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华清音》 第一章 风雨夜来客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也是月下楼的大红灯笼全部亮起来的时候,清寒的月光笼罩着歌舞升平的红楼一并将影子投映到下面清澈的河道中,让往来船只每每划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放缓速度,不知是想多闻一闻此处早春三月的桃花香,还是被楼中飘出的靡靡之音所吸引,抑或是他已分不清此情此夜是天上还是人间。 此时,红楼的大厅舞池中,正有一群身材窈窕的韶华少女在翩翩起舞,跳的是从西域传来当下在偃朝非常流行的胡旋舞。这些少女或清瘦高挑、或玲珑有致、或冷艳逼人、或妖艳妩媚,总之各具特色百花齐放。她们既是在配合着齐舞,又仿佛是在争奇斗艳,似要在这短短的一宵之间释放自己所有的美,花开至荼蘼,方才花事了。 舞池中,轻舞飞扬香风漫漫;舞池边,恩客们贪婪的双眼也随着纤细的腰肢、灵活的脚尖而来回移动,有的上了兴头甚至直接把钱币乃至身上的配饰都往台上抛。 没人注意到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门口,虽说是初春时节,入了夜晚还是会寒气侵袭,而这人却衣衫单薄,且已肮脏到根本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一丛乱蓬蓬的长发似乎已许久未打理,就这么半扎半垂着,将一副苍白到发青的面孔遮去大半。 突然一声惊雷响过,三月的雷雨总是猝不及防的,接着又是一声炸响,大厅中诸人这才把目光移向河岸这边,正值一阵电闪,堪堪就落在来人的身后方向,蓝光笼罩下将这不速之客衬得更加阴森诡异,如同刚从墓中爬出的僵尸一般,引来众人的一阵低呼,有些胆小的妓女甚至惊叫出声。 倒是市井中打滚惯了的鸨母射月迎了上去,招牌示的微笑,标准话术,主打一个一视同仁:“欢迎光临月下楼,这位客人,怎么称呼?” 对方沉默不语。 射月优雅地摆了摆团扇,自己缓解了下尴尬:“那——可有相熟的姑娘?” 那人还是耷拉着脑袋,像个在蛰伏的兽,随时会暴起而发动攻击,后面的诸人皆为这位美女鸨母捏了把冷汗,或有几个常来光顾与其相熟又自诩风流的公子哥,甚至壮起胆子准备随时冲上前去护花。 电闪雷鸣过后,大雨就跟着飘打进来,射月收敛笑容,挥动着团扇指指点点,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阿福、阿彪,你们都是死人啊!看到雨洒进来还不快关门关窗?”来者的无礼和无视,显然让她动了气,但是专业精神又让她不能对顾客发火,所以只能将怨气撒在仆人身上。 待门窗关好后,射月收拾精神,似乎燃气一丝斗志,笑得比刚才更甜了,好像在说:姐今天非要将你拿下不可。于是从袖中掏出一方上好的丝帕,一走一扭地到那“僵尸”客人的跟前,极尽妩媚温柔地为他揩拭那半张脸上不知为何的污渍,说话声甚至比她的动作还要轻柔:“客官,不如到那边去烤烤火、暖和暖和,喝几杯刚烫好的女儿红,就着吃些咱们月下楼的私房糕点,保管您心情都大好。” 射月说到“吃”字的时候,这人全身像触电一般颤抖一下,终于抬起耷拉着的脑袋,那露在外面的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聚光,锁定在舞池后面,一个超豪华席位的满桌吃食上,十分无礼且粗鲁地将还在给他擦拭的射月扒到一边,几乎是用兽类四肢并用的方式从舞池上直穿过去,吓得舞池上的女子们纷纷惊叫逃散,他再猛地一跳,就跃到了那张他相中的桌子上,一脚将席位上的胖恩客踢开。 本来陪坐的两个妓女一边吃力地将胖子扶起,一边数落那不懂规矩的“僵尸”客:“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么?是不是不想在扬州混了……”那人只顾拼命往嘴里塞吃的,甚至都不带嚼的就往下咽,实在嫌她们聒噪,就将刚抓过鸡腿的油腻腻的手探入怀中,掏出一把金豆子来,随意就抛撒在地上。 两位妓女一看到金豆子就眼冒绿光,将那扶起一半的胖子直接撂下,赶过去捡金豆,胖子再次“哐当”仰倒,气得大骂。这时,金豆滚得四散,有些眼红的妓女顾不得自己和自己恩客的体面,也匍匐在地抢金豆子,现场顿时陷入混乱,射月已显然有几分不耐烦了,向她的副手噙香连连使眼色,噙香会意赶紧上前去向“僵尸”客说道:“客官,如果您是想吃饭,可以到楼上去辟一间房,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们做好了就给您送上去。” 那“僵尸”客突然停止了动作,仍是以四肢撑地,像狼一样回顾过来,木然而森冷地盯了一眼正与他说话的的噙香,然后抬手指向西北角缩在香鼎旁的一个身材娇小的红衣妓女。 “呵呵,客官的意思可是让飘红作陪?” “僵尸”客就是不肯说一句话,但是微微点了点。 噙香则大幅度点头:“诶,好勒!客官您真是好眼光,飘红可是咱们月下楼今年年初刚点中的花魁,年方十八,舞蹈和箜篌都是扬州一绝,现下正当红……这个,身钱嘛……” “僵尸”客从包袱中摸出两块金锭,木讷讷地抛给噙香,噙香收了金子大喜,连忙招呼飘红过来服侍,飘红瑟瑟缩缩地支吾半天,就是不肯过来,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二字,噙香狠狠瞪她一眼,又把目光投向二楼西面最靠里的一个房间,那大概是平时日调教不听话的妓女的地方,飘红吓的一激灵,只好含着眼泪上来搀扶,半托半抱的同阿福一起,将那枯瘦的怪人扶上楼去。 射月走过来,一面从噙香手中夺过金锭,一面扭头看着飘红瑟缩娇弱的背影,露出一副怜悯惋惜之情:“怪可怜见的,这么个跟饿鬼投胎似的怪人,真担心他会不会晚上把飘红给嚼着吃下去?!” 噙香叹了口气道:“还别说,可能真会。” 她指着刚才被怪人席卷过的残席,那可是桌十二道大菜的全席,前面的胖子根本就没怎么动筷子,如今每个盘子里就只剩下些残渣汤渍。 射月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真是要吃,飘红这身无半两肉,连给他塞牙缝都不够呀!” 第二章 人去哪了 “既是头牌,月老板怎么都该多看顾才是。明明担心这客人不对劲,你就不该放他们单独相处啊!”一个装扮颇为儒雅像教书先生似的中年男子突然接过话头。 射月刚想啐骂说“谁家嫖院不是单独相处,难道还要人围观不成”,职业素养让她及时把住了门,因为她发现这儒雅男子并非常客,如果没记错的话,可能还是头次客。 对于头次客,服务体验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她立马满脸堆笑道:“这位客人也只是看着怪了些。真是的,咱们这地方,迎来送往的,什么人没有啊!哪里就真的会闹出什么事儿来。”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真是闹出人命,只怕于你这月下楼的声誉也大有影响啊!”儒雅男子坐得笔挺,一副道貌岸然不近女色的做派,他身旁陪酒的女子容貌也算上成,但他却看也懒得看一眼,谁都听得出,他的注意力都在飘红的身上,抑或是在那个房间里。 “我看你这先生不像是来嫖院的,倒像是来捉人的,莫不是那房中便有一人是你的相好,竟劳烦你这样费神盯着?!哈哈哈……” 这极尽挑衅和无礼的话语一出口,便引得那儒雅男子目光一凛,即便是即刻收敛怒意,还是将手中的杯盏捏出来几道细缝,若是再加一分力,杯子肯定就要碎了。 说话的是坐在儒雅男子对面的一位锦衣公子,眉眼俊秀、皮肤很白,行止间一派潇洒自如,这倒像是个经常混迹烟花场所的人,他看儒雅男子在用杀气腾腾的眼神瞪他,有些心虚地展开自己的折扇挡住脸,身体习惯性地靠向他身后的仆从,这仆从身形修长,穿戴也很考究,肤色虽然微黑,长相却比他的主人还精致几分,但其一身沉稳甚至老成的气度,与其秀美的长相又极为不符,他看到自家主人像是被威胁了,急忙从他身后转至他身侧,以同样凌厉的眼神怼回去。 儒雅男子似乎也不想多生事端,看这主仆二人也不太好惹的样子,便也不再理会,转过身去继续观望“僵尸”客进去的那个房间,与他一同观望的,还有他左侧席位上的一个青袍男子,这人本来从身形上看极为清瘦飘逸,会令人不由自主地对其容貌产生美好的幻想,可是当你真正看到他的脸时,不仅不会惊喜,反而可能会是惊吓,因为这人的脸实在太窄太尖,脖子也很细,加上柔弱无骨的身体,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某种爬行动物,比如——蛇。 “这位兄弟,怎么你也担心飘红姑娘的安危?”这次儒雅男子先搭话了,但是他加重了“安危”二字,似乎话里有话。 青袍客白他一眼,没有作答。 “嘿——”儒雅男子两次被无礼对待,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发火了。 这时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锦衣公子又想开口挖苦一番,被他身后的仆从按住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说话,锦衣公子只好撇了撇嘴,终是没有开口。 儒雅男子干脆起身,面朝着青袍客道:“呵呵,我知道了,你大概不是担心飘红的安危,莫不是估摸着那个‘饿死鬼’命不长,一时半刻翘辫子了,你去接下半场?哈哈哈,这算盘打得响,连过夜费都省了。”也不知这人是故意激怒青袍客,还是情急间露了本相,总之他这番露骨的话语和猥琐的笑容,与他本来儒雅清贵的气质极不相称。 青袍客大概脾气也不好,直接就将送到嘴边的酒朝那儒雅男子泼过去,对方正说在兴头上,一时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脸。 “想不到一向以君子风度、文人雅量而闻名的松风院,门人说起话来竟是这般的无耻下流,简直辱没‘松风’二字,看来你们该改个名字,直接叫‘流氓院’算了。”锦衣公子大概天生嘴快,又喜挖苦,这次他的仆从倒是没来得及拦住他,一番犀利言语就冲口而出了。 儒雅男子刚揩拭了下满脸酒渍,待要再去与那青袍客为难,却听锦衣公子道出了他的家数,一时忘记了发作,反冲向锦衣公子问道:“你、你怎知我、我是……” 锦衣公子道:“天水浩然巾,墨竹六合袍,绿玉翠丝绦,玄色登云靴,这可不就是松风院的标配么!奉劝一句啊大叔,下次逛窑子,把行头换换!” “你、你这个臭小子。” 就在吵闹之际,楼上传来的一声女子惊叫让整个月下楼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待那衣裙上沾着血渍,从“僵尸”客房中跑出来的小婢扒在栏杆前再次连声惊叫时,才让楼下的人们陷入恐慌,一时间乱作一团,有撂了银子直接往外跑的,有好奇心重说要上去看看的,有催促噙香和射月快上去看看的,有说直接报官的,有说我就是官的……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射月拽着噙香,带着阿福阿彪沿着楼梯快跑上去,中途差点被绊倒,还好阿福反应快,一把将她扶住。 锦衣公子看她几乎摔倒的样子,露出一副“看你表演”的玩味神情,但眼看着青袍客和儒雅男子分别一前一后用轻功跃上二楼,他才收起笑容,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仆从,示意他也把自己带上楼去。 仆从用下巴点了下楼梯,意思是“有楼梯你不走?” 锦衣公子撒娇似的摇摇头道:“刚才吵得那么凶,弄得跟自己多大腕似的,这会人家这么一跳就上去了,我却苦兮兮地走楼梯,一点派头都没有,哼!” 仆从冷漠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宠溺之情,一手将他腰畔揽住,一手托住他臂弯,轻轻松一跃一带,两人已纷纷落脚于二楼的栏杆里面。 这时,一同赶上来的射月正揪住小婢问话,小婢受惊吓不轻,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射月没工夫跟她纠缠,一把将她扒开,自己冲进房间去,但看到里面的情景,饶是她见多识广也还是惊得捂住了嘴。 房里除了一滩血迹和几片肉块似的东西,两个大活人完全消失了。 第三章 傀儡虫和化骨蜡 本来就不大的厢房中一下子涌进来六个人后就显得格外逼仄。 射月、噙香、儒雅男、青袍客、锦衣公子和他的仆从,均对着血迹和肉块面面相觑,无一人说话,许是大家这会儿都在绞尽脑汁地想导致这诡异一幕的关窍究竟在哪里。 四个男人也倒罢了,毕竟是见惯了江湖诡谲、风波险恶的人,倒是射月和噙香两个弱女子的镇定很是令人意外,要知道此刻外面有些禁不住好奇心而冲进来看过一眼的人,已经趴在外面大吐特吐了,还有些自知心理素质不好但也非常好奇的人只敢站在楼梯口附近,远远的观望。所以说,这两个女子的心态和胆识已远远超过许多男子,即此刻开始,已不能把她们当做等闲女子视之。 儒雅男子皱着眉头,第一个打破沉寂,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这倒好,却不知道是谁吃了谁?吃得也不讲究,最后连副骸骨都不剩。” 射月接话道:“不管谁吃谁,总该留下来一个人才是,总不至于他俩互相吃,吃出这样……这样‘两败俱消’的结果来。” 诸人均被她这个“两败具消”的词给逗笑了,现场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无论怎样,我是不会相信有这么荒谬的事情的,我宁愿相信他们是互相往对方身上倒了‘化尸水’,要么,就是他们本来就认识,一起借着机会遁走了而已。”这是青袍客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又薄又嘶,听起来嗡嗡嗡的,别提多难受了,也难怪他不爱说话。 寻着他的目光所及,是两扇合住的窗门,且窗户的和栓已落下。正常情况下如果人是跳窗遁走的,那么和栓不可能从里面锁住;如果是一人先遁走,里面的人帮忙锁窗,那么剩下的这个人又去了哪里,总不至于自己把自己原地融化吧? 这时,缓过劲儿来的小婢用颤抖的声音对诸人说道:“我、我刚才给那位很饿的客人送饭,敲了几次门都没有人回应,我就直接推门进来,就看到这滩血迹,还有这……哕……”她扫了一眼肉块,又想吐,“哦对了,还有几只黑色的虫子在地上蹿,我好像踩到一只,像蟑螂,但是比蟑螂大,也没有硬壳,我轻轻的一脚,就把它踩‘爆’了”。 本来她说“踩瘪”,“踩死”,都不至于怎样,但偏偏用了“踩爆”这个词,终是太过形象,饶是在场诸人纷纷内心强大,还是被这一个“爆”字整破防了。 锦衣公子咳嗽几下,强忍住胃里的翻涌感,问那小婢:“踩死的虫子在哪里?” 小婢四下里寻扫一周,指着床脚下一小滩绿色液体中扁平的黑色虫尸:“喏——这就是了。” 锦衣公子待要上前查看,被他那仆从一把拉住,许是心疼他怕他真的会吐出来,于是自己上前弯腰查看。 不得不说这仆从抗恶心能力一等一的好,待他自己检视一番后,便十分肯定的对锦衣公子道:“没错,是傀儡虫。” 锦衣公子挠了挠下巴,思考一番道:“看来,这人应该是打湘西地界上来的。” 儒雅男子赶问道:“怎么说?” 锦衣公子道:“大家应该也都听说过湘西有个门派叫作‘阴癸派’,据说是十年前在秦岭一代聚集成势的邪派‘长生癸’,后被武林盟剿灭,遗留下来的残余势力所化,该派武功平平,专一会用傀儡虫操作尸体为其而战。” 儒雅男子跟着点头:“这我知道,只是不知这傀儡虫竟还能寄宿在活人身上。” 锦衣公子道:“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个‘僵尸’男跟饿鬼投胎一般了。就是因为身体里面有傀儡虫,在不断吸食其血肉养分,所以才会面无血色形销骨立,且他吃得越多也会将傀儡虫养得更大,此消彼长、恶性循环。所以一路上应是忍饥挨饿而行。还有,据我推断,飘红应该是与他相识的,所以他会突然大吃特吃,因为确定有自己人在,他可以瞬间把傀儡虫喂得硕大,这样好方便飘红帮他把傀儡虫取出。” 青袍客斜眼看了一下血迹中的肉块,点头道:“所以,这些肉块应该就是取虫时剜出来的。” 儒雅男子跺了跺脚:“但是人呢,怎么消失的?这是关键。你倒是再给推断推断呗,县官大老爷!” 锦衣公子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其实也简单,这‘僵尸’客来自蜀中唐门,唐门一向擅用毒药和暗器……” “什么?他竟是出自唐门?” 青袍客、儒雅男张圆了嘴巴,做出乎意料状。 锦衣公子十分无奈又带几分嘲讽地笑道:“演技浮夸就还是别演了。”他一展折扇,狂给自己扇风,似是想去一去这恶臭虚伪之气,“装什么装啊?你们岂非早就知道他是蜀中唐门的二门主唐阙,若不是事先得了消息,我可不信并州的‘松风院’和宜州的‘长柳庄’会喜欢跑到扬州地界上来嫖院?!” 二人见家数和目的均被道出,也就不再做作,恢复常态。 “既然我们的路数都被你瞧出来了,阁下也该自报家门了吧!”青袍客恭敬地对锦衣公子抱拳道,“想来大家也都是冲着同一样东西来的。” “哼,笑话,是你们眼拙看不出本公子的来历,却能被本公子瞧出路数来,也是你们本事不济,本公子何须向本领不济者自报家门?!”这公子真是个天生的毒舌,一时片刻都能引爆别人的愤怒神经。饶是青袍客这样已算有修养的人,也差点没忍住想冲上去先跟他干一架再说。 这次反倒是更为冲动的儒雅男扯住了青袍客,让他没有发作,接着刚才的话头问道:“关于这二人怎样遁走的,还请阁下明示。” 锦衣公子道:“你们可曾听说过唐门的‘化骨散’。” 二人均点头。 锦衣公子道:“这就是了,这‘化骨散’本是由长白山一种叫作‘银须貘’的兽类的骨髓研磨制成,冷的时候呈固态且形态稳定,热的时候就是液态。所以常被他们制成蜡烛状带在身上,既可以点了照明用,真到万难关头,还可以嚼吃充饥,据说这骨髓极富营养。” “哦——我明白了,”射月插话道,“难怪他一进房门就说冷,让送进去一个大取暖炉,飘红给她剜除了傀儡虫后,两人便跳窗离开,从外面将小半截化骨蜡夹在窗扉之间,将和栓拨至最接近托口的位置,待骨蜡化尽,架簧回收窗扉合并和栓自动落下,看上去就像是从里面拴住的。” 锦衣公子笑道:“月老板真是聪慧。” 第四章 雾岳琉华 “既然没有闹出人命,呵呵,还好,无妨!”射月大老板轻拍着自己的胸膛,像是在自我安慰,转向那小婢道:“小桃红,你去喊祝妈上来打扫房间,呃——还是让阿福阿彪进来清理吧!他们男的——抵抗力强。” 小桃红伏了一揖准备出去,临了射月又喊住她,“你赶紧去洗个澡将衣服换换,今晚不用伺候了。” 小桃红对她报以一个感激的笑容,默默退出去了。 射月再对噙香使眼色,示意她出去疏导人群,顺便做个有效公关,噙香会意点点头,也退出房去。 “各位,咱们……要不……”射月的意思很明显了:既然事情也搞清楚了,也没出人命,“瘟神”也走了,咱们就各自安好,你们继续去下边喝酒吵架都行,我就让下人们赶紧打扫现场,继续做生意。 其他四人均是无话,眼神流转,似无声交流着。 青袍客冷笑一声道:“月老板,心也忒大了,你现在可是丢了个姑娘,说是与唐阙相识也是我等推测,说不定是他逼着飘红给他剔虫,然后见色起意顺道将她拐走也未可知,你就不担心或者不可惜?这培养个头牌出来也不容易吧!” 射月笑道:“无妨!个人自有命数,人在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人虽笑着,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辩驳,于圆滑市侩中见了一丝酷烈坚定之意。 锦衣公子本来对这青袍客无感,但是刚才他一席话又像是真的对飘红的处境有些许关心,反对他生了几分敬意,毕竟于这刀光剑影的江湖角逐中,自己的生死祸福尚难料,谁又会去在意一个低贱的勾栏妓女呢! 青袍客不再说话,似乎在凝神静气,一时间,他和儒雅男同时把目光锁定在那扇闭合的窗户上。 射月似乎也觉察了他们的意图,连忙赶上去将窗打开,接着识趣地退开来,向两人摊开双手:“其实两位不妨考虑一下,走正门其实也是可以——” 她话音未落,青袍客与儒雅男已一前一后分别跳窗而去,身法均潇洒灵逸,不时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你不去追?”锦衣公子身边的仆从淡淡地问道。 “……” “诶——你想做就做呗,只要是你凌剪风想做的事,鲜于浣雪就算豁出性命也会帮着你的。”池射月慵懒地拢了拢鬓边秀发,一双妙目在锦衣公子和他的仆从身上来回游走一番,莫以名状地笑道,“共事这么久,其实有些时候我还真嫉妒你们之间的……友情呢!” 原来他们竟是认识的,其实只要把这三人的名字摆放在一块,江湖中有些见识的人倒也不难猜出他们的来历——或闻藏滇交界处,紫气氤氲,于崇山之巅,偶现琉璃光华,至月正当中,乃呈一巍峨殿宇,名曰琉华宫,其山无名,因常有雾弥漫,难访真迹,故名雾岳。 这琉华宫甚为神秘,江湖中人只知这是个近几年在西南边崛起的门派,其宫主是个武功高强的绝色佳人,为人既雅且俗,雅在于门中只收录女子,且每位女子皆以“风花雪月”命名,俗在于这宫主特别喜欢搞钱,且非常有经商头脑,几年间已在中原、江南、东北、两广都设有分舵,经营范围涉及酒肆赌坊钱庄妓馆,反正都是血赚的门路。 如果正如池射月所说,三人真是同僚,那么也可推断出这位锦衣公子凌剪风和其仆从鲜于浣雪应该都是女子所扮了。 凌剪风笑了笑,坦荡地注视着射月:“那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无可替代。” 射月抿嘴不答,只是轻挑眼角,看向浣雪,带着些许意味深长的神情,虽说浣雪还是那般目无表情淡定自若,但其一双明眸中明显有微光闪动,那是内心起了波澜才会不自觉在双眼中的表露。 “其实,咱们琉华宫扬州分舵壬子年的营业额早就超额完成了,算算这几日都可以回雾岳巅总坛报到了,然后在那销魂楼中好好放纵几日,偏你要节外生枝。” 剪风正待要说什么,射月又抢道:“不过你是舵主你说了算,我们唯命是从便是了。”说着,对她行个不亢不卑的下属礼,“我还要照顾生意,就不奉陪了,柜子里有女装,我还是看你们穿女装习惯些,哦对了,我还要说说你啊凌剪风,你今天太嚣张了些,还好这两个家伙不是我的正主,不然似你这般口无遮拦尖酸刻薄的,我的客人可要被你得罪光了。今天就算了,以后可别这样了啊,我这生意变差,对你也不好是不是?” 她噼里啪啦一通说完,也不再理会这两个人,就摇摇曳曳地自己走出去了,嘴里其实好像还是在咕哝着什么。 浣雪怕剪风真的动气,连忙找补道:“唉——你也知道,射月这家伙总是神经兮兮,说话没轻没重的,听说也是之前受了太大的刺激才这样的,你别往心里去。” 剪风摇摇头:“我还不知道她,哼,这些年也没正经把我当首领过吧!不过话说回来,哪个入了琉华宫的女子,不是经历过一番痛苦折磨心神具碎才来的,只不过我比你们幸运些,我都不记得了,呵呵!” 她这一笑颇为释然,却也显得极为虚弱,浣雪见状微微蹙眉,在她身旁的椅上坐下来,拉过她一条手臂,扒开衣袖来看。 只见她白玉一般的小臂上,现出数条红紫纹路,隐隐透着红光,犹如烧坏的白瓷碗上龟裂的细纹,既是骇人也极煞风景。 “你的火毒又发了?快别操心了,先去床上躺一躺,我去泡盏冰莲露来予你服下,镇住再说。”浣雪甚是情急,只怕这世上唯一能让云淡风轻的她如此动容的,只有剪风了,这些年,很多年,她们都在一起,早已亲切的如一人的左右手一般,谁都不敢想象自己失去对方会怎么样。 看着浣雪急得就差把自己直接抱起放床上,剪风连连摆手:“无妨,我没发病,只不过动用了新练成的‘流火萤’,牵动了真元,才会有些失控,一会儿便好。” 但见对方还是不放心的样子,剪风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别人我可能会骗一骗,对你我不会,我说没事那就一定是没事,不过,如果我哪天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也会将实话告诉你。” 第五章 黄雀在后 浣雪被她说得难过以极,面上虽还是冷冷清清的,双眼却是已经红了。 剪风笑着抚摸她的脸颊道:“我又不会即刻就死。你啊你,本来是我们当中看着最冷漠的人,心却最软,你如此容易伤情,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浣雪抓住她的手,急切说道:“不要那破牌子了,咱们即刻动身回总坛,找宫主想法子,当初她能救你一次,就能再救你第二次。” 剪风轻轻摇头:“不,这枚轩辕令我志在必得,你一定要帮我。” 浣雪叹了口气:“唉——好吧!我原也知道劝你没用,你固执起来比那石头还硬。那——我们现在是追出去么?” 剪风道:“不必心急,且让他们几个先争一争、斗一斗,咱们待会儿去收尾就是了,而且刚才唐阙一进屋,我就放了一只流火萤跟进去并找时机钻进他身体里了,所以他说什么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我也一样能用灵识感应到,找他的下落自然也不是问题。” 浣雪展颜道:“太好了,想不到如今你这御蛊的能力已这般高明了。” 剪风帅气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鬓发,得意道:“当然了,不然你们这三人都各具所长,独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怎么给你们当老大呢!总得修炼点自己的看家本事吧!” 浣雪道:“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去追唐阙。” 剪风按住她:“但是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唐阙一进屋就跟飘红说‘君问归期未有期’是什么意思?” 浣雪反问道:“这很重要?” 剪风点点头:“遇事不可急躁,冷静理出头绪判断清楚事情的走向才可一击即中。我猜唐阙定是在湘西苦战后得了这枚轩辕朱雀令,然后一路奔波,特意避开小门派较多的山南道,而是取江南道北上去长安轩辕台回令,所以才会落在咱们扬州地界上,但是咱们琉华宫的风闻堂不是吃素的,是以我半月前就知道了他要经过的消息,当然周边的小门派也不傻,闻着味儿也来了,那这飘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浣雪道:“不是跟他一伙的么?” 剪风道:“推断如此,但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如果说飘红是事先与他约定好在此地接头的同门,那么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特征或者信物是能够一眼便能辨别认定的,所以他一眼就挑中飘红,但是既然已认定她,为何又要对她吟这句诗?” 浣雪道:“是了,这首诗是首很有名的思情诗,下句是‘何当共剪西窗烛’,我朝诗人众多,人人吟诗,不说拿诗来当切口前所未有,就算有也太容易接了吧!这怎么能用来辨别对方的身份呢?对了,飘红是如何接的?” 剪风道:“她也是愣了一下,就是用‘何当共剪西窗烛’来接的。然后,就给她倒了一杯酒喝,后面就是让她帮忙剜肉剔虫了。” 浣雪道:“这为何吟诗我是想不通,再说这唐阙也绝不像个吟风弄月的雅人,何况还是在这生死关头。但是他倒酒的行为我倒是有点能理解,因为我听说唐门最擅用毒,同门中人哪怕初初见面也是一番切磋,往往就即时下毒在一些吃食和酒水里请对方享用,对面接过的人也能即时察觉并将毒性化解,照样吃喝。” 剪风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那我明白了,此刻只怕这个飘红已性命不保。” 浣雪道:“怎么说? 剪风咋舌笑道:“我算是明白这个唐阙为什么好好的吟起诗来,其实‘君问归期未有期’这句话不能算是江湖切口,但肯定是他们的行话,如你所说,唐门精通用毒,自然也深知药理,这诗句里应该就含了‘君迁子’,‘当归’、‘没药’这几味药,君迁子这药我不孰,当归是补血的,没药是生肌的。” 浣雪也是恍然大悟:“唔——原来如此,其实唐阙是在暗示对方帮她提前准备药材,如果真是他门中同仁,肯定是第一时间就能反应过来的,可对方却无动于衷,可见这个飘红根本不是那个来接头的人。” 剪风笑道:“行了,走吧!咱们可以去善后了。” 浣雪扶住她,也笑道:“凌舵主,您这推理能力做个县官大老爷去断案也是绰绰有余了。” 剪风拱了拱手道:“哪里,哪里。” 菱花道,烟柳堤,十里长坪的其中一棵柳树下。 一装扮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斜倚在树干上,双腿叉开,脑袋耷拉着,云水浩然巾的下半幅垂落在地,刚好盖在他手边的判官笔上。 浣雪上前探查,此人已无气息,身体已凉,致命伤是喉管处的两寸长一寸深的伤口,推断应是某种薄片窄剑造成,因出剑太快血都来不及流就断气了。 剪风看了看道:“这伤口,应该是那个青袍客做的,长柳庄的青蛇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右转走过新安拱桥,进双花茶巷。 漆黑的巷子走到底,又有一身材修长的青衣男子躺在那里,暴露在外的肌肤均现黑紫色,其眼睛上翻面目狰狞扭曲,嘴边流出一串白沫,死相可怖,不用说正是之前那位青袍客。 “这人倒是奇了,打出去的青蛇锥居然钉在他自己肩上,而且手脚也被人即时折断,令他无法从身上掏取解药服用,以致被自己的毒给活活折磨死,够惨烈了的。” 剪风道:“看来我想的不错,这个飘红应该是湮朝后裔慕容氏了,这个家族便有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是什么武功打过来便以什么武功打回去,除非对方内力特别强劲,否则在一般的比斗中就先立于不败之地了。” 巷子底左转是一条横向的长街,街右面隔着河道,沿着河边向北走,也是一片漆黑死寂,唯有风雪二人的一红一蓝两盏灯笼散发着幽弱的光芒,偶在风中摆动几下,像两团鬼火一般。 走不多时,一个有点脏的“茶”字灯笼进入视野,茶铺当然早已打烊,奇特的是其中一张桌的长春凳已被放下,桌子上放着一壶两盏,应是刚有人在这里用过茶,且茶壶水已喝干,甚至连烧茶用的水缸中的备用水也空了。 二人正有些纳闷,刚好看见茶馆旁边的渡口小楼梯上好像趴着个人,长发覆盖着脸直拖入水中,穿一身红衣,身段看着挺年轻,但是挺着老大一个肚子…… 第六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是——飘红?” 两人异口同声。 “这、这怎么出来才没一会儿功夫呢!肚子就这么大了?” 两人都很吃惊,毕竟谁也不信,哪怕是天神下凡历劫,也不可能个把时辰内就让母体呈现出七八个月的孕相。 但无论再怎么看,甚至掀开飘红的衣裙来看,这的确是个大肚婆,而且是个死的大肚婆,肚皮几乎撑得发亮。 剪风突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 浣雪赶紧问:“怎么回事?” “原来唐阙给她倒的那杯酒里,下的毒叫作‘泽欢’,这种毒落肚后会不知不觉间从毛孔蒸发掉人体大部分的水分,然后中毒者毒发的时候就会非常非常渴,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茶壶和茶缸的水都没有了,因为被飘红喝干了,她犹自感到不解渴,所以应该还趴在河边不停地饮水,结果活活把自己撑死了。” “所以真的飘红应该早就在半个月甚至更早前就被这个人替代了,而且这慕容氏的消息比咱们还灵通,似乎早就知道唐门会在咱们的月下楼安排接头人,所以将计就计,想从唐阙手中骗走四象令,没想到终究还是露了破绽,被唐阙反杀。” “这毒药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忒歹毒了,可惜了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死得这样丑陋不堪。” “呵呵,哪个人中毒死能好看了,说不定我哪日火毒控制不了了,比这死状还惨烈……” “啪!”浣雪在剪风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下,啐道:“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剪风赶紧认错道歉:“好好好,我的错我该打,我这人什么都好,偏偏就生了这张快嘴。走吧!鲜于大美人,咱们也该正面会一会这个唐阙了,希望是个活的唐阙吧!” 二人马不停蹄地赶到盛兰大街,离西华城门还差两个路口的时候,看到犹自亮着两盏指路灯的仁人堂药铺门口,倒着个人,虽然还看不太清楚,但是初步可以猜到大概是死了的唐阙。 而且唐阙旁边兀自还立着个苗条身影,依稀能辨出穿着一身红衣裳,披散着头发,头发很长,乍看有点像刚才死去的飘红还没有大肚子时候的样子。 饶是风雪二人艺高人胆大,也还是被这红衣身影给吓到了,双双僵立在那里,直到对方娇嗔地喊了句:“姐姐——”,然后轻盈矫捷地向她跑跳过来,她才知道对方是谁。 正是她们扬州分舵四人组中的最后一人——祝折花。 这妮子年纪最小,来琉华宫的时间也最短,被其她三人称为“老幺”,也就是这么个称呼,所以她总是有些许娇气,不过办起事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她这声熟悉的“姐姐”叫的,才把两人从惊惧和不可思议中拉回来。 剪风大步走上去,掐住她的肉乎乎的圆脸蛋,喝道:“你说说你,大晚上的穿个大红色干嘛?这么老长的头发也不梳一梳,你吓鬼呢!” 折花愤愤然推开她的手,撅嘴道:“姐姐——不是你着人来找我,让我务必赶到西华门来截住、那个截住一个像僵尸一样的男人和一个红衣美女么?人家本来都睡下了,一听是你吩咐,这不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了么,你还要说我,我可委屈死了。” 浣雪这才恍然大悟道:“我说你怎么不着急呢!原来你早就安排了折花呀!” 折花指着地上的唐阙道:“红衣美女我是没碰到,不过这个僵尸男来的时候也快死了,本来我以为有好一场恶架要打呢!没想到是这么个纸片人似的家伙,一路跑着背上一路在淌血,根本就没空搭理我,直接就敲开了仁人堂的房门,那游医生看到他那个鬼样子,吓得大叫一声又把门关了,然后他转头就看到我,也跟着大叫起来,像是见了鬼一样,他这么一叫我就来气了,这扬州城谁不知道我如意赌坊的祝折花老板娘是出了名的美人,他这般叫法,让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姑奶奶我貌丑如无盐呢!所以我就想去点他的穴让他安静些,可还等不到我过去,这人就喷出几口老血来,死掉了。” 原来射月的嘴已经够快了,话也密,跟这小妮子比起来,却是得甘拜下风的,经她一通说道,剪风差点都忘了自己下一步要干嘛了。 浣雪替她问道:“你可搜过他身了,有没有四象令?” 折花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这个家伙,身上除了钱啥都没有了。” 她这么一说,让剪风感到非常泄气,找不到令牌,那等于是今晚全都白忙活一场。 “不过,这人求医之前,好像还放出去一只信鸽,被我截获了,送的是一张银票,上面的印章是‘通宝钱庄’,另外还有一张信笺,不过全是些怪怪的符号,反正我是看不懂。”折花叉着腰,邀功似的把银票很信笺递给剪风。 “这倒是转回到我的地盘上了。”剪风研究了片刻银票和符号信,饶是她天资聪慧见多识广,也瞧不出任何端倪来,但是大抵能猜出这些符号肯定是唐门内部用的通信暗号。 突然,剪风脑中灵光一现:“我明白了,如果我没估错,这枚激起江湖千层浪的四象令终于要‘千呼万唤始出来’了,没想到啊!这个唐阙筹谋之深真的令人钦佩。”她转身拉住浣雪的手,“走,陪我回一趟通宝钱庄,那个、折花,你先回‘大厦风景’继续睡你的下半轮觉吧!” 还不待折花抱怨,这二人已经跑得没了影。 回到通宝钱庄,剪风立马取了账簿来看,果然有今日申牌时分唐阙来存银一百两的记录,虽说他用的假名,但是登记的钞号与截来的银票号是一致的。 “就算钞号对上了又能说明什么呢?”浣雪不解的问。 “下午柜面的铃兰就跟我说过,收了两个五十两的银铤,但是怎么称都不对,实际一块要重出五钱来,另一块要重出三钱来,误差偏大,却又凑不足一两,也不好做账,那客人倒也大气,说直接按一百两算即可,我当时没有在意,现在却想通了。” 剪风拿过金锤,小心翼翼地向两块银铤上砸落,砸了十几下,银铤出现裂缝,露出一线金色来。 “果然是四象令?!” 第七章 大厦(煞)风景 剪风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熟悉的粉色月影纱的床帐,这才知道是回到了“大厦风景”自己的房间里。 此时一缕浅淡却柔和的晨曦正撒在门口这块的地板上,微风也趁机溜进来,惹得门框上的一串铃兰形状的风铃发出“叮铃铃”的清脆悦耳的撞击声,连带地上被放大的铃兰花倒影也在左右摆动着。 剪风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是屋后小瀑布的水汽混合着新鲜泥草的气息,非常的鲜活而有生命力,她真的是太喜欢这样的早晨了。 说到这大厦风景,实则就是位于扬州郊外,一个不知名的小山的平崖上,起的一个布置精雅四角齐全的小院罢了。 小院胜在清幽静谧,与院主四人日里必须面对的喧嚣鼎沸之场所截然不同,正是休憩心灵的好居所,四个房屋的设计也十分巧妙,屋主无论何时,只要打开窗户,都能将整个扬州城尽收眼底。 六年前,也就是隆元三十一年,剪风和浣雪因宫主端木岚一句“琉华宫不养闲人”而被赶下雾岳山,拖着尚未将养好的身体一路颤巍巍地到了扬州这片陌生地,接下了一息尚存的“通宝钱庄”,两人一个有脑一个有力,第一年就扭转乾坤不说,甚至还完成了当年的收益任务,甚至还有盈余。 端木岚这人虽然凶悍却不算凉薄,只要每年的交割大会能够如数交上钱银或者等值的物件,都算完成任务,若有盈余则可自留,若有差额则从其“洗身钱”里记正账。 所谓“洗身钱”,就是每个入琉华宫的女子,大多是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或者无法再继续下去的身份,这个端木岚宫主则会动用一切手段和资源,把这人“洗白”,犹如过奈何桥重新投胎了一般,哪怕这个人形貌性格行事都未变,也依然能堂而皇之以另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重现人前。 就拿剪风来说,虽然自己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已几乎全然记不得了,但是端木岚给她的身份却是:原籍并州,官宦子女,父亲获罪连累全家,她这个幼女因年岁未到才免于流刑,被另一官宦人家买下做了女使,因表现良好渐升为一等女使,后来给自己攒下了一副身家,不仅自己为自己赎了身,还盘下了快要破产的“通宝钱庄”,一直经营至今,不仅身契籍契俱有根据,相关人员也一个不落,甚至在相应的户政司都有登记造册,所以说不得不承认端木岚此人的能力和手段。 自然,一切资源的运用都是要以金钱来计算的,每个人的“洗身钱”具体是多少则要看给这个人置换身份要耗多大的气力,那就跟这个人本来的身份之轻重有很大的关系,比如有些本来就不声不响的人,“洗身钱”可能就百把两,那么好好努力几年,争取多结盈余,也就把钱还清了,从此恢复自由身,以新的身份好好生活,如果实在本事有限,每年连端木岚定下的任务额都完不成,那么差额就要累计在本来要还的“洗身钱”上,如果多年只积不减,那可就要准备好给琉华宫打一辈子工了。 凌剪风却是个十分例外的人,她同浣雪已经奋斗六年有余,且年年盈余,离自己的“洗身钱”却还差着一千七百五十两,主要的大头还是着落在她身上,所以她也做好了“可能要长期给琉华宫打工”的觉悟和心理准备,但偶尔午夜梦回时,她也忍不住坐起来犯嘀咕:“我特么以前到底是个什么大人物啊,竟然需要端木岚花两千三百两这样的巨资来给她置换身份!” 接手通宝钱庄第二年的时候,剪风和浣雪就相中了大厦风景的这块地,主要是因为这里视野开阔,且山顶有泉眼,分流下来形成了几条小瀑布,泉水用于泡茶为最佳,而剪风喜茶。 虽然地皮无主但是山却是有主的,两人没急着用盈余额去冲抵“洗身钱”,而是买了地,第三年的时候找工匠做设计盖了房子,第四年才有足够的钱完全按自己的心意做了装修和陈设布置,甚至另花了一笔大价开凿水渠引流泉水,让水流直接通到她在四合院中央设置的茶棚,第五年两人住进了自己心仪的房子里,这才开始冲抵“洗身钱”, 同一年射月来了,她跟刚来时一穷二白的剪风和浣雪可不一样,不仅本来就有钱还很有品味,人虽然偶尔疯疯癫癫的,对衣食住行却很挑剔,所以得知剪风自己有个小院的时候,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就自己来看房了,并且一眼就相中了一间空置着准备拿来做杂物间的屋子,并且肯以能买下整个小院的价格买下了这间屋子,由此风雪二人断定,这个人是真不差钱,而且是可以一次性缴清自己“洗身钱”的程度,来琉华宫打工大概真的是为了体验生活。 第六年年初的时候,折花来了,这女孩子年纪还很轻,应该不到二十五岁,看上去也不像受过什么重大打击或者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的样子,至少也没有到需要“洗身份”的程度,看着很有青春活力,仿佛对世界充满好奇和期待。当时,端木岚就有要在扬州开设赌场的意图,所以派了折花来接管,剪风也不明何以一个女子会经营赌场,后来才知道折花这小姑娘自己就很喜欢赌钱,据说是好赌而不精,输得倾家荡产,可能是到处被人追债,这才不得不入了琉华宫,宫主派她来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自己不能再下场赌博,她答应了,也真的做到了。 虽然这小姑娘的前身也挺迷惑的,好在折花性格开朗,话虽多了些,却极好相处,念叨着大家既是同僚便该住在一处,但是她刚来也是穷得叮当响的人,人倒是很勤快,什么家务都擅长,尤其做得一手好汤水,就提出了她一人总揽小院所有做饭洗衣洒扫缝补修缮等事务以充租金的方案,剪风最后同意了。 至于这小院为何叫作大厦风景,却是有些来历,主要还是得归功于这院中四个活宝。 但凡给琉华宫打工的女子名字里都得带“风花雪月”,保留姓氏,另外再择一字,就是新名,人家别的分舵不是叫什么“杜惜花”、“薛挽月”、就是叫什么“陆听雪”、“傅吟风”的雅名,这四个倒好,怎么煞风景怎么来,所以前有“凌剪风”、“淳于浣雪”,也就带些庸人自扰的无聊和多此一举罢了,后就有“池射月”和“祝折花”,直接是大煞忒煞。 这样四个“煞”能撞到一块,也是天意安排。 所以剪风也是用了个谐音,给小院取名为“大(煞)厦风景”,也算是给院里和四间矮屋抬一抬身价。 第八章 不祥之物 “你可算醒了,昨晚也是有些奔波,你还在马车上的时候,就睡过去了,我没忍心叫醒你,就直接把你抱进屋了。吃了饭,你可得给我洗个澡去。”一身居家打扮的浣雪端着食盘走进来,将早餐一一放置在桌上后,从鞋柜中拎出一双家常软底鞋来,放到剪风的脚边。 “我们的鲜于大美女一如既往的周到啊!”剪风披了件衣服,穿上鞋站起身准备去吃饭,蓦地感到一阵晕眩:怎的?这个身体已经脆弱至此了么!她苦笑一下,赶紧又坐下来,不想被浣雪发现惹她难过。 “是不是还是不舒服?” “没有,可能是起猛了……”她趁浣雪不注意,赶紧扫了一眼床对面的妆奁,铜镜中映出来的自己的容颜,真的毫无血色,惨白得可怕。她不想露出自己确实不适的状态,但是好像也无法即时起身,就岔了个话题:“我的、我的四象令呢?” 浣雪怕她着急,赶紧说:“哦,我用‘无忧胶’粘起来了,这会还摆门外的青石台上晾着呢!” “粘?为什么要粘?”剪风感觉自己身体不好,似乎脑力也下降了,浣雪说用“无忧胶”粘令牌,让她感觉自己有点断片,完全不知道是为何意? 浣雪笑道:“你忘了?那块令牌被唐阙截成了两段,分别藏在那两块银铤里,可不是要把它粘起来么!” “哦——”剪风这才续上片,连连点头,“这唐阙真的是有头脑好算计,而且从踏入扬州城的那一刻开始,他也准备过万一自己不能活着离开的方案。” “是啊!所以才把四象令一截两段,一则更不容易被发现,二来就算不幸被人得了一截去,也是无用。” “此人用心之深,思虑之远已算很难得的了。他算着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就算不被半路想要截胡的人杀死,也可能会死于身体里面的傀儡虫,干脆就当自己是个死人,神不知鬼不觉将四象令存入我的通宝钱庄,这样他一死,四象令的踪迹和信息源就算彻底断绝了,可是他的暗号信已发回至唐门,到时候风声一过,他的门人再凭着银票来钱庄将两块银铤取出,四象令重新又回到唐门手上,且可以一路高枕无忧地去长安轩辕台回令。” 浣雪大概也猜到剪风无力起身,不想拆穿她不想让自己知道而难过的好意,干脆自己去桌边,舀了半碗小米粥,端过来递给剪风,让她直接就坐在床上吃。 剪风接过粥,有些不忍地抬头看了一眼浣雪,想这么些年了,她总是十分细心地处处周全自己,可谓是无微不至、独宠偏爱,这要是个男人,直接嫁了他该多好。 浣雪哪里能看出剪风此时的心念电转,只是淡淡地笑着,示意她快吃。 剪风仰头很豪迈地仰头将半碗小米粥尽数倒入口中,觉得滋味很好,仿佛一瞬间食欲也被打开了,这才缓缓站起身,踱步到饭桌边上坐了,开始大快朵颐,浣雪准备的早餐十分丰盛,有小米粥、包子、蒸糕、四碟小菜、鸡蛋和豆浆。 “我这手艺可比折花差远了,但是你睡过了时辰,折花等不及你,要先去赌坊看场子了,所以只好由我这个半废人来‘伺候’你了,饭菜不精,你多担待。”浣雪手上不停,又去收拾起剪风的床铺。 剪风笑道:“你这样出色能干的人都算半废人的话,我岂不就是一滩烂泥了,哈哈哈……” 正说笑间,突然门口一团白色的毛茸茸事物冲了进来,就地一弹就钻进了剪风的怀里,剪风本来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怀里的白毛球原来是射月养得那只白猫,名叫“雪团”。 不一会儿,又有一只小黄狗蹿了进来,“汪汪汪”地狂叫,看上去极为恼怒和气愤,但是一见到猫缩在剪风的怀里,立马就住了声,尾巴摇得飞起,昂起小脑袋,一对亮晶晶的圆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剪风,似乎是在向其诉苦,时不时用小前爪扒一扒她的裤腿。 雪团是射月花大价从波斯商人那里买来的名种猫,双眼异瞳,通体雪白,毛发细软,好好打理的时候别提多好看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宠物随主,还是这猫知道自己是个名种,总之性格很差,傲慢加间歇性狂躁症,多半时候懒洋洋地趴在那里谁也不理,从来不亲人,从来不从人手上接食物吃,烦的时候连射月都挠,无聊的时候就去找折花养的那只葵花鹦鹉的茬,时常把那只很老实的鹦鹉逼得破口大骂。 小黄狗是剪风从路边捡来的一只小土狗,捡回来后多半时间是由浣雪在照顾,所以就认剪风和浣雪两个主人,小狗虽不是名种,面相却很俊,眼睛上面各有一个黑点,像它的两条眉毛一样,所以剪风给它取名叫“眉儿”,名字虽然有点娘气,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而且性格温顺亲主护主,但是如果被惹怒了,也会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所以雪团一般不敢招惹眉儿,只偶尔贱嗖嗖的搞些背后偷袭。 剪风一看到眉儿背上的两条血杠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所谓宠物养久了跟儿子也没区别,儿子被欺负了怎么能忍,伸手就把雪团的猫须揪了一下,猫也不是吃素的,亮出利爪就来挠她,眉儿一看怒了,猛的跳起来咬住了猫耳朵,硬生生将它从剪风身上拖了下来,两只动物顿时打做一团,从屋里打到屋外。 这剪风也确实不太像个做家长的,居然还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甚至还想跟浣雪打个赌看看到底谁会赢。 这时,一直蹲在廊庭歇架上的葵花鹦鹉也跟着起哄了,大叫道:“眉儿加油!眉儿必胜!”兴奋之余,头顶的黄色冠状羽毛也都立了起来。 看着如同宠物武林大会的场景,剪风乐不可支,笑得直拍大腿。 一惯公正的从青石台旁边的地上拾起那块宝贝的四象令,丢给剪风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人家眉儿帮你看着令牌,那贱猫老想趁它不注意把这铜片子踢下来,最终得逞了,才把眉儿惹怒了,才被贱猫挠了一爪,你可真是我见过最没心没肺的主人了。” 剪风一听,赶紧上前把两个动物拉开,将白猫赶到一边,把眉儿抱在怀里好好抚慰。 浣雪蹲在她身旁,也一同抚摸着眉儿小脑袋,感叹道:“这当真是件不祥之物,出现在哪儿那就要起争斗,连动物都不例外。” 第九章 天堂地狱 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藏滇交接的雾岳山。 这已算快的了,出行工具是琉华宫斥巨资开发的并且享有专利权的百里辇,专门找鲁家的匠人设计制造的,纯靠机械动力,有点像以前有个朝代出现过的“木牛流马”,但不同的是,木牛流马还是得靠人力推动形成驱动力才能运行,而琉华宫这个百日辇却无需外力施加,纯靠内部乘坐人去搬动车尾的叫作“发条”的东西,扭转七八圈之后松手,这个内驱动力启动起来就可带动整个内部复杂的齿轮结构运转,然后生生不息,一两个时辰内都可以自行行驶,只需前面有一人透过“视孔”掌握行驶方向即可,直到动力减弱,则再可去拧动发条加力,如此重复,可日行两百到三百里,翻山越岭也不在话下。 且该动力辇属于全封闭设计,外观上看就像一个蜷缩的老鼠形状,表面用铁皮包裹打磨光滑,这样既可以减少风阻,又可以防御外来袭击,只在顶棚上留了一个井盖大小的嵌口,出入都要依靠里面的一个小爬梯。 这样强大的交通工具每架耗资在千两以上,琉华宫一共定制了四架,宫主端木岚当然自留一架,其余三架则是分给了年年都超额完成任务的扬州分舵、冀州分舵和唐州分舵。 饶是如此平稳的车子坐着,且前面掌舵和后面上发条的工作都不用剪风操心,她还是头晕沉沉的难受,怪只怪这副身体实在太脆弱了,根本受不了全封闭车里憋闷的环境,打从坐进来的第三天她就开始难受了,吃不下东西,想吐也吐不出来什么。 见于此,掌舵的浣雪自然强势地走走停停,不断地掀盖换气,尽量让剪风舒服一些,后面上发动条的是一向乖觉的折花,自然也没有怨言,如常的有说有笑,只有射月没完没了的抱怨:什么谁坐这密封的车子能舒服啦,何必走走停停地耽误时间,还不如一气呵成早到早好;什么就是这样老是停啊停的延误了时间,吃不到总坛的庆功宴倒没什么,可销魂楼优质的帅哥都被先别人选走了怎么办;什么她每年的工作的动力就全部来自于销魂楼三天三夜的狂欢,真想一辈子就住在销魂楼就好了……后面越说越露骨,真的叫人听了面红耳赤。 又走了三天,终于到了巍峨宫殿的门口。 雾岳山常年紫雾笼罩,不见天日,说实在的,让个在这深山中迷途的人突然撞见这座流光熠熠、异彩生辉的华美宫殿,当真会以为自己是误入了仙境,门框屋檐随便敲下一角来,出去外面都能卖个好价钱的不真实感。 而其门人下属每每来到此地,也会由衷升起一种“我能为此地打工真骄傲”的自豪感来。 但这华丽的宫殿进去,里面却说不出的幽森压抑,甚至连一盏吊灯或者一个烛台都找不到,只有四根雕龙梁柱上镶嵌的凝碧珠,在散发着忽明忽暗的绿光,晃得人晕眩。再环顾一圈,徒有四壁,空空如也,仿佛置身于一个绝望的墓地之中,极致的憋闷窒息感会让人有立刻转身就跑的冲动,而这时你身后的两扇大门早就“哐”地关住了。 然后你会发现,这哪里是墓地,更像是地狱。 其实,天堂地狱往往也只在一线之间,亦在一念之间。 这密闭的一方天地,实则暗和了九宫八门的机关设计,倘若在一定时间内不能精准找出生门的所在,那么死门的机关则会自行触发,即四壁会向中间聚拢过来,最后将闯入者生生挤压致死,这时机关会自动触发归位,中央的地板会豁然向两边收缩,露出一个黑黢黢、深不见底的大洞,闯入者的“粉身碎骨”就会这样坠入山腹之中,所以才会有“雾岳山其实是吃人山”的传言。 另则,就算有通晓奇门遁甲之术的人,在这空空如也的地方毫无蛛丝马迹可循,既无法门亦无规律可考,再有奇术傍身也会无计可施。可谁又能想到法门就在脚下那些打磨厚度不一的地板上呢!每一块地砖其实都对应了“宫商角徵羽”的五音,再有五音的组合规律对应出八个卦象,从而才能找出生门和死门。所以,倘若通奇门术数却不懂音律,或者知晓音律而不通术数,都无法从这里逃出升天,要么直接踩到死门上直接掉入山腹,要么是踏在生死两门之外的其他六门上,从而触发“肉饼”机关。 这般刁钻古怪、有来无回的机关设计当真也只有端木岚这般心思灵巧,天马行空的人能够想出来,无关乎这些年那些不请自入或者无意闯入的人全都有来无回。 据传言,这殿宇的机关制造当年也是准备请鲁家的匠人来做的,但是鲁家一听说是做如此歹毒的机关就拒了订单,这家人到底还是遵从祖训,只做有利而无害的机关工具,最后只好找了中原剑盟的流烟阁来做,当时中原剑盟的四大派还没有被强行合并为如今的轩辕台,四个门派仍然有自主权,且流烟阁又是商贾起家,无往不利,这么大的单又怎会拒绝,就连工程验收时要给看过设计图和参与过制造的工匠喂下可能有损心智的“关山难越”,他们当家的宁不为也一口答应了。所以说,商人重利,薄情。 第十章 销魂楼 千级阶梯走完,就到了无极殿,是给门人暂住歇脚的地方,其规模形制更像是个道观,分前后院,共四十九间屋舍,非常简朴,但是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由四个老妪在此看管。 殿宇建在一座孤立的横断崖面上,这处山崖呈漏斗形状,即上宽下窄,当然崖下深不见底是看不见具体有多窄的,但剪风总感觉这多少有点违反力学原理,所以每每经过或者在无极殿歇宿的时候都会担心会发生什么坍塌事故,往往夜不能寐,好在这么些年下来,也只在此处歇过两宿,因为每年扬州分舵的人都是最后才到的,这时对面千仞崖顶上真正的琉华宫,早已把缆索垂下,将琉华宫和无极殿进行连结,这样下属就可以坐在大篮筐里,由山上人的推动绞盘,将坐人篮筐运转上去。 今年倒是例外,扬州分舵来得最早,琉华宫还尚未派人下来安装缆索,但是你硬要往上去的话,除非是已到剑仙之境界,可以御剑而上,要么就是长出一对雕翅,飞上去才行,除此以外一般的轻功,以这样上千尺的宽距,且中途没有换气落脚点的情况下,多半是会葬身在这深谷中,摔得个粉身碎骨。 但是奇异的是今年的销魂楼,却早早开放了。 对,就是那个射月一直心心念念的销魂楼,此楼建在无极殿东侧的一方从山壁中凸出来的平崖上,与无极殿所在的山崖几乎在一个高度上,开放时会由销魂楼楼主禹轻泽开动机关,将一道活动石栈放出来,把两个崖端连结起来,这样就可以通过走石栈前往销魂楼了,不过两处距离本来也不远,遇到轻功极高的人,也可吊着一口气直接跃到对面,大概端木岚也没太把销魂楼当回事,本来也就是个犒劳下属的地方,所以之前爆出过有下属因为舍不下里面的相好而擅自闯入的情况,最后只是罚了点钱,草草了事,没有太过追究。 销魂楼会在每年开交割大会的时候开放三天,的确也怪不得射月和其她一些下属念兹在兹,因为这里的确可堪称是女子的天堂。 楼建成个宝塔形状,一共五层。 一楼曰温乡,即各种温度、种类、功效的汤浴开设在此,牛奶浴、珍珠粉浴、花瓣浴、药浴等等,有的能让人肌肤光滑白皙、有的能让人通体舒泰、有的能让人肌理含香,总之既可洗去风尘、也可使人疲惫尽去,容光焕发。 二楼曰新态,即整层楼堆满了各色绫罗绸缎制的时兴成衣和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四顶大宫灯吊着,随处都是壁灯,映照着衣服上的金线金片和首饰上的明珠宝石都光彩夺目。妆奁有二十多架,妆台上摆放也都是最上乘的原料制成的胭脂水粉,看到什么喜欢的,便可随意穿戴使用。世所共知,哪个女子会不喜欢打扮呢!终究还是同样身为女子的老板最懂下属的心。 三楼曰食飨,此层楼支着几张大桌,摆满国朝各地美食,更有珍馐玉馔美酒佳肴,随便食用,如有不尽之处,还可现点现做,来服务的无一不是身材修长举止文雅的年轻男子,说话声音温柔似水,笑容亲切真诚,服务周到细致。 四楼曰享足,是整个销魂楼最精彩也是最精华的一层楼。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里铸就了视听享受的极致,也是乾坤倒转,女人为尊的地方。在这里,一律由长相或俊美或英武或清秀或的年轻男子,穿了颜色衣裳,表演才艺,没有才艺的就端茶滴水捏脚捶背,妥妥就是一个性别反转的月下楼。 当然,这些男子有的是重金请来的专业艺人,也有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还有落难书生江湖弃徒什么的,只要外形好不管他什么渠道,可算是端木岚最大手笔的员工回馈了。 五楼曰绮梦,即如果有相中的男子,便可在此楼开个房间,共赴巫山云雨,第二天想继续继续,想换人也可以换人,当然每天早起还得服用端木岚专制的避子汤,毕竟只是露水情缘,这些男子本来也只是赚快钱来的,大家只争朝夕之乐,从来不会过问过完前程,更不宜为此降生孩儿而耽误工作,端木岚其实也是一片好心。 撂下已开放的销魂楼不住,放着极乐盛宴不享,却要住那朴实无华甚至有点青灯古佛伴余生那意思的无极殿,那绝对是傻子。 射月第一个就冲向了销魂楼,折花因是刚加入不久,还没有见识过交割大会,自然也不知道销魂楼是为何地,看射月那么兴奋,自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冲在了第二位。 倒不是说剪风矫情,她当真是对这销魂楼毫无兴趣,许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将一切也都看得很淡,什么视听享受口腹之欲冠服之美早就不在意了,至于那些所谓的“男色”……她也不是完全已到了那清心寡欲立地成佛的地步,只是一些个男人像女人一样打扮得妖妖巧巧的,动不动挤眉弄眼卖力讨好什么的,她实在是接受无能,她喜欢的男子当是……她喜欢的男子当是……当是……她头疼起来,脑中明明是有一个具象的身影的,可总像烟笼雾罩似的看不真切,有时候做梦也能梦到这个人,但面对的永远是他的背影,直觉告诉她自己,这个就是她喜欢的人。 至于浣雪,那真是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剪风有时候甚至都怀疑她是否有仇男心理,何况她还生得那样美,这些年来对她起心思的人也不少数,她从未正眼瞧过一个,甚至哪怕是些长相极俊美的少年郎,用充满真诚和爱慕之情的眼光多看她两眼,也会被她横眉冷对,好像下一步就会冲上来把人家当登徒子给打了,硬生生就把爱慕者给吓退了。 所以这两个大道至简的人,倒更想留在无极殿,吃这里极清爽的木耳炒青菜、小葱拌豆腐,夜里在崖边支个茶座,对了,这里的滇红茶非常好喝,木香里面带一点点的蜜甜,对着空山朗月,倒也格外抒怀。 若非不想被射月唠叨说装模作样,这两人很可能就在无极殿将就过夜了。 显然,作为琉华宫的老人,二楼三楼那些吃穿类的享受已经不足以满足射月的需求了,但是好好洗个澡确实是有必要的,四人在一楼足足泡了有一个时辰,各自换上自己睡袍就径直上四楼了。 第十一章 就要一辈子 今年四楼的格局倒是做了改动,以往的大型表演池拆去了,隔成了一个个的主题小间,每个男子可以根据自己本身的外形条件或者想要表现的风格去打造隔间: 比如这个男子本来走清冷风格,且身形瘦削单薄,就穿一身带羽毛的白衣,束个带红绒团的冠子,扮做个出尘脱俗的仙鹤少年,摆了棋局在那里,等着你前来对弈;有的男子面如冠玉身形挺拔修长,大概也自负博学,便可扮做个赶考书生的模样,等着你来吟诗作对;有的男子生得雄壮威武,肌肉虬结,变会披坚执锐扮成个将军模样,有那尚武的女子就偏爱这一类型;还有些本来就是伶人艺人出身的男子,可能模样并不十分突出,胜在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人很机巧又会说些俏皮话讨人欢心,这一类就很受欢迎。 总之,各种类型的男人都有——总有一款适合你。 当然,以上这些男子都是可以“调戏”的,兴致来了直接拉上五楼开房即可,这些男子不能反抗,当然也无法反抗,进入琉华宫之前,这些男子都是被蒙着双眼,并且被逼服下重剂量的“软筋散”,就是怕一些打琉华宫主意的人趁机混入打探虚实,或者防着一些有武艺在身的人突然发难,毕竟琉华宫的女子和端木岚那些兼职做跑堂的面首,不会武的居多,所以化去内力,让其即便是自身的真实力量也不如一个十岁孩童就很有必要。 所以说根本反抗不得,为了下属们能够尽兴,端木岚甚至非常人道地每晚提供“欢情酒”三盏,懂的都懂,女子们自己喝一盏,还可以凭一己之力再给相中的男子强行灌下去两盏,当然有些知情识趣的男子根本用不着“动粗”,自己乖乖就范,极力讨好竭尽所能,伺候得她的女君满意了,还能额外再得一笔小费。所以说在这里男人完全没有地位,就是女人的天下。 早就急不可待的射月当然是很快找到了下手对象,这就已经进隔间了,时不时传出些少儿不宜的笑声和*吟。折花因本来年纪最轻,且是第一次到这样“乾坤颠倒”的地方,也算是大开眼界,同时也需要重塑一下自己的三观,所以表现得比较羞涩和紧张,转了一圈后,就与一个道士打扮、面容清俊,一身禁欲气质的年轻男子攀谈起来,好像是在讨论道经。 剪风和浣雪甚至连逛一圈的兴致都没有,两人还是老规矩,搬了两张藤椅到此层楼的露台,命“食飨”层的小哥送了一壶顶级的老白茶上来,就着月光,迎着微瑟的凉风,啜饮老茶,闲话江湖,实则比那些虚虚实实的男欢女爱来得舒坦恣意得多。 “头几年过得挺艰难,尤其是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过现在倒也习惯了,没有记忆挺好的,许都是些不好的记忆,记得它干嘛!”她慵懒地躺倒在藤椅上,“如此刻,有你这样的好友伴在身边,喝一壶老白茶,晒晒月光,不也挺好!” 浣雪看她这副惬意的样子,淡淡地笑了,也随她一般躺在藤椅上,看看她的侧脸,又转过来看着漫天繁星,“是的,只要有她在身边,工作的时候努力搞钱,闲暇时就一起住在‘大厦(煞)风景’喝茶种花,偶尔陪她管管江湖闲事,是很好。”这一路走来,多少风波险恶,她们都是在一起的,以后也是,无论生死。 “鲜于,你可知道轩辕令的用处?”剪风突然换了话题,转过脸来郑重其事地对浣雪说。 “这我当然知道,自五年前开始,长安轩辕台为了彰显自己的江湖实力,特每年年底向江湖中派发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枚令牌,又名四象令,任由江湖中人争相夺取,待到第二年的六月初能够准时上轩辕台回令,则可向轩辕台提出任何一个要求。” “所以,我才要不惜代价夺下这枚轩辕令。”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可以用轩辕令让他们给你治病。”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我的病早就没得治了,你想端木岚宫主的医术可以与当年破门前的药王谷相媲了,也拿我的病没办法,能为我续命这么久,她也算尽人事了,我和该感谢她才是。那轩辕台再怎么权势通天人才济济,也不可能医不治之症吧!” 浣雪听她这样一说,眼圈又红了:她真的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只想剪风能好好地活下去,哪怕让她用自己的命来交换,也在所不惜,如果剪风不在世了,她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我是想用朱雀令找轩辕台换取一个入今年‘武林精英汇’的入场金鱼袋,为了你。” “为了我?” “你也老大不小了。如果我没这火毒在身上,那咱俩这么相依相伴,凑活凑活过一世,也不是不好。只可惜……我这身子我清楚,也不知道啥时候突然就会去了,留你一个人,我总也走得不安心,我想的是不如你去‘精英汇’,那本来也是轩辕台给武林中的单身男女组织的相亲会,轩辕台自己门中的精英会去,有些朝廷亲王和武将的子女也是会去的,我相信以你这般人才,定能相到一个温润坚韧志向高远且家世优渥的好男子呢!” “你别说了,谁要去这劳什子的相亲会啊!”浣雪负气地突然站起身,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疾言厉色的态度对着剪风说话,看来是真的被气到了,她甚至从怀中掏出那枚轩辕令,作势要抛下山崖去。 剪风也急了,站起身来喝道:“你扔个试试,你要是敢扔,我就敢往下跳。” 浣雪终是不敢。 她默默地将令牌踹回怀中,上前来抱住剪风,一阵痛哭。 “傻子,看开一些吧,这人生如同行船,有交汇而过的,有同行一阵子的,却从无同行一辈子的,最后都是一个人怎么来怎么走,你不要太过执着。” 浣雪埋首在剪风发间,含混不清地说着:“我才不管,我就是要一辈子。” 第十二章 原来是男妲己 剪风还抱着浣雪哄着她,突然一个红衣身影闯入了她的视野。 那人走得很快,但足以惊鸿一瞥。 她赶紧放开浣雪,拉开露台的门,重新回到楼层里面,追随那个修长的甚至同她一样,带几分脆弱的红衣身影而去。 那人似乎感觉到她在跟着他,好像生怕她跟不上他似的,可以放缓了脚步。 她跟着他七转八绕,到了西北角一处十分狭小且简朴的隔间里。 屋子里除了一副山水挂画、一个小茶龛和一张素琴,就空空如也了,可以看出此间主人并未用心去做装点。 抑或着说,这个红衣男子本人就是这房间最大的装点。 的确,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房间,端坐着这样一袭热烈显眼的红色,更何况这红色里面还裹着一张如此漂亮的脸。 剪风是很不喜欢用“漂亮”这个词去形容男人的,可就在他抬起头来看她的那一瞬间,她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几拍。 她发誓,自己丧失的那部分记忆里有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不知道,但是丧失记忆之后的这些年里,绝对没有见过。 其实这男子也未免太过苍白了些,是那种病态的没有任何血色的白,在这样鲜红的衣色的衬托下,这种苍白又变得极为美好, 剪风想说,她从未见过一人,能将魅惑和清冷、强悍和脆弱、张扬外色和悲伤内核这种种矛盾气质融合得这样好这样自然。 她不由的从心跳漏拍变成心跳加速。 不明白为什么?她对眼前这个男人,有种莫名的喜欢,却又无端的厌恶和憎恨。 一个气质矛盾的人,将她这一向情绪稳定的人也搅得矛盾了,犹如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掉进古井,从此井水波澜荡漾,与地下的活水重新糅合,重新盘活,恢复了生命力。 “茶?还是酒?” 红衣男子突然问她,倒是让剪风很意外,毕竟销魂楼这些男子的嘴脸她太清楚了,不是做小伏低极尽谄媚,就是轻浮油腻自我感觉良好,这么清爽且不亢不卑的态度,还是第一次见。 “都不用,我要听曲子。” “好,请问想听什么?” “《白头吟》。” 剪风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点这支曲子,只是不自觉的想起“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这两句诗赋来。 她也看到,红衣男子本来稳定抚琴的右手明显抽搐了一下。 “这首曲不大好弹,我琴艺本就不精,恐污了尊耳。” “就这首。我的鉴赏力本也不佳,你随便弹来便是。” 红衣男子点头,开始弹奏。 “你叫什么名字?” “锦瑟。” “艺名么?” “算是。” “何故叫此名?” “有位诗人便有一诗名为《锦瑟》,我意在诗的最后两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点点头。 “我也喜欢这诗,只是未免伤感了些。” “可我便如这诗中人,曾经狠狠伤了一个人的心,甚至还把她弄丢了,我找了好久好久。” 剪风也无奈地摇头,跟着叹息:“我本来看你也不像是个缺钱的,原来竟是个痴心人,只是你找错了地方,这琉华宫你不该来,来了这里你可就没法干干净净地出去了,岂非更加对不起你那位心上人?” 锦瑟低下头去,没有再说话。 一时无话。 锦瑟继续专心弹琴,剪风则靠在一边静静欣赏。 此时,她的头开始有些痛,有些不连贯的片段在脑中无限闪回,赫然有个男子右肩上的剑伤画面清晰的定格在脑海中。 剪风突然像不受控地扑向锦瑟。 锦瑟对这突如其来的不知动向为何的行为却无未流露出任何惊吓或慌张之态,就像一个明知道自己死期的死囚,对于死亡前的各种刑罚反而安之若素,从容以对。 当然,这个锦瑟也全然不像外表看的那般弱不经风,被剪风这样生猛一扑,非但没有被她扑倒,反而纹丝未动,剪风甚至就像是整个坐在了他怀里。 本来就敞的衣襟被剪风扒拉开,露出两段完整清晰的锁骨,那右肩头光洁如玉,并没有任何疤痕。 “看够了么?” “看够了。” 剪风甚至十分有礼貌地帮他把衣领合上,正要从他怀中挣扎而起,却反被他一手扣腰,一手扣住手腕,几乎将她整个人再次按倒进他怀里。 “你放肆!” “你会跟进来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锦瑟这两句问得甚是平淡,只是于这平淡之中却仿佛蕴含了一股汹涌澎湃的蛊惑力。 剪风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这个锦瑟明明生就一副多愁多病之身,行的却是胆大妄为之事。 他甚至趁着剪风失神之际,将她半抱起,与自己调转了方位,他将她抵得背靠住墙壁,双手捧住她的脸就要亲吻。 这当真是大胆至极,以往销魂楼中男子进行反抗的案例剪风听过不少,但是第一次自己遇上男子反客为主的情况,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这样做,难道不怕对不起你那位心上人?” 剪风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那人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停止了动作。 “想来定是她与我有几分相像,才使你一时间乱了分寸,可以理解。”剪风见锦瑟似乎冷静下来,就顺便推了推他的胸膛,想让他彻底让出一条路来。 谁知这一推之下竟是未撼动分毫,反倒感觉有些遭受内心反弹。 剪风心头一惊,小声道:“怎么,你的内力还在?” 锦瑟冷笑道:“就凭那点软筋散,还不足以使我失去全部内力。” “你……你到底所为何来?” 锦瑟转过脸来看着她,神情虽有些沮丧和落寞,眼神中却 这时门口一阵娇笑声传来。 “呵呵呵,想不到以往剪风姐姐你清高孤傲不近男色的态度都是装出来的,原来若是碰上了合胃口的,也是会这般猴急的。” 来人是荆州分舵的舵主苏踏雪,两人入琉华宫的时间差不多,一向就有些不对付。 “我也是听闻销魂楼来了个人间极品,有可能还是个没点过蜡烛的雏,为了尝到这口鲜,这不赶着赶着就来了么,想不到还是被姐姐你捷足先登了呢!”苏踏雪撩开珠帘,又走近些仔细打量了一番锦瑟,“啧啧啧,果然是个极少见的美男子呢!姐姐,让给我先可好,反正听说……你不也还是……这两个没经验的人对上,可会少了很多乐趣呢!不如今晚你还是与你的好友浣雪相伴,明日就让还于你,经过我一晚上的调教,保管明晚……” “住口。” 剪风知道苏踏雪素来放荡好色,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拦,只是想不到她会露骨至此,听得人面红耳赤,只好出言打断,“不管怎样,人是我先看中的,什么事都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苏踏雪倒也不是痴缠之人,点头道:“也是。那就请你们上楼去可以吗?怎么说这四楼也只是娱乐之所,万不可……” “我知道。” 剪风到现在也真的不知道这一晚上怎么会这么魔幻,自从遇上这男子,自己说话行事完全都不像自己了,争抢男人这种事竟然也会有一天落到她头上。 第十三章 一眼万年轻 “我们上去?!” 锦瑟像是在征求剪风的意见,实则已强势地开展行动,一把将剪风横抱起来,他甚至一手按在剪风的肩头,将她强行按得躺倒在自己的肩颈处。 谁能想到看着如此病娇瘦弱的男子能如此强悍,本来不算清瘦的剪风在他臂弯中,显得格外娇小和轻软,就像抱了一团棉絮。 “玩反差呀!哈哈哈哈,小哥哥,我越发喜欢你得紧了呢!”踏雪笑得走上前来,不安分的手指就要来勾动锦瑟的下巴。 锦瑟微微蹙眉,脚下轻转,避了开去。 “有颜有力,身法也不错,果然是个人间极品,今日就让你跟剪风姐姐先快活快活,反正只要还在这销魂楼,你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踏雪扭着一副妖娆身段,终于退到一边,算是给二人让开了路。 锦瑟抱着剪风正要上楼,刚好被赶来的浣雪撞上,她红着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二人,下唇似乎快要被她自己咬得沁出血来。 “呵呵呵,这下可好,两个好姐妹可是看上同一个男人了,这该如何是好呀?”身后的踏雪又来了劲,交叉着抱起手,小幅度晃动着身体,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 只可惜她错了。 剪风也错了,若以前她还会把浣雪对自己偶尔流露出来的暧昧之情归类为自己的臆想,那么此刻,浣雪的眼神和表情已经彻底让她笃信了。 一旦有了这种笃信之后,就会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些辜负了她,甚至有点背叛了她的错觉。 为什么会觉得是辜负和背叛呢? 难道自己也对她…… 不、不是的。 大概只是出于二人长期的相伴和虽未说出口但已如誓约般彼此相守终生的默契,突然因为这个男子的介入而被打破了。 所以才愧对。 “可是、可是,鲜于,我要如何开口,告诉你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不想让别的女人去侵占这个男人而已,不、何止是侵占,我甚至都不想别的女人碰到他!”剪风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她越是急于想要解释一切,好像越是暴露出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她终于回避了浣雪炽热而痛苦的眼神,转头对锦瑟说:“走吧,我们上去吧!” 开房很简单,只要将证明琉华宫门人的腰牌丢给柜面小哥,他就会带你去房间,且每个房间都装潢精美,风格各异。 说实话,剪风入驻琉华宫这么多年了,也是第一次上五楼来,小哥把他们带进一个叫“紫竹苑”的主题房间,临出门前还一脸猥琐地问剪风,是否需要欢情酒和“玩具”,剪风说“滚”。 房间装饰得很清雅别致,甚至更像是一派道学的修行场所。 锦瑟将剪风轻轻放在床榻上,却将双臂撑住塌沿两边,不让她起身,自己躬身迫近她的鼻尖:“已经没有旁人了,你还要装作不认识我么,凌清音?” “凌清音”三个字,如一声炸雷,让剪风脑中一“嗡”,感到陌生却又熟悉:“你是在叫我?凌清音?是我的名字?” 锦瑟退开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竟然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都忘了你自己是谁了么!” 剪风淡漠地看了看他,淡漠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是谁,更加不知道你是谁。”她的语气更淡,好像如今的她,真的已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是啊,对一个快死的人来讲,还有什么是看不开,放不下的呢? 锦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仍不敢相信,这两年来,他到处找她,感觉国朝的每一寸土地都快被他踏遍了,好不容易打听到一点她可能在琉华宫的消息,然后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可行之法,甚至骄傲如他,不惜放弃尊严,以此不齿之道混入销魂楼,为的就是找她。 他也曾幻想过无数个他们重逢的画面,他宁愿她恨他怨他打他杀他,可偏偏为什么是忘了他?殊不知这种漠然相忘宛如不识远比刀剑加身更伤人更刺心。 “也罢!原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你要忘了我也在情理之中,”锦瑟像释然了一般,再次走到剪风跟前,蹲下身来,握住她的双手,深情款款道:“我们也可以重新开始的。” “重新开始?呵呵呵……”这次换成剪风不可置信了,她笑着带一些玩味且不屑的神气,轻轻托起锦瑟的下颚,“这是要跟我玩高端局么?弟弟,你如今几岁啊?” “这跟我年纪又有何关系?” “我看你就二十三四岁吧!姐姐我可已经三十来岁了,虽然记忆没了,阅历和眼界倒都还在,你这样的小朋友也只能跟那种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玩玩爱情游戏罢了,姐姐你可玩不起!不要仗着长了一张俏脸就想‘胡作非为’,姐姐可不惯着你,也不要自以为是地觉得我能跟你出现在这屋子里是我对你动了什么心思。实话告诉你,我刚才只是不想看着你这棵纯情小嫩草断送在踏雪那个荡 v手里,所以才点你相陪的,莫要会错了意。” 还不待锦瑟再说话,剪风继续抢白道:“也莫要说出‘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那种鬼话来,谁信啊!你如果想留在销魂楼继续找你那位心上人,我可以帮助你,但你别往我身上扯!” “为什么不信?你确实是我要找的人。你不认账,你想赖?!”此刻的锦瑟已全没有了之前的成熟与风度,反倒是一身少年感的倔强与孩子气。 这么一说,剪风也激动起来:“认什么账,赖什么赖?说的好像我真跟你有什么过往似的,抛开年龄上的差距,我与你根本也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吧,怎么可能在一起?”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剪风一刹那间失神了,这句话她好像曾几何时说过,对着别人说过,自己在心里的时候也说过。 她的头又有些疼了,一些记忆片段闪回着:晨风中,一棵雪白的梨花树下,落英纷飞之间,一位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正在临风读卷,挺拔隽逸,仪态端正,随着他的走动,腰间玉带上的宝石闪烁着一阵一阵的柔和光芒,让少年于简约朴素中增添了一丝华贵之气,他读书似正到酣处,任花瓣落了满身,也依旧不管不顾,嘴角荡开的一丝笑意,令春风沉醉,似乎也令他对面树后的女子动了心神,那女子痴痴地望了少年一会儿,小声对自己说:“想什么呢?你与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转身,踩踏着一地的落花而去。 第十四章 彩云易散琉璃碎 头疼似乎还牵动了体内的万劫情火丹之毒。 灼烧感席卷全身,而且是由内而外的灼烧感,血液在沸腾,皮肤快要寸寸龟裂的痛感。 这六年来,体内火毒时有发作,但最近一年,发作得越发频繁了,剪风只知道体内偶有真气岔走或者自己过分疲劳的时候,会引起火毒发作,却不曾想头痛病也会引发火毒。 遇到这个叫锦瑟的男子之前,她从没有头痛过,也不会有这些奇奇怪怪的画面闪现,但每一幅画面都过分真实了,好像真的亲身经历过。 难道自己真的跟这个男子有过什么关联,并且还是极亲密的那种? 可既然是极亲密的感情,为什么自己要选择忘记?究竟是谁负了谁?既然断也断了,这人为什么还要找上门来? 她越是这样想着,身体的灼烧感就越强烈。 殊不知,情丝一动,才是诱发这万劫情火丹发作的根源。 毒丹原是从西洲忘川的千万株情花中提炼而来,专门扼杀这世间的情痴冤种,有诗为证曰“情天难悔药,恨海第一毒”。便是无情之人吃了,也要被这毒丹本身的极阳极烈之性灼烧的腹痛难忍,若是给那深情之人服下,情毒则会随着血液进入四肢百骸,发作时就如将人投入烈火之中焚烧,且是由内至外层层递增,即便是用百罐冰水来浇也根本无济于事,直至将人熬得经脉干焦寸寸断裂,最后爆血而亡。 且这情火丹根本无药可解,除非自身习得深厚的冰心诀或者寒冰掌的内力,每日以温和的力道运转功法,长期积累慢慢消解火毒,或者还有一法就是“拔慧剑,斩情丝,了因果,弃前尘”,也可不药而愈,但常言道“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情之一物,若能够收放自如,说断就断,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那些情根深种的,宁可煎熬而死,或者早早挥剑自刎,终是不能不愿放下这一段刻骨情爱。 既然自己不能主动忘情绝爱,只能另求一种压制之法,却不可保长久无虞,一旦那情丝的一头又被牵扯,情火煎熬便又要来袭,且如喷薄之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剪风就是用的此法,即服用忘情砂——忘却情爱也忘却前尘,但当时剪风体内是被人强行喂下了七颗情火丹,本来一颗就足以要人命的情火丹,她却服下了七颗,这人偏偏又是个痴情之人…… 端木岚在琉华宫背面的碧罗雪山上捡到她的时候,她已神志不清,几乎快要成为一个透明人,全身布满丝丝可怕的红色岩浆般的裂纹,仿佛这个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原地爆炸。 由不得再多做考虑,端木岚当机立断将一整瓶忘情砂都给她灌了下去,源头是暂时压制住了,但是也因为药量太大,剪风醒来后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谁。 忘记了也好,端木岚自己也是伤情之人,对这可怜的女子亦是分外同情,不惜花大代价给她换了身份,让她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此刻,与当初的情状相同,剪风的身体白得有些透明,身上开始出现发光的红纹。 锦瑟好像也清楚剪风的情况,一瞬间他整个人也变得很白,与剪风不同的是,他的白是那种极致的惨白,就像一具刚从冰窖中爬上来的千年僵尸一般,身上还冒着丝丝白色寒气。 对于蜷缩于地,已痛得几乎丧失意识的剪风来说,这红衣男子冰冷的身体恰恰是她最需要的,她如梦游般紧紧抱住锦瑟,恨不得与他肌肤相贴,将他身上的寒气尽数攫取过来。 锦瑟任由她在怀中肆意妄为着,只一心将右掌抵在剪风的背上,给她输送寒冰掌的真气,但是又得极小心收发,因为这些年下来剪风的经脉已在持续的发作抑制然后再发作的循环往复中变得脆弱不堪,承受不了太强盛的真气。 所以,锦瑟的寒冰掌真气只能输一点就收回来,再输一点再赶紧收回来,如此往复了三个多时辰,才将心脉处的火毒消解了一些,算是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 当然,如此操作,于自身的损耗也极大,锦瑟赶在自己昏倒前,拼着全力将剪风抱到床榻上,为她盖好被子,自己则脚下一软,趴在塌沿上睡着了。 六年来,剪风第一次睡得如此踏实,身体也第一次有如此清爽舒通之感,尤其是胸口处,终于不再烦闷滞涩了。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但梦中的她好像知道自己在做梦。 一个破旧的寺庙里。 一堆明灭不定的篝火,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男的应该还只是个少年,样貌看不清楚,只是能感知到他是个极骄傲的人,且此刻脸色应该很不好看,他右肩头受了伤,正在汩汩往外渗血,大概因为伤的位置不方便处理,所以有些生闷气。 犹豫片刻,他似乎顾不得有女子在场,干脆脱掉上衣,露出整个上半身,那是一副麦色的偏瘦的身体,但是绝对结实,肌肉线条明显且流畅,尽显少年人的劲力和阳刚之气。 那女子倚靠在斜侧的一根柱子旁,也看不清长相,只能感觉到她心里明明十分关切,表面上却又装作漠不关心,但并没有刻意回避少年。 少年给自己裹了几遍伤都没有成功,好像又被自己气到了,终于忍不住对那女子求助道:“你就一直看着?就不能来帮帮我?” 女子道:“我想来着,但是怕被你嫌弃。” 少年急道:“我怎么会嫌弃?我嫌弃任何人也不会嫌弃……” 他没有再说下去。 那年轻女孩子已经走到他跟前来,将他缠得乱七八糟的布条拆下,从袖中拿出一方干净的布帕,小心翼翼地为少年揩拭伤口,然后轻轻地往上面撒金疮药,边撒边吹气,另一只手则在伤口边缘轻轻按压,缓解上药时的刺痛感。 少年的不适感似乎真的缓解不少,人也没之前那般焦躁了。 女子接着用新的布条给他裹伤,动作轻柔且流畅,但进退之间身体时近时远的调整给这本来就深夜古刹孤男寡女的情境更增添了些暧昧气氛。 一旁的剪风猜那少年定是被勾动了情欲,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被女孩子这么温柔的照顾着,且是在这么干燥的夜里……她看到他低下头,有意无意的将嘴唇凑近那女孩子的额发,她猜他大概是忍不住想吻一吻女孩子的秀发。 剪风正在拭目以待。 这少年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又开始生气,粗声粗气道:“好了没?” 那女子惊呆了:“嘿——你个大少爷,别人伺候着你,你反而不耐烦了。” 少年没再说话,从女子手中夺过布条的两端,自己草草打了个结,就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显得分外不屑和避嫌。 女孩子当然也被气到了,重新回到刚才倚靠的地方,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少年一眼。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怎么能理解这傲慢少年颠三倒四喜怒无常的怪异行为呢!只道他性格不好罢了。 落在剪风这个“过来人”眼中,反倒要夸一夸这个少年。 “小小年纪,就知道克制自己的行为,不做那轻浮无礼之举,果然是好家教。” 不过,这少年也怪可爱怪好笑的。 剪风笑着笑着就笑醒了。 第十五章 绝不相让 一睁开眼,眼前正是锦瑟好看且生动的睡颜。 他就趴在她身侧沉沉睡着,看着像很累,但是呼吸很均匀,皮肤仍是苍白苍白的,被那金色的晨曦一照,像是给镀了一层柔光,整个人看着神圣却又不真实,像一樽一触即碎的水晶神像。 剪风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拨了拨他浓密的睫毛,然后顺着他挺直的鼻梁一路往下滑动,最后定在他柔软的嘴唇上,那人眼皮微微动了动,剪风吓得赶紧转身躺平,闭眼装睡。 片刻,能感到温热的鼻息在她腮边轻轻拂动,她猜想定是锦瑟醒了,也如刚才她凝视他一样在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他此时的目光是缱绻缠绵的还是别有深意的。 渐渐地,她感觉到锦瑟的手好像开始不安分起来,先是将她腮边的乱发拨弄至她的耳后,接着他冰冷的手指就一路向下,在她的脖颈处盘桓片刻,又继续往下,四根手指已经按住她的衣领,就要往下扯落。 剪风当然不敢再继续装睡,一个激灵挣起来,拉住自己的衣领,惊慌道:“你干嘛?登徒子。” 她骂完咬了咬下唇,觉得面前这么个如白璧无瑕般的美男子,竟被她称作是“登徒子”,实在是太过名不副实,这幅相貌该当是做《登徒子》之赋的宋玉才对。 “我既是你的男奴,就该服侍你更衣才是。”锦瑟似乎还是不想放弃,再次凑近剪风。 剪风吓得以掌抵住他向前的胸膛,摇头道:“不必,我不需要人伺候,尤其是男人。” “好,那我先出去,你可以再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准备盥洗的水,顺便去食飨楼给你取些早食来,”锦瑟说着就起身,略微整理了下衣襟,将一头漆黑的长发全部拨弄至脑后,门刚打开,迎面而来的阵风,将他本就宽大的红衣吹得猎猎起舞,一派飘逸孤洁之姿,又有妖冶不羁之态。 剪风看呆。 “怎么是你?”那边传来锦瑟不屑又带几分嘚瑟的声音,“我已经要去给她准备洗脸水了,无须你多劳。” “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我在照顾她起居,不要以为只是……陪了她一晚,就把自己当盘菜了,你充其量就只是个面首罢了,她的下半段人生可以没有你,却总不能少了我的。” 回答他的是浣雪,声音有些颤抖,远不如以往说话那般快人快语、斩钉截铁。 “哦,是么?那你倒是亲自问问她,她的下半生到底不能没有谁。”这个锦瑟也是完全不知死活地跟浣雪杠上。 对面没有在说话,但是剪风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到此刻浣雪定是气得全身发抖。 此时的她更是尴尬得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这种被人争夺的盛宠她年轻的时候包括现在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但是这种一男与一女争夺她的场景还真是不敢想象。 “你终究也不是男儿身,就是存了那份心思也是无用的,你根本连上擂台的资格都没有,说到底,音儿终究是需要一个男人守护在她身边,照顾她一辈子的。” “……”对面的浣雪气得话都接不下去。 锦瑟还在危险边缘反复横跳:“我就是那个男人,感谢这些年来你将音儿照顾得这样好,以后就交给我好了。” 他话音未落,对面就袭来一股强力掌风,那大概是气急败坏的浣雪全力发出一掌,锦瑟当真也是反应灵敏,双掌及时交叉抵住她这一掌,但同时也被对方的掌力震得飞出去。 “你没事吧!”再也不能装糊涂置身事外的剪风赶紧奔过去,将瘫倒在地的锦瑟扶起来,地上已是一滩血迹。 “我没事!”锦瑟看到剪风并非对他置之不理,且关切神色也非作伪,紧锁的双眉却是舒展了,嘴角扔挂着血迹,对着剪风凄楚一笑,“你并非完全忘了我是不是?” 剪风赶紧摇头:“我什么也不记得,但毕竟也不算太讨厌你,不想你为了我跟我”她扭转身体抬头将目光转向气得直喘粗气的浣雪,“……最重要的人起冲突。” 经她一番言语抚慰,浣雪果然平静很多,本来绝望的眼神中灌注了一丝欣慰和笃定。 锦瑟苦笑道:“呵呵,最重要的人?那我算什么?”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怎么这么问,我跟你分明才是昨日相识,我也说了,我只是不想你被苏踏雪那个好色女给糟蹋了,这才点你侍寝的,咱们昨晚分明什么事也没发生不是么?” 剪风越撇清一分,浣雪的就越展颜一分,甚至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大度地赶紧给这个叫锦瑟的男宠疗伤算了。 “早知你会这样,我刚才就该不避不挡,让她一掌打死算了。”锦瑟可能情绪一瞬间过于激动,又吐了一口鲜血。 “你、你、你又何必?”看着对方吐血,剪风感到心在绞痛,以往这种绞痛之后必然伴随一阵气血翻涌,然后周身灼热难当,每条经络似乎都像有蚂蚁在啃食。 但今天却破天荒地没有发作。此刻看着虚弱吐血的锦瑟,她只有心痛——果然那些脚踏两条船的人最终都会翻船,毕竟想要左右逢源都已经如此难了。 “你还说,昨晚探你气海分明涌动不止,内力充足,怎么今日却会被浣雪一掌打到吐血,而且你也分明出手抵挡了。” 锦瑟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昨晚给你疗了半夜子的伤,你说,我如何还能抵挡她这气急败坏的一掌。” 剪风在他单薄的胸膛前轻轻一拍:“明知这样,你干嘛还要招惹她!言语那般刻薄不留余地。” 锦瑟略夸张地做了个捂胸疼痛状:“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打我,嫌我死得不够快,分明是想谋杀亲夫啊!” “你胡说,谁与你有亲!” 这二人你来我往的倒是像极了热恋中的臭情侣在打情骂俏,倒是把个浣雪完全衬得像个外人了。 浣雪反倒没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上前来一把扣住锦瑟的右手腕,果然其气海空空如也,有些经脉也似断未断的。 毕竟一晚上都真气递出又收回,收回又递出,那般懂事地行至恰到好处时收放有度,反噬回来冲击得自然是施法者本人的经脉。 “你——你的经脉……” 锦瑟倔强地甩开浣雪的手:“不劳你费心,我自己稍后能修复。” 浣雪冷笑道:“哼,人都这样虚弱了,还要伺候起床盥洗,当真是……一条忠犬。” 就在剪风要去制止浣雪再说下去的时候,门外又传来一阵更放肆的笑声:“哈哈哈——真是一大早就看到一出好戏啊!” 剪风一听到这声音就头疼,这么放肆又放荡的笑声,不是苏踏雪是谁,她果然还不死心。 “真是想不到啊!姐姐你到了这把年纪,还有貌似潘安宋玉的俏儿郎为你拈酸喝醋呢!只是……”她不怀好意地把目光转向浣雪,“只是想不到原来所谓的姐妹情深,竟然是……呵呵呵……,妹妹我都没脸说。” “那是,试问,一个本来不要脸的人怎么会有脸呢!” “你、”对方顿住,并没有发作,反而娇媚一笑,声音极尽魅惑眼神极尽勾引地望向锦瑟:“今天晚上……你该是我的了吧!” 锦瑟别过脸去,理都不想理她。 苏踏雪干脆走上前去,想要有点肢体接触,被剪风挡住:“绝无可能。” 苏踏雪脸色瞬变:“难道你想破了销魂楼的规矩?” 剪风眼神冷冽而笃定:“绝不想相让。”言下之意就是“你碰他一个试试。” 苏踏雪被剪风这股气场吓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第十六章 交换 是夜,琉华宫一年一度的交割大会在群玉楼聚芳厅如期举行。 固化的流程模式:先是端木岚致辞,对各分舵一年来的辛苦付出表示慰问,同时表彰业绩突出的分舵主,接着就是歌舞表演,中途拈阄抽奖,最后大摆宴席,胡吃海喝,尽情玩乐。 充当表演人员的当然就是销魂楼中那一众美男子,必须每个人都得出节目,不然可能拿不到尾款就会被踢出琉华宫,没轮到他的节目时,这人就得充当跑堂,毕竟有个帅哥来回串场,看着也赏心悦目。 锦瑟的节目仍是弹琴,他准备的曲是《广陵散》,一身浅淡青衣的清癯男子,长发曳地貌美肤白,眉宇间凝着一股淡淡忧愁,流光浮动中,说不出的飘逸出尘恍然若仙。 这样的锦瑟再次深深将剪风吸引了,不得不说素衣更适合他的气质,台下一众色女已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剪风又难受了,她对他深为眷恋,甚至有些霸道的独占欲,这份独占欲令她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别人染指他,甚至围观他都不行。 锦瑟表演完,抱着自己的琴,对诸人略一躬身,就要下台来,他身形真是单薄,加上昨晚的真元透支和今早挨下的一掌,已是十分虚弱,这一曲《广陵散》实则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因此他走动这几下就颤颤巍巍的,有种一推就倒的虚弱感,反倒生出几分脆弱美来。 “你就是锦瑟?哼,果然是惊才绝艳出类拔萃。你先慢着!”高坐宝座上的端木岚突然叫住他。 剪风心头一惊,赶紧望向端木岚:这一宫女主已经接近四十的年纪,但是保养得很好,看着也就三十不到的样子,加上这人内力深厚,这些年来更是醉心收集研究各种养颜美容秘方,所以今年看到她时,又是格外的显年轻,甚至带点少女般的幼态美感,只是于这份幼态中有又会不经意流露出一些成熟女人的风韵,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顶级美人。 她对她其实是感激多于畏惧的,毕竟当年若不是她,凌剪风可能早就死在大雪山上了。 “你可是不懂琉华宫的规矩?” “什么规矩?”面对着端木岚的凌厉目光,锦瑟却丝毫不露怯色,反倒敢直接迎上去,坦坦荡荡,从容不迫。 “哼,我可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只要入了我这琉华宫,就一律都是男奴,服侍女君就是你唯一的职责。” “我的确是尽心尽力在服侍我的女君啊!”锦瑟一双妙目转向台下的剪风,说着还不够,甚至用手指向她。 这一指,反倒是让一向低调的剪风成为了全场焦点。 端木岚冷笑着:“可是你也应该清楚,你的女君可不止一位,我琉华宫销魂楼可从没有一个男奴可以连续两晚服侍同一女君的规矩。” 锦瑟干脆将身体转向剪风:“可我心中的女君,就只有这一位,别人都不行。” 剪风泠泠然立在那里,有些吃惊也有几分感动,一个这样的男子,当着许多人的面,哪怕迫于强势和威慑,仍能不徐不疾地说出那句,她是他的唯一。 印象中好像也曾有一个男子,跟她说过同样的话,只是那时是何心境,她全然不记得了。 “我销魂楼一向是‘罗汉不三宿空桑,最怕留情’,如果你不能遵守销魂楼的规矩,那么此刻就给我离开,下山去吧!” “不行!” 出言的是苏踏雪,剪风知道她一向仗着分舵业绩突出为人十分嚣张,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敢如此直言相抗端木岚,倒是让剪风和在场诸人都吃了一惊。 “我苏踏雪看上的男人,就没有得不到的,这个锦瑟要走也行,前提是必须陪我苏踏雪一晚,不然我接下来的一年都不得安生,只怕连荆州分舵都要经营不好了。求宫主成全!”不待端木岚做反应,苏踏雪已经上前一大步,直接跪倒,行了个大礼。 在场陷入一片哗然,有些本来就轻浮的男奴甚至嘬起口哨,剪风万万没想到,苏踏雪能为了男色执着到这个程度,倒是什么尊严骄傲和上下级的分寸也都抛诸脑后,一时间竟也对对她刮目相看。 这一遭,已是请求加威胁,把个端木岚架上了不得不为其做主的份上,摆明如果不达成她的愿望,她接下来一年就不会好好做事儿了——你自己看着办? “人家不愿意要后面的钱了,就该让人离开,这也是规矩,你苏踏雪凭什么破坏这规矩?”剪风在琉华宫六年,一向给人的印象是云淡风轻寡言少语,且对宫主端木岚敬重有加,如此疾言厉色地冒头,与同僚不惜撕破脸来对峙,实属令人大开眼界。 接下来,这个男奴锦瑟更是语出惊人:“我不走。以后凌剪风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傻子。”剪风嘴上轻轻骂着,一颗心脏却剧烈跳动,这是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紧张和动容,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时候,眼眶却红了——哪怕她自我调侃长不了一点恋爱脑,哪怕她到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一切套路,哪怕她早已直面随时而来的死亡,但……一场至诚至性的热烈奔赴而来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产生一点幻想和想要给予一丝回应。 当这个叫锦瑟的男子说出以后她在哪里他就在哪里的时候,她无法再理智和克制了,她甚至愿意相信他们之间曾经是有情的,她也愿意相信锦瑟此番来琉华宫要找的那个人,就是她。 本来乱哄哄的现场因锦瑟剪短而笃定的三句话而陷入静默。 偌大的宴会厅,只有端木岚沉稳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回荡:“好、好。果然是年少易深情啊!”她将目光转向剪风,深邃冷淡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温柔,“剪风,你运气不错,有个这样美貌且年少的男子对你用情至深。”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破。”她的声音重新恢复威严,“既然你不愿离去,那么就是自愿成为我琉华宫的终身男奴,但你又只愿跟定一主,就需得你认定的这位女君能拿出有价值东西来为你赎身才行。” 剪风刚想脱口而出说“以来年扬州分舵的翻倍营收来抵或者这些年来攒下的本来准备为自己赎身的存银来换”,就已被端木岚抢白:“剪风啊剪风,你该知道,我琉华宫本也是个大大的宝藏库,所以最不缺的也是真金白银。你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目光陡然一凛,看向一旁浣雪的腰袋。 剪风立马明白了她的意图,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有点站立不稳,刚才那股气势已然是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