了饭吃。厂子坐大,艾凤池站稳了脚跟,只会唱黑脸不少分红拿钱的吴布德就成了鸡肋,有时难免还帮倒忙。 艾凤池早有心送干薪养他,或割股两清,从此分道扬镳。吴布德看出苗头,也耍了心眼儿,暗中釜底抽薪,监守自盗,私下侵吞纸厂财物。 艾凤池忍无可忍,决心快刀乱麻一刀两断,让儿子艾军独资接手纸厂。 吴布德又不是睁眼瞎,这水火不容的事,对凤池来说,无异于与虎谋皮,吴布德在一次酒宴上当众人大骂凤池还摔了酒杯,借酒劲儿道出了凤池和他媳妇张凤梅狗扯羊皮那些烂事儿。 凤池心是有短儿,又不敢道出当初是俩人自愿换的媳妇,至于凤池媳妇高月莲中途撤了梯子,张凤梅插一脚拔不出腿来,和凤池好得如胶似漆,也难怪吴布德叫苦不迭。 吴布德哪里是好惹的?老婆和凤池做成粘糕他倒没乱了方寸,他手里不缺女人,他恨的是凤池撵他出局,没了纸厂这个空杆钓鱼的来钱道儿,他就是个穷横的瘪犊子! 情急之下,这才纠集一帮打手,先砸了厂部,把凤池打个满地找牙,又当众人站三步两座桥上,翻开陈年老账,拿老徐、香久的风流说事儿,骂凤池是养汉老婆生的,还捎带着把老徐播下的那些野种,凤池的骨肉兄妹挨帮骂个狗血喷头。 在三步两座桥,在水沿庄的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连每个门楼的石狮子也心知肚明,除了老大艾凤楼,人称大马蜂的大闺女艾凤巢,余下的两儿双女,拿桥下镜面儿似的犁湾河水一映照,连天上飞的家雀儿也能认出是恩长的骨肉。 乡亲们心照不宣,嘴上留德,多半儿是心疼老徐,忙乎了一生一世的老徐,人到暮年却如竹篮打水,孤苦伶仃,连个暖巢也没存下,倒被亲儿辣女划道银河,撵送到留镇敬老院。 恩长除每日踽踽独行,踏上三步两座桥,留恋桥边墙里柳叶桃,望望亲人骨肉,就这点儿可怜见儿温情,也让留半天当了泡儿踩! 石青漫语轻言,好言相劝,徐恩长思量方才桥上的风波,还是难免心疼上火。 心疼的是儿女,烧灼的是自己。儿女受牵连,还不是皆因自己和香久一辈子的私恋偷情? 自己光身一辈子倒是无怨无悔,悔的是牵连了儿女,让自己偷情养下的儿女背了一辈子黑锅,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他原以为依了儿女,卷铺盖离开三步两座桥,晚年在留镇敬老院安身立命,却给儿女留下了孽债。 住在敬老院里的徐恩长,还不是舍不下那女人,舍不下那个好了一辈子,也养下了一群亲骨肉,却至今做不成夫妻的刘香久。 当村长的亲儿艾凤台,亲手把自己送到留镇敬老院,恩长表现得很顺从,心里难受也没挂相露在脸面上,他知道了到了摊牌的时候,生产队没了,当了半辈子饲养员的徐恩长没了事由,没家没业没老婆,成了没名分的碍眼人。 他没有怨恨凤台,他甚至感到几分轻松,从此能卸下愧对儿女的重负,让儿女从今往后挺起腰板做人,他宁愿苦了自己,也不愿自己生养的骨肉被人戳脊梁! 话是这么说,相好了一辈子的柳叶桃刘香久,隔断了一道天河,却受不过思念的煎熬。 从此以后,在由留镇到三步两座桥的官道上,就出现了让人落泪的一道风景,一幅早出晚归,十年间踽踽独行的身影。 谁家都有一本烂账,旁人断不了家务事,乡亲望着恩长的背影,免不得心疼趣咕磨叨:老徐忒志行! 来就来了,从不留宿,还不是顾儿女脸面?说老徐是来望人儿呢,恋香久不假,他更是舍不下他生养的儿女。 远街近邻净嘀咕凤台兄妹心狠,顾脸面容不下骨肉亲!桥上这场打人风波,吴布德嚷出那些揭短儿的伤人话,恩长都听得真真儿的,真叫让人打脸,多亏石青把他让到夜来香,才没让恩长难堪上火下不来台。 老待在夜来香也不是事儿,老闺女艾凤娇撵过来,心想就这么让老人撵回留镇敬老院,准保窝心上火,就张罗接自家留一宿。 老徐有一宗脾气 老徐直摇头,老徐有一宗脾气,他惦着儿女行,却从不端儿女饭碗,更甭提存家留宿,一提这个,凤娇就来气,她恨凤台,恨凤台撵了亲爹,伤了亲爹的心。 凤娇劝不动,就依了老徐,和往常一样,到碾道房打尖歇脚,往常赶大雨暴雪天,恩长燎把火暖暖炕熬口粥喝,不到万不得已,没见恩长留过宿。 亲儿凤台把他撵到敬老院,他就当成圣旨,不愿破规矩当成天条。多亏当年小女儿凤娇留颗心眼儿,强给老爹留下碾道房。 那碾道房是老人土改仅存的念想,多亏老闺女凤娇给老爹留下退身步。 当年老徐土改分果实,不光分了长工屋碾道房,还分到三间东家的土改房,都知道老大凤楼、大闺女凤巢,香久和男人没名儿婚生的亲种,老徐有短儿一样待他俩,可他们造,应当应分似的甜和迁就。 前撇的大哥凤楼结婚那年,老徐不听人劝,上赶子把土改房让给了凤楼做新房。 碾道房就在香久老房后身儿,中间就蹲一块树荫小空场儿,抬头就能隔短墙看见香久家的后窗台儿,后窗下有一块后园地,短墙西旮旯是半人高的茅厕,香久解完手站起来,总爱朝碾道房瞭一眼。 碾道房南边前后两进大院套,都归属老艾家,艾家兄弟俩住前后院儿,恩长做长工的东家艾书田,除了住临街的前趟院儿,东墙山外头还有一个大车门儿,院儿里养一挂大车几匹硬牲口,东厢房除了牲口棚就是草料房,北边三间是仓房,土改分给了长工徐恩长,徐恩长又送给了没名儿儿子小遭罪儿当了婚房。 从打有生产队,恩长就常年住饲养处当饲养员,就剩那三间碾道房是恩长的家业,碾道房通两间是磨盘和碾道,恩长也不锁外屋门,晃常有妇女来碾道破点儿豆子碾点儿黏米。 那天石青好容易劝动老徐,朝碾道房那边走动,诚心让恩长离打架闹事的地方远一点,也是怕恩长伤心上火。 人站水沿庄坎上儿说些宽心话,心还挂在织女桥上头,直看见桥上人散了,恩长这才心落地。 老徐在碾道房屋里存不踏实,过一会儿又出门站庄头上瞭望织女桥,瞭望香久住的桥西凤娇家院套,他遇上那场打斗,才消停下来,老担忧重起波澜,除了望织女桥,他心里也惦记香久,那场打脸的丢人场面,香久闹心不闹心? 扛住扛不住?恩长免不得连声叹气,狠狠地跺脚嫌自己多余!老徐站碾道房前,对面就是香久的老房场,如今物是人非,人去屋空,人搬走了,一切都空空荡荡,只有麻雀成群地啄着这片那片长草的阳光,唿地起飞,又唿地落地。 那时候香久家和如今一样,香久家和碾道房就隔了一道短墙,没名儿死后,孤男寡女,也还是相隔了那一道短墙。 墙两边都是干柴烈火,何况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俩人早就一坛子咸话,这干柴烈火就连星星也能点燃。 不用细寻思,刷墙的粉匠,一身的花点子,洗不净脱不尽的烂衣裳,别人?等着,看杏花春雨桃红柳绿的故事。 儿女们脸上挂不住,还是老闺女艾凤娇,把香久接到河对岸自己家住下,这才放晴了满城风雨。 恩长虽嘴恨自己多余,却老不舍心,心扔不下香久不说,他更不舍心香久前撇后养的亲情骨肉。 俗话说,老人一身三件宝:老儿子、大孙子、破棉袄。这话不假,其实人老更有一大心疼,一大惦着:心疼软的、惦着混惨的。 哪个儿女日子过不上,老人就对谁偏心,这话带讲的,搁哪儿都不差。 老徐更心重,好的赖的全不舍心。混好有钱的,谁知道从哪儿出差头节外生枝? 都晓得如今人情薄了,见利忘义,连天上的鸟儿,也寻不到一条干净的树枝儿落脚。 混赖的更不用说,人称小遭罪儿的老大艾凤楼,外号大马蜂的二闺女艾凤巢,也想有好日子过,偏偏财神绕道走,让老徐又添心病。 恩长是实诚人,自从偷了没名儿的女人,对没名儿留下的种,恩长更怀了愧疚。 对小遭罪和大马蜂,这些年老徐把心剜给它,也换来的是冷脸凉屁股。 话把儿捏人家手心儿,恩长一辈子挺不起腰杆来,前半辈儿欠下的情债,就象雨后乍晴缠绕在山间的云。 那三间碾道房,虽屋瓦上长满了松塔和狗尾巴荒草,却还似认得恩长,恩长好像躲闪着打量,心事把目光神色束得惶惑而拘谨,像敝履还乡的愧人。 虽然没摆到桌面上,论起来石青跟恩长还是亲家,凤娇和石青儿子做亲,石青和恩长就近便,就有意让恩长在碾道房住下,省得老徐地老天荒地两头跑腿子。 有心的石青从家抱来行李,又拿笤掃想帮他拾掇拾掇卫生,屋里到处落满了尘土。 恩长不让,恩长从旧板柜里掏出自己存下的被褥,才一抖楞,除了一把上了铜锈的蒼黑酒唢呐,还抖楞出一只存下的干透压瘪的酱杆笛。 年轻时候,水沿庄年节闹秧歌,恩长吹唢呐,香久摇旱船,那都是往日的回忆。 赶后来儿女大了,知道了好歹,唢呐声就锁进了水沿庄的记忆。那往后碾道房多少寂寞的夜晚,月光下恩长吹响的酱杆笛,也不知招来水沿庄多少妇女的眼泪。 石青用眼角余光望他,见恩长噙满了眼泪,慌忙叮嘱几句就躲开了,当屋顶腾起了柴烟,石青才放心地走远。 正是夏日时分,不远处三步两座桥早已息事宁人。人烟散尽,听罢了人间嚣烦的桥下荷花,又想着把荷香莲叶的清芬,漫奂到尝尽人间冷暖的三村乡社,似梦如梦的碾道房,天地间又重归混沌安详。 徐恩长打开用包袱皮儿蒙裹着的那一卷行李,拂下布满的灰尘,抖开晾晒,被褥的针脚绗趟,又在恩长心里,荡起香久旧日的指香。 石青走回夜来香,还跟郎先生念诵,说恩长人矮了一截,人也几分驼背。 狼先生也叹息:挺硬实一个人。两口子也都望恩长好。石青站桥,没少关照跑腿子的徐恩长,嘴上叫不出,心里还是把他当亲家。 不光这个,这里还有一桩隐情,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老吴家台柱子吴臣,四清运动弄得灰头土脸儿,石青唱红脸儿上台当上村书记,文革又站两派打派仗,拉大旗作虎皮,狗咬狗一嘴泥。 真叫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文革后期落实政策,老支书吴臣又坐了天下。 如今吴布德跟凤池闹纠纷,打哪儿论,石青的屁股也坐老徐这铺炕上。 石青看狼先生不上心,就自说自话,说人老就老了,这才几年!石青还有记忆,想当年老徐年轻时候,多好的身板,英俊魁梧,就象洒满阳光的春山和秋树,满庄站街的女人,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在整个三步两座桥,女人一见恩长就腿软、就走不动道儿。 胆小的,掩口偷看,臊红脸看人儿扯出黏涎来,胆大的,浪笑加喊叫,没话奏话,敢在恩长身上掐一把,拧一下,嘴说的却是恩长的衣裳鞋帽,夸那好做工,好针脚。 恩长没说媳妇,身上穿的戴的,样样秀密,件件得体,就风传恩长有了相好。 从花台山地逃荒流落到三步两座桥的徐恩长,从十五岁起落脚老艾家扛活,给地主艾书田当长工。 熬到两年头上,亲眼目睹了老艾家吹吹打打把香久娶进家门。那时候恩长虽然比香久小两岁,还是个雀儿身,却看出十九岁花枝儿一样的新娘刘香久,脸上整天没点儿笑容,心中并不快乐。 新郎艾仁田是地主艾书田的亲兄弟,哥俩继承了父母的祖业,哥俩没分家的时候大事小情春种秋收都由哥哥主事儿。 兄弟艾仁田是个面糊人儿,软泥糊不上墙拿不起个儿来,种田也立巴不顶个好娘们,整天就爱扯闲板儿,闲常还信点儿啥,不杀生爱上香和圈里的大花牛称兄道弟。 那年头三步两座桥时兴皮影戏,农闲时没少搭台唱影住影班。娶了亲的艾仁田不爱老婆爱唱影,不会拉弦儿也没嗓儿,唱不出个儿来却是个皮影迷。 一听说哪村哪庄扎影棚,唱皮影,追出去几天不着家,对夫妻情、男女事,持家过日子,不走心,不虑事,迷迷糊糊笑脸儿人。 艾家老辈人死得早,给兄弟俩留下挺大一座庄稼院儿,前庭后园,南北通长,老大艾书田住南趟五间大正房,老二住后院,也是五间大北房,一路穿堂,出后园对望就是三间碾道房。 徐恩长给老大卖功夫,晚上睡碾道房,一年四季,南北穿堂入室,不知走多少趟,地皮儿都踩得溜光。 恩长每天黎明即起 时光飞转也很绵长,恩长每天黎明即起,春种夏耪秋打场,秋场就摆在碾道房前的空场儿平地上。平日里恩长给东家水缸挑满,看后院水缸见底,就知道屋男人又跑哪儿扯咸蛋去了,捎带脚就把水缸挑满。天长日久,年轻貌美的老二家媳妇刘香久,挑门帘看见恩长敞怀倒水那汉子样,嘴不说,心就烫了。女人一入心脸儿就漾出颜色,香久把羞涩藏在门帘后头,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听水筲响后脚步响,人没了,香久这才追到风门,看恩长晃筲的背影,看碾道房房后树枝上喜鹊喳喳叫,尾巴上下一摆一摇。 那一夜徐恩长在碾道房思前想后,除了触景生情,想起与香久那些拨动心弦的往事,心里也老晃着白天桥上的糟心事。本来他想,他这一离开水沿庄,去住留镇敬老院,虽然是亲儿子撵他,他也伤心,也难过,还偷偷掉过眼泪。可一想他离开了那是非之地,,儿女这边少了流言蜚语,挺起腰杆做人,他宁肯委屈了自己,他宁做孤魂野鬼,也不忍让孩子受屈!可是白天这一幕,却让他打脸,让他寒心,他想不透他和香久的挚爱真情,却让他背负了一生一世的情债! 恩长破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那一夜恩长没回留镇就宿在了碾道房。恩长装不下心事就看月亮,月亮含笑不语说静夜就缺一支短笛,于是月光下恩长就削制了一根酱杆笛,呜呜咽咽吹亮了犁弯河水传过了织女桥,桥那边河岸上,住着他不舍心又难成眷属的刘香久。那笛声还似吹开燃亮了,对面香久老屋短墙上开放的柳叶桃花,那是从前香久和恩长偷尝禁果放置的信物。 四? 用箭杆笛,徐恩长不光会吹奏评戏、大口落子,模仿唢呐吹许多乡间俚曲,最擅长吹一口好皮影调。起始呢,恩长按说还是个孩子,那笛声就很天真,心里想的,不过是些思乡的情感和寂寞,心里好受时,也不过是些云风鸟兽,草木虫鱼。等到心里装下了人情世故,春心秋雨,笛声里就吹出了戏文,吹出来殷殷的渴望,吹出来鸟依林,凤求凰,霞追梦的愿景。听音儿听韵,韵绽莲花,风弄摇情,三步两座桥下交头接耳的莲花河水,说恩长长大了。三步两座桥三村的长辈,闲说淡唠,说这孩子该娶亲了。那一年恩长长成了一条好汉子,年交二十岁,血气方刚风扬树,力拔庭柳气死牛,身板儿结实得象桥边的石塔。那时候恩长耕耘的土地,姑娘媳妇争戴地头上争艳的花朵,碾道房头上掠过的白云,,没出息的女子当做棉花絮成衾被睡成了香梦。香久的男人不务家,前院的兄长艾书田心明镜一样。恩长捎带脚给香久家挑水打担,喂牛铡草,香久那份感激,嘴不说,就挂在面容上。恩长也到了知好歹的年纪,整天跟花容月貌的香久磕头碰脸儿,你说心河波纹儿不动,也不是实话。晃常香久一句烫人的话语,一个羞涩的目光,就让睡在碾道房的恩长,梦里走在花园儿里一样。天长日久,日久天长,一个强装作婶子长辈,心中滚烫,言语无多,却把惦念和知冷知热的疼爱,缝进浆洗的衣裳和避人传递的羹汤;一个心如脱兔,却心怀愧疚寄人篱下,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苦命人儿,只知道报恩卖力耕田,不敢做非分之想。有心的香久没少替恩长浆洗缝连,嘘寒问暖,那也是东家的意愿。东家艾书田是精明人儿,打得一手好算盘,珍惜恩长不会藏奸耍滑,是气死牛打灯笼难找的种田能手。兄弟手里那十亩田,种的败家一样,自从香久和恩长,把日子掺进了了暧昧的蜜糖,知道感恩的恩长,不言不语不张扬,起早贪黑捎带脚,就把香久那十亩地,收拾的多打了几囤粮。香久男人乐享其成也不言谢,顶多年节香久炒俩菜,他陪恩长喝两盅。艾仁田炕上地下都不走心,只知道看唱本儿扯闲篇,把家过成个住店的一样。从打往后,香久对恩长更上心,把恩长当了兄弟待,待恩长从头到脚,衣裳鞋袜,缝补浆洗,样样没屈了他。有了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香久会时常梦见恩长,恩长的脸庞和身影,就立在眼前,两人互相端详着,恩长的喘息吹动了她的额发,香久埋下头脸蛋儿烧成了绯红的桃花,从梦中惊醒的香久,看见了枕边酣睡的不识数的傻男人,香久就恨自己命不好,就恨自己的爹娘,贪图老艾家的田产土地。也不知有多少回,恩长想掐断对恩长的思念,一动念恩长就责骂自己花心,就掐拧自己柔软的地方,她下了无数次决心,教导自己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最后她还是跟自己和解了,她无数次地宽慰自己,恩长还小呢,足足比自己小两三岁,我是他小姐姐,他一个外乡的孤苦人,我疼他我爱他我喜欢他应当应分,没有人责备。的确没有人责备,连大东家艾书田冷眼看恩长香久走得近便,肚里画魂儿,心里犯寻思,也舍不得恩长这头快牛。东家两口子也嘀咕,倒是女主妇心明眼亮看得开,她说你当我眼拙啊,单你那缺心少肺的兄弟不走心,换个瞎子也早看出灯焾儿来!她对男人说出掏心话:驾辕的牲口前头还栓条母驴!你兄弟连锄杆儿都能捏出汗,有现成的瞎功夫白使唤,你不添把草,单凭你,你那几十亩地,指不定少打多少粮食!你傻兄弟不败家算我白说。艾书田想想也是,有香久这根线儿牵着,恩长撅尾巴驴一样卖力,一个顶两个使唤。生牤子虎犊子一样的好身板儿,论农活儿,从春到秋,从种到收,抡圆了干。地里场上,哪样都是硬手,人又聪明实诚憨厚,叫功夫当伙计,打灯笼难找。地和女人,东家更看重的是地。农忙时叫短工,恩长领雁阵,东家有香久把柄捏着,恩长就更好使唤,大田地里,恩长拉开架势,干活如风卷残云。 艾书田哥俩,虽是同根生,却两样秉性。老大有脑筋,肯吃苦,攒下一份家业。都一个爹妈养的,老二艾仁田,却是个缺心少肺个迷糊人儿,渐天捧个唱本儿,咦咦呀呀地唱,唱过抬手就忘。艾仁田还有个嗜好,没事儿爱摆弄家养的那头大花牛,拿大花牛当亲人、当兄弟,不光爱惜大花牛,他走道连个蚂蚁也不踩,他信佛,不杀生,讲慈悲,信因果报应。他家堂屋地有佛龛,每天上香供佛祖,梦里想佛事,不想女人,也不大碰老婆,让香久守活寡。那年走村窜乡的草台影班,影棚一搭,在三步两座桥唱几天影,他陪影班寸步不离守几天。老婆往回叫他,他嫌烦,说:没看正忙呢!别人逗他:那么俊老婆,在家闲着,也不怕顺墙跑了!此话不白说,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别人早有耳闻,说笑递话给他,他只当耳旁风,不知听扔了还是人二性。旁人撇嘴,说可惜了那好媳妇,真真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别人听影,心满意足过足瘾,知道回家种地哄老婆,他不行,他缺根弦儿,粘影就迷,追影班一路追到不识天南地北。民国年间,不光三步两座桥,在留镇,在渝水,在长城燕门南北,大口落子和皮影戏,成为一方水土的民俗乡音。在广袤的丘陵和沿着渤海海盆的平原地,在山野田畴、麦场谷地、在金黄的玉米地和醉成酒红的高粱地,多少男人和女人,在田间地头,在圈栏灶旁,红口白牙,咿呀地细嗓或吼唱。好象人人肚里都有一套唱本儿,把影戏唱成为一方水土度年熬月的乡愁,唱成了这一片山河岁月铭心刻骨的民魂。太平年月,农闲时分,皮影草台班游鱼一样四方游走,走村窜乡,魂灵一般四方飘荡。逢庄入村,便搭台烙饼,点明灯,扯影棚。影班似情人,听影的乡亲象遇上相好一样,在月光下缠绵,过后天各一方,?等下一回艳遇相会。艾仁田不一样,艾老二听影走火入魔,影班唱三天,他陪三宿。影班串庄前脚走,回头准跟来,准撵上,甩也甩不掉,沾上个粘豆包一样。影匠早跟他熟稔,可嗓子撵他:不呆家看鸡窝,赶明儿黄鼠狼给掏了!艾书田嘿嘿傻笑,嘟哝道:看也捡蛋,不看也捡蛋,影班是亲娘,影班走了,好比娘嫁人,多喒兴许不朝面儿!憨人较真儿,认死理儿脑子一根弦,也就好歹由他。 撵影班,艾老二从三步两座桥撵过雁留河,撵过渝水,直等影班过了界岭口远走高飞,艾老二没了盘缠,没了嚼谷,才悻悻摸回三步两座桥。 田里老少爷们、姑娘媳妇 田里老少爷们、姑娘媳妇,见他灰塌塌回来,才捋到村头,凑前儿涮他:没给你安个角儿?成本大套地学回来,给我们唱一段!钱让坐地头光磕打鞋底儿,嘿嘿半天,也唱不出一个整调儿。都知道他左耳听,右耳冒,谁也没指望他,单拿他取乐。等有人问:都听个啥影?给数叨数叨!艾老二听这话,眼睛灯一样亮一阵儿又悔塌了,吭哧瘪肚老半天,还是蹦不出一个屁来。才提上鞋要走,别人扯住他,找乐子不让走,说:到底听个啥影?报个戏名来,让咱过过瘾,这一趟也算没白跑!艾书勤挺当真儿,寻思半天,愣愣回一句:没名儿!大伙儿听懵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没名儿!没名儿!等大伙恍过神来来,都觉得这词儿又逗哏又响亮,从此风一样传开,在水沿庄,在三步两座桥,男女老少,大小孩芽,再没人叫他大号,都管他叫没名儿!从生到死,叫成乡间彩话。 在水沿庄,艾家祖上倒是殷实富户。传到哥俩身上,也还趁五垧好田,一套前后通长青砖院。长辈迟迟不愿分家,是怕艾老二受屈。艾书勤从小性软颟顸,心眼短,三步两座桥左近人家,知根知底,宁肯把姑娘臭家沤粪,也不肯许给他。老二说不上媳妇,老人死也闭不上眼,临了咬咬牙豁出十亩地,打穷乡僻壤给寻来一房媳妇。娶亲那天,一揭盖头,惊得鸟不飞,云不散,也看得让三步两座桥水不行,树不摇。无管男人女人,只沾一眼新娘刘香久,头一宗就想起那句老话:好汉没好妻,頼汉娶花枝。等女人见了新郎,媒人劝了好久,才让噘嘴的新娘入了洞房。是金钱和土地,让艾老二有如此艳福。娶亲那天,当长工的徐恩长,只瞄了一眼新娘刘香久,心隔噔一下就扭头钻了青纱帐,恨活儿干到月照东墙,才回的碾道房。转天他往后院堂屋担水,早起的新娘只惊鸿一瞥,两人似前世有缘似曾相识,目瞪口呆互相打量好一会儿,才丝网一样粘粘地扯开。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什么都已经发生。只那惊鸿一瞥,女人看见了一座青山,男人看见了一池春水,一起尽在不言中,此时无言胜有声,一切都是命注定,该发生的迟早也会发生。俊鸟恋秀林,蓝天起高云,徐恩长是那种女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男人。眼里种着忠诚,看人想起高山峻岭,行色如一匹骏马踏雪红鬃。身着青衣粗布倒也不显山露水,春种秋收,庄稼地日光影里,光着脊梁耕云播雨的徐恩长举重若轻,动如出山虎,行如兔草行。种耪收场提篮事,挑山担水若闲风。姑娘媳妇,爱看他挑担行走,看些什么?私下有人掩嘴窃语:看那身疙瘩肉呢,馋嘴老婆吃一口,三年管饱不无饥谗!闻者笑闹:怕你吃了这口想那口,没个够!女人见男人话多嘴浪,准保对男人有情有义。多数说说笑笑过了,也算拉倒,倒是那口嘴不言,眼里钉钉的女人,多是心里装了铁秤砣。 三步两座桥自古是块风流地,女人好打情骂俏,男人见柳叶春眉,就像桥下的犁湾河水,回旋激荡,摇着波浪不舍回头。刘香久才登三步两座桥,连桥下水塘荷莲也枝叶纷摇,摇出莲花风情万种。多少男人打桥上经过,面迎了香久,那脖子许久回不过弯儿来,只差失足掉进河水。从此香久的美貌就成了三步两座桥永久的话题。有人说象西施,有人说象貂蝉,有人说象赵飞燕,有人说象杨玉环。听的人摇头道:也都说差了,无非是山中杏蕊,五月桃花,才灌浆的果儿就让你们说老了。倒是平日闹场人儿,当众人兰指抹鬓细步摇臀,模仿了香久,嘴上过个肥年。更有乡间诗人留下艳词:站象晒米粘高粱,说羞了抿嘴儿一笑,行若顾盼生辉,迎风摆柳;胸若杏熟,臀如秋藕;面比春鹅,眼似神魂钩。艳词张扬出来,众人笑道:什么杏熟秋藕,你吃过见过?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倒有一人眼毒,道出耐人寻味话来:美人薄命,那女人泪痣,目色深而用专,偏又摊一个迷糊落道男人,命里怕犯克夫。 日子如风过耳,天荡流云。自从日本人在留镇插了白旗,三步两座桥虽也翻云覆雨,倒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人称没名儿的艾老二,除了摆弄那头称兄道弟的大花牛,一听扎影班,恨不抬脚就走,根本没把田土放心上。当初老人给没名儿娶媳妇,舍了好田十亩加钱财挑费,临死分家就算了总账:老大艾书田䝼受四十亩好田,老二只分得十几亩坡地。老人笨寻思:老二迷糊人儿,心眼不够使,多留也守不住,按说是受了委屈,两旁事人连连晃头,看着不公,说:老大娶媳妇又不是大风刮来,凭什么老二受屈?这风言风语不久就烟消云散,来得急,去打快,就像秋天的云,秋天的雨。人家事主没名儿都不提,旁人着哪门子急?也还历练人拎得清:说老人看重的是家业,凭没名儿那黏憨落道个主儿,给个金山银山怕也化成水儿,飞成灰。正应了那话:傻人傻命,吃亏是福。没二年闹土改,就见了分晓。 老大艾书田终久念兄弟的好,就那十几亩地,没名儿也侍弄不好,凭自个儿也打不了几把粮食。老大让伙计恩长给搭把手,也真会巧使人儿,也没见东家给恩长加工钱,恩长兴许是乐意,也许是被东家捉住了把柄,不粘声不粘语,净?着起早贪黑受苦受累,为没名儿那十亩田,白搭上了不少劳累汗水。没名儿呢,吃凉不管酸,不食人间烟火,又不大懂人情世故,得了便宜也不走心。香久却不落忍,她见不得好,平日里免不得投桃报李,缝缝连连,浆浆洗洗,有好吃喝,没等到恩长就咽不下嘴。天长日久,大嫂田凤娥就多了心,跟男人趣咕,男人说,我还求不得呢,这样好,辕马前头还栓头槽驴呢,上坡不用鞭子赶,呼呼朝上撵,这回老二的田不用我操心了。凤娥笨心想想也是,庄稼人心疼的是钱,左右掂量,心想那东西又使不烂,赶天黑还不睡没名儿炕上! 殊不知痴男怨女若动了真情,横道大河也隔不断春火焰,百头牛也扯不住倾倒山。都传没名儿家捡了一个白送的伙计,多一个拉帮套的男人,前半句说没名儿捡便宜,后半句那话不中听。 原来旧时北方乡村遗风,男人废人不顶用,女人再养一个男人搭伙,图生活,顾日子,家男人当软盖王八,那叫拉帮套,好说不好听,终究让人耻笑。没名儿不缺胳膊不少腿一个大男人,眼皮底下干瞅着俏媳妇贴一个俊后生,干柴烈火,难怪满庄跑舌头。好话不出门,艳闻传千里,恩长香久的桃闻艳事,一时在三步两座桥传得满城风雨,比看大戏还热闹,还兴奋,就像晚春满天吹拂飞舞的柳絮,风和柳絮窃窃私语,却只瞒着垂条河柳。这番柳绿桃红的瞎话,只有香久和恩长懵懂不知,还蒙在鼓里。夏挂锄,寒猫冬,北方半年里格楞,没名儿冬追班,夏听影,寻常日里也哼哼,要嗓没嗓,要声儿没声儿,走火入魔,还真把自己当了影虫子。除了恋皮影,除了家里敬佛龛,没名儿见着庙台儿就许愿,就烧香,不杀生,不害命,走道也怕踩了脚底下。平日里横草不拿竖草不握的艾仁田,还一宗好:拿家养的大花牛当兄弟,冷了披棉被,热了摇蒲扇,套车怕累着,犁地怕屈着,冬天梳毛,夏天洗澡。有好嚼谷,宁肯自己受屈,也不让大花牛短了嚼谷。这样男人没人指望,这样的男人有好命,有田有粮,炕上还有个俊媳妇,别看瞧着不香甜,不几年香久给没名儿添了一儿一女,大小子叫满仓,闺女叫麦熟。旧时一个乡下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能作何非分之想?幸好刘香久喜好侍弄花草,喜欢做针线、剔鞋样儿,喜欢花草唱落子,就像清白的蓝天上,不能少了霞光、云朵和月亮。她从很远的娘家坋来两棵柳叶桃,开出一树红,秀出一盆白。白的象月照窗前雪,红的象晚照洞房喜烛台。她守着那两株柳叶桃,排遣心中的空旷和寂寞,也守着女人的心香。但凡爱花的女人,心中都有些向往。谣传象八月的黑蝴蝶,摇摇摆摆,忽飞忽灭,专扑向腻如红粉的熏风艳朵。如风过耳,流传的彩话也象春风秋雨一样,吹拂点染着三步两座桥边的春花秋月,连桥边的石塔,也喜爱倾听风流韵事,人间情话。她养的柳叶桃一盆开白花,一盆开红花,满枝的花朵,坚硬肥厚的桃叶,沁出淡淡的苦味儿,传说是南方的植物,乡亲们没见过,一提起柳叶桃,满庄人就想起刘香久。没名儿媳妇从此不叫刘香久,都爱把那个俏生而又苦命的女人叫做柳叶桃。故事的女主人叫成了柳叶桃,也就不大支护恩长的大名,徐恩长家安在碾道房,碾道房就成了恩长的代号。三步两座桥正经不正经的女人,也喜欢叫他碾道房,从此柳叶桃和碾道房,常挂人嘴边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吐出来总有一股子暧昧的味道。 香久和恩长真真肌肤相亲 五? 香久和恩长,真真肌肤相亲,爱情象麦苗那样疯长,其实还很遥远。有情人以心相许,琴瑟和声,莲开并蒂,也有待春风吹绿,雷震春河。晃常恩长与香久,两人站一堆儿,影一处,即刻蓬荜生辉,真真天生一对儿地设一双,两人前院后堂,朝夕相见,自从两人都与对方有了烫心的感觉,反倒不如从前那般自然和随意了。见了恩长,香久虽百般掩饰,也掩不住内心的慌乱,心想东嘴说西,想不看,眼睛却不服使唤,偷偷一望,那目光东躲西闪,却针针扎进恩长心坎上。恩长呢,恩长一见香久,脸先红了,话也端不准起根儿打哪儿说,只知道找活干。一有空闲,他脚就发粘,他舍不得离开香久,他磨蹭着不去碾道房。水缸挑满了,漾满了水缸沿儿,他舍不得走,自个又张罗起猪圈,垫圈起猪圈是个累活,香久除了倒茶续水,还倚门边儿躲躲闪闪地瞄他,两人目光一碰,就溅出让人脸红心热的火花,这种时候,香久脸一红就躲开了,就扎上围裙,挖碗面给恩长烙张饼,再到后园割把韭菜,煎俩鸡蛋再给恩长倒杯高粱酒。香久给恩长做嚼谷,也不背人,她不怕前院儿说闲话,前院是一样捧着徐恩长,这扛活的工夫打着灯笼没处找,有香久拢人儿,还巴不得呢。前院儿对没名儿啥样都心有数,赖和尚捧菩萨,有庙台儿,不怕来香客。没名儿也没屈着,没名儿赶上了,就一堆儿吃酒,没名儿这宗好,不藏脏心,他把恩长当兄弟,两人到一块儿就唠皮影,恩长也会吼几嗓皮影戏,还会马马虎虎拉四胡,弦儿一响,没名儿就咿呀唱,就美得不知道北。 恩长不光会拉四胡,恩长还会吹唢呐、吹酱杆笛,扭大秧歌。恩长是北边花台人,花台和渝水,就相隔一道高山上的长城,除了口音略有不同,对于皮影、落子和地秧歌的喜好,都象是一个师傅的徒弟,也不知传递了多少辈子。就是乡俗民风,也差不到哪里去,一过春分到清明,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不论门户高低、男女老少都到坟上吃白肉,这叫认祖归宗。老辈子传下来,伐几棵坟山树,换钱宰肥猪,全族男女老少一齐聚到祖坟上,老辈儿人带着磕了响头,拜过祖先亡灵,就等着在坟上吃白肉。先一天早埋了锅灶,柴火又现成,展眼大盆小碗白肉端上来可尽造。可有一宗,煮肉不兴搁盐,吃肉不兴喝酒。不喝酒就不喝酒,怕是犯了先人,肉不搁盐精骨白淡腻死人。肉盛上来,家大人偷偷怀中摸把盐,也无人怪罪。一族人按辈分围地野餐,只分伦齿无论贵贱,教族人认祖归宗,倒也其乐融融。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只问亲情,不分贵贱。乡下人一年到头愁生计,全指望正月里闹春找乐子。水沿庄,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年节闹红火,唱戏扭秧歌,都是本庄德高望重的人物满张罗。水沿庄大门儿不多,财大气粗的可不少,可是家再有钱,也压不过住村当心儿北趟房大槐树下的李大先生。李大先生字庭轩,名李雨村,看门楼看家坟,便知几代根基气派。到李雨村这一辈儿,因雨村念过津门政法学堂,民国初年,又在渝水县政府当过书办,临渝抗战之后,县府打散没了官差,这才下海经商,在奉天津门经商倒腾大布名扬乡里。晚年在家乡做了寓公,因财大气粗,人又知书达理,被奉为乡贤,一应公益社火,便首推衔领,赞襄风俗。那时候没有村丁,但逢差事,李雨村便指派李家坟守墓人父子跑腿儿学舌,傻存头满街敲锣,他爹就领几个长工上山穿松枝,在村头上搭松牌楼。大年初二闹春宵,三步两座桥仨庄约定成俗窜庄赛秧歌,赛秧歌兴走桥,讲究三庄秧歌汇两桥,旱船高跷水蛇腰。从河西清元寺庙台上起秧子,往东过桥扭到水沿庄,打一阵场子,叫几通好,来一个鲤鱼翻身,亮相,再折回三步两座桥。村人把北桥叫牛郎,南桥叫织女,秧歌扭上织女桥才到兴头上。桥是罗锅石拱桥,红男绿女扭在高桥上,宛若天仙下凡,桥下齐声喝彩。秧歌唢呐声声,三村游龙戏凤,好不热闹!扭到牛郎桥上,那地方最高,宛若三村天街,桥东便是草粮屯,桥边石塔根下晏下来,打圆场,扭扭捏捏不下桥。桥北草粮屯也不怪罪,单等高门大户颁赏钱,年年惯下这通例,都知道桥北有大户,外头有买卖。兴头上的秧歌可劲儿扭,扭在桥上耍绝活,玩顶灯、跑旱船。跑旱船女人船中荡浆,男人扭步摇船,俯仰摇曳,俩人眉来眼去,风情万种。说是看旱船,戏眼全在眉目传情,郎才女貌,都是人堆里扒出来的俊男靓女。挤着围观的人群里,汉子看的是船娘的身段和脸蛋儿,妇女看船夫,瞧的是自家爷们不如人。一年中古板惯了的男男女女,压抑的情爱总要宣泄总要喷涌,摇旱船扭秧歌,最招人喝彩,红男绿女亮瞎一回双眼,也算享了眼福打了一回牙祭。秧歌演到酣处,有人把换上红绸翠袄的香久替换上旱船,众人眼前一亮,香久模样笑得并不灿烂,目光还在前后左右梭巡,有人看懂了香久心思,不等明说,就有人把秧歌队里的恩长推上旱船。在三步两座桥,早就风传恩长香久的风言风语,只是好比清浅的山泉,还没有流成喧哗的溪水。俗话说好男没好妻,赖汉娶花枝,人心是秤,恩长香久的遭际,多少人嘴不说破,也都哑巴吃饺子心有数替他们抱委屈。冷丁二人亮相出彩,人群瞬然一愣,先是如桥下凝水寒冰,继而春风化雨喧闹春河,一片喝彩欢腾。徐恩长一时兴起,把旱船摇得风生水起,香久也容光焕发顾盼流光,似春瓶咋泄一边与恩长轻眉暗挑隐送秋波,一边手举绸扇,摇风舞蝶。在三步两座桥,长成了美男子的徐恩长,令多少女人偷眼馋腥惦记在心,今日众星捧月,把恩长与香久按到一条船上,也是心猿意马借花献佛点了私心。秧歌旱船扭得正热闹,忽然那边起了一阵小骚动,原来有人不知从哪儿把没名儿扯过来,捅咕没名儿给旱船当配角儿,拉纤绳。没名儿少心眼儿,又属于那种人来疯,架不住大伙儿起哄架秧子,没名儿随着唢呐鼓点儿,还真就拉起了旱船,踉踉跄跄,一步三摇。没名儿的磕绊猥琐,和恩长香久的俊男靓女花枝招展,形成了强烈反差,一瞬间形成了强烈的戏剧效果,就差把观众笑出眼泪。也没过几时,唢呐锣鼓忽然喑哑,人堆瞬间凝结了欢笑,只见香久逃出了旱船,扒下了彩绸衣裳,不是心思地逃离了人群,恩长也显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给自己啪啪打脸。 虽然那天闹秧歌冷了场,三步两座桥却记住了恩长香久地秧歌的扮相彩头。细打听才知道原来香久后爹是古滦州影社出身,早年接破儿娶了一位说唱京东大鼓、拖着油瓶的守寡艺人。女艺人带来的闺女刘香久,随了后爹的姓,却依了母亲的苦命。恩长命更苦,儿时父母双亡,只记得父亲艺名小核桃,是永平乡间轿杠行吹鼓手。难怪香久能歌善舞,难怪恩长随意削根酱杆儿,拧个柳枝也能听醉了半拉庄舍。 一场秧歌相会,让两人拉近了距离,自从知道了恩长身世,香久把恩长看成了兄弟,姐弟相称便少了芥蒂,一个是苦命远嫁的女人,一个是举目无亲的孤儿,命运使两人惺惺相惜互相取暖顾影相怜。香久母性汤汤水水缝缝连连的照拂,使少小失了母爱的恩长,疯长了对女性的依恋,打小知道报恩的徐恩长,从此多了一份心事少了一缕孤单。他一人担起了两家的土地,让东家艾书田心满意足,两口子心里啥不知道?只因手攥了好处,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得再欢,两口子关起门来咬着耳朵偷着乐。 可是好日子并不长久,只不过闹出事来的不是刘香久不是徐恩长,出事的却是连树叶都怕砸破脑袋的香久亲夫,人称没名儿的艾老二艾仁田。原来公元一九四七年的冀东地面并不平静。一九四七年的渝水县,八路军冀东十二团掌控着北部山地,南边的留镇平原地驻防的是国军。北边正闹土改,傅作义的骑兵旅沿着京山铁路直达留镇剑拔弩张。国共双方犬牙交错斗争一触即发,三步两座桥正处于拉锯区,两边互相蚕食侵扰,双方难免盘查奸细小心提防。没名儿脑子缺根弦儿,没心没肺整天只想追个影,那天没名儿追影班,打北边过足了戏瘾正朝家撵,行到西山马峪东边山口,忽然眼一黑被一伙人蒙住头,捉鸡一样捏进坡岗下树趟里。原来北山八路的部队正在这片山地集结,正准备进攻留镇拔掉国军据点。头一回进攻留镇遭遇挫折,缘于地方伙会儿告密功败垂成,这一次防范走漏风声严密封锁消息。起初审问没名儿见他身背包袱,以为不是奸细起码是倒卖烟土。审来审去让人啼笑皆非忍俊不禁,到了也没问出令人信服的口供。八路不敢冒失放人,定要亲人作保来人认领。 没名儿多日不归家中乱成一团,八路队伍上让赎人,艾书田有田土家产不敢冒头。原来当年抗属由地主摊派粮食养家度日,艾书田亲眼见踩地区的八路区长,抱着大印办公整天东躲西藏,以为成不了气候,也曾不好好给粮,至今心有余悸。刘香久遇事倒显出男人气概,为撘救丈夫挽上包袱就准备只身前往。艾老大思来想去不是办法,就牵出毛驴打发恩长一路随行好有个照应。老大家媳妇田风娥,不知什么心事直扯丈夫袄袖,艾书田以为心疼毛驴想想也是,那年月兵荒马乱驴牵出去八成有去无回。艾书田拦下毛驴换成独轮车,田凤娥心里好不乐意,她是心疼了恩长,当看见恩长推独轮车显出那英武劲儿,那不快的心情又融化了,就象飞雪遇见了梅花。 独轮车推出三步两座桥逶迤西行,刘香久斜竏着坐一头儿手里还挽一个包袱,另一头坐口袋粮食,这一回艾书田为赎回兄弟还不算吝啬。这一身行头实在招摇,引人注目的不是这寻常的行头,那时候的冀东乡风民俗,回娘家的小两口寻常是这般容貌。令人瞩目让人浮想联翩的是,当恩长和香久恍若一对天作之合的夫妻,扭扭哒哒上路的时候,多少双含笑不语的目光,羞得刘香久抬不起头来。春天布满车辙的泥路上,载着香久和粮食的独轮车碾破了路边的附地菜和车前草,碾过了沙岭碾过了小裙河,走在盘山路上望过高山上云朵一样的杏花春景,两人也不搭话,独轮车上香久扭着腰肢头也不回把手帕递给恩长,恩长总是忍不住凝望香久白白的脖颈,和脖颈上满头墨汁一样黑发。望着镶着纸月的山口,山口底下吼着松涛的地方,藏隐着黑松遮盖的抓脚槐老庙。跨过山口,山那边另一片苍莽的西山谷地,便是八路军碣石支队的地盘儿。 被国军收编的顽军伙会 被国军收编的顽军伙会,臭名昭著的赵止萍队,自从留镇遭受北山八路首次攻击之后,急忙从渝水县城回防留镇,便以抓脚槐山口为界,与西山八路互为进退,扼险据守。山这边赵止萍队在山口这边埋下岗哨,遍插耳目。恩长香久奔向西山的可疑行迹,一出三步两座桥,就被视作八路眼线悄被跟踪。独轮车还没推上抓脚槐老庙山口,徐恩长正挥汗如雨,坐石上歇息,忽然冷风出箭一般,从林中冲出一彪人马,喝断裹掠了二人,不由分说把恩长香久带入山口这边的白衣庵。原来这抓脚槐山神庙,怀里脚下山谷林中,旧时不知年月还存有一座尼姑庵,传说庵主每逢夏日,身著白衣,天长日久,白衣庵便叫响了这块留镇平原地。讯问中二人不敢称与八路接头领人,便谎称夫妻,回娘家省亲,倒也看不出丝毫破绽。自从八路军与盘踞留镇的国军互为拉锯争斗,抓爪槐山口正是敌我双方的紧要隘口,独轮车的出现,难免让赵止萍队伍满心狐疑。未等讯问,头目一个眼色兵弁便抽出绳索,扑向徐恩长三缠两绕就把恩长捆成个五花大绑。香久这才慌了,才要撕捋争辩,早被人拦腰抱住,连拥带搡俩人便被推往山下白衣庵中。白衣庵殿前一片青石台阶,阶前一弯溪水环庵缠绕,庵筑高台之上,除庵堂依古松护荫遮蔽,阶下又存东西两厢各配三间石瓦庵房。白衣庵因常年战乱,和山口古寺一样,如今早已人去屋空,只留下云风起处,松声月明。 静谧山中的呼喊,突飞的野鸽山雀惊枝明灭,也惊动了在林中梭巡张望的赵止萍。赵止萍见手下掳来一位年轻美貌女子,不禁眉头一皱,厉声喝道:祸害家乡妇女就是资敌!大敌当前我有言在先,谁当儿戏当场枪毙!说罢拔出手枪,苍黑着脸把准星瞄向庵前的一棵栗树——枪声没响。几个头目围上来,软言细语说道:怕是奸细,又详说了二人行止。赵止萍深深凝望了香久一眼,波光一闪,目光中似有一丝暖色,转瞬间就熄灭了,脸上旋又重覆乌云,他朝庵舍轻轻挥手,口中竟微微叹息。坐在地上心惊肉跳的香久,先是看那人头脸有些面熟,细端详才认出,眼前的赵止萍,原是老家赵乡绅家的大公子,早年曾赴日留学,可叹归国后竟追随了汉奸殷汝耕,参与所谓华北自治,从此明珠暗投,成为日本人走狗。当下两人虽不敢辩认,也不免心里犯了嘀咕,毕竟赵公子日后多次返乡省亲,长成了油光水滑大姑娘的刘香久,仍记得赵公子那惊诧的一瞥,这次赵止萍放过一马,说不定是怜惜了乡间故人,他能认出了我来?香久这样想。这只谜团困扰了香久许多年,也没解开那疙瘩。直至公元一九五四年,渝水县召开公判大会,枪毙落网的大汉奸、国民党匪首赵止萍,她才如梦初醒。原来五零年镇反时赵止萍化装潜逃,乔装毁容,留下一张麻脸,潜伏在关东密林中伐木隐藏,后经人检举,才被押回原籍归案。受刑游街那天,正巧是留镇集日,集上人潮如涌。刘香久手挎竹篮,被人群拥挤到东街鼎合绸布庄阶前。肩背死招五花大绑的赵止萍,被战士挟持着仍挣扎抬头环视左右。人之将死,香久不忍张望,本想埋头,却捺不住雀眼偷眉,一觑间,刚好四目相对,赵止萍朝她冁然一笑。刑车飘然而过,香久却像心头被轻轻划破一道伤痕。留镇东街路短,刑车片刻折回,那时汽车还是稀罕物,说是刑车,其实不过寻常马车,把犯人捆在车帮横绑的圆木上。路面很低,挤在布庄石阶上的香久面朝下看,听到马车蹄声,香久很纠结她活上了眼睛。也不知为什么,就在刑车惊现眼前那一刻,香久下意识睁大了眼睛,这时出现了惊怵的一幕:只见赵止萍挣头摆首,朝人群寻找着什么,好似突然发现了他寻找的香久,竟冲她惨然一笑。这回香久读懂,其实早在白衣庵,赵止萍便认出了刘香久,这一回阴阳两隔,他把她当做了家乡的亲人。 留镇西街牲口市儿被辟为刑场,和东街只隔了犁湾河和一座白石古桥。砰然一声清脆枪响,使东街上无精打采的刘香久,又蓦然想起那死鬼在东街送来的惨笑。她想驱散它,但它仿佛白衣庵山中腰缠的云,时隐时散,氤氲不去。她想到了当年白衣庵中,赵止萍笑她的面容,令香久久久不能释怀。 六? 那日众匪见赵止萍善待香久,以为长官虎口夺食有非分之想。直至夜暮四合,赵止萍命人把香久恩长提来细细审问,倒也没寻出破绽,香久一口咬定夫妻回娘家省亲。赵止萍不知搭了哪根神经,竟顺水推舟,应允待天明放行,却令二人双双入房同宿。香久怕他用狐疑,暗中掐了恩长一把,恩长才心领神会,也就不再言声。 秋风灌进残破的木格窗棂,窗上残存的窗纸发出唿嗒唿嗒的搧响,更显出山林的诡异和不详的闃静。月临东墙,从爬着壁虎的窗格望出去,能看见白衣庵前石幢。恩长盯着丈余高的石幢,念想着攀墙逃走,却被香久死死抱住,香久嘘他:死觉,胡作怕活不到明天!白衣庵看守头半夜还有人探头探脑,后半夜秋凉只听见风卷枯叶的凄惶。香久按住恩长两人在土炕上相拥而眠,起始恩长还有点面矮半推半搡,终久两人真正头一遭睡在一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象是在梦境却又触手可及。或许因为寒冷,挤成一团的痴男怨女难以入睡,又不敢声张窃窃私语,一切都交给了坚硬的黑暗和陌生却熊熊燃烧的烈火。头一回肌肤相亲最不争气的是两人的嘴唇,月光下象两只蝴蝶两两双双就飞在了一处,丝丝粘稠就再不忍分离。香久本能想推他反而抱的更紧,窸窣中香久轻轻哦了一声只觉得胸前火盆一样滚烫,恩长蚕一样的手指游走中既坚硬又柔软,抚得香久象干燥的焦土似逢了闹云春雨。猛然香久想拒绝什么,她一只耳朵总是倾听着外边的响动,她攥住恩长的手,迟迟疑疑坐起身子,似要推阻他,却凝定不动,双眸久久凝视窗外。窗外月亮骑在西山头上,屏息静气,清清缕缕拨去蒙面的浮云,再摘耳细听,才听见外面有了细碎的脚步声,赵止萍虽然声音急促而微小,香久还是听出了队伍怕偷袭而转移的口令。当队伍撤出白衣庵,有人想到了厢房中捉到的探子,赵止萍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决地挥了挥手。 多疑的赵止萍正因为这一对俘虏,才做出了半夜撤出的决策,当然他还在林中布置了口袋和暗哨,当然这一切香久和恩长并不知晓,此刻的白衣庵,只剩下松风和在云中游走的月光。一切都锁在云雾山中,香久和恩长获得了自由却仍然不敢轻举妄动,一切都等待着天明。也不知过了多一会儿,当香久确信白衣庵中只留下他们两只活物,她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没来头地说一句:天亮前他们不会回来了。恩长没听懂,香久也没解释,只管恩长要来抽烟的火镰,在灶坑添了一把火,锅里水开了,凉屋子里才有了暖意。屋子里映满了火舌舔出的煊红,香久的面容上也染上了羞涩的云朵,此时的恩长把头埋进香久盘坐的膝间,象怀中的孩子一样得寸进尺地纠缠。香久低头情深地望了恩长一眼,用双手抚住了恩长的头,又颔首轻轻亲了一口,忽然香久仰起头,把脸转向月光,慢慢咬紧嘴唇,那目光似有似无,怔楞了一会儿,忽然悉悉索索解开了衣扣,依然把脸扭向窗外,让恩长孩儿一样叼住奶头。一阵疾风骤雨,香久哼唧几声就瘫软了,一边搂紧了男人,一边在恩长耳边絮语:叫声姐姐,叫声姐姐,姐姐把什么都给了你。恩长一边叫,一边耕云播雨。那一回,恩长只记住一句话,香久不是说一回,香久说,你头一回,你动一动,你头一回,你动一动??????。恩长头一回结结实实做了一回男人,香久呢,从打那一回,到死也不后悔。 天色未明,月沉时分,山谷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赵止萍出其不意,杀了个回马枪,把队伍又带回了白衣庵。恩长香久想走,赵止萍冷笑道:早看出一对野鸳鸯,看在乡亲面上,我成全你,你们好歹成全我,只烦你俩引路,看来你们没说诳语。香久这才醒过闷来:原来想偷袭,让自己前头领道儿当奸细,怪不昨夜把他俩稳住。后头有枪顶着,香久想想就心悔,倒把恩长作垫背。一时香久又想到当奸细的下场,在敌我拉锯区,当叛徒被八路从被窝捉去活埋,也是常有的事,想想脊背发凉。转念一想,好歹昨夜阴差阳错做成了夫妻,想想倘有不测,也该知足了。小车在前头吱溜地推,匪兵鬼鬼祟祟跟进,相隔有几十米。一路上恩长不住地使眼色,香久会意,止不住心往外蹦。在三步两座桥,日伪时期就是阴阳两界,北边八路马骥部队时常出山突击,村中李大先生往往两面逢迎,两边纳粮。在这样的敌我拉锯区,群众虽然两边都不敢得罪,但徐恩长兄长早早就参加了八路军,恩长这点觉悟还有。当下虽用枪逼着,恩长却悄悄打着自己的主意。 翻过山口西望便是马峪川地。东西老城夹持着小沙河绕过马峪台地,流云一样挥洒向南,留下台地上晨雾深埋的庄舍。香久恩长不想撕破那片晨雾,谁也不想引狼入室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独轮车行过山口再也踟蹰不前,后面一名士兵受命上前查问,香久说,我要小解,请行个方便。士兵道:就在这堆儿尿,省得受风。一边嗤嗤笑,一边朝后面队伍挥挥手。后边不知底细,迟迟疑疑停住,也没往深处想。香久一边装作解裤子,一边往树林里蹭。那士兵眼睛馋馋地笑,嘴里嘟囔:行了行了,又不是大闺女。香久装作羞涩,连躲了几块地方,那馋猫紧追不舍。恩长瞧准时机,撇下车子,撒腿就跑。才转过一个土坎儿,那边方知上当,又不敢开枪,忙舍下香久,急步去追恩长。两人双双隐入密林,只听山口傍崖上咣咣几声枪响。原来马骥十二团的哨兵,发现了奔逃的恩长香久,这才警觉到尾随的敌情。赵止萍自知暴露行踪,自知对手擅长包抄伏击,随手对放走香久的士兵狠狠抽了几马鞭,气急败坏地急忙窜逃回撤。 枪声惊醒了马峪 七? 枪声惊醒了马峪。经历了两次土改的马峪,使冀东十二团在这片山地站稳了脚跟,攻取留镇已经指日可待。 等香久恩长见到没名儿,没名儿正在连队当马倌,筛草料。等弄清了三人身份,不少人暗中撇嘴,小声嘀咕:倒应了那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说归说,连长正色道:早想放人,因怕走漏风声,才委屈了几日。不光接回没名儿,还接回了恩长的亲情。原来北边闹八路军,土改分了地,为保卫胜利果实,恩长的亲哥哥徐恩德参了军,正随冀东十二团准备进攻留镇。哥俩意外在马峪重逢。从小失去父母相依为命的亲哥俩,自从恩长十五岁离家到三步两座桥,有几年骨肉分离,见面自然十分亲热。娶了嫂嫂的哥哥告诉恩长,老家还给出门在外的恩长分了田地,一再叮嘱恩长落叶归根。恩长听了哪能不动心?哥哥刨根问底,临了也没拿到恩长的掏心话。心想兄弟大了,人大心大,兴许相中人儿?问问也不象,看恩长对没名儿倒十分尽心。哥哥也没往旁处想,倒是一旁的香久,知道恩长的心意,挺大个人,在没名儿面前,羞愧得手脚没出放。乘人不备,香久说给恩长:你悔么?悔还来得及。要不我明日说给我男人,要分要离,他给个话。恩长听了,捂脸蹲下不语。再抬头看时,香久倒象个疼爱的姐姐,嘴角漾出一丝笑纹,就那样互望了一会儿,恩长的眼神,让香久把心放了平整,也就那一会儿,香久眼里涌满了眼泪。 没名儿树叶儿一样地飘来。才踏上归程,不敢走山口,绕道走,沿着小沙河绕过西小山,路途就显得很遥远。恩长让香久没名儿两口子,分坐独轮车两帮载货的车裙上,没走多远,就有人指指点点,香久不自在,就下车随恩长身后走,没名儿给独轮车找平衡,就孩子样骑上了车樑竖杠。过老营村口,有人看稀罕,随口喊:挺俊的小两口,倒养个老不点儿。香久恩长红红脸,没敢则声。 香久恩长领回没名儿不几天,大约是一九四八年深秋,秋黄落叶的一个晚上,冀东十二团一举拿下留镇,转手又包围了几十里外的碣石县城,徐恩长随民兵支前,却再没和哥哥朝个面儿。 傅作义的骑兵旅自从失了留镇、碣石,一败而不可收,紧急收兵到京津一线固守。留镇、三步两座桥一带平原地,迅即掀起土改热潮,那是争取民心夺取胜利的法宝。徐恩长没有听从哥哥的劝告,他没有回到老家收获土改的胜利果实,他舍不下刘香久,他已经离不开那个女人。家,还不是屋里有个女人?往细说,香久不属于恩长,一个男人,一个情真意长初尝禁果的男人,若心仪迷醉一个美艳桃红桃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好比一头蒙上罩眼一心转磨的毛驴,总也转不开那张碾盘。刘香久不是那种下作女人,越心重难舍,越心疼怜惜这个无家无业的苦命男人,就越撕扯不开越苦劝恩长:晃花结不下实果,过夜的油灯点不到天明,长痛不如短痛,迟早这一回,一刀两断,明日你就动身,回老家花台,娶门媳妇,安心过日子,这人不人鬼不鬼,会误了你终生。香久真心苦劝,恩长也口中应承,可嘴说是理,身子却不听说,前脚分开,隔不几天,两人又粘成了粘豆包儿。两人越沾越粘,恍如一日不见隔三秋,香久看不是事儿,终久横下心,不让恩长登门儿碰脸儿。没名儿也不走心,媳妇有了外道儿,连猫狗都能闻出膻腥,没名儿却整天没心没肺,除了笑眯眯唱影戏,就整天迷上家养的那头大花牛。大花牛下一窝牛犊子,没名儿带牛犊子跟大花牛上山啃青不着家,连庄稼也甩手,他知道有人替他拉帮套,也不知道没名儿图稀啥,好象故意给恩长留热炕头。但凡女人有了外心,心藏了愧疚,就对丈夫出奇的好,恨不得给丈夫系鞋带儿,那都是给外人看,没名儿也不理会,只当是应当应分,还十分享受香久的殷勤。香久头胎二胎生下的满仓和麦熟儿,长到炕沿高,看眉眼就知道是没名儿的种儿,性子却不像没名儿秉性那般绵软。香久图希撵走恩长,好一阵拢孩儿不离身,让孩儿守家,实指望刀斩乱麻,让恩长死了那条心。想得是挺好,香久还是熬不过对恩长的思念,从打有了心上人,香久换个人一样,从里到外连脸上都挂了香甜,香久有时忍不住摸摸发烫的脸,心里就漾出恩长的身影,她照照镜子,到河边洗洗涮涮,抬头望望兰兰的天空,无论干什么,恩长的身体和模样总是如影相随。老艾家就恩长一个长工,也不知为啥,地主艾书田两口子商量好一样,总爱使唤香久到地头给恩长送饭,香久给恩长加点嚼谷,上房两口子也装看不见。空旷的原野,两人象脱笼的飞鸟,自由地天地,拨动了爱的琴心,田边地埂野草闲花,也竟成了田园牧歌,牛郎织女的图画;天地万物,飞鸟流云,风扬树柳,虫唱暮霞,也衬托了俩人眉目传情的图画;一对情男怨女,虽然是梦里蝶舞繁花,俩人还是偷嘴一样,躲躲闪闪,藏藏掖掖,无处不在的眼睛,让火烫的心儿,猫儿一样的躲藏。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虽然什么有没有发生,但自从有了白衣庵两人肌肤相亲的那一回,两人话语不多,却都知道对方想着什么,恩长总是在盼望和自责中煎熬,香久也在给与和愧疚中煎熬。那时的两个孤男怨女,不过是挣扎在碧野蓝空的一对儿飞雁孤影,一对儿野草残垣中躲藏夜鸣的蟋蟀,小沙河中犹犹豫豫的碰水鱼儿。到了夜晚,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香久隔房相望,恩长数着碾道房的椽子眼望着房梁。香久睡不着,就摘耳啼听房后碾道房声息,除了拉长的沉默,也曾有恩长摆弄唢呐、箭杆笛,那些响器呜呜咽咽的长吁短叹,那声音随着夜色直流向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庄稼人听懂了其中的暧昧,那声音环绕着三步两座桥和桥下的犁弯河水,三村里多出了一个影戏故事,让庄稼人嘴咸嘴淡地诉说。 刚入冬,才飘起了雪花,土改工作队就迎风冒雪开进了三步两座桥。驻水沿庄工作队一位姓韩的队长,出人意料地满村街打听恩长的下落。两人一见面韩队长心情有些沉重,对恩长好一阵端详,才说出自己是恩长哥哥战友,他对恩长一阵好劝,劝恩长叶落归根,早日回花台老家种田继承香火。再细问韩文书什么也不肯说,回到碾道房徐恩长好一阵思量,想到老家除了嫂嫂再没有亲人,恩长还是没有下定回乡的决心。直到韩队长说出了哥哥战场牺牲的消息,恩长这才和韩队长抱头痛哭,他没有把哥哥牺牲的消息告诉香久,也没有把他恋上香久的私情告诉给哥哥的战友,他也屡次想到回老家花台安家落户,他奔波百里回到故乡给哥哥和双亲的坟上添了新土,嫂子玉清再三地挽留他,也没留住恩长思念香久的脚步。 那年冬天二十一岁的长工徐恩长格外受宠,东家艾书田简直不把恩长当外人。太阳还没落山,东家媳妇田凤娥一遍遍地叫,紧着把恩长推上炕头,还烫上一壶烧酒,开始恩长总不大惯,还推推搡搡。从前恩长独自一人在碾道房吃饭,饭盛多了,田凤娥还给脸色看,如今太阳打西边出来,恩长才进二门,田凤娥准端来一铜盆热热的洗脸水,一边递手巾把儿,一边挤眉弄眼地朝后房努嘴,神神秘秘从嗓眼儿里挤出条缝儿来说:香久才炒熟毛磕,得闲到那屋坐坐,那死鬼不着家,也没人挑担水。恩长听出了弦外之音,却不敢往深处想。再看田凤娥,那女人早躲开风一样就飘散了。站在堂屋地愣神儿的徐恩长,忍不住往后趟房张望,一回头恩长就看见后屋窗前伫望的香久。俩人一对眼儿就急忙闪开,香久埋下头纳鞋底,用攥了针锥的手,缓慢抹开挡眼的额发,用滚烫的目光瞭他。冬日的暖阳正挥洒在镶嵌了一片玻璃的纸窗上,脑后挽了发髻的刘香久,把手中纳鞋底的麻线抻得很长,趁手中的针锥抿向乌发的瞬间,滚烫惊慌的目光斜看给恩长,实在是表现了内心的纠结。她实心想送走恩长,实心想送恩长回老家娶妻生子过安生日子,她知道恩长的身世,她不想坑害了他。临走她想留一件念想,她正赶做一双布鞋,还比量恩长身量,为着牵恋为他缝制了一身衣裳。冬天的夜很长,再长也长不过香久手中的针线,和前思后想的思量,她舍不他走,她知道那将是永别, 女人把痴心相好的男人,看得比命还贵重 女人把痴心的相好的男人,看得比命还贵重。手巧的香久,针线却老不听使唤,针尖儿几回扎破了手指。 八? 香久的水缸又听见恩长哗哗倒水的声响。恩长倒水和没名儿不一样,没名个子矮够缸沿儿也抻劲,恩长不一样,恩长总是肩不离担左右开弓倒得缸里水花四旋儿。没有恩长的时光水缸老是见底日子枯黄,有了恩长的脚步声,不仅缸淌水漾香久也每日对镜梳妆。平日里,里屋门上总是垂一条蓝底儿印花门帘儿,恩长担水穿过堂屋地,总深深望一眼门框上那碎花兰门帘。香久呢,香久也兴许坐炕上忙活计,耳朵却摘耳听音儿,一会儿,又隔着那片窗玻璃,端详恩长背影,直至目光撕断,留下抻长的的余光。 不知哪一天,香久挑开门帘,递一双绱好的新鞋,两人对望,未语先噎,俩人都脸面煊红。自从有了那一回,这多日肌肤相亲的欲望,恍似灯影的飞蛾。香久躲闪恩长眼中的火苗,把话含在嗓里,细声道:快进屋,试试鞋。香久手攥着布鞋,迟迟疑疑坐炕沿那一边,恩长坐这一头儿,俩人都低了脸,一时捡不起话题。屋子里沉静得能听见心跳,俩人都低头埋首,心象捶鼓怦怦跳,一肚子话语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过了多久,香久回头望一眼窗外,目光有些粘稠:你还是走吧,走吧??????我不能误了你??????回北边儿,娶个媳妇,能有好日子过??????。恩长不言声。香久又细声言道:孩子懂事哩。话音未落,忽听见窗外公鸡蹬碎一只豁边儿瓷碗。原来香久与没名儿头生头养的满仓已然三四岁,知道里外的满仓,对恩长的目光总是刀寒一样刺人。两人都默然不语。隔一会儿香久红红脸挥指一回北边儿,恩长明知她暗示说你走吧,你回碾道房,没今日还有明日。恩长不动弹,恩长早已挪不动手脚,香久艾艾轻叹,站过来给恩长试鞋,才蹲下身来,她给他脱鞋,手指碰到他脚心柔软的地方,恩长低头闻到了香久的发香,恩长情不自禁,不知哪儿来的蛮力,一把端起香久的盘儿脸儿,忍不住就要亲吻。香久嘴说,别,别,别让人看见??????。恩长耳聋一样,涨红脸呼呼喘气也不撒手,就劲还抱住了香久,香久拗不过恩长,身子颤抖了一下,忽然象面条一样绵软,渐渐香久不再推搡,双手也抱紧了恩长。这一回搂抱女人的恩长激动得浑身战栗发抖,滚烫的双手不知所措地四处寻找,就像一只获猎的猛虎对到嘴食物不知何处下口。两人从炕沿纠缠到屋地上,正站着蛇盘龙绕,恩长忽觉后腿上撕拉拉一阵疼痛,没等回过神来,地上传来稚嫩的童声:不让咬我妈!还是香久耳尖,听出孩子进来,慌忙推开恩长,红涨着脸对孩子说:你叔叔和我闹着玩呢。孩子还睁大眼睛,面容有些惊恐。香久又说:妈背有些疼,让叔给揉揉。话才出口,就有些后悔,没想到孩子倒有些信了,松开恩长。香久瞅一眼恩长,见恩长坐炕沿上,差点把头弯进裤裆里,心里有些不忍,她歪头怔楞一会儿,象横了心,从板柜里掏出一把花生,塞给孩子说:外头玩去,吃饭叫你!孩子忘事快,摸着满袴兜花生欢天喜地跑了。屋里又只剩下恩长和香久。窗外结了冰,屋里也有点儿清冷,可两人都燥热得不行,心里都企盼着什么,只是无人点明。毕竟香久是过来人,恩长也不是头一回,两人焦渴的着了火苗一样。到底是前晌大白天,香久望一眼窗外,横心想了一会儿,忽然挑开门帘就站到堂屋地,屋里恩长许久没听见声响,很短暂也很漫长。也不过多长一会儿,屋里恩长听见堂屋北门犹犹豫豫的插响,先是插了北门,停了一会儿,又听插了前门,前门插得那声音听了让人心跳,很果断也很坚毅,象梦一样很辽远也很分明。香久猫一样上炕,把腿盘着眼望着窗外,胸前一起一伏,汗湿的鬓发粘在火苗一样煊红的面颊,象等待着火山的喷发。恩长早把持不住,当听见香久插门响动,恩长身上就像拨红的火炭儿,屋里却静的象一盆水,也象空院中的桃花。也才不过几秒钟,当坐在炕上背向恩长的香久,小心褪去了身上的外衣,恩长爬上热炕,迫不及待就抱住了日思夜想的平原和山岭。几番峰回路转,笨拙鲁莽的恩长终于撕破包在山峰的彩云,把手指探入了鲜花盛开的汤泉。一汪春水江南,潭碧鱼翔浅底,虽是二进春宫的恩长,仍是慌不择路,好歹有香久把持,香久毕竟大他两岁,也有心成全了恩长,便姐姐样哄他松开,旋即宽衣解带,鱼一样仰成一片雪白。一瞬间恩长竟不知所措,幸有酥手牵引才入得销魂,香久教他:你动一动,动一动,恩长这才如快马扬鞭。待雨过天晴大汗淋漓的恩长,把后背留给香久,竟抱头弯在炕沿上悔得象一只熟虾,又象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许久沉默不语。恩长急着要回碾道房,香久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叮嘱:先不急走,先涝涝汗,涝涝汗??????。恩长惊恐地望望窗外,没吭声,朝香久潮潮地一撇,蔫蔫地走了。香久隔门帘疼惜道:晚上??????晚上你过来,我给你捏饺子??????你过来!香久没听见应声,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直寻不到脚步声,这才掩口忍住,就差没哭出声来。恍惚间,香久泪眼见窗外屋檐上黑影一闪,心知不好,这时果然听见房顶上咚咚有人奔跑,忽应想到儿子满仓,香久心情刷地沉重起来,心头漾起一丝不祥之兆。 恩长出了堂屋北门,迎头撞上笑吟吟的东家老婆田凤娥。田凤娥正领着满仓正倚后门瞅他,直瞅得恩长不敢抬头,恩长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女人冷笑:就这么走了?你拿啥谢候我?你倒艳福,光顾了耕种施肥,倒烦了大人孩子替你看秋。田凤娥叼一根长烟袋抽着,眯眼笑盈盈地望着恩长,盯他好一会儿,把抽尽的烟锅磕在鞋底山响,又细声道:心放肚里,值当闹瞎话,谁也没看见,只当心有就行了!说着递过烟袋,恩长说抽不惯,凤娥说头回是不大惯,抽抽就上了瘾,还不大好戒呢!恩长听出话里有话,犹犹豫豫把烟接了,凤娥说:这还象条汉子,人得长记性,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老艾家屈不着你! 傍天蒙黑,没名儿扛捆柴打山上放牛回来,经过三步两座桥,瞧见东岗上自家烟囱冒烟儿,一高兴就吼上皮影:小奴家采荠菜采到南园外,碰见那卖油郎托人说媒见爹娘,羞得我~~~~~~。旁人笑他:整天会那一句,人扛柴,让大花牛白闲着??????。没名儿理也不理,一进屋门儿,堂屋地热腾腾一团水蒸气,扑鼻一股蒸饺香味儿。没名儿叨咕:这年不年,节不节,有什么喜庆?雾气里两个女人忙活,没名儿听出是大嫂田凤娥说话:该你有福,仰巴脚子天上掉馅饼!香久没吱声。香久也心中疑惑:上房才听见剁白菜,田凤娥说当家的嘱咐拎瓶酒砍刀肉送来,回想自个儿是说过给恩长捏饺子那话,显见得隔墙有耳。又想既然瞒不住,上房哥嫂何苦送酒送肉,顺水推舟?这哑谜香久咋想也想不透,干脆往好处寻思:莫不是东家舍不恩长走,这样一手托两家的好劳力,打灯笼难找。一想到用自己的裤腰栓男人,刘香久又羞又燥,把我当什么人了。顺水一想,心里咯噔一下,心一热,尽往好处想,果真这样,却也求之不得。但凡用情不能自拔的女人,就像野地的春火,想浇也浇不灭,就是烧了自家的房舍,哪怕搭上性命,也宁愿作了飞蛾。 香久叫恩长吃饭,却是诚心,一个过来女人,上赶子偷了男人的嘴,还是玉树青枝,怎能不替男人着想?就是割了身上肉,她也舍得。初尝禁果的小男人,始如暴风骤雨,一俟雨过天晴,往往虚空悔痛,委屈得象个孩子。熟如麦草吮得甘露的女子,这时节往往柔情似水,象姐姐一样包容愧疚,象母亲一样娇惯疼爱,香久此时正是一样的情怀。酒热饭得,哄儿子凤楼去叫恩长,却迟迟不见回来,香久一赌气,拎着烧火棍就去了碾道房。一进了碾道房,香久不由心头一热,原来恩长正爬炕上转悠悠,给儿子当马骑。香久一把抱过孩子,嘴说:你功劳大了,还值当我亲来请你?恩长不吭声。香久看懂他心思,怕见了没名儿,那脸没处搁呢。又道:要不让你大哥接你?话没说完,自个儿倒脸先红了,说罢扯扯恩长衣袖,嗓音儿里嗔道:还挺大个爷们。香久前脚走,恩长蔫蔫地跟着,才进了堂屋,就满处找水筲,要挑水。谁成想大嫂田凤娥掀门帘出来,高声道:真是勤谨到家了,是该犒劳犒劳!香久恩长相互偷视看一眼,又急忙躲闪开,显然都听懂了弦外之音。恩长拿桶挑水要走,却被香久按下,香久冲恩长却把话摔给风娥:你滚猪歇着!有井不愁没水吃,脱鞋上炕!姐给你包了饺子,越吃越有!凤娥恨道:可不有、有!有也不是一回了!香久装没听见,又偷看恩长一眼,怕他听见上火,刚好恩长正陪没名儿说话,香久就把到嘴儿的狠话咽肚了 响晴的天上兀自结出一朵荡云 两妯娌互相看一眼,风娥倒服了软儿,想想丈夫几般叮嘱,忍气撇嘴走了。俩男人对炕桌吃饭,香久里外热腾腾伺候,恩长总不大惯,只低头闷闷地喝酒。酒蒙子没名儿沾了酒话多,渐渐恩长也受了感染,俩人推杯换盏,竟相互称兄道弟,东拉西扯,无话不谈,酒一上脸,谁也不记得都说些什么。那一顿饺子,面对没名儿,恩长心里长草,嘴里没一点滋味儿。香久总有一眼沒一眼地瞅他,他却躲闪着香久,心里象做贼一样,对没名儿充满了愧疚。从那时起,恩长心里暗暗许下心愿:没名儿地里的活计,不用他动根草刺儿,我全包了,不然对不起没名儿!恩长真是老实人,他这样想,总还不敢正眼瞅没名儿。他从此有块心病,抬脚儿就觉得亏欠了没名儿,亏欠了老艾家。一连几日,他总是故意躲闪着香久,他手脚不拾闲地下地做活儿,想遗忘对香久的思念,但思念却如烟如缕,纠缠不尽,每到夜深人静,恩长就在碾道房,用酱杆笛,胡乱吹出自己的旋律,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众人还蒙在鼓里,无人能听懂恩长的心意,只有隔墙隔院儿的柳叶桃,能听出自己的心声。 东家艾书田两口子当然也听懂了那笛声。艾书田幽灵一样似有意无意,总是在无人的地方邂逅了恩长。除了嘘寒问暖,还吞吞吐吐说些令人费解的话语。譬如:早知道有这一天。诸如:做人得凭良心。又比如:处成一家人,可也不易,不看僧面看佛面。 艾书田又弄了一桌酒菜。说是专请恩长,连没名儿两口子也请到桌上,这让恩长心里七上八下,有点犯寻思。等筷子撴齐,白酒烫好,东家一面让菜,一面唉声叹气对恩长说可怜见儿,说凑一堆儿打伙这些年,无论好歹,也是缘分,今儿个吃顿散伙饭,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仇人!哪能呢,没名儿没心没肺插言道:大侄子不是那种人,大侄子帮我算帮到家了,还真就离不了呢。艾书田皱皱眉,想说没说出口,狠狠地瞟了灶上忙活的香久一眼,香久什么不知道?脸登时就红了,还好,灶膛火煊红正映在香久脸膛上,倒没显出点啥。恩长呢,恩长也走了心,仗着酒蒙了脸,权当了好话听。恩长就怕提他和香久那档子事,他知道啥也瞒不住东家。恩长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忙在堂屋地的香久也十分坦然,象是心有数的样子,趁温酒上菜的时候,还大大方方给恩长夹菜倒酒,恩长这才稍稍把心安放到肚子里。 酒酣耳热时分,那场戏才拉开了序幕。趁酒劲儿,艾书田忽然攥了恩长双手,一边噙着眼泪,一边艾艾言道:大侄儿救我!祸到临头,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搭救了老艾家,好歹缘分一回,只要你肯帮我,日后艾家可你随心,不能白了你!说毕,地下盛饭的田凤蛾,竟扑通一声朝恩长跪下。女人跪了身,艾书田也随着下炕跪下,口中念诵道:从今往后,我改口叫你大兄弟,只要你应许我一件事,只图你金口玉言一句话,指当救我全家! 恩长见不得好个人,自从偷了香久,私心里对艾家就怀了愧疚。见东家如此抬举,先慌了手脚,一边扶东家,一边说道:这是咋说,这是咋说,哪用着这个!田凤娥见到了火候,就拉起书田,一面抢着给恩长倒酒,一面朝丈夫递眼色。艾书田吭哧瘪肚说不圆乎,老婆急了,就指着炕上迷迷瞪瞪的没名儿说事,说二兄弟倒有好命,名下只剩二十亩田,没病没灾顶多划中农,好歹商量,二兄弟替大哥担一点儿,但求恩长做个证人。艾书田又连连给恩长作揖,说恩长不光成分好,又是烈属正打腰,搁哪儿都信得过,只当救了你大哥,就求你一句话!恩长听半天才听明白,是要替东家瞒地。 除了没名儿没心没肺,整天吃凉不管酸欢天喜地,余下不管穷富,这些日子都有了心事,都想到了眼不前儿就要开展的土改斗争。一九四七年才刚被我军解放的留镇地方,和老解放区仅隔着一道山岭,早前发生在马峪解放区的土改斗争,因为缺乏斗争经验,也因早期土改缺乏政策指引,有些村庄发生了残酷的流血斗争。除了分土地,分浮财,分女人,为防止挟嫌报复,个别地方甚至提出了消灭地主的口号,马峪小沙河河滩一时血雨腥风肝脑涂地、活埋地主富农的消息,让水沿庄有买卖又有田产的高门楼胆战心惊。艾书田这小地主藏奸耍滑盘算着金蝉脱壳的主意,两兄弟的土地明摆着相差悬殊,事实上祖上留下的田土,兄弟间地契上早就含糊,明显老大小奸心明显占着便宜,幸亏没名儿不识数兄弟俩凡事都是长兄做主。这样也有一宗好处,艾书田知道香久心里明镜一样,所以老大两口子对香久恩长的包容,也是一箭双雕,既堵了香久的嘴,又巧使了徐恩长。艾书田不白是大当家,遇事总有鬼点子歪主意,他认准恩长人品忠厚,还有一层侥幸,他拿捏住恩长香久的私通把柄,仓惶中把恩长当做了救命的稻草。 挤在人情夹缝中的徐恩长,这才知道手中的酒杯捏得沉重,一向豪爽仗义的徐恩长,这才知道东家真着了急就象人站在了悬崖绝壁上。那时节的恩长谈不上脑子里有阶级觉悟,他秉性中有一种天生的柔软和忠厚,受不得旁人落难和苦口相求。 响晴的天上兀自结出一朵荡云,风送云从,一股冬日的旋风,漏斗一样栽进场院儿,挟裹着枯枝败叶,又拧成一股绳,呼啸着系向天庭。屋里的对语被旋风搜去,也躲不过在堂屋地摘耳细听的刘香久,何况事关她的情人心肝恩长大兄弟。就在恩长左右为难欲允未允的当儿,嘴角吮着发丝的香久,从堂屋地嘿然道:不兴逼他,老艾家的罗烂,扯不到两旁事人头上!艾书田正满肚子心火,平空香久横插一杠,气得一墩酒杯,就摔下脸,碾道驴一样脸拉得老长。这时屋里的田凤娥瞅一眼炕上的没名儿,忽然叉腰叫道:呦~~~,知道惦记人儿了,胳膊肘儿还朝外拧,还睡着艾家枕头,怎就丢了魂儿了?经她挑白,香久就臊了,羞臊成暮春的晚霞。话一挑明,也不知香久哪来的勇气,当着没名儿的面儿,香久站成了一棵怨柳,恨言道:这不怨他!我都认,冲我来!用不着骂糊涂街,不兴下套子,把人往火坑推!艾老大没想到有这一出,不敢回嘴,他知道香久的分量,更不敢得罪恩长,忽然脑门一热,就上来脾气,仗着酒劲儿,抬手就给了媳妇一巴掌,打得田凤娥满脸委屈,一跺脚就气夯夯躲前屋去了,她惹不起艾书田,这一家子指着艾书田挑台呢。 那天闹个不欢而散,隔不两天,香久没想到大嫂来给她赔不是,还给弟妹捎来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一块直贡呢布料,说是送给弟妹做衣裳,推脱中包袱里又显出一匹家织青蓝布,这是咋说?香久端详那块布,足够做两身男装,田凤娥用手点点香久,又噘嘴儿努努屋里又暧昧地指向碾道房,香久臊得不行,她知道了大嫂的用意,那口怨气气也就消了不少。那时的徐恩长脸儿也薄,他是个脸热见不得好的人,他架不住东家把好事都喂他嘴里,说归齐他还是掉坑里舍不下香久。东家的美人计让土改中徐恩长阶级立场不稳,日后东窗事发,说村里有人检举揭发,现出两个不同版本,有人说恩长替东家瞒地,也有人说是东家移花接木转移田产,临土改把二十亩好田仨瓜俩枣卖给了恩长。土改工作队还拿这事做了典型,恩长也老实做了交代,日后这成了恩长挥之不去的历史污点。 恩长始终没有交代出刘香久 九? 恩长始终没有交代出刘香久,他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他宁愿做出任何牺牲,也不肯伤害自己的贴心女人。好在那一切都发生在萧墙之内,外人虽然有许多联想,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 平心而论,那时的香久恩长,谈不上对土改有多少认识,更谈不上有多高的阶级觉悟。香久知道,没有大伯子一家帮衬,没有恩长明里暗里拉帮套,没名儿手里那二十亩地,凭没名儿那落道人扔货,往狠说也打不了几捧粮食。恩长也知道感恩,恩长肚里盛不住一点好,也不知从何时起,恩长也不指望没名儿,起早贪黑裤裆拧出汗来,也把香久家那二十亩地给拾掇得利利索索。水沿庄站街的女人,逢看见恩长和香久一前一后打地里回来,走到跟前,妇女们都低了头,手里不拾闲只顾丝丝拉拉纳鞋底子,等人影走没了,话匣子就打开了,趣趣咕咕说啥的都有。别看嘴上多正经,个个心里头都拿自个男人和恩长比量,心里恨不得和恩长滚炕头,对香久又羡慕又气恨。有人就念三音儿,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说没名儿好有福,种地不用愁,炕上省灯油,拉车有帮套,屋里靠着花枕头! 公元一九四八年秋后,当地里霜打的豆杆儿棉秸也拔秧归垛的时节,一辆双挂胶皮马车,满载着一车征集的粮草驶进三步两座桥。因道路生疏,马车陷进河边滩地,车轮越陷越深,辕马有些惊慌失措。正转磨磨,在地里收秋的徐恩长被围观的乡亲喊来,恩长左右一看,接过鞭子甩得啪啪山响,随着几声吆喝,只见辕马肚带绷紧,套骡蹲胯拉风,鞭花甩处,辕套应声而起,马车一跃而出,利索停在干岸上。众人一阵喝彩,一搭话,才知搭车的二人不同凡响,被警卫员称作首长的,名叫林木,是搭运送公粮的马车,代表县委来三步两座桥视察土改。听说来人是林木,众人一阵唏嘘感叹,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原来林木原本姓李,是水沿庄李大先生的大公子。水沿庄庄台儿不大,却有小一半殷实富户,村中出买卖人,富二代出息不少大学生。林木早年进滦州师范求学,毕业后先在渝水山区教书,赶上冀东抗日烽火,投笔从戎,随马骥队伍开辟地区投身革命。恩长认出了林木,因与东家瞒地那些箩烂,见了林木,不免自惭形秽,方才还生龙活虎,崭眼间埋入人堆儿默不作声。林木眼毒,看恩长面熟,忙搭问,果然是恩长不假,忙上前牵手,殷问别情。林木一面摇手亲热,一面仰天大笑:这才几年,卖功夫的小人儿就出息成一条好汉,都快不敢相认!林木回头看一眼身后警卫员,对众人嚷道:当年若不是这小羊倌,怕我早成了枪粪!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霜秋,十五岁的徐恩长正执鞭给东家放羊,忽然身后犁湾河上传来枪响。被留镇日伪讨伐队追撵正急的林木,才钻逃进一片坟场,刚巧撞上恩长。林木正慌不择路,恩长见是自己人,急中生智把林木引入一座砖券老坟。坟券北边的盗洞,被羊倌塞满了荆棘和枯草,传说那是一座明代守边参将的坟冢。因年代久远,又经盗墓贼光顾,荒冢遗弃荒野,供桌石碑早已没入了岁月光阴。村中放羊拾柴的小人儿,总爱猫在砖椁里遮风避雨,或收藏些野物和偷青得来的果实。狼哭鬼嚎的讨伐队,引领日本兵追到山岗,四处张望,除了荒冢野坟,满眼都是随风俯仰的秋黄庄稼。恩长早已在墓券里藏好了林木,等敌人追问,他把羊鞭指向了西山的方向,西山场是冀东八路的密营。由西山流下的小沙河留下了捕鱼人的新鲜足迹,讨伐队推推搡搡,不敢贸然追进密不透风的庄稼地,就顺着小沙河的河床一路追击。追到马峪地界只好鸣金收兵,那时的留镇敌伪早已不敢贸然接近老区控制的马峪台地。 搭救林木的内心除了民族大义,还皆因恩长在北山花台的亲哥。恩长的亲哥早就参加了北山八路,在林木视察的第二天,驻村土改的韩队长就来看望恩长,叙谈之间,才知韩队长和牺牲战场的恩长亲哥原在一个连队,都在八路冀东军区十二团。说到牺牲的恩长亲哥,林木自然又对恩长又多了几分敬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站在一旁的东家艾书田和刘香久,心里一边为恩长叹息,叹息恩长命苦,从此恩长就再没有了直系亲人,一边又都有些兴奋,有了林木和韩队长这棵大树,恩长在村里就挺直了腰杆儿,让东家艾书田腰杆也硬了几分。冷静下来却也喜忧参半,喜得是:傍了香久恩长就不是外人,这回算是有了指望,漫说恩长对首长林木有救命之恩,只恩长亲哥和工作组韩队长曾是亲密战友,自己的金蝉脱壳之计,便有了九成把握。忧的是:倘若恩长思乡心切,趁土改回了老家花台,那些念想就成了竹篮打水。艾老大动了歪脑筋,心情复杂地指望上刘香久,香久也一样,香久同样舍不得恩长,她生怕和恩长生离死别,和那个软柿子烂泥一样的老公委屈一生。还有一层隐衷,香久瞒着恩长没说,她心里还掂不准:肚里的孩子,已有了三个足月,明知是恩长的种,却对谁也说不出口。香久想:眼看分地,不管咋说,恩长在艾家也呆不长,眼下她不想说怀了恩长的孩子,她怕他承受不了,生下来也叫不成个亲爹。在香久眼里,恩长早矣是该成家娶亲,何况土改后恩长有了土地,迟早要安门立户,他哪能滚猪一辈子和自己耳鬓厮磨?想到这些,香久又有些亏心,她也是为恩长好,怕误了相好一辈子。总之,香久此刻的心情很纠结,也很烦恼。香久心里不管怎样想,手里却没闲着,她要给恩长衲双鞋,缝一身衣裳,她早量好了尺寸,只是嘴上没说。 只一样,打那天起,老艾家对恩长出奇地上心,三天一小酒,五天一请客,每回还都叫香久陪着温茶倒酒。自从上回当着没名儿的面儿,上房两口子话头挑明了香久恩长的隐秘,按说没名儿应当跳脚闹一场才对,可是谁也没听到没名儿有什么响动。也不知香久对男人施了什么魔法,还是哥嫂上了什么膏药,没名儿里外三新三饱一倒地活着,除了鼓捣那头大花牛,除了听影追影,他什么也不走心。还是上房大哥替兄弟想得长远,艾书田明知道往后分了地,打往后各人种个人的一亩三分地,傻兄弟还真离不了拉帮套的恩长兄弟。大嫂田凤娥象换了个人,她一改从前的酸脸和嫉妒,兴许是丈夫给她开了心窍,与过往不同,如今的田凤娥,看香久眼色就有些讨好和鼓励的意味,除了满面笑容,她总是想方设法,给恩长香久,创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恩长有搭火炕的手艺,经他手搭的火炕,连炕梢都热乎。香久那铺炕,经恩长也没搭两年,田凤娥会借口炕土积肥,让香久白使唤恩长给她搭炕换炕土。田凤娥还会指使香久到碾道房碾米磨面,熬得油灯将尽的夜晚时分,孤男寡女在那独院儿眉来眼去,田凤娥站干岸上心中得意。 品尝了禁果的恩长,就像旱春燎原的烈火。香久也干柴一样,俩人虽然烧灼得遍体鳞伤,却又象布谷鸟那样鸣叫着春天的快活。偷情坠入情网的初恋男人,不知道畏惧和理智,身心象似熬在蜜糖里,渴望情感的香久也不计后果情愿做扑火的飞蛾。 若不是女人争风吃醋,日后的香久和恩长,也许不会经受那多风雨和折磨。若不是水沿庄赫赫有名的军属牛满枝,从中横插了一杠子,三步两座桥兴许就少了许多风花雪月的故事。 连村中哗哗流淌见多识广的犁湾河,也不会想到,才刚被选上贫协委员的牛满枝,会早矣暗恋上了艾家的伙计徐恩长。要不是牛满枝因情生恨,香久也不至于崴泥干脚湿鞋。 头年秋天,在大地里百般撩拨挑逗徐恩长的牛满枝,碰了一鼻子灰,就打了恩长饭口的主意,她笨想男人无非就那点得意,吃到口中,才暖到心里。宿在碾道房的恩长,不是一回意外在窗台或碾盘上,看见碗盘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杂面、红薯,或细心捏成的菜包子。恩长只当是香久的心意,头两回并没往多想,还是发现了频频回首,又匆匆离去,留下温热或滚烫回眸的牛满枝。那天牛满枝故意把一口袋碾好的高粱米落在碾道房,徐恩长认出是牛满枝家的口袋,那时的粗布口袋上都印有主家的姓氏。 恩长知道牛满枝守活寡不敢进屋 恩长徐扛口袋进院儿话音才到,屋里应声紧让恩长。恩长知道牛满枝守活寡不敢进屋,正要把口袋撂窗跟下,才一抬头,就和支开窗户朝外望的牛满枝撞了个正脸儿。只见敞户支窗的炕面上,站窗前的牛满枝面色暄红,扭捏含情看他,不一会儿,抱火盆儿一样热情的牛满枝,朝窗跟儿的恩长摆手,执意要恩长紧溜进屋。恩长痴楞一会儿,正要扭身就走,却被炕上的牛满枝喊住,只见炕上的满枝扭捏一阵,便款款地脱衣。恩长别过了脸颊,这汉子忽然感到羞愧,眼前一阵炽热的晕眩过后,拧身就走开了。一只雄鸡,登上墙头,圆睁双目,摇冠不解,仰头便引颈高啼,忽然被闯出屋门的牛满枝砸了一条苕,一时鸡飞狗跳,一地鸡毛。自从恩长应许替东家瞒地,老艾家主事人都敬着恩长,连香久也被抬举。整个艾家场院,就像捏着一只细瓷薄胎的细碗,空气里弥散着一种怪异的宽容和温情。越是这样,香久和恩长越不自在,两人只在心里和目光中言语,就像秋晌高天里飘扬的两只风筝,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若即若离,却不敢纠缠。这一切,都被隔墙有耳的牛满枝看在眼里。 当年牛满枝的丈夫薛景,在这片平原地还驻扎日本鬼子的时候,在村西的坟地响过一片枪声之后,从此杳无音信。她没短了打听薛景的行踪,传言说薛景因欠赌债远走高飞;也有人说薛景因走私大布命丧黄泉;还有传闻说他投奔了北山八路。孤身一人拉扯儿子薛庆余的牛满枝,她知道薛景有心劲儿心狠,知道他说一不二是个敢下家伙个人。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她知道他欠那多赌债迟早有这一天。她只当他死了,她白日里把责怪都推到男人身上,到了孤灯明灭的长夜,她才悔青了肠子,后悔没有笼住自己的男人。没有男人的日子,让妙龄失身与小银匠偷尝禁果的牛满枝总是春心萌动,充满了身体的渴望。 失去薛景音讯的牛满枝开始了守活寡的生涯,其中最精彩的一笔,是她想掠人之美,从香久手中虎口夺食。恩长那天扛着一口袋磨好的高梁米,隔窗见到一丝不挂的满枝,以为撞见了一脸的晦气,到家洗把脸也没放在心上,倒是牛满枝的单相思欲罢不能,越发撩动心水。恩长的躲闪逃避,使牛满枝非但未心生恼恨,心里反倒更甜和这个有影有形,知道分寸的男人。 那时候的牛满枝,已经不对和丈夫重圆抱有希望,甚至对丈夫薛景撇家失业产生怨恨,当然她更不晓得薛景参加革命队伍的重大意义和光辉前景。做为一个正值盛年独守空房又水性杨花的女人,恩长与香久的红杏出墙暗中苟且偷情,使隔岸观火的牛满枝,既艳慕又心生怨恨和满心嫉妒。 当然这一切蒙在鼓中的香久恩长并不知晓,恐怕连三步两座桥畔的石塔,也只知水向南流,不知杏花春雨。知晓风情的牛满枝常常侧耳倾听,由碾道房夜色中款款洇散的酱杆笛声,一个情火中烧的女人或许能从心许男人的笛声中,听出万千的情味。牛满枝自作多情,常把恩长吹给香久的笛声,自作多情留作私用。终归冥币当不了钱花,令柔指缠情的笛声忍禁不住的牛满枝,采取的务实步骤,是对碾道房没完没了的登门造访,趁人不备端给恩长一些香嘴的吃喝。许多钓鱼的法子牛满枝也都试过,恩长不咬钩不说,要害在于磕头烧香也见不到真佛。牛满枝也曾尝试为恩长洗涮缝补衣裳,争抢了几回才回过味来,有香久在,论针指女红,和香久攀比,她连打个替隙儿都不配!牛满枝趁无人失神地偷偷端详恩长,心里醋意生恨就想:整天爆土扬场,身上却有洗有浆,横竖利索,伺候得有婆娘的汉子也比不上,也得屈鼻子!她左思右想,也学不来香久那本事,就打了蔫主意。 碾道房整天泼米撒面,大白天人来人往,门槛子就差磨平。到黑天只要恩长不上宿,那里大门二门,也掩不住脚后跟。三间碾道房,靠东闸一间纸窗北炕,便是恩长存宿的地方。炕席上除了一卷行囊和屋地一只黑黢黢躺柜,醒眼的只是悬在东墙上的一把唢呐,闪着耀眼的铜亮。那是乡社村歌街舞的响器,平日里他只随手削一只酱杆笛,和映着树风流水和虫鸣,悠悠地吹给隔墙心许的香久。牛满枝摘耳啼听,眼盯着南院儿香久油灯的明灭,心想着生米熟饭,就想捷足先登。她也曾打过那扇支起窗棂的主意,继而哑然失笑嗔笨多余,原来碾道房里屋外门常年不锁,四敞八亮请贼不进。还有一宗好,这地方背静。碾道房与牛满枝家也就隔俩大门儿,出后门都与草粮屯隔河相望。房后沿儿紧挨着犁湾河叉出的小须河,水大的年头河水和远处的雁留河能接上焾儿。北方农舍后门墙外,常年堆垛着攒下的陈年老柴垛,以及经年遗忘堆放的树根朽枝,那里是鸡鸭虫雀约会欢舞的会所。因为背靠河岸,所有的草木闲枝,都喜欢萌动新芽,空气总是洇着河沟的潮湿,播散着泥草朽木,和无时无刻不在滋生清新鲜活的混合气味儿。 怀着满腹心事的牛满枝,对那个终日让他火烧火燎的男人的行迹,早已烂熟于心。虽然心中写满了腹稿,事到临头,她还是坐立不安,却又兴奋得热血奔流,脑子里失忆一样,浑身轻飘得象烧着的一张红纸。牛满枝趁恩长准点到东跨院儿给牲口填草料,幽灵一样就钻进了轻车熟路的碾道房。牛满枝毕竟是牛满枝,她象是一颗五风六月,赖在枝头无人采摘而又汁甜饱满的熟果。它知道怎样撩人口水,它知道男人偷馋的念想。再好的男人对送上门来的腥物,也比馋猫强不了多少,何况象她这样饱含汁水晚桃一样熟女。干焅的男人更架不住她的煽情和挑逗,等天大黑的时候,碾道房静成一团墨色,躲在碾道房的牛满枝,分不清是秋风还是恩长的脚步声,兴奋和紧张让她蒸出了一头的燥汗。她不敢点灯,捎手在灶膛填了把火,扭身上炕就钻了恩长的被窝。一切都和想象的一样,她一边按着心跳,一边胡思乱想着将要发生的激情烈火。 一切都和料想的一样 一切都和料想的一样。恩长顶着星星走进碾道房,先在墙角掐了一把扁豆角,又顺手掐了把干柴走进碾道坊,却见里屋灶膛烧的通红火亮。他没有多想,顺手把油灯点燃,燈碗儿就嵌在里外通透的坯墙望孔台儿上,这样屋里外间都借光。借着灯亮,恩长这才看清外屋灶台上滚着扑脸的蒸汽,暖暖的蒸雾里漾出诱人的的饭香。掀开锅盖果然竹屉上醒着几只他顺口的菜饽饽,他以为是香久的体惜,他趁热咬了几口,没容下肚,就听里屋传出几声猫叫,象猫叫春,又不象,像是女人声气,至到这儿,他虽然心里疑惑,肚里还装着香久。才在外屋又听里屋挠墙,没等想透,里屋传出女人娇嗓:没吓着你吧?你有福的!吃饱了紧溜进屋,美得你??????。恩长听声气不对,慌慌的抄起烧火棍挑帘进屋,借着灯影和水雾,头眼看见炕上闪着一团白肉,再细看,只见炕上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一边白胖脸儿含着醉眼,一边扭着腰肢,也不言声,只朝他软软地摆手。那女人的模样说不出漂亮,也才恍惚三十多岁年纪,大脸盘,嵌入眼帘的是颏下那两只摇头晃脑的白兔,不知哪边还镶了一粒红痣。她双手护在裆中,欲遮似无,白若根葱,墨在指舞。恩长一时眼离,眼前如泼下红云酥雨,竟一时呆若木鸡,顿时嗓噎舌燥。炕上牛满枝早已把持不住,似含噎在喉,口中绵软浪语:小亲亲,算嫂子求你一回??????。言未罢,又转身晃晃两只肥臀,哧溜钻进了被筒。 该发生的什么也没发生,时间好像瞬间凝固。屋地上的恩长是有些扛不住,他只要身前一步,故事兴许重新改写。可是自从香久在自家墙壕,摆上那盆猩红艳丽的柳叶桃,柳叶桃和碾道房,就结成了一朵并蒂的莲花。从此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悠悠的笛愁,就传唱出绵长幽怨的民谣。炕上滚烫的女人,轻摇摆柳让他想起了柳叶桃花,那桃花在心枝上开放,就传来了悠远的笛声。箭杆笛声让他想起怦然心动的女人,那女人喂他的米酒足令他一生一世沉醉不醒。此刻恍惚香久就站在他头上,站成了一棵房前的睡柳,站成了满天的星斗,站成了悬在天上的明月??????。牛满枝看恩长懵瞪一样站在屋地上,就故作惊诧:哟~~~,没看出还是个立巴,不对呀,和叫柳叶桃的怕不是一回啦,还面矮,要不嫂子教你?满枝应声就下地扯恩长,恩长吓得转身就跑,跑到大门儿回头,见牛满枝倚在碾道房门框,还精光着身子,象扯住了树梢的月亮。恩长怕旁人听去笑话,有话也不敢吱声,又不敢回碾道房,就捧着心跳满腹心事地漫走,无意间走到三步两座桥,看走了秋云遮月,惊散了一滩的水鸟。 恩长原以为风吹云散,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连个月牙儿也没掰给香久。也才消停了两天,肚里有了馋虫的牛满枝还不死心,她不信喂到嘴儿的肥肉,恩长能不动心,就像春天恋山的抱云,风才吹散,云梦又蒸若绵稠。恩长躲闪着牛满枝,牛满枝却象沾蛾的蛛网,两人心照不宣,瞒住了三步两座桥,却瞒不住碾道房的听水檐草,牛满枝还是把恩长逼到了墙角。那一天,当风把枯枝上的蝉蜕吹得咝咝作响,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种在冬天的夕阳里,牛满枝把徐恩长用身体,逼进了碾道房房后河梢的陈年柴垛后头。恩长惊慌四望,望天望地,望三步两座桥,望河对岸的草粮屯,恨不得飞成一只雀鸟。牛满枝笑道:看把你吓的,能把你吃了?一边说,一边往下褪裤子。乡下女人,虽是冬寒穿一身棉絮,腰间不过一根布丝儿系着,一秃噜,裤腰就松成了开放的花朵。恩长知道女人要什么,就躲闪撕掳,把女人手掰得生疼。牛满枝没了颜面,面色一灰,一头朝恩长撞去,嘴里早不是人声:送到嘴儿的不甜,我没脸活了,不如死给你看!恩长回过魂儿,知那女人招不得,嘴就软了,就好言相劝:你把衣服穿上,我好歹叫声嫂子。枝头合上裤腰,扭脸朝天上瞅,翻翻白眼脸就酸了,冷丁啐了一口,恨到:给脸不要!迷上骚狐狸,跟财主穿了连裆裤,对抗土改,当我不知道?一言说到短处,恩长就燥了,好似捅了他心窝子,一时不知气血怎就涌上来,摔脸就走开了,把牛满枝气成了枯枝败柳。 撕了牛满枝的脸,恩长哪里知道,他铸成了终生大错。女人记仇,女人把心掏给相中的男人,迎头泼给她一瓢冷水,会记恨一辈子。 十?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那个冬天注定天气寒冷。才过了立冬,留镇以北的平原和山地,就窸窸窣窣飘起了铜钱儿大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大雪紧一阵慢一阵,把三步两座桥包成了雪馒头。渐渐地,雪绒花又飞成了雪粒,雪粒随风飞舞,象漫天泼洒的银沙。银沙呼天抢地,打在人脸上麻麻地生疼,囫囵一把,倒抓下满脸的雪水。滦河以东到渝水那片北方冀东燕塞,那一年北风呼啸,等到漫天的白雪把远处的青山衬出了清晰地骨脉,水沿庄忽然冒出的殷红,却是新添的大红灯笼和秧歌队挥舞的彩绸。 抹不去的艳红,是悬在牛满枝家新修葺的门楼上,写着光荣军属的大红灯笼。从前方传来牛满枝丈夫的立功喜报,让负责水沿庄土改的韩队长着意渲染,秧歌队的锣鼓使牛满枝在水沿庄脱颖而出,一夜之间挂彩披红,被推举成贫农团的一面旗帜。立功心切的牛满枝果然石破天惊,揭发出艾老大巧施美人计,勾引长工改亩瞒地,破坏土改的罪行。故事曲折而又生动,血红雪白的阶级斗争,又平添了风流彩话,一时风生水起,引人瞩目,点燃了水沿庄土改斗争的熊熊烈火。 转瞬间土改运动势如破竹,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揭开了水沿庄阶级斗争的盖子。起初韩队长闻之心痛,与恩长兄长的战友深情令他举棋不定,私下里他来到碾道房一问究竟,心实坦诚的徐恩长,合盘托出他与柳叶桃的暧昧私情,韩队长怒其不争,狠狠批评了徐恩长。理智终于让立场战胜了情感,韩队长出手怼了恩长一掌,怒其不争摔门而去离开了碾道房。 牛满枝和丈夫薛景这一对贫贱夫妻的往事,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了如指掌。都知道自小苦大仇深的牛满枝,自从和丈夫薛景草灶成家,就没一天好日子过。两人因薛景耍钱闹鬼儿没少闹口舌。村里传言年少的牛满枝,曾失身于走村串乡的胡银匠。先前胡银匠施小恩小惠搞大了枝头的肚子,便始乱终弃。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穷得四壁凝霜的薛景,架不住家人和亲友的苦心奉劝,未花分文便迎娶了有孕在身的牛满枝。拖油瓶的牛满枝等生下来薛小满,血气方刚的薛景就很少脚踩家门,听不得闲言碎语的薛景,从此不大恋家,终日混迹江湖,在村街留镇周边四处游荡。因酗酒耍钱被赌帐追得四处躲藏的薛景,有一天被债主撵到村西的坟场,正躲猫猫,捉迷藏,忽听留镇那边传来啪啪脆响的枪声。那时的三步两座桥,北边不远的山地,就是敌我拉锯区,驻守留镇和渝水的日伪讨伐队,常常与我军小股偷袭部队遭遇。这一次却不同寻常,随着自南向北的追击枪声愈紧愈密,趴在坟头荒冢不知所措的薛景,恍惚间与逃奔的汉子撞个满怀,两人随手惊出一身冷汗。薛景眼毒,一眼认出身前这位被追撵的汉子,正是留镇熟人熟面的刘掌柜,刘掌柜在镇上做大布生意,一边从关外走私大布,一边设坛一贯道,在留镇周边广招信徒。薛景稀里糊涂也应名做了信徒。耍钱手短时,也没少向本村的姑爷刘掌柜摘借过碎银赌资,至今也没个交代。薛景脑子反应快,此时急中生智,一把扯下刘掌柜头上挥汗如雨的毡帽头,顺势栽在坟头上,猫腰抻上刘掌柜,三拐两拐,就反方向钻了青纱帐,又掉头轻车熟路,投奔了老孤石山沟里的悬阳洞。原来老城山上放羊人歇脚的悬阳洞,是薛景曾经聚赌的窝点。 两人喘息稍定,听身后坟场枪声渐渐熄灭,薛景还心疼坟头上那顶毡帽。脱险的刘掌柜笑了笑,夸他机警,还笑着答应送他一匹大布。北山八路缺盐少布,刘掌柜八面亨通,薛景早有耳闻两人一路相伴连夜步撵儿到北山八路老营。那时的一贯道,在冀东地方十分兴盛,一时鱼目混杂,北山八路,为便于掩人耳目,派出的八路探子,有的就在集镇设坛聚众,以一贯道坛主身份做为掩护。置身八路老营,薛景才开始疑惑刘掌柜的真实身份,刘掌柜并未拆破谜面,不光应允日后送他大布,还亲手替他穿上一身崭新的八路军服。 薛景一腔热血转战南北屡立战功 一则薛景逼上梁山,失了退路,二则吃了几天北山小米,启发了国恨家仇,阶级觉悟,薛景凭一腔热血,日后随军转战南北剿匪反霸屡立战功,解放后留任云贵荣任地方要员。从此与牛满枝天各一方天涯两隔。独撑家门的牛满枝,开始还收到丈夫的书信,一心想让丈夫回归故里,牛满枝不识字又不会常写书信,渐渐就象断线的风筝俩人的关系名存实亡,直到日后薛景提出解除婚约,牛满枝才知丈夫以停妻再娶。牛满枝恨他恨得牙痒,宁死不出离婚手续,她还仍对薛景留有幻想,好在水沿庄仍把牛满枝娘俩视作光荣军属,革干门第,牛满枝舍不得家乡的地位和荣誉,就对乡亲和儿子薛小满,瞒下了丈夫薛景早已当了陈世美,早已停妻再娶的事实。偶尔薛景还给这边寄来钱款,每逢这时,牛满枝就举着邮差送来的取款单,满村里炫耀。日后想开了的牛满枝,虽然也弄出不少花柳事,但水沿庄的老少村民,都偏向着牛满枝说话,都说牛满枝不易,活寡女人守着儿子薛小满,好歹还撑起了薛景家的门户。 晚年的牛满枝,对当年没亲身千里寻夫充满了懊悔,没走出过留镇的牛满枝开始检讨自己的责任,但是她并不后悔与薛景这多年来的冷战,尤其不能原谅薛景忘恩负义当了陈世美。日后在西南重镇身担部门要职的薛景,虽思乡心切,却始终未衣锦还乡,虽也思乡恋土,也从未有心把妻儿接到身旁。这也许因牛满枝自来带犊子,薛小满并非他的亲生骨肉密切相关。当水沿庄和三步两座桥早已把薛景淡忘的时候,许多年后的牛满枝,让儿子薛小满陪伴,千里迢迢把死在外乡的薛景骨灰取回家乡安葬。当薛小满把薛景的骨灰埋入薛家祖坟的时候,家乡父老对牛满枝母子从此刮目相看。 那年月一看阶级成分,二看斗争的坚决性。已经历两次土改的三步两座桥,加上国共两党在冀东的斗争仍犬牙交错,胜负并非十分明朗,加上傅作义的马队时常沿京山铁路,直达留镇一带流窜骚扰,渝水南部平原地民心不稳,许多都在翘脚观望。处于拉锯区的留镇平原地,北山八路为站稳脚跟,争取民众,消除群众左右观望的心理,因急于解决贫苦农民的切身利益,加上上级的土改政策还不十分明朗,因此留镇一带村庄出现土改的流血斗争。。 犁湾河还没有结冰,无声的飞雪把留镇平原地絮上了银白的棉衣,河水好像缝连了天地,又象生怕弄破了静谧,便在洁白上书写着浓黑的闲笔。雪地里成群的惊慌失措的麻雀,不知道受了什么惊扰,它们从犁弯河的右岸飞向了左岸的沙地,又唿地在天空泼洒成一捧摇曳腾挪的闲雨。苍鹰从远处的大山里像一片片树叶,摇晃着飘飞到三步两座桥村舍上游的梢林,在上头打着空旋儿,好似那边散发着血腥的气味儿。 雪停了,一辆木轮铁瓦大车碾过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象与身后的三步两座桥牵牵不舍,向南拐上通往留镇官道路西的墓地。车上装载的是水沿庄地主周铁匠的棺椁,厚重亮漆的棺木,以及哭丧着脸的一对妻妾,显现出周铁匠家道的殷实和富裕。整个三步两座桥都传言说周铁匠是被吓死的,由于他在他不该去的地方,看见了活埋留镇的大地主南霸天,那天他照例去给南霸天送去最新锻造的农具。周铁匠亲眼看见斗争会后,一群情绪激昂的群众,把面如死灰的南霸天拖到犁弯河滩地上,正是用了周铁匠新近锻打的镐头,先是敲碎了他的脑壳,随后连同头上喷涌而出的鲜血,一同被踹入事先挖好的沙坑。 目睹了刑场细节的周铁匠回家后便卧床不起,随后不断传来周边村舍带有血腥气味的消息,说是贫农团把罪大恶极的地主富农,捆绑到村北的河滩地上,在地主的脑壳下垫上一块坚硬的鹅卵石,然后抱起另一块更加沉重的鹅卵石砸下去,一时血花四溅,脑浆涂地。周铁匠的小老婆冯大脚偷藏了金银细软,送走了周铁匠,冯大脚就从草粮屯躲到了水沿庄的娘家,水沿庄都知道冯大脚图稀周铁匠手里的田百十亩好地,以少女之身给周铁匠做了填房,也都知道冯大脚进门后没少欺负大老婆,性情绵软的大老婆让冯大脚欺负得象秋后的树叶,平日皆因点儿小事没少向冯大脚下跪.冯大脚没个好人性也没得好,最后做为胜利果实又被配给了草粮屯的老光棍儿,倒是周铁匠仁义宽厚的大老婆被群众保下来,没遭一点儿罪受。 草粮屯才刚办完周铁匠的后事,水沿庄的土改斗争呈献出风起云涌的态势。斗争首先由老艾家瞒地为典型揭开了运动的盖子,只雇了一个长工的艾书田和他老婆田凤娥,被工作组锁进了小黑屋交代问题,就连长工徐恩长,也做为中了美人计,被地主腐蚀拉拢的贫雇农典型受到隔离审查。水沿庄的土改运动表现最积极的是牛满枝,牛满枝发动的一帮妇女,最为坚决地提出要把狐狸精刘香久游街示众。牛满枝认为设局瞒地的祸首,非狐狸精刘香久莫属,她不单破坏土改运动,还水性杨花搞破鞋,非整治这个伤风败俗的骚狐狸。游街不仅仅限于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为造声势他们把游街的路线,扩大到三步两座桥周边的三庄村舍。三步两座桥周边围得水泄不通的三庄群众,顶感兴趣的还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刘香久,她手里被迫举着一只绣花鞋,脖颈上还吊着一块纸牌牌。纸牌上头用墨笔写着狐狸精大破鞋刘香久几个大字,据说这些花样都是牛满枝别出心裁的杰作。徐恩长替东家瞒地的事一经揭出,虽然议论纷纷,但最撩拨人心的,却是恩长香久的柳艳桃闻,一桩风流公案,让牛满枝渲染得上纲上线,圆成了一个地主阶级巧施美人计,拉拢长工破坏土改的典型案例。牛满枝光荣军属加上斗争坚决的表现,让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从此对她刮目相看,虽然有人明知她暗恋徐恩长往歪处想,但工作组的同志旗帜鲜明地支持她、栽培她,把她视为依靠对象。那时的薛景已经在我军南下部队上成长为一名营级指挥员,从此上级和水沿庄对牛满枝母子都高看一眼。此后每当村里来了运动,牛满枝和儿子薛小满都当仁不让,成为水沿庄历久弥新刻意高悬的大红灯笼。 惹人瞩目的不光是香久胸前挂着的那只破鞋,让人忍俊不禁的是香久身边,窜村游街的牛车上,坐着的男人不是恩长,却是没名儿艾仁田,这让好事的人大失所望。原本斗争会上,该站在香久身边的是徐恩长,克劲儿上没名儿撕开众人,挤到台上死活要给刘香久当替身,还嘴吵嚷这都是老艾家爷们的过错。牛满枝正要发作,提出非要拿徐恩长陪绑游街,却被工作队韩队长好言劝阻,牛满枝痛骂没名儿不知好歹香臭,做了乌龟还把媳妇当了香饽饽。也有人夸赞没名儿,说他看似二虎憨傻,心里头倒向着媳妇,向里傻不向外傻。他不怕旁人浇水施肥,只图他那俊媳妇安心留在屋檐下,谁使不是使呢,反正也使不坏,只当家里多养一条耕牛!这桩公案经过三堂过审,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象,艾老大把二十亩好田过给兄弟涉嫌瞒地作假,利诱长工巧施美人计,实属破坏土改的一件典型案例。工作组以此为契机,扩大到三步两座桥适时召开了土改动员大会,让徐恩长现身说法,控诉了艾老大对抗土改的阴谋诡计。大会在口号声中宣布了艾仁田被戴上不法地主的帽子。奇怪是大会并没有追究徐恩长的责任,会后工作队长韩同志只是找了恩长谈话,告诫他要分清敌我,启发他站稳阶级立场,并无一句提及恩长和香久的暧昧私情。韩同志还特意把恩长交给了贫协主席牛满枝,嘱咐她热情帮助徐恩长提高觉悟,对得起他先烈兄长的遗志。牛满枝听了韩同志的嘱托,内心很佩服上级同志的政策水平,心想恩长毕竟是烈士亲属,是可依靠对象,无论如何不能把他推入敌人的怀抱。牛满枝只是奇怪,工作组也没有认真处理刘香久,这让她很不爽快,又不敢提出疑问,她就使劲想韩同志把帮助恩长的任务托付给她,她想想就兴奋,有时夜里想起来,两胯间就很不争气,就湿湿黏黏地淌出水儿来。 那天香久游街,有人戏谑没名儿:你把媳妇举的破鞋摘了,算你有种!没名儿果然摘了,冲那人一撇。赶来的牛满枝终于发作,见众人起哄,左右挤她推她,不教她靠前,牛满枝才知众怒难犯,这才不得已恨恨走开。 没名儿的举动,让香久头一回心中一热充满了羞愧,香久虽然有了几分感动,却分毫取代不得香久内心对情人的牵挂。此刻她怨恨着恩长,怨恨在她丢人现眼的时候,怎就不能陪我,我那冤家!哪怕你不迎我一迎,只你望一眼,疼一句,我死也不屈!女人心痴,真心待一个男人,会鬼迷心窍,宁肯舍命搭上,真情的爱恋,不缺满满的痴心!后来香久心中的疙瘩就解开了,老艾家的罪过,她宁肯由自己承担,恩长是吃了自己的挂涝,才搅进了这场是非。 那天游街放归的香久并没有回家 那天游街放归的香久并没有回家,她怕吓着孩子,临被民兵扭送游街的时候,她望见了满仓和麦熟惊恐的神色。她让没名儿先到家看孩子,自己先沉下心到织女桥下洗把脸,先不急进家.她也有心看见恩长,斗争会上,她听见了恩长的发言,知道恩长立场站在贫雇农的队伍里,她心才落了地。她不知道这一回艾家欠下恩长的情,还有没有日子还!还好没名儿一到家,看见恩长正哄着满仓和麦熟寸步不离陪着玩呢。那边刘香久正在河沿上洗脸,有心软的怕香久寻了短见,河沿上住看坟泥屋的傻存头瞧见了,告诉了瞎媳妇谭有音,谭有音摸索着说啥也要把香久让到家里。多亏了李家坟场那片绒花树,看坟的傻存媳妇谭有音眼盲耳聪,隔着十丈远,也听得见风草虫鸣。富甲一方的李大先生睡梦的南岗墓园,至今青松翠柏,鸟惊睡林,闲草埋石。连守墓人手植的一片绒花树,传到娶妻生子的傻存手中,也遮护看坟土屋,逢夏迎秋,开出织锦般的飘渺祥云。相传李大绅士是远近闻名的读书人,虽家财万贯,却乐善好施,匡扶正义。因有生之年在在家乡赢得了好名声,死后所葬的李家坟场,至今有泥屋守护,翠鸟成林。 傻存媳妇谭有音,织得一手好家织布。飞梭急雨,铿锵机杼,她织出的家织布,洁白如云,细密如水,傻存拿到集上卖,每集都是抢手货。 有人叫她织娘娘,是天上下凡的织女,阴差阳错下嫁傻存。傻存父母因饥荒流落到水沿庄,多亏李大先生收留,弱病之身,留做看坟之用。侍奉走公婆,从此相夫教子。织娘命运多舛,原也出身大户人家,早年与李大先生公子林木媒妁之言,姻缘早定,不想林木滦师毕业参加革命,在队伍上收获爱情。谭有音闻讯痛不欲生,哭瞎双眼双目失明,笃定好女不嫁另门的老思想,万般无奈,也是赌气恨情的冲动,抱定非贫丑不嫁,不出李家的族门!痴情瞎女子与为李家看坟的后生傻存成亲,颇让李大先生打脸又徒生一番敬重,也一时成为民国年间,三步两座桥村史的难忘史笔。 没名儿平日侍奉一圈花牛,在山上常与羊倌傻存为伍,话语寥若晨星,俩人却对点子脾气相投。没名儿游街受了惊吓,傻存咧咧唱着为没名儿叫魂。诸事瞒不住织娘,把香久两口子让到炕里,端上灶爨子里的开水。织娘合眼端准了话语,言道:这坟茔荒地,难有人来,准知道有贵戚,难怪昨晚托了个梦,说是春暖花开,水边上挤满了七彩蝴蝶,说怪不怪,这不应了景儿?站边儿听音儿的傻存抢话道:你不说梦见了草蛇吗?还说盘在树上,今年要发大水。织娘道:净犯傻话,你听差了,那是前儿个老话!香久又细端详屋里的摆设,泥屋里处处纤尘不染,心说傻存好福气!又随手拾起一件花绷子,竹圈圆绣,枝上一对儿喜鹊弹枝欲飞。香久心想:难为大家闺秀,若不因情累,该是何等样才女贤妇,如今赌气下嫁看坟的痴苶傻存,想必心藏了多少委屈??????。织娘的身世,不知触动了香久的哪根神经,起根上两人素来同病相怜,如今织娘有意把遭难的香久让家来,说不尽的体己话,好容易香久脸上漾出了笑容,织娘这才塌下心来。织娘说话中就拾掇出一炕桌待戚的饭菜,都是北方山地老辈子传下的饭食。有锅烙的粘饽饽,有碗过年才上桌的瓦楦蒸焖子,一碗酸菜汆白肉。织娘先让傻存、没名儿俩爷们炕桌烫酒喝着,嵌炕沿上两女人还是道不完的闲话。又说是傻存分了东家李大先生的土改胜利果实,那一套锃光瓦亮五间大正房,却被织娘好歹让掉,说住惯了泥房土屋,傻存一个憨人,狗肉贴不到身上,也伺弄不了。话传到韩队长耳中,引起警觉,一调查,织娘有阶级烙印,这事让渝水县委知晓,林木一挥云散,笑道:那女子我知道,大户出身,有一个哥哥还是个老革命,她还在坟园掩护过八路军,一家子吃东家的饭,知道投报记恩,就别难为她。之后多年,有人旧事重提,揭发林木袒护谭有音,阶级立场不稳。文革林木受冲击,还曾为此付出代价。 就在织娘谭有音的那片绒花林,奔波一天的香久隐隐约约阵阵腹痛,织娘喂她姜汤水说怕是有喜,挽留不住香久,织娘命傻存借来牛车送戚儿。没多久香久屋里生下一女婴。女婴随没名儿的姓,可香久恩长都心知肚明,两人商议了许久,取名艾凤枝,也就是后来绰号叫一口气儿的三姑娘。 自从韩队长有话,牛满枝重又点燃了窝在内心许久的炽热火焰,她要帮助掉队的徐恩长,要把陷入火坑的阶级弟兄救出,不让他掉队,伸手重新拉进革命队伍中来。有牛满枝做主,徐恩长除了分到地主东家十亩好田,留下了那间长工屋碾道房,还分享了东家在东跨院儿囤放粮米的三间大正房。恩长落地生根有了家业,牛满枝就满张罗给恩长说媳妇,那时候水沿庄满大街都学舌,说香久新添的闺女是恩长的种儿,弄得有心和恩长结亲的姑娘家,也纷纷打了退堂鼓。牛满枝心里有她的小九九,虽然徐恩长封了口不想结亲娶媳妇,牛满枝还是乐此不疲,嘴说给恩长说媳妇,说了归齐她是想借此纠缠着徐恩长,是想借机接近她日思夜想的好汉子,她做梦都想吃这就到嘴边儿的唐僧肉。 水沿庄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啥事也瞒不住,牛满枝张罗给恩长说媳妇,香久听说也就当真了。虽说自添了恩长的孩子艾凤枝,香久惯常叫小谷穗儿,香久就拿恩长当了亲人,越是当了亲人,香久就越为恩长着想。那时候思想都老派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做不成夫妻,香久冷静想,长痛不如短痛,偷嘴再香甜,终不是长事儿,还是给恩长说上媳妇成家是正理。恩长有了小谷穗,就总往香久家跑,叼来一块儿肉,就鸟一样总想喂到小谷穗嘴里。自从土改分地后,恩长就和老东家划清了界限,有了牛满枝无处不在的目光,徐恩长就没有理由穿堂入户,也想常到老艾家走动,恩长是思念香久,更思念自己的骨肉。住在碾道房的恩长,一听到小谷穗的哭闹声,心里就长草一样,恨不得飞到香久的身边,抱一抱小谷穗,亲一亲自己的小心肝,小宝贝儿。头一回做了父亲的徐恩长,恍惚一下子感到了肩上的责任,从此他似乎有一种归属感,他宁愿单着,也不愿听从牛满枝的摆布。刘香久也一样,自从有了小谷穗,有了她和恩长的亲骨肉,她换个人一样,对恩长的爱也变得深沉,她内心深处,从此把恩长当做了自己的老公。香久也真有心改换门庭,和没名儿散伙离婚,思来想去,她还是舍不得先撇的孩子,舍不得满仓和麦熟。满仓和麦熟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也有点儿懂事了,他们也恍恍惚惚感到当妈的和徐叔叔沾成了一块泥巴,兄妹俩在雨后的泥巴里踩来踩去,又在香久心里留下一道道伤痕。日子淅淅沥沥地流淌,象春天蒙蒙的细雨。惊蛰和春分时节,分到土地的农人按捺不住兴奋,早早到田地里送粪备耕,等到春雨淋湿的清明和谷雨,大地里褐色或金黄的土地,就让犁铧翻出了大河奔涌的波纹。只有没名儿家的田土还像个没娘的孩子,田土里还存留着玉米秸秆的扔茬。大哥艾书田戴了地主帽子,没有了长工的艾书田自顾不暇,哪有心有力帮兄弟一把?恩长虽然真心实意拉帮套,可是自从因瞒地和艾家划清了界限,找巧嘴儿说也找不到帮衬没名儿的理由。 话说也快,一晃眼看就到了芒种时节,旁人家玉米、高梁都长得没了脚脖子,没名儿的地块儿还是没种齐庄稼,挺好的地块儿,垄埂田畦,就象一块块好布,被笨老婆裁成了破襆扯。因为分了东家的田,恩长的十亩地紧邻着没名儿的田土,恩长看在眼里,皇帝不急太监急,恩长看不惯没名儿这败家老爷们,他哪能不伸把手,就是冲小谷穗,他也不能揣手瞪眼白瞧着。何况他心疼香久,香久是小谷穗她娘,自个是小谷穗她亲爹爹,徐恩长冲哪一出他也不能站干岸上看笑话。 自从牛满枝贴上徐恩长 自从牛满枝贴上徐恩长,向他启发阶级觉悟,徐恩长撇还撇不清呢,他哪敢大白天替没名儿出力种田?说他有当长工的瘾,那还是好听的。说他中了美人计还不算,说他吃了甜枣舍不挪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怕是没人再能保他!恩长分那十亩地不够他种,都知道恩长是个庄稼好把式,漫说在水沿庄,就是在整个三步两座桥,也都翘大拇指没人不服气。搞完土改的水沿庄,掀起了保卫胜利果实的参军热潮,土改工作组的韩队长又回到部队,带着新兵往南开拔,临走再三嘱咐牛满枝,他是我牺牲战友的亲兄弟,组织上要在思想生活上多多帮助恩长大兄弟!牛满枝握紧韩队长的双手说:这一定的,村里组织了帮助军烈属的代耕队,村委会打算让恩长当标兵呢。那时候牛满枝说了算,她有心培养徐恩长靠拢组织,徐恩长也真是不孚众望,牛满枝眼看他帮村里军烈属,种田不惜力,就大会小会表扬他。她是真心甜和这好男人,牛满枝只恨自己不是天仙女,不的话??????,她羞红脸一个劲儿往潮处想。 逢到集日,徐恩长总能鼓捣点东西,不是一挑山柴,就是几捧花生豆粒儿,他把它换成小吃喝,几根头绳、一把拨浪鼓、几块儿糖疙瘩。有时手头宽松些,恩长还专为快满周岁的小谷穗扯上几尺小花布。后来刘香久也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她发现地里的庄稼畦是畦垅是垅,都种整齐了不说,到间苗除草的时候,没名儿主下的庄稼地横草不生、竖草不长,禾苗茁壮浓绿。她得机会问恩长,恩长摇手不语,恩长不能说,没名儿家不是军烈属,没名儿家有一个刘香久。刘香久祸害了徐恩长,牛满枝手端着放大镜,没缝还下蛆呢。刘香久笨心想,除了恩长心重,换谁也不能!上房的大哥艾书田划了地主分子,两家人早划清了界限,香久思来想去,就把目光盯住了夜晚的碾道房。水沿庄睡得早,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炊烟散尽就成了瞌睡虫。香久家的后风门紧对着碾道房,当月亮爬上屋顶鹊巢的时候,香久看见碾道房的油灯就熄灭了,从月影中走出的徐恩长扛着锄镐家伙,东瞧西望魂一样就奔了村东庄稼地。香久心明镜似的,心中好不心疼,把人望没了,她还舍不得回头。后来有一天,碾道房又走出了披着星月的恩长,香久忍不住了,她也是想让周岁的小谷穗儿看一眼亲爹,把没名儿伺候睡下了,就包裹好小谷穗儿,抱孩子顶着星斗,简直就奔了心上人摘星揽月的田土里。 子时的村野,站在留渝官道东边田埂上,也能听见村西睡醒的犁弯河泻银流玉的脆音流响。地里禾苗还小,地虫蝼蚁还没到发情的季节,夜晚除了拢在烟雾中昏睡的杨树和柳树,仔细啼听,还能分辨出由渝水城西流来的雁留河,汩汩流淌的水音儿。大地里,一个人影在缓缓地移动,朦胧中就象一粒春蚕在桑叶里沙沙地吐丝劳作。那是没名的土地,恩长为避人耳目在夜幕中辛勤地耕耘。月色很美也很明亮,月色就挂在头顶,虽然相隔很远,两人还是听见动静认出了对方。两人都很激动,一个扔下了锄杠,往这边紧跑,一个抱着婴儿紧走,眼里还汪出了泪水。这时云儿忽然遮住了月亮,星星却紧眨着惊喜的目光,羞涩的月老和调皮的星宿,都看见空旷静穆的夜色里,怀抱着小谷穗儿的香久,磁石一样紧紧地拥抱了恩长。一声响亮的啼哭惊醒了远处栖枝的睡鸟,直到它们白鱼一样游成几个回旋,无声地又和沉夜雾霭中的林树,织成一片乳白,恩长才把小谷穗紧紧地搂在怀中。恩长多想让小谷穗儿叫他一声爸爸,恩长和香久对视了一会儿,俩人谁也没说,恩长只是心中一阵滚热,他有了自己的骨肉,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从此成了他离舍不去的牵挂。 十一? 时光荏苒,在留镇西头上,在太阳西染红霞的一处山?,在山?脚下一处开阔的平原地,在苦命的傻存瞎老婆娘家,当初恨情出走的留镇石牌坊村,新近涌现出小康一条街,幕后推手却是人称不倒翁的官场达人裴国本。裴国本退出政界没有隐居闹市,而是携了内人吕焚云双双客居乡梓。俩人一时置产圈地,营造了一处“落蜓田庄”,言称沿仿旧时遗韵,闭门谢客,颐养天年。 落蜓田庄,依原石牌坊一处晚明参将古宅改建。昔日渝水全境,以至留镇以东百里方圆,明季倚关城要塞,屯兵十万,星罗棋布,布垒成阵,号称十里成营,五里一堡,一时营寨连绵,烽燧遍地,渾成宏大军事防御体系。石牌坊背临燕峰营盘,襟望留镇平原地,守备前方大军军马粮草,虽未留下金戈铁马燕塞悲歌,那参将却遗存一处石白砖青、抱柱青瓦,曲径回廊的老宅。历经风雨,时到民国年间,古宅传到吕大乡绅吕凤桐名下,三进堂院,还是轩窗庭树,月门石鼓。光阴过隙,屋问三朝,历经战火硝烟、土改、集体化和四清、 文革,古宅院落早被征为石牌坊大队办公场所。且说有一年城里下乡知青落户石牌坊村,古宅后堂辟为知青屋,冬日屋冷无柴,一男知青闲坐窗台儿望云,因见窗牖雄阔,前棂后扇,框沿敦厚,足可令人肥坐。且说这高屋堂厦,巨柁粗檩,炕镶隔扇,漫地无处不立木镶身。烧做柴炊,先有镶木地板失身,原来古屋漫地,竟是圆木立桩挤拥砌面,入地盈尺,难怪冬暖夏凉,满室生香。知青缺柴,有窃镶地木桩当柴御寒者,也所幸知青借宿多年,这座明季古宅得以保全。 参将古宅,易主传到裴国本手中,名作落蜓山庄,得名于裴员外夫人吕焚云。裴国本虽是离退官员,树大根深,居家却堪比惧内软男。吕焚云初识石牌坊,一眼相中这座荒庭古院,尤激赏堂前庭后苍古瘦石,明韵浮雕,花镂棂窗,月门斜瓦,曲径通幽。焚云触景生情,乘兴挥毫书题落蜓山庄,请人刻木为匾,悬于门庭彰显,却也相得益彰。吕焚云自年轻时参加革命,嫁给了李区长的警卫员裴国本,按说早已脱胎换骨,改换门庭,活到老来,脾气秉性,却越发象爹,象她死去多年,喜欢舞文弄墨、喜欢吟诗作画的亲爹吕凤桐。因得意落蜓二字,以为神来之笔,妙手偶得情深,遂铺纸研墨,几笔红艳蜻蜓,轻衔绿荷摇叶荷红,烟雨空濛中,远山近水,蜻蜓略显精神。留白处,不免意犹未尽,捻管题诗一首,诗曰: 落蜓衔沧水, 风绿莲举红。 醉卧柴门柳, 醒题山暮容。 晚年离休的吕焚云裴国本,适逢改革大潮风起云涌,留镇一带私家作坊,坐贩行商、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几番风雨,花起花落,那才起步的市场经济,企业商家起浮沉落花开花谢就象万花筒。眼见得裴府落蜓山庄门庭若市,石牌坊锻造出小康一条街,各路神仙众星捧月,赋闲在乡的裴国本,成为留镇商企的倚背靠山。方圆百里,整个渝水县都知道落蜓山庄,都知道曾任地方首长的裴国本人脉资源丰厚,神通广大。在任的达官显贵,有几人不是裴老板亲手提携的相知故旧?盘根错节的官场自有会心不语的潜规则,裴国本讲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反对任人唯亲拉帮结伙,逢人就讲立场原则讲五湖四海。离退的裴国本却处处自诩闲云野鹤,宣称告老还乡后不问世事颐养天年。访客也都知趣,造访裴府落蜓山庄,多称仰慕吕焚云吕画家吕诗人,知她风雅好古。但凡欲结交攀附、登鼻子上脸,知她喜好,无不淘一两件稀罕古物哄老太太高兴。又借求吕焚云的诗画墨宝,哄得吕老太太自贵风流眉飞色舞。 吹乱春湖柳,迎风满堤花。吕焚云好歹解脱了世间俗物,上了点儿年岁,却一心想弥补了年轻时追求的诗情画意,水墨清秋。夫妻俩打造的落蜓山庄,借助的是裴国本的人望,起根儿却是吕焚云的大手笔。 两花一世界,何处不飞云?躲到乡间去,也换不来世外桃源、仙山净土。镇上管乡企的花花太岁,人称花眼圈的史玉琢,打根上,就与早先社队印把子多有交集,眼见得一时风生水起的乡企,到头来香消玉殒,各路神仙拾香捡玉,应名成为企业家,成就了多少各路英雄好汉。且说老白毛花眼圈史玉琢,五短身材长个大脑袋,眼大眉粗拖两个大眼袋,身虽长得稀松疲软,人却精明还有一手招蜂引蝶的好活计。莫说花眼圈老白毛,与各路神仙有多少交集默契,单说老白毛花眼圈眼毒入木三分,心思缜密活络,为贴靠裴府,寻个硬门靠山,一门心思讨好吕焚云。 他并未讨好谄媚下硬家伙 相与之初,他并未讨好谄媚下硬家伙,而是投其所好,只讲了三五里外三步两座桥,讲了桥下碾道房柳叶桃、瞎老奶绒花树几个民间故事,就喜得吕焚云走脑入心迷恋不已。史玉琢更为讨好裴老裴国本,更有烫心手腕,给裴国本寻了个身有异香的保姆李兰芝,入府才不几日,就赢得了裴老满心欢喜。 其实花眼圈史玉琢为刻意逢迎吕焚云,所讲的的两个故事,在留镇,在三步两座桥,早已路人皆知,不过是柳叶桃与绒花树两个女人的风花雪月、风流韵事。又因三步两座桥村名别致双桥烟柳,令吕焚云心意阑珊,诗情遐想。拗不过吕焚云,终于在残荷败柳的秋香时节,裴国本和吕焚云,沿着犁湾河信马由缰,由五里开外的石牌坊,双双来到三步两座桥,一路游山玩水,观光重拾旧憶。裴国本向来把留镇这片平原地,视作佑天福地、成长摇篮。想当年,若没有闹红和土改那般暴风骤雨,他一个留镇引玉堂当铺小伙计,怎能有此荣光艳福,迎娶了石牌坊大家闺秀吕焚云?没有外秀慧中的吕大小姐的福佑,宦海沉浮这多年,风云变幻,几多风雨,怎能如此功成名就,荣膺地方魁首?闲语中提到家乡故人林木,林木还是水沿庄人氏,论起来林木还是投身抗日的革命先驱,比起裴国本还算是老上级、老首长。抗战末期参加队伍的裴国本,论水平论资历,裴国本只是仰望的角色。四八年林木随大军南下,传闻曾官至省军级,据说解放后五九年当了右倾分子,后半生虽级别官位不小,却净坐了闲职冷板凳。裴国本深知就里,常暗中为自己识时务随风俯仰自鸣得意。说曹操曹操到,裴国本万没想到,此次三步两座桥出行,竟与林木不期而遇,撞了个满怀。林木此番归省故土,自然有万般乡愁,但凡上了年纪,针鼻儿大的童年记忆,在母怀中的条条思缕,总会织成一片暮年的情网。何况整个渝水河山川地,无不是他早年投身革命的摇篮。拖误至今,林木和许多早年投奔革命的书生一样,出身于水沿庄的大户人家。前边说到,林木真名姓李,本是水沿庄大户李大先生的亲生骨肉,因踩地区参加革命才起的别称名号。 近乡情更怯, 归省叶惊心。 树老怜根草, 晚晴恋逝云。 林木一生一世忘不掉他抛弃的媒妁姻缘,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林木在部队上有了新欢,就和早年包办的娃娃亲谭有音解除了婚约。自从他得知了谭有音的痴情故事,晚年的林木终于良心发现,他熬不住对谭有音的亏欠之心,决心去探望他牵挂一生的怨妇和另一位救命贵人。终归临乡情怯,林木没有直接走进水沿庄,他先走进草粮屯,然后登上村西牛郎桥。站牛郎桥上的林木在想:走进织女桥头的水沿庄,还是先去探望他的救命恩人徐恩长,然后再去探望绒花树下的谭有音。当年一气之下改嫁了看坟傻存头的谭有音,原本是家父林铁笔与石牌坊财主吕古园订的娃娃亲。那时时兴女大三抱金砖,十五岁的林木和十八岁的谭有音被家人摆布订了姻缘,谁知回到滦师学堂的林木逃婚投奔了冀东八路,与家乡断绝音讯的林木,在滦北敌后根据地一帆风顺,还自由恋爱搞上了一个革命伴侣。倔强的谭有音知道消息后悲痛欲绝,亲身坐了马车宿行百里去部队寻找定亲的郎君。费尽周折找到心上人,才知林木已和部队医院的战友结为夫妻。事已至此,谭有音一个小脚女人并没有纠缠哭闹,回程用泪水哭瞎了双眼的谭有音并没有回到娘家,而是径直回到未过门的婆家,一气之下自绝后路,下嫁给婆家的看坟佃户傻存安身立命。这位刚硬倔强的女人让林木好不惭愧,也让日后的林木欠下良心情债,一辈子身怀了愧疚之心。 林木见徐恩长至今仍孑然一身,又亲眼目睹了织女桥下遮天蔽日的绒花树,自然一番感喟。只说欲与绒花树下的旧日弃妇秋鸿春顾,却惹出一番波澜不惊的绵风苦雨。偌大的的李家坟,自从谭有音公婆相继病故,谭有音在坟园泥屋周边遍植了绒花树,每逢夏炎暑日,青松翠柏遮蔽的李家坟园,在靠近犁弯河的那一片高岭上,一股清芬之气降临了傻存一家的看坟泥屋。泥屋头上象铺盖了漂浮祥云,朝看似如天女散花,绒花似锦,暮色晚容似沉日暮霞。 夏凉秋肃的那两间看坟泥屋,远看冒出恍恍惚惚似有似无的袅袅炊烟。年届七旬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林木,对当年借口包办婚姻停婚再娶的谭有音,没等见面竟有些忐忑不安。此时羞愧不已的林木,仍念起多年前那次令他无地自容的探望。反右倾被降职使用回到冀东的林木,独自一人携带着礼物专程看望他一生最心愧的女人。听到旧日的新郎刻骨铭心的呼喊,谭有音当年哭瞎的双眼,又止不住冒出了悲喜交加的眼泪。喜的是当年的小女婿不忘旧日情恩,悲的是小女婿为追求进步见异思迁,狠心撇下大户人家的小脚女人。心慈面软的傻存头一根直肠子,心明白来人的身份,不但不嫉恨甚至心怀感念,招呼着林木直往屋里让戚儿。心如古井安贫乐道不想攀亲的谭有音,插上了里屋的门杠,哭声惊飞了泥屋檐下的双燕,隔窗扔出了当年的订婚信物的一双碧玉手镯。傻存虽心智不全,却知晓护佑妻儿,眼见妻子悲伤愤恨,忽然转变了先前的客情,使蛮力呼喊着把林木推出了绒花树林,一边捡起碧玉镯硬塞进林木手中,一面撵鸡一样把林木赶到织女桥上。事后年幼的一双儿女,把林木丢下的糕点礼品举给了娘亲,谭有音分享给亲人并没有拒绝,隔不多久还把林木送来的布料,亲手裁剪,用一双巧手缝纫,游刃有余给傻存做了一身体面的衣裳。 从此那双碧玉镯成为林木挥之不去的心病。苍老哀怨的犁湾河,早已把日子流成了灰白的丝线。此时林木虽心怀忐忑心情却如梢林倦鸟,梁园虽好仍比不得半片心香,沧浪洈水终留下滩白沙黄。许是啼秋的喜鹊粘恋晚霞的流光,那一日绒花树所有的喜鹊,都叫唱在泥屋绒花树上。瞎婆婆谭有音,至今喜爱用榆皮泡水梳拢满鬓银霜。至今穿着老辈儿大襟偏扣儿衣裳,固执任性怀有旧时民间古风的谭有音,之所以无人冒犯,除了颇有人望,有傻存父子雇农成分做护身符,当然也有林木幻有幻如的靠山背景。 当心怀忐忑的林木敲开了粉色纷扬的彩云,已活成菩萨的瞎婆婆早已看淡了世风尘雨。她活眼摩挲了林木的周身,从脑顶到脚底下,长叹一声说:也老啦,什么风把你吹来?老婚都是女大,谭有音实足比林木大了三岁,林木早把她看做老姐姐,他欠她一辈子,他知道如今说什么也是多余。坐到屋里,两人只打听了孩子,别的什么也不说,却什么都说尽了。直到林木从怀中取出那一对儿珍藏多年的碧玉镯,用一面丝织的头巾包好送给老姐,谭有音犹豫了好一会子,双手哆哆嗦嗦好歹还是接了。那一刻林木越发控制不住情感,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攥住了一旁傻存的双手,弯腰向这位陪伴盲妻一生的男人深深鞠了一躬。那天林木还对对老姐端出心意:奉劝老姐搬出泥屋,他愿出资建座宽敞宅院让老姐一家享福。老姐一听便恼,恨言道:莫嫌我不识抬举,当初你撇下我我不怨你,如今地老天荒能来看我,再撵你就我的不是,人总得依了人情事理,顶门立户儿女早劝我搬新房同住,我不愿意,我死脑筋,我离不开绒花树!瞎婆婆收不住嘴,又说道:当年这坟园容下我落脚,我不能对不起人,我一个瞎婆子,这坟园就是我的洞天福地!林木听了,心里一阵酸楚,心里有心端出来亮堂的明白话,没出口又咽回肚里。回望今生今世,仿佛这世事不过棋局者迷,看似雷霆万钧,暴风骤雨,抬眼看天,雨过天晴,太阳仍停在原处。瞎婆婆要喊儿女留他存宿,林木不让,老太太扯住林木,临走要送他一样东西。翻箱倒柜找出来,却是一卷油纸,细细打开,原来是包裹一匣书函。书函描金烫字,背景插图,依稀是烟锁长城飞龙的远山近水,蓝底儿爆红,浮出莲花闹蕊之上,背景是彩虹炫日一般,睡卧在犁弯曲水的三步两座桥。林木惊诧不已:脱口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三步两座的书唱稿本?早听说李大先生为女儿因爱殉情,悔恨自责,一心整理研读那部流落关外,描写女儿与那位南方说唱艺人生死离别的爱恋奇书。林木深知此书函乃地方野史珍贵孤本,林木晚年一心专修家乡方志、几近失传的地方野史和民间文学戏曲,得此珍奇善本,自然喜出望外。原来土改那年,李大先生李雨时一病不起,他担忧这本《三步两座桥》奇书不得善终,不敢传给儿女,为牢靠托付给看坟的傻存一家存放。 这些年我寸步不离绒花树坟园一步 瞎婆婆言道:这些年我寸步不离绒花树坟园一步,好歹一片苦心,也算对得起相托故人。瞎婆婆谭有音又说道:你也算咱家乡读书人,李家已无书香传递,此番交与你,这书函或有出头之日派上用场,也不枉了我一片苦心。林木知道,父亲在整个燕塞冀东早有声名不是等闲之辈。父亲早年也是贫家子弟,因爷爷生计无着,投奔渝水教堂做为洒扫庭除的堂役。也是一路机缘,聪明伶俐的少年李雨村,因父亲得以教会赞助,由初小一路读到留美农学博士。抗战胜利后,李雨村发挥专长,专注滦水碣石家乡故土,经手创办了现代林果农场、汇华中学及颇具规模的汇华教会医院。李雨村也曾尝试到关外奉天经商举业,据说终因遇见那位南方艺人,触痛心病回乡自省。身为渝水新政权首长的林木,对于亲生父亲李大先生的乡绅名流身份,在后来时代的暴风骤雨中,林木并没有阻止对李家的清算。许多事今日想来,许多阴差阳错,又不便对谭有音掰开细说,他只是真心探望瞎婆婆谭有音,了却他一块心病。 十二? 林木踟蹰在绒花树,在织女桥畔吹风观景折叶嗅香的吕焚云,此刻正偕同夫君裴国本,在三步两座桥消磨乡愁。论风雅,老裴哪里是吕焚云的对手?不消几何,二人便分道扬镳。老白毛史玉琢识眼色,不动声色,引老裴轻车熟路,到附近高门大户歇脚饮酒。只几年功夫,乡村一番磨洗嚣繁之后,实力瞬间分野,占有资源的各路贤能,仅从屋场干阑上,就能看出气焰底色。正四处张望的吕焚云,刚好遇见好事站桥的石青,老太太张扬引领,一边双桥戏水,一面赏荷问柳。正漫说桥西柳叶桃风花雪月故事,还念念不忘两情信物,石青还特意指给吕焚云,端看香久家后墙秀出的那盆柳叶桃花。且说酒足饭饱的裴国本从高门大户迷瞪走出,没多远在织女桥头撞见了从绒花树林走出的林木,不意间两人险些撞个满怀。好一番端详辨认,老裴忽然大呼小叫,对着林木连称首长,竟不由自主啪地立正,向林木行了个标准军礼。林木恍惚也认出了当年小裴,那个当年土改中,那个李区长身边精明干练的警卫员小裴。因有留镇当铺伙计的履历,机灵敏锐又识文断字的小裴,在当时是很缺乏的人才,据说小裴后来事业上成长很快,还迎娶了队伍上知书达理又长得闭月羞花的老婆。淮海战役后,我军势如破竹、突飞猛进,林木被紧急派往大军南下前线,从此天各一方,林木并不知晓小裴日后的成长经历。 多年的斗争磨炼,解放后小裴变为老裴,成为掌管地方的主政首长。比起当年的小裴,今天的老裴不知自信了多少,这场意外的重逢,逼出老裴从前的记忆与卑微,他后悔今日的萍水相逢。平日老裴握手有个习惯,他看上眼的上级或名流显赫,他总是用双手死死攥紧,把人家双手握得很疼。当着众人,老裴夸张地与林木摇手寒暄,却只用了单只右手,他是想撑住自己的脸面。抚掌之间,象是感到昔日首长的冷淡,林木少言寡语,却有一双能穿透沧桑岁月的目光。深沉凝视瞬间,能使道貌岸然颇有城府的小人目散神离。两人目光对视的那一瞬,裴国本有些招架不住,灰黑的蝴蝶,搧起了旧日不快的记忆,把今日脑满肠肥油亮光鲜的老裴,打出一个猥琐的原形。 吕焚云那年才刚毕业于滦州师范学堂,打点行囊回到石牌坊吕家门楼,就赶上风起云涌的土改热潮。号称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的石牌坊村,到了这节骨眼上,这位吕家大小姐感到面临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吕家亦农亦商已然传承了三辈人。到了吕焚云的父亲吕古园当家理财的年月,石牌坊村仅次于留镇,成为商贾荟萃,名扬渝水的关内首推的繁华村邑。自从村中出过几位发家致富的坐商行贾,石牌坊村人便相互砥砺、附庸效仿,借民国时期闯关移民黑土风气之先,农家子弟纷纷出关奔往锦州奉天。由游商驻柜学徒起步,驻酱园,或食杂果品、布庄当铺,银号货栈。有学成当东家掌柜的,也有买卖四时不利抱蹲返乡务农的。发家的也不在少数,荣归炫富,买房置地,蔚成风气。到公元一九四七年头上,石牌坊前后庄,业已形成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气势规模,号称关内第一村。 吕焚云是吕古园大老婆所生,因天资聪颖,深受父母喜爱。其父吕古园,字重九,因早年创办面粉厂,引用机器磨米磨面发家致富。赚得了第一桶金,便在家乡留镇一带广置田土、办货栈,倒动木材海产品,成为渝水典型的营商地主。 事实上当年的土改斗争中的细枝末节,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般雷同,只有一种风景。颇有儒道之风的石牌坊吕氏家族,在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在留镇,被视为发家楷模。吕家并没有象留镇的首富南霸天那样飞扬跋扈,仗势欺人,而是颇有人望口碑,遇灾舍药,荒年施粥,并在家乡石牌坊自任校长,出资创办新式初小学堂。当年的佃户和穷苦农民,在土改风暴来临的时候,贫农团对吕古园一家人还算客气,明面上抄家斗争,背地里还按乡村辈分,叫他吕大爹,或称吕校长。 且不说吕焚云在滦师求学时便已熏陶了进步思想,即便如今回想起来,吕焚云也为当年的抉择深感庆幸。有时人生拍出的关键棋子,足以影响人的终盘棋局。即便私藏多年的内心隐秘,多少年后忽然惊醒反复玩味,也仍让人步步惊心。 裙河是犁湾河的支脉。裙河是季节河,雨季里老城山南坡的山水,在石壁和大山的褶皱里,流成明亮的漫水和瀑布,然后跌落成一道道小溪,象裙裾飘舞,到石牌坊村北头才束腰扭肢,很快便接受了犁湾河的勾引,和下游的犁弯河结成了姻亲。裙河的西岸仰头抬望,由老城山往南泚出一道十里片崖,俗称扇子岭。扇子岭薄如扇面儿,又如游龙向南飞腾游走,那时山后西南十五里地的碣阳县城还在国军手中。被国军收编的赵子萍讨伐队摇身一变成了还乡团还很猖獗。扇子岭山水相隔,阴阳两界,渝水留镇因土改失魂落魄的地主豪绅,听传言土改贫农团不单要分地,还要杀地主抢老婆。那些只有黄脸婆的地主还好些,金屋藏娇,家有小老婆的大财主就听得脊梁冒凉风,时常有人冒着风险,携带家眷,豁命星月翻爬扇子山,到碣阳县城投靠国军。 被土改的暴风骤雨吓得丢魂的吕古园,也企图翻越扇子山避避风头。平日翻山过往的山口,早已有民兵把守,当有人大喝一声,把梭镖横在家人面前,吕古园长叹一声:命绝矣,说罢便要迎着山石撞头,幸亏小老婆单一兰拦腰抱住,劝慰道:你不能丢下我,保命要紧!关键时候,吕重九对单一兰总是言听计从,都说这位落魄教书先生的女儿旺夫,自嫁到吕家不但使人丁兴旺,为吕家生下传宗接代的男丁,也使吕家广结善缘,对遭遇急难的穷苦人,以及求到家门的破产抱蹲的商户业主,无不济困襄助,使吕家不光家业兴旺,石牌坊上下两庄颇有口碑。浮财分过,象单一兰一类地主小老婆,原本作为胜利果实,应移花接木重新嫁人,嫁给村里苦大仇深的光棍鳏夫。那几日石牌坊不知成全了多少好事,数尽房椽屋檩的焦渴男人宁愿不分家具粮食,也万分情愿抱回一个哪怕灯昏油尽的女人。单一兰这一年也才年过三旬,不光姿色撩人,正是女人风韵犹存的年岁。单一兰成功躲此一劫,多亏她平素积德行善,到节骨眼上,不定谁捞你一把。这世上许多事,有些如松风惊月,草地虫鸣,多少人间的细枝末节,没有一尘声响,看似运命是由天定,其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一天危急时刻,正是凭借单一兰的平生慈念,看似有意无意之间,有人睁眼闭眼网开一面,让吕古园一家得以平安劝返。那些偷偷翻过扇子山的逃亡地主,在不久解放大军攻克碣石县城之后被遣返回乡,无不戴上对抗土改逃亡资敌的罪名,有些人参加了还乡团还为此掉了脑袋。 惊魂未定的吕焚云没有选择逃离,没有象村中有些富家子弟那样,投奔了敌人的营垒。起先工作队还吃派饭,和村中的贫苦农民一起吃糠咽菜,自分了浮财,店铺学徒出身的工作队长裴国本,开始嗜酒如命,贪图享乐。靠拢组织的吕焚云除了写标语、写工作总结、汇报材料,还因谈工作写材料的机缘增添了口福,时不时与开小灶的裴国本饮酒作陪。 私开的小灶隐藏得很诡秘 私开的小灶隐藏得很诡秘,那是一座地主三进后院儿的两间仆人佣房。一棵枣树底下,一口水井边上,睡着几拢菜畦,墙根上还挤着几株樱桃,阳光很稠密也很慈祥。隔开院墙,便是墙外麻雀聚唱的几棵荫亩古槐。那时候,村中土豪劣绅连同他们的家眷,都被关在高墙深院的参将古宅,也就是后来名扬乡里的落蜓山庄。借助吕焚云的文笔,加上石牌坊村人口众多,又有许多农商大户,阶级成分复杂,石牌坊村的土改经验,很快引起上级重视,被渝水联合县树为土改楷模,成为屡出经验的模范典型。 幸亏石牌坊有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街巷纵横。学生摸样的吕焚云,总是绕开许多井巷绳街,蝴蝶一样孑行飞舞到群鸟飞落的家槐树下。那时节树下的那盘后院佣房,总是诡秘地飘出柴烟和灶头的异香。头一遭进到佣房后院的吕焚云,一头撞见置备酒菜的单一兰,两人着实惊诧不已。私下里吕焚云常常称呼父亲的小妾范一兰为晚娘。对晚娘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大惑不解的吕焚云,此番顿解疑团。风韵犹存的单一兰,脸上看不出丝毫愠色,为了讨喜裴国本,她甚至画了淡妆,把腰肢扭成了许多饱满的曲线。 也许是吕焚云多了一层疑虑,实际上,正值盛年风韵犹存的单一兰,不施粉黛款款行来,就是石牌坊人人夸赞的街景。不知是否因单一兰的私家厨艺,盖过了许多关押在参将古宅的地主妻妾女眷,这才得到了裴国本的器重青睐。眼见吕焚云也走进这樱桃小院儿,单一兰是过来人,她嫌恶地冷眼瞥了一回裴国本,有心担忧了小女那一身洁玉。厨下整治私家菜品的单一兰,处处察言观色,手心还是为焚云捏了一把冷汗。 回想头一回被领进佣人居住的地主尾房泥屋,单一兰甚至有些钦佩惊叹。裴队长放着地主家的高堂亮厦不住,屈居在下人的泥墙草瓦屋中,很久焚云这才看懂,裴国本嘴说也是苦出身,他睡不惯高门大户的窗明几净,他说他是泥土润出的虫蚁儿。时光旋成了牛骨绕成的线板儿,吕焚云这才想透,原来土改工作队组织纪律严明,裴国本深居简出避人耳目,除显示一种威严和神秘,还有一种羞于启齿的根由。在后房泥院中与裴国本独处日多,裴国本的话语日渐潮湿粘稠,连一举一动也显出走形。有时裴国本背对着灶间忙绿的单一兰,冷冷的端详之后,还情不自禁地唱出大口落子段中的荤段酸曲。渐渐单一兰站立的背后,出现了蛇一样游走的抚摸。后来果然裴国本悄悄插紧了门栓,范一兰也从裴国本口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许多承诺。半推半就呼呼喘喘的推磨中,泡好的黄豆还是投进了旋转的磨脐眼儿,磨道里气喘吁吁的裴国本,还是顺利地磨好了粘稠诡异的浆水。单一兰望着窗外的蓝天从胸中长长吁了一口长气,她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张口。其实她幻想经过这一番云雨,换取吕家老小的逢凶化吉。事后羞愧不已的单一兰,还是守口如瓶,把那一切都瞒住了男人吕古园。自从单一兰屡次带着满身的厨香口焉不详,老爷子长叹一声,念一句:皆有命定劫数,平安就好,都是我造的罪孽!临了老爷子总忘不掉问一声:没听说分不分地主老婆?单一兰歪头想想,说,也问了,有地方闹过,上级定下政策,给制止了。老爷子眉头这才久违地舒展开来。同样眉头舒展的还有单一兰,单一兰知道老爷子吕古园脑洞大开一样冰雪聪明,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缄口不提。单一兰用自己的河流和山岗,拯救了吕焚云的绿水青山和未被开垦的处女地,也为吕古园赢得了开明士绅的名号。裴国本的队伍开拔那天,单一兰真诚地朝恋恋不舍的裴国本轻盈地挥手,吕焚云也看了出晚娘不易觉察的微笑。 俊朗挺拔的高山秀水,也难免雨雾山蒙。世事许多事,被时光咽进肚里,有几分灯火洞明?石牌坊吕家小姐,投身革命并没有引起乡人惊奇,倒是晚娘单一兰从此深居简出,有意避开村社乌鸦一样的口舌。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的土改运动,有了吕焚云这样的女秀才组织的文工队,随着解放区的开天辟地和解放战争的势如破竹,吕焚云成为整个渝水解放区的知名女流。随着秧歌红绸的翻飞舞动,诉苦反霸,分田分地,扩军闹红,吕焚云在队伍上一直干得有声有色。那一年工作组撤村时,焚云追随裴国本参加了部队穿上军装,从此开明士绅吕古园家的门楣上,还嵌上了军属牌牌。活到解放后的吕古园,和小老婆单一兰一起生活共度晚年。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吕古园并不待见裴国本这个熬成地方首长的姑爷。当然心知肚明的吕焚云,直到父亲吕古园和晚娘范一兰归天之后,这才和夫君裴国本衣锦还乡。晚年的吕焚云沉迷书画山水之间,自诩超凡脱俗仙风道骨,但骨子里和夫君裴国本依然是志同道合,面临利益或大是大非面前,两人相同的站位仍不容置疑。 十三? 裴国本无意中邂逅林木,一想到老首长赋闲在家,每日只醉心于读书写字,早已成了孤松闲柳,混成了无足轻重的南山野菊,方才的不快,也便烟消云散,裴国本甚至还有些暗自得意。裴国腰杆粗壮,老裴至今在地方上当坐地户,明里暗中仍能呼风唤雨,顺手一摸,满掌都是手拿把掐的亲信部下,又正赶社会转型时机,还不是如鱼得水?想不发财,都由不得自己。原来早先闹乡镇企业,他正是县市主管领导,手底下各路能人,没几年变魔术一样就把国企乡企变成了私产。儿女故旧近水楼台,骨肉亲朋仕途结网,官商一家沆瀣一气,挤破头下海创业捞金,很快就赚得盆满钵平。先是染指矿山、钢厂、玻璃、造纸、水泥,盘子越做越大,捞足了第一桶金,紧接着又赶上城建商机,房地产业如雨后春笋,从前居民住宅的欠账,闸门一旦打开,需求的热浪滚滚而来。贷款批地,权力寻租,这里水深的很。或自立山头,或层层转包,眨眼间金山银海便成了亿万富翁,赚钱如坐地分赃那般容易,钱赚得直到手软。裴国本想想自己原本一个当铺伙计,起初在老区县委不过一个端茶倒水的角色,后来当了土皇帝,一方诸侯,多年来坐镇地方,早已撒豆成兵,织成官网。即便外派来地方父母官,一上任不拜他码头,无不撞得头破血流。一晃这些年官场仕途不倒翁,离休的裴员外又传出浑名人称裴过亿。老裴虽然平安落地,自诩为官造福不贪不腐,钱来的正大光明,一旦酒醒梦残,常常也胆战心惊手攥虚汗,思来想去,总觉得如坐针毡。神仙做不得,凡心又舍不去,心说由孩子们闹去,就想超凡避世,听从老婆劝告,躲到乡下归隐山林。裴国本一世英名,却由衷钦佩吕焚云眼力胸襟,没有贤内助的左右逢源指点迷津,就没有他裴国本的顺风顺水官运亨通。他拗不过吕焚云怂恿,这才在石牌坊买房置地,置办了落蜓山庄。 且说裴国本与吕焚云,一路由早先镇里负责乡企的老白毛儿陪伴指引,在三步两座桥探莲折柳,正兴头上,有人以为上头来了要人,便要拦轿告状的样子。听几句便知又是前时因艾凤池与留半天,因纸厂闹那罗烂事,不免烦躁,老白毛便吹五炸六地挥开围上前来的众人。绰号花眼圈的老白毛会拍马逢迎,知道老首长夫妇遛弯儿看景,只情愿放飞心情听故事,便借机说些家乡风流段子。由方才话头说起,由当事人艾凤池开篇,说起这艾老三与他一窝兄弟,原本是长工老徐的种,当年徐恩长与东家兄弟媳妇日久生情,好到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风流艳事。话说到柳叶桃碾道房这一对孽缘情种,一生一世的苦恋,直让整个三步两座桥感伤落泪的情节,裴国本不由感喟乡土人情亲切,不免唏嘘一回。还感慨说荣华富贵,竟比不上山乡野草闲花来得享乐,养尊处优赛不过闲听一嗓大口落子草台皮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吕焚云非要亲眼看传说中,刘香久摆墙头约做信物的柳叶桃花。话才出口,就被人笑喷了,说那是俩人年轻时偷情的信物,等到没了隐秘,连树上鸟儿都知道,还哪儿找去,那盆柳叶桃花,也早成了人间瞎话。惹笑之后,吕焚云也笑成了一朵菊花,连说,也真是没脑子说浑话,等有机会,我非亲眼相看相看香久这姐妹,她不定长得有多美!值一个好男人爱得一辈子宁肯不娶妻成家!正惋叹间,却见两桥之间水中,牛郎桥下几亩积潭水泊之中,满池艳荷争鲜吐艳,清波碧叶摇泪欲滴,好一片莲图美景!喜爱水墨丹青的吕焚云不由连声赞叹,面对三步两座桥村荷美景,恨不得吟诗作画。花眼圈儿看吕贵人好兴致,便添枝加叶,说起当年牛郎桥下,积水潭中,除去青萍蒲苇本无荷花莲藕,只因那一桩凄美爱情悲剧,李大先生女儿李秋萍,为南方艺人殉情投水自尽,第二年桥下水潭竟然漾出两朵荷花,之后清水荷莲逐年洇连成片,终成双桥举莲,三村抱艳一景。 三步两座桥不愧风流多情地 吕焚云心想:这三步两座桥净出奇女子,不愧是风流多情地,戏篓故事乡。老白毛见吕焚云来了兴致,便细说起当年水沿庄李大先生李雨村,因收留出关卖艺,病卧留镇的苏南游方艺人的故事,晚年的李雨村却常常为此善举悔叹不已。那南方说书艺人长衫飘逸英俊秀朗,一副书生模样,病体修养将息时日,每天与李大先生琴棋书画,谈天说地,甚是兴致盎然相见恨晚。经李大先生再三挽留,说书先生在李家逗留半年光景。李秋萍与艺人朝夕相处,少不得耳鬓厮磨日久生情,这一段情愫,不想被秋萍父执看破,李大先生虽知书达理,却不愿爱女嫁给吃张口饭的漂泊艺人。情急之下,李雨村即与秋萍说媒,把女儿许聘给渝水县城一年轻商家掌柜。艺人殇别之日,也是秋萍下定接聘之时,艺人不想辜负了李雨村恩人情义,一柄油纸伞背挎印花蓝包袱,艺人重启关外奉天之旅,决绝离开了三步两座桥恩遇山庄。风雨飘摇之夜,意欲私奔追撵如意郎君的李秋萍,在被李家族人撵回,逼与婆家定亲之日,秋萍却走失了踪影。就在李家派人沿出关方向撒网追寻之日,水沿庄泼网渔夫,却在牛郎桥下积水潭下,发现了秋萍投水殉情的尸体。不忍丧女之痛的李大先生从此闭户谢客,终日香烟缭绕,痛定思痛读书礼佛。直至有一天,偶然从奉天商铺得来一部书坊唱本《三步两座桥》,才知那位秋萍心仪的昔日郎君,在奉天茶社书馆说唱卖艺的南方艺人,居然把一部《三步两座桥》弹唱戏本,唱红了整个奉天。据奉天买卖家掌柜传信儿说道,时不过两载,一卷三步两座桥唱本,日后又唱出奉天传遍白山黑水,甚至还被改编成评剧、二人转、京东大鼓等艺术形式广为传唱。欲哭无泪的李大先生,这才得知那艺人作品描绘的,正是描写三步两座桥风土人情,以及俩人情投意合的爱情故事。扼腕婉叹悔痛不已的李雨村,晚年将《三步两座桥》卷本儿终日陪在案头床边,仿佛父女二人相对,屋檐膝下,谈不完的断肠心泪。传说临终时的李雨村,遗嘱陪葬不要金银细软,只要一口石匣,内藏一部《三步两座桥》评书话本,以做与愧情女儿天年厮守的相陪爱物。 从此三步两座桥边的那片绒花树,那片松青石冷的李家坟园,以及传言的墓中石匣,便成为吕焚云心中驱之不散的梦魇。这跟河对岸或隐或现出墙点艳的柳叶桃花,一齐随着犁湾河的土腥味儿,飘进留镇,平原地潮气织成的墨云,撞向西边两山的扇子岭石峰,碎成一片暮霞风雨,落入石牌坊,降入裴府落蜓山庄。凡是时,吕焚云常常唇探毫笔,纸墨泼痕。 她先是把儿子的纸业品牌注册了三步两座桥商标,事后证明,这实乃神来之笔。而后又烦镇上花眼圈寻来一位乡间诗人,凭记忆挥笔写下民间流传的那首断头诗: 三步两座桥三步两座桥 桥边有座塔桥南有座庙 桥比塔还高。?????? 才写了两句便不知下文,吕焚云意犹未尽,掷笔惋叹,要诗人访遍乡间,将诗补齐。诗人道:这有难度,老辈子传言,知道的,人也都快死绝了,不知道的,怕也无从下笔。老太太执拗说道:不差钱儿,你下死找,你知道它多珍贵,这篇首诗,可是三步两座桥村名由来的源头!两人一声不吭,对望良久。吕焚云道:这样吧,不难为你,找到原诗补齐最好,不能,就考验你,横竖将它补齐,直到我满意。 诗人无意中发笔小财,自然欢天喜地。遍访十里八乡,刨根问底,也寻不出后边的残章片句来,还无端招来耻笑。万般无奈,只能搜索枯肠,杜撰补诗。但凡性情中人,才华出众,一世涂鸦,也迈不出时代门槛儿。也是合该投缘,那一日又在桥头撞见徐老汉过桥来寻相好,来会香久柳叶桃。诗人呼应就勾起了灵感,脑海里一时江河奔涌,描摹恩长香久爱恋故事的诗句,便拥挤着成片成排华丽走来。诗人读过红楼西厢牡丹亭,也是名闻乡里的文才情种,一时诗章如锦上添花,又似伏案飞针走线的纤指绣娘。几番移花接木,旧壶新酒,终于补掇成篇,于是便有了小说开头的篇首诗章。诗篇不胫而走,不单得到吟诗作画的吕焚云的击掌赞美,又流传出去,不单勾引起村民对碾道房柳叶桃爱情的回味,还对李大先生墓中的石匣,唤醒了无尽的遐想。 那时候犁湾河河清水旺,犁湾河即便是春晌, 顶在北部燕山群莽头上的潮云,一朝让山巅的青枝点亮了嫩叶鹅黄,便淋下濛濛春雨,洗得河槽斗大的卵石撞破头沾染了一身的白浆。那山中流泻的雪云溅玉直流到三步两座桥,还吮着柴沫旋着酒窝清可观鱼。鱼儿长不大,山水又凉,魂儿一样在河水戏水追纹,似书家闲笔,留白淡若柳丝榆钱。 那一年散社分田头一年,雨水特别好。头年儿分了地,有社员天渐天儿到地里望,大冬天也一天三遍儿看不够田土,有人就笑:搂到屋里得了,又不是你老婆,还跟人跑了不成?这话一时传为笑谈。笑归笑,却笑来了好年景,春雨来得勤,下得密。正是春雨蒙蒙的时节,有一天,天晴的水洗过一样,站在大田水田里的庄户人一齐站直了腰身,朝桥那边张望。有人捎信儿说,没名儿家老二艾凤台今儿要送戚呢。往哪送?送敬老院呗,留镇敬老院!大伙全明白过来。都知道艾老二当上村长,总有人拿老人开涮,柳叶桃碾道房整天挂嘴边上。艾凤台成了场面人,人又自尊,就受不了,早有撵走徐恩长的念头,没了话把儿,耳根儿也图个清净。也正赶上分田承包,在队上干半辈子饲养员的老徐,也就丢了营干。又上了年岁,以村委会名义,送敬老院,也是合情合理,有闲话也算白扯! 有些事就那样,人心是秤,别看平日乡人拿桃红柳绿打牙祭,轮到节骨眼上,公道自在人心。送走恩长那天,也没有人张罗,心照不宣,就有人往桥头撵。大家伙儿把地里活儿扔了,象去奔丧,个个苦脸一言不发,心里装满了愤愤不平。老徐打十五岁到村上扛活,活到胡子拉拉地,拉一辈子帮套,到老连个家也没有。前撇后养一大群,竟无一人叫爹认亲,而今親儿狠心开笼放鸟,安的什么心?明岸上顺情是理,暗心里顾脸儿薄恩。这正是: 愿打愿挨心肠事,怜儿筋骨父母心。 撇开阴霾图一快,难去藤草树根深。 乡亲三三两两往桥头聚,渐渐就汇成了乌云。人人心中念着恩长的种种好处,那乌云就淋成了秋雨。艾凤台扬鞭快马想紧撵上留镇官道,想冲出那些言语的泥泞,枣红马却在桥头被围的动弹不得水泄不通。多少人苦着脸交头接耳,却没有人把心里话端出来,都知道,再抱屈,也是人家窝里事。按寻常人想法,俩人好一辈子,剩下这一对儿孤男寡女,撮合一堆儿过日子,怕连那死鬼没名儿在天之灵,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些年不是没人张罗,在三步两座桥两岸三村,恐怕连草木虫鱼也这么想。可是春种秋收,嫩雨秋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看老了苍云,望断了秋水,依旧是天河难渡,独守空房。一边是柳叶桃惊慌张望,一边是碾道房泪语凄惶。 想当年两人偷嘴馋腥,村中说不尽的凉风冷雨。时光的碾盘秋场,风吹散的是野稗皮糠,留下的,是颗颗粒米实粮。碾道房,厮守着柳叶桃,左不改志,右不张望,舔犊扶幼,相濡以沫,半生时光。扯大了前撇后养的孩儿长大成人,却换不回晚来的亲巢暖阳。 老话不白扔。心烫石头也能焐热,好歹且看地久天长。有些事摆不到桌面上。千百年来乡间墙短篱长,偷香窃玉,男女相好的艳闻柳絮,祖祖辈辈,不知有多少恩怨高挂悬梁。有些事,云知不语,河知无浪,狗肉不上桌,咸嘴淡说,倒也相安无事。但凡坏了规矩,唱出戏文,登堂入室,便成了众矢之的,村社不容,里巷不让。起先,香久恩长红杏出墙,没被吐沫淹死。岁月流光,俩人系了死扣一样,女不二心,男无它想,柳叶桃和碾道房,天造地设一般响亮。人前一照,风歌雨唱,携儿带女,燕爱檐前做窝,鸡多下蛋啼吭。熬过了苦夏秋霜,站红了迎风摆穗儿的高粱,乡邻们心软了,结成古道热肠,有心栽柳,无奈儿女成行,渐渐长大成人,知了好歹,李子结成了梨树,李让梨甜,如今这般收场。事到临头,满村满街,香久不论,都心怀了愧疚,觉得对不住恩长,对不住这位打十五岁落地生根,一辈子没讨女人的老徐,一个老实厚道,知情知义的好男人,知疼知热的好情郎。 亲儿送老徐敬老院,不舍也当不了两难全 桥上围这些人,上点年岁的,不是墨着脸唉声叹气,就是敢舍脸对凤台好言相劝。站远处的年轻人光顾看热闹,冷丁来两声长呼短啸,都知道老艾家和村里留半天有仇怨。艾老三艾凤池因纸厂股权正和留半天闹得水火不容,留半天拿香久恩长私情说事儿,常常人前人后明枪暗箭。 车上恩长怕儿子上火,连连拱手对乡亲作揖,抬笑说道:与孩子不相干,是我的主意!也是村上照顾,到老有个安身之地,念佛还来不及,还值当来送送我,算没白存庄里一辈子,烦劳都请回吧。 还是一个送字恩长说得好,满手遮拦就换成了夹道相送,场景虽说凄惶,也都嘴严知道话不能说破,家丑不能外扬。清官难断家务事,两旁事人,家事掺言不得。想起当年艾凤台,因恩长与村人怄气当兵出走,听了闲话,回乡探亲寻仇家拼命的老话,都知道越抹越黑,深说不妥。有心的,悄悄回家捎来礼物,也无非鸡蛋花生、核桃栗子农家稀罕物,生怕敬老院恩长吃不惯,白了闲嘴儿。更有心的,想到了深一层,心想恩长一生一世,没个家,没个媳妇,连个安身立命的窝也没闹上,不如个鸟儿虫儿还有个香甜。这也罢了,偷生私养的那些个蛋蛋儿,如今也大了,老二当上村长,顾脸儿顾屁股,使这绝根拔蔓儿的法子,以为一了百了,你们也没个商量?净由着他?这节骨眼上,咋就都缩成了乌龟,变成了哑巴?有说也难为孩子,都有了截辈儿人,想捂还捂不住。就有人数白嘴儿,说除了老大艾凤楼,大姐大马蜂艾凤巢,往下二姐凤枝、二兄弟凤台三兄弟凤池,老闺女凤娇挨帮四个兄弟姐妹,都是没名儿骨肉。这多儿女,自来都管没名儿叫爹,恩长闹个白忙活。心里都有数,碍脸活张脸,透亮的窗纸,咋也不能捅破!这儿女一大群,数老大艾凤楼待恩长脸儿黑,还给过恩长拳脚,临成家,倒得了恩长那三间土改房。就因一碗水没端平,还得罪了人称大马蜂的大姐艾凤巢,这哪儿说理去?刘香久心疼这男人,知道委屈了徐恩长,她为恩长抱屈,都怨自己拐带了恩长一辈子,她也想留住徐恩长,可是她哪敢出头露面说句阻拦话?且不说这人脸往哪儿搁,想想六个儿女冲晚辈也不敢揭光营说亮话。好歹凤枝凤娇姐俩是亲爹的小棉袄,这姐俩算没丧良心,还记着打小正赶上灾荒年,差点饿死没扔了乱死岗,多亏恩长喂牲口当饲养员,倚仗恩长扫把土粮,拣捧豆粒儿把这一窝雏鸟将养大。挨帮长大成人,也只有这姐俩不避嫌,除了明面上不叫爹,和亲生亲养的没两样。那天送老徐,这姐俩听到信儿就和亲哥凤台翻了脸,要不着恩长上火掉泪,就差下跪央求俩闺女,送恩长的马车还真就赶不走。围观的群众除了留半天那一枝儿,心也都舍不得恩长走,只因是村长家事又剥皮露脸的不是啥光彩事,也就不敢掺言乱掺合,只盼凤台临时改主意。大伙心疼恩长,也都巴望香久露脸送一程,照实说凤台经俩妹子这一闹,就更挂不住脸儿,也怕仇家看笑话,犟牛顶上牛犄角,死也不回头。不少人扭脸朝桥西柳叶桃那边瞧,有心疼恩长的,也有不怕戏大的,都盼着香久这节骨眼能来送一程,虽说不是夫妻名分,却是骨肉情缘,一辈子老相好,哪怕望一眼,也不为恩长抱委屈。除了鸭头一样的张望,除了桥下河水响,该有的地方,连个羽毛也不见飞扬。也有人朝石青老太太头上瞅,平日老太太站桥头,做菩萨,管闲事,还一层,论起来沾亲带故,石青好歹是凤娇老婆婆。可怎么着这一回不灵验,石青几回往香久跟前跑,也没请出个菩萨来,倒是灰头土脸,蔫吧地蔫吧儿走回来。老太太倒是也没空手,往柳叶桃房院儿撵几回,临了给恩长捎来个布包袱,布包袱是老辈子物件,家织青蓝印花粗布,一角栓一根绞绺儿长红绳,四角儿搭襟裹紧,一根红绳系得扁扁生生,临了缠腰别一枚金黄前朝大铜钱儿。有人紧张罗看看包袱里有点儿啥,石青就不让,可手推搡拍打,架不住人多手杂,包袱就散开了。大伙哪是看包袱,分明是看柳叶桃,看柳叶桃半生依恋的一往情深。瞬间檐下蛛网破,屋漏窗寒总相怜。泣泪离别不忍送,私情难诉语不欢。原本一家罗烂事,终成满村情欠意,只因心柔软。从此三步两座桥,春印老徐情探履,夏听河柳树怜风,秋望雁行南飞冷,冬埋恨雪岸点红。 有上心女人解开包袱,一样样举给大家看,无非是折叠板生的衣服,深缝浅线,还漾着浆洗过的米香;两块软蓝布,一块儿当心儿绣一朵紫色桃花的白面巾;另一帕手绢绣的是一对儿举蓬莲子,费心包两块猪胰子,还一双塞满家织布袜的新纳青布山鞋。众人正啧啧交口称赞,冷丁传来大马蜂一嗓朝天喊:也不粘一声,叫我好撵!我紧赶慢赶送送老爷子!大马蜂一亮相,唬得旁人紧溜掩上包袱,悄声道:她也是称了心,老爷子算走定了,要是老丫头凤娇赶在家,这事非黄摊子不可。原来这小名叫水灵儿的艾凤娇,真真是恩长的小可心,平素也不许外,从懂事起把老徐当亲爹待。又因这些年对因公致残的丈夫不离不弃,白手起家还置下产业,所以无论家中村里,都颇有人望。二哥凤台趁她外出进货,才敢闹出这举动。这边大马蜂一搅和,都知道她不得意恩长老爷子,虚口送人是假,恨不早早撵走是真。都知道她和凤楼是没名儿的亲骨肉,真应了那话:狗肉贴不到人身上,这话一点儿不假。攥马缰绳围车辕的人手,都知道大马蜂不好惹,就蔫了的茄秧一样。凤台一抖精神,趁机扬鞭一甩,枣红马喷着响鼻,大车留下铃儿脆响,载着恩长扬尘就奔了留镇。人群中有人大呼小叫,念三音儿,咒不平,大马蜂听听不顺耳,就要摆架势骂人掰刺,好歹被好事的石青老太太高声劝走。恩长连人带车远走留镇,围着的乡亲也就散了。等到水灵儿凤娇回家,知道亲爹送了留镇敬老院,忍不住和凤台大闹了一场,哭着要往回接人,结果是徐恩长死活不从,他宁愿听从儿子的安排。 十四? 留半天吴布德兴许是疯了,和老三艾凤池因纸厂闹掰,正没地方下蛆呢,一听说艾老二打旗号撵走了徐恩长,伤了人心,认为有机可乘,便私底下兴风作浪,满村跑舌头,四处散播村长家丑,又拿凤台撵送老徐说事儿,又一番对凤台凤池发难。那一天,留半天乘着酒劲儿,把凤池儿媳开在村街的小卖店给砸了,直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留半天要的就是这效果,他不怕人多看热闹,当众人使劲儿埋汰艾凤池,说凤池过河拆桥,无非金蝉脱壳,存心让儿子小勇掌盘接班独霸了纸箱厂。留半天知道群众心理,爱听花活彩话,捎带着把艾凤池巴结乡企办的史玉琢,准点儿给花眼圈史玉琢送大闺女的传闻,揭了个通心儿透底儿朝天。 那时节办乡企风起云涌,花眼圈史玉琢身为乡企办主任,帽翅儿不大,含金量不小。花眼圈有一宗好,手脚勤,脑子活,招商引资,八方联络,按实说对留镇乡企兴旺贡献不小。但此人也有软肋,头发都上了秋霜,却春心荡漾,见漂亮女人走不动道儿。成事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会看眼色,各村乡企老板哪一个没眼色?都争先恐后投其所好。乡企经过一番蜕变,渐渐名存实亡,成为各路豪强囊中物,手里点钞机。乡企啥都缺,就不缺大姑娘、小媳妇。留镇地方,原本风流之地,草木腥花,鱼虾贪腥之物,禁不住猎人渔翁的光鲜诱饵。史玉琢色眯眯提枪的猎人一样,喜爱四乡游走,名为蹲点视察,实为馋腥猎艳,酒足饭饱,自有莺歌燕舞,软玉销魂。渐渐乡企老板摸准了脉,纷纷效仿,准点儿送大闺女,小媳妇,私底下一时传出民谣: 花眼圈,老白毛, 甩一路,种一瓢。 村村都有丈母娘, 夜夜都搂小蛮腰。 牛种地,人锄苗, 比不上靓妞水蜜桃。 活屁股扭一手好秧歌 留半天嚷嚷这事,本心是揭艾凤池的短儿,为甜和花眼圈,艾凤池也未能免俗。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吵嚷出来有伤大雅。留半天狗急跳墙,埋汰艾凤池,也是事出有因,凤池挤兑留半天纸厂出局,也有点昧良心。说是两人同时退身退股,还不是金蝉脱壳?凤池是想让儿子大勇接班独资办厂。留半天早看穿了这把戏,留半天是什么人,留半天亲爹叫活屁股,长城抗战打日本,活屁股从死兵洼战场死里逃生,带回只手榴弹,走进留镇商市街,见窑姐站街揽客,心痒难耐,就晃进去,想白逛窑子,差点招顿打。情急之下,活屁股抽出手榴弹砸柜上,老鸨这才服软,白干了一回窑姐。不曾想,活屁股从此招上梅毒,多年后把脏病又招上爱占便宜的喜头妈,那是后话。 活屁股日后成为三步两座桥村中人物,除了大儿子出息成村书记,还得益于扭一手好秧歌。这一方水土,不知哪朝哪代起,成为吹歌之乡,地秧歌发祥之地。活屁股有一宗拿手活,叫顶灯钻蓆筒。秧歌扭到啃劲上,满趟街鼓乐声声人山人海,就有人打场子铺一领苇蓆,只见活屁股抖擞精神亮相出来,抱拳一个身架吼一嗓瞧好!便头顶一碗儿明火油灯,就着唢呐鼓点儿,这边扭屁股缩骨身段,那边慢悠悠顶灯钻进蓆筒。这边进,那边出,讲究个灯不灭,碗不歪,钻出席筒,再徐徐冉冉升上身段,这一番好扭,立马博得满场喝彩。活屁股扭秧歌过人之处,除了有花活儿,更能让腰身抖情,屁股卖俏。一般人扭秧歌讲的是手中扇,绸中舞,活屁股更胜一筹,红绸绿舞之中,把屁股扭成了千言万语,万种风情。 留半天如今生烟火起与艾凤池势不两立,要搁从前,活屁股哪能不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因时光过隙,活屁股再也咬不动黄瓜,得了脑血栓,痴呆病,在炕上望房箔呢。留半天拿老徐说事儿,打人打脸,嫌不解恨,才又抬出艾老三新彩话,亮出他为花眼圈陪酒送女人的糗事。言说凤池送女人不光送小姐,也有纸厂漂亮女工。这年头,女人好攀比,有虚荣心,家男人上不了阵,打麻将游手好闲,女人在外头傍大款当银行,也没人笑话。当然傍大款得有资本,艾老三送花眼圈女人,偶尔陪陪宿,并不专业,白天照常打工,革命生产两不误,还挺顾家过日子。 让留半天始料不及的是,他搬弄的是非,三步两座桥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好比石子投进河水,不见浪花,只现涟漪。何况日久见人心,老徐这一走,家乡父老,都觉得愧对老徐,心里柔软得惭愧。常人都有同情心,心疼了徐恩长,对他撇下的骨肉,也都偏向些,再说老三凤池,论人缘也比吴布德强百套。留半天这一闹,却引出一桩旧公案,成为村中热议的话题,早传说艾老三留半天当初办厂互相抱团取暖,两人好到只差穿一条裤子。赚到第一桶金,两人选房基地盖北京平,也要勾肩搭背。房靠房,院儿挨院儿,就差那一道短墙,不然脱鞋就上炕。天长日久,日月流光,也不知哪只蜜蜂传风报信儿,说两人好得粘腻,好得换媳妇睡。说两人酒同桌,睡换炕,说得有鼻子有眼,整个三步两座桥,都拿这当彩话,说白嘴儿,当荤段子。留半天这一闹,旧话重提,倒勾引起老婆舌,吊起村街闲嘴浪舌的胃口。如今乡下闲人多,也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常有人聚三步两座桥院墙根下,石塔旁,小超市麻桌上,天南地北,道听途说,净扯些个入眼不入眼的闲白儿瞎话。 话说无风不起浪,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俩人换媳妇这彩话,都让人传得有鼻子有眼。 李月莲和张凤梅家的新房,并排建在水沿庄紧东头。从前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的水沿庄,清一色的老屋旧宅,那时候的三步两座桥不象现在,公元一九七九年以前的乡村民居,基本上还是前朝的旧貌。那时候个体商户和私人作坊才刚刚破茧而出,冒尖的万元户还如凤毛麟角。古董一般的村舍,遗留的旧时高门大户和简陋农舍,威严肃穆颓墙敗瓦都伴着经年的老树和檐草。传统的老旧瓦檐门楼和高台阶四合院,以及千篇一律的土顶砖坯民居短墙陋院儿,正是留镇乃至渝水地方的乡村图景。 艾凤池和留半天新盖的北京平,象一抹亮色,在古旧的村舍中十分抢眼。当时两人不约而同看中村东头那口宋代古井的风水。据说有人在村东头古庙台遗址淘井,在古井中淘出成罐的宋代古钱,两家建房紧邻着庙台古井,贪图是这份吉利。都说艾凤池长得象老徐,留半天连犯浑都象活屁股,两人模样就分了高下,一个仪表堂堂,一个猥琐泥腿,好比一个是云中松挺,一位是恶貌奸心。俗话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乡村说媳妇拼的是家产实力。凤池家兄弟姊妹多,甭说娶亲盖房,连拿个彩礼钱也吭哧瘪肚,何况亲妈柳叶桃的故事传得山南海北,尽人皆知,终归好说不好听,狗肉不上席,拿不到桌面上。多亏姑娘一眼就相中了凤池,说是相中了那个人儿!新人高月莲,人长得溜光水滑,晃眉大眼,凤池也相中了,婚事有了八九成,媒人这才漏了底,说是因姑娘太优秀,让坏人钻了空子,一时没把住麻,搂不住怀了别人的孩子,娘家说不要彩礼,想打胎再嫁过来。这事让刘香久好费寻思,嘴说都怀了七八个月,好歹是条性命,问凤池,凤池也不忍,也就认下了,从此没出俩月香久就抱上孙子。三步两座桥有这宗好,只要不遇仇人,羞人的事,都封嘴不说给外人,都给相瞒着不传闲话。进门就当妈的高月莲,从此以后对艾凤池百依百顺,一心想用自己的诚心忠耿,焐热凤池这块身有阴影的大石头。留半天又一样,留半天为得手张凤梅,却费了不少心思,单说张凤梅的姿色性感,肤白秋藕,顾盼流波,乳峰藏兔,臀丰若渴。平素走在三步两座桥,那两爿腰肢下肥臀,摇尽千言万语,勾住多少男人肚里的馋虫。论说这般女子,咋就能看上吴布德这不起眼男人?有人说吴布德凭大哥吴臣当村书记,老早就背皮兜子当了吃香喝辣的大电工,可是和张凤梅比起来,论长相论家庭吴布德自愧不如先就矮了三分。原来凤梅爹爹是留镇一家颇具规模纸厂的老板,据说背后还有好亲戚做靠山,肯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乡下电工,这里边必有猫腻。果然一到谈婚论嫁的当口,女方这才摊牌说出实情。原来堪如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张凤梅,嫁过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只因凤梅几年横竖不抱窝,养不下个一男半女,婆家也是大款,还指望抱孙子顶门立户继承家业,情急之下就做了生育检查,这才验出是女方天生患有不育之症,一对鸳鸯被拆散,财主不缺好媒人,这才说下大龄青年吴布德的好姻缘。女家没瞒着,吴家相中了人家儿、陪送,还是凤梅的闭月羞花容颜好脸蛋儿?外人不得而知。后来凤池吴布德就差桃园结义搭帮做买卖,俩人还都有块男人的心病,都接了破儿娶了个二茬娘子,因此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对点子嘴上不说,心里话都放在酒里。 俩男人好,生意上一个有脑筋,一个有脾气敢下手所向披靡,俩女人嘴不说心有数,见俩男人近便,更是勤走动情同姐妹。闲来无事,姐俩串房檐儿,做闺蜜,无话不谈,推心置腹。先是比量穿戴,话一稠密就比男人,凤梅说,你有福之人,算得着了,凤池不愧是老徐的身子,香久的魂,你算摊个好男人!女人心事,想瞒也瞒不住,说说就走嘴。没想到月莲听了不恼,搁别人,捅心窝子,月莲不能,月莲打心眼里高看老徐,非但不恼,自有几分得意,反倒说,你心痒痒,跟姐说,稀罕就归你!凤梅听了,抿嘴儿一笑,止不住身底下一热,脸上忽地腾出彩云,嘴上却说:快快嘴儿罢,真归了我,你也舍得?还不吃了我算白说。月莲见凤梅捧着说自家男人,只当扯老婆舌,没往真处想,心中倒有几分得意,就顺情奉承凤梅:我舍得,你兴许舍不得,你家老刘才像个男人,五大三粗的,还不美死你?凤梅一听,眼神就暗了,心说,净往浪处想,你试试,不啄禁死你。嘴上却说:好男人是山,赖男人是狗,就会穷横穷汪汪!哪像你家凤池,山清水秀,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会赚钱,人又斯文??????。 心思,都装进窗前的明月里 嘴上说笑当不得真,白日闲扯,当黑俩女人还是回到自个男人被窝里。大长的夜,睡醒了喝水,俩女人都嘴快,望着窗前的月,不小心向男人学舌,说出白天的话语,当笑话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男人没吱声,心里一乐,就睡下了。脸冲了墙,却都睡不着,都想对家的女人,都想对家女人的好,越想越刺激,把心思,都装进窗前的明月里。 那时候开始兴小姐、二奶,俗话说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凤池、留半天熬成纸厂老板,难免花天酒地拈花惹草,整点儿闲板儿烂干饭。俩女人省着用,在家养膘,养得细皮嫩肉,五脊六兽。饱暖思淫欲,何况正是如狼似虎年纪。一日留半天在墙角撒尿,刚好撞上抱柴的高月莲,月莲一愣,就红了脸,刚要走开,不知为何黏住脚,回头抿嘴一笑,嗔言道:狗还择地方,咋不背人呢?留半天扑哧一笑,嘴说:也是有缘分,给你施点肥,也好长庄稼。月莲羞恼,上去就捶,嘴说:让你施肥,让你施肥!留半天一边招架,一边腾出手就势在月莲臀上拧了一把,见月莲不恼,越发胆大,从背后搂住月莲,月莲有些惊喜,也有些痴迷,两人凝定不动,四周没有一个人伢,只有闲蜂和花蝴蝶嘤嘤地飞舞。也就鸡打鸣工夫,留半天一时性起,左手从背后扣住月莲前胸那嘎达肥肉,右手就游鱼一样摸进月莲身上游走。月莲起初还扭动挣扎,忽然想起丈夫扭扭捏捏说起的那番话,细一追问,才知道俩男人玩小姐玩腻了,图新鲜要换媳妇寻刺激。月莲想怪不呢,留半天这大胆儿,说不定自个男人早睡了张凤梅!月莲想到这一层,就假意又一番推搡,心里早就心驰摇荡,两只玉腿腿夹紧的幽谷清泉,就洇漫出温暖粘稠的春河。月莲瘫软在男人怀里,留半天一时欲壑难填,左右张望,迷离中不远菜园中有架草棚。响晴的天,又是正晌午,除了园子里打盹的菜畦,就是三步两座桥村舍,在春晌地气蒸腾的昏睡中,柔软得不出一只声响,桥下的犁弯河水清浅而放荡,荷莲在潭水中才懒懒地伸出腰来,水中的浮萍还是去年的记忆。两人气喘吁吁钻进草棚,女人才褪下裤子,男人抱臀从后面就排山倒海地战天斗地。留半天名不虚传果然雄壮,女人被驾驭得火烧火燎要死要活,两人立着象风摧折柳,仰卧时似舂米捣蒜。两人风匣一样吹风拉火也不知鼓捣了多久,直到头上沾满了草屑,才知道口渴寻口水喝。月莲迟迟不肯穿衣,留半天卸了火,头脑就清醒些,嘟哝道:都说男人浪,一上劲儿,女人比女人还邪乎!月莲啐他一口。留半天回头又嚷——那边来人了!一句话点醒了月莲,等月莲醒过闷儿来,套上衣服,瞧瞧连个人伢也没有,这时留半天也早已没了踪影。 月莲别看人儿瞧着为人持重,平素不吭不哈,不粘不语,却是古莲开花,腰底下也不含糊。自从和留半天有那一回,脸上就有了笑模样。平日里凤池对她好冷淡,寂寞时也会想起做姑娘时,娘家村里那个相好,那男人也曾偷偷来水沿庄看过孩子,这些凤池当然并不知道。月莲处处讨凤池的好,处处都依从他,直到凤池打歪主意和吴布德换妻换老婆,月莲就看出丈夫对她并不珍惜,月莲就心说,都依你,我也不缺啥少啥!吴布德也正兴头上,和月莲隔三差五颠鸾倒凤,凤池不苶不傻装聋作哑,几个人都心照不宣打哑谜。留半天少交了公粮,张凤梅就知道自己男人也上道了,心就更野了,大白天公开去找凤池,俩女人一照面儿,眼神怪怪的,月莲借故走开,给凤梅腾地方。张凤梅自来傾慕凤池,咋看咋香甜,看不上自己男人那歪瓜裂枣那小模样儿。凤梅自嫁给留半天,几年肚子里也没见动静,凤梅是真心借了凤池的优良品种,渴望养出个随心如意大胖小子来。 凤梅心里早装着凤池,凤池心里也早惦着凤梅,两人蔫好已不是一年半载。从打两家合股办厂,到两家就差住一铺炕上,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碰头撞脸,耳鬓厮磨,凤梅内心的自留地上,早就恨不得凤池托生成老徐,自个儿变幻成香久。张凤梅喜爱凤池那身板,那模样,还有那有情有义的品德秉性。她不是一回冷眼看凤池和老徐,真象是一个模子扣出来二影不差,都是女人看一眼就过目不忘的好良人。凤梅跟了留半天,一过门儿就心里抱屈,但一想到自个是二婚头,也不敢屈鼻子。自从逢遇上艾凤池,这才打开了内心封闭日久的魔瓶,难免时时心猿意马,把梦中情人挂在心上。每当夜深人静,留半天骑在凤梅身上,凤梅闭上眼使劲儿想,幻想着身上压着的不是留半天,而是想在心怀的艾凤池。说来也怪,一想到凤池,身子就享受,身底下就如春泉涌,湿成一片。 两家人把北京平盖在一处,凤梅变个人一样心花怒放。留半天不在家,凤梅晃常就借打狗撵鸡串门子,站房顶,望墙头,有时和凤池目光相碰,一对儿情人眼里,就过电一样,麻酥的走不动道儿。 没有不透风的墙。两家人摆弄纸厂,一文一武,事业如日中天,日子过得肥汤肥水儿盆满钵平。外加上三步两座桥不比从前,贫富差距日渐显形,何况清水长不出大鱼,也没有不吃肉的虎豹豺狼。两家人并蒂莲交枝树招风惹雨,难免招人嫉恨,一有风吹草动,便有人捕风捉影。纸里包不住火,何况事关风月,难免春生烟树,柳唱莺啼。一时满城风雨,从此三步两座桥因凤池留半天演绎的艳桃风柳,又给柳叶桃和碾道房增添了新的彩笔和话题。 十五? 时隔不久,三步两座桥又多出一道风景,才进敬老院的徐恩长,每天一大早准走到水沿庄。每天日照村峁,鸟儿醒来,踽踽独行心事重重的徐老汉,走了三四里地,由留镇往北走进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又走上织女桥,深情瞭望一会儿桥西香久家当院儿,他没有看见那盆儿柳叶桃,也没有看见刘香久。恩长又折回来,攀上水沿庄高坎儿,走进村西头路南,香久家闲置的老房场,好端详一会儿,这才迈进陪他半生的碾道房。 有站街的老人和妇女看见老徐,少不了嘘寒问暖,说些想念话,却不敢深求深问。等恩长苍茫的身影埋进了碾道房,房顶又冒出差被遗忘的炊烟,街面上那些不舍心的惦记人儿,才开始悄默声碎嘴街闻。有人讲,老徐这人,活得包屈,为贪恋香久,一辈子连个准窝也没闹上。有人替恩长屈鼻子,说白养一群儿女,却当不成个爹!说没名儿走这些年了,也该成全了恩长兄弟??????。站街的都同情恩长,老半天也没人说出个子丑寅卯。有人忍不住冒一句:儿女那脸往哪搁?背地儿讲究行,不能明唱戏台上!也有人念诵:这老徐也真窝囊,老二凤台撵他去留镇,一声不吭他也认!有人接茬:凤台当了村长更要脸儿,说他偷生私养的能爱听?也别难为孩子,恩长那听话那顺从,只当欠下的,老徐一辈子还不完儿女的情,说归齐为儿女着想!众人听了都随声附和,说可不是!儿女要他命,老徐兴许也给!话说到这儿,老半天没人吭声,只听见桥下的犁弯河水,响出汩汩叹息的流水声。好半天又有人提话头,说看见碾道房又有了人气儿又冒了青烟儿,大伙这才应和说幸亏给留下碾道房,好歹老徐念人儿了,还有个落脚地方。话题敞开,众人说起老徐在敬老院呆不住,见天儿盯着往村里撵,他想人儿呢。有人说他搁不下香久,上年纪人儿摇头,说树老恋根儿,人老惦小,念香久不假,八成心是舍不下儿女我也信!这话让人信服,众人纷纷点头,就挨帮数叨起老徐心上栓着的儿女。没名儿撇下的,人称小遭罪儿的老大艾凤楼,外号大马蜂的大姐艾凤巢,倒是没名儿的种儿。余下的,绰号一口气儿的二姐艾凤枝、打散社分地当上村长的老二艾凤台、当纸厂老板的行三艾凤池、最底下是老丫头,小名叫水灵儿的老妹艾凤娇。大伙细数数齐整整三兄弟三姐妹,哪一个不是老徐锄苗浇水,一棵棵呵护养大的?都说十指连心,漫说那没名儿那俩前撇下的,老徐好似欠人家,更放不下。何况散社后,英雄狗熊,各显其能,各奔前程,也有春风得意,也有草鸡泥腿拿不起个儿来的,老徐心不齐整,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身上的肉,剜哪儿都疼。 柳树常常抹去随风滴下的眼泪 老徐每天起早准点漫过留镇西干渠,再当下晌夕阳抹红了三步两座桥,又独自一人孤身悄默声地摸回留镇敬老院。村人撞见他,年纪人儿顺手塞给他园子里的时鲜瓜果,想说些掏心话,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多数乡邻远远地望见,心怀不忍,或悄悄地绕开,或立成一棵杨树柳树,柳树常常抹去随风滴下的眼泪。 站桥爱管闲事的石青老太太嘴快,在桥上跟老徐磨叨,说儿无隔夜仇,笃定凤台也悔呢,劝老徐收拾收拾,还搬回村里宿,老徐没粘声儿。此刻不声不哈比说还难受,石青心想:天下没有不对的父母,孩子伤在脸上,老徐伤在心里。老徐每天回村里,夜晚却从不在村中留宿,准点回到留镇敬老院。老徐这么做,给儿子留了脸面,艾凤台心里不愿意,也不好说什么。村里人原本同情老徐的多,老徐两头跑,怎能不体会了老徐的苦心?老徐离鸟恋枝,故土难离,除了情恋柳叶桃,舍不下老情人,更割舍不下的,还是他的亲骨肉。他虽说没名份,也是割哪儿哪疼,念一个,想一个,想一对,疼一双。俗话不白扔,亲无隔日仇!如今生产队没了,没了捆绑,个个单打独斗,人人各显其能,老徐倒不省心了,那前撇后养的三双儿女,且不说有穷有富,却无一个不让老徐惦念操心。每一家日子都是一台戏,锣鼓一响,台下的的父母,都不愿看悲剧,都喜爱大团圆。 闲人眼尖,看老徐晃常跑的最勤的人家儿,是叫小遭罪的老大艾凤楼。香久生养的六个儿女,只有老大艾凤楼和大女儿艾凤巢,是没名儿的种。艾凤巢庄里人都爱叫她大马蜂,简单说逢人就蛰,打小心理变态,见不得别人好。艾凤楼得名小遭罪儿,这外号还是散社后近些年大伙儿封的。人放开了手脚得解放,户户想发财个个钻钱眼儿,他眼热,哪打鼓哪上香,总想标新立异,发点儿横财,结果回回鸡飞蛋打,血本无归,日子就不好过。哥俩打小没少让恩长甜和,等明白事儿了又拿恩长当仇人。恩长心里有短儿,一辈子还不完的情,这哥俩的脸色,就成了恩长的心病。 七二年老大相亲,女方娘家人咬定要房不松口。那年头盖房不易,克劲儿上,老徐上赶子把个人土改房白送给艾凤楼,也想人心换人心。当时就有人劝老徐,说你何苦,就小遭罪那秉性脾气,白搭工,你忘了他削过你?不一窝的蛋,孵不好养不熟!那话还是老早前,有一天凤楼撞见恩长从当妈的屋子里出来,满脸不是心事,也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把老徐一顿打。老徐没还手,眼里转转泪儿,那口气就咽下了,连香久都没跟说。凤楼住上那带院儿三间大北房,娶了媳妇忘恩长,亲家见面,喜酒摆宴,都没叫恩长上桌。那天香久叫人喊恩长,恩长一个人躲出去,让香久好不是心事。 散社这多年,小遭罪也想好,也没少折腾,就是干啥赔啥,日子都白扔了,老徐看着心疼,没少帮衬,也白瞎,热脸碰来冷屁股。旁人看不惯,诚心劝老徐,老徐闷头不语,照样甜和小遭罪儿,赎罪欠他的一样,把冤家当债主一样伺候。 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反过来讲,摊上败家老娘们,男人想好也不能。小遭罪老婆外号老蚕豆,针鼻大的心眼,奸懒馋滑小算计。老蚕豆也想好,也想发家,幻想天上掉馅饼,一口吃个胖子。这些年三步两座桥小商小贩走街串巷,一趟街打天亮就吆喝切糕油条豆腐脑,老蚕豆摘耳朵听,钻鸡窝攥俩鸡蛋换,也想馋到嘴边儿上。晃常家里清锅冷灶,烟囱不冒烟,不动火,逮住点啥嚼谷,狼吞虎咽吃凉不管酸,撑一顿饱一集。俩儿子大生和小宝,打小饥一顿饱一顿,老徐当截辈人,没少填补,没少甜和。老徐上赶着,也赚不回两口子好脸儿,两旁事人看不惯,劝老徐,说何苦!老徐不粘声儿不粘语,照常走动,好象上辈子欠他的阎王债。 小遭罪嫌种地不赚钱,看旁人办作坊,也眼馋,也学做桃罐头。老蚕豆没卫生习惯,整天挠头衩裤,家里鸡狗上炕,苍蝇撞墙,没几天作坊就遭查封,赔个底儿掉。老徐看着心窄,也不好言语,就想搭把手帮他。思来想去,准知道说啥也多余,还是老思想,不如帮他伺弄地,庄稼有收成,囤里有粮食,日子就托底。恩长也没跟谁打招呼,一个人就下田偷摸儿帮衬。在三步两座桥,论庄稼把式,没有谁敢当恩长夸口。恩长拿摆弄庄稼当享受,一闻到泥土青苗滋味儿,与花儿鸟儿虫儿作伴儿,与风儿雨儿云儿为伍,就觉得浑身舒坦,恨不得自己长成一棵树,整天倾听庄稼抽骨拔筋,扬花吐穗,和秋风秋雨一起,和五谷杂粮睡成一垛金黄。 老徐替小遭罪搭把手伺弄庄稼,那点儿承包地,还不够老徐占占手伸伸腰。小遭罪有闲心就琢磨来钱道儿,看别人赚钱他眼气,他总想投机取巧干俏活儿。那年时兴胆红素,他学个一溜八开,菌种受污染,不卫生,赔钱白搭工。别人办鸡场,他也干,没见回头钱就闹鸡瘟,钱没赚来赚到小遭罪这外号。小遭罪消停几天,好歹听人劝,办个挨墙靠本的买卖,趁冬闲,又干油榨,办油坊。这是亘古以来庄稼院儿的铁算盘,稳挣钱的好买卖。这世上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这一回是他老婆老蚕豆惹的祸。老蚕豆好走动,隔三差五回娘家,说是回娘家,娘家不过隔道犁湾河,就在河上坎的草粮屯,小遭罪家烟囱冒烟不冒烟,娘家望一眼就知道。俗语道:谁家烟囱先冒烟,谁家高粱先红尖儿。那是从前褒贬勤懒的写照,公社时话说扔了,现时单干又应验。只是这一回,烟有点大,烟冒的不是地方。幸亏她随身带了儿子大生和小宝,娘仨晃过织女桥,才登上牛郎桥,只听下坎儿水沿庄轰隆一声闷响,回头一看,却是自家宅院腾起一股黑烟,浓烟渐渐由黑变红,隔老远就能看出窜出的火苗。老蚕豆一路往回跑,一边扇自己嘴巴,怨自己贪懒图省事,塞一灶坑花生皮点着就回了娘家。炕崩了不说,满屋地插不下脚的花生囤,越想小老蚕豆越泥腿,身子瘫软,走不动道。 幸亏厢房有油榨的壮汉,大呼小叫,七手八脚,就把火扑灭了,才没酿成大祸。家具行李烧没了,到不值多少,小遭罪心疼一屋子花生米,打了水漂。幸好房子没落架,油坊一把火烧黄了,为堵窟窿,小遭罪东摘西借好犯难,犯难时候徐恩长准登门,他心疼土改房,更心疼大生和小宝,也没犯话,撂下钱就走了,说留下钱修房要紧。老蚕豆有点受不了,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非要留饭。恩长有个秉性,一辈子不端别人饭碗。拗不过,老蚕豆扯过俩儿子,喧口说叫送送爷爷,恩长听这话,心就受不了,不知是委屈还是激动,嘴唇直哆嗦,胡子打颤悠。小遭罪那天也老感动,但吭哧半天也没说句软话,心里也知道给老徐烧高香。可没五分钟热度,过后他又看见亲娘墙头那株柳叶桃,一想起那盆招魂的柳叶桃,他又想起恩长和他亲娘那些彩话,他心又膈应,脸儿又不好看。莫管爱恨情仇,他也离不了徐恩长,至今他也盖不起北京平,还住着恩长那三间土改房。小遭罪也不是那没良心的主儿,至今他也还记得老徐送他土改房,帮他成亲那些过往事。 小遭罪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 十六? 那时候没名儿的亲生儿子小遭罪,展眼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乡下人相亲早,象种瓜点豆,指望粮谷满仓,也是家族的体面和兴旺。 没名儿六零年得浮肿病死的,临死好容易虑了正事。先是把大花牛生下的犊儿犊女,托付给饲养员徐恩长,他把恩长叫家来,攥着恩长的手,哽咽道:一辈子没屈过谁,就这点儿心事,我死了,怕没人心疼这些大花牛的犊子。恩长想多了,以为是什么伤心捅肺的话,这些年嘴不说,心里对没名儿,老蒙着愧疚的疤痕,又无人诉说,和香久都心有数,都不点破。莫说这点事,倘忽没名儿吐口,让他登梯子摘星星摘月亮,他也准答应。恩长也动了感情,说,这点事包我身上,没有粮食,多铡两刀谷草,也屈不着大花牛的孩儿。没名儿露出了笑模样儿,又瞅瞅香久,指着才离屋的满仓说:就他不省心,你应许我,早晚帮他办上媳妇,成个家,死也瞑目了。话一说,香久恩长好不伤感,心也都过了,知道没名儿心有数,知道满仓是他的种,怕跟了后爹受屈,就惦记着。香久连忙满口答应,恩长没吭声,却刻在心里了。这世上情感,谁说的清?按说恩长香久都是好人,天缘地情,命定都沾到了情网上。好人都心重,两人一辈子心里都有,都云雾缠绕着山林草木一样,缠绕着欠下没名儿的心债。 没名儿死后没几年,一分自留地,日子就见好过,乳名叫满仓的老大艾凤楼也见风就长,见雨就扬花吐穗儿,一晃就成了大小伙子。托人靠脸,也有人给满仓提亲,满仓人儿是看不漏,一相院套,亲事就黄了——哪有插脚的地方?那时候水沿庄、三步两座桥,打土改以后谁家都住的老房,盖得起新屋的人家儿,不是有外财就是村干部、工农户。守本分的老实庄稼人,靠工分活人的,都住老房窠拉。 人前人后,香久都管人高马大的满仓叫大名——叫凤楼。叫凤楼却挤在鸟巢里,手底下挨帮一大群兄弟姊妹,就靠没名儿撇下的四间老北房。庄稼院保媒拉纤儿,先得看家底,看院套,女方一到家相看,就打了退堂鼓。香久悠不住劲儿,话赶话就把愁事跟老徐说了,老徐没吭声,侧过身正靠上墙根那棵柳叶桃。春天的柳叶桃,正是白若滢雪,红比绛唇的好时节,老徐有心事,信手揪一片柳叶桃叶子,就象平日揪柳叶吹柳笛,撅秫秸吹酱杆笛。那柳叶桃叶子真像柳叶,只比柳叶坚硬肥厚。初春柳叶可以掐芽当野菜,柳叶桃叶儿不行,柳叶桃叶苦得恩长直皱眉头。柳叶桃从根到叶儿都沁着苦味儿,花朵却艳若梨花桃蕊。香久又施了肥,又会侍弄,弄得白桃似孝,红桃似火,看一眼,冷性人也非心动了不可。徐恩长心一热,随手摘一朵柳叶桃插在香久头上。香久拍恩长手背,嗔一声,还闹!四下瞄一眼,回过头朝恩长耳根暖声软语:还闹!堵心不?孩儿大了,懂事了,得象个长辈的模样。恩长不恼,耳根儿还热着,虚声说:我想好了,我得意碾道房,东院那三间土改房也白闲着,过给满仓娶亲,不都齐了?香久无语,冷丁呛一句:那房还有用项,你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就不办人了?恩长一听,血扑了脸,狠说,我单等你!旁人,我不稀罕。话一出,香久心中一烫,恩长吐真心,香久如闻惊雷,两人象栽成一棵树,风摇着叶,叶疼着风。香久本来大恩长两岁,日子越往后过,香久越象大姐姐,日子越稠密,香久越怕恩长抱屈,越心疼他。她总把恩长拢在自己的目光里,望不见他,心里就系疙瘩。恩长衣裳磨破了,比自己破了皮肉还疼惜。女人到这一步,不知是幸福还是煎熬。此时野蜂嘤嘤地飞,寻到柳叶桃花朵,闻到苦杏儿的味道,摇摇摆摆就失望地飞走了,只遗下立着的恩长和香久。此刻香久心会了眼前这男人,知道他不办人,只想和她过,过一生,过一辈子。女人有男人这般心重,这样疼她,也就知足了,幸福和愧疚一齐化成了眼泪,那眼泪三分甜蜜,却有七分疼惜。自从两人相好,没成想走到这一步,情到深处,香久越疼男人,越为他着想。她一直藏着心事,想帮恩长成个家,寻个知疼知热个女人,不然她心不安,心总象悬在樑上。 她不是白想,在水沿庄,在三步两座桥,她留心不少个姑娘,托人打听,相中的姑娘都愿意,细一究,家大人就吞吞吐吐,功夫一大,香久才回过味来。细想想,这些年,她和恩长的风花雪月,看似水波不惊,却被家乡的秋风夏雨春山寒雪镶成了四轴画卷。古来冀东乡间风习,旷男怨女红杏出墙,风看见风不说,云知道云不语,也有底线,不能明火执仗,不能摊到桌面上,总得给祖宗留脸面。那一阵,香久一心给恩长说上媳妇,就故意疏远恩长,生怕把从前的香篱花影坐实了,影响到恩长的亲事。私底下,两人也背人儿趣咕过给恩长成家的话,每一回,恩长越沉默,香久越嘴硬,哪怕过后香久掐自个淌眼泪。香久托人没少给恩长介绍亲事,恩长不领情不配合,到后来人也不朝面儿。香久每劝一回,就哭一鼻子,求一回,恩长说,我舍不得孩子,我要守孩子,孩子不能没亲爹!一听这话,香久也没了主意,一想凤枝、凤台、凤池、凤娇,挨帮四个恩长亲骨肉。香久也舍不得让孩子骨肉分离,动情处,香久一边搧自己嘴巴,一边搂住恩长,嘴说都怨我,都怨我坑了你!恩长捂住香久嘴巴,又把头顶在香久怀中,香久哪受得住这个,就姐姐一样紧紧把恩长搂在怀中,脸上又笑了,嘴里喃喃说句童谣:风停了雨哗哗,要说媳妇要成家,要干嘛?烧火做饭拉风匣??????。 房子过给凤楼那天,香久不落忍,叫凤楼去碾道房谢厚徐恩长。凤楼不领情,还冲当娘的发脾气,不知哪来的一股无名火,冲香久嚷:谁的房?往前数那是老艾家的房!按说连碾道房都是我大爹名下的,要谢你去谢,又不是谢一回了,与我不相干!凤楼头一回冲妈耍恁大脾气,也不知道这孩子像谁,打懂事就酸鼻子横脸。这话说得重了,这是话里有话,什么叫谢不是一回了?香久本想说那房是恩长应得的胜利果实,你还捯小肠闹翻案哪!那话香久话到嘴边没敢说,只寻思不是谢一回那话。香久就知道孩儿大了,她和恩长那点儿事伤了儿女的脸。凤楼到底没去谢厚徐恩长,香久心里不好过,又不敢跟恩长明说,香久憋屈,一连歪炕上不自在病几天,从此和恩长续弦那想头,就成了只开谎花不敢结果的病秧子。 三间亮堂大瓦房,那年月打灯笼难找,那年月漫说水沿庄,就是整个三步两座桥,起屋盖房也稀罕。靠工分吃饭,能混圆肚子就不错,那年头钱还值钱,拿不出三千块甭想盖三间大正房。平常户哪家都住老院套,都是老辈子传下的。凤楼借了恩长的光,得了三间高耸亮堂大北房,桥那边草粮屯,一户外号小奸心的庄稼人,才把闺女聘给了艾凤楼。 结婚那天,喜事轰动了三步两座桥,到没别的稀罕,看点却在刘香久、徐恩长。乡里乡亲,啥也瞒不住,都知道碾道房柳叶桃的风流佳话。别看平日忠孝节义,男人内心,都恨不得花红柳绿,女人嘴不说,都心羡慕香久有恩长那样男人当相好!不信随手就能摘来当年流传的民谣: 老爷们儿,坐门梢, 心里痒痒看花轿。 娶个谁,任你挑, 掐花专掐柳叶桃。 小媳妇,心气儿高, 梳头洗脸画眉梢儿。 站织女,望郎桥, 桥头住个徐碾道。 在留镇平原地,把张罗喜事的婆娘叫娶门戚儿 在留镇平原地,把张罗喜事的婆娘叫娶门戚,娶门戚不怕热闹,都摸透大伙儿心思,三番五次到饲养处搬请徐恩长,请他务必到席参加凤楼的婚礼。乡亲心思暧昧都在情理之中,把恩长和新婆婆香久弄一堆儿,搭上小遭罪儿向来对恩长歪门瞪眼,这主角儿都齐了,现成就是一出戏。更何况新郎没了爹缺一角,恩长能不能坐正席?这许多戏码和悬念,都成了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乏味日子的佐料和看点,所以那天凤楼的婚礼,除了交份子钱吃流水席的佳宾,还有不老少不嫌事大的看客。 凤楼的婚房,就在香久家东借壁子,早年间,这东跨院是大东家艾书田养牲畜、存犁杖、绳套和粮种的仓房。南进大车门儿靠西是一溜牲口棚,对个有存马料放铡刀的土顶坯房。往北看有摇把儿的辘轳水井,几块儿菜畦,地基垫高的地方,才是存放粮食的三间大北房。一到春天,不知打哪一天,从墙根畦梗井台儿边上,就燃出星星点点孩子样嬉闹的野花,那些目不暇接的颜色,把招来的蜜蜂飞虫晃得晕头转脑。跨院儿这正房起得晚,说是有一年东家艾书田收成好兴致高,想给晚辈存个院套,一气儿一砖到顶盖了三间大瓦房。房子戳那儿多少年,媳妇肚皮不争气,一连生俩闺女,就再也不见开怀儿。直到闹土改,分胜利果实,倒白便宜了长工徐恩长。老徐到今儿个没成家立户,他又把房转给没名儿的血脉艾凤楼,说该着也该着。都说恩长心眼好,有说这都是命。 冀东阳乐这地方,虽这多年移风易俗,但凡红白喜事,私下还遵老礼儿。头二年划了自留地,集市开放,娶亲弄景还允许杀一口猪。人逢喜事精神爽,香久象换一个人,人又俊,手又巧,按风俗酒席讲究个七碟八碗,有红是白。香久席间敬酒,头上簪一朵红绒花,象爆燃的火焰,又似醉月烛红。 香久那年也才四十虚岁,又有恩长好男人浇灌施肥,正是女人莲睡夏风藕白花艳时节。身穿正时兴的的确良粉褂,行若风柳,站如观音,含情顾盼,未语生情。席间无数双眼睛不大瞧新媳妇,却顾盼流波打量香久。有热心人又去饲养处请老徐,老徐正给接新娘的三挂车马添料喂草,对来人摆手作揖,只接了喜糖咋劝也不赴席。瞧街筒子安静了,老徐蔫不唧从街后身儿溜进碾道房,悄不应地站房顶上簸簸箕,边簸边望,簸得豆粒一会儿欢蹦乱跳一会儿哭哭泣泣。嫌豆粒儿乱蹦烦心,老徐撂下簸箕,又攀房檐高枝上树擗香椿,一边掰香椿,一边朝新房那院儿露天酒席上打量。正看得眼离,恍惚是香久,也朝这边瞅呢,两人才对上眼儿,恩长眼神就触电一样闪开了。他望一眼就知足了,那一刻他想到了没名儿,心说你儿子娶上媳妇了,我心意也尽到了。连香久都不知道每年恩长偷偷到坟上去,和没名儿嘚咕那几句心里话,他让没名儿放心,孩子都替他养大,坟上的野花野草都微笑着点头,恩长心里就踏实一年。顺下屋顶的恩长,正歪在碾道房火炕上想心事,忽听外屋门响,心惊呜秧一样坐起身。门开了,站出一个小人儿,梳俩小辫儿,手拎篮筐朝他手上递,小嘴脆生说:酒菜,妈让趁热吃,说完扭搭着就走开了。恩长见是香久老丫头风娇,心想自己的老闺女也也会走撂了,心一热,眼泪转几回,还是忍不住,就捧住脸。凤娇小名叫水灵儿,也才满六、七岁儿,往上排,除了凤楼、凤巢,往下数凤枝、凤台、凤池、凤娇,两双儿女,齐全都是恩长的亲骨肉,哪能就不走心?香久是土,儿女是根,有了这两样,恩长就长成了离不开柳叶桃的一棵盘根大树,就注定了他一生的命运。 那一宿,月照莲桥,碾道房树影灯摇,油灯直亮到三遍鸡叫。睡不沉的犁湾河,流到三步两座桥,河水听到碾道房不断传来斯斯艾艾的酱杆笛声,笛声流成了曲水忧肠,泪一样游荡在三步两座桥,顺着犁弯河水,余音袅袅一直漂浮到留镇。 十七? 小遭罪亲爹没名儿,是上世纪六零年饿死的。村里饿死许多人,先是闹浮肿,接着年老体弱的象秋草一样倒伏。三步两座桥周边村社,没有吹歌寒酸而简陋的丧事每天都有,因司空见惯人们并不悲伤。村中不少老人预备下寿材的倒好,没名儿没预备,谁也没想到他也要先走。没名儿知道自己灯残油尽,唯一不舍心有两件事:一是死后弄个容身之所,哪怕白皮棺材也罢;二一件,留下孤儿寡母,他不放心,别看平日没名儿象个短心眼,克劲儿上却还挺识数。 从前一家人虽然指望不上没名儿,他就象风筝一样飘在空气里,却闹个全棵人儿,如今没名儿有了好歹,香久搂一大群孩子,才有些慌了。那时候庄里都爱叫小名儿,后起的学名倒记不住。头前儿香久养下的满仓和麦熟,紧接着又孵豆芽一样挨帮生出小谷穗、榜头、栓头和水灵。头生的满仓懂事了,不知听信了村里谁嚼舌头,老远看见恩长就瞪眼,就朝他扔石头。八九岁的孩子,玩也另一样,整天和小两岁的麦熟形影不离,倒和下边四个孩伢闹掰生。直到有一天,满仓仰脸儿问香久,说:妈,人说除了我妹,那四个都是捡来的?妈,啥叫野种?香久听了,闹了个大红脸,在儿子面前有些无地自容,她紧紧把儿子搂在怀里,喃喃自语,你还小,别听旁人胡勒,你们自小在一堆儿,哪个不是娘怀里奶大的?小遭罪想想也是,人就活蹦乱跳地跑了,却惹得香久几天脸色不开晴。 没名儿活着倒不显,人没了,才知男人再不济,也顶个大影壁。没名儿撒手归西,又赶上吃糠咽菜没米下锅的饥荒年月,队里上等户,有整劳力的家庭还混不上个水饱,更甭说家男人人软货囊,手底下围一帮嗷嗷待哺的小鸡崽儿,香久哪能不愁?说不愁是瞎话。没名儿这一走,庄里就有人传舌,说这回香久随心了,碍事的一倒,还不美死柳叶桃?村里也有替香久说话的,说这都是命!给好人腾地界。说什么的都有,都说人没吃没喝,花草倒长得旺,说香久家的柳叶桃,今年比往年开得好,摆出来那红花都挤到了墙外头。 按说香久不动心,也是瞎掰,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香久浮油一样漂出的心,渐渐又沉了底。出殡那天,香久让不到十岁的满仓幔了重孝摔了瓦盆,那时的满仓还没有大名儿,离往后的外号小遭罪儿还很遥远。早熟的满仓没掉一疙瘩眼泪,他在人群中眼神凶狠地寻找着徐恩长。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很短暂也很漫长,恩长的眼神象玻璃划伤一样躲闪逃离。哗地一声脆响,满仓把一切的仇怨,都摔给了砸得稀碎的瓦盆儿。满仓扛着灵幡,香久拖儿带女,丧事走成一条哀伤的白蛇。香久觉得,有一双目光暖暖地落在脊背上,怀中的老丫头水灵儿,摇着头上的发辫,眼神也迎着那对远远跟随的目光。虽然香久努力使脑海荡成空白,耳边依然传来秋虫儿一样的鸣响——没名儿算享福去了——慢胡说,净瞎想——碾道房和柳叶桃,可有了盼望??????。 没有寿材,恩长将土改分来的大漆板柜,叫木匠给没名儿毁成了梦床。恩长亲手打成的墓穴,就在离绒花树李家坟不远的坡岗上。下葬的哭声,惊动了绒花树瞎眼婆婆,瞎眼婆婆谭有音,看到满仓梗着脖子恨恨的望着徐恩长,喉咙里免不掉发出深深的叹息。 没名儿前后脚,也追随了大花牛 时光象天上的白云,云卷云舒。风想云,云想风,过后便是云山雾罩。满仓长大了,渐渐分辨出子丑寅卯,加上有人挑唆便专和恩长作对。香久新寡,让三步两座桥不少男人有了非分之想,有这些邪念的人,都知道名花有主,就纷纷把歪心用在满仓身上。当然象牛满枝那样惦念上恩长的女人,也生怕他俩生米煮成了熟饭,于是想方设法,在碾道房和柳叶桃之间挑动是非。 没名儿归了坟土,有人说没名儿是去西天追影享福去了,也有人说没名儿是去阴间寻找大花牛。没名儿一辈子不理人间事,一辈子迷恋两宗营干,一恋皮影戏,二恋大花牛。自从三步两座桥步入了高级社,皮影班社便在渝水大地销声匿迹,从此没名儿就丢了魂一样,日子过得无滋无味。大花牛还好些,大花牛入社后没名儿成了放牛郎,没名儿与大花牛相濡以沫,踏遍了家乡的田野山岗。儿孙满堂的大花牛到了人人浮肿的六零年,也饿成了骨架牛老珠黄。饥肠辘辘眼冒金花的社员,众口一辞要大花牛下汤锅以解燃眉之急救人性命。一辈子佛心的没名儿四处磕头作揖,哀求生产队给大花牛放生,让大花牛信马由缰,老死荒野。事情的结局可想而知,社员们把没名儿的话语只当了童言戏语,人人对没名儿都满口应承,却在暗中烧锅宰牛,让饥民沾点儿荤腥。没名儿一家当然也分了一份牛骨牛肉,没名儿不让吃,香久生气了,指着一窝孩子,说:要牛要孩子?牛命人命,哪个取贵?孩子早等不及,抱柴的抱柴,烧火的烧火,经年不见荤腥,饥不果腹,食物的诱惑早压过了亲情,那是一个连好人家分份儿争食的年月。牛肉连皮带骨也没有多少,幸好恩长敲门把自己那一份送来。香久留恩长举筷儿一起吃,恩长见孩子一窝蜂狼吞虎咽,好歹喝口汤,就撂筷儿走开了。没名儿如丧考妣一样,不吃不语,满脸泪痕,象被屈打的孩子,旁人吃一块,他掉几疙瘩眼泪。捡了牛骨,没名儿扛了镐头就上山了,恩长那一天也跟随没名儿上了坟地。事后三步两座桥传开了,说没名儿给大花牛牛骨埋座牛坟,徐恩长帮他挖坑培土,俩人处的亲兄弟一样。说老徐这帮套拉得好,没名儿这一大家子,恩长才是柱脚椽檩,没名儿撑死是雨打的窗户纸。闲人在桥边碰到徐恩长,新奇问他:在牛坟上没名儿没跟你说点啥?都知道香久一肩挑两头,恩长就知道没好话,恩长说:能有啥?嘴拌黏就一句磕儿:求我年年给大花牛填土上坟。旁人道:这话没名儿说得出,这话可不吉利。 果然没多久,大花牛死后没一个月,没名儿脚前脚后也跟随了大花牛,得浮肿病死了。临咽气,没名儿让香久把恩长叫来,扯住恩长的手,道出几句掏心话。没名儿道:??????等我腾了地方,你们就合了吧,合一处,也该成个人家。我只求你们一样儿,那哥俩,满仓和大丫头,好歹给伺弄大,我给你作揖念佛啦!说到这儿,没名儿挣扎着要起来,恩长忙上炕扶住按下,自己倒不由自主跪在没名儿跟前。恩长什么都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恩长流了泪,没名儿也流了泪,俩人手攥在一处,多少话语,都在不言中。 纸窗外,听声多时的满仓扯走亲妹妹,一溜烟儿就跑了,猫儿一样串到碾道房,眼珠一转,就起了歪心眼。他串掇妹妹,捡了不少小石子儿,装进胯兜,装作打鸟,趁趁碾道房没人,把恩长睡人屋里的纸窗,砸巴得千疮百孔。哥俩害巴恩长这不是头一回,哥俩总是盯着这个多余的男人眼黑,每回看见恩长给家挑水,围着当妈的转磨磨,满仓总扯上大妹子,猫堂屋地隔门听声儿。隔着门扇儿也听不清什么,只听见大人在屋里趣趣咕咕还有一些猜想不透的响动。满仓有时忍不住闯进去,看见恩长炕上地下抱孩子,抱麦熟,抱榜头栓头和吃奶的小水灵,恩长亲完这个亲那个,总也亲不够,亲得当妈的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抻抻布襟儿抹眼泪。那时候的满仓还小,许多东西还看不懂,看见亲妈掉眼泪,就只当亲妈被眼前这男人欺负,担心亲妈被恩长领走。那时候上房没名儿的亲哥艾老大,早染病上西天享福去了,留下病歪歪大嫂。大嫂嫌晦气,求人把前后院砌一道短墙隔开,隔开了柳叶桃和碾道房。长成半大小子的满仓爱走墙头串房檐儿,他图稀眼亮能看见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当然满仓和大妹子麦熟更关注碾道房,多少回堵碾道房的烟囱,恩长看见砸肚里也没有告诉刘香久。 荒灾之年,吃饭事大。在三步两座桥,丧事象皮影人儿一样如影随形络绎不绝,生孩子添人进口的喜庆事儿,却象秋天的高云稀疏而辽远。没有了谷物女人丢了月经,男人乏了房事,人瘦得只剩下举目无神的目光,四处搜寻聊能果腹的树皮、榆钱儿、野菜和薯秧。稀缺的年月把想象力发挥到极致,鸟儿和田鼠成为稀罕物令人疲于奔命。满仓成为捕鸟捉鼠的能手,端鸟窝使他在杨树、榆树和房脊间穿梭游走,使恩长和香久家的屋檐与头顶上,增添了一道飘忽不定的针刺目光。 没名儿头脚走,转眼春天就到了,饥荒并不能阻止花朵的开放和疯狂。三步两座桥边的山野和田岗并不理会人间的灾难,一种叫春懒儿和云雀的鸟儿,在春天河流的浅滩和原野的草地上,用优美的盘旋和欢快的飞舞,把人间的愁苦变得失真和虚幻。半筐和整篮的灰碟菜、猪毛草和马齿苋,让水饱的肚皮空欢喜一场。犁湾河水映照出面露病容活鬼样的脸颊,人人面色萎黄洇染着泛青的菜色。饥荒年月燕塞边地乡下的饥民,幸亏东邻白山黑水,长城那边的黑土地堪称关里灾民的福音。留镇的商市街紧邻的铁路三等小站,蝗虫一样的饥民纷纷突破封锁,扒车东去自谋生路。三步两座桥周边的红旗社、东风社组织民兵围追堵截,干部们带领民兵在留镇周边布置了两道封锁线。 活屁股从长城口外弄回一口袋薯干,路过香久后门,因口渴或有了别的念想,使劲儿朝院儿里张望,从前村里秧歌队扭到留镇看花灯,香久扭旱船和活屁股也配过搭档。曾经吃粮当兵会点儿拳脚的活屁股,五几年也曾在河那边,与清云观的道长切磋过拳脚武艺。也不知是活屁股武艺高强,还是道长忌惮活屁股的大儿子吴臣的威望,从朝鲜战场复原回乡的吴臣,后来带头组织了高级社,成为一村之长。从那以后,心盛逞能的活屁股除了头一回败阵失手,后几回每次当众挑战道长,都以道长败北告终,从此活屁股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晃膀子昂头横撞。死老婆没再续弦的活屁股,自从有公社,就没撸过锄杠子,凭靠看秋看场干俏活。没少偷嘴偷腥占便宜,品尝过不少招腥女人的活屁股,馋猫一样也早想和香久有一腿,只是碍着艾家在庄上大家族人多势众,又独惧恩长指哪打哪儿不离手心的带响长鞭,活屁股只能窥望心痒。眼见没名儿撒手归西,活屁股这才又心中敲鼓。他使劲儿张望紧对个碾道房,院儿里横草不动,竖草不晃,准知道恩长当饲养员常在饲养处,社员也都淹在大田里土里刨食,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安静得尘埃落定一样。活屁股一时百爪挠心,仗着手里有粮食,就壮了胆。活屁股知道那时一口袋粮食的分量,换别人,一把米几个净面窝头都能换个美景良辰。活屁股一进院在菜畦旁沿儿瞧见一盆柳叶桃花,只是那盆春开正旺的柳叶桃,没有摆在墙头根儿下,他早听说短墙头儿上露出柳叶桃花,那便是香久私约恩长的信物。想到这一层活屁股一时止不住心猿意马,就心滚热走进了香久的堂屋。香久正做针线,猛回头看见了活屁股立在眼前,冷丁活见鬼一样吓得魂飞魄散。那年活屁股也就五十几岁,死老婆的活屁股还结实得象磨盘石碾,还能轻松破豆子磨浆水。活屁股此时涨红着脸似有几分不安,从喉咙里低声言道:大晌头走热了找口水喝。说着手指指地上装粮口袋,又挤咕眼睛暧昧地朝对个屋鸟悄地挥手。屋子里弥漫着干燥的气味儿,从堂屋窗棂射进的阳光里,细如尘埃的颗粒一边飘浮一边思想着故事的结局。 从与活屁股照面那一刻,香久就有了不祥之兆 从与活屁股照面那一刻,香久就有了不祥之兆,在三步两座桥,年长的妇女邂逅活屁股,瞧那一双燃烧着豆腥味儿的目光,便退避三舍,交头接耳饶舌那些离奇古怪的传说。传说那形若螳螂的男人腰间缠绕一条毒蛇,但凡遭遇蛇咬中毒的女人,虽然下体溃烂却执迷不悟乐此不疲。传说村中社员囊囊肚媳妇小奸心,灾年指望不上生产队,发明了一个活命的法子,侍奉儿女一样养大了一群知恩图报的芦花鸡。小奸心用柳条筐背着芦花鸡,说是到地里吃虫子、喝露水,背人的时候,小奸心就把芦花鸡撒到大地里吃饱喝足。终于有一天,手攥镰刀神出鬼没的看青人活屁股,在夕阳昏黄的谷子地,不单捉住了芦花鸡也捉住了小奸心胸前晃荡招摇的大肥鹅。传说很神秘也很费人猜想,据说芦花鸡不止一次,看见了盘在活屁股腰间屡屡伸出毒信的长蛇。 那个晌午很燥热也很漫长,空气中忧伤地沁出淡淡地鱼腥味儿。从屋顶那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叫春猫叫。装满薯干的布袋在两人怀中推来搡去,渐渐香久体力不支,活屁股把口袋塞到女人胸前,顺势把香久搂进怀里,布口袋呻吟一声瘫软滑落堂屋地上。闷不出声的搏斗终于让香久大汗淋漓体力不支,当活屁股把香久拥进西间闲屋,在陈朽的暗色中撕扯出两爿粉白的月亮。猝然间从带着喜字的粗布蓝花门帘里,挟着一股冷风嗖地砸下一柄铁锈的钉耙。虽然砸下的耙钉有些锈钝,但随着呜呀一声疼叫,活屁股那只才褪去单裤的双臀,还是瞬间迸出了殷红飞舞的血痕。虽然光线昏黄,炕沿上惊慌失措的目光,还是惊诧不已看到了立在门框下的满仓,紧随身后的满仓失声惊叫的呼喊,吓退探在屋檐惊悚观望的花狸猫。 香久不记得压在身上的男人如何狼狈脱身,只见十岁的儿子满仓望她一眼的冰冷目光。从此以后不知为什么,当妈的香久记住了刻在心中的颤抖,从此对儿子满仓百依百顺。 夺门而逃的活屁股由于堂屋地昏黑幽暗,并没有给满仓留下明显的记忆。活屁股对身上的伤口隐瞒了很久,直到村医泄露了天机村里传得满城风雨,满仓才收回了对恩长大叔的误解和愤恨。 饥饿和撕扯不断的骨肉亲情,让碾道房对柳叶桃母子的惦念欲罢不能,一条水沿庄村街后身儿的羊肠小道,让徐恩长焐春立夏踩得寸草不生。饲养处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紧东头,大白天,社员下地,连牲畜也如影随形,漫幻山野,村街就显得苍白如纸。偶有黄狗和站街女人把影子留给日光,让串街的清风留下轻轻地叹息。即使这样,恩长也要避开村街,从路北的夹道,绕到碾道房对望柳叶桃鲜花盛开的地方。冬天结冰的时候,为掩人耳目,徐恩长有时踏过碾道坊身后的小须河,借道草粮屯,绕摸摸把扫来的豆粒儿和积攒的米糠,做贼一样送到柳叶桃倒座门里的灶堂。五风六月,阳气开了,细如柳眉的犁弯河岔开的河梢上,汪着满绿的水藻、蛙跳和与萍水争纹的莲角,恩长揣一把瘪花生或者才刚灌浆的麦穗儿,先绕到碾道房,端准除了树叶的摇响,再无隔墙有耳,再无漏月星光,一猫腰就弯进了柳叶桃家的后门短墙。也不惧听了多少桃言李唱,好歹一捧瘪豆糙粮解救了儿女几分的辘辘饥肠!那年月,碾道房早已不是社员碾米簸面碰头聚首的地方,饥荒使黍米豆粮与社员结下仇怨,碾道房孤单淡泊得像一座远离尘烟的荒村古寺。 碾道房东隔间是当年的长工屋,年轻的徐恩长终年与驴套和染着米面尘香的簸箕条掃为伍。土改不单让恩长得到碾道房,还分到东家跨院的三间北房。东跨院草雀蓬飞泥燕筑巢,闲院儿成为满仓和麦熟童年的乐园。满仓懂事早,不知从哪儿弄来艾家的祖宗牌位,立在堂屋正中的桌案上。恩长偶尔光顾,满仓和麦熟就攀上房顶,朝恩长头上撒土扬沙,恩长迷眼流泪,满肚子委屈,他都忍气吞声,连香久也不说给。 饥荒使三步两座桥忘记了风花雪月男女私情,犁湾河中的莲蓬莲藕倒成了馋人的稀罕物,连水中的青蛙、菱角和蒲根也逃不过饿狼一样搜寻的目光。还是大地宽厚,献出不愁断子绝孙的田鼠,让人尝到了经年忘却的荤腥。 恩长的双手似一双摟地的耙子,搜来再多的土粮籽粒也是杯水车薪。香久的儿女和犁湾河的子孙,象经历霜雪冬寒的衰草,蒙盖隆冬莽原大地上的皑皑白雪,即或冻僵所有万物生灵的时候,幸亏人均两分儿的自留地,挽救了亘古未有的饥荒,也为一个春天里的童话埋下了劫难的伏笔。分配自留地香久家占了孩儿人口的便宜,也许是因石青做了手脚,恰好她相中水灵的缘故,生产队破天荒把香久恩长的自留地,分在一块田土,使这一对儿旷男怨女成为春种秋收的伴侣。有了私人做主的田土,哪怕星星点点的土地还家,也让淳朴的农人感激涕零,恨不得把田土搂在怀中,做梦也在炕上汗流浃背拾掇庄稼。不久传出笑话——有人到留镇赶集憋了一泡屎尿,紧赶慢赶也要把屎尿拉到自留地里。 实心诚意的徐恩长不再顾忌闲言碎语,徐恩长伺弄庄稼堪比绣花巧夺天工。田地里的恩长香久像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光彩照人英俊靓丽,田野里象站立了一对凤凰,火红的光焰吸引了多少男人和女人羡慕惊奇的目光。再往后政策宽松又重开了集市,有人看见恩长香久一前一后,踩着脚印去了留镇。地里有了出产,恩长要给香久扯身衣裳,比量尺寸的香久笑得前仰后合艳若桃花,临了香久还是决定给大小孩伢扯布做身儿衣裳。回家路上,恩长香久走了河沿抄近道,趁没人的时候,香久攥着恩长手心儿,摘耳边说了许多让岸柳羞听的悄言密语。从此但凡两人私会,碾道房朦胧夜色吹来酱杆笛声,转天香久墙头准摆出一盆搔首弄姿的柳叶桃。犁弯河笑着告诉了三步两座桥,瞒不住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从此恩长叫成了碾道坊,香久叫成了柳叶桃。 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二年秋天,自留地拯救了鳏寡孤独的香久恩长和他们的儿女,整个三步两座桥,都念诵香久傍上个好男人。经恩长伺弄,那一亩六分自留地成了聚宝盆。人心都是肉长的,香久总想报答恩长,想着想着,身子就漾过一股春香一样的暖流。花香不语,鸟儿啼唱,是风儿和葵花,不止一次看见了后院冒出短墙的柳叶桃。 闲暇时恩长每天都从饲养处到碾道房走几趟,他爱看香久家冒烟的烟囱,有时顺便给抱捆干柴。他看见了柳叶桃花,就盼望着太阳滚成一个火球睡梦在西山下,当香久乘夜色端给恩长那碗粘稠的米粥,碾道房中的徐恩长,总是能看见浮在粥碗里那一颗烫人的红枣。 踩响的残冬枯叶,还是惊动了树冠巢中的睡鸟,喜鹊划出一道无声地回环,才刚站颤了枝头,又惊慌地挥羽穿游。窗纸洇出的油灯晕黄,映出屋脊依恋不舍的炊烟。突起扬飞的麻雀,欲落非落,幽暗中生出一对儿猫眼的凝望。 油灯暧昧地熄灭。天上的星宿在遥望中醉眼迷离地颤抖凝望。不远处夜风抚摸的犁湾河月白如雪,水中的鱼儿,舔舐着浮动不安的水草,让酥暖的潜流汩汩无尽地呻吟流淌。偶尔河面上飞来单飞的两只蜻蜓,馋嘴仰望的青蛙,眼瞧着蜻蜓连成了一道金黄。 一个瘦小灵巧的身影,猫儿一样窜上屋顶,脚步轻得象露珠踩着莲花。那时候村庄睡得早,整个水沿庄,象一团墨,只有犁弯河曲曲弯弯的河床,泛出眨眼闪亮的水光。心事重重的香久,把一炕孩儿拍拍打打地哄着,嘴角咬着唇边的发丝,低头思谋了一会儿,忽然轻脚掩门,留下了堂屋灶坑余烬的猜想。从打上回在东屋用钉耙用狠,十岁的满仓开始有了过早的心事,从此在幼小的心灵里对男人埋下了难解的仇恨。他觉睡得很轻,些微响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满仓踩着母亲的影子也走出了北门儿,他没有追撵,他爬上了一棵杨树,他并没有理睬枝上的鸟巢,只把目光对准了尽在眼底的碾道房。他恍惚看见亲娘走进碾道房,在满天星斗的院中站了一会儿,才要扭头插门,娘俩的目光不期而遇,香久当时臊得迈不开腿脚。那张脸在月光下煊红的颜色,让满仓想起晃常在院墙头上,正对碾道房沁出的柳叶桃花。 满仓那时就嗅出了暧昧的气味 满仓幼小的心灵里漾出了仇恨,从懂事起他把仇怨都记在了恩长头上。从前村里人家孩子拿他取笑,说他多出一个爹,除了没名儿,还有长在他家的饲养员老绝户,还笑问他哪个爹对他更好。胆大的,还问他是哪个爹的种下的秧苗。乡下孩子懂事早,满仓那时就嗅出了暧昧的意味,只是还弄不懂大人的情感纠葛。 自从没名儿死后,满仓忽然长大,懂得了里外厚薄。村里蝴蝶一样飞舞的闲言碎语,激起了满仓保护亲娘的男儿雄心,他幼小的心思里,生怕娘亲跟了恩长过上日子,会撇下自己和妹妹麦熟。他相信了别人的闲言碎语,说麦熟底下的弟妹,都是恩长的骨肉。 一只喜鹊银亮地划空而过,长尾巴颤颤悠悠点落在墙头上,喳喳欢叫朝树枝上喊两声,又唿地无声飞到了夜的尽头。从那往后满仓再也不跟踪母亲,从那天在碾道房和母亲的对视中,他读懂了母亲的哀愁,从此他把目标对准了恩长。只要看见恩长碾道房升起袅袅的炊烟,满仓就会猴子一样窜上房顶,用谷草顺烟道塞得满满实实。满仓并不躲藏,被柴烟呛出门来的恩长,面对满仓的横眉冷目,非但不敢大声呵斥,反而从手绢儿里掏出一把花生,生怕他摔着,搬梯子从房上哄他下来,满心想把他宠成个心肝宝贝。当一群麻雀轰一声,雨一样飞出庭院儿的时候,碾道房沁出的浓烟中,有时也会跑出当妈的香久。满仓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看着房下的香久一言不发,不知是烟熏还是委屈,满仓会用袄袖不停地擦拭眼泪。有时是冬至月,树枝摇得月冷星寒,香久看着心疼,小声央求满仓从房上下来,满仓不听,光顾耍气吼声跺脚,渐渐香久哀告得不是人声。幸亏恩长搬来梯子,才登高上房,正要抱他,满仓竟冲向他一阵噼啪乱打,不光手脚齐上,还下嘴咬,咬得恩长满手血印儿。恩长忍住痛,象拎个谷个子,把人交给香久,才又上房去清理烟囱。屋底下,满仓象受屈的孩儿,把眼泪洇湿了母亲的怀抱。香久紧紧搂住满仓,不知是心疼还是羞愧,身子长久凝定不动,两眼直直地望着一弯弦月的夜空。也许什么也没望,只有心在流血,心在剜痛。一路四处张望的犁湾河,也在呻吟流淌,在疏影过云的月夜下,独自自说自话地想着人间的荒唐。 多年之后,男大当婚的满仓婚事屡遭不顺。在三步两座桥,在留镇,在渝水地方,俗语道卖猪看圈,相亲看院。相亲看院除了看房屋宅院,其中很大成色蕴含了相人性,看人品。渝水乡下极少当庄做亲,不知这古来风习有些什么讲究,多数庄户人家男婚女嫁,男家女家离八竿子远,全由媒人穿针引线。媒人先相看,新人有意,由媒人领到男家儿走动,人相了,房屋场院马虎不得,连鸡猫猪狗,菜园庭树,也沾眼就过,了然于胸,那是姑娘人生记忆最好的时刻。满仓相人看不漏,你想,当娘的香久那样美人坯子,养下的孩儿都耐看。偏偏女方重人性,也不知那里刮股邪风,没有不透风的墙,接二连三相亲不妥,底下就有话传——还不皆因柳叶桃?柳叶桃和碾道房,扎台唱戏有情郎,好说不好听,真要攀亲配人家儿,十有八九会摇头。 也不单是挑人品,看家声,也不知从何时起,家家户户都打上了阶级的烙印。从打六三年上映电影《夺印》,阶级斗争那根弦重弹绷紧。守活寡的运动乐妈牛满枝,屡次勾引徐恩长不成,就把怨恨记在情敌柳叶桃身上。牛满枝借用丈夫薛景头上的光环,轻而易举占领了道德高地,她兴奋得彻夜难眠,一想到把刘香久比作《夺印》中的烂菜花,她就激动得心中翻江倒海,喜上眉梢。她做梦都想从香久手中夺回恩长,一想到心仪的男人与她颠鸾倒凤共度良宵,虎狼之年的牛满枝,禁不住春风播雨柳浪闻莺。那时候庄稼人并不知道《夺印》的深厚背景,并不晓得迎年而来四清运动,以及接踵而来的暴风骤雨。也不知从哪年起,写有光荣军属牌牌的门楼上,逢年过节,村委会就给挂起光芒四射让人仰慕的大红灯笼。香久儿子薛庆余是水沿庄团支书,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让才貌平平的薛庆余,成为那个年代村里跺地山响的风光人物。一来二去,薛庆余不知不觉对运动上瘾,他很享受那种优越感,享受那种翻云覆雨受人仰慕的快乐。众星捧月的快感,使他自诩为担当正义的化身,还未说亲的薛庆余,一时成为水沿庄乃至三步两座桥的白马王子,成为多少待字闺中黄花闺女的梦中情人。自古在渝水在留镇地方,从不缺少草根的诙谐和民间幽默,不知何时起,运动根子薛庆余被被安上个“运动乐”的诨号,都知道这话不中听,这标签一直叫到生产队解散,多年之后时过境迁,运动乐熬成门可罗雀的落配凤凰,熬成一个无人理睬的小光棍儿,一个外号脓袋罐儿的姑娘成全了他,替他顶门立户顺天由命,这才凑成个寻常农家,。 十八? 五八年三面红旗风起云涌,三步两座桥合村并社,组建成一个生产大队两个民兵营。根据出身成分,组建成一个红旗营,一个蓝旗营。 饥荒使水沿庄的牛满枝消停了几年,不几年风云突变,牛满枝又如鱼得水挺直了腰杆。喜欢运动的牛满枝,她很享受别人的敬畏,由于大权在握,落在她身上的闲言碎语也就销声匿迹,再无人敢往她身上泼污水,说她乱伦,说她是勾引小叔子的那只破鞋!自从她睡了住对个屋的小叔子薛稳,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就不大提及她缠磨徐碾道的那些闲言碎语。 运动乐一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没人为他张罗媳妇。三步两座桥虽是风流之地,向有崇尚礼义廉耻的民俗古风。牛满枝守活寡勾引男人,乡亲只当耳旁风,毕竟丈夫攀了高枝停妻再娶,对牛满枝也不过睁眼闭眼并不求全责备。直到牛满枝睡了小叔子,猫叫春狗恋帮闹得满城风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这才斜她白眼,视她为破鞋乱伦的坏女人。庄稼人看重名声,别看运动乐还担当着水沿庄团支书,上门提亲的,却寥若星辰,有心高攀的,也烂肚里。以致后来运动乐熬到春风吹尽,单剩下天边的一朵孤云。 牛满枝姘上了小叔子 牛满枝姘上了小叔子,运动乐也挂不住脸,嫌在家碍眼,他就串房檐。乡亲们有宗好,毕竟亲套亲骨肉连筋,再孬个人,也不愁个宿处。一来二去,运动乐在外头住惯了,不喜欢着家,就喜欢来运动,工作组一来,他准成大红人儿,运动成了职业,他可以堂而皇之住大队部,每天守着大喇叭吆三喝四,他很享受那种颐指气使的潇洒快活。当然更有一层快乐不便言传,却乐此不疲逐渐成瘾,他发现一当上运动根子,当上一言九鼎的大红人,他就成了村中女人的香饽饽。挨整的人家,女人总会低眉顺眼见风使舵,其中也不乏随风俯仰曲意逢迎之人。枝叶厮磨不乏暗送秋波的姑娘,翻来覆去运动乐看花眼也端不准哪一个。运动乐眼花缭乱拿不定准主意,反倒很享受这个,转花灯一样的日子,让他眼花缭乱乐此不疲。 那一年县里派来阶级斗争宣讲团,分配到三步两座桥。水沿庄村小,只迎来县文化馆一位主管文艺的庄编导。庄编导搞舞蹈出身,四十岁女子还挺俏生,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扭着腰肢走一遭,浑身就有戏。那时候下来人有套路,先扎根串联,访贫问苦,看成分,摸底数。果不其然,牛满枝母子又成了堡垒户,刚好牛满枝守活寡,是单身,两个女人睡一铺炕,话匣子没闲着。大长的夜,牛满枝没少絮叨,把水沿庄十五个大门家家户户犁一遍,这其中免不得添油加醋,小人之心。许是文艺范儿,都是情种,听来听去,家长里短,苦大仇深,庄编导听得入迷,心想:没承想乡下阶级斗争这样复杂,幸亏补上这一课!心里就把牛满枝当作依靠对象。牛满枝口中的碾道房和柳叶桃,让庄导眼前一亮,觉得不用添油加醋,搭台就是现成一出好戏文。演员出身的庄导演,把人生看做大舞台,人人都是角色。县里急着抓样板,树典型,庄编导也想露一手,在渝水县城扬扬人气。这多年来,她由售票员靠聪明伶俐一步登天,自有人看壁角,都是让人羞飞腮红的事。她也想凭实力让人刮目相看,小人闭嘴。 头一样,她凭本事让县城热演的电影《夺印》,用跑片形式在庄头扯幕上演,一传十十传百,周边十里八村成千上万男女老少摩肩接踵,踏平了三步两座桥,涌进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看《夺印。街筒子盛不下,火烧眉毛,工作组很敏感,感觉这是发动群众的好机会,一边表扬庄编导,一边因势利导,把银幕重新扯到清圆寺。清圆寺庙台旧址,在三步两座桥肚脐眼上,不下百亩方圆,虽早改做村办小学,依然苍松翠柏,古木参天,摩肩接踵的人海,又让人想起老辈人记忆中的庙会。正冬至月,犁湾河冰封雪埋,桥下莲塘也是晶莹剔透,冰骨中冻凝住上年荷莲初冻时的折蓬旧叶,遗落寒冰。观罢银幕,才能苍衣果腹的社员别的没记住,只记住了影片中的“烂菜花”。烂菜花拉拢干部的浪语——何支书吃元宵——,成为插科打诨的耳瘾名句。 不少误场的社员找到工作组又找庄编导,强烈要求重演影片《夺印》。这回庄编导有了组织观念,向工作组建言献策,并和盘托出了抓典型促革命的积极设想。庄导笑盈盈回到水沿庄,趁辅导村文艺宣传队排节目,把运动乐叫一边,如此这般一番布置。转天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不单墙面上贴上许多宣讲阶级斗争的标语,街头巷尾,还传出要揪出水沿庄烂菜花的口信传言。 运动乐一有人撑腰搞运动就激动兴奋。平日他虽担任团支书,净发展女团员,娘俩挺孤单就指望斗人找乐子。牛满枝睡了小叔子,运动乐心膈应,嘴又说不出,就整天泡文宣队,说是排节目,存心泡对象,想扶他也扶不起。庄编导挺失望,对牛满枝母子的好感产生了动摇,就借口壮大队伍,请牛满枝介绍苦大仇深的运动根子。牛满枝没有辜负组织信任,阴差阳错,就举荐了从小要饭出身,当过童养媳的石青石大脚。日后石青四清上任当村支书一言九鼎,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盖过牛满枝,那还是牛满枝当的伯乐。 那时候做什么革命工作都要抓典型。三步两座桥的典型材料汇报上去,很快引起县里重视,县委要求抓典型、出经验。县里政工干部快笔写手多如蝼蚁,全指着出材料,出典型迎合上级。县委专门指示派放映队,到三步两座桥放映《夺印》专场,这给了工作组、庄编导、牛满枝、运动乐、石青石大脚极大鼓励。也有些小争论:是先开批斗会,还是先放电影?权衡了利弊,决定还是先批斗柳叶桃、徐恩长,好戏连台,捉住社员心理。 残冬遗落在屋角墙边的忘雪,象老女人涂画的描眉,雪壳上坚硬地浮落下酣睡的枯枝,和蜷曲苍老的的落叶。才过惊蛰,田土有些松软,天上的湿云也说不清什么颜色,睡在远山怀中,沉默无语,象有满腹的心事。也才刚往大地里送粪肥,北方的庄稼人才刚刚苏醒,三步两座桥民兵营的社员群众,便被大喇叭喊进从前的清圆寺。他们不大提改建的学校名字,他们怀念有庙会的日子,人群鼓噪着都很兴奋。除了公家人,所有人都穿成乌鸦一般的颜色,因为把布票都换了钱花。幸亏队里分了点儿棉花,勤勉的妇女就着半盏灯油和着月色,铿铿锵锵脚踏织机手扔飞梭家织土布,再用黢黑的煮青把男人都染成了黑夜一样的颜色。 那一刻只有天上的月色和扯开的银幕,在墨色中目空一切地晃白。嘈杂和黢黑,忽然点燃了亮色,庄编导编排的舞蹈节目,象焦渴的土地引入了清泉披上彩虹。让运动乐左挑右选百里挑一的文宣队姑娘,莺歌燕舞,赚得台下清一色黑衣瘦骨男女社员的声声喝彩。 隐在台下银幕后的运动乐和一支民兵,等鼓乐消停,牛满枝意气风发轻轻挥手,柳叶桃和徐恩长便被踉跄押上舞台,起先台下以为是登场的节目,老半天没转过魂来。这多年来,在三步两座桥,在留镇乡野,冬去春来,夏风秋雨,握锄耕田闲说风月的乡亲,且把柳叶桃和碾道房的风流韵事,当做闲言浪语。说归说,闹归闹,却没想到让恩长香久这般出丑。 一番骚动,两样心情,台上疾风暴雨,台下说月谈风。上批柳叶桃浪施美人计,碾道房丧志恋私情,下议月老错点鸳鸯谱,鲜花牛粪叹没名儿。有说没名儿抽身让贤是天意,也论他半痴半傻似佛心,追影真心留风月,桃杏出墙两善魂。也谈柳叶桃膝下儿女谁春种,感喟碾道房痴花护草也心诚。 那时节,社员都是集体人,听使唤的,就是手中仅有的锹镐锄镰,收工似羊,出工轰如牛马,任凭风云晴雨,唯乐私语谈风,只剩下家长里短,风月慰贫穷。批斗会散罢,才知上级把柳叶桃,比作电影《夺印》中的烂菜花,才知道问题的严肃性。 短不了文宣队的姑娘顾盼流风 运动乐出尽了风头,短不了有文宣队的姑娘顾盼流风,运动乐一时看花了眼,环肥燕瘦,心中倒没了准星。排节目演累了,姑娘们互相争风吃醋,争相讨好献媚运动乐,让他很是享受,很是受用。他没有愧对团支书的称号,他很有组织观念,总是手捏着报纸紧跟形势上纲上线高谈阔论。运动乐内心经过几番斗争,终于让雄心和理想战胜了儿女情长,他站位逐渐拔高,他从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的小打小闹,走进更高的境界,把解放全人类做为毕生奋斗的远大目标。 那时候的犁湾河河水还很清澈,麦穗儿大的鱼儿在水草阴影里,象美人儿的纤指,在玻璃样的碧水中漫不经心地游来滑去。流向留镇的主河道,在牛郎桥下留出几亩莲塘的地方,往西漫出的支流蜿蜒游进了河西的莲蓬洼。往东的河水撞不动水沿庄坡岗岭地,寻了村北沟渠的软肋,伸出一道龙须,成为让水沿庄、草粮屯隔水相望的死水断河。这条名叫小须河的水沟时浅时深,逢夏水旺,灌耳蛙鸣,声振屋瓦,春秋水旱,死水微澜成了浮萍和蒲苇的乐园。 早春二月,才刚解冻的小须河,集体挖出的泥肥堆满了河岸,引来喜腥的鸭鹅扭捏顾盼,也引来泥鳅一样的瓜顶搜寻的喜悦,吃百家饭靠捡拾为生的瓜顶,总能从泥肥中发现惊喜。一个油纸包裹的物件,被瓜顶从泥水中抖落出两枝生锈的枪刺和一把手枪,这让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弦儿绷紧、心惊肉跳。历来水沿庄被认为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老辈人不老少不是营商地主、土豪劣绅,就是伪军伙会儿,贩夫走卒。十五个大门沾一半儿都是牛鬼蛇神。运动乐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一沾斗争就热血沸腾精神兴奋。驻村工作组立场分明树立典型,支持运动乐先搞忆苦思甜,激发阶级觉悟,给村中划线排队,组织社员互相检举揭发,掀开阶级斗争盖子。 每回点灯熬油开会揭发,黑五类必须携带家属,功夫长了,枪和刺刀没揭发出来,文宣队中,对运动乐暗生情愫的女子倒看出门道。运动乐相中了李大先生的孙女儿李兰芝。早已做古的李大先生早年弃学经商,民国初年在奉天买卖兴隆,绰号“半条街。退隐乡梓颐养天年的李大先生早已作古,除了大儿子林木早年投身革命,留下的二儿子二儿媳土改也划了地主成分。长大的孙女李兰芝,渐渐出落得如水中明月,岸渚兰香,人前亭亭玉立,远看柳绿桃红。平日里李兰芝少言寡语,在生产队与妇女下田劳动,虽經日月煎熬,仍白皙如玉,外秀惠中。 兰芝的伴侣,是两只白色奶羊。闲暇之时,十七岁的兰芝牧羊也不去荒坡野甸。每逢晨风暮色时分,踩着柴烟白雾,停云歇雨,或点落于堰塘河柳,桥影堤樑。那一日在须河堤梗上,兰芝身后,多了一双忽明忽灭的醉眼,躲闪也甩不掉。兰芝朝自己浑身细瞅了一遍,除了身上粘了几根草刺儿,什么也没有,那人瞅什么呢?兰芝不知花知,树知,天不知,地知、草知,嘤嘤飞舞的蜻蜓蜜蜂也知。原来那些天壤的目光,如影随形地嗅着兰芝身体沁出的奇香。兰芝牵羊在柳堤上,春光秋影,犁湾河看她长大,河水把她的身影面容,收入犁弯河光华水镜之中,把她小心托举着浮向留镇。一时兰芝向水含羞,投石溅水敲碎倩影,水破波平,又照临凫影,水镜中又映出了她月柳兰香的芳容。美人儿不施脂粉,体香源自沁蕊情霜,几辈人儿造化,才留下的美人儿坯子。晃常兰芝到队上劳动,到留镇逛集,行之往之,举手投足,逢人喜悦,天地生辉。懂得羞涩的兰芝,除春种秋收,四时八节,平素老宅随母剔些鞋样,学做女红。闲闷时候,早晚间牵上两只羊伴,在嫩草闲花的河堤上餐霞饮露,嫩草割香。或兴之所至,随手捏本儿当年爷爷留下的闲书,躲进堤柳树行,绿时,便和停蛙唱鸟,呢喃对语抒情。 到了发情年纪的运动乐,四处搜寻美丽动人的李兰芝,运动乐猎犬一样追寻着兰芝的气味。村里那多看上他的姑娘让他难于取舍,直累得他小脸儿趣黄,耷拉下皱眉头来。他笨脑筋想,我要破个例,把兰芝吸收到文宣队来,朝夕相处,整天一起蹦跶,黏糊,早晚是我的荤菜!他想给兰芝一个惊喜,就躲开众人,像往常一样,悄悄来到河堤膀上,绿梢林里。运动乐想了一夜的话,到兰芝跟前只憋出一句:兰芝,来演出吧,我豁出捧你!兰芝见他红头胀脸,语音有些颤抖,知他有粘稠之意,不免颊染羞红。踉跄退出一步,揽上山羊抵在身前,说运动乐:你想个啥?莫坏了你前程,甭说组织上,你娘怕不能依你。运动乐巴不得这话,信誓旦旦,直拍胸脯,胆子也大了,淫心色胆,就要搂兰芝亲嘴儿。兰芝恨一声把的馋猫腥手打掉,惊吓得蹲地上哭出声来,嘤嘤泣声顺着河槽飘出好远,唬得运动乐东张西望,无地自容。在水沿庄,连飞禽跌落的鸟屎,也瞒不住瓜顶的眼睛。两人风遮水掩的私语,瞬间化为灰色的蝴蝶,转天便在村街上漫天飞舞。秧歌和舞蹈的排练陷于停顿,对运动乐心中装满盘算的姑娘,拧成一股绳,苦口婆心,对运动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强调站稳阶级立场,警惕糖衣炮弹的攻击。请兰芝加入队伍的念想自然胎死腹中,在组织面前,运动乐头一次感到个人的渺小,作为培养对象,工作组亲自出面找他谈话,有些心灰意冷的运动乐灵魂出窍,说出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谎言,他揭发沉入河底的手枪和枪刺,都是借放羊假手兰芝替李家灭迹销赃。他隐去了乐此不疲每日偷眼望春的真意,掩埋了风摇烟树,水雾迷离窥望兰芝的情节。兰芝树下的回绝让运动乐由爱生恨,信口开河让李大先生的后人百口莫辩。 运动乐初痒不顺,恼羞成怒使了狠招儿,不过是想捕获兰芝,他想把兰芝逼上绝路,兰芝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他把对兰芝的饥渴变成猫捉老鼠的游戏。接连数日,村里四类分子都被撵到小须河挖泥积肥,柳叶桃不够线儿,贫协牛满枝单点了她的名,恨道:就拿她抓典型,我让她浪!让她挑泥! 在堤上监工的民兵耐不住寂寞,跑小树林斗纸牌,小须河河堤上四类分子有了喘气儿机会,就直直腰,碎碎嘴。都是一条街的乡亲四邻,不少人都没出五服,勾着亲呢,明面上讲成分,站立场,私下里,连好出身,也叔婶姑姨地叫。多年之后编撰县志的林木遐想,也幸亏乡村里遗留下传统的家族观念和亲情美德,无形中消解了多少惨绝人寰的人间罪恶。那天兰芝娘和柳叶桃抬一只筐,柳叶桃看兰芝娘比她辈分大,就叫她婶儿,就把扁担多让她,你推我让,两人就亲密了。是柳叶桃先挑的话头,她小心着问:照实说,枪那事,有没有?兰芝娘一听就委屈了,眼里就噙了泪,咬着嘴唇,小声道:挖出的枪锈烂了,哪辈子事,也能真?柳叶桃也知道真不了,就替她抱委屈,说:家也抄了,也没弄出东西,酱缸里挑蛆,还赖她羊啃树,还不放过兰芝,兴许有故事!一提这话,兰芝娘更委屈了,说:姑娘不认,也让包赔,家把口粮都卖了,还不放过!柳叶桃四下瞧瞧,跟兰芝娘趣咕道:恩长跟我叨咕,运动乐馋猫一样,没少盯闺女,不吃到嘴儿,怕不吐核儿!话说到这儿,兰芝娘没往深说,运动乐烂下水,心里都明白。兰芝娘早打定主意,只是没敢跟柳叶桃明说。那些话说不出口。 熬急了,就有胆大的吃零嘴儿 兰芝家摊上事,乡亲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一杆秤。水沿庄本来地富就多,成分高,后人老大不小娶不上媳妇,熬急了,就有胆大的吃零嘴儿,庄稼人淳朴,也就心照不宣。街上有个女人叫万大嫂,背后人叫万人迷、小粮仓。虽人到中年,却能掐出水儿来,是胜比牛满枝的风韵中人,猴急的人都和她有一腿。按说这些年军旗不倒,自有它的道理,个中奥妙,无非用奶子喂饱了大小村干部,连饥渴难忍娶亲无望的大龄青年,也没少在她怀中去寒补暖。那些年日子缺粮,谁都不白了她,谁登门都拎点儿粮食,那年头粮食珍贵。众星捧月,牛满枝虽嫉恨,也不大敢招惹。在水沿庄,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出水三枝莲花,柳叶桃空得浪名,牛满枝活寡弄景,私通了小叔子不论,又横竖咬人,最不得人心。万人迷小粮仓给光棍男人好比饥荒放粮,知恩图报,又性情豪爽,少不得做好人,立牌坊。水沿庄人知道礼数,懂得厚薄,背后闲称万人迷、小粮仓,人前人后,正规场合,还都万嫂万嫂地叫。 万嫂和兰芝家沾亲带故,前辈人万家得过李大先生好处。万嫂看李家给整得可怜,就拎一口袋粮食去看李家老院儿。老宅虽然墙颓瓦烂,古朴苍老的垂花门还遗留着着旧日的尊贵深沉。三进院落青石铺出甬道,穿堂而过来到后园,沿菜畦辘轳井栏才到三间石屋,石屋一侧穿堂留一扇角门。土改时候给李家留下这长工屋,因枪抄家掘地三尺,走的就是这条临墙高柱角门。 没进屋万嫂就吵嚷,高门大嗓说你心放肚,看我不收拾那运动乐!又直说后院儿种那棵桑树不好,言外之意遭此劫难,有怨风水。兰芝娘朝她摆手,万嫂不信邪,反倒高声,唯恐住房人听不到,又喊:我不藏着掖着,正大光明来看李娘,偏走阳关道,给李嫂避避邪! 万嫂顺手摘一朵玻璃翠花朵插头上,扭进屋,又拍巴掌,又叹息,又抹眼泪,趣趣咕咕,俩女人不知道说点什么,唬得李娘直摆手。临走,万嫂要了一碗喷香大酱,李娘忙不迭又往碗里夹了块酱缸咸菜,李娘这才心安,笨心想:只当她说闲话,别真着耳朵听! 十九? 春天的犁湾河象女人的身姿,总喜欢扭来扭去。离三步两座桥西北两华里远,河水撞到挂旗山,鲤鱼打挺一样,向西折腰冲走,甩出一片万亩沙田。隔河远望,细水宽沙,堆金醉银的沙原对岸,云蒸雾绕的岸柳,洇黄抹翠,微点若眉,象雁行漠水,映山摇影。扭曲回环的河水,把迎头撞怀的崖壁染成了墨色,苍岩下的走累的河水歇息中躺平成了清碧的水潭,手指长短的狗鱼,在汪成明镜的清潭水中,伸出长长的粘须,追逐落在水中游动的朵云。闲饥难忍的运动乐,总喜欢沿着犁湾河漕,张网追逐水中的野味儿,白漂儿、麦穗、鲶鱼和狗鱼,兴许能捕获一只水鳖。 万人迷也在略带腥气的春风里追逐运动乐。运动乐在威逼兰芝的日子里一无所获,却为兰芝身上沁出的幽香沉醉痴迷不能自拔。幸而文宣队中看好运动乐的女子,妒火中烧,眼鞭冷抽,前程与美人,让运动乐心猿意马,首鼠两端,一时拿不定主意。兰芝冰雪聪明,心中岂不知运动乐的内心?其实兰芝心中,也曾动过俗念,看好运动乐,好改换门庭,全家人沾光。当然那只是心灵闪念。心灵的蝴蝶,蹀躞细碎地飞摇,谁知落在怎样的花朵? 运动乐不是没有沾过女人。小男人一旦沾腥,心中就乱了方寸。兰芝的美体幽香令他欲罢不能,却远水解不了近渴,焦渴的焚心,更喜欢熟透的果实。万人迷小粮仓影子一样如影随形,春云恋水一样漂浮在犁湾河上游两岸,让春心摇荡心猿意马的运动乐费尽了猜想。喜欢走村串户的小粮仓,并没有消失在屋舍炊烟深处,而象一支猩红的蜡烛,点燃着春夜的荒野。运动乐无心捕鱼撒网,心撞如鹿的运动乐索性趟过河水,走向河对岸那片柔软的沙洲。河沙很清凉也很柔软,从燕山深处磨出的砂砾,很粗野颗颗晶莹细如碎玉。阳光总是喜爱和藏在山野那片沙海的拥抱,柔软的砂砾让行走的运动乐有些乐不可支。 天有多大,那片沙海就有多大,踩着金黄的沙毯,运动乐走出了晕眩,他看见了坐在沙地里约他的女人。沙地上的脚印鬼使神差推着他往前走,他已经能看见万人迷小粮仓的媚眼,她的眼神永远很滚烫,总能一眼望穿你的心思,你会中了邪一样走近她,被他融化。就象冬天莽原的白雪,明知太阳能融化它,它也不躲避,它舍不得那目光射出的光亮,有些暧昧又有些意味深长的穿透。 四周空旷无人,只有头上飞一只鹞鹰深深浅浅地旋望,又飘叶一样逝入苍渺,大地微醺,地气挥飞袅袅蒸腾。女人戴了翠绿的包头巾,是留镇女人惯常裹头的那一种。那只头巾见运动乐走近,便飘扬着走开了,两人一前一后,墨点一样洇往沙地的那一头。 走上河岸,山峁上有一只蹲在果林中的土屋。梨树才刚吐芽,山杏花却开得热闹,运动乐才追进屋,女人已经铺下头巾斜扦在炕沿边上。运动乐猴急,上来就要脱女人衣裳,小粮仓手扎舞着,嘴嚷:外边有稻草,给老娘铺上!谷运动乐正兴头上,脚不沾地就去了。小仓房比谷穗大有小二十岁,也满四十岁的女人了,经她手,降服过多少男人,她自己也数不清。都说她男人打结婚那天就不顶用,自己理短,又舍不得散,就睁眼闭眼,当了蔫王八。村里吃亏的女人也曾合起来收拾她,她肉烂嘴不烂,为顾名声,那些女人又不敢声张,只好长后眼看住自家男人。 等运动乐掩上门屋里才有了动静,天边就滚过来一阵紧似一阵的乌云。先是一阵劲风,把山上满开的杏花吹得头晃神迷,摇雪焚银,紧接着细密的春雨便倾泪鞭香,把细蕊唇花击得香消玉殒蝶浪堆焚。也不知小粮仓使了什么手段,几番云雨,泥溅芬芳,云飞雨散,山间便雨过天晴。泥屋里运动乐神魂颠倒,从此恋上夏水秋池不能自拔,对兰芝和村里的酸枝青杏,反倒视若空山薄云,兴味索然。万人迷捉住了运动乐的把柄,运动乐不再纠缠陈年老枪那些天方夜谭,万人迷并没有向李大先生后人表功,那是事关上辈人不浅的情义。 逃过一劫的兰芝,依旧工余饭后,在三步两座桥春河堤膀上纳鞋放羊。她给万嫂剔了鞋样,纳双烫绒面儿新布鞋。兰芝还想绣一对鸳鸯戏水的鞋垫送万嫂,想想又悔了,有些犯忌,一时飞红了脸,又改绣成喜鹊登枝,还不对,索性重绣了两束干枝梅。 运动乐新近添了一个毛病,喜欢在人前训话。晃常没有机会,多少人都不掸他。他倒相中了机会,在小须河起河泥的四类分子好摆弄,每天开工前,都要站队训话。他立在土堆上,指手画脚,口若悬河,底下一群弯腰弓背的四类分子,听得都挺认真,俯首帖耳似有原罪,他们都是一些深谙世故的老人。整天拿蝇甩子不下地劳动的运动乐,被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又叫响了一个外号,叫大社员,当然都是背地儿叫。运动乐和别的大社员有差别,运动乐爱穿四个兜干部衣裳,常在上兜别只英雄牌儿钢笔,据说那是早前驻村工作组的馈赠。因他常读报纸,因此他训话讲形势,有展望,说话有板有眼,嘴里常蹦出许多时髦新词儿。据说村里许多姑娘都看好他,当姑娘的都羡慕那些工农户,男人吃商品粮,手里有活钱儿,人前人后走亲戚脸上都有光彩。十五个大门一条街都笃定,运动乐早晚能骑上自行车,吃上商品粮。 累如风摧病柳,悴比冷月莲残 早春挖河泥是苦活累活不轻巧,四类分子人老伙食又软,渐渐就盯不住,就泥腿了。村里有人说合变通,运动乐也挺有人情味儿,就应允河泥包土方,由家人壮劳力换工代劳。莺飞燕舞,日短流长,工地上泥高人瘦,肥丘中形单影只,最后单剩下挖河担泥的柳叶桃。星白烛月,泥身鬓湿,赶工的柳叶桃步履蹒跚,累如风摧病柳,悴比冷月莲残。这一切徐恩长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也想摘星换月,怎奈没有夫妻名分,粘上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贻笑大方?在乡下,多少偷腥窃玉,男欢女爱招蜂引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心知肚明,也不好捅到桌面上。光天化日,花前月下,熬苦的人儿好歹要个脸儿,千年不变三纲五常,嘴上功夫贞节牌坊。 恩长熬不住,就夜半三更,先给饲养处骡马填好夜草,就形单影只,一个人偷偷下到小须河河漕。他不敢走大道,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星看月瞧,掉下一根银针,也惊破轻霜,令睡叶摇魂,猫鼠改道。恩长走后街。说是后街,其实不过是堆肥晾草的村阴夹道,临河草甜,湿树蒲香。独身半生的徐恩长,平日不走正街,只爱走这条林荫小路,扑奔了碾道房,一路上自言自语,与飞草登枝的山鸟燕雀儿推心置腹。 春早夜凉,从三步两座桥阴湿的河槽灌来的如浆白雾,洇在下河掏泥的恩长身上,只听人响,不见人儿模样。堤膀上,一行行脚印,一担担汗水,让香久的泥肥,堆得坟丘一样。转天上工的香久很惊奇,并没有声张,她心下想想,又朝鸟语花香的碾道房望望,心里一暖,身上便滚过一道蜜似琼浆。那一天,柳叶桃心情几多滋味,多挑了几担泥,也多挑了几担好心情。 地上是昨年堆叶,枝上却芽苞初黄。当村庄睡成了亮白,犁湾河与双桥私语孟浪,喂妥了牛马夜草的恩长,又魂儿一样,由村东荡到村西小须河担肥,他止不住。他止不住地悔恨,想香久遭那份罪,都怪怨自己,怨那勾魂的恩情,怨那两双儿女的牵肠。黑夜能静出蛛网来,什么物件都在睡梦里想心事。春夜很骚情也很柔软,他很轻易地念出柳叶桃种种的深情过往,他悔恨柳叶桃跟自己湿了鞋没沾光,倒遭人飞短流长。心暖的是自和香久相好,也没白做回男人,虽没名分,一想到酥如桃花艳水的情谊,牵肠挂肚的儿女情长,恩长止不住血脉喷张,小褂一脱,挖泥挑担,那身骨,那英武模样,难怪村里许多妇女见了恩长就走不动道儿,睡梦里都想开花作成了那柳叶桃。 月亮好白好亮,犁湾河也亮出了蚕白,小须河细柳弯眉,水荡波摇,细碎着心事,与月色桥影谈诉心巢。月影里水沿庄墙里墙外开出的杏花,也清如冷玉,娇如嫩雪,沾露摇香。杏花开成焚如喷玉的时候,村里谣传,有人在小须河月光下,看见了荡鬼飘魂,天明时分,河堤上果然添出许多鲜泥的足印和肥坟。那一年的春播因河肥秧苗茁壮,大地升腾的春晖里,燕雀扶风穿雨,禾苗不问人间事,只知拔节问锄香。 细心的庄严庄编导,早前把河中挖出的手枪拿到县里鉴定,确认为陈年锈迹,追枪一案不了了之。运动乐渴急凿井,偶尔私会万人迷一摸倒,万人迷乐得不愁粮米。惊魂稍定的李兰芝,从此再不敢去河堤栓树放羊。牛满枝与下放回乡的小叔子薛稳,两人孤魂野鬼,住对个屋,朝夕相处杯盆相碰,锅台顶屁股烧火做饭,不小心两人身体就溅出了火星。也不知谁先留门谁先上炕,反正节省了一盏昏亮的油灯。纸里包不住火,不久村中就传出两人颠鸾倒凤的彩话,让贫嘴人给说得五彩纷呈。牛满枝好一阵容光焕发,牛满枝运动乐母子俩都有了心事,人也消停了许多,有意无意就放了柳叶桃碾道房一马。杏花开罢,人欢马叫,猫儿叫春,又到了种瓜点豆的谷雨时节,接满了绵绵春雨的犁弯河,无心再倾听人间的故事,象没心没肺的日子一样,向留镇那片平原地悠悠地流淌。 二十? 一辈子没迎上大花轿亲儿亲女难认亲 一辈子没筑成暖心的巢树老更怜根边草 头上流过飘散的云羞山愧水难成林 地上种着你操心的苗藤到深处多缠绕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从留镇到三步两座桥,再从三步两座桥回到留镇,朝出暮归,周而复始。住敬老院的老徐,风雨不误,每天印在三步两座桥上的身影,成为三村四季的风景。云望了云愁,水听了停舟,风看了是雨,雨见了涕流,连三步两座桥桥头的石塔,都渐渐沁出了眼泪。前撇后养,拢共三双儿女,早已长大成人,如今撒豆儿一样,星落在三步两座桥三村街巷。散社那年,兄妹六个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弹指又过了十数年,猫走猫道狗走狗道,鸡勤猪懒,猫窜狗跳,马走膘,驴蹦高,鸡鸭鹅肥牛得草。月儿还有个阴晴圆缺,庄稼还讲个风调雨顺灾旱丰年,加上当今牛头马面声色犬马,十个指头哪有一般齐的?徐恩长牵肠挂肚,全为了认不来亲的儿女惦念煎熬。 老三艾凤池因纸厂权属,与刘半天闹纠纷正胶着争斗,家住草粮屯的二闺女艾凤枝那边又出事了。艾凤枝是香久老徐亲生亲养的头胎闺女,在三步两座桥,提艾凤枝兴许不大知道,说起“一口气儿”,三家村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里有典故。老蔫媳妇一口气儿有生产队时,和她亲爹徐恩长犯一个毛病,恨活儿,闲不住,闲着难受。七八年散社,一口气儿好消停一阵子,没了生产队,还有点儿晕头转向,等转过魂儿来,也想抓挠点钱,又不知往哪儿下嘴。那点承包地不够老蔫使唤,闲下的一口气五脊六兽,做买卖不会,也干过,人心实,多给秤,赔本赚吆喝。后来时兴打小工,一听说哪儿招人,嘟嘟跑,干啥不隔宿。有说一口气曾到留镇打小工,偷着望过住敬老院的徐恩长,短不了扔俩钱儿,有人闲打听,她嘿嘿笑,嘴硬谁也不告诉。村里比着起屋盖房,她攒俩钱不花,仨瓜俩枣都送银行。冬去春来,树叶绿了黄,黄了绿,别人有不少住了楼,她还住老院砖坯房。有人闲嘴问,她叹口气,略带忧伤:老绝户器,留房便宜谁!说是老绝户,她膝下有俩闺女,一个嫁留镇左近,一个嫁眼皮底下莲蓬洼,说起来没一个让人省心,她不愿提这个。其实一口气不是手攥钱攥出汗那种人,有生产队时,她当过妇女队长,早早入了党,过往今来,谁骂集体,怨组织,她都跟人急。村里大喇叭广播收党费,她嘟嘟跑,准交头一名。 头年从闺女婆家传过话来,说已故大闺女前女婿又办了人,要带新媳妇过来走亲,一口气一边念大姑爷的好,一边心里闹憋屈。自从大闺女得抑郁症人走了,大姑爷还照从前的好,接长不短就来草粮屯看望老丈人家,每回还不空手。借壁邻右都夸姑爷人好,叹息大闺女没好命。这几年一口气总琢磨:闺女玉红那姑爷没比的,早早办草绳厂成了款爷,闺女玉红怎就不随心,咋就想不开作死呢?这二年一口气外出做小工,影影绰绰就听说姑爷拈花惹草的传闻,心里就明白过来。往后姑爷来,也不捅破,心恨闺女没福享,也恨说净是钱闹的,虽说从前穷苦些,倒是一根肠子少生枝节。一口气又怕外人笑话,许多话闷肚里不说,赌气总挑刺儿寻老头子撒气发火。 真应了那话,祸不单行 真应了那话,祸不单行。头年儿大闺女玉红出事,转年没过端午,二闺女玉兰姑爷又摊了横事。原来这渝水地方,地处关塞通衢,正赶上王纲解钮,人获松绑,市场复萌,百业兴旺。五行八作,虽山中虎豹巧取豪夺,荒野鬼狐狼狈为奸,凡间黎民百姓,也不乏能人悍马,兴产创业,下海淘金。一口气二姑爷潘虎,原以屠宰为业,瞄准商机,摇身一变,转行买车跑汽运。先是单枪匹马,风餐露宿,风雨兼程,凭机灵肯干,不几年便穿金挂银。展眼万元户起步,潘虎又创办车行,做起配货老板,一时成三步两座桥万人瞩目的款爷。曾几何时,乡间暴发户明里暗里炫富比阔,金链钻戒稍显土鳖,比二奶玩潇洒耍钱赌博,出手阔绰令人咂舌。潘虎有宗好:不嫖女人,五大三粗个精壮男人,却不好女色,免不得受人恭维夸奖,媳妇玉兰听了,非但不喜形于色,心中却暗暗叫苦。夫妻之间床笫私情,外人怎能知晓?论模样儿风韵,玉兰比不上大家闺秀,却也是庄稼院儿让人过目不忘的俊媳妇。玉兰怜惜男人,知道他在外头不易,虽说男人软弟少了些夫妻间的柔情蜜意,却不责怪他,心想:这样男人,放外头倒省心些。话是这么说,悠长的日子,总象天上少了阳光云朵。 潘家日子轰轰烈烈地过,玉兰耳边总似没日没夜有车轮在轰响。这年端午玉兰正包粽子,手中粽叶无缘无故总在手中簌簌发抖,晃常手拿把掐包出的粽子,冷丁好像秫米面饺子,咋包也包不严,玉兰立马心慌躁汗似有不祥之兆。果然一锅粽子没煮熟,就有人慌慌张张送来噩耗:说潘虎远在八十里外的国道上出了车祸!玉兰呼天抢地赶到现场,只见警戒线圈着的潘虎浑身是血,人早已面如土色气绝身亡。闻声赶来的玉兰婆家人,忙着满地找亡人金链子、金戒指,钱夹子,玉兰却无人理睬。玉兰得了惊吓一时天旋地转,攥拳昏死过去,多亏潘虎妹夫冷静处置周旋,现场一家人才没丢人现眼。原来妹夫杜海生是位复员军人,入赘潘家多年,玉兰早已不当外人儿。潘虎做事粗枝大叶,多亏海生一旁勤补密缝里外帮衬。潘家虽倚仗他,却皆因潘虎妹子总不开怀儿生养,就对姑爷留一手,生怕留人留婿留不住人心。好在玉兰体会人心,知疼知热大姐一样好心待他,免不得夏叶遮阴,冬寒嘘暖,日久天长,两人免不得惺惺相惜,心中点亮一丝若明若暗的不言牵念。 人一没,婆家就藏了心眼。媳妇年轻,怕守不住,儿子好容易创下的家业,怕便宜外人,打了水漂儿,何况平日里婆家就低看了玉兰,和玉兰娘家也不走动。婆家藏了心眼儿,忙不迭夺了现金存折账户,还惦记着过户玉兰新起的三层楼院儿。此时玉兰还顾不得计较这些,亡人潘虎人刚一发送,玉兰家就站了一院儿要账债主。玉兰有些蒙圈,心里长草,多亏海生能平事,心里有底,悄悄抻玉兰衣袖,嘱咐玉兰:潘虎账上流水,我知道,有盈利,亏不了,你表个态,该认的咱认,得有字据,不能大水漫灌,当心有人趁火打劫。身后有男人支撑,玉兰体验到别样的温暖,她想,大树倒了,小草钻缝也要直腰站起身来。她挺直腰板,对要账人道:大伙心放肚里,烧了潘家的柴,吃了夫家的米,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认账还钱!我虽妇道人家,还知道好歹,只要真凭实据,哪怕千年老账,我也不差分毫!一席话,说得众人唏嘘不已,堵门的债主钦佩之余,一番交头接耳也就满心狐疑地走散了。 大奎生前钱没少赚,却撇下糊涂账。潘虎虽没文化是粗人,倒生性豪爽,人情礼往流水花钱,却没为下一个真心知己,活着阔成黄世仁,人死却穷成了杨白劳。妹夫帮玉兰拢账,寻针觅线,海生道出了心中疑惑:说姐夫人死得蹊跷,去渔城讨账,被人灌醉不说,怎就没了刹车?定是歹人做了手脚。玉兰含泪儿言道:死无对证,怕没处说理,你大舅哥赚俩钱儿,整天死牌桌上,整天不着家,在外头胡吃海喝也就罢了,还在外头结交点子狐朋狗友。海生不接茬儿,其实他什么不知道?大舅哥人一死,钱是钱房是房,那些酒肉弟兄,没一个不趁火打劫。有些话不好明说,海生就埋下头拢账,两人对坐,好久没吱声。等玉兰再抬头看海生,刚巧目光撞个正着,玉兰脸就红了,她一直敬重妹夫的为人,其实她也没想什么,她只是想身边有个依靠,家里生了变故,她一个能依靠的肩膀也没有。海生一个大男人,见玉兰那样看他,心里也电了一下,两人都埋了头,一时屋里能静出个星月来。为打岔,海生提起年前渝水夏岛开发,多少头脸人物,净空手套白狼白得了不少门脸楼面,日后闲置,图变现就趸给了憨头傻脑的潘虎。也不知那些楼面房契交割下没有,人一死,说不清道不明,怕也成了一笔糊涂烂账。 这宗事多亏海生提起,玉兰竟蒙在鼓里。海生也不知图个什么,马不停蹄跑这事,也是该着,夏岛开发那水深得很,海生好歹捉住证据,左右周旋,海生竟帮玉兰讨回夏岛几宗楼面。有这垫底,潘虎的赌账欠资还上不说,原来赊了账欠还的,凭海生记忆也八成收拢上来。为感激海生,玉兰有心把余钱甜和海生一笔,钱不知道给没给,给多少,反正俩人不知不觉就好上了。纸里包不住火,海生媳妇早看出来,公婆知道也站岸上干跺脚。怎么说?都看玉兰手攥着钱呢,有海生粘着,玉兰才不会急着走道嫁人。媳妇能不离家,守着财神,婆家那股无名心火,也就容忍下来。海生媳妇,也是见钱眼开,何况她不生养,她宁愿有人替她拴住海生,好歹还是个外人高看的人家儿。 纸里包不住火,玉兰腿上两脚泥,一口气都听说了。俩闺女都不省心,一口气心里就栓了两根火绳。她年轻时心系疙瘩,就学毛选,学多了,都能把毛选大段大段地背诵。如今没记性,眼也花,就改了方式,遇烦难事,就翻红宝书,看她珍藏的毛主席语录,从语录中寻找战胜困难的勇气。都说闺女是爹妈贴心小棉袄,这话搁老徐身上,二影不差。在三步两座桥,谁都心知肚明,柳叶桃仨闺女,除头胎闺女大马蜂,余下一口气艾凤枝、老闺女艾凤娇,都比那些哥弟兄强百套。别看明面儿上没认亲认老徐,亲不亲,看老筋,厚不厚,看骨肉。别看平时云淡风轻,没红口白牙叫个爹,一遇事,最数一口气拿恩长当个祖宗板儿,恩长每天回村看香久,一口气看见了,回回总把恩长叫家当戚待。 一口气不象亲兄弟凤台脸薄,她敢扯旗亮阵待老徐,逢与老徐在桥头影住,一照面,准接家来端碗筷儿。逮方便,晃常一口气使唤丈夫老蔫,套驴车把老娘香久也接来,腾出地方,让二老叙话。老蔫池着不走,想听声,一口气给老蔫一巴掌,扔他把镰刀,撵他下地割羊草。那些年没了集体,一口气老不适应,耳鸣老听上工牌子响,等醒过神来,才想起地分了,她叹口气,就把老蔫揪来,模仿生产队,一前一后下地,就俩社员,到点走,看日头收工,没少惹人笑。 这几年人看开了,看人家脚前脚后盖屋架楼,一口气才知道抓挠钱。哪儿招工赚钱,一口气准抢前头,一路撵,一溜跑,边跑边骂老蔫活人让尿憋死,就知道死守那二亩地。那嘎达话没把人逗死。 二姑爷一死,老太太蔫几天,人也消失了,猫家拧几鼻子眼泪。街坊四邻不敢问,扎堆儿趣咕,说什么的都有。老徐听见了,绕道走,一个人往草粮屯那边望,心里有,也不敢去一口气那边朝面儿。倒是住桥西头上水灵家的香久,不怎么听说了,一个人磨磨蹭蹭迈上牛郎桥。七十好几的人,知道一口气打小喜欢腥的,还从鱼贩子手买条鱼,给闺女拎过去。那天还是恩长把香久迎回来,跟老太太打听,香久什么也没碎嘴说,一路只看见犁湾河水,一会儿冒泡一会儿拧着漩涡,两人一路沉默不语,恩长也就没深打听。 潘虎横死丢魂,日子还是悠悠地过 三步两座桥存了几生几世,谁也说不清,犁湾河打北边山上流来,只记得山顶上骑樑攀顶的长城边墙,也不知拐过几道山岭,淌下多少沟谷,直到流进留镇这块平原地,才甩出河东岸坎上的草粮屯,扭成一个犁湾,才看到悬如弯月的牛郎桥上桥畔石塔上,铭刻着大明隆庆年立模糊字样。恩长每回走过这地方,总爱抚摸着这石塔想着心事,一想到这石桥石塔和它流过的岁月,恩长就什么都想开了。进了留镇敬老院的徐恩长,他每天走回三步两座桥,不单是看香久和他们留下的酸儿辣女,其实恩长还有个喜好,那就是喜好了一辈子的驴皮影。他舍不得离开那个拿皮影当饭吃的乡土,土改那年,他当长工的东家地主艾书田留下一只影箱,徐恩长宁肯不要东家的浮财,也存下了那只梨木雕花的,装了影卷和影人儿的影箱。借光影卷恩长认识了不少的汉字,恩长每天行走在三步两座桥,他掩口不说,只香久知道他还有个营干,那就是搭钱搜集遗落民间的旧藏影卷。当然他更喜欢吼嗓吟唱,香久也喜欢这个,不过香久唱的是大口落子,两人到一堆儿,就鼓捣这个,也就皆因这个对脾气,两人相好才掰也掰不开。 潘虎横死丢魂,日子还是悠悠地过。三步两座桥畔的石塔,常看见玉兰和海生相伴着出出进进,如影随形。人死灯灭,潘家的车行却存下来,海生跑长途汽运,也许不光是在意买卖钱财,玉兰挟个包总是相跟海生走南闯北。孩子小,公婆没好脸色,玉兰临走就把孩子托付给一口气,孩子领进来,一口气见海生叼烟等玉兰,一口气脸色就不好看。姑爷横死,象伏天的太阳落山,才将尘烟烦燥一口一口吞咽,平白闹出个海生来,一口气好不窝火憋气人前面矮!玉兰还没走,一口气随手就拿老蔫撒气。怀里搂那没爹的孩子,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抓一把条掃,就对肉性的丈夫连比划带嚷:还不远远滚犊子!老身边晃!晃!鸡鵮狗刨的,赶明儿猪把园子拱了,还有心拉场!外边海生听见,人就往后躲闪,玉兰趁没人,就踢他一脚,嗔道:瞧那怂样!海生假装不懂,心里却蜜糖一样。跑这一趟车,十万八千里,有个女人陪伴着,吃热饭,抱暖枕头,同行见了也羡慕。天南海北过往司机,也有在路边店招蜂引蝶偷花采蜜的,那只是去去火,心却是凉的,哪比得上玉兰海生情投意合那一对儿活鸳鸯?何况那玉兰瞅海生哪哪都好,瞅哪哪俊,虽说海生嘴叫嫂子,玉兰也比海生岁数还小,海生待玉兰,还真有哥哥样儿。原来海生是远郷人,当兵在渝水,图希沿海地方好,复员舍不走,经人介绍就入赘到了潘家。没成想媳妇不生养,脾气也大,日子整天冰窖一样。潘虎一死,只因业务纠纷,架不住耳鬓厮磨,海生和玉兰就走近了,有意无意,渐渐心里就蹭出了火花。开始海生还躲嫂子,没成想两人拢账情投意合,话没捅破,心里就痒上了。这才伙着跑几趟车,俩人就如胶似漆,就撕扯不开了,谁也没想脑后跟儿,一切都如春风春雨落花流水。一口气撩眉扯眼看出来,心就火上房一样。想得多了,心就憋闷得不行,又不好直言捅破,就老冲闺女虎着个脸。 老头别看蔫巴巴,却是厚道人,对啥事都睁眼闭眼。海生粘着闺女,他装看不见,该让烟让烟,该倒茶倒茶,让到是礼。他心疼闺女,对那些粘稠事,他心又不傻哪能不过心?又笨心想,闺女半路守寡好可怜,有海生帮她走出阴影,也是造化。古来男女私情,闹出多少人间悲剧?后人只当了戏文消遣,却无人细心体会。老蔫知道玉兰秉性,万不敢火上浇油,只怕再闹出点儿灾星来。一口气正气头上,老蔫肚里有话,也不敢多嘴多舌,轻易不敢把窗纸捅破。 姥姥疼外甥,这话带讲,没说扔过。如今家出了横事,姥姥只心疼怕委屈了孩子。一口气虽然心里灰頽,孩子一叫姥姥,一口气心就软了,一边给外甥忙活吃喝,一边抄烧火棍儿敲打上锅台的狸猫,嘴还叨咕:吃碗里惦锅里,打死你这馋猫!海生走心坐不住了,抬屁股要走,都让玉兰用眼色按住。两人到冷屋里趣趣咕咕,压抑着欢笑,象清晨山林里,两只叫醒山泉的欢实雀鸟。看得出,是玉兰有些主动。 闺女跟海生头脚走,大货车还没开出村口,一口气回屋就哭开了。老蔫也不劝,领外孙把驴牵上,到野地割草去了。老蔫不大合群儿,总喜欢一个人呆在原野里,听风听雨,听鸟儿鸣唱,听蛤蟆趴水漥咕咕呱呱叫,展眼看天青草绿,就心里舒坦,烦恼也随风赶云吹到爪哇国里。 一口气是挺要脸儿心软嘴硬个人,这回说嘴打嘴,俩闺女都让人嚼舌,心憋屈,人前人后就直不起腰来。气没处撒,就拿老蔫斗嘴出气,渐渐也泥腿了,落下心病,整天闷屋里,一连十天半月不出门,人也瘦了一圈。 谁也没成想,这一切,每天走桥疼念亲人的徐恩长,都听在耳中,挂在心里。那些天,他总站在碾道房身后那趟堤梗上,隔着小须河,瞩望北岸的草粮屯,他能在千丝万缕中,辩认出一口气家的炊烟,炊烟无语,袅袅婷婷在老徐心中缠绕升腾。老徐不串门子,幸亏亲儿村长艾凤台,给他留下碾道房有个站脚处,碾道房地势高,三家村社尽留眼底。老徐逮机会告诉一口气,托人在留镇找到剥海蛤蜊散工,问去不去,一口气正烦闷,听了来钱道儿紧答应。趁外孙没送来,一口气儿拎条蛇皮袋紧往留镇跑,跑上三步两座桥,人人都瞅她笑。一口气抄近道走进绒花树,站高望,一眼望见老妈香久挪到凤娇家的柳叶桃,墙头柳叶桃花开正好,远望象一团伸出石墙的火苗,就知道那是给老爹看呢。自从没名儿死后,老屋和碾道房孤男寡女,儿女都嫌名声不好听,都借孝心要接老妈一起过,躲开那是非之地。香久同意搬老闺女凤娇家,就搬到了河对岸的莲蓬洼。老闺女凤娇心热疼人,对老徐虽没张口叫爹,待老徐却亲如父女,人前人后从不避讳。自从老徐进了敬老院,每天回村走个来回儿,凤娇知道老爹心思,不光从老房给搬来了柳叶桃,还掐枝又份出一盆儿柳叶桃,黑白儿摆在墙根下,意思是随时欢迎老爹见老妈,可见水灵想得多周到。 傻存媳妇活到高寿的瞎老奶谭有音,耳尖听到人声就迎出来,问清是一口气,就扯住嘴伴粘说许多体己话,说说就扯远了,直言责怪凤台心狠撵走恩长丧良心。一口气搭讪着不愿提这话题,忙着摆手走开,沿着犁湾河河岸向南直奔了留镇。一口气儿河岸上紧赶慢赶,嗅闻着随风俯仰的柳丝蒲香,倾听着和瞎老奶俩人话别的袅袅余音,万方轻绿中就看见了走在织女桥头上,头戴朵白绒花东张西望,手挎蓝布包袱的一个外乡女人。 寡嫂跟小叔子,越过越有 二十一? 那时的艾凤巢也就三四岁的样子,离她得了大马蜂那外号还很遥远,时间应该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二年的秋天。北方的阴历十月,时光已经过了白露,田野里欢喜了一年的飞虫鸟兽和庄稼百草,经受了冷雨寒霜,纷纷改换成灰黄的衣裳。收割殆尽的平原和岭地,在远山悲悯坚硬的叹息声里,大地慢慢变成了憔悴的褶皱和苍茫。 犁湾河也廋成了一条冰冷的秋蛇,黑黢黢三步两座桥周边村社房舍,空眼仰望着天际,在等待着天边冻云带来的初雪。一个米粒大小的女人,走成了一只飞鸟,又渐渐走成了风摇摆柳的人形。女人漫上三步两座桥,人问风询,踩云乘雾一样走进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引来一阵吹皱秋水样的波纹。表情怪异的刘香久迟迟疑疑领进这一位妇女,看着挺面善挺利索一个女人,因脚上幔着孝,头上插一朵醒白绒花,更衬得面白、眼大。那女子一说话脸红,露出山里人面见生人的怯生慌乱。孩伢子看新鲜,看女人脚后跟鞋面幔了孝,就指给香久看,香久只一眼,就知道那缦孝少说也有半年。香久撵散孩子,心里想:说是恩长嫂子,却带着老孝,大老远的找来,怕是带着故事。依渝水北山老辈子习俗,寡嫂跟小叔子,越过越有,肥水不流,还省了婚娶破费。香久心一闪念,油然心生醋意,忙着以当年老东家名义待戚,招呼吃饭,就没深想。那女人也心犯寻思:香久虽有家有口,当着恩长的面儿,横看竖看,总感觉与恩长厚了一层情谊,当知道香久是恩长老东家弟媳,这才往好处想。 这宗事传遍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碎嘴说什么的都有,就知道寡妇嫂子大老远来找小叔子,该有香久的好看。街坊邻居穿堂过户走柳一样,来香久屋里串门子,都抱新奇来看恩长嫂子,拿眼一端详脚才出门坎儿,就拿香久和那女人念三音儿,有说那女人模样好看,不着眼下挂一颗泪痣,长一副端庄贤惠相,看着就挺入眼。比量半天都说还是香久长得俊,长得俏生,浑身上下火炭儿一样,是那种能勾住男人魂魄的女人。那时候香久一窝孩子还小,听见人说妈生得俏,长得浪,并不知道好歹,什么叫浪呢,还弄不明白。只知道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满村男人,看见娘走路,都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眼睛盯住就拔不开,身子骨前后好象都有蜜糖一样。香久招男人盯看,为这不知少逛多少留镇大集,大集上男人看香久走不动道,唯一好处是香久买东西,卖主上赶子多给秤不说,有的恨不得白给送到家,闹得香久轻易不敢上大集。恩长嫂子胳膊肘揽一只粗布印花兰布包袱,走路轻风送柳,比香久走路还有轻有重。那女人一路风尘,汗津津两鬓贴腮含口,用指尖轻轻一抿,旁人一望,脸上倒飞出一片红晕,那俊俏就越发风生水起。 没等进屋,名叫玉清的恩长嫂子,就被立在墙根下的盆栽柳叶桃赞不绝口,说是南花北种,也不好伺弄。香久道:得上心,花都有良心。话才出口,脸就红了,幸有桃花遮掩,才没显出尴尬。恩长一路跟撵着,想把嫂子让到碾道房,香久剜他一眼,说,才到家,落落汗,你也别闲板儿,到园子攋点儿新鲜菜,我这就和面烙饼待嫂子!玉清看两人说话淌水儿一样,心里先生出草来。不一会儿,男主人没名儿也晃回来,手筐还装不少茄子辣椒嫩韭菜,玉清直夸菜长的好,没名儿夸颂是恩长伺弄得好,玉清左右瞅瞅这一家人,心里好一笔糊涂账。大人盘腿儿坐炕上只顾唠扯久别之情,凤巢炕沿下摘耳听声,被哥哥凤楼一把扯走。也不是一回两回,凤巢见哥哥在家遇见恩长就赌气,她懵懂着,还不到走心的年岁。 凤巢并没走远,跟哥哥猫窗根下听声儿,一边砸杏核儿,一边听声儿。不大功夫,屋里不是好响动,隐约传出玉清的嘤嘤哭声,再听,又传出男人低沉的哭咽,哭声象恩长。接下是女人好劝,才听出悲伤恸哭的是恩长亲嫂,专从百里之外的老家花台过来,专为捎信儿说给恩长,说恩长亲哥南下广西剿匪,不幸壮烈牺牲已有半载,不告诉亲兄弟怕留埋怨。玉清嫂还说给恩长,家乡照顾抚恤烈属,家里没少分胜利果实。话还说到田土虽有人代耕,家没男人,终久无人主事。说到了才切近主题,渗透出此番走动,一是看望久别的亲人,二是想叫回恩长回乡落户。说虽然恩长十五岁离家扛活,家乡还惦记他,土改还没忘给恩长分一份儿房产土地。香久听着听着,心里就走神儿犯了寻思,年轻寡嫂百里寻亲,听话听音儿,傻子也能听明白。香久嘴不说,心里合计,看嫂子那人,没挑没捡,,退说为恩长着想,也应通情达理,话说到七分,听一半儿香久心就软了。心想:大哥为革命献出生命,恩长还是随嫂子回乡立业为对,我和他不明不白,怕也终是露水夫妻,水上漂萍。只一样让香久内心百般纠结,她和恩长,总有了亲生骨肉,接连生下的凤枝凤台,竟都是恩长的骨血。 虽老大凤楼见来客知道屈鼻子,余下儿女还小,凡来戚就人来疯,全不知人间烦恼。凤巢凤枝只记得那天象过年,香久按渝水风俗七碟八碗待戚一样待承玉清,割不起猪肉,就用鸡蛋上色儿装碗儿也有模有样。香久有这宗好,弄啥啥香,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哪家治席,都请香久上灶才显体面。恩长和没名儿举杯对饮,没名儿坐正席,媳妇左右伺候着,没名儿就有些受宠若惊忘乎所以,沾酒就喝高了,一边唱唱咧咧,哼几句没名儿没姓的皮影段子,一边嘴嘀咕些别人听不大懂的酒话。酒蒙了头脸的没名儿与恩长碰杯,随口端出句皮影戏词儿:多谢相公抬举,为奴家鞍马劳顿,娘子无以为敬,请先饮了此杯!也都知道没名儿癫憨苶儍,没个正形,此言一出,玉清听得摸不着头脑,香久恩长却听懂走心,当着玉清,恩长借势吼唱了一段皮影戏《劈山救母》曲段,这才掩住了方才的尴尬场面。恩长偷了人家女人,没名儿看似没心没肺,只是他装聋作哑看似云淡风轻。恩长想,没名儿一心扑实迷恋皮影、大口落子那些民间闲唱,种地过日子却是个落道人儿,占了人家老婆我心愧呢,我不帮他谁帮他?这没名儿也真是!不恋女色一心向佛,有那俊老婆闲当摆设,恩长拉帮套恋香久拔不出腿做了帮家子没巢蜂,又好比转磨套驴下不来好碾道。没名儿想,使唤恩长误了人家成家立业娶媳妇,恩长想的是偷了人家老婆,心老愧得五马长枪。俩人都念对方的好,那酒就越喝越厚,那顿酒没白喝,俩人心都有数丑话不扯到桌面儿上。加上嫂子捎来哥哥的噩耗,恩长越有心事,酒越喝越高,恩长头一回喝得胡言乱语,又哭又笑。旁人不解,香久一会儿瞅瞅恩长,一会儿瞄瞄玉清嫂,知道恩长心很乱,她心里也乱了套。 回头香久留宿,直让玉清嫂留家住,利手利脚在对个屋铺上被褥。香久左说右劝也留不住玉清嫂。说有兄弟在,泥屋草窝,也到家住,没有寻宿的道理。香久留不住,嫂子恩长两人相跟着就回了碾道房。香久送到北门口,看两人进了碾道房,好大工夫,眼睛也回不过神儿来。思摸一会儿,回身又从家抱来被褥,给碾道房送过去,倒看看叔嫂怎么睡。碾道房应名四开间,东西两头各闸出一间,是当年碾道房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东西两间成了恩长的长工屋,两间就都盘了火炕。除了碾道房,后来恩长借哥哥光当了军属,土改又将东家跨院三间北房分给了恩长。没名儿亲儿子凤楼打小瞅恩长眼黑,打小就知道恩长占了老艾家便宜。恩长老嘴说碾道房住惯了,心疼香久孩子多,那三间房就没搬过去,说等凤楼长大有用项,照实说还是存心想甜合没名儿和刘香久。 那一夜两人东屋一个,西屋一个,谁也睡不着 恩长没跟玉清提土改房,没名儿占着堆东西呢,反正当初是东家的房产,他还有老脑筋,总觉得白得人家的,总笨心想,当初人家积攒点产业也不易,往实说,一切的一切,还不皆因和香久那些恋情? 恩长心愧呢,为了香久和自己的骨肉,恩长总念着甜和老艾家。恩长将玉清嫂让到东屋,嫂子一边扫炕,一边寻思,嘴说,这院儿倒独惯,心里却心疼了恩长,有点儿替恩长抱委屈。 恩长说,嫂子走乏了,早歇着,我去寻个宿。玉清按住行李,说,还想说说话呢,都一家人不许外,好歹两间房,我住西屋,你存东屋,说个话也方便。 西屋没住人,还得现烧炕,玉清有心和小叔子同在东屋凑合两宿,还是话到嘴边儿又咽回去。 恩长也实想跟嫂子唠唠,扯扯少小离家的老家花台蛇盘兔,自从当年父母双亡,十五岁的徐恩长就来到水沿庄卖功夫,后来唯一的哥哥参加了北山八路军,恩长就和老家断了联系。 恩长一边在西屋给嫂子拾掇铺盖,随手又往冷灶里填不少劈柴烧锅燎炕。 劈柴点着,大锅烧出腾腾雾气,一会儿屋里就暖和起来。隔不大一会儿,香久敲门,还随手端来一笸箩炒好的花生瓜子儿,说占占嘴儿。 女人的那点心思,从打香久推门进屋,俩女人嘴不说,心里都明白。香久借引子还给送来皮褥子,玉清见香久这精心待恩长,嘴上没说啥,心里倒过意。 香久说走这多旱路,也早点歇吧,说罢把灯焾儿捻长,这才掩门道别。 出门的香久,在月亮地儿站了好一会儿,脚步才黏黏地走开。屋里恩长心里长草,他听说哥哥在战场牺牲,心里煎熬难过,一时也不知说啥才好。 心想嫂子孤儿寡母,我竟没给予丁点儿照顾,一时心里憋屈,话就不知从何说起。 嫂子看出恩长心思,忙说你也不易,老家有地方组织照顾,你哥也葬在父母坟山每年祭扫。 一提到老家父母坟山,恩长心里便翻江倒海,一时情感忍受不住,跪炕沿就冲盘坐炕里的嫂子磕了响头。 玉清连忙扶住,也不知道是想到丈夫没了,还是兄弟在外孤苦伶仃,禁不住百感交集,眼泪唿就下来了。 玉清怕恩长看见伤心,就忙打岔,想到恩长这老大汉子也没成家,到如今也没个正经安身立脚的地方,就起身挪屋地下,帮恩长拾掇屋里物件儿。 玉清把恩长箱柜翻腾个个儿,凡布丝儿哪样都折腾出来,炕上地下,都过遍手。 玉清一边倒弄,一边心里纳闷,一个光身儿男人,被褥鞋袜竟都干干净净扁扁生生,没个女人经手,怕没人信,见香久追着撵着惦记恩长,心里就想多了。 香久头走,趁玉清分神,悄悄拧了恩长一把,只当神鬼不知,偏偏玉清瞭见,心想:难怪把我当戚待,恩长是有了相好。 那一夜两人东屋一个,西屋一个,谁也睡不着,都敞着门,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唠家常。 回想起当初恩长父母双亡,哥哥参军,恩长十五岁来水沿庄扛活,十几年中,天各一方,还是哥嫂成亲那年,回趟老家探望。 两人忌讳着提哥哥,人不说,月亮忍不住,把头探进屋来,屋里照得雪亮,想不说也不能。 果然月亮等了没大功夫,东屋就嘤嘤传出哭声,原来古塞燕辽地方,妇女哭亲,连说带唱。 玉清嫂哭唱得恩长好不悲凉,他穿衣站到嫂子门外听声,这才知道哥哥牺牲之后,娘家几次劝她走道,儿子还小,玉清想问恩长,拿他当婆家人儿,大老远来,就想听个家人实心话。 话再续谈,渐渐恩长听出弦外之音,恍惚猜到嫂子心愿。在渝水,在燕辽边地,小叔子接手寡嫂成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延续古今,也是千般的美赞。 截住哭声的玉清,仿佛知道恩长立在碾道听声,抻了一会儿,忍不住隔堵墙,小声说:兄弟你进屋,嫂子跟你有话唠。 恩长说,嫂子我听着呢。西屋里老一阵空声无语,闲长又如悬巢燕鸟,滴雨风泣,洇出唧唧细啜的饮泪。 恩长攥拳道:嫂子,不兴这样。玉清道:我老远山西的来,想透你个实底儿,你哥生前心愿,要你落叶归根,哪知你落叶飘萍,怎让人贴心靠本儿容人踏实放心? 我只讨你一句实话,你瞒不住嫂子,跟嫂子实说,是跟我回家,还是贪花恋柳,身傍了野草闲花? 听我句劝,露水夫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立身之本。恩长心激灵一颤,嫂子初来乍到怎这眼毒? 莫不知自个儿偷人也挂了幌子?恩长好不自在,心急火燎就进了东屋,想跟嫂子辩白。 恩长一时笨嘴笨舌越抹越黑,相瞒不过,终了只认下偷香窃玉,绝口不提生下瓜田桃李,留下亲生骨肉。 玉清当然不知恩长树大留根,以为恩长回心转意,忙把恩长让到东屋炕上,一个朝东,一个面西,谁也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 玉清埋下头,两只手无处安放,一会儿面色就腾上了红云,恩长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好久都沉默不语,屋里静的能听见秋月移动的声响。 最终还是玉清嫂打破了沉默,她把高山云水和草毯的香花,都献给了青松和山岭。 玉清知道这是最后的机缘,待一切风平浪静,终于又鼓起勇气,对恩长掏心掏肺细声言道:跟我回吧,回花台蛇盘兔吧,咱一样......过好日子! 此时恩长心里呼应一下烫着了一样,听懂了玉清是想接他回家成亲,他不敢抬头看嫂子,嫂子也不敢抬头看他。 嫂子一个劲儿攥拳揉指,一会儿又用双手蒙住眼睛,脸缯红得象一朵绽放的牡丹。 恍惚中又堑开指缝只呷了恩长一眼,就又别过头去,扭脸向墙,一言不发,只顾了满心羞愧。 恩长怯怯地看嫂子,嫂子像在幻影里,只见女人扭背向他,好象晚春的云烟暮柳,又似夏溏的一朵盛开的粉玉莲花。 此时恩长有些心猿意马,嫂子和香久的面容影人儿一样,不停地在眼前交替变幻。 渐渐地面前忽然开出一枝柳叶桃,腥花艳朵蜂缠蝶绕,摇出枝下蹒跚学步的一双儿女。 恍惚中他认出那是他掌心的骨肉凤枝和凤台,迷离幻影里,他急急迎面扑向儿女,把娇身嫩手环抱怀中。 也不知针扎几时,恩长忽然站起身来,丢下玉清嫂,踉跄出门就走出了西屋地。 东屋点着的蜡烛,不知流下多少蜡泪。恩长回到东屋心里乱麻一样,对着窗外的月光他坐立不安,心总想着愧对了痴心嫂嫂。 月圆如洗,月光由东墙移到西墙,把人间另一个世界,留给最享受宁静夜色的猫儿鼠儿虫儿,当然还有虫蚁儿和蜘蛛。 蜘蛛把万千个角落和岁月织成筛网,让该遗忘的漏去,让尘埃和屋顶的瓦松陪伴记忆。 当三步两座桥下的睡莲荡起河风,碾道房东屋的油灯也熄灭了。似睡非睡的恩长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真情实景。 横竖睡不着觉,恩长干脆起身泡上黄豆,他实想给嫂子做点儿嚼谷。他还找来了几升黄米,让香久给嫂子焖黄米干饭白豆碴儿,做笊篱控水大豆腐,那是乡下待戚的最高礼仪。 夜深沉灯光如豆,半梦半醒中,他似撞见了香久,梦语中他对香久说,他只有嫂子一个亲人,香久赌气说你跟亲人过吧,抱起孩子赌气转身就走出了碾道房。 恩长赶紧去追香久和怀中的凤台,踉跄中身前站一团白亮儿,他以为还在梦中。 那团白亮正向他靠近,那团白亮恍惚在叫他乳名——捡头——捡头——,象猫儿叫春,象娘亲唤乳。 恩长还记得他小名叫捡头。捡头长到七岁,爹娘都没了,只剩下十三岁哥哥,两人相依为命,靠给人放牛混生活。 这才做出夜半星稀投怀送抱之举 听到有人喊捡头,仿佛回到母亲的怀抱,好象飘零的枯叶,回到家乡的枝头。才一睁眼,却见云雾山中,白云缠岫,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云雾一样向他走来。恩长惊得靠墙坐起,懵懂中以为是香久,他对香久那样的依恋留存着记忆,而面前的女人,虽然目光里充满了深情,人却慈祥安静得象一位晚娘。她迟疑而又柔软地握住恩长的双手,缓慢而又执着地攥在手心儿往身前靠拢。恩长燥热得汗如雨下,一只暖手忽然软软地抚摸着恩长的额头、面颊和头发。一时恩长口中象塞了棉花,他想呼喊连嗓音都变成一地瘫软。好半天他认出面前的女人,是嫂嫂,是玉清!恩长心里不由好一阵挣扎。玉清等待恩长的回应,恩长却惊慌得面如霜冷。也不知过了多久,恩长被嫂嫂攥紧的双手,却一分一分地转凉,一寸一寸地缩手滑走。他不敢迎对嫂子的目光。昏暗中,嫂子深深地叹口气,喃喃私语说:跟我走,听我话,那女人有什么好?值得你做荒牛、拉帮套?玉清悄声倾诉,串串眼泪就滴在恩长的胸前和手背上。恩长什么也没说,他能屈说谁呢?他和香久有了一双儿女,他更不能提,他把一切苦楚和甜蜜,都刻在心上,他和香久的隐秘,和嫂子半句也不能透漏!两人在夜色中纠缠,月影里,你推我抱,玉清渐渐有了恨声,渐渐俩人就凝成了冰冷的泥塑。深秋的夜色很凉,恩长看嫂子象窗纸一样瑟瑟发抖,以为她发冷,随手就把棉被抻盖到嫂子身上。玉清破涕为笑,就势拥紧恩长,俩人半推半就就钻进了被筒。恩长有些慌乱,想抽身下地,无奈玉清双手紧紧地搂住恩长,。恩长想逃离,女人用额头紧紧顶住他的胸口,一边顶撞,一边哭诉:老徐家就你一个实打实亲人,我诚心诚意接你挑家过日子,我怎就抵不上一只骚狐狸?她把香久称作骚狐狸,恩长哎哎叹息,也没有辩白一句。从她登门,一眼瞧见俩人斯斯艾艾眉来眼去,玉清就咬定小叔子跟上人了,她以为那不过是露水夫妻,她有信心把恩长领回家去,却不想恩长对那女人牵肠挂肚不舍分离。玉清等不及恩长的醒悟,她想生米煮成熟饭,这才做出夜半星稀投怀送抱之举。 玉清抱紧了恩长,她还抱有最后的一丝念想,恩长呢,恩长起始也很纠结,当听玉清说起,家乡并没有忘记恩长,一直留着土改分给恩长的房屋和土地,他有些动情了。他何尝不想回归乡土,呵护寡嫂守护梦牵魂绕的家园土地?可是清醒过来的恩长,却身不由己,还是把天平倾向了那一株柳叶桃,那一朵让他神魂颠倒贪恋痴迷的美艳桃花。他象一只采了花蕊的蜜蜂,还酿造了赛过花蜜的一双儿女,他怎能就舍下了那烫心烫肺的牵挂?其时在碾道房的空场南院儿,柳叶桃花开血红雪白的地方,也有一个女人在细耳谛听。夜色空濛,桥下犁湾河水的悄吟,还有碾道房油灯昏黄暧昧的光影,都让香久惦念着近在咫尺的碾道房。香久耳馋,她想让清风像往常一样,送来碾道房呜呜咽咽的酱杆笛声,今儿没有,今儿只有犁弯河落月溅银的水声,这让她不免疑窦丛生。 恩长也一样,恩长也心系着柳叶桃。一想到香久,面前所有的女人,瞬间都失了颜色,刘香久就是那朵在他心中摇曳、不时泪光滴落的荷花。有香久在,三步两座桥就有恩长割舍不尽的牵挂。 玉清当然不知道这些,她用身体融化着坚冰,用柔软的沃土,试图渐渐化开冰冷的冬寒。雪水遇汇春浆,恩长扛不住,两人就抱成了扎紧的粽子一样。嫂嫂把兄弟领进温柔乡里,恩长一时自责之心,一时抱定不动,有些心猿意马。玉清一时忍不住,轻言道:还不知足!言罢嫣然一笑。徐恩长才被唤醒,便欲罢不能,一时电闪雷鸣,疾风暴雨。当玉清嫂挣扎于云梦泽国,恩长洪泄一川湿地之后,恩长竟一言不发,象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儿。玉清嫂娇语柔情,用手指轻轻梳理恩长头发,象一个小母亲一样抚慰他。夜短情长,天才蒙蒙亮,起早的玉清利手利脚就把西屋清扫一遍,笑盈盈又把整个碾道房收拾得井井有条。她要恩长去房后园子里摘些瓜果蔬菜,她自己在堂屋熟练地推碾磨面,俨然要做碾道房女主人。 一只红冠雄鸡攀上墙头,拍打着翅膀引吭啼鸣,叫响了三步两座桥南北三庄。柳叶桃打发孩子叫来戚吃饭,自己站门外惶惶张望,她看见碾道房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眼皮就止不住别别地跳。她解下围裙,一边抖擞一面东张西望。她看见恩长挎来一篮青菜,恩长见香久一愣,躲闪不及,就硬着头皮走到香久跟前。香久见恩长目光躲闪神情不大自然,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就说恩长:呦,还没叫娶门戚,就过上了?恩长支吾道:嫂子怕麻烦人,就起个伙。香久听了咯咯笑,抻抻恩长袄襟儿,说,扁扁生生挺好,夜晚上没麻烦嫂子?你放实话!恩长没言声,看得出,他对香久的话有些怨恨。香久左右打量恩长,放出姐姐模样,替他拂去裤脚的泥土,正色道:我看挺好。恩长两首垂立,面色有些委屈,香久不是一遍数叨:我看挺好。她一到,我就看出来,我看合适,你就随她去,热腾腾闹一家人,总比这悬浮着强百套!恩长挺大个人,此时倒屈成个哭脸儿,他伸手去捉香久的手,香久打开,嗔道:我怕我害了你,误了你,你随心吧。恩长又去抻香久袄襟儿,这回香久没吭声,只推开恩长的双手,脸上却现出了愁容。临了香久嗓里带了哭音儿,说:只求再托生一回,下辈子生牛做马,再求了缘分吧! 两人东张西望,生怕见人,可还是不巧,碾道房门开了。嫂子玉清望出来,见两人缠磨说话,依依不舍的样子,扭头撂下就走开了。谁也不知道那一天,玉清跟恩长磨叨些什么,只知道恩长套上驴,在碾道磨了不老少粳米白面。晚晌碾道房烟囱冒出恋恋不舍的炊烟,到饭香的时候,天就黑了,窗棂上,又现出柔软的昏黄。临睡下,恩长还睡东屋,想插门,又作罢,几番游移不定。月亮又洒进来,在耳边叙话。那一宿恩长躺炕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碾道有了粮食,老鼠唧唧吱吱边噬咬边议论人间烟火。还是房后的小须河、房后树上的鸟巢看破了红尘,趁着清风朗月,月伴星陪,啼出早春淡云缥缈的晨唱。 夜半时分,当檐上的蜘蛛睡下的时候,恩长恍惚听见西屋门响,他以为是玉清起夜,听听不象。细闻衣服的窸窣声象飘忽的蛾,灰黄的翅膀挥扬起碾道的粉尘,一时西屋笔墨浓彩的门神羞得面色绯红,盈盈的脚步,迎进了一缕缥缈的香魂。玉清象白亮的鱼儿,轻轻滑进了恩长的河港。恩长冷丁翻身坐起,扯棉被给嫂子盖严,两人一言不发,月亮只听见云起云落压抑轻嘘的叹息。玉清连头都蒙在被子里,一会儿静成起伏的山岗,一会儿象网中的鱼,象音符律动的曲。等待熬成了苍白,恩长把身子坐直,背靠着墙壁,眼睛望着漏过纸窗的树影,一言不发,有些疲惫。他想什么呢,是惦念兄嫂的故园?还是顾恋柳叶桃的情恩宿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此刻他一遍遍啼听,贪恋着窗外鸟巢上幼鸟的鸣谈。秋天的夜风看破了红尘,它与流云和地上凄惶的杨树柳树汇成天梳,一遍一遍,梳理三步两座桥边的陈年往事,恩爱缠绵。夜风急不可耐地吹破碾道房的腰门,发出撞霜惊月的哐响。那响声拍打着思绪,持续了好一段时光,恩长持不住才要下地,却被玉清按住了身体,她呼鹰想起来,说:我去,连取个东西。说完翻身下炕,踩着鞋,先插顶上风门,又去西屋捎个东西。她找出包袱,打开翻出一幅新鞋剔样儿。那剔样头来就绞好,没尺寸,她想比对合脚,给恩长纳双新鞋。在老家蛇盘兔,玉清的针线女红,远近一把好手。 俩人就这么做贼一样地过日子 有了恩长更离不了香久,俩人就这么做贼一样地过日子,那滋味儿香不香甜,只有俩人知道。没名儿的话倒提醒了香久,就回想起那一天,自己和玉清嫂拉闲话,香久看出来嫂子心事,玉清嫂担忧香久缠住恩长,误他一辈子。其实这何尝不是香久的心病?香久是一位善良的女人,善良的女人总是怜惜了男人的情种。当地风俗,相中男人,比送情郎鞋袜,那是一片乡里的荣耀。玉清把包袱揽在身后,想给恩长一个惊喜,款款踩到西屋,才望进屋里,魂儿就飞了,才刚好好的,人咋就没了?西屋里空空荡荡,只留下活人的气味和慵懒的月光。仔细瞧看,被还暖着,鞋帽还在,一股凉风却把人气儿掏得飞若空巢。再细看,只见窗棂上半的支扇,象被人推开,在月色下虚合着风摇纸白。一时玉清手攥的物件,啪一声掉地,她不记得那片惊慌,只知道心忽地凉了半截。她恨着那扇纸窗,摸出炕沿下恩长急慌落下那双旧鞋。她想追出去撵他,想问句实话:我哪点儿不好?非迷上那棵只春无夏的柳叶桃?这两天她好歹看出些勾当,小叔子跟那柳叶桃,不是一天两天的情感。恨只恨自己没柳叶桃那般风情柳色,强扭的瓜儿不甜只怨命苦情薄。玉清思前想后,也责怪自己急着叔嫂寻亲,传出让人耻笑了不说,还倒给恩长留下话柄。情知碾道房不是久留之地,思前想后只等天明与兄弟道别,却不勉强那空梦一场。想想亲小叔流落异乡又落地无根,偷香窃玉终不是安门靠本的勾当,这样一想不免又心疼了恩长。心想好歹指望明媒正娶,成个人家儿安身立命,也让亲人省心,也不枉了叔嫂至亲一场。想到这些玉清那一宿辗转反侧,那一夜孤身一人甚是凄惶。 这正是:乡月不知心里事,双桥一梦藕莲娇。 犁弯曲水荷风醉,碾道难分柳叶桃。 且说恩长翻窗逃出嫂嫂怀抱,凉风扑面,月照冰心,一面羞愧,一面不知何处安身。幸好春风烂漫,不愁无处藏身,才刚插秧的稻田畦上坎,有铺着稻草的机井房。早开的狗尾巴花开在地垄边上,那里还有被冬天遗忘的秫秸垛呢,从大地梦中醒来的蒲公英,还没有结出被春风吹成小伞的花朵。打碗花有些性急,还没有开出花朵,就伸出枝蔓,把被冬雪压倒的去年秋天看场的窝棚,给缠磨得吱吱尖叫——那是油葫芦和蟋蟀求偶的鸣唱。独惯了的恩长在乍暖还寒的夜色中行走,他没有走进村街,更没有到没名儿家寻宿,那时还没有生产队,当然也没有饲养处能让他留存。也不知道恩长在哪儿存了一夜,到太阳抹红林梢的时候,他才脑袋上顶着草刺儿,不知从哪儿整一捆干松挠子,急慌慌往家赶,他惦记着给玉清嫂做早饭呢。才进庄,就听三步两座桥上七吵乱嚷,打头的香久,正劫下玉清嫂的包袱,非要留客说吃了饭再走。庄里媳妇也都过来围劝,这两日谁心里都点了明火,就这样让玉清凄惶就走,人情上不让。满庄人都好脸儿,别看平日里村街鸡刨狗跳,遇外戚儿,满庄人都要脸儿,都顾名声。 恩长劝不住玉清嫂,就臊着脸拦在前头,恩长是真心诚意留嫂嫂。外人哪知道半夜翻窗那一幕?恩长心不自在,心想好歹得留嫂子吃了饭再赶路。说也怪,香久一言声,嫂子就听劝,香久将玉清往家让,请到屋里摆桌上炕,一边盛饭,嘴直埋怨说,来趟不易,你兄弟与艾家存续这些年,哪能许外?实在亲戚这才走动上,往后常来,你到家一样。香久又说,你惦家里呆不住,这回就不虚留你,老远山西,好歹让恩长兄弟牵驴送你一程。临到分手,恩长还有些不自在,嫂子倒看开了,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好好端详一会儿香久,心里竟少了怨恨。这世上只有女人才更知道长短,细想这些年恩长少小离家,人在异乡,多亏了香久,恩长的日子,也才过个香甜。临走玉清倒嘱咐拜托了香久,说有相中合适的,累心给恩长说合成家办人,省得老家故人惦记。旁且不论,玉清论起只要恩长安好,他牺牲的亲哥哥也就净心这话,却让香久走脑入心牢记不忘。提到亲哥哥,恩长心酸不用说,如今让嫂子委屈着孤身飘落回乡,心里老不是滋味。人前人后,恩长又不好当众人伤心落泪,幸好没名儿没心没肺进屋吵嚷,说驴饮好了,还搭条褥子不?听这话,恩长眼泪就不住,转身偷擦两把眼泪,倒让香久瞧见。香久住眼痴了一会儿,又偷看没名儿和恩长,俩男人兄弟一样惦记着过往风云,没名儿脸上却轻风儿一样,不察香久荡过一丝飘逝笑纹。一念间,那面容又烧若桃花,连耳根儿也烧成火炭儿一样。为掩住点什么,香久抱住蹒跚学步的凤台,自个儿故意不瞅恩长,让孩儿冲玉清念诵点吉祥话。玉清把凤台抱在怀中,好一阵端详,瞧孩子哪哪都像,一个模子刻的一样二影不差,嘴不说破,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大八。 柳叶桃知道北边缺粳米白面,可劲儿给嫂子捎礼。玉清辞让,香久让恩长往驴背背上放,嘴还叨咕,又不用肩背人扛!满满一垛子,单剩个驮人驴屁股。玉清翩腿上驴,道别时,好好瞄一眼香久,心中暗想,倒也不是个轻飘人儿。土改后那几年,家家有房有地好几年,吃穿不愁,有产有恒心,手头不缺,心也敞亮。恩长摇着驴鞭,走上官道,顺着雁留河,直奔了渝水城。一路上穿村过店,踏水渡河。不说恩长摇鞭甩步踏岭过河,嫂子驴背理鬓扶长望扶腰望柳,逢人过目,难免有人指指点点,人夸眼热。夸男人没的选,女人也旺夫脸盘儿模样端庄人人点赞,且以为是天作之合,双双去走娘家。两人一路遇坡歇脚,逢水扶鞍,少不得言风话雨,树听见不说,草听见不语。都扯点啥磕儿?村野闲风,记不住流光岁月,没留下一路野语风谈。 行到渝水城关,遇见老家蛇盘兔乡亲买皮具、犁杖的马车,嫂子不让送了,恩长不落忍,说,怎也送到家。嫂子道:趁天亮你紧走,能撵到家,我不用惦记。恩长恋恋不舍,嫂子撵他说,别误了大事,你回去能知道。恩长犯疑惑,玉清再缄口不语。自水沿庄有了亲生骨肉,恩长就栓了心,逢赶集上店儿,三里五里,也悬着心,心生惦记。一个情深的男人,一辈子忘不掉担责任,如今听嫂子卖关子,又不说透,不敢耽误,急忙轰驴往家赶。才走到三步两座桥,远远看见香久领着凤枝、凤台站桥迎他,悬心落地,心一热,腿就软了。老马识途,驴也一样,才进庄,驴先他早脱了缰绳奔家去吃草料。恩长故意靠桥头石塔边上赌气,心想香久头前儿一定跟嫂子说了啥,不然玉清嫂咋走那急?香久瞅天瞅地,一边脸上漾着享受男人在意的目光,一边撩逗恩长,说紧赶慢赶咋就这快撵回来?我寻思让驴拴住就长那头了呢。香久忍笑又言道:多好个人儿,大老远喂到嘴边儿,就差你抬腿儿上炕了。凤枝懂事了,往回拽母亲,不让说,香久这才笑着往回走,边走边回头,说,真没诳你,别忙回碾道房,你跟当家的喝一盅儿,我有话跟你磨叨。 饭桌上,是没名儿先把话捅漏了,说是玉清嫂临走,和香久趣咕半天,嫂子托香久给恩长办人。香久嫌没名儿多嘴,却从不当人面儿数叨他,拿他当祖宗板儿,当半拉残人,当孩儿待。香久自从和恩长有了私情,对没名儿就万分地好,当人面儿哄着供着把饭都递嘴边上。香久想法子找补没名儿,任由他性子来,家里外头啥也不指望家男人,只当有他是堂屋供着的佛龛。没名儿半个心眼儿,常跟自家大花牛称兄道弟,逢影班追影难舍难离,伺弄庄稼打粮过日子指不上他,恩长倒是扛家,就差当了驴使。自从前香久早有给恩长办人那心思,心把三步两座桥三庄老姑娘过了几遍,举给恩长听,只可惜恩长不走心,全当了耳旁风。香久想,恩长奔三的人了,玉清嫂又有嘱托,这次再不能耽搁。可是寻谁呢?论黄花闺女,恩长早误了年岁不说,左近庄子,留镇十里八村,碾道房和柳叶桃的风流韵事,早传得妇孺皆知。 柳叶桃当了碾道房媒人 都是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本明细帐。按说三步两座桥迷恋恩长的女人还真不少,都真心实意,虽象雨天的山火明明灭灭,却都是单相思,热火盆儿端不上炕——除寡妇思春就是馋媳妇梦中上轿,大姑娘想也是白想,家大人才不愿扯上柳叶桃,那彩话破鞋旧衣裳。 恩长对娶媳妇越不上心,香久越觉着愧疚了恩长,不管咋说,只从玉清嫂留下话,香久也真当了事儿办。 也是机缘巧合,偏巧香久娘家石牌坊,出了一个奇女子,稀罕人家儿。 那女子姓房,叫房玉珍,就娘俩,守一个五岁儿子,房玉珍那时候满打算也不过三十岁年纪,模样也是百里挑一。 早年房玉珍婆家並无田产,他家的翻身,得益于老区的土改。燕塞地方的大规模土改,发生在一九四八年前后,一举成为冀东地区克敌制胜的法宝。 石牌坊一带半山地,日伪时期原是敌我拉锯区,日军投降,北山八路捷足先登辟为解放区。 为发动群众,巩固革命根据地,早在一九四六年,就在新扩充的解放区先行发动了土改斗争。 分房分地,很快赢得了民心,为保卫胜利果实,迎来了老区参军支前的热潮。 房玉珍新婚不久的丈夫薛庆余,和村中许多青年一样,动员参军围打渝水留镇,次年又攻破京山首鈅碣阳县城,驱走了傅作义的骑兵旅,薛庆余还立下破城战功。 可叹薛庆余恋土恋乡,半截子革命,负伤休养的薛玉余没有归队,和许多人一样,沦蹲在家过上了孩子老婆热炕头的生活。 视田如命的薛庆余,把田土攥出油,捎带会贩牲口,口里口外倒腾牛马驴骡,二三年光景,薛家买房置地,成了石牌坊殷实富户,这就为薛庆余后来的悲剧埋下伏笔。 谁也没想到会有二次土改。到一九四八年大规模的土改来临,有不少破产的地主富农暗自庆幸,这其中不乏见风使舵有意挥霍家产的大户。 薛庆余却没有那般的脑筋,许多藏于乡间有钱的买卖人东家掌柜,地主豪绅,或因战乱,或识破天机,纷纷贱价处理房产田地,携款远走他乡。 薛庆余也许发财梦冲昏了头脑,以为天赐良机,用这几年辛苦积攒的钱粮,图便宜收买了不老少房屋田产。 到了公元一九四八年,燕塞碣石地面,成为解放军抢占战略先机,逐鹿白山黑水的要隘关口。 暴风骤雨般的土改斗争,在亘古不变的农耕文明的土壤里,急速赢得了兵源和民心,从根本上就决定了胜负成败的走向。 拥有三辆双挂大车和百多亩土地的薛庆余,在石牌坊村,虽然比不上村中亦商亦农深宅大院的地主富农、乡绅大户,但勤俭持家的薛庆余却把钱财看得比谁都手紧。 作为新生地主,他完全忘记了几年前头一次土改,在贫农团冲锋陷阵的革命精神,舍不得寸土片瓦的薛庆余,一下子站在了斗争的对立面,武装工作组很快把他当成土改斗争的反面典型。 薛庆余的固执和决绝,令石牌坊所有的乡亲大吃一惊。那是在村西菱角坑水深莫测的地方,不时浮出水泡儿的死水微澜,水皮儿上印着天上的流云,偷觑流云的,是水怀中无尽的水草。 一条小泥河在这片沼泽水国,留下榆钱儿样儿的浮萍和藏在菖蒲丛中的水鸟,也留下成片的蛙鸣和穗头结出细米的红蓼。 小泥河忘掉脊背上一座老辈子石板桥,就慌慌张张穿过平原地,去南边儿寻找它思念的地方。 顽固不化的薛庆余,焚烧了自家的地契和粮米,趁火光冲天的纷乱嘈杂,乘人不备独自一人逃出村外。 追赶的枪声撵过小泥河,爆豆一样在菱角坑溅起腥白的水花。转天村中传言四起,纷纷猜测薛庆余死有余辜葬身水底。 从此以后小泥河这片沼泽地被视为不祥之地:打鱼人收网沉重,顺出水面,却是一块棺盖朽板;捉虾採菱角的村娃闲汉,月下晨昏,时常惊骇水塘无端腾起一团水雾,阴风经久不散;有时蒲香苇色盈水之上,常氤氲浮荡出殷红血色。 从此妇孺言之变色,视为脏地,村社男女,唯恐避之不及。从此薛庆余销声匿迹,野语村言,有曰早已化为枪粪滋泥,或猜想出关逃奔于辽西草莽山林,只有菱角坑腻水漂萍,年年岁岁,沉默不语。 乡邻有人看见庆余媳妇房玉珍,在冷雨敲春的清明节,领着小儿在坑边烧纸,头戴孝帽的五岁幼童和房寡妇嘤嘤的哭声,让石牌坊的男女老少脊背发凉惊悸不已。 掐指一算,薛庆余幻影离踪,已过六年之期,自有好事人串掇娶门戚为玉珍提亲。 都说姑娘瓜生,瓜熟蒂落的小媳妇才妩媚入眼,正好年纪的玉珍虽日子艰难,却喝凉水也长肉。 走在村街上,玉珍酥胸晃晃挂得住十双狼眼,臀翘摇韵勾住无数男人馋心。 房玉珍自丈夫失踪,自己倒落了个地主婆身份,房玉珍知道好歹,终年粗布衣襟深居简出,除种田下地,平日少言寡语,只和儿子形影不离,依然少不得心猿意马的男人贼心惦记。 寡妇门前是非多,雨雪天气,农闲时节,不是月夜惊魂踩瓦碎,就是残灯墙影鬼叩门。 早有人保媒提亲,玉珍给撅回去,心思念: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心里放不下庆余,每回媒人说亲,玉珍事后准背着儿子大哭一场。 从此玉珍死活不让媒人登门,死守孤灯,艰难度日。熬到七年头上,庆余鬼也不见,玉珍守身如玉,无端伤下石牌坊男人的觊觎之心。 无人袒护的地主婆,日子自然雪上加霜,又有好心人奉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个好成分,连孩子也改换门庭不受屈! 这话拨到玉珍心弦上,早几年留镇平原地,这样人家不少,从前留镇南霸天小老婆,大难临头各自飞,嫁个贫农,连带孩儿也光鲜入了正冊。 玉珍还有一层尘念说不出嘴,不说想男人,心血来潮,说是忍忍也就过去了。 且不说春种秋收,男人是山,是驴垛,是牛马;女人是条掃,是井水,是菜畦,是织布机。 失去了男人的女人,日子长了,才知道男人的金贵。也不知道从何日起,玉珍输了口,赶巧早有耳闻的刘香久,趁回娘家石牌坊,就把事情勾连上。 香久事先没敢对恩长念叨,只串掇恩长挑担柴到集上卖,留镇逢一、六大集。 恩长早想卖柴换钱,心惦着扯块儿布,给香久添身儿新衣裳。恩长沿着犁湾河往上走十里地,到北山孤石峰下穿松枝。 留镇桥西柴禾市上,人领着玉珍瞒着恩长来相人儿。起初玉珍扭扭捏捏不愿意,有一搭无一搭集上看热闹。 有人心急,踅摸到恩长正结结实实挑一担松挠插扁走来,这边有人忙朝玉珍使眼色。 玉珍只望了一眼,眼睛就不够使,脸相象烧了一把炭火,面色腾就红成了鸡冠的颜色。 玉珍不言自许,见到恩长,心长草一样就茂盛得鲜花怒放。那时恩长正好年纪,兴许比玉珍还小一两岁,人立在那儿,玉珍说不好形容。 只一见,恍惚是哪儿见过的亲朋故友;又似足可依傍的暖山劲松;又象哪儿见过的山川碧水,又如雨过天晴的浮天朗云。 眉光轻碰,恩长展眼慈容象风和日丽,身骨健朗堪比铁鋳石容。媒人见玉珍欢眉笑眼,便知两人蜓落莲枝、玉蝶飞舞、已然鱼水交融。 也不知玉珍怎和恩长搭讪,不一会儿,就包下了恩长的硬柴。恩长走前边儿插扁儿担柴,扶风驾云般行走,玉珍紧撵,热脸儿陪步递巾把儿送恩长擦汗叮咛。 不知道的,投以羡色,以为是和美夫妻,天造地设的一对牛郎织女。 玉珍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集市风习,卖柴人包送主家,由留镇挑到石牌坊,少说也五里地。石牌坊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多少人家,只有烧钱富户,才舍得买松枝硬柴。玉珍平白买担硬柴,穿街走巷,招人眼问心询不提,倒是玉珍红头胀脸紧撵的挑担汉子,倒遭引了众人目光的遐想。男人看了,一路夸一路赞,赞恩长行如虎豹出山,挑柴换肩一如展臂轻猿,看形色内行人一望便知恩长是田园里手,庄户状元。女人咋一见,眼睛水煮了一样,才刚的冷色霜容,转脸儿看温柔暖热,继而眸光温婉,望眼欲穿。年岁大的,抿抿嘴,暧昧地浅笑,把心按在肚里,年轻的,眼睛舍不得离了挑担的恩长,脸上羞不住,由桃花慢慢烧成了朝霞彩云。 柴禾挑进院心儿,才卸了担子,抽出扁担,玉珍且不付钱,红红脸咬了恩长一眼抽身进屋里。恩长迟疑着进屋讨水喝,冷丁刘香久端瓢水递出来,让恩长吃了一惊。香久说:落落汗,洗把脸先吃饭是理。恩长往后挪蹭不肯进屋,心疑嘴说:这演的哪一出?香久身后媒人接过话来,笑说道:美得你,今儿个刚好七月七,牛郎挑担柴会织女来,我这老喜鹊,搭帮香久给你架鹊桥呢!恩长听得似懂非懂,架不住有香久哄着,磨蹭着才进屋歇脚。 走一身汗,恩长洗了脸让进屋里,才看清是主家是一明两暗四间瓦房,屋地上锃亮铜饰板柜,板柜上靠山镜、梳妆台,立两只光绪蓝花喜字大胆瓶。一张八仙桌还摆了果碟,媒人和香久拉恩长坐太师椅,恩长坐不惯,抬脚做身边躺柜上。恩长手脚没处放,把眼放西墙条案上端详,条案上一只似睡未醒的狸猫,守着一只陈年线笸箩,述说着日子绵远悠长。堂屋站灶台炒菜的房玉珍,似有似无地偷眼啄着恩长的脊背,飘散的菜香沁出香蘑厚重醇远的气味儿。被按上饭桌的恩长坠入云里雾中,媒人为恩长斟上酒,刘香久就借故走开了,去和玉珍咬耳朵,说女人话。三杯落肚,媒人把话挑明,就蝴蝶一样走开了。掀开门帘,把埋头不语的玉珍推进屋,推到恩长跟前。恩长看有故事,急忙呼唤香久,玉珍立在地上,把酒壶捏在手中,一脸不解的愁容。媒人说开,又是几番劝酒,言语才刚融化。那边香久急着走开,却又一步三回头,丢魂一样,跌跌撞撞行到犁湾河西岸,眼泪止也止不住,象窗棂浇满了雨水,象柳叶桃滴满了水香。香久一路上听见不少牛羊猪狗的鸣叫,那些偶蹄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纷纷用兽语传播人类的家长里短,说些耳闻目睹或道听途说的私房话,那些话语往往十分真实而又灵验。香久才出玉珍家,来去的路上听到不少这些畜生,向她急切的表达,可惜香久听不大懂却千方百计地啼听。香久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情绪低落步履沉重,她本想帮恩长筑个暖巢成个人家儿,没想到才送走恩长自个儿却丢魂儿一样。香久在石牌坊独自回了一趟娘家,影匠出身的香久爹早年丧妻,不知何年何月迷上皮影戏,因嗓音高亮,唱成冀东驰名的皮影班主。老屋长满了荒草,知近人讲,老爹经年累月走村串乡,风筝一样东游西荡,当不住留在了关外的白山黑水。 香久踩着落日的昏黄,走过三步两座桥的时候,河对岸的那片绒花树,正开得开得繁花似锦。早年看坟的傻存媳妇谭有音,是满庄妇女的偶像,谁人心中系了疙瘩,都向她敞开倾诉。香久心里空落落无精打采,正要迈进绒花树,蓦回头瞭见碾道房升起一缕柴烟,那道柴烟东张西望,先在堂前屋后的绿杨林里织纱纺线,织成悄吟软梦,随风俯仰,适才又抽丝化锦,恋恋不舍吹入云天。香久心想,莫非我串娘家那会子功夫,恩长就头前儿回了水沿庄?虽然心中不解,还是心头一热,就想直奔了河岸上高出村峁的碾道房。走进村街,香久这才知道恩长先一步进庄。她按住心跳,迟疑良久,终归没和恩长照面儿。心慌慌急落落,急的是笊篱打水空忙一场,喜的是恩长果真倾心在我实意真情!心若风柳的香久,见远远的村街上都盯她说话,到跟前又含笑不语,就忍住没去碾道房,急慌慌抬脚往家走。才进村街,就看见满街筒子又没人儿一样,细瞧门楼里蜗牛一样又探出多少个人头。香久低头紧走,迎头碰见村干部牛满枝,晃晃地走过来,张口就问,说这么快马扬鞭就回来了?香久没理她,香久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明白那女人的小心思。牛满枝撇撇嘴,奚落香久:含嘴的大蜜栆,怎就舍得吐给旁人?也不打听女家儿什么门户?咱得对恩长负责任!香久知道牛满枝还兼着村里的治保主任,看一眼旁观望景的街坊四邻,香久没敢接茬儿,紧溜回屋生闷气,心想:牛满枝守活寡,没少惦记徐恩长,她不乐意恩长成家找女人,又不愿恩长老沾着刘香久。守活寡的牛满枝,眼瞅着柳叶桃和碾道房长成了一棵合欢树,结成了一根蔓上的牵牛花,心中的醋意,渐渐滋生了情敌的心芽。 没名儿除了恋皮影和那头大花牛,最得意的还是徐恩长,不光是喜好恩长影唱得好,起跟儿在老艾家长大成人的徐恩长,处长了早不拿没名儿当外人,天长日久俩人处成亲兄弟。没名儿出名的落道人儿,地里活计全仰仗恩长一把子力气呢,香久又不是不识数??????。老婆和恩长相好,没名儿左耳听右耳冒,只要孩儿叫爹桌上有酒喝。没名儿和绒花树下的傻存头一样,是那种媳妇当家吃凉不管酸的糊涂神儿,俩人都一宗毛病,对女人不上心,再漂亮的女人都不兴瞅一眼。啥人有啥朋友,放牛的没名儿和砍柴的傻存象一对儿诗人寄情山水,尘世间的是非纷争,好像离他们都很遥远。山上的柴草牛羊和风霜雨雪,让他们兴致盎然,虽然两人言语不多,却情投意合,就象山上的溪水和蓝天游动的白云。 二十二? 许多年后,逃离故乡的薛庆余又出现在石牌坊的村街上,他仍然孤身一人,他来寻找自己的妻儿。归入集体的土地又重新分田到户,岁月象开了一个玩笑,历史又回到了原点。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的石牌坊,开始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守着自己的土地,恨不得攥出油来,轻而易举地赚了个暖饱肚圆。渐渐村里开始兴办乡镇企业,家庭作坊,倒动买卖,占了高枝的能人各显其能,化公为私,中饱私囊,很快权利变成金钱。石牌坊古村落,重新换了一茬新主人,新主人在旧乡绅地主的老房基上大兴土木,重新盖起深宅大院,洋楼别墅,成为留镇地面炫目的一道风景。隐名埋姓逃到关外林场谋生的薛庆余,向妻子坦白了和当地寡妇搭伙度日的经历,诉说了思乡若渴的煎熬,说到为夫妻团聚,宁愿在关外净身出户,也要破镜重圆的肺腑之言。夫妻俩悲喜交集抱头痛哭,妻子玉珍迟疑再三,还是诉说了碍于媒人情面,和三步两座桥独身的老徐相亲未成的话题,薛庆余觉察到妻子述说间,面上还带有隐藏不住的羞涩和红晕,薛庆余嘴上不说,心里想,玉珍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能让妻子心动,该是何等样人? 老白毛送宝献媚,裴古今搞庆典初露锋芒 在石牌坊毫无根基的薛庆余,除了收拾那几亩责任田,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是走村串乡收废品,当起了破烂王。每逢行到三步两座桥,有意无意,他都要窜到碾道房,借讨水名义,和徐恩长叙话说长道短,渐渐丢了疑心,还和恩长作了朋友。 弹指又过了不少年,石牌坊村首富、落蜓山庄的主人裴国本的大公子裴古今,在石牌坊建起小康一条街。庆典那天,石牌坊村街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横幅上赫然标语:庆祝石牌坊村小康一条街暨庆贺阳乐农工商企业集团挂牌成立!裴国本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大手笔,为庆典仪式,号称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的石牌坊,家家户户都收到企业集团送来的礼物,乡里人面矮,吃人嘴短,村人议论原本想说:这小康一条街十有八九是官商富户裴家儿女,换嘴说成:裴家占了好风水,出资修了村中古迹阳乐侯墓,跟着沾光吧!原来自古石牌坊村就是风水宝地,整个渝水地方,不知何年何月,被封为阳乐侯国。文革前阳乐侯墓坟冢还在,文革破四旧,留镇各派造反组织纷纷盯上了阳乐墓,谁料石碑墓冢,锹镐下去,只迸出一阵星白火花。因争风吃醋,为出风头表忠心,一派组织不知从哪儿弄来引信炸药。顷刻之间,坟冢轰然爆碎,只见三合土墓砖石料飞沙走石之际,墓椁中突然荡出一股蓝烟。蓝烟见风变染金黄,转瞬又化作飞龙模样,昂昂然直入云天,是夜狂风大作,墓地显现黑影出没。转天天朗气清,惊魂未定的村人发现,墓道草丛间盘着一条黑花巨蛇,吓得众人面如土色狼奔四散。此后村中不断有人得了怪病,发作起来,歇斯底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已,嗣后口中胡言乱语,六亲不认。直到有一天,村中猫狗畜生忽然会说人语,说也奇怪,漫漶经年的怪病,也就兀自好了大半。村民不敢大意,因不久怪病遁失,新病又发,村中又患得患失蔓延起狼斑皮癣。 日后离休的裴国本,他在地市级首长位上退下来,并没有留在碣阳城中享清福,而是发挥余热,陪老伴吕焚云回到丈人故里造福乡梓。后来附庸风雅喜爱收藏文物裴国本,染指了墓中文物,也传上皮癣怪病,屡请名医诊治,好歹初见起色。裴国本原本不信邪个硬人,遭此劫难,痛定思痛,似有醒悟,这才以保护地方古迹的名义,串通文物部门,重修恢复了阳乐侯古墓,从此才求得一方平安。 话说留镇乡企办主任,人称老白毛的史玉琢,为靠拢落蜓山庄,便投其所好,千方百计,淘换到先前流失民间的阳乐侯墓中文物,献媚献宠,奉与落蜓山庄主人。收来的物件也不过烛台、陶器和彩画兵俑,另有青铜重器和金银财宝不知所踪。裴国本深明大义,复用重金收归的墓中遗失文物,称言悉数捐赠给渝水文管所,只眯下一盏青铜燕雀含枝灯,独赏裴府深藏不露。至于传说中的一方阳乐侯田黄古印,裴国本费尽心机仍未得手。倒是那座墓前汉风石阙,裴国本请来石匠,仿照原生石件,照原样回归了阳乐侯苍朴墓园。有了这墓前石阙,环视周边百里山川风物,仿佛远古阳乐侯国,又重归玄黄天地之中。每逢霞云落紫之时,裴国本总喜爱登高望远,享受曾为官一任的昨日襟怀。 裴国本坐惯了主席台,当了一辈子政府要员,离休后磨不过吕焚云,终归回到石牌坊丈人故里,虽然有些失落,却也享受天伦之乐。闲暇时裴国本踏遍石牌坊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也寻不见早先坐镇渝水的昔日光环。毕竟见多识广,时过境迁峰回路转他看到了商机,看到了俯拾皆是的满地黄金,于是他把目光,放在了儿女和经手提拔的官场部属身上。除了复建了阳乐侯墓园汉阙,裴国本还以修建村民广场的名义,在村中老槐树下,不惜工本修建了一座广场舞台。依吕焚云的主意,取名首阳台,取义伯夷叔齐守节持义典故。村民不知渝水之北有座首阳山,尝有饿死不食周粟传说,以为舞台面东朝晖映日之意。两种说法吕焚云且都认可。好在村中红男绿女没那多讲究,且学城里闲人,在广场过起夜生活,时兴跳广场舞、扭地秧歌。技痒难耐的,还披红戴绿,乔装打扮,在舞台上唱大口落子,唱《小姑贤》、唱《刘巧儿》。逢红白喜事,好事人还专请来走村串乡的草台班,重拾旧习,在舞台上咿咿呀呀,唱成本大套的老辈子皮影戏。闹归闹,严肃起来也派大用场,首阳台右前方竖起一柄镀银旗杆,每当有正经场合,讲话,升旗,奏国歌,只要台上特邀裴国本做嘉宾,主席台上总少不了渝水县正襟危坐的县乡领导。有一年时兴唱红歌,裴国本亲自上台打拍子指挥领唱,那一次场面宏大,电视台专门录像播转。一时间石牌坊不但被县里评上小康村典型,还上了省报头版。石牌坊不单在渝水县,在整个碣阳市,也名燥乡里家喻户晓。 破烂王薛庆余最喜欢开庆典,风卷残云之后,拾掇的破烂能让他过个肥年。晃常他也总在裴国本的落蜓山庄门口转磨磨,垃圾堆儿里总能拾到意外的惊喜。光是吕焚云丢弃的书画、诗词草底,薛庆余就拾到不少,他舍不得卖,抚平后装订成册,和一班拾荒同道,酒后茶余附庸风雅、评头品足,自寻一乐。 对于庆典舞台节目,裴国本、裴古今父子发生了争执。裴国本不主张张扬,只打算白天扭扭秧歌,晚上唱台评戏就收场,要简朴,不肯大张旗鼓、不愿奢靡张扬。裴古今说父亲老脑筋,说人气人场就是金钱、就是效益!兄弟姐妹也都帮腔,说父亲是祖宗板儿,立那儿就有人磕头作揖,这叫人脉,人脉是金,少不得的。何况这官场商场,讲究个抱团取暖,大家心照不宣,树倒了,树倒猢狲也就成了散沙流水。听见儿孙们呛呛,吕焚云从山庄后园走过来倾听,平日里,她与老大裴古今面合神离,两人年纪相仿,长说短说也差不了十岁。裴古今管吕焚云叫妈,也不过近几年的事,这一叫,吕焚云凡事就让了他三分。里面内情瞒不住乡亲,这是吕焚云回石牌坊唯一系疙瘩的心事。原来早年裴国本参加队伍前,先在留镇商家当伙计,对外人隐瞒了在老家孤竹故里,有一位大他三岁的原配小脚女人,两人育有一子,就是长大成人的裴大公子裴古今。当年风云际会之时,功成名就之日,休妻另娶不是稀罕事,裴国本在队伍上搞上吕焚云,老妻深明大义,不哭不闹,只要求裴国本带上亲子裴古今享福,老妻至死在老家守公婆终老一世。话说两端,余下的一儿一女,可是两人的亲生骨肉,老二叫裴让秋,老闺女叫裴让水。两兄妹原本与大哥裴古今有隔痒,说来也怪,自从社会改革开放,兄妹都干上公司买卖,三兄妹攥成一个拳头,所向披靡,成为老裴家的骄傲。平日裴国本说话,三兄妹都敢顶嘴,唯独老娘吕焚云,说出话来似金口玉言口吐莲花,三人都俯首帖耳,不敢半句多嘴。只听吕焚云言道:叫你们多读书,就是当耳旁风,光知道啃地皮赚钱,倒没个深谋远虑!原来吕焚云继承家传衣钵,自幼研习诗文书画,颇有心得,及至成了气候,已成为碣阳市风闻地方的笔墨俊杰,为裴国本一介粗人活跃官场,不啻添枝加叶,增色添香。国门开启,吕焚云力主儿女出洋深造,光宗耀祖,无奈古今、让秋兄弟,沾染衙内恶习,只知游山玩水,泡妞享乐,终于一事无成,白挥洒了一地金银。 斗转星移,李大先生后人,成为山庄女佣 兄弟俩改主意重归故里,才知道在父母羽翼下才能日进斗金、在商场翻云覆雨。唯独女儿裴让水,嫁给了异国郎君,融入了西方社会,从此与父母兄弟天各一方,留在异国他乡。吕焚云大半生熏染国粹,深知岁月更替,对一家人如今堆金砌银,高高在上、富甲一方,颇有惴惴不安之不祥隐忧。外人羡慕不及,莫不知高门大户,大有大的烦恼。吕焚云越到老年,越是看穿了白云苍狗悠悠万事,恨不得超然尘世,佛袖添香,或采菊东篱,超然物我,做个桃园仙子。说得容易,人生足迹,辙印难归,怕由不得自己。吕焚云见裴家上下,早已油盐不进,一心纸醉金迷,不禁万念俱灰,索性由着性儿独善其身,终日隐匿落蜓山庄,隐居山庄跨院儿蘸月轩中,独享超然月桂,沉饮墨色云香。 庆典也不知折腾了几日,小康一条街被刻意渲染,一时名扬渝水。说是小康一条街,其实街面上挂牌的公司商家买卖,十有八九,都是裴古今裴让秋兄弟的字号股本,余下的星星点点,不是两兄弟的酒肉朋友,就是名义上的乡镇企业,一时众星捧月、热闹喧哗。 渝水县领导嗅觉灵敏,闻出味儿来看准上边导向,马上有秀才抬轿子吹喇叭,总结经验整理典型材料。县两委班子带头,先期开现场会,一通宣传鼓噪,把小康一条街做为开放龙头,预期把留镇石牌坊村社,打造成全县小康村典型。就象旧时中状元,免不得坐轿迎亲骑大马,裴古今裴让秋兄弟,转瞬连升三级,一个荣膺县人大委员,一个增补为政协常委。扶典型讲投资,石牌坊百姓也真借了大光。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的石牌坊,水泥路铺得锃明瓦亮,学校、村委会也都新盖了楼房。就连密如蛛网的大街小巷,也被粉刷一新,标语、图画溢彩流光,整个村容村貌,象老女人面敷了脂粉一样光亮。 那时小汽车还是稀罕物,村口汽车喇叭叫响,不用问,顺手一指,准去落蜓山庄。旧权新贵,明嚷着要会古今、让秋兄弟,其实是一肚子心事,想巴结隐居落蜓山庄的裴国本。裴国本这棵大树盘根错节碣阳几十年,虽然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在揭阳地面仍然跺脚乱颤一言九鼎。有人称他是坐地根深的不老松,是燕塞边城一棵搂不过来的老榆树。老榆树年年播下榆树钱儿,随春风片片儿飞扬落地生根,碣阳渝水多少参天大树,许多都是风过榆钱儿播下的子孙。 凡来裴府,有求官的,有求利的,有替儿女求职的,只要是门生部下、故旧亲朋,但凡烧香上供,搂腰攀附,投靠巴结上裴家这棵大树的,没有白瞎的,日后都成了老裴的马仔。以致揭阳官场,坊间传诵裴府为揭阳第二组织部,虽是笑谈,却一矢中入木三分。老爷子不接钱,送钱跟你急,官场商场一个理,看你这瓜熟不熟,砸手的都是生瓜蛋子糊涂人。古今、让秋兄弟做企业,做房地产,亲近真金白银,明白人都知道曲线救国。老爷子也别说两袖清风,老爷子受夫人吕焚云熏染,也知道珍惜古董文物,喜欢名人字画。裴家本来在碣阳市内有独院别墅,总嫌门前车水马龙,树大招风,这才陪妻子来落蜓山庄躲清静,不想酒香不怕巷子深,哪儿有土皇帝,哪儿就有小朝廷。裴国本知道,做为一方土地,官场和商界,蜂儿逐蜜一样,那多人追随他,还不是为了谋官逐利?他也想世外桃源做寓公,却欲罢不能。冷一想树倒猢狲散,孤家寡人伴西风,就暗念活着不死便折腾。可是临到后半生,辛辛苦苦攒下一大把家业,儿女们立身官场商海,帆满顺风,凡渝水地面,地产、矿山、钢铁、纸业,无不染指赚得锅满钵平。家业兴隆到繁花似锦,一旦清静无为,洗白束手,不光儿女光环不再,恐怕经营这多年官场棋局,马仔亲随,便秋风落叶,成了昨日花黄。躲进落蜓山庄,本心颐养天年,却白日梦中,常常忧惧惊魂,缠绕不去。裴国本出身寒门,土改那年亲眼见过,家乡人人敬畏的地主豪绅南霸天,瞬间招来杀身之祸,那场暴风骤雨,每每想起,不由脊背发凉,周身冷汗。儿女们倒有远见,早替全家办了美利坚绿卡,裴国本虽不情愿,倒也认可心安。 裴国本年过秋寒,日子花团锦簇,身体却常感力不从心,有心在乡下找一位贴心保姆侍奉,却不敢对吕焚云张嘴。吕焚云早看出端倪,事实上花甲之年,夫妻早无肌肤之亲,花柳艳情早已看淡。何况吕焚云与裴国本情趣本就琴瑟不和,外人当然雾里看花,不甚分明。吕焚云乐得晚年孤芳自赏,对裴国本心意心知肚明,索性放马南山,落得独自清净。一次吕焚云独自游山玩水,速写采风,在藕色莲香的三步两座桥,偶遇丧偶女子李兰芝,两人虽萍水相逢,隔如天壤,却宛如前世有缘,一番家长里短,便心如映雪,意比兰亭。当时吕焚云心有属意,按住不提,嗣后似无意间,和常来落蜓山庄的老白毛提起,老白毛冯万琴一口包在身上,果然事不几日,便领兰芝来到山庄。裴国本见了李兰芝,似曾相识,甚有眼缘,收为家政使女,心中甚是欢喜。裴国本私下向吕焚云殷勤称谢,吕焚云装作充耳不闻,手捏着画笔,只顾端详着画板上水墨丹青,云山雾水,表情似水静云停。裴国本连连赔笑作揖,和吕焚云独处单会,裴国本更像一位忠敬仆人。毕竟一世夫妻,好比两人合开了一家股份公司,诉不言表,却都念着效益分红。虽早已分床自梦,但情分也是有的,好比鸿雁缠秋,归巢春燕,时光日月,总有一扇风影。 落蜓山庄自有李兰芝打理,却似沉闷夏暑荡来一股清风,吕焚云处处当了甩手掌柜,裴国本更觉金屋藏娇,心意阑珊自不言表。李兰芝颇得李家乡村绅士家风,自幼善执女红,吕焚云但有针黹布艺,无不倚仗她那纤针细手。还有一样儿,李兰芝不只擅长缝制中式纽襻衣褂,深得裴国本欢心,最得女主焚云青睐的,是兰芝的绷棚手绣。一弯圈竹将绣帛绷紧,悬针彩线,如粉蝶穿盈反复,上下飞舞,点唇画眉,不时绣物枝上便飞出黄蝶粉蕊,紫叶兰红。每逢绣香补韵,连书画妙笔的吕焚云,也啧啧连声,赞不绝口。裴国本得意兰芝,倒另有一宗,他喜好闲暇时与兰芝闲坐扯呼家长里短,风土人情。人上了年纪,情感就脆弱些,就接了地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喜欢捡些陈谷子烂芝麻,不住嘴儿地咀嚼回忆。 裴国本一个留镇商铺伙计,投身了当年暴风骤雨的土改运动,因能写会算不说,传言和当年老区根据地的杨区长,有亲随之谊,又有私情不宜言表。当年的小裴,不仅善于领会上级意图,又粗通文墨,又聪明伶俐,有了李区长耳提面命,一路提携,职位便旋风一样扶摇直上,使同期加入队伍的家乡子弟,望所不及。当年兼任渝水县委书记的林木,随四野大军随军南下,对裴国本知根知底的林木远走高飞,从此留在渝水地区的裴国本,便少了畏友克星。从此裴国本在家乡老区,更是如鱼得水,平步青云。从前他的顶头上司和同期战友,从土改到建设新中国,从文革再到改革开放,一路走来,命运前程,都比不过裴国本飞黄腾达,一路顺风。他有年龄优势,能写会算,一生宁左勿右,一辈子看风使舵。等到离休平安降落,早已功成名就,坐地称雄。人称他渝水地方帮主,官场水深,流官过任,强龙也斗不过地头蛇,大水也漫不过裴家编织的关系网。这几年,反腐斗争风头正劲,裴国本坚如磐石稳如泰山,放下身段儿隐身故乡石牌坊,低调安坐落蜓山庄,当起了寄情山水的闲适寓公。 春眠秋偎,落蜓山庄篦雨梳云 一辈子见过风云阵仗,看似风光,即便叱咤风云的大英雄,也难免内心孤苦,心有难言之隐。夫人吕焚云一辈子和他貌合神离,尿不到一壶去,这里自有不便言传的隐衷。裴国本为官一世,免不得做了不少亏心事,更有一段私情不宜言表,藏匿深胸。年轻时能扛住,年岁大了,一想起过往心事,心里就波澜四起,就如鲠在喉内心不得安宁。他多想象凡尘乡间父老,蹲墙根,扯闲篇儿,唠点儿家常嗑,儿女情长,平淡一生。对他来讲,这也成了奢望,毕竟有身份的人,老来也摆脱不掉那身矜持官气,再低调也融不到市井尘烟,草芥人生。自从与兰芝朝暮相处,他才有了净身沐浴的感觉,他没想到,兰芝肚里有那么多家乡轶事,俗世欢情。饭后茶语,兰芝还会戏说瞎话儿、闲唱大口落子、乡间皮影,乡音俚语,让裴国本又似回到赤子童心,心境又如星明朗月,碧水湖晴。 日常与兰芝耳鬓厮磨,有时忘乎所以。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裴国本偶有情念,不由想和女仆兰芝有肌肤之亲,几番冲动,碍于年岁脸面,一时不敢造次。其实早几年烟花场里花红柳绿,姹紫嫣红,若说头脸儿相公,没情人无风月那是瞎话。可一个七旬老叟,与一位风韵犹存的贤淑寡妇情投意合,不说干柴烈火,也是春蚕萌动。平日里裴国本让兰芝给他捶背揉腿,兰芝娇暖顺从象一只狸猫宠物,百爪挠心让主人舒服得神魂颠倒。有时裴国本闭目养神,似不经意间捉住了兰芝的小手儿,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柔推指让,让墙上钟摆,也瞬间痴望羞停。 不一会儿兰芝的两只手都被攥在主人手心儿,裴国本很享用,捻玉柔想,一时无尽的油腻忘情。兰芝知道男人想做什么,兰芝还知道吕焚云早已和裴老秋毫无犯,只是那时兰芝还不知女主人另有所钟,有心拿她当了替身人偶。李兰芝虽是过来之人,但还晓得体统,纤指被裴国本攥在手心儿,一时脸儿红得象只绯云,想把手儿抽开,又怕得罪了庄主贵人。刚好一只蝇儿,落在裴国本沁汗的额头上,兰芝就势抽手挥蝇,嘴上念叨着熏香蚊蝇,这才委婉脱身。 吕焚云自结识了水沿庄站桥的石青之后,也在山庄后庭桌案上,供了一尊观音菩萨。她喜欢净身空渺,喜欢静穆磬声,喜欢佛香缥缈,喜爱松静山空。自从先前老公陷步风月场里,加上吕焚云有意无意中,与在省城的旧日初恋,往昔一见钟情的李区长复燃旧梦,就从未与老裴肌肤相亲同床一梦。应该说她刻意寓居山庄,或许想与斩断红尘有关,她早早厌恶官场虚荣繁冗,和世间的名利纷争。说到底,时光改变了她的前程,却没有改变她的少女初情。老来除了厌世理佛,她还养成了洁癖,她厌恶男人的毛发和汁液,厌恶男人的汗水和口沫的细枝末节。她想把这一切留给兰芝,因此她不断送给兰芝手礼贵重。兰芝玲珑剔透,她很早知会在心,俩人心有灵犀,兰芝自然不惧夫人怪罪。 兰芝逢迎裴国本,除了贪图生计,还有一件心事埋伏肺腑。她想保全那片绒花树。自从三步两座桥村长吴仁选卖地建房,绒花树那片李家坟场朝夕不保,李兰芝想凭借裴府声威,留下世代祖坟。当裴国本醉眼迷离,心中荡起粉云,兰芝柔言款语,讲起三步两座桥七月流火,绒花树花开茂盛,在犁弯河弯臂中,浮若祥云溅落、凝粉泼红。兰芝与裴老忘年款语,忍不住讲起当年绒花树下,爷爷李大先生墓椁中相传留有石匣,石匣中藏有《三步两座桥》说唱稿本的传闻。 早年在留镇当过店铺伙计的裴国本,年少时也曾耳闻,早年李大绅士收留病落他乡的南方流落艺人,招惹家门不幸,爱女因爱殉情的风流故事,不想眼前这位身沁异香的女子,竟然是李大先生的直系后人!居然又阴差阳错,偶成身边侍奉起居的贴身用人。裴国本嘴上不说,想起先前年少时当店铺伙计,耳闻目睹,仰慕在留镇逛街的李大先生内人,貪涎其雍容华贵梨花泣雨的风采,想到她晚辈骨肉,巧成他呼唤侍女,难免小人之心,一时生出几分得意。 此时裴国本好奇心驱赶了内心的急帆浪水,一个劲儿忙不迭追问李家身世,打听李家收藏三步两座桥评书的来龙去脉,当听到评书稿本,被兰芝的爷爷——李大先生死后埋入棺中石匣,一声长叹,连连扼腕唏嘘。兰芝适时将绒花树坟场,将毁林建房的事讲与他听,果然裴国本不知是惜香怜玉,还是顾念三步两座桥古村文韵,当即拨通留镇政府电话,一番冠冕堂皇,那边俯首听命,如得了急急令箭一样,急忙布置下去,一时李家世代墓园,得以周善保全。殊不知李家坟场,连同那片浮若祥云的绒花树,得以和三步两座桥春眠秋偎,竟得益于兰芝的嫩粉腮容。 随着兰芝与裴国本月影星随,裴国本对兰芝日趋依赖。由原先端茶倒水敲腿捶背,又增添了刮痧洗足,捏指揉面。裴国本乐得享受,潜意识源于年少时做留镇商号学徒,老板娘支使他持篦梳头,老板娘仰面受用的记忆,他记得每次老板娘留给他一个铜子儿的赏用。裴国本也要仰面梳头,他记得用牛角梳篦,梳云篦雨之中,裴国本活着双眼,想着当年名震乡里,出门坐兰尼车轿的李大先生,想到他孙女纤指温馨小心伺候,感到十分享受十分惬意。服伺左右的兰芝身上,时时沁出一股淡淡幽香,靠在躺椅上的老裴不由睡眼迷离。恍惚中,不觉时光错乱,好似自己夺了天下,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圈椅上的地主老财??????。 当然回报兰芝的,绝非那点儿佣钱,裴国本对待兰芝,由主人软化成父爱和不言自明的情侣。兰芝唯一的女儿,读了专升本,他不单供她钱物,还许下诺言,日后无管求学谋职,他全包下。这让兰芝很受用,她没想好怎样感激他,她有些不知所措。自从父母文革中双双投井死于非命,自己男人也命薄病归黄泉,兰芝把落蜓山庄当成了福贵之地,她真心实意想侍奉好裴府主人,以回报受宠之恩。 落蜓山庄原本是石牌坊谭家祖宅,石牌坊号称七十二条胡同八十三眼井绝非妄言。不知是因毗邻留镇风水宝地,还是平畴千顷田土肥美,依仗农耕和经营商铺的谭、吕两家,分别是石牌坊前庄、石牌坊北村的鼎盛大户人家。自瞎婆婆谭有音下嫁了看坟人傻存头,不知招惹了哪条风水天条,石牌坊前庄谭家从此一阙不振。与此大相径庭,裴国本自从迎娶了吕家小姐吕焚云,北村吕家旧宅从此寒树新枝,如今修葺一新,变为裴国本颐养天年的落蜓山庄。三步两座桥李大绅士的孙女儿李兰芝,在落蜓山庄总是袅袅悄悄、寻寻觅觅,象是寻找着深藏的奥秘。裴仰山觉察到什么,月牙儿一样偷窥着兰芝的踪影,一边猜测着,一边暗自摇头不语。 惜兰芝吴门碰壁,裴老偏心艾风池 蟒蛇一样的裴国本,在吸吮了李兰芝的舌液之津后口有余香。他惊异于兰芝身体沁出的奇香异脂,陶醉一般地饱饮痴迷,只是对妻子绝口不提。兰芝总是留住身体的底线,斩断蟒蛇于方寸之间,应主人猎奇心理,兰芝总是不断地述说外人闻所未闻的李家秘史。讲述早先的李家大宅,如今的落蜓山庄曾经的四角炮楼。说是四五年日本投降,留镇流散四乡的日本兵散兵游勇,流窜至固若金汤的李家大宅,被当家奶奶守住四角炮楼单枪退敌的故事。当讲到三步两座桥评书的旧闻,裴国本如饥似渴地详问不已,兰芝说:只听说爷爷的棺木中埋藏着宝贝,石匣中究竟封存着艺人唱本儿还是另有奇珍异宝,传言象天空的流云,许多年来,在老辈人口中如烟似缕,口说不一。 二十三? 因纸厂纷争,留半天和艾凤池,这一对好到换妻的对点子,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三步两座桥自从散社私人创业,这类纷争如旱天雷滚,闷雨风急,虽多数经官裁断,也闹不出子丑寅卯。头回大闹三步两座桥,留半天闹个赔偿医药费了事,虽有黑社会弟兄相助,也不过出口恶气,纸厂仍过渡到凤池儿子艾军手中。那年正赶上留半天老爹活屁股老死发丧,留半天看见上礼的老白毛史玉琢,不由拉过哥哥吴臣趣咕一阵。原来吴臣早年当村书记,和老白毛拜把子当兄弟,两人没少猫腻。四清运动吴臣落配,两人走动少了,交情还是真有。留半天知道老白毛攀上落蜓山庄裴国本,就有心借尸还魂,一吐和凤池掰手倒运的恶气。 老白毛属于那种资格老,半辈子蹲坑不上位的乡社干部,比他嫩的后来年轻人,许多都成为他的上司领导。不管是公社还是换牌乡镇,老白毛混成了留镇的土地爷爷,上下左右都不招惹他,遇事让他三分。凡事事出有因,史玉琢熬成了老白毛无缘官运,都怪他自来拈花惹草,见俊女人拉拉尿,走不动道。俗言道村村都有丈母娘,天天都去入洞房——这后来的野雨村言,搁老白毛头上,算没屈说他。话说回来,老白毛也有一宗好,在留镇方圆地面,再硬的事旁人不行他能办,得恩不忘钉是钉卯是卯。凡粘上的女人有花戴,花钱的请托不食言,拉出的屎不兴坐回去。因此别看人不起眼儿,却是秋后的老玉米,看着硬,嚼着香,领导百姓都得意他。 乡镇企业风起云涌,史玉琢有人脉,终于派上用场,被任命为留镇乡企办主任。留镇地处要津,古来自有商贾民风,一时留镇五行八作,繁荣兴旺,大小买卖企业作坊,如雨后春笋。商风利好,自有黄金屋,红罗帐。姹紫嫣红,温柔乡里,史玉琢如鱼得水,蜂儿采蜜一般,风流若桃花杏蕊,销魂若彩云醉月。闲人暗地里偷叫他冯门庆,求他的逢迎他的叫他宋公明哥哥。 自从落蜓山庄成了裴府,有了裴员外和吕焚云这个本庄姑奶奶,老白毛慧眼识珠,知晓这可是天降福音,不可多得的财富资源。老白毛凭着地主之谊忙不迭热脸贴上去,一心想背靠大树求个护身符。殷勤自有殷勤用,船大也要水浮舟,一来二去,老白毛史玉琢,竟成了山庄主人舍不开的听差和拐杖。 吴臣兄弟求过来,老白毛没有不帮的道理,这里事出有因。原来老白毛年轻时,在水沿庄留下风流债,多亏时任村支书的吴臣摇了芭蕉扇,才灭火脱身,两人算有旧恩。可在贵人眼中,留半天与艾凤池的争执,不过屁大个事,仓忙递上条陈,倒显他多事不深沉。吴臣见他犹豫不积极,心中不悦,就忍不住拿话点他。提起风流债,老白毛忽然眼前一亮,他想到李兰芝,想到了兰芝也是老辈乡绅之后,模样端庄,温柔敦厚,侍奉新贵,老白毛往深想真叫神来之笔。兰芝做老裴贴身女佣,暖风吹语,盖过旁人抛金舍玉。他想:芝麻点破事儿,何劳兴师动众?老白毛善于察言观色,早看出主仆二人个中微妙,只是嘴不便言说。他和兰芝递得上话,也因往日有过儿。 且说当年文革初启,老白毛下到三步两座桥当工作组,依惯例,凡来运动,三村地富人家,都要梳头一遍,震慑立威。兰芝爷爷李雨村生前乘坐的马拉兰尼轿车,已在阶级教育展览室沾满了蛛网灰尘,这时又拾掇出来教育社员群众。李大先生早已入坟入土灰飞烟灭,大儿子林木做了革干也不管用,二儿子儿子李忠良儿媳邹玉芬,照样被拉台上批斗陪绑示众。仨庄社员至今记得,李忠良被划为漏网地主,那是四清运动清理阶级队伍的历史成果。李忠良早年求学,一直由渝水、滦师,上到北洋大学法律系,五七年划为右派,这才回乡接受劳动改造。父亲被挂牌批斗,兰芝在台下角落含泪等他,每次都是把父亲护送到家。兰芝是怕父亲一时想不开,自然也带着母亲玉芬的牵挂。 凡采花大盗,奸夫淫棍,对漂亮女人都有特异功能。史玉琢三眉两眼,电击一样,就被台下的兰芝吸引。好比史玉琢从前相好的女人,是路边的闲花野草,兰芝就是小家碧玉、玉兰秋菊。史玉琢心中一动,就被兰芝的不俗美貌吸引。史玉琢凭他身份,不动声色,当兰芝的面,几次制止了运动乐毒打父亲的拳脚,这让兰芝印象深刻、刻骨铭心。只是阴差阳错,或因工作组纪律严明,史玉琢这采花贼只在心中煎熬,李兰芝这支花蕊,才躲过了史玉琢这只色狼的闻香窃玉。 如今在落蜓山庄,史玉琢找到李兰芝,把吴臣兄弟的心事红口白牙说了一遍,兰芝抹不开,应允跟裴国本提提纸厂的纠纷。兰芝是实心眼人,寻机会果然跟主人说了过结儿,当说到留半天揭短,牵起柳叶桃刘香久的偷情故事,裴国本兴致盎然,轻摇着紫竹折扇,竟问了一溜八开,从此柳叶桃碾道房的风流韵事,也成了裴老玉兰芝永久的话题。那个带垂花门的前庭后院,尤其夏日那松风瘦石的后花园里,当碧水莲池里的荷花随风俯仰,池中的锦鲤儿追水摇红,云影游池倒映出万千心意时,裴国本看见池畔婀娜的李兰芝,恍惚间,又想到了挥之不去的柳叶桃。 过了夏末到秋凉,留半天耐不住了,找到哥哥说:你不兴问问老白毛?哥哥吴臣摆摆手:罢了罢了,他托也托到了,怕是庙大佛高嫌香小,自讨没趣。他哪里知道,裴国本自迷恋了柳叶桃故事,爱屋及乌,心秤倒偏给了老艾家。刘半天不死心,老捅咕吴臣托人靠脸占香赢,吴臣梳理一遍人脉,感叹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求人不如求己,老白毛庙小妖风大,你知道该咋办,还用我教你? 如今渝水留镇,不乏销魂窟,风流地 果然留半天知道老白毛软肋,如今渝水留镇,不乏销魂窟,风流地,,老白毛没少临幸。那些洗头屋,按摩女,秦楼楚馆,柳腰细眉,风尘女子,冯万琴一想那轻膘肥马,万人御、千人骑,没得恶心。他偏好良家女子,村野贤淑。他得意这口唇齿留香,缠绵悱恻的艳遇。平日他不大在留镇存宿,喜欢到犁湾河两岸的村社私企巡视。老板都待见他,知他好色,就对症下药,安排风骚女工陪宿。从此老白毛村村栽柳,夜夜陪星沾月,好不辛劳,头白不说,身子也廋成一把瘦骨。 留镇平原地上女子,风流是风流,却心痴面软,一夜春风绿,浮萍念柳魂。史玉琢有宗好处,不单怜花惜玉,留念老情,凡过往相好过的女子,大事小情找上来,老白毛无不尽心尽力。刘半天知他软肋,打定主意,心想反正凤梅又不是守身如玉,何不??????。就和老婆张凤梅咬一阵耳朵,凤梅听半截,就假意恨得怼了留半天一指头。凤梅恨自家男人好没出息,竟然拿老婆送礼情当点心,怀中五味杂陈好不懊恼。又一想到自己至今和凤池眉来眼去,手心儿自有短处,红红脸就答应了家男人。 自和凤池好到换妻,留半天对凤梅就不再珍惜,凤梅自己,吃过蜜桃,就想苹果,反正没有白口的香甜。凤梅总听说那老白毛,瓜田李下,是把偷香窃玉的好手,不知有何手段,凤梅也是些许好奇。夫妻俩对视片刻,留半天抽身走人,凤梅低头默想,自己又不是头一回,只听说老白毛好手段,不如领教一回。就把醉酒的老白毛扶上炕,自己先洗了,对镜又施了粉黛,前后院望望,悄悄把门插上,对着月色,愣一会神儿,就进屋了。 那一宿,留半天在外边打麻将,推牌九,总是心神不定,耳边老响着犁湾河细浪敲银的流水声,竟然一夜没有合眼。 二十四? 没名死得早,六零年就得浮肿当了死鬼。柳叶桃前撇后养六个儿女,就都成了老徐心病一样的惦记。每天从留镇晃到三步两座桥,立个人影儿,三村登墙报晓的公鸡,也知道谁来了。老徐晃上庄台儿,闲人都把目光瞧向街北面南的碾道房——满村人都心说,幸亏给老徐留下座房窠垃,他那当村长的亲儿子,还算没丧良心。舍不下柳叶桃,撇不下儿孙骨肉的徐恩长,总算好歹有个扑奔。 这一天桥上老徐人影儿才落地儿,桥下塘边柳风莲影里洗衣的妇女,就把头凑成了迎风俯仰的莲花。莲花交头接耳,摇头叹息,老徐听不见,直到他走近了桥西河畔,常摆出的那盆柳叶桃——香久住老闺女家那座石墙老院儿,伸颈鹅望的妇女才回过神来。不知谁扯上一句:大马蜂聘闺女,老徐能不能有酒喝?这老不舍心的,又该有乐子!话匣打开,话题就引到大马蜂身上。都知道行三的大马蜂艾凤巢聘闺女,相中了草粮屯痴呆苶傻的樊锦绣! 樊锦绣名儿起的好,男儿取个女人名儿,图好养活。土改前草粮屯的樊家是有名的大户。那时的三步两座桥高门大户,有供儿女读书的传统。抗战烽火,烧到渝水两岸,樊家大小姐樊锦诗,从燕京大学毕业,和夫君双双投笔从戎,土改后,便不再和家人来往。只听说解放后夫君官至副省级,传为久远的乡间谈资。直至改革开放,樊锦诗许是年老思乡,忽然惦念起家乡热土,血缘骨肉。这一年樊锦诗风尘仆仆,千里迢迢由边疆都会直奔三步两座桥,一为双亲扫墓,二为亲弟樊锦绣张罗亲事。 都说樊老爹偏心眼,把聪明智慧,都传给了水做的女儿。轮到樊锦绣坐孕投胎,也不知伤了何方神圣,竟养出一个憨憨丑娃,三岁不会喊妈,六岁屎还拉裤兜里。愚钝也罢,身子也没长开,就象过季的瓜秧,只开谎花,不见结果,秋凉好容易憋出个瓜来,还一脸的苦相。挑担不如武大郎,心眼儿和傻存头有一拼,成分又高,姑娘就是臭地里,也不愿跳进樊家粪坑门户。那一年樊锦绣已年交二十八,乡间说闲嘴儿:男人未娶二十八,只能寡妇过家家。破罐破摔一只碗,梦里嫦娥折桂花。 樊锦诗哑眯着省亲,县里不知怎么耳尖知道,县长亲自来迎,见了面,不知谈些什么军国大事。日子不多,姐姐前脚走,不识数的樊锦诗,就被县里安排到粮库工作。一时樊锦诗在三步两座桥名声大噪,村里秋后到粮库交公粮,想借光,一打听,樊锦诗做门卫不几天,人不中用,就刷下来掏厕所。毕竟成了公家人,每月拿俸禄,见真钱儿,每月三十六元,折算下来,顶社员四个壮劳力,让村里男女老少,羡慕得撇嘴眼红。 别人光眼馋,大马蜂心眼先活了。她想起樊锦诗临走扔下个话,说:任谁豁出来给锦绣做老婆,进门儿就当家不说,养下个樊家骨血,那娃儿的挑费,从小到大,供到大学,连成家立业,姑姑全包了! 早先大马蜂就听说过樊家出息个大闺女,那时候樊家老宅,还没有墙倒屋塌,亮出一坛子大洋银币,因此对老樊家并没上心刮目相看,如今显得狗眼看人低又有了合计,兴许怕别人捷足先登,就先瞒着二闺女,抢先把二闺女范香兰,托媒人抢屎窝应给了樊锦绣,那个人称灶王爷的傻蛋蛋。大马蜂没儿子,膝下四个闺女,都不像老实厚道的孩儿他爹范德榜,秉性都像大马蜂。村人嘴损,给四个闺女都编排了外号:大姑娘范春兰叫小马蜂,往下排二姑娘叫毒马蜂、三闺女雷马蜂,四闺女蛇马蜂。范德榜鞭子甩得响,人却缺只胳膊,老实得没放过响屁。范德榜外乡人,早年在县公安队赶大车,大马蜂打小长在水沿庄姥姥家,惯得说话嘴不留德,四个闺女都跟她二影不差。范德榜三十岁上没办人,也熬成老姑娘的大马蜂,因图稀老范有工资拿,就上赶子招亲迎范德榜做了上门女婿。婚后日子倒不软,村民把看戏钱都省了,整天听大马蜂和老公七吵烂嚷。 早前大马蜂给毒马蜂范香兰订过亲,自相中了草粮屯的樊锦绣,这一悔婚,从前的媒人就吵上门来,架不住大马蜂心狠手辣,那媒人象受惊的鸭子一样逃离了水沿庄。那天大马蜂和媒人一路吵一路推搡,大马蜂人高马大,敢下家伙,三下两下就把媒人撵到织女桥下,媒人倒退着叫骂,丢魂一样倒头就栽进了犁湾河。幸亏乡亲帮忙,水淋淋把人捞上来,好歹打发走,让人想起来就笑得肚子疼。可是毒马蜂却笑不起来,她相不中樊锦绣那个丑八怪,寻死觅活跟妈闹,对这桩婚事,除了大马蜂铁了心,水沿庄谁也没相中,哪也没看好。 有些事就是该着。毒马蜂范香兰和樊锦绣苦脸见了相看,毒马蜂是撇嘴没相中,架不住大马蜂苦心实劝,也兴许是见钱眼开,或许是范香兰早想躲个清净,图个安稳香甜。范香兰早听够了腻烦了这整天急头掰脸的马蜂窝,低头转泪儿,好歹吐口应允了这婚事。傻蛋儿樊锦绣听到这喜信儿,差点儿没尿裤子,忙不迭托人写信告诉姐姐,当然得了洋钱的事,信里一句没有说谈。姐姐接信儿乐不可支,又把当年的允诺,捎信儿给亲家重复了一遍。姐姐紧张罗让兄弟扯证办婚事,也是怕夜长梦多兴出罗烂。 憨傻蛋儿英雄救美,鬼推磨好事成双 那年月,男婚女嫁看房产,不光水沿庄,整个三步两座桥新房也是凤毛麟角。老樊家土改因是高干家属,地方做主给留下老宅子。老宅一正六厢青砖黑瓦老辈子四合院儿,因风烛百年,年久失修,瓦檐荒草,柱脚朽烂,房山渗雨,只因樊锦绣拿不起个来,这些年老宅任由风蚀雨淋,早已破败不堪。也许是老财主在天有灵,实指望老樊家这一枝,后继有人,别断了香火。 漫说啥事儿也是该着。夏暑这一天忽然电闪雷鸣,傍晚泼下倾盆大雨,茫茫雨箭,天地笼烟。暴雨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碧天如洗,雨过天晴。傻蛋去西厢屋抱柴,抬头吓了一跳,只见屋角透空见月,山墙闪去半边,朦胧中墙土碎砖堆儿里,泼散出无数银光水色,好似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一堆星星。傻蛋抱柴看呆,先以为月进屋椽,天上星宿挤破门坎儿,细一着眼,只见两口破碎瓷坛里,泼洒出一片成堆银元。傻蛋儿看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楞了好一会子,直到掐疼了人中,才知一切并非一梦。傻蛋儿呆呆看着横财发愣,直到月影把他移上西墙,蟋蟀才把他叫醒。不知所措的傻蛋儿,看着苍天送宝,嘴角慢慢笑出了涎水,可知再憨个笨人也知道银钱的取贵。幸好只有月儿残星看见了那一幕,看见傻蛋儿慌慌张张,把扑撒一地的两坛银元拾掇进屋,左掖右藏,最后用棉絮把大堆银元,藏在在冷灶锅底灰中,塞进空胆瓶里,这才捂住了慌慌心跳。 傻蛋儿樊锦绣搂着光洋熬光棍儿,好比瞎子点灯白费蜡,横竖解不了蛋蛋饥渴。村里踅摸人儿闻到了腥味儿,巧话递过去念叨给他说媳妇。樊锦绣别看人憨貌丑,男人的出息,哪一样也不少,欲火煎熬不过,嘴一秃噜,就把箱底儿话说漏了嘴。那时候乡下人穷得冒烟儿,乡下人都绑在土地上,壮劳力汗流八瓣,干一天十分工才赚两毛钱。普遍的穷困,家家穷的四面见墙,人人菜色瘦得面皮发绿,忙一年赚个七分饱,拉泡屎也是红薯气味儿不成团儿。屋地下除了清锅冷灶,炕里就剩一领破苇席。偌大三步两座桥穷得冒烟儿,十有九家一年到头看不见钱儿啥模样,点灯取亮嘴淡吃盐全靠鸡屁股当银行,穿衣带帽全凭家织布成了阔衣裳。一年四季不见钱儿,人民币成了梦里的俏新娘。盖房娶媳妇,那是村里的大动静,兴许那是用了两辈儿人攥出汗来的棺材本儿。想钱都想疯了,钱,成了光棍儿想老婆——心痒痒做梦入洞房,过干瘾! 留镇的乡亲人心宅厚、认命,他们会过穷日子,给一点阳光就灿烂。庄稼人开门闭户只心装两件事:自留地和盖房娶媳妇。自留地是亲爹亲娘、亲儿辣女,侍候得绣花一样,撒泡尿憋泡屎也跑自留地舍不丢荒。那时候乡村地富子弟,闺女还好聘婆家,儿子没钱成分高,娶不上媳妇凭干?。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不知谁发明了换亲主意,姐妹抱委屈,还不是为兄弟炕上有暖席? 傻蛋哪一样也不沾,干?小干鱼,全凭时气壮。没有不透风的墙,傻蛋刨出大洋,飞出了凤凰金翅膀。春风撩得春草绿,笨一想傻蛋不够尺码三寸丁儿,多少欢心也打了退堂鼓。肥土招腥,虫儿有意,大马蜂什么人,大马蜂见不得鲜花春蕊,不甜口儿不撒嘴,不知道像谁。 大马蜂和范德榜一不小心,生出四个闺女。四个闺女都随了大马蜂秉性,乡人取乐说成了马蜂窝,除了亲爹范德榜,逢人就蛰,见花就采蜜。 大马蜂当年招了个外乡上门女婿,还是个伤残复员兵,手攥俩抚恤金,当年在三步两座桥还算上等户。架不住岁月磨洗,生产队挣工分,死猪活羊,填不满的日子,睡不暖的炕。岁月流光,一家人身埋秋草,总开不出鲜枝艳朵,大马蜂总想日子冒尖,不说出人头地,也盼脸上有光。 主意渐渐打到四个溜光水滑的四个闺女身上。那时候毒马蜂范香兰刚知道钱金贵,一听说樊锦绣倒墙扒出一坛金银细软,止不住想入非非。乡下人传言喜好添枝加叶,原本两坛银元,传来传去就成了银锭金砖,金玉满箱。只知道樊锦绣有好亲戚,虽傻蛋儿孤魂野鬼,姐姐荣归故里,回乡省亲,惊动县太爷,至今传为美谈。都说傻蛋儿姐姐姐夫走路坐汽车,出门坐飞机,大马蜂也弄不清多大显赫,只知道老天爷洒下碎霖残雨,就够地上草木花开春吐艳。还听说姐姐诸多许愿,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上,大马蜂那些日子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她惦上了樊家整修一新的大瓦房,惦记上憨蛋有一门好亲戚。更有一宗让她心痒常惦记:憨蛋挖出的那些宝贝,想想就让她睡不着觉,垂涎三尺、眼冒金光。 兴奋之中她也被金银晃眼心躁不安,眼前总晃动无数竞争对手,她生怕旁人捷足先登。想来想去,她拿定主意,要拉屎,先占坑,撒米下锅,做成熟饭,先掐了别人的念想。她先散出风来,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传言象八月里的夏风和犁弯河满槽的流水,到处流传着毒马蜂范香兰,要做傻蛋儿新娘的流言传语。当毒马蜂被满村的长舌追逐着讨要喜酒,毒马蜂虽羞愧难当,大马蜂却心花怒放:捅破了这层窗纸,余下的,就是添柴续火,没有飞出锅里的熟鸭子。 不过青春妙龄正充满着美好幻想的范香兰,还是瞧不上那痴呆苶儍的未来新郎官,说宁肯臭家沤大粪,也不嫁那丑八怪、灶王爷。让大马蜂好说歹劝毒马蜂硬不输嘴。毒马蜂先是不吃不喝,饿蔫了翅膀,整天不言不语,接下来寻死觅活,让大马蜂蔫几天,却逗出了硬脾气,几回言语不和,范香兰急火攻心,起了厌世之心,一赌气跳了庄西头的织女桥。毒马蜂从桥上翻身一跃,一头栽进两桥相抱的莲花水塘。盛夏的莲塘,莲花开的正旺,随风荡漾的满塘碧绿的荷叶,正争相出人头地,举出欢风迎袖沾露莲花。好似银鱼入水的范香兰,撞碎了蓮红撕破了碧绿,也唤来了溏边洗涮妇女的惊乍呼喊。说来未必能信,可巧那日傻蛋儿正河边饮牛,大锅饭的生产队也有一宗好处,呆傻瘸乜也各得其所,干不妥春种秋收,拾遗补漏也能混粥糊口。 傻蛋儿放牛专捡河湖嫩草,这里边还有一层隐秘心思,河边沙岸常有姑娘媳妇浣洗衣被,偶尔还能看见胆大女子宽衣解带沐浴濯足的景物。在傻蛋儿眼中,那是世间最美的景物,傻蛋儿也熟知织女下凡天上人间的爱情故事。夏日里妇女放浪情怀,水花溅湿了衣裳,双臂袒白舞弄出两只鲜嫩水滑的莲藕。女人河边放松了心情,傻蛋儿更在意她们翘起的肥臀,和胸前呼之欲出的滚乳。白天的渴望,换回了孤独守夜的无尽遐想,光棍去火的法子,总让窗外的月光掩口而笑,过后又皱紧了稍带怜悯的愁容。 心仪女人的呼救,让再孱弱的男人也豪情万丈气吞八斗。那么多平日让傻蛋倾慕不已的女子,呼喊着傻蛋的大名,使傻蛋头回变成坚强男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傻蛋儿见毒马蜂在水中挣扎,一时免不得怜香惜玉,他鞭子一扔,义无反顾,一头就扑进了莲塘。 村庄和田野,到处都是甜丝丝的气味 岸边没有别的男人,男人都在大田里耕耘。犁湾河水长吁短叹,滚着水花,吐着泡沫,转眼就把傻蛋儿淹到胸口。岸上慌柳惊慌失措,傻蛋儿竟全然不惧,又往前深探援手。那一刻傻蛋儿显得英勇无比光彩照人,连水中的荷花也禁不住赞许点头。落水的莲塘泥陷水深,傻蛋儿的英勇不知感动了何方神圣,不知犁湾河是怜惜了毒马蜂,还是体恤了傻蛋儿的钟情,一时水流旋转,河水竟把挣扎翻滚的毒马蜂仰面托浮,顺风顺水把毒马蜂送到傻蛋儿怀中。憨蛋好一阵蒙圈,误打误撞抱住一条鲜活的女人,先是脑海瞬间空白,瞬间恍然大悟,身体里焦渴黏稠的冲动,居然战胜了方才胆怯慌乱。他下意识急用双手,把嫩如莲藕的范香兰紧紧搂入怀中。岸上一片喝彩声使憨蛋成了力挽狂澜的巨人,涌满全身的英勇让傻蛋儿变得力大无比,渴望的胸怀把湿身性感的毒马蜂,搂抱得如胶似漆。傻蛋儿头一遭抱住溜光水滑如花似玉的女子,咬牙挣挺着早已不惧生死。也许此刻称得上大名的樊锦绣,也许宁愿和心仪的范香兰这样搂抱着去死,正是傻蛋儿先前求之不得的憧憬。 大花牛看到了这一切,它长眸了一声仰头长叹,其余的黄牛黑牛也应和着哞哞叹许。大花牛是从前的大花牛的晚辈。从前的大花牛是没名儿的掌上明珠,那还是刚入社时的光景。大花牛的晚辈,兴许知道毒马蜂是没名儿命中注定的亲人,见亲人得救,兴奋的摇尾蹬蹄,欢啸不已。 溏边女子冲破云霄的尖锐呼喊,惊动了田里的庄稼汉子。和傻蛋儿比起来那些汉子才叫男人,他们遇事不慌不乱,坚定的意志,使他们的面容和目光闪烁着古铜色的光芒。他们不乏田野里的庄稼里手,也不乏的淹没人海其貌不扬的能工巧匠。当然还有红白喜事吹歌鼓手,和一些说不清职业游手好闲的光棍儿男人。可是一旦遇到无妄之灾、危难险阻,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刀劈斧凿的坚毅目光。 先撵到塘边的,沉着冷静,先把大绳甩入河中,傻蛋儿伸臂揽住绳头,也不知舍不得小马蜂分舍离怀,还是人软货囊,竟一时攀不上岸来。岸上妇女见人不碍事,胆子就大了,又开始寻欢找乐,故意尖声惊叫:还不下水捞人?细皮白肉洗净净的,抱炕上的是爷们!女人的话是男人的弦,男人绷不住,就射出去。拉弓没有回头箭,有几条汉子,争先恐后下到水里,抢着熊抱毒马蜂,无奈傻蛋儿死不松手,索性一齐抱了,拥上岸来。把俩水淋淋冤家堆岸上,忙着倒仰控水,两人竟撕扯不开。傻蛋儿搂毒马蜂掐进肉里,想掰开傻蛋儿就急眼叫喊,好像怀中是他娘子。众人见两人不碍事,就逗傻蛋儿:你那些洋钱呢,也豁出点儿打酒喝,都着凉呢。从傻蛋儿怀中挣脱的范香兰,听人提起洋钱,不知想起什么,脸就红了。 这时大马蜂风风火火跑来,五马长枪惊看闺女好歹,见闺女腰身上下青紫,张口就埋怨众人。众人知她臭嘴,面矮人就把傻蛋儿如何奋不顾身,如何搂紧香兰才不让塘水吞没,叨咕细数了一遍。大马蜂机灵个人,脑筋一转笑逐颜开,连忙作揖赔不是,嘴上连说感谢救命之恩,张嘴改日一定请客喝酒!随后大马蜂有意呼着傻蛋儿大名,让樊锦绣直把范香兰背到自家炕头。 不两天大马蜂办桌请了一干众人。乡下人酒蒙子多,俗话说吃人嘴短,酒桌上无人再说彩话。从前讲究大马蜂嫁女图财的碎嘴人,酒桌上没少抬举老樊家贵人福命。好一段日子,大马蜂闭嘴不谈闺女的亲事,换个人一样体贴二闺女范香兰,调样儿给她做好吃的,赶集上店没少可着她心意给她添置穿戴。毒马蜂躺了几天,觉得好没趣要下地干活挣工分,大马蜂好言劝慰,忙说,不急,日子长呢,将养好身体。 夏天里的村庄和田野,到处都是甜丝丝的气味,连风,都把蜜蜂送到花前尽情飞舞。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口耳相传,樊家大小姐烧钱给范香兰送了不少礼物,买下的上海全钢坤表和蜜蜂牌儿缝纫机,衣裳穿戴不在话下,连头上丝巾都是苏杭真货。这些都让整个三步两座桥闻所未闻称羡不已。范香兰,知道妈贪心接受了樊家的东西,彼此心照不宣,也没有出头阻拦。夜深人静的时候,范香兰的心思就象春天里的蚕茧,每日都变幻着新鲜的律动。 自从在水中,身子被搂成粽子一样,傻蛋儿的影子,便总是挥之不去。身上留下的指痕,一个男人的指痕,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总在心底滋润萌发、悄然细语。夜深人静,范香兰时而心中掠过脑海里心仪的男子。姑娘大了,哪一个少女不善怀春?从前她在留镇纸厂做工,一不小心就相中了一个意中人,一个外乡人。那男人清贫如洗两袖清风,他们拥有的,仅仅是相互的吸引和爱情的亲吻。回村后往日的记忆,变成一片片秋风吹落的树叶,分离的思念,流成了奔涌远去弯河。 范香兰在那一个甜风日丽和雨泪纷扬的日子里,庄稼拔节一样,长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年轻的范香兰秉承了老辈人的观念,以为被憨蛋摸了身上的肌肤,就是他的人了,这是命定,这是缘分,这是上天的赐予,于是小马蜂开始陷入了沉思。反复思量,范香兰终究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她太想当工农户,太想当一个不用土里刨食、衣着鲜亮穿金戴银的女人。当了粮库工人吃上商品粮的樊锦绣,影人儿一样老在她眼前晃动,摇曳晃动光环中,她和穿着工装的樊锦绣,双双中走进了老樊家,走进了那幢令人垂涎的五正六厢的大院套。幻影中大姑姐坐着小汽车,在县社领导的簇拥下,走进了老樊家那座青砖黛瓦石阶抬步的黑门楼。 绣球抛过去,眨眼功夫傻蛋儿樊锦绣,就托媒人送来了正式的彩礼。礼分三色,两百块袁大头、苏杭五颜六色丝绸和滬产花色棉布。最让人眼花缭乱的,还是那金光闪闪的金项链和银手镯。当然凤凰牌儿女坤车和蜜蜂牌缝纫机另当别论。最让范香兰感动的,是大姑姐想得格外周到,特地从北京盛锡福和布联升鞋帽百年老字号,为未过门的亲家二老添置了鞋帽行头。这让如今孤陋寡闻的三步两座桥土鳖村民啧啧连声羡慕不已。三步两座桥这多年苦哈哈家家穷得井水照月亮,限制了社员的想象。人群中就有人屈鼻子不服论道:这哪儿到哪儿真叫是没吃过见过,搁从前老辈子不说三步两座桥,单说十五个大门一条街,那出息的买卖人阔着呢,赚的大洋钱过年用车拉,大冬天水獭帽子狐皮大氅也寻常。话一出口就有人怼他,说你那是替地主老财说话,口要留德!两旁人扭头一看铿锵说话的是石青,石青老娘子新近当选了村支书,唬得两旁事人直瞪眼伸舌头。 傻蛋儿吃上了甜葡萄 二十五? 只有老徐心堵,旁人可以信口开河。对小马蜂婚事,恩长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儿,说长说短都对不上身份。恩长是心重个人儿,大马蜂虽不是他的种儿,冲刘香久,冲他一辈子与老艾家的纠缠,他心里也是藤牵蔓绕,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再一层,因一辈子对没名儿心怀了愧疚,冲没名儿,他也坐立不安,何况他答应过临死的没名儿,一辈子替他照看孩子晚辈儿。老徐当真,对满仓和妹妹麦熟,虽是没名儿的种儿,恩长一样当自己的庄稼。一生的锄耪浇灌,只要是刘香久地里的苗,比亲的还上心。满仓结婚,他陪送了自己的土改房,这回大马蜂家摊上事儿,他心里总是画魂儿。他不皆因别的,谁让他欠下没名儿的情,却不过香久一辈子雨露滋润的情恩? 徐恩长思来想去,还是把七上八下的心事说给了柳叶桃。三步两座桥风高月也小知道碾道房心事,犁湾河穿村缠绕懂得徐恩长怜儿惜苗。大马蜂不实劝如风过耳,毒马蜂婚事一波三折水涨船高。傻蛋儿姐姐明唱只要兄弟成亲,她亲临贺喜回报家乡父老。 婚礼办得很风光,这也是借了傻蛋儿姐姐的光。渝水县领导不好出面,委托公社送去时令水果贺礼。公社领导班子全体出动出席百姓婚礼,这在三步两座桥不啻石破天惊,给足了傻蛋儿面子。面子事小,那时代看出身,地富子弟矮人一头,领导似观世音手中柳枝,点了瓶中恩惠汁水,不光樊家面上有光,大马蜂也喜形于色,连村中地富子弟,也跟着幸福一回。三步两座桥节日一般,对樊家婚事刮目相看,渝水地面风俗,闹洞房花样繁多,那一日不分老少,可以尽情戏谑胡闹一回。要不是傻蛋儿姐姐出面阻拦,毒马蜂和傻蛋儿一对新人,会遭活宝一般戏弄,想象不出该弄出多少洋相。社队领导会察言观色,知道傻蛋儿姐姐心疼弟弟,掌握火候把人群挥散,这才留下洞房和一片月光。 旁人一瞬间消失一样,樊家只留下一对儿新人、姐姐和装饰一新的寂静洞房。大瓦房早已修葺一新,高台阶三进穿堂庭院,高踞草粮屯街巷中央,俯视着月光如水的三步两座桥。三村静的梦中一样,站在桥头上的月光,只映出犁湾河若有所思的波光闪亮。等到南面河岸上,绒花树淋上月色,躺炕上胡思乱想的社员这才想到:住在绒花树泥屋里,在三步两座桥深孚众望的瞎婆婆,自始至终未出现在婚礼中,这也让心事重重的毒马蜂闷闷不乐。 傻蛋儿姐姐住在厢房,厢房还依照姐姐心愿,木窗棂上,糊上白白的窗纸,点上了一盏老辈子油灯。油灯点亮的窗纸上,印出姐姐的晃动不安的身影。这时窗外的虫儿听到响动立马噤声,原来毒马蜂衣裳鲜亮地站在月亮地儿里。她不知道,傻蛋姐姐正黑了灯隔窗望她,毒马蜂并不晓得,直站到夜露打湿了衣裳,毒马蜂这才进屋。傻蛋儿憨笑着递过来一碗糖水,毒马蜂没理他,进屋就上炕梢睡下了。洞房花团锦簇,里外三新,炕头铺好的苏杭锦缎被和一对鸳鸯枕,是傻蛋儿姐新带来的礼物。毒马蜂没脱衣裳,囫囵睡下,眼睛合上,心却睁着。她知道下边的节目,乡下大姑娘早熟,早知道洞房花烛夜男人女人颠鸾倒凤的狂欢,??????。 可是这一刻她很不情愿,她恍惚做了一场恶梦,眼前的一切,好像还在梦中。直到傻蛋儿畏畏缩缩地爬上炕来,嘴里喘着粗气,摸到自己身上,又战战兢兢摸进她被窝里,她这才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脱得精光的傻蛋儿,忽地吹灭了油灯,象地狱爬出的小鬼儿,五短身材,却摇晃一个大脸盘儿,毒马蜂紧着闭上了眼睛。傻蛋儿急不可耐要解她的衣扣,毒马蜂死死护住胸口,他要亲她嘴唇,她就用拳头怼他。黑暗中两人一语不发,不言声扭打了半个时辰,多亏毒马蜂身强力壮,傻蛋儿毫寸短丁,大汗淋漓也没有深入敌营。 空气凝固一样,合衣闭眼娇声细喘的范香兰,直看见男人急得哭出声来,这才于心不忍脱光了衣裳。她知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有那么一回,何况老话讲拿人钱财为人消灾。毒马蜂故意放松了警惕,活眼等待着傻蛋儿的二次进攻。月亮和星星,躲藏在窗外偷看,后来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月亮和星星无趣地退出天外,三遍鸡叫,太阳染红了屋檐的檩条,朦胧苏醒的毒马蜂,这才发现憨蛋一个人窝在炕梢边角,锦缎被被他抱成了一个老婆。头置上,不知何时墩放两只青花胆瓶,她好奇窸窣起身,只见炕梢被窝里爬出个肉蛋,脱光营的傻蛋儿坐起身,把胆瓶抱到毒马蜂跟前,毒马蜂把脸别过去,她不忍看新郎一丝不挂那屌样。这时哗哗一阵流金泻玉,傻蛋儿把胆瓶中的大洋钱,一股脑倾倒在媳妇面前,嘴里嘟哝:留你经管,你当家。声音在喉咙里,象要把心吐出来一样。新媳妇扭过头来,慢慢地,眼包里沁出两滴泪水。夜象流水一样滑过,清晨姐姐看到烟囱上冒出了一缕柴烟,心里喜不自胜满院乱走,那天毒马蜂弄了早饭,傻蛋儿姐吃得格外香甜。 傻蛋儿转到村街上,不少年轻媳妇问他:吃了吗?吃到嘴儿了?傻蛋儿说;吃了,吃了呢。小伙子不甘心,又问他:问你呢,吃地啥?白豆腐和豆干饭吃没吃,你学学。憨蛋学不上来,他只记得早上吃了碗粳米粥,就的酱缸腌的咸菜瓜子。众人推开他,有些失望,大伙儿都想见见毒马蜂。毒马蜂范香兰三天没出屋,外人以为她做针线,她拿不起心肠,她也不愿意见人。幸好她无意中在躺柜里发现不少线装古书,小马蜂念过几年书,识得字,书是繁体字,她认不全,恍惚是《古文观止》、《资治通鉴》、《论语》《道德经》。这些她不感兴趣,倒是插图本的《水浒传》、《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让她喜欢。她不大看字,只看插图,当小人书欣赏。最让她喜不自胜的是插图本的《金瓶梅》,她看得似懂非懂,爱不释手,直看到耳红心热。她心想,解放前三步两座桥那些地主绅士,怎么家里都有藏书,怪不早年儿女都在外头上学念书。 天上的懒云,看惯了地上的夏暖冬寒 小马蜂那两天成了书虫子,虽然读不大懂,那些风流款曲的插图很让她享受。虽说仍然没让傻蛋儿近身,心地倒柔软了,也有了笑脸,知道伺候傻蛋儿和姐姐吃喝。傻蛋儿姐不要洋钱分文,只想把线装书带走,小马蜂满口答应,可也留了后手。她偷偷藏下一部《金瓶梅》,连傻蛋儿也不晓得。傻蛋儿姐见新媳妇安了心,完成了心愿,就准备打道回府。临走仍不放心,想想又办成了一桩大事,县领导张口向她讨要农机化肥的指标,她都满口答应。借这机会,她也张口给傻蛋儿要了一个粮库在编指标。县领导对傻蛋儿进编的事满口答应,傻蛋儿姐姐想得长远,趁自己咬的动黄瓜,给傻兄弟弄个铁饭碗。有这样一心扑实的姐姐,让范香兰真心感动,姐姐临走对范香兰百般托付,又重申了一旦有了孩儿,钱财读书上一包到底的许诺。毒马蜂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相中了这个贴心实靠的大姑姐,这才一心扑实,安心和傻蛋儿过上日子。 回门那天,看到姑娘安心扑实,这让大马蜂好不欢喜,姑娘净心过日子,大马蜂心总算落地。 回门宴没请徐恩长,老徐也不挑礼。刘香久按说是必到的,听说闪过徐恩长,就不是心思,就捎信儿说,在屋吧,嫌乱,就不去吧。凤娇猜到母亲心思,对外孙女婚事本就不心甜,又冷落了老徐。还是凤娇办事圆满,现叫人去专请徐恩长。老徐人随和,一叫就来了,还特意随了大礼。 过后大马蜂很在意闺女的身怀,她笨想只要闺女显怀,就踏实安心了。有一回大马蜂迎闺女,看回娘家的小马蜂嘟噜着脸,冷眼看闺女肚子也没动静,就与闺女背后私语:你不啊?小马蜂说:不不啊。大马蜂问:不不咋不呢?小马蜂没好气:不不也不,守个死鬼还不跟不呢。说完就淌了泪。这话不知怎么传遍三步两座桥,村人厌恶,逢见到樊九龄没二话,单问:不呢,还不不呢?不不咋不呢?见一回问一回,问一回笑一回,回回乐不可支。大马蜂看毒马蜂没揣上孩子,不好明问两口子床笫之事,才打的枉语哑谜。 二十六 日子流水一样,天上的懒云,看惯了地上的夏暖冬寒,除了雷天雨天,总是轻描淡写,沉默不语。只有行过三步两座桥,看见桥上早出晚归满腹心事的徐恩长,这才凝驻愁眉,看定人间行旅。 老徐舍不下三步两座桥,舍不下碾道房,走马灯样行走在朝夕路上。也许是碾道房离守寡的柳叶桃门相对望的缘故,也不知儿女怎样想,就撺掇老丫头艾凤娇,把娘亲接过去同住,住在织女桥河对岸老姑爷新批的房基地,一水儿的高台儿大五间北京平,前后院菜园子。这大房基地也就姑爷能批来,老姑爷在部队因公伤残,地方上挺照顾,凤娇也没嫌弃。凤娇这小媳妇也挺志行,她没指望病残丈夫,她凭借政府好政策,由三码车拉脚起家,楞成了庄里富裕户。刘香久也是为儿女着想,为避咸淡口舌,就应许挪过来,害得老徐站在河东碾道房的高岗上,与刘香久遥相对望,站成两棵孤树一样,只见风摇雨响,不见喜鹊成双。毕竟是亲生骨肉,老闺女艾凤桥疼惜亲爹,还不忘把那盆老宅柳叶桃,移到河西娘亲手中。这心意不言自明,倒弄得顺从儿女的刘香久脸红心跳,对凤娇心存暖意。 其实三步两座桥乡亲早就看开,这就让人想到连石头也能焐热的话来。事到如今,这多年来,光阴荏苒,人心是秤,早把这一对苦鸳鸯刮目相看。徐恩长帮相好养大儿女,到头来孩儿顾脸儿不认亲爹,恩长倒成为泼出去的苦水,弄得一辈子一叶孤舟。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这些年转过魂儿来,除了个别人,都替老徐说好话,私底下都埋怨那一群儿女铁石心肠,说他们石头里蹦出来,让狗吃了良心。 所以当河西凤娇家靠河石墙外,又晃常在墙头摆出柳叶桃,乡亲们都笑了。那种笑充满了善意,无人知会,却如同春风吹岸,百柳点头。村里家大人晃常都嘱咐孩子,只要老徐进庄过桥去找香久,都识相闪开点儿,别影着,他们怕恩长害臊呢。水沿庄这些年观念有许多转变,都实心愿意俩老人喜结良缘,难就难在儿女身上。儿女也都有了小辈儿人,也都怕说出去好说不好听。 走桥的徐恩长来回张望,一抬头望见桥北的草粮屯,他就不由自主惦念着不随心如意的毒马蜂,就皆因刘香久,他把大马蜂的闺女也看成自己的亲人。小须河北面的的草粮屯,顺东西前后两趟街,每天从前趟街门楼里推出自行车,傻蛋儿樊锦绣总是回头张望,看媳妇范香兰关上大门,这才登上自行车去渝水粮库上班。成为拿月薪的公家人儿,不知招来多少人羡慕眼热。那年头自行车也是稀罕物,也就是樊锦绣有这好姐姐。毒马蜂很虚荣,她用心扎古这辆永久牌自行车,她把车轴戴上红绒花、樑上用彩色塑料条缠红裹绿,前后挡泥板儿根下还缠了两朵染色的鸡毛,为的是辐条少招尘土显得光鲜亮丽。十里留榆路,沿途四五村,村村人眼瞧新鲜。开始社员田间地头过嘴瘾,说远看招摇过神仙,细看铁瓦旱船晃丑男,说好比灶王骑骏马,癞蛤蟆过街讨人嫌。都是乡里乡亲,啥也瞒不住,都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傻蛋儿成了公家人,太阳地儿一晃一大天,傻蛋月月有俸禄,旁人再说嘴也是自个儿讪舌头。毒马蜂蹲家享清福做了少奶奶,也不用她晒日头淋风雨下地挣工分,人也长得白白胖胖。俗话说闲心烂干饭,直到有一天,老徐恍惚看见一个大男人,在傻蛋儿家门前贼眉鼠眼乱晃悠,老徐落地生根三步两座桥,能夸说谁家烟囱先冒烟儿,谁家高粱先红尖,瞭一眼,就知道斤长尺短。那是万家老六,万家土改前大户,如今万家老辈人死绝了,留下七兄弟,除老大老二成家早,有家有口,其余五个男丁,因成分高,至今单身夜夜瞅房箔睡觉搂月亮。老徐细端详咋看咋是六兄弟。七兄弟个个松柏模样挺拔英武,老六更长的山青水秀一表人才,是那种女人剜一眼就走不动道儿的亮堂人儿。毒马蜂做姑娘时,不知怎样就和老六万修全好上了。那时候万修全在稻田看水,一年有半年长在大田野地机井房,两人怎么好上的,好到啥程度,只他俩知道。好到水落石出,大马蜂不干了,嫌男方成分高,狠心棒打鸳鸯,生生给拆散了。这还是范香兰去留镇打工前传出的彩话。 一连几天,只要傻蛋儿去粮库,万修全总影在河岸桥边柳树趟,躲躲闪闪捉迷藏。也不知哪一天,毒马蜂在高门楼朝柳树趟挥挥头巾,常走桥观望的徐恩长心就觉得蹊跷。也是真叫怪,同是春柳梨花风流债,恩长咋就不能将心比心,反倒杨柳站高台?老徐肚里存不住,就想倾诉给柳叶桃。 老徐兴许对香久说起他眼中看到的那一切,也兴许什么也没说。他对万家老五有几分同情,又不愿意范香兰惹是生非闹彩话。 没名儿把老婆闲置成旧衣裳 二十七? 没名儿一辈子不稀罕女人,和女人向远,把自己老婆也闲置成旧衣裳。没名儿虽然不把香久挂在心坎儿上,却格外稀罕养牛,尤其稀罕那头大花牛,那还是许多年前的事。这也有缘故,说是大花牛救过他的命,信点儿啥的人知恩图报实心眼儿。 说有一年秋收没名儿赶牛车,驾辕的正是大花牛。没名儿轰牛车垫圈拉土,在荒地儿装满了杠尖儿一车,扭搭扭搭往家赶。人一乏,眯着眼,没名儿唱唱咧咧,一会儿就歪车辕上犯了迷糊。一路的云山雾罩,满载的牛车晃着晃着就到了一处陡坡。恍惚中,猛听远处喊:驴操的还不下来把辕!说话间,左辕一栽歪,人屎球一样滚下车来。大花牛前蹄慌慌让过没名儿身体,眼看重载车轮就要碾他,霎时间,只见大花牛四目圆睁,口嚼白沫,四蹄后坐力如顶柱。牛身死命后刹,只听重车拖地划响,牛身踉跄两步,就在没名儿喂进车轮一刹那,车被大花牛死死顶住!脸被吓白的村人惊出一身冷汗,颤手跪身,急忙把没名儿从轮底下死狗一样撕扯出来。 没名儿脱险,大花牛也气喘吁吁,汗淋湿背。社员一边骂没名儿没心没肺,一边夸大花牛力大无穷舍命救主。那时入社才过一年,都知道入社前,大花牛是没名儿的命根子。从前没名儿不爱种地,整天和大花牛、老蔫牛在北边儿老城山脚下春牧秋餐、称兄道弟。有人说,没名儿上辈子牛托生,兴许和大花牛是上辈子夫妻兄弟,不然柳叶桃出墙碾道房,他没心没肺一样!拿老婆不当个牛兄弟! 大花牛救了没名儿的命,没名儿更舍不得大花牛。他和大花牛从此形影不离,拉车耕田,宁可不要工分,也相跟着形影不离,不让大花牛挨鞭子受累造罪。饲养员徐恩长对他言听计从,大花牛一入社使唤的狠,傍晚收工入圈,喂完草料,没名儿时常把大花牛牵到家里亲热一番,总不忘给大花牛添点儿嚼谷。恩长单身汉,打入社就当饲养员,为讨没名儿的好,也没少给大花牛吃偏食。 五八年大跃进没折腾两年,就招来三年大饥荒。大花牛身子骨塌了架,没名儿也饿得浑身浮肿死鬼一样。队里不少人安贼心打大花牛主意,说:大花牛也快到寿,活着也跟人遭罪,不如杀了吃肉救人要紧!没名儿一听急了,说:杀它不跟杀我!嘴不留德人逗他:你才几两肉?王八肉不上席,大花牛是你亲爹? 杀牛的事,生产队竟批了。人命关天,乡下天天埋死人,又逢青黄不接,人人面黄肌瘦眼冒蓝光,个个饥肠辘辘死猪活羊,喝口荤汤,救人要紧!汤锅都架好劈材,没名儿见大事不好,逢人磕头作揖。旁人不理睬,他又央求队长说:别杀牛,宁让它老死,要不我也不活了!队长说,那牛不死也行,断你家口粮!没名儿当真,想那一家七八口人,大小孩伢,快饿掉魂了,要不招恩长偏心,偷筛点土粮,在饲养处捡把豆粒,藏把麸糠,说不定谁就扔了,变成土馒头。没名儿听说扣口粮,心就怂了,嘴立马软下来,说孩子话:我牵牛到荒山野岭,把它放生??????。队长知他也长不大,一辈子净说傻话、孩子话,就不再理他。旁人也趣咕:没名儿也亏了恩长拉帮套,跟了这男人,柳叶桃屈也屈死! 大花牛还是宰了,牛肉分下来,没名儿就哭开了,谁劝也不行。天傍黑,徐恩长把自己分的那份牛肉也送给柳叶桃,孩子们沾了荤腥,欢气得过年一样。没名儿连口汤也不肯喝,只要了一块牛骨头,就偷偷上山了。柳叶桃不放心,使个眼色,恩长就跟了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山清水秀没人地方,择个小树林,没名儿给牛骨埋了个坟头,给大花牛跪地磕头,头磕得可怜,看得恩长心里挺不是滋味儿。恩长陪不起他,没名儿一个人在月亮地儿陪蹲了大花牛一大宿。后来旁人拿这当笑谈,当话把儿,奚落他,还编了顺口溜:柳叶桃,开谎花,出墙开在旁人家,没名儿心瞎眼不瞎,影当媳妇牛当妈。 有了生产队,没了大花牛没了皮影的没名儿,丢魂一样,影人儿一样在村里晃,也多亏恩长给那一大家子拉绳套。别人当故事听,恩长不一样,自从没名儿埋了大花牛,人整个泥腿一样没着没落,活得恍恍惚惚象飘着的一张纸儿。恩长从此落下心病,他要挺起腰,他决心看护好没名儿这秧子货,他要担起这一家子的责任。恩长从此更加真情地善待没名儿,不光更对没名儿好,还亲爹一样善待没名儿的酸儿辣女。对没名儿的亲骨肉谷穗儿和麦熟,说恩长好得低三下四也不为过。当麦熟和谷穗儿长成了小遭罪艾凤楼、大马蜂艾凤巢,徐恩长又把对死鬼没名儿的那宗好,一股脑倾泻在那一对兄妹身上。 灾荒象瘟疫一样肆虐大地,活人象挣扎喘息在干枯河床上濒死的困鱼。有人嘴贱,说古来灾年,逃荒就食,天经地义,总有迁避之所。如今都锁在生产队,挪个屎窝象做贼。 幸好渝水燕塞地方,北望长城外沃野千里,年轻人打主意抛家舍业,挣命攀上留镇火车,求告白山黑水,燕然古地,求一线生机。盲流队伍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骨瘦如柴的年轻人排成雁行,飞越燕塞关城,去寻找传说中能填饱肚皮的地方。哪有什么世外桃源,幸亏黑土地上,地广人稀,一望无垠的地老天荒,无边无际的沼泽、森林和莽原荒野,如母亲一样敞开了博大的胸怀,包容收留了关里蝗虫一样扑来的灾民。留镇地处出关铁路咽喉,在留镇扒车出关逃荒的灾民,蝗虫一样铺天盖地。民兵设置了几道封锁线,拦网一样拦阻灾民,劝返灾民守土还乡。骨瘦如柴的灾民乌鸦一样前涌后浪,在留镇这个四等小站盘旋汇集。 影人儿一样弱不禁风的没名儿,又浮肿成薄亮的皮球,他知道熬不过那个无雪的冬天,趁着枯眼余光,让心重的大儿满仓领着麦熟去叫恩长。香久没有阻拦,麦熟拧着脖子不去,没名儿就指使香久,香久没吱声,领着麦熟就寻到饲养处。没有了大花牛的饲养处,让老蔫牛觉得日月无光了无生趣,它老是仰望着西边的山口,那头老蔫牛总是回忆从前的日子,它想不通许多事情,它想不通为什么草料里,旷日持久地没有了豆类和玉米。槽头的骡马驴儿都阖着眼皮互不理睬,不是缺乏友谊,是因骨瘦如柴万念俱灰。它们也曾为日子嘶鸣嚎叫,换来的是皮鞭的诅咒和磨盘般沉重的劳役。马无夜草,驴骡为争一把口粮而相互举报,整个牲口棚告密成风。留下的,只能是沉默不语等待死亡。它们不怨恨徐恩长,它们看出饲养员只是和自己不一个种类,也俯首帖耳听命于谁,它们思考了很久,也是劳而无功马瘦毛长。 没名儿是在香久怀中睡着的 都说马瘦毛长,香久眼中的恩长也枯黄的象一棵秋草。他把种子撒在地上,自己想着做肥料。香久眼瞅着别处,嘴里叫一声恩长,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用嘴角咸咸地接住。恩长知道发生了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愤怒地抓起墙角的半口袋土粮,香久知道,那是队上牲口的命根子,恩长这是疯了,谁都知道那后果。香久死死抱住把口袋按地上,仰头哀求恩长,她知道,她不能失去恩长,恩长再有长短,心中没了火苗和指望,那日子,还有什么想头?恩长见香久又转泪儿,赌气撒手,东瞧西瞅,看见一堆薯秧子,抱起就走。跑碾道房用碾子轧了,让香久给没名儿熬糊糊。没名儿打小是秧子,经不住春旱秋霜,阎王专请病鸭子,亘古饥荒,空前绝后,旷日持久苍白如纸的日子,没名儿快挨到头了。气息奄奄的没名儿忽然笑了,对着香久恩长,他笑得意味深长。 他感到幸运,有恩长,孩子有靠了。没名儿也嫉妒过恩长,可是又离不开这拐杖。为心理平衡,他尽往好处想:他这样菜货,是恩长替他留住了香久,在三步两座桥,象香久这样贵气贤淑貌美的女人,不说千里挑一,也是凤毛麟角。他也看恩长可怜,恩长总是讨好他,帮衬他,委委屈屈替他拉帮套??????。没名儿一辈子信点儿啥,他逢佛便拜,见庙烧香,讲积德行善、世事轮回、因果报应。善待并接受了恩长的春红燕好,没名儿也跟着沾光,这也许是一种宿命。 不知是没名儿喝了碗薯秧面糊糊,还是皆因贪生怕死,,或者放心不下孩子家业,浑身有了点精神,就挣扎着要坐起来,非要跟恩长絮叨絮叨。恩长摘耳细听,没名儿喉咙里滚舌头呼噜半天,恩长才听出没名儿的肺腑之言——这家托付你了??????满仓??????麦熟??????。恩长听懂了,他什么都知道,他在惦记自己的骨肉,他知道没名儿什么都一清二楚。想到这里,恩长心里轰的一下惭愧得不行,加上这多年的委屈和羞愧,恩长在诚恳地弯腰倾听,无限的愧疚,使他此刻都有跪听的冲动。没名儿又道:我是活不起了,我,我也把香久托给你。话才吐出,屋里空气凝固一样,好半天都是冰封一般的宁静。恩长和香久,在心里都互相偷看了一眼,事实上,方才两人目不斜视,都不敢互相对望。香久扭过头去,恩长持不住,身不由己,依着炕沿儿,膝盖竟不由自主地软下来,软下来,最终,到底跪在没名儿面前,想掏些心窝子话,嘴唇微微颤抖,竟一句也没有说出。 没名儿那一刻很安详,他好像对自己很满意,他汪水儿的眼睛望着房箔。那一刻,他恍惚看见观音菩萨手持仙瓶,微笑着柳枝点露,轻轻点化在他头上,然后浑身轻软,被一团锦被一样的祥云拖走,然后,然后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恩长一看不好,忙出门去叫先生。那时候,周边只有留镇有诊所,为没名儿这身板儿,恩长早已是轻车熟路。临走,香久塞给恩长一个钱包,恩长就明白了,那是晃常恩长偷塞给香久的纸币。 才走到村街,就听见身后屋里传出的哭声。追出来的香久,朝他指了指周大木匠家的方向,恩长才明白香久的意思,她要他用钱去预备没名儿的后事。香久要用家中放倒的榆木,给没名儿预备一具上好的寿材。她要没名儿鲜鲜亮亮地走,她还要给没名儿幔孝,那是她男人,她男人!不管旁人怎么想,她没屈着她男人!他还是男人吗?香久知道,心里屈了一辈子,幸亏她遇到了碾道房,点燃了柳叶桃,为了爱情,她什么都不后悔。 香久是响亮人,犁湾河都知道,三步两座桥也没瞒着,她偷了人,她和徐恩长相好,她男人都知道,没名儿都知道,她对得起他,嘴上这样说,心里也还是有阴影——怎么说?这么说吧,香久心里甜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她一辈子对不住俩男人,对不住家男人,更对不住跑卵子误了早该成家立业的徐恩长。 没名儿是在香久怀中睡着的,没名儿睡过去没有丝毫的挣扎与抱怨,也许他梦中睡成了一朵莲花,莲花再也没有醒来,他也许是笑着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以后的日子里,刘香久一望见桥下潭水中俯仰的莲花,就会想起没名儿,就象没名儿从坟茔中念诵她,跑到织女桥上向她张望。 当柳叶桃深长古旧的院子里发出哭嚎,阴沉多日的云空终于禁不住眼泪,先是细碎的雪花不知从哪儿悄悄潜入人间,渐渐雪花心情沉重变得黏稠,织成白蝴蝶一样的飞舞,不一会儿,就把天地抹成一片莹白。大地一会儿就穿上了洁白的雪袍,雪花默不作声依然轻落如羽。只有犁湾河静默无声,把雪花吞入腹中,然后一言不发,静默如许。 留镇平原地让犁湾河切成歪歪扭扭的河岸,和岸两边瓜蒌一样结出冷冷清清的村舍,都在寒风中张望着留镇,张望着留镇铁轨上机车吐出的浓烟。望见绒花树的徐恩长想避人儿,他想独自思想一会儿,就走在河岸高出的地坎上。冬至月的菜地虽然被冬雪覆盖着,却晃动着纸片儿一样的人影,饥饿的男人和女人,不停地剥开雪被,去寻找头年秋天遗落的枯黄的菜叶和瘤根。 一行象蝌蚪一样游行的足迹伸向田壤,北风吹乱一张花头巾,花头巾似背負着一座漂移的堡垒。斜风碎雪里,花头巾走走停停,疲惫地四处张望,恩长紧走几步,近前一看,原来是个女人,肩背着一捆杠尖儿的柴草。恩长立住,那女人拨开风雪打量他,也沉重地立住,不言不语地立住,目不转睛地望他。一会儿那女人把脸上的雪花笑得融化,她显然是认出了老徐,融化的笑脸虽然现出过季晚花的迟暮,却漾出母性的温柔。恩长也认出她来,却把融开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有些尴尬,他雪风偶遇的不是别人,正是香久屡屡提及,想为恩长提亲的本村寡妇汤绣文。绣文也曾背人,偷偷给碾道房窗台上,放过纯粮的秫米面饺子,那在灾荒年月该是多大的情分!当汤绣文把新纳的布鞋,又悄悄放在碾道房的窗台上,被牛满枝无意中撞个正着。两人谁也没说话,绣文扛不住牛满枝恶狠狠的目光,羞愧地把头低下。风,吹散了她头发,一缕发丝,犹犹豫豫划过耳际,划过绣文让太阳灼伤的脸膛,粘稠地咬在绣文的唇角。 那时候香久挽着绣文,听着檐间家燕低声呢喃,双双走进自家的后院儿。当月上梢头,顶门对户的碾道房,忽然传出秋云渴月的酱杆笛声。香久把绣文送出门外,天上的满月儿,已羞得面色酡红。后来是牛满枝当中插了一杠子。牛满枝贴不上徐恩长,别人也就休想。 这是年前的事,恩长记得,绣文更记得,未了的深情,是不能忘记的。香久几次为恩长提亲,这是挺晚的一个,兴许是最后的一回。绣文死了丈夫,带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清冷,很辛苦。绣文心里站着恩长,喜欢他,也不知为什么那么喜欢。那喜欢她平日只存在心里,存在梦中,她喜欢恩长哪点好呢?她不说,心儿却知道,心儿一跳,脸上就烧得象灶膛的火苗。 她有点自卑,负担沉重不说,她知道自己长得并不漂亮,似象耕牛那样,只知耕耘无心看柳;似象番薯那样,土里一肚子果实,却从来不开花炫耀;又好比乡下老辈子织布机,披星戴月,辛劳哐当一生,也只是舍命陪伴霜月和寒窗。恩长知道香久的心意,可是他不能,他不能摘下种在他心中半生厮守的柳叶桃!应是冤家路窄,姻缘前定,好似前生约定又重逢,舍不得,割也痛,宁肯门前招凤作梧桐,也钟情。播下了亲种儿,少不掉情恩是血浓。 巧遇绣文,长垄地那菜窖很离奇 恩长好纠结,他躲着绣文,好似欠下绣文的情分,绣文不怪他,反倒对恩长更敬重。那女人显然误会了恩长,心以为大雪天,恩长回心转意,雪地迎她,忙卸下背篓,一捂脸,不知是哭是笑,好半天,红着眼睛,一句话不说,不顾风雪,扯下头巾,忙不迭上上下下扑打恩长身上雪花。一边扑打,一边嗔道:这大雪天,不怕冻个好歹。声音细弱游丝,却心意由衷。恩长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顾抢着替她背柴背花篓。 银白的雪地上,一前一后,走出两趟脚印儿,走出飘忽不定,浓墨重彩踉跄移动的蹀躞双影。恩长走得快,女人追后头紧撵,一边撵,一边挥动着褪色的花头巾,紧随着恩长左右扑打飘落恩长身上的雪花。远处的犁湾河,湿湿漉漉地眼瞅着,瞅着这一对儿男女,在雪地上划出纷乱纠缠歪歪扭扭的曲线。蹲在桥边的村舍,让雪被蒙住脸,明明灭灭,眨着总是猜想的灯光。只有荣辱不惊,看惯世道人心的三步两座桥,瞧送着这两位风雨夜归人。 还没走到地头,长垄地才走了半截儿长垄地,身埋柴篓的恩长哎呦一声,失足就没了踪影。幸亏紧跟的绣文机灵,妈呀一声收住腿,眼瞅着恩长连人带篓,一齐掉进塌陷的大地黑洞。绣文嘶声叫喊,以为恩长掉进雪地深井,正惊慌吵嚷,片刻功夫,底下洞中传来人声,只听下面战战兢兢低吼:住声!再嚷我削死你!女人立马噤声。隔了一会儿,从地洞中甩上来几颗红萝卜,绣文正懵圈,隔一会儿,洞底下又甩上来两棵大白菜。绣文正犯糊涂,恩长挣扎着从洞口冒出头来,冲秀文说:啥别说,别等我,你捡东西头前儿走!临了又叮嘱:头前儿走,捡东西就是,把嘴缝上!才说完,就有人用秫秸把洞堵上。绣文思谋一会儿,赶紧把东西宝贝一样塞进杠尖儿花篓。这荒年,萝卜白菜,捡命一样,绣文知道恩长不碍事,也顾不上惦记,拔腿紧走。 掉底下的徐恩长也是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洞里头惊慌一阵,有人打手电晃他,为堵上边的嘴,才朝上扔东西。恩长惊魂才定,才知道因祸得福,大田里有人挖了菜窖,那菜窖很离奇,看来这是饥荒年一个村庄的隐秘。窖里藏几个男人,黑暗中听声熟头熟脑,恍惚有队里罗锅队长,有留半天儿爹活屁股,还有谁,就一片模糊。恩长见几个人紧往口袋塞东西,心就明白了,也赶紧抢条口袋,往死里装萝卜白菜,一边装,一边想着是香久,想到浮肿的没名儿,想到那一窝饿的可怜孩子??????。估摸绣文走远,恩长不听劝,举口袋就逃出来,临了把洞口堵严。恩长搭上祖宗八代答应洞里人,打死也不讲,这荒年,出人命的事,恩长也沾了腥,旁人这才安心。是谁在这荒年窝藏了这一窖菜呢?恩长没跟香久说,这成为三步两座桥的秘密,成为水沿庄永久的哑谜。 那口袋萝卜白菜真救了急,香久连夜就抱柴烧火吃得昏天黑地。整个三步两座桥村舍厚厚的雪被上,夜半寒月怜望,只有柳叶桃一家烟囱冒烟儿,炊烟在雪后的宁静中冒得很直,很迟疑也很鬼魅。不忍离去的除了炊烟,还有香久气息奄奄的家男人。没名儿临咽气吃了顿香甜东西,虽然没有一丝儿净面粮食。 转天雪过天明,大清早水沿庄就听见嘤嘤的哭声。柳叶桃家门楼外平添了一领白幡。按家乡风俗,悬挂门楹的白幡纸穗儿行告亡年,有人细数出没名儿五十条幡穗儿,悲说没名儿享福去了,到阴间兴许有口狗日的粮食。 苍白的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街上鬼魂一样行走着吊丧的乡亲,行几步就喘息着歇息,心想着没名儿也算有福,还有幸睡上了里外三新的棺木。天上晃荡着白胖的太阳。人间清廋,静得冒出火苗,廋得抽骨拔筋。天地矗如谎言,只有三村交汇的三步两座桥,和脚下没心没肺的犁湾河水,在和石拱桥漫无边际地交谈。 出殡那天,面无人色的男人和女人,并没忘却想象中的桃花艳柳,他们私下搜寻柳叶桃和碾道房的蛛丝马迹,孤男寡女的举手投足、眉眼行迹。未亡人柳叶桃和碾道房,众目睽睽之下,反倒没了往日的亲密,天上的燕雀,地上的榆树杨树和家槐柳树,象等待着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没名儿走了,香久怀里的孩子长大了,懂事了,一奶同胞,两窝骨肉,也知道了好歹,也都怀有了一样的心病。 二十八? 运动乐妈牛满枝,得知随大军南下的丈夫薛景,在一个九省通衢的大都会做官有了新欢,心中好不悔恨!薛景乐不思蜀,坐地生根,三番五次捎信儿和糟糠老婆协议离婚。牛满枝得知丈夫绝情,知道破镜难圆,不由因怨生恨,也不应允,就使了拖刀之计,拖他耗他,让他再婚难成。薛景难以遂心,在三步两座桥还头戴了陈世美的美名。 牛满枝知道破镜难圆,也就不再指望,只要求薛景接长不短儿给捎钱来,说你不养老婆,你不能不认儿子,儿子是你揍的,你不能当甩手掌柜!薛景这点好,毕竟儿子是他的骨肉,薛静景隔三差五就捎钱来,乡下钱很禁花,牛满枝日子好过。每当邮差登门叫喊要款单盖戳儿,牛满枝紧,还故意嚷得满街听响。天长日久,牛满枝也知足了,知道老叶称不上新花朵,也就收心松口,也就不再纠缠那婚姻烂事儿。 牛满枝守儿子过,儿子是薛景骨肉,牛满枝应名还是薛景老婆,薛景花心,家乡还信老礼儿。牛满枝也算得济,一直高悬门楣的光荣军属牌牌,让娘俩在家乡脸上增光,地位尊贵。薛景四四年参加北山八路,资历不浅。日后随军南下,一路剑指广西剿匪,做了地方官,也算给家乡争脸。老人讲,浪子回头金不换。家乡只认英雄不问出处,两口子闹离婚,水沿庄缄口不提,牛满枝也不宣扬,谁有苦谁知道。十年八年,牛满枝耗到四十岁,实在扛不住了,牛满枝打车票带运动乐,亲自去找薛景讨说法,才知道薛景早已瞒自己娶妻生子。生米煮成熟饭,牛满枝也没哭没闹,娘俩也没白去,闹一笔钱就打道回府了。薛景留下牛满枝一辈子欠情,年年捎钱给娘俩,牛满枝也就灭了念想,日子就囫囵过下来。这边家乡认死理儿,始终把她当薛景媳妇看待,县社政府始终对娘俩高看一眼。牛满枝也不含糊,脑袋上有了光环,上级指哪儿打哪儿,自然就成了水沿庄红人儿。 牛满枝正是女人如狼似虎的年纪 牛满枝守了活寡,那滋味儿不说谁也知道。赶巧牛满枝和刘香久都住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就隔一个大门,放屁都知道。何况眼前整天晃着柳叶桃,挨着碾道房,人家柔情蜜意,春柳秋红,牛满枝先是羡慕心痒,后又想雀占鸠巢,勾引碾道房。只因徐恩长一心扑实,慢待了牛满枝,牛满枝打翻了醋坛子,不由因爱生恨,牛满枝一辈子怀恨柳叶桃,就处成了冤家路窄。 当时还年轻火旺风韵犹存的牛满枝,香久和恩长恩爱偷情,眼皮底下天天演出爱情故事,牛满枝能不心熬得着火一样?那一年牛满枝也才不到四十岁,正是女人如狼似虎的年纪,她心想:刘香久叼住恩长这多年,不信你不撒咀,你个养汉老婆!牛满枝拍遍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心想也难亏香久粘住他,恩长那条汉子,打灯笼难找,人品好,模样有模样,力气有力气,还一宗好,家就利索一个人,打灯笼难找。 满庄人心明镜一样,恩长除了跟香久,旁的女子再好也不沾,也不拈花惹草,倒是三步两座桥多少姑娘媳妇心系悬樑,梦里吞香。常听女人趣咕:说真委屈了恩长,往那儿一站,硬挺一棵秋晌红高粱,鸟儿飞过,也忍不住下嘴鵮一口。女人堆儿里,又传出让女人脸红心跳的私房话,说恩长活计好。这话很暧昧,姑娘媳妇听了就犯寻思。女人许听岔了,一年四季,春种秋收,锄耪耕犁,扬场簸箕,都对恩长翘大拇指,仨庄没比的活好。 这话到牛满枝耳里,不由更让她想入非非,心念诵,活计好哪能白说?不的话,刘香久能舍出啥啥不要,也不舍了碾道房碾米磨面,柳叶桃花送妖娆?一念诵活计好,牛满枝脸就发烫,就想到碾道房,想到徐恩长。心一入魂儿,牛满枝就控不住自己,她忍不住转碾道房,钻饲养处,不沾上不死心。一见了恩长大活人,牛满枝就想入非非,忍不住脸红心烫,小肚子一热,身下也止不住钱塘潮水,流荡春江。独夜难熬,牛满枝就幻想碾道房,想徐恩长,想??????,想着想着,手在私处粘的精湿。人躺在被窝里,手没处抹,顺手就抹炕梢墙皮上,墙皮上印出一个“徐”字。窗外月影星云,那徐字又幻化出老徐的人形??????。 六十年代人称恩长老徐,是村人叫惯了嘴儿,其实恩长正当年,岁数兴许比牛满枝还小一截咕。牛满枝心中栽上老徐心影,种下一样摘不去,那棵迷幻树老在跟前晃。虽是幻觉,可老徐模样可真可真,眉眼忠厚,鼻梁坚挺,脸庞是北方男人常见的容长刀刻脸,两腮带点连鬓胡,显得很男人很英武。夏天老徐爱敞怀,胸肌迎着太阳,硬得象俩块亮铁。老徐走路急,大步流星,连路边的野花羞草,躲闪不及,宁肯被他踩在脚底下蹂躏,即便遍体鳞伤,弯腰回望,也对老徐投去缠绵不舍的一瞥。 牛满枝总爱盯住老徐的背影凝视,一直把背影送到消失眼离,然后长叹一声,惊得树上麻雀忽地飞起,象风泼的碎雨。满枝看老徐的背影,先是透视一样地扫描,然后把目光钉射在恩长的臀尖儿上。她喜欢这么叫,她把屁股叫臀尖儿。恩长的臀尖儿结结实实,象强弓引而未发,又象捣衣的舂磨石,坚硬而又湿滑。牛满枝时时幻想着骏马快刀,拉弓射箭,然后她中箭落马,倒地呻吟,身边开满了漫烂的鲜花。 让牛满枝意想不到的是,夜里胡思乱想,晨起穿衣,一眼瞄见炕头墙皮上沾一层黑蚂蚁。再端详吃惊不小,原来墙上蚂蚁粘成一个“徐”字,心一唿应,什么都想起来,脸就红了,臊的不行。赶紧用开水烫,用刷子刷,自己想笑,却笑不出声,只觉得怪怪的心猿意马,忽而又怅然若失。 牛满枝用尽心思勾引老徐,始终如水中月、镜中花,剃头挑子一头热,柳絮春风尽飘零,夜捉星。牛满枝由爱生恨正要记仇的当儿,天降祥云,麻子小叔薛稳落配回乡,出现在牛满枝镜花缘里。雨打沙土地,脸上麻子开花象缝衣顶针的薛稳,却是牛满枝男人薛景的亲兄弟。说起来让人气恨,他原本渝水山区小学教师身份,一直单身的薛稳却因生活作风问题,与名叫大白熊的女教师关系暧昧,被当场捉奸。因大白熊丈夫在公社有角色,原本要送官法办,架不住大白熊说突噜嘴,于是把薛稳双开扭送回乡种田了事。 浪子回乡,三步两座桥不过平添了饭后茶余的谈资,日子还是该风是风,该雨是雨。让牛满枝堵心的是,自己住惯的三间房让麻子小叔平分了秋色。三间土改房当初分给一家人,小叔子回乡半儿擗天经地义,这事儿弄得牛满枝恨得牙痒,却又无计可施。解放十几年,乡村民居仍是旧院儿老房,牛满枝再强悍也得随风就俗,咽下这口窝囊气。牛满枝的儿子运动乐嫌住房逼窄,幸亏身兼了团支书,从此守着广播喇叭住大队部,倒乐得与村中女青年搞文艺。 一盘老磨,三间老房,对个屋住个暴天儿响雷旷男怨女,不弄出事来,也招人闲话白说。只是这些烂嘴烂舌的流言蜚语,不敢捅到街面上,怎么说?在三步两座桥,嘴厌恶人私底下给牛满枝母子俩起个外号,牛满枝爱显示叫大灯笼,儿子薛庆余好运动人称运动乐。大灯笼牛满枝,在水沿庄荣任妇女主任身兼贫协主席,儿子运动乐也不含糊,升不上一把手连任团书记。娘俩都拿蝇甩子,一年下不了几天地,那年月运动多,又是堡垒户,都是依靠对象,运动根子。这都是沾了薛景的光,男人虽然在外头办了女人,依家乡老理儿,只要原配老婆不嫁人,不走道儿,还是顶门立户婆家人。家乡人儿影影绰绰知道薛景戴上帽翅儿就当了陈世美,倒让人同情了牛满枝,话一细唠,老话就就传出来,就揭了薛景老底,有人放出风来,说薛景他哪敢回?他还欠我钱吶,倒小肠说当年欠下的赌债,也就背后骂皇帝。 早年薛景因翻边墙走私洋布,跟北山八路有过景,腰里常掖个硬东西,他人好吹,就说那腰里别的是大二把。他敌我黑白两道,贩洋布,倒洋药,逮住是杀头的罪,脑袋掖裤腰里,又和北山交往,腰里别个硬家伙,就为唬人,就为五马长枪虎个人儿。薛景见过真金白银,都扔到赌场上,赌场没赢家,一物降一物,高人设局闹鬼儿把他赢趴下,输得眼红的薛景哪敢着家?光溜逃出赌场,从此远走高飞,成为一段浪子回头,英雄佳话。 传说有一天,北山八路三打留镇,驻扎在三步两座桥,就有人看见薛景真攥上盒子炮大二把,随队伍荣归故里,乡亲们才对他刮目相看。后来薛景建功立业,成为远戍地方官员,政府年年在牛满枝家门框上,钉上光荣军属牌牌,逢年过节,还挂上大红灯笼大红花,那是多年后话。 薛稳回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批判。那年月搞阶级斗争,这成了例行公事,这好比贼配军发配沧州,先来顿杀威棒,归入另类,也有震慑示众的意思。毕竟是薛景的亲兄弟,牛满枝的小叔子,大队支部有些吃不准,就征求牛满枝的意见。牛满枝拍拍胸脯决定大义灭亲,她把小叔子挤占了对个屋间半房、把对丈夫薛景停妻再娶另寻新欢的怨气,一股脑拍在小叔身上。平日口碑不好,说人嘴短的牛满枝,也有冲这一回,出风头表现自己的想法。 运动乐厌恶麻子叔叔 还是支部考虑周全,批判会决定低调行事,把会场缩小在饲养处举行。按当时风习,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炊烟散尽,夜色拨亮户户油灯时分,借着记工分的功夫,先由队长布置转天的农事,满屋子的汗臭和旱烟呛人的气味儿,和窗外旷野伴着虫鸣的辽远清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瘦弱和疲惫不堪的农人,尤其是村里的光棍和闲汉,听说了薛稳的彩话,聚集在饲养处喧哗的灯影里,乐不可支地交头接耳。他们并不怎么歧视那些在外头犯了罪错的人,他们更喜欢给净骨白蛋无味麻木的乡村生活,找点儿乐子、增添点儿出其不意的刺激和光鲜的颜色。 那天晚上牛满枝特意模仿了下村工作组模样,手揣一个本本,胸前还插了一支钢笔。一进院迎头碰见老徐,暗影中她还有些扭捏,幻想中,她把老徐当成自己的男人,因此还和他表示了亲近。屋里窗外,槽头马厩,房檐草垛下,挤满了看热闹的社员群众,男男女女挤挤擦擦,好象把批判会,当成了娶亲过节的日子。牛满枝一亮相,人群轰的一声,象开锅的沸水,都想知道,一个屋檐下的大灯笼,对干了花活儿的小叔子,她能拉出哪泡屎,都等着看笑话。 站在灯影下的薛稳,满脸的麻子油光锃亮。人显得虚胖,在乡亲面前,还拿捏着教师身架,他蚊声一样念罢检讨,紧接着便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有人性急打破了平静,尖声嚷:别讲那没用的,捞干的说,说你和大白熊肚脐眼儿底下那点事,不然别想蒙混过关!屋子里一下欢腾,有人叫好,有人击掌。薛稳支支吾吾用眼角搜寻角落里叫嚷最欢的汉子,人还没瞧准,又听有人喊叫:还嘴硬不老实!别想蒙混过关,你细说,不说出你怎么卤水点豆腐,怎样热锅笊篱捞粉条儿,明儿就给你归四类分子堆儿里受管制,这是给你最后机会想清楚!薛稳这才流汗了,斜眼望望站身边的嫂子牛满枝,嘴里小声嘟哝着嘀咕。牛满枝表情很严肃,也端不准怎样说,就模仿晃常下队干部的口吻:你照实说,争取宽大处理,群众眼睛是雪亮的。照实说?薛稳有些疑惑,象问嫂子,又象问自己。牛满枝又学了驻队工作组,鼓励他:狠斗私字一闪念,争取早日取得群众谅解! 薛稳知道嫂子要面子,真怕万一嫂子铁面无私,明儿个把自己归了四类分子堆儿里,自己还打单身,那样笃定往后打光棍,一辈子就惨了。薛稳就照直说,荤的素的一齐说,会场倒静下来,静得屋里能听见旱烟缭绕的声响,静得天上的月亮都忘记了星光。只听薛稳说道??????。 说到和大白熊偷鸡摸狗的细节,也不知哪句话打动了嫂子,牛满枝只感觉大腿根一热,一汪芳水儿就漾出了春池,那感受很微妙,很享受,身子就有些软,有点儿泥瘫。牛满枝有点受不住,就躲出屋来,到门外的夜色里假装张望。等醒过闷儿来,不免怅然若失,心浮想,我这兄弟,有点文化,弄出花花事来,也桃红柳绿,诗情画意!牛满枝心猿意马好半天,才听见有人喊她,忙进屋,才知道会散了。听见满屋人都夸麻子态度好,她心笑,还不是爱听了荤段子?几个支委商量,说让麻子写个书面检讨,报到公社去。细听有人嘀咕,说咱庄稼院儿成了大粪筐,啥都往里装,明儿让他下地干活儿,累得尿裤子,就没心拉场扯那闲犊子。大伙一笑,就委托支部委员让牛满枝负责,一对一对薛稳监督改造。牛满枝谦虚几句,说这不好吧,亲戚得避嫌。旁人乐得省心,就恭维她,你是贫协,还兼了治保主任,又是亲嫂子,近水楼台,还是你适合!说罢都笑,牛满枝也听出弦外之音,也装糊涂跟着笑,嘴儿笑弯了,心一潮,鬓边的发丝就粘在耳根儿上。 二十九? 一连下了几天雨,犁湾河水猛涨。河水似空濛烟远的崇山峻岭甩下的一条白练,近看又似一条蟒蛇。才扭进草粮屯,汇入平原地,河水蓦然温顺,象一位福中少妇,丰乳肥臀,脸上漾着酒窝样的水旋儿,头上抹着松针的清香,漫过三步两座桥。河水见双桥捧月,莲池碧红,村听寺磬,绒树霞容。眼望这一方润土,叹称真风水宝地。 连雨天,是庄稼人节日,有民谚——下雨啦,盖缸啦,王八兔子进庄啦??????。细雨濛濛,总有淋湿的影子。影影绰绰行走在三村水雾中,跑腿子的脚步,断墙石阶,檐间滴水,苍瓦庭门,倾听目睹了多少风流故事。 运动乐厌恶麻子叔叔,早搬到大队部留宿。这连雨天,运动乐和追慕他的姑娘,忙着在河西村小学排练节目。桥畔岭上人家,牛满枝望几眼雨中出墙妖娆滴泪的柳叶桃,转头望着雨天的碾道房出神。一只院墙上昂头四顾的公鸡,被谁一石头砸下来,发出嘎嘎惊叫的扑响。宁静之后,她回过神儿来,她又捧起柜子上公社奖励的毛选,她时常被上级邀请搞毛选讲用活动,成为整个留镇家喻户晓的名人。牛满枝看到麻子薛稳屋里有不少书本儿,勾起她许多猜想,她不认得几个字,她对识文断字的人有几分嫉妒又有几分敬畏。她一目十行地读毛选,就象数水中的蝌蚪,那些蝌蚪游来游去,一会儿就变成了麻子薛稳的国字脸。她有了向麻子学习认字写字的冲动,有几回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出来进去她总是朝麻子屋里偷看,知道趁雨天麻子在写检讨,她猜想那字里行间有大白熊在游走,心里就很嫉妒也不由得想入非非。雨天很潮,她去备干柴就势给麻子也预备下,为这事她告诉了麻子。麻子应声就出屋了,两人碰面,一时无话,眼睛躲闪着相撞,牛满枝脸竟红了,忙把头低下,一扭腰肢,扭得千言万语,一时竟把薛稳看呆了。 一直挨到傍黑,两人也都有心叙话却又有些尴尬,就象山川田野等待暴风骤雨前夜的溽热和烦躁。薛稳有些懊恼也有几分兴奋,牛满枝却翻来覆去想小叔子那张脸,那张脸,虽然似曾经历陨石泼雨,因加上两道卧蚕眉,却更显得男人孔武刚毅。加上薛稳那体格,壮身板儿,牛满枝反反复复想个遍。心想得放不下,他就和从前男人比,心说他哥哪儿也不赖,就是不着家,在家也不打鸣、不下蛋,有闲心也都往外头使劲!一想到薛景,她就来气,心说老天有眼,把你个光身儿兄弟送上门来,莫非借尸还魂替你不成?牛满枝是想多了,他还真把薛稳当成了薛景。那薛稳回屋里,心也犯寻思,你想他一个四十岁光棍男人,什么不懂得?只是急风吹雨,又是亲嫂子,好歹不相宜。又转念,我这身份,巴不得护身符,对个屋住着,孤男寡女,不弄出点儿动静,别人兴许不信,何必当屈死鬼?何况哥哥早同嫂子断了瓜葛,依乡风俗愿,兄弟接捧了寡嫂,也就不算非礼。 好一阵柴香烟梦,月问星听 两人各有心事,也都是心中有念,只是没到登台进入角色。直到烧火做饭时候,俩人才又犯话。北方农村三间房,两铺炕,堂屋地俩灶台坑对坑,眼儿对眼儿,一齐烧火,俩人屁股顶屁股。那时候缺柴烧,多少人跑十里外燕岭砍柴,日久年深,弄得得山穷水尽,连草皮树根都用柳子镐把山皮搞刨得断子绝孙。麻子回乡没赶上秋后生产队分柴,清锅冷灶睡凉炕,牛满枝有几回把对个屋灶火引着,俩灶坑脸对脸烧得噼啪火红。嫂子说,你干不惯,你闲会儿有我呢,说嫌他碍手碍脚,把麻子从灶坑撵走,又低头说:我来,一会儿炕头就热上来,还想求你问俩字儿,一会儿又没话揍话,说等灶坑爨子水开了,你擎等着灌开水。一会儿锅里水就冒泡煮开了,水雾中人若腾云驾雾,虚幻中人也恍恍惚惚。幻影中麻子又听嫂子叮嘱:男人就怕着凉,缺柴禾到我垛上拿,嫂子怎把你当外人?麻子挺受感动,水雾朦胧中,看嫂子宽衣敞怀,露出抹云白月,不由低头不语,一时想入非非。嫂子猛回头,见薛稳看她丢魂,臊得掩怀,嗔目道:你滚屋念书去,还没个教训,猫腥嘴馋的,不兴这样。牛满枝说这话嘴上嗔着说,话音儿却无比蜜甜,薛稳心就过意,心有话怕端不准,就没吭声,踩软云轻轻进屋,捻亮油灯,翻出一本新华字典,他还想着嫂子问字儿的话。 好一阵柴香烟梦,月问星听,猫儿紧随女人呲呲挠门,叼起主人扔出的残羹躲进屋角,再不理人间风月。门嵌出一条缝儿,女人又端上饭食,麻子直搓手,嘴说:嫂子,这是咋说。牛满枝不吭声,直往屋里走,放下粥碗,言声道:进门是戚儿,想跟你学个认字,先吃饭,人字儿容空儿。后面的事,猫儿听见,猫儿不会说,咪咪笑两声,摇摇尾巴,就走开了。 猫儿知趣,月儿扑窗,看的分明。两人识字,油灯亮小,头挨头,脸儿碰脸儿,越蹭越近,油灯看见了,羞得想躲也躲不开,只顾留下墙上的双影。 嫂子的发丝撩得薛稳心痒,还温温的沁着体香,薛稳只顾了吸吮,大气也不敢出,只有心胸起伏。念着念着,嫂子说眼离,薛稳就把字儿端到紧处看,脸儿贴在一处。念着念着,墙上虫儿再爬,薛稳的手也如虫儿蠕动,慢慢就爬上了嫂子肩膀,一切都水到渠成,象春水流烟那般自然浑成。薛稳见嫂子没吭声,胆子就大了,一只烫手游鱼一样,黏稠在脊背上耕云播雨。猫一样的手儿滑到嫂子腰间,好一会子,在那儿凝定不动。 那一刻时钟很慢,指针迟疑着不肯移动。薛景迟疑一会儿,见嫂子仍装作低头认字,就用手轻轻地拨他,见她身子泥软,胆子就大了。薛稳突然一下子抱住嫂子就啃,嫂子哼哼几声,身子就往下沉,就躺在薛稳怀中。薛稳总也没睡过女人,又是熟透的老房子熟玉米,哪儿受得了这个?薛稳激动得手指儿簌簌颤抖,不由分说就把手指探入了深山老林,一时林泉春浆,水漫金山,鲤越龙门。薛稳扛不住,下手解嫂子裤带,嫂子站起来,攥住不让解,嫂子说:传出去不好听。薛稳没吭声,嫂子看薛稳麻脸上大汗淋漓,拿手绢给兄弟擦汗,一边擦一边用手怼他:你们男人,哼!丑话说前头,别拿姐姐过礼拜,姐豁出去,你别兴头上烧香,过河拆桥!薛稳听嫂子称姐姐,这话不白说。心想自己这身份,往后少不得指望她遮风挡雨,听嫂子这样说,心里早按捺不住,只一个劲儿点头。 嫂子说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因了叔嫂名分,叫人犯寻思,好说不好听。薛稳知道嫂子动了真心,就迎合她,也不知薛稳使了什么手段,牛满枝竟有些扛不住,朝门外张望一回,蚊声细耳:这屋不行,嫂子上门犯话,一会儿你到西屋。说罢牛满枝点了薛稳脑门,转身扯薛稳进了西屋。才抱成一团,牛满枝又挣出身来,站堂屋楞好一会儿,急步奔院心插上大门,紧手又把里外屋都怼上门拴。 雨后的风,刮得树叶山响,刮落的黄叶,羽毛一样随风摇下来,坚硬地砸落在屋顶上。油灯也累乏了,熄灭的灯碗儿什么也瞧不见,只在那儿束手倾听。薛稳急慌慌象热锅贴上的饼子,大火烧上去,满屋弥漫着玉米饼子熟香的气味儿。那只狸猫用幽暗的眼睛望他,薛稳急着敲门,猫儿就闪在一边的锅台上。西屋门推不动,只听见屋里哗哗水响,隔了一会儿,门开了,月亮一样挤出门缝的嫂子,手端脸盆朝外指指,薛稳慌慌地接了,水泼出去,天上的月儿皱了皱眉,扯过云儿遮住了面颊。 插上门,薛稳脚上象踩了棉花,影儿一样就钻了西屋。屋里熄灭的油灯亮儿,早已让给了月光,嫂子扭成一条白蚕,等待着咀嚼蚕叶的芬芳。铺天盖地的蚕叶,贪婪的咀嚼吐出的蚕丝黏稠而又绵长,窸窣细密的吞咽和浆液的甜香,让檐头的蛛网忘记了篩漏月色。灶台的狸猫呆望了一会儿,惊慌蹿上墙头,撵走了树上鸟儿的观望。 三十 村支书吴臣怨恨兄弟吴布德目光短浅,怨他联手黑社会打伤了艾凤池,从此掰生了对点子处成了冤家对手。吴臣早有所闻,兄弟吴布德和艾凤池好到换妻,如今因纸厂打官司闹到县上,两败俱伤不说,坏了名声还与艾姓家族结下仇怨,这在世代生存的乡下堪称大忌。吴臣主张冤仇宜解不宜结,谁知道哪家祖坟冒青烟儿,哪棵铁树能开花?艾凤池想把纸厂传给儿子,吴臣早看出这一步,家族管理,亲兄弟合股都变仇人,何况两姓人家?香久恩长养这两双孩子,眼瞅着长大成人,一个比一个出息,人伤一个,墙倒半边。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如今搞村民选举,吴家想兴旺,想金山银山,就得坐稳江山。吴臣也没想到,四清上台的石青,没等乡村搞承包到户,上边搞整顿,她做为三种人儿就被免职下台。吴臣是四清前老支书,落实政策又官复原职,和新当选的村长艾凤台,在水沿庄掌盘合作,又支撑这些年。吴臣上下威信高,倒没有什么诀窍,和他爹活屁股人两样,除了立场坚定,办事一碗水端平,还因为他底蕴身后。除了当兵参加过抗美援朝,复员后又响应号召,在水沿庄率先组织互助组、合作社,从打成立公社就在村里担任村支书,在村里自然一言九鼎。 两冤家二龙争水,吴臣拜真佛春风化暖 吴臣虽然对分田到户有些抵触,但他相信党相信组织,还是坚守党性,对私心膨胀的兄弟吴布德,还是恨他目光短浅,没少批评。他看不惯牛满枝,对徐恩长却大人大量有包容,他没少痛骂兄弟吴布德,且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尤其反对吴布德拿柳叶桃故事当彩话。还是姜老的辣,他看的比谁都深远,他常说你别看凤台不听劝,拧着把亲爹送进敬老院,那是臊脸一时,打折骨头连着筋,旁人瞎操心!你笨想:徐恩长也一样,捂冬历夏,风霜雨雪,独往留镇三步两座桥,惦记香久老奶是不假,心疼的还是亲骨肉! 一席话,说得留半天吴布德哑口无言,只怨恨艾凤池打天下时称兄道弟,坐天下便各奔东西。当然,他始终没道出两人好到换妻的话语。吴臣道:亲兄弟还明算账,这些年你借人家不少光,没有不散的宴席,如今市场经济,都算经济账,你见好就收吧。吴臣毕竟老谋深算有眼光,他知道,今后要想在村里挺身站脚当老大,非在经济上立根本,说话才硬气。左思右想,他想到于他有恩的乡企管事老白毛,想借攀梯子上房,抱上落蜓山庄裴国本这根大粗腿。 吴臣劝罢了兄弟,又舍老脸请老白毛作陪,做席专门宴请了艾凤台、艾凤池兄弟。席间吴臣让兄弟吴布德向艾凤池当面赔礼,吴布德扭捏,老白毛自诩脸大,让凤池向吴布德先敬了酒,酒一上脸,不说冰释前嫌,也算心平气和。席间老白毛出面,两人算清了股份,由老白毛牵线,村长凤台点头,商定吴布德用分割股份,出资在犁湾河上梢,一片叫扭河的沙岸,开设沙场。如今建筑市场如日中天,那山水清漱的河沙供不应求,成了抢手的宝贝,吴布德对此早就垂涎三尺,从此意外抱得了金娃娃。吴布不由得喜出望外,吴布德到这时才悟到亲哥哥良苦用心。那扭河沙地,三步两座桥不知多少人惦记,此番老白毛开口,村长艾凤台拨不开面子,又因兄弟是非,他只好随帮唱影,做个顺水人情。事后扪心自问,感觉对不住乡亲,一想到为官一任,哪怕是个村官,也是身不由己,从此他心中萌出了弃官从商的念头。 吴臣这顿饭没白请,可谓一石三鸟。席间吴臣把老白毛、艾凤池招到一旁闲话,提起绒花树瞎眼婆婆谭有音,有意无意,又提起早年凤池认她干妈的老话。老白毛脑筋一动,对吴臣道:咋不早说,你们死脑筋,说裴国本讨好老婆吕焚云,对传说中坟冢石匣,藏有早年南方说唱艺人所作《三步两座桥》稿本,十分倾慕,何不借花献佛,借此结交了裴府,攀上裴员外?正应了那话:问君能有许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吴臣问:此话怎讲?老白毛心说:笨死你!我这是旧词新用罢了,有那一江春水,何愁不春光乍泄,高枕无忧?又言到:何不尽地主之谊,攀上庄亲故旧,甘愿做门第寸钉,落蜓山庄摆你窗根下,莫有眼不识金镶玉,守着金碗讨饭吃。一席话,说得吴臣目瞪口呆,就走神儿心想:这老白毛,虽然他官不大,想钱有钱儿,想女人有女人,过得好不快活!吴臣开了心窍,就打定主意,儿子吴仁选接班个事,就有了想法。 果然老白毛一说合,凤池和留半天的纠葛,还真就打破了僵局。艾凤池见好就收,底线是儿子接班上位就行。他知道,在三步两座桥,活屁股和他的狐朋狗友,哪一个吃素的?单凭一个招风惹雨的亲爹徐恩长,就是他的软肋,往后发家致富,离不开天地人和,只是退股吴半天坚持五五分成,一时还谈不妥。凤池咽不下这口气,但一想到他媳妇凤梅和自己的那一腿,心一软,就想让他一步。 艾凤池捷足先登,由老白毛引荐拜访了裴老,艾凤池掏出一件淘来的宝物,作为登门伴手礼,这也是因了老白毛史玉琢的点拨。凤池经商办企业,经历过无数磨难挫折,这才脑筋开窍,意会到官商搭配、事半功倍的道理。说是淘来的宝贝,其实是绒花树干妈谭有音的赠物,一幅书法图轴。瞎婆婆许多年后讲了实情,原来那物件是老东家李大先生的遗物。土改那年窝藏无计,又舍不得白瞎了,才留塞给看坟的傻存头一家留存。 裴国本不识货,叫来夫人吕焚云品鉴,展开一看,书轴上行书诗句颇有古风,只见一副古拙行草联句: 锦袍错落差相称 野鹤昂藏未是仙 那书联篆章,经吕焚云仔细端详辨认,竟是清末饱学遗臣、书法大家郑孝胥的遗墨亲笔,一时吕焚云惊愕不已,忙教人备席款待一行人等。女主人如获至宝,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席间,吕焚云仍细问遗墨究竟,凤池不甚了了,只说老辈人讲,李大先生早年奉天经营货栈,因满怀书生意气,喜爱搜寻文物古董、碑帖字画,闲时爱游逛奉天书摊鬼市。吕焚云颔首:这就对了,那郑孝胥追随清逊帝溥仪在伪满任职,风流云散,拾遗捡漏也是有的。吕焚云一面谦说礼物太重,一面教人拿来纸墨笔砚,席间挥毫一蹴而就,宣纸上顿时龙飞凤舞,呈现古拙章草“三步两座桥”大字条幅,说送给凤池做回礼。 都知道吕焚云运笔颇有祖风,书法丹青印章篆刻,在碣石渝水地面享有声望,一字难求。老白毛史玉琢也想讨墨宝,不好张嘴,就没话揍话,指着条幅道:好生装裱了,悬挂起来,这三步两座桥三村曲水,两桥莲香,就有了诗情画意。吕焚云笑道:这诗情画意,首功应是那写出《三步两座桥》评书的前辈艺人,正因了他那画龙点睛之笔,这一方山水,才沾染了仙风道骨,才有了桥衔明月,曲水含烟的意境。 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吕焚云才道出真意,原来她送字为给凤池纸厂打广告,为三步两座桥产品宣扬造势。其实吕焚云并未道出真意,许是祖上家声与李大绅士家风遗韵暗中契合的缘故,也许是三步两座桥唱本的哀怨情说,打动了寓客山庄,却情趣高远的自诩落蜓山客。她虚心指望,有朝一日,在李家坟场墓中石匣,或幸会传说中《三步两座桥》真本,以飨雅趣眼福。外人不知道,吕焚云寄情山水,沉鱼书画,乘兴挥毫写下三步两座桥匾书,也不过闲情逸致、率性书谈手笔。 原想清闲享乐的裴国本拗不过儿女怂恿,不满足钢厂纸业塑窗等规模产业,瞄准国家打造新兴城镇先机,囊中取物一般弄来留镇扩城用地,以及周边新农村基建批文。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土地开发,楼盘新区配套工程,坐地分赃一样轻松日进斗金。只要有项目有工程,层层转包,不愁金海银山财源广进。老裴始有顾忌,架不住儿女贪心,理由是提振地方经济,造福桑梓。老裴装聋作哑,儿女们便摩拳擦掌,上下其手,当起了先富起来的排头兵。吕焚云虽心知肚明,但木已成舟,便佯作不知,每天把自己关在落蜓山庄的饮竹轩里,写墨宁心,仍不免夜晚托梦,梦见亲生老爹吕雨村为她送嫁时的悲凉身影。 父子情心心相印,儿凤台含愧留镇牵魂 事实证明,老爷子稍显迂腐,倒是吕焚云改换门庭,不单救了吕家老少,吕焚云也从此平步青云。话两样说,裴家这些年发迹,也凭借了吕大小姐的大家风范、书香智慧。怎么说?你想,和裴国本一样出生入死的战场弟兄,如今地位、家声凡有天壤之别,裴国本心知肚明,这一切离不开贤内助的心惠高光。暗自庆幸沾沾自喜之余,骨子里万般庆幸。夫妻俩个,一辈子看似冠冕堂皇、轰轰烈烈,相敬如宾。吕焚云寄情山水,和裴国本琴瑟失合,同床异梦,内心深处,谁知帆影落日,野渚泊舟,也曾月下丢魂? 三十一 老徐亲生亲养的骨肉,头胎是姐姐一口气艾凤枝,排下来才是弟弟艾凤台、艾凤池、老妹艾凤娇。若按没名儿前撇的老大小遭罪艾凤楼、大马蜂艾凤巢排序,村长艾凤台排序老四。别看艾凤台顾家声逞脸把亲爹送进敬老院,三步两座桥乡亲知根知底,还是照样高看艾村长,都说他宅心仁厚,骨子里象老徐,是同一影箱里的刀刻驴皮影人儿。和亲爹老徐论模样,论声气秉性,连走路姿势都形影不离,就象一个模子刻的。 自送走亲爹老徐,凤台满嘴起泡,外表和外人一样晴朗,却晃常在家和老婆耍脾气。老婆何念芝,没事翻小肠,说和他过得屈,老叨咕嫁了一台戏,没?受半个曲儿,老徐那土改房,也没借上半点儿光,还沾了一身的腥臊。看如今,哪个当村长书记的,不偷不抢也有满碗的油水儿,哪村干部宅子不高出半截,显山露水?凤台格路,公家一个草刺儿不兴往家拿。那时候县乡日日搞宣讲,月月搞联查,下派干部如过江之鲫。村里还流传过一段顺口溜:总结汇报走过场,标语口号字上墙,人一走,茶就凉,酒足饭饱推牌九,捎上礼物走他娘! 艾凤台对这个很反感,他摸准脉,对症下药,枉说象对付讨鬼子伐队儿,先布下消息树,玩起麻雀战、躲迷藏。逢到各路神仙进村,凤台神出鬼没玩失踪。 有一回,县上来人扯闲篇,消息树出点小麻烦,凤台堵在院里出不得,跑不掉,他灵机一动藏猪圈,任你寻,凭你嚷,凤台就是不露脸儿。猪拱粪臭弄一身,来人一走凤台钻出猪圈,弄得浑身臭不可闻,老婆念芝就笑他:一身骚粪猪兄弟,不如猪炕做新房。两口子说笑开涮他,说的也是实情,凤台听了也不恼。 凤台不会甜和上级,官场上自然混的灰头土脸。在水沿庄,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光有群众口碑没有用。还是老书记吴臣有眼色,和上级攀得近,又有兄弟吴布德混社会,结交一班黑白两道弟兄,那气焰就压了凤台一头。吴家藏了心眼,知道有权才有钱,有心趁村选,拱掉艾凤台,扶植吴臣儿子吴仁选做村长。 在三步两座桥,在织女桥河东坡岗上的水沿庄,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的二十几户人家,艾吴两家是大姓,是有明以来戍守燕塞边地的坐地户。村街上,有家庙石碑勒字为证。岁月荏苒,光阴似箭,虽然古街新树,水沿庄,艾吴两大家族,才是房梁柱脚。艾凤台当村长,老吴家想在庄里一手遮天,偏偏艾凤台深得人心,小人没缝下蛆,就从柳叶桃碾道房上做文章,害得艾凤台忍痛把老爹送敬老院,原想一了百了釜底抽薪,却弄巧成拙,成为半生心病。 媳妇何念芝是要强立楞人儿,听不得红口白牙说老家儿破鞋烂袜子,一赌气,就嚷给男人:你应名是村长,占不着便宜还招人嫉恨,干脆,赶明儿跟我干养猪,好歹混吃个头蹄下水! 何念芝早和人合伙倒动生猪,也自己小本儿养母猪下羔子卖,她眼一过,就知道猪品质分量,集上都叫她一眼秤,女行家。 何念芝父亲是老辈小生意人,好倒动个东西。他指给闺女姑爷,说你看,现在政策多好,到处是钱,就看你会捡不会捡。又指点闺女:留镇临近周边城市,肉类需求旺盛,你小门小户养猪,市场饱和经不起价格起落波动,不如干屠宰风险小更有赚头。老婆也劝他,当什么破村长,不如跟我干。 艾凤台对老婆言听计从,跑来执照,土打土闹,凭借艾凤台好声誉,时间不长,就把屠宰户牌子挂起来。艾凤台是讲究人儿,秉性象老徐,事事屈己待人,收猪从不克扣斤两。老婆何念芝人也爽快利落,活猪眼前一晃,不用过秤,斤两钱数,一口报出来。加上检疫过硬,渐渐“农家放心肉”品牌名声在外,买卖日渐兴隆。 日子一好过,人就就爱回忆往事,扪心自问。想想人生一世,生离死别,每逢夜深人静,艾凤台常常独坐惊醒,眼睛望着留镇那边的月牙凝望出神。老婆起始以为男人有了外心,留心几回,也没捉住蛛丝马迹,咋端详也不象。这年月,但凡溜光水滑露个头脚的男人,沾腥惹骚成了寻常事,自己男人一心扑实和自己相守过日子,何念芝知足,有时呆想噗嗤笑出声来。夜深人静,老婆心旮旯里,有时也替男人抱委屈,心想,要搁我,也说不定採朵野花戴,逢这样想,女人把脸就羞红了。 话说两边,一眼秤果然名不虚传,一锥子能纳进男人心底,别人不过心,她仔细掂量,才想到男人落下那心病。两年前贪恋名声,凤台亲手把老徐送走,送进留镇敬老院。毕竟是亲爹,骨肉连心,这几年嘴不说,心里也过樑子,存下欠爹的情债,吃啥嚼谷也不香。何念芝心疼男人,总寻思着,替男人长长脸。肉猪屠宰,有的是头蹄下水,何念芝就张罗,以村长名义,打包送给敬老院改善伙食。话一漏嘴,男人兴奋得满脸煊红,一劲儿喊:那多不好看,还不够寒碜,不跟捎带猪头,有老人得意这口儿,等中秋老人节,另送俩猪扇儿,旁人瞅着也好看!媳妇知道男人心思,隔宿就支人送过去。 留镇敬老院心里有数,就打老徐这张牌,老捅咕老徐多走动走动,等徐恩长弄明白凤台心意,心里喜得掉眼泪,却不答应登门儿,他还要给儿子护头护脸儿。就有年岁人儿趣咕,咱不能白了人家,说老徐你又跑闲腿儿,不跟闲了给搭把手,也是回事儿。你想老徐什么人,一辈子欠谁不落忍,嘴不说,心里就过了。也不知是哪一天,徐恩长登上三步两座桥,看见卖猪的农用车,奔屠宰场,就跟过来。他本意是想帮儿子搭把手,他没有别的奢望,爷俩没名分,心里都照着呢。 恩长每天来三步两座桥,紧往香久跟前儿凑,眼睛却不够使。六个儿女,前撇后养的,老徐都牵肠挂肚。不求孩儿富贵,只求儿女吃穿不愁,岁岁平安,老徐就知足啦。 亲儿致富变大款,小遭罪儿灌气儿遇风寒 凤台的猪舍、和杀猪的屠宰场,临建在庄东头早先的饲养处,那里紧挨着留榆公路,是每天恩长从留镇进庄走柳的地方。 前晌的太阳,那天暖洋洋煮着恩长的思绪,眯眼前行的恩长心想,凤台把个个儿送敬老院,那事过去就过去啦,凤台还往敬老院送东西,心思到了,恩长知足得不行。但凡父母,和儿女没有隔宿的冤仇,儿女有灾有难,恨不得替了去,若儿女红火了,倒也不指望沾光,倒是有虚荣心,听听世人夸奖,就美的小老妈坐飞机。 恩长扭扭捏捏走庄头上,先是吃一惊,心想,早先地主东家也没这般排场!徐恩长这些年,脑子总跟不上趟,日子象走马灯一样转,他看得眼花缭乱,眼睛一合上,眼前总是浮现三步两座桥,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的风尘旧物,还有那烫心热肺的柳叶桃!如今眼睛一睁开,处处改天换地,恍惚有天翻地覆之感。他也是多虑了,这多年,他在生产队呆惯了,世事变迁,他总为亲儿凤台、凤池又变成新财主捏一把汗,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就象脚踩在棉花云端里,老早前庄上地主老财的下场,总让他犯疑惑。恩长平日在三步两座桥三庄行走,眼睛总爱瞅瞅遗存的财主老院儿,哪怕是废弃的旧宅石阶,一块让岁月磨亮的上马石、栓牲口带石钮拴马桩,还有老墙怀里苍干虬枝的槐树和榆树,看见晃在高天上树叶在风中的叹息,就想起从前的老人,想起那些院子的老主人,想起他们的土地;想起他们开在留镇或者远在关外的商家字号;当然还想起兵荒马乱和穷人家号寒冻馁的日子;想起队伍、枪声、土改和走马灯一样眼花缭乱的记忆。 因为不想讨人嫌,凡进庄总是躲人避热闹的徐恩长,天长日久,晃成了三步两座桥的孤魂野鬼。在晚辈小人儿眼中,他和柳叶桃,仅仅是一本相册里的旧影传说。 因猪舍和屠宰场后身儿紧邻着小须河,排出的污流血水把三步两座桥下的犁弯河,染成了一片腥紫的流云。最先看见血染村河的当然是吴布德,吴布德先把这事告诉了哥哥村支书吴臣。吴臣听了好半天一言不发不言不语。吴臣从不用正眼看这位兄弟,自从吴臣知道吴布德和艾凤池换妻的传说,就认为兄弟有辱家风,虽然闷在心里不说,从此看轻了这位亲兄弟。他有时心里猜想,这东西秉性像谁呢?一样的老子??????他不由自主想到亲爹活屁股吴能,就咯噔一下掐住,不朝那上想。 吴臣知道自己上了点儿年岁,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将来他和村长艾凤台,不知鹿死谁手?暗中他早打好盘算,他培养儿子吴仁选,接替牛满枝当了村里团书记,这是他暗中布好的一步好棋。吴臣有意识勾搭老白毛史玉琢,通过他寻求靠山落蜓山庄,想起来心中暗自得意。正是老白毛透露给他,上边有政策联乡并村,犁弯河有望三村并柳,打造关内留城第一名墅。基建开路,日进斗金,富了方丈,又有政绩,这真是坐享其成的大手笔。 吴臣有意无意,对凤台屠宰场的血水视而不见,听之任之,既让凤台领情,又想放长线钓大鱼,暗中捉住把柄,蛇打七寸。 早有人把徐恩长到猪场手不拾闲,清扫猪舍的消息,传给了凤台夫妇,艾凤台听了,像被谁朝心口杵了一下,冷静下来,眼里倒噙了泪水。夫妻俩你推我搡,谁也不肯出面逢迎恩长,两人躲在院墙里张望,嘴上却不停商量,想给亲爹说点啥?头回登门,让两口子手脚慌乱。凤台随手把一沓子百元钞票递给老婆,朝墙外努嘴,媳妇推他,说,又不是我亲爹。随后何念芝热嘴咬凤台耳朵,凤台只听清媳妇说句:还不是贴补了白眼儿?凤台翻翻眼睛这才听明白,媳妇是心疼钱,以前也给过,恩长钱没焐热,钱就到了小遭罪艾凤楼兜里。何念枝回头往屋走,没等凤台回过神儿来,老婆手抱一件簇新的长身羽绒服,一个人朝恩长撵去。一番推让,恩长好歹留下衣裳,却死活不肯登门。 冬天的犁弯河,北风旋着雪粒,在河床冰面上掀扯白衣,若隐若现,袒露出冰的青碧胴体。蓝空如洗,象高原的湖水,倒扣在山河岁月的褶皱里,阳光扯出光线倾情地照耀,使大地显得虚幻而又迷离。日子坚硬而又柔软,是日久年深苍颜慈目的三步两座桥,守护着这一方水土,见证了这里饮马冰河、犁剑耕亩的世代尘烟。 荷塘中的枯枝莲叶,早已睡成莲老憔悴,头睡苍颜,却如枯笔写墨,使人间图画,皴染成遗梦萧然。天静冰河,弯桥远羽,败叶清霜的宁静中,忽然划过一道长长的吆喝声喊——灌——气儿喽——,灌气儿——。吆喝声伴随着一位扬鞭的老人,撵着一辆驴车,车上还坐着一位披着头巾、裹得严严实实弯腰曲背的女人。女人看不清模样儿年岁,隔着河岸,听声望影,徐恩长一眼笃定,那是小遭罪老两口串庄吆喝灌气儿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民除了老人住的旧宅老灶,习惯烧柴,年轻人住镶瓷砖水泥新房,嫌灰怕脏,早使上煤气罐儿。小遭罪干啥赔啥,欠一屁股饥荒,两口子一商量,就干起这桩只赚不赔的买卖。一辈子不顺当,又拉下不少饥荒,小遭罪媳妇急火攻心,未老先衰就害了眼病。眼疾时好时坏,爽利时,模模糊糊,看得见树摇枝影,日红月明,心乱时,急火攻心,双眼如坠枯井,是处漆黑如洞。年轻时人称馋嘴老婆,俩孩子都伺候的象泥猴,自己爷们儿也大风刮来一样不知疼惜,如今成天扯爷们袄襟儿,鬼魂儿附体一样出双入对。 小遭罪怕老婆扔家冷清,索性别裤腰上带着,大冬天,驴车围上稻草棉被,老头吆喝,老婆合眼成佛,闲人故问:卖气儿呢?小遭罪儿应道:不卖气儿咋地?卖人你要?大伙听了就笑。乡亲一见徐恩长凑到小遭罪跟前,都躲一边远远地交头接耳。都知道徐恩长手有俩钱儿,钱攒了一辈子,没花自个头上,净甜和了没名儿结下的这颗苦瓜!眼见老徐凑前儿杵给小遭罪什么。一时高天俯望,大地好一幅雪后村景。临走,恩长还把才刚何念芝给他的羽绒服,披在小遭罪病老婆身上,看得观望的乡亲,撇嘴的撇嘴,抹泪的抹泪。 三十二? 到了公元2008年夏天,年过七旬的活屁股吴能灯残油尽,已经瘦成一只干瓤丝瓜。就这样,活屁股还忘不了抖精神,往村西头老钱垛孙旺老婆那儿走动。再也动不了荤腥,活屁股望望也好,一辈子爬过多少女人肚皮,他唯独忘不掉孙旺老婆。那女人,准有打动人的地方,活屁股呢,也一定让那女人有动情的念想。即便活屁股对不住孙旺,孙旺也没跟活屁股掰生,那婆子后半生也没断了与活屁股来往。村里啥也瞒不住,有知道的,猜想孙旺老婆财迷,不是活屁股没少搭,就是活屁股俩大儿子在村里顶楞,一切都很费人猜想。 活屁股按倒了芦花鸡 想当年,孙旺外号囊囊肚,当社员也是没卵子牛,当不了硬枪使,活计不顶个好娘们,生产队混一天,勉强赚上八分儿工。啥人啥命,孙旺摊上个旺夫老婆,搂钱的耙子。媳妇仰头干,低头算,不张扬,不讨嫌。 早几年,看准村里出息的老革命林木回家卖房,掐准知道人家不缺钱,就紧搭硌上。果然仨瓜俩枣就谈妥,留下五间大正房,拆下门房厢房老辈子柁檁柱脚,都是万年牢东西,一转身,就赚了个盆满钵平。两口子一辈子不讲吃,不讲穿,炕凉省柴不冒烟,只赚不花只当钱罐子。老钱垛有一嗜好好数钱,隔两天不数钱心难受。老钱垛数钱先把窗帘拉上,把钱摊炕上摆弄数,过手瘾。据听说钱匣子里,还存着大洋钱和民国的金圆券。两口子养个儿子也是闷葫芦,一家子关门儿当守财奴。 天有不测风云,赶上闹大跃进,跟着闹饥荒。有钱没钱也混不上肚儿圆,四处传言饿死人。孙旺媳妇老钱垛又瞧准机会,在屋后大房场种萝卜,让囊囊肚挑城里卖,晚上囊囊肚才进家,两口子就关门挂帘数钱过瘾。那几年老钱垛也没闲着,后院种菜,前院养芦花鸡,她舍不得给鸡供嚼谷,常常天麻黑,背一篓芦花鸡到生产队大田野地吃刨食找野味儿,顺便找生产队庄稼地便宜。 活屁股也正想吃野味儿。活屁股儿子早当上村支书,活屁股得儿子绩,当上了拿蝇甩子的大社员,成年介晃把镰刀看青护院赚满分。死了老婆的活屁股一日三餐不煮饭,喜欢在山上熏獾子、打野食儿。他当过兵,凭他的好枪法,转到离村八里的老城山,总能打到只野鸡、野鸽子,顺手和把泥烧成叫花鸡。活屁股闲空多,他爱占高处看行人望庭院儿,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架望远镜,晃常举望远镜可庄瞭望。 乡村的宅院,光天化日,敞门亮户;乡间的妇女,五风六月,炎炎夏日,敞胸露怀,蹲墙小解,或与野男人偷嘴沾腥,哪能想到,朦胧中,竟猫藏一双贼眼,流涎窃看走光。平日乡亲看见望远镜,问那来历,吴能扎吗啡一样,立马来精神,口沫横飞诉说他如何参加卢沟桥抗击日军战斗,如何缴获战利品??????。 村中老人认得那架望远镜,那望远镜成了他不舍离身的宝物,当然也记得他当年回到留镇,还带回两只手榴弹。没有人怀疑他的战火硝烟经历,至于他如何回到留镇,以及那些羞于启齿的传闻逸事,碍于他风头正健的儿子的颜面,整个水沿庄,都对此讳莫如深。 远水解不了近渴。悠远瞭望到的,毕竟是水中月,镜中花。吴能老婆先他而去,男人扛不住饥渴,常做些偷鸡摸狗的沾腥事,不算离奇。离奇的是他摁倒了孙旺老婆老钱垛!老钱垛在村中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况且也过了鸳鸯戏水的年纪,除了爱财如命,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在庄稼人心里,都说那是不可多得能过日子的好女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老钱垛每日背着花篓送芦花鸡到地里嗛食,看青的活屁股不但不制止,还网开一面,装聋作哑,听之认之。 活屁股喜欢躲在树影里,高地上,看老钱垛扭屁股走路的样子。四十岁出头的老钱垛屁股长得很丰满,丰满还不算,走起路来,那两扇带酒窝的屁股会说人话,在活屁股眼中,那女人有说不尽的风情万种。有几回老钱垛望望四下无人,在才放倒庄稼的秋光地里小解,刚好和活屁股的馋辣目光相遇,差点就擦出秋天里的火花。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上,经历了几个煎熬的大长天,活屁股终于把老钱垛堵在一片豆子地里。旁边是密不透风的杂交高粱的丛林,这里很荒僻,离村庄也很辽远。当幽灵一样的活屁股出现在老钱垛面前时,老钱垛有一种预感,老钱垛捂住脸,一屁股坐在豆地里,嘤嘤地哭开了。那哭声回荡在秋黄的田野里,那声音并不很悲伤,好像秋虫在歌唱。老钱垛岔开的指缝里,眼睛盯着活屁股晃动的镰刀,顺着镰刀的锋刃上移,他看到了活屁股的面容,显出象蒸熟南瓜一样的微笑。干咳几声的活屁股,用镰刀挑出老钱垛花篓里埋藏的豆粒儿和花生果儿,又若无其事咕咕有声地招呼星散在豆地里的芦花鸡。 两人好一刻谁也没言语,都在脑子里飞快计算着,核计着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直到活屁股用镰刀磨磨蹭蹭,勾扯老钱垛腰间打结的红腰带,老钱垛面色才臊成了无处存放的霞云。她飞快地闪了活屁股一眼,又装作漫不经心地左右张望一回,然后捂着脸儿,扭着腰肢摇摇晃晃就钻了高粱地。高粱地唿地惊飞出一团麻雀,鸟群盘旋成扬场的碎米,又落雨般消失在高梁棵燃烧的火焰里。 随风俯仰的高粱地玉米地,那样的秋庄稼不知收藏了多少人间风雨,老钱垛那一年的芦花鸡来亨鸡,把雪白的鸡蛋下得盆满钵平。老钱垛家的日子看烟囱冒出的炊烟就与众不同,别人家的炊烟细如柳丝,她家的炊烟火光交迸升如墨龙。斩断了秋庄稼的田野再也藏不住秘密,让天壤的碧蓝一望无遗。那往后言听计从的囊囊肚代替了老钱垛,每当他背着装满蛋鸡的花篓,一手牵着奶羊消失在田野,活屁股一准沿着小须河推入老钱垛家的后门,老钱垛在明晃晃院子凝思片刻,便小心翼翼关上铁环摇响的黑漆大门。 不久留镇的游医,传出老钱垛得了花柳病的只言片语。那个冬天整个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象蝙蝠一样飞翔的传闻,都对准活屁股年轻时候的冶游艳史交头接耳。 人这一生真是命运难测,为了当兵吃粮,十几岁入营参军的吴能,做梦也没想到他阴差阳错,正赶上长城抗战和腥风血雨的卢沟桥事变。吴能在晚年的幻觉中,总是遥想长城界岭口的死兵洼,和当年在卢沟桥抗敌担任敢死队员的战斗经历。当吴能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时候,渝水县民间诗社的一位乡土诗人,触景生情,写下了一篇名为《死兵洼》的诗作,描写了八十年前在燕塞长城隘口,那场惊泣鬼神的洼地恶战。诗人在篇首序言说道:1933年3月,继榆关抗战攻陷山海关之后,日军精锐由承德扑向长城扑向京山冀东防线。我守军一部,与日寇于界岭长城反复厮杀争夺,其界岭旱水关防线,一处边墙隘口洼地,攻防尤为惨烈。我守军以全连阵亡代价,毙敌三百余。战后,日寇军曹用刺刀在山口碉楼勒砖为记,今刀痕仍在。后人念我慷慨勇士,题诗为颂。 《死兵洼》 过云飘祭魂,挥泪倾盆雨。 冷月思征戍,旱关遍草菊。 苍城鹰望远,俯拜敬红泥。 不见昨白骨,唯看树长揖。 牛满枝早把恩长当做梦中情人 从死人堆中爬出的活屁股吴能,日后随军退守卢沟桥。吴能在敢死队中冒死拼杀,终因负伤掉队,幸被村民冒死藏匿。伤愈之后,北平失陷,部队早已转移。掉队的吴能思乡念土,便晓行夜宿,身携两枚手榴弹,一路风餐露宿,只身回到六百里之外三步两座桥。 因在旧军队沾染恶习,吴能一时口中精骨白淡,身无分文便装狼狈的吴能,依仗怀揣手榴弹,出溜到留镇商家字号,无非讨酒充饥。酒酣耳热,一时兴起,又窜到花街柳巷,把手榴弹哐当扔栏柜上,大茶壶见状面如土色,急慌慌唤来烟柳巷当家老鸨。老鸨见多识广,知道吴能裤裆那点勾当,为息事宁人,叫出风尘女子,替他消灾去火。 如此便宜几回,便不灵验。此时日本人已在在留镇站稳了脚跟,正在留镇安插据点招聘伪军。幸而吴能心识大体,虽抗不住酒色财气,却能扛住日本人的金钱诱惑。后经乡人热心指点,凭着一身胆气,他入伙跑起了向北山八路走私大布药品的行当。此在当年,这可是铤而走险不小心掉脑袋的买卖。早年在家乡娶妻生子的活屁股,老婆却短命把俩儿子甩给了活屁股,直到大儿子吴臣长大成人扛枪入朝,活屁股成为光荣军属,一家人才算在水沿庄显山露水站稳脚跟。 三十三? 活屁股吴能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究竟睡过多少女人,是一本糊涂账。也许只有街当心儿那座艾家祖先立下的家庙,和庙旁那棵岁月沧桑古干虬枝的老槐树,或能捕风捉影。树叶春绿秋黄,恍如过眼云烟,风儿如听过耳,无心挂念尘缘烂事,只有和他翻云覆雨的女人记得。世上男女苟且之事,男人过雁飘云,女人却记得,女人一辈子都记得。 活屁股先勾引的运动乐妈牛满枝。那时候运动乐还小,还不叫运动乐。刚解放那时候兴扭秧歌,渝水乃至留镇是吹歌之乡,除了皮影戏,唢呐吹歌伴着红绸秧歌锣鼓,成为渝水穷人翻身解放的看家节目。凡事发动群众,庆祝胜利,上级号令动员,群众运动便风起云涌,这些民间艺术赋予了新鲜使命,花红柳绿一时开放多少奇葩鲜枝。 牛满枝响当当革命家庭人又张扬,喜欢抛头露面争为人先。土改时活屁股斗争积极,热心靠拢组织,让亲儿吴臣骑大马戴红花参军入伍,人也正兴头上。大秧歌吴能会扮丑,有一手绝活会顶灯伏地钻席筒,最得群众喜闻乐见。活屁股人来疯,遇见俊媳妇俏姑娘,一时兴起,便头顶油灯,晃肩扭腚,钻席筒灯进灯出,来个鲤鱼打挺,依然是顶灯不灭,花样百出,博得观众好一顿喝彩欢腾。 水沿庄秧歌队另有拿手好戏,除活屁股的顶灯把戏,三步两座桥三庄百姓,还最得意看徐恩长柳叶桃的一出扭旱船。俩人一登场那唢呐声立马就高亢昂扬,家住草粮屯名扬渝水的喇叭匠小核桃,喇叭声不光吹歌嘹亮,还会表演唢呐拔节吹奏绝活。扭旱船招得人大呼小叫指手画脚,观众人来四面八方,说是看旱船,不如说是图稀看香久、恩长郎才女貌、彩话传香。刘香久妩媚少妇,好比那织女下凡,配上那英俊牛郎,那才叫个男看身,女看相,都图稀个想入非非心心臊痒。有说是当初俩人相配扭旱船,你情我意,勾搭上半世情缘,那都是瞎话。左近庄都知道柳叶桃和碾道房的风流韵事,成为三步两座桥的乡闻里唱,那不是一日炎暑,而是地久天长,俩人早就情投意合偷玉闻香。 论起来,柳叶桃和牛满枝,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秋草菊黄,活屁股惦念柳叶桃,却碍着碾道房名花有主。一来二去,到底是干柴烈火,一个死了老婆,光棍煎熬,一个守活寡,半盏灯油,架不住夜短梦长。庄里不久就传出话来,说牛满枝院中闹鬼,夜半三更,常有黑影翻墙出没,牛满枝铁环叮当响的黑漆大门,白日间也常常水泼不进,夜里倒是吱呀有声。那时候,牛满枝当教员的小叔子,还没有在老宅登堂入室。后来运动连绵,活屁股毕竟历史不大清白,牛满枝自成为村贫协,又兼了村妇联主任,有了阶级觉悟,牛满枝和活屁股,两人才闹了分手,从此两人对那些荒唐事,都讳莫如深。 要不是活屁股儿子有参军在队伍的优势,要不是牛满枝暗中掩护,后来多次运动,活屁股早戴上八回坏分子帽子。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活屁股和牛满枝虽露水夫妻,那女人到底有良心,嘴不说,逢到坎儿上,牛满枝一言九鼎,准放他一马。牛满枝到底有觉悟,为革命事业勇于抛弃私心杂念,从此两人虽低头不见抬头见,却再不闹秋云探月、夏日捉影。 村里谁不知牛满枝也曾勾引徐恩长?自从成立高级社,徐恩长孤身勤快,人又正派并不手粘,大伙一致推举他,当了生产队责任重大的饲养员、当家护院的守业人。那时候还没有管库员,入社的农具、车辆、牲畜,都由恩长一人侍奉、保管。换搁旁人还不放心,徐恩长就这点好处,伺候牲口象待儿女,一来二去,恩长当了水沿庄一辈子饲养员,这也是光棍命,说来也是天意犯该着。 恩长对柳叶桃一心扑实,那时候没名儿还硬生活着,都知道恩长那是瞎子过河没指望,热屁股坐冷炕,早晚透心凉,男人都替这痴心人惋惜说犯桃花,迟早是块病。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睡梦中,也不知多少女人幻想和恩长柳短丝长,那都是幻云蝶梦,早都化作云烟庙香。 其实牛满枝早把徐恩长当做梦中情人。她的一生处处给柳叶桃使绊子,缘于她对柳叶桃独占花魁心生醋意。夺爱不成,牛满枝宁愿偷嘴沾腥,无奈徐恩长宁愿一棵树吊死,也不接她的橄榄枝,这让牛满枝破罐破摔,饥渴难耐,这才让活屁股捡了大便宜。和活屁股颠鸾倒凤,牛满枝闭着眼睛也心生幻景,她活上眼睛,把身上的活屁股想象成徐恩长,只是活屁股一直蒙在鼓里。 深明大义的牛满枝知道孰轻孰重,为站稳立场,以革命的名义和活屁股一刀两断,从此活屁股这只野蜂花蝶,嗡嗡嘤嘤,缠绕柳叶桃这朵春花秋月嗅闻不去。 也不记得哪一年,十五个大门一条街自从演了电影《夺印》,运动根子牛满枝,独出心裁旗帜鲜明地把柳叶桃打成“烂菜花”。虽然柳叶桃没有贿赂勾引“何支书”,但说她勾引铁杆雇农徐恩长弄得柳绿花红,这让牛满枝搔到痒处,轻而易举一炮打响。明眼人都知道牛满枝骨子里是公报私仇,都明白牛满枝惦记上独身汉子徐恩长,怨恨柳叶桃抢了她的好念想儿,柳叶桃成了她的心口病和情场宿敌。 牛满枝夜施美人计,徐恩长心系柳叶桃 牛满枝没有在批斗会上揪斗柳叶桃,相比后来的文革,那时的运动还稍显和风细雨。更何况,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在三步两座桥,故乡人虽然对柳叶桃红杏出墙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却私心仰慕,当做脍炙人口的人间故事,当作春风秋雨,桃花杏水来享乐。牛满枝土生土长喝犁弯河水长大,自然不敢伤天害理伤风败俗,良心发现时总是网开一面,放她一马,勒令柳叶桃白天和社员一样下地干活儿,晚上义务劳动,打扫十五个大门一条街门楼里的茅厕给队上积肥。牛满枝原想给打扫茅楼的柳叶桃,脖子上挂一双破鞋,被上级工作队给阻止了,牛满枝撇撇嘴这才作罢。她原本想借此出一口恶气,根源在于徐恩长,在于那一个云风摇树的晚上。 水沿庄的饲养处,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的最东头,坐北朝南,是早先地主家的车门儿前院儿。远的不说,清末民国以来,渝水地面比较典型的农家院,都是这种前后通街,前院后园的通透格局。再阔绰的主儿,南北各带五间门房,前后都走二门,也有两层正房带后院短檩泥屋的,那里住长工或放种子农具备柴禾。水沿庄饲养处没那么讲究,前面大车门,除五间正房,西厢屋接上草棚子,毁成了牲口圈,对面儿东厢房,一间放铡刀,另两间放草料。正房屋西两间做库房,外屋和东两间正房,说是生产队队部,平日除社员开会、晚上记工分这些营干,或当成拿家做店的闲汉,赖炕沿儿扯闲蛋的说场。 说到正东屋那两铺连炕,属实就是饲养员老徐的存处。恩长把碾道房的板柜和锅灶家伙都移过来,盯准在这儿过日子。饲养处,碾道房,还有碾道房相邻对望的艾家老院儿,成为徐恩长大半生的人生苦旅。许多年后乡村诗人感慨写到:何处冬袍春袄?桃花焚月勺,点点滴滴星泪雨,何处是椒园?春鸟问枝条。 乡亲都为恩长抱委屈,碾道房高高杨树,簌簌摇叶叹息,犁弯流水漂萍,聚散风吹留叹。每看恩长从豆秸上捡捧豆粒儿,从花生秧子上挑把瘪花生,磨磨蹭蹭不忘送到香久手心,免不了让人扼腕婉叹。香久为他缝缝连连,锅碗瓢盆汤汤水水,日子就过成了春流秋响的犁弯河水。村中多少女人心中纠缠,単枝儿的盼他安家立业,与他喜结连理;馋腥的愿他春风吹树,情若春蚕吐玉;牛满枝两种心思都有,只是还舍不得那亲夫残有的名分,因此倒情愿春江水长绿,杯酒醉摇心。 秋天是庄稼人节庆日子,秋天的果实让男人籽粒饱满雄心勃勃。秋天的女人,被田野里的五彩缤纷,熏染得胡思乱想神魂颠倒,她们用浓艳的头巾遮住眯细的双眼,打量着每一个入眼的男人。 牛满枝没有那么耐心,她不愿意再浪费光阴,与柳叶桃争风吃醋甘拜下风,她决心生米煮成熟饭孤注一掷铤而走险,谁也不知道牛满枝怎样藏在了谷草堆里。饲养处东厢屋堆满了谷草、花生秧、豆秸和一把磨得雪亮的铡刀。最让牛满枝满意的是,除了草仓里充满了植物温柔的秋壤的醒神气味儿,铡刀一旁还铺满了厚厚甘黄的麦草,麦草沁出的迷醉甜香令牛满枝想入非非充满渴望。 水沿庄融化在月色的冥想里,偶尔村树上惊飞一只夜宿的鸟儿,就象飞石击破一池秋水,染出清白天朗的褶皱,送来桥下犁弯河缓慢流觞的微微叹息。牛满枝那天有些怪异,有些魂不守舍,磨磨蹭蹭又一回舍不得离开饲养处。午夜的饲养处场院,秋凉的寒星溅落在漫如轻纱的薄雾里,牲畜们喷着响鼻,用蹄子踢踏着粪草沤出的含混甜香。躲在暗影里的牛满枝,始终用目光舔食着徐恩长的身影,在这个天街流水清辉柔灌的天地,那个手不识闲儿逐厩清扫填土,一边梳拢牛头马面,一边填料续草的男人,显得那样孤独而伟岸。 一瞬间,好像万物皆空,只留下那个幻若牛郎的男人,主宰着这个馄饨世界。牛满枝看得失神,把自己想成贤良淑女,一时热烫心扉,也是没出息,不由得,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牛满枝忍不住想悄喊恩长,无奈喉咙粘稠,醉眼迷离,竟发不出声来。她想抽身去饲养处老徐宿处,见那里门敞窗亮,怕猫儿狗儿闯上门来,泄了春光。看恩长清理食槽,知道老徐要添夜草,心一动就进了饲养处東厢仓房。 牛满枝斜躺在稻草上,一只猫儿朝月亮喵的叫一声跳到房沿上,顺着月色回望,眼中现出惊诧的目光。猫眼中的牛满枝,一时鬼迷心窍,便把身体脱成了一片月光。进到仓房添草的恩长,冷丁进屋,见了媚眼望他的牛满枝,倏然惊慌失措,扔掉笸箩呆若木鸡。这时地上牛满枝说出话来,软软柔柔,轻言慢语:大哥——是我,瞧你吓得——我满枝呦人家怕你寂寞,大长夜。恩长听了局促不语,他明知女人心计,又不忍搧人打脸,就劝她,紧溜起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说出就是。牛满枝不起来,也不掩怀,撅嘴道:小没良心,小没良心!嘴上喃喃自语,人就黏上来,抱住恩长又亲又啃。恩长急忙躲闪,连忙说,行了行了。牛满枝哪里肯依,腾出手哆哆嗦嗦就解恩长腰带,恩长不让,恩长力大,累得牛满枝呼哧乱喘披头散发。情急中,恩长劝道:若论起来,我得叫你婶子,传出去不好听,快把怀掩上!牛满枝听不入耳,一边用头往恩长怀里又扎又撞,一边怨道:香久就那么香甜?脸模子比我是好,灯一闭好赖不都一样?牛满枝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死死抱住恩长不肯撒手。 两人就那么僵持着,两只身影抱成一团抱成一棵无风的岸柳。月亮看得羞涩,一会儿用云遮住脸,一会儿忍不住探出头来,叫一颗星眼偷看下文,心中也为恩长捏出一把冷汗。牛满枝一边用滚烫的厚唇急切地寻找,一边在恩长耳边说些甜言蜜语。恩长有些把持不住,仿佛怀中的女人是柳叶桃,是刘香久。每回和香久云雨初晴,香久老劝他成家,让他找别的女人,别苦着自己。说两人难成眷属,不亲不故,耽误了成家一辈子后悔。香久还说,知道你舍不得孩子,你的骨肉,我用命给你养着,你不用不舍牵挂。想到香久,徐恩长仿佛听到暗夜里,香久受屈被罚厕所掏粪的脚步。自被勒令干那脏活,香久怕众目睽睽乡亲议论,更怕孩子看见心里憋屈,总是趁孩子睡熟,村街月冷时分,才去打扫村街那十五个门楼的茅楼儿。好在家家茅厕都搭在大门外或者院墙后身儿,多少回都是恩长怕香久遭罪,总是陪她挑担担粪,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月上东墙,总看见俩人形影不离,相依相助的星夜剪影。直到后来牛满枝看出马脚,当着恩长面儿,在生产队训斥了香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