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001【雄关漫道】 南齐建武十二年,三月初九。 春风越过北燕的广袤平原一路南下,被衡江以北隆起的复杂地形阻挡,只能停留在南齐淮州边境之外,吹动着山野间的新抽嫩枝,传出如泣如诉的呜咽之音。 淮州西北方向十余里,一支商队在群山间穿行。 居中那辆坚固的马车内,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靠着软枕,手里捧着一卷史书,封面上露出“后梁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他叫陆沉,是淮州广陵府富商陆通的独子,两个月前代替其父运送一批货物前往燕国。 按照既定的安排,陆家商队在交付货物后,会在北燕铁山城采购一批布匹再返回南齐。谁料陆沉在抵达铁山城的当晚便一病不起,而且病情十分古怪,犹如失魂一般终日昏迷。 随行仆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惜耗费重金延请当地名医却始终不见效用。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陆沉在半个月后的清晨又莫名其妙地清醒好转。 只是没人知道,原先那位陆少爷已经在那天的拂晓前离开人世,如今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来自于一个遥远的世界。 陆沉合上书卷,抬手捏了捏眉心。 于他而言,命运无常可谓是前世三十余年时光最恰当的注解。 少年时他便立志投身军伍,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军校生到三十一岁被破格提拔为中校军衔,从某特战大队的教官转为某驻外领事馆的军事副官,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极为坚实。 就在他展翅翱翔之时,命运却同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他不幸被确诊一种绝症。 那天他望着病床边哭泣的人们,感受到体内的生机加速流逝,他很困难地挤出一抹笑意,安慰他们不要哭,然后等待死亡的到来。 纵有百般不甘,他终究还是离开了那个世界,然而再睁开眼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听闻少爷醒转,陆家的仆从和商号的伙计们无不欣喜若狂。 他们一边派人快马返回广陵府通传喜讯,一边收拾打点行装,待陆沉恢复元气后便启程返回南齐。 历经七天的长途跋涉,商队距离把守淮州西大门的盘龙关已经很近,此刻陆沉也已离开马车换上坐骑,在护院统领李承恩的伴随下眺望着前方那座雄关。 盘龙关南临双峰山,北依麒麟山角,形似龙盘虎踞。 这道关隘是从西北方向进入淮州的唯一大门,峻险异常,自古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 进关时,沿着坡道缓步而上,举目仰望关楼和巍峨的麒麟山,恰如一只眈眈雄视的猛虎,守卫着淮州的西北大门,顿生威严雄险之感。 十三年前元嘉之变,北方三国联手出兵攻破大齐京城河洛,齐帝与太子被迫于宫中自焚,立国一百三十余年、拥有世间最广袤疆域的大齐竟有倾覆之患。 危难之际,皇七子李端于南方大城永嘉登基,以此延续大齐国祚,世人称之为南齐。 然而曾经辽阔的国土已经沦丧近半,新朝廷只能在衡江以南偏安一隅,唯一还处于江北的领土便是濒临东海的淮州。 南齐之所以能守住隔江相望的淮州,雄踞险要的盘龙关居功至伟。 很长一段时间里,南齐和北燕都处于隔绝的状态,两国之间的沟通趋于停滞,盘龙关亦严禁平民进出过关。 这种态势直到七年前开始松动,两国朝廷终于不再禁绝正当的商贸往来,于是民间商人互通有无变得频繁起来。 陆家商队是这条商道上的常客,过关的程序无比熟稔,并不需要陆沉过分操心,随行的商号掌柜宋义便能料理得十分妥当。 宋义带着朝廷户部颁发的凭证、采购货物的清单和提前备好的税银,指挥伙计赶着十二辆装满货物的大车,在守军的导引下经过盘龙关南面一条甬道。商队来到关后一片空地上,等待检验的手续完成便可重新启程。 这让陆沉略有些失望,本来想着近距离见识一下这座雄关的卓绝风姿,但他也明白任何商队都无法直接进入盘龙关内部。 此地搜检由户部官员和守关将士协同完成,前者负责收取商税,后者则检查货物中是否有夹带违禁物品。 不远处一座简易的凉棚下,陆沉正在和李承恩闲聊。 就像这一路上所做的那样,他从侧面打探各种信息,再与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碎片结合,从而了解这个崭新世界的概貌。 “……朝廷在淮州设立大都督府,统领江北七军近十万兵马。大都督萧望之是沙场老将,元嘉之变前就已经屡立战功声名卓著。有他坐镇于此,整个淮州上下都很安心。少爷,其实话说回来,淮州真正的敌人不是北燕,而是站在北燕朝廷身后的大景王朝。” 李承恩侃侃而谈,他大概比陆沉年长四五岁,模样周正精神抖擞,精光内蕴的双眼里显露出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陆沉淡然道:“北燕毕竟只是傀儡朝廷,因为景朝崛起的速度太快,凭他们自身的实力无法消化江北大地,用一个傀儡朝廷来羁縻北地人心是个老辣的选择。由此可见景朝皇帝城府很深,并非只知行军打仗的武人。” 李承恩有些感慨地说道:“少爷所言极是,景朝崛起之快令人咂舌。元嘉之变以前,景朝还只是北方三国之一,论实力还达不到碾压另外两国的地步。但是短短几年时间里,景廉铁骑就能纵横天下,不仅凌驾于另外两国之上,还在攻占河洛城后弄出一个北燕朝廷,有条不紊地吸纳北方富庶之地的人心。” 陆沉望着远处雄关高耸的城墙,微微凝眸道:“景朝扶持北燕不仅是为了安抚北地齐人之心,更重要的或许是不愿坐视江北淮州处于大齐的掌控之中。” 李承恩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附和道:“少爷,虽说这几年两边表面上平和了些,但私下里依然斗得很厉害。以前老爷每次带我们行商北燕都会反复叮嘱,除了正常的货物买卖之外,不允许我们与燕国当地官府中人有任何接触。” “理当如此。”陆沉微微一笑,略过陆员外的话题,道:“我听说淮州境内有很多北燕的细作?” 李承恩点头道:“是的,不过老爷曾说,北燕境内也有很多大齐的儿郎,两边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小人还记得老爷当时心情不太好,却不知为何如此。” 陆沉心中一叹,燕国只是景朝竖立的傀儡,南齐也只能与之斗个平分秋色,武备之孱弱可见一斑。 便在这时,远处的盘龙关东门忽然洞开,紧接着百余骑呼啸而出,直冲这片空地驰来。 李承恩和陆家的护院们无不变色,那边正和户部官员攀谈的宋义也猛地紧张起来。 这百余骑显然是关内守军中的精锐,为首武将年近四旬面色冷厉,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泛着隐隐煞气。 变故突生,商队众人、户部官吏和负责搜检货物的士卒难免发愣,眼睁睁地看着这队剽悍骑兵将所有人围在中间。 尘埃缓缓平息,只听那位武将寒声问道:“商队主事之人何在?” 陆沉此刻已经和一众护院来到场间,闻言迈步上前见礼道:“在下陆沉,淮州广陵府人氏,乃是这支商队的主事之人。” 武将上身微微前倾,威严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你就是陆通的独子?” 陆沉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应道:“正是,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武将轻哼一声,双眼眯了起来:“有点胆识,比你老子强。本将宁理,现为盘龙军掌团都尉。” 依照齐国军制,边境都督府下设数量不等的军,主将为都指挥使。军以下依次是团和营,主将军职分别是都尉与校尉。 陆沉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此人似和陆员外相识,但这副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世交所为,当即平心静气地问道:“请恕在下愚钝,不知都尉此来有何指教?” 宁理抬起右手,百余骑当即下马,随后他冷声说道:“近来北燕细作猖獗无状,一些本地商号相继被查出与北燕暗通款曲。本将奉都指挥使大人之军令,前来严查你们陆家商队。” 这句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降下,除了陆沉和李承恩之外,其他人登时满眼惊惧。 宁理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沉,似乎很想看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商贾之子仓皇失措,然而映入他眼帘的是陆沉那张处变不惊的俊逸面庞。 风声渐急,陆沉既没有虚张声势,也不曾进退失据。 短暂的思索之后,他镇定地说道:“宁都尉,陆家商号多年来谨守本分,从来不敢有半点逾矩之举。不过这既然是都指挥使大人的军令,陆家自当竭力配合。” 他顿了一顿,拱手一礼道:“请。” 002【峥嵘】 宁理深邃的眼眸中泛起一抹幽光,这个陆家少爷的确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他和陆沉之父陆通并非世交,只不过往常陆家商队皆由陆通亲自领队,几次照面下来便算是相识。 陆通在他印象里是那种典型的商人,脸上总是堆着谦卑的笑容,称一声圆滑老道并不为过。见过的次数多了,宁理也大抵了解这位在广陵府颇有名气的富商,知道他在七年前正室过世后便未再续弦,一心守着独子过活。 据说陆通对这个儿子极其看重,平日里带在身边时刻教导,一直到他今年已经十九岁才让他外出行商。 宁理本以为陆沉会被吓得方寸大乱,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却能做到如此镇定。 见这位气势勃然的掌团都尉面色阴冷,商队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同时心里对陆沉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周围百余执刃精兵给人极大的压迫感,他们常年在外闯荡都两股战战,陆沉这次只是第一次出远门,更何况他大半个月前还身染怪病昏迷不醒。 虽说少爷一直以来都是少年老成,但这一场大病之后气度明显愈发沉凝。 “呵呵。” 宁理扯开嘴角冷笑一声,然后点头道:“你很聪明。来人,将陆家商队所有人带到一旁问话,再仔细搜查这些货物和他们的随行物品。” 百余精兵旋即上前,陆沉却仰头说道:“都尉且慢。” 宁理双手搭在马辔上,挑眉道:“何事?” 陆沉平静地说道:“在下可以保证陆家商号绝对没有勾连北燕细作,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不会抗拒都尉的搜查。不过,家父曾经说过出门在外人不离货,因此请都尉让贵属当着所有人的面彻查。” 李承恩和宋义不禁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当然知道陆沉的反应果决又重要,先不说宁理所言奉军令行事有没有蹊跷,哪怕只是一次看似寻常的例行搜查,也得防着对方栽赃陷害。 可是与这些剽悍军汉对抗需要极大的勇气。 宁理稍显意外,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略带讥讽地说道:“你在教本将如何行事?” 这一次陆沉却没有任何退缩,坦然地道:“此事关系陆家上下几十口的生死,在下不敢不慎重对待,得罪之处还请都尉见谅。” 宁理冷笑道:“你要知道,陆家虽然颇为豪富,但这里是盘龙关而非广陵府。你一介商贾之子,身上没有半点功名,也敢在本将面前拿腔作势?来人,带下去!” 百余精锐同时亮出兵刃,商队中胆小者已经浑身发抖。 李承恩面色一变,右手下意识探向腰间佩刀的刀柄,然而陆沉仿佛提前预知他的反应,回首神色凝重地冲他摇摇头。 宁理面上多了几分狞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刀兵相向。 陆沉昂首望着他,沉稳且有力地说道:“宁都尉,当面搜检合情合理,都尉这般一意孤行,莫非此事另有隐情?在下虽然年轻稚嫩,却也知道朝廷行事自有规矩,恐怕不能任由都尉一手遮天吧?” 宁理带来的百余人显然是盘龙关内的精锐,丝毫没将商队众人放在眼里,但此刻场间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负责在这座雄关左近征收商税的户部官吏。 陆沉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目光扫向另一边站着的那位户部员外郎。 他在抵达盘龙关之前便听掌柜宋义说过,陆通以前给这位名叫胡全的员外郎喂了不少金银。这时候不需要他如何仗义,自己已经将台阶铺好,一两句帮衬的话对于这种官员而言总不算难事。 那位员外郎见状轻咳两声,对宁理微笑说道:“宁都尉,下官认为陆公子所言亦有道理。” 若以品级而论,员外郎是从七品,都尉是正五品,二者之间相差极大。但是盘龙关再怎么重要,掌团都尉终究只是边军中阶武将,员外郎虽然品级低却是户部直管的京官,其中的门道很值得玩味。 之所以京官会出现在这里,盖因盘龙关是淮州通往北燕京畿之地的必经之路。 近些年通关商队极多,油水自然也就非常可观,因此户部才特意在此处设立征税点,并且派一名员外郎主持。 宁理显然没有料到这个转折,他可以对陆沉不假辞色,却不能视京中官员如无物。 他冲那位员外郎微微颔首致意,随即漠然地道:“好,本将今日就给胡大人一个面子。陆沉,让你的人在旁边看好了,若是查出什么不妥当的东西,休怪本将手段无情。” 陆沉垂首低眉,既然已经达成目的,再逞口舌之利是愚蠢的找死行为。 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一场浩浩荡荡的搜检在这片平地上展开。 宁理带来的精兵对商队的货物、众人的随行物品乃至于陆沉的马车进行极其细致的搜查,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这些军卒手脚粗糙,将货物查完之后便随手放置。所幸陆家这一次从北燕采购的是布匹,而非瓷器之类的物品,否则一场搜检下来损失难以想象。 陆沉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地看着脚边的黄土地面。 在商队众人和户部官员的见证下,持续大半个时辰的搜检终于结束,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掌柜宋义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宁理面色不太好看,先前调子起得太高,这会难免有些不爽。 陆沉见状便拱手说道:“宁都尉,在下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好在都尉给了陆家商号这个自证清白的机会。方才都尉说还要进行问话,在下和商队所有人都会全力配合。” 宁理眼中闪过一抹讶然,不远处那位户部员外郎亦面露赞赏之色。 既然陆沉将姿态放得很低,宁理倒也不好继续作态,只点了点头,麾下将士便将所有人带到南面一排平房前,然后分开问话。 盘问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要他们将去往燕国的行程从头到尾说一遍,有没有见过身份诡秘的人,遇到过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后再将这些问话相互对照。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这场盘查才宣告结束,商队众人尽皆疲惫不堪。 这时宁理走进当头那间房子,手上拿着厚厚一叠记录问话的纸张,淡淡道:“陆公子,令尊持家有方啊,你家是近来少数几个和北燕官府没有任何关联的商号。” 陆沉知道难关已过,谦逊地说道:“都尉谬赞。家父不止一次说过,陆家是大齐子民,要时刻谨记本分。” 宁理走过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颔首道:“本将亦非刻意刁难尔等,只因月前泰兴府查出一窝伪燕的细作,此事惊动了朝廷和大都督府,织经司也派人过江督办。最近到处都在加强搜查,尤其是边境关隘。” 陆沉心中微动,泰兴府是淮州刺史府所驻之地,就在广陵府的东面,随即恍然道:“原来如此,都尉这段时间辛苦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永晟昌票号价值五十两的会票,悄然无息地塞进宁理的手里,然后微笑道:“这是在下一点心意,请都尉和贵属打点酒吃,还望莫要推却。” 宁理的目光在面额上一扫而过,颔首道:“陆公子客气了。” 至此皆大欢喜。 两人稍作寒暄,陆沉返回商队带着众人向东南方向继续前行,宁理则翻身上马纵入关内。 片刻后他便来到位于关内正中区域的指挥使府邸,不经通报大步而入。 “查完了?”正堂内,一名中年武将端坐案后,面前放着一叠卷宗。 宁理松了松衣领,点头道:“没有查出问题。” 中年武将便是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闻言平静地说道:“陆家几十年前还只是广陵府下面山阳县的小门小户,几代人辛勤操劳才有如今这等家业,自然谨小慎微不越雷池。某曾经见过陆通,此人看似老好人一般,实则很有手腕。” 宁理感慨道:“陆通倒也罢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这个儿子年纪不大,心思却有点深。” 裴邃饶有兴致地道:“何出此言?” 宁理便将方才的小插曲简略复述,裴邃听后微笑道:“的确有几分胆气。行了,此事是织经司提了要求,我等只能照办,不过你要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宁理略显期待地问道:“北燕那边真有人会投奔过来?” 裴邃道:“还在商谈之中,不过应该问题不大,某已经向萧大都督禀报此事,他交由某全权负责。虽说这次与某联络的人在北燕朝廷地位不高,但如果能顺利成行,势必会让北燕朝局不稳。” 他抬头看向宁理,郑重地道:“过几日,你带一队人北上接洽,力求摸清对方的想法和态度。” 宁理肃然道:“末将领命!” 他躬身低头,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003【惊闻】 三月初十,子夜时分。 淮州宝应府五河县一家客栈后院,一群人围着商队的各式大车,似乎在找寻什么。 “少爷,十二辆大车上的货物已经全部检查完毕,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物。” 迷蒙的夜色中,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来到陆沉身前,小心翼翼地回禀。 他们是李承恩特意挑选出来的可靠心腹,入住客栈后负责看管货物,然后又接到陆沉的命令对所有大车重新搜查,只不过并未有所发现。 李承恩和宋义站在旁边,心中愈发对陆沉敬佩不已。 昨日在盘龙关外,他们亲眼见到自家少爷不卑不亢的应对,当时宋义便已感慨万千,暗叹老爷这么多年的谆谆教导没有白费,陆家可见是后继有人。如今见陆沉如此谨慎,事后还要复查一遍以免被人栽赃,宋义眼中难掩欣慰。 李承恩凝眸沉思片刻,不太确定地道:“少爷,要不要查一下您的马车?” 陆沉颔首道:“除了货车之外,其他随行物品也要彻查,包括我的马车在内。” 年轻人领命而去,约莫一炷香后,随着车厢内响起一声轻呼,紧接着那年轻人跳下马车,快速小跑而来,手中握着一个信封。 及至近前,他激动地说道:“少爷,在车厢内毯子下方的隔层里发现这个!” 陆沉接过后并未马上拆开,赞许道:“做得好,你们继续翻找。不要嫌麻烦,等回广陵后我会让账房予你们每人赏银十两,额外再给你十两。” 年轻男子连忙道谢,兴匆匆地返回。 旁边李承恩和宋义二人尽皆神色凝重,宋义望着陆沉手里的信封,坚定地说道:“少爷,这绝对不是咱们的东西。” 李承恩亦道:“少爷,宋掌柜说的没错,这次出发前老爷从未提过需要从北燕取回一封信。” 陆沉道:“你们是家父信得过的人,我怎会心生疑虑?再者,如果这个信封是原本就藏在马车里,我不可能不知道,白天的时候亦肯定会被盘龙关的守军发现。” 陆沉后面这句话瞬间让李承恩和宋义安定下来,但是心里马上又泛起一抹惊惧。 以盘龙关守军这次的搜检力度,他们应该会发现这个信封的存在,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 二人脑海中浮现昨日白天的景象,十二辆大车上的货物全部被拆开搜检,甚至连陆沉的马车都没有放过。 在这样的搜检力度下都没有发现这个信封,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是盘龙关守军在商队所有人被带去问话时悄悄藏进去的。 宋义望向陆沉手中的信封,下意识地咽着唾沫,颤声道:“少爷,这……盘龙关守军为何要这样做?” 陆沉沉静地道:“先不要慌张。”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商队的所有行李皆已查遍,未再发现其他多出来的物品。 陆沉对众人下达封口令,然后带着李承恩回到自己的住房。 他坐在桌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写着寥寥百余字,左下角有一枚形状古怪的印鉴。 陆沉将信纸递给对面的李承恩,淡淡道:“你看看。” 对于他如此信任的举动,李承恩自然颇为触动,但此刻并不是表忠心的时候,因此他恭敬地接过信纸,才刚看几眼便神情大变。 从这封信的抬头来看是写给陆员外的,内容看似很简单,读来却令人心惊。 写信之人让陆员外尽快探明南齐淮州都督府的军事布置,重点是淮州西北门户盘龙关和北方防线的兵力配置,另外还让陆员外想办法渗透进广陵府驻军内部。 饶是李承恩心志坚毅,此刻也不禁面色发白。 他绝对不相信陆员外会通敌叛国,当即决然道:“少爷,这封信一定是假的,是有人要栽赃嫁祸陆家!” “这不重要,至少在眼下来说讨论这封信的真假没有意义。”陆沉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那个奇形怪状的印鉴上,问道:“你是否认识这枚章子?” 李承恩仔细地观察着,稍后眼中的惊惧再也无法掩饰,低声道:“如果小人没有看错,这是北燕察事厅的公文印鉴。” “察事厅?” “燕国皇帝亲自建立的侦缉衙门,与我朝的织经司职责类似。这些年察事厅和织经司在淮州地界上你来我往,斗得十分激烈。” 陆沉心中了然,历朝历代都不会缺少这种特务组织,区别只是在于职权大小。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承恩,缓缓道:“北燕察事厅的密信出现在我的马车隔层里,一旦被发现就是百口莫辩,跳进衡江都洗不清。只是,这件事仍有蹊跷之处,陆家和那位都尉宁理素无冤仇,他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行陷害之举?” 李承恩惊疑不定地说道:“对啊!少爷,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陆沉将信纸移到烛火边缘,然后看着它在桌面上烧为灰烬,轻笑道:“不好说,但大抵会有两种可能。其一宁理并不知情,这封信是另外有人在我们没有注意的时候藏进去的。其二是宁理受人指使,幕后主使另有伏手,想让陆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没有一丝一毫翻身的机会。” 李承恩听得有些头大,他本是江湖草莽出身,不擅长这些人心鬼蜮。 陆沉见状便收住话头,宽慰道:“倒也不必过分担心,只要返回广陵见到老爷,相信他可以妥善处理这件事。对了,从明天开始你要盯着商队内部,看看有没有异常之处。” 李承恩连忙应下,见陆沉微露倦色,又想起他半个月前生的那场大病,便关切地说道:“少爷,你还是先歇息吧,不可太过劳神。” “好。” 待李承恩离开后,陆沉合衣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定定地望着头顶,并无半点睡意。 他在想这具身躯的原主染病之事。 如果不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原先的陆沉便已成为一具遗体。从李承恩和宋义等人的描述来看,那场病极为古怪。 二月初五,陆家商队抵达北燕铁山城,按照事先的约定将货物交付给当地一位富商。当夜商队众人在一家名为清沉醉的酒家饮宴,席间陆沉忽然昏迷,此后便一直无法醒转。 宋义一边让人返回广陵府报信,一边四处延请名医救治。但是莫说救醒陆沉,那些郎中甚至无法断定病因,最后竟然说是中邪所致。 当时陆沉犹如失魂一般昏睡,表面上没有任何症状,唯独生机日渐流逝,商队众人已经做好那个最坏的打算。 陆沉前世便是因为绝症抱憾离世,却也没有听说过世间有如此怪病,他觉得这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毒。 一番思索过后,陆沉颇感无奈,眼前仿佛是一团浓厚的迷雾。 还好他因为前世养成的谨慎心性,在离开盘龙关后始终放心不下,故而今夜趁着无人注意,让人重新检查一遍货物,果然有了意外发现。 只不过……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他又想到这具身躯原主的父亲,淮州广陵府名气很大的富商陆通。 陆家祖宅在广陵府下面的山阳县,历经四代人近百年的辛勤努力才有今日之家业,如今更是在陆通的手中发扬光大。 这位陆员外在当地历来风评上佳,平日里积德行善造福桑梓,行商手段亦是规规矩矩。 另有一件可称道之处,陆通虽然腰缠万贯却是个痴情种子,陆沉的生母在七年前过世,他便一直没有续弦。府中虽有两房小妾但无子嗣,他只一心守着独子过活,平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直到今年陆沉十九岁才让他出门历练。 只是陆通应该没想到,这一趟行程会是如此险恶,陆沉险些在异国他乡丧命,回程时又遇上如此波诡云谲的事情。 陆沉苦苦思索着这封信背后的阴谋,眼前不断浮现当日在盘龙关的细节片段。 盘龙关、淮州北面防线、广陵府,这些字眼一直在陆沉的脑海中盘旋。 他忽地坐起来,扭头望向桌上的烛台,旁边的信纸灰烬映入眼帘。 “为何要陷害陆家呢?” 陆沉喃喃自语,起身来到桌边,然后取来一叠白纸,用房中备好的笔墨快速书写着。 …… 两天后,陆家商队穿过广陵府江都县,距离府城只有二十余里路途。 陆沉下车换马,与李承恩和宋义并肩前行,一边随意地闲聊,一边欣赏着和煦春风中的田园风光。 远方终于现出那座城池的轮廓,就在商队众人面露喜色时,道旁忽然蹿出一个人影,径直冲向陆沉的坐骑。 李承恩下意识地握住腰畔刀柄,下一刻却吃惊地说道:“小九?” 陆沉低头望去,只见来人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相貌还算周正,只不过此刻脸色惨白眼神惶恐,似乎是受到极大的惊吓。 李承恩听陆沉提过,他在大病后有些事情想不起来,见状便在旁提醒道:“少爷,他就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大名唤作孙宇,府中皆称其为小九。” 陆沉微微颔首,看着此人问道:“你为何这般模样?” 孙宇带着哭腔说道:“少爷,出大事了,老爷被官府抓走了!” 陆沉怔住,李承恩和宋义遽然变色,商队当即停在官道上。 004【道高一尺】 “你先冷静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经历短暂的错愕之后,陆沉很快便恢复镇定。 孙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在李承恩和宋义焦急目光的逼视下,略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府中已经收到少爷今日午时回城的消息,老爷特别开心,从昨儿便开始让府中准备给少爷接风洗尘。谁知今天一大早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说是请老爷去府衙问话,还说老爷跟北燕的细作有关联。” 陆沉不由得眉头微皱。 孙宇又说道:“少爷,那些人并非府衙的官差,却不肯告诉老爷他们的身份。” 陆沉脑海中闪过“织经司”这三个字,将信息快速梳理一遍后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孙宇不安地说道:“那些人没有动粗,而且只请了老爷一人去府衙。老爷趁当时情况比较混乱,让小的赶紧跑出城通知少爷。” 陆沉目光微凝,淡淡道:“通知我甚么?” 孙宇喘着气道:“老爷只说了一句话,让少爷不要回广陵,想办法逃走!” 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陆家真的牵扯进细作案,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站在旁边的宋义咬牙道:“少爷,让承恩兄弟护着你往北,小人押着货物继续返回广陵。” 李承恩沉默不语,没有着急忙慌地表态。 他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间又理不清楚。 孙宇见陆沉迟疑不定,便哽咽着说道:“少爷,快逃吧,不然一会官府的人找过来,到那个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商队此刻停在官道旁,护卫和伙计们不知道发生何事,只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凝固。路上偶有旅人经过,好奇地打量几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继续赶路。 陆沉转身面朝广阔的田野,心中渐渐描摹出此事的轮廓。 “宋掌柜,你觉得我应该逃走?”他不疾不徐地问道。 宋义略显激动地说道:“少爷,仆不敢妄言,但是朝廷里的大人物哪里会在意卑贱小民的生死。老爷既然被请去府衙,无罪也会定成有罪,否则那些老爷们的脸往哪里搁?小人知道少爷历来孝顺,不忍这个时候弃老爷而去,可若是不抓住时机逃走,恐怕真如孙宇所说,陆家血脉将会断绝啊。” 中年男人眼中浮起泪花,双手微微颤抖着。 陆沉轻声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转过头望着李承恩,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也认为我应该立刻潜逃?” 李承恩摇头道:“少爷,小人绝对不相信老爷会是北燕的细作,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陆沉淡然道:“所以你觉得我应该返回广陵?” 宋义和孙宇齐声劝阻,毕竟朝廷衙门的行事手段无人不知,再加上陆家有着令人艳羡的财富,官府找到这个机会岂会放手? 李承恩见二人满面急切,不禁有些犹豫地说道:“不如这样,小人让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保护少爷先躲起来,小人和宋掌柜带着货物回城探明情况。倘若只是一场误会,那少爷再回来,如果……少爷放心,小人就算豁出这条命也会想办法救老爷出来!” 陆沉眼中飘起一抹欣慰,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马车,缓缓道:“不至于此。”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亮明态度,三人亦不敢再问,只能神情复杂地站在旁边。 陆沉看向官道那边通往广陵府城的方向,随即目光落在孙宇脸上,语调渐渐冷峻:“我再问你一遍,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孙宇心尖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咽着口水。 陆沉寒声道:“按你所说,老爷被人带去府衙,对方指控他与北燕细作有关。广陵府乃至整个淮州地界,有太多人知道老爷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倘若朝廷有证据表明老爷真是细作,缘何在抓了老爷之后对我却不管不顾?” 孙宇微微张开嘴,吞吞吐吐地道:“少爷,或许……或许朝廷的人并不知道少爷已经回来了。” 李承恩这时终于回过味来,就算朝廷的人不想打草惊蛇,那么在决定抓捕陆通时便可派人沿着官道直扑商队,毕竟商队从进入盘龙关后一直没有隐藏行踪,有心人想要探查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此地距离府城只有不到二十里,织经司的密探再慢还能慢过孙宇这个普通人? 李承恩登时暴怒,上前一步抓住孙宇的手腕,稍稍用力便疼得对方发出惨嚎,他旋即用另外一只手掐住孙宇的咽喉,厉声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陆沉缓缓道:“无非是想让我在恐慌之下逃走,顺势坐实陆家的罪名。” 孙宇双眼猛地瞪圆,拼命地摇着头。 李承恩心里泛起剧烈的后怕之意,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孙宇登时面如黄纸表情扭曲。 “行了,先别动手,我有话问他。” 陆沉平静地吩咐着,李承恩毫不迟疑地照办。 陆沉望着面前这个满脸大汗的年轻人,沉声道:“虽然我没有杀过人,但是遇上卖主求荣构陷主家之辈,我想你肯定会死在我前面。” 孙宇此刻又痛又慌,被陆沉一语道破阴谋更让他如同见了鬼一般,旁边的李承恩脸上杀气盈盈,当即颤声答道:“少爷,小人……小人是被逼的。”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陆沉微微皱眉。 孙宇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低头道:“是,少爷。” 陆沉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做?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孙宇涩声道:“小人不认识,但是那些人抓了小人的父母,如果不按他们交代的去做,他们就会杀了小人全家。如果事情办成了,他们会给小人一百两银子。” 他顿了一顿,直接跪下磕头道:“少爷,他们让小人悄悄出城,在官道上等着商队,然后劝少爷逃走。少爷,小人真的是被逼无奈啊。”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因为害怕和恐惧。 陆沉不置可否,忽地转头吩咐道:“宋掌柜,你去安抚一下其他人,告诉他们一切如常,商队即刻启程返回广陵。” 宋义欲言又止,不过在见识方才陆沉三言两语拆穿孙宇的手段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少爷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相较以往更多了几分果决。 李承恩见状便问道:“少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沉脑海中浮现那晚从自己马车隔层里找出来的密信,低声道:“这应该是一套连环计,拖住老爷、将我吓走只是前两步,第三步应该就是查出证据彻底敲定罪名。承恩,事关陆家的生死存亡,眼下我只相信你一人,有件事要你去办。” 李承恩当即单膝跪地道:“少爷但说无妨。” 陆沉将他拉起来,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封在五河县客栈里写好的信,低声道:“你收好这封信,暂时先找个僻静地方藏起来。倘若事有不谐,我和老爷果真被人陷害又无法自救,你便带着此信去来安府,设法求见那位萧大都督。” 他稍稍靠近,又在李承恩耳边悄悄说出一段话。 李承恩先是一惊,然后双眼猛地亮了起来,颔首道:“少爷放心,小人即便刀兵加身亦不负所托。” 陆沉没有时间客套,又道:“你带两个信任的手下,每人两匹马,立刻就走。对了,将孙宇也带走。” 李承恩眼中隐有泪光闪烁,沉声道:“少爷,万万保重!” “去吧,再不走恐怕就麻烦了。”陆沉依旧平静,只不过面上终究浮现几分感动之色。 等宋义返回时,李承恩和两名骑士押着孙宇已经朝北方远去,商队众人尽皆茫然,但是没人敢出言询问。 陆家商队再度启程,朝着广陵城的方向缓缓前行。 然而他们才刚刚走出两里地,前方便传来一阵阵闷雷般的马蹄声。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数十名手执兵刃的骑士向这边涌来,远处还跟着一群狂奔的府衙官差。 “止步!” 为首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朝着陆家商队厉声怒喝,旋即大手一挥,骑士们立刻将商队围在中间。 商队众人看见这等架势无不骇然。 陆沉冷静地望着对面那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脑海中的猜测愈发清晰起来。 005【织经司】 广陵城,府衙后宅。 偏厅中两人对面而坐,桌上放着一张棋盘,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呈现出纠缠不休难分难解的格局。 居北那人一袭长衫,白面短须,神态温润。 他凝望着棋盘上的局势,眼下他的黑棋看似占据上风,但两个边角处皆有隐患,稍有不慎就会让对方盘活大龙。 这盘棋从上午进行到现在,他落子的间隔越来越长,频繁进入长考的状态。 “难办,很难办。”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封堵对方的飞子,要么稳固自己的中腹,看起来各有好坏因而难以取舍。 “府尊大人,您今儿这棋相较往日可要慎重许多。” 棋盘对面坐着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略显富态的面庞让他多了几分憨厚气质。 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在外人面前都是这副模样,行商数十年极少与人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在广陵府地界内,陆通这个名字即便不算家喻户晓,也能称得上声名远播,而且还是偏正面的评价居多。 陆通这段时间心情大起大落,独子陆沉第一次出远门,他明面上笑呵呵地送行,内心自然无比关切。先前接到陆沉病重的消息,他险些晕厥过去,还好没多久又收到陆沉康复的喜报,他那颗悬着的心才平安落地。 本来他今天要亲自出城迎接陆沉,谁知还没出门便被面前的广陵知府詹徽请到此处,拉着他下了一盘极其漫长的棋。 詹徽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感慨道:“数月未见,你的棋艺又精进了。” 陆通笑道:“府尊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单论棋艺,府尊便是只花一半精力都能杀得我溃不成军。平日里难得碰到府尊心思恍惚的机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赢一局。” 这句话意味深长。 詹徽放下茶盏,没有去看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抬眼望着直到此刻依然平静的陆通,沉默良久之后终究发出一声轻叹。 陆家虽然不是世家望族,但几代人数十年来在江北之地打拼,根基委实不弱。 不说旁的,詹徽履任此地知府后,陆家鞍前马后提供了不少支持,因此他在去年吏部的考评中如愿得到一个“中上”的批语。 不出意外的话,过两年他就可以回到京城,品级也能再往上提一个台阶。 一念及此,詹徽不禁压低声音说道:“我本以为你今日不会来。” 陆通摇头道:“府尊这是哪里话?这些年如果没有府尊的照拂,陆家的生意也没那么好做。犬子确是今日返回广陵,但与府尊邀约相比,于我而言根本不需要犹豫。” 詹徽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坦白道:“按说我不该故意欺瞒于你,但这件事是织经司的安排,你应该知道那些人的厉害,我只能将你留在府中——” 陆通心中一暖,打断他后面的话:“府尊,无妨。” 便在这时,一名三旬男子缓步走进偏厅。 其人身段颀长,相貌英挺,周身散发着冷峻的气质。 詹徽与陆通同时起身,前者介绍道:“这位是苏步青苏大人,现任织经司淮州司检校,负责淮州境内的一应事务。” 陆通面露惊讶,旋即恭敬地行礼道:“草民陆通,见过苏大人。” 苏步青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陆通一番,淡淡道:“苏某时常听闻陆员外的善举,很想亲眼见见,只可惜一直以来缘悭一面。” 陆通微微垂首道:“苏大人言重了,草民不过是区区一介商贾,委实不值一提。” 苏步青似笑非笑地道:“陆员外何必自谦?苏某的好奇并非虚言,这些年查办过不少勾连敌国的细作,很少有人能如陆员外这般尽得一地人心。” 厅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苏步青恍若未觉,施施然地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微笑地望着陆通,又问道:“陆员外能否告诉苏某,你从何时开始替北燕察事厅做事?” 陆通一怔,眼中浮现惶恐之色,又觉得这句话过于荒唐,以至于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詹徽神情凝重,苏步青先前找上门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不妥,然而织经司的人做事滴水不漏,他根本没有办法提前通知陆通——姑且不论他有没有这个想法。 现在从苏步青的口中得知谜底,詹徽一时间心乱如麻,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马上和陆家割裂,但是整整五年的交情又让他无法做到那一步,更何况他确实不相信陆通会是北燕的细作。 陆家是广陵府土生土长的门户,陆通的曾祖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据说几十年前陆通的祖父因为贵人相助开始经商,辛勤几十年才有如今的家业。 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投靠北燕? 厅内一片沉寂,詹徽心一横,对苏步青说道:“苏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本官虽无聪慧才智,但这五年来旁观陆通行事,他应该不会做出通敌叛国这种罪无可恕的勾当。” 苏步青微笑不语。 对于詹徽突如其来的声援,陆通显然有些意外,虽说他自己没有一官半职,却太清楚朝堂上的大人物是什么秉性,这也是他先前没有对詹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因——官字两张口,自己何必自讨无趣? 詹徽的话没有得到苏步青的回应,反倒激起他心中的文人气概,微微皱眉道:“苏大人,即便是织经司办案也要有证据。” 苏步青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旋即淡然地说道:“詹大人稍安勿躁,证据很快就会送来。” 陆通面色微白地站在原地,躬身道:“苏大人,草民绝非北燕细作。陆家商号虽然去过燕国采买货物,但是草民可以保证,陆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不曾结识北燕细作。” 苏步青道:“陆员外,苏某已经接到相关密报,证据就在令郎这次带回来的物品当中。故而我们只需要再等上片刻,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望着他言之凿凿的姿态,这一刻连詹徽都开始心里打鼓。 …… 城郊,陆家商队的伙计们满面愁苦。 在盘龙关就经历了一遭折磨,本以为此后便是坦途,不成想在广陵城外又上演一次盘查,而且这些人如狼似虎,比之盘龙关的精锐边军还要唬人。 陆沉面色平静地站在道旁,身边就是那个领头的骑士。 此人名叫顾勇,官居织经司淮州司掌事,奉命前来搜检陆家商队。 除了最开始的沟通之外,两人后来便没有过多的交流。 顾勇的双眼如鹰隼一般盯着不远处商队的车辆,他带来的人正在一辆接一辆的仔细搜查,广陵府的官差则负责看管商队中人,同时在官道上维持秩序。 先前孙宇出现的时候,陆沉还不能断定这件事的真相,但现在已经隐约猜到一个大概。 盘龙关的搜检只是陷害的第一步,为的就是降低商队的戒心,然后在所有人被带去问话的时候将那封信藏在陆沉的马车中。 孙宇的任务则是恐吓陆沉,只要他畏罪潜逃,陆家通敌的嫌疑便很难洗清。 眼前这些织经司的密探则是计划的最后一环,掐准时间差将商队截住,在陆沉逃走的同时找到那封密信,如此一来便基本可以坐实陆家的罪名。 只不过……陆沉仍然认为此事有许多蹊跷之处。 想要钩织出这等阴谋,仅凭一两个人的力量很难做到,因为盘龙关都尉宁理和眼前这位织经司察事顾勇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权力系统。 幕后之人费心筹谋,难道只为对付一个并无朝廷大人物庇护的商贾? 换而言之,具备如此能量的大人物,若只是想要对付陆家本不必这样麻烦。 其次,这个局虽然环环相扣,但在陆沉看来仍有很多漏洞,以及逻辑上不通顺的地方。比如宁理已经带人查过一次,陆家若真是北燕细作,怎么可能还放任那封信留在马车里? 顾勇偶然转回目光,见到陆沉神游物外的模样,不禁暗道这个年轻人属实心大,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忧,莫非苏大人收到的情报有误,陆家和北燕细作其实并无关联。 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他掐灭,苏步青执掌淮州司以来颇有建树,不止一次得到过提举大人的赞赏,若没有把握又岂会行事如此坚决。 然而搜检已近尾声,部属们始终不曾有所收获,最后只剩下陆沉的马车。 顾勇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看着属下们将那辆马车里里外外仔细搜完,其中一人近前垂首道:“大人,没有任何发现。” 顾勇登时怔住,扭头望向陆沉,只见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自己。 006【天真懵懂】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前方,广陵城已然在望。 对于南齐和站在北燕背后的大景王朝而言,淮州通衢南北控扼江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元嘉之变以后长达六年的时间里,这里曾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惨烈的战争。 而在淮州内部,南临衡江的广陵府又堪称枢纽要冲,尤其是近年来齐燕两国关系趋于平缓,商贸开始发达,这里便一跃成为仅次于南方永嘉城和北边河洛城的富庶之地。 陆沉策马前行,观摩着面前这座雄阔的城池,目光落在光影斑驳的墙壁上,感受到岁月流逝的沧桑与厚重。 这是历史,也是现实。 “陆公子年纪轻轻却颇有静气啊。”旁边传来顾勇不冷不热的声音。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顾勇的表情看不出半点称赞之意。 搜检结束后,虽说织经司密探并未发现任何能够指证陆家通敌的证据,但是顾勇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 好在他没忘记苏步青的叮嘱,在没有坐实陆家的罪名之前不可做得太过,因此带着一众属下和广陵府的官差,以保护的名义押着陆家商队返城。 陆沉收回目光,平静地回道:“顾大人,在下虽不知织经司办案的流程,亦不解今日诸事因何而起,但陆家光风霁月并无不可告人之处,经得起朝廷的审查。在下相信问心无愧四字,更坚信织经司会依照朝廷法度行事。” 顾勇微微一窒,旋即神情略显古怪。 织经司作为南齐朝廷的衙门之一,当然不能目空一切自行其是,但他们遵循的并非朝廷法度,而是宫中天子的金口玉言。 至于天子顾及不到或者不在意的时候,便宜行事这四个字便足以说明织经司的权柄。 他不知该说这年轻人天真可笑,还是大智若愚用这种言辞来堵自己的口,最终只能淡漠地说道:“希望你稍后见到苏检校还能如此从容。” 陆沉心念电转,从这位掌事的种种反应来看,他应该只是单纯因为没有收获而不爽,而非是这桩陷害的参与者。 究其原因,顾勇和他的下属虽然神态倨傲,但对陆沉和商队众人还算克制,大体上走的是寻证查案的路子,没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严刑拷打。 从离开盘龙关后,陆沉就有一种坠入漩涡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两天前找出那封密信时变得清晰,在方才孙宇的突兀出现后达到顶峰。 更让他感到心情沉重的是,这个阴谋肯定不是单纯针对陆家,重重迷雾之后必然隐藏着更深的内幕。 眼下他没有太好的法子破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与此同时对所有人都保持足够的警惕。 想到这儿,他扭头对顾勇道:“顾大人要将在下带往何处?” 顾勇言简意赅地说道:“广陵府衙。” 陆沉不再多言,他从这个回答意识到事情应该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势。织经司地位超然不假,但是总不会在文官的地盘上弄出血腥的场面,这个特权衙门还没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此刻众人已经穿过北门进入广陵城,陆沉暂时放下心中的忧虑,沿途打量着这个时代的风貌。 广陵历史悠久,最早能追溯到上古时期,大约七百多年前落成城池。此地虽然位于衡江北岸,但是风土人情与南边隔江相望的忻州几近一致。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一横一竖两条主街将内城大体上分为四片区域,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宽敞整洁。两条主街之外,其余道路大多是土路,每逢梅雨季节便会一片泥泞,间杂着家畜粪便,行走时泥溅腰腹。若是久晴天气,则风起尘扬颠面不识。 纵如此,广陵城凭借两条主街便能胜过这世间绝大多数城池,堪称这个时代极高的城建水准。 广陵作为商贸之都,北城更是群商汇聚,乡绅富族尽皆在此。 陆沉一路行来,只见街衢洞达,阗城溢郭。街上行人如织,车不得旋。道旁商铺鳞次栉比,极具特色的吆喝声渐次入耳。 眼中所见,耳中所听,无一不是鲜活的气息,仿若春天里青苍叠翠的画卷,将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世界徐徐展现在陆沉面前。 府衙位于两条主街交汇处的西北方向,一行人来到此处时,周遭已经安静下来,不比先前的喧闹和纷杂。 “陆公子,苏检校在里面等你。” 顾勇淡淡地说着,目光扫向商队众人,又道:“至于他们,本官会带下去仔细问话。如果查明陆家与北燕细作无关,织经司自然会放尔等离去。” 这句话仿佛是在回应陆沉进城前的那句感慨。 陆沉拱手道:“还请顾大人手下留情。” 他在两名织经司密探的引领下进入府衙,从侧面回廊步入后宅,然后在一间偏厅内见到了顾勇口中的织经司淮州司检校苏步青,然而却没有瞧见旁人。 本该是地主的广陵知府詹徽不在,这具身躯原主的父亲陆通亦不在。 这与陆沉的预计有些出入,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在这位苏检校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尚有稚气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多少风雨,毫无疑问是一个很不错的突破口。 一念及此,他收敛心神控制着面部表情,望向端坐于太师椅上的三旬男子,从容行礼道:“晚辈陆沉,见过苏大人。” 目光锐利,精悍且自信,这是苏步青给他的第一印象。 苏步青同样在观察这个商贾之子,但见他容貌俊逸,神态爽朗清举,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如许,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张没有沾染笔墨的白纸,透着干净和单纯的气质。从他简短的言辞来看,这个年轻人显然有几分傲气,绝非其父陆通那种滑不溜丢的老货。 一番打量下来,苏步青心里有了把握,指着左边下首的交椅,淡然道:“陆公子坐下说话。” 陆沉道谢落座,腰杆挺直如凛凛松柏。 苏步青浅浅饮了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问道:“陆公子可知本官为何要将你请来此处?” 陆沉坦然道:“先前顾大人带着兵丁将鄙家商号拦在城外,然后从上到下搜检一番,说是怀疑陆家与北燕细作有关联,商队里藏着陆家通敌的证据。不瞒苏大人,晚辈听到这话之后是一头雾水,不知织经司诸位大人为何会有这种判断。” 他迎着苏步青审视的目光,疑惑地问道:“敢问苏大人,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苏步青心里闪过一抹恼意。 方才在詹徽与陆通当面,他接到顾勇提前派人回城送来的消息,得知自己的下属一无所获,并未找到任何证据,当时他便有些下不来台。 毕竟此前他言之凿凿胸有成竹,短短半个多时辰便被打脸,即便他城府极深也难免恼怒。 此刻苏步青双眼微眯盯着陆沉,缓缓道:“你真不知?” 陆沉摇头道:“晚辈确实不知。前几日商队经由盘龙关入境的时候,那边的宁理宁都尉便带着麾下精锐对商队进行全面的搜检,最后的结果证明陆家商号没有可疑之处。” 他在说到宁理的时候,状若无意地观察着苏步青的反应,然而对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好似他说起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名。 莫非这位苏检校与陷害陆家的阴谋没有关系? 苏步青自然不知这个年轻人心思这么深,他话锋一转道:“二月初十,本官的下属在泰兴府抓获一窝北燕的细作,然后顺藤摸瓜挖出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其人早已被北燕奸细拉拢腐蚀,暗中向北燕传递淮州都督府的军情奏报。” 他的陈述印证了先前陆沉从宁理口中得知的消息,同时解答了陆沉心里的一部分疑问。 这个阴谋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有人借着大势搅动风云。 陆沉眼中浮现敬意,由衷地说道:“苏大人运筹帷幄指挥有方,端的令人佩服。” 苏步青略显意外地看着他,从陆沉的脸上只能看到诚恳的神色,并无丝毫担忧之意,不禁暗道这家伙是不是太单纯了些?难道他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 沉默片刻后,苏步青只能挑明道:“在审问过张溪之后,本官得到一个更重要的情报。张溪并非北燕细作拉下水的唯一叛徒,在他之外还有一人。只是张溪亦不知道此人身份,据说那个叛徒隐藏得极好。” 陆沉微露怒意,朗声道:“苏大人,这张溪肯定有所隐瞒,何不继续审问?” 苏步青微微低眉,淡漠地说道:“没有机会了。” 陆沉不解地问道:“苏大人此言何意?” 苏步青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平铺直叙地说道:“本官让人将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因此他才会说出那些隐秘。只可惜此人身子骨很虚弱,才受了一百零九刀就一命呜呼。其实本官有命人不断帮他上药,不成想他还是没有多活一段时间。” 陆沉心中一凛,对方的这番话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残忍的事实,更是用明示的方法敲打自己。 他故意略显紧张地望过去。 苏步青对这个反应比较满意,继续说道:“不过张溪在死之前交代,他和那人的联系是由第三方进行传达,陆公子想不想知道这个第三方是何人?” 陆沉抿唇不答。 苏步青上身前倾,一字字道:“张溪说,第三方就是广陵陆家。” 厅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 007【白纸之下】 面对苏步青的冷厉一击,陆沉貌似惊诧失语,实则陷入紧张的思索之中。 从北燕铁山城返回的途中,陆沉通过与他人闲谈已经大致明白这个世界的概况。 大齐元康七年,北方三国首次突破泾河防线,直逼河洛城下,引得世间震动。 齐帝为了送走这些瘟神从而保住京城,只能签订城下之盟将北方数座重镇拱手相让,甚至还出卖百年来对大齐忠心耿耿的沙州七部,让七部赶来勤王的数千土兵命丧城外燕子岭。 三国联军返回途中,景朝铁骑出人意料地偷袭代、赵二国,重创赵国宗室子弟率领的铁甲军,从此奠定景朝一家独大之势。 元康十一年,景朝大军再度南下,这一次因为没有北境关隘的阻隔,数万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奔袭包围河洛城。当景朝步卒赶到后,仅用十二天便攻陷河洛,齐帝与太子不堪受辱于宫中自焚,史称元嘉之变。 如果不是皇七子李端及时笼络南面各方势力,在忻州东南面的永嘉城登基为帝,恐怕曾经雄踞天下的大齐朝将会亡国。 景朝或许是后继乏力,亦或是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攻占的广袤疆域,并未对南齐穷追不舍,反而以齐国旧都河洛为京城,立原齐国礼部尚书为帝,国号为燕,以此羁縻北地齐人之心。 时光倥偬,距离元嘉之变已经过去十三年。 这段并不漫长的岁月里,北燕在景朝的支持或者说逼迫下,频繁与南齐交恶,两边矛盾的落点便在位于江北的淮州。经过前几年的连绵恶战,北燕始终无法突破盘龙关和淮州北方防线,于是只能后退一步,接下来的斗争则演变成水面下的勾心斗角。 南齐织经司在和北燕察事厅的较量中发展壮大,两边都会拉拢与策反对方的各级官员,尤其是边境线上执掌军权的武将,苏步青所言之张溪便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 从表面证据来看,织经司通过在泰兴府抓获的北燕细作查到张溪头上,然后从张溪口中得知广陵陆家这四个字,一切的发展都顺理成章,苏步青将陆通扣在府衙、让顾勇去拦截搜检陆家商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相较于织经司平时的行事风格,苏步青对待陆家甚至称得上格外宽厚。 然而陆沉知道另外一些信息,比如那封被盘龙关守军放进他马车隔层里的密信,比如突兀出现怂恿他潜逃的孙宇,比如顾勇率领的织经司密探掐准时间出现在城外。 这些事情里的阴谋味道太浓,斧凿痕迹过于明显,让陆沉无法相信苏步青的话,至少对方在某些关键陈述里存在虚假。 只是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去分析这件事的真相,以及面前这位掌握陆家命运的织经司大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基于此,陆沉抬头望着苏步青冰寒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苏大人,家父绝非通敌叛国之人,陆家亦不可能勾连北燕细作!” “少年意气确有可称道之处,但也仅此而已。” 苏步青悠悠感慨,旋即拿起旁边的茶盏,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循循善诱地道:“本官希望你能明白,哪怕只是仅凭张溪死前留下的口供,织经司便可将你陆家上下人等关入死牢。你还很年轻,未来有大把时光享受人生,就这么掉脑袋未免有些可惜。” 陆沉心知不能继续扮演强硬姿态,那样很容易弄巧成拙,毕竟眼下还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用意,于是便改换策略,斟酌着说道:“晚辈愚钝,还请苏大人明示。” 苏步青见这个年轻人在自己连番敲打下,方才的锐气已经消失殆尽,不由得微微颔首,放缓语气说道:“本官相信陆家只是误入歧途,如果你能将自家的秘密坦诚交代,帮助织经司查出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本官自会向提举大人求情,至少可以保住你们父子的性命。” 这话便是放在陆沉前世刚从军校毕业的时候都不会相信。 他没有直接说破,略显茫然地问道:“苏大人,所谓秘密究竟是指什么?” 苏步青沉默片刻,开诚布公地说道:“本官从张溪口中听到陆家二字,便让人整理了与你家有关的卷宗,发现许多值得深思的往事。” “建武五年,朝廷鉴于民间与北方通商的需求日益强烈,因此暗中开了一道口子,允许部分商号经由盘龙关和北面来安府集泉道进入北燕境内买卖货物。第一批前往北燕的商号名录中,你们陆家赫然在列。那时候令堂过世不久,令尊居然有心情操持经商之事,与他后来多年不曾续弦的表现自相矛盾。” “建武八年初秋,淮州都督府筹划大半年的涌泉关攻势被北燕提前探知,若非萧大都督察觉到异常,我朝边军便会一头扎进北燕的包围圈里。奇怪的是,那一年你们陆家商号的动作格外频繁,入秋前便去过北燕四次。” “建武十年,也就是前年春天,北燕察事厅在河洛城大肆搜捕我朝儿郎,织经司在那次风浪中折损三十六名精锐密探。在事发前的半个多月,令尊刚好亲自领着商队去了一趟河洛。” “如是再三,难道都能用巧合二字来掩饰?” 苏步青语调转冷,目光幽深,一股无形的压力朝陆沉涌来。 很多事看似寻常,却经不起有心人的联想,何况苏步青的身份极其特殊。 只不过……陆沉此刻反倒平静下来,迎着对方的逼视,果断地摇头道:“苏大人所言诸事,晚辈并不认为有稀奇古怪之处,而且——” 他顿了一顿,诚恳地说道:“淮州境内商号无数,陆家只是其中普通一员。即便是在广陵府中,强过陆家的商号仍然有两三家。晚辈认为如果按照苏大人的标准,那么值得怀疑的商号远不止陆家一个。毕竟淮州地处江北,北燕觊觎此地良久,两国之间的纷争常年不断。在每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上,相信都能找出可以产生关联的商号。” 苏步青凝望着这个年轻人的双眼,缓缓道:“你是想告诉本官,陆家清清白白从无弄鬼之事?” 陆沉没有退让躲避,坚决地说道:“苏大人,晚辈反复回忆后可以确认,陆家从未在暗中与北燕细作有过来往,更不可能传递情报通敌叛国。” 这番话如果是陆通所言,苏步青只会嗤之以鼻。 先前在詹徽当面,陆通在度过最初的震惊之后,无论苏步青怎么施加压力,他都是矢口否认,绝不承认陆家勾连北燕细作。 方才苏步青恐吓陆沉的那些话,真要做起来却有些难度。 张溪的口供并非虚言,然而这厮在说出“广陵陆家”四个字后便一命呜呼,连他是如何与陆家沟通往来都没有说明。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仅凭死人一句真假难辨的口供,苏步青很难直接将陆家上下人等捉拿下狱严刑拷打。 首先陆通与广陵知府詹徽交情很深,其次陆家在淮州境内名声很好,修桥铺路造福桑梓从来不遗余力。对付陆通这样颇得人心的乡绅,鲁莽行事有可能会遭到反噬。 当然以织经司的职权而言,苏步青要是铁了心用酷刑撬开陆通的嘴,詹徽亦无法阻止,顶多将这件事上奏朝廷。事情若发展到那个地步,便是中书省的两位相爷与织经司的提举秦正打擂台,下面的人只能等待结果。 只是苏步青也没有想到,一位闲居城中的老者居然会拉陆家一把。此人并无官面上的身份,也从未有过为官的经历,数十年来只以“神医”二字扬名,可是考虑到老者那位声名赫赫的亲侄儿,苏步青只能捏着鼻子查找证据。 这便是他选择陆沉作为突破口的原因,但是这个年轻人此刻坦诚且坚定的反应让他心生犹疑,难道自己这一次的判断出现了差错? 苏步青自信看人的眼光很精准,陆沉年纪轻轻又无多少阅历,倘若他心中有鬼绝对做不到这般自然,从眼神到细微表情都无懈可击。 一个十九岁的稚嫩青年怎么可能在他面前表演得天衣无缝,苏步青就算在永嘉城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妖孽。 然而—— 陆沉冷静地与其对视,他的确不认为苏步青述说的那些巧合有问题,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某年某月陆通做过什么去过何处,或者是陆家内部藏着什么秘密。 这具身体的原主留下来的只是一些记忆碎片,绝大部分回忆已经缺失,尤其是两年以前的往事,对于现在的陆沉而言可谓是一片空白。 因为无知,当然可以理直气壮。 008【陆氏三问】 陆沉既不是装傻,也不是真傻。 对于苏步青的心思,此刻他已经有所把握——对方拿陆通没有太好的办法,而且出于某种他不清楚的缘故无法动刑逼问,于是便将目标放在陆沉身上,试图用软硬兼施的手段让他竹筒倒水,将陆家的底细卖个干净。 苏步青已经有了张溪的指控,若是再拿到陆沉的口供,陆家基本就没有翻身的机会,毕竟这个时代并不是特别注重物证。 陆沉选择与其虚与委蛇,一方面是局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另一方面是想从他口中挖掘一些有用的信息,然后描摹出这个阴谋的完整轮廓。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线索纷繁复杂,但是对于一个前世有着丰富经验的驻外武官而言,删繁就简已经成为骨子里的本能。 陆沉一边继续沉着应对着苏步青的敲打,一边慢慢整理着心里的思路。 对照苏步青和宁理两人的讲述,织经司在二月中旬抓获一群北燕的细作,淮州各地守军便开始加强搜查。 织经司顺藤摸瓜查到被腐蚀拉拢的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旋即又从张溪口中得知淮州境内还有一人勾连北燕。 这个人身份神秘,但是显然具备一定的权势地位,甚至有可能在张溪之上。 如此一来,淮州境内符合条件的人其实不算特别多。 这个人选的范围大抵可以圈定在淮州刺史府、淮州都督府和江北七军高级武将之内。 这些人显然不是苏步青可以随意查办的对象,而织经司如果想挖出这个内奸,张溪留下的线索便只剩下广陵陆家。 从这条线来看,似乎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然而陆沉掌握另外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 马车中的密信、孙宇的谎报军情以及最后顾勇掐着时间赶到城外,这些因素串起来便形成一套完整的证据链,足以让陆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不是陆沉前世养成足够谨慎的心性复查商队,及时发现那封密信且销毁,如果不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孙宇的反常,摧毁对方脆弱的心理防线,恐怕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要挥手作别。 换而言之,在苏步青眼中顺理成章的调查,在陆沉看来却是一个多方编织处心积虑的阴谋。 问题在于,谁会是幕后黑手? 陆沉抬眼望着苏步青,心中渐渐提高了警惕。 除去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能否被苏步青控制存疑,其他环节对于这位织经司检校而言易如反掌,尤其是顾勇和孙宇两人先后赶到的时间差,没有人能比苏步青更容易控制。 而且苏步青这样做的目的似乎不难猜测。 从古至今财帛动人心,对于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来说,家资丰厚的陆家如同一只待宰的肥羊,只要略施手段就能收获大笔横财。 “……陆沉,本官望你能看清局势,不要抱着侥幸的心理。即便你现在什么都不说,本官早晚都会查明陆家通敌的证据。到了那个时候,陆家肯定会被满门抄斩,你可没有机会后悔。”苏步青的语调愈发冷峻。 然而陆沉却道:“苏大人,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赐教。” 苏步青眉头微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沉问道:“大人缘何坚信张溪所言并非污蔑?” 苏步青淡淡地说道:“本官当然查过,张溪与你们陆家素无交集,没有理由胡乱攀咬。再者,本官非是在你这个后生晚辈跟前自吹自擂,但凡织经司经手的犯人,要么一心求死要么就老实交代,胡言乱语的下场只会更惨。” 看来这位苏检校话锋里藏着刀剑之意已经成为习惯。 陆沉没有去争论织经司的手段是否高明,他只是神情凝重地说道:“不知苏大人有没有想过,张溪之所以污蔑陆家,或许只是因为他和陆家没有交集,织经司才不会怀疑这是胡乱攀咬,继而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陆家身上。大人劳心费力查一桩子虚乌有的细作案,却对真正的内奸不管不问,从而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苏步青微微一怔。 陆沉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神色变化。 他这番试探其实是在冒险。 假如苏步青真是这个阴谋的参与者,那么他很可能因为挑明张溪的用意而引发对方的杀机。可如果不这么做,不能尽快确认苏步青的身份然后采取对策,他和陆家同样有可能陷入危险。 他不知道苏步青为何会对陆家施怀柔之策,织经司本就是他前世在影视作品中见识过的锦衣卫之类的衙门,无凭无据攫取功劳都有可能,更何况苏步青还有张溪的口供。 万一对方失去耐心,仅凭广陵知府恐怕拦不住此人,今日陆通被强行留在府衙内就是明证。 世事难两全。 陆沉从来不是被动忍受和祈祷上苍恩赐的性格,更何况前世的壮志未酬让他格外珍惜这个重生的机会。如今身处迷局之中,似乎无论哪个方向都有危险,那么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主动一些。 当然,他不会对苏步青全盘托出。 从整件事的过程来分析,幕后黑手陷害陆家有可能是寻找一个由头,将织经司和淮州上层人物的视线吸引过来,然后暗中推行真正的阴谋。 陆沉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推测,皆因盘龙关中那位名叫宁理的都尉。 假如宁理就是那个地位在张溪之上的内奸,这个针对陆家的阴谋就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盘龙关在淮州防御体系中的地位毋庸置疑,宁理虽然和张溪军职品级相同,但是盘龙军的重要性肯定强过泰兴军。 当泰兴府的那些细作被织经司发现并抓获后,张溪显然已经无路可逃,这个时候他能做的便是提前通知宁理,以自身为死间布下这个暗藏杀机的局。 陆沉在北燕得病以及后续醒转的消息都是通过盘龙关传回广陵,宁理要查明陆家商队的归期很容易,然后便可用那封密信来栽赃陆家,同时安排人胁迫孙宇怂恿陆沉潜逃,最后顾勇带着人来查获证物,如此便可完成阴谋的第一步。 接下来织经司只能咬死陆家,指望从陆通口中查出另外一个内奸的身份,然而这是缘木求鱼,根本不会有答案,反而会浪费所有的时间与精力。 真正的内奸和北燕细作便可从容筹划他们的阴谋。 想到这儿,陆沉渐渐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眼下他还不能确定的是,顾勇究竟是遵照苏步青的指示去做,还是他自行其是。 苏步青同样在思忖,良久过后他缓缓说道:“陆沉,本官并不否认你的分析有些道理,但是你让本官如何相信你?按常理而言,在张溪吐露广陵陆家这四个字后,织经司便可将尔父子捉拿下狱,这是天子赋予织经司的权力,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如果你想说服本官,仅凭那些虚无缥缈的分析可不够。” 陆沉稍显迟疑,小心翼翼地道:“敢问苏大人,顾勇顾察事今日何时出城?” 苏步青沉吟道:“约莫巳时初刻。” 陆沉算了算时间,又道:“苏大人将家父留在府衙,然后派顾察事前往城外拦截陆家商队,从这一点看来苏大人似乎早已料到商队里有问题,因此才决定先拿到证据再让家父认罪,不知晚辈的猜测对也不对?” 苏步青眼中讶异一闪而过,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很缜密,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此刻他心中隐约有种感觉,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因此并未否定陆沉的推测,淡淡道:“你说的没错。顾勇对本官说过,既然陆家是那些内奸的居中联络人,那么你这次从北燕回来肯定藏着古怪,所以本官决定等你回城时进行突击搜检。” 出于谨慎考虑,陆沉没有将自己所知一股脑抛出来,神色凝重地说道:“好教苏大人知晓,顾察事带人在城外不到二十里处拦下陆家商队,他抵达的时间离出发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苏步青目光微凝。 他知道顾勇带着人骑马赶往城外,这么短的距离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顾勇或许是爱惜坐骑脚力所以放慢速度,毕竟陆家商队又跑不掉,等等—— 苏步青忽地面色微变,他神情肃穆地望着陆沉。 果不其然,陆沉轻叹一声说道:“苏大人,在顾察事抵达之前约一炷香,家父身边的一名小厮忽然出现,他说家父被人以通敌的罪名带走,然后以家父的名义让晚辈立刻逃走。晚辈觉得不太对劲便没有听从,没过多久顾察事便带人赶到。” 苏步青脸色有些难看,以他的经验和智慧,自然能听出这件事里的蹊跷。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步青一改之前的冷厉,低声道:“这桩案子查明之前,你暂时不能离开府衙。本官现在有些事要去处理,先让人带你下去与令尊相见,晚些时候再来问话。” “大人请便。” 陆沉起身行礼,神色如常。 两名藏在帷布后的织经司精锐密探现出身形,带着陆沉离开这座偏厅。 陆沉仰头看着春日的斜阳,缓缓舒出一口浊气。 009【清风徐来】 落日缓行于天边的残云中,天空呈现出明丽的蓝色。 千万缕光线填满人间,将府衙的楼阁亭台尽皆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府衙的格局是前堂后宅,陆沉从偏厅出来后,那两名密探带着他往东南角行去,目的地是一处暂时闲置的小院,陆通便被关在那里。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陆沉的故乡在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但此刻他心里却涌起类似的感觉。 这一路跋山涉水从北燕回到南齐,尤其是从盘龙关入境之后,可谓波诡云谲步步惊心。 陆沉一边细心地触摸这个世界的概貌,一边应对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物,大抵还能应付过来。 只不过李承恩和宋义等人没有发现,陆沉从始到终没有深入谈过和陆通有关的事情,反而会不露痕迹地避开此类话题。 原因自然很简单,对于一个心理年龄在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来说,面对凭空多出一个父亲这种事,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 倒不是陆沉过分矫情,而是这个时代的父子关系与他前世截然不同,孝道二字意味着绝对服从,意味着莫能忤逆,意味着动辄打骂,意味着父亲甚至可以决定儿子的生死…… 虽然从李承恩的只言片语中可知,陆通对于自己的独子十分疼爱,但这只是李承恩的视角,事实如何很难断定。 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陆沉迈步走入这座小院,那两名密探则和原本守在院门外的同伴一起,继续保护或者说看守里面这对父子。 首先映入陆沉眼帘的是一个略显富态的身影,虽然已经四十多岁却没有半点迟暮之气,再加上偏胖的脸庞以及身上崭新的锦袍,一副很标准的富家翁形象。 此人便是家资丰厚的广陵富商陆通,也就是陆沉的亲生父亲。 “沉儿!”陆通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快步上前抓着陆沉的手腕,将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回来就好,没事就好。为父那日收到宋义的急报,差点没背过气去,想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父将来哪有脸去见你娘亲。” 陆沉没有挣脱他的手,微微低眉道:“让您担心了。” 陆通拉着他的手腕往堂屋行去,边走边说道:“这叫什么话,不要学外面那些老夫子文绉绉的,咱家不兴这个。” 陆沉心里涌起一抹怪异却又温暖的感觉。 小院其实有些逼仄,堂屋面积很小,屋内的陈设也非常简单。 陆沉记忆里自家仆人的住处和这里差不多,至于自己在府中的院落,与眼前相比宛如云泥之别。 陆通倒有些随遇而安的气质,他招呼着陆沉在那张普通的八仙桌边坐下,然后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和煦地说道:“此处和家里不能比,你不要太过在意。其实府尊大人本想让我在花厅里等待,但是织经司这次来者不善,我便婉言谢绝了府尊的好意。这里虽然简陋,总好过去织经司的牢房里待着。” 陆沉心里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该从何时说起。 陆通见状便笑道:“那位苏大人有没有难为你?” 陆沉摇摇头,迟疑道:“您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陆通坦然道:“陆家清清白白,为何要担心?” 陆沉微微一怔。 这句话合情合理,问题在于两人所处的世界似乎不那么讲理。 清白二字诚然可贵,可在一些有权有势之辈看来,摧毁一个人的清白轻而易举。 如果自认清白就能从容行走世间,古往今来又怎会出现那么多冤屈。 只不过陆通能在十丈软红中拼出偌大家业,肯定不是如此单纯的人。 他继续说道:“为父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莫急,一件一件说。还有,外面那些人听不到咱们说话。” 陆沉点了点头,从自己在北燕铁山城突兀染病开始说起,将这一路上发生的部分怪事娓娓道来。 陆通越听越惊讶,到最后脸上的赞赏之色已经无法掩饰。 他颇为后怕地感叹道:“想不到期间竟有这么多曲折,还好你足够机警,否则陆家这次恐怕要栽在别人的算计里。” 陆沉略过此节,不解地说道:“我心中有一事不明,那位苏大人行事颇为收敛,是不是因为顾忌府尊和陆家的交情?”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不是。府尊大人若论品级要高过织经司检校,毕竟咱们广陵是上等府。但是你或许不知织经司在朝中的超然地位,这个衙门历来只遵天子旨意,四品以下官员可以先审后奏。”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其实在你回来之前,为父便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了,因此特地去拜访城中一位故交,请他照拂一二。为父虽然不知织经司的用意,但是陆家行得正站得稳,只要对方不动用那些残忍的法子,依照正常查案的程序倒也无妨。” 这番话解答了陆沉心里的疑惑,先前他确实不明白苏步青为何要采用那么麻烦的诱供手段,并无一个特权衙门该有的心狠手辣。 只是他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间也无法确定,索性继续问道:“您那位故交是?” 陆通回道:“他没有做过官,以医术闻名于世,所有人都喊他薛神医。当年旧都尚未沦陷时,他便是诸多权贵府邸的座上宾,名气甚至盖过宫里的太医。” 陆沉道:“能让织经司检校如此忌惮,想来这位薛神医必有过人之处。” 陆通颔首道:“你猜的没错。虽说薛神医本人没有做过官,但他的亲侄儿是当朝右相。苏步青可以不将广陵知府当回事,却不敢漠视薛神医的观感。为父与薛神医有些交情,只是以前没有告诉过你。” 原来如此。 难怪苏步青将盘问的地点选在府衙,虽说这样做略微喧宾夺主,让知府詹徽的面上不太好看,但已经是权衡后的折衷之法。 陆沉终于释然,旋即主动坦承道:“那场大病之后,我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陆通楞了楞,紧张地问道:“宋义送回来的信里说你已经大好了,难道他没有说实话?” 陆沉解释道:“除了这一桩之外,其他倒没有什么问题,您不必担心。” 陆通松了口气,叹道:“想不起来也无甚紧要,你想知道什么问为父便是。你这场病太过古怪,为父始终放心不下。等这桩事了结之后,为父请薛神医为你仔细诊断一番。” 怜子之意溢于言表。 陆沉不禁有些触动,这短短二十多天里见惯人心鬼蜮,面前的中年男人让他终于能够暂时放下那些勾心斗角。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苏步青的身影出现在小院内。 陆通连忙起身见礼,顺势问道:“苏大人,不知这桩误会查清楚没有?” 苏步青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平静的陆沉,淡淡道:“虽然还没有完全查清楚,不过陆员外可以带着府上商队回去了。本官提醒陆员外一句,近段时间待在府中不要外出,亦不要暗中与人勾连,织经司会派人守在陆宅左近,切莫做出让本官产生误会的举动。” 陆通本来笑呵呵地应着,很快面色一变,正色道:“苏大人之意,犬子还得留在这里?” 苏步青道:“不是这里,本官要带他去织经司广陵衙门。” 陆通当即站在陆沉身前,眼中煞气一闪而过,沉声道:“苏大人莫要欺人太甚!” 苏步青微微挑眉。 陆通一直以来表现得十分谦卑,而且明知詹徽将他强留在府衙内另有深意也没有抗拒,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符合他的身份——一个谨小慎微和气求财的商贾而已。 然而此刻他却忽然强硬起来。 陆通没有心思与对方掰扯,直截了当地说道:“苏大人,陆某深知织经司职责之重,因此不敢有任何隐瞒,从始至终都在竭力配合你查案。陆家从未做过通敌之举,今日种种皆是他人陷害,苏大人若是不分青红皂白,陆某哪怕散尽家财拼将一死,也要将这件事上达天听!” 苏步青无动于衷地说道:“陆沉如今与北燕细作案有所关联,本官自然要将他留下继续查问。陆员外,薛神医的面子虽大,也只能让这件事局限在一定范围内,以免闹得人尽皆知。你若不识好歹,干涉织经司办案,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陆通脸色涨红,因为愤怒导致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父亲。” 身后忽然传来陆沉的声音。 陆通扭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儿子搀着他的手臂,沉着地说道:“织经司办案自有章程,父亲不必忧心。虽然这世间很多时候黑白难明,但我相信总有公道二字。” 陆通定定地望着他,良久之后才神色复杂地说道:“好。” 苏步青淡然旁观,心中对陆沉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年纪轻轻却有如此镇定且理智的心性,殊为难得。 010【序曲】 广陵城的夜依旧喧嚣。 南齐并无宵禁,似广陵这等繁华之地灯火不绝,夜市已经初具规模,有诗记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譬如东城的州桥夜市,不仅货物琳琅满目,天南地北的各色小吃点心齐聚于此,荔枝糕、香糖果子、旋煎羊、金丝党梅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又如西城的永乐街上,一家又一家青楼酒肆足以令人流连忘返,更有茶坊、观舞、珠玉、纸画、令曲,数之不尽的风流韵致。 繁华深处,有一座外观简朴的青灰色建筑,看似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却像是通往某个可怖之地的大门,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 这里便是织经司广陵府衙门。 织经司在淮州境内一共设有三处衙门,分别在广陵府、泰兴府和来安府。 泰兴府是淮州刺史的驻地,来安府则是淮州大都督的驻地,由此可见广陵府的重要性毫不逊色。 夜色深沉,衙门内灯火通明。 苏步青带着两名下属来到一间厢房外,其中一人抬手叩门,里面随即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请进。” 屋内空间宽敞,原是以两间房打通隔断而成,中间以四海同归柏木屏风遮挡视线。 两名下属将提着的食盒揭开,拿出里面的碗碟并两壶酒,然后行礼告退。 苏步青拉开桌旁的交椅坐下,抬首望着陆沉说道:“看起来气色不错。” 陆沉在他对面入座,平静地说道:“不瞒大人,晚辈这几日睡得不怎么踏实,没想到来这儿反倒沾床即眠,从傍晚一直睡到现在。” 苏步青颔首道:“听说了,所以我让人去州桥夜市买来一些吃食,给你填填肚子。若是让你在这里弄出个好歹,令尊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找织经司要个说法。” “多谢大人。” 陆沉自动忽略他后面那句话中暗藏的试探,大大方方地品尝着面前带有江南风味的美食,间或举杯相敬。 这时代的酒水酒精度比较低,但他也只是浅尝辄止,没有狂喝滥饮。 苏步青随意用了几筷子便停下,见陆沉吃得颇为酣畅,他便静静地看着。 约莫一炷香后,陆沉终于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从容地说道:“失礼了,请大人莫要见怪。” “吃饭是最重要的事情,人要是填不饱肚子往往就会闹出乱子来。” 苏步青似有所指地感慨一句,然后转入正题道:“想必你已经明白,我为何要强行将你带到这里来。” 陆沉不接这个话头,反问道:“大人查过顾勇顾察事的行踪吗?” 苏步青淡淡一笑,道:“他从七年前便跟着我办事,多年来始终勤勉踏实,极少出过差错,所以我才提拔他为察事,手下管着五十人。于公于私,我都很难相信顾勇会做出通敌之举。至于你先前所言,我找来今日去城外的下属问过,顾勇带着他们出城后并未刻意停留,虽说前行的速度有些慢,却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陆沉亦笑了笑,悠悠道:“既然大人这般信任顾察事,缘何不当面询问,反而要假借他人之口?” 苏步青一窒。 这个问题让他后面准备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 陆沉见好就收,坦然道:“晚辈知道想要取信大人是件很难的事情,因此请大人直言相告,您究竟还在顾虑甚么?” 苏步青神色渐渐郑重起来,不再将陆沉当做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看待,缓缓道:“如你所言,陆家的遭遇是有人在暗中设局陷害,目的是想要误导织经司,从而掩盖那个内奸的身份以及他们的意图。我与北燕察事厅斗了这些年,并不怀疑他们的能耐,只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你为了脱罪所用的手段。” 陆沉冷静地说道:“不论如何,顾察事的异常举动真实存在。按照大人的说法,他办事历来勤勉,那么就应该快速奔袭城外查抄陆家商队。” 苏步青颔首道:“常理是这样,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府中那个名叫孙宇的小厮现在何处?” 陆沉思忖片刻,道:“晚辈可以将此人交给大人。” 其实现在他已经大抵摸清苏步青的心思,对方应该与幕后黑手无关,否则不必做这些无用功。 无论幕后黑手的意图是否如他猜测那般,陷害陆家从而让织经司走进死胡同,或者是单纯冲着陆家而来,苏步青若是参与者只需要继续针对陆家即可。 现在看来,这位织经司检校是想借助自己掌握的信息,侦破这桩牵连极广的细作案。 这可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大功劳。 一个掌团都尉张溪还不足以惊动京城,倘若又查出一个身份更重要的内奸,再加上将淮州境内的北燕细作连根拔起,苏步青完全可以凭借此功进入织经司核心高层。 顾勇只是一条线,见过那些幕后之人的孙宇则是另外一条线。 苏步青注视着陆沉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摩挲着面前的酒盏说道:“此事过后,陆家商号或可在广陵府独占鳌头。” 这句话倒不算夸大其词,他毕竟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虽说在京城地界排不上前,可在江北之地却算得上身份贵重,就连淮州大都督和淮州刺史对他也会以礼相待。 以他的身份若是愿意出手扶持,至少在广陵境内无人能阻止陆家商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陆沉似乎已经拥有和他做交易的资格。 这个时候苏步青难免会想到那位薛神医,若非这位老者出面,织经司的刑具可以让陆沉说出一切他想知道的信息。 罢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误会了,晚辈岂敢故作矜持待价而沽。只是那孙宇被鄙家的护院统领带走了,此人名叫李承恩,是条忠耿又倔强的汉子。他若是见不到晚辈本人,恐怕不会将孙宇交出来。故此,劳烦大人准许晚辈与其相见。” 苏步青沉吟道:“可以。” 陆沉微笑道谢,又道:“敢问大人,接下来晚辈要做些什么?” 苏步青挑眉道:“你不知道?” 陆沉老老实实地摇头。 苏步青便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留在这里接受织经司的盘问。” 这是一招不算特别高明的障眼法,但是在外人看来,陆沉这样一个年轻稚嫩的商贾之子,除了不断经受织经司密探的折磨之外,似乎也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 陆沉颔首应下。 苏步青起身离去,临走时说道:“不必担心,只是做给一些人看的假象。你在此间好生待着,等这桩案子破了之后,我自然会给你们陆家应得的好处。” 陆沉似乎信以为真,颇为敬重地离席相送。 苏步青缓步来到一间偏厅,等候在此的察事顾勇迎上前,满面愧色地行礼道:“卑职无能,没有查到陆家通敌的证据,请大人降罪!” 苏步青摆摆手,淡然道:“陆通心思深沉,恐怕在张溪被擒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准备,这件事怪不到你头上。” 顾勇叹了一声,问道:“大人,陆家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苏步青正色道:“当然要查。虽说薛神医的面子不能不给,但织经司办事总不能知难而退。我将陆沉扣在这里,是想让陆通患得患失继而露出破绽,此乃一收一放张弛之道。” 顾勇敬佩地说道:“大人英明,属下自愧不如。” 苏步青面色浮现一抹微笑,凝望着他的双眼道:“陆家这案子交由你全权负责,同时广陵府这边的人手都归你调派。记住,不仅要尽快查明陆通父子通敌的证据,还要顺着这条线将那个内奸挖出来。” 顾勇躬身应道:“属下领命,定当竭尽全力!” 待其告退之后,苏步青寂然静坐,良久之后才说道:“从今夜开始,让人盯着顾勇的一举一动,连他说过的梦话都要呈报上来。” 一名玄衣男子出现在他身旁,冷漠地说道:“是。” 与此同时,衙门内的杂役已经将陆沉房内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他将挑窗掀起一半,深夜清新的空气涌进来,令人神清气爽。 一轮明月悬于夜幕之上,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陆沉仰头望去,右手在窗棂上轻轻地敲着。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苏步青关于盘龙关那边的情况,一方面是信不过这位间谍头子,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给自己留一张底牌。 按照现在掌握的信息来判断,广陵府只是一个热闹的幌子,北燕细作落子之地定然是在边关。 从盘龙关到广陵府,这一路上备受刁难,只因为他是一介商贾之子,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显然没有自保的能力。 纵然百般辗转腾挪,所求者不过是一丝喘息的机会。 所以他才提出要和李承恩相见,趁着先前那封信还没送出去,将他分析出来的局势重新细致整理一番,然后将这份功劳分润给另外一位或许更加值得信任的人。 一念及此,陆沉望向北方深沉的夜幕,眼神清澈又明亮。 011【冰山一角】 “少爷!” 李承恩出现的时候,陆沉正坐在窗边看书,这是他被关在织经司衙门的第三天。 苏步青麾下的密探每天都会来盘问大半个时辰,或许是那位薛神医的面子实在太大,这些密探对待陆沉的态度十分客气,盘问的内容亦乏善可陈,翻来覆去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除此之外,陆沉的生活颇为悠闲,只是不能离开这间厢房而已。 听到外面忽然响起的声音,陆沉放下书卷扭头望去,只见李承恩站在门外,面染风霜之色,眼中交织着喜悦和激动。 他起身向外走去,及至近前温和一笑,抬手在李承恩的肩头拍了拍。 李承恩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长长地松了口气,道:“小人这段时间夜不能寐,如今见到少爷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见他这般真情流露,陆沉亦不禁心有戚戚,然而如今却不是感怀的时候,便说道:“虽然过程有些曲折,所幸眼下的局面还不算太坏。来,进来说话。” 两人落座之后,李承恩谨慎地说道:“少爷的气色看起来还好。” 那日他遵照陆沉的命令提前带着孙宇离开,躲藏在北边一座小镇内,然后再让人回广陵打探情况。 得知陆通与商队众人平安回府,李承恩稍稍宽心,只是陆沉却被苏步青带回织经司衙门,因而这几天他备受煎熬。 在陆宅附近等候消息的同伴昨日带回一道命令,说是陆沉让他来织经司衙门相见,李承恩立刻意识到事情出现了转机。 陆沉不慌不忙地为其斟茶,微笑道:“你有没有去见过老爷?” 两人目光交错,李承恩登时心领神会,这里是织经司的地盘,谁也不知那些密探会有怎样的手段,任何话一旦出口都有可能被对方听去。 他出身草莽阅历丰富,为人又非常机警,当即接过话头说道:“老爷身体还好,唯独担心少爷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所以特地嘱咐小人问少爷需要何物,老爷会让人送过来。” 陆沉抬手伸向自己面前的茶盏,以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字,同时略显无奈地说道:“老爷或许忘了,我今年已经十九岁,足以照顾好自己,这又不是当初……” 他口中追忆往昔,桌面上则缓缓现出五个字:那封信还在? 李承恩点头回应。 陆沉在五河县客栈里写信的时候,只是察觉到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有古怪,便将当日的一应细节和自己的怀疑记录下来。 他对李承恩的吩咐是设法求见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告诉对方盘龙关内部存在问题。 虽说彼时他还没有洞悉阴谋的全貌,可当危机迫近、陆通被扣在府衙内、一切看起来像是织经司欲陷害陆家,他只希望这件事能引起萧望之的兴趣。 一旦边军插手、萧望之想见到陆沉当面询问,织经司也必须让步,那么他就有见招拆招的机会。 时过境迁,如今陆沉掌握着更加详细的信息,接下来要做的不止是引起萧望之的兴趣,而是要送给对方一份礼物。 李承恩有样学样,在桌上写道:然后? 陆沉回道:你去来安府求见萧望之,告诉他宁理勾连北燕细作,近段时间盘龙关肯定有变。另外,织经司不可尽信。 李承恩继续问道:他若不信? 陆沉写道:将信交给他,再请他查一查盘龙关的动静。若守军近来有关系到北燕的决议,或许就是北燕的阴谋。 李承恩心中凛然,继而升起浓浓的敬意,再度问道:此事能否告知老爷? 陆沉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在李承恩期盼的目光中回道:可以。 两人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则一直掰扯着陈年旧事,大多是陆沉少年时期的趣闻。 这间厢房旁边的房间内,两名玄衣人对面而坐,其中一人将耳朵贴在听瓮旁,忍不住皱眉低声道:“尽是些啰里啰嗦的废话。” 同伴正要询问,他忽然神色微变道:“稍等。” 厢房内,陆沉取来一块帕子将桌面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终于进入正题道:“织经司的苏检校为人清正目光如炬,他已经看出这件事的蹊跷。你将孙宇交给织经司,待苏检校查明原委后,此事便可完结。” 李承恩起身应道:“是,少爷。” 临行前,他恳切地说道:“请少爷顾惜自身,万万珍重。” 陆沉颔首道:“好。” 片刻过后,苏步青收到玄衣下属的详细禀报,沉吟道:“你亲自走一趟,带人将孙宇捉来,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搞清楚那些胁迫他的人的身份。按照以前的路数,顺藤摸瓜将潜藏的伪燕细作逼出来。” 下属领命而去。 苏步青脑海中浮现陆沉年轻的面庞,不禁喃喃自语道:“是个人才。” ……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 绵绵春雨接连数日,放晴之后天空呈现出澄澈的蔚蓝色,城内的空气仿佛变得格外清新,大街小巷上重现平时繁华热闹的景象。 午后,位于西城的画月楼迎来一位略显疲惫的老熟客。 此人便是织经司察事顾勇,他径直登上幽静无人的二楼,在熟悉的临窗位置入座,两名心腹则如往常一般坐在楼梯入口附近的桌边。 这家酒楼创立于十多年前,在广陵城内不算最顶尖的那一拨,只因一道拿手菜“五味杏酪鹅”而颇有名气,此间花销倒也不算便宜。 顾勇虽然只是一名察事,但能在织经司内混个一官半职都不会手头紧缺。他没有寻花问柳的爱好,空闲时会来画月楼点几道菜,自斟自饮聊以消遣。 这里的掌柜与伙计皆与其相识,根本不需要询问就知道如何安排。 约莫一炷香过后,一名伙计端着托盘走到近前,其上就有那道五味杏酪鹅。 顾勇低声道:“陆家商队里没有那封信,陆沉也没有惊慌逃走,你们的谋划像是一个笑话。” 伙计神色平静地帮他布菜,徐徐道:“当时我也反对过,因为一个阴谋若是环节太多便意味着风险大增,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导致前功尽弃。然而……在上面看来陆家并没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顾勇闻言轻叹一声。 伙计继续说道:“按照最初的设想,陆沉年轻稚嫩,在盘龙关被敲打一番后肯定心有余悸。那个名叫孙宇的小厮再火上浇油,陆沉应该会选择潜逃。这时候你出现收尾,从商队中查到密信,陆家便再也无法洗清嫌疑。” 顾勇微微皱眉道:“你不用同我说这些,现在的问题是所有的谋划都乱套了。” 伙计帮他斟酒,轻声说道:“的确有些乱,但还没到自乱阵脚的地步,陆家本就只是一个引子,我们并不在意他们的生死。现在上面想确认,苏步青对此案是什么看法?” 顾勇沉吟道:“他让我全权负责这桩案子,继续彻查陆家。我知道他在我身边安排了人,因此这些天一直在用心查,避免引起他的怀疑。只不过,他不允许我对陆家父子动用手段,因而便僵在此处。” 伙计思忖片刻,缓缓道:“其实当初上面选择栽赃陆家,不只是为了将苏步青以及淮州官面人物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府,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 顾勇心中一震,遽然抬起头来。 伙计点头道:“陆通与薛怀义的关系藏得不够深,本来预计是在你钉死陆家的罪名之后,薛怀义肯定会出面为陆家说项。苏步青在没有证据的时候不会得罪薛怀义,但只要证据确凿,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勇此刻已经反应过来,喃喃道:“也就是说,图谋边关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们更要通过这件事挑起苏步青和薛怀义的冲突,继而引发南朝中枢的争斗?” 薛怀义便是那位薛神医的本名,虽说他本人只以医术闻名于世,但他的侄子薛南亭却是南齐当朝右相。 织经司作为直属天子的特权衙门,历来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却又拥有极大的权柄,以左右二相为首的文官集团自然早就心生厌憎。 只不过这些年南齐要面对北边的强大压力,再加上天子对织经司有过约束,因此大体上还能相安无事。 倘若这次苏步青统领的淮州司将薛怀义得罪到底,这桩官司的影响必然会蔓延到南齐朝堂之上。 顾勇不知不觉间变得呼吸急促,因为他已经想到下一步的动作,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产生许多难以估量的变化…… 伙计缓缓道:“你追随苏步青已经七年,到今日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要将薛怀义拉下水,必须对陆家动手。” 顾勇道:“苏步青很谨慎,而且我总觉得他将陆通放回去有些古怪。这个时候强行拷问陆沉,我担心会让苏步青察觉到蛛丝马迹。” 伙计收拾着托盘,留下最后一句话:“你不必将事情做绝,可以留着陆沉的命。只要将他变成废人,陆通必然会发疯,薛怀义也无法置身事外。至于苏步青那边,你是体恤上官的忠耿之人,他若不保住你又如何统领淮州司上千密探?” 顾勇挑眉望着窗外,半城景色尽收眼底。 他端起酒盏,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面上浮现一抹凌厉的杀意。 012【四方云动】 淮州北部,从西到东分别是宝应府、来安府和东海府,三府大约呈品字形。 宝应府的西北面就是盘龙关,这座雄关控扼着前往北燕京畿地区的必经之道。 位于中间的来安府向北突出直面北燕,因而淮州大都督府设在此地,方便就近指挥北方防线。 大都督府并非一些人想象中富丽堂皇的模样,反而布局颇为紧凑,尤其是前院各属官的值房挤在一起,经常出现喧嚣吵闹人声鼎沸的盛况。 李承恩在一名录事的引领下穿过厅堂,耳中不时传来几句军情相关的言语,愈发紧张忐忑以至于面色微白。 让他感到极其意外的是,自己居然十分顺利地得到大都督的召见。 一路神思恍惚,待走进略显狭窄的中庭,瞧见坐在石桌旁的男人,李承恩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这人便是淮州大都督萧望之,今年四十七岁,执掌十万雄兵坐镇江北,与驻防江南的靖州大都督厉天润齐名,是让北燕乃至景朝极为头疼的当世名将。 此刻这位大都督身着常服,虽是坐着亦如龙盘虎踞气势煊赫,尤其是一双虎目之上的眉峰好似钢刀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旁边还站着一名年轻人,约莫二十四五岁,身段颀长挺拔不群,一望便知是行伍之中的精锐,但是站在萧望之身边便被掩盖了所有光彩。 李承恩不自觉地咽着唾沫,甚至忘记自己应该上前见礼。 萧望之微微抬头,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关系边军安危的紧急情报呈上?” 李承恩被他洪亮的声音一惊,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行礼道:“草民李承恩,是广陵府陆家商号护院,参见大都督!” 萧望之摆摆手道:“说正事。” 李承恩不敢迟疑,回道:“草民受陆家少爷陆沉之托前来,将盘龙军掌团都尉宁理涉嫌勾连伪燕细作一事禀报大都督。” 旁边站着的那名年轻人皱了皱眉头。 萧望之不置可否,问道:“可有证据?” 李承恩便将陆家商队从进入盘龙关,一直到抵达广陵城郊时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其中夹杂着出发前陆通关于此事的分析。 一席话说下来,他只感觉口干舌燥。 萧望之转头看向那名带李承恩进来的录事,道:“前段时间织经司有送来一份密报?” 录事恭敬地道:“回大都督,确有此事。淮州检校苏步青于二月中旬在泰兴府抓获伪燕细作,又查出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通敌叛国,其人在临死前吐露淮州境内还有一名身份不低的内奸,织经司正在追查。” 他看了一眼李承恩,又道:“苏检校还说,张溪供认广陵陆家负责帮伪燕细作传递消息。” 萧望之眼中闪过一抹奇特的神采,对惴惴不安的李承恩说道:“你家那位小少爷认为,张溪的口供是在陷害陆家,目的是为了保护另外那个内奸宁理?他还有没有其他说辞?” 李承恩从未体会过这样强烈的压迫感,不禁轻咬一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首答道:“回大都督,陆沉提到张溪是以死间之术布局,试图将您和织经司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陆家身上。伪燕此举意在边关,盘龙关或有危险,而且织经司中可能也有伪燕的耳目。” 萧望之沉默片刻,淡淡道:“萧宏。” 旁边站着的年轻人当即躬身道:“末将在。” 萧望之道:“你领百骑随此人南下广陵府,监督苏步青彻查此事。” 李承恩怔住,这好像与陆沉的预料出入很大,这位萧大都督难道不应该立刻让人去盘龙关探明情况? 萧望之虎目中精光乍现,不苟言笑地说道:“回去告诉你家小少爷,他的好意老夫心领了。” 李承恩心中凛然,不敢多言。 萧望之注意到旁边的年轻人陷入沉默,扭头看着此人说道:“你不愿去广陵?” 萧宏垂首道:“末将不敢。” 萧望之没有训斥,平静地说道:“去吧,到了广陵之后多看少说。” 萧宏道:“末将遵命。” 等他带着依旧无法平复心情的李承恩下去,萧望之凝望着角落里那棵古树,缓缓道:“裴邃是从何时开始怀疑那个宁理?” 三十余岁的录事显然是这位大都督的心腹,闻言轻声答道:“四十七天之前,即张溪身份败露前九日。” 萧望之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让裴邃知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能够一眼洞穿北边那些杂碎的阴谋,比他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差不了多少,你说他会不会半夜惊醒扇自己几个耳光?” 录事笑道:“极有可能。” 萧望之道:“这个小家伙心思不浅,信不过苏步青倒也罢了,居然能想到给老夫卖个好。其父虽然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商贾,在教导儿子这方面还算有些能耐。” 录事颔首道:“大都督,容下官放肆一句,在对待织经司的态度上,这位陆家小公子与您不谋而合呢。苏检校的忠心没有问题,只是对待麾下部属过于信任了些,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萧望之沉吟道:“不必干涉织经司内部事务,老夫不想看见秦正那张臭脸。至于盘龙关一应安排,暂时依旧对织经司保密,以免走漏消息。” 录事应下。 萧望之敛去脸上淡淡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亲自去一趟盘龙关,让裴邃打起精神来,北边既然要玩诈降,他就得尽到地主之谊。倘若他连请君入瓮都做不好,老夫会让他再去东海府刷半年的马。” 录事正色道:“下官领命。” …… 盘龙关西北方向,齐燕接壤处有一片长三十余里宽七十余里的无人区,算是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这里曾是两国交兵的主战场,七八年过去后已经很难寻觅到当年铁与血的痕迹,唯见青山郁郁葱葱,春风穿林而过。 一处幽静的山间谷地上,两拨人马分别从南北而来,小心翼翼地互相靠近。 南面三十余骑,为首者正是盘龙军掌团都尉宁理,奉都指挥使裴邃军令北上接洽。 “可是宁都尉当面?”北面二十余骑之中一人开口说道。 宁理拱手道:“正是。” 那人亦在马上行礼道:“在下李固,奉家主之命前来相见。” 两人离开各自带来的部属,策马向东缓行,剩下数十骑既好奇又戒备地打量着对方。 他们已经知道此行的任务,主要是为李固口中的家主南投做好前期准备,只不过所有人都想不到两位头领此刻在谈论何事。 李固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后方的人群,压低声音说道:“王大人再三斟酌,最后决定让三百余人随家主南投。” 宁理皱眉道:“我身边可以信任的人不超过五十,仅凭这点人手想要夺关难度太大。” 李固叹道:“不能再多了。此事关系重大,王大人要协调军方和景朝铁骑,还要防备南边织经司的耳目。你也清楚南面秦正的手腕,织经司在他的统御下日渐壮大,不知往北边洒了多少钉子。王大人为保万无一失,经过半年的甄别才挑出这几百人。” 宁理沉默良久,缓缓道:“必须要有顶尖高手,杀不死裴邃一切休提。” 李固颔首应下。 在两人暗中商议细节、数十骑在原地安静等待的同时,东面一座数百丈的山上,林间有十余人如卧虎一般耐心且冷静地盯着谷地上的动静。 这群人浑身散发着剽悍的草莽气息,尽皆膀大腰圆身躯魁梧,精光内蕴的双眼不经意间显露出他们高深的武艺。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样一群昂藏大汉的核心却是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 从体态上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位女子,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覆在脸上,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眸。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低声说道:“大小姐,看来帮主说的没错,李玄安投奔南朝多半没安好心。如今瞧着南边似乎没有发现异常,我等要不要向他们发出警告?” 女子语调淡漠,不见波澜:“南朝君臣偏安一隅醉心权争,看不见北地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提醒他们作甚?真若是这般做了,反倒会被他们疑神疑鬼,往后也会横生事端,平白耽误爹爹的大计。” 中年男人迟疑道:“大小姐之意,我等坐视不管?” 女子凝眸道:“李玄安杀良冒功,手上沾满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这几年若非他躲在军城之内,不知有多少人要取他首级。如今不论他是真心投奔南朝,还是另有所图,只要他接近这片荒野之地,于我们而言便只有一个选择——” 她顿了一顿,冷冷地道:“杀之而后快。” 013【诱饵】 “十余年来,能在织经司衙门过得如此惬意悠闲,你应该是第一人。” 苏步青这句话倒不算夸大其词,毕竟现在陆沉的活动范围已经从厢房扩大数倍。 虽说无论他去什么地方,身边都跟着苏步青安排的高手,但至少人身自由没有受到太严重的禁锢。 厢房内的陈设也已换了一遍,还有陆通让人送来的数十本各类书卷,以及崭新的生活用品。 当然,陆通为了让苏步青通融,将织经司广陵衙门从上到下打点了一番,花出去的银子着实不少——对于家底极其厚实的陆家而言,这些银子无足轻重,陆通甚至想给陆沉送来两名丫鬟伺候起居,最后还是陆沉主动拒绝。 他怕苏步青着恼,织经司是特务衙门又不是青楼花馆。 这几天苏步青极少过来,如今顾勇的身份引起他的怀疑,孙宇也已交到他的手里,两条线正在隐秘地追查。 以苏步青的权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直接拿下顾勇,但是他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 通过这两条线找出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再尽可能多地挖出北燕的细作,这才是一个间谍头子应该具备的判断力。 “大人请坐。” 陆沉面带微笑,走到桌边为其斟茶。 苏步青扫了一眼窗边大案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便能看到陆沉阅读的痕迹。 他没有在上面留下批注,只是在某些句子上简单地划线标注。 苏步青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句上,念道:“兵乱日久,民废耕农,内外苦饥,人多相食,道路断绝……” 他将书页合上,封面上是《陈书》二字。 “你喜欢读史?”他扭头问道。 陆沉顾左右而言他:“现在市面上的话本小说皆是才子佳人之流,看得多了难免乏味,还是这些书更能打发时间。” 苏步青微微一笑,将书卷放回去,随后走到桌边坐下,悠悠道:“你们陆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是令尊对你的期许应该很高。其实看看这些史书也不错,至少可以知道当年大齐太祖皇帝的不世之功。” 陆沉对这句话颇为认同。 两百年前,天下大乱,军阀割据,杀伐不断。 六十年暗无天日,九千里生灵涂炭。 一个又一个短命的王朝如走马灯般轮换,后汉、后梁、南陈、后晋、后周等等,长不过三四十年,短则是六七载,你方唱罢我登场,眨眼间风云变幻。 方才苏步青拿起的《陈书》就是记载其中南陈的十九年短暂国祚。 直到大齐太祖皇帝李仲景横空出世,扫平天下群雄从而玉宇澄清,于一百四十余年前定都河洛,又花去十余年时间彻底剿灭天南地北的割据势力,还黎民苍生一个安稳的人间。 百余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曾经的风流皆被雨打风吹去,天下又有混乱之趋势。 苏步青似有所感,又叹道:“当年若非那场变故,或许局势也不会如斯艰难。” 陆沉下意识以为他指的是元康十一年河洛失陷,其实这也是他很困惑的问题。 十三年前的大齐虽然内忧外患民生凋敝,但仍然有着足够的底蕴以及士大夫的支持,否则皇七子李端也无法在江南统合势力登基为帝。 虽说陆沉对历史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知道类似的庞大王朝至少还能坚持数十年,何至于京城失陷皇帝殒命? 他不解地问道:“苏大人,景朝军力果真有那么强大,河洛城毫无守城之力?” 苏步青饮了一口茶,缓缓道:“元康十一年城破人亡只是果,往前四年的变故才是因。” 陆沉恭敬地道:“请大人赐教。” 苏步青便道:“元康七年,北方三国突破泾河防线,第一次兵临河洛城下。当时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并非双方武备悬殊,而是统领泾河防线的大帅杨光远被下狱问斩,边军士气涣散无心作战。北方联军包围河洛之后,先帝又做出一些令人不解的应对。” 他稍稍停顿,斟酌道:“先帝或许是过于焦急,为了尽快解决京城之危,便割让北方几座重镇,又在景朝的逼迫下将沙州七部派来的勤王土兵葬送。如是种种,才酿成四年后的恶果。” 陆沉眉头微皱,轻声道:“也就是说,四年后景朝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以极短的时间再度包围河洛,但是这一次勤王诸军肯定顾虑重重,谁都不愿成为第二个沙州七部。” “不说这些旧事了。” 苏步青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谈得太深入,话锋一转道:“你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晚辈相信大人很快就能还陆家一个清白。”陆沉拍了一记马屁,见对方不为所动,便试探性地问道:“莫非织经司的进展不太顺利?” 苏步青道:“我的人已经注意到顾勇的些许破绽,只是眼下看来还不够,打草惊蛇殊为不智。他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我身边能力很强的下属之一,对于织经司的行事风格极为熟悉,为人亦称得上谨小慎微,故而只能徐徐图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沉,继续说道:“至于那个孙宇,织经司略施手段便竹筒倒豆子悉数招认,问题在于他只是这个阴谋最下层的执行者,一直是伪燕细作找他,他并无主动联系对方的方式。虽说织经司已经根据他的描述绘制人像,且已经在出城各处道路布置人手,但广陵居民数十万,想要找到那些细作没那么容易。” 陆沉不动声色地道:“但是大人肯定有应对之策。” 苏步青微笑问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这句话便有了考校的意味,陆沉虽不知对方的真实意图,却也没有一味藏拙,平静地说道:“晚辈之见,或许可以将孙宇放在明处。毕竟伪燕细作不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消除隐患的最佳方式是让他变成死人。对于大人来说,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应是一潭死水,只要对方有所动作,以织经司的手段自然可以一路追索。” “诱饵么?不错。” 苏步青颔首称许,又道:“不过今天来找你,倒和此事无关,而是我心中有几事不解。” 陆沉镇定地道:“大人请说。” 苏步青挑眉道:“你能想到将孙宇藏起来,这确是一步好棋,起码可以让自己不那么被动。只不过我更好奇的是,顾勇究竟想从陆家商队里找到什么证据?这份栽赃的证据是何时藏进商队里的?如今它又去了何处?” 这一连三个问题没那么好回答。 诚然,陆沉始终对苏步青抱有戒心,对方又怎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陆沉没有多想,坦然道:“证据藏在晚辈的马车隔层中,是一封伪燕细作写就、带着伪燕察事厅公文印鉴的密信,晚辈在发现之后便将其毁掉。” 苏步青定定地看着他,沉吟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初见那日你说过,商队在经过盘龙关时已经被守军搜检过。这般说来,守军并未找到这封密信?” 陆沉面不改色地说道:“是的。” 苏步青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追问,放缓语气道:“我会让人带着孙宇去陆宅左近招摇过市,应该不用太久便可还你自由。” 陆沉暗暗松了口气,垂首道:“多谢大人。” 便在这时,一名玄衣人走了进来,来到近前禀道:“大人。” 苏步青看了一眼陆沉,淡淡道:“何事?” 玄衣人沉默不语。 苏步青道:“直说便是。” 玄衣人便道:“禀大人,泰兴府衙门传来消息,张溪案另有发现,他以前的一名部将莫名自尽。那边怀疑当初的排查或有遗漏,因此请大人亲临主持。” 屋内忽地安静下来。 苏步青抬手轻敲桌面,片刻后微笑道:“看来不止你想到了如何使用诱饵。” 陆沉很快便领悟了对方的话中深意。 如今在广陵境内,苏步青执掌大局,只要他在这里一日,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就只能被动接招。想要改变这个局势化被动为主动,必须要让苏步青暂时离开,接下来各路人马才能从容行动。 陆沉点头道:“这是他们一脉相承的手法。” 转移视线也好,调虎离山也罢,终究失于匠气。 苏步青起身道:“如此也好,我就怕他们憋气憋到地老天荒。” 陆沉见状便站起来行礼道:“恭送大人。” 临行前,苏步青转头说道:“你为织经司出力,我自会保你周全,安心便是。” 陆沉躬身道:“多谢大人照拂。” 苏步青笑了笑,离开陆沉的住处,接下来便召集留在广陵的中层官员,将泰兴府那边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决定亲自带着一部分人手前往,此间事则交由顾勇全权负责,继续排查与陆家相关的可疑人等。 三月二十一日,苏步青离开广陵。 顾勇一直送到东门之外,回身时看着澄澈的天空,目光晦涩难明。 014【困兽之斗】 飒然春雨来,一室生微冷。 时维暮春,江北之地的空气里依旧带着几分凉意。 陆沉坐在窗前,凝望着氤氲在绵绵细雨中的烟气,听着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雨声,脑海中在想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 一个多月前,他还身染重病命在垂危,现在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这段时间以来并未感觉到任何不适。 一方面应该跟那场怪病的根源有关,另一方面足以说明他现在这副身躯比常人健壮。 毕竟陆家不缺钱,他从小到大的营养肯定跟得上。 远处忽有一队人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陆沉看清居中那人的模样后,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雨帘随风轻摆,细雨沿着他们的伞檐滑落,挂成丝丝缕缕的线,最终坠入泥土之中。 及至门外廊下,两名负责看守陆沉的探子迎上前,拱手行礼道:“见过顾大人。” 顾勇面色冷峻,淡漠地道:“陆沉是否在里面?” 探子应了一声。 顾勇作势便要进去,探子连忙侧着身子稍作阻拦,垂首道:“请顾大人止步。” 顾勇微微皱眉,语调愈冷:“苏大人离开前,已经命我全权负责陆家细作案,难道你们没有接到通传?” 探子为难地道:“小人明白,只是检校大人另有吩咐,不允许陆沉见其他人。” “苏大人的命令的确需要遵守。”顾勇敷衍了一句,随即沉声道:“不过我如今负责此案,找陆沉了解详情方为正理。你若再拦着,休怪我以司内规矩惩治。” 两名探子对视一眼,又看向顾勇阴沉的面色以及他身后身姿矫健的高手,只得退到一旁。 顾勇道:“你们随我进来,也好在苏大人跟前做个见证。” 他带着二人与另外两名心腹走进厢房,余者负责肃清周遭,以免被无关人等干扰。 天光迷蒙,雨幕深沉,平添几分肃杀气息。 顾勇来到外间,一眼便瞧见平静相对的陆沉。 他拉来一张交椅摆在屋中,大喇喇地坐下去,然后微微抬头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眼中涌起锐利的光芒。两名心腹则一左一右,沉默地逼视着陆沉,显然没打算给他坐下的机会。 陆沉心中依旧镇定,面上微露疑惑,仿佛不懂这种紧张气氛因何而来。 “陆公子这段时间过得很安逸。” 顾勇淡漠地打开话匣子,话锋随即一变:“可你不应忘记,时至今日你仍然是织经司收押的嫌犯。本官知道你或有仰仗,但如今案情复杂难以推进,望你能配合查问,否则你恐怕就要体验一番织经司的手段。” 何谓织经司的手段? 大抵便是各种各样骇人听闻的酷刑。 陆沉点点头,平静地说道:“大人但有所问,在下定知无不言。” 顾勇问道:“你在伪燕境内见过何人?” 陆沉道:“在下于二月初五率商队抵达伪燕铁山城,当夜便离奇病倒不省人事。二月末,在下侥幸病愈,随后便启程返回大齐。三月初九日,经由盘龙关入境。三月十二日,在城外北郊遇到顾大人。在下此行并未结识伪燕人氏,商队中的所有人皆可作证。” 他望着顾勇冰寒的目光,继续说道:“那天大人查问过商队众人,应知在下没有说谎。” “当天确实未有所得。”顾勇没有否认,旋即双眼微眯,缓缓道:“昨日本官将那些人召来,重新审了一遍,有一些意外发现,或许你会很感兴趣。”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请大人明示。” 顾勇道:“三月初十,入夜之后,你带着一群伙计将商队携带的物品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你自己的马车里找到一封信,可有此事?” 陆沉确实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说出这番话,但这不足以让他慌乱,故而坦然道:“确有此事。” 顾勇勾起嘴角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人还交代,在他找出信封之后,你这位大少爷当时便决定赏他二十两银子,由此可知这封信十分重要。” 陆沉默然不语。 他还记得在宝应府五河县客栈里的夜晚,那个年轻人找到信封后脸上兴奋和激动的神情。 顾勇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说道:“另外有人交代,在你们抵达城外北郊后,你父亲身边的小厮孙宇忽然出现,然后你让人将其带走,可有此事?” 陆沉点头道:“是。” 顾勇双臂抱于胸前,眸光凌厉无匹:“陆沉,本官认为你应该将这两件事解释清楚。” 陆沉没有迟疑,平静地回道:“顾大人,搜查信封一事,不过是出于陆家商号多年来的谨慎习惯。鄙家商号行走于大齐和伪燕之间,历来小心翼翼不敢逾矩,若不自己检查一下难免放心不下。” 顾勇语调陡然冷厉:“那封信现在何处?” 两名心腹踏前一步,靠近陆沉身前三尺之内。 陆沉言简意赅地说道:“烧了。” 顾勇缓缓起身,压迫感扑面而来,寒声道:“信里写了甚么?” 陆沉想了想,摇头道:“请大人恕罪,在下已经将此事禀报苏检校,他叮嘱在下不得告知旁人。” “巧言令色!”顾勇步步紧逼:“本官再问你,那小厮孙宇寻你所为何事?你为何要命人将其带走?” 陆沉迟疑道:“只是家事而已。” 顾勇冷笑道:“你不说本官也知道。此番是你首次带领商队前往伪燕,北边的细作按照惯例将密信放入你的马车中。待你返回之时,张溪事发败露被擒,你父便匆匆派人北上通知你毁掉密信。你返程当日,陆通被请去府衙,他知道事有不谐,便派一小厮出城通风报信。” 陆沉心中略有些讶异。 顾勇的脑筋转得不慢,在苏步青于前日离开后,他马上抓准时机盘问陆家商队,而且肯定用了一些手段,将商队返回途中发生的事情查清楚。 陆沉并未因此愤怒,他明白面对这种酷吏,普通人根本没有硬撑的能力。苏步青在时,顾勇还要顾忌这位主官的想法,如今头上的大山被搬走,他当然不用瞻前顾后。 在拿到那两个信息后,顾勇便可名正言顺地编出这套说辞,勉强将这个阴谋圆回来。 先前陆沉还有些好奇,对方已经知道那封消失的密信,也知道孙宇被自己藏匿起来,尤其是孙宇这个人的存在,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掐准时间出现的顾勇身上,就是不知道顾勇会如何为自己洗清嫌疑。 原来如此…… 眼见对方虎视眈眈,陆沉依旧没有慌乱,他看了一眼侧前方那两名负责看守自己的探子,然后对顾勇说道:“顾大人的猜测不准确,只是在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告诉大人事情的真相比较好。” “放肆!” 左边那名心腹忍到现在,终于无法再忍下去。 身为织经司的密探,他不知拷问过多少嫌犯,其中不乏一些三四品的大官。 不论对方是何等心性,数十种特制的刑具轮番伺候,鲜有人能咬紧牙关——这名心腹只知道十多年前那位镇守北疆的杨大帅被下狱之后,历经两天三夜的拷打始终一言不发,端的可称为铁骨铮铮。 至于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是区区商贾之子,织经司内岂能容他这般拿腔作势。 这名心腹一声暴喝,随即闪身上前,右手探出抓向陆沉的手腕。 两名负责看守陆沉的探子面色微变,连忙对顾勇说道:“大人息怒!” 顾勇当然可以阻止此人的动作,毕竟这名下属没有全力施为,算不上快如闪电——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淡漠地望着陆沉。 下一刻,异变突生。 那人袭来的刹那,陆沉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侧身让过那一抓,右手攥紧成拳递出,击在对方的肩头。 陆沉身体微晃,那名织经司的探子却退了一步。 屋内众人尽皆怔住。 被击退的高手揉着稍微酸涩的肩头,眼中的轻蔑消失不见。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眼前这个看似温润的年轻人虽然不算高手,但是肯定有过习武的经历,根基打得比较扎实,力量也不俗。 顾勇目光微凝,他掌握的情报中并无陆沉有过习武经历的记载。 一个小小的陆家,居然隐藏着连织经司都没有记录的秘密? 场间最惊讶的人非陆沉莫属,此刻他甚至略微有些出神。 刚才那人出手的瞬间,他想要用前世的临敌经验应对,因为顾勇分明是来者不善,他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上。万一对方就是带着杀死自己的任务,事后再装成失手的样子,难道他还能在地下质问苏步青? 然而他没有想到,危机来临之时,自己的身体瞬间做出本能的应对,仿佛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只不过从穿越以来,他一直没有遇到过这种当面的危险,李承恩等人知道他大病初愈,也不会找他练手切磋,亦没人对他提起过此事,包括无比疼爱他的陆通在内。 而陆沉还能想起的记忆碎片里,并无这方面的回忆。 错愕之后,陆沉迅疾镇定心神,眼前的局面不容乐观,自己就算会一些拳脚之术也不可能是织经司密探的对手。 当此时,那两名探子已经站在陆沉身前,正色道:“顾大人,苏大人反复叮嘱过,陆公子不得有损分毫,请你冷静。” 这句话不轻不重,似乎不足以完全镇住顾勇。 气氛愈发冷肃,顾勇想起画月楼伙计的话语,双眼渐渐眯了起来。 “报!” 一个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顾勇扭头望去,只见是自己安排在前厅的下属,便问道:“何事?” 下属快速说道:“禀大人,淮州大都督府来人,如今就在前厅,指明要见主事之人。” “大都督府?来人是何身份?”顾勇皱眉问道。 下属应道:“他只说姓萧。” 顾勇心中一凛,大都督府与萧姓这两个信息综合起来,哪怕苏步青在此也不敢怠慢。 他冷冷地看着陆沉,留下最后一句话:“陆沉,本官奉劝你考虑清楚。” 当顾勇带着一群手下穿过雨幕,匆匆赶往前厅的时候,两名玄衣人出现在厢房南面的回廊下,其中一人说道:“你猜若是大都督府没有来人,顾勇会不会狠下心撕破脸皮?” 另外一人淡淡道:“应该会。头儿猜的没错,伪燕这些杂碎是想对陆沉动手,然后将薛家拉下水。” “现在怎么办?” “姓顾的现在不过是一头困兽。明日就带孙宇去陆宅转一圈,看看他们急不急。” “嘿,难怪头儿对陆家子赞誉有加,这么阴损的招儿很符合咱们织经司的风格。” “废话真多。” ……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这场春雨渐渐止歇,天地之间重归宁静。 015【引蛇出洞】 (第12章前半部分和14章后半部分有修改,剧情稍作调整,萧望之的儿子萧闳暂时不出场,抱歉。) 顾勇走后,那两名探子随之告退,继续在门外执行保护的任务。 陆沉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外面雨后青翠欲滴的枝叶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顾勇的转变略显突兀,但是这并未占据陆沉太多的心思,无论对方是察觉到危险,还是不愿如此仓促地亮明态度,对于局势的变化起不到太大的作用——顾勇的下场早已注定,苏步青留着他并且给他权力,只是希望通过他查到更详细的线索。 陆沉此刻思考的是自身,或者说陆家的古怪之处。 原主有习武的经历,境界不算太低,甚至可以和织经司的探子一较高下,由此可见原主一定下过苦功。 以陆家的财力来说,陆通为独子延请名师教授武功不算稀奇。陆沉疑惑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从顾勇的反应判断,织经司里根本没有相关的记载。 如果没有细作案的发生,或许织经司不会过分关注一个商贾之子的生平,但这段时间苏步青和顾勇已经将陆家查个底掉,肯定将陆沉十九年来做过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交锋,陆沉不可能再轻视织经司这个特权衙门培养出来的密探,更不会怀疑他们极其强悍的调查能力。 顾勇对他习武之事毫不知情,只能说明这件事连陆家仆人都不清楚。 确切来说,此事或许只有原主、陆通和教授陆沉武艺的人知道。 难怪陆通放心他带领商队前往北燕境内。 只不过这样一来又牵扯出两个问题。 其一,原主长期习武身强体壮,寻常小病根本不足为惧,更不可能无缘无故染上怪病一命呜呼,连一众名医都查不出病因。 换而言之,原主之前倒下肯定不是因为生病,更接近陆沉猜测的中毒之说。 其二,陆通为何要掩盖原主习武的经历? 如今天下局势混乱,齐燕之间明争暗斗,更北方的景朝亦在积蓄力量,淮州作为三方冲突的焦点所在,但凡家资尚可的人都会为子弟延请武师。 在这个乱世里,习武绝对不是朝廷禁止或者见不得人的事情。 陆沉思来想去,只能认为这是陆通想让唯一的儿子韬光养晦,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 然而一介商贾之子,又有多少人会特意关注,他何至于这般小心翼翼? 一旦将视线聚焦在陆家本身,很多回忆便在陆沉的脑海中涌现。 ——“是的,不过老爷曾说,伪燕境内也有很多大齐的儿郎,两边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小人还记得老爷当时心情不太好,却不知为何如此。” 这是在盘龙关后等待检查、都尉宁理出现之前,李承恩与陆沉闲聊时随口提起的话。 当时陆沉并未细想,现在琢磨起来却感到大有古怪。 陆通只是广陵地界小有名气的富商,或许因为知府詹徽的关系,他对官面上的事情比较了解,但是怎会接触到织经司相关的事务? 即便他能猜到织经司会在北燕境内安插密探,这“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八个字又从何而来? ——“其实在你回来之前,为父便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了,因此特地去拜访城中一位故交,请他照拂一二。” 这是父子二人在府衙相见时,陆通不经意间吐露的信息。 陆沉忆起当时自己确实略感奇怪,如今仔细一想,他立刻醒悟到为何会有那种感觉。 因为前世的经历,陆沉拥有极其敏锐的触感,哪怕是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被人刻意盯上之后很快就能发现。 但是按照正常的逻辑来推断,陆通应该做不到这一点。 已知苏步青没有参与陷害陆家的阴谋,等顾勇做好陷害的准备再暗示他调查陆家,这个时间距离陆沉抵达广陵肯定很紧凑。 短短几天时间内,陆通就能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并且做出应对,要么他拥有织经司内部的消息渠道,而且向他传递消息的人身份肯定不低。 第二种可能,陆通像陆沉前世那样经受过严格的训练。 虽然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判断,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对于陆沉来说这同样不是好消息。 一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商贾,结交广陵知府还能说得过去,在织经司这种特殊衙门里收买耳目是为了甚么? 似乎又转到第二种可能性。 陆沉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他所作的一切只为自保,付出的努力似乎收到了成效。 顾勇和宁理相继暴露身份,陆家的嫌疑逐步洗清,苏步青渐渐认识到他的能力,萧望之那边说不定也有进展。 这本该是柳暗花明、他安心休养一段时间的大好局面,谁知迷雾之后仍是迷雾。 陆沉在房内缓缓踱步,眉头愈发紧皱。 陆家必然藏着一些秘密,只是不知陆通究竟能隐藏多久。 他对南齐没有什么感情,更谈不上忠君报国之类的念头,如果不是必须要保护自己,他肯定不愿刚来这个世界就掺和进这些波诡云谲的事情里。 至于陆通和陆家,他脑海中浮现陆通那张偏胖的面庞和憨厚的笑容,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必提起,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也不能任由陆家在这件事里越陷越深。 当务之急,便是尽快结束这件案子,让自己和陆家抽身而出。 一念及此,他平复心情放缓呼吸,迈步走到外间,来到门外那两名探子的身旁。 其中一人见状便问道:“陆公子有事?” 陆沉谨慎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那人心领神会地说道:“公子放心,顾察事已经远去,周遭都是苏大人安排保护公子的人手。” 陆沉道谢,然后说道:“烦请转告苏大人,不宜再继续等下去,理应尽快收网。”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然后为难地说道:“陆公子,苏大人已经拟定了相应章程,突然更改恐怕不妥。” 陆沉摇摇头,神色郑重地说道:“你只需要转告苏大人,孙宇出现之后,对方肯定意识到阴谋已经败露,届时他们极有可能主动斩断一切线索。” 探子神色微变,当即颔首道:“公子放心,我会立刻向上禀报。” 陆沉不再多言,返回房中静坐窗前。 这本就是他先前故意留下、一个可以随时调整的借口,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用上。 “为何要陷害陆家呢?” 他在心中重复默念这句话,这一次却不像在五河县客栈那晚时的坚定。 …… 西北边境,盘龙关。 东南角校场上热火朝天,数百将士正在奋力操练。 不远处的鼓楼上,都指挥使裴邃扶着栏杆,神色淡然地观察着下方的阵型。 南齐边境六座都督府,论战力首推淮州与靖州二处,前者控扼江北孤地,后者镇守衡江南岸最重要的战略要冲平阳府。 淮州七军之中,又以盘龙军和北面防线的镇北军并驾齐驱,实力强过其他五军。 依南齐军制,一军为一万二千人,下辖四团。 盘龙军四位掌团都尉中,宁理原本排名靠后,但是他最近一年来颇得裴邃信重,地位不断提升,渐有压过其他人的势头。 当宁理走上鼓楼来到裴邃身后时,裴邃的亲兵非常自觉地退开。 宁理见礼完毕,裴邃便问道:“第二次接洽之后,你怎么看待北面来人?” 数日前,宁理遵照裴邃的命令,潜行北上与那个名叫李固的男子密会,双方就李固的家主南投之事简略相商,今天则是第二次相见。 宁理沉吟道:“回将军,李玄安应该是真心投奔,但末将认为必须要保持警惕。” 裴邃依旧望着前方,淡淡道:“李玄安身为伪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算得上伪燕朝堂上颇有分量的人物。但是你我皆知,此人的军功一大半都是靠着屠戮百姓而来,那些人同样是大齐的子民。若非大都督允准,某实不愿招降此人。” 宁理叹道:“将军,李玄安的确性情卑劣,但此事关系到朝廷大计,同时也是为了吸纳北地人心,所以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想来大都督也是这般考虑的。” 裴邃神情复杂地笑了一声,道:“你不必相劝,某只是一介都指挥使,不会亦不能违逆大都督的军令。不过是想到这种人会受到朝廷的优待,下半辈子尽享荣华富贵,某就觉得恶心。” 宁理沉默不语。 裴邃又道:“细节可曾谈妥了?” 宁理连忙应道:“是,正要请将军和大都督批复。李固说,四月初三日,李玄安会率领三百余心腹转道沫阳路,随后快速南下赶来盘龙关。” “三百多……”裴邃沉吟着。 宁理心中一紧,面上古井不波。 裴邃没有反对,话锋一转道:“他的家眷呢?” 宁理迟疑道:“李固言道,李玄安的家眷都在河洛城,稍有动作就会被伪燕察事厅发现,因此他纵然万般不忍,也只能带一子南投。” “好一个万般不忍。”裴邃眼中泛起浓浓的嘲讽,摇摇头道:“某会立刻派人禀报萧大都督,若无意外,四月初三你便带人北上迎接。告诉李玄安,他们会在盘龙关待上数日,等伪燕有了应对举措之后才能进入大齐境内。” 所谓应对举措,自然是指北边公开李玄安的叛逃行径,用他家人的血警告其他人。 或许…这就是李玄安只带一个儿子南投的原因,用那些人命让南齐相信他的诚意。 宁理平静地应下。 片刻过后,裴邃扭头望向楼梯口,注视着宁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016【你我皆棋子】 画月楼,二层临窗位置。 那位三十岁左右的伙计如往常一般,为顾勇斟酒布菜,神态恭敬挑不出半点毛病,然而他的语调却偏阴沉:“你最近来得有些频繁了。” 顾勇目不斜视,淡淡道:“今日不过是第二次。” 伙计道:“十天之内的第二次,以往你顶多半个月才来一次。” 顾勇默然。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织经司察事,且在淮州地界上磨砺七年之久,他当然知道这个简单的频率变化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 但是眼下正处于极其关键的时刻,他必须知道上面的人究竟做何打算。 伙计见状又道:“罢了,现在说这个没有太大的意义。上面让我问你,前日为何放弃对陆沉下手?你可知道,为了将苏步青调去泰兴府,继而给你创造这个动手的机会,我们损失三名好手才逼死张溪的部将。” 顾勇平静地应道:“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苏步青将陆通放回去,只将陆沉留在衙门内,显然是察觉到陆家存在被人陷害的可能。” “又如何?” “陆沉发现了那封密信,又将孙宇藏了起来,这两件事必然为苏步青所知。以他的经验和心机,绝对能发现这个过程中的蹊跷。故此,当时我感觉到若是对陆沉动手,无法得手不说,肯定还会被苏步青布置的暗手擒下。” 伙计闻言微微皱眉,问道:“暗手?” 顾勇抬头望着他,神情凝重地道:“我以前对你说过织经司最神秘的内卫。以淮州司为例,泰兴府、来安府和广陵府这三处衙门皆比不上内卫,这批人手连我都不知详情,只由苏步青一人掌握。苏步青虽然不在广陵,可他只要将内卫留下一部分,我便没有机会伤害陆沉。” 伙计轻叹一声,算是认可他的看法。 顾勇又道:“顺着这条线想下去,我很有可能已经被苏步青怀疑。你们要调虎离山让他去泰兴府,他便顺水推舟将陆沉当做诱饵。” 伙计缓缓道:“虽然如此,我们的目标越来越接近实现,你应该感到高兴。” 顾勇露出一抹神情复杂的笑容。 所谓目标,是一个很复杂的局。 这一切的起因是元月底的时候,苏步青发现东边泰兴府境内北燕细作的踪迹,顾勇来不及将消息传递出去,那些人便已经失手被擒。 因为其中一些人持有明面上的身份,而且很多线索都来不及毁掉和遮盖,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的暴露已经不可避免。 事发突然,顾勇等人来不及与北边河洛城联系,于是在北燕察事厅留在淮州境内的主事之人筹谋下,一个应对和反制的阴谋旋即成型。 由张溪在最后关头吐露出另外一个内奸和广陵陆家的消息,将苏步青和织经司密探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 盘龙关都尉宁理和织经司察事顾勇负责施行对陆家的栽赃陷害,进一步坐视陆家的罪名。 这不仅可以误导苏步青,还能通过陆家将薛怀义牵扯进来,进而引发织经司和南齐右相薛南亭之间的矛盾,最终便可造成南齐中枢的内斗加剧。 那主谋之人另外一个目的便是在暂时摆脱织经司的关注后,让北燕安插在南齐军中的细作开始行动,推动李玄安南投之事,以此来尝试谋夺盘龙关。 顾勇心中百折千回,抬头问道:“家里有没有查出来,先前隐藏在泰兴府的人为何会暴露行踪?” 这短短一句话里不知藏着多少沧桑。 十三年前,江南江北本是一家,皆为大齐疆域。 河洛沦陷、先帝殒命之后,有些人诚心归附登基为帝的皇七子李端,从此老老实实地做着南齐的臣子。但有些人在被南渡洪流裹挟进入南齐境内时,身上便已经担着隐秘的任务,而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回头。 张溪如是,宁理如是,顾勇亦如是。 他们大多已经在南边娶妻生子,历经七八年的奋斗拥有了官面上的身份,可他们其实都是北燕察事厅的细作,真正的根依然在北燕。 伙计亦有些触动,摇头道:“目前还没有消息。我估计,这应该是秦正安插在北边的钉子发挥了作用,否则苏步青做不到那么果决狠辣。” 顾勇又问道:“边关局势如何?” 伙计面露迟疑。 按照察事厅内部的规矩,他不能将这种情报告知对方,然而望着顾勇微微发白的面色,他知道这个老朋友最近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再想到上面对顾勇的安排,伙计心里暗暗一叹,选择性地说道:“我不是很清楚,但宁都尉已经取得盘龙关都指挥使裴邃的信任,李玄安诈降夺关一事也在推行中。” 顾勇眼中浮现一抹期盼,神往道:“若是能拿下盘龙关,萧望之只能率军退回江南,想必那时候我们便不用再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像他们这种长期潜伏的密探,一旦曝光便不可能继续从事这份艰苦的活计,基本会调往北燕境内。 伙计轻咳两声,岔开话题道:“另外,最近上面查到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 顾勇正色道:“何事?” 伙计道:“我们原本以为陆通与薛怀义只是比较深的交情,如此足够将薛家牵扯进来,但仍旧差了点火候。近来上面探明一件事,元嘉之变以前,陆通竟然救过薛怀义的命。” 顾勇神情微变。 比较深的交情和救命之恩这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他郑重地问道:“消息属实?” 伙计颔首道:“这是从薛家一名老家仆口中查到的,而且已经和当年的某些事情做了印证,可以确定为真。” 顾勇很快就领悟了对方话中的深意。 陆沉是陆通的独子,而陆通对薛怀义有救命之恩,如果陆沉死在织经司衙门内,陆通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子复仇,届时薛怀义又怎能置身事外? 再者,陆家商号在广陵颇有名气,对于整个淮州的商贾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倘若陆家因此家破人亡,其他人焉能不兔死狐悲?这对于淮州的稳定同样是一个打击。 只是在苏步青已经有防备的情况下,强杀陆沉即便能成功,顾勇也不可能活着离开。 沉默片刻后,顾勇幽幽道:“老徐,你回去之后,去一趟我的老家——” 谁知伙计这时忽然打断他的话头:“上面决定,这件事不用你动手。” 顾勇怔住,面露不解之色。 伙计道:“我们留在陆宅附近盯梢的人,昨日发现了那孙宇的踪迹。” “孙宇?!”顾勇微微变色,旋即沉声道:“陆沉果然将此人交给了苏步青,按理来说孙宇这样的小角色不值一提,他应该不会知道多少事情。” 伙计摇头道:“但是从苏步青对其的重视来看,此人或有一些奇特的能耐。上面的意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抓紧时间除掉这个漏网之鱼,这件事便交给你来做。” 相较于在织经司衙门内强杀陆沉,解决一个躲躲藏藏的孙宇显然要容易很多。 即便苏步青事后问责起来,顾勇也可推诿不知,或是在追捕孙宇的过程中不小心错手杀死对方。 对于经验丰富的密探来说,这种事可谓得心应手。 顾勇略觉宽慰,又问道:“那陆沉呢?” 伙计斟酌道:“既然苏步青在怀疑你,那么你方才所言织经司内卫的目光肯定会聚焦在你身上,只要你带着人去杀孙宇,他们肯定会跟过去。与此同时,画月楼这边也会卖一个破绽,将苏步青留下的其他人手吸引过来。” 顾勇迅疾了然,赞道:“如此一来,衙门那边实力极其空虚,我们只需要少数好手就能闯入杀死陆沉!” 伙计微笑道:“上面决定在后日同时发动。” 顾勇当即起身道:“我立刻着手安排,你让人查明孙宇的藏身处,用最安全的那个方式告知于我。” 伙计应下,然后一反常态地将他送出画月楼。 顾勇离开后,楼内的生意渐渐忙碌起来,伙计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恭敬地招呼每一位客人。 直到月上树梢,画月楼打烊之后,伙计才终于能够歇下来。但他没有回住处歇息,而是在和掌柜说了一声之后,潜行于夜色中,来到画月楼南面一座普通的民宅内。 暗室之中,一人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伙计将他和顾勇密谈的内容一五一十道来,没有任何隐瞒和遗漏。 那人听完之后沉默良久,缓缓道:“我知道你心有不忍,但是顾勇已经暴露,苏步青如今将他当成一个诱饵,试图勾引我们上钩。你要记住,顾勇不比张溪,他知道我们内部很多隐秘,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从声音判断,这应该是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 伙计对他既敬又畏,虽然此人在南齐境内并无如何显赫的身份,却是北燕察事厅主官王师道极为信任的心腹,且是察事厅在淮州境内的主事之人,这次的所有谋划便出自他之手。 伙计将心中那抹伤感的情绪压下,垂首应道:“卑下明白了。” 那人微微颔首道:“杀死陆沉和孙宇后,送顾勇一程,让所有的线索到此为止。” 伙计道:“是。” 那人又道:“就这样罢。此间事了,你隐姓埋名一段时间,等我忙完边关的事情再行安排。” 北面边境,另外一桩大事正在筹划。 若是此番北燕能夺取盘龙关,拿下淮州便不再是奢望。 伙计闻言心中一凛,恭敬地行礼退下。 行走于凄冷的夜色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那轮残月,发出一声饱含万千感慨的叹息。 017【生死如常】 南齐建武十二年,三月二十六。 天光阴沉,乌云密布,却迟迟不闻风声,好似一张用力拉满引而不发的牛角大弓,充斥着肃杀与压抑的气息。 陆沉在辰时过后醒来,简单洗漱后像往常一般在外面的小院子里做些锻炼,然后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接下来便返回窗前看书。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他抬头望着依旧阴冷的天光,将书卷放回原处,起身走到门外。 廊下,两名负责保护他的探子凑了过来,其中一人笑吟吟地问道:“陆公子可是有些烦闷了?” 陆沉在这里住了十来天,常人闻之色变的织经司衙门,于他而言不过是活动空间较小的住处。 这两名探子早已同他混熟,有时也会闲聊几句。陆沉知道他们的规矩和忌讳,从未提过那些不合适的话题。 他脸上泛起一抹温和的微笑,亲近地道:“这段时间辛苦二位了,在下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那人摆摆手道:“这是我等的职责,陆公子不必挂怀。” 陆沉顺势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不知道苏步青有没有返回广陵,也不清楚织经司的收网工作进展得如何,本来只是随口相问,没想到对方居然认真地答道:“我叫李近,他是郭台。” 陆沉问清楚具体的字,随后说道:“二位当日相护之情,在下犹记在心,不胜感激。” 李近微笑道:“陆公子可谓真人不露相,这武功的底子非常扎实。那日对你动手的人名叫潘正山,是顾勇的铁杆心腹,手上功夫颇为老辣,一般人根本抵挡不住。陆公子不仅能在电光火石之间避开,还能顺势反击将其逼退,这等身手放在咱们织经司内也算不俗。” 陆沉谦逊地道:“不过是有心算无心,当不得阁下如此称赞。” 站在另一边的郭台忽地插话道:“陆公子,顾勇在半个时辰前带人离开衙门,似乎是往东城的方向而去。” 陆沉目光微凝,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难怪我觉得今天这里安静了许多。” 李近更加直接地说道:“按照苏大人的安排,孙宇便藏在东城一处民宅内,顾勇应该是去找他。另外,通过这段时间的跟踪和排查,苏大人已经确认西城画月楼是伪燕细作在广陵城内的据点。” 陆沉怔了怔。 李近这番话看似平淡,却是织经司内部的高度机密,怎会这般轻易地说出来? 仔细一想,这肯定是苏步青授意他们这么做的。 陆沉心里略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苏步青缘何突然变得如此信任自己? 李近见状解释道:“如今衙门里没多少人了,顾勇带走了他的亲信,另有一部分人跟踪他去东城,又有一批去画月楼抓捕伪燕细作。苏大人说,伪燕察事厅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抽空衙门里的人手,所以他觉得陆公子值得信任。” 陆沉意识到这句话的深意,对方将苏步青暗中布置的高手悉数调走所图为何? 自然是要利用这个空当进入织经司衙门,然后将他杀死。 换而言之,苏步青直到决定收网之前,仍旧没有完全信任陆沉,等到对方费尽心机想要杀死陆沉,他才终于放下心中的疑惑。 饶是陆沉见惯大风大浪,此刻亦忍不住感慨——这种间谍头子的心眼确实比普通人多一些。 便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枝叶簌簌作响,刀剑相击之声传来。 李近和郭台瞬间敛去脸上笑意,如平时一般满面冷肃,李近说道:“陆公子武艺不弱,但应该没有生死相搏的经验,还请返回屋内,待局势稳定之后再出来。” 陆沉没有打肿脸充胖子死撑着,虽说这具身躯有着习武之人的本能,而且他前世接受过极为严苛的训练,但眼下显然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三十名剽悍杀手正朝这边冲来,而厢房附近出现七八名玄衣人的身影,他们应该就是苏步青麾下最核心的精锐。 陆沉只说了一句“小心”便立刻退回屋内。 李近和郭台并未主动冲上去,待对方靠近数丈之内,那些隶属于织经司内卫的玄衣人迎上前,双方没有任何啰嗦的废话,甫一见面便展开白刃相见的搏命。 单就个人武艺而言,织经司内卫要胜过对方,但是北燕察事厅派来的杀手占据人数上的优势,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朝厢房这边挤压过来。 伤亡很快出现,最先倒下的人是一名北燕细作,他被一名玄衣人手中的百炼钢刀生生砍掉左臂,他尚未发出痛呼声,玄衣人便向前挺进一步,再度挥刀砍在他的脖颈上。 鲜血遽然喷洒,几近形成一道血雾。 细作的喊声卡在嗓子眼里,直挺挺朝后倒下。 无人因此变色。 他的两名同伴瞅准机会一左一右杀来,一人长刀斜劈,另一人欺身而进,两柄短刺扎向玄衣人的腰间,皆是一招毙命的狠辣攻势。 玄衣人临危不乱,上身猛然后仰,右脚发力蹬地,身体便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倒滑而出。 那一刀被他从容避开,但是另一人却如附骨之疽跟上,趁他后退途中无法再调整身形的机会,两枚短刺左右刺出。 玄衣人的右腿立刻被划开一道鲜血直流的口子,另一枚短刺更加凶狠地刺向他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刀斜刺里杀来,无比磅礴的力量喷涌而出,悍然砸在这枚短刺之上。 玄衣人站稳脚跟,只见李近出现在自己身边,看了一眼他正在流血的右腿,没有多言便提刀向前冲去。 这是一场沉默又惨烈的厮杀。 一边是南齐织经司最精锐和神秘的内卫,另一边则是北燕察事厅集合起来的好手,都是刀口舔血见惯生死的汉子,且这几年在淮州境内较量过太多次,彼此都非常熟悉。 织经司内卫虽然武艺高强,但在人数上处于绝对的劣势,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挡不住对方。 莫非苏步青真的中了算计? 当这个想法在一部分北燕高手脑海中浮现的时候,他们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杀!” 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眼中精光熠熠,右手提着一柄长刀,几个起落间便冲入北燕高手的后阵。 在他身后,数十名男子随之杀来,相较于织经司和察事厅训练有素以杀人为生的高手们,他们略微显得杂乱无章,手里的兵器亦是五花八门。 然而这些人却呈现出悍不畏死的姿态,一个个宛如出柙猛虎,嘶吼着挺身而上。 尤其是为首的年轻男子,一柄长刀似匹练般大开大合,内劲更仿若源源不绝,瞬间便斩杀一名北燕高手。 这第三方的突然出现打了燕人一个措手不及,而且他们绝对不是织经司的人手。 眼见己方处于下风,强杀陆沉的任务很有可能失败,几名察事厅的细作于厮杀之中交换一个眼神,忽然结阵向前冲去,目标直指明显武艺最强的李近和郭台。 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交手过后,李郭二人联手击杀两名敌人。然而第三人却拼着后心挨了李近全力一击,在喷出一口鲜血后顺势向前,身体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撞向前方的厢房大门。 “砰!” 木门被他直接撞开,随即一个落地翻滚冲入屋内。 霎时间,李近、郭台和后来出现的年轻男子神色大变,眼中煞气遽然涌起,三道身影纵跃而起,从不同的方向冲向厢房。 外面杀伐声不绝于耳,房中呈现出短暂的死寂。 下一瞬,那名北燕高手脸上露出狰狞笑意,一个闪身便来到陆沉面前,右手似灵蛇一般探出,抓向陆沉的咽喉。 虽说方才李近那一掌已经伤到他的心脉,此刻的他已经远不如平时那般强悍,但是面对一个年轻稚嫩的商贾之子,取其性命易如反掌。 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陆沉仿佛被吓傻一般站着。 在对方的右手靠近的刹那,他忽然抬起自己的左臂挡在颚下,与此同时右膝抬起,小腿似鞭子一般抽出。 北燕高手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如此冷静沉着,他们都已经从顾勇口中得知陆沉有习武的经历,但是杀人如麻的精锐细作又怎会将这种雏鸟放在眼里? 更要命的是,李近那一掌让他的实力大打折扣。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陆沉用左臂挡住对方的致命一抓,右脚精准又凶狠地踢向此人的裆下。 北燕高手双眼猛然瞪圆,没等他发出惨嚎,陆沉迅疾贴近,左臂由横挡转前击,食指和中指毫不犹豫地插在对方的眼珠上。 “啊——” 对方的嚎声戛然而止,因为陆沉的右手已经攥紧成拳,奋起全身力量朝着他的喉结砸了下去。 非常简单的招式,甚至可能会被这个时代的一些人认为是不入流。 然而对于陆沉来说,生死之间不必拖泥带水,用最小的代价杀死敌人才是王道。 北燕高手已经变成一具尸体,陆沉往后退了一步,望着对方倒在地上,神色冷峻且镇定。 几道身影冲入屋内,看见这一幕不禁略微出神。 陆沉的目光越过李近和郭台,停留在第三人面上,略显讶异地问道:“承恩,你怎么来了?” 李承恩见陆沉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闻言微笑道:“少爷,不光我来了,家中护院都来了。” 陆沉点点头,绕过北燕高手的尸体,平静地向前走去。 018【意如何】 在李承恩、李近和郭台三人重新加入厮杀后,屋外的战局便不可逆转地倒向织经司。 这三人明显比其他人胜出一筹,尤其是身姿矫健的李承恩,那些北燕细作根本抵挡不住。 陆沉没有因为方才杀死一人就兴致勃然地参与进去,李承恩等人显然不会同意,而且肯定会因为他的加入而分心。 趁着这个空当,他细致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的武功。 比他想象得更厉害一些,众人闪转腾挪都很轻松写意,虽然还没达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地步,但已经明显超出单纯凭借蛮力施展的阶段。 这让他警醒过来,如果没有自己这具身躯习武经历的加持,仅凭前世掌握的杀人技巧,应该拿那个北燕高手没有办法。 随着己方取得一面倒的优势,燕人已经心生退意。在找到一个机会后,还能站立的十六七人迅即撤出战斗,然后向四面八方败退。 织经司的玄衣人数量实在太少,李承恩带来的陆家护院又缺少丰富的临阵经验,似乎无法将对方悉数留下。 就在陆沉迟疑时,北面传来砰砰两声闷响,跑得最快的两名北燕细作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回来,落在地上时已经生机断绝。 “参见大人!” 李近和郭台领头,一众玄衣人整齐行礼。 陆沉抬头望去,只见身穿一袭暗紫色织经司制式官服的苏步青迈步走来,刚才那两人应该是被他直接掌毙,但从他脸上看不到半点波澜。 其余逃跑的北燕细作也被跟随苏步青而来的下属抓获或者当场格杀,无一人顺利逃走。 苏步青第一眼望向陆沉身后被撞坏的木门,随即转头看向李近,目光微冷。 李近垂首低眉,略显惶恐地说道:“禀大人,方才一名伪燕细作闯入屋内,万幸陆公子反杀此人。卑下护卫不利,请大人责罚!” 陆沉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不是他生性冷漠,而是眼前这个场合下,他身为一个没有根基的外人,委实不宜贸然插手织经司的内部事务。 苏步青淡淡道:“下不为例。” 李近躬身道:“谢大人宽宥!” 苏步青来到陆沉身前,将其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能反杀一名伪燕细作,事后还能平静如常,可见你心志远超常人。陆沉,你又让本官刮目相看了。” 陆沉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有些偏离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便微微苦笑道:“大人说笑了,晚辈只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苏步青没有计较这句话的真假,转而对肃立在旁的李承恩说道:“让你家的护院都回去,顺便告诉陆员外一声,陆沉今天晚些时候便可回府,他不用再担心了。” 李承恩大喜过望,躬身行礼道:“草民代家主谢过苏大人!” 苏步青颔首道:“不必言谢。” 陆沉脸上却无太明显的喜色,不解地说道:“大人,晚辈现在不能回府么?” “不急,本官带你去几处地方转转。”苏步青悠悠然说道,随后转身当先而行。 李近和郭台走过来,不约而同地朝陆沉拱手一礼,然后笑吟吟地跟了上去。 “少爷,这是……”李承恩低声相询,满面关切之色。 陆沉意识到苏步青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从最开始的审视到后来的温和,现在又多了几分亲近和欣赏,连带着李近之类的织经司精锐也对他礼敬起来。 按下心中的思绪,他轻声说道:“大人有命,我等自当遵从。” 那些活着的北燕细作被押往监牢,受伤的玄衣人自有郎中前来医治。 苏步青带着二十余人走出织经司衙门,然后招手示意陆沉上马,两人几乎并肩前行,李承恩和织经司众人紧随其后。 陆沉注意到这是前往西城的路。 苏步青不紧不慢地说道:“顾勇那边需要安排人手盯着,城内的伪燕细作也要人手去追捕,衙门这边难免空虚。仓促之间抽调不出更多的人,我只好派人去你家说了一声,让令尊派来这些好手保护你。令尊对你很好,几乎没有任何保留。” 这算是解答了李承恩及陆家护院出现的原因,然而事情真的这般简单么? 陆沉斟酌道:“多谢大人厚爱。” 苏步青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倒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陆沉轻叹道:“晚辈这些天时常感慨,若非遇到苏大人这样明见万里的官员,说不定就会身陷囹圄不得挣脱,更会连累整个陆家。” 苏步青笑了笑,淡然道:“其实……你们陆家这次算是涉险过关。” 陆沉微微一怔。 苏步青解释道:“在伪燕的杀手冲入衙门之前,我心里始终有个念头盘旋不去。” 陆沉道:“请大人示下。” 苏步青抬眼望着街道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和那些躲避道旁的行人,缓缓道:“隐藏在泰兴府的伪燕细作落网后,张溪随即暴露身份。起初他的口风很严实,直到我让人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到一百零九刀时他终于扛不住,供出了广陵陆家。” 陆沉在初见时便听他说起过这件事,然而此刻听来另有深意。 果不其然,苏步青继续说道:“只不过他的招认有些意思,先说淮州境内还有一名颇有影响力的内奸,临死之前又吐露广陵陆家这四个字。” 陆沉目光微凝,神色渐渐肃然。 他还记得当初苏步青说的是,淮州境内还有一名身份不低于张溪的内奸,陆家则是负责居中联络。 如果按照苏步青此时的说法,岂不是说陆通就是那个内奸? 这一刻陆沉的笑容略显勉强,道:“苏大人,这肯定是张溪故意陷害家父的说辞。” 苏步青不与争辩,微笑道:“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张溪暴露后,令尊担心他无法保守秘密,便联合我麾下的顾勇以及其他伪燕细作,故意卖出这个破绽。陆家有嫌疑,却又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最后再成功洗白,岂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陆沉心念电转,虽说苏步青先前展现出对他的信任,但眼下的这番推测却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他镇定心神,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说的没错,确实有这种可能。” 苏步青并不意外他如此冷静,这段时间陆沉的表现足以证明他比同龄人更成熟。 他淡然地说道:“当然,伪燕细作矢志不移地想要杀死你,基本能够洗清令尊身上的嫌疑。都说虎毒不食子,令尊又素来疼爱你这个独子,总不至于拿你的小命来赌这一场。故此,你倒也不必过分担心,这件事应该没有后顾之忧。” 陆沉知道对方这番话留有余地,但是能够让这位间谍头子暂时放下疑心,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表态,对于陆家而言大抵也能松口气。 闲聊之间,众人来到一条长街的中段,前方便是小有名气的画月楼。 大街上行人寥寥,满目肃杀之气,楼内的战斗也已接近尾声。 “砰!” 一道人影从二楼横飞出来,摔落在地面上,荡起一片灰尘。 又有一人持刀跃下,本来想要擒住对方作为活口,然而摔下的那人单手撑地而起,另一只手亮出一柄匕首,捅向对方的心口。 刀光一闪,摔落的人嘴角溢出血迹当场毙命。 陆沉此时才看清死者一身酒楼伙计装扮。 旁边勒马静观的苏步青淡淡道:“有何感想?” 陆沉默然片刻,眼前的生死搏杀让他心有所触,他用略显低沉的语调说道:“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苏步青点了点头,微眯着双眼道:“楼内留下的大多是不重要的边缘角色,真正在伪燕察事厅内具备一定职权的细作昨夜便已离开。当然,我的人已经盯住他们,眼下应该颇有收获。即便是这些边缘角色,我们仍旧不可大意对待,因为两边早已是仇深似海。” 陆沉渐渐领悟到对方的用意。 从刚见面的亲切态度,到方才那番和颜悦色的敲打,再到现在带他来画月楼看两边的厮杀,苏步青显然是要告诉他,齐燕之间的争斗并非花间做戏,而是随时都可能见血的以命相搏。 苏步青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缓缓问道:“你现在已经见识过伪燕细作的心狠手辣,也应清楚斗争的残酷性,不知有没有胆量进入织经司,助我扫清淮州境内的魑魅魍魉?” 谜底终于揭开。 对于普通人而言,像苏步青这等身份的人主动招揽,又是地位超然人人畏惧的织经司,或许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但是陆沉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轻易接受——非他拿腔作势或是故作清高,而是他心中还有很多疑惑,在见到陆通之前他不能做出决定。 一念及此,陆沉微微垂首,郑重地说道:“大人厚爱,晚辈受宠若惊。只是兹事体大,晚辈需要请示家父的意见。” 苏步青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他静静地望着陆沉的眉眼,微笑不语。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随即一骑来到苏步青身旁,骑士恭敬地拱手道:“禀大人,已在城内擒获十三名伪燕细作,另外顾勇及其亲信被围,现于东城一处民宅内负隅顽抗。遵照大人之令,内卫暂时没有对其动手。” 苏步青颔首,然后对陆沉说道:“随我去看看,顺便送他一程。”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静,陆沉却听出几分哀戚之意。 闷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穿透头顶阴沉的天幕,宛如连绵不断的丧音。 019【沧海一粟】 东城,崔家巷。 原本还有一些闲散汉子打算瞧热闹,待听到“织经司办案”五个字后立刻作鸟兽散,无一人敢留在原地,有些胆小之人甚至连忙跑回家中紧闭门窗。 一处民宅的前庭内,顾勇与五名心腹站在廊下,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不远处有一具尸首仰面倒地。 庭中和两边墙上皆是神色冷漠的玄衣人,即苏步青麾下最强的内卫。除非他们接到苏步青的命令让开去路,不然顾勇等人插翅难飞。 陆沉随苏步青走进来的时候,当先便注意到已经断气多时的孙宇。 苏步青平静地说道:“虽说他是被人逼迫,但终究背叛了你们陆家,因此我让内卫不要插手,由着顾勇将其杀了。” 陆沉看着孙宇的尸首,那张年轻带着稚气的面庞上满是惊恐,至死依然无法瞑目。 忆当日,虽然他当场拆穿孙宇的谎言,却从未想过要致其于死地,然而这并非他能掌控的进展。 苏步青于庭中驻足,抬头看向廊内的众人。 在他们走进来那一刻,顾勇的目光便滞留在陆沉面上,意识到强杀此人的计划已经失败,他心中先是惊怒交加,随后又化作一片苍凉。 院内气氛肃然,又夹着几分压抑。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步青淡淡道:“知道我是从何时开始怀疑你的吗?” 顾勇怔了怔,本以为他会说一说这桩细作案,或者给自己一个辩解的机会从而挖掘出更多线索,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 苏步青见他不答,便继续说道:“在泰兴府的时候,张溪的嘴巴很严实,面对十余种刑具轮番上阵都能撑下来。我一时气急便要活剐了他,你不该在那个时候站出来表态要为其行刑。” 顾勇的面色依旧苍白,闻言不解地问道:“这有何不妥?” 苏步青道:“因为他死了,才一百零九刀便死了。” 莫说瞬间呆滞的顾勇,就连站在旁边的陆沉心里也泛起一阵寒气。 这短短一句话里蕴含着太多的锋芒。 陆沉记得与苏步青初见时,他提过在凌迟张溪时命人不断为其上药。张溪或许是濒临崩溃,所以不得不招供出广陵陆家,随后很快便毙命。 然而在苏步青看来,这样坚韧的人不该招供,更不该突然死去,那么为其行刑的顾勇便有问题。 这是一个不复杂却又关乎人心的逻辑。 事已至此,顾勇失去辩解的欲望,尤其是陆沉还好端端地活着,想来画月楼那边也已被一窝端,此间所有的谋划皆宣告失败。 “当然,那时还只是怀疑而已。”苏步青负手身后,忽地话锋一转问道:“你跟了我多久?” 顾勇神色一黯,答道:“建武四年,卑职从泰兴军转入织经司,同年九月调来广陵衙门,从那时便一直跟着大人,迄今已有七年零七个月。” 苏步青缓缓道:“将近八年时间,不算短了。咱们这种人看似地位超然人人畏惧,实则就像山林中觅食的饿狼,永远都无法相信别人,哪怕这个人是并肩战斗同生共死的同袍。这八年时间里,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你,但可能是你隐藏得比较好,亦或是北边不愿意动用你这颗很重要的棋子。” 顾勇嘴唇翕动,艰难地说道:“大人赏识之恩,卑职——” “这不重要。” 苏步青打断他的话头,坦然道:“你我各为其主,仅此而已。倘若易地而处,我亦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你。” 顾勇惨然一笑,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 陆沉听到此处,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世人提起织经司,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便是“先审后奏,皇权特许”,或是“谈之色变,畏之如虎”,仿佛这个衙门里的人就像没有情感波动的兵器,杀戮是他们的底色,死亡是他们的归宿。 但是没人能做到太上忘情,他们亦如是。 苏步青幽幽道:“你之所以要帮张溪一把,想必是因为当年你们二人奉命南下潜伏,一路同行结下情谊,又同时进入泰兴军操练。后来他留在泰兴军中打拼,终于攀至掌团都尉,而你在织经司中摸爬滚打亦有所建树。” 他顿了一顿,语气复杂地说道:“身处异国他乡,难寻北地故人,想必十分煎熬。也难怪你们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依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张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大人莫再说了。” 顾勇双目微红,怅然道:“卑职早已忘了当年事。” 苏步青颔首道:“离家千里之遥,将一身血与肉浸泡在暗无天日的污浊里,确实不如早些忘却。” 顾勇显然被这句话触动了心里的柔软之处,他又不是痴傻之人,如何听不出苏步青话中的深意。 忘却过往,忘却曾经的身份,说出自己所掌握的北燕隐秘,从此以后安心做南齐的人,这是苏步青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他的活路。 然而—— 顾勇想到北燕境内的家乡和生活在那里的亲人,想到北边察事厅那位王大人的手段,不禁苦涩地说道:“大人早就开始怀疑卑职,所以才对陆家这般宽厚,不止是因为顾忌到薛神医的脸面。只不过,大人真的相信陆家清清白白么?” 这样的挑拨似乎毫无说服力,尤其是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不知为何,陆沉却心中一紧。 “不说这些。”苏步青摆摆手,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当然明白顾勇不是在垂死挣扎,只想通过这个看似随意的挑拨表明心志,算是对他的回应。 八年非一瞬,他最终还是决定给顾勇一次改变立场的机会,但是对方显然无法割裂那些羁绊。 他抬眼望着顾勇,片刻过后说道:“不论你信不信,今日我只是来送你一程。这些年来,你为我办了不少事,付出过很多心血,终究算是同行一场。” 顾勇闻言扭头望着身边的亲信,他们与他一样,都是北燕察事厅派出潜伏在南齐境内的细作。 他们并未刻意摆出视死如归的神态,有人略显茫然,有人面带苦色,最终都变成无奈的悲凉。 苏步青缓缓道:“我会让人葬了你们,无名墓碑可朝北面。” 顾勇愣住,凝望着对方幽深的目光,不禁颤抖着嘴唇,脸上泛起似笑似哭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苏步青深深一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多谢大人成全!” “多谢大人成全!” 余者齐声附和。 下一刻,六把钢刀同时横起,顾勇等人毫不犹豫地挥动刀刃划过自己的咽喉。 鲜血汨汨流动,顺着台阶往下,浸入柔软的泥土中。 苏步青微微眯起了双眼。 织经司内卫走来收拢这些尸首,陆沉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头望着略显木然的苏步青,想来这位间谍头子此刻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孙宇也好,顾勇也罢,终究只是这个乱世里一颗颗被裹挟的尘埃。 苏步青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去,陆沉在离去之前对李承恩说道:“帮孙宇收尸,然后你代我去他家看看,尽量帮衬着些。” 李承恩神色凝重,应道:“是,少爷。” 等来到巷子中,苏步青脸上的神情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只听他平静地说道:“今日我返回衙门的时间迟了些,你可知这是为何?” 陆沉凝眸细思。 以苏步青展现出来的武艺和他身边那些精锐的能力,如果他亲自坐镇织经司广陵衙门,那些杀手根本冲不到陆沉面前。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特地让人去把陆家护院召来,甚至破例允许他们埋伏在衙门之内。 今日广陵城内一共有三处地方发生厮杀,一者是衙门内部,二者是画月楼,三者便是这里。 陆沉脑海中灵光一闪,缓缓道:“大人是要在这里安排天罗地网。” 苏步青问道:“为何?” 陆沉斟酌道:“无论是闯入衙门的杀手,还是画月楼无法提前撤退的细作,都只是伪燕察事厅下属的边缘角色,不值得大人太过费心。但是顾勇不同,他必然掌握着察事厅内部的隐秘,所以对方肯定会在他杀死孙宇之后灭口。” 苏步青颔首道:“很聪明。” 不待陆沉继续猜测,他便解释道:“我不能让顾勇死在伪燕细作手里,所以才让内卫提前出现,将他们困在这里。”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顾勇不死,伪燕察事厅必然心中不安,所以他们一定会派人在附近确认。” 苏步青昂首望着厚重阴沉的天幕,轻声道:“今天杀得还不够。” 陆沉感觉到几滴凉意落在脸上,同时小巷中吹来一阵微风。 片刻过后,雨滴终于降临人间。 苏步青扭头问道:“酒量如何?” 陆沉答道:“尚可。” 苏步青终于笑了起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我请。” 陆沉下意识地问道:“大人不等附近的埋伏出结果么?” 苏步青当先而行,背影寥落却雄阔,语调十分平静:“瓮中之鳖尔。” …… 同一时刻,南面相邻三十余丈的巷子中,头戴斗笠将面目藏在阴影里的男子停止奔逃。 前后各有三名神情冷厉的玄衣人围追堵截,一看便知是织经司内卫之中的绝顶高手。 他抬起头来自嘲一笑,正是画月楼中负责与顾勇联系的伙计。 “束手就擒吧,以免自讨苦吃。”一名玄衣人漠然道。 伙计摇了摇头,仿佛喃喃自语道:“总不能让老顾指着鼻子骂娘。” 片刻过后,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再无一丝气息。 两名玄衣人拽着他的手腕向前拖行,很快便消失在雨幕里。 雨势骤然转急,将一切痕迹冲刷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地之间,唯余潇潇雨声,哀切不绝。 020【铁马冰河】 临街酒肆,一张木桌,几盘炒菜,两壶烧酒。 街上雨随风势,飘摇不歇,荡起一层层迷蒙雾气。 苏步青不紧不慢地吃菜饮酒,看起来胃口尚可,似乎并未受到顾勇之死的影响。 陆沉不会肤浅地认为对方这是在自己面前故作姿态,只能说像苏步青这样心如铁石的人,纵然会有一时一刻的软弱,也会被他习惯性地强行抹除。 但他却有些不识趣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大人其实一直在给顾勇机会,对吗?” 苏步青咽下口中的青菜,然后将筷子放下,用眼神示意陆沉继续说下去。 “大人在张溪死的时候就已经怀疑顾勇,却依旧听信他的建议调查陆家。若说彼时大人只是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晚辈将实情告知后,大人依然决定让顾勇主持大局,并且毫不犹豫地离开广陵。” 陆沉并非没事找事,他只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了解一下面前的男人。 毕竟对方说不定会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 苏步青淡然道:“这并不能证明你的猜测。” 陆沉道:“然而大人离开广陵后,让人带着孙宇在城内出现,这便是最明显的提示。倘若大人不怀疑顾勇,自然会让他来做这件事,可事实恰好相反。顾勇很熟悉大人的行事风格,又怎会看不出这个举动背后的深意?” 苏步青悠悠道:“用孙宇做诱饵是你的提议。” 陆沉苦笑一声道:“分明是大人想好了让晚辈背锅。” 苏步青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放心,我从未做过让下属顶罪的事情。” 陆沉见他岔开话题,便没有愣头青一般追问下去,反正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便如先前所言,苏步青没有拆穿北燕察事厅的调虎离山计,在离开广陵后让孙宇招摇过市,几乎是明摆着告诉顾勇,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倘若顾勇求生的欲望很强烈,那他应该放弃一切,想法设法逃回北燕。 一念及此,陆沉若有所思地说道:“大人与晚辈想象中不太一样。” 苏步青不以为意地说道:“在很多人看来,苏某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只要天子一道旨意,连自己的血脉亲人都敢杀。其实我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臆测,因为人无牵挂则无软肋,别人对你便只有畏惧。如此便够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毫无意义的尊重。”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孤臣吧? 陆沉自忖做不到这一点,他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苏步青继续说道:“我没想过要给顾勇潜逃的机会,或许我本心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却不愿承认,是不是很虚伪?” 陆沉摇头道:“人皆有两难之时。” 苏步青淡淡一笑,再次话锋一转道:“在你看来,这场局限在广陵城内的较量究竟谁胜谁负?” 雨声骤然入耳,似角声争鸣。 陆沉缓缓道:“自然是大人胜了。” 苏步青道:“不对,是大齐胜了。” 一字之差,却显示出两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苏步青点到即止,徐徐道:“从明面上看,伪燕察事厅这次损失顾勇和张溪这两个处于紧要位置上的暗子,泰兴府和广陵府的秘密据点被拔除,死亡或者被擒的细作更是超过百人,可谓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败。” 陆沉附和道:“经此一役,伪燕数年内断无在淮州搅动风云之力,恭喜大人。” “这声恭贺敷衍了些。” 苏步青抬手点了点他,然后微笑问道:“所以你认为伪燕察事厅派来淮州的主事之人,与我斗了几年不分胜负的幕后黑手,其实是一个顾头不顾腚的蠢货?” “自然不是。” “倘若你是他会如何做?” 陆沉端起酒盏饮了半杯,在苏步青笑吟吟的注视下,平静地说道:“如果晚辈处在此人的位置上,在泰兴府据点被查和张溪暴露之后,晚辈会让线索就此断绝,同时让所有密探进入潜伏的状态,等风头过去再做决定。” 苏步青把玩着手中廉价的酒盏,似笑非笑地道:“终于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实话,委实不太容易。” 陆沉喟然道:“大人这话折煞晚辈了。” 对方将话挑明到这个程度,他再装傻藏拙无异于枉做小人。 无论张溪还是顾勇,显然都不是北燕察事厅派到淮州的主官,因为他们拥有南齐官面上的身份,受到的牵扯和制约极多,缺乏足够的自由和空间在暗中操持一切。 幕后黑手所谋之局看似复杂,但对织经司而言并无破坏力,即便苏步青被其误导将注意力放在陆家身上,浪费的也仅是时间而已。 然而北燕察事厅却承担着极大的风险,最后也的确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 这怎么看都是一桩赔本买卖,不像一个成熟的间谍首领会做的事情。 既然对方坚持这么做,肯定是另有所图。 就在陆沉犹豫是否要坦诚相告时,苏步青主动开口说道:“广陵城内这场较量,北边的确是输了,却也成功将织经司拖在这里。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麾下的人在泰兴、广陵两府打转,北边尤其是边境地带只能维持最基础的日常巡查,力度大大减弱。” 陆沉稍稍沉默,然后抬眼望着对方,问道:“不知大人是从何时察觉到这一点?” 苏步青微笑道:“在你让李承恩悄悄前往来安府的时候。” 陆沉怔了怔。 苏步青又道:“或者再往前一些,你告诉我陆家商队在盘龙关接受搜检、守军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时候。” 陆沉忽然觉得没有了胃口。 苏步青见状摆摆手,温和地说道:“不要以为我在以大欺小,故意在你这个年轻后生面前显摆。陆沉,你从头到尾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至少现在的淮州司内没有比你更优秀的同龄人。你能通过盘龙关守军的古怪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能在片刻之间拆穿孙宇的谎言,能在织经司衙门内安之若素十余天,足以说明你是一块璞玉。” 他顿了一顿,赞许道:“最重要的是你能时刻保持戒心,没有因为我的身份就迷了双眼,在那般不利的情况下进退有据,还能想到找都督府寻求一份额外的保障,这很不容易。即便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行事亦无法如此周全。” 陆沉苦笑道:“大人谬赞。晚辈不明白,既然大人在半个月前就察觉不妥,为何还愿意留在广陵陪对方做戏?” 苏步青为自己斟满酒,从容地说道:“对方想将织经司困在广陵,所图者便只有边关。你让李承恩去来安府找萧大都督,肯定是发现了盘龙关的古怪。如此一来,真相不言自明,伪燕真正图谋的是盘龙关。” 他举起酒杯,两人皆一饮而尽。 苏步青望着陆沉好奇的神情,笑道:“他非要挑一个更恐怖的对手,我又何乐而不为?” 陆沉恍然道:“萧大都督……” 苏步青颔首道:“这几年我与他难分胜负,想来他心中早已厌烦,于是决定换个口味试试。这样也好,让萧大都督教教他什么叫做谋局之道,我则勉为其难收下广陵这边的馈赠,岂不是皆大欢喜之局面?” 陆沉豁然开朗,恭敬地说道:“谨受教。” 苏步青转头看了一眼寂寥无人的长街,道:“这些不算甚么,经历得多了自然就会明白。今日带你走马观花转了一圈,看过鲜血与死亡,看过求不得与无奈何,我更希望你能明白织经司究竟在做什么。” 陆沉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他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 苏步青没有故弄玄虚,凝视着陆沉的双眼说道:“十三年前元嘉之变,河洛失陷先帝驾崩,大齐国土沦陷近半,江北疆域陷于景朝铁骑蹄下,无数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后来,景朝假模假样地建起伪燕朝廷,表面上抽身返北,实则牢牢控制着伪燕的军权与要害衙门。” 陆沉静静地听着。 苏步青沉声说道:“景朝犹如一头永不满足的凶兽,通过伪燕朝廷不断抽取北地数千万齐人的骨血,用来滋养他们不可一世的铁骑,所犯恶行罄竹难书。帮助朝廷收复故土解救万民,这便是织经司的职责。” “你明白了吗?” 陆沉郑重地点头道:“晚辈明白了。” 苏步青欣慰颔首,然后站起身来说道:“接下来我要处理这些事的收尾,对淮州司进行一番调整,再回一趟京城,故而你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考虑是否加入织经司。” 陆沉轻声应下,起身离席。 苏步青走到他身边时温和笑道:“不用急,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分别之际,陆沉忽然开口问道:“苏大人,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步青停下脚步,转头看了过来。 陆沉道:“边关诸事有了结果之后,能否让晚辈知悉?” “可以。” 苏步青言简意赅地回答,然后在十余名玄衣人的簇拥中走进雨幕。 李承恩来到陆沉身旁,与他一起目送这群人消失在迷蒙雾色中,低声问道:“少爷,接下来去哪?” 陆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神情复杂地说道:“回家。” 021【陆园】 清风微雨中的广陵城,犹如一幅氤氲着缥缈仙气的水墨画。 视线所及皆是粉墙黛瓦,宽窄巷子两旁庭院深深,高低错落有致。 满城黑白建筑在这细雨中沾染上一层晕染的色彩,平添几分隐约朦胧的韵味。 及至黄昏时分,雨势虽小却仍未止歇,点点滴滴至阶前。 陆沉和李承恩沿着城内东西方向主街前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少爷,当时那个伪燕高手冲进屋内,小人差点吓得骂娘。万一少爷有个闪失,老爷肯定会将小人逐出陆家。” “承恩啊……” “少爷请说。” “你我如今也算过命的交情,往后能否平辈相称?你总是一口一个小人,然而我又不是大人,听起来很别扭。” “苏检校不是想让少爷入织经司么?要不了多久少爷就会是正正经经的大人。” “这件事往后再议,先说眼前的事儿。” “若是没有外人,就按少爷说的办。” 两人进入西城区域,李承恩领着陆沉从主街拐进另一条窄街,指着前方说道:“少爷,再过三条街就到家了。” 离开方才的青石板道,走在泥泞的土路上,陆沉面色如常,仿佛随意地说道:“其实那个燕人冲到面前的时候,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你也知道,我在那场大病之后有很多事想不起来,不知道如何应对,完全依靠本能来反击。” 李承恩仍旧有些后怕地点头道:“还好少爷能够自保。这件事也怪我,明知少爷病后想不起事情,回程途中应该尽量帮少爷查缺补漏。” “不怪你。”陆沉微微一笑,又问道:“承恩,我的武艺是跟谁学的?现在又处于什么层次?” 李承恩说道:“府中只有老爷知道少爷的师承。好像是在少爷十一二岁时,有人帮少爷打牢了基础,然后传授给少爷一种练气法门和一套拳法。至于少爷的武功境界,在同龄人当中肯定不算差。” 他说得很委婉,陆沉很有自知之明地说道:“也就是说,在习武之人当中不值一提?” 李承恩略显尴尬地笑着,连忙摇头道:“不至于,少爷只是缺乏交手的经验而已。” 陆沉问道:“那你自己呢?算不算一流高手?” 李承恩郑重地答道:“我还没进江湖武榜,不过明年就是武榜重排之时,我会努力挤进去,哪怕只是末尾的位次,也算对得起先师一片苦心。” 他知道陆沉对草莽逸闻知之甚少,便主动解释道:“所谓武榜只是江湖中人自己捣鼓出来的高手位次排序,并非官府认定的榜单。武榜分为上中下三册,每册各十人,上榜者大多是北地绿林豪侠。不过按先师的说法,武榜并不能囊括天下高手。” 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现如今武榜第一人是谁?” 李承恩眼中浮现一抹神往:“第一人名叫林颉,伪燕境内第一绿林帮派七星帮之主,据说他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早在十多年前,七星帮便已雄踞绿林,逼得下面几个帮派联合起来,这才没有让它一统江湖。不过,去年武榜重排的时候,最引人瞩目的不是林颉,而是一个名叫菩萨蛮的新人。” “菩萨蛮?这是诨名?” “是的,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此人惯常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身边跟着数十名高手,行走于伪燕和景朝境内,杀过不少恶人败类。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景朝都元帅庆聿恭的亲信默山科,从此菩萨蛮之名传遍江湖,去年被列为武榜中册第九。” “天下第十九……他应该还很年轻吧?” 陆沉面带微笑,全然只当做奇闻轶事来听,毕竟在见识过织经司和北燕察事厅的血腥争斗后,他深切体会到在如今的乱世之中,个人的力量委实渺小。 李承恩道:“此人隐藏得极好,相貌、身份和年龄皆不为人知,只能确认她是一名较为年轻的女子。少爷,到家了,老爷在前边候着呢。” 二人此时已经走到一条宽巷内。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略显昏暗的天色中,一名中年男子驻足门前,双手拢在袖中,旁边还站着七八名男子。 “少爷!是少爷!” “老爷,少爷回来了!” 喧嚣声骤然打破黄昏时的宁静,陆通略显激动地朝这边走来。 陆沉连忙迎上去,躬身行礼道:“父亲。” 陆通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采,连连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陆沉被关在织经司衙门的十多天里,虽说苏步青保证他不会掉一根汗毛,陆通又怎能完全放心? 这段时间他整晚都睡不好,眼眶周围黯淡许多,还是老友薛神医看不过去,亲自去找苏步青了解情况,又给他开了一张安神补气的方子。 “走,回家。”陆通抬手拉起陆沉的小臂,毫无严父之姿。 “请少爷安!”仆人们忙不迭地行礼。 陆沉微笑以对,陆通则大手一挥道:“老五,沉儿平安回来是大喜之事,告诉账房人人皆赏一份月钱。” 旁边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笑着应下,仆人们自然连忙道谢。 陆通仍旧没有松开手,带着陆沉往前几步,来到陆宅的大门前。 这是一座蛮子门,非广梁大门或者金柱大门,陆家终究只是商贾之家,陆通亦无官面上的身份,公然逾制是找死之举。 此刻大门内外皆已点亮灯笼,足以看清这座建筑的大概风貌。 陆沉隐约记得一些残存的片段,只是不太真切,只知自己的住处颇为宽敞,远胜织经司衙门里的两间屋子。 父子二人当先迈步,起初还和陆沉的预想差不多,进入大门后便是影壁,往西穿过拱门进入前庭,这就是传统三进院落里的第一进,由大门、门房、影壁、前庭和倒座房组成。 这里主要是府中仆人和护院的生活场所。 然而走进前庭之后,陆沉便发现这片区域的面积委实不算逼仄。 “怎么了?”陆通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笑眯眯地问道。 陆沉正在组织语言,旁边的李承恩连忙低声道:“老爷,少爷病愈后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陆通抬手轻拍脑门,懊恼道:“瞧我这猪脑子,那日你明明对我说过。” 陆沉温声道:“父亲言重了,孩儿只是觉得家里颇为宽敞。” 陆通笑道:“原来如此。依照古往今来的规矩,商户住宅不得逾越三进,咱家老老实实遵照着呢。当年建这座宅子的时候,前任知府还亲临指导过,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闻听此言,李承恩和那位管家都笑着附和。 穿过垂花门,两侧是抄手游廊,前方却非中庭,而是迎面一座假山,嶙峋怪石遮挡住视线。 陆通悠悠道:“你放心,咱们陆家最是懂规矩,限制三进那就只建三进,一应陈设与雕琢都遵循规矩,绝无逾制僭越之处。” 陆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哪里是普通的民居,分明是一座外表平常内有乾坤的陆园! 确如陆通所言,陆家只是面积稍微大一些,其他方面皆谨守本分,然而在这寸土寸金的广陵城内,一座精巧雅致的小型园林何其难得。 沿着抄手游廊向前,便是陆家待客之地,由轿厅、正厅、四面厅组成。 再往后东边是陆通和他两房小妾的住处,西边则是陆沉的院落。 檐宇层叠的房屋组成陆通口中的第二进,虽然整体布局略显紧凑,胜在细节处用尽心思,书法、石刻、木雕、砖雕、石雕、堆塑、彩画随处可见。 整座陆园的精华在于第三进,通常意义上的后宅被陆通改成园子,并以“芝园”命名。 此间有回廊相连,曲池相通。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清雅和谐。又有石栏、小桥、水亭,步步皆景。 虽说陆家无法和陆沉前世见过的知名园林相比,但仍旧能够说明陆通在广陵地界颇有人望,否则光靠银子可建不出这座别有洞天的宅子。 接下来陆沉与陆通的两位妾室,即莫姨娘和孙姨娘相见,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和谐的晚饭。 随后陆通让管家送陆沉回去歇息,陆沉亦未迟疑,那些疑惑不急于区区一夜,更何况他也需要好好理一下思绪。 名为陆伍的管家恭敬地陪着陆沉回到西苑,刚刚走进月洞门,便见一群少女出现在视线里。 为首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明眸善睐,声音清脆,领着其他人齐声喊道:“给少爷请安!” 陆沉怔住。 022【师父】 翌日,辰时过后。 陆沉缓缓睁开眼睛,这一夜他睡得无比踏实,算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安稳的夜晚。 掀开温暖的锦被,他才刚刚下床,外间便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少爷,醒了么?” 这个声音瞬间将他拉回昨晚初见时的尴尬情形。 管家陆伍显然已经得到陆通的叮嘱,知道自家少爷脑子不太好,见陆沉略有些惊讶便主动介绍起来。 在院子里候着的少女皆是陆沉的丫鬟,其中领头那个名叫宋佩,与另外一个名叫何玉的丫鬟负责照顾陆沉的起居。 另有四人负责西苑的日常杂事,又有四人负责庭院洒扫等粗使伙计。 自己竟然有十个丫鬟伺候? 陆沉即便没怎么读过这个时代的律法,也知道“庶民之家禁蓄养奴婢”,倘若有人怂恿这些少女的父母告到衙门,恐怕知府詹徽也不敢公然包庇陆通。 最后还是陆伍低声解释道:“少爷,前些年江北闹旱灾,淮州境内亦被波及,不少人家卖儿鬻女只为活命,宋佩便是这种境况。老爷见之不忍,就在府衙备案后与她的父母签了养身契,在府中做活按月领取月钱,其他人亦是如此。” 陆沉登时了然,这也算是一种迂回的对策。 若是严格依照规矩行事,绝大多数乡绅都没有蓄养丫鬟和小厮的权利,他们便找这些穷苦人家认下干儿子和干女儿,然后签订养身契带回府中。 官府对此不会处罚,实则也无法禁绝。 陆沉能够理解,但当时十名少女一字排开站在面前的景象委实有些壮观。 将那些画面抛之脑后,陆沉正要取衣穿上,便见一抹窈窕的身影走进里间。 宋佩比何玉年长一岁,身量高挑苗条,容貌颇为标致。她性情温柔稳重又不乏待人接物的能力,近两年已经成为西苑的首席丫鬟。 “少爷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宋佩走到架子旁取来陆沉的外衣,十分自然地要为他穿上。 “我自己来。”陆沉伸手去接。 宋佩莞尔一笑,将衣服递了过去,柔声道:“少爷离家数月,想来在外面习惯自己动手,婢子心里既高兴又担忧。” 陆沉不禁问道:“为何?” 宋佩应道:“高兴在于少爷可以自理,将来在外闯荡也能照顾好自己。至于担忧,只是婢子一点小心思,害怕少爷习惯了甚么事都自己来,最后将我们全都打发出去。” 陆沉听着她略带羞涩又落落大方的言辞,心里自然有些意外,这可不像一个目不识丁的丫鬟能够具备的谈吐。 这时另一名贴身丫鬟何玉提着温水进来,脆生生地说道:“少爷,方才大管家过来说,老爷今儿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大概午后方回。还有,老爷吩咐了,少爷最近需要休养,晨昏定省一并免了。” 陆沉心中微动,淡淡地应了一声。 …… 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家中逛了一遍,陆沉对于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在宋佩等人的陪伴下吃完午饭,不久听到陆通回府的消息,他便离开西苑前往东边的书房。 “沉儿来了,坐。” 陆通笑呵呵地说着,略显富态的脸上神情温和,随即解释道:“为父上午去了一趟薛府,本想看看薛神医是否有空闲,请他为你仔细诊断一番。不凑巧的是他这几日另有要事,只得往后推一推。” 陆沉见他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不免有些感动,道:“有劳父亲记挂。” 陆通摆摆手道:“你我父子之间不必这般拘束。沉儿,为父知道你这段时间肯定有很多疑惑,你想知道甚么都可以问。” 在织经司衙门待着的那段时间,陆沉思考过很多问题,其中便包括陆家的过往。 大抵在四十余年前,那还是大齐的鼎盛时期,西方的沙州七部忠心耿耿,北方三族虽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表露分毫,至于西南的南诏国更是伏低做小谦卑至极。 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商贾之道大为盛行,陆沉的曾祖父、即陆通的祖父开始行商。最开始陆家只是山阳县境内普普通通的小商人,据说因为得到贵人相助,陆通的父亲将生意越做越大,然后在陆通手上进一步壮大。 到如今,陆家的生意遍布淮州六府,在衡江南面亦有多处分号,在广陵府诸多商号之中至少名列前三。 十三年前元嘉之变后,江北万里疆域沦陷,十余万忠心军队付出极大的代价才守住淮州。 陆家在那段时间出了大力,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协助府衙和广陵军挡住入境袭扰的景朝军队,后来陆通修建这座宅子得到前任知府和广陵军都指挥使的热情指点。 从这些往事来看,陆通是一个颇有格局和家国情怀的商人,不会与北燕细作扯上关系。 望着面前这张似乎永远都看不透底细的笑脸,陆沉不疾不徐地问道:“在孩儿回来之前,您为何会知道织经司已经盯上了陆家?” “这个问题直中要害。” 陆通稍稍迟疑,轻叹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为父早在六年前就收买了织经司广陵衙门的一名小官,若无事则罢,若织经司盯上了陆家,他要向你父通报消息。” 他竖起一根食指说道:“为父每年给他一千两银子,所以他必须做到,否则为父就会将这件事捅出去。” 六年六千两,这可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 陆通的回答似乎显得太过诚恳,以至于陆沉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您真的不是伪燕细作?” 犹豫片刻后,陆沉最终还是选择单刀直入。 陆通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怀疑?” 陆沉有条不紊地说道:“您对南北之间的对抗、尤其是织经司和察事厅的争斗很熟悉,张溪落网后伪燕察事厅的一切谋划也可理解为掩护您的真实身份。经过这次的案子,织经司应该不会再轻易怀疑陆家,而且苏检校有意将我招入织经司。” 陆通微笑道:“沉儿,你父亲只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商人。其实你真正怀疑的是,为父利用这件事将你送进织经司,凭借苏步青对你的赏识不断攀升,将来成为比顾勇更加重要的掌权者,到那个时候为父再逼你替伪燕做事,对吗?” 不得不说陆通的思维很敏捷,这段时间陆沉脑海中确实出现过前世一部电影里类似的情节。 苏步青先前肯定也有过同样的疑虑,最终闯入织经司衙门的数十名杀手打消了他的怀疑。 陆通若真是隐藏极深的北燕细作,他不可能对这些普通杀手下达佯装杀死陆沉的命令,只要有一个人口风不紧就会前功尽弃——因此那些北燕杀手是真想杀死陆沉,可这样又如何将陆沉送进织经司谋取苏步青的信任? 这本就是自相矛盾之处,故而苏步青昨日才会那般信任陆沉。 陆沉叹道:“孩儿并非不肯信任父亲,只是从盘龙关入境之后,这段时间出现太多的巧合。” 陆通道:“比如?” 陆沉轻声道:“比如离开盘龙关后,孩儿在五河县客栈内让人重新搜查十二车货物。一无所获之时,是李承恩提醒孩儿搜查自己的马车,果然从隔层里找到那封密信。” 他顿了一顿,又道:“又如那封密信上加盖的察事厅公文印鉴,承恩一眼便认了出来,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商号的护院,如何能接触到这种秘密?父亲,察事厅的公文印鉴又不是人尽皆知的大头菜。” 出乎陆沉的意料,陆通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感慨道:“往伪燕走了一趟,又经历过生死的考验,你果然进益了,甚至比为父预想得还要好。” 陆沉安静地等待着,便听陆通坦然道:“我们陆家以经商为生,往来于两国之间,的确需要谨慎本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封闭自己的耳目,相反更应该关注官面上的事情,如此才能趋利避害,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陆沉点了点头,赞同这个说法。 陆通继续说道:“为父不止收买织经司的小官,在伪燕察事厅内部同样有消息渠道。李承恩是值得信任的年轻人,将来也会成为你的臂助,因此为父不仅不会瞒着他,反而会尽可能教他如何做事。” 陆沉此刻有种感觉,面前中年男人的形象渐渐立体起来。 他不只是一个疼爱独子的父亲,亦非为几两碎银子绞尽脑汁的普通商贾,而是一个眼界高远城府很深的人。 连苏步青都无法完全看透他,但是他在陆沉面前没有任何隐瞒。 一念及此,陆沉温声道:“多谢父亲解惑,孩儿心中还有一事不解。” 陆通颔首道:“你说。” 陆沉道:“孩儿的武艺从何而来?为何父亲不让他人知晓此事?” 一直从容淡定的陆通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有些尴尬地搓搓手,迟疑道:“沉儿,有件事为父没有与你商议,你可不要心生埋怨。” 陆沉奇道:“父亲何出此言?” 陆通赔笑道:“为父帮你找了一位武功很厉害的师父,按照事先约定,她过些天就会来广陵。” 师父? 陆沉心中未起波澜,只是隐约觉得中年男人的笑容里,藏着一种“奸计得逞”的意味。 023【风雨如晦】 “父亲,先不说这个,敢问之前是何人传授孩儿武艺?” 陆沉没有被轻易糊弄过去,略显执着地追问。 陆通摸了摸脑门,追忆往昔道:“你没出生之前,为父经常在各地行商,那时候还没有齐燕之分,北方皆是大齐疆域。有一年,为父带着商队走到河间府,遇到一群杀人越货的山贼。那帮人武艺高强,将咱家请来的护院尽数打倒,眼看财物要被洗劫一空,一位路过的高手出手相助,杀得那些山贼鸡飞狗跳。” 陆沉颔首道:“此人就是孩儿的师父?” 陆通感慨道:“是也不是。后来为父才知道,此人乃是北地绿林豪侠,且是七星帮的二当家。又过了几年,七星帮被朝廷里的大人物盯上,被困在大山里长达半年,物资几近断绝。为父想着当初的救命之恩,便暗中往七星帮总寨所在的宝台山送了一批粮食。” 陆沉忍不住赞道:“您这份胆气远超常人。” 其实不止是胆气,按照陆通的说法,当时的七星帮面临朝廷的围困,而陆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粮食送进大山里面,这恐怕需要位高权重之人的庇护。 陆沉自然能想到这一层,只是没有将话说得太明。 陆通神色如常,平静地说道:“总得报答人家的恩情。从那以后,陆家和七星帮便没有联系。直到九年前一个秋日,那人忽然出现在广陵城,来到咱家为你打下武学的根基,又教了你一套内劲法门和一套拳法。那时他已经成为七星帮的帮主,据说在绿林中名气极响亮。” 陆沉想起李承恩的描述,不禁悠然道:“您的这位故人就是如今的七星帮主、江湖武榜排名第一的林颉?” “这些事是李承恩那小子告诉你的吧?”陆通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所谓武榜只是闲散汉子编出来的谈资,林颉就从未将其当回事。那一次他只在广陵待了两个月,离去时说以后还会来教你武功,这一去就是九年。” 陆沉现在已经明白陆通隐瞒这件事的原因。 林颉教他武功时大齐已经分裂,七星帮是北燕境内的绿林草莽,若是跟陆家扯上关系,难保一些小人会拿这件事攻讦。 联系陆通先前神秘兮兮的话,陆沉大概能想到这九年里林颉非常忙碌,否则肯定不会失信。 果然,陆通又说道:“他这些年忙于处理绿林中事,兼之被伪燕官府盯得很紧,所以一直无暇南下。两个月前,也就是你去往伪燕铁山城的时候,他派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说是有愧于当年承诺,如今他会派人代其教导你的武艺。” 陆沉问道:“谁?” 陆通脸上再度泛起方才的笑容,呵呵道:“他的女儿,芳名林溪。林颉在信中说,林溪虽然和你年纪相仿,但已经学到他七成本领,教你绰绰有余。” 陆沉望着他如花朵一般绽放的老脸,半是玩笑半是嫌弃地说道:“父亲,您不会偷偷摸摸给我定了娃娃亲吧?” 陆通连忙摇晃着脑袋道:“当然没有,为父怎会做这种事?娃娃亲变数太多,又不知女方长大后是怎样的性情,岂能因为长辈的交情就随意决定你的终身大事?” 陆沉微微一笑。 今天陆通解答了他很多疑惑,而且每个问题的回答都非常诚恳,纵然陆沉察觉到这些答案仍旧有可以挖掘的玄机,但他决定到此为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更何况在这个讲究父严子孝的世界里,陆通在父子关系的处理上已经强过绝大多数人。 便在这时,陆通主动说道:“沉儿,你从小就聪慧机敏,如今愈发沉稳理智,难免心思会深沉些。为父知你仍旧有些疑惑,但是你要明白,你我父子血脉相连,为父即便会骗天下人,亦绝不会蒙骗你。” 陆沉点点头,起身行礼道:“父亲教导的是,我会谨记在心。” 陆通抬手下压,道:“坐。至于苏步青对你的招揽,为父的建议是暂时不要接受。这与苏步青本人无关,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官员,哪怕是在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里,也能算得上一股清流。然而,朝廷内部的倾轧和权争非常激烈,随时都可能出现大范围的洗牌。” 陆沉闻言微凛,隐约触摸到那些风浪的边角。 他沉吟道:“父亲之意,如苏检校这样致力于收复北地故土的官员,在朝中其实处于绝对的弱势?” 他并不惊讶陆通可以知晓朝廷中枢的情况,知府詹徽可以为他提供很多消息,更不必说那位薛神医的侄儿是当朝右相。 “大抵如此。”陆通满面赞许,缓缓道:“元嘉之变发生后,新朝廷既有积弊又有新困,天子虽然足够精明,却无法将南方诸多势力统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不瞒你说,为父并不看好苏步青的前程,哪怕他这次又立下很大的功劳。” “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慎重考虑。” 陆沉没有着急表明态度,平静地应着。 陆通道:“好,不论你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为父都会支持你。” 陆沉再度站起,躬身一礼:“多谢父亲大人。” 这一次陆通没有劝阻,他只是面带欣慰地看着陆沉,笑容温和宽厚。 …… “当年李端能以皇七子的身份异军突起,在永嘉登基为帝延续齐之国祚,秦正可谓居功至伟。因为这份从龙之功,李端迫不及待地将织经司交到他手中。若能诛杀秦正,李端对于南齐的掌控力会极大地下降。” 广陵府北方,宝应府城一处民宅中,三旬左右的男子坐在书桌后面,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茶盏,又感慨道:“可惜啊,杀之不得。” 他相貌平凡气质普通,丢在大街上几乎无人会在意。 然而书桌对面的下属却不敢这样想。 这位看似平凡的三旬男子名叫欧知秋,极受察事厅主官王师道的信重,允许他在南齐境内便宜行事。 如同这次察事厅的谋划,在泰兴府据点被查和张溪暴露后,欧知秋力排众议用陷害陆家来吸引织经司的注意力。虽然他达成了目的,最后却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除去张溪和顾勇这两个非常重要的暗子,察事厅此番还损失了九十二名密探,接近淮州境内总人数的六分之一。 附和对方的感慨之后,下属终究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苏步青会不会察觉到这件事的真相?” 欧知秋平静地说道:“来不及了。按照王大人的安排,李玄安此刻已经启程南下,明日会进入沫阳路,若是速度足够快,晚间便可抵达盘龙关。苏步青现在应该还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喜悦中,即便能反应过来,他也没办法插上翅膀飞去边关。” 下属信服地点头。 欧知秋幽深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淡淡道:“再者,苏步青这两个月的时间一直在查陆家相关的线索,压根不曾注意过边关的动静。就算他能飞到盘龙关,又拿什么证据说服裴邃?李玄安南投一事,已经得到萧望之的允准,这也是他继续向南齐中枢请求增派兵力、北上征伐的底气之一。” 经过他这般整理过后,下属登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李玄安身为北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虽然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拨武将,却也拥有一定的名气。 如果他归顺南齐,必然会造成北地震动,同时也能加强齐朝北伐的信心,难怪萧望之会那般郑重对待。 只要李玄安顺利进入盘龙关,再加上宁理及其心腹为内应,杀死裴邃后定能造成守军的混乱。 而这个时候,北燕两路兵马应该已在前往盘龙关的路上。 下属想了想,神情复杂地说道:“若能夺下盘龙关,淮州便是一片坦途,如此也不枉那么多同袍牺牲于此。只是……终究便宜了苏步青,让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 欧知秋撇嘴一笑,从容道:“秦正麾下四大检校,苏步青资历最浅排名最末,另外三人都会盯着他,防止他越到前面去。这次苏步青立下大功,秦正必须要上奏李端对其嘉赏,那三人又如何能忍一个后辈爬到自己头上,届时又是一场好戏。” 下属双眼猛地发亮,略显激动地说道:“原来大人早已在南齐京城做了安排!” 欧知秋轻声道:“也不算什么安排,不过是挑拨离间恶意中伤罢了,只是提前准备用来应对最差的结果。在我最早的构想中,栽赃陆家、拖住织经司和谋夺盘龙关同时进行,还要尽量避免己方的损失,如今这个局面……” 下属皱眉道:“都是那陆家子坏了事!要不是他毁去宁理藏匿的伪造密信,顾勇也不会那般被动。大人,依属下之见,不若诛杀此人,以他的首级祭奠兄弟们的英魂!” 欧知秋将杯中清茶饮下大半,缓缓道:“此事不急,我已另有安排,陆沉必须死得有价值。当今要务仍是北面边关,盘龙关得手后,我们集中在北边三府的人手要立刻行动起来,杀官毁府尽可能造成更多的混乱,以此配合边境战事。” 下属起身行礼道:“遵命!” 024【菩萨蛮】 淮州西北边陲,盘龙关。 朝阳中的雄关屹立在两山之间,沐浴着温暖晨辉的洗礼。 都指挥使裴邃的住处内,淮州都督府司马黄显峰负手而立,打量着堂屋内简朴到极致的陈设,啧啧道:“虽说大都督厌憎军中奢靡之风,你也不必寒酸到这个程度,让下面的将士们瞧见,还以为大都督克扣了你的饷银。” “少放屁。” 裴邃端着两盘细环饼放在桌上,没好气地嘟囔着。 黄显峰不以为意,笑着坐到他对面,两人就着茶水填肚子。 裴邃两口便解决掉一块饼,又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随性地说道:“某一个人住在这里要什么摆设?不如将银子攒起来送回家里。” 两人显然交情很深,黄显峰便道:“你家老大今年也十六了?该让他从军了。” 裴邃眉头拧起,沉声道:“混小子不愿来给某做亲兵,非要去靖州那边,说是不想让人笑话轻视。小兔崽子,过段时间某非得拾掇他一顿。” 黄显峰失笑道:“行了,又不是甚么大事,他想去便让他去。回头我给靖州都督府相熟的同僚写封信,他自然会帮你照看着些。” 裴邃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说道:“北面已经安排妥当了?” 黄显峰吃完最后一口,抬起袖子擦了擦嘴,点头道:“大都督亲自盯着,谁敢拖延贻误?现在就等着你这边的进展,只要将伪燕主力调动至盘龙关西北面,镇北军与飞云军会直扑北方伪燕涌泉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今日拂晓之前,裴邃已派宁理带人前行出关,北上迎接前来归顺的李玄安一行。 他沉吟道:“伪燕皇帝虽然糊涂,掌握军权的那两人和察事厅的王师道却非易于之辈。如果李玄安入关后,我们立刻动手,那时候伪燕主力肯定还在沫阳路临机待命。” 黄显峰道:“大都督亦是这般看法。李玄安肯定不敢在刚入关时发动,即便他有宁理这个内应,那时你的戒备心理最强,他们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我估计,他们会在入关三四天后动手。伪燕主力骑兵能一日奔袭二百多里,在李玄安和宁理杀死你的同时,他们可从沫阳路快速南下逼近盘龙关。” 裴邃陷入长久的思考之中。 这一次他面临的不是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杀伐,盘龙关在整个战略构想中属于诱饵,其中需要把握的火候很不简单。 他要将李玄安及其心腹放进关内,如此才能将北燕主力骑兵吸引到西北方向的沫阳路,从而为大都督萧望之统兵奇袭北线涌泉关创造机会。 只不过北燕既然要行诈降之法,李玄安带来的三百余心腹肯定都是高手,说不定已经全部换成察事厅的精锐密探。将这些人留在关内,无疑会平添不可预知的危险,但从大局考虑裴邃又必须要这么做。 黄显峰深知老友肩上的担子,郑重地说道:“大都督担心你的安危,故而特地让我带来二十名武道高手,他们负责保护你。” 裴邃谢过,又道:“某这条命没那么容易交待。你回去转告大都督,裴某这次定然能做到万无一失。” 黄显峰举起茶盏,微笑道:“保重。” 裴邃亦举盏相敬。 临行前,裴邃忽然问道:“织经司此番怎么毫无作为?” 黄显峰便将广陵那边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提起陆沉时还问道:“那陆家小少爷从你这里入关,可有印象?” 裴邃想起当时宁理盘查陆家商队之后的回话,很快便理清楚陆家被陷害的来龙去脉,笑道:“如此说来,这陆沉倒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能在织经司手里洗清自己可不容易。” 这桩小插曲并未引起两人太浓厚的兴趣。 稍作闲谈后,裴邃将黄显峰送到东门以外,两人挥手作别。 阳光笼罩大地,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 盘龙关西北一百五十余里,北燕沫阳路境内,三百余骑沿着偏僻小路快速南下。 他们尽皆身着常服,表面上看不出身份归属,但有过行伍经历的人自然能看出他们身上的剽悍气息。 进入一处山谷后,队伍放缓速度,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说道:“父亲,前方便是燕齐之间的无人地带,此间多山,地形复杂。” 他侧前方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颇有不怒自威的气质,正是北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李玄安。 另一侧,曾带人南下与盘龙关守军接洽的李固恭敬地道:“大公子见识广博,卑职自愧不如。” 李玄安面无表情,淡淡道:“他还年轻,不必这般吹捧。” 李固讷讷应下,冲那边的大公子李振递去一个讨好的眼神。 李振自然有些憋屈,但是他可没有在父亲面前犟嘴的胆量。 李玄安无心理会儿子的情绪,他策马向前,抬眼望着南方的天际,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壮志。 在北燕朝堂和军中,他的名声委实不算好,因为他的战功并非是靠对战外敌而来,基本都是凭着镇压境内反贼。 那些所谓的反贼,大多是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一般人或许会边打边招降,但李玄安却喜欢将其杀得干干净净。 那些被他筑成京观的人头为他换来一路兵马都总管的官职,却也制约着他继续向上攀登。 这次察事厅监事王师道找上门,李玄安便迫不及待地应承下来,因为他已经受够了被人冷眼的处境。 即便他知道诈降盘龙关会承担很大的风险,但是富贵险中求,若不能斩获大功改变他人的看法,自己如何能够进入中枢?如何能够获得景朝那位都元帅的赏识? 一念及此,李玄安不厌其烦地对李固说道:“让他们打起精神来,这次我等是归降南齐,不能让人瞧出破绽。在接到我的命令前,所有人不得有任何失态之处。” 李固肃然领命。 三百余骑丝毫不顾惜坐骑的脚力,从出发到现在都没有停下歇息,按照这个进度赶到南齐盘龙关,恐怕这些坐骑要休养一两个月。 这也是李玄安算计中的一环,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确实是突兀南逃,而非不紧不慢地逶迤南下,避免引起盘龙关主将裴邃的怀疑。 离开那处山谷,又穿过一座疏林,继续往南前行二十多里后,众人进入一片群山之间的谷地。 周遭皆是延绵起伏的山峰,一缕午后的阳光斜射而入,浸染在谷地上映出点点碎金。 轻柔的春风之中,忽有一声清脆而又凌厉的响动。 “嗖!” 一支三尺长箭从天外而来,插入地面约两寸,尾部兀自剧烈地颤抖着,拦在李玄安前行的路上。 刹那间,马蹄声如春日惊雷,于众人耳畔炸响。 只见百余骑踏云赶月,从东南方向的出口涌入,随即如汹涌的波浪一般快速逼近。 李玄安神情微变,抬起右臂,身后三百余骑立刻做出警戒的态势。 李固急切地说道:“将军,按照与南边宁理的约定,他会带人在盘龙关以外三十余里处接应我等,现在距那里至少还有七八十里。” 李振眼中煞气大作,寒声道:“莫非是齐人出尔反尔故意设下陷阱?” “莫慌。” 李玄安迅疾冷静下来,因为除了对面百余骑之外,周围并无其他异常。 且不说南齐有没有必要这样做,就算他们真想请君入瓮,大可将这些人放进盘龙关再动手,没有必要在北燕境内仓促行动,更何况这百余人还能拿下己方三百余骑? 及至两边距离缩短,自李玄安以下,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来者绝对不是训练有素的官军,而是—— 李振不可置信地道:“山贼?” 燕齐接壤的这片地域有很多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山贼,这一点早已不是秘密,然而山贼又不是盲目送死的蠢货,只要看一眼这边三百余骑的气势也知道惹不起。 便在这时,对面百骑放缓速度,将中间那个领头之人凸显出来。 那是一个看似有些清瘦的身影,脸上覆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眸。 李固瞳孔微缩,想起以前听说过的传闻,在李玄安身边压低声音道:“将军,此人应该就是菩萨蛮。” “菩萨蛮?”李玄安略感耳熟,下意识地重复。 李固快速说道:“此人来历神秘,以菩萨蛮之诨名行走江湖。她虽是女子,杀性却极重,带着这些手下呼啸各地,常以袭杀朝廷官员为乐。据说……大元帅的亲信默山科就是死在此人手里。” 他口中的大元帅便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乃景朝诸多名将之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李玄安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这菩萨蛮今日是来杀我?” 李固不敢作声。 李玄安抬眼看向那张狰狞的面具,寒声道:“来者何人?” “吾乃菩萨蛮,今日来此,只为杀你。” 空旷的谷地中,这个清冷的声音传遍四周。 李玄安神态从容,不屑一顾地道:“凭你?” 菩萨蛮静静地望着他,漠然道:“还有成千上万被你害死的百姓冤魂。” 李玄安心中无由来一紧,这才注意到对面女子的不同之处。 她有双刀,一长一短。 长刀七尺,握于手中。 短刀三尺,佩于腰间。 李玄安还欲用言语试探几句,菩萨蛮却长刀一挥,百骑随她猛然前冲。 杀气盈野,呼啸而至! 025【刀斩不平意】 对面上百骑汹涌而来,李玄安虽然有些诧异,但还不至于方寸大乱,遂冷静地下达结阵迎敌的命令。 他身边三百余人当中,超过七成都是他的心腹亲兵,余者便是察事厅安插进来的精锐密探,协助他在关键时刻斩将夺关。 所有人都经过察事厅超过半年的调查和甄别,确保无一人是南齐织经司安插的钉子。 为了让南齐朝廷尤其是萧望之相信李玄安归顺的诚意,王师道不仅动用宁理这个极其重要的暗手,更在去年就开始上奏天子假装对李玄安进行打压,营造出他悲愤交加怒而南投的背景。 根据宁理传回的情报判断,眼下只差临门一脚,谋夺盘龙关不仅仅是幻想。 值此紧要时刻,李玄安又怎能容忍被一个江湖草莽破坏大局? “不要留手,悉数杀了!” 这八个字回荡在谷地中,三百余骑随即一分为二,半数结阵前压,半数再度分开,朝两边侧翼飞驰而去,显然是要将这群不知死活的草莽豪侠屠戮干净。 双方相距不长,菩萨蛮一马当先,单手横提那柄长达七尺的斩马刀。 胯下的坐骑仿佛与她心意相通,在接近敌人还有十余丈时,它猛然一声嘶鸣,强行止住前冲的势头,随即前蹄往下一沉。 菩萨蛮双脚甩开马镫,长刀在地面上一顿,身姿便向前腾跃而起,落地之后悍然冲向北燕骑兵。 她的坐骑再度站直,颇有灵性地汇入后面的队伍中。 这一幕让北燕骑兵大为不解,为何此人要放弃坐骑的优势,这般莽撞地用肉身对抗铁骑洪流? 远处的李玄安心里猛然泛起一抹不详的预感。 十丈距离,转瞬即至。 菩萨蛮在接近北燕骑兵的瞬间再度沉肩,手中的斩马刀划出一个半圆。 不是砍人,而是剁马腿! 一股无形的劲气荡起杀伐之意,眨眼间五六匹奔驰中的骏马皆被砍断马腿。 霎时间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这时原本涣散的草莽百骑猛然向中间聚拢,顺着菩萨蛮制造出来的缺口快速涌入。 菩萨蛮略显清瘦的身影如同一阵微风飘逸向前,根本不在意北燕骑兵对自己的攻击,无论明枪暗箭都被她轻松闪避,手中的斩马刀却挟隐隐惊雷之声,一路连斩无数马脚。 北燕骑兵的缺口不断扩大,草莽百骑冲入其中,双方已成混战之势。 在这样彼此交错的局面下,草莽高手擅于混战的优势得到酣畅淋漓地发挥。 他们三五成群,合击之术烂熟于心,再凭借高深的武功与凌厉的杀招,顷刻间将对方的阵型搅乱。 菩萨蛮亦非孤军奋战,她当先披荆斩棘破开一条路,又有数名顶尖高手紧随其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已杀到北燕骑兵的尾部,前方便是李玄安和留下来保护他的十余人。 草莽豪侠之中,一名中年男人手持长鞭,一鞭出去便是风声呼啸,砸得敌人左支右绌。 他抬头向前望去,恰好对上菩萨蛮转过头来的目光。 两人同时点头,中年男人手腕一抖,长鞭末梢卷向菩萨蛮的腰间。 他气沉丹田一声厉喝,拧身发力向前一甩。 菩萨蛮借力凌空而起,直上两丈多的高度,然后一个燕子返身,长达七尺的斩马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壮阔的弧线,径直滑向坐在马上的李玄安。 自李玄安以下,北燕所有人都只带着随身兵刃,此刻显然不可能摸出弓弩之类的远程兵器,这也是菩萨蛮敢于使用这种身法快速接近目标的原因。 当此时,李固和李振遽然怒喝,察事厅派来保护李玄安的高手们依旧冷静,其中六人脚踩马背腾身而起,六把刀瞬间封住菩萨蛮下落的每一寸空间。 那名中年男子长鞭向前横扫,逼退一众北燕兵卒后往旁边让开,身后出现一名年近三旬的男子身形,只见他左手平举一张已经拉满的牛角长弓,神情冷峻目光坚毅。 他右手一松,三支长箭似流星激射而去。 三名察事厅的高手被袭来的利箭逼住,一人右臂中箭跌落在地,另二人被迫倒飞而返。 菩萨蛮视线里仍有三把刀,只不过相较于先前密不透风的罗网,此时对方的攻势在她眼中已经出现很多破绽。 她双手握紧斩马刀,春风吹拂着绾于脑后的青丝,带起一片凛冽杀意。 长刀当先撞上正前方拦阻的双刀。 菩萨蛮挟下落之势骤然发力,只听得沉闷之声接连响起,两柄腰刀先后断裂。 在敌人愣神的瞬间,菩萨蛮反转手腕再度横扫,两颗头颅冲天而起! 最后一柄尖刀极其阴险地从侧面捅向她的腰间。 “小心!” 后方那名中年男人的提醒已经提前传进菩萨蛮的耳中。 她那双清冷的眼眸依旧盯着不远处的李玄安,身姿遽然加速落地,那柄尖刀从她身体上空约两尺处划开一片空气,带起衣袂轻摆。 后方的同伴如中年男人和箭手等人冲破最后的阻隔,朝着这边快速驰援而来。 菩萨蛮在落地的瞬间以刀尖拄地,刀身弯成一定的弧度,随即借助反弹之力再度凌空冲出。 李玄安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看着对方来杀自己,在见识到这名女子恐怖的武艺时,他便已经心生怯意。 他虽有练兵带兵之能,在习武这件事上却没有天分可言,反而是他的长子李振天赋不错,至少不弱于旁边察事厅的高手们。 临阵脱逃自然是为将者的耻辱,但如果他此刻不逃,很有可能会死在那女子的手里。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丧命于此,北燕大半年来付出极大代价的谋划将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到那时他留在河洛城内的家眷肯定会被愤怒的天子满门抄斩。 李振大喊道:“父亲快撤!” 李玄安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疾风已至! 菩萨蛮已经迫近他身后一丈之地。 剩下的察事厅高手纷纷上前拦阻,然而长刀横扫无人能挡,她一往无前直取李玄安的后心。 李固忽然发现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原来是李振提着他的后心将他掷向菩萨蛮的身前,望着那张越来越近的狰狞面具,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余满面惊恐之色,瞳孔不断放大。 “噗!” 长刀将李固捅个对穿,去势仍未止歇。 好在这一挡为李玄安争取到极为宝贵的时间。 只要他能暂时远离,察事厅的高手们重新组织起包围圈,局势仍有扭转的机会。 李振自然清楚这一点,他从斜刺里杀出,手腕轻抖便将长剑舞出数朵剑花,每一朵都瞄准了菩萨蛮的要害之地。 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菩萨蛮扭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甩开李固的尸首,落地后顺势一转,腰腹发力直达手臂,斩马刀脱手而出,似闪电一般激射而去。 李玄安毕竟是武将出身,下意识翻身躲避,然而这柄长刀射向的是他的坐骑! 骏马哀鸣一声,跑出几步后倒翻在地,刚好将李玄安压在身下。 与此同时,李振已然迫近菩萨蛮一尺之地。 间不容发之时,她探手在身侧一抹,长约三尺的腰刀反抽而出,随即便是一刀横切侧方。 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李振骇然发现对方的内劲远在自己之上! “砰!” 再度相击之后,两人身影交错,李振的长剑在菩萨蛮左臂上留下一道伤口。 菩萨蛮的身形则快至残影,扣刀横举从李振面前一闪而过。 一道细细的血线在李振咽喉处出现,很快便涌出大股鲜血,他抬起双手拼命捂着,瞳孔渐渐发散,然后仰面倒在地上。 后方,中年男人手持长鞭,箭手转而挥舞长刀,另有一名身材矮小却身法诡异的男子手握短刺,以及一名魁梧男子手持长枪,四名仅比菩萨蛮稍弱的顶尖高手联手合力,将想要救援李玄安的北燕察事厅精锐悉数拦下。 似乎因为对自己同伴的绝对信任,菩萨蛮没有去看身后的状况,她提着那柄短刀步步向前,走到哀鸣的骏马旁边,拔出插在地上的带血长刀。 她来到双腿被死死压住的李玄安身前,漠然地望着满头大汗神情痛苦的男人。 李玄安只觉头顶出现一片阴影,抬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菩……菩萨蛮,你不能杀我!” 他声竭力斯地吼着。 菩萨蛮冷漠地望着他,一字字道:“九年来,死在你手里的平民百姓不下两万人。” 李玄安惊恐又焦急地说道:“他们都是反贼,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你不能杀我!你可知……你这种草莽根本不懂天下大事,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要冲动,我的生死关系到天下大局……” “这些话——” 菩萨蛮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右手握紧斩马刀,雪亮的刀光一闪而逝,刀尖笔直插入李玄安的心口:“下了阴曹地府之后慢慢说。” 李玄安双眼瞪圆望着天幕,生机已经断绝。 026【铁与血的开端】 小半个时辰后,这场正面截杀已经结束,谷地里留下百余具尸首,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李玄安带来的人。 在李玄安父子毙命之后,菩萨蛮随手扯下一块布条绑住左臂的伤口,然后持双刀加入战局,在四名同伴的默契配合下接连击杀五名北燕察事厅高手,剩下数人带伤逃走。 失去主心骨的北燕骑兵四散溃逃,又被草莽豪侠痛打落水狗追杀近半,最后只有百余骑逃了出去。 矮山之巅,北风猎猎。 菩萨蛮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依旧戴着面具,双刀放在身边。 名为陶保春的中年男人走到近前,关切地道:“大小姐,你的伤势严重吗?” 菩萨蛮微微摇头,继而问道:“陶叔,兄弟们伤亡情况如何?” 陶保春面露哀戚,轻叹道:“折了九人,另有二十一人带伤。” 这个战果看似不可思议,但菩萨蛮所率百骑皆非庸手。 陶保春本人、名叫席均的神射手、名叫羊胡宁的矮个子以及魁梧大汉季山,他们四人在北地绿林皆是能排上号的高手。 其他人亦是陶保春口中那位帮主亲自培养出来的剽悍之士,若非菩萨蛮的身份特殊,根本召集不到这样一支精锐至极的队伍。 菩萨蛮探手取过斩马刀,细心地擦拭着,轻声道:“将李玄安父子的首级砍下来,祭奠死去的兄弟之后,挂在东阳路首府的城门楼上,给那些草菅人命的官儿提个醒。阵亡的兄弟和受伤的兄弟,按照帮里的规矩抚恤。另外你让爹爹从我的存银里拿出一半,分给今日参战的所有人,受伤的多拿一份,阵亡的多拿两份。” 陶保春应道:“是,大小姐。” 菩萨蛮将斩马刀上的血迹擦干净,起身将其交到对方手中,平静地说道:“劳烦陶叔将兄弟们带回去,还有我这把刀。” 陶保春接过长刀,迟疑道:“大小姐真要去南齐淮州?” 菩萨蛮颔首道:“爹爹本就是让我南下代他履约,只不过是刚好得知李玄安的行踪,因此才召集大家做这件事。爹爹以重诺笃行立足绿林,既然答应要帮那位陆姓富商,且他实在脱不开身,我自然要承担起责任。” 陶保春不好相劝,便详细地介绍道:“我已探查过广陵陆家的情形。陆通颇有心机手腕,但是为人处世没有什么问题。他的独子名叫陆沉,据说寡言守拙,开年后代替其父行商北地铁山城,近况则不得而知。” 菩萨蛮语调放缓:“陶叔不必担心,我去广陵教会他内门心法便离开。陆家父子何等人物,其实与我并无关系。” 陶保春自然认同这个想法,只是略有些担忧地道:“广陵毕竟是南齐疆域,织经司布置在淮州的探子极多,大小姐还是要小心着些。这样吧,我让席均和季山带上十余名兄弟潜入广陵城,他们二人行事稳重机警,不会打扰大小姐,万一出现变故也能有个照应。” 菩萨蛮没有倔强地坚持,轻声道:“如此也好。” 陶保春离开后,她看见谷地中的同伴分为两拨,大部分人带着阵亡兄弟的遗体悄然北上,另有十余人转道向西——席均等人当然不能从盘龙关或者北线进入淮州境内,他们要绕一个大圈,从衡江上游百余里处潜入南齐,再取道渡江北上进入淮州,这也是她提前备好的路线。 只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喜喧嚣,因此席均没有来请示是否同行。 日光偏西,菩萨蛮伫立良久,缓缓取下脸上狰狞的面具。 山风吹拂着鬓边青丝,她最后看了一眼北方辽阔的天地,转身朝山下行去。 …… 翌日拂晓之时,近百骑来到这片谷地,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所有人尽皆愣住。 直到有人发现了两具无头尸身,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很快便确认这是李玄安父子。 一股荒谬的感觉在他心头涌起——察事厅及军方筹谋大半年、前后损失上百名精锐密探、两万精骑枕戈待旦、先夺盘龙关再收复淮州全境的第一套方案就此化为泡影? 从地上的尸体状况来看,李玄安显然是遭遇到极其强大敌人的伏击,但他的部属并未全部死亡,有相当一部分逃了出去。 宁理肩负着接应的任务,在南面等到半夜都没有发现李玄安的踪迹,于是只能带领部下北上查看,最终看到的却是这样的场景。 哪怕他再如何不愿相信,李玄安一死也意味着前期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这会就算北燕朝堂上比李玄安地位更高的人投奔南齐都没用,萧望之和裴邃又不是蠢货。 宁理暗暗吞咽着唾沫,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尴尬。 广陵府那边的动静迟早会被淮州都督府察觉出异常,说不定苏步青此刻已经在调查自己。 原本宁理只是打一个时间差,在织经司搞清楚真相之前,北燕极有可能夺占盘龙关,到那时他身份暴露也无关紧要,可现在该怎么办? 心念电转之下,宁理很快便做出抉择,他尽量平静地让一部分人回盘龙关报信,同时表明自己要继续向北勘察。 那些普通士卒自然不知宁理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留下的都是心腹。 安排妥当之后,宁理恨恨地看着地上的无头尸身,咬牙带着十余名亲信策马逃回北燕。 等他遇上溃逃的李玄安残部,才知道这件事居然是一个诨名菩萨蛮的草莽游侠带人所为,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这位精锐密探复杂的心情。 三日后,淮州都督府终于收到相同的消息。 后宅书房内,大都督萧望之面色沉静,略带惋惜地说道:“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房中气氛颇为沉闷。 李玄安父子莫名其妙死在投奔盘龙关的路上,导致北燕谋夺盘龙关的计划直接流产,原本蓄势待发的精锐骑兵只能留在原地。 问题在于,北燕主力骑兵没有被调动,淮州都督府策划的北上奇袭涌泉关之策也只能束之高阁。 司马黄显峰无奈地说道:“裴邃这次受到的打击不轻,所有的准备都白费,而且宁理还逃回了伪燕境内。” 萧望之缓缓道:“宁理此人虽然可恶,对于大局而言却无足轻重,裴邃乃是沙场老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真正让他郁卒的地方在于,淮州多年来始终处于守势,想要主动进攻又有多方掣肘。这次的机会很难得,毕竟是伪燕送上门来的破绽。” 黄显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谁能想到有三百骑保护的李玄安会死在江湖草莽手中? 萧望之见气氛过于压抑,便问道:“那菩萨蛮究竟何许人也?” 黄显峰将自己知道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 萧望之沉吟道:“既然她杀李玄安是因为此人残害北地百姓,而且以前也曾杀过一些伪燕和景朝官员,可见她颇有任侠之气。长久以来,我们都有些忽视北地绿林豪杰,若是能收拢这股力量,未尝不能给景朝制造麻烦。黄司马,你去搜集相关的资料,尽快成文呈上。” 黄显峰应道:“下官领命。” 萧望之又道:“告诉裴邃,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既然先前的方略无疾而终,让他利用这个机会将盘龙关肃清干净,以免将来还有隐患。” 黄显峰恭敬应下,然后行礼告退。 萧望之转头看向肃立在旁的萧闳,喟然道:“这就是为父以前对你说过的,战事不可过分仰仗阴谋,谁也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发生变故。” 萧闳心有所感地道:“父帅教导的是,孩儿委实没有想到此事会出现这般离奇的波折。” 萧望之凝眸望着前方,幽幽道:“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不需要去史书上寻找,所以尽人事听天命这六个字才能大行其道。不过,李玄安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开始。” 萧闳心中一凛,看向父亲沉肃的侧脸,神情凝重地问道:“父帅之意,战事将起?” 萧望之起身走到窗前,沉声道:“自从七年前战事彻底止歇,大齐和伪燕就只是偶尔小打小闹,连民间通商都未禁绝。其实是战是和,伪燕并无决定的权力,王师道看似位高权重,同样受制于景朝庆聿恭。这七年来,景朝一直没有停止过整饬武备,因为他们不会放任淮州握在大齐手中。” 萧闳不会怀疑父亲在战略大局上的判断,闻言既有些紧张又满是振奋地说道:“父帅,此事应尽早上奏天子,好让朝廷早做准备。” 萧望之双眼微眯,缓缓道:“为父早在去年冬天便上过折子,只不过朝廷一直没有争论出结果而已,否则为父又何必兵行险着,意图用一场奇袭大胜坚定朝堂诸公的信心?” 萧闳皱起了眉头,但是没有草率地开口。 萧望之转头望着他,勉强笑道:“你不用操心这些事。过段时间,你亲自去一趟广陵,代为父好好看看广陵军的武备状况。” 萧闳连忙垂首应下。 他离去后,萧望之依旧站在窗前,凝望着庭中那棵古树,喃喃自语道:“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呵。” 027【锁魂香】 今日陆宅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陆沉走进正厅的时候,只听陆通满怀歉意地说道:“世兄,按理应该愚弟带着犬子登门道谢,怎好劳动你亲自来一趟?” 另一个温和的语调说道:“若非江南本宗出了点事情,我数日前就应该过来看看。今日回到广陵,想着先顺路来你这儿,帮陆沉这孩子详细诊断一番,以免你日日担忧。早就和你说过不要这般见外,你我之间不必拘泥于客套虚礼。” 陆通感激地说道:“有劳世兄记挂。犬子应无大碍,只是愚弟确实有些放心不下。” 那人轻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莫不如是。” 陆通道:“是啊,不盼他为官做宰出人头地,只要平平安安就好——沉儿,快来拜见薛世伯。” 刚刚走进堂内的陆沉抬眼望去,只见陆通身边坐着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其人气质温润神态慈祥,颇有仙风道骨出尘之意,此刻正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这位老者应该便是名气很大的薛神医薛怀义。 陆沉并不知道陆通对这位薛神医有救命之恩,但从这简短的对话之中也能确认,两人的交情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深。 他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小侄陆沉,拜见薛世伯。” 薛怀义温和亲切地道:“贤侄快快请起。” 陆沉直起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聆听二人谈话。 虽说陆通不会刻意摆出严父姿态,即便有外客时也一如往常,但陆沉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薛怀义打量了一会他的气色,又对陆通说道:“我从江南回来的时候,恰好遇上苏步青南下。他将那件事的原委告知于我,还让我劝你几句,尽早让这孩子下定决心进入织经司。贤弟,这可是我第一次从苏步青口中听到他对一个年轻晚辈不吝赞许,颇为难得啊。” 陆通登时笑得有些合不拢嘴。 虽然嘴上口口声声说着只望陆沉平安喜乐,但是能听到旁人发自真心的称赞,他身为父亲又怎会不开心? 陆沉面色恬静,心里却隐约有些担忧。 织经司此番大获全胜,可谓斩获颇丰,但并不意味着从此便可高枕无忧。 内部的调查、北燕余孽的肃清以及人心的安抚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苏步青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解决这些问题,而他这般着急忙慌地渡江南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从过去那段时间的接触来看,苏步青应该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稍有成果就迫不及待回京城请功的人。要么是他的演技天衣无缝,没有在陆沉面前露出半点破绽,要么就是他有不得不马上回京城的理由。 再联想到陆通先前的陈述,莫非朝廷中枢与织经司的斗争愈发激烈? 罢了,这些事距离自己太过遥远,平白操心亦是无趣。 两位长辈言笑晏晏,实则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陆沉身上,薛怀义轻咳一声,对陆沉道:“贤侄且坐。老夫与令尊乃是世交,不必这般拘谨。” 陆通亦道:“既然薛世伯发话了,你也坐下罢。” 陆沉道谢落座。 薛怀义又道:“你在伪燕铁山城染病之后,令尊便将病症说与老夫,然而当时寄回的书信里语焉不详,终究还是要问问你自己,染病之初、之中、之后分别是甚么状况?” 陆沉想了想,徐徐道:“小侄于二月初五率商队抵达伪燕铁山城,当日便交讫货物。买家设宴相请,小侄便带着商号众人前往。那家酒肆名为清沉醉,一个略有些奇怪的名字,但内里看起来十分正常,且是铁山城颇有名气的酒家。” 薛怀义道:“席间并无异常?” 陆沉回道:“小侄记不太清,按照随行之人的说法,酒宴上没有发生别的事情。大概进行到半个时辰左右,小侄忽然昏倒,接下来便不省人事,一直到二月下旬才醒转过来。” 薛怀义沉吟道:“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自身是否还有清醒的意识?” 陆沉道:“只有一些残存的片段,而且不怎么真切。恍惚中,小侄似乎能感觉到有人在耳边谈话,又有人在谈论病情,但自己眼不能睁口不能言,而且后面完全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 陆通面露神伤之色,此刻听着陆沉冷静的叙述,他仍然心有余悸。 薛怀义顾不上安慰老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继续问道:“你醒来时可否有离奇之处?醒来后自我感觉身体状况如何?” 陆通缓缓道:“小侄不知道自己为何能醒来,仿佛只是睡了一觉而已。至于醒转后,小侄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只不过有很多往事想不起来。” 他没有隐瞒细节,一方面是出于对陆通的信任,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己也很想弄清楚原主染病的根源。 若真是染病倒也罢了,若是如他猜测的中毒,自己总得有个提防——而且也得为原主做些事情。 薛怀义微微颔首,继而说道:“老夫且先帮你诊脉。” 陆沉起身走过去,微微弓着腰伸出手,薛怀义探出三指,细心地听着他的脉象。 片刻过后,他对陆沉颔首致意,然后朝陆通说道:“贤弟不用担心,令郎已经完全康复,体内没有任何隐忧。” 陆通松了口气,又问道:“世兄,他这场怪病究竟因何而起?” 薛怀义看了一眼神情平静的陆沉,迟疑道:“贤弟,陆家这几年有没有与人结怨?” 陆通一怔,旋即便领悟对方话语中的深意,摇头道:“世兄应知愚弟的性情,历来讲究与人为善和气生财。陆家确实有生意上的对手,譬如广陵城内的顾家商号,这些年就曾发生过一些矛盾。然而这都是生意场上常见的小事,应该不至于闹到这一步吧?” 越到后面,他的语气越显迟疑。 自古财帛动人心,陆家兴旺必然会挤压侵占别人的利益,日积月累之下,难保有人会恨之若狂。 薛怀义轻叹道:“其实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贤侄这个病的表象,尤其是前期和中期的症状,令我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往事。” 陆通正色道:“世兄请说。” “三十多年前,我因医术在旧都小有名气,得到当时太医院正的青睐,于是便将我收入门下。但我并未入太医院做事,因为不愿成日里如履薄冰地替贵人问诊。或许是得益于先师的看顾,亦或是江南薛氏本宗的庇护,我终究是达成了心愿。既跟着先师学习医术,又可继续在民间行医,咳咳……贤侄莫要见怪,人老就有些啰嗦。” 薛怀义望向陆沉,歉意地笑笑。 陆沉恭敬地道:“能够听世伯谈论往事,这是小侄的荣幸。” 薛怀义欣慰地点了点头,接下来还是直入正题:“当年与先师研究世间怪病,他曾说起一种名为锁魂香的奇毒。此毒由数十种药性古怪的材料制成,可以将中毒之人变成活死人,绝大多数医者都查不出病因。病人表面上只是昏迷不醒,实则生机日渐流逝,直至彻底断绝。” 陆通倒吸一口凉气。 陆沉的神情亦凝重起来。 陆通沉声问道:“世兄,何人懂得研制此毒?” 薛怀义微微摇头,愧然道:“我行医数十年,从未真的见过这种毒药,一切所知皆是当年先师之言。他不曾说过这锁魂香的来历和解救之法,只当做奇闻轶事告知于我。对了,先师说过,锁魂香有较重的味道,哪怕是拌在菜肴中也会被察觉,必须要以烈酒佐服才能做到无声无息。” 清沉醉酒家……酒宴…… 这几个词迅疾在父子二人脑海中浮现,陆通眼中煞气凛然,冷冷道:“果然是有人谋害!” 陆沉抬眼看着他。 薛怀义叹道:“只可惜当时我不在北地,若能亲眼看一看贤侄的症状,应该可以确认是否中毒。眼下只能推测,大概有六七成的把握。” 陆沉心中了然,无论哪个时代的医者都不可能将话说得太满,薛怀义说有六七成把握,实则基本可以确定原主中了那种名为锁魂香的奇毒。 陆通按下心中愤怒,对薛怀义说道:“还好有世兄解惑,否则愚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只是这毒药如此凶狠,将来……” 薛怀义宽慰道:“贤弟莫慌。按照先师的说法,这锁魂香制作起来颇为繁琐,所需材料不易寻找,下毒的手段又很单一,往后只需要小心一些,不必太过担忧。” 陆通感激地应下。 片刻过后,薛怀义起身告辞,陆通和陆沉送至府门外。 两人旋即返回,陆通低声道:“为父马上派人去伪燕铁山城,将那个酒家和设宴请你的相关人等查清楚。” 陆沉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冷静地说道:“父亲,我觉得城内那个顾家也可稍作试探。” 父子二人目光交错,陆通点头道:“好。” 028【静女其姝】 “锁魂香……” 西苑,陆沉在吃早饭的时候,脑海中毫无征兆地蹦出这三个字。 距离与薛老神医相见那日已经过去四天,这件事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陆通派人去北燕铁山城查探情况,但是此番路途遥远又在异国他乡,就算他在北燕境内也拥有一定的实力,在过去几个月后也很难找到有用的线索——能拿出这种奇毒的人绝非庸碌之辈,又怎会在下毒后留下蛛丝马迹? 至于陆家在生意上的竞争对手,陆沉这几天了解情况后,比较支持陆通最早的判断。 大家都是为了求财,谈不上不死不休的仇恨,纵然有一些利益上的冲突和矛盾,也会力争以温和的手段解决。 即便是广陵地界上与陆家在很多行当有直接竞争的顾家,两边至少能维持明面上的和谐。 大抵而言,商贾在这个时代的地位较低,必然会寻求权贵的庇护。 就拿陆家来说,陆通凭借和知府詹徽的关系便足以在广陵立足,更不提还有薛怀义这位家世极为显赫的至交照拂。 对陆家下死手意味着将詹徽和薛怀义的脸面踩在脚底,连苏步青这位织经司淮州检校都要谨慎对待,更何况依附于权贵羽翼下的商贾? 最关键的是,陆家并未做过让竞争对手不顾一切疯狂报复的恶事。 “少爷。” 一个温柔的声音将陆沉从思忖中唤醒。 宋佩关切地看着他,甚至于忘记自己也在吃饭。 陆家并非那种一味讲究严苛礼教的诗礼簪缨之族,陆通对家中仆人丫鬟也颇为宽厚,但深宅大院自有规矩,宋佩亦非常懂得上下尊卑。 在陆沉刚回家的那几天里,但凡他在西苑用饭,宋佩与何玉会全程站在旁边伺候,一举一动挑不出半点毛病。 然而陆沉实在不喜自己吃饭的时候,旁边两名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强制要求她们一起坐下吃。 他说过几次之后,宋佩二人便不再坚持,毕竟府内大管家叮嘱她们一切都听少爷的安排。 “没事,吃饭。”陆沉醒过神来,微微一笑。 宋佩与何玉对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可是有烦心事?” 陆沉将碗里的粥喝完,淡然道:“烦心称不上,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 何玉讶然道:“少爷这么聪明,竟然也有事情想不明白?” 她虽然只比宋佩小一岁,谈吐上要稚嫩很多,有些时候还带着非常明显的稚气。 陆沉忍俊不禁道:“难道在你心中,我是无所不能的人么?” 何玉点头道:“是呀,老爷也这般说过。” “何玉,岂能私下议论老爷?不可仗着少爷宽厚就失了分寸。”宋佩好心规劝了一句。 何玉缩了缩脖子。 陆沉自然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微笑说道:“咱们关起门来聊天倒也不必太拘束,其实你们都很懂礼数,大体上不出格就好。” 宋佩柔声道:“少爷,不是婢子矫情作态,而是心里始终记得老爷的恩情。如果那年不是老爷出手相助,婢子说不定就会被卖进青楼之类的地方,何玉也是如此。” 旁边的何玉连忙点头赞同,如同小鸡啄米。 陆沉望着少女眼中那抹伤感,喟然道:“那你有没有埋怨过自己的父母?” 宋佩摇头道:“对于随时都可能饿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有些事情看似很复杂,实则只是因为还没到那一步。困了就得睡觉,饿了就得吃饭,只有不担心这些的时候,才会想着换上更好的锦被,烹饪出更多的花样……少爷?” 从她的视角看来,陆沉仿佛听得入迷一般盯着自己。 她身处大院后宅,何时被一个年轻男子这般不错眼地瞧过? “你说得很好,难为你心胸如此豁达。” 陆沉收回目光,仿佛方才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 然而他内心却思绪翻涌,宋佩的无心之语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他之前未曾注意的阴暗角落——如果只是要取他性命,何必弄得如此复杂? …… 接到管家陆伍的禀报,陆沉匆匆赶来府中正厅。 踏过门槛,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陆通则满脸笑容地坐在对面。 厅内光线温和,氛围清幽。 她身形略显清瘦,气质内敛沉静,予人一种清风明月的观感。 因为他的出现,女子下意识地转头望来,那双眼眸清澈似水晶,仿若山川之间的一潭静湖,纵有春风拂过亦难见波澜。 而在女子眼中,出现在门外的年轻男子身段颀长,门外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俊逸的面容看得不是特别真切。 短暂的默然之后,陆沉已经走进厅内,陆通便起身笑道:“林姑娘,这便是犬子陆沉。” 女子不急不缓地起身。 陆通朝陆沉递了一个眼神,继续介绍道:“沉儿,这位便是为父先前对你说过的林溪林姑娘。” “见过林姑娘。” “见过陆公子。”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都很平静,并无传说中的火星飞溅。 初次相见的年轻男女依照规矩见礼,站在中间的陆通忍不住悄悄咧开嘴角。 三人相继落座,陆通意识到自己不能表露得太过明显,便收敛心神对林溪说道:“劳烦林姑娘不辞辛劳奔波千里,陆某委实过意不去。” 林溪轻声细语地道:“世叔言重了。家父当年幸得世叔相助方能渡过难关,这份恩情一直铭记于心。若非帮中事务太过忙碌,家父定会亲自前来。如今晚辈代父传功,还请世叔担待一二。” 她毕竟是北地绿林第一人的子女,言语间并无怯懦之态,只不过也谈不上如何热切,略略有些疏离。 陆通对此微笑以对,温和地道:“令尊在信中已经说过,林姑娘虽然年轻,却已得他七分真传,教导犬子绰绰有余。得知你要来广陵,陆某已经在东城提前置备一处宅子,那里环境僻静无人打扰,数日前便安置妥当。陆某又让人安排了丫鬟仆妇,皆是懂事机灵口风又紧的性子,请林姑娘放心住下。”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林溪虽是江湖儿女,可她眼下仍待字闺中,总不可能直接住进陆家。 考虑到她身份的特殊和此行的目的,陆通亦不会让她住进客栈,现在的安排可谓十分妥当。 林溪没有迟疑,微微颔首道:“多谢世叔费心。” 这点小事对于陆家而言不值什么,陆通也不会反复挂在嘴上,微笑道:“这是陆某应该做的。关于接下来的习武事宜,一切都听林姑娘的安排。” 林溪平静地说道:“若陆公子无事,明日就可开始。” 陆沉一直在观察这位年轻的师父,与他的想象略有出入。 他当然不会将林溪想象成那种凶神恶煞的模样,但也绝非眼下这般恬静内秀的姿态。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陆通,暗含的意思非常明显:老爹,你确认这位姑娘真的能舞刀弄枪,而不是从小就浸淫琴棋书画? 陆通悄悄摇了摇头,意道:放心,她肯定能教会你最上乘的武功。 陆沉收回目光,对林溪说道:“那便有劳林姑娘了。” 林溪便要告辞,陆通连忙挽留,怎么也得吃顿便饭,顺便让两个年轻人加深一下了解。 然而林溪并未应允,陆通又让陆沉送林溪去城东那处宅子,林溪淡然道:“不敢劳动陆公子,世叔告知地址便可。” 陆通只好让府中几名擅于察言观色的仆妇驾着马车将她送过去。 待其走后,陆通抬手轻拍陆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跟着林姑娘习武,一定要用心,知道了吗?” 这是陆沉第一次听到他如此郑重的语气。 029【隔岸相望】 陆沉考虑过拜师的问题——对方千里迢迢赶来传授功法,可谓给足了陆家面子,自己也得以礼相待。 虽说这是因为当年的情义,但如今的七星帮执北地绿林牛耳,林颉更是江湖武榜第一人,陆家不过是淮州境内区区商贾,两边的地位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更不提林颉在九年前就还过情,如今又将自己的亲女儿派来传功,这是必须郑重对待的事情。 然而他才刚刚开口,陆通便颇为罕见地直接否决他的想法:“林姑娘的生辰与你同年同月,仅比你早三天出生,你若拜她为师岂不是嘲笑她老了?再者说了,她是代父授艺,真要拜师你也该拜林颉为师,她顶多就是你师姐。” 于是在第二天再次见面的时候,陆沉主动行礼道:“陆沉见过师姐。” “呃?” 林溪眨眨眼睛,略有些莫名地望着他。 陆沉问道:“莫非这样称呼不妥?” 林溪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家父并未收你为徒。不过,你也可以这样称呼。” 陆沉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年轻女子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很少。 这加深了他昨日的怀疑,林溪看起来更像是性格内向的大家闺秀,不似那种走南闯北明艳爽利的江湖女侠。 “陆师弟请坐。” 在接受陆沉给出的设定后,林溪很快便进入状态。 她先是询问了陆沉这些年的习武经历,得知他生病过后忘却往事,她便淡然地解释道:“家父在九年前便已为你锤炼根基,并且将林家祖传的守正诀教给你。守正诀虽然只是入门基础功法,却也是极好的练气法门,你这些年练得很扎实,即便表面上忘记了,身体也会本能地吐纳调息。” 陆沉老老实实地道:“可我感觉不到气的存在。” 林溪道:“气存在于你的体内,等你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用到。” 陆沉感觉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 林溪显然不是一个经验老道的师父,她没有看出陆沉的茫然,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广陵,主要是将家父传授的上玄经教给你。等你融会贯通之后,便可将体内的气转为可以明确感知到的内劲。是否能够掌握内劲,是江湖上普通武夫和高手之间的分水岭。” 陆沉恍然,随即又问道:“只需学会上玄经便可以了么?” 林溪直白地道:“一般而言,习武之人都只会选择一门内功,以免贪多嚼不烂,或有相互冲突之患。” 陆沉微笑道:“师姐误会了,我是指有没有……对了,有没有外功?” 林溪微微颔首道:“有。等你基本掌握上玄经后,我会再教你身法、拳法和刀法各一种。” 陆沉抱拳道:“有劳师姐。” “不必多礼。”林溪凝神细听,确认周围没有第三双耳朵之后,肃然道:“现在我将上玄经教给你,希望陆师弟能够用心记住,且若没有家父的允许,不得将这门功法告诉旁人。” 曾经听李承恩讲述武榜三十人的时候,陆沉只当做奇闻轶事消遣。 他不是没有见识过高手,李承恩一柄刀砍得北燕细作狼狈不堪,苏步青风轻云淡间掌毙两人,这些都足以让他明白这个世界确实存在超出人体极限的武功。 但或许是因为第一印象过于鲜明,导致他始终无法将面前的女子和顶尖高手联系在一起。 直到此刻,林溪在说出那句话后气势微微一变,沉静之外又多了几分傲然。 陆沉镇定心神,颔首道:“师姐请说。” 林溪便放慢语速道:“夫玄道者,得之者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乘流光,策飞景,凌六虚,贯涵溶。出乎无上,入乎无下。经乎汗漫之门,游乎窈眇之野。逍遥恍惚之中,倘佯彷彿之表。咽九华於云端,咀六气於丹霞。俳徊茫昧,翱翔希微,履略蜿虹,践跚旋玑,此得之者也。” 陆沉全神贯注,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 林溪静静地看着他。 平心而论,她并不愿意跑这一趟,但是父亲十分坚决,并且反复陈述当年陆家送去的粮食救活了帮中无数老少,这份恩情可不能仅靠一卷基础功法偿还,即便那是林家的不传之秘,放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练气法门。 之所以不愿意,倒不是害怕此行会有什么危险,亦或这位陆家少爷是甚么难以相处的浪荡子——死在她手里的禽兽败类虽不算多,却都是北地颇为响亮的名字。 她担心的是陆沉没有这方面的天分,连上玄经的总纲都学不明白,那会耽误太久的时间。 于她而言,乃至于对整个七星帮来说,时间很宝贵容不得浪费。 她以菩萨蛮之名行走北地江湖,并非只是为了诛杀李玄安之类的恶人,更是要用这个身份开辟一条新的关系网,为七星帮和她父亲的谋划增添助力。 在她沉思之际,陆沉已经将方才那段话熟练地背了一遍,然后说道:“还请师姐解惑。” 背会只是第一步,这段话究竟暗藏何等玄机,又该如何练习,他眼下仍是一头雾水。 谁知林溪摇头道:“陆师弟莫急,方才只是上玄经的总纲,接下来我再教你背第一小段。” “啊?” 陆沉仿佛回到前世五六岁的时候,自己变成排排坐等果果的幼儿园小朋友,对面则是循循善诱极有耐心的老师。 林溪见状不解地道:“怎么了?” 陆沉斟酌道:“师姐,或许我们可以用一种更有效率的方式?” 林溪示意他说下去。 陆沉便道:“师姐可将上玄经的原文写下来,然后我从头到尾记熟于心。我知道江湖上的规矩,在背完之后便会将纸张焚毁。” 林溪略显迟疑,最终还是点头道:“也好。” 两人来到窗边大案旁,陆沉主动研墨,林溪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铺开白纸后慢慢书写起来。 这座宅子颇为幽静雅致,陆通显然费了不少心思。仆人丫鬟皆在前院生活,除去必要的请示之外不会干扰到林溪。 此刻周遭杳无人声,唯有清风穿过枝叶簌簌作响,间杂几声虫鸣鸟叫。 暮春的阳光透过窗棂折射进来,在桌面上勾勒出光影的线条。 安静的房间内,偶有纸张挪动的声音,氛围格外安宁。 陆沉站到一旁避免干扰,有那么一瞬间目光落在林溪弧度柔美的侧脸上。 他忽然注意到她修长的睫毛轻微颤抖着,似乎她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正暗暗诧异之时,视线移动便发现了答案。 雪白的纸张上,一个又一个字正现出完整的形状。 陆沉不懂书法,他自己也只是凭着原主留下的肌肉记忆写字,字迹勉强符合这个时代文人的最低标准。 但是若与林溪相比,他的字仿佛瞬间提升了好几个层次。 林溪写得很认真,而且字体绝对不算难看,只是过于一本正经,每一道笔画犹如用刀剑强硬地雕刻出来,组合在一起便显得很是稚嫩。 陆沉好像从幼儿园升到小学,目睹自己的同桌正在练字。 虽然这一幕很有趣,他并未发出任何不适宜的声响。 林溪写完最后一个字,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转头望去,只见陆沉面色淡然地看着纸上。 她心中飘起一抹羞意,表情却无变化,坦诚地道:“我从小便没有多少兴趣读书写字,让陆师弟见笑了。” 陆沉的目光在她的双手上一扫而过,颔首道:“师姐的天分在武学上,自然不必在其他方面浪费时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识字是必须,高明的书法却不是。” 林溪见他没有违心地称赞自己,神情便柔和了几分,起身将一叠纸递给陆沉,道:“陆师弟可先将上玄经的全文背熟,然后再慢慢感悟。” 陆沉估摸着这篇上玄经至少有千余字,背熟倒也不难,可是要如何感悟呢? 他没有自以为是,主动求解道:“敢问师姐,这感悟要从何入手?” 林溪道:“读得多了,自然就会明白其中的玄妙。” 陆沉微微一怔,旋即感叹道:“师姐此言……很有道理。” 他敢保证,林溪若是开班授徒,肯定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林溪并非一张不通人情世故的白纸,旋即也意识到每个人的理解能力不同,比如父亲门下的亲传弟子中,就无一人能像自己仅用三个月的时间便将上玄经基本参悟。 她想起自己先前的担忧,便主动道:“你若有不解之处,随时可以问我。” “多谢师姐。”陆沉松了口气,然后走到一旁开始默诵。 林溪凝望着他全情投入的神态,不由得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看来远比自己预想得顺利呢。 030【风鸣两岸叶】 北燕,东阳路首府。 大将军府正堂内,气氛肃然压抑。 傍晚的天气颇为凉爽舒适,站在堂下的宁理上身微微前倾,脸上的汗珠不断往下滴。 堂上有三人,一字并排坐着。 左边那位年过四旬,身材宽大魁梧,完全挡住身下那张交椅,从宁理所处的位置看过去,只能隐约瞧见两条椅子腿。 此人名叫张君嗣,官居东阳路大将军,乃是北燕钳制南齐淮州的两路大军之一的主帅。 右边那位年约三旬,相貌俊朗,神情冷漠又带着几分倨傲之气。 他叫秦淳,现为东阳路兵马副总管。 虽然李玄安南投之前是兵马都总管,看似地位在秦淳之上,实际上他根本管不到也不敢管这位副总管。 原因很简单,秦淳是景朝人,他麾下的五千骑兵和一万五千步卒皆是景朝精锐。 莫说名声很差的李玄安,便是军功在身的张君嗣对这个年轻后辈也只能以礼相待。 这其实就是北燕军方内部境况的一个缩影。 无论是淮州北面的东阳路,还是淮州西面的沫阳路,皆是北燕自身拥有一部分兵马、又有景朝精锐混入其中的格局。 至于北燕的核心所在河洛城,也就是曾经大齐的国都,更是驻扎着景朝两万铁骑和四万步卒。 这些军队和统管的武将名义上都是燕人,也会接受北燕朝廷的管辖,但他们在军中自成体系,在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指挥下配合燕军行动。 这便是景朝控制燕朝的方式之一,景朝锐卒特意改换身份一方面是为了安抚北地人心,另一方面则是要让北燕朝廷来供养这些精锐的军队。 这种模式肯定无法长久,北燕朝廷也不会一直甘为傀儡,但在距离元嘉之变仅过去十三年、北燕立国才十年的当下,景朝对这里的控制力仍然非常强悍。 宁理此刻这般紧张,其实和两位军方大将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坐在中间的那人,他甚至不敢抬头迎向对方的目光。 其人名为王师道,今年四十八岁,官居北燕察事厅侍正,统御数千名精锐密探,与南齐织经司提举秦正齐名于世。 宁理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不敢有任何遗漏与隐瞒,然后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裁决。 “若老夫没有记错,你是在陛下登基的前一年便奉命潜入淮州?” 出乎宁理的意料,王师道并未厉声斥责,反而追忆起往昔。 他不敢顺杆往上爬,老老实实地回道:“禀大人,是的。” 王师道缓缓道:“十一年了,你从一介平民攀上盘龙关掌团都尉,这很不容易。” 他的语气很平静,宁理却险些掉下泪来。 从二十二岁潜入淮州境内,到如今年满三十三岁,整整十一年提心吊胆暗无天日的岁月,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唯恐自己的身份泄露,个中艰辛酸楚难以尽述。 至此,他已经难掩哽咽之声:“谢大人夸赞!” 王师道的语气愈发和缓:“此番事发突然,你已经尽力而为,怪不到你头上。回河洛城休整一段时间,老夫另有重任交予你办。” 宁理感激涕零,跪地行礼道:“下官万死莫辞!” 待其退下之后,秦淳似笑非笑地说道:“末将以为王侍正会杀了他。” 秦淳其实是个假名字,他真名仆散端,当年曾是庆聿恭的马夫,后因勇猛果敢进入直属于庆聿恭的夏山军。 凭借不断斩获的战功,他完成从奴仆到将军的华丽转变,如今更是北燕东阳路仅次于张君嗣的大将。 正因为他与庆聿恭不一般的关系,他才敢在王师道面前这般随意。 王师道平静地说道:“他在南边潜藏十一年而忠心不改,本官为何要杀之?” 被这老头一句话顶回来,秦淳面色如常,不以为意地笑着。 另一边的张君嗣轻咳两声,岔开话题道:“王大人,李玄安的家眷如何发落?” 这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 如今李玄安父子死在投奔南齐的路上,连首级都被人割走,参与制定这个方略的人再如何愤怒也只能收拾残局。 对于他们而言,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趁势坐实李玄安叛逃的罪名,这样既可以将此事圆过去,又不会引起天子与朝堂诸公的问责。 可若是这样做,李玄安的家眷绝对活不下来。 王师道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坦然道:“如实上奏朝廷便是。大将军不必烦心,此事既是本官决断,自然由本官承担陛下的怒火。” 张君嗣沉声道:“王大人未免太小瞧张某人了。本将并非畏惧担责,只是怕这件事会极大助长南齐的威风。” “本官就是要让南面欢呼雀跃。” 王师道淡淡说了一句,随即起身走到南侧的小型沙盘旁边,对二人说道:“想必二位将军已经接到朝廷的密令,收复淮州之战势在必行。” 按理来说,他虽然统领察事厅数千密探,却无提督军务之权,没有资格决定如此重大的战略。 然而连身为庆聿恭心腹的秦淳此刻都没有提出质疑,因为他知道庆聿恭对此人颇为信任,早在几个月前就同意了王师道提出的取淮之策,并让他居中协调东阳路和沫阳路两处大军。 二人起身走到近前,张君嗣凝望着沙盘上的某处,神色郑重地道:“本将当然支持朝廷的决定,只不过淮州是南齐在江北最大的地盘,萧望之又是极擅守御的沙场老将,这块硬骨头很不好啃。” 秦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王师道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淮州北面二府,宝应府有盘龙关这根硬钉子支撑,向北突出的来安府有萧望之倾力打造的来安防线,都称得上固若金汤。七年以前,我军在这两处来回撕扯十余仗,仍旧没有彻底打开一个口子。” 张君嗣渐渐听出此人的言外之意,目光开始朝淮州南线移动。 王师道见状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忽视了一点。南齐淮州与我朝接壤之地,并非只有宝应府和来安府。” 他抬手在沙盘上画出一个半圆,以临近东海的来安府为起点,向西一直到控扼宝应府西北门户的盘龙关,接下来转而向南。 “广陵……”张君嗣欲言又止。 并非他们这些大将看不到此处,问题在于广陵府南面便是衡江,西面有延绵不断的双峰山系遮蔽。 这种近乎完美的地形将广陵府和宝应府挡住,只剩下位于双峰山北麓的盘龙关这条宽敞通道,故此造就盘龙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赫赫威名。 从衡江水路进攻广陵同样行不通,上游的战略要冲平阳府在南齐手中,此处便是南齐两大精锐边军之一的靖州都督府,大都督厉天润是和萧望之齐名的帅才。 拿不下靖州,意味着北燕战船无法顺流而下,自然就做不到进逼广陵。 这时秦淳双眼一亮,开口说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奇袭广陵。” 张君嗣微微皱眉道:“你要强攻那几处古道?” 双峰山系当然不可能将东西间隔完全封死,群山之中确有几条羊肠小道,可以从北燕沫阳路境内穿过群山抵达广陵府,然而进攻这些古道的难度堪比登天,还不如去硬啃盘龙关和来安防线。 王师道略有些意外地看着秦淳,轻声道:“秦将军之意,或是轻车简从强行翻越双峰山,避开那几处古道南齐守军的视线,从后包抄破敌,顺势直取广陵。” 这下张君嗣的呼吸亦有些急促。 广陵的战略价值极高,此间富庶不必多言,更关键的是广陵连接淮州和衡江南岸,下游几大优良渡口都在广陵境内,拿下这里意味着可以断绝整个淮州的粮食供给。 一旦广陵失陷,南齐只能通过海运向淮州境内运送粮食。 这样一颗钉子刺入淮州都督府的腰部,无疑会让萧望之进退失据。 王师道不急不缓地说道:“若想达成这个战略目标,还有几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其一,东阳路大军要沿着盘龙关至来安防线一带施加足够的压力,让萧望之的注意力集中在北边。” 张君嗣应道:“此事由本将负责。” 王师道颔首,平静地道:“其二,沫阳路大军要向南齐靖州防线运动,避免靖州大军抽身东进支援淮州,本官会亲赴沫阳路大将军府协调此事。” 他稍稍停顿,简略地道:“其三,广陵境内必须有内应配合,这一点还请两位放心。察事厅先前以广陵陆家为饵,既为配合谋夺盘龙关之策,也是留下一处伏笔。如今察事厅在广陵的暗桩被拔出,南齐织经司的重心自然会北移边境,故此本官已密令欧知秋,过段时间将绝大部分人手悄悄向广陵转移。” 两名大将听得愈发振奋。 王师道抬眼看向秦淳,正色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军需要一支百战精锐翻越双峰山,以雷霆之势夺占广陵,同时还要能抗住萧望之的凶猛反扑,等待援军抵达稳固形势。” 秦淳心领神会,当仁不让地道:“末将愿率一万五千步卒破敌夺城!” 王师道拱手一礼,随即转身走到沙盘另一边,抬手按在广陵的标识上,垂下眼帘道:“秦将军暂可安心操练,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是你再立功勋之日。” 秦淳喜上眉梢,张君嗣亦无争雄之心,这套方略看似完美,实则对每一个环节的要求都极高,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他看着难掩兴奋的秦淳,心中总觉得过于行险,最终还是闭口不言。 031【南北】 “这是清流府特产酥琼叶,我让人特地买来的,请师姐尝尝鲜。” 当时间来到四月中旬,陆沉跟随林溪修习上玄经已经过去七天,两人渐渐熟稔。 虽然还谈不上无话不说的亲近,相较于初见时的矜持内敛,彼此都显得放松了一些。 后面这几日陆沉每次过来,都会捎上一种特色点心小吃。 “多谢师弟。” 林溪神情柔和地接过。 在陆沉的再三坚持下,她去掉了师弟前面的陆字,尽管在她看来这一字之差没有任何区别。 两人朝桌边走去,陆沉注意到今天林溪换了一身飘逸的服饰,浅红色蝶戏水仙裙衫,外罩一件月白纱衣,愈发衬得她蜂腰猿臂,体态轻盈。 先前数日,林溪选择的衣服偏向于窄袖衫翳,色调以浅色系为主。虽说类似的装扮能够凸显出她习武之人窈窕的身段,但终究带着几分疏离之意。 今日这一换仿佛拉近了一些距离,当然陆沉不会唐突地点评对方的着装。 林溪自然已经用过早饭,但她还是拿起一片酥琼叶细细地品尝。 陆沉亦如是,同时介绍道:“这酥琼叶是小贩在前一晚将饼蒸好,然后切成薄片,依据不同的口味涂上蜜或者油,再放在小火上慢慢炙烤。等烤好之后,用纸垫着铺在地上散去火气。吃起来极为松脆,而且口感很好。” 林溪听得很认真,颔首道:“师弟果然博学多才。” 陆沉微笑道:“其实我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以免师姐问起却什么都答不出来。” 林溪眨眨眼道:“我知道。” 陆沉心想那你还夸得这么认真…… 林溪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温言道:“师弟一片心意,我总不能视而不见。” 这些天两人的传授学艺已经形成一种固定的模式。 陆沉会带着美味精致的点心过来,两人品尝美食然后闲聊片刻,接下来林溪会考校陆沉的进展,陆沉则向林溪提出疑惑不解的地方,对照详谈之后,前院的仆妇也已经备好一顿丰盛的午饭。 用完饭后,林溪会去歇息一个时辰,陆沉则继续钻研那本极其深奥的上玄经。 “师姐应该对北地绿林很熟悉吧?” 饮下一口茶水后,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 林溪放下茶盏,平静地说道:“是的。” 陆沉又问道:“那师姐有没有听说过菩萨蛮这个人?” 林溪眼波流转,不慌不忙地道:“听说过。”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陆沉已经修正对林溪的看法,她并非内向或者木讷,只是天性比较谨慎,或者说对陌生人存在天然的淡漠之意。 但如果肯放低姿态穷追猛打,林溪也不会太过冷厉。 他有些执着地问道:“据说这菩萨蛮年纪轻轻便是武榜中册第九,来历又极其神秘,露面时都会戴着一张面具,至今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我好奇的是,这样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侠,难道北地豪侠就不想查明她的身份?” 林溪忽地抿嘴莞尔一笑。 陆沉微微一怔。 相识多日以来,这是林溪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笑容,虽然很恬淡,仍旧立刻让她的面庞明艳起来。 似珠玉蒙尘,一朝得见风姿。 他很快便恢复正常,好奇地问道:“师姐何故发笑?” 林溪避而不答,轻声道:“绿林中人千奇百怪,各种各样都有,菩萨蛮的习惯并不出奇。譬如有一位姓典的高手,素来不喜旁人称呼他的真名,若有人这样做,他就会和对方生死相斗。然而他若遇上草莽高手,又会强迫对方称呼自己,久而久之旁人只敢称他为典狂。” 她望着陆沉的双眼,淡淡道:“他名列武榜上册第九,刚好比菩萨蛮高出十个位次。” 陆沉忍俊不禁道:“或许他可以改个名字。” 林溪道:“这话你可别让他听见。” 陆沉当然没有兴趣招惹这种邪性的顶尖高手,便回到先前的话题:“所以在绿林中人看来,菩萨蛮的举动并不出奇?” 林溪赞同:“是的,对于绝大多数武榜上的高手来说,只要她不招惹到自己,没人在意菩萨蛮究竟是谁。” 陆沉本想问问林溪自己与武榜高手谁强谁弱,想了想这个问题还是略有些冒犯,万一林溪的实力不够进入武榜,岂不是会令她难堪? 一念及此,他话锋一转道:“师姐,北地绿林豪杰多不胜数,只不知他们如何看待齐燕之争?” 对于正规军而言,江湖草莽小打小闹自然不成威胁,但从陆沉这段时间了解的情况来看,北地绿林却没有那么孱弱。 无论是雄踞绿林的第一大帮七星帮,还是后面联合自保的金沙帮和云湖寨等帮派,皆是拥有数千名帮众的大型组织。 太平年景,朝廷官府当然不会纵容这些草莽帮派,但如今北燕沦为景朝的傀儡,朝廷对民间的掌控力度较弱,兼之赋税过重导致哀怨丛生,给了这些帮派发展壮大的土壤和空间。 景朝铁骑强大无比,然而面对这些可以轻易化整为零遁入山野的草莽,依旧难以快速根除。 林溪身为七星帮主之女,在这件事上自然有很大的发言权。 她沉吟片刻,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与我们无关。” 陆沉微露不解。 这里面牵扯到一个更深的问题——景朝是由北方游牧民族景廉族建立,与北地齐人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近十年来景朝通过北燕朝廷不断压榨北地齐人的骨血,按理来说早就应该民怨沸腾动乱丛生。 林溪面色微沉,缓缓道:“你可知道,当年七星帮为何会陷入绝境?” 陆沉正色道:“师姐请说。” “七星帮之所以建立,是因为当年的齐朝皇帝横征暴敛,穷苦百姓的生活无比艰难,所以才落草为寇结寨自保。击败几次官军后,皇帝恼羞成怒降责下来,自然触怒了朝廷的某些权贵,于是便引发那次大规模的围剿。如果当时没有令尊暗中相助,或许七星帮早已消失。” 林溪微微一顿,面上浮现一抹深沉的悲色:“再后来,镇守泾河防线的杨大帅含冤入狱,被硬生生折磨致死,这就是齐朝自作孽不可活。河洛失陷后,齐朝皇室和达官贵人们仓皇难逃,将无数子民留在北地,任由他们死在景朝大军手中。” 陆沉神色肃穆起来。 林溪直视着他,缓缓道:“如今十三年过去,南齐朝廷嘴上喊着北伐收复故土,却成日里耽于享乐醉生梦死。虽然淮州还属于南齐,可照这样下去,丢失这片疆土是迟早的事情。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帝和权贵,有什么值得北地百姓为之拼命?” 这番话让陆沉无言以对。 莫说他本来就对南齐没有感情,也不存在舍身报国之心,就算他真是苏步青那样的孤臣之态,此刻面对林溪看似平静实则包含无数血泪的陈述,恐怕也只能闭口不言。 林溪继续说道:“齐也好,燕也好,景朝也罢,对于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北地百姓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便有些接近了事情的本质。 陆沉试探性地问道:“所以师姐和令尊的想法是,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南齐皇帝身上,不如依靠自己的力量?” 林溪心中一紧,见陆沉应该只是无心之语,便轻声道:“我不知道家父的想法。师弟,我们该练功了。” 陆沉亦收起遐思,颔首应下。 他这般用心当然不是因为陆通时常带着暗示的叮嘱,而是身处于乱世之中,在见识过织经司和察事厅的血腥搏命后,他迫切希望尽可能多地拥有自保的能力。 既然眼前出现这样可以提升自己的机会,他又怎能浪费时间? 林溪细心地给陆沉讲解自己对上玄经的感悟,脑海中却不时回响起陆沉最后说的那句话。 父亲的期望……果能成真? 令她感到欣慰和讶异的是,陆沉的悟性超乎自己的意料,才刚刚七天就已经能隐约感受到体内气的存在,这好像比她当初更快。 数日后,林溪如往常一般早早起来,用完饭便静等着陆沉的到来。 然而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陆沉都没有出现,也未派人前来知会一声。 她微微蹙眉,旋即返回卧室换了一身普通干练的衣服,很快便出现在城内错落有致的屋宇之间。 032【苏云青的馈赠】 这段时间陆沉并未放松警惕。 对于锁魂香的调查几无收获,薛老神医后面又来过陆宅一次,将他所知这种毒药的信息整理出来交予陆通,再帮陆沉做了一次诊断,确保他的身体没有隐患。 至于陆通派去北燕铁山城查探的人手,这十来天的时间肯定不会有回应。 另外一点,北燕察事厅在广陵城的秘密据点被拔掉后,那些漏网之鱼似乎已经销声匿迹。然而谁也保不准他们是否会气急败坏找陆沉泄愤,因此必须要有所防备。 陆沉每日上午赶去东城林溪的住处,傍晚时回府,沿路皆有李承恩相伴,暗处又有十余名护院跟随,可谓小心翼翼准备周全。 只不过今天才刚刚离开陆宅,还未行至东西大街,便有两人拦在陆沉和李承恩的面前。 这是两位熟人,隶属织经司内卫的李近与郭台。 “旬日未见,陆公子可好?”李近微笑见礼。 “李大哥、郭大哥,二位好。” 陆沉特意用着偏江湖人的口吻,主要是因为先前滞留广陵衙门的时候,为了避免引发误会,他没有打探过这两人在织经司的具体官职。 李近的性子更加自来熟,闻言愈发爽朗地道:“都好,都好。” 他稍稍凑近,压低声音道:“苏大人今日赶来广陵,想见陆公子一面。” 陆沉自无不可,他刚想让李承恩去通知林溪一声,瞬时又警醒过来——林溪毕竟是名义上的燕人,不必引起织经司这些精锐密探的注意,事后再同她解释一下便可。 四人来到主街,又穿过南边一条窄巷,最后在一家门脸很普通的酒肆外面止步。 “陆公子,请。”李近的态度颇为恭敬。 “两位请。” 众人穿过前堂,陆沉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庭院虽然不大但是胜在环境清幽。 荫凉处摆着一张桌子,苏步青就坐在那里,桌上已经备好酒菜。 陆沉略感奇怪的是,此处并未瞧见掌柜伙计之类的人。 “不必惊讶,这里本就是织经司的一处产业,不指望它能赚多少银子,只为方便自家的兄弟。”苏步青神色淡然,略带笑意。 这番话既是解释,又表明了他的态度,显然是将陆沉当做自己人看待。 陆沉走到近前,拱手行礼道:“见过苏大人。” “坐。”苏步青颔首致意,又对李近说道:“你们二人带着这位李兄弟去外面坐坐。” 三人离去后,陆沉看着桌上的清淡食物,又看了一眼清晨柔和的阳光,坦然道:“苏大人,晚辈已经用过早饭了。” 苏步青道:“只是一些下酒菜,你随意即可。” 大清早喝酒?织经司的规矩这般宽松? 陆沉旋即意识到苏步青从容的神态下可能暗藏着波涛汹涌。 他想起此前薛老神医所言,苏步青在淮州诸事还未平息时便去往京城,至今日才返回广陵,多半是此行不太顺利,说不定在京城那边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 一念及此,他虽然依旧没有动筷,却给自己面前的杯盏斟满了酒。 苏步青脸上的笑意浓了些,话锋却有些锐利:“其实你不必如此小意,我欣赏你的才能,而非要找一个时刻揣摩上意阿谀奉承的马屁精。” 陆沉平静地道:“大人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感而发。” 苏步青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你很关注北边的局势,原本也答应会及时相告。只不过因为事情过于诡谲,都督府在确认真相之后,将消息直接送去京城,我亦是从提举大人处得知,于是只能现在才告诉你。” 陆沉道:“大人客气了,晚辈其实只是好奇而已。” 苏步青便将边境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最后神情复杂地感叹道:“谁能想到李玄安带着三百骑兵,结果却死在一介江湖草莽手中?他一死,伪燕谋夺盘龙关的计划宣告落空,但是我方请君入瓮的策略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当他说起杀死李玄安的人是北地游侠菩萨蛮,陆沉的眼神不禁微微波动。 前几天与林溪聊起菩萨蛮的时候,陆沉便隐约感觉到她的反应有些古怪,事后也不是没有猜测过菩萨蛮就是林溪。 如今他几乎可以确认此事。 一个武功境界高深的年轻女子不罕见,但是这般刻意隐瞒身份,又能召来近百名草莽高手截杀北燕大将的人,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身为七星帮主之女的林溪显然符合这个略显苛刻的要求。 当然,陆沉不会在苏步青面前吐露这件事。 他顺着对方的话锋说道:“此事确实有些可惜。不过,伪燕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先后折损一路兵马副总管和三名潜伏多年的重要密探,以及近百名藏在淮州境内的细作,这可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大功,朝廷定然会嘉赏萧大都督与苏大人。” 苏步青淡淡道:“萧大都督不会稀罕这点微末功劳,至于我……提举大人在上奏天子之后,准备将我调回京城,升任织经司提点。” 陆沉喜道:“恭贺大人高升,只不知提点一职是几品?” 苏步青笑了笑,随即对他简单讲述织经司的内部架构。 织经司设提举一名,正三品,总掌司内一应大权。 提点三名,从三品,乃是提举的副手,三人的职责各不相同。 检校四名,正四品,分别执掌京畿司、淮州司、靖州司、成州司,负责各地的具体事务。 淮州检校的地位仅次于京畿检校,不仅主管淮州境内的所有密探,还要兼顾潜藏在北燕乃至景朝境内的细作。当然,这两地的细作也受到织经司提举的直接管辖。 对于已经升任淮州检校五年之久的苏步青而言,凭借这次立下的大功,往上一步可谓顺理成章。 陆沉听完之后试探地问道:“大人打算何时交接?” 苏步青微微摇头道:“我已经婉拒提举大人的提拔。” 陆沉定定地望着对方,不解地道:“大人为何要这样做?” “如今伪燕和景朝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刀兵再起,若是换一个人来接手,短时间内肯定难以主持大局,稍有不慎就会拖累边军将士。我在淮州经营多年,个中艰辛唯有自己清楚,岂能容忍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苏步青饮了一口酒,又道:“在你我分别之后的第四天,我留在京城的眼线便飞鸽传书,密报织经司内有人弹劾我,罪名是独断专行、培植党羽、勾连边军大将。据说因为我的缘故,萧大都督也被牵连。” 陆沉神情凝重,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杯盏。 “呵……意料之中的发展。” 苏步青依旧平静,只是眼中浮现一抹苍凉:“四大检校之中,我的资历最浅根基也最薄弱,如今好不容易空出一个提点的职位,其他人当然不愿我抢到前面去。至于在京城暗中散布流言的人,多半和伪燕察事厅有关联。提举大人对此心知肚明,因而更加坚决地想要提拔我。” 陆沉暗道那位名叫秦正的提举倒也算得上体恤下属,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苏步青的决心。 他沉吟道:“大人不愿卷进京城的权力争斗,哪怕这一次你升上去了,那些嫉恨你的人依然不会罢手。” 苏步青赞许地看着他,颔首道:“便是如此。这一次以退为进,提举大人对我多有愧疚,那些人也不好再盯着我身上的疏漏,想来这两年可以清净一些。” 陆沉忽然意识到,对方不止是在向他倾诉烦闷,更是在教会他一些很重要的道理。 这样的举动显然不能完全用赏识来解释。 苏步青继续道:“我已将你的事迹上报给提举大人,他很赞赏你的表现,也表示无论你是否愿意加入织经司,我们都应该给你一些回报。” 陆沉愣住,继而摇头道:“大人厚爱,晚辈不胜感激,然而晚辈并未立下功劳,岂敢受此美意?” 苏步青正色道:“如果不是你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并且毁掉,伪燕察事厅又怎会陷入被动局面,此后更是步步皆错。如果不是你提前将孙宇控制起来,伪燕细作又怎会被迫踩进那个陷阱。你发现顾勇和宁理的问题,并且提醒了我和萧大都督,这些细节都足以改变整件事的走向。” 陆沉本来想说,明明你早就怀疑顾勇,萧望之也发现宁理的异常,现在一股脑地将功劳推给我,如此情深义重究竟是为哪般? 但是他也明白,上面的人只会相信苏步青的话,自己与他私下争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他现在只想知道,苏步青为何要这样做。 033【北望河山】 在陆沉看来,苏步青主动将细作案的功劳分润给他,显然不止是要招揽他这么简单。 实际上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加入织经司甚至比科举考功名更难,这份招揽本来就是好处,不需要苏步青再使出分润功劳之类的手段。 苏步青再度转移话题,不急不缓地说道:“伪燕察事厅这次的谋划落空,你觉得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陆沉拥有足够的耐心,这也是他前世为人称道的优点之一。 曾经还在野战部队的时候,他就有过担任狙击手潜伏两天一夜的记录,虽然狙击技能在这个世界没有用处,他经过长期磨砺得来的特质却不会消失。 既然苏步青在绕圈子观察自己,他便尝试着拿到谈话的主动权:“大人,晚辈觉得伪燕谋夺盘龙关的举动本身更值得关注。” 苏步青目光微凝,颔首道:“说下去。” “从十三年前到七年前,大齐和伪燕以及伪燕背后的景朝争夺的焦点便是淮州。这六年里,南北两边都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淮州北境展开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直到最后尽皆力竭,不得不暂时停手。但是,这不意味着伪燕和景朝会放弃争夺淮州的想法。” “从七年前到现在,虽说朝廷没有与伪燕订立和平盟约,但盘龙关允许商队出入已形成事实上的和平。随着民间通商的开放,淮州愈发繁荣兴旺,也为朝廷带来大量的赋税。晚辈不敢妄议朝政,但在这种情况下,萧大都督和苏大人想要重燃战火推动北伐难比登天。” “而对于伪燕来说,是战是和由不得他们做主,最终的决定权在景朝手里。经过七年的休养生息,想必北边已经积蓄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们打一场惨烈的战争,目的则是攻占淮州,将大齐的触角彻底隔绝在衡江以南。” “晚辈窃以为,伪燕察事厅谋夺盘龙关只是一个开始,李玄安意外身亡并不能改变后续的进程。” 陆沉平静地望着苏步青,示意自己已经说完。 苏步青眼中精光熠熠,微笑赞道:“身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陆沉摇头道:“大人谬赞,这些想法并不出奇,晚辈相信大人和萧大都督早已料到此节。” 苏步青没有否认,道:“如你这般年轻的后辈中,又有几人具备如此清晰的认知?只是我不太明白,你完全可以用这些判断做投身之阶,萧大都督必然不会轻视,说不定会直接召你入都督府,你为何……” “大人是想说,明明晚辈先前就有向大都督通风报信的举动,为何这次选择对大人坦诚相告?” 陆沉见他迟疑,便主动接过话头,然后诚恳地说道:“因为晚辈有些害怕。” 苏步青奇道:“害怕甚么?” 陆沉答道:“在之前的细作案中,晚辈或有一二处亮眼的表现,因此大人生出招揽之意,这还在情理之中。然而今日一见,大人就好似东市的摊贩,好话不要钱般撒出来,高帽更是一顶又一顶,更将肃清伪燕细作的功劳强行压在晚辈身上。” 他微微一顿,尽量平和地说道:“看眼下这副情形,很像上刑场之前的断头饭。” “哈哈哈……” 苏步青忍不住朗声发笑,望着陆沉略显无辜的神情,他摆摆手道:“断无此事。” 陆沉心想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双方的地位明显不对等,一个是大权在握的织经司检校,另一个是没有半点功名在身的商贾之子。 苏步青这般表现只能说明他不仅要让陆沉加入织经司,更需要陆沉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必须是心甘情愿地付出。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这样迂回曲折呢? 他是在觊觎陆家的财富? 暂且不提苏步青是否贪婪之辈,考虑到陆通和薛怀义的关系,苏步青没必要碰这个硬钉子,毕竟淮州境内的富商很多,不是每一家都能和当朝右相扯上关系。 和京城的风浪有关? 这同样不合情理,就算苏步青对陆沉百般示好施恩,陆沉也没办法促使右相薛南亭提携苏步青。 在南齐如今的朝堂格局中,文官集团和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天然存在对立。 既然这些都不可能,那么苏步青这样做的目的,已经可以局限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内。 陆沉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身上值得苏步青看重的地方并不多。 “大人莫非是想让晚辈效法顾勇和张溪等人,潜伏于伪燕境内?” 这句话让苏步青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有惊讶亦有赞许,良久方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陆沉这一刻依旧很冷静,摇头道:“大人,这不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苏步青并不着急,问道:“为何?” 陆沉平心静气地说道:“晚辈先前卷进细作案中,此事早已为北边所知。即便他们不清楚后续的发展,也知道是晚辈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继而会联想到晚辈和织经司产生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种情况下,晚辈若是出现伪燕境内,察事厅的探子怎会无动于衷?” 苏步青道:“我考虑过这一点,织经司内关于你的记录已经悉数销毁,见过你的伪燕细作也已全部处决,除了萧大都督、提举大人和我本人之外,没人知道你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将来你去伪燕,自然要改名换姓隐藏身份,察事厅的探子又如何知道你就是陆沉?” 陆沉暗道这恐怕就是如今这个时代的好处之一,在他前世则绝对不可能,一个露相的人怎么去做探子? 只可惜这对他来说很难称得上好处。 他想了想,坚持道:“晚辈年轻识浅,不足以担当大任。” 苏步青微笑道:“我并非让你现在就去伪燕,你还有充足的时间提升自己。眼下边关随时可能爆发战事,两边都已心神紧绷提高警惕,我们不适宜往北边派遣新的密探。而且即便你爽快地答应下来,你也需要学习织经司内部的章程,以及细作需要掌握的种种技能,这个时间快则三五个月,慢则可能一年。” 他微微一顿,感慨道:“其实我本来不打算这么早就告知你实情,只是被你主动挑明,我也不好继续隐瞒。” 陆沉的语气略显锋芒:“等到大人决定主动告知的时候,恐怕晚辈没有任何推辞的余地。” 苏步青的神情反倒愈发温和,缓缓道:“我之所以会选择你,是因为你足够年轻,而且声名不显,过往不曾引人注意。织经司内不是没有人才,但你从顾勇这件事应该能发现,我们内部有伪燕的人,很多信息早已被对方知晓。” 陆沉理智地说道:“话虽如此,大人将希望寄托在我这个毛头小子身上,总觉得有些……随意。” 苏步青哑然失笑,随即坦然道:“并非只着眼于你一人。这两年我在各地观察,已经挑选了一些好苗子,暂时以招募进织经司的名义培养他们,等到将来再告诉他们实情。只不过你是唯一能这么快就猜出来的人,不枉我对你期望最高。” 陆沉默然不语。 除去被他看破用意这一点外,苏步青的想法并无不妥。 北燕可以派顾勇、张溪和宁理这些人,花费近十年的时间在淮州潜伏下来,织经司当然也可以这么做,而且必然已经有过类似的安排。 在这个基础上,苏步青再挑选一些身家清白善于应变的年轻人,通过种种手段将他们安插到北燕境内,这是最常规的间谍工作。 只是……潜伏异国他乡刺探情报,无异于行走在刀锋之上,这是实实在在的九死一生。 苏步青今天显得十分耐心,缓缓道:“如你先前所言,伪燕和景朝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淮州只能采取守势。但是我们可以着眼将来,因为一场大战必然需要长期的筹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肯定明白,想要争取以后北伐的阶段性胜利,敌人境内的情报刺探是重中之重。” 陆沉已经意识到苏步青的决心,这是一个典型的孤臣式人物,连摆在面前的官位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对待别人只会更加绝情。 他亦叹了一声,诚恳地问道:“大人苦心孤诣,晚辈能够理解,只是您确定朝廷会支持淮州都督府北伐?” 苏步青沉默片刻,幽幽道:“伪燕此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一战会让陛下和朝堂诸公明白,仇敌亡我之心不死,淮州纵然失陷也不会满足他们。当年河洛失陷,近半国土沦丧,朝廷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十三载。” 陆沉默然不语。 苏步青微微昂首,满面悲伧之色:“河洛不是结束,淮州亦不是,接下来必然会是靖州,再往后呢?景朝大军厉兵秣马,那位年不过四旬的皇帝励精图治,他岂会打消一统天下的夙愿?我们放弃江北、放弃淮州、放弃靖州,直到放弃永嘉?直到大齐彻底灭亡?” 陆沉思绪有些乱,不复之前的镇定。 苏步青吐出一口浊气,平复着激动的情绪,轻声道:“我明白,你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事,甚至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可笑。但是你可以想一想,淮州若不能守住,陆家将何去何从?” 陆沉知道他在偷换概念,守住淮州和起兵北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但他没有反驳,因为苏步青只是在尝试用道理说服自己——在他彻底拒绝之前。 “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可以慢慢考虑。” 苏步青显然深谙一收一放的道理,放缓语气道:“方才我说过,你在细作案中的作用不容忽视,织经司必须要予以嘉赏。” 这就是所谓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陆沉有些好奇,这份奖励会是怎样的丰厚,让苏步青笃定自己会被砸晕,从而心甘情愿地为织经司卖命。 034【路在何方】 “不知你是否记得,当日在广陵衙门内我曾说过一句话,细作案结束后,陆家商号或可在广陵府独占鳌头。” “记得。” “广陵地界之内,能与你们陆家竞争的只有顾家,他家在京城有些关系,淮州这边的后台则是刺史府的长史陈亦。好巧不巧的是这位陈长史近来被同僚检举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无可辩解。刺史姚大人已经决定罢免此人,并准备将其移交给织经司查办。” 苏步青风轻云淡地说着。 陆沉神色从容地听着。 淮州刺史府的长史品级为从五品,虽然不算高官重臣,但因为这是一州刺史的心腹属官,故而实权不小,甚至在某些方面要超过从四品的广陵知府。 苏步青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此事很凑巧,更巧的是经过审问,这位陈长史收受过顾家的贿赂。” 陆沉道:“大人,你刚刚才说姚刺史准备将其移交给织经司,而不是已经移交给织经司。人都还没来,口供就先有了?” 苏步青淡然道:“会有的,他会认罪。” 陆沉捏了捏眉心,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苏大人,你这样光明正大地栽赃陷害公器私用,很容易破坏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所谓形象,自然是指先前苏步青那番沉痛又激昂的慷慨陈词,仿若一介骨鲠忠臣。 “我说过,旁人对我的看法无关紧要。”苏步青的回答简单直接,继而说道:“公器私用我不否认,栽赃陷害却未必。顾家若是不拿出大笔银子买通关系,陈亦凭什么对其照拂有加?就拿你们陆家来说,若非令尊这些年大力支持府衙赈济民生,先前詹知府真会为了令尊与我争锋?”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大人,家父从未贿赂过府尊大人。” 苏步青笑道:“莫慌,令尊的手段岂是顾家顾子思可比?先前张溪等人陷害你家的时候,我的下属便将你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一件严重的错处,顶多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便是织经司也不好意思拿来当做罪证。” 陆沉对他话语中的暗示只当做没听见。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不简单,陆通早在十几年前就能瞒过朝廷大军的耳目,将大批粮食送给绝境中的七星帮,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更不必提他和薛老神医之间的交情。 一念及此,陆沉冷静地说道:“苏大人,陆家并非欲壑难填,只要能有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如此便足够了。” 这个回答没有出乎苏步青的意料,他顺势说道:“哪怕只是相对的公平,对于商贾而言都难如登天。我知道顾家时常给令尊使绊子,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如蝇虫一般惹人厌烦。这次织经司会借着陈亦的案子,简单敲打一下顾子思,让他家从今往后老实一些。” “多谢大人照拂。”陆沉坦然道谢。 便在这时,苏步青从袖中取出一块半边巴掌大的玉牌,随手丢了过来。 陆沉接过之后端详,只见正面篆刻着干办二字,反面则是极其复杂繁琐的纹饰图样。 他不解地问道:“这是?” 苏步青道:“你现在应该大抵清楚织经司的构架。提举大人、三位提点和四位检校构成织经司的上层,下面则分为明暗两处。明面上如淮州境内的泰兴、来安和广陵三处衙门,暗中则是李近和郭台所在的内卫。” 陆沉静静地听着。 苏步青看向他手中的玉牌,缓缓道:“除了明暗两套体系之外,织经司另设干办一职,品级为从七品,负监督巡查之责。这个职位人数不多,据我所知整个织经司内部只有十余人,品级不高但地位不低。在不违反织经司章程和朝廷法度的前提下,你凭借这块玉牌可以随时调动五名以下密探,亦可监督淮州各衙门的行事。” 虽然他将这干办一职受到的约束说得很清楚,但陆沉仍然清醒地意识到这块牌子的价值。 简单而言,只要他自己不作死,或者惹到什么通天的大人物,只要有这块牌子傍身,织经司必然都会护住他。 陆沉将玉牌放在桌上,平静地说道:“请大人恕罪,晚辈不能收下这块牌子。” 苏步青并未动怒,从容地道:“先不要急着拒绝。这块牌子与我无关,乃是提举大人嘉赏你在细作案中的贡献。你今年十九岁,据我所知没有功名在身,可以预见的将来也不会有类似的打算。商贾虽富,终究需要一道护身符,当然——” 在陆沉反驳之前,他稍稍提高语调,继续说道:“我知道令尊和薛神医的交情,能够攀上当朝右相这层关系,自保的确无忧。但是,你可知道当朝右相的人情价值几何?就算薛相看在他亲叔叔的面上,愿意为一介商贾出头,陆家又拿什么来还这份人情?如果当初令尊救下的是薛相本人而非薛神医,你自然不必稀罕一块破牌子。” 最后那句话让陆沉微微一怔。 陆通竟然救过薛神医的命? 他怎么藏着这么多秘密,看来有必要回去之后谈谈这个问题。 暂时按下这个念头,陆沉淡然地说道:“其实一直到现在为止,晚辈都打算婉拒大人的好意。” “意料之中。” 苏步青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虽然没有官身,却是广陵城人人艳羡的富家公子,哪怕陆家生意一夜消失,你也能凭借家里几十年攒下的大片良田,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是否出手敲打顾家,对你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这块牌子也是提举大人的奖赏,与我本人无关。” “大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晚辈也直言相告。” 陆沉缓缓坐直身体,平视着对方的双眼:“家父年近五旬,只有我这个儿子,他万万不会同意我赴北地刺探情报。他只希望我平平安安,将来顺利继承家业,因此一直对我极其宽厚,甚至不会逼着我去读书考功名。身为人子,我岂能让老父时刻忧心?此事还请大人见谅。” “那你自己呢?”苏步青忽然抛出这个问题。 陆沉道:“大人此言何意?” 苏步青道:“你发现顾勇和宁理的古怪后,让李承恩赶赴来安都督府报信,真的只是因为不相信我?” 陆沉欲言又止。 苏步青亦不追问,平和地说道:“织经司中有不少人来自军中,譬如顾勇,也有一些人离开织经司转为军职。相较于在军中摸爬滚打几年都难以擢升,织经司才是更适合你发挥才能的战场。在这一点上,请相信我的眼光和判断。” 其实苏步青的猜测不算离谱。 当时陆沉让李承恩去找萧望之报信,既有多找一条门路自保的考量,也存着从军的想法,毕竟这才是他真正熟悉和擅长的领域。 至于经商之道,陆沉委实缺乏这方面的兴趣。 稍稍思忖后,他抬头问道:“大人为何要这般坚持呢?” 苏步青徐徐起身,微笑道:“在今天见面之前,你是我计划中的一份子,本质上和其他被我选中的年轻人没有区别。但是现在,我认为你不止可以做一名优秀的密探。将来你在伪燕站稳脚跟后,我希望你能统合北地谍网,将其捏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创造出前人不敢想的大事业。” 他握着杯盏,将里面的残酒一饮而尽,郑重地说道:“到那个时候,你是想继续留在织经司也好,要转为军职也罢,凭借着谁都无法漠视的功劳,都可以让你更快地实现胸中的抱负。” 陆沉亦站起来,诚恳地道:“请容晚辈再想想。”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苏步青亦不在意,因为在过往的接触中,他便发现陆沉绝非那种甘于平庸的性情,自己今日这些话足以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牌子你留着,这件事慢慢考虑,不必着急答复我。对了,我已经任命李近为广陵察事,这边只有他知道你的干办身份。反正你接下来有很多空闲,他会教给你织经司内部章程,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苏步青走到近前,抬手轻拍陆沉的肩头:“走了。” “大人要继续北上?” “是,萧大都督已经传信于我,伪燕军队在边境上异动频繁,我要马上赶去来安府。” “预祝大人此行一帆风顺。” “承你吉言。” 苏步青笑了笑,洒然离去。 就此分别。 035【偷得浮生半日闲】 从这家小馆子出来后,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苏步青和李近等人已经离去,李承恩在看见陆沉的身影后便放下心来。 “少爷,接下来去哪?”他没有多问里面谈话的内容,秉持着自己的操守。 陆沉稍微一想,轻声道:“去东城吧。”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该见的人是陆通,但老头一大早便乘马车去了下面的海陵县视察商铺,最快也要到傍晚才回。 另外一点,他之前和林溪有过约定,最近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去修习上玄经,今日已经拖延许久,哪怕不练武功也得去跟人说一声。 两人走过这条窄巷,又穿过一条横街,李承恩忽然停下脚步,目视前方说道:“少爷,那边。” 陆沉循声望去,只见拐角处驻足着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那剪水双瞳正望着自己。 不是林溪又是谁? 陆沉迈步走过去,李承恩则嘴角勾起,不着痕迹地转身离开。 来到林溪身前,陆沉愧然道:“见过师姐。我今儿出门的时候撞见一位熟人,被他强拉着一叙别情,因此没有如约前往,还请师姐见谅。” 林溪并未当场拆穿他的谎言,就算他遇上熟人不得脱身,也可以打发李承恩通传一声。 这不是什么大事,她还不至于如此小气,便温和地道:“无妨。你学得很快,偶尔放松一些也没关系。” 陆沉微微一笑,然后问道:“师姐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咳咳……”林溪抬手捂嘴,轻声道:“素闻广陵城富甲天南,来这儿十多天却没有转过,见你今日未至,我便想着出来逛逛。” 陆沉注意到她换上方便行动的圆领袍衫,面上未施脂粉,发髻亦是简单绾起,仅有一根玉簪贯之。 他登时醒悟过来,林溪这身装扮显然是匆匆出门,而且提前做好会跟人动手的准备。 至于这样做的目的,多半是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麻烦,特地出门来寻他。 两人目光交错,林溪意识到自己随意找的借口似乎不够有说服力,随即便移开视线。 陆沉看向另一边,顺着她的话锋说道:“原来如此。是我思虑不周,本该请师姐一览城内风光。既然咱们刚好遇上,不如就休息半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可以吗?” “嗯。”林溪应了一声。 他们在前走着,李承恩在后远远地跟着。 看着两人并肩前行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老爷前些天那句感慨颇有几分道理。 陆沉身量颀长,用他前世的计量方法大概在一米八出头。而在李承恩的视角看来,那位来历神秘的林姑娘仅比自家少爷矮半个头左右。 片刻后来到东西主街,路人陡然多了起来。 不时有人悄悄打量着林溪。 淮州历来多美人,陆沉身边的丫鬟们大多容貌不错,尤以宋佩颜色最佳,但是此地女子普遍不算高挑。 像林溪这样身段修长又兼具柔美相貌的年轻女子,平日里在大街上还真不容易见到。 林溪修习上玄经将近十年,内劲法门早已融会贯通,五感自然远比普通人敏锐。 她注意到很多双目光望着自己,心里没来由地生出羞恼,却又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发作,于是便低声说道:“师弟。” 旁边没有回应。 林溪扭头望去,只见陆沉眉头微皱,仿佛神游物外。她这才惊觉从她说完“好”之后,两人一路走来竟然没有再说话。 陆沉当然不是故意这么做。 起初他在想该以什么话题开头,谁知思绪一飘,脑海中便出现苏步青那张不怎么讨喜的脸。 关于苏步青的提议,陆沉当然不会脑子一热就答应下来,在和苏步青拉扯的同时也一直在冷静地分析利弊。 苏步青最后曾说,将来他可以从织经司转入军中。在他的假设中,那时候的陆沉在北方有所建树,不必再从军中小卒做起,至少也会是中级军职。 然而织经司哪有权力插手这种级别的军务,苏步青如果没有欺瞒哄骗,说明这件事已经得到萧望之的许可。 “师弟?”林溪微微提高的语调打断他的思绪。 陆沉猛然惊醒,转头便见林溪眉尖微蹙,不禁尴尬地道:“师姐,抱歉。” 林溪没有生气,只是她不愿再在大街上被人行注目礼,脸颊微染浅晕,压低声音道:“我饿了。” 陆沉连忙道:“那我带师姐尝尝广陵的特色吃食。” 两人往前走了片刻,随即拐进旁边的宽巷,来到一家名为“春带水”的三层楼酒肆。 此地除美酒之外,更以鲜美的江鱼闻名,素来是老饕们打牙祭的圣地。 临近正午,大堂内已经座无虚席,不过跑堂的小二十分机灵,看见陆沉之后连忙笑脸相迎:“给陆公子请安!楼上给您预备着座位呢。” 他领着两人来到二楼,这里还有几张空桌,陆沉便征询林溪的意见,最后挑了一张临窗的桌子。 林溪发现陆沉很细心,而且颇为尊重她的感受,与先前的失神状态大不相同。 其实她从来没有和年纪相仿的男子单独吃饭的经历,无论是在山寨里还是后来闯荡江湖,她要么是独自一人,要么身边跟着一大群魁梧汉子。 陆沉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礼,林溪千里迢迢来传授自己武艺,又出于师姐的责任心特地出来查看情况,他却将她晾在一旁——都怪那个苏步青,下次再见面得好好算账。 他本就是个聪明人,收拾心情之后很快便进入状态,在等待上菜的时候与林溪随性地聊着,终于消除了两人之间那抹若有若无的生疏感。 “哟,这不是陆大少爷吗?” 一个略显刺耳的声音十分无礼地打断年轻男女的谈话。 这个很没眼色的男子二十余岁,身着锦缎长衫,一看质地便知非富即贵,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若是他脸上的表情再阴狠一些,便无限接近陆沉印象中那种不学无术欺男霸女的小纨绔。 二楼其他客人纷纷望过来,认出陆沉和这名男子的身份之后,不禁暗暗来了兴致。 望着那张略显虚浮的脸,陆沉淡淡道:“你是?” 男子冷笑一声,道:“陆大少爷,听说你在伪燕境内得了一场大病,可惜又活了下来。你不会是因为这场病烧坏脑子,连你顾二哥都不记得了吧?” 陆沉登时了然,此人应是顾家之主顾子思的次子,名叫顾均辉。 陆顾两家斗了很多年,深仇大恨谈不上,磕磕碰碰却不计其数。往常顾均辉若是在城内与陆沉碰面,少不了口头上的挑衅。 陆沉冲林溪歉然一笑,林溪则微微摇头表示不在意。 顾均辉见状便走过来,双手撑在桌子边缘,视线在林溪面庞上一扫,怪笑道:“这位姑——” 娘字尚未出口,陆沉已然抬手一掌拍了过去,顾二少登时向后腾空而去,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才发出一声惨嚎。 这一幕惊呆其他食客,林溪的眼里却陡然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 与陆沉果决出手无关,而是她看得清清楚楚,陆沉的手掌还没有碰实那人的身体,约莫还有一点间隙时,对方就倒飞出去。 仅仅十二天,他就初步领悟到气的存在。 林溪心中讶然,莫非这位师弟真是天才? 那边厢顾均辉疼得爬不起来,朝小厮们吼道:“还等什么?揍他!” “住手!” 又一名年近三旬的男人从三楼下来,他先是冷冷地瞪了顾均辉一眼,低声斥道:“成日里就知道惹是生非!” 顾均辉顿时不敢再叫嚣,因为此人是他的长兄顾均烨,板上钉钉的家主继承人。 顾均烨看向陆沉,习惯性地说道:“舍弟无知愚蠢,冲撞了二位,还祈见谅。呃,原来是陆公子。” 两人目光相对,顾均烨旋即低下头,姿态无可挑剔。 然而陆沉心中一凛,因为他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惧,尽管此人立刻调整并且错开视线,陆沉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既然顾大少开口,这件事便算了,有空还请多管管令弟。”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 二楼的食客们见状暗自摇头,大感无趣。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顾家兄弟临走时,陆沉忽地开口说道:“顾大少,近来陈长史可还安好?” 顾均烨微露不解之色,随意敷衍一下,便让小厮们搀扶着顾均辉离去。 陆沉心中暗伏,从对方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不知道长史陈亦要倒霉的消息,毕竟苏步青那边还没有下令动手,此人不可能未卜先知。 若是顾家收到风声,这兄弟二人怎会还有心思在外饮宴。 既然如此,他看到自己之后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莫非……顾家真有猫腻? 036【画角声中】 “师弟,感觉如何?” “很玄妙,仿佛有一股气息在身体里流动,但是又很微弱,若有若无。” “别忘了你才修习十余天,其实你比我想象得要快很多。” “真的吗?我还以为这是假象。” 陆沉边走边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粗略望去与以往并无不同,然而他凝神细看之时,却仿佛能看到手背上纤毫毕现,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微风从毫毛之间拂过。 林溪略显欣慰地说道:“你能感觉到气的存在,又怎会是假象呢?我原本以为,你需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做到这一步,然后再花三、四个月初窥上玄经的门径,完成练气到内劲的转变。现在看来,这个时间或许会大幅缩短呢。” 两人走在粉墙黛瓦之间的宽巷里,抬首便见春光明媚,杏花吹满头。 陆沉倒不至于得意忘形,微笑道:“这都是师姐的功劳。” “这个马屁却是拍错了。”林溪抿嘴浅笑,又道:“你的进度这么快,除去你自身的悟性之外,还因为家父早在九年前便帮你锤炼根基,又将林家祖传的守正诀传给你。这九年来你勤练不辍,因此早已夯实练气的基础,一旦领悟便会突飞猛进。” 陆沉道:“这就是厚积薄发?” 林溪颔首道:“没错。”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她的侧颜犹如妙笔勾勒而成,纵然素面朝天亦显清雅高华。 林溪恍若未觉,负于身后的双手轻轻拨动着白皙的手指。 陆沉收回目光,笑问道:“师姐,今日那道清蒸江鱼可还满意?” 林溪并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然而对美味的喜爱是绝大多数世人的共性,因此她落落大方地说道:“很好,我很喜欢。” 陆沉对她跋涉千里亲来传艺的举动很感激,哪怕这是因为当年老一辈的情义,并不妨碍他适当地表达自己的谢意,遂顺势说道:“既然师姐喜欢,那往后每隔一日,我们出来吃顿便饭如何?” 林溪想了想,轻声道:“好。” 闲谈之间,两人已经走到林溪住处西边的一条小巷中。 林溪收敛心神,开始向陆沉讲解一些注意事项,尤其是对气的感悟和稳固。 等到他能够明确自己体内气的存在,并且可以熟练地运用于招式中,便可开始化气为劲。 按照林溪的说法,内劲只是一种称呼,它可以叫内力也可以叫真气,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关键在于,拥有内劲才能踏入高手的门槛,从此可窥天地之辽阔。 陆沉无比认真地记下来,虽说他还没有接触过这个世界的草莽江湖,却也知道像林溪这样毫不保留的倾囊传授何其难得。 “今天就到这里吧,师弟回去之后细心感悟,最重要是打牢基础,不必操之过急。”临别时,林溪柔声叮嘱。 “多谢师姐费心。” 陆沉目送她走进那座宅子,脸上浅淡的笑意一直维持到她的身影消失。 他转身前行,片刻后李承恩便出现在他身旁。 “承恩。” “少爷有何吩咐?” “顾子思的长子顾均烨,你可认识?” “打过几次交道,不算熟稔。顾均烨身为顾家长子,很受顾子思的器重,近些年亦开始接手顾家的大部分生意。此人成熟稳重,较之他那个二弟顾均辉要强出不少。” 陆沉微微颔首,低声道:“能不能盯梢顾均烨?” 他如今已是织经司干办,假假有了个七品官的身份,想要调取广陵衙门的卷宗乃至于安排几名探子做事都不难。 虽说苏步青给出的条件偏向于画饼,但至少在广陵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肯定会尽力向陆沉展示自己的诚意,这一点他必然对如今执掌广陵衙门的李近交代过。 但是陆沉不傻,他不会轻易让织经司的人插手自己的秘密。 李承恩没有问这样做的原因,谨慎地道:“可以,不知少爷需要我做到哪个程度?” 陆沉道:“尽力而为。” 李承恩登时了然,垂首道:“少爷放心,我会安排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陆沉面色平静,步伐沉稳。 ……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若从广陵府南端的白石渡横渡广阔的衡江,抵达南岸后便进入忻州境内,再沿着官道一路往南,可至忻州东南角的永嘉城,即如今南齐的京城。 在元嘉之变发生前,永嘉便已是南方极为富饶的大城。 围绕永嘉城的忻州、贺州、抚州与筠州商贸发达,又有极其肥沃的大片平原,再加上永嘉距离出海口不算远,繁华程度丝毫不输旧都河洛。 在这座千年雄城的东南角,有一片玄青色的建筑,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弥漫着令人畏惧的肃穆氛围。 此处便是大名鼎鼎的织经司官衙。 午后,一辆普通的马车经由侧门进入官衙,在二门外停下。 十余名沉稳内敛、身穿织经司制式官服的男子等候在此。 一位中年男子走下马车,其人身材中等,目似深湖,一缕短须。 他便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当今天子极为信任的股肱之臣。 下属们上前行礼,然后按照这位提举大人的习惯,依次禀报较为重要的事项。 秦正边走边听,一应回复皆是言简意赅,最多不过两三句话。 等他来到一座院落门外时,日常事务已经处理完毕,下属们则面带敬意地告退。 这座院落内部布局颇为紧凑,分成大大小小七八个区域,看似略显逼仄和拥挤,却是织经司最重要的所在。 此处作为织经司情报归档和分析的值房,一直处于极其严密的保护中,连一只飞鸟经过都无法避开那些暗哨的视线。 秦正屏退随从,走进东边一间屋内,绕过屏风来到里间,便见一名年轻男子伏案桌前,高高摞起的卷宗几乎将他的身体悉数挡住。 旁边几名丫鬟连忙行礼,男子抬起头来,屋内柔和的光线映照在他脸上,衬出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他起身行礼道:“见过舅舅。” 秦正走到近前,看了一眼他的面庞,微微皱眉道:“劳神过度,这可不是好事。” 年轻男子名叫羊静玄,其父是东郡羊氏的偏支子弟,其母便是秦正唯一的亲妹妹。 十多年前他的父母先后病逝,秦正便将他接到永嘉,延请西席教他读书写字,后来又将他送到永嘉城郊闻名于世的风雅学宫求学。 他想尽力弥补这个命运坎坷的外甥,羊静玄亦没有让他失望,在风雅学宫那几年赢得一众大儒的交口称赞。 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羊静玄展露他在情报分析方面的天分,后来便坚持想要加入织经司。 秦正拗他不过,最终只能允准他的请求。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便让他负责整理江北的情报以及细作资料——这也是秦正最在意的部分。 听到亲舅舅满是关切的语调,羊静玄愧然道:“多谢舅舅关心。” 秦正深知他的执拗性情,只能叮嘱旁边的丫鬟们注意照顾,命她们退下之后,直入正题道:“你让人传信于我,说是发现了江北的新情况?” 羊静玄点了点头,指着案上的卷宗说道:“这段时间以来,伪燕在边境上频繁调动军队,东阳路大军不断前压,直指淮州北部的盘龙关和来安防线,沫阳路兵马则进逼我朝靖州区域。从这些迹象判断,伪燕和景朝已经下定决心要再启战端。” “伪燕的两路大军分工合理,沫阳路以僵持为主,只为阻拦我朝靖州都督府分兵东进支援淮州。他们的进攻重心依然放在东阳路,图谋淮州之意昭然若揭。但是,外甥发现一个不太合理的地方。” 秦正转身望着墙上悬挂的江北地图,沉声道:“说下去。” 羊静玄俯身在卷宗中翻找,片刻后拿起一卷说道:“舅舅,这是最近半年来伪燕各路官员的变更情况汇总。东阳路除去假意归顺却意外死亡的李玄安,并无其他高级官员的调动。然而沫阳路这边,四个月内换了两名知府和三名兵马都监。” 秦正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北燕沫阳路,这一路面积很广,与南齐的淮州东西相望,中间隔着人迹罕至绵延起伏的双峰山系。 羊静玄继续说道:“早在两年前伪燕便对东阳路和沫阳路进行过一轮官员调整,也是在那时织经司便猜测伪燕和景朝要对淮州下手。如今大战将启,伪燕沫阳路这种级别和人数的官员任免显得不太正常,战前频繁换将非取胜之道。” 他微微一顿,正色道:“外甥怀疑,伪燕和景朝真正的进攻重心是我朝的靖州。” 秦正沉吟不语。 羊静玄又拿起另外一份卷宗,道:“舅舅,这是灰鹞历尽艰辛打探到的伪燕各路储粮信息。虽然这数字不够精确,也已证明伪燕在沫阳路和东阳路的储备大致相同。如果伪燕想攻淮州,那就该在东阳路储备更多粮食,而沫阳路稍作增添即可。” 灰鹞是织经司派往伪燕境内的一名高级密探的代号。 秦正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说道:“不必急着下判断。你即刻传令苏步青,让他启用伪燕东阳路的密探,尽快查明景朝派遣在东阳路的精锐军队行踪。” 羊静玄应了下来。 秦正离去之后,羊静玄将丫鬟们喊进来,让她们将桌上的卷宗分门别类归置。 他正要给苏步青书写密信,一名丫鬟拿着一份卷宗走到桌边,放下说道:“公子,这是淮州苏检校命人送来,第十二位干办的详细资料。” “这么巧?” 羊静玄微微一笑,接过翻开一看,只见卷首上写着:干办十二,广陵陆沉。 037【老陆家的道理】 广陵,陆宅。 雨前新茶的芬芳沁人心脾,陆通浅浅饮了一口,见陆沉一脸肃穆的神情,便宽慰道:“干办而已,并非是卖身契,接就接了,不值当这般紧张。为父本来就想等你明年加冠后,去永嘉跑一跑,给你捐个官身,免得将来见人就要行礼。” 陆沉摇头道:“您知道我在意的不是此事。” “去北地潜伏?” 陆通笑了笑,温和地说道:“其实在这件事上……你想得太复杂了。” 陆沉冷静地道:“可这本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是,潜伏于异国他乡堪称九死一生,如果想取得一些收获更是难上加难,就算最后你成功了,怎样脱身以及将功劳转为履历都是难事。然而,这些是你决定接受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眼下你只用搞清楚两件事。” “哪两件?” “其一,织经司要你做怎样的密探?是长期潜伏在伪燕境内,不完成任务就不能回来?还是借助咱们陆家商号的身份,让你行商北地结交当地权贵刺探情报?” 陆沉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通继续道:“若是他让你隐姓埋名长期潜伏北地,你根本不需要考虑,直接回绝便是。不管苏步青给你许下怎样的承诺,你看一看顾勇和张溪等人也应知道,即便你最终能平安抽身,也必然要付出很多年的努力才能在异国他乡爬上一定的位置。” 这一刻他敛去脸上笑意,神情坚决不容置疑。 陆沉冷静地说道:“的确如此,因为我在那边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力量,只能依靠自身的拼搏。” 陆通见他没有钻牛角尖,便欣慰地说道:“正是这个道理。按照北边官场上的惯例来估计,最理想的情况是,你耗费七八年光阴混上一路兵马都监,手下管着几千人,可你在淮州从军同样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不会有那么多的危险。你在北边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为的却是旁人虚无缥缈的许诺,咱们老陆家可不能做这种赔本买卖。” 陆沉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心态可能还没有完全摆脱前世的思维习惯,此刻在陆通的提醒下已经醒悟过来,便问道:“若他只是让我借着行商的机会刺探情报呢?” 陆通稍稍调整坐姿,淡然道:“可以考虑接受,不过要等边境局势稳定下来。从这个月开始,盘龙关和北面的集宁道已经关闭通道,禁止境内商队出关,这说明边境局势变得紧张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事。” “那咱家的生意?” “总会有法子的,打仗归打仗,民间的衣食住行总得解决,完全禁绝两边的往来委实不可能。其实上面也知道这一点,无论淮州刺史府还是都督府,乃至于苏步青麾下的密探们,对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刚才说可以考虑,是不是意味着这次爆发战事也不会拖得太久,大齐和北面仍旧会进入一段承平时期?” “如果这场仗结束得够快,两边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接下来还是会维持现状。原因很简单,咱们的朝廷不想打,伪燕也不想打,景朝还没完全解决自身的问题。只要这次淮州能平稳地守下来,展示出足够的韧性和武力,北面的试探便会结束。” 陆沉顺势接道:“这样的话,两边很快就会恢复到先前的态势,陆家商队仍旧可以行走于齐燕之间。” 陆通点点头,沉吟道:“即便苏步青只是让你以行商的名义刺探情报,你也要掌握好其中的分寸,这便是你要想明白的第二件事。” 陆沉恭敬地说道:“请父亲赐教。” 陆通忍俊不禁,摆摆手道:“说过很多次,咱家不兴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心里存着尊重便好。” 陆沉依旧神情郑重,他并非矫情作态——对于这世上绝大多数正常人而言,若有人全心全意为你考虑,你自然会打心底里尊重对方。 陆通见状便略过此节,继续说道:“老陆家行商数十年,有个道理口口相传,那便是无论何时何地,不能彻底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总要给自己留下几分余地。比如为父交好府尊,但也只会在朝廷法度允许的范围内支持他,绝对不会帮他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陆沉问道:“倘若府尊强逼您去做呢?” 陆通从容地道:“你只需要记住,没人可以一手遮天。任何一个人,不论他是高官、大将还是权贵,他有自己的人脉,也会有数量更多的敌人。同样以府尊为例,倘若他对陆家下黑手,或许咱们爷俩会陷入麻烦,但是绝对有人对这件事感兴趣。这个人不一定是想主持公道,却肯定想利用这个机会将府尊踩进泥地里。” 陆沉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然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他想起苏步青说的话:“织经司将你们陆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个底掉,愣是没找到值得重视的错处,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便是织经司都不好意思拿来当做罪证。” 当然,自身干净只是基础,最重要的是洞悉眼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利益纠葛,并且能在不激怒对方的前提下阐明自身的立场,如此方可圆融自如安稳如山。 即便是在陆沉前世的经历中,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也堪称凤毛麟角。 然而眼前的中年男人、他的父亲,在苏步青口中仍旧只是一介商贾而已。 陆通不知陆沉心中思绪翻涌,继续着先前的话题:“假如苏步青让你长期潜伏北地,而你欣然接受,那么你就会成为他手中的棋子,从此以后由他决定你的生死,这种情况下回报再丰厚又有什么意义?即便是第二种,你保留商人的身份为织经司做事,也不能陷入过深,至少要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语重心长地说道:“沉儿,人活于世,首要之道是先学会谋身。” 陆沉隐约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丝自己分辨不清的意味,下意识地应道:“请父亲放心,我一定谨记在心。” “搞清楚这两件事后,你便可以从容做出选择。有为父在,苏步青便没办法强逼你。”陆通神色愈发温和,缓缓道:“苏步青此人……其实不坏,算是朝中少数肯踏实做事的人之一,但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他的理想,而且他在织经司内的人缘也不太好,将来恐难善终。” “多谢父亲解惑。对了,您说到苏步青,我想起他有提过一件事,您当初救过薛老神医的命?”陆沉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放过这个机会。 “是有这么回事……”陆通忽然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揉揉眼眶道:“沉儿,夜深了,为父奔波一天有些疲乏,你也回去歇息罢。” 陆沉微笑望着他,却迟迟没有起身。 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陆通败下阵来,嘟囔道:“织经司里果然没有好人。” 陆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作势起身道:“那父亲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坐下吧,为父还不知道你的盘算,明晚又来问一次对不对?”陆通抬手点点他,笑道:“其实这事有些年头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是元嘉九年,北方某地闹出民变,在当地行医的薛世兄险些被乱民杀死,为父刚巧在那边办事,便让护院将他救了下来。” 其实陆沉在听完之后,心里有了更多的疑问——流民杀得兴起,连薛神医都险些遇害,为何会对您无动于衷,您带的只是护院又不是朝廷大军。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因为陆通看似神态轻松,眼中的倦色已经无法掩盖。 当然不是因为一段话就让陆通这般疲累,而是他肯定不愿回想当年的故事。 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这次陆沉没有作势,起身正正经经地行礼,说道:“父亲,我回去了。” 陆通微露欣慰,颔首道:“去吧。” 陆沉才刚走到门口,忽听得身后说道:“你和林姑娘相处得如何?听说今天还去了春带水?怎么没去三楼要个雅间?林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能太小气了。为父让账房给西苑送去一千两银子,交给宋佩那孩子收着,往后你出门记得多带一些在身上。” 陆沉哭笑不得,转头道:“父亲,要不咱们再聊聊当年您是如何避开官军耳目,将那么多粮食送到林帮主手中的故事?” 陆通不慌不忙地又打了一个哈欠,随后双手拢在袖中,起身朝里间走去,摇头说道:“这么早就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可见真是老咯……” 陆沉望着他的背影,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温暖的笑意。 038【烽火照淮州】 南齐建武十二年,四月二十五。 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狂风升腾,从北到南席卷淮州全境。 北燕东阳路大军进逼淮州,两万兵马驻扎在盘龙关北面三十余里处,主力五万余人则遥望淮州来安防线,战事一触即发,局势瞬间紧绷。 淮州都督府、刺史府以及织经司几乎同时向京城发出紧急奏报。 淮州维持将近六年的承平岁月被悍然打破,虽然还不至于引起大范围的恐慌,但是在消息传开之后,境内六府的物价均有不同程度的上涨。 淮州刺史府的应对非常及时,不仅将早就准备好的安民告示在各地张贴,同时狠下辣手拿几个挑头的商家杀鸡儆猴。 十余颗人头落地,数日之内物价便暂时恢复平稳。 一些人躁动不安的心犹如被泼了一盆冰水,他们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那位坐镇泰兴府的刺史姚仲绝非迂腐可欺的道学先生。 淮州七军的反应同样迅速,广陵军镇守双峰山系各条古道,防止北燕军队从西面沫阳路发起突袭。 飞云军开拔进驻宝应府五河县,既可随时支援西北方向的盘龙军,又可北上援护来安防线的侧翼。 泰兴军依旧驻防原地,负责协助刺史府维护内部稳定,同时作为后备军临机待命。 坪山军、来安军和镇北军构成来安防线,利用边境上数量众多的寨、堡、城组成层次分明的防御体系,再加上境内密布的水网河道,足以令景朝铁骑无法发挥高机动性的优势,只能依靠步卒强攻步步推进。 来安防线庇护淮州北部边境,与西北角上的盘龙关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在建武七年以前便让伪燕和景朝军队吃尽了苦头。 这一次他们卷土重来,挡在面前的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因为这六年来淮州七军在大都督萧望之的统御下,依旧保持着强悍的战力。 位于来安城内的淮州都督府,与往日相比更加忙碌,几乎每个人都是走路带风。但是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丝毫惊慌,唯有沉稳肃然之色。 节堂内,幕僚和襄赞们皆已屏退,萧望之负手站在沙盘边,虎目中精光熠熠。 沙盘对面站着一人,正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苏步青,他微微垂首,恭敬地说道:“禀大都督,织经司已于三天前展开行动,对淮州境内疑似伪燕和景朝的细作进行抓捕。这一次我们秉承宁可抓错也绝不放过的原则,避免战事爆发后这些人在后方浑水摸鱼。” 萧望之抬头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苏检校辛苦了。” 他很清楚若非战事临近,织经司不会这么着急动手,因为那些疑似细作的人本就处于监控之中。先前不抓他们,是因为这些人大多属于低级细作,并不具备太高的价值,放长线钓大鱼挖出他们的上级才是正理。 但眼下局势截然不同,一旦两边在边境交战,那些细作在后方可以造成的破坏力将会成倍放大,而且斩断这些枝蔓能震慑隐藏更深的细作,同时让他们无法串连成线。 苏步青谦逊地道:“这是下官分内的职责。” 他对萧望之如此恭敬,并不仅仅因为对方乃是从二品的一方将帅,更重要的是他非常赞同萧望之对时局的判断——大齐若不能进取北伐,仅靠衡江天堑绝对守不住半壁江山,偏安一隅只会是苟延残喘。 萧望之凝望着沙盘上的来安防线,淡淡道:“织经司接下来的重心要放在各大府城,尤其要注意对姚刺史的保护。北边张君嗣擅长硬仗,但我军防线比他的骨头更硬,景朝骑兵在这里亦难发挥作用。大抵而言,察事厅的王师道更值得警惕,他肯定已经提前在淮州境内做好了发难的谋划。” 按理来说织经司属于独立的特权衙门,虽有配合军方行动的职责,但并不接受都督府的直接管辖。 苏步青面上并无异色,坦然应道:“请大都督放心,下官在赶来之前已经传令内卫,命他们负责保护各地官员,泰兴府更是重中之重。另有一件事,提举大人命下官转告大都督。” 萧望之道:“且说来。” 苏步青看了一眼沙盘上的标识,徐徐道:“提举大人让下官启用潜伏在伪燕东阳路的细作,让他们尽可能查明景朝精锐军队的行踪。” 萧望之沉吟道:“这般说来,秦提举怀疑伪燕东阳路并非此番攻势的重心?” 北燕与淮州接壤的疆域,一者是北面的东阳路,另一者是西边的沫阳路。 如果东阳路大军里没有景朝锐卒,说明他们在这一仗里很可能只是幌子,毕竟光靠伪燕军队想要攻破来安防线无异于痴人说梦。 苏步青敬佩地道:“提举大人确有此意。” 他将总衙那边整理出来的线索简略复述一遍,重点是沫阳路那边的异常。 “佯攻淮州,实取靖州?”萧望之转头看向西面墙上悬挂的沿江地形图,平静地说道。 元嘉之变后,南齐能够让景朝铁骑无功而返,并且在随后长达六年的战争中维持均势,最大的仰仗便是江北的淮州,以及衡江中游的靖州。 这两处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犹如两个坚硬的拳头,控扼衡江中下游水道,让这条宽阔大江变成真正的天堑。 相对而言,靖州对于南齐更加重要,因为靖州一部位于江北,南北相连把控衡江两岸,导致伪燕费心打造的水师战船无法顺江而下,自然就无法威胁到下游区域。 苏步青思忖过后说道:“如果伪燕东阳路只是虚张声势,景朝将精锐调动至沫阳路,那么的确有可能主攻我朝靖州。如今局势紧绷,南北往来断绝,下官的人要传递消息非常困难,但是还请大都督放心,下官会尽快办妥此事。” 萧望之赞许地道:“那就拜托苏检校了。” 苏步青听出他的逐客之意,也知道这位大都督军务繁忙,不过他还是站在原地,轻咳一声道:“禀大都督,下官有一事自作主张,还请大都督恕罪。” 萧望之目光微凝:“何事?” 苏步青道:“下官在广陵府发现一个好苗子,名叫陆沉,乃是富商陆通的独子。先前陆家被伪燕细作陷害,陆沉聪慧沉稳,协助织经司破获对方的阴谋。因为此功,提举大人亲命他为织经司干办,又准许下官培养他,将来让他在伪燕境内刺探情报。” 萧望之沉默不语。 苏步青不知他内心想法,斟酌着说道:“陆沉似有从军之意,下官便告诉他,军中和织经司本可互转。他若能在北地立下大功,将来也可转入边军,而且不必从小卒做起。” 他并未诓骗陆沉,无论是从边军转入织经司亦或反之,过往都有先例。 当然,他应该提前请示萧望之,只是这一次时间太紧,他从永嘉返回淮州便接到一连串的急令,只能在广陵停留半日。 这件事又不能假借他人之口,所以苏步青便只好省去一步。 萧望之沉默片刻,缓缓道:“他若不愿,不可强逼。” 苏步青应了下来,旋即心中猛然一震。 萧望之明面上给足织经司面子,没有追究他的自作主张,实则给陆沉又加了一道极其强大的护身符。 苏步青忽然想起,当初陆沉派李承恩来都督府报信,居然顺利得到萧望之的召见。 要知道这位大都督历来不喜逢迎幸进之辈,李承恩一介商号护院,凭什么能走进这座都督府? 莫非萧望之早就认识陆沉? 不对……苏步青脑海中浮现那位中年商人谦卑的笑容,萧望之多半是因为陆通的关系才关照陆沉! 萧望之开口问道:“苏检校还有事?” 苏步青压下心中的震惊,躬身行礼道:“下官告退。” 待其退下之后,司马黄显峰迈步而入。 萧望之问道:“萧闳可有回信传来?” 黄显峰应道:“回大都督,少将军已于五天前抵达广陵,如今正巡查广陵军各部武备,暂无消息传回。” 萧望之微微颔首,他望着墙上悬挂的沿江地形图,目光落在某一片区域,最后又转而看着沙盘上的北境来安防线,喃喃自语道:“佯攻淮州实取靖州?庆聿恭怎会愚蠢到这种地步呢?” 他摇了摇头,目光愈发沉凝。 039【刹那之念】 广陵,东城别院。 当陆沉像平时一样带着点心过来的时候,林溪正坐在挑窗前,望着庭院中的青绿怔怔出神。 相识将近一个月,陆沉逐渐了解她的性情,无论对谁都不会过分热切,当然也不会失礼。 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大抵便是她最恰当的写照。 只不过沉默寡言并非木讷,陆沉隐隐觉得林溪有很强大的内心,以及一套可以让她从容面对世事汹涌的自洽逻辑。 像现在这样明知他进来,她却依然没有从沉思中抽离的景象,自然有些反常。 陆沉将点心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询问道:“师姐在想什么呢?” 林溪扭头望着他,轻声道:“在想北边的战事。” 北燕大军兵锋直指淮州北境的消息早已传到广陵,这段时间府城与下面各县的氛围都有些紧张。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自然就会回忆起当年的惨状。 河洛失陷先帝驾崩,齐朝皇室和达官贵人们仓皇南逃,景朝大军一度攻入淮州境内。 在那场堪称惨烈的淮州攻防战中,广陵城亦曾遭受景军的攻击,城墙上某些地方依稀还能看到当初的痕迹。 但陆沉确实没有想到,林溪会如此在意边境的战局。 他索性不提习武的事情,拿来一张交椅在不远处坐下,顺势说道:“其实这场战事无法避免。无论淮州都督府、伪燕还是景朝,都有不得不打的理由。” 林溪好奇地望着他,问道:“为何?” “景朝想要一统天下,肯定会利用攻打淮州的机会驱使伪燕和大齐拼命,这是最划算的手段。伪燕当然不会甘心一直做景朝的傀儡,但一日不拿下淮州,它就始终处于景朝和大齐的夹击之中。我不太清楚北面联军的具体情况,但可以想见他们做不到绝对的精诚团结,必然是各有打算。” 陆沉娓娓道来,神态从容。 这段时间除了跟随林溪修习上玄经,他还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当今世界的格局。 虽说对于当年北方三国之中的赵、代二国仍不熟悉,对沙州七部和齐朝的恩怨纠葛也不清楚,陆沉至少已经搞清楚景朝、北燕和南齐近十多年来的冲突与共存。 林溪干脆转过身来,眼中多了一抹亮色,又问道:“淮州都督府为何想打?家父曾说过,南齐虽然不弱,却绝对没有北伐的决心,因为支持皇帝的人大多是南方本地的豪门大族,北伐对于他们来说有害无益。” 看来那位武榜第一人果然有做大事的想法,然而不需细想就知道这件事的难度。 莫说七星帮有数千帮众,若无正确且极致的规划和出人意料的运气,这个人数再翻几倍也无济于事。 他心中暗叹一声,沉静地说道:“军方大将基本都经历过十三年前的耻辱,比如淮州的萧大都督和靖州的厉大都督,他们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北望故土。关于北伐一事,朝中会有很多掣肘不假,但那些人同样离不开军中将帅,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守住边疆,让江南富饶之地维持安宁。” 林溪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戏文中说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师姐聪明。” 陆沉微笑着夸了一句,随后修正道:“还是有些区别。就拿淮州都督府来说,如果没有朝廷在后方的支持,兵员、粮草和军饷都无以为继,光靠淮州一地可养不起十万精兵。朝廷需要边军效命,边军也需要朝廷的支撑,所以在没有朝廷的许可下,边军不能主动挑起战事。可若是像眼下这样由北边发起攻势,都督府肯定早已做好交战的准备。” 林溪想了想,恍然道:“只要淮州都督府能赢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人支持北伐?” “有这个可能,但是……” 陆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微微摇头道:“我不看好。” 林溪不确定他说的是否正确,但是大概能感觉出,这位师弟对于时局的认知很清晰,更难得的是他的陈述通俗易懂。 她想起父亲身边那几位谋士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心中不由得做了一个比较,随后看着陆沉的眼神愈发显得柔和。 “师姐?” “呃……那在师弟看来,这一仗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我觉得大齐边军会胜。” “可是景朝军队很强悍。”林溪此言并非出于畏惧,而是她有过切实的体会。 去年春天在泾河以北的雄山城,她带着陶保春等人设伏诛杀景朝大帅庆聿恭的亲信默山科,过程谈不上艰难,但是庆聿恭派来保护默山科的军卒太过凶悍,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明明两边的武功境界存在很大的差距,那十名景朝老卒却前仆后继赴死,无一人胆怯畏缩。 当时情形之惨烈让林溪记忆犹新,难怪那些年景朝大军势如破竹,在杨光远含冤死后无人能挡。 前不久在齐燕接壤处那个谷地里的伏击则是鲜明的对比。 在她强杀李家父子后,三百北燕骑兵便士气涣散军心动摇。 陆沉闻言解释道:“景朝军力确实很强,但是这一仗肯定会以伪燕军队为主。前面说过,景朝需要通过战争来消耗伪燕的实力,避免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受控制。在齐燕实力没有明显差距的情况下,攻方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伪燕未必能承受这种损失。” 林溪凝眸细思,释然道:“淮州守军以逸待劳,燕国和景朝又各怀鬼胎,此消彼长之下,胜负不难预料,师弟是这个意思对吗?” “是的。”陆沉微微一笑,又道:“但是战场上局势变幻莫测,有时一个小小的错误就会导致胜负的天平出现偏移,所以我这只是推测而已。” 望着他从容自若的神情,林溪脑海中猛地涌起一个念头:如果师弟能得到切实的磨砺,肯定可以帮到父亲,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去山里待一段时间? 然而她不知道陆沉对于某些感觉极其敏锐,要不是坐在眼前的人是师姐,说不定他已经摆出防御的架势。 “师姐,我怎么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猎物?” 他笑吟吟地说着,依然用着开玩笑的语调。 “怎么会……”林溪首次出现含糊其辞的状况,随即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师弟以后打算做甚么?” 陆沉大抵能猜到她的想法,毕竟他知道她还有一个菩萨蛮的身份,也知道七星帮在谋划一些事情。 他原本想调侃两句,不过见林溪破天荒地耳根微红,便答道:“慢慢学习经商之道,将来接手家业。” 林溪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因为陆家对七星帮恩情深重,而陆通年近半百仅有一子,怎会舍得他离家千里在草莽之中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 她又怎能开这个口? 若因为传授他武艺这点微末功劳,自己就强行将他拖进那种危险里,如此行径委实配不上道义二字。 虽然觉得有些可惜,林溪却很快将那个想法抛之脑后,打起精神说道:“师弟,你已经初窥上玄经的门槛,接下来更多要靠你自己的感悟。从今日起,我开始传授你外功法门。” “有劳师姐。” 陆沉自然能看懂她神情变化的原因,于是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 傍晚时分,他从别院出来时,李承恩已经在巷中等待。 “少爷,有发现了。” 这句话让陆沉神情凝重起来,轻声道:“边走边说。” 李承恩道:“顾均烨的行踪非常规律,基本是在顾家和商铺之间奔走。前段时间刺史府长史被织经司捉拿后,顾家虽然低调了很多,但是顾均烨本人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我见从他本人身上难以发现蛛丝马迹,便让兄弟们盯着他的亲信长随,发现其中一人近来去过两次春满楼,而且是稍作乔装之后前往。” “春满楼?”陆沉微露不解。 李承恩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那是城中颇有名气的青楼。” “原来如此。” 陆沉语气平静,却偏过头打量着李承恩,面上渐渐浮现笑意。 李承恩下意识地拒绝道:“少爷,我答应过先师不去那种地方。” 陆沉抬手轻拍他的肩头说道:“只是去小酌几杯听个曲儿,你不用紧张。放心,我负责全部开销。” “这是银子的事儿么?” 李承恩哭笑不得,随即反将一军道:“少爷今年十九了,其实也可以去见识一下。只要不动真章,想来老爷不会怪责。” 陆沉微笑道:“春满楼这名字不好听,我就不去了。” 李承恩将信将疑,正要无奈地答应下来时,却听陆沉说道:“说笑而已,你不能自己去,找几个脸生且机灵的兄弟去。” 李承恩心中一凛,很快便明白过来,应道:“是。” 陆沉敛去笑意,缓缓道:“让他们搞清楚顾均烨的长随在春满楼见过谁,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偏离方向,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李承恩正色道:“少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040【小儿辈】 西城那家画月楼被织经司查封后,不少老饕暗自惋惜,因为再也吃不到那道味道极佳的五味杏酪鹅。 然而这些人怎么也想不到,在画月楼南面两条街外的一座宅子内,一名三旬男子正坐在桌前,对着一盘五味杏酪鹅大快朵颐。 “还是这个味道正宗。” 男子很快便解决掉一碗白米饭,拿起旁边的酒盏一饮而尽,随后无比满足地长吁一声。 他不慌不忙地取帕擦嘴,望向坐在对面年龄相仿的男子,微笑道:“让顾大少等这么久,某实在该死。” 顾均烨赔笑道:“欧大人言重了。” 若是旁人在他眼前这般作态,不说将其如何,他至少也会拂袖而去。 顾家与陆家相似,皆是广陵本地门户,只不过他家崛起的速度要更快一些。 从大约二十年前开始,顾家的生意高速扩张,七八年时间便甩开其他商号,前方只剩下一个陆家。十多年的竞争过后,顾家虽然没有超过陆家,却也迎头赶上并驾齐驱。 顾均烨身为家主顾子思明确指定的继承人,在广陵地界颇有体面,便是知府詹徽对待这个年轻人也会带着几分亲近,毕竟顾家这些年没少往府衙送银子,当然是以交税的名义。 前段时间刺史府长史陈亦倒台,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他是顾家在淮州境内的靠山,却没有多少人认为顾家会被牵连,据传顾子思在京城那边也有不浅的关系。 果不其然,织经司那位新任察事李近只是敲打了一下顾子思,顾家表面上夹起尾巴做人,实则没有伤筋动骨。 顾均烨外宽内忌,而且极为讲究规矩,却不敢在这位欧大人面前强硬,因为他知道对方可以轻易毁掉顾家的一切。 原因很简单,此人是北燕察事厅在淮州境内的掌事。 换而言之,顾家在很久前便与欧知秋有了关联,对方手里不知握着多少证据,一旦抖露出去足以让顾家满门抄斩。 欧知秋倒也没有太过分,稍作拿捏后便转入正题道:“我的人已经确认,陆沉身边的护卫李承恩果然发现你那个长随的古怪。他派人去过春满楼,也打探到长随找过何人,想必现在陆沉正顺着这条线一路往下查。” 提到陆沉二字的时候,他眼中微露冷光。 顾均烨既惊又惧,愧然道:“还好欧大人发现得及时,否则在下会一直蒙在鼓里。” 一段时间之前,欧知秋告诉他被陆家的人盯上。起初顾均烨还不相信,欧知秋便让他找一名亲信长随故作神秘地去了两趟春满楼,后面果然如他所言。 欧知秋脸上并无自得之色,淡淡道:“李承恩也好,陆家的其他护院也罢,这些人的武功都不弱,放在江湖上也算一把好手。但是论起盯梢警戒和藏匿行踪,他们终究还是差了一些火候,至于那个陆沉,倒是令我有些刮目相看。” 顾均烨敬畏地道:“陆沉怎能与大人相比,区区一介稚子而已,在大人面前不值一提。” 欧知秋矜然一笑,话锋一转道:“相较陆沉及其手下的能耐,我更好奇这件事发生的缘由。顾大少能否解释一下,为何我回到广陵后,陆沉便盯上了你?” 顾均烨被他幽深的目光盯着,登时难以克制畏惧的情绪,连忙解释道:“大人息怒,在下确实不知为何会如此。” 欧知秋道:“凡事总要有个缘由。你们两家虽然存在生意上的竞争,过往亦有些矛盾,但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至于让陆沉派人不分日夜地盯梢你。你不要告诉我,因为那天你二弟一次小小的冲撞,陆沉就会记恨到这个程度。” 顾均烨很清楚此人疑心甚重,这番话已经属于明示。 虽然这间屋子就在顾宅之内,他却不敢有任何异动,只能努力回想那日在春带水酒肆的细节,恳切地道:“欧大人,在下岂会不知轻重泄露消息?再者,就算在下活腻歪了,要找的也是詹知府或者织经司,陆沉算哪门子人物?” 这个理由还算合理,欧知秋放缓语气道:“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无意中露出过破绽。” 顾均烨果决地摇头道:“绝对没有。那日舍弟被陆沉打了一掌,在下本不知是他,见到之后稍有惊讶,因为……在下没想到他能在察事厅和织经司的较量中全身而退。当时他提到陈亦,在下没有理会直接离开,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欧知秋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在顾均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徐徐道:“过两天把你那个长随打发到泰兴府去,告诉他每天就在泰兴城里闲逛。” 顾均烨能够得到其父的器重,当然不只是因为长子的身份,脑子其实转得不慢,立刻便明白此举的用意,垂首道:“是。” “陆沉这边暂时不用理会,有春满楼这条假线索,再加上被你派去泰兴府的长随,足够他查上一两个月。”欧知秋当初本想顺手杀了陆沉,不过在接到王师道的密令后,他自然不会横生枝节影响大局。 顾均烨恭敬地听着。 欧知秋继续说道:“你家那位族亲何时能够点头?” 顾均烨汗颜道:“还请大人多给一些时间。这件事实在太大,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在下不敢随意开口。” 欧知秋摇摇头道:“我最多只能给你半个月,因为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顾大少,我将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到时候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顾家的未来……可就难说了。” 顾均烨额头上沁出汗珠,却生不出反抗的勇气,这一刻他不禁暗暗悲叹,倘若当年顾家没有想着依靠走私牟取暴利,没有跟察事厅的细作搭上线,没有在对方的帮助下大肆敛财,又何至于今天被逼到墙角?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想必父亲早就料到这个局面,所以才让自己来应对欧知秋。 一念及此,他只能点头道:“在下会竭力而为。” 欧知秋终于淡淡一笑,悠然道:“那便有劳了。顾大少请自便,我这段时间还得住在这里,叼扰之处请勿见怪。” 顾均烨勉强打起精神客套几句,随即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来到院中抬头望天,今日的阳光仿佛格外刺眼,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 这天傍晚陆沉从别院出来的时候,李承恩不由得擦了擦眼睛。 为何少爷今日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怪怪的? “咳咳……你那是什么眼神?”陆沉走到近前,故意板着脸问道。 李承恩觉得自己方才应该没有看花眼,但他终究是个本分的性子,尤其是今天又有事情发生,便正色道:“少爷,春满楼那边已经查明,顾均烨的长随两次都找的是一个名叫芸儿的女子。这芸儿乃是东海府人氏,前几日忽地给自己赎身,说是要回老家服侍父母。” 陆沉心不在焉地道:“给自己赎身?” “是的。”李承恩神情郑重,又道:“今天上午,顾均烨的长随骑马出城往泰兴府方向行去,我已经安排两名身手好的兄弟跟踪盯着。” 陆沉微微一怔,脸上的表情亦严肃起来,随即陷入长久的思考。 那日酒楼所见,让他怀疑顾均烨和锁魂香有关。原本只是尝试性地盯梢,没想到确实发现了古怪,只不过如今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陆沉却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这是他前世经历无数次考验养成的直觉。 他转头看着李承恩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线索出现得很奇怪?” 李承恩略显茫然道:“少爷此言何意?” 在他看来盯上那个长随并不容易,查出他在春满楼的行踪更是费了很多功夫,毕竟陆沉要求不能打草惊蛇,一切探查都只能小心翼翼地从侧面入手。 陆沉凝眸道:“那长随第一次去春满楼是什么时候?” 李承恩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在少爷命我盯梢顾均烨之后的第四天。” 陆沉缓缓道:“我让你盯梢顾均烨,过几天他的长随就露出破绽,神神秘秘地跑去逛青楼。若仅如此倒也罢了,偏偏那个芸儿又不见了。接下来他又离开广陵,跑去了泰兴府。承恩,假如你有秘密要告知那个芸儿,最简单的法子是什么?” 李承恩渐渐回过味来,低声道:“趁人不注意私下交换消息,时间越短越好……我明白了,少爷。” 陆沉微笑看着他,道:“你没有经受过细作的特训,同样也能想明白这一点,可见此事定有蹊跷。如果那长随找芸儿是为了传递消息,何必两次都假模假样地乔装,又在春满楼一待就是两个时辰,生怕别人不会发现。” 李承恩皱眉道:“少爷的意思是,顾均烨发现被我们盯梢所以故弄玄虚?可是,下面的兄弟都非常小心,应该不至于轻易暴露。” 陆沉不置可否,沉吟道:“芸儿也好长随也罢,你继续安排人盯梢查探,陪着对方继续演戏即可,至于顾家——” 李承恩问道:“少爷的意思是?” 陆沉眸光中透出几分凌厉之色:“看来他家比我想象得更有故事,先摸一摸底细再说。” 041【迷雾中的光】 虽然这个时代消息的传递较为滞后,但是当时间来到建武十二年的五月初,广陵城的男女老少也知道了边境战事已经爆发。 齐燕两国并无官方之间的和平盟约,这六年来一直处于心照不宣的状态,因此北燕大军发动攻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据传战况从一开始便极为激烈,北燕东阳路大军直扑来安防线,对外围数个堡寨发起猛烈的攻击。 虽然战场态势处于僵持中,但前几日的战斗烈度足以证明北燕不是浅尝辄止的试探,他们坚决地想要摧毁来安防线这块硬骨头,或者损兵折将败退北方。 后方听到的消息不够翔实,而且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一会有人说燕军连破三四座堡寨,都督府已经准备将驻扎在五河县的飞云军调往边境。 一会又有人说燕军连一个军寨都拿不下来,丢下上千具尸首狼狈撤退。 众说纷纭,令人茫然。 但是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已经清晰感知到战争的来临,初夏的空气仿佛变得浓稠起来,不复往日的清凉干爽。 广陵城处于大后方,按说不必过分焦虑,毕竟当初北燕和景朝联手,断断续续打了好几年都没有攻破盘龙关和来安防线,如今淮州都督府兵强马壮,说不定一两个月就能击败敌人。 然而路上行人的笑脸越来越少,大多挂着肃然的神情,行色匆匆地穿街过巷。 不时会有一些车队出城往南,据说广陵境内几大渡口比起以往繁忙不少。 在这般黑云压城的沉闷气氛中,陆沉的到来让李近微觉惊喜。 他知道陆沉现在已是织经司的干办,论品级要低于他这个广陵察事,但是干办一职在织经司内部的地位很特殊,有些类似于朝廷里的御史,讲究的是位卑而权重,随时都可以对上官发起弹劾。 苏步青在离开时有过交代,让李近尽快教给陆沉织经司内部的章程和规矩,最好还能让他系统地学习细作需要掌握的技能。 只可惜大半个月过去,李近只见过陆沉一面,还是他特意在陆宅附近蹲守拦住,但那天也只简单聊了聊。 李近很清楚陆沉这是在敷衍自己,似乎对织经司的业务不太感兴趣,他却没有太好的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故而今天陆沉主动登门,李近显得颇为热情,见礼过后便笑道:“多日未见,陆兄弟可还好?” “有劳李大哥记挂,一切都好。其实我本该早些来登门拜望,只是想着李大哥刚刚履新,手头上必然事务繁杂,便拖了一段时日。” 重回广陵衙门,陆沉难免有些感慨,被他很好地隐藏在恬淡的笑容中。 李近将他请入自己的值房,边走边说道:“这倒被你说中了。虽说先前拔掉伪燕细作的据点,或抓或杀数十人,可谓近年来颇为罕见的收获,但广陵衙门也被弄得一团乱麻。因为顾勇那件事的影响,我要配合内卫对整个衙门自纠自查,又得招募新手并且训练他们。” 两人分主客落座,小厮奉上香茗,李近摇头道:“以前在内卫还不觉得,如今方知衙门里的劳心费力。若非苏大人不允,我真想回去。” 这话便有些交浅言深。 陆沉微笑道:“这个怕是很难。苏大人让李大哥接手广陵衙门,除去他对你的信任,还有一点便是李大哥的能力品格远比别人强。” 李近忍俊不禁道:“过誉了。话说回来,陆兄弟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如今身份的贵重。” 陆沉微露不解,他知道干办类似御史,品级低但是权力大,只不过和贵重二字似乎牵扯不上。 李近见状便解释道:“你是织经司第十二位干办,可以直接和提举大人沟通,同时能督查检校以下的所有人。在这淮州地界上,除了苏大人之外,你不必畏惧和讨好任何人。” 陆沉登时了然,颔首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方才所言并非拍李大哥的马屁,乃是真心这般认为。” 虽然明知他这话里带着水分,李近仍旧难掩笑意,遂进入正题道:“你今日来此,想必有事相询?” 陆沉没有遮遮掩掩,坦然道:“确有一事,不知这边衙门里有没有顾家的资料?” “自然是有的。”李近眼波微动,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听说顾家那些人对陆兄弟一直不太恭敬,看来上次我和顾子思说的话没有起到效果,或许还得稍稍用点力。” 陆沉微笑以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李近便起身道:“顾家的卷宗很多,搬来不太容易,陆兄弟请随我来。” 两人离开值房,来到衙门后半部一排看似普通的平房前,这里便是织经司的案牍库。 李近屏退看守的探子,带着陆沉走进东面第二间,只见里面摆放着十余张大架,无数卷宗置于其上。 “这里就是顾家的卷宗。”李近走到其中一张架子旁,又问道:“不知陆兄弟想要查看哪部分的记录?” 陆沉缓缓道:“劳烦李大哥帮我找一找,顾家近些年和北边生意往来的记载。” 片刻过后,李近将一份卷宗交到陆沉手中,指着窗边的桌子说道:“你不妨坐着慢慢看。” “多谢。” “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苏大人只让我敲打一下顾家,并非是要借此拿捏你,而是因为顾家在朝中也有关系,我们不好做得太过。顾子思最小的妹妹是工部侍郎屈大人的妾室,而且前年为屈大人生了一个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陆沉诚恳地道:“多谢李大哥提点。” 李近淡淡一笑道:“自家人不必客套。你慢慢看,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办。画月楼虽然被拔掉,但是苏大人命我继续追查伪燕察事厅的高层,眼下还没什么进展呢。” 他让陆沉独自留在案牍库显然是极大的信任,但此刻陆沉却重复着他的话说道:“画月楼……李大哥,这边有没有广陵内城的地图?” 李近虽有些奇怪,仍旧点头道:“你等等。” 他取来一份地图平铺在桌上,陆沉凝眸望着,随后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笔,转头问道:“我可以在上面涂画吗?” 李近愈发好奇,遂道:“当然可以,衙门这里常备着很多份。” 陆沉先是在地图上标识出画月楼的大概位置,沉思片刻后又以画月楼为中心画出一个框,问道:“李大哥看看,这画月楼周围有没有值得关注的地方?” 李近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陆沉当然不会说这是自己的经验,只说道:“画月楼只是伪燕察事厅下级细作的据点,即便被发现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但是,他们总要接收和传递情报,楼内的伙计时常外出很容易引人注目,最方便的莫过于在附近另设一个暗桩,这样就会安全许多。” 李近双眼一亮,旋即细细端详起来,同时脑海中快速搜索。 片刻过后,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从陆沉手中接过笔,在画月楼下方不远处画出一个点,然后轻声道:“画月楼南面过两条街便是顾家大宅。”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两人望着地图上相距极近的两个点,随即对视一眼,李近当先开口道:“会不会是巧合?” “当然有可能是巧合。”陆沉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说道:“暗桩只是我的猜测,总不能因此就怀疑顾家和画月楼有关。” 李近沉默片刻,又问道:“陆兄弟,你今日为何要来查询顾家的资料?” 陆沉答道:“李大哥应该知道,几个月前我在伪燕铁山城莫名染病,险些便一命呜呼,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陆顾两家虽然只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但家父只有我这个独子,若是我出了意外,将来自然无法和顾家争锋。考虑到陆家并无其他仇敌,所以我才想查一查顾家和北边往来的情况,心里也好有个底。”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先前织经司彻查陆家,李近自然知道陆沉身染重病的事情,闻言便点头道:“这是人之常情。” 陆沉道:“对了,方才你说顾子思的幼妹是工部侍郎屈大人的妾室,不知顾家还有没有京城其他的关系?” 李近摇头道:“应该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 如果没有过硬的人脉,商贾之家的女子怎能进六部侍郎这种级别高官的家门? 更不必说淮州和京城相距甚远,顾子思的幼妹并无显著的名声,怎会吸引到衣紫重臣的注意? 其中必有不曾被人注意的细节隐秘。 陆沉冷静地说道:“我觉得可以查一下当初顾子思的幼妹为何会被工部侍郎看中。” 李近神色凝重,颔首道:“我来安排。” 陆沉望着架子上数量繁多的卷宗,道:“李大哥,我想留下来看一看。” “好,若有发现及时通知我。” 李近匆匆离去,显然是要布置人手进行调查。 陆沉静坐窗前,宛若入定一般,一直到天色昏暗才起身,此时桌上已经摆放着厚厚几大摞被翻过的卷宗。 将这些资料归置之后,他拿起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塞进袖中,然后神情平静不慌不忙地离开此地。 042【林暗草惊风】 衡江延绵万里,风光无限壮阔。 若从广陵府最南端的白石渡登船,逆流而上七百余里,便可进入靖州地界。 这里仿佛还弥漫着十多年前战火纷飞的肃杀之气。 若说淮州是南齐保留北伐希望的跳板,那么靖州就是阻挡景朝大军南下的铁闸。 靖州大半区域位于衡江南岸,约有三分之一的疆土悬于江北,其中便包括控扼衡江北方支流水系的平阳府,靖州都督府亦坐落于此。 平阳若失,北燕操练出来的水师便可通过支流进入衡江,扬帆而下畅通无阻,南齐广袤富饶的平原彻底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 从古到今,但凡天下没有一统,平阳府便绝对是兵家必争之地。 南齐朝廷虽然势力繁多盘根错节,却也知道靖州尤其是平阳府的重要性,故而没人敢克扣这里的钱粮兵饷。 历经十年不断的填充,南齐将平阳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光是存粮便可供守军吃上数年之久。 至于大都督厉天润,更是让睥睨天下的景朝精锐数次无功而返,灰溜溜地撤回北方。 厉天润今年四十三岁,乃将门出身,自幼熟读兵法弓马娴熟,后来随其父亲在北方泾河防线对抗异族,二十六岁便因军功升为都指挥使。同年因为杨光远一案被牵连罢官去职赋闲在家,两年后被再度启用,只可惜那时他还太年轻,无法力挽狂澜拯救局势。 他从军以来历经燕子岭之战、河洛之战、同州之战等大型战事,在靖州会战中表现格外出色,并于建武六年取得蒙山大捷,歼灭景朝主力步卒一万二千余人,名震南北所向披靡,顺理成章被擢为靖州大都督,统御此地十二万大军。 其人风骨伟岸,容貌雄毅,身材魁梧高大,有雄杰之表。 哪怕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久经沙场淬炼而成的气势也会给人极大的压迫感,都督府的属官感受尤为真切。 “……父帅,日前已经探明,伪燕接连在高唐、黎阳和魏林三地增派兵力,其中魏林方向更有景朝精锐步军的踪迹。”堂下站着一名年轻人,面若冠玉气宇轩昂,乃是厉天润的长子厉良玉,现为靖州都督府行军司马。 厉天润平视着西墙上的江防图,目光深邃悠远。 厉良玉所言三处地名,便是北燕钳制靖州都督府的三处要冲,分别位于平阳的西北、正北和东面。其中黎阳和魏林位于沫阳路境内,高唐则在相邻的江北路境内。 “你怎么看?”厉天润转头望着自己的长子。 厉良玉沉吟道:“从织经司送来的情报判断,伪燕和景朝似乎已经做好两路同时进取的准备。如今淮州北境鏖战正酣,靖州这边却一片沉寂,自然有些不正常。如果伪燕只想攻打淮州,为何要将大量兵力和粮草囤积在沫阳路?末将苦思冥想,仍旧不懂对方这样做的缘由。” 厉天润提醒道:“你需明白一点,靖州的十二万驻军绝对不会调动。倘若淮州局势危险,朝廷即便动用南衙诸军,也不会让靖州分兵支援淮州。” 厉良玉冷静地思考着,片刻后点头道:“伪燕若只想钳制靖州,则不需要继续往前线增派兵力。若是要主攻靖州,不可能到现在毫无动静,甚至连斥候游骑的数量都没有增加。这般说来,他们囤积大军于此,或是另有用处。” “用在何处?”厉天润继续追问。 厉良玉眉头紧皱,光凭现有的情报很难分析,或许敌人只是在等待己方松懈下来,然后挥军南下围困平阳,这在以往就有过先例。 但是……他们还会这样小觑自己的父亲么? 毕竟当年的蒙山大捷,便是厉天润抓住景朝主将轻敌冒进的机会,提前一步设置陷阱,在平阳东北的蒙山一带将景朝先锋大军包围歼灭。 可如果对方不攻靖州,又怎会在边界各地继续增派兵力耗费粮草呢? 良久过后,厉良玉坦诚地道:“请父帅指点。” 厉天润眼中飘起风雪,似乎是想到十多年前河洛城外那场惨败,缓缓道:“伪燕军务不能自决,名义上是枢密院那些人操持,实则仍由庆聿恭决断。此番大战来袭,庆聿恭必然是想好在淮州和靖州之中夺下一处,否则他无法向景帝交代。” 厉良玉若有所思地点头。 厉天润继续说道:“为将者最忌被人牵着鼻子走,你要学会跳出一地得失再观全局。庆聿恭此番并非试探,相较而言他只能将决战之地放在淮州。在这个基础上,你再分析前期战局,可知淮州北境厮杀激烈,分明是要逼迫萧兄将后备兵力调至来安防线。” 他缓缓起身,走到那张江防图附近,又道:“他们在沫阳路这边囤积重兵,看来是要将你父亲吓得龟缩在平阳城里,至于此举的用意……你妹妹现在何处?” 厉良玉正听得入神,闻言怔道:“她现在魏林城东南面,距平阳大约百二十里。先前探明魏林敌军的情况后,她便率部南撤,避免与景朝骑兵发生正面冲突。” 厉天润颔首道:“你即刻传令于她,集合飞羽营全部,然后沿阳翟、长葛、盈泽一线向东行进,沿路打探敌军驻防情况,切记要避开大股敌军,尤其不可擅自出战。她若违令,以后就去新景寨守城吧。” 厉良玉连忙应下,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从节堂出来后,他回想着父亲的安排,渐渐有些感悟。 阳翟等地从西到东一字排开,最东面可至双峰山系延伸而出的巨蔚山,南望衡江,北靠燕国沫阳路的腹心之地。 如果能搞清楚北燕在这些地方的军防情况,或许便能分析出对方排兵布阵的真实意图。 厉良玉并不怀疑自己妹妹的能力,再加上飞羽营是都督府的亲卫游骑营,纵与景朝骑兵相比亦毫不逊色,若只是打探消息自然无忧。 他唯一担忧的是,万一飞羽营在妹妹的带领下不小心违逆了军令,将来自己要怎么把她从新景寨捞出来。 两日后,平阳城往东百余里,北燕沫阳路阳翟府东南部,一场扣人心弦的追击正在山林间上演。 在前奔行的四十余骑乃是齐国骑兵,为首者是一名约莫二十岁的女子,她神色镇定矫矫不群,不时回头望向数十丈外穷追不舍的几百名北燕骑兵。 女子头戴铺霜耀日盔,身着藏青色云纹轻甲,脚踩一双黄皮衬底靴,腰悬长刀背负长弓,马腹挂着两个箭袋。 追兵距离又近了些,女子忽然紧勒缰绳让骏马打横,旋即反手取下龙舌弓,稳住身形张弓搭箭。 山风猎猎,林间簌簌作响,她的呼吸格外平缓几近于停止,冷峻的眸光盯着远处追兵中的一人。 弓满似月,长箭凛凛。 “嗖!” 一道流星破空而去,电光火石之间便已出现在那名追兵眼前,令其根本无法闪避。 长箭没入他的面门,带着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紧接着旁边响起一阵惊呼声,追兵尽皆停了下来。 中箭者乃是他们的将官。 另一边,四十余骑已经放缓速度做好厮杀的准备,见局势陡然逆转,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等女子跟上来之后,有人不禁赞叹道:“校尉箭术之神实在罕见。” 另一人搭腔道:“难道校尉的武艺就不高明?” 先前那人登时涨红了脸。 众人皆笑。 女子不苟言笑地道:“抓紧赶路。” 队伍里立刻安静下来,朝着南方一路奔驰。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后方再无任何追兵的身影,这群人也可以歇息片刻。 对于这些飞羽营的精锐游骑来说,与北燕和景朝小股骑兵撞上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压根不会将方才的遭遇放在心上。 女子便是厉天润的长女,芳名厉冰雪,从小跟着厉天润修习武艺战法,与她兄长截然不同。 厉良玉更注重谋略兵法为将之道,而她素来不爱红装爱武装,年纪轻轻便冲锋陷阵,升任飞羽营校尉也绝非厉天润的偏爱,而是靠着与敌军哨探游骑厮杀得来的军功晋升。 歇息完毕,厉冰雪带着众人来到南边一处落脚点,早已等候在此的信使连忙迎上前。 “厉校尉,都督府军令。”信使恭敬地说道。 厉冰雪从马上一跃而下,高挑的身段几乎与来人平齐。 信使将厉天润的安排复述一遍,又道:“请厉校尉集合飞羽营全营,即刻对上述地区进行探查,另外不得与敌军大股部队交战,若违令则会将校尉调去新景寨守城。” 旁边那些骄兵悍将悄悄转过头,避免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惹恼信使事小,要是弄得校尉不开心,接下来怕是没有好日子过。 厉冰雪接过军令,平静地说道:“请向大都督复命,末将定会全力以赴。” 信使走后,她转头望向东方辽阔的天地,淡淡道:“传令全营游骑,两日后在此集合,然后开拔向东。” “遵令!” 众人齐声响应。 043【拂晓之前】 广陵城,陆家别院。 林溪搬来一张藤椅坐在廊下,旁边的小几上摆着陆沉让人送来的各色点心,一壶特制的雨前新茶,还有一套讲述侠义故事的话本。 她信手拿起一片镜面糕,细嚼慢咽感受着融化在口腔中的香甜,又饮下半盏温热的清茶,然后才拿起最上面的那卷话本。 初夏上午的阳光不算炽热,清风穿庭而过十分清凉。 她翻开话本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惬意地看着书中人的江湖故事,不由得会心一笑。 知道她不喜那些经史子集,特意选了这些故事话本让她打发时间,这位师弟还是挺细心的……除了那天的鲁莽。 想到当时的情景,林溪又有些哭笑不得。 陆沉对于上玄经的参悟已经入门,接下来主要得靠他自己,林溪只能起到一个规整和提点的作用。但这不意味着她就可以做个甩手掌柜,因为陆沉还需要学习外功法门,诸如身法、拳法和刀法之类。 就在第一天林溪教陆沉身法时,两人不可避免会有肢体上的接触。 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导致的兴奋,在林溪带着陆沉体会蜻蜓点水时,他在离地三尺的时候忽然伸手揽住林溪的腰肢。 这个举动自然有些出格。 望着陆沉颇为罕见的窘迫模样,又不停地向自己致歉,林溪并未怪责,即便她心里确实有些羞恼的感觉,但是总得维护自己师姐的形象。 后面这段时间,陆沉并未天天过来,一方面他现在更需要独自静悟,另一方面也说是最近有事要做。 林溪自无不可,陆沉的进度已经超出她的预料,适当放松一些并非坏事。 清风徐来,吹动着书页翻动,林溪忽地目光一凝,下一刻那卷话本就已经回到小几上,而她出现在院墙附近。 “大小姐,是我,席均。”外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乎知道自己的动静无法瞒过里面的林溪。 “进来吧。”林溪淡然道,随即返身走去。 一道身影翻墙而入,正是那位神箭手席均。 谷地一战过后,陶保春带着大部分人返北,又让席均和壮汉季山领十余名好手潜藏在广陵,以便给林溪做个策应。 待他稳稳落地,林溪便问道:“席大哥此来何事?” 席均年过三旬,性情沉稳厚重,不慌不忙地说道:“大小姐,属下昨日午后在城中见着一人,此人应是察事厅的鹰犬。” 林溪淡淡道:“这种事很正常。” 齐燕之间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往对方境内撒钉子几乎是明摆着的事实。 若这件事在北燕境内,林溪或许会找个机会杀了这种鹰犬,但如今她身在广陵却不愿横生事端。 一方面是自己人生地不熟,万一引起南齐织经司的注意会很麻烦。另一方面则是她此行代替父亲偿还恩情,怎能因自己快意恩仇就将陆家牵连进来? 席均微微垂首道:“属下明白大小姐的意思。只不过……当时属下出于谨慎便跟了此人一段路,发现他竟然是在盯梢陆家商号的人。” 林溪蹙眉道:“你确定?” 席均道:“是的。陆家商号极易辨认,而属下和那人在北地交过手,可以确认他就是察事厅的鹰犬。” 林溪沉默片刻之后说道:“这件事交由我来处理,你不要再插手。如今边境上战事激烈,广陵这边虽是后方也难保出乱子,约束好兄弟们,平时不要随意走动。” 席均领命告退,林溪则负手站在原地,凝望着墙角的碧绿生机。 最近陆沉说他有事要忙,莫非和这件事有关? 她缓步走到前厅,召来一名仆妇,命她去请陆沉来此相见。 …… 在那家距离陆宅不算很远的小酒馆里,陆沉时隔多日再次与李近碰面。 最近两人都很忙,李近本身就管着广陵衙门一大堆事情,现在又加上对顾家的全方位探查,几乎每晚都只能囫囵睡上不到两个时辰。 陆沉则要留出固定时间参悟上玄经,另外也得温习林溪教给他的身法第一部分,此外便一头扎进织经司的案牍库,面对浩如烟海的陈年卷宗找寻自己需要的信息。 “我先说吧。”李近双眼满是血丝,干脆利落地说道。 陆沉帮他斟了半杯酒,点头道:“好。” 李近神色凝重地道:“先说最重要的,顾家确实有古怪。我派出最得力的人手盯着顾宅,已经两次发现有陌生人神神秘秘地溜进去。至于顾家父子,顾子思和顾均烨都是口风严实性情稳重的人,目前还没有发现异常,但是顾均辉却对人抱怨过,他家不是随意什么人都能进的。” 陆沉不由得暗自感叹织经司的人确实专业,李承恩和家中护院都是好手,在这种事上却明显有差距,否则也不会被人识破,用顾均烨的长随玩了一手故布疑阵。 他按下心中的感慨,正色道:“顾均辉这句话的潜台词是,顾家确实进过不相干的人,只不过他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没错。”李近揉了揉眼窝,话锋一转道:“顾子思幼妹嫁给工部屈侍郎一事,是一位名叫吴晓生的工部郎中牵线搭桥。至于顾家如何攀上吴晓生的门路,目前还不清楚,想来也逃不过金银开路之类的法子。毕竟相对于侍郎来说,用银子砸倒一个郎中更简单。” 他虽然很劳累,但眼神中的兴奋也很明显。 最开始他对陆沉言听计从,只是因为苏云青(注:苏检校改名了)临行前的交代,本来并没有指望能从顾家身上发现异常。 顾陆两家作为广陵前二的商号,且与北地有生意往来,一直都在织经司的眼皮子底下看着。 然而当他派出麾下精锐盯梢顾家,确实有了意外发现,这无疑让他颇为惊喜。 陆沉想了想说道:“李大哥,你有没有问过原刺史府长史陈亦?说不定顾子思是通过他的关系找到吴晓生。” 李近摇头道:“问过,他没有做过这件事。” “那这件事只能暂时先放一放。”陆沉理智地做出判断,毕竟吴晓生是京官,而且看情形是工部侍郎的亲信,这可不是织经司广陵衙门能随意查问的人。 “陆兄弟这边可有收获?”李近会意地略过那个话题。 陆沉稍一思索,便先将自己怀疑顾家的原因简略说了一遍,即他因为怀疑自己的病和顾家有关,便让人暗中盯梢顾均烨,结果被对方发现然后反过来戏弄了一道。 当然他隐去了其中一些关键的地方,譬如锁魂香这种奇毒。 李近对于这种事显然极为熟稔,当即赞道:“你的判断很准确。在你让人去盯梢顾均烨的时候,应该是很快就被对方发现,然后他们用那个长随故意扰乱你的视线,让你的人手将时间浪费在他身上,最终一无所获。” 他心里同时暗暗感慨,苏大人果然眼光精准,早早便看出这位陆家少爷非池中物,硬是用自己的功劳给他换来一个干办的官职——这件事只有苏云青和他知道,连陆沉都被瞒在鼓里。 那边厢陆沉叹道:“其实我先前没有多少把握,这两天家中护院传回消息,那个长随去泰兴府后每天都在城里闲逛。要是真以为他身上藏着顾均烨的秘密,恐怕会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是他们的把戏却没有骗过陆兄弟。”李近爽朗地笑着,又问道:“你这几天有没有从顾家的卷宗里查到端倪?” 陆沉颔首道:“有。我通过对顾家近二十年生意状况的概览,发现他们真正崛起的时间是在十四年前,也就是北方三国频繁南下,即将攻破河洛的前夕。元嘉之变后,因为南北一直在打仗,淮州又是主战场,大部分商号都受到很严重的影响,但顾家不仅没有损失,反而极为稳健地步步向前。” “如果顾家真和伪燕细作勾连在一起……” 李近的声音有些激动。 陆沉见状不得不提醒道:“李大哥,现在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包括你的人发现顾宅那边的蹊跷,这些都不能当做证据。如果直接发难,苏大人能不能顶得住屈侍郎的怒火?” 李近登时冷静下来,摇头道:“屈侍郎倒还好办,问题在于这位侍郎的座师是当朝左相。” 陆沉好奇地问道:“敢问李大哥,左相和右相谁更大?” 李近道:“各朝规矩不同,我朝左相权柄更重。你说的对,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我让人加紧对顾宅的盯梢,另外还得烦请陆兄弟继续抽空找一找顾家的破绽。” 陆沉微笑道:“李大哥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两人又密议小半个时辰,随即先后离开此地。 陆沉行走在初夏的斜阳中,回想着今日的谈话,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如果顾家只是与北燕细作有关,最近这些异常又是因何而来? 按理来说,经过上次细作案的惨重损失后,北燕察事厅的探子应该早就逃离广陵,不可能留在这里等着织经司的追捕。 可是眼下种种迹象说明,一些察事厅的探子又回到广陵,并且与顾家勾连在一起,他们想做什么? 陆沉渐渐皱起了眉头。 044【破局之道】 入夜,顾家大宅。 顾均烨屏退心腹亲随,独自走进那间屋子,抬眼便见欧知秋习惯性地坐在背光的阴影处。 上前见礼后,他在欧知秋对面落座,然后关切地问道:“欧大人,不知最近这段时间陆家作何反应?” 欧知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陆家护院之中,有人往东海府而去,应该是去查那个芸儿的下落,另外有人在泰兴府盯着你的长随。至于广陵这边,陆沉已经将跟踪你的人撤了回去,想来他也意识到那些人不适合做这个。” 顾均烨长舒一口气,喜道:“那就好,幸好有欧大人主持大局。” “不要高兴得太早,陆家那些人本来就只是凑数而已,他们盯不盯影响不大。” 欧知秋淡淡讥讽一句,随后坐直身体,双臂搭在桌上,缓缓道:“你是不是以为这广陵城里只有陆家会盯着你?” 顾均烨微微一怔,脑海中猛然蹦出“织经司”三个字,摇头道:“大人,织经司怎会无缘无故咬上顾家?这些年来,顾家一直与你单线联系,除了京城屈——” “闭嘴。” 欧知秋眼中浮现一抹厉色,丝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的话:“有些事记得烂在肚子里,梦里都不能说,否则死得可不止你一个。” 被他狠厉的目光一剜,顾均烨只觉心头一颤,后背已然冷汗涔涔,下意识地点头道:“是。” 欧知秋静静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才转回先前的话题:“这些天陆沉时常去织经司广陵衙门,而且几乎没有隐藏行踪。即便我们先前的布置对他起到迷惑作用,如果他主动将这些事告知织经司,那里的人很快就能判断出这是一套虚招。” 顾均烨不免有些紧张地说道:“可是织经司凭什么相信陆沉的话?而且大人说过这段时间广陵衙门应该在内部整顿,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怎会搭理一个毛头小子?” 欧知秋冷冷道:“谁知道呢?或许因为上次的事情,苏云青对这个年轻人很赏识,将他招进织经司里,甚至已经给他一个官儿做做。” 顾均烨觉得对方在说笑话,可是听语气又不像,故而讷讷不敢言。 欧知秋见状便放缓语气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万全之策,更不存在绝对的安全。察事厅多年来信奉的准则是,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对手的愚蠢上。因此,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织经司已经盯上你们顾家,而且要不了多久便会盯上我。” 顾均烨这时已经冷静下来,想了想说道:“大人之意,要尽快解决那件事?” “没错。”欧知秋赞许地点点头,又道:“朝廷为了这一仗准备多时,目的便是攻取淮州。只要你能竭力配合,将来顾家也能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那时候你还怕什么织经司?而攻取淮州首要之处,便是夺占广陵,断掉萧望之的粮草供给。” 顾均烨当然明白这番话的分量,若能如欧知秋所言让淮州改旗易帜,那么顾家就不用再日夜提心吊胆,凭借这份功劳独霸广陵乃至淮州商界都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这可是诛九族的买卖,就算他和他父亲已经咬牙认下,那位掌握广陵近半城防的远房族亲又怎会轻易同意? 欧知秋淡淡道:“如果你再不抓紧,等织经司找上门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顾均烨小心翼翼地问道:“欧大人,在下一直有个疑问,即便我们能在城内策应,大军又如何赶至广陵城下?” 盘龙关和来安防线将整个淮州牢牢遮蔽,靖州都督府又断绝北燕战船顺江而下的可能,难道大军从海上来? 如果北边真有这样强大的实力,目光又何必局限在广陵一地,直接在大海上一路南下直捣永嘉不是一劳永逸? 欧知秋莫名笑了一声,缓缓道:“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若无意外的话,你那位远房族亲的妻儿会被带离永嘉,走成州进入沙州七部的地盘再转道北上。” 顾均烨心中一凛,知道自己没有迂回的余地,只能咬牙道:“请大人放心,再宽限几天时间,在下一定办妥。” “有劳顾大少,我也会让人协助你。”欧知秋笑着下达逐客令,虽然他在这里只是客人。 临走之前,顾均烨忽然问道:“敢问大人,既然你怀疑织经司会注意到顾家,为何你坚持要住在这里?” 欧知秋风轻云淡地说道:“我若不住下,顾大少和令尊真能放心吗?” 顾均烨拱手一礼,然后迈步离去。 屋内一片静谧,欧知秋望着轻轻摇曳的烛火,脸上渐渐浮现决然的笑意。 …… 翌日清早,陆沉只简单喝了半碗粥便急匆匆地赶去东城别院。 昨天他入夜时才回到陆宅,得知林溪派人过来相请,想着太晚不怎么方便,而且那婆子说别院一切正常,便让她回信今天一早就去。 等他在李承恩的陪伴下赶到别院,林溪果然已经穿戴整齐等着他。 “师姐早上好。” 陆沉的开场白让林溪略感新鲜,她神情柔和地道:“早上好。” 陆沉又发现林溪一个优点,接受能力比较强,比如最开始他坚持的师姐和师弟之称。或者说她在很多事情上比较随和,不会刻意做些争执。 “师弟,我有事对你说。” 下一刻林溪的语气便严肃起来,接着将昨日席均的发现复述一遍,亦未隐瞒席均的身份。 “果然……”陆沉喃喃道。 林溪走到桌边执壶斟茶,旋即递给陆沉一杯:“遇到麻烦了?” 陆沉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麻烦。” 两人对面而坐,林溪静静地望着他,并未出言询问或是催促。她的用意很明显,陆沉愿说则说,不愿则罢。 陆沉勉强笑了笑,缓缓打开了话匣子:“师姐或许不知,在我带着商队从伪燕返回的时候,陆家陷入一桩细作案中,因此和织经司有了关联。” 这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纵然陆沉口才很好,又尽可能地删掉那些细枝末节,等他从盘龙关搜检讲到昨日与李近的会面时,已经足足过去大半个时辰。 在这个过程里,林溪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帮他添茶。 陆沉最后简单地总结道:“我想不清楚伪燕细作为何会杀一个回马枪返回广陵。” 林溪脑海中又蹦出那天的念头,她知道这个想法很不合时宜,便温声道:“有没有可能,察事厅的鹰犬是想在广陵城内搞破坏?”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陆沉微微皱眉,轻叹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伪燕察事厅的主官可谓分不清主次。首先他们不可能有太多人,能够起到的破坏有限,因为在战事爆发初期,织经司苏检校便已经发动一次大范围的搜捕,将以前怀疑的对象悉数抓了起来。” 他凝望着林溪的双眼,继续说道:“也就是说,现在依旧潜伏在淮州境内的察事厅细作,基本都是高级人员。哪怕留着他们不动,将来都有更大的用处。只要等到战况出现较大的变化,比如来安防线被攻破,这些人就能在各地蛊惑人心搅动风云。” 林溪歉然道:“我也想不明白,抱歉帮不到你。” 这句话让陆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温言道:“师姐这是哪里话?你不远千里来这里传我武艺,我心里已经非常感激。” 林溪没有纠结于父辈的恩情谁轻谁重,说道:“为何不找世叔帮你分析呢?家父曾经说过,令尊是有大智慧的人。” 陆沉道:“家父不在广陵,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边境战事爆发后,他便带着掌柜伙计奔走各地,安抚各处分号的人并且配合官府平抑物价,如今应该在清流府境内。” “原来如此。”林溪点了点头。 陆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虽然不知道伪燕细作想做什么,但我决定用一种最简单的法子破局。” 林溪望着他明亮的双眼,登时心有所感:“你是说……直接动手?” “是。”陆沉毫不犹豫地点头。 “何时动手?”林溪微微停顿,又解释道:“你现在境界还不够高,我是你的师姐,我答应过父亲会保护你。” “谢谢。” 这一次陆沉没有带上称谓,继而说道:“这件事不能仓促行动,我需要几天时间筹谋,尽可能做到把握更大一些。” 林溪沉默片刻,忽地问道:“师弟,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何要主动卷进这件事里?虽说织经司给了你官身,但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陆沉的神情无比坦然,摇头道:“如果伪燕细作在广陵城有谋划,陆家便无法置身事外,哪怕他们不会冲着陆家,顾家也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我不希望自己的小命握在别人手里,所以必须要做点什么。” 林溪定定地望着他,浅浅一笑道:“好,我帮你。” 045【还施彼身】 陆沉本想告辞离去,却被林溪留了下来。 “师弟请稍等。” 林溪转身步入内间,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柄装在皮套里的短刃。 从外表上看此刃平平无奇,皮套甚至有些老旧,但陆沉心里清楚值得林溪这般郑重对待的东西肯定不凡。 林溪来到陆沉身前,将短刃从皮套中抽出来,原来是一柄散发着凛凛寒光的匕首。 陆沉问道:“师姐,这是……” “这柄匕首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是一位代国商人为报答家父的救命之恩相赠,家父后来将其交给我,但是对我来说它的用处不大。” 林溪神色温婉,继续说道:“你如今虽已窥得上玄经的门槛,登堂入室却还要很长时间。遇上普通武夫,凭借你苦练守正诀九年的根基,倒也能轻松应对。可若对上顶尖高手,你很难有取胜或者逃生的机会。因此,万一我不在时你又遭遇危险,这柄匕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她将匕首插入皮套,然后递了过去。 陆沉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微笑道:“多谢师姐。” 林溪微微摇头,又道:“你可以将匕首藏在靴子里,出其不意一击,绝大多数武人都没办法挡住。若用武器来挡,这柄匕首可以轻易斩断对方的兵器,肉身则更不可能抵挡。” 陆沉看了看匕首,小心道:“师姐,假如我突然蹲下来摸靴子,对方肯定会有防备,这时该如何应对?” “嗯……”林溪略显迟疑,最终还是轻声道:“你现在已经学会身法的第一部分,初步掌握如何发力和借力,我可以再教你几招小巧身法,让你能够接近和缠住敌人。这时你可以顺势拔出匕首,然后趁其不备发起攻击。” “请师姐赐教。” “那是我在十三四岁时感悟的身法,家父形容如鬼魅一般飘忽不定,又像穿花蝴蝶令人眼花缭乱,便帮我取了一个简单的名字,唤作穿花三式。你随我来。” 两人来到院中,林溪轻咳一声,然后向陆沉演示这套由她自己创造的身法。 但见一袭白衣轻盈似月,飘然而起翩若惊鸿。 陆沉忽然明白她先前迟疑的原因,因为穿花三式是以快速接近敌人为目标,故而会有很多小巧的辗转腾挪,将林溪修长柔美的身姿展现无遗。若是生死相搏之际她自然不会顾及这些,但眼下在他面前展示难免会有一些难为情。 林溪悄然落地,面颊微红,但仍旧温和地说道:“看清楚了么?” “没有。”陆沉老老实实地说道。 “那好吧,我这次放慢些,你看仔细。”林溪转过头去说道。 初夏的阳光中,林溪于微风中起舞的场景犹如一幅意境绝美的水墨画,久久地定格在陆沉的眼中。 等他从别院出来,李承恩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说道:“少爷,你今天的笑容很像那天,让人觉得怪怪的。” “你眼花了,最近是不是经常失眠?”陆沉关切地问道。 李承恩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顺口答道:“睡得很好,多谢少爷关心。” 陆沉微笑道:“说正事。承恩,眼下我们在广陵城内能动用多少好手?最好是见过血的那种。” 李承恩心中一惊,压低声音问道:“少爷,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有备无患。”陆沉稍作犹豫,还是将顾家和北燕细作有关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因为陆通的缘故,他对李承恩很信任。 李承恩当然明白陆沉说出这些隐秘意味着什么,他郑重地说道:“多谢少爷信重。若以有过练气经验为最低标准,在广陵城内总计有一百二十四人。要是必须见过血,那只有四十多人。” 陆沉脚步猛然一滞,难掩诧异地问道:“一百二十四人?” 李承恩点点头,掰着手指数道:“家中常住护院二十人,另有芝园后面那条街上一排宅子里住着四十五人。除此之外,陆家在广陵城内有十二家作坊,二十三家门面,城外有七家田庄……” “好了,不用算了。”陆沉笑着打断,又道:“你尽快甄别这些人,从中选出值得信任、胆大心细、口风严实的好手,尽量不要引人注意地将他们集中到芝园后面那些宅子里。” 李承恩颔首应下,又斟酌道:“少爷,顾家在官面上的关系不弱,此事还是要谨慎行之。” “无妨,织经司会扛起责任。” 陆沉微微一笑,泰然自若。 …… 再次与李近在那家小酒馆中碰面,已是两天之后。 “李大哥,如果织经司直接对顾家动手,会不会不太妥当?” 陆沉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让李近陷入为难之中。 平心而论,以他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根本不可能直接冲进顾宅大肆搜捕。若能找到北燕细作倒还好,如果一无所获必然会酿成轩然大波。 即便苏云青在此也必须慎重考虑。 李近轻叹一声道:“如果没有真凭实据,我们不能直接闯进顾宅。”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两天我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先前那桩案子结束后,苏大人在广陵城展开大范围的搜捕,伪燕细作应该早就逃离此地。眼下边关战事激烈,他们为何要跑回广陵?毫无疑问,他们肯定在谋划一些阴谋。” “我也是这般想的。”李近附和地点头,又道:“我明白陆兄弟的意思,不论对方想做什么,对于广陵来说都不是好事。与其试探猜测,不如先下手为强,说不定就能逼得对方仓皇失措。只是你也知道顾家的根脚很硬,强闯委实不妥,一旦发生人命伤亡,上面追究起来怕是苏大人都担不起。” 现在他能确认顾家勾连北燕,而且以陆沉和陆家护院为诱饵,发现了一些察事厅细作的踪迹。 但是这些还不够,李近无法确认广陵城里究竟有多少北燕细作,其中又有多少人藏在顾家。 察事厅的探子并非蠢货,尤其是现在还能潜伏下来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动静太大必然会被他们察觉,那时很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陆沉平静地说道:“所以这两天我想了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李近连忙道:“你说。” 陆沉道:“顾家不是铁板一块,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虽然足够谨慎,但顾家二公子不是那种人,而且他不可能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 李近精神一振,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先悄悄抓了顾均辉,想办法撬开他的嘴,然后依靠他的口供让顾子思和顾均烨招认?” “不,要更复杂一些。”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如果要动顾家,必须先取得府尊大人的同意。这不仅仅是官面上的问题,如果没有府尊的协助,我们很难找出顾家的破绽。依我之见,只要能先说服府尊,然后以他的名义将顾家父子请到府衙,同时抓住这个时间差让顾均辉开口,再反过来压服顾家父子,此事才会比较有把握。” 李近起初听得很认真,可是很快脸色就发生了变化。 这个法子为何越听越耳熟? 等等……这不就是先前细作案中那些人陷害陆家的手段吗? 陆沉见状便微笑道:“李大哥应该想到了,我这是有样学样或者说礼尚往来。只不过,陆家清清白白,他们只能绞尽脑汁栽赃陷害,但是顾家却不同,所以我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准备。” 李近失笑道:“如果事成,伪燕察事厅的人倒也输得不冤。” 陆沉略过此节,从容地说道:“李大哥切莫掉以轻心,通敌叛国是抄家砍头的大罪,顾家父子未必会轻易认罪。因此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假如顾家父子硬顶着不松口,那我们要当机立断杀进顾宅抓住伪燕的细作。” 虽然都是硬闯,但在有了顾均辉的认罪口供之后,再加上顾家父子被强留在府衙里,没有人主持大局,顾宅那边就会容易很多。 李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好,我会尽快调配人手。” 陆沉便道:“我去想办法说服府尊,你将顾家老二的行踪规律摸清楚,另外还得继续派人盯着顾宅以及其他可疑之处。等府尊同意之后,我们可以提前抓住顾均辉,同时等顾家父子去府衙赴宴,这段时间应该足够搞定顾均辉。” 李近颔首应下,又道:“兹事体大,我已在三天前让人北上向苏大人请示。不过还请陆兄弟放心,苏大人最恨内贼,他绝对会同意我们的计划。” “好,那我们分头行动。李大哥,时间紧急不得拖延,不然我担心伪燕探子会闹出大麻烦。” 两人目光交错,李近起身拱手一礼道:“放心!” 陆沉站起身来,缓缓舒出一口浊气。 046【悚然】 之前细作案结束后,陆沉便被陆通带着拜望过广陵知府,当时他只是作为一个小辈旁听。 詹徽偶尔会同他笑谈几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和陆通畅谈民生经济。 从这场谈话以及平时陆通的描述可知,陆家和府衙的关系比陆沉的设想更亲近,这也是他主动来找詹徽的原因。 提前下过拜帖,陆沉便按照约定的时间出发。 这一次他十分小心,特意从李近那边请来两位精通跟踪盯梢的密探,换上一辆普通的马车后绕着远路来到府衙,确保没有被北燕的探子发现。 詹徽在后宅花厅中接见他,这个安排透着满满的亲切之意。 陆沉上前行礼道:“小侄拜见府尊。” “快快免礼。”詹徽笑容温和,连连摆手。 两人先后落座,丫鬟奉上香茗旋即退下,詹徽和煦地说道:“上次匆匆一见,没能与贤侄多聊几句,实在有些可惜。” 陆沉当然不会将这种客套话当真,顺势说道:“小侄亦很想当面聆听府尊教诲,只是家父说过,府尊政务繁忙难得空闲,让小侄不要叨扰。” “呵呵,他这又是何必……”詹徽笑了两声,又感慨道:“说起来,这些年我和令尊吵过两次,都是因为你的事情。” 明知对方只是找个话题,陆沉心里仍旧有些好奇,便恭敬地听着。 詹徽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与令尊的交情有些年头了,那时我还不是广陵知府,在府衙中任典史一职。你从小就很聪明,读书的悟性也高,偏偏令尊不让你走科举之道,还说甚么这是尊重你的想法。我自然不赞同此事,却又无法说服他。后来我被调去京城,五年前回广陵担任知府,因为这件事又与他有过争执。” 他顿了一顿,轻叹道:“一晃便过去那么多年,真可谓白驹过隙。” 陆沉现在大概能猜到陆通这么做的原因,但他不会深入这个话题,好奇地道:“原来府尊与家父竟然相识这么久,一直没听家父说过。” “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詹徽略显怅然,缓缓道:“我与令尊相识于十三年前,那会整个淮州都不太平,景朝军队甚至一度攻至广陵城下。” 陆沉微微一怔,问道:“府尊之意,敌军当时竟然突破了来安防线?” 若是这样的话,他无法想象最后齐军怎样做到反败为胜。 詹徽摇头道:“那倒没有。在那之前淮州从未经历过战事,因此没人注意西面的双峰山脉中有三条古道。或许是有人甘为向导,景朝军队便利用这三条古道横穿茫茫群山,出人意料地来到广陵城外。若非当时的广陵军都指挥使沉着冷静,加上令尊为首的乡绅士族竭力支持,恐怕广陵会陷于敌手。” 陆沉这时也反应过来。 他这段时间从李近那儿了解过广陵军的驻防情况。 位于西边群山之中的三条古道皆有驻军,其中最南面的旗岭古道驻扎四千人。此地不仅驻军人数最多,而且还是广陵军都指挥使常年停留的地方,盖因这条古道相对来说比较宽,必须谨慎提防。 另外两条古道驻军两千人,广陵城内则有四千驻军。 一念及此,陆沉心中微微一动,他能想到对北燕细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方难道就不能故技重施卷土重来? 若有城中内应配合,燕军奇袭广陵并非不可能。 但其实他先前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里应外合这种事不稀奇,再加上北燕细作突然在广陵城内死灰复燃大有蹊跷,以他前世的经验和阅历不难想到这一点。 只是这件事的难点不在于城中的内应,而是燕军没有办法神兵天降来到广陵城外。 此刻听詹徽提起陈年旧事,陆沉隐隐有些担忧,问道:“敢问府尊大人,敌军现在有没有可能攻破山间古道?” 詹徽淡然道:“绝无可能。就拿旗岭古道来说,虽然它比较宽,那也只是相对另外两条而言。实则古道内部最宽处仅有四丈有余,而都指挥使齐将军选择的布防之处宽度只有两丈左右,两侧皆是悬崖峭壁,你觉得敌人能在这么狭小的地方施展攻势?” 陆沉稍稍宽心,又问道:“会不会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山间小道?” 詹徽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从容道:“那一仗取胜后,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刺史府派出大量人手沿路勘察。以盘龙关为起点一路南下,沿着群山一直走到衡江之畔,足足花费将近两年的时间,终于确认并无其他通道。” 陆沉本不愿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穷追不舍,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的忧虑并未打消,只好继续问道:“小侄有些担心,倘若敌军强行翻越大山,然后突然兵临城下——” “贤侄,你若去过西边那些延绵不断的茫茫高山,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忧了。”詹徽笑着打断他的话,继而说道:“那里不只是山,更是一望无际的密林,任你武功如何高强,进去之后也会迷失方向,更不必说重山峻岭杀机四伏,这是实实在在的十死无生之举。” 陆沉闻言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詹徽已经回过味来,若有所思地望着陆沉说道:“看来贤侄今日登门另有玄机。” 陆沉不慌不忙地起身,拱手一礼道:“下官陆沉,参见府尊大人。” 詹徽目光微凝,旋即面上浮现笑意,缓缓道:“坐下说话,其实令尊这次离开前对我提过此事,说你已经成为织经司的干办。” 陆沉道谢落座,同时对面前的中年男人不再怀有疑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让大人见笑了。” “谨慎一些总没错,我很欣赏你的性子,想必苏检校亦是如此。”詹徽神情温和,继而说道:“你代表织经司来找我,多半是和伪燕的细作有关,只不知需要府衙提供什么帮助?” 陆沉将自己和李近的发现简略说了一遍,又道:“小侄和李察事商议过,之所以不直接对顾家动手,除去暂时没有确凿证据,另一点是想搞清楚伪燕细作究竟想做什么。” 詹徽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沉声说道:“这件事我来安排。两天后,我会以私人的名义邀请顾氏父子来府衙赴宴,商谈筹措粮食支援边境之事。你们不必心急,利用这个空当先查顾均烨,尽可能地找到更多的证据。只要能够证明顾家通敌,顾氏父子即便硬顶也无用。” 陆沉早有准备,冷静地应道:“多谢府尊大人。这段时间我们也一直盯着顾宅,进去的人不管,出来的人都会确认他的身份,不会漏过任何可疑之人。” 詹徽神情温和地说道:“如此甚为妥当。还有,你要注意安全,切忌以身犯险。” 陆沉再度道谢,詹徽摆摆手道:“你去着手安排吧,小心一些,不要让伪燕细作发现你的行踪。” “是,小侄告退。”陆沉起身说道。 回去的途中,陆沉双眼微闭靠在马车厢壁上,犹如沉浸在神游的世界中。 无数意象在他眼前交缠重叠,构成一副极其杂乱宛如混沌未开的画卷。 胎死腹中的夺关之计…… 去而复返的北燕细作…… 异动频繁的顾家众人…… 惨烈焦灼的边境战事…… 还有广陵军、双峰古道、十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广陵之战……十三年前? 陆沉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如刀。 他想起初次见到苏云青时那场谈话,想起张溪的供词和顾勇临死前的踟蹰,想起原本应该静默等待策应夺城的北燕细作,想起将顾氏女纳为妾室的工部屈侍郎,想起广陵城中的四千守军,想起李近提过城内负责防务的两位将官。 陆沉心里陡然泛起一片寒意。 脑海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线条渐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混沌初开,光明乍现。 那个极有可能藏在顾家大宅里的北燕察事厅主事之人,似乎一直在等待陆沉和织经司众人的到来。 在这个关键时刻,如果顾家父子真的联袂赶往府衙赴约,而那人不做任何阻拦的话,或许就能印证他的推断。 陆沉凝望着马车的厢壁,仿佛那里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这张脸便属于那个隐于幕后的察事厅主事。 他抬手轻轻敲着身边的小几,喃喃自语道:“所以……你才是真正的死间?” 047【一步之差】 建武十二年,五月十四。 傍晚时分,李近乔装打扮进入陆宅。 “陆兄弟,我刚刚看到织经司内部的军情简报,北境战局颇为艰难。” 他第一句话就让陆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镇定心神,帮李近倒了一杯清茶,道:“李大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再细说。” 李近眉眼沉肃,接过杯盏后继续说道:“燕景联军已在十天前发起对盘龙关的攻势,都指挥使裴将军率部连续击退数次进攻。然而敌军仿佛铆足了劲要在城墙上咬开一道缺口,并且盘龙关东北方向的连宁等军寨也遭受敌军的袭扰,萧大都督遂调飞云军一半兵力北上支援。” 陆沉取来他从织经司案牍库带出来的淮州简易地图,平铺在桌上,然后执笔在宝应府五河县做了一个标记。 如今边境的军力配置上,盘龙关内有盘龙军一万余人,往东则有数座军寨的守军和飞云军六千人,五河县还有六千兵马,这是全局战事之中的西线。 李近望着地图,继续说道:“来安防线正北面的三城七寨十二堡承受的压力最大,由来安军和镇北军协同防守。” 陆沉又画出一道标识,然后写上“中线”二字。 李近又道:“从林山县一直到东海之畔,这一段由坪山军负责防守。” “三线齐进?伪燕东阳路哪来这么多兵力?” 陆沉面露不解之色,他已经大致了解过北燕的兵力配置,东阳路、沫阳路和江北路各有十万左右的大军,包括景朝安插在其中的精锐老卒。 目前淮州都督府在北部边境布置着将近六万兵力,又有关隘寨堡的加持,北燕若想依靠东阳路十万兵马就将战事烈度提升到这个地步,除非这十万人皆是以一敌百的虎狼之辈。 李近沉声道:“伪燕和景朝大规模增兵了。” 陆沉皱眉道:“那朝廷的应对呢?” 他不相信永嘉城里的君臣会天真地认为淮州一直承平,北燕和景朝这六年来明显是在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绝对不会坐视淮州孤悬江北。 连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都能看明白,满朝公卿岂会毫无准备? 李近面上浮现一抹苦涩又复杂的笑容,缓缓道:“关于这件事,苏大人曾经和我谈过。其实早在一年多前,织经司便发现北边开战之心越来越强烈,东阳路和沫阳路在不断调整官员,为战事开启做准备。去年秋天,萧大都督上奏天子,言明战事会在一年之内爆发,请朝廷向淮州增派兵力。” “然后呢?” “朝堂上争论两个多月,至今尚无定论。苏大人说,这是因为淮州有将近十万兵力,不能再多了。” “天子不信任萧大都督?” “应该不是,但淮州独处江北,在某些人看来远远不如靖州放心。他们觉得十万大军足以守住淮州,再多岂不是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李近没有明说,陆沉已经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一百四十多年前,大齐横扫六合平定天下,结束了长达六十多年的军阀割据混战时代。 那六十多年里的生灵涂炭让后世无数读书人痛心疾首,并且绝对不愿看到类似的情况再次出现。 因此在如今的齐朝很多官员看来,萧望之手里的军队已经太多了,再增派兵力岂不是会造就一个难以制衡的军阀出来? 一念及此,陆沉不禁摇了摇头。 李近继续说道:“六天前,萧大都督下令调泰兴军北上,无论如何要将敌人的第一波攻势按下去,彻底打消他们一鼓作气攻破来安防线的企图。” 陆沉凝望着地图上的格局,淮州七军之中已有五军驻扎在北部边境,如今又将充当后备的泰兴军调过去,大后方只剩下广陵军。 他冷静地问道:“苏大人可有回信?” 李近颔首道:“有,亦是今日刚到。苏大人在信中说,若能掌握顾家通敌的证据,可以对其实施缉拿,但动作一定要快,绝对不能给对方闹出乱子的机会。如今边境战事艰难,后方必须保持稳定,广陵更是重中之重,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眸,正色道:“苏大人还说,顾家一事由陆干办全权决断。” 陆沉没有在意这件事,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复杂地说道:“我以为苏大人会赶来广陵。” 李近压低声音道:“边境战事激烈如斯,连萧大都督都遭遇过一次刺杀,民间更是暗流涌动,苏大人这会无法抽身。” 陆沉又问道:“朝廷何时派遣援军渡江北上?” 李近呼出一口浊气,无奈地轻叹道:“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进入淮州。” 陆沉大抵知道这个时代军队动员的不便之处,但从四月下旬战事爆发,到如今已过去将近二十天,而南边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完成援兵的调动,这个速度委实令人不安。 或许朝中君臣没有想到这一仗来得如此猛烈。 “对了,你让我查的那件事,现在已经有一个粗略的结果。”李近将空茶盏放下,继续说道:“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的履历很干净,与顾家并无关联。如今城内统领四千兵马的两位将官,副指挥使段作章和掌团都尉游朴两人当中,段作章的正室刚好姓顾,和顾家确实有一层远亲的关系,只是很多年没有往来走动。” 陆沉喃喃道:“果然如此。” 李近神情凝重地问道:“难道段作章真的被顾家拉拢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伪燕细作的动静就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陆沉目光冷峻,沉声道:“他们想奇袭广陵。” 李近面色剧变。 他本就是织经司里经验丰富的精锐,对于这种阴谋非常熟悉,此刻被陆沉一语点破,如何还不明白这团迷雾掩盖的真相。 倘若段作章已经被拉下水,届时只要燕军兵临城下,段作章一声令下,广陵将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广陵若失,淮州都督府的粮草供给被切断,后方枢纽落入敌手,前线大军境况危矣。 想到这儿,李近皱眉问道:“问题在于,伪燕军队如何能出现在广陵城外?广陵军都指挥使齐将军亦是沙场老将,他亲自坐镇旗岭古道,兼顾另外两条古道,敌人若是能硬攻也不会等到现在。” 陆沉低声反问道:“如果燕军真能翻过西面群山呢?” 李近语塞,心里既觉惶恐又感荒唐,急促地说道:“陆兄弟,此事应该立刻禀报萧大都督、苏大人和齐将军。” 陆沉极为冷静地说道:“这是当然。不过萧大都督和苏大人远在北境,消息往来亦需要时间,这会子不能傻乎乎地等待他们的命令。至于齐将军,倘若燕军真有奇袭广陵的打算,必然不会只派小股精锐翻山,对于那三条古道也会有所谋划。” 他抬眼直视李近,决然道:“眼下我们不知道燕军在哪里,究竟是在双峰群山里打转转,还是已经藏在距离广陵不远的荒郊野外,只等城里的内应发出信号。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一步快则步步快。” 李近颔首道:“好,我马上将相关情况写成密信送出去。陆兄弟的意思是,我们按照原定计划行动?” 陆沉点头道:“明天中午,詹知府会请顾家父子赴宴,所以我们早上就得抓住顾均烨,与此同时在顾家大宅外围布下天罗地网。” 李近稍稍迟疑,斟酌道:“陆兄弟,我有一种预感,段作章应该还没有答应顾家,否则那些察事厅的细作只需潜藏即可。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发动,会不会逼得段作章叛变?他毕竟是副都指挥使,麾下有四千兵马,一旦……”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李大哥,你能确定段作章一定没有被拖下水吗?”陆沉平静地问道。 李近摇头道:“不能,但是我担心顾家暴露会逼得他做出抉择。” “现在我们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继续和对方周旋,等待上面派来更加强力的支援,但后果就是广陵随时会陷入危险,我们只能被动应对。” 陆沉起身走到窗边,右手按在大案上,凝望着挑窗外的夏日景色,语气略显低沉:“若是广陵城破,我们陆家肯定躲不过顾家的残害,淮州战局也会陷入崩溃的边缘。” 他扭头望着李近,缓缓道:“段作章没有办法拉着四千将士叛国,即便他被顾家拉下水,最多就是为敌人打开一座城门。明日顾家父子不在,段作章若出现在顾宅之外,足以说明局势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地步。” 李近深吸一口气,起身说道:“第二种方略是什么?”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着,李近脸上神情变幻不断,最终咬牙道:“干了!” …… 翌日,拂晓之前。 西苑,宋佩站在不远处望着陆沉的侧脸,虽然不知少爷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她却敏锐地感知到必有大事发生。 小半个时辰后,陆沉已经收拾妥当,缓步向外走去,平静地吩咐道:“告诉陆伍,今日陆宅闭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少爷。” 宋佩凝望着他的背影,一丝不苟地矮身福礼。 来到门外,陆沉仰头看了一眼渐白的天光。 风和日丽,甚好。 048【鹿死谁手】 广陵府衙,后宅花厅。 一派宾主尽欢的气氛。 似陆家和顾家这样的本地乡绅,纵然只是商贾之家,在朝中并无直系血亲的人脉,官府仍然会十分看重。 他们不仅承担着大额的赋税缴纳,还关系着相当数量的百姓生计,因为富商与大地主并非相互冲突的身份。便如先前李承恩对陆沉所言,陆家不仅拥有大量的作坊和商铺,城外还有七家田庄,这还只是广陵一地。 顾家亦是如此,故而知府詹徽虽与陆通交情更深,这五年来对待顾家也称得上礼贤下士。 詹徽身为官场老手,应对今日这种私人宴会自然是小菜一碟,再加上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有心讨好,自然是觥筹交错之间言笑晏晏。 “咳……”詹徽看见门边的长随递来一个眼神,便放下酒盏,拿起帕子轻轻擦拭嘴唇。 坐在对面的顾家父子皆有眼色,见状便也放下了筷子。 詹徽抬眼望向年过五旬的顾子思,缓缓道:“北境战事艰难,顾员外想必也知道吧?” 关于今日这场宴请,顾子思特地让顾均烨去问欧知秋的看法。 欧知秋对顾均烨说,眼下正处于关键时期,段作章仍旧处于犹豫不决的状态,当然不能横生事端引人注意,如果没有无懈可击的理由,贸然拒绝堂堂知府父母官岂不是自找苦吃。 顾家父子一合计,再考虑到詹徽宴请的理由符合常理,便联袂前来赴宴。 此刻听到詹徽的话锋,顾子思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登时安定下来,面上故作沉重地说道:“不瞒府尊,伪燕此番来势汹汹,小人自然坚信萧大都督能挫败敌人,但难免忧心忡忡。倘若有顾家能出力的地方,无论钱粮人丁,但凭府尊吩咐,小人绝无二话。” 詹徽欣慰地道:“顾员外堪为淮州众商之表率,不过今日本府请你来,却非要你们顾家捐献财物粮食,只希望顾员外能帮忙办一件事。” 顾子思当即应道:“府尊请说,小人定当竭力去办。” 詹徽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他身边正襟危坐的顾均烨,悠悠道:“顾员外只需告知本府,你是从何时开始勾连上伪燕细作?” 话音未落,顾子思和顾均烨皆已变色。 顾子思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在这等冲击之下还能维持镇定,霎时间脸上浮现诧异的神情,还有一丝丝愤怒,急促地说道:“府尊此言何意?顾家何时勾连过伪燕细作?通敌叛国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顾家怎会行此卑劣之举?还请府尊慎言!” 顾家如果毫无官场门路,自然就会是他人随意搓圆揉扁的对象,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凡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想尽办法延伸关系网,否则也无法继续做大。 顾子思对詹徽尊敬有加,并不意味他毫无底气,至少京城那边有人可以为顾家撑腰。 然而坐在旁边的顾均烨却面色发白,虽说顾家一直很小心,与北边的联系都是通过欧知秋本人,连察事厅内部都没几人知道这层关系。然而像詹徽这种宦海沉浮近二十年的老官一旦表明态度,便意味着他有了相当大的把握。 便在这时,一道冷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顾老爷言之凿凿,听来令人不敢不信,只是贵府二公子好像有不同的看法。” 顾家父子转头望去,只见陆沉大步迈入,身边还跟着六个脚步沉稳双眼精光内蕴的剽悍之辈。 顾子思强抑心中惊慌,对詹徽说道:“府尊大人这是何意?!” 詹徽端起手边的茶盏,用碗盖拨开茶叶,浅浅饮了一口,继而说道:“让本府简单介绍一下,这位是织经司干办陆沉,奉命追查伪燕察事厅潜伏在淮州境内的细作,还望顾员外和大公子好生配合。” 陆沉微微躬身行礼,詹徽微笑道:“你问吧。” “是,府尊。” 陆沉应下,再看向顾子思和顾均烨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冷色,继续先前的未尽之语:“顾员外,顾大少,在你们二位离府之前,织经司便已请来府上二公子问话。根据顾均辉的交代,你们顾家这些年来大量走私货物逃避关税,而且这些行径都有伪燕那边的协助。” 顾子思强硬地说道:“胡言乱语!陆沉,谁不知道顾陆两家多年来在生意上多有竞争,你这是挟私报复!” 陆沉面不改色,转头看向顾均烨,沉声道:“顾大少,在你让那名长随故布疑阵的时候,织经司便已经将你们顾家查得清清楚楚。通敌叛国之罪,怕是得拿你们顾家数百口的性命来赎罪——不要急着否认,我知道你们顾家在京城有人脉照拂,但即便是工部屈侍郎,也决计不会和这种事沾惹关系。” 顾均烨眼中飘起慌乱,却很快消失不见,冷声道:“织经司栽赃陷害的手段果然熟稔,但是仅凭走私二字,就想污蔑顾家和伪燕细作有关?” 陆沉很清楚这对父子虽然不算大人物,但是面对通敌叛国这种恐怖的罪名,他们没有松口的余地。 他冷静且坚定地说道:“织经司有没有诬陷,你们二人心里很清楚,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竖起一根手指,继续说道:“其一,与织经司合作,将伪燕细作的所有藏身之地坦白告知,以此戴罪立功,虽然你们二人还是免不了一死,但至少可以保住顾家血脉。如果能够取得较大的成果,或许你们二人也不用死。” 顾均烨双唇紧抿,眸光冰寒直视着陆沉。 “其二,你们可以什么都不说,接下来织经司会直接进入顾宅搜查,只要能找到一个伪燕的细作,那就是你们顾家的灭族之因。” 陆沉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詹徽静静地看着,满面赞许之色。 对于顾家父子来说,眼前已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身后则是狰狞凶恶的追兵,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踟蹰不前同样难求苟活。 陆沉继续说道:“我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顾子思面色发白,额头上满是汗滴,他看了一眼旁边陆沉带来的织经司高手,不由得嘴唇翕动。 顾均烨抢先一步,咆哮道:“陆沉,你以为自己进了织经司就能肆意妄为?今日你没有任何凭据就诬陷顾家,真以为这样能颠倒黑白?朝堂诸公明察秋毫,岂能容织经司一手遮天?你莫要妄想,今日过后,便是你陆家自食苦果之时,满门皆丧犹未可知!” 面对他几近于歇斯底里的疯狂姿态,陆沉面色沉静不为所动,直到李承恩提醒他时间已经过了,他便朝詹徽拱手道:“今日有劳府尊大人,这两人暂且关押在此,下官会留下织经司的人手负责看守。” 詹徽神色淡然,捻须道:“好。” 陆沉转身便走,留下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俩目光呆滞,同时心里泛起莫大的恐慌。 顾均烨拦在顾子思身前,双眼死死地盯着陆沉的背影,如果将来有机会,他必要亲手宰了此人。 陆沉显然没有心情理会顾均烨的想法,离开府衙之后,他便带着十余人策马向顾家大宅奔袭而去。 今日时间极其紧张,顾家父子出门之前,李近便通过早就准备好的手段将顾家老二顾均辉诓骗出门。等到撬开顾均辉的嘴后,李近赶往顾家大宅主持大局,陆沉则赶来府衙尝试做最后的努力。 这不是陆沉心软想给顾家父子一个活命的机会,而是他希望这两人可以松口,招供出他们所知道的北燕细作的下落。 若能尽量铲除潜藏在城内的细作,广陵城就不会有太大的危机。 纵然这个尝试没有成功,陆沉心里并无挫败感,因为他可以确定,自己已经越来越接近迷局的真相。 等他赶来顾家大宅之外,这里已经形成两方对峙的紧张局面。 一边是李近率领的织经司密探和陆家调派过来的高手,另一边则是挡在大门前的顾家护卫,以及数十名披甲执刃的军卒。 为首之人,赫然便是广陵军副指挥使、统御广陵城内四千兵马的段作章。 十余骑奔袭而至,陆沉勒住缰绳,恰逢段作章抬眼望来,两人目光交错,周遭一片寂然,局势几近令人窒息。 …… 顾宅之内,仆人丫鬟们惶惶不安,不知外面为何会闹成那般恐怖的架势。 一抹身影进入那间屋子,望着静坐窗前的欧知秋,近前低声禀道:“大人,段作章和织经司已经对上了。” 欧知秋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属下又道:“织经司、陆家和府衙的人已经将这座宅子包围得水泄不通。” “意料之中的事情。” 欧知秋望着窗外那株小树,悠悠道:“看来我还是小觑了陆沉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他横插一手,段作章应该会按照我们的计划入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属下身为他的心腹,自然知道这番谋划的详情,闻言低声道:“可惜顾家父子志大才疏,被对方发现了破绽,不然大人也不会如此被动。” “确实有些被动。” 欧知秋起身伸展双臂,不急不缓地说道:“不过,无论段作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幕。” 他望着外面的青绿之景,忽地轻笑一声,仿若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外面的某人说道:“何必心急?” 049【刀锋所指】 段作章的注意力原本大多放在李近身上。 此人虽然才接任织经司广陵察事不久,但一直是苏云青的铁杆心腹,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那位淮州检校的意志。 然而当陆沉领着十余骑到来后,段作章只略看了几眼,心中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两人之间,竟然是陆沉隐为上位! 那边厢李近迎了上去,低声说道:“陆兄弟,段作章与我前后脚到达这里,他暂时还没亮明态度,只是不让织经司入内搜查。” “好,我明白了。” 陆沉微微颔首,继而策马向前,朝段作章拱手一礼道:“见过段将军。下官陆沉,现为织经司干办,奉命侦缉伪燕潜伏在淮州境内的奸细。” 段作章面无表情,看了一眼陆沉身后近百名严阵以待的织经司密探,淡淡道:“织经司查案也要讲规矩,无凭无据岂能擅闯民宅?”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段将军言之有理,但是织经司如何查案,应该不需要提前请示将军。” 段作章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在这个年轻人出现之前,李近虽然立场很坚定,但言辞上颇为恭敬。 毕竟段作章手中握着四千兵马,执掌着广陵防务,区区一个织经司广陵察事还没有资格逼迫他让路,除非今天来的是苏云青。 若真是苏云青亲至,段作章纵然已经收到急报也不会轻易到场。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近虽不敢过分强硬,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却一开口就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织经司干办……竟然如此嚣张? 段作章知道这个奇特的职位,品级虽低权责却重,但那只是在织经司内部而言,放在外面的官场上却不管用。 一念及此,段作章冷冷道:“本将肩负广陵城防,同时也有保境安民之责。顾家多年来奉公守法,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举,这是令尊都要承认的事实。织经司拿不出半点证据,证明顾家和伪燕细作有关,便要强行闯入顾宅,如此行径与贼匪何异?” 当他说完这番话后,大门前那些顾家护院仿佛有了主心骨,一个个抬头挺胸。 段作章身后的二十余名甲士则探手摸向刀柄,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刀相向。 虽说此时此地,陆沉带来的人手更多,但是没人看好他能更进一步。 段作章一道手令便可调来数百乃至上千军卒,足以将顾宅门外的长街填满。 陆沉勒着缰绳向前行了两步,直视着段作章的双眼说道:“织经司查到顾家与伪燕细作勾连,乃是最近不久的发现,内部处于严格的保密之中。今日突袭顾宅,更是清晨才下发的命令。下官非常不解,段将军为何能来得如此及时?您究竟是负责广陵城防,还是专门保护顾家,亦或是有人向将军通风报信?” 饶是李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仍旧暗自为陆沉捏了一把汗。 君不见那些甲士在听到陆沉这番话后眼神变得愈发凶狠,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 段作章抬手虚按,身后便稍稍冷静一些,他平静且坦然地说道:“内子出身武修顾氏,与广陵顾家算是同宗远亲。尔等织经司探子如狼似虎,顾家人找本将求援有何不可?” 陆沉策马再进两步,此刻双方之间距离不到一丈,随即沉声道:“这倒是一件奇事。顾家有难,家仆不去找顾子思和顾均烨,反倒去向段将军求援,如此举动可不符合常理。” 两人目光相对,段作章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这个年轻人绝对知道一些内幕,对方不仅确信顾家和北燕察事厅有关,更知道察事厅已经找上了自己。 这一刻段作章脑海中浮现无数念头,寒声道:“顾家父子现在何处,陆干办应该比本将更清楚。” 陆沉摇头道:“下官委实不知。” 这番对答里存在大量的信息缺失,除了他们二人心照不宣之外,余者仅有李近能够听懂大概。 段作章看着陆沉身后的李近和那些严阵以待的织经司探子,缓缓道:“你说顾家勾结伪燕细作,所以要进顾宅搜查。若你能拿出顾家通敌叛国的证据,本将便允许你们进去。”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有证据,但是根据织经司内部章程,这些证据无法交给将军查看。当然,下官亦知将军身上的职责,故此将军可命属下随织经司众人一起进入顾宅,如此也好做个见证。” 段作章漠然地道:“拿不出证据,带着你的人离开此地,不然……” 他冷冷地望着陆沉,这句话意犹未尽,又有凌厉杀意扑面而来。 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看来,织经司虽然是天子亲军,可是在这淮州地界,对上边军却不可能为所欲为。 李近望着陆沉的背影,心中略有些紧张,他担心初出茅庐的陆沉扛不住段作章的威压。 顾均辉那种角色面对织经司密探的审问,仅仅半天就吐露干净,但他只知道顾家做着走私生意,且与北燕有秘密往来。至于顾家勾结的是不是察事厅细作,顾均辉却一问三不知,想来以他在顾家内部的地位确实接触不到这种机密。 对于织经司而言,拿不到证据强行羁押顾家众人肯定是个麻烦,更麻烦的是打草惊蛇,后面很难再有机会抓住北燕细作的尾巴。 换而言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天必须进入顾家大宅。 陆沉再度策马向前,已经来到段作章对面三尺之地,他无视那些虎视眈眈的甲士,压低声音道:“段将军,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这句话犹如黄钟大吕,在段作章心头猛然一击。 他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是在天人交战。 先前顾均烨通过顾夫人向他转达那件事的时候,段作章便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 他和顾家这层远亲关系看似不重要,毕竟两家已经很多年没有明面上的往来,可一旦顾家通敌的事情被朝廷查明,他必然也会被殃及。 可要是就此横下心投靠北燕,段作章又十分不甘,因为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年近五旬,坚持不了太多年,他就可以顺势上位。 今天若是赶走织经司的人,他便很难洗清身上的嫌疑,接下来恐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或许这才是察事厅那些人的真正目的。 可恨的是顾家父子,尤其是自作聪明的顾均烨,自己明明已经委婉地提醒过他,还在这种关键时刻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可若是任由这些人进去,万一抓获北燕察事厅的细作,坐实顾家通敌叛国之罪,自己真能撇清关系? 长街之上一片肃杀,两拨人马针锋相对,一股焦躁且不安的情绪弥漫周遭。 段作章心里很快便有了答案,他凝眸望着陆沉,只当没有听懂对方的话,一字字说道:“带着你的人,滚。” 这句话里杀意昭然。 陆沉神色冷峻,片刻之后忽然含义不明地说道:“很好。” 只见他单手在马背上一撑,身体似游鱼滑下,右手拔刀而出,转瞬间便来到段作章的坐骑前方。 这一幕惊呆了段作章的亲卫和顾家护院,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区区一个织经司干办,七品芝麻小官儿,居然敢对朝廷从四品的高级武官动手! “放肆!” 段作章身旁一名亲卫勃然怒吼,反手抽刀而出,当头劈向冲过来的陆沉。 风中忽现凌厉声。 一支长箭凭空出现,射中那名亲卫持刀的右臂,便见他被强横的力量带得仰面倒下。 箭矢延绵不绝接连而至,竟逼得那些甲士匆忙闪避,连段作章也无法抽身而退。 这等箭术立刻震慑住其他人。 与此同时,李近身后的人群中,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忽然提刀纵出,几个起落便接近陆沉。 段作章算尽了各种可能,唯独没有算到陆沉敢拔刀,这一刻他已经没有余暇去思考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胸有成竹。 他迅疾勒住缰绳,骏马前蹄立刻高高抬起,一方面挡住远处那名神箭手的偷袭,另一方面自然是要将陆沉当场踩死。 两拨人马同时拔出兵刃向前,一场恶战看似不可避免。 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陆沉身上,那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快如闪电,从陆沉身边一闪而过,一掌探出便将段作章身旁的另一名亲卫击退,顺势一圈一斩逼向骑在马上的段作章。 段作章虽然有心抵挡,但他擅长的是战场杀伐,并不精通这种小巧功夫,更可况这人的武功明显超出他一大截。 他被迫弃马落地,那人又是连续三刀挥来,逼得他连连后退,等他站稳身形之时,陆沉手里泛着寒光的腰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住手!” 陆沉与面戴轻纱的林溪眼神交错,随即一声厉喝镇住所有人,瞬间掌控局势。 不远处的李近暗中长舒一口气,他扭头望向神色镇定的陆沉,心头猛地跳出几个字。 胆气雄壮! 050【行百里者】 “陆沉,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挟持朝廷武官,这是谋逆造反!” 段作章脸色铁青,语调阴冷。 此时他心中满是悔意,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做好彻底翻脸的准备,带上三百亲卫来此,这织经司小儿又怎敢直接动手? 可就像先前他对待顾均烨时模棱两可的态度一般,他并未下定决心要强压织经司。 他没将李近放在眼里,可对苏云青颇为忌惮,更不必说极得天子信任的提举秦正。故此,他今日只想用大义的名分保住顾家,避免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他太低估陆沉的决心,当他出现在顾宅门外那一刻,陆沉便已经想好只要他表现出支持顾家的态度,今日必然要拿下此人继而掌握大局。 陆沉握刀的手很稳,他没有理会段作章的话,冷峻的眸光射向门前的护院和甲士,气沉丹田道:“顾家勾结伪燕细作,织经司奉命缉拿案犯,顾子思、顾均烨、顾均辉皆已束手就擒,尔等还不投降让路,莫非是想沦为此案从犯,与顾家一样被抄家灭族?” 李近心领神会,率众齐声怒吼道:“弃械投降,否则死罪难逃!” 顾宅大门前一片死寂。 陆沉稍稍用力,刀刃便压在段作章的脖子上,隐隐可见血痕,冷声道:“段将军,莫要逼我。” 良久过后,段作章看着对面那些满脸担忧的亲卫,木然道:“放下兵器。” 甲士们面面相觑,虽然有心想抢回将主,但是看着那柄架在段作章咽喉上、随时都有可能割下去的钢刀,没人敢轻举妄动。 正常来说,织经司的人虽有先审后奏之权,但也没人敢随意擅杀一名从四品武将。 问题在于眼前这个仅有七品官阶的年轻人显然是个疯子,这些亲兵不敢拿将主的命去赌,于是有人率先丢下手中的兵器,随即便如波纹荡开一般,越来越多的人这样做。 片刻时间,二十余名亲卫皆已缴械,顾家的护院见此情形哪里还敢顽抗。 “开门!” 陆沉一声令下,顾宅大门终于缓缓推开。 他左手扣住段作章的手腕,持刀的右手稳如磐石,轻声道:“段将军,劳烦你同我一起进去看看,顾家究竟有没有勾结伪燕细作。” 段作章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然而此刻他也吃不准陆沉的心性,只能克制着心中的愤怒,迈步向顾宅内行去。 林溪跟在两人身旁一丈之内,对于其他人的动静并不在意。 大门打开后,顾家护院被集中看管在一处,李近和李承恩带着精锐好手直扑宅内某处,与此同时守在顾宅外面的人手也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防止那些北燕细作狗急跳墙寻路逃跑。 段作章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一看李近等人的动作便暗道不妙。 这些人目的明确,显然不是瞎猫撞死耗子。织经司极有可能在顾家内部安插了隐秘的钉子,早已将这座宅子里的情况摸透,否则陆沉哪来的胆子公然挟持朝廷武将? 今日若不能在顾宅内找到铁证,陆家上下几十口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果不其然,等陆沉挟持着段作章来到一处庭院内,这里已经被织经司和陆家的高手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守在门前的三名男子神色冷厉,持刀对着外面的南齐众人。 李近转身望着赶来的陆沉和段作章,目光扫过旁边面带轻纱的女子,旋即立刻收回。 先前那惊鸿一瞥,他便确认这女子的武功境界甚至在苏云青之上,陆家果然底蕴深不可测,难怪陆沉敢于制定如此大胆的计划。 他收敛心神,对陆沉说道:“陆兄弟,根据咱们的眼线之前传回来的消息判断,伪燕察事厅的主事就躲藏在这间屋子里面。” 段作章脸色阴沉,意识到眼前的局面对自己极为不利,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措辞,脖子上忽然一轻。 陆沉平静地收回长刀,林溪则往段作章身旁走近一步,两人从始至终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却配合得极其默契。 便在这时,对面的房门从里面拉开,守在门外的三人让到旁边,一个三十余岁相貌平凡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赤手空拳站在台阶上,凝望着陆沉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孔,眼中的情绪格外复杂。 似有诧异,也有怒色。 李近抬起右臂,十余名高手往前靠近,浑身上下杀气凛然。 “且慢。” 台阶上的男人说出两个字,然后移动视线落在段作章的脸上,摇头道:“原以为苏云青走后,这广陵城对我来说可以予取予求,没想到我会败在你们这些蠢货手里。” 段作章冷然道:“本将不认识你。” 男人幽幽道:“顾家父子倒也罢了,我本就没有指望他们能防得住织经司无孔不入的探子,可是你段作章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不如。局势发展到这个阶段,你竟然还以为几句废话就能吓跑他们,拿不出半点魄力和勇气。倘若你今日能带兵前来,织经司又怎敢硬闯顾宅?” 他顿了一顿,自嘲笑道:“可笑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堂堂广陵军副指挥使是个废物。” “荒唐!” 段作章纵然确实有过动摇,在眼下却不能有任何犹豫,毕竟旁边站着的都是织经司的人,故而继续怒斥道:“本将虽与顾家有一层远亲的关系,却已经多年不往来,更不知道顾家与尔等的勾当!莫要以为这几句构陷之语,就能将本将拖下水,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男人微微耸肩,讥讽道:“你方才若有现在的半成魄力,又怎会让局面变得如此不堪?罢了,是我自己犯蠢,居然以为你们这些人并非糊不上墙的烂泥。” 段作章气得脸色涨红,厉声道:“本将岂能任由你们这些伪燕探子诬陷?!” 他刚刚迈开脚步,一直冷眼旁观的陆沉伸手拦在他身前,淡淡道:“段将军稍安勿躁。” 段作章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和恐慌。 陆沉抬眼看向台阶上的男人,平静地问道:“怎么称呼?” 男人冷笑一声,应道:“本人欧知秋,陆公子有何指教?” 陆沉道:“是你自己束手就擒,还是我让人将你五花大绑?” 欧知秋看了一眼旁边的几名心腹,不慌不忙地问道:“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然而陆沉根本没有看他表演风轻云淡的兴致,摆摆手漠然道:“捆起来,如果他们想寻死,不必留手。” 欧知秋楞了楞。 早已迫不及待的织经司众人一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将包括欧知秋在内的四名北燕细作全部捆起来。 纵然已经鼻青脸肿,欧知秋仍然挣扎着朝向段作章,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又骂道:“废物!废物!” 段作章脸色铁青,然而那个神秘又强悍的女子一直盯着他,让他根本没有发难的胆气和机会。 陆沉走到他面前,淡淡道:“段将军,如今顾家和伪燕细作勾连一事证据确凿,而你身为广陵军副指挥使亦牵扯其中,所以要去织经司广陵衙门接受调查。我会将此事禀报都督府、齐将军和苏检校,希望在真相查明之前,你能保持冷静,配合织经司的调查,否则后果会比你想象得更加严重。” 段作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当然知道织经司进去容易出来难,可眼下他很难说出那个不字。 就算他能召集四千兵马,甚至将织经司这些人全部杀死,他也没办法扭转局面像以前那样继续观望,唯有死心塌地跟着欧知秋,可传说中的燕军杳无音信,他如何能逃出淮州? 更何况……对面的年轻人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良久过后,他满面颓败之色,垂首道:“好,我会配合。” 陆沉招招手,便有数名精锐探子上前看押段作章。 那边的欧知秋见状近乎癫狂地嘲笑起来,却无人注意到他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 虽说顾家父子和欧知秋等人已经落网,但顾宅还需要全面的清查,李近是这方面的老手,同陆沉招呼一声便去安排此事。 他心里难掩惊叹,这一次织经司取得的胜果比上次更加辉煌,不仅挖出顾家这个内贼,还抓获北燕察事厅的高层,必然能引起天子的注意。 一念及此,李近不禁转头看向陆沉,莫名觉得他身上有一层淡淡的光芒。 这个年轻人一定能平步青云。 众人开始有序撤退,陆沉落在后面,林溪来到他身旁,两人并肩而行。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溪低声道:“我在北边和察事厅的鹰犬交手多次,他们不至于这般孱弱。欧知秋提前将段作章请来、借你们的出现逼迫段作章下定决心,这不算什么稀奇,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应对措施,仿佛傻乎乎地等着你来抓人,这不像是他们的风格。” 陆沉抬眼望着前面被死死控制的北燕细作,目光平静且深远,道:“多谢师姐提醒,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林溪扭头望去,但见落日余晖洒在他脸上,温柔的光线与他从容的神情相得益彰。 051【料敌机先】 当陆沉走出顾宅大门的时候,长街远处已经出现不少围观的百姓。 顾家作为淮州商界的后起之秀,近十五年来风光煊赫,甚至一度将陆家压了下去。然而从今天开始,过往的光彩化为齑粉,等待顾氏一族的将是朝廷的严惩。 围观众人的复杂叹息声才刚刚响起,长街尽头忽然出现列阵前行的军卒,极富节奏的跑步声如雄壮的鼓点砸在所有人的心尖。 匆匆赶来的李近面色微变,连忙指挥织经司的探子排队上前,同时将段作章和欧知秋等人死死围在中间。 陆家的人手则站在后排,虽然都是李承恩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但望着长街对面军阵的凌厉威势,不少人忍不住泛起担忧的神色。 朝顾宅奔来的军卒约有三四百人,为首者是一名年过三旬的武将,其人浓眉大眼面容刚毅,此刻神情冰冷不怒自威。 “候!” 数百军卒令行禁止,沙场剽悍之气显露无疑。 那员武将上前数步,长枪拄地,高喊道:“段将军安在?” 陆沉与李近对视一眼,没有任何迟疑地并肩迎上去,林溪则悄然靠近段作章和欧知秋所在的位置。 李近当先开口道:“织经司广陵察事李近,见过游都尉。” 陆沉登时了然,此人便是段作章麾下的掌团都尉游朴,他协助段作章统御广陵城内四千守军。 游朴斜睨街角,瞧见被缴械的二十余名亲卫甲士,脸上立刻浮现煞气,寒声道:“你们织经司好大的胆子,连广陵军副指挥使都敢擅自拘押,究竟是谁给你们的权限?是秦提举还是苏检校?还是说你们有陛下的旨意?!” 若是在半个时辰之前,面对游朴如此愤怒的质问,李近还真有些忐忑,但现在铁证到手,织经司察事又怎会畏惧边军都尉? 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游都尉,顾家与伪燕细作勾结证据确凿,缉拿顾家众人已经得到苏检校的允准。至于段将军……他与此事有些瓜葛,因此需要请他回织经司衙门协助调查。” “狗屁瓜葛!” 游朴大怒,上前一步瞪圆双眼道:“顾家是顾家,段将军是段将军,莫要以为某不懂你们织经司的手段!就算要查,也是都督府派人来查,轮不到你们织经司插手!” “三品以下,织经司可以先审后奏,这是天子赐予的权力。” 一道冷静的声音将李近从对方唾沫横飞的袭击下解救出来。 游朴眼中凶光乍现,转而直视站在旁边的陆沉:“你是何人?” 陆沉不慌不忙地应道:“下官陆沉,现为织经司干办。” 游朴貌似粗豪,其实心思并不疏阔,左右看看便有了计较,知道这个年轻人才是主事之人,便蛮横地说道:“陆干办,本将没兴致同你辩论是非,立刻放了段将军,否则你们今日绝对不能离开此地。就算本将答应,后面这些由段将军带出来的将士也不答应!” 仿佛是在呼应他这句话,那数百军卒整齐踏前一步,声势骇人。 陆沉面上古井不波,沉静地道:“游都尉,织经司已经查明顾家勾结伪燕细作,而段将军的夫人和顾家是同宗远亲,近来顾家确实找过顾夫人。如今织经司只是请段将军回去协助调查,游都尉便要喊打喊杀,莫非……你真想让这些将士出手,将织经司上百人斩杀在这大街之上?” 游朴一窒。 陆沉又问道:“你们广陵军莫非是法外之地,朝廷的律法管不到?” 游朴握枪的右手猛然攥紧,李近不由得暗暗提高戒备。 就像段作章没有料到陆沉会突然发难一般,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位粗豪武将会不会狂性大发。 陆沉直视着游朴的双眼,语调渐冷:“织经司并未说过段将军有罪,眼下只是请他回去而已,然而游都尉这般震怒,仿佛是要带着广陵军将士践踏朝廷法度,更像是要置段将军于死地……” 他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未尽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不光游朴被挤兑得神色一变,长街上的军卒们也隐约有些骚动。 便在这时,段作章终于开口:“游都尉。” 游朴立刻挺身道:“末将在!” 段作章道:“带将士们回营,本将不在的这段时间,由你暂理城防诸事。” 游朴面露迟疑,最终无奈地应道:“末将领命!” 他神色不善地盯着陆沉,低声道:“陆干办,若是段将军在织经司内有个闪失,本将可不能担保城中四千兵马一时激愤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你们陆家树大招风,哪怕只是为自家着想,本将也希望你能掂量掂量轻重。” 这番话便有些出格了。 李近强压着愤怒说道:“游都尉,你这是在威胁织经司?” 游朴冷哼一声,缓缓道:“今日便是苏检校在此,本将也是这番说辞。” 李近还要争辩,陆沉却拦道:“李大哥不必动怒,游都尉是性情中人,而且他这是顾念同袍情义,我们理应体谅。” 游朴若有所思地看了陆沉一眼,然后高声向段作章作别,旋即带着数百军卒退去。 陆沉望着他雄阔的背影,片刻后收回目光说道:“李大哥,顾宅暂时封存,除顾子思父子三人之外,顾家其他人皆关在这里。再劳烦你从中选出几名老成持重之人维系顾家的产业,以免动静太大波及民生。” 这是两人先前商议好的计划,李近亦早有准备,闻言颔首道:“放心,我会请府尊相助,必不会生乱。” “段作章、顾家父子、欧知秋等人押回织经司衙门严加看守,尤其注意不要苛待段作章,因为我们不一定能拿到他与顾家勾结的证据。”陆沉压低声音提醒道。 李近微微一笑,抬手轻拍陆沉的肩头说道:“我会让人审问顾家父子和那三名细作,尽快查出伪燕其他细作的下落。至于欧知秋和段作章,等你到了衙门之后再做决定。” 陆沉反应过来自己有些着相,李近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苏云青将广陵衙门交给他,当然不可能只因为李近是他的心腹。 他立刻调整好心态,愧然道:“我一时情急,还望李大哥莫怪。” 李近爽朗地笑着,眼中满含赞许,旋即冲一旁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不必多心,今日可是大获全胜,你也不用急于片刻。去吧,等忙完了再来衙门。” 陆沉顺势望过去,只见林溪站在道旁安静地等待着。 李近不再多言,带着大部队将那些人押回织经司衙门,临走时的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方才那位神箭手便是师姐提过的席均?” “是他。” “好厉害的箭术。” “师弟想学吗?” “不想。” “嗯?” “学武功贵精不贵多,我只想跟着师姐学好那几门外功,再将上玄经感悟得更深一些。” “师弟当时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们没有制住段作章,或者他拼死也要反抗,那你如何收场?” 云透斜阳,半城光影。 两人漫步在小道上,清风拂面而过,带起心底几许涟漪。 听到林溪这个问题,陆沉微笑解答道:“如果顾家和北边细作没有找他,他也不会这般巧合地出现在顾宅门外。但是他只带了二十名亲卫,说明他不想和织经司发生直接冲突,故而一直在言语上压制我,希望两边点到即止。” “也就是说,段作章不敢彻底撕破脸?” “是,既然他心中有鬼瞻前顾后,我肯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林溪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陆沉道:“今日能够成功,全因师姐相助。如果说传授武艺和长辈们的交情有关,那今天这件事我必须要承师姐的情。知恩不报非君子所为,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能做个寡义之人。今后师姐但有差遣,我必当竭尽全力。” 林溪心中微动,转头望着陆沉郑重的神情,温声道:“好。” 陆沉趁势说道:“我还想请师姐帮个忙。” 林溪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就不怕欠得越来越多,最后还不起?” 陆沉坦然道:“还不起也得还,只要用心去做总能还清。” 林溪颔首道:“也对。说吧,什么事?” 陆沉脑海中浮现一张面庞,旋即低声道:“如今织经司和陆家的人手大多暴露,尤其是高手皆已进入旁人的视线。我想问师姐借几位草莽豪杰,帮我盯住一个人。” 林溪没有直接回答,好奇地问道:“你已经想到了察事厅那些人要做什么,对吗?” 陆沉抬头望着天际的晚霞,不疾不徐地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林溪眨巴眨巴灵动的双眸。 “我听不懂。” “师姐若不嫌我啰嗦,我就慢慢解释给你听。” “嗯。” 夕照如烟,在他们身后拉出一对长长的影子。 052【群雄】 北燕,沫阳路。 此地背靠北燕京畿之地,南临齐朝靖州与道州,西面是江北路,东面便是延绵不绝的双峰山脉。 在元嘉之变以前,这里本是大齐腹心之地,兼有四方通衢之便利,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齐国颇为富庶的地区。 狼烟起山河破碎,往日的承平岁月消失不见,沫阳路成为北燕对抗南齐的前线,十年来战火从未真正地停歇过。 首府雍丘城内,大将军府后宅正厅。 察事厅侍正王师道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茗,面上尽染风霜之色,眼中的疲惫格外深重。 厅内另一人相貌中正神态端方,正是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 他在品茶的同时偶尔看一眼王师道,心里不禁泛起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对于北燕满朝公卿而言,执掌察事厅的王师道是一个很难用言语去刻画描绘的人物。 将近二十年前,王师道本是齐朝边军中一名参军,泾河防线被攻破后便降了景朝,凭借擅于出谋划策逐渐进入庆聿恭的视线。 北燕立国后,王师道顺理成章进入察事厅,仅用几年时间便走到顶峰。这其中虽然少不了庆聿恭的暗中助推,也离不开他自身的努力。 尤其是北燕显德七年,察事厅提前探知南齐淮州都督府袭取涌泉关的计划,通知东阳路大军设下陷阱。虽然最后萧望之悬崖勒马没有中计,此事仍旧让王师道名声大噪。 显德九年,察事厅在河洛城发动雷霆一击,诛杀南齐织经司三十六人。王师道凭此名震朝野,在朝堂上的地位愈发稳固,与宰相、枢密使几乎平起平坐,甚至在某些时候还要略胜一筹。 世人畏惧他的手段,同时又看不清楚他的立场。 他与景朝的关系很密切,但这些年又为北燕朝廷呕心沥血,偏偏无论燕帝还是庆聿恭对其都信任有加,堪称这个傀儡朝廷中的异类。 陈孝宽比旁人知道得更多一些,他望着王师道疲累的面色,轻叹道:“淮州战局已经落子,现在只能等待结果,兄长又何必这般劳心?” 王师道放下茶盏,悠悠道:“本就是个劳碌命罢了。” 陈孝宽深知他的性情,便岔开话题道:“不知现在秦淳率部到了何处,按时间估算应该能接近双峰山脉的东麓。萧望之纵然戎马半生,恐怕也想不到兄长早在七年前就定下奇袭广陵之策。” 王师道眼神平静,并无自矜自傲之意。 对于北燕而言,只有夺占淮州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但这块硬骨头委实难啃。 在经过当年惨烈的拉锯战后,王师道另辟蹊径,决定花费大量时间在东边茫茫群山之中找到一条可以翻越的道路,避开那三条古道。 攻取广陵,掐住萧望之所率大军的后路,然后南北合击直取中军,一鼓作气攻下淮州。 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包含难以计数的心血,因为涉及到协调北燕东阳路和沫阳路的兵力调配,同时还要算计南齐萧望之和厉天润两位老将,又要在淮州广陵境内安置内应和后手,这是一个极其浩大且复杂的谋划。 陈孝宽只是略想一想就觉得头大,好在他只需要为翻山奇袭的景朝精锐提供后续支援,并且将南齐靖州大军死死看在原地就算完成任务。 王师道平静地说道:“你不要掉以轻心。虽说我们做了很多迷惑性的布置,但是沫阳路这边的安排终究不太符合常理,厉天润必然会有所察觉。” 陈孝宽颔首道:“兄长放心,我已经让魏林部和高唐部进逼平阳,给那位厉大都督施加一些压力。” 王师道提醒道:“小心提防厉天润的诱敌之策。” 陈孝宽恭敬应下,又斟酌道:“这次如果能夺取淮州,兄长的名望将会更上一层楼,将来……” 王师道目光微凝,摇头道:“有些话放在心里便可。” 陈孝宽凛然道:“是。” 王师道将杯中残茶饮下,起身道:“萧望之未必看不穿我的安排。如果他看不出来,我们便顺取淮州。若他以淮州为诱饵,到时候必然会有人夺回望梅古道,截断秦淳所率景朝精锐的退路。” 陈孝宽心领神会地道:“到了那时候,我便撤回后军——” 王师道摇摇头,打断道:“总得做点样子,不然我如何向都元帅交代?” 陈孝宽点头道:“兄长放心,我明白了。” 王师道转头望着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陈孝宽,微笑道:“我现在要赶回东阳路,这边就交给你了,珍重。” 陈孝宽躬身一礼,低声道:“兄长,张君嗣既然铁了心要为景朝效力,不若趁这个机会将他一并除去。” 王师道淡然道:“还不到时候,莫急。” 陈孝宽心下暗伏,不再多言,亲自将王师道送至府外。 …… 靖州,平阳城。 都督府议事厅内,一场小型军议正在进行中。 厉良玉作为行军司马,站在悬挂的地图旁介绍敌军的动向:“……高唐和魏林方向,伪燕军队前出三十余里,兵力均为两万左右,其中有数量不明的景朝老卒。东面,伪燕沫阳路阳翟至盈泽一线,皆有大军驻扎,根据飞羽营探查的情况来看,越靠近巨蔚山附近的驻军越精锐。” 席间除了大都督厉天润之外,还有数位戎装武将在座,至于都督府的幕僚和襄赞,此刻只能在西面靠墙的交椅上坐着。 厉天润静静地望着厉良玉身旁的沿江两岸地形图,开口说道:“都来猜猜吧,北边这次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众人皆陷入沉思之中,片刻过后一名武将说道:“禀大都督,伪燕此番真正的目标应该还是淮州。从目前的情报判断,他们或许是瞄着双峰群山之中那几条古道,以此为突破口奇袭淮州后方。伪燕和景朝在盈泽等地的驻军情况,大抵能够贴合这个推断。” 另一人沉吟道:“可是山中古道易守难攻,且淮州都督府对此早有安排,广陵军便负责镇守古道。在那种特殊的地形下,一百精兵便能挡住数千大军,伪燕就算舍得拿人命去填,恐怕也难以取得成效,还不如死磕淮州来安防线。” 厅中忽地安静下来。 先前那名武将凝望着地图,皱眉道:“莫非伪燕有夺取古道之策?” 又有武将插话道:“古道虽艰险,并非不能穿过,难处在于我朝的守军。” “如此说来,伪燕是想先击败镇守古道出口的广陵军一部,然后主力快速穿过古道奇袭广陵?” “他们哪来兵力出现在广陵府境内,继而去偷袭驻守古道的广陵军?” “这确实是个关键的问题。” 众人的讨论非常热烈,厉天润一直耐心地听着,直到声音渐渐平息,他才望向厉良玉问道:“说说你的看法。” 厉良玉沉吟道:“下官猜测,伪燕可能以小股精锐翻越双峰山脉,攻取三条古道之中最北面的望梅古道,然后引主力快速穿越,再奇袭广陵城。” 厅内一片寂静。 厉良玉的推测不算奇思妙想,其他人脑海中也不是没有闪过类似的念头。但是双峰山脉覆盖着大片无人踏足的原始密林,又有崎岖难行之山路,对于一支军队而言毫无疑问是比横渡衡江难上无数倍的死地。 厉良玉看向最先开口的武将,补充道:“假设伪燕察事厅在这些年里,调集人手从双峰山脉辨明方向找到一条勉强可以走的路,这有没有可能成功?下官认为霍将军的推断很有道理,敌人必然是想奇袭广陵,才符合这段时间伪燕在沫阳路的兵力配置。” 众将细思之后纷纷点头。 厉天润眼中闪过一抹赞许,继而说道:“这是一种可能性,另外还有一种可能,伪燕这般故布疑阵仍旧是想图谋平阳,你们接下来要提高警惕,不要给敌人可乘之机。” 众将齐声领命。 厉天润看了一眼角落里挺直端坐的年轻女将,又道:“靖州与淮州相距遥远,但这些军情非常重要,无论是否来得及都要传递过去。良玉,你即刻派出信使,将今日军议内容告知淮州萧都督和广陵军齐泰,另拟一份送往永嘉,让朝廷尽快向淮州派出援军。” 厉良玉应道:“下官领命。” 厉天润踱步至地图旁边,缓缓道:“假如伪燕真想奇袭广陵,下一步便是逼迫萧都督调军回援,这时他们就可以猛攻来安防线,让萧兄顾此失彼。依照我对萧兄的了解,届时他肯定能看清对方这一步,所以他极有可能不顾广陵,将主力集中在来安防线,毕其功于一役。只不过这样一来,广陵恐怕……” 他稍稍停顿,随即转身面朝那位年轻女将道:“冰雪。” 女将起身行礼道:“末将在。” 厉天润沉声道:“你率飞羽营前往广陵,若伪燕果有奇袭广陵的念头,你要协助广陵军堵住三条古道,断掉敌军的后路,同时不能让伪燕继续增兵,让那支所谓奇兵变成瓮中之鳖。” 厉冰雪怔住,她知道如果要派一支精锐驰援淮州,飞羽营是不二之选。然而两地相距遥远,等她带着飞羽营赶到淮州,恐怕局势已经大变。 厉天润见状便微笑道:“朝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靖州守住平阳,原因就在于我们掌握着衡江中下游水道。” 轻舟顺江而下,可直达广陵南端白石渡。 厉冰雪双眼一亮,语调清脆又坚定:“末将领命!” 053【如你所愿】 入夜,广陵城。 白天的风波逐渐显示出它的影响力,顾家毕竟不是小门小户,织经司的凌厉出手委实惊吓到广陵城内其他富商。 好在织经司和广陵府衙在傍晚时分便行动起来,在城内各地显眼处张贴告示,言明顾家与北燕细作勾结、出卖淮州军情与民生信息的罪行,织经司已经掌握确凿证据才发动雷霆一击。 如果只是织经司的宣示,城内乡绅百姓或许还将信将疑,但这份告示有知府詹徽的背书,无疑极大地增加可信度,至少明面上无人再质疑。 暗地里或许仍旧有人惴惴不安,毕竟谁也没有见过那些证据,谁知道这是不是织经司的栽赃陷害? 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大多是乡绅富商之族,尤其是在北方边境战事激烈的大前提下,后方任何异常举动都会触动这些人的神经。 夜色如雾,掩盖着无数暗室商谈与窥视的目光。 大多数目光都朝着南城那座外观简朴的青灰色建筑,纵然不敢过分靠近从而被织经司的探子察觉,也会在相邻几条街外默默地盯着。 而在织经司衙门内部,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上到察事李近,下到最初级的探子,每个人脸上都隐约可见喜色。 虽说前任察事顾勇被证实为北燕细作,这让所有人面上无光,但终究是拔掉画月楼这个北燕据点,又擒获诛杀数十名察事厅探子,功劳远远大于过错。 如今更是生擒欧知秋,将顾家一干内贼一网打尽,在边境鏖战正酣的关键时刻,如此功劳必然能得到朝廷的重重嘉赏。 抛开那些忠君报国的信念不谈,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拒绝升官领赏。 因此当陆沉来到衙门的时候,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报以亲善的笑脸,同时又有几分敬意,这般景象在讲究沉凝肃穆的织经司内部很少见。 “吃过了?”李近迎上前微笑问道。 陆沉当然不会谈起自己和林溪共进晚餐的事儿,看着李近略有些疲惫的笑脸,便问道:“收获不大?” 李近点头道:“意料之中的事情。顾家父子倒是好办,连两套刑具都没抗住就松了口。但他们都是和欧知秋单线联系,虽然将过去与北边的往来都交代出来,这些信息已经没有太大的价值。至于最近北边的谋划,他们并不清楚详情,只是遵照欧知秋的指示派人联系过段作章。” 陆沉边走边问道:“欧知秋想让段作章做什么?” 李近道:“大概就是淮州战事必然落败,他们可以为段作章找到一条新的出路。根据顾均烨的交代,段作章这段时间一直在装糊涂,只当做没有听懂他的暗示,几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 陆沉思忖道:“现在还需要查清楚几个关键问题,燕军现在何处?何时动手?伪燕察事厅其他的细作藏在哪里?欧知秋的三名手下没有松口吧?” 李近微微皱眉道:“这三人应该是欧知秋的心腹,对王师道更是敬若神明,口风非常严实,态度也极其死硬。眼下仍在用刑,但即便他们熬不住松口,我怀疑也很难取得太大的收获。按照咱们这个行当里的规矩,除了主事之人也就是欧知秋外,其他人顶多掌握一小部分信息。” 陆沉抬眼望着前方,沉声道:“这般说来,最终还是要着落在欧知秋身上。”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关押欧知秋的牢房门外。 外面有八人守卫,里面有六名高手监视,欧知秋身上更是戴着织经司特制的手镣脚铐,腰间还有一根拇指粗的铁链锁住,另一头固定在墙上。 房内光线不算昏暗,欧知秋的状态还算平静,因为陆沉和李近没有下令对他用刑。 他靠墙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进入房内的陆沉,淡淡道:“不用白费心思了,要杀便杀。” 陆沉与李近对视一眼,然后在对面的交椅上坐下,不解地问道:“我又没让人卸掉你的下巴,你随时都可以咬舌自尽。难道这几个时辰都不够你下定决心,非得我们到来才摆出这般姿态?还是说,你只是想在我们面前表演一出视死如归的戏码?” 李近微笑搭腔道:“很有可能。” “牙尖嘴利。” 欧知秋冷笑一声,又道:“我只是想看到你们这些齐人欲求不得、气急败坏的模样罢了。” 陆沉奇道:“你又怎知我们一定想从你这里问出一些秘密?” 欧知秋面上的嘲讽愈发明显,在他看来陆沉太过稚嫩,虽说此人瞎猫撞死耗子破坏他的计划,在这种正面交锋中仍有些不够看。 见他沉默不语,陆沉便直白地道:“我确实想问你一些问题。想来你应该也很感兴趣,我究竟知道多少内情,又想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对否?” 欧知秋斜睨过来:“你想问什么?” 陆沉坦然道:“察事厅潜藏在广陵城内所有细作的名单和下落。” “你猜?”欧知秋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 陆沉心念电转,面上却平静地说道:“若能猜到,我又何必在你这里浪费时间。” 欧知秋道:“这件事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陆沉问道:“若是我一定要知道呢?” 欧知秋不慌不忙地调整着坐姿,以此让自己更舒服一些,随即风轻云淡地说道:“素闻南齐织经司十九种刑具的威名,除了当年那位杨光远杨大帅之外,还没人能在织经司的拷问中撑下来,要么悉数招供,要么死在半途。欧某虽不敢比肩杨大帅,却也想试试织经司的手段。” 李近微微皱眉,此人显然不能以常理猜度,表面上肆意随性,实则必然有其谋算之处。 但他没有仓促插话,反正不急在一时半刻,总不能扰乱陆沉的思路。 陆沉仿佛忽地醒悟过来,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对你用刑。” 欧知秋当然不是脑筋有问题非得受刑才舒服,而是在他发现自己被织经司精锐困在顾宅之后,便已经想好要将对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 如果段作章能够孤注一掷,以雷霆手段制住眼前这些人,顺利掌控广陵城内的局势,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欧知秋这次返回广陵城,制定的第一套计划便是拉段作章下水,只要这位副指挥使改旗易帜,攻取广陵便不会付出任何代价,而且对于后续的守城也将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他才刚刚展开谋划,顾均烨还没有说服段作章,陆家的高手便盯上了顾宅,紧接着织经司更加专业的探子也围了上来。 欧知秋不是没有机会潜逃,但是经过反复的斟酌和推演,他很清楚只要自己离开,顾家在暴露踪迹后绝对无法做到守口如瓶,而且自己很可能甩不开织经司的高手,因此便有了第二套计划。 今日织经司动手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寻找机会杀出重围,近乎决然地等待着对方的到来。 此刻望着陆沉似乎很单纯的神态,欧知秋不屑地道:“你大可以试试。” “好。” 陆沉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又道:“我加入织经司不久,不是很懂这里面的门道,还好有你提醒。这样吧,我先让人对你用刑,等结束之后我们再谈。” 欧知秋闻言不由得眯起双眼。 陆沉起身对李近说道:“李大哥,烦请你将那三名细作带来,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上司受刑。另外告诉他们,只要肯说出其余同伴的下落,我们就可以对他们的上司友善一些。” 李近非常配合地道:“没问题。” 约莫半炷香过后,三名满身伤痕形容委顿、勉强能够行走的北燕细作被拖了进来。 纵然早已磨砺得心如铁石,见过太多死亡和鲜血,欧知秋在见到他们的瞬间仍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三名细作看到欧知秋后眼神忽地亮了起来,仿佛突然间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陆沉对此无动于衷,冲李近递了一个眼神,然后径直朝外走去,留下一句平淡且客气的话语。 “欧兄见谅,我不太想看那种残忍的景象。如果你坚持不住,随时可以喊停,只要你愿意告诉我答案,织经司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望着他果断离去的身影,欧知秋面无表情,心中却猛然泛起一个令他不安的念头。 这个年轻人竟然知道该如何掌握主动,浑不似一个没有半点经验的新手。 054【人不为己】 欧知秋并不知道,就在他隔壁那间牢房里,关押着广陵军副指挥使段作章。 在陆沉的叮嘱下,织经司对待段作章还算优待,没有给他戴上手镣脚铐,房内也特意摆着桌椅,还有一壶已经凉透的茶水。 除了不能离开此地,段作章的处境并不艰难。 陆沉走进来的时候,这位从四品武将双臂搭在扶手上,面色灰暗地沉思着。 当陆沉坐到他对面,段作章微微抬眼,冷声道:“欧知秋所言皆是污蔑,本将绝对没有通敌叛国。另外,伪燕细作显然是要谋夺广陵,你最好尽快将这事告知萧大都督和齐指挥使。” 陆沉翻起面前的盖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同时说道:“事到如今,段将军还不肯吐露实情?” 段作章陷入沉默之中。 他在朝中没有太深厚的根基和门路,爬到从四品副指挥使的位置很不容易,因此面对顾家的隐晦拉拢一直难下决心。 淮州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齐、燕和景朝争夺的焦点,只要能在淮州七军之中站稳脚跟,再立上一些功劳,他很有机会继续往上进一步。但是他也知道,永嘉城里那些权贵更加在意的是靖州,而且对淮州武人天然不太信任,这一步也就是他的终点。 譬如劳苦功高声名显赫的萧大都督,虽然明面上无人敢不敬,但朝堂重臣对他一直是忌惮大于尊敬。 连大都督都是这般处境,更遑论下面的武将们。 只是因为萧望之手腕足够强硬,而且抵抗北燕和景朝的决心足够坚决,所以这些年来没有异样的声音出现,纵有暗流涌动也无法掀起波澜。 可若是眼前出现可以选择的机会,不少人都会陷入迟疑,段作章便是如此,而且他坚信军中不会只有自己是这样的想法。 陆沉没有出言催促,因为他此刻也在思考一些问题。 正如林溪所言,欧知秋的身份决定他没有那么简单,更何况在今日动手之前,欧知秋并非没有逃走的机会。 即便逃走会惊动顾宅外面的织经司密探,欧知秋有可能被咬住行踪,甚至最后仍旧难以逃脱,总强过现在这般困在顾宅之内。 联系到那天与詹徽相见之后的感悟,陆沉的思维愈发清晰,欧知秋比起张溪更像以自身为诱饵的死间。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结合燕军想要奇袭广陵的前置条件,陆沉不难想到欧知秋这是在扰乱织经司的视线——他置身于明处,让藏在暗处的人继续推行夺城的计划。 但是陆沉不能因此就随意下结论,因为广陵城的安危寄托在四千守军身上。现在织经司已经拿下段作章,倘若继续扩大范围弄得人心惶惶,恐怕不等燕军攻城,守军便已经自行崩溃,甚至有可能造成军卒哗变。 陆沉不会钻牛角尖,犹如套娃一般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但是他很确认一点,欧知秋落网之后才是真正的较量。 “顾家确实找过内子。” 长久的寂然过后,段作章终于开口。 “稍等。” 陆沉忽然打断他的话头,继而对房内的几名探子说道:“诸位请出去,本官不希望第三个人听到这间房里的谈话。” “是。”众人领命退下。 陆沉转过头望着段作章,颔首道:“将军请说。” 段作章阴郁的面色忽地柔和了几分,缓缓道:“顾均烨含糊其辞,大抵是指淮州早晚守不住,而他有门路投效伪燕。我自然不会应允,或者说没有直接拒绝。” 陆沉低声道:“段将军应该知道,知情不报同样是大罪。” 段作章自嘲一笑,道:“这就是顾均烨和欧知秋的狠辣之处,他们没有直接找我,而是在一段时间前找上内子,用的是同宗远亲的名义。那段日子我忙于军务,回家的次数很少,内子与顾子思的正室见过几次,也收过他家一些礼品。” 陆沉摇头道:“如果段将军主动找到织经司,这些嫌疑其实可以洗清。” “洗清?呵呵……” 段作章难以自制地冷笑起来。 陆沉不解地望着他。 段作章幽幽道:“我是从四品武将,你们广陵衙门论理是没有资格审的,至少也得苏检校亲至,当然谁也没想到会出现你这个愣头青。即便是苏检校审了,我的案子也要由秦提举复核,并且上奏给天子,再由中书和军部议定处置。你可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会出现多少有趣的事情?” 他在“有趣”二字上咬了重音。 似乎知道陆沉无法回答,段作章继续说道:“我肯定会被定为通敌叛国,与顾家父子一起押赴刑场斩首,家人多半也难以幸免。这不是朝中那些人的目的,因为我是萧大都督亲自提拔起来的武将,此案必然会牵扯到他身上,不过会暂时压下,等到淮州战事落幕。” 陆沉问道:“何至于此?” “一定如此。”段作章面露讥讽,继而说道:“如果我军大败,乃至于淮州失陷,那么一切休提。如果我军取胜,这件案子就会成为萧大都督的污点,阻止他继续往上晋升,这就是所谓的功过相抵平衡之策。想要做到这一点,我必须通敌叛国,必须以死谢罪。” 陆沉没想到段作章会是这番心思。 他不清楚南齐朝廷内部的是非纠葛,如果段作章没有夸大其词,从这段话中倒是可窥一斑。 “可是将军这般摇摆不定,对于萧大都督而言亦非好事。” “你以为我是在为大都督考虑?不,至少到今天之前,我只是在为自己考虑。” 段作章神情坦然,唯独眼中有几分苦涩,继续说道:“大齐军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想要尽快擢升,最好的去处是北衙六军,其次是南衙诸军,再次是靖州都督府,最后才是淮州都督府。至于其他四座都督府,除非你有通天的关系,否则一辈子就待在偏僻艰苦之地熬着吧。” 北衙六军保护皇宫,南衙诸军卫戍京畿之地。 陆沉渐渐明白段作章摇摆不定的原因,也修正了先前对他的印象——一个没有过硬后台凭借军功升上来的武将,不该表现得如此优柔寡断。 但是今夜他不愿牵扯进太深的话题,随即说道:“其实我还是有些不解,将军缘何会坦诚相告。” 段作章在倾诉过后似乎轻松了些,淡然道:“我很清楚顾家父子是什么货色,他们怎么扛得住织经司的审问?反正那些事都会抖露出来,不如我光棍一些,也好过憋在心里为难自己。” 陆沉点了点头,旋即说出一句让段作章面色微变的话:“顾家父子关于将军的指控并无实证,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而且将军已经提前打算和织经司合作,要将这些内贼一股脑地挖出来,所以才对他们虚与委蛇。至于将军和我今晚的谈话内容,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段作章定定地望着他。 便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声传了过来。 陆沉平静地说道:“李察事正在给欧知秋用刑,将军勿忧。” 段作章若有所思,缓缓道:“如果不是听说过令尊对你的爱护,确信他决计不会让你早早加入织经司这种衙门,我一定会认为你是织经司的老手。” 陆沉道:“将军谬赞。” 段作章摇摇头,又想起方才的对话,不禁神色凝重地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陆沉镇定地道:“假如真像将军说的那样,你与顾家以及欧知秋的关联还处在初步接触的阶段,并未造成实质性的破坏,我愿意帮将军一把。” 段作章追问道:“你想要什么?” 陆沉道:“想同将军结一份善缘。” 段作章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之所以对顾家父子的态度模棱两可,就是不想任人拿捏,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陆沉从容地道:“我觉得这件事会成为彼此共同的秘密,而非我用来拿捏将军的手段。” 这一次段作章思考了很长时间,望着陆沉冷静的眼神,他郑重地说道:“好,我答应你,陆兄弟这份恩情我会牢记在心。” 陆沉没有再客套,道别之后起身离去。 这一夜他坐在阑干旁凝望着漫天星光,听着那间牢房里不时传来欧知秋的惨嚎,从一开始的尖锐到后面的虚弱,及至悄无声息。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时,李承恩的身影出现在陆沉视线中,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冲陆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055【一语道破天机】 第一抹阳光射向大地的时候,广陵军掌团都尉游朴回到自己在城内的宅子。 一宿未眠,他的脚步稍显疲惫,但双眼之中精光熠熠,瞧着略有些亢奋。 副指挥使段作章被织经司请去问话,这件事动静太大压根瞒不住,军中难免会有些骚动。 游朴整晚都在安抚军心,顺便对城防各部进行一些不太起眼的调整,比如将几名心腹亲信调往西门防区。 他洗完澡换上常服,随即来到家中的书房,一名家仆打扮的男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两人走进书房后,家仆将门关上,旋即给游朴沏了一杯茶,难掩激动地说道:“恭喜大人,大事将成矣!” 游朴坐在太师椅上,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长舒一口气道:“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昨晚忙了一宿,好不容易才将那些军卒安抚下来,由此可见段作章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倘若城防还是掌握在他手中,大军未必能破城而入。” 家仆叹道:“可惜被织经司横插一手,破坏了欧大人的计划。如果顾家没有暴露,依照当时的情形来看,段作章极有可能点头应允。” 听到他提起欧知秋,游朴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神色,缓缓道:“不知他能否熬得住那些酷刑。” 家仆闻言眼神一黯,语调变得沉重:“小人不敢太靠近织经司衙门,只知昨夜那里整宿灯火通明,李近和陆沉两人一直没有出来。大人还请宽心,眼下最重要的是掌握城防,同时召集城内的人手,只要大军到来便可扭转局势,届时可以将欧大人从织经司救出来,顺势杀光南齐的探子。” 游朴一改昨日在陆沉面前的粗豪形象,谨慎地道:“城防这边不必担心,如今段作章不在,其他人只能听从我的命令。织经司不容小觑,陆家子虽然年轻却很老练,还是不能轻忽大意,让其他人都小心一些。” 家仆连忙应下。 游朴又道:“命李三去西边那座小镇告诉候在那里的人,广陵已经准备妥当,大军若突破望梅古道,便可径直往这边快速突进。” 家仆这一刻眼眶微红,感慨万千地说道:“小人明白。大人隐姓埋名八年之久,终于可以拨云见日,可谓上苍垂怜。这次攻下淮州,大人从此不用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朝廷也必然会有嘉赏,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游朴听着他真挚的话语,不由得想起在北地生活的家人,想起那位对他如师如父的王师道王大人,想起这些年潜伏的艰辛岁月…… 他不由得喟叹一声,轻声道:“眼下还不是庆贺的时候,越是这种最后关头越要小心谨慎。下去做事吧,我休息半个时辰便去调整城防。” “是。” 家仆见他已经闭上双眼,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书房。 …… “哗——”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经历长时间严刑拷打、昏睡不到半个时辰的欧知秋被猛地浇醒。 他发出一声低沉又痛苦的呻吟,抬头望着坐在对面神情平静的陆沉,片刻后涩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陆沉答道:“大概巳时三刻。” 欧知秋只觉嘴里满是腥味,扭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给他拿把椅子,再放一张桌子,解开他手上的镣铐。” 陆沉望着他身上显眼的血迹,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两名探子很快便做好这一切,又拿来一菜一饭,放在欧知秋面前的桌上。 他们提着食盒退下,房内陷入沉寂之中。 欧知秋漠然地看着,他注意到陆沉面前也是同样的饭菜,不禁冷笑道:“这些把戏没有意义。” “苏检校曾经对我说过,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填饱肚子,如果饿着就容易闹出乱子,我很赞同这句话。”陆沉拿起筷子,不紧不慢地吞咽着饭菜,简单直接地说道:“现在是吃午饭的时辰,你若真的不想吃,放着便是。” 欧知秋这辈子经历过太多风浪,虽然织经司的酷刑让他极其痛苦,但还不至于心防失守。 他伸出轻微颤抖的右手抓住筷子,随即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陆沉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解决掉自己的午饭,取帕擦嘴之后说道:“欧兄在察事厅内的职位不低吧?” 欧知秋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吃着饭,织经司内备着上好的伤药,但这些药只是保住他的命,却不会减轻他的痛苦。 他仿佛没有听见陆沉的话,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陆沉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听说那位王侍正御下有方,经他之手带出来的人都极其忠诚。欧兄能统领察事厅安插在淮州境内的数百人,想必是王侍正极为看重的心腹,难怪他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欧知秋含糊不清地问道:“什么任务?” 陆沉道:“作为内应,配合一支奇兵攻下广陵城。” 欧知秋夹菜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旋即恢复如常。 陆沉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道:“这个谜底不难猜到,否则你为何要让顾家父子去劝说段作章?说实话我有些佩服王侍正的耐心,这番谋划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至少需要数年时间才能见到效果。” 欧知秋放下筷子,抬眼直视对面的年轻人,微微皱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沉轻轻一笑:“如今你身陷囹圄,城内潜伏的察事厅细作没了主心骨,他们真能一丝不苟执行你的计划?我知道你另有安排,但这世上很多事计划赶不上变化快,一处破绽就会导致满盘皆输。即便欧兄是王侍正的心腹,此番若是搞砸他筹谋多年的计划,想必很难有个好下场。” 欧知秋渐渐品出他话里的深意,心中不由得泛起一抹荒谬的感觉。 他扯了扯嘴角,仿佛在看一个白痴:“你这是在劝降我?” 陆沉点头道:“没错。” 欧知秋靠着椅背,悠悠道:“其实你不如归顺我朝。” 陆沉不答,指了指他身上的伤痕。 欧知秋低头看了看,确实非常狼狈,但他的语气依然倨傲:“淮州之战已成定局,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我朝的领土。你们陆家世世代代扎根于此,纵然能逃去江南也要重新开始,而且极有可能被人敲骨吸髓。” 陆沉耐心地听着,似乎在思考这番话的道理。 欧知秋见状便继续说道:“与其仓惶南渡,不若归顺我朝,其实这是一条更好的出路。我朝攻打淮州并非是要将这里变成焦土,因此不会大肆屠戮平民百姓,反而会让这里尽快安定下来。在那种局势下,似你们陆家这样的本地乡绅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言之有理。” 陆沉面带笑意,随即摇头道:“可是我算来算去,你们都没有任何胜算。” 欧知秋知道对方是想套话,这种手段委实不算高明,若非他想误导这个年轻人,让他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做事,他根本不会搭理这种话题。 陆沉见他沉默,心中便有了计较,然后非常平淡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拖段作章下水并非虚招,但这不是你的唯一选择。或者说,段作章是你的第一选择,毕竟他在广陵军将士心里颇有威信,完全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城内四千守军的态度。” 欧知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沉道:“在段作章之外,你必然准备着第二套计划,以确保能配合燕军在极短的时间里攻占广陵。如此一来,这个内应的人选便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我有一个猜测,不知欧兄想不想听?” 欧知秋忽地洒然一笑,淡淡道:“说来听听。” 陆沉同样微笑,云淡风轻地说道:“广陵军掌团都尉,游朴。” 若非心中已经有了预警,欧知秋此刻肯定会露出破绽,纵如此他也是全神贯注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一阵死寂过后,欧知秋忽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又令人费解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陆沉神色从容,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叫陆沉,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056【谈笑间】 欧知秋面上依旧冷静,纵然他心里已经波涛汹涌。 在大部分人看来,陆沉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在加入织经司不久便取得如此惊人的成绩——抓住北燕察事厅主事,挖出顾家这个潜藏多年的内贼,并且提前阻止段作章被拉下水,力保广陵城的安危,如是种种,可谓少年意气风发时,正该春风得意马蹄疾。 哪怕他天性谨慎,顶多也就是顺着现有的成果往下查,即顾家父子、那三名细作和欧知秋本人,对这些人严刑拷打,争取挖出更多有用的线索。 这才是正常的行为逻辑,也是欧知秋希望看到的进展。 无论顾家父子和那三名心腹能不能守口如瓶,他们都不知道最核心的秘密。 这自然只有欧知秋一人掌握,而他也坚信自己能撑下来,将南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这便是死间的意义所在。 然而昨夜陆沉看似装傻的行为却显露几分深意,那就是他根本不在意欧知秋是否开口,例行询问、例行拷打、例行折磨,甚至在后半程都没有继续逼问。 换而言之,陆沉的心思压根不在这座衙门里,所以今天欧知秋才会相对配合,只为尽快摸透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想法。 当陆沉说出游朴这两个字的时候,欧知秋忽然有种失控的感觉,犹如置身于流沙之中,任凭他武功高强城府如海,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一点点陷入,直到黄沙将他整个人湮没。 陆沉没有装腔作势,平铺直叙地说道:“欧兄应该知道,之前你们陷害陆家的案子,我算是全程参与。这是我加入织经司的契机,也是第一次旁观人心鬼蜮和阴谋伎俩。在这个过程中,让我印象最深的并非你的谋局,也非苏检校的从容反制,而是那位名叫张溪的泰兴军掌团都尉。” 欧知秋淡淡道:“何意?” “张溪死不松口,被苏检校下令处以凌迟之刑,顾勇主动请示由他执行。我没有见过张溪,也很难想象一个人如何忍受那样的酷刑,所以我与苏检校看法不同,我认为张溪在临死前的招供并非假话。也就是说,淮州军中或者官场上还有一名比他身份更重要的奸细。至于后面他说的广陵陆家,更像是得到顾勇暗示后的找补。”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着,又补充道:“顾勇意识到张溪撑不住,所以出手了结他的性命,这也是苏检校怀疑顾勇的起因。” 欧知秋道:“苏云青应该对你说过,宁理已经北归。” 陆沉颔首道:“是,起初我也以为张溪招供的人便是宁理,可是从你们细作的规矩来说,一般不会让潜伏在异国他乡的人手相互认识,因为这样会极大增加暴露的风险。根据织经司内部的卷宗可知,宁理是在十一年前来到淮州,而张溪是在九年前,可见他们不是同一批南下。” “你很细心,一般人注意不到这个细节。” 经历过最初的震惊后,欧知秋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一边应对着与陆沉的谈话,一边思索着如何解开这个年轻人先前布下的扣子。 陆沉似乎并不着急,话锋一转道:“不过真正让我心生疑惑的根源,还是你在整件事中的表现。” 欧知秋挑眉道:“哦?” “你身为北边密探的首领,住进顾家委实不太小心,当然,这可以理解为你想要达到灯下黑的效果。毕竟苏检校远赴边境,而广陵城内前不久才清扫过一遍,一般而言我们很难想到你会杀一个回马枪。” 陆沉边说边起身走到窗边,拿起大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温水,靠着大案目视欧知秋,继续说道:“我发现顾均烨的古怪只是巧合,他用那个长随来迷惑我的视线应该是你的手笔。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还算正常。可是接下来我请织经司下场监视顾家,你不可能毫无察觉,但你并没有尝试逃走,这是为什么呢?” 欧知秋坦然道:“我的武功虽然不差,但也称不上绝顶高手,被你们的人盯上之后,即便逃跑也很可能失手被擒。” “我可以接受这个解释,并且尝试说服自己。” 陆沉笑了笑,又倒了一杯水,走过来放在欧知秋面前的桌上,随后说道:“前面说过,你将段作章列为第一选择是很正确的决定,提前通知他来到顾宅,以织经司来逼迫他做出抉择也没有问题。但是……我不明白你昨日为何要公开指认段作章?” 欧知秋反问道:“因为他的优柔寡断才导致现在的局面,我为何不能将他牵扯进来?” 陆沉摇摇头,冷静地道:“在我看来,如果你真是被动失手,而且没有备用计划,那你应该和段作章撇清关系。只有他因为担心和顾家的关系被曝光,或者你的人用这件事去威胁他,才有可能继续逼迫他叛国,从而逆转局势。” 欧知秋微微眯起双眼。 他想起昨天自己在被围后的种种反应,虽然可以用愤怒失态来解释,但是陆沉的推断也很有道理。 这个年轻人好深的心思。 不过…深沉不一定是好事。 欧知秋的神情忽然轻松下来,悠悠道:“继续。” 陆沉淡然道:“所以我就在猜想,你做好了两手准备。其一是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拉拢段作章,也就是你先前让顾均烨做的事情。其二,如果这件事被我们察觉,你会以自己为死间,并且将段作章牵扯进来,吸引织经司的注意力,从而掩盖另一个奸细的身份。”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一直端着的茶盏,总结道:“你强行攀咬段作章,除去这个原因之外,另外一个目的便是借助织经司的手暂时解除段作章的城防指挥权,让你的人真正掌握大权,从而达到第一套计划同样的效果。” “这个人不是游朴,又能是谁呢?” 他说完之后,平静地望着满身血痕的男人。 欧知秋脸上并无慌乱,反而轻轻地鼓掌,赞道:“很透彻,也很精准。既然你已经看透我的计划,不知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陆沉问道:“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做?” 欧知秋不慌不忙地说道:“当然是毕恭毕敬地将段作章请出织经司,让他重新执掌军权,顺便拿下游朴砍了他的脑袋。” 两人目光相对,脸上浅淡的笑意几近相同。 陆沉久久未曾开口。 欧知秋便笑道:“你在迟疑什么呢?担心这才是我真正的谋划?担心这是我和段作章商议妥当,拿来蒙蔽你的手段?” 陆沉老老实实地点头道:“是。” 欧知秋笑了起来,然而牵动身上的伤口让他眉头紧皱,随即漠然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没有必要弄得这般复杂。” 他并非异想天开,以为靠这几句话就能给陆沉挖一个坑,而且对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继而重新怀疑段作章。 在经过先前的交锋后,欧知秋早已收起对陆沉的轻视,现在他只想让对方产生犹豫,这依旧是他最初的打算——拖延时间,按照王师道的计划,景朝精锐这个时候应该快完成攻占望梅古道的任务,主力随后便可奇袭广陵。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沉微微一笑,道:“我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想请教一下欧兄。” 欧知秋道:“何事?” 陆沉直视着他的双眼,不紧不慢地道:“那位王侍正为了谋夺盘龙关,不光舍得将东阳路兵马都总管李玄安推出来作为棋子,还早早就在盘龙关内安插宁理这个暗手。他为了及时探知织经司的动向,又在苏检校身边布下顾勇这个内应。” 欧知秋心中猛然一紧。 陆沉好奇地道:“既然如此,王侍正若要将广陵当做淮州之战的题眼,用一种世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天降奇兵至广陵城下,又怎会不提前安排好内应呢?临时抱佛脚会是他的风格?非要等到大军快接近广陵城,才想起让你拉拢段作章?” “如果游朴不是你们的人,那王侍正之前所有的谋划岂不是一个笑话?” 他这句话出口后,欧知秋脸色遽然一变。 虽然欧知秋很快便意识到不妥,眨眼间便强行调整,但是对于陆沉来说,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先前所有的铺垫只为了这个瞬间,从而印证他的全部推断。 “陆沉——” 欧知秋望着忽然转身朝外走去的年轻人,冷声喊道。 陆沉驻足,回头道:“欧兄好好养伤,再想一想我先前对你说过的话,你仍然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 欧知秋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陆沉打了个哈欠,微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力,明天带人去抓游朴。” 他不再多言,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去。 房内,欧知秋面如冰雪,一片惨白。 057【妙手解连环】 天光微熹之时。 陆沉缓缓睁开眼,回神之后,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 昨天与欧知秋谈完,又和李近商议后续的安排,再听李承恩汇报相关情况并且给出决断,忙完这些回到陆宅已近天黑,距离他甩给欧知秋那句“回家睡觉”过去两个多时辰。 随意用了晚饭,他便一觉睡到现在。 因为有守正诀和上玄经的加持,他的身体状况依旧上佳,但这段时间耗费太多心力,大脑几乎一直处在高度紧绷和运转的状态,不免有些混沌。 好在昨夜还算香甜的睡眠让他恢复过来。 听到动静的宋佩和何玉披衣走进内间,宋佩帮陆沉取来外衣,柔声道:“少爷,今儿还要出门办事么?” 这几天顾家的事情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会传进陆宅,更何况这场风波的主角是他们的少爷。 他们不知道织经司干办有多厉害,只知道连高高在上的广陵军副指挥使无法奈何少爷,如狼似虎令人谈之色变的织经司探子都是少爷的属下…… 府内有见识的人譬如管家陆伍可能会担忧陆沉牵扯得太深,然而对于绝大多数仆人而言,他们只知道少爷做了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西苑的丫鬟们更是神采飞扬,与有荣焉。 不过昨天傍晚见到陆沉根本无法遮掩的疲惫后,少女们的心里又被关切填满,故而整整一晚上都没有人发出响动,唯恐惊扰到陆沉的睡眠。 宋佩比其他人要成熟一些,因此没有将情绪摆在面上,晚上倒是悄悄起来过几次,查看陆沉是否睡得安稳。 陆沉非常自然地穿好衣服,看了一眼宋佩的黑眼圈,温和道:“是,今儿还有事要办。府中若无事,你过会再补补觉吧。” 宋佩知道自己昨夜的好心之举终究还是扰了陆沉的美梦,登时有些愧疚地垂首道:“婢子不该……还请少爷责罚。” 陆沉忍俊不禁道:“罚你?父亲要是知道我这般不知好歹,说不定会揍我一顿。” 旁边往盆里倒水的何玉转过头,眨着大眼睛看向这两人。 陆沉就此打住,盥洗过后吃了一顿丰盛美味的早餐,随即来到前宅四面厅,便见李承恩和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厅内。 “席均见过陆公子。”男子当先行礼道。 陆沉连忙扶住他的双臂,微笑道:“席大哥切莫多礼。” 席均显然是个厚道人,开门见山地说道:“在下奉大小姐之命,帮陆公子盯着那位游都尉,这两天发现一些蹊跷,已经告知这位李兄弟。” 陆沉道:“多谢席大哥出手相助。那天亲眼见识之后,方知席大哥的箭术堪称出神入化。” 席均自谦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陆公子,大小姐说你若要去找游都尉,她可以随行相助。” 陆沉拱手道:“请席大哥代为转告师姐,实在不好经常劳动她。这件事很好解决,我会自行处理。” 席均便还礼道:“既然如此,在下立刻回去禀告大小姐。” 陆沉将他送到二门外,又对李承恩说道:“召集二十名好手随我去西城门。” 李承恩应下。 约莫一刻钟后,陆沉带人来到城内东西主街的尽头,李近早已领着一群织经司精锐密探在此等候。 两拨人马汇合后径直走向城防区域,立刻引起守城将士的注意。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因为李近和织经司探子都穿着制式衣服,而站在他们中间一身常服年纪轻轻的陆沉又格外显眼,很容易便让人认出他的身份。 段作章目前仍旧待在织经司衙门里,城内守军本就心怀怨望,此刻见到这等架势,自然引发了他们藏在心中的怒火。 还好这些火星没有立刻被点燃,因为掌团都尉游朴带人走了过来。 他在一群军卒的簇拥中走到近前,语气颇为不善:“陆干办与李察事带着这么多人前来,不知有何贵干?莫非是想指点一下广陵军如何布置城防?” 周遭响起一片嘲笑声。 李近当先开口道:“游都尉,关于顾家勾结伪燕细作一案,织经司有了新的发现。” 游朴心中一紧,整个广陵城内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仅有欧知秋一人,其他人都是通过隐秘的渠道进行联系,并不清楚他才是原定计划中负责策应大军袭城的人选。 欧知秋和段作章被织经司带走才刚刚两天,这些人又找上自己,而且言语中的暗示非常明显,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游朴绝不相信对方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逼迫欧知秋开口,王师道无比信任的人物岂会是这般经不起敲打的软骨头? 他镇定心神,面色冷漠地问道:“什么发现?” 李近便道:“此地人多嘴杂,还请游都尉借一步说话。” 游朴怎会相信这种鬼话,危机感迅疾袭来,他当机立断地厉声道:“边境战事惨烈,军中儿郎为国拼死苦战,似尔等擅权之人不思出力报国,反而成日里搅动风云。你们无缘无故扣押段将军,如今又将矛头指向本将,无非是想弄出一些冤假错案,好让你们能够加官进爵,无耻之尤!” 这番话传遍四周,两百多名守城军卒靠了过来,躁动不安的情绪开始蔓延。 陆沉上前一步,正色道:“广陵军众位将士,近来伪燕细作在城内动作频繁,显然是要搅乱局势浑水摸鱼。你们的游都尉并非大齐武将,他是伪燕察事厅多年前派来淮州的细作,目的就是要掌握广陵城的军权,好配合燕军的下一步计划!” 高亢洪亮,掷地有声。 军卒们面色惊疑不定。 他们虽然不懂朝廷中枢的门道,却也明白陆沉这些话是实实在在的指控,倘若他在这种事上信口开河随意污蔑,事后如何向朝廷交代? 如果他所言为真,游朴真是伪燕奸细,自己岂不是站错了位置? 游朴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截了当,他清晰地感知到身后的队伍出现分化的趋势,随即怒斥道:“竖子焉敢诬陷本将!” 陆沉冷冷盯着他,针锋相对毫不退让:“伪燕细作已经招供,你就是他们的同伙!来人,带上来!” 李近身后的探子们让开一条路,紧接着一个五花大绑遍体鳞伤的男人被推到前方。 游朴在看到面色惨白的欧知秋那一瞬间,眼中煞气遽然涌起。 陆沉抬高语调道:“此人名叫欧知秋,乃是伪燕察事厅派来淮州的主事。他已经全部交代,城内顾家早已通敌叛国,而游朴游都尉同样是伪燕的奸细。游都尉,莫说本官没有给你机会,现在你可以将这名已经没有用处的细作一刀宰了,以此来证明你对大齐的忠诚!” 欧知秋默然不语,不是他被吓破了胆子,而是这个时候他说任何话都无济于事。 说游朴确实是北燕细作?周围这些粗鲁军汉只会相信。 说游朴不是北燕细作?在旁人看来这无疑是欲盖弥彰强行遮掩。 事实上,在陆沉猜出游朴的身份后,欧知秋便知道自己的失败已成定局,所以昨日他的脸色才那么难看。 所有军士目光炯炯地望着游朴,想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如何抉择? 游朴死死盯着脸色平静的陆沉,他如果杀了欧知秋,城内潜伏的细作不再信任自己倒是其次,关键是织经司不可能就这样放过他。 欧知秋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求死之意。 游朴探手握紧刀柄,微不可察地摇头,随即拔刀怒吼道:“广陵军将士听令,随我诛杀这些祸国殃民的鹰犬,拆了广陵衙门救出段将军!” 他身边的心腹齐声响应,一时间声势浩大,原本冷静下来的其他军卒在听到段将军三字后,下意识地往前迈步。 局势一触即发。 陆沉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确认游朴的真实身份,他如果不是北燕细作,当然不会选择如此破罐破摔的方式,便凛然高声道:“众将士稍安勿躁,本官请你们见一个人。” 李近回头使了一个眼色,一名探子撮嘴尖啸,随即便见不远处街边的一间铺子里走出数人。 织经司的高手簇拥着广陵军副指挥使段作章出现。 “将军!” “段将军!” 绝大多数将士满面惊喜地喊出声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游朴及其心腹们一脸灰败之色。 段作章神色镇定,对众人说道:“织经司陆干办所言无误,本将与其配合协作,只为找出军中的奸细,大家不必惊慌。” 将士们齐声应道:“遵令!” 大局已定。 陆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随即抬手指向游朴,平静地说道:“拿下。” 058【风卷人间】 双峰山脉北起盘龙关以西,南至衡江之畔,将南齐淮州和北燕沫阳路完全隔开。 如果没有这延绵群山和渺无人烟的原始密林阻挡,仅凭盘龙关和北境来安防线,南齐很难守住淮州长达十年之久。 当年景朝大军发现群山之间天然形成的数条古道,近万精锐轻车简从奔袭而出,不到两天时间便兵临广陵城下,险些破城并且截断边境齐军的后路。 好在当时的广陵军都指挥使沉稳果决,近万将士勇猛坚韧,再加上城内以陆家为首的乡绅士族竭力支持,众志成城之下终于守住城池,为后来的全境大胜奠定基础。 经此一役,没人会继续忽视群山之间的古道。 淮州都督府和刺史府通力合作,花费大量人手和时间沿着山脉东麓勘察,最终确定古道一共有三条,从北到南依次是望梅古道、平井古道和旗岭古道。 对于广陵军而言,守卫广陵城、确保整个淮州的粮草转运自然是重中之重,但是这三条古道同样不容忽视,尤其是最南面距离衡江仅有六十余里的旗岭古道。 此地驻军四千,由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亲自统率,同时他还要兼顾北边的两条古道。 “近来伪燕的探子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 一块较为平整的山石上,一位年近五旬鬓发染霜的武将望着西边,目光落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上。 旁边站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将领,正是淮州大都督萧望之的次子萧闳。 他听着老将深沉的感慨,平静地说道:“伪燕不太可能强攻山中古道,这是一个很不合常理的选择。无论陈孝宽还是伪燕枢密院那几个人,亦或是庆聿恭本人,都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老将悠悠道:“可是这些天你也看到了,古道西边确实有燕军的踪迹,平井和望梅那两处也有相同的发现。由是观之,伪燕和景朝终究会发起进攻,否则他们何必浪费这些兵力和粮草?毕竟我军没有穿过古道进攻西边的实力。” 萧闳沉吟道:“将军,末将反复斟酌,依然坚持认为敌军不会强攻。” 老将便是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他与萧望之乃是过命的交情,用兵沉稳老道,性情踏实耐得住寂寞,所以才接过统御广陵军的重任。 齐泰双眼微眯,摇头道:“强攻与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我都明白,这次伪燕的目标不止是北境来安防线,他们还有一手暗子对准着广陵。昨日织经司广陵衙门送来的急报你也看过了,伪燕察事厅王师道的徒子徒孙们躁动不安,显然是要里应外合谋夺广陵。” 萧闳没有着急忙慌地问出“敌从何来”,经过萧望之多年的教导,他逐渐习惯尽可能从大局上思考问题。 他仰头望着古道两旁群峰耸立,皱眉道:“难道伪燕军队真能穿山过林?” 齐泰矮身坐在石上,淡淡道:“很难。” 只是很难,而非不可能。 萧闳沉声道:“伪燕军队绝对做不到这一点,除非景朝庆聿恭将他麾下的夏山军主力调来,毕竟当年这支军队就是发迹于山林之间,惯于登山涉水。可即便如此,想要横穿这茫茫群山,他派出的精锐至少会在路上折损大半,庆聿恭能承受这样的损失?” “大都督肯定早就考虑过这一点,他应该也不相信庆聿恭会这样做,只是战争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为了以防万一才将你派到我身边来,还让你带来一千精锐亲卫。” 齐泰不急不缓地说着,又喟叹道:“可如果敌人真能翻山而来,淮州全局便会出现兵力短缺的情况。” 萧闳闻言便提醒道:“我们应该向望梅和平井守军发出示警。” 齐泰颔首道:“昨天收到织经司的急报后,我便让人赶去北边提醒他们。但是……少将军应该明白,我们日夜镇守古道本就戒备森严,可如果敌人翻山越岭出现在我军身后,这便不是有没有戒备的问题。” 萧闳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广陵军兵力有限,广陵城和三条古道都不能放弃,只能被动等待敌人的出现——假如他们的猜测变成现实,敌军精锐真的翻山而来,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会出现在何处,又会将目标对准哪一条古道的守军。 他凝眸缓缓道:“将军,末将明白了。” 齐泰转头望着他道:“何意?” 萧闳道:“父帅让我带着一千亲卫悄然南下,协助将军镇守古道,不是要扼杀敌人进攻的可能,而是在敌军奇袭之后,重新夺回古道的控制权,切断他们的退路!” 齐泰的老脸上浮现一抹温和的微笑,抬手指着旁边说道:“坐。” 萧闳依言坐下。 齐泰又道:“我与你的推断相似,所以眼下我们只能做一件事。” 萧闳恭敬地道:“请将军指点。” 齐泰神色沉静,眸光之中波澜渐起:“等。” …… 望梅古道往北二十余里,双峰山脉东麓的密林之中,数十名披甲执刀的老卒艰难地开路,在他们后方是一支绵延的队伍。 人群之中,北燕东阳路兵马副总管秦淳形容狼狈,唯独那双眼睛如恶狼一般泛着幽光。 淮州北境战事爆发后,他曾出现在前线战场,后来他的旗帜依旧留在某处大营,人却悄悄退了回去。 秦淳麾下的景朝精锐一半留在来安战场,交由副将统率,在东阳路大将军张君嗣的指挥下继续参与厮杀。 他则率领另一半老卒悄然退出战场,一路潜行至沫阳路的安平县城,也就是此刻他们所处位置相对的双峰山脉西面,然后率其中的三千人进入茫茫群山。 这三千老卒大多在都元帅庆聿恭的夏山军里操练过,又都是擅于翻山越岭的景廉族人,因此才能执行这个极其艰难的任务。 王师道又提前准备了近千名身强体壮的老卒,这些人不参与战斗,只负责为景朝士卒背负额外的军粮。 除此之外,队伍中还有近百名察事厅密探,他们是此行的向导。 过往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察事厅一直在尝试摸索双峰山脉之中的道路,为的便是如今的淮州之战。 秦淳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随即望向一直跟在身旁的察事厅探子,问道:“还有多远?” 探子一直在观察沿路境况,心中早有准备,连忙答道:“禀将军,还有大概二十余里便能出山,然后往南二十里应该就可以到达望梅古道的出口,那里有南齐守军约两千人。” 秦淳思忖片刻,对身后的亲兵沉声道:“传令下去,再往前走十里便原地休息,睡到明天中午再继续赶路。” “遵令!”亲兵肃然应下。 历经十一天艰难跋涉,秦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想必那些将士们亦是如此。 纵然庆聿恭和王师道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这一路的艰难险阻仍旧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沿途折损了三百多人。 想到那些意外横死的属下,秦淳的心头便在滴血,可是他也知道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只要能攻占望梅古道,引主力穿山而过,雷霆一击拿下广陵,这足以底定淮州之战的结局。 一直到沉沉睡去时,秦淳脑海中依然想的是占据广陵继而顺取淮州的壮怀激烈。 翌日正午,足足睡了七八个时辰的景朝锐卒恢复了不少精神。 在走出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大山之前,秦淳登上高处,对所有人说了一段极其直白且炽烈的话。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窝着火,我也是,所以现在我就要带你们出现在敌人的眼前,杀光他们然后夺下望梅古道,让我们的同袍可以过来,不用再被堵在大山那头。” “接下来,我会带着你们去广陵,你们应该都听说过这座富庶的大城。夺城之后,三日不封刀,女人和银子应有尽有,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绝对不会说个不字。” “此战功成,大元帅会给所有人表功,到那个时候你们就不再是普通的战士,而是景廉一族的大功臣!所有人都会对你们高看一眼!家中的妻儿老小也会因为你们高人一等!” “现在告诉我,敢不敢跟敌人拼杀到底?” 回应他的是无数道低沉却狂躁的声音。 “杀!” 秦淳怒吼一声,扬起手臂直指东方:“进军!” 南齐建武十二年,五月二十二,傍晚时分。 三千景朝老卒翻山越岭,出现在望梅古道附近,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鏖战后击溃广陵守军,顺利打通这条致命的通道。 等候多日的景军主力开始横穿望梅古道,进入广陵府境内之后兵分两路,一路往南牵制广陵军主力,另外一路挥师东进。 直指广陵城。 059【请君入瓮】 五月二十日,广陵城。 段作章重新现身协助陆沉擒下游朴,随即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再度掌握四千守军,同时下达第一道命令:为了配合织经司肃清潜藏在城内的伪燕奸细,广陵城即日起戒严七日,原则上许进不许出。若真有特殊缘由需要出城,也必须经过守军、织经司密探和府衙官差三方人马的联合盘查。 广陵通衢南北,商贸极其发达,纵然战时也不会太过萧条,这样的规定自然会带来诸多不便。 若是换做平时,城内或许早就闹将起来,这一次却出奇地安静。 究其原因,顾家倾塌的例子就摆在所有人眼前,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跟北边的细作扯上关系。 有段作章坐镇军中,游朴及其十余名亲信的落网也没掀起波澜,一个个五花大绑关进织经司广陵衙门。 绝大多数密探脸上的笑意压根无法隐藏,皆因这次的功劳实在太大。 头功肯定会记在陆沉与李近的身上,下面的人亦不会心生怨望,因为按照织经司的规矩,历来是出力之人皆有份。 只不过陆、李二人没有时间整理这次行动的始末,第二天上午他们便被请到府衙议事,除了知府詹徽之外,段作章亦在此等候。 正堂内,四人依官阶高低分别落座。 虽说无论詹徽还是段作章都非常重视陆沉,却也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故意作态。 “今天清早我接到齐指挥使的回复,他在信中提到一事,三条古道西边都出现伪燕军队的身影。” 段作章简单直接地开口,与陆沉那场深谈让他放下心结,恢复往昔完全沉浸在兵事之中的专注,目光亦显得锐利刚毅,继续对三人说道:“从这些迹象来看,陆干办之前的判断很准确,伪燕和景朝的确是在打广陵城的主意。”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堂内四人代表着如今广陵城的核心权力层,他们的想法将会决定城内广大百姓的命运。 詹徽看向段作章,忖道:“从常理而言,敌军无法强行攻破古道,对否?” 段作章答道:“没错,但是依照齐指挥使的看法,敌人摆开这等架势说明他们肯定有办法,否则伪燕察事厅不会在城内做这么多准备。现在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即敌军攻破某条古道,然后主力部队穿过双峰山脉,进而强攻广陵城。”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而且单论军事眼光和沙场阅历,其他三人显然不能和段作章相比。 詹徽微微皱眉道:“广陵城至少还有大军坚守,而且城墙高耸坚固,现在又肃清了内部的隐患,敌军没那么容易登城。但是泰兴府……先前萧大都督将泰兴军调往北境参战,城内估计没留下多少守军,万一敌军绕过广陵冲向泰兴,刺史府可万万不能有失啊。” 段作章略感惊讶,他以前和这位知府接触不多,没想到对方对于军事也非一窍不通。 这时他忽然想起,詹徽在十多年前就曾参与过守城之战,于是语气中多了几分敬意:“府尊想得周到,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敌军若真能冲破古道的阻碍,广陵城必然会是他们的目标。倘若绕过广陵,无论是往北威胁边境防线,还是往东进逼泰兴府,城内这四千守军随时都可以抄截他们的后路。” 詹徽此刻也明白过来,颔首道:“将军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我们应该马上将此事禀报都督府和刺史府。” 段作章道:“在下正有此意。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确定守城的方略,万一敌军兵临城下,我们必须做好苦战的准备。广陵的重要性无须赘述,伪燕和景朝既然将这里定为胜负手,前来攻城的肯定是最强的精锐,哪怕他们只能携带最简陋的攻城器械,城防的压力仍然会很大。” 詹徽看向一直安静旁听的织经司二人,旋即正色道:“我等皆不擅长军事,守城的安排自然要由将军决断。” 段作章没有矫情客套,点头道:“多谢府尊信重,在下自当竭尽全力。有几件事需要诸位相助,首先便是安抚城内百姓,一旦战事来临,最重要的便是我们自身不能乱。” 詹徽应道:“将军放心,本官保证不会出现差错。” 段作章继续说道:“其二,需要大量民夫运送守城器械和伤员,必要时还得修缮城墙。敌军未必能破坏城墙,但我们最好还是提前有所应对。” 詹徽毫不犹豫地道:“没问题,稍后我便让府衙属官操持此事。” 段作章道谢,又道:“如今城内只有四千守军,应对敌军前几波攻势没有问题,但如果战事太过惨烈,守军兵力很可能捉襟见肘。故此,在下希望府尊能召集城内乡绅士族,将各家的护院勇士集中起来,或能发挥很好的作用。” 纵然气氛很严肃,詹徽脸上还是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转头望着陆沉道:“陆干办,此事需要你做一个表率。” 陆沉郑重地说道:“陆家在所不辞。” 段作章亦投来赞许的目光,又夹杂着几分亲切之意。 他转而望着李近说道:“欧知秋和游朴已经落网,但伪燕察事厅派来广陵的探子肯定还有一些,劳烦李察事让下面的兄弟们打起精神来,这段时间一定要严防死守。” 李近起身道:“下官领命。” 段作章连忙抬手虚按,道:“察事不必拘泥虚礼。” 李近微笑应下。 段作章稍稍思忖,随即对陆沉说道:“不知陆干办是否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陆沉道:“将军与府尊考虑得非常周全,下官并无补充。” 段作章摇头道:“你与李察事在几天之内将伪燕细作连根拔起,又挖出游朴这等潜伏多年的奸细,足以证明你的能力和眼界远超同龄人。眼下局势波诡云谲,正是需要大家同心戮力的时候,还望干办莫要过于自谦。” 詹徽随后说道:“段将军说的没错,现在可不适合藏私。陆贤侄,你大可开门见山。” 他和陆家的关系不是秘密,因此在段作章面前没必要刻意装出和陆沉不熟的姿态,这也是信任对方的表现。 陆沉斟酌道:“下官确实有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但还没有思虑妥当,所以不敢妄言。” 段作章与詹徽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渐渐肃然,后者颔首道:“你直说便是。” 陆沉便道:“其实下官在抓捕游朴之前便怀疑他的身份,因此那日请段将军回织经司衙门,只为让游朴有一个插手城防继而暴露的机会。虽不知古道那边是怎样的情况,但是游朴肯定没有太多的时间观察局势,想必他在得手之后,便已经让人向燕军传递消息。” 段作章最先反应过来,正色道:“我查过游朴这两天的动作,他确实有调整城防的举动,具体便是将几名亲信调至西门区域。从这一点来说,倘若伪燕主力能穿过古道来到城外,最便捷的自然是谋夺西门。只要此门一破,敌军便可冲入广陵城内。” 陆沉点头称是,又道:“所以下官就在想,敌军若是打算以最小的代价攻城,必然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城外,这样即便游朴安排了心腹,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城门。想要做到这一点,必然是趁夜深人静将士们疲乏之时,敌军小股精锐先行靠近城门,然后里应外合攻入城内,紧接着大军掩杀而来。” “你的意思是,将这股精锐放进瓮城,然后我们来一个瓮中捉鳖?”段作章面色凝重。 陆沉缓缓道:“这只是一个不太成熟的构想,下官认为一味死守会很艰难,如果能先吃掉对方一股精锐,可以极大提振我军将士的士气。” 詹徽看了一眼段作章,插话道:“贤侄的想法未免有些冒险,依本官看还是固守比较好。” “未尝不能一试。” 段作章忽地开口,语调铿锵有力。 詹徽略感惊讶,他那句话当然不是要拆陆沉的台,而是广陵的安危关系太大,绝非现在的陆沉可以扛起来的责任。 若是成功自然好说,可万一出了纰漏,朝廷那些人怪罪下来,萧望之都不一定保得住他们。 段作章目光坚定,望着陆沉温和地说道:“我们还有一些时间,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制定一个完整的策略出来,此事多半要利用到察事厅的探子。今日当着府尊的面,本将可以给你一个保证,假如这个计划付诸行动,本将会负责到底。” 陆沉不禁微微动容。 段作章的神情清晰无误地告诉他,那天晚上他的承诺绝非戏言。 一念及此,陆沉起身行礼道:“下官定当全力以赴。” 060【洪流之下】 靖州,平阳城。 都督府节堂之内,行军司马厉良玉沉稳地说道:“启禀父帅、各位将军,伪燕近来动作频频。西北方向,伪燕江北路四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者自高唐城南下,二者从安溪城东进,两部同时前压,进逼我方沙河至平乡一线。” “正北方向,伪燕沫阳路两万兵马以黎阳为跳板,如今已逼近我方博兴城,并且在三天前展开试探性的进攻。与此同时,敌军在魏林和鹊山等地亦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从目前的战场态势来看,伪燕随时都有可能发动全面进攻。若说淮州那边是短兵相接舍命相搏,靖州便是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厉良玉将最近的情报汇总禀报,堂内随即陷入安静之中。 靖州位于江北的疆域当然不止平阳城,若只有一座孤城的话,北燕和景朝断然不会遥遥相对,哪怕是用人命来填也要拿下此城。 这里实际上是以平阳城为守御核心,北边博兴城为根脚,向东西各延伸出接近二百里的条形领土。 厉良玉方才所言沙河至平乡一线,便是平阳西北面的防御体系。 这一次北边来势汹汹,尤其是出动的军队中有不少景朝锐卒,似乎是想洗刷建武六年在蒙山一带大败、折损万余主力的耻辱。 在堂内这些沙场老将看来,靖州防区稳如大山,根本不需要担心,除非景朝庆聿恭率主力倾巢而出,否则单凭陈孝宽一人之力,想要攻破平阳城外围的防御体系都难比登天。 但是此刻他们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只因先前大都督厉天润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战略构想。 良久过后,一位名为范文定的武将开口说道:“大都督,依末将浅见,我军只需固守各地要塞,伪燕和景朝便无计可施。主动求战风险偏高,而且很难取得足够的胜果,万一途中出现差错,极有可能导致整条防线出现松动,还请大都督三思。” 这几乎是堂内大部分将领的共识。 朝廷交给靖州都督府的任务便是坚守,建武六年的蒙山大捷也非齐军主动出击,而是厉天润抓住敌军先锋轻敌冒进的机会,在防区之内调集重兵打了一场快速且精彩的伏击歼灭战。 简而言之,经过十年的反复打磨,靖州防线早已成为铁桶阵。北燕近来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根本不敢过分深入,只在边缘做一些浅尝辄止的试探。 但是厉天润决定主动出兵,这显然不太符合用兵之道。 放弃坚城固寨的优势,去野外寻求作战甚至是进攻敌人城池,这无疑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厉天润并不着急,他平静地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一人的脸上,淡然问道:“霍指挥有何看法?” 被他点到的人名叫霍真,当日便是此人第一个提出北燕极有可能穿过双峰山脉进攻淮州后方。 霍真沉吟道:“禀大都督,末将认为如果只是小规模的进攻,未尝不能尝试。但是如何选择进攻方向,想要取得怎样的效果,这些问题都需要慎重考虑。” 靖州都督府不是没有主动出击的能力,但是绝对没有掀起全面反攻的准备,因为朝廷不会支持这样做。 在霍真想来,大都督应该是要用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挫败敌军的锐气,以攻代守避免局势过于被动。 厉天润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一仗即便取胜也不会有太大的收获。” 这句话让众将有些摸不着头脑。 厉天润继续说道:“我准备动用安丘军和昌乐军,向伪燕阳翟至盈泽一线发起主动进攻,再让广济军沿巨蔚山北进,直逼伪燕沫阳路腹心之地,先取固丘寨。” 众将纷纷看向悬在墙上的地图,随即便恍然大悟。 这分明是要缠住对方布置在双峰山脉西边的兵力,同时做出北上反攻的姿态,逼迫北燕和景朝调整战略重心。 从最近几日的情报分析,靖州都督府几乎能确定对方是要越过双峰山脉直取淮州南境。 厉天润这个决策显然不是贪功冒进,而是要打乱敌人的部署,不让他们可以好整以暇地往淮州后方派兵,从而减轻淮州都督府的压力。 然而……这对靖州都督府来说又有什么益处? 若想达成厉天润的战略规划,必须要用精锐老卒主动进攻,否则只会变成送给敌人的大礼。 军中派系之别并不罕见,落井下石自然下作,但是舍己助人也没多少人愿做,因为打仗不是请客吃饭,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大规模的伤亡。 对于任何一支军队而言,百战老卒都是最宝贵的财富,一旦损失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元气。 堂内众将沉默的原因大抵如此。 厉天润轻咳一声,缓缓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是这件事不能钻牛角尖。我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策,并非是因为我与萧都督的交情,而是靖州与淮州的命运休戚相关。” 众将抬起头来看向他。 厉天润继续说道:“淮州若失,伪燕就会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靖州前线,我军防守的压力会成倍增加。我相信你们都懂这个道理,然而你们想得太多太杂,逐渐失去一名军人最本真的信念。或许是最近这几年岁月承平,消磨了诸位的意志,渐渐变得像朝廷上那些勾心斗角之辈。”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并无丝毫怒意。 但是众人已经全部起身肃立。 厉天润逐一看过去,望着他们脸上的愧色,不容置疑地道:“霍真,你领广济军担负主攻任务,首战必须取胜,而且要狠狠打痛敌人。记住,我们只需要这一战便可让陈孝宽乖乖缩在城里,同时将大部分兵力集结在沫阳路各地要冲,如此便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霍真凛然道:“末将领命!” “徐桂、张展,你二人各领麾下兵马佯攻伪燕阳翟至盈泽一线,配合广济军行事,务必要为他们扫清侧翼阻碍。” “末将领命!” 厉天润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余者坚守各自防区,无本都督之令不可擅动。” “遵令!” 众人齐声应下,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仿佛带他们回到曾经的峥嵘岁月,心中的热血猛然沸腾。 他们告退之后,厉良玉走过来为厉天润换上新茶,斟酌道:“父帅,范将军他们并非因为是否有好处而迟疑,也不完全是担心麾下精锐的损失,而是……” 厉天润接过茶盏,视线停留在对面的地图上,淡淡道:“有话直说。” 厉良玉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们只是觉得,援护淮州本是南衙十二军的职责,但是过往每逢战事,南衙出征都是磨磨蹭蹭,动辄需要一两个月。等他们赶到战场,战事最关键的阶段已经结束,边军还得分润功劳给他们。” 这些话显然不是他无端猜测,其实自从皇七子李端在永嘉登基以来,边军和京军的矛盾便始终无法化解。 北衙六军和南衙十二军享受军中最好的待遇,驻扎在大齐最繁华富庶的地区,擢升速度最快,作战却时常拖拉,自然会引来边军的厌憎。 厉天润沉默片刻,忽然说出一句仿佛完全无关的话:“陛下其实很不容易。” 厉良玉微微一怔。 “十八年前,为父升任都指挥使的前夕,曾与杨大帅有过一次长谈。当时北方三族的野心已经显露,朝中却在酝酿对杨大帅的攻讦。我当时便问他,既然天子听信谗言不似明君,他为何还要呕心沥血镇守北境?” 厉天润眸光幽深,继续说道:“杨大帅说,他不是为了忠君二字,只不忍北地百姓陷于异族铁骑的蹂躏。” 厉良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厉天润语调肃穆,缓缓道:“终不过是……苍生何辜。” 厉良玉忽然明白父亲今日做出这个决策的原因。 淮州若失,数百万百姓将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厉天润见他神色沉重,便微微一笑道:“不管怎么说,陛下终究要比先帝强。” 厉良玉不敢反驳,但心里难免迟疑,因为天子的风评似乎不怎么好,有人说他醉心权术,也有人说他打着北伐收复故土的大旗却始终不见动作。 厉天润显然能看出他的心思,并未继续解释,只留下一句简单的话语:“将来你会明白。” 061【人间不见风花月】 广陵,东城一处民宅。 堂屋内站着十来名昂藏大汉,他们望着缓步走进来的年轻女子,整齐地拱手行礼道:“见过大小姐!” 林溪微微颔首,走到主位旁坐下,对众人说道:“都坐吧。” 席均和那位身材魁梧的巨汉季山分列左右首第一位,后者粗声粗气地说道:“大小姐,广陵瞧着不怎么太平,好像要打仗了。” 林溪从容地说道:“我今天来便是为这件事。燕景联军如今在边境上疯狂进攻,只为将淮州都督府的兵力都吸引过去,然后再以奇兵突袭广陵。接下来无论广陵能否守住,我希望你们都安安分分在这里待着,等局势稳定之后你们再回去。” 季山憨笑道:“成,就听大小姐的安排。” 席均望着林溪平静的神色,忽地心中一动,遂问道:“大小姐,你是不是打算出手帮助那位陆公子?” 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主位。 林溪坦然道:“是。” 季山面色微变,爽直地说道:“大小姐,我们也可以出力啊!” 林溪摇头道:“陆师弟参与守城,我总不能袖手旁观,但你们与此事并无关联。过往诛杀北燕朝廷的官员,既是父亲的安排也是出于公义,所以我会带着你们同生共死。然而这一次不同,我帮他是因为同门情谊,算是个人私交,怎能让你们身处险地?” 众人默然。 对于挣扎在艰难世道里的七星帮众来说,北燕和景朝犹如豺狼之辈,南齐朝廷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说当年皇室和权贵仓皇南奔,将黎民百姓随意丢弃,只说这十二年来南齐天子不止一次表态要收复北地故土,拯救万民于水火,却只是徒然空喊而已,从未有过实际的举动。 在这些绿林草莽看来,齐燕之战就是狗咬狗,最好便是冷眼旁观。 所以林溪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虽然她是七星帮的少帮主,可以直接命令这些高手行事,但正如她先前所言,这是她和陆沉之间的私事,不愿让其他人舍身冒险。 一片寂然之中,席均面带微笑,忠厚地说道:“大小姐,你想岔了。” 林溪转头望着他。 席均继续说道:“负责攻城的肯定是景朝精锐,你也知道这些虎狼的秉性,一旦破城必然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我们虽然瞧不上南齐朝廷,广陵城内的百姓却很无辜,哪怕我们只能尽点绵薄之力,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季山摸了摸脑门,恍然道:“对啊,老席说的没错。” 余者亦纷纷出言附和。 林溪粲然一笑,温声道:“那我可事先跟你们说清楚,协助守城就一定要听从陆师弟的安排,不得由着性子来。” 席均正色道:“大小姐请放心。” “好,多谢各位。” 林溪离开这座宅子,走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中,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准备一柄趁手的长刀。 …… 午后,广陵军指挥使衙门。 段作章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已派人将紧急军情发往都督府和刺史府。算算时间的话,大都督只要收到急报的同时调飞云军一部和泰兴军南下支援,应该便可解除广陵的危机。” 这两天他忙于加固城防,同时向西边派出少量游骑哨探负责警戒。城内的局势比较稳定,尚未暴露的察事厅细作也没有再搅动风云,让他比较悬心的是都督府一直没有军令传来。 在欧知秋和顾家落网的时候,织经司便给北边都督府送去消息,按说连陆沉等人都能察觉北燕的阴谋,大都督萧望之不可能全无反应。 陆沉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沉吟道:“将军,晚辈有一种预感,大都督可能不会派兵南下救援广陵。” 段作章微微一怔。 广陵不只是一座城,还是整个淮州的粮仓,城内囤积着无法计数的粮食,换而言之这座城池便是淮州前线将士的后勤支撑。 这里更是淮州境内枢纽之地,倘若燕军占据广陵,往北可攻击来安防线的背部,往东可以奔袭泰兴进而威胁刺史府,往南可阻截朝廷的援军北上。 这两日段作章发现陆沉在兵事上也有几分造诣,虽然这个年轻人有些想法略为奇怪,但能看出他在这方面下过功夫,并非懵懂无知的一张白纸,故此便好奇地问道:“为何不会?” 陆沉道:“将军试想一下,假如大都督让泰兴军留在原地,来安防线能否守住?” 段作章自然看过前线的军情简报,缓缓道:“伪燕军队的攻势很凶猛,已经攻破边境上数座寨堡,但这远远不足以击穿来安防线。有大都督亲自坐镇边境,再加上镇北军承担主防的任务,即便没有援兵,固守一年半载亦不成问题。” “也就是说,泰兴军本不必北上,飞云军那六千人也可以不动,对吗?”陆沉问道。 段作章微微颔首,旋即眼神一亮:“你是说,大都督是在寻找决战的机会?” 陆沉道:“晚辈只是觉得,此番敌军来势汹汹,一味死守未免太过被动,或许大都督将防线后撤是在麻痹敌人,暗中积蓄力量反手一击。” “有道理,不过——” 话音戛然而止,忽有一人匆忙走进正堂。 “禀副指挥使,都督府紧急军令!” 来人走到段作章身前,双手举着一封火漆完整的信。 段作章接过拆开,目光落在信纸上,旋即面色微变。 陆沉早已转身看向别处,这时便听到段作章的声音:“如你所言。” 信纸上除去抬头和印鉴之外,便只有寥寥四个字:守住广陵。 段作章和陆沉对视一眼,神情不由变得凝重。 其实不论有没有这纸军令,他们都会竭尽全力守住城池,但萧望之亲笔所书的四个字还有一层深意,那就是短时间内广陵会成为吸引敌军注意的靶子,而且应该不会有援兵到来。 段作章微微皱起眉头,他手里只有四千人,凭借高耸坚固的城墙应该能顶住前几轮的攻击,但是一旦时间拖得太久,没有足够的生力军补充,光靠意志很难挡住如狼似虎的景朝老卒。 “这封军令……” 陆沉迟疑不定。 段作章问道:“有何不妥?” 陆沉目光微凝,摇头道:“并无不妥,只是将军的急报在三天前送出,这么短的时间显然不够信使跑上一个来回。或者说,萧大都督早已发现南边的异常,但他不能抽调援兵南下,所以要我们死守广陵。” 换而言之,陆沉先前的猜测成为现实。都督府显然已经定策,无论广陵遭受怎样的危机,淮州军主力要在北境毕其功于一役,不会跟着对方的节奏走。 段作章此刻无暇赞赏陆沉敏锐的眼光,他起身走到简易沙盘前,沉声道:“如果古道失陷,伪燕军队横穿双峰山脉,至少也有两三万人。从常理而论,城内四千守军能够应付,毕竟古道的地形限制决定敌人不可能带着大型攻城器械,但是……” 他微微一顿,转头对陆沉说道:“就怕担任攻城任务的不是伪燕军队,而是庆聿恭麾下的景朝老卒。” 陆沉亦走到旁边,望着沙盘上广陵西边的双峰山脉,缓缓道:“景朝老卒实力那么强?” 段作章坦然道:“他们如果不强又怎能攻破河洛?旧都的城防要强过广陵很多倍,仍旧被景军强攻突破。我并非要长他人志气,而是为将者必须先虑败,更不能轻视敌人的实力。” 陆沉冷静地说道:“织经司和府衙都在做准备,城内百姓已经知道敌军可能会攻城,那些乡绅富商之族也愿意支持城防。我们最多只需要三天时间,就能完成战前的大致筹备。” “三天……”段作章正要细论,忽地止住话头。 陆沉扭头向外望去。 遽然响起的钟声犹如黄钟大吕,不知从何处飘来,传进两人的耳中。 紧接着,一名军卒略显慌乱地跑了进来,尚未站稳便急促地说道:“禀将军,哨骑回报,城西三十余里外出现景朝大军,正快速奔袭而来!依照将军之令,鼓楼钟声鸣响示警,全城守军进入临战状态!” 062【遥闻鼓角铮鸣声】 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广陵城仿佛陷入静止的状态。 这几天城内的气氛愈发紧张,虽说府衙和守军都未明言,但许多举措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百姓们,敌军突袭广陵很可能变成现实。 淮州承平六年有余,但广陵的太平年景要更久。 十三年前那场恶战之后,广陵便不曾遭受过兵灾,齐燕之间的战事局限在北境来安防线。 这悠扬深沉的钟声唤醒很多成年人的记忆,当年尸横遍野的惨状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钟声持续不停,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来到街上,满面忧色地望着远方的城墙。 西城一处大宅内,须发皆白的老者闭眼听着钟声,忽地发出一声喟叹。 他叫许景生,许家的老太爷,几十年前便以擅于经商闻名,为许家挣出一份富庶的家业。虽说后代子孙不是很争气,不能像陆通那样将家中生意发扬光大,但也勉强能够守成。 如今的许家自然比不过陆家,好在底蕴比较深厚,尚未出现衰败的迹象。 许景生缓缓睁开双眼,逐一望着堂下肃立的晚辈们,最后停留在长房长孙许乐山的脸上,语调格外沧桑:“乐山,前日陆家那位少爷是不是来找过你?” 许乐山恭敬地答道:“是的,祖父。” 许景生低沉道:“他说了甚么?” 许乐山道:“陆干办说,城内守军兵力不多,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敌军,织经司希望乡绅富商之族能将自家的护院家丁派出去,作为守军后备,随时填补城防上的空缺。” 许景生看了一眼旁边的长子许严:“你没有答应?” 许严忙不迭地说道:“父亲请放心,儿怎会为了这点小事触怒织经司?儿已派出二十三名好手去往织经司,一切都听对方的安排。” 许景生沉默片刻,再度对许乐山说道:“让家里所有会点拳脚的人都去织经司,告诉陆家那位少爷,这是许家全部的人手,若是他们在守城时残了或者死了,许家自会承担抚恤的银子。再从账房支取现银五千两送去府衙,府尊若是问起,就说这是许家为守城尽绵薄之力。另外立刻盘点家里存的粮食,将准确的数字报给我。” 许乐山一一应下,站在旁边的二弟许桓山历来心思深沉,不禁开口劝道:“祖父,要不要等等看其他家是如何——” “闭嘴!”许严连忙喝止。 许景生微微摇头,起身往内间行去,苍老的声音中多了两分怒意:“将桓山禁足罢,免得这种时候给许家招灾惹祸。” 许严恶狠狠地瞪了次子一眼,随即躬身道:“是,父亲。” …… 相较于许家内部的肃然凝重,几条街外的薛宅则显得平和许多。 薛怀义的长子薛忠一边整理着药箱,一边谨慎地劝道:“父亲春秋已高,这次还是让儿子去吧。” “你自然要去。”薛怀义神色温厚,又道:“不光你要去,你的师弟师侄们都要去。钟声鸣响,意味着敌军已然接近广陵,大战随之将起。军中虽有郎中,人数却太少了,而且广陵十年无战事,他们的手艺怕是生疏了很多。” 薛忠道:“父亲所言极是。” 薛怀义喟然道:“此战恐怕会非常艰难,军中儿郎不知要付出何等惨烈的代价,我辈医者也只能尽力而为。对了,让你师弟们去药房把需要用到的伤药悉数收拢,统一送到四门附近,便于就地取用。” 薛忠点头应下,见他刻意岔开话题,便重复说道:“父亲,此事交给儿子来办就好。” 薛怀义摇摇头,略显无奈地说道:“你们都去协助守城,留我一人在家作甚?不必多言,要知道十多年前为父便和陆通一起,在城墙下面整整奋战了二十七天。” 薛忠只得作罢。 薛怀义追忆往昔,悠悠道:“陆通虽不在广陵,他家那小子倒还不错,哎……可惜了。” 薛忠微露不解,不知这可惜二字从何而来。 再想询问时,薛怀义已经起身朝外走去,相较当年的挺拔身姿,如今已然略显佝偻。 …… 从薛宅再往南一段距离,便进入广陵南城区域。 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平民,从屋宇建筑的规模和形制便能清晰地分辨出来。 一户临街人家院内,三十多岁的男人换上一身短打,将要出门时却被妻子拦下。 “你作什么去?”女人面色不善地质问。 “坊正昨天就说了,府衙贴出告示征召民夫,去给城墙上的军汉搬东西,管吃还给钱。现在城门戒严不准出去,我寻思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不如去卖把子力气。”男人老老实实地说道。 “你寻思个屁!寻死还差不多!城上都要打仗了,你这时候跑去做什么?” “就只是搬搬东西,没甚大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要你逞什么能,好好在家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男人看着她凶巴巴的样子,忽地笑了笑。 女人眼眶微红,却坚持不肯让开。 男人说道:“我听人说,北边那些军汉恶得狠,要是让他们进了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咧。两个娃儿年纪那么小,要是有个好歹,你说咱们该怎么办?你放心,我保证不在城墙上乱走,只是去多搬几块石头,砸死那些狗日的。” 女人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扭头就走,冷冰冰地留下一句话:“早点回来。” “诶!” 男人笑呵呵地应着,然后大步走出家门。 …… 城墙之上,恶战已起。 景军极其果决,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动攻势。 他们以精擅骑射的骑兵来回驰骋,凭借强弓压制住城上的弓手,精锐步卒则在盾牌兵的掩护下逼近城墙,然后依靠附城云梯攀登而上。 四面皆有战事,西、北两面则是景军的进攻重心。 站在城墙上往下望去,但见旌旗猎猎人潮汹涌,宛如一片流动的铁幕自下而上,肃杀之气直上云霄。 这段时间以来,陆沉看过织经司内部关于北境战事的简报,对于这个时代的战争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大抵是某月某日,敌军侵袭某地,我军将士苦战多时终将敌人击退,粗略统计敌军伤亡多少人,我军伤亡多少人。 他知道这些简报上的数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寥寥数笔就意味着成千上百个家庭陷入悲伤。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直到此时此刻,他望着城下景朝军阵延绵,先锋大军如蚁攀附,仿若血液中某些本能正被唤醒。 因为望梅古道过于狭窄,景军主力无法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只能带着最简单的附城云梯,意味着他们无法强攻城门,必须登城夺占城门区域。 但哪怕是如此简陋的器具,在战斗打响之后,城防的压力亦迅疾上升。 广陵外城这些年一直在修缮加固,四座城门外皆建有瓮城,陆沉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瓮城的城楼之下,前方墙垛边的男子则是在亲兵保护下指挥守城的掌团都尉“游朴”。 陆沉转头看向身边的席均,低声道:“有劳席大哥了。” 席均微微躬身,垂首道:“陆公子不必客气。” 陆沉看着他手中的长弓和那些特制的箭支,郑重地说道:“请将这些箭射到敌军将官级别的人附近,确保他们能看见箭上绑的牛皮纸。” “定不负所托!” 席均神色沉静,说完后便向“游朴”身旁走去。 陆沉往后几步,扭头看着瓮城内部略显逼仄的区域,随即移动目光望向远处城内的某片区域。 在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有一家规模中等的手工作坊,按理来说在现今的局势下,城内的作坊都会暂时关门歇业,然而这里却格外繁忙,呈现出热火朝天的态势。 不断有人端着半尺见高的空陶罐进来,然后又将已经填充好的陶罐小心翼翼地运到指定的区域放置。 李承恩坐镇于此,大声提醒道:“小心一些,仔细一些,不要粗心大意,绝对不能坏了少爷的大事!少爷说了,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是!” 众人齐声响应。 063【夜来清梦绕西城】 景军的攻势持续大半个时辰,伴随着鸣金声响彻天地之间,士卒们不慌不忙地后撤,没有给守城的广陵军反击的机会。 第一战的场面不算很顺利,景朝老卒虽然足够悍勇,个人的实力也颇为强横,但是面对高耸的广陵城墙和沉着冷静的守军,他们并未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一战定鼎这种事也只能想想而已,齐军再怎么不堪,凭借广陵城墙的优势也能鼓舞士气。更何况从今天这场白刃战来看,广陵军的实力不弱,在淮州七军之中大抵处于中等的位置,较之盘龙军和镇北军倒是要逊色不少。 回到简朴的中军帅帐,秦淳的脸色非常严肃。 经由望梅古道进入广陵境内的战兵共有两万五千人,其中六千人往南牵制广陵军的主力。对方若敢随意调动,他们便可谋夺南边的平井和旗岭古道,彻底打开沫阳路和广陵之间的通道。 秦淳领着剩下的一万九千人突袭广陵,除去三千轻骑之外,剩下的步卒当中有一万景朝老卒,另外六千人则是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麾下压箱底的精兵。 他坐在帅位上,桌案上摆着几张很小的牛皮纸,上面写着完全相同的一句话:丑时二刻,自西门入,揆佑。 此行出发前,王师道便将察事厅的所有谋划详细告知于他,包括欧知秋将会拉拢段作章,即便不成功也会有游朴这个保底的暗手。 这几张牛皮纸是主攻西门的将领发现并呈上,而西门刚好就是游朴负责的防区。 “禀将军,李三带到!”两名亲兵领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进入帅帐。 秦淳抬眼望去,淡淡道:“先前你不是说,段作章已经被织经司带走,如今城防由游朴负责?为何今日段作章出现在广陵北门城楼,并且可以指挥守城?” 游朴在掌握城防指挥权后,翌日便让心腹李三出城前往广陵西边,接应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燕景联军。 李三小心翼翼地答道:“禀将军,当时织经司只抓了顾家父子和欧知秋欧大人。段作章毕竟是从四品的副指挥使,所以他们对外宣称是请段作章回去问话。小人猜测,可能是织经司察觉到不妥,亦或是城内守军无形当中的施压,迫使他们将段作章放了回去。” 秦淳面色沉肃,心里却有些烦闷。 李三之前禀报游朴已经掌握城防指挥权,因此他才决定如此迅速地发起攻城战。 哪怕游朴无法公开命令守军放弃城防,也可以在兵力布置上做些手脚,这种漏洞自然会被经验丰富的景军发现。 然而秦淳挥军猛攻大半个时辰,广陵城防的严密程度几近于无懈可击,一看便知段作章是惯于守御的沙场老将,难怪萧望之会命他守广陵,让都指挥使齐泰领兵坐镇旗岭古道。 在段作章重新掌权的情况下,游朴可以操作的空间便小了很多。 一念及此,秦淳抬手指向案上的牛皮纸,问道:“这是不是游朴的字迹?” 李三微微躬身来到近前,仔细端详之后点头道:“回将军,是的。” “下去罢。” 秦淳摆摆手,李三便被亲兵带了下去,帐内陷入沉寂之中。 牛皮纸上最后“揆佑”二字,乃是王师道定下察事厅内部所用的密语暗号,如今李三又已确认纸上是游朴的字迹,想来这便是城内察事厅内应的策略。 片刻过后,秦淳对帐外说道:“召桑迈前来。” 亲兵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一位身姿矫健眼神锐利的年轻武将进入帅帐,近前行礼道:“参见将军!” “坐。”秦淳指着左边下首,开门见山道:“察事厅在城内布有暗手,如今传来消息,内应会在今晚打开广陵西门,引我军精锐而入。只要我军先锋精锐占住内城门,大军便可掩杀过去,顺势攻占广陵。” 桑迈今年二十七岁,和秦淳一样都是景廉族人,自幼便显露对兵事的兴趣。他十五岁时被选入夏山军,迄今已戎马十二载,是秦淳极其看好的心腹爱将。 听完秦淳的简略介绍后,桑迈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起身拿起一张牛皮纸,翻来覆去地看着。 “将军,此事恐怕有诈。”桑迈若有所思地说道。 秦淳道:“何以见得?” 桑迈条理清晰地说道:“李三之后,游朴便没有再派人报信,可以理解为两种可能。其一,他已取得广陵城的城防控制权,至少明面上没人可以违逆他的决策,这种情况下只要我军抵达,半个时辰内便能找到城防的破绽然后破城。” “其二,游朴已经失去对城防的控制,而且广陵已经戒严,城内的消息无法传递出来,便是如今呈现出来的局面。但末将认为,即便南齐织经司和广陵守军联手,也很难做到完全禁绝消息传递,游朴若未曾暴露,他应该采取更加稳妥的手段,而非现在这般让人将情报附在箭支上射出来。” 说到这儿,桑迈正色道:“末将怀疑这是齐人的请君入瓮之策,还请将军三思。” “你的推测不无可能。” 秦淳微微一笑,随即坦然道:“我仍然决定试一试,但不会倾尽全力。” 桑迈神色凝重,忖道:“将军之意,用几百勇士去赌这个机会?若能成功则收获巨大,若是中了敌人的计谋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秦淳仿佛自语道:“大元帅定下的时间很紧,我们最多只有六七天的时间。如果拿不下广陵,不谈萧望之派来的援兵,南齐京军也有可能渡江北上。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我又怎能视而不见,或者因为疑心而置之不理?方才便说了,你的推测有些道理,但这终究只是推测。” 桑迈对此并不意外。 他在夏山军里待了四年,后来追随秦淳进入燕军东阳路,这一晃便是八年时光。 对于这位将主的带兵风格,桑迈比任何人都了解,深知他从来不会错失眼前出现的机会,即便这个机会藏着极大的风险。 若非如此,秦淳也不会主动请缨接过突袭广陵的任务。 沉默片刻之后,桑迈起身道:“末将会挑选三百勇士,子夜时分潜行靠近广陵西门。只要游朴安排的人打开城门,他们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夺占内城门。此事若成,我军主力便可趁夜破城。” 秦淳面露欣慰之色,提醒道:“你自己就不要去了。” “是,将军。”桑迈躬身行礼,然后大步走出帅帐。 秦淳凝望着他的背影,又命亲兵召集数位亲信武将,为夜间的袭城做安排。 倘若夺门计划成功,大军肯定要做好准备掩杀而去,因为城门附近的动静一大必然会惊动守军,机会稍纵即逝,必须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 月升日落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夜风吹拂过这片大地的时候,人们依然能嗅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日间短暂一战算是攻守双方的试探,都没有拼尽全力,因此无论是守城的广陵军还是攻城的景军,今夜都能保持较为高昂的士气。 这种情况下守军肯定不会过于松懈,景军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除了必要的岗哨警戒之外,城外的营地十分安静,只等着养精蓄锐,明天太阳升起后再决一死战。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丑时初刻,夜色沉沉。 视线难明的黑夜中,一队景朝老卒匍匐前行,从西南面高低不平的缓坡地带接近广陵城,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瓮城修建在侧面的城门。 两名领头的老卒走到坚固厚实的城门旁,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忽然传来几声闷响,紧接着便听见里面传来门轴缓缓转动的声音。 两人面露喜色,朝后方竖起手臂。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又急切地盯着城门。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门被打开一半。 领头的老卒深吸一口气,与里面负责开门的内应颔首致意,然后拔腿就往里面冲去。 三百精锐鱼贯而入,目标直指被瓮城保护着的广陵西门,只有占住这道城门再发出讯号,景军才有直接破城的机会。 西门已开。 领头的老卒面露喜色,然而就在他们全部进入瓮城的时刻,迷蒙的夜色中猛然响起连绵不断令人牙涩的弓弦声! 前方的广陵西门此时再度关上。 瓮城城墙之上,数百名广陵军强弓手现出身形,长箭对准瓮城之内的数百景军,手指一松便见箭雨如蝗,瞬间断绝他们的退路。 霎时间,数百景军愤怒而又绝望的吼叫声惊醒了广陵城的夜空。 064【城头铁鼓声犹震】 西门城楼附近,段作章和陆沉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瓮城内惨烈的景象。 在广陵军强弓手毫不留力地攒射下,数百景军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埋伏在门洞内的高手已经重新关上瓮城的城门,将窄小的瓮城变成敌人的死地。 “我以为对方会派大股精锐偷城,没想到只是数百人。” 陆沉回头看了一眼西门后方、宽阔主街上严阵以待的精锐主力,面上并无丝毫雀跃振奋之色。 那日在府衙中的商议结束后,陆沉很快便拿出一整套的方案。 他让织经司的探子找来一名与游朴外形相似的男子,又让其在守城时穿上游朴的盔甲假装指挥。在这个没有望远镜的时代,城上城下间隔的距离足以让人难以分辨。 接下来便是伪造游朴的笔迹,依靠席均神乎其神的箭术,将那些绑着牛皮纸的特制箭支分别射到景军阵地各处。 至于察事厅的密语暗号“揆佑”二字,则是织经司一众审讯好手的功劳。 当然,这些还只是前期准备,城内的埋伏同样需要精心设计。 陆沉做了两手准备,倘若对方派来偷袭的士卒太多,那便及时取消开城门的打算,以免弄巧成拙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如果敌军人数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便将他们放进瓮城,然后利用强弓劲弩迅速解决战斗,同时各处门洞内藏着大量高手,随时都可关门打狗。 主街上的精锐主力则是用来反攻,争取一战挫败景朝老卒的锐气。 然而事与愿违,最终敌军主将只派来两三百人,陆沉想起自己这几日的谋划,不禁有种大炮打蚊子的感觉。 段作章闻言笑了笑,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说到:“两三百人和七八百人区别不大,你听。” 陆沉微微一怔,旋即便听到瓮城内外传来将士们的欢呼声。 战斗已经结束,景朝这一小股精锐老卒全军覆没,而守军仅仅付出极小的代价。 两军在日间的白刃战打了一个平手,其实认真论起来,广陵军在占据城墙优势的情况下没能扩大胜果便已经输了。 好在这场诱敌深入的伏击战打得非常漂亮,干脆利落地解决掉来犯之敌。 欢呼声很快便传到城内,夜幕下的广陵城忽地出现越来越多的亮光。 仿若万家灯火。 段作章微露倦色,赞许地道:“对于守军和城里的百姓来说,这一战是否多一两百颗首级不重要,关键在于赢下来,在于杀光这些敌人,让咱们的人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放下来。” 他凝望着陆沉年轻的面庞,意味深长地说道:“此战头功必须要记在你身上。” 陆沉没有矫情地推辞,他深知如果要在军中得到认可,嘴皮子没有任何用处,军功才是真正的底气。 但他也没有太过贪心,冷静地说道:“将军,功劳非晚辈一人独有,很多人都出了力。” 段作章微笑道:“这是自然,不过不用着急,等战事结束之后再理详情。距离天明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你抓紧时间眯一会。敌军主将吃了一个小亏,今天白天的战斗将会格外艰难。如果局势太过危险,你便将那份惊喜送给他们。” 陆沉应下,段作章便转身离去,亲兵们簇拥周围,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格外引人注意。 他叫季山,出身北地绿林,在高手云集的七星帮中也能排得上号。 林溪带着包括席均和季山在内的十余名高手到来后,陆沉便请季山保护段作章,因为城中依然潜藏着不少察事厅的细作,也无法确定欧知秋是否还有后手——如果段作章遭遇意外,无论是守军中的校尉们还是陆沉自己,没人能够代替他指挥四千守军。 看着季山雄阔的背影,陆沉心中稍安,随即便走下城墙,来到城防区域外围一座简陋的小院。 他睡得不怎么踏实,梦境接连不断,却又模糊朦胧,不知身在何方,不知岁月短长。 …… 战斗比陆沉预想来得更快,天光微熹之时,城外养足精神的景军便列阵向前。 不同于昨日浅尝辄止的试探,今天景军的攻势几乎可以用疯狂来形容。 四面皆有敌军,尤以西、北两面遭受的攻击最为凶猛。 无数身姿矫健的披甲之士踩着附城云梯快速攀爬,依靠下方骑兵强弓的掩护,一个又一个快速接近城头。 不断有人从两丈有余的高度坠落,但后继者依然毫不犹豫地跃上城墙,力争占据方寸之地,打开守军阵型的缺口。 鲜血不断泼洒,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喊杀声震耳欲聋。 守军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登城,虽然无法破坏依附在城墙外部的云梯,他们依然有很多手段进行攻击。 滚木礌石接连砸下,中者不死也会重伤,狼牙拍和夜叉擂更会造成大量的杀伤。 然而景朝老卒不仅有过人的勇猛,更具备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守军的种种手段虽然能收到效果,却无法击溃敌人的意志。 城内人头攒动,大量或征召或自愿而来的民夫往城墙上搬运器械,再将受伤的士卒抬下来,放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中,由医者进行救治。 城墙上的战斗越来越激烈,随着时间的推移,守城器械供应不及时,景朝老卒很快察觉到头顶的压制力减弱稍许,登时发起更加猛烈的进攻。 跃上城头的敌人渐渐增多,两军将士展开搏命的白刃战。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广陵城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四面八方都是攀附而上的蚁虫,不断啃噬着它的血肉,直至将它悉数湮没。 某处墙垛边,席均不断拉动着弓弦,每两三箭就能命中一名来回驰骋的景军骑兵。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上的血痕清晰可见,但他依旧维持着高频率的拉弓动作,因为下方骑兵的骑射能力实在太强,对守城的弓手造成极大的压制,像他这样可以从容反击的弓手寥寥无几。 弓弦松开,箭去流星,远处一名景军骑兵坠落马下,席均神情不变,微微颤抖的右手再度探向腰后的箭袋。 在距离他十多丈外的地方,陆沉和林溪并肩战斗,将跃上城头的景朝老卒杀下去。 段作章原本不同意陆沉参加战斗,但是陆沉的态度很坚决,因而只能作罢。 对于林溪而言,这些景朝士卒的确悍不畏死,就像当初她伏杀默山科时遇到的那些人一般,但以她的武功当然不会遭遇危险。武榜虽然是江湖草莽捣鼓出来的谈资,能上榜的人却无一不是经过生死的考验,手上没有沾过血绝对无法入榜。 不过略有些奇怪的是,林溪出手不算太多,这段防线冲上来的敌人大多由陆沉解决,她更像是一位老师手把手地教导陆沉如何厮杀,以及帮他解决一些突如其来的危机。 从晨光微亮到日头升起,林溪的神情越来越凝重,陆沉则早已脚步沉重。 若论单打独斗,哪怕秦淳亲至也不是林溪的对手,然而战场厮杀不是草莽比斗,一时一地的胜负很难影响大局——林溪很清楚这一点,七星帮前几年遭遇北燕官军的进攻时,她也曾上阵厮杀过,纵然一战下来她能杀死数十人,也无法改变战事最终的结果,更何况习武之人的内劲并非源源不绝。 陆沉拔腿向前,挥刀砍在一名景军的肩头上,然而这一刀的力量却不足够,对方狞笑着挺刀直刺。 林溪闪身而来,一脚蹬在那人的胸膛上,将对方直接踹下城头。 陆沉扭头望去,她鬓边的青丝已经散乱,面庞上沁着汗珠。 与此同时,四面瓮城的城墙上敌军数量越来越多,城下攀附而上的景军不减反增。持续将近两个多时辰的攻城战来到最艰难的阶段,如果不能击溃敌人的军心,局势将会变得极其危险。 广陵军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是景军拥有接近五倍的兵力优势,他们可以不断轮转兵力,从始至终保持对城防的压力。 林溪深吸一口气,再度向墙垛边走去。 陆沉以刀拄地,狠狠喘了几口气之后怒吼道:“李承恩!发令!” “是!”李承恩大声回应,随即只听鼓声响起,一直等候在四面城墙下方的队伍有了动作。 他们快步跑上城墙,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个半尺见高的陶罐。 城外景军阵前,秦淳戎装在身策马而立,遥望着远处摇摇欲坠的城墙。 桑迈在旁说道:“将军,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守军的防线就会崩溃,我军将士眼下士气正旺,可以将预备队派上去了。” 秦淳面带自得之色,正要开口应允时,目光忽地一凝。 但见城墙上出现大队人马,手里似乎握着东西,却不是常见的石块,然而距离较远看得不甚真切。 那些人举起双手,朝城下的景军狠狠砸了下去。 一名景朝老卒仰头望去,见是一个黑乎乎的玩意,不由得轻蔑地咧嘴一笑。 下一刻,陶罐砸在他前方的同袍身上。 碎开,火起。 点点星火随风扬起,紧接着猛然暴涨。 陶罐内混合的东西四处乱溅,只要沾惹上一点就会燃起火焰,无论景朝士卒身上的甲胄如何坚硬,都无法挡住身上骤然腾起的火。 大量陶罐当头砸下,这些极其恐怖的土制燃烧瓶在城墙外部荡起一片火海,密密麻麻的景军根本无法避让,起火之后只能在地上翻滚惨嚎。 犹如炼狱景象。 景军阵地之上,所有士卒心里都泛起彻骨的寒意。 桑迈怔怔地望着城下骇人的场景。 秦淳脸色铁青,良久才咬牙吐出两个字:“退兵。” 065【匣里金刀血未干】 广陵城下,一片哀鸿。 先前将近两个时辰的鏖战中,景军阵亡的士卒也才千人左右,而眼下一场大火波及的人数已经接近这个数字。 更加令人胆寒的是这种火很难扑灭,景军将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袍在地上翻滚惨嚎,最终灭掉火势也已造成大面积的烧伤。 即便秦淳已经及时下达退兵的命令,这场突如其来的火攻仍旧对景军的士气造成严重的打击。 景朝老卒久经沙场,在今日的强攻之战中展现出极其强悍的实力,但是他们并非野兽的神经,也会有忧患和恐惧的情绪。尤其是眼前的景象超出常识,古往今来火攻在守城中能够发挥的作用很有限,因为寻常意义上的火很容易扑灭,远远比不上热油和金汁的杀伤力。 其实在这个时代,后两者却非想象中那般常用。 热油不必细说,用粪便煮沸形成的金汁同样稀少,因为此时的粪便还是最重要的施肥物,此外金汁的原料还包括狼毒、草头乌、巴豆、皂角、砒霜、石灰、荏油等等。 最重要的是,这几种攻击手段无法做到这场大火带来的恐怖视觉效果。 城池攻防之战最重士气,特别是对于先登大军而言,因为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 一场大火过后,景军的士气已经严重下降,可以预见今日绝对无法继续发起进攻。 城墙之上,艰难守下来的广陵军将士无不振臂欢呼,振奋的情绪随着景军的败退向城内蔓延。 无论守军还是民夫,亦或是协助守城的各家高手,还有那些自愿来城墙附近帮手的百姓和医者,此刻脸上洋溢着喜悦和悲伤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林溪来到陆沉身旁,先是查看他的身体状况,确认只是力竭没有受伤,随即问道:“那是如何做到的?” 她指的是那些陶罐引发的大火。 陆沉靠在城楼的墙壁上,因为脱力而面色微白,缓缓说道:“陶罐里面装着火油、酒精、油脂、石灰、硫磺等物,引火之后砸出去会造成大范围的杀伤,而且这种火会长时间灼烧,很难扑灭。” 林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陆沉没有继续解释,因为这东西很难解释清楚。 这个用多种物质混装而成的陶罐,其实是他前世在特战大队时亲手做过的特制燃烧瓶,别名叫做希腊火,而且是可以用来投掷的改良版本。 如果使用玻璃瓶效果更好,但是整个广陵城内都没有符合要求的玻璃,或许这个世界都没有,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陶罐。 林溪定定地望着他,眼中浮现一抹明艳的神采:“有这种厉害的物事在手,守住广陵应该不成问题。” 陆沉微微苦笑,叹道:“没有材料了,做好的火瓶方才已经全部用完。不过,我想敌军主帅肯定会被吓住,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发起强攻。” 若非陆家拥有非常齐全的工匠和原料,再加上府衙和城内其他商号不遗余力的支持,他连这些土制燃烧瓶都做不出来。 好在效果很不错,这场大火应该能让城头上安静两天。 林溪自然觉得有些可惜,同时望着陆沉的目光愈发柔和。 这几天她悄然旁观,目睹陆沉四处奔走,真正吸引她的是这位师弟在千头万绪的繁杂事务中,展现出来的专注力和极强的统筹能力。 他就像是一根纽带,将广陵军、府衙、织经司和城内乡绅士族紧密联系在一起,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即便今日城防的局势一度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也没人出现惊恐和慌乱的情绪。 或许……自己可以向他讨教一些问题。 这时忽有一群人走了过来。 段作章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六七名剽悍精干的年轻武将。 经过这会的歇息,陆沉渐渐缓过来,见状便往前一步,拱手道:“敌军败退,广陵安稳无忧,段将军居功至伟!” 他这句话倒也不是故意拍马屁,虽说最后那场大火是他的手笔,但广陵军能够支撑将近两个时辰才是关键。 段作章毫无疑问是城内守军的主心骨,而且他的临战调度非常精准,好多次在不同的城防区域将景军的势头压了下去。 “陆干办太过自谦,今日你应当记首功。” 段作章微笑着来到近前,然后示意众人进入城楼内简朴的议事厅。 落座之后,他一开口就让陆沉怔住:“我听说你还没定亲?可惜我家里是两个小子,要不然怎么也得跟令尊结个亲家。” 年轻将领们无不善意地哄笑起来,看向陆沉的眼神中透着满满的亲近之意。 军中自然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是相对而言也有单纯爽直的一面,而且这种情况在中下层武官之中更常见,便如此刻这些武官看待陆沉的眼神——虽然你只是商贾之子又入了织经司,但这几天你的所作所为完全当得起我们的敬佩,至于有没有功名在身,边军汉子何时在意过这玩意? 其实当初陆沉带人挟持段作章的时候,若非心怀鬼胎的游朴按着,这些年轻武官早就闹了起来。织经司虽是天子亲军,想要直接压服剽悍的边军还是很有难度。 那时便有人暗暗存了心思,将来一定要找机会收拾陆沉。 后来的事情不用赘述,段作章平安现身,直言这是他和织经司唱得一出戏,游朴身份暴露被捉拿下狱,解决了广陵军的隐忧。又有昨夜请君入瓮的酣畅大胜,以及方才一场直接击溃敌军士气的大火。 最关键的是,今日陆沉没有选择作壁上观,而是像所有守军将士那般坚守城墙,亲手宰了七八名敌军。 如是种种,足以让广陵军众校尉将他视作自己人。 陆沉对这种氛围非常熟悉和习惯,坦然地接受段作章善意的玩笑,不知为何却转头看了一眼。 坐在他身旁的林溪仿佛未卜先知,提前移开了视线。 段作章将这对年轻男女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已知晓林溪便是那日在顾宅门前的顶尖高手,陆沉只说她是陆通的故交之女,段作章便没有刨根问底。 他略过先前的玩笑,微笑道:“话说回来,这火瓶效果奇好,能不能再做一批出来?” 陆沉摇头道:“没有足够的原料。” 段作章不禁有些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今日已是意外之喜。 一名年轻武将忽地说道:“陆干办,你懂兵事又敢厮杀,何不加入咱们广陵军?织经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在那个衙门待久了人会变得——” 话没说完就被段作章直接打断:“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在织经司不一样是为朝廷办事?如果没有织经司的竭力相助,今日我们能守得这么稳当?” 年轻武将讷讷,朝陆沉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陆沉微笑以对,表示自己不介意。 他加入织经司并不完全是意外,虽然他不会接受苏云青让他去北燕长期潜伏的建议,但那块代表干办身份的玉牌却非被迫领受。 于他而言这不是卖身契,而是一个身份的跳板,虽说这肯定存在一定的风险,但陆沉认为值得一试,毕竟一介商贾之子又无功名傍身,在这种世道里委实不太安全。 段作章自然不会纠结此事,岔开话题道:“敌军虽已败退,但谋夺广陵之心不会断绝,局势仍然不容乐观。” 有些事无法公之于众,可他不能欺瞒厅中这些将官。 萧望之那封简单至极的军令已经说明一件事,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广陵城只能依靠自己。 淮州六军的重心依然在北线战场,而指挥使齐泰统领的广陵军主力又被阻隔在西南角上,眼下他最重要的职责还是保存有生力量。 敌军今天应该不会再发起强攻,然而明天呢?后天呢? 景朝老卒的实力毋庸置疑,敌军主帅既然能担当重任也不会是废物,肯定有法子重新鼓舞士气。 如今没有那种直接击溃敌人士气的火瓶,普通的守城器械又无法让敌人丧失斗志,注定接下来的战事会更加惨烈。 厅中的气氛变得十分凝重,与外面的欢欣鼓舞截然不同。 “将军,下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陆沉平静的声音打破沉寂。 段作章颔首道:“你说。” 在众人的注视中,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敌军适逢挫败,主帅今夜肯定需要安抚军心,但是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下官认为今夜会是他们较为心神不宁的时候,如果可以再放一把火,应该可以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 段作章神情微变,一众年轻武将先后领悟陆沉话中的意思,目光中不禁多了几分讶异。 这个年轻人好大的胆子! 段作章压住心中的激动,缓缓道:“你是说……袭营?” 陆沉毫不犹豫,决然道:“是,子夜袭营,放火杀人。敌军必然大乱,甚至有可能出现营啸之变!” 066【世人谓我恋青云】 史书之上,夜袭敌营的例子并不罕见。 段作章身为沙场老将,这方面的阅历自然不少,听到陆沉的提议后,他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夜袭是把双刃剑,如果运用得当成功破营,收获肯定极其丰厚,甚至有可能改变战争的态势。然而一旦被敌军主帅提前察觉并且设下埋伏,己方不仅会白白丢失一部精锐,更会对军心士气造成严重的打击。 按照常理而论,广陵军今日艰难取得守城的胜利,接下来应该养精蓄锐巩固城防,冒险夜袭是一个值得商榷的决定。 陆沉对此早有预料,神情温和却又坚定:“段将军,诸位校尉,下官想请教一个问题。” 众人纷纷颔首。 陆沉道:“古往今来,守城战役浩如烟海不可计数,其中更有很多名将的事迹。如果说守城便是坚守二字,缘何那些将军不用石头将城门封堵,反而经常会因为争夺城门爆发惨烈的厮杀?” “堵住城门,自身如何出去?”一名校尉接话道。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要坚守城池,为何要出去?等敌军退走再将城门后的石头搬开不就可以吗?” 这是一个很容易被人忽视的问题。 或许是大家都这样做,所以我便效仿为之。 众校尉面露沉吟之色,段作章这时开口说道:“城门贵多不贵少,贵开不贵闭。城门既多且开,稍得便利去处,即出兵击之。夜则斫其营寨,使之昼夜不得安息,自然不敢近城立寨。又须为牵制之计,常使彼劳我逸。” 陆沉目光微动,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自然也就没有读过兵书,但很奇怪的是这段话竟然有些耳熟,仿佛记忆中有类似的片段,想来应是原主的经历。 段作章见状便解释道:“这是前人所著兵书《守城录》中的话,可以解答你的问题。若是封堵城门,我军便只能困守城墙被动接战,等于陷自身于死地,此乃兵家之大忌。陆兄弟,你继续往下说吧。” 陆沉点了点头,稍稍整理自己的思路,随即说道:“今日这一仗并未重创敌军的实力,敌军主帅若能妥善调整,完全可以将士卒的畏惧转变成愤怒。北边此番弄出这么大的阵势,拿不下广陵便是前功尽弃,因此段将军的判断很准确,接下来不会是两军僵持对峙,而是敌军更加凶猛和疯狂的攻势。” “相信诸位能看出来,今日担负主攻任务的是景朝老卒,由此可见伪燕和景朝高层对于攻占广陵的决心。这便是下官认为应该尝试夜袭的原因,我们不能一直被动挨打,必须主动寻找机会,而且敌军暂时军心不稳,可以利用这一点直接袭营。” 陆沉语调很平静,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 先前那位直接劝陆沉从军的校尉名叫刘统钊,此时却颇为谨慎地说道:“敌军兵力接近两万人,而且都是能征善战之辈,我军若是派小股精锐夜袭,恐怕很难起到作用。可城内守军只有四千人,而且这两天又有伤亡……” 陆沉明白他的未尽之言,不慌不忙地说道:“其实不必动用城内守军。” 这句话让众人稍稍错愕。 段作章挑眉道:“你是想用各家送来的高手?” 陆沉颔首道:“是的。如果是正面军阵对决,这支由草莽高手组成的后备军远远比不上广陵军,但此战是趁夜奇袭,对于个人的武勇要求更高,而且不需要接受过长期的操练。我们可以在短时间内造成大量的杀伤,并且引发敌军营地内的恐慌。最关键的一点,哪怕我们失手了,也不会影响城防的根本。”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毕竟对于江湖草莽而言,令行禁止很困难,杀人放火却是轻车熟路。 坐在旁边的林溪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瞪了一眼陆沉。 段作章沉思片刻,终于点头道:“陆干办说得没错,今夜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机会,值得我们冒险尝试。” 陆沉顺势说道:“后备军足有上千人,下官前几天便让家中护卫李承恩进行甄别,从中选出身手高明有过厮杀经验而且擅长骑术的五百人。等到拂晓之前,也就是一天中人最困倦的时候,下官带着他们从北门出城,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敌军的西面营地,一路放火杀人穿营而过,从西北面杀出,再经由广陵西门返回。” 那些校尉们连连摇头道:“此事岂能让陆干办代劳?” 段作章轻咳两声,众人便安静下来,他望着陆沉的目光愈显温和。 陆沉当然没有必要冒险,现在只要广陵能安稳地守下来,他这段时间累积的功劳必然能赢得丰厚的回报。 不提他这几日守城时的贡献,光是之前带着织经司众人将北燕密探连根拔起,这件事便足以在朝堂上引起注意,甚至有可能得到天子的关注。 陆沉知道他心中所想,诚恳地说道:“此行风险不小,段将军和诸位校尉肩负守城重任,委实不宜冒险。下官对于兵事只知皮毛,在接下来的守城战中能够发挥的作用很有限。再者,这些人手是下官亲自组织起来,比较熟悉他们的情况。倘若下官不亲自带着他们出城袭营,恐怕很难激发他们心中的血气。”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段作章和校尉们不能擅离职守,如果没有一个领头之人鼓舞士气,这场夜袭很难收到成效。 陆沉的武艺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必须给那些草莽高手做出一个表率。 他的语气很平实,理由也很实在,但一众年轻武将听完后却颇为动容。 段作章深吸一口气,随即道:“刘统钊。” “末将在!” “你亲自去一趟武库,将所有库存的轻甲都取出来,交予陆干办的手下。另外,他们若需要挑选兵器,也可以直接去武库中寻找。” “遵令!” 段作章扭头望着陆沉,正色道:“活着回来,我为你们请功。” 陆沉起身道:“下官领命!” 片刻过后,陆沉与林溪离开城楼,向城内行去。 “为何要去呢?” 行走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林溪仿佛自言自语地问道。 陆沉稍稍活动着双臂,轻声道:“因为我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性情,甚至会在一些特定的时刻做出冒险的举动。” “嗯?这个回答让我有些意外。” “师姐觉得我应该怎么说?” “我以为你会说,如今城内万众一心,每个人都在为守护这座城池贡献力量,你身为其中的一份子当然不会退缩。另外,你抓了察事厅那么多人,破坏他们谋城的计划,今天又用一场大火浇灭敌军的士气,一旦城破你必然会死。” “师姐遗漏了一点。” “你说。” “如果夜袭成功,这是一件非常扎实的军功,对于我自己而言裨益极大。” “……” 陆沉扭头望着林溪的侧脸,微笑道:“怎么了?” 林溪感慨道:“你太老实了。” 陆沉眨眨眼道:“在师姐面前还是老实一些比较好。” 这句话让林溪有所触动,她不禁想起自己隐藏的身份。 其实她并非是要刻意隐瞒,只不过当初陆沉问起的时候,两人才刚刚认识而已。 林溪不清楚陆沉的为人,当然不会暴露自己的秘密,后来也没有合适的机会说起此事。 顺着这件事,她又想起方才在城楼之内,陆沉对段作章等人说的那番话,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师弟,你如何看待那些草莽高手?” 陆沉的心思何等敏锐,当即察觉到一抹危险,凛然道:“虽然我和绿林大豪接触不多,却也知道他们义薄云天忠肝义胆,都是响当当的好汉。” 林溪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刚刚才夸你老实。” “这就是实话,发自肺腑,千真万确。” 陆沉一本正经地说着,满面坚毅之色。 林溪抬手捋过耳畔的青丝,轻轻地哼了一声。 “师姐问我为何要去,答案既复杂又简单。”陆沉继续先前的话题,坦然道:“我知道这个世道很艰难,每个人做事都要喊着大义而非关乎自身,可我偏偏不这么认为。夜袭破营有风险也有回报,我希望能够缓解城防的压力,希望能为自家的安危做些事情,希望能像城里那些站出来的人一样尽自己的能力,也希望博取功劳扬名立万。” 他抬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悠悠道:“这些理由相互之间矛盾吗?” 林溪柔声道:“不矛盾。” 她觉得自己好像更了解身边的年轻男子。 于是她恬淡又坚决地说道:“今夜我也要去。” 陆沉应下,又笑道:“多谢师姐照拂。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将来再慢慢偿还师姐的恩情。” “惫懒。”林溪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那我可记着了。” 陆沉郑重地点头,轻声道:“我也会。” 067【百骑不惭世上英】 深夜,景军大营。 那场大火造成的杀伤比陆沉和段作章的预估还要严重。 相比那些当场死亡的士卒,活着的人更加痛苦。 烧伤和烫伤在这个时代本就属于非常棘手的伤病,随行军医虽然准备了大量的伤药,却无治疗这两种伤病的药膏。 如今已是夏日,气温本就偏高,那些被奇火波及的伤员根本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只能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苦苦支撑。 秦淳知道此事的影响非常恶劣,故而在阵前便已发出军令,命桑迈带人将这些伤员带去营地后方,另设一地安营扎寨进行医治。 虽说这些人没有回到大营,明面上不会带来太恶劣的影响,但是亲眼目睹那惨烈一幕的景军士卒实在太多,在发现伤员被提前转移走之后,一股沉闷压抑的氛围在营中弥漫开来。 中军帅帐之内烛火通明,秦淳给众将下达强硬的命令,要求他们尽快扭转麾下部属的心理状态。 为此,他修改了先前的承诺:只要攻破广陵城,在接到上方的新命令之前,所有将士都可在城内尽情取乐肆意报复,一方面以此来提振士气,另一方面则是打着为同袍复仇的名义。 但是至少在今夜,景军大营依然处于一种不太安定的状态。 濛濛夜色之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着。 广陵城北门附近,五百勇士凛然肃立。 他们悉数换上广陵军武库里备着的轻甲,兵器各不相同,有人还是用着自己趁手的武器,有人则从武库中选择心仪的刀枪。 纵然依旧无法洗净一身草莽气息,却隐隐有了几分精锐之势。 对于陆沉的征召,这些人非常踊跃,一者自然是因为如今城内的氛围,二者则是各自的家主这一次十分慷慨,早就允诺丰厚的回报。 陆沉走到他们中间,语气沉稳而有力:“虽然之前已经再三征求过诸位的想法,但我现在还要问一句,有没有不想去的?不用担心什么后果,不愿去便留下,莫要临敌之时再后悔。今夜我会带着你们出城袭营,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临阵脱逃等同战时触犯军法,届时不光你自己有麻烦,还会牵连到亲眷。” 众人整齐地低声回道:“没有!” 陆沉边走边说道:“好。今夜若能顺利破营,人人皆有赏银,伤亡者另有抚恤。没有回来的,詹府尊和段将军会亲自将银子送给你们的家人。” 队列之外,知府詹徽和副指挥使段作章并肩站立,闻言便接过话头道:“陆干办所言属实,诸位壮士大可放心。” 众人肃然的面庞上多了几分振奋。 陆沉又道:“除赏银之外,此战若胜则会载入军功簿,奋勇争先者如同白天的守城将士一般,接受朝廷的嘉奖。” 终究不是令行禁止的职业军人,没办法做到规矩森严,当即便有人主动应道:“陆大人,我们一定会拼死作战!” 陆沉深吸一口气,凛然道:“准备出发!” 詹徽望着朝自己走来的年轻人,几番欲言又止。 他知道陆通对这个独子的重视,但是眼下广陵局势艰难,没人可以独善其身,如果他因为私交坚持不让陆沉领头袭营,那其他人凭什么去做如此危险的事情? 孰轻孰重,不难分辨。 只是临到分别之际,詹徽不禁喟然道:“尽量小心一些。” 陆沉行礼道:“多谢府尊关怀。” 站在旁边的段作章正色提醒道:“临机应变,莫要恋战。” 陆沉应道:“遵命。” 随即道别。 二人望着他的背影,段作章忽然说道:“府尊,你可知我现在想起了何人?” 詹徽问道:“谁?” 段作章压低声音,神情复杂:“杨光远杨大帅。” 詹徽一怔,缓缓道:“将军何出此言?” 段作章轻声道:“杨大帅开山第一战便是率千骑星夜奔驰,突袭景廉族骑兵驻地,纵横驰骋在数倍于己的敌人中,将当今景帝的二叔一刀枭首。元嘉之变,举国权贵仓皇南奔,如果杨大帅没有……泾河防线又怎会形同虚设。” 话到末尾,已有三分悲愤之意。 这段时间的通力合作让两人亲近不少,但过往委实没有多少交情,段作章这话自然显得交浅言深,也让詹徽心中讶然,这位副指挥使看着可不像粗鲁疏狂的性子。 段作章此刻已经回过神来,倒也没有虚言伪饰,坦然道:“段某一时激愤,让府尊见笑了。” 詹徽轻叹道:“将军所言,本官亦有所感,只是杨大帅的案子关乎天家体面,往后还是莫要在外人面前提起。” 段作章抱拳一礼,然后说道:“多谢府尊提点。” “不敢。” 詹徽回礼。 便在此时,北门已经打开,五百骑徐徐进入瓮城内部。 陆沉当先而行,左边是腰悬短刀、手持斩马刀的林溪,右边则是提着一杆长枪的李承恩——陆沉本以为他惯用的兵器是刀,今夜才知他只是因为出于方便才带刀,他的师父传下来一套极为霸道的枪法。 后面是以陆家护院为主的近百名高手,这些人已经进入化气为劲的阶段,放在江湖上也能称得上真正的武人。再往后三百余人基本都处在练气阶段,即陆沉在参悟上玄经之前的状态,比不上一流高手,对付普通士卒绰绰有余。 其实陆沉在昨日午间说的话有所保留,他当然不会只是带着这五百人去城外转一圈。 瓮城侧面的城门缓缓拉开,十余道身影步行而出,五百骑继续留在原地等待。 那些人是林溪带来的绿林高手,先行一步解决景军布置在外围的哨探,由经验丰富眼力卓绝的席均带领。 城外的景军除去两万战兵,还有数千名负责粮草和后勤的辅兵,在广陵城西南面立营。 后续的援兵和粮草还在通过望梅古道往广陵而来,预计需要六七天的时间,不过这支景军携带的粮草至少还能维持半个月,故此秦淳并不着急。 因为时间紧迫再加上条件有限,景军营地不够扎实,但是该有的布置并不缺。 其营分为七部,中军四千人做一大营,前后左右四军各三千人,东西轻骑各一千五百人。 这些信息早已被广陵军哨骑探知,陆沉亦了如指掌,他当然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夜袭破营,已经提前尽可能按照掌握的信息进行推演。 深沉的夜色中,陆沉握紧手中的长刀,逐渐调匀自己的呼吸。 林溪侧过头,静静地望着他。 陆沉微微一笑,轻声道:“师姐,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林溪道:“我从十二三岁就开始与人交手,因此习惯了厮杀争斗。倒是你自己能如此平静,让人意想不到,毕竟你以前只是富家公子,应该没有时常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经历。” 陆沉想了想,平静地说道:“那天在织经司衙门里,我亲手杀了一名察事厅的细作,当时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或许是因为我天性比较迟钝。” 对于这个回答,林溪自然不会尽信,但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身影回到瓮城,来到陆沉跟前拱手道:“陆公子,席大哥已经解决外围的岗哨,我们可以直冲敌军西营。” 陆沉颔首应下,然后朝旁边的李承恩递去一个眼神。 命令口口相传,很快便传入五百人耳中。 瓮城城门完全拉开,陆沉一马当先,林溪和李承恩紧随其后。 五百骑裹甲衔枚,踏夜而行。 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自北门出,往西北方向绕城而行,经过城外那片高低起伏的缓坡之后,悄然接近景军西营,沿途皆有林溪的手下引领,途中景军的暗哨皆已悄无声息地毙命。 其时,刚过寅时二刻。 距离对方营地约百丈时,陆沉抬起左臂,后面的人依次为之,五百骑逐渐开始提速。 及至寨边,席均带来的人手猛地齐齐发力拔开鹿角,众人以四骑并排直入营中! 狂风卷起,伴着怒吼。 “杀!” 景军岗哨望着突兀出现在营外的齐军骑兵,眼中遽然泛起惊恐之色,想也不想就拼尽全力喊道:“敌袭!” 然而已经迟了。 林溪手持斩马刀,眨眼间奔袭接近,手起刀落便是一颗首级。 另一边,李承恩挥动长枪,竟是将一名景军贯穿挑起,然后硬生生带行数步才抽枪而出。 陆沉双唇紧抿,策马疾驰,身体微侧长刀猛劈而下,将一名景军从脸颊一直砍到肋部。 五百骑如疾风掠过,见人就杀,一时间喊声如潮,景军西营乱成一片! 068【长刀纵饮胡虏血】 世人皆有一种错觉,凡精锐之师必然慎终如始,从不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如果放在十三年前,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当时的景朝九军,尤其是庆聿恭之父庆聿定亲手打造出来的夏山军。 哪怕是在七年以前,景军主力都担得起这样的评价。 然而世间承平六年有余,南齐无心亦无力北伐,北燕和赵国甘为附庸,极北之地的苍人部落还很弱小,对于雄踞北方富饶之地的景朝来说,放眼四周尽皆孱弱之辈,天下几无对手。 六年无战事,再锋利的兵刃也会沾惹尘埃。 纵然景军主力的操练并未松懈,终究缺少了战火的淬炼。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陆沉发现景军的骄纵之意几乎写在脸上。 或许是横穿双峰山脉夺占望梅古道带给他们的自信,或许是广陵军压根没被他们放在眼里,将近两万人的景军上至主帅下到小卒,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沉下心应对这场战事。 初至广陵甚至都没有勘察周边地形,景军便直接发起进攻,大半个时辰后不得不收兵罢战。 如果说这个决定是因为北燕察事厅在城内有后手,那么死在瓮城内的三百锐卒足以让景军主帅明白,广陵守军早已肃清城内,并且做好了充分的守城准备。 在这样的情况下,景军主帅依旧没有思考更加细致的计划,明知缺乏大型攻城器械的协助,还是固执地挥军强攻,以为仅凭士卒的勇猛就能拿下广陵城。 由是观之,这支景军较之当年十余日攻破河洛的精锐之师有很大的差距,不是指士卒个体的实力,而是整支军队都显得十分虚浮和骄纵。 如此军心,遭遇挫败后必然会浮躁不宁。 如今望梅古道被敌人占据,北燕和景朝肯定会继续往广陵增派大军,用这个点来逼迫萧望之调动兵力驰援广陵,从而削弱来安防线的实力——这便是陆沉综合考虑后决意夜袭的根源,他要赶在敌人生力军到来之前,再给对方的主帅添一把火,让其丧失理智彻底疯狂。 最关键的是,陆沉并不认为今夜之行会是有来无回,因为他坚信骄兵必败。 事实很接近他的判断。 五百骑一边向前掩杀,一边用携带的火把纵火营帐,景军士卒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有多少敌人,自相扰乱惊慌,一时间局势混乱至极。 中军帐内,刚刚睡下的秦淳披甲而出,望着西边火光冲天的景象,怒道:“韦高这个蠢货,难道我没有提醒他今晚要小心提防?” 周遭的亲兵讷讷不敢言,防备夜袭是为将者的常识,秦淳当然会顺口提一句。然而无论他本人还是下面的武将,内心里都不认为齐军有主动出城求战的勇气,除非驻守广陵的是以悍勇著称的淮州镇北军。 秦淳平息着心中的怒意,寒声道:“即刻传令桑迈,让他亲率右卫骑兵赶赴西营,务必要将这股齐军围住,一个不留全部斩杀!” “遵令!” 亲兵拔腿就跑。 西营的状况自然惊动了景军各部,然而没有军令的情况下谁都不敢擅动,万一造成更大的骚乱甚至可能会波及全军,景军各将虽然骄横也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这便给了齐军五百骑极其宝贵的时间。 陆沉很清楚这一点,他不断喝令身后众人跟上,然后带着他们横穿敌军西营,径直冲向那座位于核心区域的营帐。 三十余丈的距离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顺畅。 越来越多的景军士卒出现,其中一些人甚至来不及披甲,拿着兵刃便嘶吼着拦在前方。 驻扎在这座营地的是景军左卫一千五百骑,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牵马上阵,但他们还不至于离了坐骑就不会厮杀。 景廉人骨子里的凶悍在十分危难的境地中被彻底激发出来。 然而他们面对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士卒。 如果是两军对垒摆明车马,陆沉带来的五百人很难做到令行禁止,时间一长自然会是一盘散沙。 但是眼下这种一片混乱火中取栗的场面,恰恰是这些高手最擅长的乱战。 更何况领头的陆沉没有任何退缩怯懦之意。 唯有向前! 无论是谁挡在前方,陆沉、林溪和李承恩就像是最锋利的刀尖,一往无前披荆斩棘,带着五百骑杀出一条血路。 越过重重阻碍,来到那名身材魁梧的景军武将近前。 其人正是左卫轻骑主将韦高,在秦淳麾下素以固执著称。 面对来势汹汹的齐军骑兵,韦高丝毫不惧,厉声咆哮着指挥部属,欲将他们缠住留在营内。 他心里很清楚,广陵城根本不可能拿出太多兵力夜袭,眼前这数百骑便是对方压箱底的机动力量,而己方援军很快就能到来,只要留下他们就能弥补自己疏忽大意的罪过。 当此时,李承恩猛抽马臀,瞬息之间再度提速,随即长枪横扫,逼得韦高身前的士卒纷纷避让。 林溪纵马疾进,一刀斩飞两杆长枪,顺势向前直指韦高。 数名景军悍不畏死地涌上前,挥刀砍向林溪坐骑的马腿。 骏马痛苦嘶鸣,如山倾倒。 林溪在前一刻便甩开马镫,斩马刀只在地面上略略一撑,轻盈的身姿从容避开前方交织而成的刀网。 旁边伸来一只手,林溪毫不迟疑地握住,随即身体一荡便安然坐在陆沉身后。 陆沉催动坐骑往前,转瞬之间便已来到韦高面前,林溪手中那柄斩马刀逼退两名景军,又以雷霆之势斩向韦高刺来的长枪。 磅礴无匹的力量顷刻间奔涌而出,砸得韦高虎口剧痛险些无法握住。 “将军小心!” 耳畔忽然响起惊呼。 韦高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雪亮刀光迎面而来。 他下意识往后仰倒。 刀光如影随形。 韦高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这样一个类似铁板桥的应对本可躲过这一刀。 然而陆沉今夜的目标便是景军这支骑兵,以及对方主将的首级。 不如此不足以震慑敌人。 他毫不犹豫地蜷身下马,身后的林溪无比默契地单手挽住缰绳,另一只手挥刀帮陆沉挡住来自侧面的攻击。 韦高正欲扭转身体,陆沉借助下落之势一脚狠狠踏在他的小腹,随即内劲悉数灌注双臂,双手持刀猛然斩下! 血光喷涌! 这片惨烈的战场上仿若陷入刹那的死寂。 陆沉满身是血,俯身提起韦高的首级,厉声怒喝道:“敌将授首!” 与此同时,李承恩接连刺死数名景军,纵马来到营帐前方,长枪卷落那面沉默的军旗。 五百骑杂乱的吼声很快便趋于一致。 “敌将授首!” 声震云霄。 此营景军的士气彻底跌到谷底,仓皇奔走者不计其数。 林溪策马前行数步朝陆沉伸出左手。 陆沉握着她的手一跃上马,随即朝众人发出一道清晰的指令。 “继续往前!” 这是他在出发前便定好的方略,入营之后直接贯穿营地,若能斩将夺旗便从南面杀出。 失去主将的景军士卒根本无力形成有效的阻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支齐军骑兵扬长而去。 数百骑破营而出,此时景军右卫骑兵从西北面疾驰而来,陆沉当即下令转向东南,沿着景军大营的后方绕行。 如果是长途奔袭,齐军必然会被景军追上——当年景朝铁骑纵横天下,一个很重要的仰仗便是他们的战马耐力极佳且速度不慢,始终处于进可攻退可逃的有利地位。 但是景军大营距离广陵西门不到四里,即便加上绕行的这段路程也才五里多地。 数百骑马踏残云,越来越接近前方的瓮城。 后方景军穷追不舍,然而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很难缩短距离。 夜风之中,陆沉提着首级的左手微微发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太过激动,他在这一刻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林溪沉稳地驾驭着坐骑,她的眼神无比明亮,犹如黑夜中熠熠发光的星辰。 颠簸之中,两人的身躯难以避免地靠在一起,但是林溪没有刻意向前移开,陆沉也不曾多言。 片刻过后,瓮城已然近在眼前,后面的景军依旧没有放弃。 便在这时,城墙之上亮起无数火把,弓弦响动之声此起彼伏,如蝗箭雨朝着数百骑的后方泼洒而去。 陆沉抬头望去,但见上方枪戟如林,一排排将士整齐肃立严阵以待,其中似乎就有段作章和詹徽等人的身影。 他们用箭雨迟滞远处的景朝骑兵,又用一阵阵延绵不绝的欢呼迎接冒死袭营的数百骑回城。 “万胜!万胜!万胜!” 激昂的吼声穿透夜幕,回荡在天地之间,久久未曾停歇。 景军大营之内,秦淳死死盯着远方的广陵城,面色一片铁青,双眼仿若喷火。 他不知道今夜领兵突袭的将领是谁,然而心里却有一种预感,此人应该便是昨天那场大火的始作俑者。 听着广陵城不断飘来的欢呼声,秦淳咬牙道:“他日城破,必将汝碎尸万段!” “传令众将,中军议事!” 069【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秦淳大发雷霆的同时,广陵城内却是一片欢呼雀跃。 副指挥使段作章、知府詹徽和匆匆赶来的织经司广陵察事李近站成一排,众校尉和府衙的属官们则站在后面,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切的笑容,望着经由西门入城的数百勇士。 夜袭的战果不算很夸张,只将对方的西营烧得七七八八,斩将夺旗之外又杀死了大概二三百名景军士卒。 但这已经超出众人的意料,毕竟外面有将近两万敌军,没人想过区区五百骑就能直取中军将敌人冲垮。 即便当年一战惊动大齐朝廷的杨光远,也只是率领千骑击溃四千多景廉族骑兵,这就已经是名震朝野、让他大放异彩青云直上的光辉战绩。 如果陆沉真能带着五百骑横扫两万景军,恐怕段作章不敢下令打开城门迎接,他八成会认为这位年纪轻轻的陆家公子是妖魔转世。 其实按照段作章的预计,陆沉只要带人在景军营地周遭转一圈,弄出点声势惊吓对方就算完成任务。 这便是他先前引用《守城录》里那段话的用意,所谓疲敌之策而已。 此刻望着手提景将首级朝自己走来的陆沉,段作章迎上前笑道:“今日之后,陆兄弟的大名必然传扬于淮州境内!” 从陆干办到陆兄弟,而且是在眼下这种公开场合,足以说明这位副指挥使的态度。 “陆干办这把火放得真漂亮!” “这首级应该就是景军骑兵将领韦高。” “你怎知道?” “别忘了咱们前两天俘虏好几十个景军,织经司已经撬开部分人的嘴,得知敌军领兵主帅便是伪燕东阳路兵马副总管秦淳,其他武将的信息也已大抵清楚。诶,将军先前不是说过?你没听见?” “咳咳……我当然知道,只是考考你而已。” “闭嘴吧你们,现在是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近十年来第一位在自家营地里被砍了脑袋的景朝将领。陆干办,你这份功劳可了不得!” “是啊,陆干办真是厉害!有胆识!” 校尉们你一言我一语,无不透露着对陆沉的亲近赞许之意。 陆沉将韦高的首级交予李承恩,微笑着朝众人做了一个团揖,然后对段作章说道:“禀将军,五百勇士幸不辱命!” 声音不算太大,但足够让随他出城的高手们听见。 段作章暗道这个年轻人真的很清醒,没有因为校尉们一番吹捧就得意忘形,反而非常诚恳地将功劳分润给每个人。 他温和一笑,朗声道:“本将会将此战详情如实上奏朝廷,定不会辜负诸位舍命护城之心。” 众人连忙道谢,随即便有军法官和府衙的属官上前统计两军伤亡情况。 陆沉相信没人会在这个时候闹出幺蛾子,便对段作章说道:“将军,今夜这把火烧下去,敌军主帅必然急火攻心。下官估计,他应该不会耐心等待后续援兵的到来,接下来两天依然会逼迫麾下部属强攻广陵。只要能再消磨一下敌军的斗志,我军胜算将会成倍增加。” 段作章很快便领悟陆沉的深意,景军在遭遇方才的夜袭后,必然不能像之前那般风轻云淡,需要时刻防备广陵军再度出城。 在这种高压之下,士卒们要承担艰难的攻城作战,面对随时都可能点燃一片火海的奇火,他们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能坚持多久? 弦断便是全军崩溃之时,这种情况在战争史上并不罕见。 “你看得很长远,这份眼光很难得。”段作章神态和煦,看了一眼旁边又说道:“不过我觉得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不可太过劳累。” 陆沉感觉到旁边有一抹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便对段作章和詹徽等人行礼道别。 ……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从西城门到林溪暂住的东城别院,几近于横穿整座广陵城。 这条路有些长,陆沉和林溪沉默地走着。 当厮杀远去、热血沉凝之时,一些回忆就会像枝蔓缠绕大树,丝丝缕缕地从心尖生长出来。 林溪左手握着那把短刀,右手捻着鬓边垂下的青丝,眸中氤氲着一抹恬淡的笑意。 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主动伸出手拉住自己,然后她又将他拉上马。 两人共乘一骑,从景军大营一路驰骋回到广陵。 虽然谈不上肌肤相亲,但在这个时代也是远超男女界线的接触。 她转过头去,见陆沉亦步亦趋,神态颇为小意,不禁莞尔道:“师弟,你有心事?” 陆沉在情感上不是一个特别细腻的人,更谈不上矫情作态,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先前的接触确实过于亲近。 他不知林溪对这种接触会是怎样的态度,毕竟这是一个讲究礼教大防的时代。 林溪脸上的笑容明媚几分,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事急从权,不必挂怀。再者说了,我辈江湖儿女本就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 陆沉微笑道:“师姐说得对。” 林溪眼波流转,轻声道:“原来师弟本心认为,这种事情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么?” “啊?” 陆沉怔住,刚要解释便见林溪捂嘴笑了起来,随后温声道:“师弟莫要当真,我说着玩的呢。” 月华之下,她那剪水双瞳愈发显得灵动。 陆沉装作松了口气,感慨道:“没想到师姐其实很调皮。” “嗯?调皮这种词可以用来形容你的师姐么?” “那换成风趣怎么样?” “不行,换一个。” “容我想想。” 片刻过后。 林溪好奇地问道:“还没想好?” 陆沉郑重地说道:“师姐可谓秀外慧中、国色天姿、天生丽质、空谷幽兰、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他一口气说了几十个成语,几乎用尽毕生所学,林溪却没有出言打断,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 等到陆沉终于力竭,林溪便问道:“还有么?” 陆沉眨眨眼道:“容我再想想?” 林溪忽地出手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轻哼道:“让你打趣我。” 两人笑闹一阵,很自然地化解之前亲密接触带来的小小尴尬。 “这场战事结束后,师弟会选择留在织经司还是从军?” 清冷的夜色中,林溪的目光里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陆沉并未察觉,沉吟道:“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从军要比留在织经司更好,反正参加科举考功名肯定没有希望。不过我总有一种预感,家父不会真的同意我全身心投入到这些事情里,他更希望我接手陆家的产业。” 林溪轻轻应了一声,又道:“我倒是认为世叔会尊重你自己的想法。” 陆沉略过这个话题,转头望着她问道:“师姐打算何时北上?” 清风徐来,长街之上一片静谧。 林溪目视前方,缓缓道:“你先前九年打下的基础很牢固,本就处于随时可以提升的状态,兼之你的悟性又很高,对上玄经的参悟速度超出我的预想。如今身法你已经学完了,等将拳法和刀法再传给你,我便要离开广陵。” 陆沉轻声道:“是师姐教得好。”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林溪看了一眼前方的别院,眼帘垂下:“我回去了。” 陆沉嘴唇翕动,最终还是点头道:“师姐好好休息。” “嗯。你也是。” 林溪转身向别院走去。 陆沉站在原地目送。 一直到她略显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波光粼粼的衡江之上,一支船队顺流而下,载着靖州都督府飞羽营的大半精锐士卒。 他们从靖州境内的长水县渡口启程,另外小部分将士则一人三马走江南陆地,如此便可以在保持坐骑脚力的前提下全速赶路,等到抵达目的地再与船上的主力汇合。 一名年轻女子走出船舱,站在船头凝望着夜色中模糊朦胧的景象。 江风拂过,吹起她简单绾在脑后的青丝。 片刻过后,她对不远处站着的亲卫说道:“传令全营,今日午后即将抵达广陵境内,所有人都做好战斗的准备。” 亲卫垂首道:“遵令!” 厉冰雪清冷的面庞上浮现几分肃杀之意,眸光坚定而又锐利。 070【虎踞】 淮州北境,来安府河阴县。 因为边境战事的持续焦灼,都督府早在数日前便前移至此。 随着北燕不断增兵,其中又包括一部分景朝老卒和初上战场接受淬炼的新兵,淮州边境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早在很多天前,飞云军驻扎在宝应府五河县的六千人便已经调往盘龙关的东北面,那里是来安防线的侧翼,有连宁寨等七座寨堡。 中线的战事格外激烈,镇北军面对的敌人最强,尤其是那些负责第二波冲击的景朝新兵。他们虽然不及老卒经验丰富,却一个个只想着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将景廉人的凶悍发挥得淋漓尽致。 如果不是萧望之一手操练出来的镇北军死死顶住,来安防线恐怕会非常危险。 故此,泰兴军的北上支援顺理成章。 但是都督府一道军令颁下,泰兴军便停在后方的来安府城附近,并未北上进入战线。 县城内,临时都督府异常繁忙,官员书吏络绎不绝。 苏云青走进值房的时候,萧望之正在听襄赞汇报军情,手里端着饭碗。 这种情况近来很常见,有些时候太过忙碌便顾不上吃饭的时辰。 萧望之打断襄赞的汇报,放下饭碗对苏云青说道:“坐。” 苏云青见礼落座,道:“禀大都督,织经司在伪燕东阳路的安排已经收到成效。从青狼的回复来看,张君嗣应该会相信我军将抽调兵力南下救援广陵。” 萧望之面露赞许,颔首道:“辛苦了。” 苏云青这段时间同样很忙,一方面要保持北方各府的稳定,防止那些潜藏的北燕细作搅动风云,另一方面则要联络潜伏在北燕境内的密探,安排他们执行各种任务,包括打探北燕的兵力配置和后勤安排,同时还得配合军方的计划行事。 如今终于完成萧望之托付的任务,他勉强能够松口气。 不过……苏云青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广陵城,微微皱眉道:“大都督,广陵的处境恐怕会很艰难。” “战事爆发之初,我的确有过这样的担心。” 萧望之神色温和,继续说道:“你的下属很能干,将伪燕派来的细作全部挖了出来,也能让段作章一心一意地指挥城防。他这个人很有能力,练兵统兵都有一套,只是有时候容易胡思乱想,只要他心思坚定起来,那两万敌军断无可能攻破广陵。” 苏云青不太好接这个话头。 他看过李近送来的详细禀报,知道陆沉挖出顾家和欧知秋,又提前识破游朴的身份,几乎可以说凭借一己之力解决北燕察事厅的阴谋。 李近没有隐瞒段作章知情不报的问题,此事被陆沉压了下来,但他还是替陆沉说了几句好话,因为段作章对于城防的意义很重要。 此刻萧望之主动提起这件事,其实用意并不难猜。 稍稍沉吟之后,苏云青说道:“大都督言重了,段副指挥并无过错,这本就是他和干办陆沉商议过后的策略。” 萧望之微微一笑,直白地道:“其实我本来要让人去敲打一下段作章,不过现在的局面也算不错。无论如何,这件事多亏了织经司。” 苏云青谦逊地应下,又道:“广陵衙门这一次立下大功,陆沉委实令人刮目相看。” 他这句话藏着试探的意味。 如今再想让陆沉去北燕潜伏显然不太可能,欧知秋和游朴都栽在陆沉手上,奇袭广陵的计划也沦为泡影,这个年轻人必然会成为察事厅的重点关注对象,说不定此刻他的画像已经送到王师道手里。 这时候再派陆沉北上,那便不是让他立功,而是要他去送死。 再者,陆沉这次立下的功劳委实不小,京城那边肯定会知道,苏云青确信这个年轻人会引起提举秦正的注意。 萧望之意味深长地问道:“苏检校还是想让陆沉去北地?” 苏云青摇头道:“此事是下官唐突了。” “倒也不算唐突。” 萧望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在陆家被卷入细作案这件事当中,那小子表现得确实不错,心思缜密又有胆识,再加上过往籍籍无名很适合去北地潜伏,能得到你的青睐也算正常。不过,陆家颇有家资,陆通又只有一个儿子,他多半不会同意。” 苏云青苦笑道:“若早知道陆通认识大都督,下官也不会这般冒失。” 萧望之对此事没有否认,也未曾如苏云青猜测的那般,大包大揽地决定陆沉的前程。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广陵虽然重要,但不能让其成为北边牵扯我们的题眼,故此北境之战仍是重中之重。这段时间还望织经司竭力配合,务必在战场之外给张君嗣和王师道制造更多的迷雾,以此来遮掩我们真正的计划。” 苏云青当即起身道:“下官领命。” 待其行礼告退之后,行军司马黄显峰进来禀道:“大都督,人都到了。” 萧望之微微颔首,起身来到节堂。 这里已经有十余位将领等候,其中就有匆忙赶来的镇北军、来安军、飞云军三位都指挥使。 “今日我们长话短说。” 萧望之定下基调,环视众人道:“如今伪燕军队已经夺占望梅古道,先期两万人突袭广陵城,其中至少有半数以上是景朝老卒,而且对方后续肯定还会增兵广陵,要用这座重镇的安危调动我军的兵力。” 众将神色凝重,但是并未流露分毫慌乱。 如今已经进入五月下旬,距离北燕发兵进犯过去大概二十天,按照织经司传回来的消息,朝廷终于停止关于援兵的争论,将从南衙十二军中抽调四万兵力北上支援淮州。 按照京军一贯的行动速度,等他们抵达广陵至少也是半个月之后,前提是广陵军主力还能守住最重要的旗岭古道和衡江北岸的白石渡口。 现今淮州的局势不容乐观,望梅古道失陷之后,北燕有了进攻广陵的通道,无论是广陵城内的四千守军,还是西南边角上齐泰统领的广陵军主力,这段时间将会承担极大的压力。 如果要救援广陵,北线战场的兵力就会捉襟见肘,而且少量援兵根本无法解决广陵的危机。 可若是不派出援兵,一旦广陵陷落,淮州的粮仓就会落入燕军手中,淮州军主力的后路也会暴露在敌军的视野里,形成被对方南北夹击的局面。 飞云军指挥使宋世飞沉声道:“大都督,末将请命南下!可由泰兴军接替我部防线,末将保证一举夺回望梅古道,切断伪燕持续派兵的通道,同时让围攻广陵的敌军变成孤军!” 萧望之摇头道:“不必。” 宋世飞眉头紧锁,但还是忍住没有争辩。 萧望之望着墙上的地图,缓缓道:“伪燕沫阳路未必能持续派兵,对方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过靖州都督府,厉都督不会坐视伪燕陈孝宽抽调兵力穿过望梅古道进攻广陵。只要他抽调几支精锐佯攻沫阳路东境,陈孝宽肯定会以自保为主。简单来说,目前广陵还有坚守的空间,而这就是我们需要把握住的机会。” 众将恍然,宋世飞亦不禁颔首附和。 萧望之沉吟道:“飞云军即日起逐步后撤,必要时可放弃最北边的三座寨堡。” 宋世飞凛然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起身走到沙盘旁边,又道:“来安军和镇北军在接下来的两天内后撤五十里,回到南顿镇至商水寨一线。三天后,来安军继续后撤,但是要注意速度,不可撤得太快,只要让敌人知道你部离开第二道防线即可。” 两名指挥使同时应下。 萧望之缓缓道:“既然敌人希望我们收缩防线,调动兵力回援广陵,那至少在表面上,我们要按照敌人的计划去做。” 镇北军都指挥使陈澜钰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大都督之意,我军放弃第一道防线,是要朝内扎好一个口袋,等着伪燕东阳路主力进来?” 萧望之赞许地点点头,道:“张君嗣和王师道的心思不难猜,他们知道来安防线的坚固,硬啃只会崩掉牙齿,所以才用广陵作为题眼,意图让我军首尾无法兼顾,继而疲于奔命露出破绽。既然如此,我们便顺其心意,明着回援广陵,实则决战于此。” 他指向沙盘上一处,那里名为青峡,位于河阴县北面一百余里。 众人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萧望之虎目之中精光熠熠,傲然道:“且看是他们先拿下广陵,还是我军在青峡一战定鼎!” 071【沉默的战场】 陆宅,西苑。 陆沉醒来的时候是辰时二刻,睡下时已经过了卯时三刻,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时辰。 宋佩在服侍他盥洗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 陆沉透过铜镜看见她微蹙的眉尖,忽地开口说道:“其实两个时辰不短了。” 宋佩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小声道:“婢子不敢妄议少爷的正事,只是担心少爷熬坏了身子。” 陆沉道:“无妨,我心里有数。” “是。” 宋佩温婉地应下,然后又帮陆沉梳头正冠,她手脚很是麻利,又仿佛是因为知道陆沉有忙不完的事情,所以很快便打理完毕。 离开卧房之前,陆沉忽地驻足,转头望着宋佩说道:“虽说如今外面不安全,但你的父母住在县城内,应该不会有危险。” 宋佩怔了怔。 当年家乡闹灾,她全家逃难至广陵,生活所逼只能让她给富贵人家做丫鬟,万幸陆家对待下人颇为宽厚。 陆通不仅允许她闲暇时读书认字,还给她的父母找了一门活计,在下面的海陵县帮陆家商号做事,日子过得很踏实。 宋佩心怀感激,因而愈发勤勉,只盼着生活越来越好,事实上也正如她所期盼的那般。 然而忽闻晴天霹雳,北边的豺狼之辈竟然出现在广陵城下。 宋佩并不担心自己,她虽然不懂兵事的玄妙,也知道像广陵这样的大城只要不出意外就能坚守很久。她只是害怕敌军攻不下广陵会去袭扰周边,海陵县很有可能成为对方的目标。 “多谢少爷记挂,婢子……” 语调渐渐低沉,无论她平日里如何成熟,终究只是十六岁的少女。 陆沉见状没有刻意安慰,只是平静地说道:“敌军的目标在于广陵,分兵是下下之策,再者各县也有守备力量,不至于毫无阻拦之力,所以你不用太过担心。” “多谢少爷。” 宋佩矮身福礼,满面感激之色。 陆沉出去后,何玉一进来便发现宋佩眼眶微红。 她不禁睁大眼睛,看着陆沉离去的方向,又转回来望着宋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宋姐姐,这是怎么了?” 宋佩摇摇头,柔声道:“没事。” 何玉道:“那你为什么哭了?” 宋佩轻叹一声,将方才的对话简略复述,又崇敬地说道:“少爷虽然不怎么爱说话,可心里什么都清楚,将来一定前程远大。” 何玉绽放笑脸,连连点头道:“那是,现在城里的人都这么说呢!宋姐姐,少爷这么关心你,是不是……” “要死呀你,不许胡说!” “嘻嘻,玩笑嘛,我们是什么身份,少爷又是什么身份,能够跟着少爷这么好性子的人就已经是很难得的好事了。” “这句话还算是个明白人。” 少女们叽叽喳喳,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 陆沉在出府之后,先是去了一趟织经司,跟李近聊了片刻,然后便来到西城门附近,这里有一片空地划拨给临时组建的后备军。 李承恩正在和两位广陵军的将官一起,对这千余人进行简单的操练。 训练的内容很简单,主要集中在战兵需要掌握的基础军事素养,因为这些人本身就具备很强的战力,欠缺的是对战场规则的了解。 陆沉默默旁观,他发现自己对李承恩的了解还是不够。 一个在江湖上足以称为高手、连师姐林溪私下里都说过他应该具备武榜下册实力的年轻人,而且还具备一定的军事才能,怎么可能甘愿做商号的护院? 更何况李承恩才二十四岁,又非人到中年对于未来没有任何希望的境地。 即便他是为了报答陆家的恩情,以陆通宽厚的性情也不应该答应。 思来想去,这些不太寻常的地方多半还是和陆通有关。 陆沉没有上前打扰,看了片刻之后转身前往城墙。 或许是昨日白天那场大火让景军心有余悸,亦或是昨夜的突袭让对方士气严重受挫,景军主营地内一直处于静默的状态。 这当然不是说景军毫无动静,他们在广陵城各面又增添多处小型营地,增加更多的哨骑游弋于周围,并且让辅兵继续打造攻城器械,只是没有如陆沉预料的那般直接攻城。 “秦淳是景朝庆聿恭麾下的一员悍将,素以强硬和凶狠著称,但是绝非那种谋而后动的人物。我不认为他能够咽下前面失利的苦果,如今应是在积蓄力量,并非在做长期围城的准备。” 段作章双手撑在墙垛上,凝望着远处的景军大营。 陆沉微微皱眉道:“下官担心的是他会等待援兵的到来。” 景军在占据望梅古道后,第一批运送过来的兵力接近两万人,由秦淳统率直扑广陵。面对城内的四千守军,秦淳统领的兵马堪堪达到可以强攻的底线,由此也能说明北燕察事厅将淮州境内的城防力量摸得很清楚。 这个兵力对比属于正常范围,秦淳敢于挥军强攻,广陵军也能稳稳地守住城防,接下来便是双方比拼意志力的时刻。 如果秦淳只是围城等后续兵马赶来,进一步拉开和守军人数的差距,对于广陵军而言局势将会变得十分困难。 一方面是敌军可以不断轮换攻城部队,而守军必须要坚守四面城墙难以歇息。 另一方面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景军可以就地取材制作越来越多的攻城器械。 段作章摇头道:“秦淳不会等着别人来分润自己的功劳,否则他也不敢带着几千人冒着极大的风险翻越双峰山脉,然后从后方发起攻击战胜我军攻占望梅古道。此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那一仗的功劳无法满足他,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万人突袭广陵。” 陆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段作章又道:“那场大火和昨夜的奇袭,只会让秦淳变得更加焦躁,因此他必然会抢在友军到来之下拿下广陵,这样才能独享真正的头功。” 陆沉缓缓道:“这般说来,他极有可能是在筹谋一个会让我军陷入艰难境地的法子。” 段作章目光微凝,渐有冷峻之意,沉声道:“或许……我知道他想怎么做。” 陆沉静静地听着,虽然神色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他却感觉到心里猛然冒起一团怒火。 段作章最后说道:“战场便是如此。无论如何,我们需要提前做些准备,以免自乱阵脚。” 陆沉正色道:“下官马上去找府尊大人。” 段作章颔首道:“好,最重要的是城内必须维持稳定。” 这一天在诡异的沉默中度过,临近日落时景军倒是有了动作,但也只是试探性的进攻,强度远远比不上先前的激烈,仿佛是害怕守军那种可以造成大范围杀伤的奇火。 翌日上午景军加强了攻势,但是守军的防御极其坚决,没有给对方可乘之机。 下午又是将近一个时辰的厮杀,这次段作章让陆沉带着经历过夜袭之战的后备军登上城墙,让这些还称不上军人的高手与景军正面相对,用真正的战阵攻杀磨砺他们。 第三天上午,即景军包围广陵城的第七天,陆沉才刚刚和林溪一起用完早饭,那深沉悠远的钟声便遽然响起。 两人连忙赶来西门,才走上城墙便发现气氛十分压抑,守军将士的表情尽皆肃穆又凝重。 他们走到墙垛边朝外望去,林溪当即就变了脸色。 只见城下景军已经列阵完毕,阵前却不是以往见到的披甲步卒,而是持枪策马的精锐骑兵。 景朝骑兵前方还有茫茫一群人,足有数千人之多。 这些人基本都穿着粗布衣裳,身材皆瘦弱单薄。 他们当中有白发老人,也有垂髫童子。 有正值壮年却已经身形佝偻的男子,也有布衣钗裙素面朝天的妇人。 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广陵境内的贫苦百姓。 他们战战兢兢地立在景朝铁骑的前方,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却又不敢做出任何举动。 一些大人将自己的孩子搂在怀中,用手捂住他们的嘴防止发出声音,只露出一双双懵懂且黑白分明的眼眸。 怯怯地望着这人世间。 在景朝铁骑的驱赶下,数千名手无寸铁的广陵百姓被迫挪动步子,朝前方的广陵城走去。 陆沉望着这一幕,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072【苍生何辜】 早在欧知秋落网之时,陆沉便已将自己的推断告知詹徽,而府衙也很快实施举动,将广陵郊外的百姓强行迁回城内,同时行文晓谕各县,尽可能让百姓聚于城内。 然而敌人来得太快,而且一些百姓并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再加上广陵境内人烟稠密,景军想要抓来这几千人裹挟攻城并不算很难。 在景军骑兵的命令下,数千百姓在距离城门还有五六十丈时停下来,随即便见景军一骑策马来到城下。 他拽着缰绳,骏马略显躁动地打着响鼻。 “城上守军听着,限尔等一炷香之内打开城门弃械投降。若肯这样做,我军保证不擅杀城内百姓,若是不从——” 他微微停顿,扬起手臂指着身后数千名百姓,冷笑道:“这些人一个不留!城破之后,十日不封刀!” 城墙上一片肃穆。 将士们扭头望着披甲肃立的段作章,闻讯匆匆赶来的知府詹徽亦是如此,眼中泛起一抹忧色。 段作章神情漠然,一言不发。 然而没人知道他的双手指甲已然刺进掌心。 城下那人无比嚣张,又道:“想清楚——” 风声呼啸,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长箭破开空气,凌厉地射穿他的咽喉,随即仰面倒了下去。 后面的百姓们一阵骚动,引得周遭的骑兵连声呵斥。 一名弓手放下长弓,朝段作章垂首一礼,然后退下。 段作章依旧面无表情,发出第一道命令:“弓手戒备。” “遵令!” 回应声从近到远依次响起。 守军将士严阵以待,大量弓手出现在墙垛后面。 这个干脆又狠厉的回应显然也在秦淳的意料之中,他不紧不慢地接连下达几道命令。 景朝骑兵从两翼包围百姓,驱使他们向城门前行,若有迟疑立刻便用刀背猛砸。 大队景军步卒跟随在百姓身后,虎视眈眈地望着远方的城墙。 附城云梯、飞梯、钩车和简易的攻城锥混杂在士卒队伍行列之中。 数千百姓被迫慢慢接近广陵城,他们或许不懂圣人之言家国大义,却也知道城上的守军不可能答应敌人的条件。 可是没人想死。 谁都想活着。 这段路程是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每往前走一步,死亡的恐惧就会清晰一分。 终于有妇人克制不住,压着嗓子哭泣着,因为害怕旁边的景军手中的兵器,她们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 沉默的人间,有风声隐隐,夹杂着呜咽之声。 随风飘散。 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哭泣,因为恐惧,也因为绝望。 渐成一片。 在先前的几次攻城战中,景军都是依靠自身解决广陵城墙外围的防御设施,比如蒺藜带、护城濠和羊马墙,顶着守军的攻击强行让云梯靠近。 这一次,他们要逼迫广陵百姓铺平前路,同时也是要用这些百姓让守军心生忌惮,防备那种可以造成大范围杀伤的奇火。 城墙之上,气氛犹如凝滞,清风都无法吹动将士们几近僵硬的表情。 广陵军将士大多非本地人,但整个淮州皆为一体,七拐八拐都能找出亲戚关系。 纵然没有这方面的联系,他们也在广陵生活不少年,此刻望着城下瘦弱单薄手无寸铁的百姓,听着风中隐隐的哭声,没有人能做到心如止水。 尤其是那些手执长弓的弓手们,很多人不得不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 陆沉眯眼望着城下,视线从始至终没有移开过,眼里浮现浓重的杀意。 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刻他彻底明白前几天段作章那句话的意义。 这就是战争。 段作章当时便推测景军可能用这样毫无人性的手段,所以他已给守军将士打了预防针,而陆沉也去找过知府詹徽,争取让大多数人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无论怎样预想,当这一幕真正发生在眼前,又有几人可以无动于衷? 百姓们已经进入守军弓手的攻击范围之内。 段作章脸色铁青,嘴唇翕动。 正常情况下,守军此时应该发起攻击阻截,避免敌人毫无阻碍地接近城墙,但是让守军无差别击杀这些身不由己的百姓,这样的命令委实难以决断。 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做,可是人心皆会有不忍二字。 校尉刘统钊双手扒着墙垛,泛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下面的百姓,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随即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人这样喊着。 “不要往前走了!” “不要往前走了!” “不要往前走了!” 可是不走又能如何? 百姓们听到这些声音后确实停下来,然而等待他们的便是冰寒的刀光。 一些景军骑兵挥动长刀,在呵斥驱使没有效果时,毫不迟疑地对着身边瘦弱的百姓当头砍下。 鲜血飞溅,登时便有十余人死去。 恐慌在队伍中疯狂扩散,大人和小孩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在景军狰狞且残忍的的逼迫中继续向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景军老卒满面从容淡然之色,甚至还有人面带笑容,显然早就习惯了这种肆意屠戮平民的行径。 看到这一幕的陆沉终于微闭双眼。 旁边传来林溪干涩的声音:“这种事在北地并不罕见。去年我带着席大哥他们伏杀默山科,并非因为他是庆聿恭的心腹,而是此人以虐杀北地百姓为乐,死在他手里的年轻女子便有数十人。” 陆沉睁开眼转头望去,林溪迎着他的目光,不禁心中一颤。 她从未见过这位师弟如此愤怒。 陆沉一字字道:“杀得好。” 林溪微微摇头,低声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眼下又该怎么办呢?” 她心里骤然生出浓重的无力感。 面对城下的局面,再高明的武功又能如何? 陆沉默然不语,目光越过林溪,看向城楼前方肃立的段作章,随即缓步走了过去。 这一路,他看见的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他们脸上满是愤怒,又有几分悲伤。 仿佛有一团火,在所有人心中燃烧着。 城下的百姓越来越近,而在他们侧方和后面就是景军的攻城部队。 便在这时,队伍忽然再度停下,紧接着一名妇人踉跄两步跪倒在地,纵然如此她依旧拼尽全力揽着大概六七岁的孩子。 她昂着头,朝着段作章等人所在的方向,绝望又凄厉地喊道:“大将军,求求您救救我们的孩子!” 女童小脸煞白,天真无邪的眸子看向不远处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大人,又扭头望向高耸坚固的城墙。 城上城下陷入一片死寂。 一名年轻的校尉双目赤红,朝着远方的景军本阵厉声怒吼道:“狗日的景朝畜生杂种们,有本事来跟你爷爷拼命啊!” 无人回应。 景军骑兵和步卒冷眼望着他,不屑且鄙夷。 段作章抬起右臂,那校尉强忍着愤怒退下。 他看着城下的百姓们,那一张张惊惧的脸几乎清晰可见。 他双手按在墙垛上,缓慢而又艰难地说道:“乡亲们,城门若开,城内百姓必然无法幸免。段某身负守城之责,不敢也不能下达开门的命令。段某不敢祈求大家的原谅,只能在此立下血誓,此生不再有他念,哪怕客死他乡身首异处,也要杀尽北面之敌,为你们报仇雪恨!” 无数道声音在城墙上炸响,汇成一股洪流:“血债血偿!” 段作章深吸一口气,怒吼道:“临战!” 所有将士齐声回应:“临战!” 段作章收回目光,对身旁的陆沉低声说了几句话。 陆沉微微颔首,眼神坚毅决然,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来到原先的位置上,他望着神情凝重的李承恩,干脆利落地说道:“集合守备军做好战前准备。” 李承恩应下,又问道:“少爷,是协助广陵军守城吗?” 陆沉摇摇头,扭头望向城下那些在敌军屠刀下瑟瑟发抖的普通百姓,冰冷的语调里透着从未有过的狠厉:“去城外,跟这些畜生们拼命。” 李承恩只觉瞬时间浑身血脉偾张,一股战栗从脚底直冲脑门,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另一旁,林溪默默地握紧斩马刀,眸中杀意凛凛。 上架感言 书友们大家好,本书将于明天(9月25号)中午12:05上架。 明天中午上架之后就会立刻更新,晚上十点左右会再更新一次。 从后天(9月26号)开始,本书的更新时间定在晚上的九点左右,当天的更新会一次上传。如有特殊情况会提前通知。 …… 非常感谢大家对豆苗这本新书的支持,一路顺风顺水地从分类到三江再到强推,给所有书友们磕头啦!砰砰砰! 感谢我敬爱的盟主大佬们:寒烟暮雨醉华年、丨三人禾丨、大海里的小沙子、就是来看看呀、阿c、聚丨丙丨烯、侠客打钱。感谢各位大佬的厚爱! 感谢我的编辑青舟,给我的新书提供了非常多的帮助,尤其是在行文节奏上的指导让我获益良多。 关于更新,看过庶子无敌的老书友或许知道,我这个人码字速度真的很慢,有些时候两千字得磨两三个小时,所以新书上架后每天保底两更六千字。 关于加更,一位盟主是加三更,大佬们一共打赏了十次盟主,还有老书完本后打赏盟主但是没法加更的大佬cease,所以一共是十一位盟主,即三十三更。 新书大家的打赏我统计了一下,共有八万多点币,也按一个盟主算,即总共三十六更。 如果当天只更了两章,就是没有加更,更了三章就是加了一更,一直到把这三十六更补完。 本来我想上架的时候多更一点,但实在是很不凑巧,从好多天前我的胃病就开始闹腾,实在坐不了太久,只能坚持先顾着新书期的更新,也没什么存稿。 现在回想这个问题,还是新书的准备时间太短了。 庶子无敌是在8月2号完结,九锡是在22号上传。 二十天的时间里要做完整的设定,光设定就写了三万多字,又写了三版开头,发书的时候一章存稿都没有,导致后面一直紧紧巴巴的。 明天中午会先发三章,晚上还会有几章。 争取在11月之前把三十六更还完。 …… 这是豆苗第二本书,相较于庶子无敌的惨淡开局,这一次真有满满的幸福感,豆苗也会一如既往认真写好每个角色,认真对待每一段情节,请书友们放心。 关于正版订阅,希望书友们可以尽量支持一下,毕竟这也是豆苗的生计。 九锡的旅程刚刚开始,期待我们在终点久别重逢。 求首订,求月票,求推荐票! 073【银鞍照白马】(求首订) 在段作章吼出“临战”二字后,守军各司其职,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城下,几乎所有百姓都明白了自身的处境。 再往前,有死无生。 守军不可能坐视敌人大摇大摆地靠近,然后肆无忌惮地攀登城墙。 城防的压力本就很大,如果放弃在敌人登城时发起攻击,无疑是自废武功,同时还会让景军的气焰更加嚣张,一举挽回前几天的颓势。 那名妇人满面绝望,抱着自己的女儿瑟瑟发抖。 距离她不算太远的地方,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忽然朝地上一坐,语调苍凉,大声说道:“走不动了,不走了。” 旁边的人互相看看,很快就有人如他一般坐在地上。 景军士卒对此当然不会放任,他们在呵斥无效之后便开始杀人。 百姓们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随着景军挥刀的动作越来越快,有人被迫向城墙跑去,有人依旧万念俱灰地坐在原地,有人则朝着两侧逃跑,还有人惊慌之下掉头朝后方的景军方阵里跑去。 血流漂杵,命如草芥。 哀音不绝。 守军将士们沉默地望着,死死握着手中的兵刃。 便在这时,天边忽有惊雷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陆沉抬头望去,只见遥远的南方平原上,忽然出现一片流动的铁幕。 一支骑兵马踏残云,出现在景军本阵的后方。 两面大旗迎风招展。 一曰靖州厉,一曰飞羽营! “援军!是援军!” 欢呼声猛然在城墙上炸响。 城下的百姓纷纷扭头望去,纵然被景军遮挡住视线看不见远方的援军,他们还是流露出对生的渴望。 景军亦停止杀戮,战场仿佛突然陷入诡异的死寂。 秦淳很快便做出应对,他让驱赶百姓的骑兵立刻撤回,结阵列队迂回到大阵侧方,集结力量迎向那支忽然出现在身后的靖州飞羽营。 步军大阵同时做出调整,后军掉转组成防御体系,避免被对方骑兵直接突入阵中。 城墙之上,一众年轻的武将满怀期盼地看向段作章,无不跃跃欲试。 他们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要为全体士卒做一个表率,因此当敌人屠杀广陵百姓的时候,即便他们恨不能跳下城墙与那些畜生拼个同归于尽,也只能将一腔悲愤死死压在心中,这是为将者必须承受的苦痛和煎熬。 如今战场形势发生改变,援军的出现迫使敌人停止裹挟百姓攻城,将一半的注意力放在那支来势汹汹的骑兵身上,对于城内的守军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主动出击的机会。 众校尉望着段作章,有人按耐不住喊道:“将军——” “沉住气。” 段作章直接打断那人,目光始终停留在远处的景军后阵,观察那支突然出现的靖州骑兵。 他肩负着城内无数百姓的生死安危,不能有丝毫鲁莽,万一这支骑兵是敌人伪装的招数,只为引诱城内守军主动出击,再合二为一冲击守军倒卷珠帘,届时将如何收场? 靖州骑兵大概数千人,他们从东南方向快速逼近景军,犹如浪潮一般速度越来越快,在冲锋的过程中从容地调整着阵型,熟练度丝毫不逊景朝骑兵,展现出令人眼前一亮的驾驭能力。 两杆大旗的中间,一匹高大的白马格外引人注目。 四蹄翻腾,长鬃飞扬,流线型的身姿呈现出雄壮的美感。 骑士身披甲胄,手持长槊,另一只手挽着缰绳,策马向前奔袭。 她微微俯身,扬起的风吹动着被头盔压在脑后的长发,冷峻的眸光盯着远处的敌人。 飞羽营两日前从下游的黄泥渡进入泰兴府,然后一路潜行赶来广陵境内。 厉冰雪派出游骑进行突前侦查,很快便得知景军已经包围广陵城,同时在周遭大肆搜捕普通百姓,驱赶至广陵城外。 厉冰雪立刻判断对方是要裹挟百姓攻城,她不清楚城内的状况,也不知道淮州都督府有没有派出援兵南下。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她带着飞羽营悄然抵近,在守军陷入两难之地时悍然发起突袭。 四千骑仿佛一个整体,如同一把锋利的长刀径直刺向景军的肋部。 当此时,景军骑兵也已集结完毕,从斜刺里杀出冲向飞羽营。 秦淳这次带来三千骑兵,应对广陵战场原本应该够用,毕竟淮州都督府压根没有太多的骑兵,而且必须留在北线战场作为机动力量防备万一。 转机出现在前几天那场夜袭,陆沉将景军左卫主将韦高一刀枭首,又带着五百骑将西营闹个天翻地覆。 虽然阵亡的景军骑卒只有两百多人,但是事后统计发现还有将近四百名伤员,这些人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实力参与战斗。 换而言之,景军左卫实力大减,还能维持战力的八百余骑被划归右卫,交由桑迈统一指挥。 如今这两千多骑兵在桑迈的率领下,试图绕到飞羽营的侧面,迟滞对方突袭景军本阵的肋部,同时还能抄截对方的后路,与己方披甲步卒完成包围。 飞羽营依旧保持高速前行,厉冰雪看了一眼对方骑兵的行进方向,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只听她一声令下,身后大旗招展,飞羽营遽然变向,在还有六七十丈的距离时猛地扑向景军骑兵。 这一幕落在城头上段作章的眼里,他的脸上既有期许又有几分担忧。 景朝铁骑的强大毋庸讳言,这是他们征伐天下降服四方的根本。 之前的夜袭虽然重创景军左卫,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左卫伤亡惨重主将被杀都没有炸营,相反活着的人还尝试缠住陆沉率领的五百骑,这足以说明他们的底蕴。 若非如此,陆沉也不必急于撤回城内,他本可以谋求更大的胜果。 虽然靖州骑兵人数上占优,但是他们真能正面击败景军吗? 段作章心里没有底,周遭的将士们也在紧张地关注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 景朝骑兵并非只知前冲的愣头青,在桑迈的指挥下,他们从容地朝西北方向脱离,同时侧翼的骑兵张弓搭箭,等待合适的角度回敬逼来的敌人。 厉冰雪果断分兵,飞羽营一分为二,她亲领左半部猛然加速,快速穿插至景军的前方,右半部则稍稍调整方向,如同凶狠的猛兽扑向景军的队尾。 桑迈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身后的骄兵悍将无不满面怒色。 本来对方占据兵力的优势,己方的步卒又因为机动性的劣势无法提供帮助,这些景朝骑兵还能接受暂避锋芒,然而齐军竟然敢主动分兵玩一手两面夹击,这让纵横北地所向披靡的老卒们如何能忍? 尤其是……齐军的领兵将领竟然还是一个女人! 如果连一个小娘们都怕,那还是天下无敌的景廉骑兵? 桑迈感受到部属升腾的战意,心知军心难违,再者先前绕开还可以解释为寻找机会,现在再躲开无疑会极大地折损士气。 “杀!” 一声怒吼从他口中发出,景军便如下山的猛虎一般,迎头撞向前方的齐军骑兵。 几轮箭雨互射之后,两股洪流轰然对撞,一时间杀声震天。 一柄刀有多大的破坏力在于刀尖的锋利程度,飞羽营的刀尖便是厉冰雪和她周围百余骑组成的先锋。 如滚汤泼雪。如枪卷西风。 但见她手持马槊,白马奔腾向前,一路左拨右打无人可当! 几名景军骑兵并肩拦上,厉冰雪神情冷漠眼露寒光,双手握住马槊尾端,内劲喷涌而出附着于上,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之后向前方横扫而去。 数杆长枪迎来,却被这杆更加强横的马槊全部砸开,随即只见厉冰雪策马向前,马槊再度横砸。 槊锋的破甲棱从那几名景军骑兵的胸前砸过,瞬间数人便喷血后仰坠落,扬起空中一片血雾,重型兵器的威力彰显无疑。 余者无不胆寒。 飞羽营一半骑兵不仅没有被景军冲垮,反而如坚硬的岩石在潮水的拍打之后依然昂然屹立。 他们在厉冰雪的率领下发起反攻,同时另一半骑兵拍马赶到,朝着景军的尾部猛攻而上。 桑迈见势不妙,连忙带领部属往西南面边打边撤。 虽然这支靖州骑兵的实力超出预料,但桑迈不至于方寸大乱,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将占据优势的敌人带到自家步卒大阵去,那样很有可能导致自相扰乱的连锁反应。 他对麾下的实力有着充分的自信,哪怕因为兵力的劣势无法击溃对方,也可以在尽量保全实力的情况下将对方带离主战场。 然而这在旁人看来却是败逃。 飞羽营在后追杀不断,接连有景朝骑兵身死坠马。 广陵城墙上,守军将士们爆发出响亮的欢呼,而城下景军本阵则是一片沉默。 厉冰雪指挥将士们继续紧追景朝骑兵,没有选择利用这个机会冲击敌军步卒。 猎猎风中,她忽地扭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广陵城墙,目光中满是深意。 只不知,广陵城的守将能否明白她的意图。 (本章完) 074【飒沓如流星】 在靖州飞羽营和景军骑兵刚刚撞上的时候,段作章便已经开始调兵遣将,比厉冰雪预计得还要快。 他转头望着陆沉,正色道:“陆兄弟,立刻召集后备军骑兵,准备出城迎敌,接应靖州援军。” “遵令!” 陆沉垂首应下,语调沉稳且有力。 段作章又仔细地叮嘱了一番,包括出城之后该如何行事。 陆沉领悟能力极强,而且他对战局的看法与段作章非常相似,随即领命而去。 段作章又道:“刘统钊,宁雍。” 两名年轻校尉心中一振,上前拱手道:“末将在!” 段作章沉声道:“你们领各自部属在城内集合,等待本将的命令。” “遵令!” 虽然城外还有一万多名景军步卒,但是刘、宁二人没有丝毫犹豫,只觉浑身热血奔涌,满眼都是悍然神色。 其实不光这些年轻校尉如此,守军士卒在亲眼见识过城下的百姓被景军屠戮之后,内心早已被悲愤填满,这会正是求战之心达到顶点的时刻。 如果没有靖州骑兵的出现,段作章只能将这些年轻人的热血强行压下去,而且还会命令弓手对城下无差别地放箭,用这种明确且坚决的态度告诉敌人:裹挟百姓威胁城防的行为没有任何用处,只会不断提升我军的士气。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决断。 但是靖州骑兵突然赶到战场,而且毫不迟疑地对景军发起攻击,段作章在打消心中的疑惑后,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景军阵型松散,前后莫能相顾,己方士气旺盛军心如一! 但是还不能着急,段作章紧紧盯着远处两军骑兵的对阵情形,等待那个时刻的出现。 陆沉领受军令,旋即大步走下城墙,林溪和李承恩紧随其后。 来到城内不远处那片划拨给他的区域,由一众高手组成的后备军已经列队完毕,旁边的马厩里关着广陵城内一众大户献出的马匹,还有广陵军自身的储备,如此才能凑出千余匹马。 后备军分成两部分,前列的是跟随陆沉夜袭敌营的五百勇士,那一战中折损三十余人,另有四十余人负伤,如今站在这里的有四百余人。 后排则是当夜没有入选的人,约有六百余人。 陆沉逐一望过去,用最直白的话语开始动员。 “今日之情形,诸位亲眼所见,应知敌军的残忍和暴虐。这城中不止有他人的父母妻儿,也有我和你们的家人,以及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金银,一旦城破都将沦为敌人的战利品。我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相信诸位也不愿意。” “或许有人想问,我们完全可以凭借高耸坚固的城墙守下去,敌人的兵力还没到让广陵守军喘不过气的程度,又何必要出城冒险?但正如先前我们要去夜袭敌营一般,这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敌军不会只有这两万人,后续的兵力此刻应该就在路上,不需要太久就会出现在广陵城下。” “我们可以选择龟缩在城内,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敌人,或许他们无法攻破广陵,我们和城内的百姓都可以幸存下来。又或者他们大军入城,你我皆成为敌人刀锋下的亡魂。” “当然,我们还有一种选择,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主动出击寻找敌人的破绽。如今靖州援兵已至,正在城外与敌人交战。段将军命令我们去接应援兵,但是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我们必须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那便是配合援兵的行动。” “此战很危险,比之前的夜袭更危险。夜袭的时候我们掌握主动,随时都可以撤退,而且当时敌人视线受阻不清楚情况故而不敢擅动,但是今天不同,如果我们出城就会直接暴露在对方眼里。城外现在还有一万两三千名敌人,而我们只有一千多人。” “不愿去的留下,我宁肯伱们现在退出,也不希望在战场上看到逃兵。” “愿意去的,做好赴死的准备,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们没有任何区别。” 陆沉神色沉静地望着众人。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战争来临时,身为指挥官不能说出“不愿去的留下”这种话,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可能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但眼前这支后备军很特殊。 它不是职业军队,其中绝大多数人以前没有过行伍经验,除了高明的武功和丰富的乱战经验之外,他们在很多方面都远远不如广陵军里的普通将士。 纵然这段时间他们经历过战火的淬炼,也在李承恩和广陵军将官的操练下学会基础的军阵号令,但本质上这群人依然是心怀傲气的草莽高手。 陆沉要的就是这份傲气。 短暂的沉默过后,只有二十余人悄悄退到场外。 余者无不昂然屹立,一双双精光内蕴的眼睛望着前方那个年轻人。 陆沉没有计较那二十余人的临阵退却,只看着场间站立的千余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上马!” 千骑列阵,立于城门后方。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校尉刘统钊和宁雍也已集合麾下部属,总计有三千步卒,这是广陵守军的主力。 一片肃杀之气。 城楼下方,段作章注视着远处的局势,当他看到飞羽营逼退景朝骑兵,却没有一味提速掩杀,只是缀在后方不慌不忙地追击,心里登时有了更大的把握。 他转头望向传令官,快速地吩咐着。 传令官领命而去,大步跑下城墙,朗声道:“将军有令,后备军即刻出城迎敌!” 陆沉颔首应下,随即抬高音调:“开门!” 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千匹骏马缓缓迈动四蹄,鱼贯而入瓮城,紧接着瓮城的大门也被打开,门轴转动的声音透着历史的沧桑。 与此同时,在城上守军的呼喊下,城外的百姓四散奔逃。 没有擅于骑射的景军骑兵压制,广陵军的弓手从容施射,箭雨瓢泼而下,将本就无心攻城的景军步卒往后逼退,为己方骑兵的出击创造出百余步的距离。 “随我——” 陆沉响亮的声音传进每一位守备军的耳中。 他扬起长刀,策马疾出城门,朝着前方敌军步卒的阵地冲去:“杀敌!” “杀!” 千余人轰然响应。 段作章之所以敢做出主动出击的决定,一方面是因为靖州骑兵的出现让景军骑兵不得不回身迎战,另一方面则是对方步卒的阵型并非针对骑兵的枪盾阵,而是以便于攀爬的短兵器为主,仅凭肉身如何能挡住高头大马的冲击? 其实这个时候景军步卒已经在有序回撤,盖因骑兵的劣势在不断拉大,但是齐军的动作显然更快。 在变幻莫测的战场上,一步领先往往就是步步领先! 陆沉一马当先,林溪和李承恩护持在他左右,率领千骑呼啸而过,杀气盈于天地之间。 城墙下的角落里,那名妇人抱着自己的女儿,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 她望着广陵的骑兵突入那些畜生的阵地,望着那个领头的年轻武将手起刀落将一名敌人砍死,然后不断向前挺进。 她看见另外一名有些清瘦的女子挥舞着一杆很长的刀,在敌人阵中所向披靡纵横驰骋,没有人能在她手下撑过瞬息时间,而且她还那么年轻,却又如此英姿飒爽。 她看见那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手持长枪,护住领头武将的侧面,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杆长枪,只看到一个又一个残忍暴虐的敌人死在他枪下。 她还看见成百上千的骑兵追随那三个年轻人,如下山猛虎一般冲入敌方人群之中,他们看起来如此愤怒、如此勇猛、如此悍不畏死。 妇人胆子不大,平日里都不敢与人拌嘴,然而此刻望着远处的杀戮和鲜血,她却一刻都舍不得挪开眼睛。 因为她的夫君和公婆昨日已经死在这些景人的手里,村子里的很多乡亲被杀死,她心里只有刻骨的仇恨。 “杀……杀光他们……”她颤声说着,眼中噙满泪水。 “娘?”小女孩怯生生地缩在她怀里,那些充斥着杀戮的场景让她很害怕。 妇人抱紧她,喃喃道:“妞儿别怕,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小女孩仍旧不懂,但是母女连心,她能感觉到娘亲这一刻激动的心情,所以她壮着胆子朝那边望过去—— “噗!” 陆沉侧前方一名景军正要偷袭他的坐骑,后方忽然一支长箭袭来,狠狠贯穿他的咽喉。 回头一看,席均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再次张弓搭箭瞄准别处。 陆沉注意到景军大阵开始收缩,想起临行前段作章的叮嘱,心中蓦然升起无尽豪气,挥刀遥指景军本阵中军,朗声道:“杀!” 这支后备军最大的优点并非武功高强,而是人人都有一颗虎胆。 当陆沉发出号令后,几乎没有人犹豫迟疑,跟着他如流星一般踏过已经被冲散的景军前沿阵地,朝着敌方中军径直冲去。 景军大阵之中,秦淳冷笑道:“桑迈之所以要一路败退,为的就是将尔等引诱出来,不然本将为何留在这里陪你们浪费时间?” 他抬手指向广陵城中冲出来的骑兵,寒声道:“传令前军,放他们进来!” “遵令!”传令官立刻应下。 秦淳登上战车,遥望着那支突入己方阵地的骑兵,目光很快便停留在陆沉身上。 按照西营存活士兵的描述,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夜袭营的主将。 “若是还能让你活着回去,本将怎么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将士?” 秦淳喃喃自语,眼中杀气凛然。 他又抬头望向高耸的广陵城墙,低声道:“这点骑兵就想破阵……恐怕你得把老本都掏出来才行。” (本章完) 075【何惧生死】 城墙之上,段作章目光沉凝,不断在近处的厮杀和远处的骑兵对决之间移动。 城门之内,刘统钊和宁雍各领一千五百精锐步卒,耐心而又焦急地等待着。 将士们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城门。 瓮城以外,陆沉率领后备军骑兵顺利突入景军前阵,对方的阻截不算特别顽强,这让旁边的林溪起了疑心。 从过往的历史来看,景军步卒虽然不比他们的骑兵声名显赫,但也是非常强悍的军队。 “师弟!”林溪靠近一些,一边挥动着斩马刀一边高声喊道。 陆沉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何事,言简意赅地说道:“师姐,再等等。” 林溪没有再问,战场上也容不得她刨根问底,当即收敛心神应对面前的厮杀。 陆沉有意压制着队伍前进的速度,虽然这一路冲来很顺利。景军步卒似乎没有做好应对骑兵冲击的准备,但他依旧没有一头扎进去,反而利用对方防线较为松散的弱点,转而向西面扩大战果。 远处战车之上,秦淳注意到齐军骑兵的动向,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在对方骑兵出城的那一刻,他便猜到广陵军主将的心思,无非是想借着援兵到达、景军慌乱的机会谋求更大的胜果。 因此他才故意命前阵刻意松动,给对方骑兵一个冲进来的机会,甚至下一步他还准备让对方直冲中军,如此便可营造出景军将要溃乱的假象,引诱广陵军的主力步卒出来。 倘若对方不上当,他就吃掉冲进来的千余骑兵,然后再回头去收拾靖州骑兵。 只是这千余骑兵竟然能按耐得住,没有火急火燎地一直往里冲,反而在阵地边缘纠缠不休。 便在这时,一名武将忽地大声道:“将军,那支骑兵冲了过来!” 秦淳下意识地望向陆沉率领的后备军,发现对方并未改变方向往中军杀来,下一刻他猛然反应过来,扭头望向战场的东面,神色头一次变得凝重。 广阔平坦的大地上,桑迈再度领着骑兵变向,欲采取放风筝的战术遛着靖州骑兵。 然而这一次对方却没有跟来。 从切入战场到现在,除去最开始硬碰硬压制住凶悍的景朝骑兵之外,厉冰雪的心思始终有一半放在远方的广陵城,同时指挥飞羽营不紧不慢地追赶着对方两千骑。 如果桑迈以前和飞羽营交过手,肯定不会如此托大,而是老老实实地守在步卒大阵的侧翼。 靖州不像淮州,依靠盘龙关和来安防线就能将敌人拒之门外。 以平阳城为核心的条形防线上,任意一处都可能遭受北燕游骑的袭扰,因此早在十多年前厉天润便在着手打造一支精锐的游骑军,这便是飞羽营的雏形。 飞羽营明面上主要负责刺探军情,驱赶北边派出的哨探,同时他们还肩负着以小股精锐的方式突袭对方腹地的任务。 简而言之,飞羽营是靖州都督府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培养出来的精锐骑兵。 平时他们化整为零探查情报,战时则可聚拢起来形成一支陷阵破敌的利器。 莫说实力要差一些的景军步卒,便是面对庆聿恭麾下最强大的骑兵夏山军,只要兵力相差不大,飞羽营也有一战之力。 在厉冰雪的掌控下,飞羽营并未爆发出最强的实力,才会给桑迈一种自己能从容且战且退的错觉。 当广陵西门打开、陆沉率领千余人出城的时候,厉冰雪便注意到这一幕,同时眼中泛起一抹奇异的神采。 她在来前已经了解过,负责广陵城防的是副指挥使段作章,虽然此人才三十五岁,但已戎马将近二十载,可谓是不折不扣的沙场老将。 从资料上的记载来看,段作章属于用兵极其沉稳的风格,一般不会轻易冒险,故而厉冰雪心里有些讶异,没想到对方能够看明白自己的意图,而且如此果决地配合。 更让她惊讶的是广陵城中竟然藏着一支骑兵。 这些心思转瞬即逝,她悄无痕迹地带领飞羽营拉长与景军骑兵之间的距离,同时不断调整着方向。 当她看到广陵骑兵杀入景军阵地,登时不再犹豫,猛然拨转马头朝着正南面。 飞羽营随即转向,没有再理会被逼到外围的骑兵,数千骑加速冲向景军本阵! “不好!” 桑迈瞬间后背泛起一阵冷汗,连忙率领骑兵掉头,然而对方只需要稍微转向就能达成目标,可他们却需要调转一百八十度。 对于高速奔驰的骑兵大队来说,这种程度的转向绝非简单的掉头,那样只会让自身陷入混乱,再重整阵型发起冲锋需要更多的时间。 哪怕桑迈满心焦急,他也必须带着部属在广阔的平原上绕出一个半圆,先减速再加速,如此才能保证阵型的完整。 他们才刚刚开始转向,飞羽营就已经到达景军本阵附近一射之地! 厉冰雪单手提着马槊,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飞羽营众将士齐声嘶吼,如滔天巨浪砸了上去! 今日攻打广陵城,秦淳已经做好细致的安排,除去桑迈率领的两千骑兵,他将一万两千名步卒分出四部,三千人负责第一波主攻,剩下九千人按左、中、右三军并列。 在飞羽营出现、广陵骑兵出城主动进攻之时,他便已经对阵型进行调整,放开前阵的同时让后方三阵更加紧凑。 弓手和矛手没有挡住飞羽营,也未对这些高速疾驰中的骑兵造成太大的杀伤。 问题在于,秦淳压根没有想到会有一支靖州骑兵忽然出现在战场上,因此他没有在大阵外围布置拒马,只能依靠枪盾兵挡在阵前,直面对方的冲击。 飞羽营以三十余骑为一排,每骑之间距离两三丈,从发起冲锋到抵临阵前,他们的阵型都保持得极好,丝毫不见涣散。 从景军枪盾兵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铁骑洪流从远处席卷而来,越到近前越能体会到那种极其恐怖的冲击力。 他们深呼吸压制着心里的紧张,被动等待这股洪流的到来。 二十丈、十丈、五丈,踏阵! 厉冰雪身先士卒,白马四蹄攒起,一声嘶鸣直上云霄,猛然跃入景军阵中。 那杆长达丈二的马槊挥舞开来,瞬间便有数人死于铁锋之下。 飞羽营将士紧随其后,只在接触的一瞬间,景军阵型便出现剧烈的震荡。 下一刻,厉冰雪挥动马槊,带领部属长驱直入! 广陵城墙上,段作章眼中难掩激动,当机立断地说道:“传令刘统钊和宁雍,全力出击,直取敌方中军!” 恢弘悠扬的角声响彻天地之间,广陵西门大开,两名虎虎生威的年轻校尉各领一军杀出,顺着后备军开辟出来的道路向前猛冲。 在听到提前和段作章约定的总攻信号后,陆沉挥刀砍死一名景军步卒,朗声道:“直取中军!” 李承恩立刻会意,高亢的声音复述着陆沉的话,后面的人依次传达,很快所有人都清楚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那便是跟着陆沉等人,一直向前! 此刻的广陵城西面,血战将将开始。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飞羽营数千骑从北面切入景军侧翼,陆沉领千余骑从东面强硬杀入,而在他们后面则是广陵军三千步卒。 桑迈带着骑兵赶来,但已经无法改变混战的局势。 此刻双方的兵力差距不算很大,景军有一万三千余人,齐军也有八千人,正常情况下都有一战之力。 关键在于,两军的士气截然不同。 飞羽营自不必说,广陵守军心中的怒火压抑很久,无论是陆沉带着的后备军,还是那两名年轻校尉统率的步卒。 他们亲眼目睹敌军在城下毫无人性地屠戮平民,若非段作章强行压着,恐怕他们早就想出城与敌人拼命。 此刻终于能够面对面厮杀,那股悲愤的情绪霎时间倾泻出来,犹如山洪暴发雷霆落地。 “杀!” 无数道怒吼从胸腔中迸发。 “杀!” 所有人挥舞着兵器找景军士卒拼命。 “杀!” 他们双眼赤红悍不畏死地向前推进。 景军阵型开始动摇,然后渐渐涣散,越来越多的人觉得手中的兵器变得沉重起来。 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人,而是漫山遍野从牢笼里放出来的猛兽。 陆沉双眼紧紧盯着远处的敌方中军,隐约能看到敌军主帅的身影。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处处谨小慎微,哪怕知道陆通的人脉很广,也没有想着做一个张扬无忌的纨绔子弟。 因为前世的经历以及病魔的侵袭,他十分珍惜这个重活一次的机会,故而从未想过纵情放肆。 然而先前看着那些孱弱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死在敌人屠刀之下,看着那个五六岁的女童懵懂又怯弱的眼神,他心中仿佛有一团火腾腾升起。 这团火不会焚毁他的理智,只会让他放下一些顾虑,回到当年那个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的性情。 他是军人,不会将愤怒寄托于口舌之争。 唯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本章完) 076【凭一口气】 决战来临之时。 齐军从两个方向刺入景军阵地,三支完全不同的军队逐渐显示出风格上的差别。 刘统钊和宁雍率领的广陵军主力步卒非常严谨,两人分别领着一千五百人稳步推进,士卒也能跟上整体的节奏,基本不会出现无头苍蝇一般的状况,将段作章这几年练兵的成果悉数呈现出来。 他们主攻景军的左翼,两拨人马还可以相互接应,虽然战局的推进不快,胜在步步为营而且自身始终能维持较为完整的阵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陆沉带领的后备军,他们从前阵突入之后便一直往对方的中军硬凿,经过一段时间的混战,这支队伍已经如天女散花一般分开,最奇特的是他们居然没有因此溃散。 战至此时还能紧紧跟在陆沉身边的有三百多人,无一例外都是之前参与过夜袭的高手,还存活的陆家护院全部在内。 余者皆已散开,以原本就相识的关系组成小队,在景军阵中来回拼杀。 当战争的态势进入绞杀阶段,局面愈发混乱之时,后备军反而渐渐习惯这种境况,将他们身手高明的优势发挥出来。 当然,相较而言他们的推进速度最慢,主要还是无法形成正规军那般万众一心的合力。 用陆沉此刻的心情描述,大抵便是瞧着热闹非常,仔细一看还在原地打转,战线始终难以前推。 飞羽营便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正面例子。 单论个体的武力,除去厉冰雪身边的百余人,其他将士的平均实力远远不如陆沉率领的后备军,但比起战场上的阵法合击之术要超出太多。 他们主攻景军的右翼,几乎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厉冰雪甚至还能分出近千人拖后阻截桑迈率领的景军骑兵。 虽然从整体上来看景军阵型摇摇欲坠,却偏偏能一直坚持下来。 在这种惨烈的白刃战中,大框架上的谋略已经很难发挥作用,只比拼主帅洞察战局的能力和士卒的抗压能力。 后者尤其重要。 刀刀搏命的厮杀里,意志力将成为左右战争胜负的重要筹码。 这个时代的军队组织度不够,但也绝非损失兵力达到一成就会崩溃。 绝大多数时候,这个一成指的是总兵力,不仅包括战兵还有辅兵乃至于民夫。 将范围缩小到主力战兵,正常情况下一支军队完全可以承受三成左右的损失,如果是百战精锐还能进一步提高。 秦淳率领的这支军队的骨架是景朝老卒,另外一部分是陈孝宽派来的北燕兵卒,这些人此刻被安排在右翼和前阵之间的肋部。 面对飞羽营高歌猛进的全力进攻,秦淳只思考了一瞬间便做出决定:“传令亲卫营协防右翼!” “遵令!” 传令官朗声应道。 亲卫营两千人在此前几日的攻城战中并未动用,这是秦淳压箱底的杀手锏。 在先前的奇袭古道之战,秦淳便是带着这支亲卫营以及部分老卒翻越双峰山脉,然后在兵力多出一千人的前提下,从守卫古道的广陵军后方发出攻击,一个时辰内成功击溃对方夺占古道。 秦淳原本打算在今日的攻城战里,如果确定守军拿不出那种奇火,便用亲卫营来完成致命一击,只是没想到靖州骑兵的出现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他立在战车之上,身边都是持盾护卫的亲兵,防备战场上随时可能出现的冷箭。 视线移向东面,秦淳脸上煞气隐隐,当看到手持巨斧大刀的亲卫营赶去时,他嘴角不由得浮现一抹冷笑。 先解决靖州骑兵再与广陵军决战,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战场东线,厉冰雪第一时间注意到敌军阵型的变化,旁边一名亲兵吼道:“校尉,那应该是景军主将的亲卫营,巨斧大刀专门对抗我军骑兵!” “知道。” 厉冰雪简短回应,目光转向东北方向,那里是景军右翼和前阵的连接地带。 这一刻她心里有着极其短暂的犹豫,因为不确定广陵骑兵能否及时地配合自己。 在高强度的厮杀当中,她只能偶尔看一眼那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却发现委实难以找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一方面这支骑兵的军纪可以用涣散来形容,进入战场没多久就开始各自为战,另一方面他们偏偏有很强的个人实力,在与景军士卒的厮杀中轻而易举就能占据优势。 直到现在,厉冰雪依然有将飞羽营带出战场的信心,因为他们始终如一个整体作战。 接下来如果要做出那个决定,她必须承担相应的风险。 如何抉择? 远处的战局忽然发生变化,厉冰雪猛然双眼一亮。 在两军如顶牛一般强硬僵持的时刻,陆沉敏锐地察觉到敌军的战线开始收缩。 他凝神观察几瞬,同样发现敌方中军在抽调兵力前往右翼,前阵自然要收缩。 如此一来,敌人的中军岂不是出现短时间的空虚? 他的心跳猛然加剧,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形成。 注意到他的动作出现迟滞,林溪扭头望来,高声道:“师弟?” 陆沉策马向她靠近,看了一眼她手中尚在滴血的斩马刀,干脆利落地说道:“师姐,敌人中军当下孱弱,我想试一试。” 林溪虽然没有带过兵,但她跟随七星帮与北燕官军厮杀过好多场,也经历过很多小型的战役,对于战场上的风云变幻并不陌生,瞬间便领悟陆沉的心思。 她反手一刀将摸过来的景军士卒砍倒,随即粲然一笑道:“那就杀过去!” “好!” 陆沉胸中豪气顿生,他知道这个决定是在冒险,毕竟对方中军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倘若无法及时达成目标,或者靖州骑兵不能果决地配合,即便他能冲进去也出不来。 但是人生哪有稳赚不赔的生意? 既然要赌索性便赌一次大的! 陆沉望着正前方重重战线之后的敌方中军,将集结的命令传达给李承恩,随即一道道往后传去,没多久就集合了四百多人,其他人除去伤亡的那些,基本都已经陷入艰苦的阵地战中,无法抽身而出。 前方的敌人数倍于己。 陆沉深吸一口气,右手用力握紧刀柄,双腿猛地夹住马腹,这匹由陆通花费大价钱买来、陪着陆沉已经两年多的着甲神骏抬起双蹄,将一名冲上来要砍马腿的敌人生生踏死,随即向前冲去。 他身侧是林溪和李承恩,周遭则是忠心耿耿矢志不移的陆家护院,后面则是满心壮烈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三百余名高手。 向着前方如林刀枪,毫不畏惧地发起最猛烈的冲锋! 大风起,天地变色! 陆沉现在还不是顶尖高手,但是在此刻的战场上已经够用,更关键在于他能敏锐地发现这个宝贵的机会,而且有敢于豁出一切赌命的勇气。 景军阵型越往前越严密,毕竟他们的后方是全军的核心,而且战事爆发到现在他们一直被压着打,这些景廉族人同样压抑着火气。 区区数百人就敢直取中军? 远方在亲兵团团保护中的秦淳看到这一幕,嘴角不由得泛起冷笑,此刻他更关注的是右翼的战局,亲卫营若能缠住靖州骑兵,则大局可定矣! 然而下一刻他面色微变,以陆沉、林溪、李承恩和广陵许家派来的两名高手组成的先锋,犹如一柄斩断天地的巨斧,硬生生破开一条路,连续凿穿两道防线,带着数百骑强行往里面迫近。 与此同时,战场左翼的两位年轻校尉也注意到前阵的动静,当他们发现那支后备军正在攻向敌方中军,两人在最短的时间内交换意见,旋即达成想法一致。 刘统钊先前在城墙上吼出那句话,或许有人会觉得他不像传统意义上的铁腕军人,但段作章如此信重他显然自有原因,那便是这个年轻人一腔热血敢于舍身死战。 他挥动长矛挺身前刺,口中怒吼道:“兄弟们,跟这群北朝畜生拼了!” 宁雍相对内敛一些,动作却丝毫不慢,带着身后步卒提速向前。 仗打到这个份上,怯懦者早已活不下来,广陵步卒齐声响应两位年轻的校尉。 “杀!” 局势再度变化,左翼阵型收到的压力猛然加大,而前阵防线又接连被陆沉带兵突破,秦淳勃然大怒,连声厉喝下令士卒们守住。 原因无它,从一开始秦淳就将大部分兵力调整到右翼,目的就是要吃掉来者不善实力强悍的靖州骑兵。 至于兵力同样有四千余人的广陵军,秦淳并未放在眼里。 陆沉不知道对方主帅的想法,他也没有心情去猜度,甚至此刻都无暇去想靖州骑兵能不能果断地配合,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 眼前是一个又一个扑上来的敌人,各种长兵器冲他攻来,鲜血不断在视线里飞溅,空气中的血腥气已经浓重到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他机械地挥刀,决然地向前。 支撑他的不是武功更不是功名利禄。 至少在此刻,唯有胸中那口浩然气长存不泄,让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用手中长刀杀出一个海晏河清! (本章完) 077【点一盏灯】 战场右翼,秦淳的亲卫营匆匆赶来,在他们还没有接手防线的时候,变化再度发生。 此时厉冰雪已经看见远处的动静,那支广陵骑兵在一名年轻武将的带领下朝敌人的中军发起搏命的冲锋,这个举动看似很鲁莽很冲动,然而却无比契合她的构想。 她先前选择进攻景军右翼一方面是出于便利,另一方面自然是早有观察。 在靖州都督府历练多年,尤其是近两年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和小股敌人交手过招,厉冰雪对景朝老卒和北燕军队的特点非常熟悉。 她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分辨出敌方军队归属于哪一方,今日亦不例外。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要强行击溃景朝步卒,虽然对于飞羽营而言这并非绝对不能做到,可是肯定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飞羽营不属于她厉冰雪个人,而是靖州都督府极为宝贵的精锐游骑军。 纷繁混乱的战场上,厉冰雪的目标一以贯之,先前所有的决定都是为这最后一击做铺垫。 她将景朝骑兵调动然后逼到外围,接下来猛攻敌方右翼是为了将秦淳的亲信底牌拉出来,最终目的却是要打一个时间差,直插敌军肋部! 这里是北燕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手下的兵,虽然在北燕军队中实力较强,但是根本无法和坚韧的景朝老卒相比,只要能击溃这支军队,敌军整体阵型必然溃散,接下来便再无扭转的机会。 想要达成这一点必须频繁调动敌军的防线,还要广陵军敢于舍命强攻敌人的心脏,如此才能创造出足够的空间。 厉冰雪清冷的声音传遍四周,随即只见军旗变向,飞羽营将士心领神会,跟随她猛然转向东北。 他们甩开尾随而来的秦淳亲卫营步卒,在战场上划出一道优美且犀利的弧线,如天神下凡一般来到北燕军队的面前。 破阵! 犹如一柄锋利的长刀插入软嫩的豆腐,然后反手一搅,便是支离破碎! 北燕军队鏖战许久,此刻已经十分乏力,面对人人皆是高头大马的飞羽营骑兵,他们在主将愤怒的吼声中坚持了几息时间,然后直接溃散。 厉冰雪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长时间在最前线厮杀,她身体里的内劲同样消失得很快,但是对于一位六岁时就开始练气、九岁就能初窥武学门槛的天才来说,她用无数血汗换来的是远超常人的强韧意志。 她鬓边的青丝因为汗水粘连,但她手中的马槊依旧强劲有力挡者即死。 身边的百余骑是厉天润亲自选出来的年轻俊彦,他们武学天赋不及厉冰雪,可是足够忠心足够悍勇,正是这百余人以厉冰雪为核心撑起飞羽营的骨架。 在他们第一波凶悍到极致的攻击下,北燕军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然后朝后方溃散而撤,这股溃兵直接影响到战争的局势,让秦淳一直维持的完整防线直接崩溃。 倒卷珠帘之势已成,厉冰雪仍未松懈,带领飞羽营如驱赶牛羊一般,步步紧逼迫使北燕军队倒冲景军本阵。 先前秦淳试图用裹挟百姓的方法让广陵守军投鼠忌器,现在厉冰雪以牙还牙,战争胜负的天平逐渐倾斜。 当此时,秦淳的亲卫营还跟在飞羽营屁股后面,他们没有想到北燕军队溃败得如此迅速,仿佛是跟靖州骑兵有了提前的约定。 主将愤怒地叱骂着,同时命令部属斜插阻挡,但是厉冰雪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裹挟着北燕败兵径直冲向秦淳所在的中军。 她终于能喘口气,却没有时间歇息,因为战事还未结束。 这一刻她非常好奇广陵骑兵的主将是谁,为何之前查看资料时没有任何相关的记载,甚至她都不知道广陵守军何时有了一支千人骑兵。 现在她只希望对方能再坚持片刻时间,等到景军本阵被冲垮,那便是里应外合大胜之机。 陆沉自然不知道厉冰雪对他的期许,厮杀这么长的时间,他已经清晰地感知到体内力量流失的速度在加快,旁边其他人除了林溪之外,大多已经出现动作迟缓的迹象。 但是这并不重要。 随着左翼广陵步卒不要命的奋勇推进,右后方飞羽营裹挟着败军再三冲击,景军本阵不可避免地松动,破绽越来越多。 对于已经带人杀进来的陆沉来说,现在就是最后决战的时刻。 人是血人,马是血马。 再往前,距离敌军的帅旗已经只有不到二十丈。 陆沉死死盯着那里,眼中再无他物。 这二十丈的距离不知有多少敌人阻拦,仿佛是一道天堑横在眼前。 他探出左手摸了摸坐骑的颈部,又贴着它的耳朵低声道:“帮我一次。” 坐骑晃了晃脑袋,显然没有听懂这句话,但是下一刻它便有了动作,在已经筋疲力尽的情况下,这匹神骏再度奋起,一往无前地迈开四蹄开始加速。 一个人,一把刀,向死而生。 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中,似乎有某种情绪在胸膛里炸开。 林溪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眼中并无柔情缱绻,唯余肝胆相照。 她明白陆沉在做什么,为何要这样做。 或许明天太阳升起之后,这位聪明又体贴的师弟不会记得今日战场上心绪的变化,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 将这些暴虐成性的景廉人留下来,杀光他们,用他们的首级筑造一座震慑后人的京观! 在来到广陵之前,林溪对南齐境内有钱有势之辈有种天然的不信任,因为她在北地见过太多的人间地狱,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不止在于齐朝皇室,更有数之不尽的门阀权贵,是他们让大齐帝国孱弱如斯,卑微如斯,苦痛如斯。 是陆沉改变了她的看法,哪怕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 他本可以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哪怕广陵城破淮州失陷,只要陆家及时去讨好景朝的豺狼,就像河洛城里那些人做的一样,他依然可以维持奢遮的生活。 但他因为那些如草芥一般的百姓,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意,这足够让林溪刮目相看。 两人从出城到现在一直并肩战斗,林溪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 即便只是这一刻,也够了。 林溪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从容地策马向前,很快便追上陆沉,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再度并肩杀向敌人。 后面便是李承恩,再后是许家派来的两名高手,陆家的护院,城内各家大族贡献的人手。 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 前赴后继,绝不停歇。 这股决然的气势终于震慑住秦淳,在先前的调度中他并没有犯下太多的错误,唯一没有考虑到的是久战之下的北燕军队外强中干,但那虽然很危险却仍有拖延寻求转机的可能。 当陆沉带着所有人近乎亡命一般的冲锋时,秦淳做出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中军后撤!” 当这道命令发出后,战场上大部分人便看见,景军核心区域之内那杆帅旗向南移动。 厮杀中的陆沉瞧见之后,忽地嘴角咧开。 极其复杂的战场上,一个小小的变化足以决定整场战事的走向。 在北燕军队溃败,景军本阵已经松动的情况下,帅旗被迫南撤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淳高估了部属们的抗压能力,同样低估了陆沉的决心。 景军溃败的迹象彻底显露。 左翼广陵步卒杀开一条血路,刘统钊和宁雍两位年轻悍将浑身是血地冲开敌人的防线,堵死了秦淳的退路。 另一个方向的北燕溃军冲开了景军的阵型,厉冰雪指挥着飞羽营一通掩杀,景军阵型轰然垮塌。 中军阵中,陆沉胯下的坐骑忽地一声哀鸣,却没有立刻倒下,等他脱离马镫跳下之后,伤痕累累的神骏才轰然倒地。 陆沉没有时间伤心,他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燃烧着体内全部的力量,大步向前加速疾冲。 此刻双方的人马犬牙交错,几乎遍地都是人,战马已经很难前行,林溪和李承恩毫不犹豫地弃马跟上,又有二十余人先后如此。 十步之遥! 这十步仿佛比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走的所有路都要漫长。 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在最艰难的时刻,秦淳终于不再后撤,他和身旁的亲兵们蜂拥而上,要在这片狭小的空间内将杀到面前的齐军全部斩杀。 秦淳同样盯着陆沉,此刻他已经完全能够确认,就是这个年轻人破坏了他的计划,让他一举夺占广陵建立奇功的梦想化为泡影。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眼中泛起一抹狰狞且疯狂的杀意,连进数步挥刀砍向陆沉的脖颈。 陆沉不退反进! 秦淳望着对方脸上冷厉的神情,心中突感不妙,但这个时候已经无法改变身体的姿态。 一柄斩马刀从左侧刺来,狠狠捅进秦淳的小腹,林溪鬓发散乱,唯独眼神依旧明亮。 秦淳脚步猛地一滞。 另一杆长枪斜刺里杀来,贯穿他的肋部,李承恩脚步一颤,随即又猛地站稳身形,牢牢抵住秦淳的身体。 秦淳手中的钢刀顺势落下,但已经失去了一半力量,陆沉不避不让,任由这把刀落在自己的肩头,一阵剧痛袭来,他却毫不在意,在对方其他人抢上来之前,双手持刀奋起最后的力量横砍而去! “给我去死!” 秦淳的头颅飞起,旋即掉落于地,骨碌碌滚出数步。 他瞪大着眼睛,望着那具无头身躯无力倒下,望着那杆帅旗被人掀倒在地。 “万胜!” 激昂的吼声弥漫整个战场,随着帅旗的倾倒,景军彻底失去了斗志,犹如野兽一般漫无目的四散溃逃。 陆沉以刀拄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扭头望向远方的广陵城。 他听着己方将士延绵不断的欢呼声。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露出一抹几乎油尽灯枯、而又极其欣慰的笑容。 还欠33更~ (本章完) 078【王见王】 秦淳的死亡给景军的棺椁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无论景朝步卒还是北燕军队,溃败已经成为必然,包括留守景军大营的一千战兵和数千辅兵,皆如丧家之犬一般向西逃窜。 桑迈有心抢回秦淳的尸首,但在这等煌煌大势之下,他只能尽力收拢残兵败将一路向西。按照事先的约定,北燕后续大军正在通过望梅古道,而西南面也有牵制广陵军主力的景军六千精锐。 往西逃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齐军顺势掩杀。 由飞羽营副将统率的两千余骑、刘统钊和宁雍率领的近千步卒、以及段作章让一名校尉领着城内全部的生力军,往广陵城西面追杀十余里,一路斩获颇丰。 若非担心迎头撞上可能出现的景朝援兵,这些人说不定能一直追下去。 纵如此,广陵军和飞羽营取得的收获也已非常惊人。 算上后续追杀时不断扩大的战果,此战共斩杀敌军六千余人,俘虏三千余人,缴获的兵器数以万计。另有景军空营一座,里面的粮草辎重被守军走时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对于物资丰裕的广陵城来说,这点粮草辎重无足轻重,敌军首级和缴获的兵器才是真正的军功。 如果累积前几日战事的伤亡,景军此番将近两万人突袭广陵,连战连败最终含恨溃逃,损失兵卒达到一万三千余人,主将秦淳殒命沙场身首异处,逃回去的兵马仅有四五千人,几乎等同于全军覆灭。 最关键的是,广陵之战的落败意味着北燕和景朝攻略淮州的计划全盘失败。 当然,此战齐军自身的损失也不小。 主动出击的广陵军三千步卒伤亡近半,飞羽营阵亡三百余人,伤者近七百。 陆沉统领的后备军骑兵阵亡四百余人,几乎人人带伤。 尤其是最后跟随他冲击敌方中军的四百人,阵亡者接近一半。 若非广陵军步卒和飞羽营及时冲散敌军,这四百人未必能活下来。 总体而言,在兵力处于弱势且背水一战的情况下,齐军以阵亡接近两千人的代价取得数倍的战果,将包围广陵城的燕景联军杀得狼狈逃窜,依然是一场足以震慑南北的大捷。 陆沉没有参与后续的追杀,实则在枭首秦淳之后,他便处于脱力的状态,林溪和李承恩等人守在他身旁。 林溪望着陆沉肩头的伤势,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内衬的衣摆,为他简单包扎以便止血。 “师姐……” 陆沉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只见林溪白皙的面庞上多了几道血污,下巴上悬着晶莹的汗珠,鬓边的青丝已经湿透,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泛着关切和责备的情绪。 “伤势不重,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还好他挥刀的时候已经没多少力气,要不然你就算不死也会在病床上躺几个月。你现在入门还没多久,对于上玄经的参悟差着火候,就算运功全身也做不到刀枪不入。” 林溪一反常态,絮絮叨叨地说着。 陆沉笑吟吟地望着他。 李承恩和陆家的护院早都转过身去,彼此对望一眼,神情都有些古怪。 林溪恍若未觉,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窝着火,一时激愤难免顾不上许多。可是打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再者当时敌军注定溃败,伱完全可以等局势彻底稳定下来再去割他的脑袋。如果让世叔知道你这样鲁莽,以后还会让你从军?” “下次不许这样了,听到了么?” 林溪一本正经地望着他。 陆沉连忙点头道:“师姐有命,不敢不从,我保证记在心里,每天都默念几遍。” “油嘴滑舌!” 林溪没有杀伤力地瞪他一眼。 “师姐,帮帮忙。”陆沉苦着脸说道。 “嗯?” “站不起来了。” 林溪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让你逞能。” 话虽这么说,她终究还是伸出手将陆沉拉起来。 忽有十余骑朝这边奔来。 及至近前,领头骑士跃下坐骑,大步朝前。 李承恩等人警惕地望着对方。 来人目不斜视,在距离陆沉四五步的地方站定,手中提着一个水囊,对陆沉询问道:“阁下可是广陵骑兵的主将?” 陆沉转头望去,只见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将,眉眼间英气十足,又带着几分孤傲之色。 他颔首道:“是我,请问你是?” 女将的目光停留在他苍白的面庞上,见礼道:“我叫厉冰雪,现为靖州都督府飞羽营校尉,奉大都督之命驰援广陵。” “原来如此,多谢厉校尉雪中送炭。” 陆沉本想抬手还礼,然而身体实在乏力,只能微笑歉然道:“在下陆沉,现为织经司干办,奉命协助广陵军守城。” 厉冰雪微微一怔:“你是织经司的官员?” 这个答案大大超出她的预想。 回想方才的战事,厉冰雪对广陵守军很有好感,尤其是她领兵刚刚切入战场,广陵军便做出主动出击配合援军的决定,让飞羽营可以从容施行下一步计划。 接下来便是陆沉在关键时刻突袭敌方中军,牵扯敌军阵型的同时,如飞蛾扑火一般将大部分景军吸引到自己身边。此时飞羽营已将秦淳的亲卫营引诱到右翼,厉冰雪才有机会领军直插对方肋部,一举击溃最弱的北燕军防线。 这就是她匆匆赶来的缘故,只想见识一下广陵军何时出现这样一位有眼力又有胆识的年轻将领。 不成想这位竟然是织经司的干办,委实让厉冰雪感到讶异。 “是。”陆沉简略地应下。 厉冰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出他几近力竭的状态,便将水囊递了过去。 旁边伸来一只手接过水囊。 其实厉冰雪早已看见这只手的主人,而在先前的观察中,她便注意到陆沉身边形影不离的女子。 原因很简单,这女子的武功很高,比战场上绝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个档次。 两人目光交错,随即分开。 没有一见如故,也没有火花四溅,场面非常平淡。 林溪打开水囊递给陆沉,待他悬空着灌了几大口,便又递回给厉冰雪。 “这位是?”厉冰雪的视线停留在林溪脸上。 “我叫林溪,陆沉的师姐,无官无职,一介平民。” 林溪平静地回应。 厉冰雪颔首道:“林姑娘身手卓绝,武功深不可测,这一战多亏有你协助陆干办,我军才能如此顺利地取胜。” 林溪淡淡一笑道:“厉校尉年纪轻轻就能统率数千精骑,翻手之间解除广陵的危机,可见家学渊源名不虚传。” 明明都是夸人的好话,陆沉却觉得隐约有几分别扭。 好在另外一拨人马的及时出现打破了场间略显古怪的气氛。 广陵军副指挥使段作章领着十余名亲兵策马而来,下马之后朝陆沉快步走来,望着他肩头的伤势关切地问道:“陆兄弟,可有大碍?” 陆沉微笑道:“无妨,有劳将军牵挂。” 段作章松了口气,然后才与厉冰雪相见,感激地说道:“本将原本打算死守广陵,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会让敌军得逞。没想到飞羽营会突然出现在敌人身后,因此才有今日这场大胜。本将代表广陵军所有将士和城内百姓,谢过厉大都督与厉校尉援手之恩。” 说罢便躬身一礼。 厉冰雪连忙侧身让开,诚恳地说道:“将军切莫多礼。厉大都督说过,靖州与淮州共为一体休戚相关,互为奥援才是长久之策。” 虽然彼此都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是段作章知道急不来,毕竟旁边还站着一个伤员。于是他便让众人返回广陵,同时他已经让民夫出城寻找伤员以及搬运阵亡将士的遗体,另外还有收押俘虏及打扫战场,诸事繁杂千头万绪。 众人逐渐接近城门,负责追杀敌军的将士们也已返回。 硝烟散去,悲喜交加。 为白刃战中阵亡的同袍而悲。 为击溃敌军的酣畅胜利而喜。 但是无论如何,相较于死守城池最后被攻破、无数门户家破人亡的结局,现在的结果已经超出大多数人的预料。 很多百姓自发来到城外帮忙打扫战场,还有很多人在城门附近迎接凯旋的战士。 知府詹徽、织经司广陵察事李近、各衙门属官、城内乡绅士族的代表、不计其数的黎民百姓,他们整齐地站在道路两旁,望着广陵军和飞羽营的将士们鱼贯而入,欢呼喝彩声接连不断。 陆沉、林溪、厉冰雪、刘统钊、宁雍、李承恩和每一位血染战袍的将士,挨个接受满城官民的礼敬。 夕阳西下,人间一片昏黄。 在喧嚣的人群中,一位泪流满面的妇人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从面前走过的军人们。 妇人不停地抹着眼泪,心里既有亲人故去的悲伤,又有大仇得报的喜悦。 女童抬起小手帮她擦拭着泪水,乖巧地说道:“娘,不要哭……” “嗯,娘不哭。” 妇人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然后朝着面前经过的将士们矮身福礼,喃喃道:“愿上苍保佑恩人们此生平平安安。” (本章完) 079【青云路】 南齐建武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 广陵城守军与靖州都督府飞羽营通力合作,大败燕景联军于城下,前后数战累计斩首近万、俘虏三千余人,一举解除广陵危机,史称广陵大捷。 五月二十五日,淮州大都督萧望之调集镇北军、飞云军、来安军、泰兴军、坪山军和盘龙军各一部,于来安府北部青峡一带设伏,激战从早至晚,击溃大举南下的北燕东阳路八万大军,斩首两万、俘虏近两万,缴获粮草辎重无数,史称青峡大捷。 消息传至广陵境内,刚刚经历惨败的燕景联军惶惶不可终日,只能从望梅古道撤回北燕沫阳路。 五月二十九日,蛰伏于广陵府西南角的广陵军主力,由都指挥使齐泰抽选两千虎贲,另有淮州都督府亲卫营一千精锐,在萧望之次子萧闳的率领下一路向北。 这三千勇士与飞羽营配合,不仅重新夺回望梅古道的控制权,还将尚未来得及撤退的北燕军队三千余人斩杀过半,余者无不跪地求降。 至此,淮州大定。 …… 这些天陆沉一直待在府中养伤。 秦淳那一刀入肉半寸,所幸没有伤到骨头,但是仍旧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陆沉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不仅婉拒段作章让他共同书写请功奏表的邀请,连织经司的事务都不再过问,成日里吃喝睡觉,醒来的时间基本都在陪林溪聊天。 “其实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薛怀义帮他换好伤药,又为他诊脉查看,然后满面和煦笑容地说道。 陆沉本不愿劳动这位老神医,但是对方再三坚持他也不好矫情作态,一老一少这几天相处下来颇为相得,他也不再过于谨慎,当下便摇头道:“小侄这段时间已经立了不少功劳,再去争着出风头未免不妥。” 薛怀义神情温和地道:“抢夺别人的功劳当然不妥,但该是你的功劳也不必推走。不过,段作章是个老实人,再加上你在伪燕细作这件事上帮过他,想必他会原封不动地记载此战详情。要是他敢贪墨伱的功劳,老夫就算不要这张老脸,也要去找萧大都督辩个分明。” 陆沉道:“多谢世伯照拂。” 薛怀义摆摆手,感慨道:“若是在以前,老夫也只是看在陆老弟的面子上照顾你这个晚辈。但是那天老夫就站在城墙上,与詹知府一起亲眼看着你舍身苦战,你是好孩子,军中儿郎也都是好样的。” 陆沉汗颜道:“世伯言重了,小侄只是尽力而为。” 薛怀义又道:“现在老夫总算明白,当年令尊为何不逼你参加科举考功名,想必他早就有了安排,你也确实争气。有了这一战的军功打底,你在军中的前程自会一帆风顺。” 陆沉正要开口,却见宋佩站在门边,便转头问道:“什么事?” 宋佩垂首答道:“少爷,那位厉校尉登门拜访,林姑娘也来了。” 薛怀义望着满面歉然的陆沉,忍俊不禁道:“去罢,老夫也要回府看看了。” “小侄恭送世伯。” 陆沉将薛怀义送到府外,转身走向前院正厅。 厅内二女对面而坐,气氛似乎很安宁。 丫鬟们上茶之后便退了出去,只将两位客人留在厅中。 陆沉进来之后先行见礼,然后左右看看,坐在了林溪的下首。 其实这不是厉冰雪第一次登门拜访,在广陵之战的第二天,陆沉还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她便已经来过一次,只是见陆沉难以久坐,略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厉校尉拨冗前来,不知有何见教?”陆沉温文有礼地问道。 厉冰雪依旧是甲胄在身,言语间亦是行伍中人的干脆利落:“今日冒昧登门,是想邀请陆干办加入靖州军。若不嫌弃的话,阁下可以直接入我飞羽营。” 这句话让陆沉和林溪同时怔住。 陆沉当然不会自恋过头,以为这位容貌殊丽气质洒脱的女将对自己有什么想法,所以对她的来意颇为好奇。 不成想对方确实对他这个人有想法——想直接将他带去靖州都督府。 林溪秀气柔美的眉峰蹙着,右手不自觉地握紧杯盏。 陆沉平复心情,斟酌道:“厉校尉,我能问问原因么?” “当然可以。” 厉冰雪清冷的眸光扫过林溪,然后望着陆沉说道:“广陵之战,你在战场上的表现很令人惊艳。除去最后枭首敌将的举动稍微有些鲁莽,此外无一不显示出你对战局的洞察能力,而且你敢于身先士卒,这是飞羽营选拔将士最重要的标准。” “校尉谬赞。”陆沉不急不缓地应道。 厉冰雪继续说道:“当时得知你在织经司为官,并未进入广陵军,我便有了这个想法。后来这几天从段将军处,我了解到你这段时间立下的功劳,以及在守城时多次建功的表现,都足以证明你在兵事上的天分。我知道此行很莽撞,还请你谅解,因为我很快就要率军返回靖州,实在没有太多时间辗转迂回。” 陆沉摇摇头,淡然道:“校尉不必多心,我并无埋怨之意,只是这件事确实不太妥当。” 林溪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厉冰雪坦然道:“依我的身份确实不该这般托大,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向厉大都督举荐你。靖州都督府三面皆敌,大都督求才若渴,绝对不会轻视像陆干办这样的年轻俊彦。如果你不愿进入飞羽营,也可在大都督麾下做事。” 对于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年轻女将,陆沉心里非常敬佩,虽说他不会答应这个略显突兀的请求,但还是尽量委婉地说道:“承蒙厉校尉赏识,我不胜感激,但我前不久才接任织经司干办,委实不宜擅自决定前程。” 厉冰雪神色平静,从容地道:“陆干办不必担心,织经司官员转入军中十分常见,而且你有广陵之战的军功傍身,从军后也没人敢说三道四。若你愿意,厉大都督自会与织经司提举秦大人交涉,相信织经司愿意成人之美。” 这句话便有些霸道了。 旁边忽然响起一个温婉却又坚定的声音。 “不可以。” 林溪直视着厉冰雪,不容置疑地说道:“厉校尉,我师弟身为家中独子,远赴靖州本就不妥,总得顾虑陆世叔的想法。再者,师弟他既然不愿,校尉又何必咄咄逼人?” “林姑娘,我何曾相逼?” 厉冰雪略显不解。 林溪直白地道:“厉校尉习惯军中爽直作风,自然感觉不到。我师弟秉性纯善,又念及校尉解救广陵之情,因此才不愿直言相告伤了和气。” 厉冰雪微微皱眉,旋即点头道:“林姑娘教训的是。陆干办,抱歉。” 陆沉摇头道:“厉校尉不必致歉,只是师姐所言确是我心中所想,家父已然年迈,我终究是要留在家中尽孝,至少也得在淮州境内。” 厉冰雪很快便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眼中忽现几分笑意,淡然道:“想来也是,凭借陆干办在此战中的表现,淮州萧大都督又怎会视而不见。我正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所以才提前争取一番,既然陆干办不愿,那我便不再多言。” 她性情极为干脆,当即便起身告辞。 如此爽利的风格倒是让林溪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遂起身与陆沉一起相送。 片刻过后,陆沉站在廊下,面带微笑地望着林溪。 “师姐。” “作甚?” “师姐方才好厉害,那位厉校尉被你说得哑口无言。” “哪有……我只是不太喜欢她在你面前太强势的作风,虽然我知道她并非刻意如此。” 林溪转过头去,光洁的下巴微微扬起。 陆沉见状有些憋不住笑,轻咳几声道:“师姐,今儿中午我们吃什么?” 林溪不解地打量着陆沉,轻声道:“你说呢?” 陆沉笑道:“我觉得可以让后厨煮两盘饺子,咱们师姐弟尝尝鲜。” “哦?”林溪似笑非笑,缓缓道:“师弟莫非想说,有饺子就行,后厨不用准备酸醋,是也不是?” 空气中危险的味道越来越浓郁,陆沉连忙摇头道:“我没有!” 随即落荒而逃。 林溪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哪里还有半点当日在广陵城外的雄姿英发,不由得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 …… 翌日,陆宅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陆沉在外书房与其相见,见礼奉茶之后,苏云青凝望着对面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由衷地感叹道:“后生可畏。” 陆沉稍稍沉默,随即诚恳地说道:“如果没有大人的提携,晚辈也没有这个机会做事。” 如果他没有织经司干办的身份,自然也就无法插手很多事情,无法与段作章建立足够牢固的友情,也不可能参与城防事宜。 人的想法不会一成不变,不论他在广陵城外拼命的时候在想什么,至少在查抄顾家的时候,他是有意识地涉足官面上的事情并且提升自己的影响力。 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有织经司这个跳板。 苏云青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不过他并未点破,微笑道:“只盼陆兄弟不要记恨当初的细作案就好。” 他其实很早就发现顾勇的古怪,但是为了顺藤摸瓜,默许顾勇对陆家的调查。虽说陆通一开始就依靠薛家的关系立于不败之地,苏云青也及时采信陆沉的看法,但是陆沉毕竟年轻,难保他不会留下芥蒂。 陆沉摇头道:“大人言重了,晚辈并未觉得当初织经司的做法有何不妥。” 苏云青笑容愈发亲切,如今他自然不会再提让陆沉北上潜伏之事,即便他真的愚蠢到这个地步,上面的那些人也不会同意。 他百感交集地说道:“在接到李近第一份急报的时候,我想的是提举大人肯定会将你要过去,让你直接进入总衙做事,说不定很快就能取代某位检校。但是前几天从萧大都督那里听闻广陵的战报,我才知道自己仍旧是看低了你。” 陆沉自谦道:“广陵之战非我一人之功,而且很多人比我功劳更大。” “个中曲直,大都督一望便知,陆兄弟不必谦虚。” 苏云青微微一笑,旋即揭开谜底:“萧大都督知道我要赶回广陵处理伪燕细作,便托我向你转达。如果伤势无碍的话,让你即刻前往来安都督府。” 陆沉心中一震。 苏云青道:“恭喜陆兄弟,这段时间的辛苦与热血不会白费,接下来便是你收获的时节。” 陆沉冷静地道谢,眼中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激动之色。 临别之际,苏云青又道:“干办并非织经司常职,如果萧大都督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继续保留,将来即便从军也会有很多方便。” “多谢大人指点。” 陆沉将他送走,返身站在廊下静立良久。 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枝叶被风吹响。 他习惯性地轻轻敲着廊柱,眼中渐有勾勒江山之意。 不怕大家笑话,我写庶子的时候最高记录一天就一万一千字,昨天写了一万五,导致今天大脑一直都是晕的,吃饭都看不清菜……我知道这很逊很菜,球球别骂,我继续努力,过两天把更新时间调整到中午12点怎么样? (本章完) 080【年少足风流】 厉冰雪第三次登门的时候,换了一身清爽干练的常服。 陆沉望着她的装扮和神态,心中隐约有了一丝明悟。 “陆干办,我明日便会率飞羽营返回靖州,因此特来辞行。” 果不其然,她开门见山地说道。 落座奉茶之后,陆沉道:“校尉怎不多歇息几天?飞羽营将士奔波上千里,又是连番苦战非常辛苦。” 厉冰雪摇头道:“淮州大局已定,纵然还有一些余波,都督府肯定会妥当安排。在我率军赶来的时候,靖州已经三面临敌,飞羽营不能擅离太久。” “原来如此。”陆沉感慨道:“校尉辛苦了。” 卸下戎装的厉冰雪更增三分颜色,眉似翠羽,肌如白雪,仿佛人如其名。 眼聚清波,青蔓顾盼,看似有情却无情。 若说林溪是空谷幽兰出尘脱俗,厉冰雪便是冰山雪莲似近实远。 或许只有这样的性情才能以女儿身屹立军中,而且是统领飞羽营这般精锐的游骑军。 听出陆沉话语中由衷的敬意,厉冰雪颔首致意,随即说道:“其实萧大都督派人来过,让我去一趟都督府,说是要感谢家父的援护。如果陆干办愿意加入靖州军,我肯定要去来安,总得当面向萧大都督解释清楚。既然陆干办早有决意,那我便不去了,尽早带着飞羽营返回靖州才是。” 陆沉忽然发现她的眼神稍稍有些不自然,再联想到她今日特来辞行,而且又没有坚持要让自己去靖州,便渐渐明白过来。 他微笑道:“校尉有事还请直言。” 厉冰雪歉然道:“陆干办果然眼光犀利,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陆沉道:“但说无妨。” 厉冰雪生性豁达爽利,否则也不会第二次见面就直接邀请陆沉加入靖州军,但这一刻她终究还是显露几分不好意思,迟疑道:“我听段将军说,先前敌军差点就登上城墙,是你提前准备的奇火直接击溃敌人的士气。” “厉校尉可是想要这种奇火的配方?” 陆沉直截了当地问道。 厉冰雪点了点头,又道:“靖州都督府的守御职责很重,战线又过长,若是有这种奇火相助,肯定能够更好地对付敌人。陆干办,我知道这是你自己的方子,我不会白拿你的,伱可以开个价钱。” 陆沉望着她诚恳的神情,想了想说道:“厉校尉,我可以将方子告诉你,但是我必须提前和你说清楚。这种奇火的制造成本很高,相较于它能造成的杀伤而言,其实不怎么划算。当时是因为广陵的局势很危急,敌人士气又十分高昂,我不得已才用这个法子。” 厉冰雪很快便领悟他话里的意思,问道:“所以这不能用作常备的守城手段,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时候才能用上?” “没错,厉校尉请稍待。” 陆沉走到一旁,将改良版希腊火的制作方法写下来,然后递了过去。 厉冰雪起身接过,白皙的面庞上泛起一抹感激,又问道:“陆干办,这个方子作价几何?” 陆沉摇头道:“厉大都督提前洞悉敌人的阴谋,不仅没有袖手旁观,反而让飞羽营直接驰援淮州,厉校尉更是身先士卒与敌苦战。广陵之围能解,全因令尊与校尉不计回报的仗义出手。与之相比,我这张方子又算什么?” 厉冰雪定定地望着他温和的目光,双手抱拳道:“那便多谢了!” 陆沉又对她说了制作这种火器的注意事项,最后说道:“伪燕这次大败亏输,必然会引起景朝皇帝的注意,因此无论淮州还是靖州,即便反攻也要尽量小心一些,避免轻敌冒进中了敌人的圈套。” 因为他在广陵守城战中的表现,再加上这份慷慨送出的方子,厉冰雪对他的观感自然更好,当下便颔首道:“你说的没错,我回去之后会禀报家父。陆干办,我还有些事情要和段将军商讨,告辞了。” “祝校尉和飞羽营的将士们一帆风顺。” “多谢。” 临别之前,厉冰雪忽地转头说道:“将来若有机会,欢迎陆干办来靖州转转。” “一定。” 陆沉微笑以对。 厉冰雪微微颔首,旋即大步离去。 就此分别。 …… 北燕,东阳路首府。 大将军府,节堂。 气氛凝重又压抑。 大将军张君嗣低沉的语调打破寂然:“青峡之战告负,本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待与陈枢密交接完毕,本将便回京领罪。” 他口中的陈枢密名为陈景堂,官居北燕枢密院副使,与枢密使吕志坚共掌北燕军权。 陈景堂挑眉看向角落里那位富贵公子打扮的年轻人,原本愤怒的叱骂到了嘴边忽地转为宽慰:“张将军不必太过自责,此战是由枢密院制定详细计划、察事厅负责配合,你和陈孝宽只是负责具体执行。萧望之假意救援广陵,实则集结重兵在青峡决战,这一点确实没人想到,毕竟广陵的重要性无需赘言。当然,此战的结果不太容易让人接受……” 他忽然有些难以为继。 何止是不太容易让人接受? 广陵一战将秦淳麾下的景朝老卒赔个干净,连他本人都被剁了脑袋。 青峡一战更是损失将近四万兵力,虽说其中大部分是东阳路招募的新兵,也还有近八千名精锐。 现在他们不得不从京畿之地抽调大军协防东阳路,避免被萧望之统领的淮州七军趁虚而入。 另一边,察事厅侍正王师道主动揽责道:“此番战事不利,与张将军关系不大。谋夺广陵之策是察事厅提出来的计划,但是我们安排在广陵城的内应毫无作为,以至于让秦将军战死沙场,万余大军折戟沉沙。如果夺取广陵的计划顺利推行,萧望之必须要派兵南下救援,也就无法组织全部的兵力在青峡与我军决战。故此,本官应负全部的责任。” 他没有去看角落里拨弄手指头的年轻人,望着张君嗣说道:“如今我军大败军心不稳,萧望之极有可能挥军北上。陈枢密毕竟初来乍到,很多军务还需要大将军竭力配合,不能给萧望之可乘之机。待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本官自会回京向陛下禀明实情。” 张君嗣颇为动容,连连摇头,不肯让王师道一人承担责任。 陈景堂望着二人争抢罪责的姿态,不由得略感牙疼。 王师道与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关系人尽皆知,而张君嗣近年来也颇得庆聿恭的器重,虽说这两人联手惹出一场大败,可若是庆聿恭没有发话,自己一个区区枢密副使又能如何? 恐怕河洛城里的天子也得小心处置。 他又看了一眼那位神态悠闲的年轻人,暗道恐怕都元帅压根就不打算治罪这两人,否则这位“公子”怎会来得这么巧? 一念及此,陈景堂轻咳一声,王、张二人便止住话头。 他朝那边说道:“敢问郡主殿下,不知王爷可有关于此战的指示?” 年轻人便是庆聿恭的长女庆聿怀瑾。 庆聿恭不仅是执掌景朝近半军权的南院都元帅,还是景帝册封的常山郡王,因此陈景堂才会这般称谓。 坊间传言这位郡主天资聪颖,比她的几个兄弟更得庆聿恭的宠爱,手里掌握着极其庞大的资源,而且在雄才大略的景帝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景廉族不同于齐人,朝堂草创之初不乏女官,更遑论庆聿怀瑾这般尊贵的身份。 如果她有心做官,景帝说不定会委以重任,但她似乎志不在此,更喜欢扮做贵公子身份游历人间。 听到陈景堂略显谦卑的询问,庆聿怀瑾抬起头,修长的双眉下是一双仿佛染着淡淡薄雾的眼眸,让人看不清轻风荡起的涟漪。 她微微一笑,似乎没注意方才众人假惺惺的言行,悠然道:“南下之前,父王确实说过几句话。” 众人肃然倾听。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父王说,此战或难取胜,因为萧望之与厉天润皆是一代人杰,在兵事上造诣极深。但也不必太过担忧,若是此战败了,便由着他们往北进攻,届时需要担心的人不是我们,而是南齐永嘉城里的老爷们。” 陈景堂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张君嗣问道:“王爷之意,我军可以适当后撤,给齐军营造出局势一片大好的假象?” 庆聿怀瑾淡淡道:“先败后胜,不需要多大的胜果,便会有人替我们对付萧望之。个中分寸,劳烦诸位大人仔细忖度。” 众人应下。 庆聿怀瑾望着王师道,轻描淡写地说道:“王侍正,父王让我提醒你一句,埋在南齐朝廷的钉子可以适当动一动,以免时间久了会生锈。” 王师道正色道:“多谢郡主殿下转达,下官会配合陈枢密与张将军行事。” “对了,察事厅这半年来在南齐淮州境内的详细记录,麻烦王侍正派人誊抄一份,送到河洛城的卓园。” 庆聿怀瑾款款起身,朝众人拱手一礼道:“我还有事,诸位大人慢聊。” 众人起身相送,望着她在数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中潇洒离去,面色各异,所思皆不相同。 (本章完) 081【谈笑过残年】 淮州北境,来安。 城内洋溢着喜庆喧闹的氛围,与先前的风雨欲来截然不同。 青峡之战的影响极其深远,齐军不仅在多年后再次挫败北燕南侵淮州的意图,还顺利将战线反推两百余里。 都督府内虽然依旧如往日那般繁忙,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神情,哪怕是那些心思深沉三棍子敲不出一个闷屁的老官儿,眼底的笑意亦是清晰可见。 边军大胜,朝廷怎能不嘉赏? 军情奏报已经快马发往京城永嘉,除了为参与战事的所有人请功,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希望朝廷能尽快拨付粮草,最好再增派几万兵力,为下一步的反攻做准备。 “嘉赏不难,增兵怕是没什么指望。” 都督府后宅书房,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双手拢在袖中,脸上的笑容不复往日的憨厚,反而显出几分苦涩之意。 坐在大案后面的萧望之将毛笔放回笔架,淡然道:“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你的看法不同。” 中年男人叹了一声,幽幽道:“的确,十三年来我们讨论过太多次,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但我还是要说,朝廷不值得信任,天子纵然有心北伐,他也无法扭转那些高门大族的想法。若非如此,南衙四万大军缘何迟迟不肯北上?” 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寒意:“不就是因为中书和宣院的大老爷们知道伱萧大都督是个怎样的人,哪怕朝廷不发一兵一卒,你也会拼死守住淮州。” 萧望之哑然失笑,望着他的姿态打趣道:“炎炎夏日,你不热么?” 中年男人闻言从袖中抽出双手,没好气地说道:“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过得像苦行僧,适当享受一些没甚么。现在已是夏天,你弄点冰块祛暑有何不可?你若不肯掏这个银子,我让人按时送到都督府来。” 萧望之笑道:“你这是打算贿赂本都督?” 中年男人道:“你若愿意收,我自然就敢送。” 萧望之略显无奈地说道:“都说居移气养移体,你都做了十多年的广陵首富,这性子怎么也不改一改?要是让你家那小子亲眼见到,恐怕他会怀疑自己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号奸贼。” 中年男人自然就是陆通,按照陆沉掌握的信息,他这会应该在清流府遥控商号,却不知何时来到来安府,还出现在都督府内。 听他提起自己的独子,陆通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缓缓道:“在外人面前装了三十年,如果在你面前也要端着那副老好人的样子,这日子还有什么生趣。” “我知道你对很多人很多事非常失望,所以待在广陵十来年不肯挪窝。” 萧望之语调沉肃,又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对你的儿子视而不见,任由他在广陵虚度十九岁。” 陆通轻声道:“让他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像我这样劳心竭力,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萧望之轻咳两声,徐徐道:“只不过现在陆沉想要韬光养晦却是难了。织经司那边不提,光是他在广陵之战中的表现,如果不予以擢升岂能让人心服?依我看,朝廷多半会授他从五品散职,然后让我在淮州境内给他安排一个对等的军职。” 陆通翻了个白眼道:“大都督筹算无双,等沉儿来了我会让他给你磕头致谢。” 萧望之奇道:“这与我有何关系?” 陆通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回头见萧望之面前的杯盏也是空的,犹豫之后还是走过去为其斟满,随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战事开始之初,你就让我去各地协助官府平抑物价,从泰兴、清流、东海到来安府转一大圈。如果我在广陵,沉儿即便会协助守城,我也不允许他领兵出城厮杀。论军事我不及你万一,但我很清楚广陵城的坚固。” “莫说燕景联军才两万人,即便敌军兵力翻上一番,凭秦淳那等粗疏的性子能攻下广陵?不死在城头上算他命好。” 陆通神色不善,这些年敢用这种语气在萧望之面前说话的人寥寥无几。 然而萧望之并未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通回到交椅旁坐下,淡淡道:“察事厅陷害陆家,这件事应该与你无关,但后续那些事情里肯定有你手下人的影子。不说别的,段作章如果真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你会让他镇守广陵?” 萧望之摇头道:“你莫要把我形容得如同妖怪一般,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子,怎么可能事事了如指掌?” “这话如果出自别人之口,我或许会信。” 陆通的情绪逐渐平复,最主要的还是木已成舟,眼下顶多只能算作复盘,故而继续说道:“其一,织经司广陵衙门呈报上来后,你没有派人取代段作章,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依你的眼光不可能注意不到广陵的危机,但你没有撤换看似三心二意的段作章,只能说明你对他非常信任。” “其二,沉儿出面之后,段作章束手就擒,这件事更是显得很滑稽。织经司权柄深重不假,但这里是江北淮州,而非京畿之地。苏云青身为淮州检校,论地位仅次于你和姚刺史,但他在你面前永远谦恭伏低,因为他清楚淮州十万大军由谁掌控。同理,段作章手握四千守军,就因为林丫头一把刀,他就会轻易地屈服于沉儿和李近这两个小不点?” “他若不从,沉儿和林丫头还真敢当街杀他,激起广陵军变?” 陆通摇了摇头,无奈笑道:“苏云青还以为这是织经司的功劳,却忽略你在这片地界上经营了将近二十年。如果我没有猜测,李近其实是大都督的暗子,对否?” 萧望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感慨道:“我以为这些年你渐失往日锋芒,今日方知你没有变成钻在钱眼里的商人,依旧是那个事事通透的大管家。” 这三个字有些刺痛陆通的双眼。 他低声道:“大帅含冤过世之后,这世上就没有当年的大管家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怨我不为大帅复仇。” 萧望之面上的神情很是苦涩。 “我不怨你,不怨任何人。”陆通摇摇头,苍凉道:“大帅过世的时候,你还只是淮州境内一介都指挥使,麾下一万多兵马,而且没有几个真正的心腹,又能做甚么呢?这些年你能秉持大帅遗志,为天下苍生守住淮州之地,想必大帅在九泉之下也能感到慰藉。” 萧望之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广陵那边的事情,我确实不知前情,是那个顾家找上段作章后,我让他虚与委蛇,以便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再后来陆沉那孩子插手其中,段作章因为先前我让他看顾你们父子的缘故,便自作主张与他合作。等我知道之后,再想将陆沉摘出去已经没有太大的必要,而且他自己未必甘心。” 他微微一顿,神色坦然地说道:“我相信广陵可以守住,所以当时我给段作章发去一封简单的军令,他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我没想到陆沉表现的那么出色,靖州厉都督又培养出一个好女儿,所以他们能在广陵城外大胜敌军。你也知道,守城待援和出城迎敌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难度犹如云泥之别。从这便可以看出,陆沉这孩子心气很高。” 陆通轻叹道:“其实在细作案的时候,沉儿让李承恩跑来找你,我就发现他心思很深,都怪我给他取的名字不好。” 萧望之道:“这未必就是坏事。他有这个心气又不缺能力,你又何必拘着他?我知道你舍不得让唯一的儿子冒险,可当今这个世道,哪有什么绝对安全的活法?你让他做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果真能无忧无虑?举世浊浪滔滔,独他一人清如许?” “但是你越看重他,他就越难留在淮州。” 陆通抬起头,眼中陡现锐利的光芒。 萧望之默然不语。 陆通沉声道:“你为何要压着萧闳?不就是因为只要他崭露峥嵘,永嘉城里那些人必然会升他的官,将他调到南面去?别忘了,你家老大萧林如今还在太平州都督府,成日里防备着南诏国那些志大才疏的家伙,简直是光阴虚度!” “我之所以压着萧闳,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个原因,而是他性子急躁需要磨砺。论兵法武功,他不比萧林弱,但沉稳厚重欠缺太多。真让他带兵作战,说不定就会被人引诱走入死地。” 萧望之恳切地说着。 陆通沉吟道:“在这件事上我不同你争辩,但是……姑且算是我的私心吧,我不希望沉儿去跟永嘉城里那些人勾心斗角。大帅当年曾说过,希望我能早些抽身而出,但是他和我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轻轻一叹,道:“我是不能退也不愿退,可至少我能让自己的儿子过得舒服一点。” “我觉得,陆沉自身的意愿更重要。” 萧望之平静的一句话让陆通面色微变。 抛开那些大道理不谈,陆沉近来的表现已经非常清晰地透露一个事实。 他极有主见,对于未来也有自己的想法。 萧望之又道:“再者说了,他不一定需要去永嘉做事,我们不让他南下,还不能让他北上?苏云青那个愚蠢的提议其实也能给我们一些启发。” 陆通闻言眉头微皱,他自然不会冲动地以为,萧望之会和苏云青一样,想让陆沉去做劳什子暗谍。 此北上非彼北上。 “我劝过林颉,现在远远没到起兵的时候,相反他的处境很危险,庆聿恭岂会遗漏自己身边的绿林第一大帮?”陆通沉声道。 萧望之微笑道:“如果不是从你这儿听说,我竟不知林颉的女儿就是菩萨蛮。说起来,这女娃儿端的厉害,一刀杀死李玄安,让南北两地的筹谋尽皆付之东流。其实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林颉自身名气响亮,又让他的女儿假借菩萨蛮之名养望北地,可见他心里也有分寸。” 陆通道:“你是说,让沉儿去林颉那边帮把手?” “如果你不反对,我觉得可以试试。” 萧望之指着墙上悬挂的北燕地图,悠悠道:“在我的构想中,林颉的人手如果可以转为正规军,一南一北夹击伪燕东阳路,将这片地区连成一片,我们在推动北伐这件事上便有更充足的底气。他在林颉那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庆聿恭在彻底完成对北地的消化之前,不会跑到大山里针对几个草莽帮派。” “当然,那是很遥远的事情。陆沉现在需要的是入都督府,学会怎样带兵打仗。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会手把手地教他,保证他很快就能成长起来。” 萧望之的笑容略显狡猾。 陆通闻言不服气地道:“我儿子天资聪颖,不然他能将一千多草莽糅合成一支悍不畏死的冲阵骑兵?” “是,很是。” 萧望之连连赞同,道:“那就这么定了。” “又被你绕进去了。”陆通哭笑不得,摇头道:“都说读书人狡诈似狐,你这位大都督怎么也玩得这么熟练?真不怕下面那些虎将怀疑你被人掉包了?” 萧望之爽朗地道:“如你先前所言,真面目只有在信得过的人面前才会摆出来。” 这句话让陆通的脸色好看不少,他忽然话锋一转道:“其实你对沉儿的安排和期许,并非离了他就不行,萧闳也可以做好这些事。” 萧望之沉默片刻,喟然道:“当年追随杨大帅的老兄弟们,死的死亡的亡,但不论死了的还是活着的,心里都很清楚一件事。如果没有你主动接手水面下那一大摊子,我们根本做不成什么事情。但是连大帅都说过,你的领兵之才压根不弱于我们,只不过为了大局考虑,你才甘愿脱下战袍混迹于商贾之中。” 他凝望着陆通,神情渐渐凝重:“我们欠你良多,既然还不了你,那就只好还给陆沉那孩子。” “行了,堂堂大都督弄得这么肉麻,你也不嫌矫情。”陆通再次翻了个白眼,起身朝外走去,丢下一句话:“事先说好,沉儿若不愿意,你可不能虚言恐吓。” 他还是习惯性地将双手拢在袖中。 萧望之望着他的背影,忽地轻轻叹了一声。 这一刻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金戈铁马,豪情恣意。 然而故人皆被雨打风吹去,又有几人能够把酒言欢,再叙当年? (本章完) 082【陆通的故事】 广陵距离来安三百六十余里,即便有官道也无法在一两天内到达。 陆沉有伤在身不宜骑马颠簸,只能从陆家商行挑了一辆极为结实且宽敞的马车,由李承恩带着十余名高手沿路护送,慢慢悠悠地北上。 之所以要选宽敞的马车,陆沉给出一个非常完美的理由——马车如果太小,坐不下他和林溪两个人。 当他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林溪眨眨眼问道:“我也要去?” 陆沉的回答理直气壮:“师姐还有很多正事要做,肯定要抓紧时间传授我外门功法,这一来一回说不定就得半个月,怎能如此浪费光阴?” 于是林溪就这样被拐带着北上,当她如约来到陆宅二门前,才发现不止一辆马车,后面还有三辆马车装着乱七八糟的各色物事。 林溪好奇地问道:“这些是甚么?” 陆沉抬手指向李承恩和其他护院,一本正经地说道:“路上难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总不能亏待兄弟们,于是我让管家备好吃喝用度,还有专门为了应对下雨的毡帐。如果入夜后无法进城歇脚,咱们所有人还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对了,师姐你有专门的毡帐,要不要再带一个丫鬟?” 林溪抬头看了看朝阳,又盯着陆沉的脸看了片刻,蹙眉道:“你是谁?” 李承恩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他护院纷纷转过头去。 陆沉轻咳两声,很委屈地说道:“师姐,我这两晚都没怎么睡好觉,就为了咱们路上能安逸一些。” “如果你把心思都用在参悟武学上,我会更开心。” 林溪微微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忽然又道:“不过伱的提议也有可取之处,依我看就带她吧。” 她抬手指向特地出来相送的大丫鬟宋佩。 陆沉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转折,但是话已经出口又怎能食言,只能笑呵呵地答应下来。 宋佩愣在原地,讷讷着,不知该如何回复。 林溪冲她温和一笑,放缓语气道:“劳烦你辛苦一趟,让你家少爷给你发双倍的月钱,等回来的时候我再送你一笔银子。” 宋佩俏脸微红,连忙福礼道:“林姑娘赏脸是婢子的荣幸,只是万万不敢领受姑娘的赏钱。” 林溪的目光愈发柔和:“此言并非虚饰。去吧,简单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即可,反正你家少爷准备得非常妥当。” 宋佩小心翼翼地看向陆沉。 “按师姐说的做。” 陆沉微笑允准。 片刻过后,急得脸上泛起细密汗珠的宋佩提着一个包袱出来,然后林溪直接牵着她的手登上那辆结实又宽敞的马车。 陆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笑着跟了上去。 李承恩等人皆是高头大马,护着马车离开陆宅,然后出广陵北门走上官道,一路向北逶迤而行。 马车非常平稳,车厢内的气氛却有些奇怪。 源头在于宋佩。 她当然不敢胡乱猜测陆沉和林溪的关系,却也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这位林姑娘帮了陆沉很多,两人又是名副其实的师姐弟,说不定就有很多正事要谈,自己待在这里无疑有些碍事。 “宋佩啊……” 陆沉忽然开口。 一直正襟危坐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的宋佩连忙应道:“少爷,婢子在。” 陆沉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宋佩抬起头,便见坐在对面的陆沉笑容温厚,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只见林溪正在闭目养神。 她忽然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遂摇头道:“少爷,没……没什么。” 对于她的小心思,陆沉并未点破,略过此节对林溪说道:“师姐。” “嗯?”林溪应了一声。 陆沉笑吟吟地问道:“你杀了默山科之后,景朝那位都元帅庆聿恭有没有大发雷霆?” 林溪眼帘微动,她忽然想起这件事。 那天在广陵城墙上,她亲眼目睹景军肆无忌惮地屠杀平民,一时心绪激动便将这件事告诉陆沉。 然而是谁杀了默山科? 作为近年来轰动南北的大事,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计其数,因为默山科是庆聿恭非常信任的心腹,杀他等于是在扇那位都元帅的耳光。 世人皆知,伏杀默山科的人是北地草莽豪侠菩萨蛮。 再想到初见时陆沉询问菩萨蛮的真身,自己闭口不答,此刻林溪不禁脸颊微红。 因为她并不是一个习惯撒谎的人。 宋佩左右看看,她忽然又有些不明白为何气氛略显旖旎。 作为陆宅西苑的首席丫鬟,十六岁的宋佩早就已经确定自己的命运轨迹,那就是全心全意服侍好陆沉,如此才能报答陆家老爷的恩情。 随着陆沉年岁渐长,将至及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将逐渐提上日程。 对于未来的少奶奶,宋佩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想过。 她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置喙的权利,但也希望少奶奶是一个宽厚温和的性情,这自然是人之常情。 如今看来,这位林姑娘真的很好呢。 虽说方才只是很不起眼的几个小细节,但宋佩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林溪当然不知道坐在旁边的丫鬟心思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她望着陆沉面上的笑容,歉然道:“师弟勿怪,我不是有心瞒你。” 陆沉连忙摇头道:“师姐这是哪里话?那时候我们刚刚认识,交浅言深才不妥。其实我是真心好奇,按说那默山科身份非同一般,哪怕只是为了做给其他心腹看,庆聿恭也不会善罢甘休,他没有派人追查此事?” 林溪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安定下来,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庆聿恭本人是什么想法,不过他确实有所行动。他的长女名叫庆聿怀瑾,景人皆称之为郡主,很受庆聿恭的宠爱,将一大批旁门左道的高手交到她手里。默山科死后,庆聿怀瑾派出大量高手在景朝境内围追堵截,的确给我们造成了一些麻烦。” 陆沉问道:“然后呢?” 林溪神情依旧平静,淡然道:“我们安全撤离,途中杀了他们十多人。” 陆沉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道:“师姐真厉害!” 林溪微微一笑。 在陆沉的请求下,她开始讲述北地绿林的故事。 在她沉静又柔婉的语调中,陆沉渐渐听得入迷。 宋佩忽然有种感觉,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此后数日,众人一边欣赏淮州风光一边不紧不慢地赶路,等他们进入来安府境内已是六月初七。 翌日,马车抵临来安城,在城门处接受守军的查验后顺利入城,李承恩刚准备派人去城内寻找客栈安顿,就看见道旁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片刻过后,他来到马车旁边,语气略显古怪地说道:“少爷,老爷就在城里,而且提前帮我们安排了住处。” 车厢内传来陆沉平静的声音:“知道了,跟他走。” 陆通准备的宅子依旧是一座风景雅致的别苑,马车直入仪门,有乖巧懂事的丫鬟在等着林溪。 陆沉则被府中一位管事领着来到书房,迈步入内便见中年男人脸上堆满憨厚的笑容。 陆沉一丝不苟地行礼请安,然后又十分恭敬地为陆通奉茶。 陆通却仿佛不好意思领受,瞧着似乎有些局促。 陆沉落座之后,见状便说道:“父亲可有不适?” 陆通笑道:“为父很好。沉儿,听说你在广陵屡立奇功,不仅将伪燕细作一网打尽,还协助段将军守住城池,最后还主动领兵出城厮杀?为父这段时间颇为担心,害怕你在家里遭遇危险,又为你感到骄傲,咱们老陆家可从来没有沉儿这样的大才。” 对于陆沉而言,他心里已经积攒太多的疑问。 但他没有絮絮叨叨地东拉西扯,而是直视着陆通的双眼,轻叹一声道:“其实认真论起来,父亲在兵事上的天赋要胜过我很多,对吗?” 陆通面上的笑容僵住,随即一点点消失,直到变成长时间的沉默。 “为何这样说?”他问道。 陆沉的语气带着很明显的敬重,并无发现自己被瞒着许多事情的愤怒:“还是和七星帮有关的那件往事。父亲当时说,七星帮遭遇朝廷官军针对,是你想办法将粮食运进山里,那些人才能活下来。如果父亲没有军方的关系,又怎么可能避开官军的眼线,将大批的粮食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去?” “李承恩武道天赋很好,连林师姐都很认可,可他年纪轻轻却甘愿做一个普通的护院。不止如此,他还懂得练兵之道和军阵之术,这样的人才完全可以从军博取更好的前程,但他没有这样做。” “咱家的重要护院不仅会武功,而且几乎每个人都懂得战场上的门道。如果没有这几十人作为骨架,我不可能糅合一群草莽,更遑论将他们变成冲阵骑兵。一个普通的商人如何能做到这一点?更关键的是,织经司对此毫无知觉,只能说明父亲的背后站着军方的大人物。” “至于我自己,没有读过多少经史子集,反而看过很多兵书,甚至别人随便说出一段话,我就能知道这是出自哪本兵书。”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着,最后说道:“如是种种,疑点都指向一件事,父亲虽然是淮州境内有名的商人,真实身份却和军方脱不开关系。更确切一点说,父亲必然有过行伍经历,只是因为某种缘故放弃了军人的身份。” 陆通静静地听着。 望着陆沉脸上恳切的神情,中年男人再度笑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憨厚,反而多了几分气定神闲,也有老怀甚慰。 他缓缓道:“如今你也长大了,确实该知道一些事情。若你不嫌为父啰嗦,那今天咱爷俩就说说当年的事情。” (本章完) 083【一个皇帝的死亡】 陆通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随即缓缓打开话匣子。 “你应该知道,咱们老陆家原本只是山阳县的小门小户,先祖世代为农,勉强养活一大家子人。直到你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祖父才开始经商,历经先父和我数十年的奋斗才有这份家业。这一切的源头便是你的曾祖父遇到一位姓杨的贵人,是他教会陆家人如何行商,并且给了伱的曾祖父一笔本钱。” 陆沉知道这件往事,不过他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位贵人的姓氏。 姓杨? 他忽然有了一丝明悟,问道:“杨大帅?” 陆通很欣赏他敏锐的思维能力,道:“你没猜错,那位贵人有一位很了不起的后代,就是当年为大齐镇守泾河防线的杨光远杨大帅。” 陆沉又问道:“父亲认识杨大帅?” “认识。” 陆通点了点头,又道:“不仅认识,还是生死之交。” 陆沉待在织经司广陵衙门的时候偶然看过一份卷宗,那上面记载的是元嘉之变以前的事情,其中有一条便和杨光远有关,然而不过是寥寥数十字而已。 “元康七年,岁暮,杨光远判通敌之罪,处绞刑,时年三十八。籍家赀,徙家太平州。幕属周寻等从坐者十五人。” 算算时间,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情。 望着陆通眼中很明显的悲戚之色,陆沉轻声道:“父亲节哀。” 陆通摇摇头,惘然道:“这么多年过去,哀从何来?” 他似乎不愿让父子之间的谈话氛围变得太沉重,接着先前的话题说道:“因为祖辈的交情,我从小便与杨大帅相熟。因为他年长我九岁,我们便以兄弟相称。兄长天赋奇才,从军没多久便开始崭露头角,几年后更是凭借一场奇袭扬名天下。” “那一战,他率领千骑星夜奔驰,直捣景廉人的骑兵驻地,奋战一个多时辰击溃四倍的敌人,并且将当今景帝的二叔一刀枭首。从那之后,他的军职步步高升,直至统率整个泾河防线十七万大军。起初我也在兄长的麾下领兵,当时还有一群年轻人志同道合,都想着彻底断绝北方三族的南侵之心,还天下苍生一个承平人间。” “然而朝中官员腐败不堪,先帝志大才疏又纵情享乐,军中将士经常连三成的饷银都拿不到。再加上很多人嫉恨兄长,时常在官面上刁难他,兄长便萌生以商养军的想法,同时也希望能给兄弟们留一条后路。你也知道,咱们陆家以经商为生,我接手这件事理所应当。”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通的表情依然平静,陆沉却受到很大的触动。 放弃军中的大好前程,做一个满身铜臭又无地位的商贾,这不是轻易能做出的决断,陆通却没有任何的怨望,仿佛这件事如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陆沉感叹道:“父亲很不容易。” 陆通道:“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我在军中籍籍无名不为人知,又有家学渊源,接手这摊子事义不容辞。再往后我便专心打理这些琐事,一方面是通过行商连接各方势力,为兄长和其他人尽量解决官面上的麻烦,另一方面也能在必要的时候,给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陆沉觉得这件事既荒唐又很悲凉。 杨光远也好,其他人也罢,他们都是齐国朝廷的武将,麾下都是齐国的军队,却担心朝廷的供给跟不上,不得不自己想办法。 这是何等荒谬的境况。 陆通继续说道:“北方三族之中,景廉人的野心最盛,在先帝即位之初便时常南下袭扰,后来又撺掇北方的赫兰人和西北的高阳人,凭借骑兵的优势不断犯我边境。后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就是这三族分别建立了景朝、赵国和代国。” 陆沉颔首道:“据说如今赵国已经成为景朝的附庸,与北燕类似,倒是西北大地上的代国不甚了解。”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陆通目光晦涩,幽幽道:“兄长在的时候,泾河防线犹如铜墙铁壁,牢牢庇护着大齐的北境,敌人莫说兵临河洛城下,他们连泾河南岸都没踏足过。连续几年的吃瘪让景廉人大为光火,于是当时的景朝骑兵统帅庆聿定,也就是庆聿恭的父亲,想出一个阴损的法子。” 陆沉神情渐冷,寒声道:“离间计?” “不是什么奇诡的法子,然而出奇好用。” 陆通面上浮现一抹嘲讽,哂笑道:“北方三族不缺金银,他们以极大的代价买通朝中一些重臣,以及宫里的大太监,让这些人夜以继日地在先帝跟前谗言构陷。时日一久,大齐历代以来最愚蠢的皇帝自然会动摇,但是他也知道泾河防线的重要性,不敢直接对兄长下手,只是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反复试探和打压。” “可是后来……” “兄长不止是兵法大家,同时也清楚朝争之险恶。早在元康五年,也就是他出事的前两年,他便开始做准备,极力切断他和我的联系,将杨陆两家的过往交集尽量抹去,同时小心翼翼地将一些人安排在不起眼的地方。萧望之便是如此,兄长很欣赏他,笃定他会成为军中名将,却也不得不找个由头将他打个半死,然后将他赶到淮州任镇北军都指挥使。” 陆通顿了一顿,解释道:“那时候的淮州不比现在,历来是军中不得志武将的去处。” 陆沉心中一动,难掩惊讶地说道:“杨大帅在那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大齐会失去半壁江山,淮州会成为战略要冲?” “依我对兄长的了解,他这样做确实是有意为之,但他肯定没有想到局势会崩坏得那么快。”陆通脸上的嘲讽越来越浓,又道:“他过世之后的第二年,景朝骑兵就顺利突破泾河防线,从容包围河洛城。其实当时的情况并不危险,景军压根没有攻陷河洛的能力。”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笑道:“先帝那个蠢货担惊受怕,勤王军还在路上,他就迫不及待让人出城求和。庆聿定和庆聿恭父子俩一通恐吓,不仅获得大笔金银,还割走北方数座重镇,此后泾河防线如同虚设。若此事到此为止还不算无可救药,但是庆聿定又出一招,逼迫先帝出卖沙州七部的土兵,以此作为同意撤兵的条件。” 陆沉难以置信地问道:“他真的答应了?” 陆通双手拢在小腹前,缓缓道:“沙州七部对大齐忠心至极,听闻河洛被包围,他们急忙派出八千土兵,靠着一双腿硬生生跑了七百余里赶来勤王,就这样被那个蠢货卖了。你可能会很好奇,为何伪燕察事厅的探子敢于接连赴死,其实他们大多在当年亲眼见识过朝廷何等腐朽不堪,甚至很多人家里都曾遭受过朝廷官员的欺压和羞辱。” 至此当年的事情逐渐清晰。 先帝元康七年,泾河主帅杨光远含冤而死,次年北方三族联手南下包围河洛城。 元康十一年,景朝大军攻破河洛,齐帝和太子在皇宫中自焚而死。 次年,皇七子李端在南方世族的支持下,于永嘉城登基为帝,延续齐朝国祚,迄今已经十二载。 关于陆通最后说的那些话,陆沉心中同样明白过来。 那样的君王和朝廷不会给人一丝希望,只会带来无尽的灾难。 他又想到林溪所言,无论齐朝还是燕朝,亦或是如今的景朝,对于北地百姓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于,北地齐人更恨曾经的齐朝,又将这份恨意转移到如今的南齐身上。 但他仍有一处不解,便问道:“父亲,为何杨大帅不造反?” “这个问题……”陆通沉默片刻,喟然道:“他不会。” 没有太多的解释和形容,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陆沉感觉到无比的沉重。 “其实等时间来到元康七年,兄长知道自己已经必死,那段日子他一直在调整泾河防线的部署,想着哪怕他含冤而死,那延绵千余里的防线也能挡住异族铁骑。我去找过他三次,可他每次都不肯见我,只让我好好照顾家人。可是他也没有想到,在他过世之后,泾河防线就像一张薄薄的纸被人轻易捅穿。” 陆通眼眶微微泛红,涩声道:“他根本没有给我们营救的机会,入狱仅仅三天就于牢中过世。我一心想为他报仇,可是当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加上没有太好的机会,我只能暂时忍耐。” 陆沉忽然意识到自己恐怕要听到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 他问道:“父亲,都说先帝和太子在宫中自焚,这是真的吗?” “是。” 陆通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嘴角稍稍咧开:“那把火是我让人放的。” 陆沉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说。 “我足足筹谋四年才等到这个机会。” 陆通眼中飘起风雪,缓缓道:“虽然这会让那个蠢货在史书上除了斑斑劣迹,还会添上一条较为正面的记载,但我更不能容忍他们可以逃出河洛,继续在南方称孤道寡祸害苍生。我没有多大的本事,论带兵打仗不及兄长之万一,可我这个人很记仇,他们害死了兄长,我就要用熊熊烈火活活烧死他们。” “即便如此,也无法洗清那对天家父子做过的罪孽。” 陆通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陆沉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知道今日这场谈话不仅是为了叙述当年的故事,更关乎着自己的未来。 既然他决定走上台面,陆通自然不会继续隐瞒这些事,尤其是他曾经弑君。 难怪他不让自己读书参加科举考功名,一心想让他留在淮州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 “不要害怕,这些事不会影响到你,为父做得很干净,连萧望之都不知道。当年的痕迹早已消散无踪,当今除了为父之外,你是唯一知道详情的人。” 陆通神色镇定地望着陆沉,语调温和,满眼亲近之色,又轻声微笑道:“不要给自己施加太大的压力,长辈的事情交给长辈来处理,你只需要遵从本心选择自己的路。” “然后坚定地走下去。” (本章完) 084【君臣社稷】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一阵又陡又急的夏雨从天空瓢泼而下,将巍峨雄壮的永嘉城笼罩在雨幕之中。 朦胧的天色里,这座齐国的京城宛如沉睡的巨兽。 外面雨声如鼓,皇宫文德殿里的气氛同样有些肃然。 “……广陵之战结束后,伪燕察事厅派遣在淮州境内的细作体系已经被摧毁,绝大多数奸细都被肃清。青峡之战我军大胜,顺利反推战线,如今除盘龙军和返回整顿的飞云军之外,余下四军仍驻扎在来安防线北部。广陵军的损失尚能接受,但是双峰山脉需要加强戒备,防止敌人再次突袭淮州后方。综上,臣认为萧都督的奏请很合理。” 织经司提举秦正身姿挺立,不疾不徐地奏报。 右首一位年过四旬的武将面色平静,心中却将秦正的老娘狠狠咒骂一通。 此人名叫李景达,官拜大将军,与身旁另一位大将军刘守光分掌南衙十二军。 他之所以对秦正腹诽不已,盖因今日是在廷议增兵淮州一事。 月前北燕挥军南下进犯边境,关于如何支援淮州,朝堂上争论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此拖沓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萧望之执掌淮州七军将近十万兵马,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燕人轻易攻破防线,短时间内肯定安稳如山。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由李景达从麾下六军中抽出一半将近四万兵马,北上淮州支援边境战事。 李景达不情不愿,但这个决定得到天子、两位宰相、枢密使郭从义、上将军王晏的一致认可,他终究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调兵遣将北上。 南衙三军还没走到衡江边上,北方就传来淮州连续两场大捷、北燕东阳路大军损失惨重的消息。 李景达大喜过望,当即派人急令三军暂停前行,同时让朝中亲近的大臣上奏天子,希望能将那几万人调回永嘉。 只不过萧望之在战报中着重提了几件事,其中之一便是淮州兵力不足,无法应对下一阶段的战事,请求朝廷在原先的基础上再增加两三万兵力。 方才秦正所言便是对萧望之奏请的支持。 不过在说完最后那句话后,秦正便向龙椅上的天子躬身一礼,旋即退到角落中,一如这么多年他在朝堂上的风格。 若非天子询问,他决计不会多说一个字,似今日这般主动声援萧望之实属罕见。 正因这份罕见,殿内诸多重臣不得不谨慎对待。 他们很清楚秦正这个人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很多时候他的表态就代表着圣意。 陛下属意支持萧望之反攻北伐? 这个念头在李景达心中盘旋,虽然很是反感,他却不好主动开口,毕竟停留在衡江南岸的几万兵马是他的麾下,自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委实不智,因此悄无声息地转头看了刘守光一眼。 如果要继续给淮州增兵,接下来只会从刘守光分管的南衙六军中抽调人马,这家伙总不能冷眼旁观。 然而比李景达年长几岁的刘守光双眼盯着身前的地面,仿佛光秃秃的金砖上有一个绝世美人。 殿内一片寂然。 片刻过后,众人耳畔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此事暂且放下,众卿家先议一下对边军将士的嘉赏。” 其实对于这场发生在淮州境内的战事,不光萧望之早有预料,满朝公卿也不觉得意外。 北燕身后的景朝终究不会一直坐视淮州由齐朝掌握,从这场战事的规模来看,对方显然不是简单的试探,而是真有攻取淮州的打算。 不过广陵和青峡两场大胜来得恰到好处,至少可以暂时打消北边的野心,让承平岁月延续几年。 枢密使郭从义年过五旬,淡淡道:“启奏陛下,依臣拙见,边军将士的封赏和抚恤可参照往年旧例,有功将帅或可赐爵嘉赏。” “那在郭枢密看来,萧望之该赐何等爵位?”天子又问道。 郭从义鬓发微白,然而身体依旧硬朗,那双老眼里精光熠熠,不慌不忙地道:“青峡之战,敌军折损近四万兵力,可谓振奋朝野的大胜。如此大功,理当以郡公之爵相赠。” 齐朝的军功爵位分为八等,即亲王、郡王、开国公、开国郡公、侯、伯、子、男。 从当年李仲景立国大齐到现在,一百六十多年的时间里从未有宗室以外的臣子在生前被封为亲王,郡王便已是终点。 齐朝皇室对于军功爵位的封赏非常谨慎,当今天子即位之后,仅敕封两位国公,一人已经离世,另一人也已致仕。 郭从义自己也只是侯爵,而萧望之和厉天润仅是伯爵,这和齐朝奉行的守御国策有关,没有开疆拓土的战功自然难以提升爵位。 龙椅上的天子沉吟不语。 左边一位文臣平静地反驳道:“枢密大人,请恕下官看法不同。萧都督确有功劳,然而若非靖州厉都督提前洞悉伪燕的阴谋,命麾下最精锐的飞羽营渡江而下驰援广陵,恐怕这座后方重镇已经落入敌人之手。萧都督本意应是赌敌人拿不下广陵,然后在青峡一带与敌军主力决战,倘若广陵陷落又该如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兵部尚书丁会。 其人肤色白净,语调抑扬顿挫,继续说道:“萧都督这是行险之举,全靠靖州都督府为其托底。当然,青峡之战大胜理应嘉赏,但郡公之位显然不妥。” 郭从义面色淡淡,似乎毫不介意对方的反驳,悠然道:“那依丁尚书之见又该如何封赏?” 丁会看了一眼龙椅上的男子,拱手道:“兹事体大,理应圣裁。” 郭从义颔首称是。 殿内再度陷入沉寂。 “陛下,臣认为郭枢密和丁尚书所言皆有道理,不如取折中之法,加封淮州都督萧望之为侯爵,其他将帅循例封赏。” 一道中正平和的声音打破这略显诡异的沉默。 这声音的主人面容清癯,身躯昂然,正是当朝右相薛南亭。 天子思忖片刻后说道:“准。” 薛南亭又道:“关于先前萧望之奏请之事,臣认为并无不妥。如今伪燕新败军中士气低迷,景朝又有坐山观虎斗之意,我军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尝试反攻。臣相信萧望之和厉天润两位都督的能力与眼光,若事不可为他们定会及时收手。” 他微微一顿,环视众人道:“可若错过这个机会,等伪燕重整军备,我军再想反攻会有很大的风险。” 枢密使郭从义、执掌北衙六军的上将军王晏和南衙大将军刘守光尽皆闭口不言,李景达稍稍迟疑,最终还是不轻不重地说道:“右相言之有理,然而淮州孤悬江北,一旦战局危险将会难以救援。在末将看来,稳守淮州更加重要。” 薛南亭微微皱眉道:“大将军之意,我朝将士远不如伪燕军卒?” 李景达断然道:“末将并无此意。” 薛南亭步步紧逼:“广陵一战,守军四千人和飞羽营援军四千兵马力战两倍于己的敌人,最终击溃敌军枭首敌将,阵斩俘虏近万人,这其中大半都是所谓的景朝老卒。青峡一战,萧望之麾下兵力满打满算才六万,面对伪燕东阳路调集的八万大军,最终的战果是杀敌两万俘虏近两万。” “这两场战役发生在淮州一南一北,皆以我军处于劣势为开端,却以敌军惨败为结束,难道还不能说明淮州七军的战力?如今敌人惨败如丧家之犬,这种情况下都不敢反攻北上,大将军此言置我边军男儿于何地?” 李景达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要跳出来。 虽说这位右相平素不显山露水,可他毕竟是文臣出身,自己如何能跟对方较量嘴皮子? 他悻悻地垂下头,心中却并无畏怯之意。 “咳咳……” 薛南亭前方一位老者轻咳两声,随即对龙椅上的男子说道:“老臣殿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天子的声音里多出几分关切:“左相何罪之有?要不要朕传太医来诊断一番?” 老者拱手一礼,情真意切地说道:“陛下隆恩,老臣铭感五内。太医倒不必了,老臣这是宿疾,每年夏天都会如此,陛下不必挂怀。” 天子道:“那就好,左相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朕和朝廷都离不开你。” 老者便是当朝左相李道彦,在元嘉之变以前官居大齐朝吏部尚书,其宗族在江南多地皆有分支,文华鼎盛耕读传家,本人亦是履历丰富名满天下。 当今天子能登帝位,首功便在这位左相。 李道彦又咳了两声,然后缓缓道:“萧望之想北伐反攻,伪燕和景朝当然也会想到这一点。淮州两战皆败,并不代表北边就失去了还手之力。故此,即便反攻也要谨慎为之,再者粮草军械的供给也很困难。” 他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男子,诚恳地说道:“陛下,依老臣浅见,不妨让衡江南岸的南衙三军继续渡江北上,协同淮州七军推行下一步战略,可由萧望之统一指挥。不过,也要告诉那位萧大都督,朝廷并未做好大举北伐的准备,因此不会继续增兵。他若能从伪燕身上再咬下一口肉当然是好事,可若事不可为,也不许好大喜功强行反推战线。” 天子道:“左相此乃真知灼见,便依左相之言。” 李道彦躬身谢恩。 薛南亭剑眉微皱,正要开口时却感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状若无意地扭头望去,只见站在远处的秦正望着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薛南亭心中一叹,只得作罢。 这场小朝会就此结束,殿外依旧雨声潇潇,宫人们则早已为诸位重臣准备好雨具,站在殿外廊下恭候。 薛南亭缓步而出,看着外面阴沉的天幕,平静的目光中暗藏着几分萧瑟之意。 (本章完) 085【前奏】 淮州,来安府城。 虽然来之前已经从李承恩那里了解过都督府的概况,但在身临其境之后,陆沉依然感觉到讶异。 这座掌控将近十万兵马的中枢核心实在有些逼仄。 难怪老爹时不时就要损几句,指责萧大都督是一个极其抠门的人。 走在旁边的都督府行军司马黄显峰微笑道:“陆干办应该未满二十吧?” 陆沉应道:“下官今年十九。” 黄显峰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厚,赞道:“年轻有为,令人惊叹。” 陆沉虽然知道陆通和萧望之的关系,自己在这座都督府里绝对可以从容自在,但他并未在面上表露分毫,反而很谦逊地说道:“大人谬赞,下官也只是适逢其会,不得已而为之。” 黄显峰感慨道:“不得已而为之,这句话说的很好。大都督时常教导我等,战场之上就得需要这种敢于搏命的勇气。” 陆沉淡淡一笑,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黄显峰就此打住,带着陆沉走进节堂之后的偏厅,对那位负手站在地图前的中年男人行礼道:“禀大都督,陆干办来了。” 中年男人转过头,虎目之中锐利的眼神望过来,精光一闪而过,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道:“陆沉?” 陆沉当即行礼道:“下官织经司干办陆沉,参见萧大都督。” “苏云青倒是舍不得你离开织经司。” 萧望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走到桌边坐下,指着旁边说道:“坐下说话。” 陆沉依言落座,同时悄然打量这座偏厅内的陈设。 面积很宽敞,与都督府整体逼仄的布局相映成趣。 西面墙上悬挂着几张地形图,分别是沿江布防图、淮州地形图、盘龙关至来安防线东端边境局势图和北燕东阳路概貌图。 这些地图自然无法和陆沉前世见过的精准地图相比,但在这个时代依旧能算得上非常不易的成果,至少比他在织经司广陵衙门见过的地图详细。 萧望之身前的桌子是一张大案,上面摆放着层层叠叠的卷宗。 案前有一副简易沙盘,陆沉一眼便瞧见其中一个特别标识出来的地名:涌泉关。 再往前则是几排长桌,一干人等尽皆长衫在身,年纪相差很大,但最年轻的也至少在三十岁以上。 从这些人的形容和神情来看,他们应该都是萧望之自己养着的幕僚,有人在皱眉沉思,有人在运笔如飞,但是没人刻意观察陆沉这个不速之客。 “你们都下去罢。”萧望之平和地说道。 “是,大都督。” 众人行礼告退,包括黄显峰也是如此。 偌大的偏厅忽地安静下来。 萧望之望着陆沉,神情颇为复杂地说道:“早在四五年前我就对你爹提过,让伱入都督府学习做事,可他怎么都不同意。若他真的只想你做个富家子弟倒也罢了,偏偏又同意林颉教你武功,偷偷摸摸地教你兵法,甚至还刻意培养家中的护院,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矫情什么。” 通过那场与陆通敞开心扉的长谈,陆沉已经知道这些长辈们的关系,那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情义,有时候互相贬损反倒是亲近的体现。 他不好顺着萧望之的话锋调侃陆通,便岔开话题道:“大都督认识林帮主?” 萧望之道:“往后私下里不必称呼官职,喊我一声叔就行,不然可就真的生分了。至于林颉,我和他没打过交道,只从你爹那里听说过这位北地绿林大豪的事迹。若非如此,我又怎会不知菩萨蛮就是你的师姐。” 望着中年男人浅淡的笑意,陆沉颔首道:“原来如此。方才萧叔说家父矫情,其实小侄不这么认为,或许家父只是希望在小侄身上看一看当年的峥嵘岁月。武功也好兵书也罢,乃至于操练家中那些护院,都只是家父在追忆往昔。” 萧望之的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他忽地长吁一口浊气,轻叹道:“你说得对。” 当年为大局考虑,陆通卸甲从商,焉知他心中没有遗憾? 可笑自己与他知交数十年,同生共死都不在话下,竟然没有一个小家伙看得透彻。 陆沉见状垂首道:“小侄胡乱猜测,萧叔莫要见怪。” 萧望之摇头道:“以后在我这儿不必这般小意。” 陆沉应道:“是。” 萧望之起身亲自斟茶,然后将杯盏递给连忙站起来的陆沉,温和地道:“广陵之战的细节我已知晓,有件事想当面问问你。” 陆沉道:“萧叔请说。” “那晚夜袭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回不来?” “想过,但小侄当时认为值得冒险。” “为何?” 陆沉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广陵守军不弱,但是也谈不上实力强大,因为其中很多都是没有见过血的新兵,老卒的数量比较少。凭借守城方的优势,段将军应该能稳住局势,但是时间越久就越艰难。小侄不想城破的可能性增加,所以才打算带人出城夜袭敌营。” 他看见萧望之脸上的神情满是鼓励,便继续说道:“另外,当时小侄不清楚家父和萧叔的关系,因此不想将这个风险与功劳让给别人。” “你比你爹坦诚得多。”萧望之洒然一笑,又道:“你如何看待接下来的战事?” “接下来……战事?” 陆沉微露不解。 广陵和青峡两场大胜之后,淮州已经暂无危险,北燕和景朝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度进犯。 难道说萧望之想趁势北伐? 然而守与攻的难度相差极大,淮州七军能够稳稳守住,不代表他们可以攻城略地。 更关键的是,朝廷会支持淮州北伐? 如果没有后续的兵力支援,没有粮草军械的补充,淮州都督府拿什么北伐? 要知道广陵军在大战过后的兵力守住古道已经不太容易,北方诸军在青峡之战中同样伤亡不小,维持先前的防线都略显勉强。 萧望之起身来到沙盘旁边,淡定地说道:“淮州是大齐的北大门,庇护着衡江南岸数千万百姓。东阳路则是伪燕的东南防线,阻挡我军北上。在这块长条形的疆土上,有两处关隘至关重要,一者是来安府东北方向的涌泉关,二者是来安府巨阳县西北面的青田城。” 陆沉目光微凝。 萧望之抬手指向这两处,缓缓道:“这两处占据地形之利,成为伪燕手中的枢纽之地。此番北军南下,便是分为两路进兵,分别从青田城和涌泉关而出,直扑我方来安防线。” 陆沉望着沙盘上的标识,又扭头望向西面墙上悬挂的地图,沉吟道:“萧叔是说,我军若能趁势夺下青田城和涌泉关,不仅可以将防线大幅前推,让淮州内部更加安定,还能掌握战事的主动权。从今往后,我军想打便打不想打便守,伪燕和景朝只能望城兴叹。” 萧望之忽地朗声笑了起来。 陆沉微露不解。 萧望之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好志气。” 陆沉忽地醒悟过来,汗颜道:“小侄好高骛远了。” 萧望之笑着摇头道:“无妨。我本意是想夺下其中一处,这样在陛下那儿也好有个交代,同时能让朝中某些人闭上嘴,要是能实现你的设想当然更好。” 陆沉却没有得意忘形,他深知纸上谈兵的可怕,而且很清楚谋夺这两处关隘的难度。 北燕或许不可怕,但景朝那些虎狼之师怎会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冷静的思考之后,他沉稳地说道:“萧叔,我军兵力不够,而且对方很可能就等着我们攻过去。一旦战事落败,我军极有可能葬送先前的胜果,甚至会一溃千里。” 他知道萧望之不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考校。 “朝廷虽然拖拖拉拉,但先前派出的南衙三军还是会渡江北上。大将军李景达舍不得他的宝贝兵马,其他人却不会这样想,再者陛下也会支持。有这支生力军补充,我们可以打一场小规模的战役。” 萧望之语气从容,又道:“我与姚刺史通过书信,淮州各府都会竭力支持边军,你爹不日就将南下帮忙筹措粮草。总而言之,你不需要操心后勤辎重的问题,只用认真地想一想,这一仗我军该如何打。” 陆沉心里蓦然生出一抹惶恐,这倒不是装出来的假象,而是他不认为自己具备谋划一场战役的能力和资格。 他连忙说道:“萧叔,小侄岂敢在这种大事上胡言乱语?” 萧望之微微一笑,道:“不必紧张。我先问你,愿不愿意来都督府任检事校尉?” 陆沉对齐朝官制委实不太了解,便问道:“敢问萧叔,这是何职?” 萧望之解释道:“朝廷还未决定你们的封赏,但是应该会给你一个五品的散职,然后让我自行决定你的官职。检事校尉品级为从五品,主要负责都督府的军情汇总与归置,算是我的幕僚。本来我想让你担任行军司马,你爹说太急了些,对你在军中的人缘不好,于是只能等一等。” 陆沉想起自己的干办职务是正七品,从织经司转入军中一般都会降等,自己却连升三级,虽然有广陵之战的军功打底,确实不好升得太快,便恭敬地说道:“小侄谢过萧叔提携。” “好,很好。” 萧望之笑着点头,然后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除了跟那位师姐练习武功,最紧要的事情便是拿出一份反攻的方略。都督府的所有资料你都可以查阅,有不懂的地方也可随时来问我。” 陆沉应下,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萧叔,小侄终究年轻识浅,只担心误了大事。” 萧望之从容地道:“这件事不止你一人在做,方才你看到的那些人都已经领到这个任务。等南衙三军赶来边境,军中的筹备也大抵会完成,届时我军便要启程北伐。” 他关切地望着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希望你能比其他人做得更好。” 陆沉的目光逐渐坚定,颔首道:“小侄必定全力以赴。” 片刻过后,陆沉走出偏厅,在一名书吏的引领下前往都督府的案牍库。 阳光明媚,天空中悬着洁白的浮云,视线所及皆是湛蓝的天幕。 他步伐沉稳,从容向前。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喜乐安康! (本章完) 086【红袖添香】 华灯初上,月华如水。 一抹修长的身影来到别苑的外书房,倚在门边望着里面的景象。 窗边的大案旁,陆沉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面前堆着几大摞卷宗。宋佩站在不远处,不时帮陆沉添茶研墨,其余时候就静静地望着陆沉的侧脸。 陆沉仿佛心有所感,扭头望向站在门边的林溪,有些惊喜地说道:“师姐来了。” “嗯。” 林溪温婉地应了一声,随即迈步而入。 宋佩连忙见礼,然后知情识趣地告退。 陆沉起身搬来一张交椅放在大案旁边,对林溪说道:“师姐请坐。” 林溪没有拒绝,只是视线尽量避开案上的文卷,莞尔道:“我现在应该称呼你是师弟,还是陆校尉?” “当然是师弟。” 陆沉微微一笑,诚恳地说着。 他接受萧望之的征召,摇身一变成为淮州都督府的从五品检事校尉,这个职位的工作内容大抵相当于前世的参谋。 陆沉对参谋并不陌生,前世他从军校毕业之后,先去陆军服役,后来因为表现突出被调入特战大队升任教官,最后才转为驻外武官。 前世的参谋和这个时代的检事校尉又有不同,因为此时战争手段的单一和信息搜集的困难,专业的参谋体系很难发挥出太大的作用。 绝大多数时候一支军队的主将都会有自己的幕僚,进行军情分析和提供意见参考,但也仅此而已。 对于陆沉而言,他现在面临最大的问题是缺少足够充分的信息。 林溪望着他眼中难以遮掩的倦色,柔声问道:“遇到麻烦了?” 陆沉呼出一口浊气,感叹道:“大都督对我的期望太高了。” 在远离广陵的硝烟之后,住在来安城别苑的这段时间对于林溪来说很安逸。 每天早晨起来,她带着陆沉运功练习,再教他林家祖传的拳法和刀法。 吃过早饭,陆沉会去都督府做事,她则留在别苑看着陆沉让人搜集来的各种话本故事,中午会歇息半个时辰。 等到申时左右,陆沉回来再和他交流上玄经的感悟心得。 她从小生活在山野之中,记忆中每天唯一的事情是刻苦练功,等到年纪稍长便以菩萨蛮的身份行走江湖,几乎没有一日空闲。 每晚临睡前,她总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虚度光阴:林溪你得尽快教会他,然后北上回去帮父亲做事。 可是第二天醒来,面对陆沉的笑脸和他让人精心准备的话本故事和点心,又觉得不能拒绝他这番好意。 眼下见陆沉陷入煎熬的境地,林溪想了想说道:“不要急,慢慢来。” 陆沉对她说过一些事情,比如萧望之和陆通有着多年的交情,所以他会进入都督府。 但她不想刨根问底,因为那涉及到淮州都督府的军情隐秘,自己终究不是齐人。 然而对于陆沉来说,经历过先前的那些事后,林溪是否值得信任早已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在他心里仅次于陆通。 一念及此,他便主动说道:“青峡之战取胜后,萧都督打算等朝廷的援兵到来,然后在北线发起一场反攻,目标是伪燕的青田城和涌泉关,二者若能同时拿下自然极好,实在不行也可只攻一处。” 林溪的眼神愈发柔和,随即说道:“萧都督想让你做什么?” 陆沉靠在椅背上,左手指着大案上的卷宗,缓缓道:“他希望我能制订一套完整的反攻方略。” “呃?” 林溪情不自禁地讶然道。 她不懂兵事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真正的战争绝对不是几个山寨之间的纷争械斗,哪怕是后者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想要谋划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这需要付出极大的心血,关键在于自身还得具备这样的能力。 林溪不怀疑陆沉是否有这样的能力,从广陵之战的种种表现来看,这位年轻师弟的确有军事上的天赋,萧望之应该是看中这一点所以才考验他。 她有些心疼地说道:“这该如何下手?” 陆沉这些天想得头皮发麻,索性放空一下脑袋,从桌上找出一张自己描绘的简易地图,然后挪动椅子靠近林溪,两人之间的距离迅疾消失。 林溪眼神微动,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陆沉并未觉得不妥,指着地图上说道:“师姐伱看,淮州北部是来安防线,阻挡着伪燕军队南下。从来安防线往北就是伪燕的涌泉关,这里位于群山之间地形险峻,与我方盘龙关的地理概况很相似。” 林溪认真地看着。 陆沉挪动手指,停留在来安防线的西北方向,又道:“这里是青田城,位于谷地之中,北边就是伪燕东阳路的腹心之地。如果我军想反攻伪燕东阳路,青田城是必经之路。这里驻扎着大量景朝老卒,伪燕军队反而不多。” 林溪颔首道:“我明白了。如果淮州想反攻燕国东阳路,要么打下青田城作为进攻的根基,要么强攻涌泉关打开北上的通道,只有这两条路。” “师姐很聪明。” 陆沉赞了一句,又道:“对于齐国来说,淮州的意义就是庇护江南大地,同时保留北伐的跳板。如果被伪燕和景朝占据沿江北岸的渡口,那齐国就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所以不论朝廷那些大人物怎么想,他们都必须支持萧都督。” “在淮州和伪燕接壤的边境线上,从西到东,盘龙关、青田城和涌泉关是三处最关键的战略要冲。如果这三处都在淮州都督府的掌控下,那我军便有了绝对的主动。若要北伐,我军可以从这三处出兵北上,若要固守,只要这三处不失,北方的军队就无法进入淮州境内。” 陆沉的解释很简单但是很精准,林溪很快便明白其中原委。 她微微蹙眉道:“既然青田城和涌泉关都这样重要,想打下来恐怕很难吧?” “何止是很难。” 陆沉轻声一叹,继而说道:“青田城是一座军城,里面常备兵力是一万人,粮草和守城军械不计其数。青峡之战过后,伪燕又往此处增派援兵五千,而且他们随时可以通过青田北方的通道继续派遣援兵。涌泉关的地形极其险峻,正常来说只需要两千人就能居高临下守住,但是景朝在这里驻着三千老卒,还有两千伪燕兵马。” 广陵和青峡两场大败挫败北燕的攻势,但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元气大伤,甚至无法固守边境要冲。 林溪望着桌上的卷宗,小心翼翼地道:“强攻可以吗?” 陆沉揉了揉眉心,沉吟道:“强攻是下策,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这样做。按照都督府的战报来看,青峡之战当中,担任主攻的镇北军和飞云军损失一千到两千余人不等,其他各军都有不小的伤亡,如今总兵力约为六万两千人。” “盘龙军不能擅动,后方的广陵军也是如此,而且还需要整顿休养。如此一来,我军能够动用的兵力在三万人左右,算上还在路上的京城南衙三军,总计兵力不到七万人。” 陆沉的神色很凝重。 七万战兵看似数量不少,拔除青田城和涌泉关身前的阻碍应该没有问题,但想要强攻这两处要地,兵力仍然显得捉襟见肘。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昨日从萧望之那里获悉,朝廷对于淮州都督府的态度略显暧昧。 据说那位执掌大权的左相李道彦在廷议上表态,南衙三军继续北上,由萧望之统一指挥,支持他试探性地反攻,但是要审时度势,不可强行冒进。 同时还有一件事,萧望之的封赏暂时被压了下来,说是等反攻之战结束后再一并嘉奖。 陆沉当即就听出言外之意,这一仗若打得好便重赏,若是打不好便功过相抵,要是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等待萧望之的就不是嘉赏而是惩治。 换而言之,对于萧望之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维持现状,凭借青峡一战的功劳加官进爵。 可他毫不犹豫地推行既定的战略。 长辈如此坚决,陆沉怎能不用心? 林溪望着他皱起的眉心,忽地抬起右手想要帮他抚平,然而却在半空中停住,又缩了回来。 陆沉微微一怔,看着她故作平静的面庞,微红的耳垂却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他定定地看着,柔和的烛光映在林溪白皙的脸颊上,直到晕染出一片淡淡的粉色。 夜色温柔而又静谧。 “好看么?”林溪忽地微笑着问道。 陆沉刚要顺口答应,猛地警醒过来,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还没等他转移话题,便见林溪出手如风,如青葱一般的手指掐住他的耳朵,虽然没有真的用力,口气却十分不善:“你现在肩负大都督的期望,数万将士的性命都在你的谋划之中,怎可分心去想别的事情。” 陆沉心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参谋,萧望之就算再怎么器重我,也不可能真将这么重要的任务只交给一个年方弱冠的晚辈。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便老老实实地喊冤道:“师姐,我没想啊。” “嗯?”林溪稍稍用力。 陆沉连忙改口:“好好好,我想了。” 林溪轻哼一声,脆生生地道:“不可以想!” 陆沉故作一脸委屈,似乎很想问一句我到底该不该想? 或者说,师姐你究竟是指我在想什么事情? 林溪白了他一眼,缓缓起身。 陆沉见状便问道:“师姐要回去么?” 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舍。 林溪噗嗤一笑,往前两步来到大案一侧,素手执起砚台上的墨锭,没好气地说道:“认真做事,我帮你研墨。” “诶!” 陆沉喜笑颜开,答应的速度很快,仿佛不愿她那句话掉在地上。 林溪面庞上不由绽放开明媚的笑容。 (本章完) 087【都督府来了个年轻人】 这个时代兵书是被朝廷严格掌控的书籍,普通官宦人家都不敢私藏,因此才会出现将门子弟的说法。 对于陆沉而言这不是问题,有萧望之的允许他可以随时查阅任何兵书,但是当他翻开那些厚重的书页后,记忆中的碎片仿若被唤醒——得益于陆通的培养,他确实看过大部分兵书,如今捡起来并不费力。 然而兵书中的内容并不能对他起到立竿见影的帮助,因为纸面上的文字讲究微言大义,具体的战争记载其实不多。 陆沉一遍查阅大量的内容,一遍回忆前世了解过的古代战例,同时将参战双方的兵力配置、可能出现的援军以及北方地形,分门别类地整理妥当。 原本他很焦虑和担忧,不过当林溪每晚都安安静静地陪着他,思路犹如涌泉一般,一个囊括整体的大框架战略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 这天他像往常一般在李承恩等人的护送下来到都督府,刚刚走进前庭便见行军司马黄显峰笑容可掬地等着。 “见过黄司马。”陆沉上前见礼。 黄显峰还礼道:“陆校尉,大都督命我在这里等你,带你去节堂议事。” “节堂?” 陆沉神色不变,语气加重几分。 黄显峰边走边说道:“是,今日南衙三军的都指挥使皆至,大都督又召集淮州各军的主将,针对接下来的反攻之战召开第一次军议。大都督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可以让你学到更多的东西,所以点名要伱参加。” 陆沉道:“原来如此,有劳大人相候。” 黄显峰摇头道:“虽说你我过往不熟悉,但如今同在大都督麾下办事,理应亲近一些。” 陆沉知道这位行军司马是萧望之非常信任的心腹,肯定得到过萧望之的叮嘱,便微笑道:“承蒙大人不嫌弃,晚辈往后肯定会时常讨教。” 黄显峰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温和地道:“指教不敢当,愚兄能帮到你的地方很少,顶多只是一些流程上的事情。对了,今天除了南衙三位都指挥使,其他人都是大都督的老部下,若是大都督让你发表看法,大胆直言便是,不必谨小慎微。” “我明白了,多谢黄兄指点。” 说笑之间,两人已经来到节堂附近,不约而同地敛去笑意,迈步走进淮州都督府的核心所在。 堂内人不多,黄显峰带着陆沉来到墙边的交椅旁坐下。 约莫半炷香后,一群膀大腰圆的武将相继进来,气氛登时显得喧嚣起来。 黄显峰在陆沉耳边低声说道:“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是镇北军都指挥使陈澜钰,他出身将门世家,却又没有那些骄纵习性,很受大都督的信重。当年大都督来到淮州的时候,接任镇北军都指挥使,将这支兵马练成铁军,那时候陈澜钰是他麾下的一名校尉。” 陆沉颔首应下:“我在广陵听段将军提过,他说陈指挥是大都督麾下第一虎将,尤其擅长攻坚硬仗。” 黄显峰道:“这话没错,不过更重要的是大都督当年为镇北军打下牢固的基础。青峡一战,镇北军负责主攻,正面击溃隐藏在伪燕军队中的景朝老卒,促成敌军的大溃败。” 陆沉只能看到陈澜钰的背影,与其他人略有不同,此人看起来体型较为正常,不算十分魁梧。 黄显峰又道:“左首第二位便是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第三位是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第四位是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 除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之外,淮州六军的主将皆已到场,黄显峰依次介绍一遍。 便在这时,又有三员武将走入节堂,他们面色冷漠神态略显倨傲,径直往右边那排椅子上坐去。 这三人进来之后,淮州军众将依旧视若无睹,仿佛压根没有看见对方。 陆沉登时了然,早就听段作章说过边军和京军的关系,从这个小细节里可窥一斑。 黄显峰又道:“这三位便是南衙三军的都指挥使,也是襄垣伯、大将军李景达的亲信。” 陆沉一边听着他的讲述,一边悄然观察着对面三人的面相。 他忽然有些替萧望之担心,因为在后续的反攻之战当中,四万京军不可能作壁上观,他们肯定要承担非常重要的战场任务。 然而眼前这一幕……京军武将真能和边军将领默契合作? 不一会儿,随着一声洪亮的“大都督到!”在门外响起,堂内所有人都起身肃立,包括那三名京军南衙的都指挥使。 萧望之大步而入,目光扫过角落里的陆沉,然后环视众人,淡然道:“都坐。” 众人依旧挺直腰杆站着,直到萧望之在帅位上坐下,他们才纷纷归座。 萧望之目视黄显峰,后者随即起身向众将简略陈述淮州战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如今边境上的对峙局势。 “……盘龙关西北方向,有伪燕沫阳路的两万兵力,驻扎在丽阳和定远等地。北面,有伪燕东阳路常备的三万兵马,分别驻扎在前山和永丰等地。而在更远的地方,有伪燕主力骑兵坐镇,一旦我军选择从盘龙关北出,很快便会陷入敌军的合围之中。” “来安防线东北方向,敌军以涌泉关为核心,建立三寨四堡为一体的防线。即便我军能突破这道防线,涌泉关也会是一个非常难啃的硬骨头。” “来安巨阳县西北面,伪燕的青田城盘踞必经之道,这座军城同样有外围的防御体系,而且伪燕和景朝大军随时可以从后方赶来支援。” “综上,在暂时不考虑双峰山脉数条古道的前提下,我军如果想要北上反攻,只能在盘龙关、青田城和涌泉关这三条路之中选择。” 黄显峰不急不缓地说完,然后对萧望之躬身行礼。 萧望之颔首,随即对众将说道:“议一下吧。” 反攻路线只有三条,看似从盘龙关出兵遭遇的阻碍最小,实则危险最大。 相较而言,青田城和涌泉关都还是步卒的战场,囿于地形的限制,北军骑兵能够发挥实力的空间不大。 盘龙关却不同,一旦选择从这里出兵,必然会遭受北燕和景朝骑兵的袭扰甚至是围歼。 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因而保持沉默,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就是守好那座雄关,萧大都督不可能将盘龙军调到来安防线担任进攻主力,这种情况下自己的态度其实无关紧要。 一片沉默之中,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果断地说道:“禀大都督,末将愿领飞云军强攻青田城!” 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不甘人后,随即说道:“大都督,末将请战!” 萧望之微微点头,目光转向那三位来自京城的武将。 坐在右首第一位,南衙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感觉到萧望之投来的目光,轻咳两声,不慌不忙地说道:“禀大都督,末将不是很了解边境的局势,但是从目前的境况来看,伪燕应该没有丧失对边地战略要冲的掌控力。” 萧望之神色淡然,悠悠道:“你是想说,反攻北线是不智之举?” “末将不敢。” 元行钦稍稍欠身,随即坦然道:“末将只是担心敌军早已做好准备,等着我军攻上去。无论青田城还是涌泉关,都是兵家所云之死地。所谓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强攻这两处险要,我军必须以精锐列阵,这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宋世飞沉声道:“元将军不必担心,此战可由飞云军打头阵,虎威军等休整妥当再上也不迟。” 坐在元行钦旁边的另一名京军指挥使道:“宋将军这是何意?我军既然北上,难道还会畏敌怯战?” 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冷笑道:“听说南衙三军在衡江南岸滞留十余天,想必肯定是找不到足够的船只渡江,对吧?” 这也就是在萧望之当面,他还会注意一下言辞,若是平时私下里相见,他早就直言讥讽。 元行钦面色微沉,另外两人眼中泛起明显的怒意。 宋世飞和贺瑰等人自然不惧,这十多年来边军和京军始终尿不到一个壶里,眼下这种阵仗不值一提。 萧望之左右看了一眼,众人立刻停止口头上的争锋。 然而这时镇北军都指挥使陈澜钰忽地开口说道:“大都督,末将觉得元将军的建言不无道理。” 堂内陡然一静。 便是宋世飞这等悍将,对陈澜钰的地位亦是心服口服,有人甚至认为陈澜钰是萧望之着力培养的继任者。 陈澜钰也没有辜负萧望之的器重,青峡一战他打得十分漂亮,对于最后的大胜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此刻就连黄显峰都微微一怔,他以为哪怕所有人都不支持萧望之北伐反攻的决定,陈澜钰也会矢志不移地追随,没想到此刻他会站在京军武将一边。 陆沉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有些理解这位陈将军为何要同萧望之唱反调。 萧望之平静地说道:“说说你的理由。” 陈澜钰望着帅位上的中年男人,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恳求,缓缓道:“大都督,涌泉关是一线天,青田城则是伪燕和景朝最在意的防御枢纽,两处皆难以强攻。末将这些天做过推演,如果主攻一处,至少需要十二万战兵。如果两线并进,我军需要准备二十万兵力。后勤辎重的压力暂且不提,姑且算可以满足,但是我军兵力严重不足。” 他站起身来,沉声道:“除非朝廷继续增派援兵,否则此战难以为继,末将恳请大都督三思!” 有些话他实在无法在公开场合下出口。 一旦战事不顺利,将会给朝堂上很多人攻讦萧望之的机会,而且会直接抹杀他先前的功劳。 堂内气氛凝重。 很多人逐渐回过味来。 陆沉心中轻轻一叹,其实他也觉得陈澜钰的考虑很有道理。 青田城和涌泉关重要吗? 这一点不需要讨论。 然而萧望之本可以不用冒这个险。 哪怕维持现状,他依旧是稳如大山的淮州大都督,在军中的地位不可动摇,永嘉城里些许闲言碎语根本伤不到他,更不必说青峡一战的功劳足以让他加官进爵。 但是……正如萧望之前几天对他所言,有些事终究要有人去做。 沉思之中,萧望之平静的语调再度响起,却让陆沉心中猛然一震。 “陆沉,你来。” (本章完) 088【北望中原意纷纷】 陆沉这一刻灵台清明,在各种目光的注视下来到萧望之身侧,另一边就是悬在木架上的北境地形图。 他很清楚萧望之这样做的用意,不是要让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而是希望他能在淮州众将面前混一个脸熟。 莫要小瞧这个露脸的机会,倘若按照正常情况而论,陆沉想要在这些久经沙场剽悍勇毅的大将面前侃侃而谈,至少也得在军中摸爬滚打三五年时间。 他在广陵之战中有功不假,然而堂内众将谁不是一身功勋?便是他们手下的掌团都尉,也没有在这种严肃场合下发表意见的资格。 短短十余步的距离,陆沉走过来时已经平复心情,神色沉静地站在那里。 萧望之目光温和地望着陆沉,随后对众将说道:“三个月前,陆沉还是一介没有功名的白身。在织经司搜捕伪燕细作的时候出力甚巨,被织经司提举秦大人破格提拔为干办。” 听到萧望之这番话后,来自京城的元行钦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陆沉。 萧望之继续说道:“广陵之战前夕,陆沉率织经司广陵衙门与段作章通力合作,将潜伏在城内的伪燕察事厅细作一网打尽。” 听到段作章这个名字,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望着陆沉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亲切之意。 “广陵之战,陆沉先以奇火大败敌军,后亲率五百人夜袭敌营,斩将夺旗并且焚毁敌军营帐。待靖州飞羽营援兵抵达城外,他又率领千余骑兵直取敌人中军,与其他将士默契配合,不仅彻底击溃敌人,还枭首敌军主将秦淳。” 萧望之环视众人,缓缓道:“故此,本督征召他为都督府检事校尉。” 其实淮州军众将皆已看过广陵那边的战报,知道在这场战事中表现最亮眼的不是守将段作章,而是两个年轻人。 厉冰雪倒还有些名气,虽然靖州和淮州相距遥远,但她毕竟是厉天润的长女,又统领着精锐游骑飞羽营,因此都指挥使这个级别的武将大多听说过,也不意外她会取得这样的战果。 但陆沉可以用籍籍无名来形容,众人很难从言简意赅的战报中判断出他的来历,以及他在这场大捷中发挥出的决定性作用。 此刻听完萧望之郑重的介绍,众人不由得正色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年轻人。 陈澜钰静静地望着陆沉,两人目光交错时,陆沉注意到此人的眼神很平静,但隐约带着几分审视之意。 除去极个别莽夫之外,能做到都指挥使这个级别的武将都不是粗心大意的人物,陈澜钰显然已经意识到萧望之极其看重这个年轻人,甚至特意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 要知道连大都督的次子萧闳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萧望之无视堂下的暗流涌动,淡然道:“本督命陆沉和其他人合力研究反攻之战的方略,接下来就由他来和你们说说,这场仗为何要打以及怎么打。” 陆沉躬身一礼,然后转而对堂内众将说道:“各位将军,末将年轻识浅,所虑只是一家之言,还请诸位斧正。” 贺瑰笑道:“陆校尉在广陵之战当中的几次决策都深谙兵法真义,堪称后生可畏,不妨大胆直言。” 陆沉心中一动,想起离开广陵之前,段作章曾经提过一句他和这位贺将军关系莫逆,看来果然不是假话,于是便还以微笑,然后沉稳地说道:“方才大都督说,反攻之战势在必行,原因就在于淮州北面三处要冲,仅盘龙关在我军的掌握之中,这便造成我方在战略层面的被动。” 在一众武将的注视中,他抬手指向地图,不急不缓地说道:“青田城和涌泉关一日不在我军手里,北边的敌人就可以随时南下,而我军为了维持来安防线必须要投入大量的兵力,而且靡费粮草甚巨,淮州当地的百姓难以供给。” 坐在元行钦旁边、南衙振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不冷不热地说道:“陆校尉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这个道理好像大家都明白。” 言下之意,在场众人谁不是经验丰富的老将,需要你一个毛头小子装模作样地讲一些众人皆知的废话? 贺瑰浓厚的眉峰当即皱了起来,但是侯大勇的话不算出格,而且坐在帅位上的萧望之没有任何反应,他也只好暂时忍耐下来。 陆沉对此早有预料,其实不光从京城来的三位都指挥使,便是萧望之麾下的这些虎将,除贺瑰明显表露善意之外,其他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冷淡。 这是人之常情,毕竟军中很讲究资历,广陵之战也并非发生在这些将领眼前,他们不太容易接受一个年轻人突然站在自己面前大谈特谈兵事。 “侯将军且稍等,容末将说完。” 陆沉不慌不忙,随即快速说道:“此番反攻若能夺占青田城和涌泉关,不仅可以让淮州在以后完全占据主动,还能引发北边的内斗。” 这句话出口之后,侯大勇依然面色阴冷,旁边的元行钦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 淮州众将更是如此。 萧望之微微颔首。 陆沉见状便继续说道:“根据织经司掌握的消息判断,伪燕朝堂上一部分官员心向景朝,无论收买还是胁迫,他们都成为景朝辖制伪燕的棋子。如果将时间推移到十二年前,那时候北地官员基本都是唯景朝马首是瞻,可十多年时间过去,终究会有一些人不甘心继续做一个生死无法自决的棋子。” 在行军打仗这件事上,陆沉相较于堂内众将无疑非常稚嫩,可是一旦涉及织经司的业务范畴,这些人却又远远比不上他。 虽然陆沉加入织经司不久,但是因为苏云青对他的期许和干办的官职,以至于他在淮州境内的权限很高,广陵衙门的案牍库可以随意出入,一应情报也能随时查阅。 侯大勇虽然神情不太好看,但此刻也只能闭嘴不言。 陆沉从容地说道:“伪燕东阳路大将军张君嗣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他执掌东阳路境内所有军队,同时又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亲信,只要我军反攻得胜,张君嗣必然会成为引发伪燕朝堂内斗的引子。末将可以担保,青田、涌泉二处得手后,伪燕短时间内无法组织有力的反扑,而景朝也不会直接拿出自己的家底来和我们拼命。” 贺瑰点头赞道:“陆校尉分析得很透彻。” 陆沉平静地说道:“贺将军谬赞,末将只是将目前掌握的信息稍加整理,最终还是要由大都督决断。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倘若我军无法快速取胜,战事极有可能陷入僵持,甚至有可能出现敌军大股来援的情况,所以我军必须重整来安防线,如此才能保证进退有据。” 众将沉思之中,陈澜钰不疾不徐地开口道:“陆校尉,此战的关键不在于取胜的好处,也非局势艰难时后撤的安排,而是我军要如何突破敌人的雄城险关。方才本将便说过,想要强攻这两处要冲,我军的兵力远远不足。” 他顿了一顿,微微皱眉道:“既然你全程参与广陵之战,理应清楚守城与攻城的难度天差地别。不管青田城还是涌泉关,城防的坚固都要远远超过广陵。广陵军四千人就能让接近两万人的北军精锐望城兴叹,那敌方驻军超过一万五千人的青田城呢?更不必提建在群山之间的涌泉关,我军将士需要填上多少人命才能登城?” 在关系数万将士生死的大事上,陈澜钰不会有半点含糊,莫说此刻站在他对面的是陆沉,便是萧望之本人开口,他也会直言劝谏。 贺瑰纵然对陆沉观感很好,此刻也没有再度声援。 一方面是他对陈澜钰非常敬重,另一方面则是陈澜钰提出的问题不容回避。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打赢的好处,问题在于怎么打? 拿不出一个切实有效的方略,即便陆沉舌绽莲花也无法说服所有人。 当然,如果萧望之直接下达军令,强行决定开启反攻之战,至少淮州六将包括陈澜钰在内都会执行。 但无论是先前侯大勇不阴不阳的讥讽,还是此刻陈澜钰条理清晰的质问,萧望之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望着陆沉,显然是希望他能自己解决这些问题。 陆沉镇定地道:“陈将军,兵法有云,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 陈澜钰将门出身家学渊源,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故而静静等待着陆沉的下文。 然而另一位京军武将、南衙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冷笑道:“原来今天陆校尉是要带着我们背诵兵书。” 话中讥讽之意显露无疑。 陆沉面色不变,这种嘲弄还不至于影响他的心态。 他依旧神情淡然,却有人当即拍了桌子。 飞云军主将宋世飞怒目圆瞪,指着徐温斥道:“伱要是有好方略就说出来,没有就闭上你的嘴!陆沉是淮州都督府的检事校尉,你在这里指桑骂槐,莫非是欺我边军无人?!” (本章完) 089【少年自负凌云笔】 军中武将议事,拍桌子大眼瞪小眼并不罕见,一般而言也不算大事。 但是宋世飞这般愤怒显然另有原因。 边军和京军的矛盾由来已久,这绝非几句场面话就能解决,但是大抵上两边都能保持克制。然而侯大勇和徐温对陆沉的讥讽却有着另外一层含义,因为陆沉是萧望之亲自推出来的年轻晚辈,某种意义上讽刺他就是讽刺萧望之本人。 此时不光宋世飞立刻爆发,其他人亦是面色不善。 徐温显然也清醒过来,略带忐忑地起身,对萧望之行礼道:“大都督,末将绝无轻蔑之心,还请恕罪。” 萧望之淡淡道:“无妨,且坐。” “谢大都督。” 徐温垂首坐下。 萧望之又看向宋世飞道:“要不要让人把你的兵器拿来?” 宋世飞方才的魄力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即起身请罪。 萧望之摆了摆手,然后又屏退包括黄显峰在内的其他人,让节堂戒严之后才对陆沉说道:“你继续讲。” “是。” 陆沉应下,冷静地说道:“方才陈将军说过,青田城驻军一万五千人,涌泉关驻军五千人,想要强攻非常困难,这个判断没有问题。但是结合对战场态势的分析,末将认为我军可以将整体战略分为三步走。” “第一步,集结精锐部队布置在来安防线北面,以最快的速度拔除青田城和涌泉关的外围防御体系,让这两处变成孤城。” “且慢。”一直沉默的元行钦终于开口打断陆沉的话锋,他淡淡地问道:“陆校尉可知解决这些外围的寨堡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虽说它们比不上青田城和涌泉关,但同样不是动动嘴就能拿下的。” 陆沉从容地道:“元将军,末将认为伪燕会主动放弃这些防御体系。” 堂内的气氛猛然间沉寂。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萧望之对待陆沉的态度极其亲厚,但是在这种重要的军议上,信口开河极有可能毁掉自己在军中的前程。 更何况陆沉的判断颇为坚决。 元行钦哑然失笑,随即摇了摇头。 侯大勇和徐温虽未开口,却也表露出明显的质疑之色。 这一次不需要陈澜钰发话,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先是看了一眼沉默的萧望之,然后望着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陆校尉的推断可有凭据?” 陆沉答道:“广陵和青峡两场战事后,伪燕主帅张君嗣和察事厅侍正王师道都没有罢官去职,而且伪燕枢密副使陈景堂已经来到东阳路。从这些信息可以判断,伪燕和景朝认定我军会北上反攻。如今我军士气正盛,他们会选择在这些寨堡与我军死战到底吗?” 他顿了顿,正色道:“各位将军,驻扎在伪燕东阳路的景朝老卒数量不是很多,除了涌泉关内的三千人,便只有秦淳麾下的一万五千名步卒。这其中近半被秦淳带到广陵城外死伤殆尽,另外一部分在青峡之战中伤亡惨重。简单来说,伪燕东阳路军队远比平时虚弱!” 贺瑰颔首沉吟道:“如此说来,他们暂时只能收缩兵力,等待局势发生转变亦或是援兵到来,再与我军决战野外。” 陆沉顺势道:“不止于此,坚壁清野放弃外围阵地可以骄我军心,固守坚城险关可以疲我体力,然后再集结有生力量往南冲击。一旦我军溃败,极有可能连来安防线都守不住。反过来说,景朝庆聿恭必然是想到这一层,为了保持伪燕军队的实力和稳定,才会让张君嗣继续执掌军权,否则单凭那两场大败,从张君嗣到王师道怎会无一人负责?” 众将默然。 有些人逐渐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看待战局的角度竟然不是一地的得失,而是从全局通盘考虑。 他才多大年纪? 这怎么看都是大都督才有的眼界,该不会是大都督提前考虑好再告诉陆沉,然后让他在这场军议上一鸣惊人吧? 这陆沉究竟是什么来头,总不会是大都督的私生子…… 其实萧望之此刻心中也有些惊讶。 他已经听陆沉汇报过想法,从某些角度来说与他自己的考虑颇为相似,所以才决定借着这个机会让陆沉露个脸。 然而先前陆沉禀报的是具体的战术,却没有提过战略层面的看法。 想到这儿,萧望之不禁微微勾起嘴角。 元行钦沉吟道:“陆校尉的分析确实有一定道理,不过还有待验证。” 陆沉颔首道:“元将军说得没错。青峡之战过后,北军的游骑哨探已经不敢往南深入,我军的哨骑则可以从容探查。要不了多久,相信就会有详细的奏报送回来。只要伪燕方面有所动作,便足以证明他们不想节节抵抗。目前两边的实力对比下,小规模战斗他们很难取胜,而这种连续的失败对他们来说有害无益。” “简而言之,敌军必然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其实这不过是抄袭大都督在青峡决战的策略。” 陆沉朝萧望之微微一笑。 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 堂内的氛围忽地轻松了一些。 萧望之终于开口道:“按照你的看法,敌军会将青田城作为决战的地点?” 陆沉坚定地点点头,抬手指向旁边的地图说道:“涌泉关地势险峻且狭窄,守军占尽优势,却不适合大规模的军队调动。青田城处于谷地之中,北边是连接伪燕东阳路腹心之地的通道,周遭地势还算平整。如果我军强攻不下,敌军就可以派出援兵从外包围,城内守军再出城里应外合,届时我军将会陷入绝地。” 陈澜钰望着地图,缓缓道:“陆校尉之意,我军佯攻青田城,将敌军的主力都吸引到这里,做好随时后撤的准备。同时对涌泉关围而不攻,麻痹敌人的警惕性,等到决战之前以奇兵破关?” 陆沉心中微微一惊。 这段时间他不知翻阅多少资料,甚至连林溪都在帮他查找,又有萧望之几次三番的指点,做了几十种方案,最后才确定一个完整的战略框架。 他付出的心血难以计数,然而此刻在这节堂之内,陈澜钰几乎没用多少时间就看透他在第一层的设计,不愧是萧望之麾下第一虎将。 平复心中情绪后,陆沉应道:“陈将军说的没错。我军要布置一支兵马在涌泉关南面,表面上是防止关内的敌人出来,然后在青田城附近营造出主力皆在的景象,以此来麻痹关内的守军。这段时间我们必须要解决一个问题,如何从山崖之间找到一条从侧面进入涌泉关的路线。” 织经司在北燕东阳路安插了一些密探,其中等级最高的人代号青狼,苏云青没有说明此人的明面身份,但是陆沉也知道涌泉关内没有内应。 涌泉关分前后两道,前关都是知根知底的景廉族人,苏云青没有办法将内应安插进去。 这就是必须要找到第二条路的原因。 陆沉又道:“敌人可以翻越茫茫群山奔袭广陵,末将相信我军将士也能找到那条路,敌军不可能将涌泉关周围所有地方都堵死。关键在于,我军要让关内守军相信,我军进攻的核心在于青田城。” 陈澜钰又道:“在陆校尉的方略中,佯攻青田城由哪支军队负责执行?” 陆沉稍稍沉默,在看见萧望之鼓励的目光后,转身看向侯大勇和徐温道:“末将建议,由振威军和定威军负责攻城。” 这两人的脸色当即有些不好看。 虽然名义上是佯攻,可要做到迷惑敌人,攻城便不可能装模作样,必须给城内守军施加足够的压力。 这是真正的血战,要用将士的性命去拼。 在过往的战事中,京军一贯给人的印象就是不甚出力,总是指望边军去应对那些最难啃的骨头,自己则从容打扫战场。虽然不是每一次他们都能如愿,但很多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也难怪边军对他们怎么都看不顺眼。 虽然如此,淮州众将却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思,尤其是历来以悍不畏死著称的宋世飞和贺瑰。 他们本能不信任京军,要是对方出工不出力,导致整体的战略无法推行,那岂不是误了大事? 侯大勇斟酌着词句,正要开口之时,元行钦忽然说道:“大都督,末将赞同陆校尉的想法。” 旁边两人面色微变,却又不得不将心里的托辞塞回去。 陆沉登时明白过来,虽然这三位军职平级,但明显是元行钦占据主导地位。 萧望之颔首道:“可。” 陈澜钰凝望着陆沉身边的地图,视线聚焦在青田城所处的位置,缓缓道:“陆校尉,敌军一旦从北面通道南下,留给我军撤退的时间可不多,这个方略虽然详细,但是仍旧不够完善……”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显然依旧不太认可。 陆沉镇定地说道:“陈将军,方才末将说过分为三步走。第一步是肃清敌人外围的防御体系,第二步是佯攻青田城实取涌泉关,还有第三步也就是收尾之战。南衙两军担负攻城任务,镇北军和来安军于东面峡谷中设伏,坪山军和虎威军于西南面林中设伏,泰兴军作为机动后备。既然敌军打算在青田城包围我军,那我军真正的目标就不是直接攻城。” “而是围点打援,目标直指伪燕的援军!” 陆沉一口气说完,目光无比坚毅。 陈澜钰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之后点头道:“此策可行。” 堂中众将思索之后逐渐认可,就连侯大勇和徐温这两位京军武将也暂时放下成见,因为如果战事的进展符合陆沉的推断,那极有可能是一场罕见的大胜! 甚至有可能一举摧毁北燕东阳路的军备。 哪怕他们是京军武将,又怎会对这样的功劳视若无睹? 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瞪眼望着陆沉,忙不迭地说道:“陆校尉,我呢?” 陆沉微笑道:“宋将军莫急,方才说过需要布置一支兵马在涌泉关外,然后等待时机夺关,这个关键的任务非实力强悍的飞云军莫属。” 宋世飞咧嘴一笑,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好样的!” 陆沉暗自松了口气,疲惫感汹涌袭来,但是没有就此松懈,总结道:“各位将军,此战的方略是大都督所提,末将和其他人整理而成。个中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完善,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萧望之微笑摇头道:“伱就不要想着给本督脸上贴金了。” 众人无不讶然。 尤其是淮州众将,他们非常清楚萧望之的为人,哪怕再看重陆沉也不会帮他造假。 如此说来……这个年轻人确实有几分能耐。 萧望之看出陆沉眼中的疲惫,温言让他退下,随即肃然道:“此战方略除本督与陆沉之外,便只有尔等九人知晓详情。你们即日起抓紧时间休整军队,做好战前的鼓舞事宜,但是不可泄露今日所议之只言片语,否则休怪军法无情,听清楚没有?” “遵令!” 众将迅疾起身,整齐地应下。 (本章完) 090【真真假假】 南衙三军皆驻扎在来安城郊,三位都指挥使则暂住城内,因为近来时常要去都督府参与军议,因此每人都有一套不算逼仄的小院。 即便边军和京军互相看不对眼,萧望之也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折腾人,更何况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带着亲兵回到住处,简单冲了一个冷水澡,换上常服来到书房。 一名心腹亦步亦趋地跟着,另一人则站在门外廊下。 徐温落座之后问道:“接上头了?” 心腹恭敬地应道:“是。按照将军的交代,小人装作去那处店铺买东西,和北边的人联系上了。那人说,请将军尽快将淮州都督府的军情方略告知,他会立刻想办法送去北边。” 徐温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心腹知道他的为难之处。 传递情报是通敌卖国之举,一旦被都督府或者织经司发现端倪,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然而有些事并非你不想做就可以不做。 南衙三军滞留在衡江南岸的时候,北燕察事厅的人就已经找上门来,明确告知徐温,尽力劝阻萧望之北伐反攻。若事不可为,也要尽快将都督府的作战计划传递出去。 心腹望着徐温眉头微皱的模样,又道:“那人还说,他们准备了一批礼物,价值约十万两银子,不日将会送到将军指定的地方。” “这不是银子的事情。” 徐温摇摇头,怅然道:“萧望之在军议上明确说过,此战事关重大,绝对不能泄露半点情报。在战事发动之前,倘若北边就有了应对,岂不是明摆着惹祸上身?参加军议那些人,除去淮州军各将,便只有我们三个京军指挥。一旦织经司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我那些事情很难瞒得严实。” 心腹叹道:“既然如此,将军何不装作一无所知?毕竟北边的人也不知道萧大都督会何时确定作战方略。等到大军开拔前线戒严,将军就算想传递消息也做不到。” 徐温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当年走错一步,如今怎能回头?这些年从察事厅那些人手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万一惹恼他们,哪怕只是将以前那些事抖露出去,我和你乃至所有家人亲眷都活不下来。” 心腹不禁苦着脸,虽说北边送来的银子大头归徐温所有,他也着实拿到不少。 思忖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萧大都督打算如何反攻?” 徐温脑海中浮现陆沉那张年轻的面庞,忽然有种隐隐的不安。 他只将这当成压力过大的幻觉,随即淡淡道:“他准备佯攻青田城实取涌泉关,先以此来麻痹涌泉关的守军,然后派人寻找山间小道从侧面入关,再配合飞云军强攻关隘。至于青田城这边,佯攻的用意除了麻痹涌泉关守军,另外一点便是吸引北边派来援军,然后集结重兵围点打援。” 心腹忽地双眼一亮道:“将军何必烦心,这个消息送过去也无关紧要。” 徐温皱眉道:“何意?” “将军不妨试想一下,北边连番惨败,正该收缩防线固守待援。他们知道都督府的方略之后,无非就是在援护青田城的时候小心谨慎一些,这是为将者必须要做的事情,又与将军何干?至于涌泉关那边,可以让北边如往常一般,放松外围警惕加强内部戒备,纵然有小股人马从侧面闯进关内,只要他们提前有所准备也没有大碍。” 徐温登时回过神来。 他将这件事看得太重,一味担忧败露的后果,反而没有此人看得透彻。 心腹又道:“北边以后还要仰仗将军传递消息,因此绝对不会陷将军于危险的境地,必然会做好配合,将军大可安心。” 徐温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一遍,面上不由得泛起微笑,欣慰地道:“还好有你帮我查缺补漏。” 心腹垂首恭敬地道:“这是小人应尽的本分。” 徐温点头道:“好,伱去跟察事厅的探子沟通妥当,务必让他们知道我的难处。” 心腹连忙应下,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书房。 …… 青峡之战对于北燕东阳路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折损将近四万兵力让张君嗣心在滴血。 如果接下来的战事当中不能将功补过,他可以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会很惨,即便有都元帅庆聿恭的庇护,河洛城里那些达官贵人也不会轻飘飘地放过他。 然而张君嗣又觉得自己很冤。 战役谋划是王师道所提,而且得到燕帝、两位枢密和庆聿恭的许可,自己从始到终没有说话的权利。 秦淳带走麾下近半老卒,又在沫阳路补充数千兵马,最后在广陵城下大败亏输,脑袋都被齐人割了下来。 察事厅信誓旦旦的内应杳无踪迹,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北线主战场,他按照既定的计划挥军南下,一开始的确势如破竹,齐军因为兵力不足只能步步后退收缩防线。 当时局势一片大好,层层叠叠的来安防线犹如坦途,张君嗣便集合大军发起总攻,没想到在青峡一带碰到硬钉子。 更让他无奈且愤怒的是,萧望之根本就没有抽调兵力南下救援广陵,反而是在青峡与他决战。 最后的结果不必赘述,要不是张君嗣在统兵上有几把刷子,说不定会全军覆没。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君嗣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对王师道也失去了往日的尊重。 今日枢密副使陈景堂召见,张君嗣走进节堂便瞧见王师道在场,面色登时冷了下来。 相互见礼之后,陈景堂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开门见山地说道:“张将军,南边萧望之将要发起反攻。” 张君嗣对此早有预料,淡淡道:“枢密大人,萧望之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但是他想如愿却也很难。青田城也好涌泉关也罢,论城防的坚固都不弱于他引以为傲的来安防线。如此也好,让他体会一番强攻的难度。” 陈景堂悠悠道:“我们已经知道萧望之具体的行军方略。” 张君嗣心中一震,然后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王师道:“消息来源能否保证真实?” 他已经是杯弓蛇影,前面两次决策都被察事厅的错误判断干扰,导致犯下弥天大错。 其实他很不明白为何察事厅会突然变得这么逊色。 王师道能够名声大噪当然不是靠庆聿恭的强行提拔,过往那些年察事厅确实做过很多了不起的大事。 面对张君嗣这句略微不够尊重的疑问,王师道平静地说道:“请大将军放心。南齐京军的定威军主将徐温早已被察事厅拉拢,我们掌握着他很多把柄,他绝对不敢说半句假话。如今定威军就驻扎在淮州来安城郊,徐温在得知萧望之的计划后,第一时间便让人通知察事厅留在来安城内的密探。” 张君嗣点了点头,面上的冷色逐渐褪去,对王师道说道:“还请王侍正告知详情。” 王师道便将陆沉的计划简略说了一遍,随即沉声道:“本官认为,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可以利用对方的计划反败为胜。” 张君嗣沉吟半晌,缓缓道:“王侍正之意,我军按照先前的计划,逐步放弃青田城外围的防御体系,引诱对方大军强攻青田城?” 王师道点头道:“涌泉关那边不必担心,只要我方守军提高警惕,纵然齐军真的能派出小股精锐翻山而来,我军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解决他们。再者,涌泉关分为前后两道,我军可以增派一部兵马藏于后关,待战事爆发之后快速支援前关。” 张君嗣认可这个判断,快速盘算自己手里的兵力,继而踟蹰道:“涌泉关只需要再增加三千人,合计八千守军就能安稳无忧。关键在于青田城这边,萧望之既然要围点打援,那我们究竟是战还是守?” 坐在主位上的陈景堂说道:“察事厅的情报显示,敌人打算分三步走,本官认为我军同样可以三步应对。” 张君嗣恭敬地道:“请枢密大人示下。” 陈景堂沉稳地说道:“第一步,我军可以提前做好放弃外围防御体系的准备,先打几场小规模的战役,然后逐步收缩防线。既然敌人认为我军是要诱敌深入,那么我们便顺着对方的想法,让他们以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王师道和张君嗣皆颔首应下。 陈景堂继续说道:“第二步,敌人要围点打援,那么我军可以先稳守一段时间,以此来消耗敌军的士气和粮草。这一步的重点是要提醒青田城的守军,务必要守得足够坚决,敌人为了让我们相信城防危急,只能持续强行攻城,这便可以有效地损耗他们的兵力。” “第三步,东阳路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和敌人十万大军正面对抗,所以本官决定在现有兵力的基础上,抽调沫阳路大军后撤东进,继而从北面通道进入青田谷地,与敌人在此决战!” 张君嗣心领神会地说道:“援军赶来的这段时间,我军可以充分利用青田城坚固的防守消耗敌军,而萧望之为了诱使我军派出援兵,必然不会提前暴露伏兵,只能用三四万人反复强攻。” 王师道说道:“与此同时,我军还可以派出小股精锐骑兵袭扰敌军的攻城主力。” “没错,等到我军援兵集结完毕,南下青田谷地之时,萧望之派来攻城的兵力早已疲于战斗,届时他仅靠伏兵如何取胜?此战若能击溃淮州军主力,说不定还可以顺势直逼来安防线。” 陈景堂从容不迫地说着,面上带着几分自矜的微笑。 王师道和张君嗣对视一笑,先前的矛盾立刻化解。 (本章完) 091【风起云涌】 烈日炎炎,蝉鸣不断。 都督府后宅,萧望之看着苏云青离去的背影,微笑道:“虽然这位苏检校一句没提你的事情,但我知道他心里很惋惜。” 坐在旁边的陆沉好奇地问道:“为何惋惜?” “因为你虽然还挂着干办的身份,却已经被我征召入都督府,将来必然会在军中晋升,不可能再按照织经司的安排前行。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肯定会让伱执掌织经司来安衙门,将来再由你接任淮州检校。如果你足够出色,他甚至不介意主动让贤,回京城或者去靖州。” 萧望之颇为罕见地感慨着。 陆沉迟疑道:“不至于吧?” 萧望之摇摇头,淡然道:“苏云青单论能力远远不及秦正那个老狐狸,但是他对大齐足够忠心,从来不将自身的荣辱得失放在心上。广陵细作案结束后,他本来可以凭借这个功劳往上升一级,从淮州检校擢升为从三品的提点。” 陆沉想起在广陵城那家织经司开设的小酒馆里,苏云青曾经提过这件事。 按照苏云青的说法,此事最终未能成行,是因为织经司内部有人嫉恨他,所以最后他选择主动退一步。 萧望之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缓缓道:“从我掌握的消息来看,秦正并未采信那些人对苏云青的攻讦,依旧要提拔他。但是苏云青主动将功劳让给了你,所以秦正才会将你从一介白身提拔为织经司干办。” 陆沉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有这样的转折。 原本以为这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对自己的赏识,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合常理,秦正又非詹徽或者萧望之,怎么可能在压根没有见过面的情况下,直接委任自己为干办? 如今他已经知道,干办在织经司内部的地位很特殊,从来都是提举的亲信担任。 秦正之所以做,无非是因为对苏云青的器重和信任而已。 一念及此,陆沉不禁喟然道:“先前苏检校想让我去北地潜伏,我确实不想这么做,如今看来真的欠了他一个人情。” 没有干办这个身份,他也就无法那般顺利地插手广陵的城防。 萧望之道:“你怎会欠他的人情?不提广陵那边先后数次的收获让他在秦正心里的地位愈发稳固,光是眼下这一次,你又帮他钓出军中一条大鱼,这份功劳足以让他远远甩开织经司其他三位检校。认真说起来,苏云青欠了你很大的人情,将来若有必要,你可以找他帮忙办几件事。” 陆沉脑海中浮现陆通对苏云青的评价,能够得到他和萧望之近乎相同的论断,可见这位淮州检校确实值得信任。 萧望之又道:“当然,前提是你让他办的事情不出卖大齐的利益。只要不触碰这一条,若是朝廷内部的纷争倾轧,他肯定会出手助你。” “我明白了,多谢萧叔指点。” 陆沉颔首应下,又感慨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堂堂京军南衙都指挥使竟然会是伪燕察事厅的暗子。” 听闻此言,萧望之先是摇头笑笑,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京城的水很浑浊,远比你想象得更复杂,所以你爹才将你留在淮州,不想你接触那些蝇营狗苟。相较而言,边军还能保持一定的纯洁性,至少陈澜钰他们几个,不会像徐温一样自甘堕落。” “真真是……人为财死。” 陆沉轻声一叹。 他其实事后才想明白,萧望之那天不仅是要让他露脸,还有另外一层打算,那就是让他提前将计划告知众将,然后由萧望之的亲卫和织经司的精锐相互配合,盯着当日所有参与军议的武将。 随后便发现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的异常。 不过在萧望之的叮嘱下,织经司没有阻止对方传递情报,甚至没有去拔掉城内那处属于察事厅的暗桩,只是悄无声息地加强了监控。 好在只有一个徐温,其他人都没有发现问题。 这多少让陆沉有些宽慰,如果京军三位都指挥使都有问题,那他觉得这场仗没有任何打的必要,萧望之只用守着淮州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徐温的问题不一定是偶然。” 萧望之忽地沉声道。 陆沉目光微凝,很快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不禁皱眉道:“萧叔是说,是有人刻意让徐温带着定威军北上?” 萧望之目光深邃,缓缓道:“很有可能。” 陆沉想起广陵城中的顾家,以及顾子思和顾均烨背后的那位工部屈侍郎,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将这件事对萧望之简略说了一遍,然后正色道:“朝中究竟还有没有好人?” 萧望之哑然失笑,摇头道:“倒也没有你想得这么夸张。朝中格局极其复杂,不过可以大致分为几部分,其一是当年南渡的皇室和权贵,其二是南方本地世族,其三便是近些年逐渐起势的新贵文臣,其四则是军方的力量。这些派系纷争倾轧不断,才给了伪燕察事厅和景朝探子见缝插针的机会。” 陆沉知道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分析,认真地牢记心中。 萧望之又道:“徐温暂时还不能动,毕竟他不能代表整个定威军。从元行钦的表态来看,南衙三军将士依然可以信任,再者也需要他们担负攻城的任务。等到时机成熟时,我会安排人卸掉他的军权,你不必担心。” 陆沉思绪回到眼前的战事,略显忐忑地说道:“萧叔,敌人真的会上钩吗?” “这是必然。” 萧望之神情温和,不疾不徐地说道:“你想出来的这套方略近似于阳谋。涌泉关暂且不提,敌人在知晓我军的计划后,必然会往关内增派一部分兵力,虽说这点兵力不足以影响大局,但终究可以拖住他们本就不算很多的精锐。” 陆沉颔首道:“我担心的是他们会放弃支援青田城,转为全力死守。” 萧望之微笑道:“所以我才说你的方略是阳谋。如今敌人已经知道我们的方略,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其一是不派援兵支援青田城,以免被我军围点打援。但是敌人若真这样做,我军便可以将佯攻变成强攻,不是没有办法强取青田。” 陆沉道:“的确,总不能将战争取胜的希望都寄托在计谋上,有时候还是得靠硬实力。” 萧望之眼中的赞许越来越明显,又道:“你的计策妙就妙在无论敌人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都有反制的法子。其实在我看来,敌人不会选择任由青田城死守,他们必然会集结重兵,先用坚固的城防消耗我军的实力,哪怕这个时间是一两个月,他们也等得起。等到我军疲惫不堪时,他们再调遣主力南下,在青田谷地与我军决战。” 陆沉凝眸细思,缓缓道:“因为青峡之战的大败,敌军主帅肯定想反败为胜,所以他们一定会选择在最后时刻出战。” “没错,张君嗣也好陈景堂也罢,他们不认为我军如何强大,只将无法攻取淮州的原因归结为来安防线太过强硬。本质上,这些人都觉得齐军实力低微,远远比不上伪燕军队,更不必说景朝老卒。青峡一战栽了那么大的跟头,他们怎么可能忍气吞声死守青田?” 萧望之这番话说完后,陆沉心里总算能安定一些。 这是他第一次承担如此重要的任务,筹划一场关系到淮州未来的大战,虽然有其他人提供帮助,又有萧望之毫不吝啬的指点,他始终忐忑难解。 毕竟要是输了,将会有很多将士殒命沙场。 萧望之看出他内心的紧张,起身走到旁边,轻拍他的肩膀说道:“要是早知道你在兵事上的天分,哪怕得罪了你爹,我也要将你拉来都督府。” 陆沉心中一宽,微笑道:“萧叔不担心家父会直接动手?” 萧望之失笑道:“也不知道你爹这些年功夫落下没有,有机会是要跟他切磋一番。” 便在这时,行军司马黄显峰来到门外,对萧望之行礼道:“禀大都督,人到了。” 萧望之便对陆沉说道:“走吧,带你去看看你的部下。” 陆沉愣住,但是萧望之没有继续解释,他只好耐着性子跟上去。 众人来到都督府西侧的小型校场上,这里站着茫茫一片人,大概近千之数。 陆沉抬眼望去,心中猛然涌起一股热血。 站在最前方的是李承恩,旁边的人都非常脸熟,陆沉知道他们姓甚名谁。 除了李承恩和陆家的护院之外,当初在广陵城跟随他日夜苦战的人基本都来了,另外又多了不少生面孔,但是这些人看向陆沉的目光也都透着亲切。 萧望之不急不缓地揭开谜底:“按照军中规制,掌团都尉统领四千人,校尉可领一二千人,各都督府大多如此,当然靖州厉都督的飞羽营不同。他的长女虽然只是校尉,但是飞羽营足有四千余人,其实和都尉并无不同。” 陆沉仿佛没有听进去,迟疑道:“大都督,末将只是检事校尉……” 言下之意,检事校尉约等于他前世知道的参谋文职,按理来说不能直接领兵。 萧望之淡然道:“本督说检事校尉可以领兵,你自然就可以。” 陆沉赶忙闭嘴。 萧望之又道:“这一千骑编入本督的亲卫营,由你负责统领,李承恩作为你的副手。” 他微微一顿,又压低声音道:“这里面很多人都随你在广陵战斗过,尤其是那些由各家送来的高手们,他们都自愿随你从军。你爹可是付出不菲的代价才摆平那些商贾乡绅,还好他这些年积攒的人缘足够深厚。除此之外,你爹又将暗地里积攒的人手都给你送了过来。” 陆沉紧抿双唇。 他不由得想起那天陆通离开来安、南下为都督府办事的时候,分别之际曾经对他说:“既然你决意从军,为父不会阻拦,只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切莫事事涉险。” 陆沉这才明白,陆通之所以着急忙慌地南下,一方面是要配合刺史府筹措粮草,另一方面则是为他从军打好最牢固的基础。 然而老头在离开的时候一个字都没提,自然是想给陆沉一个惊喜,同时又避免他心里有太大的压力。 这便是他的父亲。 陆沉心中百感交集。 萧望之等他平静一些,继续低声道:“广陵之战中的部下你都已经很熟悉,你爹送来那些压箱底的人才也不需要你费心打磨。至于剩下的两百余人,则是我亲自带过的精锐士卒,算是我这个做叔叔的一点心意。” 陆沉诚恳地说道:“多谢萧叔!” 萧望之摇摇头,指着前方说道:“去吧,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你的兵,好好对待他们。” 陆沉一丝不苟地行礼,然后大步向前。 萧望之看着他沉稳坚定的背影,不由得欣慰地笑了起来。 明天中午12点会更新~ (本章完) 092【龙吟】 清晨,别苑。 庭院之中,林溪双手握着斩马刀,双眼平视向前,神情从容淡然。 那双手白皙而敏捷,十指纤细却有力,长度超过七尺的斩马刀在她手中纹丝不动。 视线往上,便见她如瀑青丝简单绾在脑后,额边散发如流苏一般垂下。 清风徐来,吹起那缕流苏,现出她柔美又不失坚韧的侧脸。 长期习武养成的窈窕身姿,从侧面更能清晰地看见,尤其是那双笔直匀称的长腿,愈发衬得她身段修长殊丽。 宁静的晨光中,持刀而立的林溪犹如一幅意境优美的画卷,洒在她身上的阳光折射出淡淡的光辉。 “师弟,看仔细了。” 林溪语调轻柔,接下来的动作却动如脱兔。 她猛然提起右膝,脚尖一蹬,长达五尺的刀鞘便向前飞出,只听得“锵啷”一声余音不绝。 人随刀动,好似狂风骤雨。 陆沉之前见识过林溪的武功,但无论是在顾家门前制服段作章,或者是夜袭之战斩将夺旗,还是最后在城外的决战,他都有更重要的正事去做,实在无法将心思都放在师姐的身手上,因此这会还是他第一次全程静观林家的祖传刀法。 但见她或是单手持刀,或是双手一前一后挥动长刀,二十四刀如行云流水一般使出来,配合她灵动矫健的身法,让陆沉看得眼花缭乱。 剑走轻灵刀行厚重,然而这柄长刀在林溪手中竟然达到二者的统一。 最后一刀挥出,林溪凌空跃起一人多高,腰腹发力扭身向前而行,长刀朝着角落处挥动开来,仿佛一阵巨浪汹涌奔袭,带着一阵隐隐风雷之声。 又似狂风席卷而过。 林溪稳稳落地,收刀肃然而立。 角落中几颗小树已经拦腰折断。 陆沉心中一凛,经过长时间日夜不缀对上玄经的参悟,他对这个世界的内劲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 林溪最后那一刀挥出的时候,刀锋看似砍在小树树干上,实则并未触到树干。 换而言之,是附着于刀身上的内劲外溢而出,硬生生将这几棵小树斩断。 林溪仿佛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境况,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抱歉,我一时沉浸其中没有注意力道。” “师姐,你方才是内劲外露?”陆沉没有在意那些,而是惊讶地问道。 林溪气息均匀平稳,显示出强悍的底蕴和根基,颔首道:“是,内劲外露对于踏入门槛的武者来说不是特别难,但最开始威力不大聊胜于无。我浸淫上玄经十一年,如今也只能做到身前一尺之地。” 陆沉感叹道:“这已经很厉害了,至少别人摸不到你的衣角。” 林溪柔声道:“不到关键时刻,不要让内劲外露,这会极大损耗你身体里的气息。家父曾经说过,武者虽然强于普通人,必须时刻保持敬畏之心,若是以为学会几门功法就天下无敌,迟早都会横死他乡。最简单来说,我无法单独面对五十名以上精锐百战老卒,一旦陷入死战之地,最后我肯定会死。” 陆沉想起一件事,不禁好奇地道:“当初在盘龙关外,师姐不是当着上百伪燕骑兵的面杀死了李玄安父子?” 林溪微微一笑,淡然道:“因为他们当时是潜行南投,所以并未披重甲,也没有携带弓弩。其次,我也带着近百人,席均和季山他们都在,而且这些人不是普通的绿林草莽,他们都在家父麾下接受过严格的操练。” “原来如此。” “不过,若是可以避免绝地死战,像放风筝一般反复撕扯和偷袭,我在内劲衰竭之前应该能斩杀二三百名燕军。” “所以再厉害的高手也无法摸进重重大军保护的军营里?” “没错,当初我们伏杀默山科,也是利用他离开军营在城内找乐子的时候。” 陆沉登时了然。 林溪微笑道:“师弟,该练功了。” 陆沉道:“好。” 得益于先前九年刻苦练习守正诀打下的基础,再加上冥冥中带来的天赋,陆沉对上玄经的领悟速度很快。若是用林溪的比喻来说,那就是一共十层阶梯,他已经登上第三层。 林家的武功由内而外,拳法、身法和刀法都是以上玄经为根基,故而陆沉学得很快。 清新的晨风中,陆沉在林溪手把手的教导下,开始一点点熟悉这门极其霸道又飘逸的刀法。 小半个时辰过后,两人各自回房梳洗更衣,宋佩已经带着厨娘准备好早饭。 陆沉望着格外丰盛且美味的饭菜,对宋佩微笑道:“手艺不错。” 宋佩欠身道:“少爷和林姑娘喜欢就好。” 林溪夹了一个燕饺,细嚼慢咽之后说道:“师弟,伱最近练兵的成效如何?” “比我想象得顺利,他们要么是早就有过行伍的历练,要么是我爹培养多年的人手,再不济也和我们在广陵城有过战场厮杀的经验,并无一无所知的新兵。” 林溪温柔地看着他,点头道:“顺利就好。你要对他们好一些,将来在战场上他们都是你可以托付生死的同袍。” “我会的。” 陆沉微笑应下。 林溪便不再多言。 吃完早饭后,陆沉带着十余人策马来到都督府,先去陪萧望之聊了小半个时辰,再次确定即将发兵的种种细节和预案,然后才来到都督府西面的小型校场。 李承恩正在带着所有人活动身体。 陆沉与亲兵们一声不吭地加入其中,周遭的将士没有因为陆沉的到来就显得慌乱,显然他们已经习惯这位校尉与自己共同进退。 萧望之和陆通没有给陆沉思考的时间,直接就将这一千人丢到他面前。 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支成分复杂的军队不需要陆沉付出太多的心力去调教。除去萧望之送来的两百多名精兵,其他七百多人和陆沉都有丝丝缕缕的关系,而且自身素质足够优秀,属于立刻都能拉上战场的好手。 陆沉对此有着不同的看法。 光有那些关系还不够,他需要在这支军队身上刻上自己的印记,如此才能在战场上如臂使指。 但他没有异想天开立马对这一千人进行思想教育,那样只会让别人把他当成一个疯子。 他做的事情说来很简单,先制定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要严格遵守的军纪。 如果他面对的是一支新兵组成的队伍,这一点就会难倒绝大多数人,因为这个时代从军的人大多都没读过书,光靠死记硬背还得理解可不容易。 好在这一千人基本识字,至少有过开蒙的经历。 要让他们坐而论道不可能,领悟军纪的内容却也不难。 从一开始的磕磕碰碰,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能大致背诵陆沉亲自拟定的十五条基础军规。 每天早操和晚操结束后,陆沉会带着所有人背诵三遍,同时再随机性地抽查。 从早上到下午这段时间,这支千人队的操练内容只有一项,可以归纳为令行禁止这四个字,队列严整行进有度更是重中之重。 尘土飞扬的校场上,陆沉将所有人分成十个百人队,又从萧望之派来的老卒中选取十人暂任队正,与李承恩一起反复操练。 午后,陆沉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他依旧如标枪一般站在场地中,不时下达调整内容的命令。 夕阳西斜时,他脸上已经变成一片土黄色。 没人注意到,一位中年男人在五六名下属的簇拥中来到都督府的侧墙边,望着远处校场上热火朝天的景象,定定地看了片刻。 “如何?”萧望之看向旁边的行军司马黄显峰,神色沉静地问道。 黄显峰斟酌道:“陆校尉愿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操练兵卒颇有章法,虽然年轻却已隐有大将之风。” 萧望之不禁笑了起来,摇头道:“说实话。” 黄显峰当然不是靠拍马屁才成为从四品的行军司马,虽说他在陆沉面前总是和蔼可亲,实际上这个官职算是都督府的四号人物,仅次于萧望之本人、长史和同知,负责协助长史管理府内各曹,身份并不低微。 听到萧望之的话,黄显峰小心翼翼地说道:“禀大都督,下官奉您的命令旁观这些日子,心中确实有些疑惑。陆校尉既然通晓兵法,为何不带着部属演练阵法,反而日复一日地做这些最基础的队列操练?” “你觉得他是在做无用功?” “下官不敢。” 萧望之语调温和地说道:“这支千人队本就不是新兵,虽说其中有一部分只经历过广陵之战,但是他们单论个体实力要远胜一般士卒。对于这支成分复杂的军队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不是急不可耐地演练阵法,妄图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成为精锐铁骑。” 黄显峰自然也有见识,思忖道:“大都督之意,陆校尉是要将他们尽快糅合成一个整体?” 萧望之微微点头道:“不错。这种简单又重复的阵列操练,会让所有人最快地熟悉彼此。陆沉以军纪为基础,跟将士们一起摸爬滚打,如此才能以他为核心形成一股合力。” 黄显峰登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过校场的操练,对萧望之汇报的时候,这位大都督脸上浮现的微笑。 他不禁感叹道:“陆校尉果然不是普通人。” 萧望之悠悠道:“只可惜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他从容练兵,不然本督很期待这千骑在战场上的表现。” 这一刻黄显峰的心情有些古怪。 广陵之战的部分嘉赏已经下来,陆沉果然被封了从五品的散职。 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告老还乡,在萧望之的提请下,段作章擢为都指挥使,而最后领兵突袭望梅古道的萧闳也进入广陵军,暂任掌团都尉。 论官职品级,都尉肯定比校尉高,但是相较于广陵军和大都督亲卫营,这两者的区别不必赘述。 黄显峰甚至有种错觉,陆沉比起萧闳更像是大都督的亲儿子。 嗐…… 他收敛心神,正色道:“大都督,要开启反攻之战了么?” 萧望之微微颔首,转身朝都督府走去,淡然道:“万事俱备,不必再等。” 远处的校场上,恰在此时传来整齐洪亮的吼声,犹如战场之上肃杀的龙吟,响彻于天地之间。 (本章完) 093【谋攻】 南齐建武十二年,七月初二。 淮州大都督萧望之签发军令,来自京城南衙序列的振威军和定威军为前翼,虎威军和淮州飞云军作为后军,越过来安防线一路向北,直逼北燕境内。 七月初四和初五这两天,南衙两军交错上前,在青田城南边七十里至百二十里这片区域内,与北燕守军先后发生四次战斗。 齐军凭借高昂的士气和优良的军备相继取胜,接连攻破北燕青田城的外围防御寨堡,逐渐逼近青田城南面六十里以内。 或许是因为青峡之战惨败造成的后续影响,燕军的防御谈不上坚决,在遭遇连败之后开始主动后撤收缩防线,似乎做好死守青田城的准备。 齐军在距离青田城还有四十里左右时停下脚步,飞云军转道东北逼向北燕的涌泉关,南衙两军则开始清扫青田城的东西两面,稳扎稳打地将战线前推。 七月初七,青田城周围皆已被齐军占据,这是十二年来南齐首次反攻至此,长时间内被燕景联军压制在来安防线的憋屈和愤懑一扫而空。 拖后的虎威军利用青田城到来安防线这段路途中的据点建立辎重线,淮州刺史府筹措的粮草源源不断地运来,而边军则在阵地前沿组装各种大型攻城器械。 七月初八,南衙振威军在都指挥使侯大勇的率领下发起第一次攻城战。 青田城坚实的防守名不虚传,这座真正意义上的军城牢牢地扼守南北通道的必经之途。 虽然振威军并未占到便宜,但是因为有虎威军和定威军在东西掠阵,城内的守军压根不敢主动出击,因此自身损失不大。 齐军表现得格外从容,燕军则心情凝重。 青峡之战的阴霾尚未消散,这一路齐军又表现的格外神勇,仅仅用了六天时间就直达青田城下,而且从城外的情形来看,齐军显然做好长期攻城的准备,后续随时都有可能增派兵力。 虽然在七月初四日,齐军刚刚亮出獠牙的时候,燕军便已经派人快马向东阳路将军府传递军情,但是在一段时间之内,青田城都只能依靠自己。 原因很简单,大将军张君嗣手中也没有太多的兵力。 北燕东阳路常备军力约为十万左右,与南齐淮州都督府大致相当。 在四月底大战爆发后,北燕朝廷陆续增兵六万,此处总兵力达到十六万。 然而广陵之战折损万余,青峡之战折损将近四万,还有两万多伤员,如此一来可战之兵便只剩下不到一半。 青田城和涌泉关守军加起来超过两万,盘龙关北边要冲需要两万兵力镇守,再扣除掉东阳路境内必须留下压制匪患的一万余人,张君嗣真正可以动用的援兵仅有两万。 面对齐军来势汹汹、且已经占据青田城外围的态势,张君嗣不可能让这两万多人白白送死。 从境内调兵需要很多时间,这个时代军队的调动绝非一纸命令那么简单。 比如齐朝南衙三军从永嘉城到衡江之畔,足足用了二十多天,这还不包括前期朝堂上商议争论耗费的时间。 唯一能让青田城守军感到庆幸的是,此地城墙足够坚固,城内的粮草储备也非常充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守上两三个月没有问题。 但是谁也不敢保证齐军不会想出阴狠的法子破城,因此在振威军初次攻城之前,守军主将便先后派出五名信使赶赴东阳路首府,请求大将军张君嗣尽快派出援军,纾解青田之围。 七月十日,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在亲卫营的保护下离开来安,率领坪山军一路北上,前往青田城外督战。 同一时刻,都督府西面的校场上,近千人依然在不懈地操练,每个人都汗流浃背,陆沉亦是如此。 这几乎成为都督府外一道固定的风景。 当然也有人不解,为何大都督亲自去往北线战场,这支亲卫队却依然留在来安。 很快便有自作聪明的人解释,因为这一千人刚刚招募,还不具备上战场的底气,所以大都督才让他们继续刻苦操练。 几天之后,当陆沉结束操练回到别苑,林溪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师弟,萧大都督真是因为觉得你和同袍还需要操练,所以才故意将你们留在城里吗?” 陆沉微笑道:“是啊,莫非师姐觉得这样不妥?” 林溪沉吟道:“并无不妥,只是我以为他会让你带人去战场上历练一番。” 陆沉知道她心里藏着疑问,之所以一直没有直言询问,恐怕是不想让自己因为泄露军情而为难。 他带着林溪来到书房,温和地说道:“师姐,其实我军打这一仗的目标很简单,只不过是绕了几个弯子。” 林溪眨眨大眼睛,表示自己听不懂。 陆沉拿来地图,坐在她旁边解释道:“师姐伱看,我军北上只有两条路,拿下青田城或者涌泉关。涌泉关那边是故布疑阵,其实我们根本不会浪费人手去攀爬悬崖峭壁。敌人不是傻子,只要我们发动攻势,关内必然长时间戒严。” 林溪点了点头。 陆沉又道:“至于青田城,从七月初四我军开始作战,一直到七月初八我军肃清城外并开始围城,这五天的时间并不短。早在十多天前,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便将我军的作战计划送去了北面,扣掉路上耽误的时间,伪燕主帅张君嗣至少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再往青田城内增派五六千援兵。但是根据我军前线的哨探回报,张君嗣没有这样做。” 林溪沉思道:“北边明知萧大都督打算围点打援,却没有提前增援青田,是不是说明他们也想在城外与我们决战?” “没错。”陆沉神色从容,这段时间风吹日晒又增添了几分坚毅,继续说道:“张君嗣和王师道通过徐温这个内奸,提前得知我军的作战计划,接下来他们便有两个选择。其一是提前增兵青田城,用坚固的城防打消我军北伐的决心,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 “如此一来,他们便只有第二个选择,假意后撤收缩防线,同时慢慢集结重兵,在我军因为攻城疲乏时,一举南下青田谷地,用正面对决的方式击溃我军。” “围点打援的奥义在于出其不意和以多打少,利用时间和空间形成局部战斗的绝对优势。只是很可惜,敌人已经提前得知我军的计划,出其不意无法做到。敌人让青田城死扛一段时间,然后抓紧集结大规模的军队,我军也无法以多打少。”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着。 林溪终于明白过来,可是心里立刻浮现一个更大的疑问:“既然如此,为何你们不拦下徐温的人,反而让他顺利将情报送出去?还有,你们已经知道敌人有了万全的准备,谋夺涌泉关和在青田城围点打援的策略都已经失效,萧大都督为何还要挥军北上?” 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因为陆沉这家伙此刻毫无被人看穿计划的失落,反而隐隐有种奸计得逞的狡黠。 虽然心中很好奇,她还是柔声说道:“若是关系到机密军情,师弟不要告诉我。” 陆沉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昏暗的天色,轻声道:“师姐且听我慢慢道来。” …… 北燕东阳路,通山城。 此地位于青田城北面七十余里,二者分别位于永丰道的北端和南端。 永丰道便是从淮州北面进入北燕东阳路的唯二通道之一,另一条路就是被涌泉关堵住的山间小道。 通山城不及青田城重要,但是可以在后方给青田城提供支撑。 开战以来,此地及永丰道已经完全戒严,察事厅的探子和军方精锐游骑封锁往南的通道,避免己方的兵力部属被南齐探子探知。 城内临时帅府,张君嗣戎装在身,陈景堂和王师道神色肃穆,堂内还有一员年近四旬的武将。 此人名叫朱振,现为沫阳路兵马都总管,乃是大将军陈孝宽之下第一人。 王师道看向朱振问道:“朱将军,沫阳路情形如何?” 朱振白面短须,神态儒雅,缓缓道:“南齐厉天润蠢蠢欲动,靖州军已经接连犯境,不过陈大将军应对妥善,在各处要冲险地皆已整军备战。接到枢密大人的军令后,陈大将军判断厉天润这是在呼应萧望之的反攻之举,意图吸引我军留守原地。” 陈景堂微微颔首,陈孝宽为人谨慎沉稳,即便抽调兵力后撤东进来到通山城,他也能从容应对厉天润的试探。 王师道接过话头说道:“东阳路这边,涌泉关八千守军枕戈待旦,目前还未发现周遭有齐军的身影出现。敌方实力强悍的飞云军驻扎在关外十余里处,显然是在等待进攻的时机。” 朱振便道:“敢问王侍正,青田城战况如何?” 王师道目光沉静:“如今已经探明,负责轮流攻城的是南齐京军南衙振威、定威两部,虎威军于一旁掠阵。日前,萧望之已经率领坪山军抵达青田城外。按照我等的估计,萧望之麾下几大精锐,镇北、来安、泰兴诸军在暗处隐藏,只等我军援兵仓促南下,他们便可以一涌而出。” 张君嗣插话道:“这些天粮草已经相继运来,可供十万兵马三月之用。朱将军,沫阳路后续兵力何时可以抵达此处?” 朱振沉吟道:“我已率一万精锐提前赶来。陈大将军遵照枢密大人的军令,又抽调出三万兵马,可在六天后抵达。江北路三万兵马,约在九天后抵达。” 张君嗣连忙计算,若是加上青田城内的守军,己方大概总兵力在十一万左右。 齐军满打满算则有十二万左右。 局势仍然不容乐观。 陈景堂见状便道:“张将军不必忧心,别忘了我们在新昌城一带还有两万守军,另外主力骑兵一万五千人也正在赶来。” 堂内众人此刻不由得振奋起来。 十五万对阵十二万,至少己方兵力占优,而且齐军数支军队连续攻城疲惫不堪,胜负的天平逐渐倾斜。 张君嗣一阵长考,神色轻松地道:“此战可为。” 陈景堂面露微笑,转头对王师道说道:“请王侍正想办法给青田城内守军传送消息,我军定于十二天之后,即八月初三日卯时二刻抵达青田谷地,届时将对齐军发起总攻!” “领命!” 王师道朗声应下。 …… 七月二十六日,青田城依旧安然无恙,牢牢地掌握在燕军手中。 这段时间齐军的攻击强度逐步下降,虽然依旧可以维持对城墙的压力,但是没有发生太过惨烈的攻防战。 在城内守军看来,齐军显然是要做长期围困的打算。 日落时分,定威军营地之内,都指挥使徐温接到通传,连忙快步走出帅帐,便见淮州大都督萧望之、虎威军主将元行钦和振威军主将侯大勇带着一群亲兵出现在视线里。 见此情形,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正要换上笑容见礼,他猛然扫到萧望之身后仿佛有些眼熟的男子。 正在思索之时,他又看见自己的副将站在侯大勇身旁,望着自己的目光无比冷峻。 那人是苏云青!织经司淮州检校! 徐温脑海中劈过一道惊雷,脸色瞬间惨白,转身就要带着几名心腹奔逃,然而只觉眼前一花,出现十余名织经司的高手挡住后路。 萧望之冷声道:“束手就擒,本督会给你一个痛快些的死法。” 听到这句话后,徐温如何不知自己做的事情已经败露,只坚持了几息时间,便再度转身朝萧望之跪下磕头,哀求道:“大都督,末将是被人逼迫——” 声音戛然而止,织经司的探子快速出手卸掉他的下巴。 萧望之随即下令:“苏检校。” “下官在。” “将徐温及其亲信全部捉拿,然后立刻押往京城,不得有任何纰漏。” “下官领命!” “元将军,侯将军,左副将。” “末将在!” 元行钦、侯大勇和定威军的副将同时拱手应下。 萧望之看着三人,神情郑重地说道:“安抚好定威军将士,暂时不要提徐温通敌叛国之事,只以其他罪名告之,以免影响军心。” “遵令!” 三人齐声应下。 元行钦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徐温,眸中闪过一抹鄙夷之色,随即对萧望之说道:“大都督,接下来不妨让定威军暂时撤下重整军心,让虎威军顶上。” 萧望之颔首,又与苏云青对视一眼,平静地说道:“佯攻即可。” 虽然直到此时,元行钦仍旧不清楚萧望之的真正计划,但与徐温相比,他显然才是真正的军人,当下也没有多问,拱手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余晖,眼底深处的锐利光芒一闪而过。 从今天开始,更新时间调整为中午12点~我先去补觉,今天两更八千字,明天继续努力~ (本章完) 094【跳出人间一隅】 南齐建武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 拂晓之前。 来安城内万籁俱寂,间或有野狗犬吠闻于街头巷尾。 淮州都督府的偏厅之内,灯火通明,氛围肃穆。 厅外已经被萧望之留下的亲兵戒严,防止任何可能存在的窥视目光。 厅内坐着数名武将,分别是镇北军都指挥使陈澜钰、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应该坐镇盘龙关的主将裴邃和留在广陵整军的段作章也出现在这座偏厅内。 陆沉安静地坐在下首,先前进来的时候与众将相见,他和段作章之间并无特别热切的交流,但是有些事不需要流于表面。 同生共死的经历足以让他们成为天然的伙伴。 一片沉默之中,每个人都保持着足够的耐心,静静地等待。 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随即便见都督府行军司马黄显峰提着一个匣子快步而入,行色匆匆又难掩振奋。 见礼之后,他对众人说道:“诸位将军,下官奉大都督之命前来传令。在下官从前线返回的时候,大都督便已经决定拿下通敌叛国的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按照计划是在昨天傍晚动手,织经司苏检校已经准备妥当。” “好,这个狗娘养的死不足惜!”性烈如火的贺瑰恶狠狠地说道。 黄显峰微微一笑,随即沉稳地道:“接下来我向各位将军简单介绍一下北方局势。” “目前已经探明,涌泉关内至少驻扎着八千敌军,其中半数以上都是景朝老卒,这应该是伪燕主帅张君嗣压箱底的老本。” 他站在地图旁边,抬手指着来安防线北面那座位于群山之间的雄关,然后往左边移动一段距离,停留在青田城的位置,继续说道:“青田城内守军一万余人,从我军开启反攻北伐,到我军先锋大军抵达青田城外,张君嗣都没有向青田城增派援兵。哪怕只是增加几千人,都会让我军的进攻变得极其困难。” “由此可见,陆校尉对于战局的判断非常精准,就请他为诸位将军详解一番。” 黄显峰止住话头,笑容温和地看向坐在末位的年轻校尉。 陆沉知道这肯定是萧望之的安排,因为出于绝对的保密考虑,完整的作战计划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现在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总不能还让这些负责执行的大将一头雾水。 他走到黄显峰身旁,对众人行礼后说道:“诸位将军,末将奉大都督之命制定此战方略,从一开始便做了多种预案。首先,我军的第一目标肯定是在青田城和涌泉关选择一处,但是在发现徐温通敌之事后,大都督便修改方略,等待敌军的反应再行决定。” “正常而言,张君嗣的选择应该是利用青田城的外围防御体系,不断迟滞阻击消耗我军实力。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反而主动后撤收缩防线,同时也没有往青田城增派援兵。由此可知,他们是准备利用我军要围点打援的想法,集结重兵在青田谷地与我军决战。这是战事的第一阶段。” “在确定敌人的策略后,大都督亲率坪山军赶赴前线,集结南衙三军、飞云军和坪山军围困青田城,以此来坚定敌人的想法。同时又让诸位将军继续休整养精蓄锐,并且准备好快速行军携带的干粮,让麾下将士们以最好的状态来应对接下来的战事。” “这其中有很多可能存在的变化,比如张君嗣若不想与我军决战,而是固守青田城和涌泉关,那么我军就要及时调整战略。现在看来,张君嗣和伪燕枢密副使陈景堂只想先麻痹我军,然后在青田谷地击败我军。” 陆沉的语调不急不缓,叙事逻辑也非常清晰,厅内众将纷纷颔首。 段作章开口道:“其实本将不是太明白张君嗣和陈景堂的想法,他们在青峡一带吃了大亏,怎么还有勇气继续寻求野外决战?” 陆沉答道:“因为他们认为青峡之战的失败是战略层面的失误,而非燕景军队实力不济。另外一点,他们想要利用野外决战给大都督制造更多的麻烦。哪怕这一战他们只是取得微弱的胜果,也可以将狂妄自大轻敌冒进的罪名扣在大都督头上。如果能让大都督就此离开淮州,这是他们最想看到的结局。” 虽然他说的不是特别透彻,但其他人都能听出未尽之意。 黄显峰心下暗叹,这位陆校尉胆子委实不小,竟然直指永嘉城里那些老爷们对大都督不怀好意,还好眼前这些人都是大都督绝对的心腹。 陆沉点到即止,也没有必要太过深入,随即对身旁的行军司马说道:“敢问黄大人,伪燕军队已经集结多少?” 黄显峰道:“目前已经确定的消息是,伪燕枢密副使陈景堂从沫阳路抽调将近四万人,又从江北路抽调数万人,再加上张君嗣手里的数万兵马以及青田城内的守军,敌军兵力总计在十五万以上。大都督估计敌军会在七八天后,也就是八月上旬集结完毕。” 他抬手指向地图,从青田城往上划出一段距离,对众人说道:“敌军集结的地点在永丰道北端的通山城,此地距离青田城约六十余里,敌军可从永丰道直接南下赶到青田谷地。” 众将无不神色郑重地看着。 黄显峰转身打开那个匣子,取出加盖着大都督印的调令,在场众将包括陆沉在内每人都有一份,交付完毕之后,他正色说道:“诸位将军,请依照军令行事,不得延误。” 众人齐声应道:“谨遵大都督之令!” 贺瑰看着调令上的内容,整个人都亢奋起来,赞叹道:“大都督这番谋划,真将敌人耍得团团转。” 黄显峰想起临行前萧望之的叮嘱,便插话道:“大都督说过,这是陆校尉的心血,还望诸位将军莫要辜负。” 一直沉默的陈澜钰定定地望着陆沉,惯常水波不惊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微笑,颔首道:“陆校尉年轻有为,令人惊叹。要不是大都督提前下手,本将肯定会将你调到镇北军来。” 陆沉拱手道:“将军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众将皆满面赞许地望着他,段作章更是感慨道:“陆校尉为何能想到这一手?” 陆沉想了想,诚实地答道:“因为大都督提点过,天下之大不止淮州。” 众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黄显峰适时说道:“诸位将军请吧,不好耽搁了大事。” 众人带着军令离开偏厅,陆沉则汇合在都督府外面等待的李承恩等人,快速赶回别苑。 “召集所有人着甲执刃在校场集合。按照先前的安排,一人双马并且带好干粮。” 陆沉的话语简短干脆,声音在黎明前的黑夜中略显激动。 “遵令!”李承恩同样满面振奋地应下。 陆沉快步回到内宅,先将那柄匕首放在长靴内固定的位置,然后换上一身轻甲,带上这些天选定的长短双刀,将要去往前宅时忽地停住脚步。 林溪站在前方,亦是一身英姿飒爽的戎装。 “师姐,这是……”陆沉并未打算带着林溪出征,因为这段时间受过她太多的帮助,以至于陆沉不知道将来如何才能还清。 他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相反非常重视恩义二字。 林溪神色温柔,眼中渐起微澜,轻声道:“你已经学会上玄经和外门功法,接下来只需要循序渐进地提升。北边……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离开太久,原本打算近日与你告别,但是恰逢伱要参与这场战事。” 她顿了一顿,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让我再护你一程。” 陆沉默然片刻,往前几步来到她身旁,望着她的双眼说道:“师姐,谢谢。” 林溪摇摇头,道:“走吧。” “好。” 陆沉将那一抹缱绻深藏心底,大步朝外走去。 …… 日升月落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随着时间的流逝,北燕东阳路的通山城处处弥漫着冲天的肃杀之气。 几支军队相继抵达,城内的总兵力超过六万,厉兵秣马以待大战。 “禀大人,沫阳路三万兵马应该会在两天后到来。” 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望着枢密副使陈景堂说道。 坐在旁边的王师道亦道:“胡将军派来信使通传,江北军应该能在四天后赶来此地。” 陈景堂呼出一口浊气,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能够放下,缓缓道:“本官认为,既然萧望之要在青田城外围点打援,必然会动用全部的兵力,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达成目标。除城外那些军队和藏在后方的精锐之外,驻扎在涌泉关外的飞云军也有可能从侧面切入战场。” 张君嗣沉吟道:“大人之意,我军可以另调一支精锐从涌泉关南下,跟在敌方飞云军的后面实施反包围?” 陈景堂正要开口,节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来人在门外道:“启禀枢密大人,涌泉关送来急报!” 堂内众人面色皆变,陈景堂皱眉道:“进来。” 一名校尉快步而入,自报身份之后快速说道:“枢密大人,涌泉关守军遵照将令暗中戒备,然而近来他们发现关外的齐军不太对劲。大概从六天前开始,齐军不断后撤,但是每天撤退的距离不算多,因此守军没有察觉。但是昨日比对之后,我军发现敌人至少后撤了十里!” “后撤?” 陈景堂一头雾水。 张君嗣和朱振皆是微露不解,难道南齐那支以凶悍著称的飞云军突然间生出畏战之意? 不同于青田城那边持续进行的攻防战,涌泉关一直处于平静的态势,飞云军只在关外扎营牵制,始终没有尝试攻关。 陈景堂冷静下来,沉吟道:“告诉涌泉关守将,敌人这可能是故意示弱,让他继续注意警戒,防止被敌人打一个措手不及。” 校尉领命而去。 堂内气氛凝重,眼看就将是决战之时,这会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到战局的变化。 陈景堂望着众人,缓缓道:“大战将至不要自乱阵脚,一切按既定计划推行。” “遵令。” 张君嗣等人沉声应下。 王师道也没有犹豫,然而这一刻他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本章完) 095【从此天地皆宽】 靖州,平阳城。 往日格外繁忙的都督府,今天显得十分安静。 空旷的节堂之内,厉天润独自坐在太师椅上,凝望着西面墙上悬挂的江北地图,眼中有着很明显的血丝。 厉良玉快步而入,来到近前恭敬地行礼道:“父帅。” 厉天润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淡然道:“各处消息送回来了?” 厉良玉脸上泛着明显的喜色,一改往日的从容镇定,急切地说道:“是的。伪燕江北路果然被抽调走一部分兵力,敌方只能选择收缩防线。我军以一万人频繁机动故布疑阵,便将敌人牢牢压制在防线之上,压根不敢尝试与我军接触。” “很好。” 厉天润端起手边的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不在意。 厉良玉继续说道:“沫阳路这边亦是如此,陈孝宽麾下兵力被抽走四万,防线同样捉襟见肘。此人谨小慎微,不仅将防线后撤数十里,还在边境上坚壁清野,防备我军突然北上发起进攻。” 厉天润淡淡一笑,问道:“各军情况如何?” 厉良玉答道:“经过先前的试探性进攻之后,范文定、霍真、徐桂、张展四位将军皆已领军达到指定位置,于今日巳时同时发起穿插进攻。” 厉天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起身走到沙盘之旁,望着上面十余处特殊的标记,眼中仿佛有铁骑铮鸣。 他沉吟道:“冰雪现在应该已经过了盈泽城吧?” 厉良玉颔首道:“是的,父帅。” 厉天润转头望着自己的长子,微笑道:“为父知道,你心里其实很羡慕自己的妹妹,可能不太理解为父为何要将你留在都督府做些案牍职事。” 厉良玉微微一怔,旋即摇头道:“父帅,儿子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带兵打仗这件事上远不如妹妹,留在都督府做事才是正道。” “你心思细腻擅于后勤诸事,这次为各军所做的准备非常妥当,能让将士们心无旁骛地上阵杀敌,这就是最适合伱的领域。人各有命,不必强求。”厉天润温厚地说道。 厉良玉笑着应下。 厉天润又道:“只不过……或许这世上真有天才。” 厉良玉微露不解。 厉天润缓缓道:“你可知道这一仗的方略出自何人手笔?” 厉良玉好奇地道:“不是萧大都督所谋?” 厉天润似笑非笑地说道:“萧兄用兵不会这般疯狂,此战方略是他麾下一位名叫陆沉的检事校尉所提,萧兄只是稍加修改而已。你应该听冰雪提过这个陆沉,先前的广陵之战当中,就是他配合冰雪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而此人今年还未满二十岁。” 厉良玉怔住。 厉天润感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不过这样也好,大齐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相继涌现,不能只靠我们这些老家伙。” 厉良玉不由得想起前段时间,妹妹厉冰雪提到的那个年轻人。 他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晰,妹妹在说起对方时,眼中有着一缕明艳的神采。 …… “嗖!” 烈日之下,数千骑在苍茫大地上奔袭而行,为首那位年轻女将张弓搭箭,修长的双腿夹住马腹,瞬息之间一箭射出,直取前方燕军队伍中一名将官。 旋即便是箭雨如蝗。 飞羽营精锐人人皆擅骑射,故以此得名,比之景朝骑兵毫不逊色。 燕军仓皇溃逃,死伤者甚众。 虽然他们仍有五六千人,但是在先前的硬碰硬中被南齐广济军正面击败,只能往北撤退。 广济军没有追杀,这些燕军跑出数十里后正在庆幸,飞羽营却跟了上来,在那个年轻女将的率领下犹如跗骨之蛆,直杀得他们士气全无。 东边就是高耸的巨蔚山,更远处则是延绵不断的双峰山脉。 燕军朝着北方且战且退,前面十余里处就是上高城。 如今盈泽城已经失陷,他们这支败兵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得到上高守军的接应。 求生的欲望猛然高涨,面对飞羽营如影随形的追击,这支燕军竟然顽强地支撑下来,一路艰难地接近上高城。 早已得到求援信息的上高守将没有傻乎乎地直接打开城门,而是亲自领军在城外以车营列阵。 尾随而来的齐军只有数千骑兵,根本无法突破城外坚固的车营,最多就是僵持一段时间然后离去,他便可以收拢这股败兵退回城内。 飞羽营忽然降速,似乎也知道城外车阵的厉害。 燕军败兵终于能松口气,顺利进入车阵的保护范围之内。 便在这时,原本已经降速的飞羽营却再度提速,并非笔直前行,而是往西面绕出一个弧线,似乎是要朝车阵的侧面攻来。 上高守将不禁露出一抹嘲讽,仿佛对方这是自寻死路。 厉冰雪手持丈二马槊,一如既往地当先而行。 “杀!” 喊杀声忽然在东方响起。 燕军遽然变色,那名守将扭头望去,眼中忽然浮现惊恐之色。 只见一支精锐齐军忽然从上高城的东北方向出现,要知道上高本就在沫阳路境内而非边界,北方皆是自家的地盘,东面则是延绵不断的双峰山脉,为何会有一支齐军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成千上万名齐军汹涌而来,阵中那杆大旗之上写有三字:广陵军! 守将的大脑仿佛在这一刻停滞,群山那边的淮州广陵军怎会突然到来,古道这头明明有己方军队驻扎。 “将军!将军!”亲兵满面焦急地喊着。 守将终于清醒过来,唯一的解释便是广陵军主动出击,击溃了古道出口的守军,然后直扑上高城。 “回城!”守将声嘶力竭地吼道。 然而为时已晚。 飞羽营凌厉的箭雨让燕军根本无法离开车阵的保护,扑上来的广陵军则是势若疯虎,两位年轻校尉刘统钊和宁雍在经历广陵之战的洗礼后更加勇猛,率领麾下将士毫不犹豫地杀入燕军阵中。 半个多时辰后,战事便已结束。 上高城落入齐军手中。 城头之上,血染战袍的段作章快步行来,与厉冰雪见礼之后说道:“厉校尉,我军将会负责协助你部继续北上。” 厉冰雪抱拳一礼,道:“有劳段将军。” 她欲言又止。 段作章见状便低声道:“陆沉如今已是都督府检事校尉,此刻估摸着应该就在北方某地随军征战。” 厉冰雪颔首谢过,随即抬眼望向北面的天空,目光中多了几分好强之意。 单论战场建功,我可不能输给你。 …… 上高城一路往北三百余里,北燕沫阳路东北部。 这里有一座小型军寨,驻扎着数百军卒,东边就是双峰山脉北麓,数十里外便是南齐那座扼守要道的盘龙关。 天气愈发炎热,所有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队正带着几名亲信在阴凉处坐着,不时吹过的夏风勉强带来几分凉爽。 “最近好像有点太安静了。”队正懒洋洋地说道。 一名士卒凑趣道:“淮州北边打得那么激烈,盘龙关里的齐军哪里还敢出来,我们的人不去那边,他们就该谢天谢地了。” 队正不置可否,如今战事集中在南齐淮州东北方向和东阳路之间,沫阳路这边还算平静。 听说南边与靖州交界的地方打过几仗,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想到这儿,他悠然道:“也不知道东阳路那边能不能赢——” 话音戛然而止,队正猛地站了起来,扭头看向东北方向。 马蹄声如大地惊雷,由远至近传来。 其他人亦连忙起身,紧接着无不面色大变。 一支骑兵极速奔袭而来,更令这些守军惶然的是,对方分明穿着齐军的盔甲。 “御敌!” 队正焦急惊恐地喊着,然而这座军寨只是道路上的节点,又在沫阳路境内大后方,根本不具备抵御强敌的能力。 片刻之后,齐军骑兵如狂风一般直接跃过半人高的寨墙,突入燕军之内左冲右杀。 队正此时才看清,对方领头的是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长柄斩马刀,一路犹如砍瓜切菜。 他拿起兵刃指挥部下进行抵抗,又让人立刻逃走报信,然而在齐军骑兵的包围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士卒一个又一个倒下,或者干脆弃械投降。 他猛地睁大眼睛死死望着北方,只见远处出现无数齐军精锐步卒。 漫山遍野,不计其数! 倒下的那一刻,这位队正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沫阳路完了。 战斗很快结束,陆沉取下马腹旁边悬着的水囊,来到林溪身旁递了过去。 林溪接过之后没有立刻取用,而是柔声问道:“接下来我们要一路往南?” 陆沉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前行的镇北军和来安军,微笑道:“我们从北到南,靖州各军从南到北,趁着陈孝宽麾下兵力空虚的机会,至少也要啃下沫阳路一半地盘。” 他的语气很平静,然而林溪却能听出其中掩盖不住的豪情万丈。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 …… 数日之后,淮州东北方向。 青田城外,齐军中军大帐。 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禀道:“大都督,这两天永丰道左近发现敌人游骑的次数越来越多。末将估计伪燕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应该在试探我军的底细,然后寻求机会在城外与我军决战。” 徐温通敌叛国之事证据确凿,织经司已经在来安城收网,将北燕察事厅与徐温联系的人一网打尽。 元行钦对此并无意见,虽说他对边军没有太多的好感,但是在大事上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 然而直到现在为止,他依然不知道萧望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难免会不太舒服。 如果说萧望之想要在青田城外围点打援,那就不该给徐温传递情报的机会。 而且他到现在都没有见到镇北军等部队的影子,那些精锐之师仿佛要一直藏在后方。 元行钦暗自揣测,难道萧望之打定主意要将南衙三军全部消耗在此处? 可是从过往的事例来看,这位淮州大都督又不是这样心思险恶的人物。 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搞清楚萧望之的算盘,这样才对得起数万京军将士。 萧望之转头看着这位京军虎将,正色道:“这段时间辛苦元将军了。” 元行钦摇头道:“大都督切莫如此,这是末将应尽的职责。” 萧望之神色愈发温和,缓缓道:“此战关系重大,本督并非要故意瞒着将军,其实陈澜钰等人也是在出发之前才清楚原委。” 元行钦敏锐地捕捉到“出发”二字,心中猛然一动。 淮州军精锐各部既然已经出动,却没有来到北方前线,那是去了何处? 萧望之微笑道:“镇北军等部先是南下,然后转道从盘龙关西出,直扑伪燕沫阳路腹心之地。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攻城拔寨一路往南。” 元行钦愣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得神情复杂地赞叹道:“原来如此。” 萧望之没有多做解释,起身道:“元将军,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元行钦道:“返回来安防线?” 萧望之笑了笑,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遮挡,落在北边的通山城,悠然道:“其实本督也很好奇,陈景堂和张君嗣这些人为何坚信不疑,本督一定会要在青田城外跟他们打一仗。不过现在也好,十余万大军窝在通山城里,至少会很热闹。” 元行钦哭笑不得。 一道军令迅疾传向齐军各部营地。 “撤军!” 书友们方便的话顺手投一下推荐票吧~谢谢大家~~ (本章完) 096【股掌之中】 天光微熹之时。 一名燕军士卒站在青田城坚固高耸的城墙上,怔怔地望着南方。 “怎么了?”一名同袍见他近乎于呆滞的模样,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士卒没有回答,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同袍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很快便像他一样——难以置信地望着远方齐军的“营地”。 没过多久,守军各级武将出现在城墙上,望着城外仿佛突然间安静且空旷的天地,下意识地以为这肯定是敌人的阴谋诡计。 主将随即派人小心翼翼地出城,以青田城为中心向周遭大范围侦查,一直到南方三十多里以外,最终他确认那不是假象也非齐军的计谋。 几乎是同一时刻,东边的涌泉关守军也有类似的发现。 等到这两处的信使先后赶来通山城,已是夕阳西斜之时。 议事厅内,陈景堂难以置信地冷声道:“齐军撤退了?” 信使忐忑不安地答道:“是的,大人。刘将军担心有诈,派出游骑出城打探,确认齐军已经南撤。在南面大概三十多里的地方,我方哨骑发现了齐军小股精锐骑兵的身影,他们是在掩护大部队继续后撤,同时阻止我军哨骑继续往南打探消息。” 另一边来自涌泉关的信使亦是类似的说法。 陈景堂挥手让他们退下,堂内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东阳路大将军张君嗣、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以及刚刚赶到的江北路兵马副总管马全杰,三位军方大将面面相觑,心中泛起浓重的不安。 片刻过后,陈景堂看向神情肃然的王师道,问道:“王侍正,萧望之这是打算做什么?” 对于南齐淮州军而言,趁着青峡之战大胜的余威继续往北,争取攻下青田城和涌泉关才是最优的方略,哪怕只能夺下一处也可在以后占据战略层面的优势。 这一点早已是堂内众人的共识,所以他们才摩拳擦掌地做准备,意图在青田城外与淮州军决战。 然而就在燕军已经集合十余万兵力,正要寻求机会决战时,萧望之却带着麾下南撤。 王师道眉头紧锁,缓缓道:“青峡之战过后,萧望之有两个选择。其一便是如今这般,一路往北进攻我朝的青田城。其二是稳固来安防线,将主力部队撤回去休整,然后从淮州西边的盘龙关出兵。但是我们先前做过推演,萧望之手中的兵力不足以支撑他选择第二种。” 张君嗣接过话头道:“不止是兵力的问题,盘龙关以西地形开阔,他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辎重线。如果是第二种,意味着南齐决定要和我朝展开全面的战争,南边朝廷里那些人绝对不会支持萧望之这样做。”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却无法解释萧望之撤军的缘由。 正常情况下,只要萧望之没发疯,他都不会选择从西边盘龙关出兵,因为出关之后便是北燕沫阳路的东北部,一座又一座城池散布在江北平原上。 仅凭淮州军那点兵力,哪怕一路势如破竹也只能前推百余里,然后就会被辎重线拖垮。 他唯一的选择就是从淮州北境继续往北,兵锋直指东阳路的青田城或者涌泉关,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成果。 战事初期的确如张君嗣等人的意料,萧望之用增援而来的京军打头阵,往北境一路猛攻。 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却退了回去。 江北路兵马副总管马全杰不是很熟悉这边的境况,见众人再度陷入沉默,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会不会是萧望之意识到我军援兵已经到达,他不敢在青田谷地决战,所以主动撤军消除风险?” “这不是萧望之的风格。”陈景堂摇头否决,继而说道:“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攻占青田城或者涌泉关,所有的进攻都只是虚晃一招。” “难道他不在意强攻青田城带来的损失,只为让我军疲于奔命?”朱振皱眉道。 张君嗣沉声道:“如果我军没有调集援兵赶来通山城,他的佯攻就会变成实攻。归根结底,因为青峡之战落败的缘故,战事的主动权掌握在萧望之手里。他进逼青田城,我们就只能调兵增援,因为东阳路和淮州之间的固有平衡已经被打破。” 这才是青峡之战后续连锁反应的真正显现。 在这场战事之前,张君嗣麾下的兵力比萧望之还要稍多一些,因此两边可以隔岸遥望,相安无事。 但是当东阳路军力折损过半,他们就只能跟着萧望之的节奏走。 朱振很快就想明白这个问题,便问道:“枢密大人,接下来我军是继续南下进攻,还是休整之后返回驻地?” 陈景堂尚未开口,王师道忽然说道:“萧望之撤军的真正原因,应该是他手里只有三路京军、飞云军和坪山军。淮州军其他精锐早已返回南边,从盘龙关西出直扑我朝沫阳路境内。”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宛若惊雷炸响。 “这……这有何意义?”马全杰震惊地说道。 淮州军藏在后方的精锐满打满算加起来也才六万人,就凭这点兵力能对沫阳路造成多大的威胁? 问题的关键在于,就算淮州军能够占到一时的便宜,他们缺乏后续的支撑,要不了太久就会被赶回淮州,不过是平白浪费精锐军队而已。 王师道呼出一口浊气,语调显得十分苦涩:“可是现在沫阳路的兵力很空虚。”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 这一刻他只觉后背上陡然泛起一阵冷汗,面色已经微微发白。 北燕用来应对南齐的三十万大军,分别布置在南方的江北路和沫阳路,以及东边的东阳路。 如今超过一半的军队都集中在这通山城内,江北路和沫阳路的兵力加起来才十万出头。 王师道又说道:“淮州军这六万人还不算可怕,陈孝宽多半可以固守大城应付下来,然而厉天润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厉天润…… 朱振和马全杰同时色变,他们太清楚这位南齐名将的手段。 当年的蒙山之战,厉天润取得阵斩一万两千余人的战果,要知道这些人是真正的景朝百战精锐,是攻陷河洛城的核心部队,战力远远超出陆沉在广陵城外见到的景军。 迷雾散去,真相浮现。 在他们看来,这一仗显然就是厉天润和萧望之的联手谋划。 在青峡之战后,萧望之先做出大军北上的举动,让陈景堂产生错误的判断,从江北路和沫阳路抽调大量精锐来到东阳路,然后在关键时刻率军南撤。 说不定这个时候萧望之麾下的精锐各部已经西出盘龙关,直入沫阳路腹心之地。 厉天润肯定会让靖州军配合,一者从北到南,一者从南到北,犹如两只凶狠的拳头夹击沫阳路。 简而言之,当陈景堂决定在青田谷地决战的时候,齐军的战略目标就已经不是青田城或者涌泉关,而是兵力空虚的沫阳路! 陈景堂双眼泛红,喃喃道:“这样做对萧望之有何好处?” 这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如果可以拿下青田城和涌泉关,这将是淮州都督府的功绩。 席卷沫阳路一半疆域,却是靖州都督府的功劳。 为他人作嫁衣裳? 陈景堂胸口发闷,几乎难以克制那惶然惊恐之意。 王师道面色沉郁,艰难地说道:“枢密大人,先前我军进攻淮州北部的时候,厉天润提前洞悉我军的方略,在没有通知萧望之的情况下便让麾下飞羽营顺江而下驰援广陵。这两人的关系显然比我们预想得更要紧密,而且——” 他顿了一顿,涩声道:“如果靖州军和淮州军配合夺下沫阳路东部,那意味着厉天润掌控的地域可以沿着双峰山脉一路向北延伸。换句话说,南齐的靖州都督府和淮州都督府将连成一片。” 众人哑然无声。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厉天润和萧望之任何一人都不易对付,要不是南齐朝廷始终没有足够的支持,他们也不至于困守一地踟蹰不前。 如果让他们掌控的地区连成一片,恐怕齐朝北伐一事将会真正被提上日程。 张君嗣此刻顾不上埋怨王师道,对陈景堂说道:“枢密大人,必须要尽快决断了。” 姑且不论王师道的所有推断是否正确,现在总不能让十几万大军继续窝在通山城里。 陈景堂胸口起伏不断,脑海中简直乱成一片。 朱振见状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我军继续南下强攻淮州北境?” 张君嗣想也不想地摇头道:“萧望之手里还有三路京军、飞云军和坪山军,以来安防线的坚固程度,即便我军全部南下,短时间内也很难攻破。” 朱振登时很无奈。 难道又要带兵返回? 从东阳路回沫阳路,要先往北走一段路程,然后转西,最后南下,这可不是几天就能走完的距离。 就算他不惜一切带兵快速返回,麾下军队还能留下多少士气? 更不必说路程更远的江北军。 陈景堂此刻渐渐平复了些,咬牙道:“张将军说的对,现在不是抱怨和耽搁的时候。朱总管、马副总管,你们立刻带着麾下将士原路返回。马副总管,你暂且不要回江北路,随朱总管一起去沫阳路。” 朱振和马全杰虽然心里无比郁闷,当下也只能起身领命。 陈景堂又道:“张将军,你再抽调五千人增援青田城,涌泉关那边维持八千守军。提醒两处守将,倘若萧望之卷土重来,我军暂无援兵,他们必须死守。另外,在通山城留下一万兵马守城,伱率剩下的兵力随我立刻赶往沫阳路。” 张君嗣神情凝重地道:“末将领命。” 陈景堂心中未尝没有一丝幻想,那便是王师道的推测不会变成现实,或许萧望之只是察觉到北边大军云集,因此才放弃继续进攻的打算。 便在这时,一名校尉快步走到堂外,惶然地道:“报!枢密大人,六天前大股齐军忽然出现在沫阳路境内,骗开新昌城门后一举夺城。新昌失陷守将战死,他麾下亲信拼死逃出来报信。那股齐军打着盘龙、泰兴等淮州军的旗号,应该是从盘龙关西出。” 一片死寂。 “噗——” 陈景堂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倒了下去。 “大人!枢密大人!” 堂内一片混乱。 (本章完) 097【命如草芥】 月色溶溶,夜风微凉。 雍丘城犹如沉睡的巨兽,静静地沐浴着深沉的夜色。 大将军府内灯火通明,往来书吏和属官络绎不绝,却又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唯恐发出太大的声音惹怒那位心情极其躁郁的陈大将军。 陈孝宽站在沙盘旁边,双眼中满是血丝。 枢密副使陈景堂想要抽调江北路和沫阳路的兵力,陈孝宽对此本来不是很情愿,但因为王师道的一封密信让他改变想法,让朱振带着四万精兵绕了一个大圈子去东阳路支援。 他知道南边的厉天润不会错过反攻的机会,因此在边境上设置两道防线,然而在朱振离开大半个月后,厉天润仅仅用了四天时间就突破他设置的第一道防线。 连续几天时间,阳翟、盈泽和上高等城陷落的消息送来大将军府,陈孝宽差点没气到晕厥。 这个时候他如何不明白,南齐靖州军这些年一直在刻意隐藏实力,除了那支令人厌憎的飞羽营之外,其他精锐都是只守不攻,压根没有暴露过他们极其强悍的战力。 面对靖州军汹涌的攻势,陈孝宽在愤怒之后马上冷静下来,接连发出十余道军令,彻底让出边境上第一道防线,将有限的精锐部队集结在第二道防线。 与此同时,他派人向河洛城发出求援奏报,因为这时候不可能指望东阳路那边的军队再赶回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朝中那些大人物身上。 陈孝宽死死盯着沙盘,脑海中快速计算着两边的军力对比。 靖州军不可能全部出动,毕竟他们还要防备西方的燕国江北路——虽然江北路也被陈景堂抽调走数万精锐,但终究还是有一战之力。 长久的考虑之后,陈孝宽总算稍稍宽心,至少第二道防线可以坚持不短的时间。 京城那边……等信使赶到河洛,朝堂上再各种纠葛商议和争吵,哪怕真能派兵南下,恐怕也得两个月的时间才能赶赴前线。 就在陈孝宽准备去歇息片刻之时,都监李易在没有通传的情况下直接来到偏厅之外,急促地说道:“大将军,紧急军情!” 陈孝宽皱起眉头,沉声道:“进来说。” 李易虽然极力想维持平静,但是刚刚收到的急报依旧让他眼神慌乱,忙不迭地说道:“新昌、石泉二城皆已失陷!” 陈孝宽怔住。 这个瞬间他脑海中甚至一片空白。 “新昌?石泉?” 陈孝宽下意识地重复。 李易焦急地望着他,问道:“大将军?” 陈孝宽吞咽一口唾沫,此刻他已经回过神来,这两地是沫阳路东北部的城池。 等等—— 陈孝宽寒声道:“你说甚么?这两城已经失陷?” 如果是南部边境上的小城,他不会有这样夸张的反应,顶多骂几句娘然后继续想办法应对南齐靖州军的犀利攻势。 然而这两地位于沫阳路大后方,靖州军难道还能飞过去夺城? 望着李易苍白的脸色,陈孝宽的心如坠冰窟,因为他立刻想到一个更加恐怖的问题,随即颤声道:“你是说……新昌军败了?” 沫阳路东北部与淮州盘龙关接壤,陈孝宽当然不会完全忽视盘龙关内的齐军,因此在盘龙关西北面有一座新昌城,城内驻扎着八千精锐,扼守敌军西出之路。 李易沉痛地说道:“大将军,新昌失陷主将战死。根据逃出来的军卒禀报,齐军从盘龙关西出,先以城内潜藏的内应诈开城门,然后用精锐控制城门,大军随即掩杀。经过我军将士的辨认,齐军皆是淮州精锐,镇北、来安、泰兴和盘龙诸军皆至。新昌失陷之后,齐军又马不停蹄地夺占石泉城,然后沿着双峰山脉西麓一路往南,看情形是要与南边的靖州军齐头并进最后合流。” 陈孝宽怔怔地听着,忽地身体猛然一晃。 “大将军!”李易担忧地上前搀扶。 陈孝宽站稳身形,摆了摆手,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旁边的沙盘,咬牙道:“好一招瞒天过海!” 李易可能不知全局,但陈孝宽此时已经醒悟过来,这分明是萧望之和厉天润联手下的一盘棋。 萧望之佯攻东阳路,将北燕的兵力调虎离山,造成沫阳路一段时间的兵力空虚。 厉天润则隐忍七年之久,始终没有暴露过靖州军真正的实力,如今猛然之间亮出锋利的爪牙。 陈孝宽望着沙盘上一个标识,缓缓道:“淮州军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旬阳城。” 李易循声望去,一眼便看到位于双峰山脉西边的旬阳城,正是淮州军沿着新昌和石泉继续南下的必经之路。 与此同时,靖州军也沿着阳翟、盈泽和上高持续北上,与淮州军一南一北同时推进。 李易心中猛然浮现一个可怖的念头,艰难地说道:“他们是想占据沫阳路东部,将靖州和淮州两地连成一片!” 事到如今,对方已经不需要继续掩饰战略意图,因为陈孝宽手中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阻止。 陈孝宽默然不语,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李易斟酌道:“如果旬阳城能够守住——” 话未说完就被陈孝宽打断:“你以为萧望之和厉天润隐忍十二年,会是突然心血来潮确定这个方略?北边的新昌城,南边的盈泽城,都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失陷。虽然齐军精锐确实很强,但如果没有内应的帮助,他们怎么可能这般顺利?察事厅在淮州境内搅动风云,南齐的织经司又怎会毫无作为?” 这番话里满是苦涩。 长久以来,因为有景朝精兵的支持,北燕在面对南齐时一直占据居高临下的态势,包括陈孝宽和张君嗣等人皆是如此。 他们以为像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些人虽然可以称为名将,但那都是当年之勇,如今早已带着迟暮之气。 可是在困守多年之后,这两人一出手便是天翻地覆。 李易嘴唇翕动,不知该如何劝慰。 片刻过后,陈孝宽终于做出决断:“马上让人草拟求援急报,八百里快马送去京城和东阳路。伱再让人去江北路找高大将军,请他尽可能派兵进逼靖州西北方向,不能让厉天润从容自若地往沫阳路调兵遣将。” 李易正色道:“遵令!” “还有——”陈孝宽稍稍迟疑,然后极其不甘地说道:“让出东边防线,传令守军后撤到汉阴至平利一线。” 李易心中一震,他当然知道这个决定的用意,那是要放弃沫阳路东部的大片区域,收缩防线坚守西北另一半疆域。 如果让朝堂上的重臣知道这件事…… 陈孝宽知道他为何犹豫,摆摆手道:“不如此,我们很可能保不住整个沫阳路。陛下若是怪罪下来,本将军一力担之。去吧,不要拖延。” 李易神情无比沉重,重重地点头道:“遵令!” …… 正如陈孝宽预料得那般,旬阳城没有守住,就像它北边的新昌和石泉一样,只坚持了不到三个时辰。 战斗在半夜打响,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时便已结束。 守军的兵力匮乏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另一点则是战事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城内有人杀死城门处的守军,堂而皇之地打开北门,引齐军骑兵入城。 等到旭日初升,齐军已经控制住城防,还活着的守军尽皆弃械投降。 泰兴军和来安军分别掌控城内一半区域。 城内百姓惶恐不安,因为旬阳城地处沫阳路腹心,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受过战火的洗礼。 很多人整整一晚都不敢合眼。 他们不知道为何会有敌人来攻城,也没想到城门居然这般轻易被打开,直到大批身着齐军甲胄的虎狼之师进入城内,并且在很短的时间里掌控各处要道,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变天了。 虽然百姓们非常害怕,但城内大体还算平静,只不过一些高门大宅难免会受到冲击。 这个时代的战争中,屠城并不罕见。 所谓屠城并非是指城破之后疯狂杀人,而是指主将多半会默许麾下的军卒做一些出格的举动。 绝大多数军队都是如此,无论景朝、北燕还是南齐。 因为这样才能驱使士卒奋不顾身舍命死战,也是军队维持士气的重要手段。 萧望之对于军纪要求很严格,但终究无法完全杜绝这种情况的出现。 西城一座宅邸前,两个门子倒在阶旁,两人胸口上都有几处脚印,捂着胸口非常痛苦地呻吟着。 大门已经打开,隐约可以听见里面传来妇人的哭泣和哀求声,以及年轻男子的嬉笑声。 正堂内,六七名衣着不凡的男子被逼迫站在角落,十余名年轻的齐军士卒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们,手中晃动着明晃晃的钢刀。 “唏律律……” 一阵马蹄声在宅子外面的长街上响起,里面的人显然无法听到。 两个门子惊恐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缓缓行来的二十余名齐军骑兵。 为首者是一对年轻男女。 门子连忙低下头,唯恐触怒这些凶狠的军人。 然而高头大马却在他们眼前停了下来。 陆沉抬头看向宅邸的匾额。 上面写着两个中正端方又遒劲有力的大字。 王宅。 (本章完) 098【当斩】 贼来如梳,兵来如篦。 乱世之中,这八个字往往意味着斑斑血泪。 莫要对这个时代的军队军纪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秋毫无犯基本没人可以做到。 一般而言,只要不是闹得太过火引来众怒,获胜一方的军队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欺辱民众的举动,抢夺金银乃至于淫人妻女都可能会发生。 今日王宅内便闯入一队齐军士卒,除去正堂内这十余人,另有二十余人在府内各处搜刮钱财,稍有不从便是拳打脚踢。 正堂里间,不时传来年轻女子的哀声。 王家男人们敢怒不敢言,因为面前这些齐军士卒手中明晃晃的钢刀对着他们,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砍下来。 不一会儿,一名二十余岁的男子走了出来,大喇喇地穿着衣服,脸上满是舒爽的表情。 便有士卒谄笑道:“校尉,滋味如何?” 男子名叫高瑜奇,现为泰兴军掌营校尉,领一千精锐步卒。 此人作战勇猛果敢,颇得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的赏识,在先前的新昌之战中便是第一批冲进城内的敢死队之一。 据说这次战事结束后,康延孝肯定会提拔他为掌团都尉。 高瑜奇闻言笑骂道:“这一年憋得难受,好不容易才快活一下,你们这群兔崽子急个什么?” 众人皆笑。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家男人们无不双眼泛红,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更是死死咬牙盯着高瑜奇,要不是旁边有人拽着,他就要站出来和这些齐军拼命。 高瑜奇貌似在和手下说笑,其实心思一直放在这些看似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男子身上,见状便扭头看向那个年轻人,眼中泛起冷厉的杀意,沉声道:“你看什么?” “无耻匪类!”年轻人毫不畏惧,愤怒直叱。 齐军士卒登时面色不善地望过去,高瑜奇抬手下压,然后冷笑道:“老子又没找你娘和伱姐妹,不就是弄了个丫鬟,你他娘的不服气?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高门大宅,表面上看着人模狗样,内里一个比一个脏!这些丫鬟们为了点银子,被你们肆意淫乐,你当老子不知道?” “怎么,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能玩,老子这种泥腿子就不能玩?” 他朝那边走过去,杀气腾腾。 年轻人面无惧色,含恨道:“我们王家诗书传家,守礼为要,岂会做那种腌臜事?你莫要血口喷人!” “还挺嘴硬。”高瑜奇冷笑着来到近前。 一位中年男人拦在他面前。 其人面容清癯,气质文雅,此刻也带着两分悲愤之色。 “滚开!”高瑜奇寒声道。 中年男人名叫王绍,乃是这一支王家的家主,他是个极其本分的读书人,历来不与外人起争执,然而此刻他却不能再退半步。 面对凶神恶煞一般的高瑜奇,王绍拱手一礼,强压着怒意说道:“这位校尉,今日之事到此为此,王家不会对外吐露分毫。方才那名丫鬟的身契我会让人送给校尉,除去贵属今日取走的各色玩器,在下还会准备纹银千两,以作劳军之资。还望校尉高抬贵手,切莫动怒。” 高瑜奇没有读过几年书,却也知道这番话的含义,当即冷笑道:“你在威胁我?” 王绍道:“在下不敢。” 高瑜奇定定地打量着这个中年男人,旋即嗤笑一声,返身拉来一张交椅在堂中坐下,随意点了几名士卒说道:“听到没有,王家老爷是个很大度的人。你们几个去找个丫鬟快活快活,等王家老爷准备好五千两银子,咱们就得离开。记住,别扰了王家内眷的清净,免得王家老爷去找将军告状。” “遵令!”众人笑嘻嘻地应下。 这番话出口之后,不光先前那个年轻人怒不可遏,其他王家男人无不面色涨红。 然而这群手无缚鸡之力、在承平年代长大的读书人只有难以克制的愤怒,却无直面钢刀利刃向死而生的勇气。 王绍站了出来。 他拦在去往里间的路上,直视着高瑜奇说道:“校尉若执意羞辱王家,便请从王某的尸体上踏过去!” 其他年轻人纷纷效仿。 高瑜奇双眼微眯,徐徐起身,朝一旁伸出右手。 一名士卒将自己的佩刀递了过去。 就在高瑜奇向前迈步的同时,外面忽然传来惨嚎声。 “啊!” 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哗升起,然后又归于平静。 王家众人惊疑不定,高瑜奇眉头微皱,其他军卒不由得握紧了兵器。 不一会儿,十余人来到正堂,为首者正是陆沉和林溪。 高瑜奇脸色微变,先是泛起一抹慌乱,旋即又变成自来熟的笑容,迎上前说道:“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校尉。” 淮州军主力从盘龙关出发后,由数千骑兵组成先锋肃清沿路的燕军哨骑以及小型军寨,然后镇北军、来安军、泰兴军和盘龙军五万精锐紧随其后。 连夺新昌和石泉二城后,淮州军分为两路,镇北军与盘龙军一部往西北方向机动,震慑燕军主力并且威胁首府雍丘城外围的城镇,以此将陈孝宽麾下的兵力压制在西北一线。 来安军和泰兴军以及盘龙军四千人继续往南,目标直指旬阳城南方的江华城。 那里是北燕沫阳路境内第二大城池,仅次于首府雍丘。 江华作为陈孝宽设立的第二道防御体系的核心,也是陆沉计划中淮州军和靖州军汇合的地方。 如果能夺下江华,便意味着整个沫阳路东南部已经落入齐军掌握,最初的战略目标便已达成。 陆沉没有直接回应高瑜奇的话,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王家众人脸上。 看着那一张张年轻又涨红的面庞,又想起方才外面那些被他命人拿下、怀中抱着各色值钱玩器的泰兴军士卒,陆沉又怎会不知这里发生了何事。 见他不理会自己,高瑜奇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两人同为校尉品级相当,而且亲卫营管不到泰兴军,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咳咳……”高瑜奇清了清嗓子,然后对陆沉说道:“陆校尉,要是没事的话我便先告辞了,康将军还有事要我去办。” 陆沉不为所动,淡淡道:“高校尉,大军出发之前,都督府黄司马便已向各军传达大都督的帅令,此番行军过程中严禁欺辱当地乡民,难道泰兴军没有宣发帅令?” 高瑜奇心中一凛,旋即面不改色地说道:“当然有,不知陆校尉此言何意?” 这话看似是在装傻,其实是将陆沉当做傻子。 陆沉轻呵一声,眼中多了几分冷意。 高瑜奇倒也不想跟这位大都督跟前的红人交恶,便凑近低声解释道:“陆校尉,兄弟们打了几个月的仗,这次又是连续跋涉数百里,实在是累得不行。你放心,咱们都知道大都督的规矩,没有伤人更没有为非作歹,不过是从这种富贵人家拿点好处而已。这样吧,我们搜到的东西分一半给陆校尉麾下的兄弟们,如何?” “哦?” 陆沉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然后看向王家众人说道:“诸位,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可以如实说来。” 王绍抬头看着高瑜奇扭头望来的凌厉目光,惨然道:“无事,这位高校尉只是来王家转了转。” 高瑜奇满意地道:“陆校尉,都是自己人,不妨行个方便。” “他们打伤了十几人,抢走我家的财物,还凌辱家母的婢女!” 那个年轻人终于克制不住,满含悲愤地嘶吼道。 堂内一片寂静。 林溪面上浮现几分煞气。 陆沉凝望着高瑜奇的双眼,缓缓道:“高校尉,谁给你的胆子视军法如无物?” 这一刻高瑜奇心中已经意识到危机的到来,但他仍然不相信对方会为这个王家出头,便赔笑道:“区区一桩小事,陆校尉何必小题大做?” “高校尉或许不知,本将奉大都督军令,兼有执掌军法之权。” 陆沉说出这句话后,高瑜奇面色大变,随即便听到陆沉冷声斥道:“拿下!” 拔刀声接连不断,陆沉身后的高手们当即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掉泰兴军士卒的兵器,然后两柄长刀已经架在高瑜奇的脖子上。 “陆沉,你无权拿我!”高瑜奇愤怒地吼着。 王家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陆沉没有再理会高瑜奇,来到王绍身前说道:“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王绍勉强还能维持平静,连忙行礼道:“小人王绍,见过陆校尉,多谢校尉大人纾危解难,王家上下感激不尽!” 陆沉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说道:“此人触犯我军法度,按律当明正典刑。你不必惊慌,旬阳本为大齐疆域,陷于敌手将近十三载,如今重归朝廷治下,自当护佑尔等安全。今日之事乃是我军之错,在下代表淮州都督府向贵府致歉。” “不敢,不敢。”王绍连连摇头,眼中已有泪花泛起。 正如陆沉所言,旬阳乃至整个沫阳路都是大齐国土,只可惜十三年来从无王师踏足此地。 陆沉道:“贵府的损失由我军承担,稍后会有文书来此与你交洽。在下还要带他回去行军法,告辞。” 王绍怔怔地望着果断离去的陆沉等人,包括被他下令拿下的那些士卒,好似今天的遭遇就是一场梦。 “父亲……”先前那个一怒之下说出实情的年轻人略显不安地说道。 他是王绍的次子,名为王骏,从小便有神童之名,只是性情不够沉稳,或者说相较于王家其他同辈人,他骨子里多了几分血性。 王绍摇摇头,示意不要多言。 他望着那个年轻校尉远去的身影,面上渐渐浮现沉思之色。 (本章完) 099【意外之喜】 “你这个混账东西!” 临时安置的议事厅内,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怒发冲冠,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双手捆缚、跪在地上的高瑜奇,抬手指着他的鼻子,唾沫几乎悉数喷到他的脸上。 “本将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大都督三令五申军纪问题,此番出发前更是宣讲全军,不得有任何违纪之事。尤其是进城后不得骚扰当地百姓,无论小门小户还是高门大宅,都必须让人家真心归顺。” 康延孝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道:“你倒好,身为校尉却不给麾下将士做个表率,反而带头闯入民宅!若只是打了几个门子倒也罢了,伱还去抢人家里的东西,还……还强暴人家的婢女!混账东西!” 高瑜奇此刻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着脑袋。 康延孝忍不住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 这一脚力道十足,高瑜奇直接被踹出三四尺远,他强忍着剧痛挣扎着再度跪好。 康延孝怒骂道:“你以为你立了一点微末功劳就能无视军法?你当十七律四十五斩是玩笑之语?打仗的时候你能做到身先士卒,干这种破事的时候你也一马当先?早知你这般愚蠢,先前在新昌城里本将就不该让人救援,由着你死在敌军阵中,这样好歹也算是为国捐躯,不像现在这般丢人现眼!” “城里没有青楼?你就这么管不住自己胯下那块肉?” “本将克扣过你们的军饷?你就这么管不住自己的手?” “抬起头来!说话!” 康延孝一番连珠炮般的怒吼,让高瑜奇彻底失去了狡辩的勇气。 然而议事厅内其他人脸色却有些复杂。 除康延孝之外,泰兴军的副指挥使、来安军的正副指挥和盘龙军的掌团都尉皆在。 陆沉和林溪则坐在下首位置,看似毫不起眼,康延孝的目光却不时从他脸上掠过。 众人渐渐听出康延孝的言外之意,高瑜奇这种行径确实是找死,但是此人作战勇猛屡立战功,乃是泰兴军中一员不折不扣的骁勇之将,直接处死未免可惜。 其他人默不作声,目光逐渐朝陆沉汇聚。 在出发之前的那个拂晓,淮州军众将在来安城都督府领到军令,陆沉除了率军先锋突击之外,更肩负着军法官的职责。 康延孝很清楚这一点,自己虽然在品级上高出陆沉很多,但在这件事上必须求得陆沉的同意,才能让高瑜奇这个蠢货活下来。 但是他骂也骂了揍也揍了,陆沉仍然一言不发。 康延孝心中有些不安,索性颇为光棍地朝陆沉拱手一礼,直白地说道:“陆校尉,这厮胡作非为,确实不容饶恕。本将身为泰兴军都指挥使,御下不严也有责任,愿意将功折罪。还请陆校尉网开一面,给这厮一次机会,本将感激不尽!” 陆沉起身还礼,平静地说道:“康将军言重了。” 康延孝登时暗暗松了口气,跪在地上的高瑜奇眼中浮现一抹喜色。 林溪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陆沉的侧脸。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将军容禀,末将在来时的路上已经了解过。王家子弟皆以读书为业,素来与人为善,在城中百姓口中的风评很好。今日高校尉带兵闯入,伤人劫掠甚至淫人婢女,此种行径与当年景朝恶卒有何区别?” 康延孝渐渐皱起眉头。 陆沉见状便坦诚地说道:“康将军,今日城中有十余起类似的事情,泰兴军和来安军内都有人触犯军纪,不独高校尉一人。军法队巡视城内,皆已抓住现行。” 原本安稳坐着的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脸色铁青地说道:“来安军也有人犯事?” 陆沉转向看着他,点头道:“是,一共七起二十三人。” 贺瑰怒道:“这群蠢货!” 他本想让陆沉按照军法处置,但是转念想到眼下康延孝的处境已经很尴尬,便只好暂时按下。 康延孝望着满脸求生之意的高瑜奇,继而对陆沉说道:“陆校尉,能否高抬贵手?哪怕你让人打这厮几十军棍,只要暂时饶他一命,本将必定会牢记今日之恩情。” 众人无不神情复杂地望着陆沉。 贺瑰欲言又止,因为段作章私下里的讲述,他对陆沉极有好感,也知道萧大都督有意提携这个年轻人。 然而军中十分讲究资历,陆沉又太过年轻,如果他想在淮州军上层站稳脚跟,那么每一个都指挥使的态度都非常重要。 眼下只要他稍稍让步,康延孝必然会站在他那边。 林溪虽然不熟悉官场上的门道,类似的场面却也见过,因为七星帮不是那种几十个人的小寨子,内部也存在类似的勾心斗角。 她凝望着陆沉的侧脸,心里却无怀疑和不安,因为她坚信师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得很慢。 片刻过后,陆沉迎着康延孝复杂的目光,缓缓道:“康将军,如高校尉这般犯下死罪的人一共有五位,末将已经决定依照军法处置。” 康延孝脸上的失望清晰无比,语气也变得淡漠:“陆校尉秉公执法,本将自愧不如,不过——” 局势陡然间紧张起来。 贺瑰连忙插话道:“老康,陆校尉是大都督任命的军法官,莫说高瑜奇这个糊涂蛋,就是你我也受他监督。军法不容触犯,这是大都督很多年前就定下的死规矩,咱们在出兵之前也对麾下部属宣讲过,这是他们自己目无法纪咎由自取。听我说,你可不要犯糊涂。” 两人相识多年,对彼此的性情都极其熟悉,贺瑰自然知道康延孝骨子里的狠劲又冒了出来。 康延孝脸色阴晴不定,冷冷地望着陆沉。 因为贺瑰的打断,他后面的话没有出口。 陆沉平静地说道:“今日午后,军法队将于城内宽阔处行刑,届时将会让城内乡绅士族和百姓们旁观,同时会向他们宣讲我军的军纪。” 康延孝寒声道:“好,很好,陆校尉铁面无私,本将记下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康将军!”陆沉稍稍加重语气。 康延孝停下脚步,扭头漠然地望着他。 陆沉缓缓道:“敢问康将军,大都督为何不实攻青田城和涌泉关,反而要配合靖州都督府收复伪燕沫阳路东部?” 康延孝冷笑道:“本将知道这是陆校尉的奇谋,大都督对你赞誉有加,倒也不必特意在本将跟前提起。” 陆沉上前两步说道:“末将想说的不是这个。将军可知,当年元嘉之变过后,北地百姓屡遭景朝军队的蹂躏。伪燕立国也未让这种情况好转,这个傀儡朝廷反而变本加厉苛虐百姓。十多年来,北地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也就是旬阳城这种靠近边境的地方稍微好些。当今天子曾言,北伐收复故土、解救万民于倒悬才是大齐臣工的职责,可如今像高瑜奇这般行事,让北地百姓如何看待我朝将士?” 康延孝面上的怒色渐渐退去。 陆沉继续说道:“这一仗我军奔袭数百里,难道就是为了逞一时之快?如果不让城中百姓相信,我们和伪燕军队、景朝虎狼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那么将来敌军反攻之时,我们如何能够守得住?从新昌、石泉到今日之旬阳,我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除了将士们奋勇果敢之外,难道和敌人的残暴不仁没有关系?” 康延孝怔住。 厅内其他人尽皆面露沉思之色。 良久过后,康延孝神色复杂地喟叹一声,缓缓道:“陆校尉说的对,本将受教了。” 陆沉拱手一礼:“不敢当。” 依旧跪在原地的高瑜奇脸上终于浮现绝望和后悔的神色。 午后,旬阳城内十字街口人头攒动。 围观人群中既有身穿长衫的读书人,也有一脸富态的商贾,更多的则是布衣钗裙的普通百姓。 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一批往日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官员和权贵跪在边缘,嗓门洪亮的齐军军法官宣读完他们罄竹难书的罪行,然后便当众砍了他们的脑袋。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接下来便是齐军内部触犯军纪的人员,第一批有七八十人,所犯罪行不算严重,因此军法队只是当众施以数额不等的杖刑。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叫好声。 第二批则是五人,军法官将他们的罪行一五一十宣读出来,然后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视下,果决地宣布处于极刑。 当五颗血淋淋的脑袋滚落于地,满城百姓看待齐军的目光终于变了。 这支军队竟然真的不一样。 陆沉没有亲赴现场,他与康延孝、贺瑰及盘龙军都尉刘崇确定接下来的作战方略。 盘龙军四千人留守旬阳,来安军、泰兴军和先锋骑兵休整两日,然后继续南下,按照既定计划奔袭江华城,与靖州军主力实现汇合。 等陆沉回到亲卫营骑兵的驻地已是傍晚,他正准备和林溪一起用饭,营地外忽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李承恩带着两人来到简陋的值房,陆沉抬眼望去,却是早上见过的王家父子。 再次相见,王绍和王骏的态度已经大不相同,两人一丝不苟地向陆沉行礼,语调中有着很明显的激动之意。 见礼过后,陆沉微笑问道:“王老爷登门有何指教?” 王绍谦卑地说道:“陆校尉当面,小人岂敢当老爷二字。若是校尉不嫌弃,可直呼小人之名。今日冒昧登门,是因为犬子想投身校尉麾下。小人知道这件事很唐突,还请校尉见谅。” 陆沉确实有些意外,他抬眼打量着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王骏,饶有兴致地问道:“阁下为何会有此念?” 王骏略显紧张,答道:“因为校尉和燕朝那些虎狼之辈不同,小人想略尽绵薄之力。” 陆沉没有深究这个问题,笑问道:“你会武功?” 王骏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不会。” 陆沉想起晨间见闻,从这个年轻人身上隐约看到一丝似曾相识的影子,但是亲卫营招募军卒最低的要求也得惯于战场杀伐,他没有兴趣带着一个世家公子哥儿游山玩水。 正要拒绝时,王骏诚恳地说道:“校尉,小人从小熟读兵书,将来或许能为校尉出谋划策。小人知道自己没有冲锋陷阵的能力,但是小人绝对不会让校尉失望。” 肃立于旁的李承恩面露微笑。 陆沉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王绍,心中便有了计较,缓缓道:“既然如此,你先在我麾下待一段时间。如果你能吃得了这份苦,即便你不能上阵杀敌,也可跟在我身边。” “多谢校尉!”王骏连忙行礼。 这时王绍忽然开口说道:“陆校尉,贵部接下来是不是要南下赶赴江华城?” 陆沉不动声色地道:“王老爷有何指教?” 王绍深吸一口气,缓慢却坚定地说道:“小人不才,可以帮陆校尉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江华!” (本章完) 100【百足之虫】 亲卫营中多了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人。 王骏虽然不会武功,骑术还算过关,能够勉强跟上其他人的速度。 途中休息的时候,陆沉将他喊到近前,关心道:“能不能适应?” 王骏在旁边席地而坐,并无骄娇二气,老老实实地说道:“有些累,但是请校尉放心,卑下可以坚持。”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会想要投身军中,总不可能是因为那件小事。”陆沉打开水囊灌了两口,然后与其他将士一样吃着简单的干粮,同时风轻云淡地聊起前两天的事情。 王骏小口吃着干粮,王家一直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是在军中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向其他人靠拢,避免引来这些剽悍勇士的排斥和反感。 他快速将嘴里的食物咽下,然后说道:“如果那天不是校尉及时出现并且制止,王家上下必然难以保全,这份恩情岂能不报?不瞒校尉,王家从上到下都是读书人,只在旬阳当地还有一些微弱的影响力,除此之外乏善可陈,因此卑下便想尽绵薄之力,为校尉效犬马之劳。” 陆沉微笑道:“话虽如此,那天令尊献策也足以偿还这段情义。” 王骏想了想,恳切地说道:“校尉有句话说的很对,旬阳本是大齐的国土,只是被异族侵占沦陷。像我们王家这样的读书人家,从开蒙起始便学习圣人之言,又岂会不知忠义二字?但是……十几年前朝廷做了太多天怒人怨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如今的大齐又是怎样的境况。此番王师入城,家父说终有重见天日之期,却没想到那位高校尉带兵强闯,然后……” 他轻声一叹,旋即略过此事说道:“行刑之时,家父带着家中子弟去十字街口旁观,亲眼看到王师军纪之严,他便愿意相信校尉和诸位将军,因此愿为收复江华城竭尽全力。” 陆沉微微颔首,王家父子的心路变化或许能代表很多北地的读书人,这也是他在很早前与萧望之讨论过的问题。 在瞒天过海之策成功施行的前提下,加上靖州军刻意隐藏的实力,再配合织经司这些年在北燕安插的密探,沫阳路东南部的战事肯定会很顺利。 事实也如陆沉预料的那般,无论淮州军在北线的摧枯拉朽,还是靖州军在南线的所向披靡,齐军在战事中都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然而这只是暂时的胜利,北燕和景朝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必然会发起疯狂的反扑。 若无民心支撑,靖州军如何能保住打下来的地盘? 一念及此,陆沉岔开话题道:“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检事校尉,不足以让你这般郑重对待。” 王骏忽地尴尬一笑,解释道:“在王师收复旬阳之前,卑下便曾听说过校尉的事迹。” 陆沉微露不解。 如果王骏是广陵人氏,哪怕将这个范围扩大到淮州,他都可以理解。 然而旬阳和广陵隔着茫茫无际的双峰山脉,两地素来不互通,他又如何听说陆沉的事迹? 王骏继续说道:“王家当年生活在北方的翟林城,在九年前迁于旬阳。在翟林城那些年,卑下与二伯父家的三堂姐关系十分亲近,后来也时常互通书信。关于校尉的故事,便是卑下那位堂姐在最近一封书信中所叙。她提到几个月前的广陵之战,校尉起到的作用至关重要,并且认为校尉将来必能有所成就。” 这话让陆沉更加诧异。 他好奇地问道:“你那位堂姐怎会知道淮州境内的事情?” 王骏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坦然地说道:“因为王家本宗投靠了景朝,所以有着极为便利的消息渠道。也正因为此,家父当年劝说无用之后,便带着这一支迁到旬阳,从此不问世事,一心钻研文章。” 陆沉眼中浮现一抹敬意。 这种事无法作假,哪怕陆沉此生都不会踏足翟林城,织经司只需要稍加打探就能获知真相。 他不禁感慨道:“令尊很不容易。” “是的。”王骏不好评价自己的父亲,只得继续先前的话题:“卑下那位堂姐虽然是庶女出身,但在家中地位超然,极得二伯父的信重。她从小便展露出过目不忘的能力,论才情更胜过卑下十倍,若她不是女儿身,说不定将来也能为官做宰。” 陆沉大致明白过来。 面前的年轻人极为尊重和信任他的堂姐,因为对方在信中将陆沉夸赞了一番,他便有了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后续那些事情的发生,便促成他产生投效的想法。 这倒是符合陆沉对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印象。 至于那个投靠景朝的王家本宗,等等…… 陆沉脸色略有些古怪地说道:“伱说的王家本宗,是不是翟林王氏?” 王骏道:“是,校尉应该听说过。” 陆沉失笑道:“何止听说过,算得上如雷贯耳,毕竟那可是传承数百年的门阀世家。” 王骏摇头道:“不过是腐朽之物罢了。” 按照史书上的记载和后人的归纳,世间门阀大约从四百多年前开始形成。 大齐立国之前的六十余年混沌岁月里,门阀体系受到极大的冲击。 乱世之中社会秩序遭到严重的破坏,很多世族就此消亡,能够延续下来的无不经历过漫长的蛰伏。 相较于鼎盛时期遮天蔽日的雄厚势力,如今的门阀世家自然不比当年,但仍旧是这个社会当中不容忽视的力量。 陆沉记得很清楚,薛老神医的本宗是江南清源薛氏,这一辈的代表人物便是官居齐国右相的薛南亭。 又有扎根南方传承十余代的锦麟李氏,家主便是齐国左相、在朝堂上可谓无人可以撼动其地位的李道彦。 这两家算是南方本地极为出名的门阀世家,此外还有屈、李、刘等等当年南渡的高门大族,虽然在南边的底蕴比不过清源薛氏和锦麟李氏,但在十多年过去之后,也逐渐生根发芽不断扩展势力。 而王骏所提的翟林王氏,应该属于诸多门阀之中最顶尖的那一拨,虽然投靠景朝让家族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他们在北地的影响力仍然非常强大。 对于这种把持大量资源奴役百姓的世族,陆沉心里自然没有好感,不过他没有因此对王骏有偏见,毕竟王家父子已经表现出非常明确的态度。 他略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将这些事全盘托出,就不怕你那位堂姐因此恼怒于你?” 王骏坦然道:“卑下的堂姐其实不同意王家投靠景朝,但她终究无力改变长辈们的想法,因为二伯父在王家本宗内部也没有足够的发言权。当年卑下曾经问过她,是否愿意一起来旬阳,堂姐还没答复,家父就将卑下狠狠训了一顿。” “为何?” “因为二伯父不愿意离开翟林,堂姐毕竟是女儿身,又待字闺中,怎能舍弃父母远去?” 陆沉登时了然,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说说你对如今沫阳路局势的看法。” 王骏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明确的考校之意,便斟酌道:“如今我军局势大好,伪燕在沫阳路的兵力配置非常空虚,只要能顺利收复江华城,那么整个东南部就能连成一片。不过在卑下看来,如果朝廷没有做好全面北伐的准备,我军就要及时收缩战线。” 陆沉缓缓道:“说具体一些。” 王骏伸手在地上描绘道:“校尉请看,如今我军北到新昌城,南至衡江,除了南方的江华城之外,已经将沫阳路的东南部纳入囊中。表面上看,大齐靖州和淮州就此连成一体互为奥援,但这么长的战线意味着极大的防守压力。如果要应对接下来伪燕和景朝的反扑,我军必须要尽快做出取舍。” 陆沉淡然道:“你是说,我军应该放弃北边的新昌和石泉等地?” “校尉明见。” 王骏对沫阳路的地理极其熟悉,这两天显然也有认真的思考,从容地说道:“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新昌城东面就是盘龙关,这两处可以互为犄角,让靖州军和淮州军可以更加便捷地相互支援。但实际上这很有难度,一者新昌城与盘龙关的距离超过五十里,敌军可以轻易切断二者之间的道路。” “第二,如果我军将战线的最北端设置在新昌城,那么我军在沫阳路的地盘便是一个南北方向的狭长地带,补给线太长,粮草辎重运送的压力极大,很容易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况。” “如果我军将防线核心设置在江华城,北边有旬阳,西北有将乐和尤溪二城的遮蔽,靖州军又可随时调动支援,那么就能形成真正的实占区。” “最重要的是,即便我军将防区北端设置在江华一带,沫阳路通往淮州的三条古道也都在这个范围之内,并不会影响靖州和淮州将来的互通有无。” 王骏无比流利地说完自己的考虑,然后有些忐忑地望着陆沉。 如果按照他的分析,那么此番靖州军和淮州军打下的地盘将缩小一半左右,盘龙关外依然会是北燕的势力范围。 陆沉知道这个方案不太容易被军中众将接受,毕竟打下来的地盘就代表着军功,拱手相让无疑会让很多人的功劳大打折扣。 但是这些考虑没有必要对王骏说得太过详细。 故此陆沉平静地说道:“你的判断很有道理,我会如实禀报两位大都督。” 王骏面露喜色。 陆沉又道:“好好休息一阵,接下来我们要加快速度赶到江华。” 王骏连忙起身道:“卑下领命!” (本章完) 101【一人一城】 江华城位于北燕沫阳路东南部的腹心之地,周围便是辽阔的江北平原,水系极其发达,因此孕育出一片肥沃富庶的土地。 作为大将军陈孝宽设置的第二道防线之核心,江华城内驻军六千,虽然数量上远不及城外的齐军,但这六千人全是战阵经验丰富的老卒,因此面对城外浩浩荡荡的阵势,守军几乎没人显露出忐忑的神情。 东面城墙上,兵马都监孟智祥戎装在身,深邃的目光遥望着远处的齐军营地。 南齐靖州军来势汹汹,而且顺利攻占周遭的几处小城,意味着江华城已经成为绝对意义上的孤地。 如果江华失陷,那么对方就能将沫阳路的东南部连成一体。 “都监,下官再三盘点完毕,确认城内的粮草只够使用三月之久。” 亲信来到孟智祥身旁,恭敬地说道。 “知道了。” 孟智祥淡淡地应着,视线停留在城下的齐军营地。 亲信又道:“大将军说,江华城至少要固守两个月,这段时间不会有援兵。而且……我军已经收缩防线到西北一线。” 孟智祥依旧不为所动,眼底深处却浮现一抹冷笑,随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 齐军中军大帐之内,一场激烈的军议正在举行。 范文定、霍真、徐桂、张展、李守振等大将各执己见,唾沫横飞。 行军司马厉良玉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望着坐在最下首的妹妹厉冰雪,发现她偶尔会出现出神的情况,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 大都督厉天润端坐帅位,一边听着麾下众将的争论,一边翻阅着纷繁的军情奏报。 帐外负责守卫的亲兵们早已习惯这种独特的氛围,虽说大都督可以一言九鼎,而且下面的将军们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但他仍旧会在每次关键的战事之前,给予众人充分的时间议论,或者说争吵。 尤其是眼下这位将军的大嗓门,亲兵们要是长时间没有听到还会有些想念。 “……在本将看来,既然已经肃清周遭,眼下唯一的目标便是江华城!收复此地的好处不用多说,最关键的是我军可以立刻进行休整,并且重新打造从南到北的防区,彻底完成对这些地盘的占领。本将委实弄不明白,你们为何要踟蹰不前,难道还想着杀进雍丘城宰了陈孝宽?” 大嗓门的主人便是安平军都指挥使徐桂。 “你能不能小点声?” 坐在他对面的霍真皱起眉头,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军前期推进顺利,一方面是得益于织经司的配合,另一方面是敌军低估我军的实力,才会出现连续性的溃败。但是江华城不同,此地的城防极其坚固,城内守军又是陈孝宽麾下为数不多的百战老卒。守将孟智祥更可称为陈孝宽麾下第一大将,其人统兵之术极为老道,过往还曾得到过大都督的赞许。” 徐桂瞪起牛眼道:“大都督那是激励我等,难道你这个聪明人听不出来?江华城墙高耸也好,孟智祥深谙兵法也罢,伱们忌惮我却不惧,正好这次主攻任务交给安平军,我亲自带着人登上城墙!” “你嚷嚷甚么?” 另一边的范文定没好气地说着,然后字斟句酌地说道:“我军可以先行围困江华,然后往西北一线继续扩大战果。方才厉司马说过,淮州军已经在南下的路上,最迟今天晚上就可以抵达。现在陈孝宽已成惊弓之鸟,只要我军继续前压,他必然会进一步收缩防线。” 徐桂冷笑道:“老范,你真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莽夫?伪燕兵力空虚只是暂时的困境,眼下东阳路那边肯定已经收到消息,大股军队正在南下的路上。朝廷一时半会没有援兵派过来,仅凭靖州都督府的兵力,就算打下来更多的地盘又如何守住?” 范文定冷静地说道:“这样做的目的不是收复更多的地盘,而是争取逼迫陈孝宽出现错误的判断,从而在运动战中歼灭敌人更多的军队。至于江华城已是瓮中之鳖,时间越久城内守军的士气就会越低迷,到那时再攻城不是更加方便?” “咳咳……” 帅位上的厉天润忽地咳嗽了几声。 众将登时停止争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厉天润抬手揉了揉眉心,淡然道:“你们继续。” 厉良玉和厉冰雪对望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有些担忧。 父亲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或许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堂内众将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徐桂主动降低了音量:“各位,我不赞成范将军的看法。江华城不能围而不攻,这不仅不会消耗敌军的士气,反而会助长他们的气焰。这段时间以来战事的确很顺利,可是难道我军就没有打硬仗的底气?眼下沫阳路东南部只剩下这颗钉子,我军唯一要做的就是干脆利落地拔掉它!” 范文定没有再同他争执,转头看向神情平静的大都督厉天润。 便在这时,帐外有校尉求见。 厉天润微微颔首,厉良玉起身将其带了进来,来人行礼之后说道:“禀大都督,营外有十余骑赶来,领头之人是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陆沉。岗哨已经验明他们的身份,如今正在营内等候。陆校尉说,他提前赶来是为求见大都督。” 厉天润目光微凝,旋即颔首道:“带他过来。” 站在旁边的厉良玉敏锐地发现,自家妹妹的眸光仿佛多了几分亮色。 不过当校尉带着陆沉进来的时候,他又注意到厉冰雪面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带着这丝好奇,他扭头看向那位身量颀长、面容俊逸的年轻武将。 虽然此前从未见过,但是厉良玉对于陆沉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因为这是厉天润近年来称赞过的寥寥几个年轻人之一,而且厉冰雪对他讲过陆沉在广陵之战当中的卓越表现。 如今一见,确实风姿卓然,气度沉凝。 而他旁边那位年轻女子容貌不逊自家妹妹,双眼精光内蕴,一眼便知是相当厉害的武林高手。 堂内众将纷纷转头打量,对于林溪的存在倒也没有大惊小怪,毕竟这帐内坐着一位真正的女将,而且还统领着最精锐的飞羽营。 他们的目光大多集中在陆沉身上。 对于这种身处视线焦点的境况,陆沉已经习以为常,不慌不忙地上前对帅位上的中年男人行礼道:“末将淮州陆沉,参见厉大都督!” “不必多礼。”前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陆沉抬眼望去,便见传说中的厉大都督容貌雄毅,身材魁梧,哪怕坐着也能给人带来如高山一般厚重的压迫感。 然而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又格外和煦。 厉天润微微一笑,对堂内众将说道:“此番淮、靖二府联手收复故土之战,方略便出自这位陆校尉之手。” 堂内肃然一静。 范文定等人无不讶异地望着陆沉,徐桂更是摸着脑门道:“陆校尉,你今年才二十岁吧?” 陆沉不知其人身份,只好含糊应道:“是的,将军。” “了不得,真心了不得!”徐桂赞叹道。 厉天润及时打断他后面的话,对陆沉说道:“来安军和泰兴军现在何处?” 陆沉答道:“距此约有六十余里,大概能在今天日落之后抵达江华城。” 厉天润微微颔首,又问道:“你抛下大部队提前赶来,莫非是有收复江华的策略?” 陆沉心中暗自感叹,这位靖州大都督外貌雄壮伟岸,心思却也如此细腻敏锐,便拱手道:“禀大都督,末将确有夺城之策,或许能够免去将士们征战之苦。” 都督府众将面面相觑。 他们先前争了半天,结果这个年轻人说他可以让江华城守军举手归降? 虽然先前厉天润那句话已经极大抬高陆沉的地位,但是众人此刻依旧难以置信。 林溪本来不想来中军帅帐,但是陆沉极为坚持,她最终只能答应下来。 此刻感觉到陆沉立刻成为场间的焦点,她不由得有些喜悦,随即便发现旁边有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 林溪扭头望去,迎上厉冰雪清冷的目光,两人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帅位上的厉天润没有注意到这对年轻女子之间的暗流涌动,他望着陆沉说道:“既然你有良策,但说无妨。” 陆沉冷静地说道:“末将在旬阳城结识一位名叫王绍的读书人,王家乃是翟林王氏的旁支远宗,但是与翟林王氏早已划清界限。这一支王家因为不愿为景朝做事,便从翟林迁至旬阳。王绍对末将说,他与江华守将孟智祥乃是莫逆之交,而且知道孟智祥其实对伪燕朝廷极其失望,所以他愿意为我军前去说服孟智祥归顺,避免两军交战伤亡惨重。” 厉天润定定地望着他,旋即微笑道:“甚好,你且将此人带来。” “遵令!” 陆沉干脆利落地应下。 ……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靖州军各部在城下列阵,城墙上的守军立刻严阵以待。 然而令他们诧异的是,齐军并未发起攻势,反而有两骑离开阵地,朝城墙这边缓缓行来。 阵地之上,厉天润、陆沉、林溪、厉良玉、厉冰雪和淮州军众将神情郑重地眺望远方。 因为距离较远的缘故,他们听不到城下的交谈声,只能看到在片刻过后,城墙上放下两只吊篮,将王家父子拉了上去。 陆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来时的路上他已经再三和王绍确认过,如果把握不大就要取消这个计划,因为史书上记载过太多类似的事情,这个时候劝降风险极大,若对方不肯答应往往会以使者的脑袋祭旗。 王绍态度极其坚定,陆沉便同意一试。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当日头已经偏西时,江华城东门缓缓推开,旋即便见一身文士长衫的王绍迈着平稳的步伐走了出来,登上坐骑之后朝阵地这边行来,但是城门仍旧没有关上—— “禀大都督,小人幸不辱命!孟将军愿意举城归顺!” 王绍来到近前,语调止不住地颤抖。 厉天润微笑说道:“有劳先生。” 他转头看向侧后方的陆沉,目光中满是赞许。 这个消息传开之后,数万齐军将士爆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声。 当此时,残阳似血,江山如画。 (本章完) 102【帝心如渊】 南齐建武十二年,八月十二。 北燕江华城守将孟智祥举城归降,至此沫阳路东南部改旗易帜,与靖州都督府在衡江北岸的实控区域连成一片。 战报以八百里快马日夜不停、连续换人换马送回永嘉,引来朝野震动万民欢呼。 国子监的书生们开怀畅饮诗词唱和,只恨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人不是自己。 皇城文德殿内,气氛热切而喜庆,一些文臣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大肆称颂着天子的英明神武。 武勋班列之中,南衙大将军李景达面上挂着笑容,心里却在骂娘。 这萧望之和厉天润简直不当人子,让南衙三军充当攻城的炮灰,将北燕三路的兵力吸引到淮州北境,最后却是给靖州都督府作嫁衣裳,也不肯分润一些功劳,彼其娘之! 虽然心里骂骂咧咧,李景达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分毫,甚至一反常态地垂首缩肩,唯恐被龙椅上的天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的罪行已经暴露,现在被关在织经司的大牢里,秦正那厮正在一挖到底的追查。 李景达暗中庆幸自己跟这件事无关,但他终究是徐温的直属上司,这个时候不低调一些肯定会吃挂落。 待气氛稍稍平静,兵部尚书丁会与不远处某位重臣眼神交错,随即出列奏道:“启奏陛下,江北大胜彰显我朝军威,实乃普天同庆之喜事。臣为大齐贺!为陛下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之上,天子李端微笑颔首。 这位挽狂澜于既倒、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延续大齐国祚的帝王时年三十七岁,其人中等身材肤色白皙,容貌颇为英俊,只不过眼底深处有几分晦涩之意,许是长期操劳国事过于疲惫。 丁会目不斜视,又道:“值此大喜之日,微臣本不该煞风景,然而职责在身又不能不提,还祈陛下恕罪。” 李端平静地说道:“丁尚书但说无妨。” 丁会缓缓道:“微臣不知,此番边军用兵是否有提前上奏朝廷?从始至终,兵部没有得到任何知会,敢问枢密大人是否知情?” 群臣彻底安静下来,纷纷看向武勋班首的枢密使郭从义。 依齐国官制,枢密使、统率北衙六军的上将军、分掌南衙十二军的两位大将军,这四人便构成军方的核心中枢。 一般而言,军中大事都必须通过枢密院的决议,无论京军还是边军,更不必说此番靖州和淮州两地都督府共谋,总计动用兵力超过十五万人的大型会战。 在群臣的注视中,郭从义没有直接表态,而是微微昂首看向皇帝。 这个举动已经说明一切。 丁会略显强硬地说道:“陛下,淮州都督府反攻之举通过廷议,大都督萧望之挥军北上无可指摘。但是接下来淮州军主力西出盘龙关,靖州军主力沿双峰山脉北上,此事却直接绕开陛下和朝廷,称之为自作主张并不为过。” 他微微一顿,神情肃然地道:“边军大捷值得嘉赏,收复故土更是功勋卓著,但如果边境都督府往后尽皆效仿,没有陛下的允准便断然出兵挑起战事,长此以往岂不是军阀行事?” 右相薛南亭眉头紧皱,正要出班驳斥之时,龙椅上的天子却比他先开口。 李端淡然地说道:“丁尚书,萧、厉两位大都督在行军之前,已经将此战方略以密奏的方式呈递御前,朕准了。” 他转头目视肃立于旁的大太监,后者便从袖中取出两封奏折。 丁会一窒。 李端语调温和地说道:“丁尚书若不信,可以看一看这两份奏折。” 丁会大惊失色,连忙伏首请罪:“臣不敢!” 李端嘴角微微勾起,心中终于有了些许畅快之意。 他很清楚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想法,哪怕北伐这件事喊了十余年,每每到往下推行之时就会变得无比艰难,各层各级都会有极大的阻力。 如今江北大胜终于带给他足够的底气,在这种煌煌大势之下,再固执的臣子都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环视群臣,丁会忐忑不安,余者尽皆默不作声。 李端没有被这份喜悦冲昏头脑,稍作解释道:“此事并非是朕要刻意瞒着众卿家,只因萧望之在奏折中说明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之事,故此朕便决定暂时保密,并未告知左右二相和郭枢密。” 他看了一眼神色镇定的左相李道彦,愧然道:“还望众卿莫要埋怨朕。” 这话便十分重了。 群臣连连请罪,左相李道彦更是躬身说道:“陛下思虑周全,臣等不及万一。徐温之事恐非孤例,老臣恳请陛下命织经司严查朝中,以免再度祸出于内。” 李端目光微凝。 织经司是他手里极其重要的力量,几乎等同于他的耳目,因此朝堂之上的文臣极其排斥这个特殊的衙门,对于秦正的权力范围更是盯得很死,像今日这般主动引织经司调查朝臣,实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这位老相爷为何要让步呢? 李端与角落里的秦正对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左相言之有理,那便让织经司查一查。” 李道彦称颂道:“陛下圣明。” 李端又对秦正说道:“秦卿,虽说织经司有监查之权,但是不可逾越朝廷法度,更不可影响各衙政务,当以谨慎切实为重。” 秦正躬身行礼道:“臣领旨。” 一些朝臣不由得眉头微皱。 没人愿意被织经司这种衙门盯着,尤其秦正这个人软硬不吃,堪称皇帝最信任的忠犬,绝大多数人若是真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大势所趋无人能挡,没见往常可以轻易左右天子态度的左相都选择主动退让一步? 何为势? 淮州和靖州都督府通力合作,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大胜,如今更是一举收复江北七城,这可是实打实的拓土之功。 这个时候谁若是站在天子的对立面,必然会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没。 李端心中难免感慨,这还是织经司第一次堂而皇之地站上朝堂,往常他们虽有“三品以下先审后奏”的权力,但实际上这在京城根本行不通。 因为哪怕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儿,他背后都有可能站着一位衣紫重臣。 但他并未就此得意忘形,反而沉静地问道:“众位卿家对于江北后续战事有何看法,今日可以畅所欲言。” 短暂的寂静过后,户部尚书先站了出来。 这位老尚书时年五十三岁,资历也很老,或许是因为压力太大导致面相发苦。 他先如数家珍一般陈述之前对淮州军将士的封赏,然后又谈这两年国库的匮乏和民生的艰难,再论边军靡费的粮草,最后则说起靖州军如果要扩大战争规模带来的影响。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目前的战事已经达到朝廷能承受的极限,如果继续往北,朝廷很难提供足够的支持。 接下来便是方才被李端敲打过的兵部尚书丁会,这次他可谓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阐明军械不足以支撑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事。 又有工部侍郎细论大型攻城器械在江北之地制造的难度,礼部侍郎说起成州西边的沙州七部屡屡犯境,鸿胪寺少卿言及西南面的南诏国蠢蠢欲动…… 总而言之,江北大捷固然可喜,但值此艰难之时,委实不宜继续大动干戈,以免有动摇国本之忧。 军方重臣倒是无一人开口发言。 左相李道彦静静地站着,仿若老态龙钟格外疲惫。 李端心里如明镜一般,先前这位老相爷的让步显然就是为如今的场面铺垫。 朝堂之上的格局错综复杂,李道彦并不能决定所有人的想法,各大派系相互之间的倾轧也很严重,但是在反对北伐这件事上,大部分人都能形成统一的想法。 李端对此早有预料,因此平静地观察着下面的声浪,等殿内逐渐平息之后,他不疾不徐地说道:“众卿家言之有理。朕也觉得北伐的时机还不成熟,便让厉天润暂时收兵,先稳住已经收复的地盘,日后再徐徐图之。” 清亮的声音响彻殿内。 很多大臣微微一怔,等他们反应过来时,这场短暂的朝会已经宣告结束。 “陛下……圣明!” 声音稀稀落落,不比往日那般整齐。 左相李道彦抬起头来,望着转入内殿的皇帝背影,苍迈的老眼中闪过一抹意外的神色。 约莫一炷香后,李端来到后宫某处楼阁,织经司提举秦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陛下切莫动怒,此事不可急于一时。”秦正恳切地劝解道。 李端凝望着外面初秋的景色,淡淡微笑道:“朕不急。” 秦正垂首道:“是臣多想了。” 李端微微摇头,随即略带振奋地说道:“告诉厉天润和萧望之,这一次朕不会再亏待他们,那些年轻俊彦不必再藏着掖着,尽数将名字报上来。此战大捷天下皆知,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要给那些年轻人往上走的机会。” 秦正拱手道:“臣领旨!” 李端目光坚毅,低声道:“不如此,怎能搅动这一潭死水。” (本章完) 103【民心似炉】 江北,江华城。 孟智祥的归顺自然是件喜事,至少可以免去齐军大量的伤亡,尤其是当陆沉观察完城防设施后,才知道自己一个很平常的举动带来多大的影响。 如果孟智祥不降、守军抵抗的意志足够坚决,齐军强攻的伤亡难以想象,而且未必能攻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又学习到很多东西。 厉天润在受降中表现得极其谨慎,从对降卒的安排、对敌方将官的安置、己方部队入城的顺序和极短时间内占据城内各处要道的措施,一方面显示出靖州军主力强悍的实力,另一方面完全杜绝对方诈降的可能性。 其实从广陵之战开始,陆沉就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各种养分。 不论是萧望之和厉天润在战略层面上的高瞻远瞩,还是陈澜钰、贺瑰、裴邃这些大将带兵行军的诀窍,乃至每一个中级将官冲锋陷阵的战场细节,只要是能看到的优点,陆沉都会暗自记下来,然后利用有限的时间去分析和思考,尽力转化为自己的能力。 他从不因为前世的经历,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无所不能。 在经历过这几个月的战争以后,陆沉愈发确认这个时代的军事和前世的认知截然不同。 从最基础的练兵之法到行军打仗,里面的门道简直难以计数,就连兵书都只能提供一部分帮助。 好在亲卫营内由陆沉统领的一千骑兵足够成熟,不需要他盲人摸象,因此他有充足的时间提升自己,而且这种以战代练的效果更加显著。 城内完全安定下来已是两天后,陆沉接到通知赶来临时都督府,在门内迎接他的是行军司马厉良玉。 两人序过年岁,厉良玉二十五岁,且已娶妻生子,看起来的确比年方十九的陆沉更成熟一些。 “如今江华底定,关于接下来的战局进展,父帅想听听陆校尉的看法,故此特地命人相请。” 两人并肩向后堂行去,厉良玉温文尔雅,说话不紧不慢。 陆沉谦逊地说道:“大都督厚爱,末将愧不敢当。” 厉良玉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校尉过谦了。那位王先生出面虽是意外之喜,根源却在于陆校尉严守军纪法度。如果你放任那些将士胡作非为,不仅没有这一桩功劳,后续我军也难以切实掌握这些地盘。说到底,一饮一啄皆有天定。” 陆沉缓缓道:“其实下面的将士也都清楚。此番出兵之前,萧大都督便在军令中晓谕众将,必须严加约束军卒,因为北地百姓对我军谈不上十分信任。各位将军都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因为往昔的惯性,再加上一些军中陋习,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 厉良玉颔首道:“父帅在战前便说过,此战过后自会足额奖赏,便是为了预防这些糟心事。话说回来,哪怕不提收复江华城这桩功劳,陆校尉在这一战中仍然功勋卓著。当初听父帅提起,此战谋略乃是校尉一人所为,在下委实惊讶不已。” 陆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这位前程远大的行军司马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太好了。 两世为人,陆沉自然不会肤浅地从言语中判断他人对自己的观感,但是厉良玉话语中的亲近显露无疑,略微有些突兀。 他微笑着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厉良玉忽地话锋一转道:“陆校尉今年贵庚?” 陆沉应道:“年底便满二十。” 厉良玉心中一动,又问道:“不知可曾娶亲?” 陆沉道:“未曾娶亲。” 厉良玉感慨道:“陆校尉年轻有为,想必令尊肯定会为你寻摸一桩好亲事。” 陆沉很想问一句兄弟你这般云山雾罩到底想说什么? 然而对方始终温润如玉,又没有半点恶意,他只好含糊其辞,勉强应付过去。 好在厉良玉没有刨根问底,将他带到后堂书房,随即说道:“请。” 书房之内光线柔和,并未出现那种乱七八糟、文档卷宗散落一地的情况,相反一切都井井有条格外整洁,连笔架上的毛笔都挂得十分整齐,由此可见厉天润是一个非常注重细节的人。 这位大都督正坐在桌前审阅一份奏报,见到陆沉进来后抬手指向对面说道:“先坐。” 稍后便有一名亲兵奉上清茶,陆沉道谢接过。 片刻过后,厉天润将奏报放到一摞卷宗上面,脸上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望着陆沉说道:“这两天一直想找伱聊聊,只是杂事太多,实在抽不开身。” 陆沉敬重地说道:“大都督军务繁忙日理万机,末将不敢耽误。” 厉天润起身绕过桌子在不远处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各部已经休整完毕,你认为我军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陆沉这几天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当即谨慎地说道:“末将以为,伪燕这次吃了一个大亏,必然会有反扑之举。现在整个沫阳路东南部都在我军掌控之中,兵力较为分散,不如将防线后撤至江华一线,以江华、旬阳、将乐、尤溪等地组成扎实的防线。只要能应对伪燕军队的第一波攻势,他们后续很难再发起进攻。” 这是王骏先前提过的想法,陆沉在仔细斟酌之后,认为这个判断确实很妥当。 厉天润眼中浮现一抹赞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小女先前从广陵回来后,曾极力向我举荐你,只可惜你无意远赴靖州,否则她肯定会劝我直接上奏朝廷,任命你为靖州都督府属官。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看重一个年轻人,心中亦有些好奇。” 他微微一顿,继续说道:“直到此时此刻,我也有了和她相似的想法。只不过我与萧兄知交莫逆,若是将你强留在靖州,说不定他要带着亲卫营打上门来。” 这话对于陆沉而言不太好接。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坦诚地回道:“不瞒大都督,家父不愿末将远离淮州,而且末将自身也想留在淮州都督府。” “这是自然,萧兄对你寄予厚望,而且你初入军中就能领千骑之数,这是一份很难得的信任与器重。” 厉天润语调温和,并未做出以高官厚禄引诱的试探,相反就像对待家中晚辈一样平易近人。 陆沉略过这些过于私人的话题,望着这位闻名于世的大齐名将,略带几分惋惜地说道:“如果朝廷肯支持,其实这一次我军本可谋求更大的胜果。” “很难。” 然而厉天润却给出一个让他很惊讶的回答。 陆沉不太理解,眼下限制战果的唯一原因,那便是靖州军的兵力不太够。 倘若永嘉城里的天子全力支持,哪怕不动用京军,只让西南方向的道州和成州都督府派出援兵,从靖州平阳府取道北上,厉天润都有更加广阔的空间运筹帷幄。 靖州军和淮州军主力的实力完全可以支撑继续攻城拔寨,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即便能收复更多的城池,厉天润也无法凭空变出兵力镇守。 厉天润看出陆沉脸上的不解,淡然地说道:“在你看来,北伐难以成行的根源在于朝廷不够支持?” 陆沉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须赘述。 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将近半年的时间里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北地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齐军收复故土拯救万民是必须负起的责任。 然而朝堂大权被江南世族掌控,北伐二字喊了十多年,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 如今亲眼见识到淮州和靖州两处都督府麾下将士的实力,陆沉自然认为是南边那些君臣拖了边军的后腿。 厉天润目光深邃,感慨道:“越往北就越难。” 陆沉凝眸细思,缓缓道:“大都督之意,北地百姓并非迫切地希望我军收复故土?”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林溪说过的那些事情。 厉天润颔首道:“你说的没错。关于北伐一事,朝廷的掣肘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北地齐人民心所属。萧兄应该对你说过,在元嘉之变以前,朝廷治下民怨沸腾,百姓怨声载道,绝大多数人对朝廷的观感都很差。十三年前河洛失陷后,皇室和门阀权贵匆匆渡江,压根没有理会北地百姓的生死。” 陆沉的神情变得凝重。 厉天润幽幽道:“如此一来,北地齐人又怎会心向朝廷?此战之所以顺利,一方面是你的方略收到奇效,另一方面则是这片疆域离衡江很近,和靖州都督府算是接壤,朝廷还能维持一定的影响力。因此不论是南面的盈泽城,还是江华和旬阳,百姓都不会特别抵触我军。” 陆沉看出他眼中那抹倦色,不由得鼓起勇气问道:“既然如此,大都督缘何要坚持北伐?” 朝廷拖后腿,北地百姓不支持,这样的北伐有何意义? “因为你没有真正见识过景廉人的凶残暴虐。” 厉天润的回答让陆沉有些意外,他继续说道:“你可知道景朝为何要扶持伪燕立国?” 陆沉试探性地答道:“因为景帝想要温水煮青蛙?” 厉天润琢磨着这个俗语,道:“河洛城失陷后,朝廷中枢陷入瘫痪,江北各地沦于景军铁蹄之下,几近于血流漂杵。那时候景朝军队的残暴令人发指,他们不止是针对平民百姓,对待高门大族同样不手软,屠城之事时有发生。” “我说的是真正的屠城,满城白骨无人声。” 陆沉怔住。 厉天润继续说道:“因此,北地的反抗十分激烈,烽火遍地都是。如果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景朝的统治根本无法持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景朝先帝驾崩新君登基,他甫一继位便调整策略,扶持伪燕立国,又吸纳大量的北地门阀维持伪燕的朝廷运转。” 陆沉皱眉道:“原来如此。” 厉天润道:“表面上是以齐人治齐,实际上景朝在不断吸纳北地的青年才俊,利用官位和金银扭转他们的观念,让他们以为景朝效力而自豪。要不了多久,或许在伪燕朝堂之上正在发生,这个傀儡朝廷会真正被景朝完全消化。等到那个时候,景朝铁骑将再度蹂躏人世。” 陆沉凝望着对方的双眼,缓缓道:“所以大都督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这世上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厉天润神态平静,又透出几分期许之色:“你还很年轻,又极有军事上的天分,将来一定能成为萧兄的得力臂助。萧兄很不容易,我希望你能尽力帮他。” 陆沉起身应道:“大都督的教导,末将一定铭记在心。” 其实他还有一处不解,直到他离开都督府依然在心中盘旋。 厉天润如何能够确定,北伐成功之后北地百姓就能过得更好? 毕竟齐国先帝的荒唐事不胜枚举,难道如今这位皇帝真的差别极大? 从厉天润的态度来看,他肯定坚信这一点。 事实……真的如此么? (本章完) 104【君心谁知】 当北燕三路军队离开东阳路通山城,着急忙慌地绕一个大圈子赶来沫阳路的时候,厉天润已经逐步完成对这段时间收复的地盘的布防。 淮州军各部相继后撤至江华城休整,靖州广济军、安平军、宁城军等精锐部队分别赶赴旬阳等地,与此同时齐帝派来的官员也开始进驻各地,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恢复完整的官府体系。 至于将各地高门大族当中的一部分年轻子弟送往江南的京城,这件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要让这些年轻人接受大齐朝廷的教育,另外也算是一种制约的手段。 免去赋税、赈济穷苦百姓等举措同步推行,尽可能地挽回江北这一带的民心。 诸事千头万绪,都督府和临时设置的江北刺史府忙得不可开交,这个时候陆沉反而变得无比清闲。 当然说清闲也不太准确,因为近来时常有人来找他。 “陆校尉,今日可有空闲?” 厉冰雪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现明媚的笑容,双眼格外明亮。 这段时间她偶尔会过来,主要是与陆沉复盘和讨论从广陵之战到如今的种种细节,看得出来她对陆沉在军事上的天分颇感兴趣,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欣赏。 有时她也会邀请陆沉去城内转转,一言一行皆是光明磊落,将她长期生活于军营养成的爽直性格显露无疑,一如当日在广陵城内,因为发现陆沉的天赋便邀请他加入飞羽营那般干脆利落。 见陆沉有些迟疑,厉冰雪登时了然,转头望向神色平静的林溪,微笑道:“林姑娘若有空闲,不妨一起出门转转。我听说城里有一处皮影戏特别好看,左右今日无事,大家不如去散散心。” 陆沉其实只是想多陪陪师姐,因为如今战事转入平缓期,等到厉天润将战线安置妥当,淮州军便要从双峰古道返回,那时就是和林溪分别的日子。 一念及此,他礼貌地说道:“厉校尉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这段时间要向师姐请教武学上的事情,还请厉校尉谅解。” 厉冰雪闻言微微颔首,转而对林溪说道:“林姑娘武功高强令人佩服,难怪陆校尉进步如此迅速。” 林溪淡然道:“厉校尉的武功也不弱,能以女儿身在军中立足,而且统领着那般强悍的飞羽营,想必天资过人且下过很多苦功。” 厉冰雪俊眉微扬,从容地道:“军中冲阵与私下论武截然不同,不过我确实有些好奇,林姑娘的刀法究竟有着怎样的玄妙。” 林溪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太在意外物,她自有一套内心沉静的逻辑。 这便是初次见面时,陆沉觉得她恬静内秀的根源,无关于身份和武功,而是在她温和的外表下有着疏离的心防。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随着对彼此了解的加深,林溪在陆沉面前愿意放下防备,不代表她对别人也会如此。 当厉冰雪说出这句话后,林溪的语调微微上扬:“其实我也想见识一下厉校尉的阵击之术。” “且慢。” 陆沉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人,连忙挺身而出打圆场:“这几个月大家在战场上奔波不休,想必十分劳累,好不容易休养一阵,又何必动刀动枪?如果真想切磋,将来也还有机会嘛。” “师弟,只是切磋而已,你不必紧张。” 林溪依旧望着厉冰雪,眉眼间多了几分肃然之意。 厉冰雪迎着她的直视,微笑道:“林姑娘说的没错,陆校尉不用担心。” 她并非是因为别的原因想与林溪切磋,只是因为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武功高强的同龄女子,自然而然就会生出几分没有恶意的好胜之心。 这套宅子的中庭还算宽敞,勉强足够两个人施展开来。 片刻过后,两位身段修长的女子在庭中对面而立。 林溪的身高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出类拔萃,换做陆沉前世的算法接近一米七,然而厉冰雪比她还要稍微高一丝丝,当然粗看上去可能无法区分出来。 “如果厉校尉觉得兵器不趁手,可以让人回去取来。” 林溪单手握着斩马刀,看了一眼厉冰雪手里的普通长枪,她知道对方惯用的兵器是马槊,虽然和长枪的区别不大,但终究是常用的兵器更加顺手。 厉冰雪握着枪柄,掂了掂重量,从容地说道:“不必,这杆枪材质还算可以。” “我说——” 陆沉开口引来二女的注意,然后恳切地说道:“师姐,厉校尉,刀枪无眼点到为止,以免伤了和气。” 林溪淡然一笑,旋即说道:“厉校尉,请指教。” 厉冰雪挑眉道:“得罪了!” 她右脚一挑,长枪随即平举,脚尖落地之后遽然发力,身体顿时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 中庭虽然不算逼仄,但也不可能像战场那般宽阔,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三丈,厉冰雪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同时就已来到林溪的面前。 枪出如龙,变化万方。 陆沉在战场上见过厉冰雪的武功,虽只寥寥几眼,却也算得上惊鸿一瞥。 如果说林溪的风格中还有几分飘逸潇洒,那么厉冰雪就是极其纯粹的大开大合,力求以最简单的招式造成最大程度的杀伤。 广陵城外,死在那杆马槊铁锋之下的景军不计其数,绝大多数都是一击毙命,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虚招,可谓将一力降十会发挥到极致。 但是今天她的第一次出手就让陆沉微微一怔。 只见那杆长枪在突进的过程中快速抖动,幻化出十余朵令人眼花缭乱的枪花,让人无从分辨究竟哪一处才是她真正的攻击目标。 面对这般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势,林溪却依旧无比平静。 枪风袭面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如游鱼一般向右侧滑开,手中的斩马刀依然引而不发。 厉冰雪抽枪回身,借助拧身发力的惯性,长枪陡然再度加速,枪花悉数消失,唯有泛着寒光的枪尖狂飙突进,瞬息之间便来到林溪的身前一尺之地。 空气之中,风雷隐隐。 陆沉明知道林溪留有余力,此时仍旧难以避免地提起心。 极其刺耳的铁器交击之声骤然轰鸣,林溪终于出手,斩马刀在间不容发之时砍在枪尖上,旋即腾身而起不退反进,凌空疾行之中,斩马刀在空中划出一个璀璨的半圆。 陆沉心中一震,这是林家二十四刀当中最后一式,也是威力最大的一招,完全依靠上玄经的内门心法催动。 厉冰雪双眼猛地一亮,左脚踏地向右偏移尺半,举枪向天,燎原一击! 喊停的念头已经在陆沉嗓子眼盘旋。 半空中的林溪眼中战意勃然,在斩马刀将要完成那个蓄力的半圆时,另一只手握住尾端,悍然斩下! 刀枪再度相击,一股磅礴劲气席卷开来,角落中那些花花草草顷刻间倒伏于地。 炸裂之声接连响起,台阶边缘一列花盆直接碎开,门窗摇摆不断。 陆沉愣愣地站着,头上的发髻明显有些歪。 庭中两人已经站稳身形,没有再继续交手。 虽说陆沉也变成被殃及的池鱼,但是他看得很清楚,林溪在落地的时候非常稳健,而厉冰雪却往后退了半步。 林溪眼中多了两分赞赏,微微颔首道:“厉校尉好功夫。” 厉冰雪似是在回想方才的细节,听到林溪真诚的称赞后,清冷的面庞上亦浮现一抹洒脱的笑容,坦然道:“我输了,林姑娘的武功要胜过我很多。” 林溪摇头道:“这种逼仄之地的缠斗非你所长,如果是在战场上,你未必会输。” 厉冰雪笑道:“输了便是输了,我心服口服。不过我会继续努力提升自己,争取将来可以在伱手上多走几招。” 林溪毫不迟疑地说道:“好,我随时恭候。” “等等,我觉得大家是不是可以坐下来聊聊天?” 陆沉颇为无奈地说道。 二女转头看来,林溪望着陆沉歪掉的发髻,好奇地问道:“师弟,你怎么了?” “我没事,师姐。”陆沉连忙抬手扶正,又坚持道:“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我们又不是生死相斗,时常切磋对于武功的提升很有好处,你紧张甚么?”厉冰雪一本正经地说着,随即对二人说道:“今日一战对我裨益颇大,既然你们还有事要做,那我便先告辞了。” 林溪没有假意挽留,只是对陆沉说道:“师弟,你送一下厉校尉吧。” “好。” 陆沉应下。 其实这套宅子不大,又非庭院深深,拢共没几步路。 陆沉与厉冰雪并肩而行,女子忽然说道:“陆沉,林姑娘是不是最近要离开?” “是的。” 陆沉没有隐瞒。 厉冰雪转头望着他,平静地说道:“原来如此,谢谢你如此坦诚。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不会再过来叨扰你了。” 陆沉默然不语。 他对厉家一家人的观感都很好,哪怕出于最基本的礼貌也不能拒绝别人登门探访,但他也确实想更多地陪伴林溪。 虽然师姐从未说过,他却知道她心里未尝没有孤单的情绪。 想想也是,一个女子从小就和刀剑相伴,长大后又时刻处于杀戮和鲜血之中,恐怕从未有人了解过,她究竟是否喜欢这样的生活。 厉冰雪很清楚他沉默的原因,也没有刻意挑破,只在来到大门外时忽然止步,见视线中没有别人存在,便坦然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天或许很困惑,因为我的到来而心生不解,其实这样的心情很正常,反倒是我有点像不知趣的恶客。” 陆沉望着她的双眼,摇头道:“在下并无这种想法。” “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刚从军的年轻人,家父对你的评价也非常高。我确实对你在军事上的见解很感兴趣,所以想见到你。” 厉冰雪直白地说着,旋即微笑道:“既然想见,我便来了。” 陆沉点头道:“我知道厉姑娘光风霁月,只是最近确实没有多少空闲。” “我明白,所以接下来我不会再登门叨扰。如你所言,将来总有机会。” 厉冰雪抱拳一礼,洒然道:“再会。” 陆沉还礼道:“好。” 厉冰雪大步转身,翻身跃上坐骑,然后便见那袭红衣白马潇洒远走。 陆沉目送她离去,随即折身返回府中。 来到书房门外,他不由得驻足,视线中出现一抹略显清瘦的背影。 宛如遗世而独立。 还欠32更~ (本章完) 105【愿我如星君如月】 清风徐来,佳人独坐。 陆沉站在门边凝望着她的背影。 要不是亲身领悟到上玄经的奥秘,切实感受到身体里流转不息的内劲,陆沉肯定不会相信她纤瘦的身体里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 倘若这世上没有杀伐征战,或许林溪会像很多大家闺秀一般过着平静的生活,唯有风花雪月,不见江湖夜雨。 只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陆沉迈步走去,搬来一张交椅在她身旁坐下,调整心情说道:“师姐,七星帮的人都生活在宝台山里?” 林溪答道:“宝台山是很多座山形成的山区,但是不像双峰山脉这般难以生存。总舵在山里,其他地方还有分舵,包括河洛城里也有我们的暗桩。” 陆沉从面前的大案上取来纸笔,先注明淮州的方位,然后在左边画上北燕沫阳路,在上方标出北燕的东阳路,转头问道:“师姐,宝台山在什么位置?” 林溪伸出纤纤素手在东阳路北边一指:“这儿。” 陆沉登时了然,淮州和宝台群山之间大概隔着一个东阳路,而河洛城又在宝台山的西北方向。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沉吟道:“虽说大山里面很安全,但是这个位置其实不算好。” 林溪微微偏头问道:“因为距离河洛城不算太远?” 陆沉在纸上又画出一条线,解释道:“师姐你看,宝台群山北边就是以前的泾河防线,现在则是景朝军队掌控的区域。西北边是河洛城,南边是伪燕的东阳路,几乎每个方向都有敌人的重兵钳制。林世叔如果想起兵谋事,基本上没有足够充裕的空间辗转腾挪,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压制在山里,和现在的局势差别不大。” 林溪微微一怔。 对于陆沉在军事上的天赋,这段时间她亲眼目睹,看着他以一介平民的身份从军,然后又很快得到萧望之和厉天润这种名将的赏识与提携。 虽说这里面离不开萧望之和陆通的交情,但终究还是要靠陆沉自身的能力,尤其是这次瞒天过海的连环计,将整个北燕军方高层戏耍于股掌之中。 林溪对此的认知比其他人更清晰,因为陆沉在谋划的时候,她几乎是全程旁观。 故此,她非常信任陆沉的眼光,对他的判断不会怀疑,然而“起兵谋事”这四个字还是让她有些吃惊。 她望着陆沉温和的目光,轻声道:“师弟,你不觉得奇怪?” “为何奇怪?” “一群绿林草莽江湖汉子,也想……想谋划这些大事。” 这一刻她洁白如玉的面庞上泛起些许忐忑的表情。 她在武功这个领域拥有绝对的自信,同龄人中能胜过她的人寥寥无几,七星帮作为北地绿林第一大帮,在江湖上同样是首屈一指的存在,这些都是她行走世间的底气。 然而在亲眼见识过十余万大军纵横驰骋之后,她深刻地意识到正规军和绿林草莽之间的区别。 这段时间偶尔静思,她心里难免会生出劝说父亲改变想法的念头。 “师姐,有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知道当年齐国太祖皇帝起事之前只是军中一个小队正,矢志追随他的人只有十七名。后来他一统天下登基为帝,又有几人不忿他出身低微?相反,世人只会说他起于微末凌于九霄,是千年难得一见的英杰。” 穿越以来恶补的史学知识在此刻派上用场,陆沉只用几句话就让林溪信服地点头,眸光中涌现明亮的神采。 她想了想,一五一十地说道:“大概是在八九年前,我爹便有了这方面的念头,不知从何处找来几个文人先生,经常和他们一起商议所谓的大事。那几个先生虽然说话拐弯抹角,却也有几分真本事。我爹在他们的襄助下,不断增强七星帮的实力,如今培养出三千多人。明面上还是绿林汉子,其实是用军队的方式操练他们。” 这个规模在陆沉的预料之中,从林颉的行事风格便能看出来,他不是那种只会耍嘴皮子的人。 但是相较于天下大势而言,这点力量又实在不够看。 “我有一些建议,师姐你姑妄听之。” 短暂的思考过后,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 林溪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认真地说道:“伱说。” “第一条,务必要注意保密。我不太清楚七星帮内部的情况,但这个想法除了林世叔和师姐之外,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包括世叔身边的谋士们。七星帮现在所做的一切,包括师姐以菩萨蛮的身份在北地养望,都可以解释为寻求自保的能力。可如果让人知道你们想造反,无论景朝还是伪燕都会不惜代价绞杀你们。” 陆沉的表情十分郑重,林溪点头道:“好,我回去之后会提醒父亲。” 空气仿佛突然间凝滞。 陆沉压下心头那股异样的情绪,继续说道:“第二点,林世叔要在帮中尽可能培养足够的心腹,或收为弟子传授武功,或认为养子予其身份,但是不能将这些人拘在山中,要让他们在外行走增长见识。” “嗯,我记下了。” “第三,要做好宝台山内部的建设,一个稳固且扎实的根据地是成就大事的基础。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要在自己的地盘里做好田地的开垦,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外部的采买。如果局势风云变幻,粮食就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根本大计。” 林溪的眼神越来越温柔。 “第四,要注意情报的搜集。我这些天整理出一份密探机构的行事准则,参考了织经司的内部章程,以及我自己的一些心得,应该对师姐有些帮助。这件事最好由师姐自己来做,不要假借他人之手,因为这种机构是双刃剑,握在别人手里很可能伤及自身。” 陆沉从案上的卷宗中取出一个信封,然后交到林溪手里,微笑道:“昨夜才刚刚弄好,这些天师姐可以先看看,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我们随时可以讨论。” 林溪握着信封,手指不自觉地用力。 曾经某个瞬间,她想过将陆沉带去宝台山,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瞬间便消失无踪,因为她知道陆通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怎可能愿意陆沉去那种贫苦之地过着艰辛的生活。 此后她就再也没有想过,可是陆沉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些事。 从他这些建议以及这个信封便能看出,陆沉一直将她的事情放在心上,而且想得非常深。 陆沉继续说道:“第五点,要有和伪燕境内权贵的接触。师姐,我知道你对那些人深恶痛绝,如果世叔没有这样的想法,我肯定不会出这种注意。但是想要成事,必须和部分当权者建立关系,不能让自己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当然,等到将来大局底定的时候,那些人的生死其实不难解决。” “我明白,你放心,虚与委蛇这种事虽然我不会做,父亲也会让别人去做。”林溪柔声说道。 陆沉点点头,然后开始讲后续几点。 他尽量用最朴实的言辞,将他这段时间所谋所虑掰开揉碎了讲给林溪听。 “……养望同样很重要,其实这一点世叔已经在做,而且做得还不错。不论世叔在北地绿林中的威望,还是菩萨蛮在北地百姓心中的名气,这在将来会是非常重要的助力。这个方向还可以继续深入,通过一些法子扩大七星帮的影响力,等到时机成熟,世叔登高一呼,天下必然应者如云。” 陆沉微微迟疑,望着林溪温柔的眉眼,试探性地说道:“以后菩萨蛮是否可以不冒险,尽量做一些稳妥的计划?” 林溪眨眨眼道:“她会的。” 陆沉笑了起来,又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还请师姐转告世叔,一定要沉住气,要有足够的耐心等着。” “等?” “是的,从如今的天下大局来看,景朝和伪燕都还没有出现混乱的迹象,这个时候起事绝无胜机。必须要等一个极大的变化,简单点说,天灾或者人祸。” 陆沉的表情略显沉重,林溪很快就领悟他话中的含义。 前面所有的谋划都只是准备工作,最关键的地方在于等待一个契机。 林溪没有问如果契机不出现该怎么办,她觉得陆沉已经为自己考虑得十分妥当。 望着年轻男子眼中无法掩盖的疲惫,林溪缓缓问道:“师弟,你如今是萧大都督看重的军中新秀,将来在齐国朝堂上肯定大有作为,为何愿意这样帮我?” 陆沉微微一笑,坦然道:“师姐可还记得当初在广陵城中,我被苏云青的下属带去谈话,出来后在街角看到你的身影。” 回忆汹涌而至,林溪脑海中浮现过往的点点滴滴。 那一日陆沉没有赴约,又无任何知会,她担心这个年轻的师弟遭遇危险,便匆匆忙忙地换装出门前去寻找。 然后在街角偶遇。 想起这些往事,林溪清秀又美丽的面庞上浮现动人的微笑。 (本章完) 106【夜夜流光相皎洁】 “师姐当时嘴上不肯承认,我却知道你是在关心我,所以这就是我去思考这些问题的根源。” 望着她面庞上明媚的笑容,陆沉也觉得很开心,于是语调中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林溪微微昂起光洁的下巴道:“谁不肯承认了?” “啊?我记得师姐当时是说,听说广陵城富甲天南,来这儿很多天没有出来逛过,所以才抽空在城内转转。” “师弟记性这么好,不考状元着实可惜了呢。” 林溪轻哼一声,眼中却满是笑意。 对于陆沉来说,他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心细如发,而且做事极有条理又无比谨慎。 但是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又比较粗线条。 比如现在如果让他开口形容林溪的容貌,大抵只有“漂亮”这样俗气的词语。 可是他觉得师姐真的很好看。 秀气的双眉如修长柳叶,那双杏核眼里的眸光温柔清新,又像空山新雨后的潭水恬静自若,没有任何让人心生忌惮的攻击性。 好似春风一般令人沉醉。 “你……你不要这样盯着我看。” 林溪白皙的脸颊上渐渐爬上淡淡的粉色。 陆沉回过神来,略有些好奇地说道:“师姐,七星帮里是不是有很多人想接近伱?” 虽然他问得十分委婉,颇有战场上迂回机动的风采,林溪却立刻明白这句话里藏着的意味,不禁莞尔道:“他们不敢。” 这个回答出乎陆沉的预料,他不解地重复道:“不敢?” “嗯。”林溪微微颔首,坦然道:“以前我习惯独来独往,尤其是在外面行走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戴上菩萨蛮的面具后,杀人之时过于凌厉,导致帮里绝大多数弟兄都有些害怕我,不敢在我面前晃悠。一般只有像陶叔和席大哥这些人,才会主动来找我说话。” 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还好我认识师姐的时候,你没有戴着菩萨蛮的面具。” 林溪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如今你已经掌握上玄经和几门外功,接下来需要很长的时间磨炼根基,不要轻易和人动手,因为你对敌的经验不够多。这些天我会抓紧时间帮你喂招,尽量让你学会什么才是江湖厮杀。” “好。” “还有,既然你已经选择从军,将来肯定会征战沙场。我知道这些事无法避免,但是你要记住,切不可再像在广陵城外那般,在战场上逞匹夫之勇,那样很容易受伤乃至于丢掉性命,明白了么?” “我一定会牢记师姐的谆谆教导。” “你呀……说起这件事,你还真得向那位厉校尉学习,她才是真正融会贯通懂得冲锋陷阵的军人,在这一点上你不如她。” “这倒也是,厉校尉家学渊源又从小耳濡目染,我毕竟是半路出家。” “这位厉姑娘性子直,许是从小在军营中长大,不喜那些拐弯抹角的风格,所以有什么便说什么,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人不坏。我知道你因为……其实倒也不必过于生分,厉家在齐国军中地位非同寻常,哪怕你有萧大都督的支撑,再与厉家有几分交情也不是坏事。” 说这番话的时候,林溪的神情不太自然。 “师姐说的对,我明白。” 陆沉轻咳两声,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温和地转移话题:“师姐,饿了吧?我让人准备晚饭去。” 林溪点头应下,轻轻一笑。 用过晚饭之后,李承恩过来请示几件事,陆沉安排妥当之后已是夜色沉沉。 人间一片静谧。 夜幕上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凉风习习,在这夏夜带来几分清爽,外面偶尔传来虫鸣之声。 陆沉提着一个酒壶并两个小杯子,缓步走进偏厅,便见林溪坐在外廊的阑干旁,安静地欣赏着月色。 淡淡的月光挥洒在她身上,有一种朦胧而隐约的美感。 林溪扭头望见陆沉手里的酒壶,然后就听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师姐,这是江华城的特产琼花露,口感绵柔酒性浅淡,跟果子酒差不多,哪怕喝一壶都没有几分酒色。” 林溪浅笑道:“真要是比拼酒量,你可未必是我的对手。” 陆沉登时有些不服气。 前世他虽然不好这一口,酒量却很不错,酒桌之上罕逢敌手。 如今这具身躯又有内劲的加持,想必能更进一步。 “我爹从小就把我当男孩子养大,那时候他和帮中长辈饮宴,时常会拿酒水逗我。等到长大以后,有几次和陶叔他们拼酒,他们都醉倒了我还能好好地站着,从那之后就没人再找我较量了。那种两斤装的坛子,我能喝两坛子呢。” 林溪笑着说道。 “多少?两坛?” 陆沉脚步一滞,表情略显紧张。 林溪吐了吐舌尖,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不要误会,我可不是嗜酒如命的人,平时也不会自斟自饮,只是在这方面比较有天赋,就像你在兵事上能够做到无师自通一般。” 陆沉自然不会怀疑,因为这将近半年的相处当中,林溪从未刻意提过饮酒之事。 他将酒壶和杯盏放在小几上,然后在另一边坐下,斟酒之后推过去一杯,好奇地问道:“那么师姐在山里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呢?” 林溪握着杯盏浅浅饮了一口,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悠悠道:“小时候就是习武,每天卯时二刻起床,用一个时辰的时间锤炼根基。吃完早饭之后,父亲会教我外门功法,大概会有一个时辰左右。午后我可以休息一会,下午便是自己琢磨练习的时间。等到晚上,父亲若有空便会检查我的进度。” 陆沉默然,缓缓饮完杯中酒,感慨道:“很辛苦。” “辛苦?”林溪摇摇头,淡然道:“你觉得很辛苦,我的兄长和弟弟们却无比羡慕。父亲对他们的要求极其严格,却很少会像对待我一样,亲自督促他们习武的进度,这件事一般是由师叔来做。其实我也不觉得辛苦,因为从小就知道很多人吃不饱饭,而我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些。” 陆沉轻声道:“但是你终究要有自己的生活。” 林溪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目光追随着那轮明月,略显怅惘地说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在与你谈论之前,我心里其实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从小到大,我见到的每个人都在奔波忙碌,父亲更是一天都无法停歇,所以我想尽力帮他做一些事情。” 她转头望着陆沉,微笑道:“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生活?” 陆沉再度斟酒,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爹希望我能做一个生活无忧的富家子弟,其实以陆家的底蕴和产业来说,只要我不是那种愚蠢至极的败家子,达成这个目标倒也不难。” “确实不难。” “每个人的想法都会不断地变化,或许曾经我也那样认为,但是在经历过这些事之后,我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些更好的事情。” “更好的事情?” “比如大家不要再打生打死,可以坐下来安稳过日子。” “这很难呢。” “只要把不同意的人都解决掉,剩下的人就不会反对了。” 林溪不禁莞尔道:“很对。” 陆沉没有刻意云山雾罩,因为他知道林溪不喜欢这种谈话的方式。 林溪不紧不慢地品着酒香,缓缓道:“这几天回想过往,我亦感到好奇。你和我本应该处在对立的层面上,我是山中长大的江湖人,你是富贵傍身的公子哥,哪怕因为长辈的情义不会为敌,按理不该这般亲近。” “这就是命运。” 陆沉轻声感叹,又转头望着林溪说道:“或者说缘分。” 林溪心尖一颤。 她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子,否则也无法轻易领悟那些高深的武学。 有些事不必挑明,有些话无需说透。 她自然懂得。 但是…… 她想起远在北方的父亲和数千帮众期待的目光,便柔声说道:“师弟,南齐朝堂上好人不多,将来你平步青云之后,要时刻带着小心,切记不要轻信旁人。我知道你很聪明,为人处世上很少会有错处,但是人心难测,尤其是那种波诡云谲之地,更要谨小慎微。” “我会的。” “你不必担心我,虽然在战场上我远不及你,但是论行走江湖我肯定比你经验丰富,而且我只是喜欢独来独往,不代表我身边没有帮手。回去之后,我会将你的叮嘱悉数转告父亲,也会按照你的交代去做那些事情。” “好。” “还有你要记得勤练不辍,武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林溪轻声细语地说着,思绪略有些杂乱,仿佛是想到哪说到哪,但是每一个字里都透着对陆沉的关心。 陆沉凝望着深沉的夜幕,仔细地听着,言简意赅地答应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壶酒已经见底,两人也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感受着夜风的吹拂。 “师姐。” 陆沉忽然开口说道。 “嗯?” 林溪应了一声,随即尾音一颤。 陆沉伸出自己的右手,握着林溪的左手,他的动作一点都不快,以林溪敏锐的五感和高深的武功,完全可以轻易地躲开。 但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导致感官略显迟钝,林溪没有躲开,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陆沉没有得寸进尺,因为此刻填满他内心的是名为怅惘和不舍的情绪。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陆沉在沉默良久之后,轻缓又郑重地说道:“我会去找你。” 林溪垂下眼帘,微不可察地应道:“好。” 明月皎皎,清辉洒在人间,映照在他们的身上,泛出温馨而又清澈的光彩。 (本章完) 107【小儿辈】 沫阳路近半疆域丢失,这件事在北燕朝野上下造成极大的冲击。 枢密副使陈景堂带着八万大军从通山城北上,往西穿过京畿之地,接着转道向南赶往沫阳路。 连续的大范围移动让军卒们疲惫不堪,陈景堂明知这样会消耗军队的战力也不得不坚持下去,因为这一仗的责任全在他一人身上。 广陵之战和青峡之战的落败还能推给王师道和张君嗣,然而江北之战的溃败完全是因为他将大部分精锐兵力调到通山城。 想必如今朝堂上有很多人在嘲笑他这个枢密副使,唯一能扭转局势的法子便是将丢失的疆土打回来。 当大军抵达新昌城北面百余里时,陈景堂收到四个令他心情沉到谷底的消息。 其一是南齐靖州军和淮州军主动南撤,直接放弃沫阳路北部新昌、石泉和连城等地,将实控区域收缩至南部中线。 靖州大都督厉天润以江华城和更南面的盈泽城为双重核心,旬阳、将乐和尤溪等五城为纵深防御体系,明摆着坚壁清野以逸待劳。 厉天润这般稳健的风格让陈景堂感到头疼,如果对方贪心不足,妄图以有限的兵力谋求更大的胜果,陈景堂有信心让他将吃进去的地盘再全部吐出来。 其二便是接到陈孝宽派人送来的急报,在双方于南线进入僵持状态后,南齐淮州军各部消失不见,顶在战线前方的都是靖州军主力精锐。根据陈孝宽的分析,淮州军极有可能从双峰古道返回淮州境内。 这个消息本来不怎么重要,因为沫阳路这边打下来的地盘自然是靖州都督府的功劳,淮州军也不可能一直毫无怨言地在这边卖力,返回淮州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然而当这件事与第三个情报结合起来,陈景堂不得不立刻下令全军暂停前进。 根据前方游骑的回报,南齐盘龙关内旌旗招展声势浩大,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出关攻击燕军的侧翼和后路。 陈景堂不得不慎重对待,万一萧望之将淮州军召回,然后北上至盘龙关附近,等他领兵南下收复失地的时候,萧望之再让主力从盘龙关西出,故技重施南北夹击,那他岂不是会沦为世间最大的笑话? 这一次更危险的是东南部城池都已经落入南齐手里,他率领的军队没有任何遮蔽。 第四件事则是张君嗣急忙派人送来的情报,在陈景堂带着大部分军队撤出通山城,然后明确告知青田城和涌泉关守将只能坚守的时候,原本已经南撤至来安防线的萧望之似乎又有再度北上的迹象。 综合分析这些信息,摆在陈景堂以及一众燕军大将面前的问题非常棘手。 如果他们继续往南进攻丢失的地盘,姑且不论能不能突破厉天润精心构筑的防御体系,他们必须要防备淮州军再度从盘龙关出来抄截自己的后路。 另外一点,倘若燕军主力深陷于沫阳路东南部,萧望之有可能再度挥军北上直取青田城。 一旦青田城陷落,东阳路的南大门便握在萧望之手里,此后开门关门皆在他一念之间。 军议从早开到晚,每个人的意见都不尽相同,陈景堂进退维谷之时,一封来自河洛城的圣旨解决了所有的争吵。 燕帝亲自下旨,命陈景堂切勿轻举妄动,与沫阳路和江北路大将军协同合作,暂时守住目前的战线,等待朝廷的下一步决议。 换而言之,北燕朝廷算是默认了厉天润攻占沫阳路东南部的事实。 让众将退下之后,陈景堂面容苦涩地望着宣旨的天使,神态卑微地问道:“敢问内官,朝廷为何要暂停战事?” 天使面露迟疑之色,陈景堂朝旁边使了一个眼色,早已准备好的文书便将一个小匣子交给旁边的小太监。 天使见状轻咳两声,低声说道:“枢密大人不必太过担心,这应该是北边大元帅的意思。” 陈景堂心中一凛,他意识到这几仗打得一塌糊涂,景朝那位都元帅庆聿恭显然看不下去,难道他要亲自动手?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河洛城内,一身贵公子打扮的庆聿怀瑾悠然道:“父王暂时不会南下,国中还有很多事要他处理。” 坐在她对面的是察事厅侍正王师道,虽然两人在年纪上相差一倍有余,王师道依然正襟危坐,毕恭毕敬地说道:“王爷之意,接下来要先调整军中的势力格局?” 庆聿怀瑾淡淡一笑,微微颔首道:“王大人见微知著。陛下先前对父王说过,这一仗终究要打,如果能打赢自然最好。倘若打不赢,出现眼下这样的败局,那便趁势做些调整。比如陈枢密、张大将军和陈大将军他们,占据高位的时间有些久了,河洛城里也是一潭死水,终究要换换血。只有先肃清内部的隐忧,形成一个强大的整体,燕国才有能力对抗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名将。” 王师道很清楚她口中的陛下是指景朝皇帝,或者说这河洛城里的北燕皇帝从未被她当回事,这不只是庆聿怀瑾的想法,很多景朝权贵都是类似的态度。 这番话看似风轻云淡,实则饱含凛冬已至的肃杀之气。 所谓换血,自然是要让一部分人走下高位,然后换上一批新鲜血液。 而这批新人的隶属,王师道又怎会不知情,毕竟察事厅掌握着非常全面的消息渠道。 很多人看不明白当年景帝登基之后,为何要扶持北燕这个傀儡朝廷,如今十二年过去,那位雄才大略的异族皇帝终于开始崭露锋芒。 他用这十二年时间里培养的心腹逐渐完成对北燕朝堂的换血,以最小的代价彻底征服北方这片疆域。 王师道甚至不知道察事厅里藏着多少景朝皇帝的拥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清洗的一份子。 庆聿怀瑾仿佛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淡然道:“王大人不必多虑,父王对你始终信任有加。在南边沫阳路稳住之后,朝堂上和军中的人员变动会同时进行,届时父王会以书信的方式通知大人如何行事。” 王师道点头应道:“还请郡主殿下转告王爷,下官一定会竭力而为。” “如此最好。”庆聿怀瑾目光锐利,不轻不重地提醒道:“王大人尽管放手施为,城内城外的六万景廉老卒会是你最坚固的支撑,朝中也会有很多人配合你。” 王师道心中轻叹一声,面上微笑道:“下官明白了。” …… 南方,江华城。 临时都督府,后院小坪之上,一抹矫健的身影舞动长枪,不知疲倦地反复练习那一招举火燎天。 这些天厉冰雪脑海中时常浮现与林溪切磋的细节,在经过数百次的复盘过后,她最终还是坦然接受一个事实——那天她落败与见招拆招无关,纯粹是因为林溪的内劲修为要比她强一个档次。 在这种硬实力的差距下,无论她怎样变换招式都不是林溪的对手,更何况她本就不擅长小范围的辗转腾挪,而这恰恰是林溪熟悉的领域。 认清差距之后,厉冰雪并未泄气,只是悄悄地每天多花半个时辰参悟内功心法。 一套大开大合的枪法练习完毕,厉冰雪站在阳光里沉思细节,额头上清晰可见细密的汗珠。 “冰雪,休息一会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考。 厉冰雪扭头望去,只见厉良玉站在廊下,旁边小几上放着他带来的清水和点心。 她面庞上浮现浅淡的笑意,走过去说道:“兄长何时来了?” “有一阵了,见伱在用心练功便没有打扰。”厉良玉在小几旁坐下,帮她倒了一杯水。 厉冰雪接过饮了几口,略有些好奇地说道:“这些天兄长忙得脚不沾地,今儿居然有空来看我。” “原本以为伪燕大军回援,旬阳和尤溪等地会遭受猛烈的反扑,你哥作为都督府行军司马,当然要筹措粮草做好后勤工作。” 厉良玉面带微笑,又道:“根据游骑传回来的消息判断,敌军在进入沫阳路后便放缓脚步,没有直扑南边战场,反而回到雍丘城一带加强守御,看样子是不得不接受东南部被我军收复的事实。” “他们竟然能接受?”厉冰雪微露诧异。 厉良玉颔首道:“父亲说,这是伪燕内部的权力斗争,而且肯定和景朝有关。陈景堂和陈孝宽这些人,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剥夺军权,重新换一批人上来,这些人必然心向景朝。简单点说,这对我军而言不算好事,等北边完成新一轮的权力洗牌,他们迟早会再度挥军南下。” 厉冰雪眼中浮现一抹凛然之色,显然毫无畏惧。 厉良玉见状便不动声色地问道:“冰雪,这几天没去找那位陆校尉复盘战事细节?” 厉冰雪闻言微微一怔,旋即狐疑地看着他,问道:“兄长此言何意?” 厉良玉打了个哈哈,连忙摇头道:“没什么,如今战事止歇,淮州军过几天就会从双峰古道返回,那位陆校尉肯定要随军行动。我这些年在靖州军里见过很多有能力的年轻人,但是像陆校尉这般惊才绝艳的人委实是第一位,如果他能来靖州都督府,想必父亲会很开心。” “他不会来的。” 厉冰雪神情淡然,悠然道:“他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 “这个评价可不低。”厉良玉笑了笑。 厉冰雪直截了当地问道:“兄长其实是想问我对陆校尉的观感如何,对吗?” 厉良玉望着她清澈的双眼,准备好的托辞忽然有些难以出口。 厉冰雪又道:“还是说,这是父亲的意思,兄长只是代行其事?” 厉良玉摇头道:“父亲哪有精力操心这些事情。冰雪,你不要怪兄长啰嗦,只是你今年十九岁,终究不是十四五岁的时候——” “我知道,一般人家的女子这个年纪早已结婚生子。” 厉冰雪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地说道:“兄长莫非是想为我寻一门亲事?你和陆校尉没有多少交情,如今这般郑重其事地夸赞他,总不会是想撮合我和他吧?” 这番话太过直接,厉良玉委婉的暗示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只能无奈地苦笑道:“哪里就撮合了,不过是觉得他确实不错。” “我对他的印象很好,所以会去找他聊一些兵法上的事情。” 厉冰雪微微扬眉,平静地说道:“但是旧都未还,父亲心中始终郁郁,我暂时没考虑过嫁人生子的问题。兄长,我终究与你不同,世道便是如此。你成婚之后还能在都督府做事,帮助父亲分担压力,但我一旦嫁人,如果继续掌着飞羽营,只会给父亲惹来无尽的非议。” 厉良玉望着她坚韧的神情,后面的话便只能收回。 等他离去之后,厉冰雪望着庭院中明媚的景色,目光悠远深邃。 (本章完) 108【大破贼】 江华城外,官道之上。 秋风渐起,带着几分萧索之意。 前方十余骑缓缓行着,而立之年的席均望着远处的风景,旁边身材魁梧的季山凑过来说道:“席大哥,那位陆公子真的厉害,这么年轻就能指挥十几万大军攻城拔寨,要是他也能随大小姐一起回到山里就好了。” 席均忍俊不禁地说道:“胡说八道。” 季山瞪大牛眼道:“我哪有胡说?很多人都说,这次齐军行动的方略是陆公子所谋。” 席均摇头道:“我是说后面那句话。陆公子如今是齐军的新晋武将,以后注定前程远大,怎么可能跑到大山里与我们为伍?行了,这些话你闷在肚子里,往后切不可提起,免得大小姐动怒。” 季山“哦”了一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对年轻男女策马并肩而行,瞧着无比登对。 “师姐,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你这段时间随军作战,伪燕和景朝肯定会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 陆沉自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动静,此刻他的心思都放在旁边的女子身上。 林溪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如果我不小心暴露踪迹,又不小心失手被擒,师弟会去营救我么?” 自从那晚牵手之后,陆沉隐约感觉到林溪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眼下这句话,换做以前她肯定不会开这种玩笑。 仿佛是放下某种由来已久的防备,又如坚硬的外壳出现些许的松动。 陆沉当即毫不犹豫地说道:“会。” 表态之后,他又补了一句:“但我希望这种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林溪颔首道:“伱也是。”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林溪扭头看向南方,江华城已经看不见城池轮廓,她便轻轻勒住缰绳,柔声说道:“师弟,就送到这里吧,再往前恐怕要到旬阳城了。” 陆沉眼中浮现明显的不舍,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那样肯定会让林溪心中难过,便洒然一笑道:“师姐,江湖路远,望你珍重。” 林溪沉默片刻,压低声音说道:“记得你说过的话。” 那晚在清冷又迷蒙的月色中,陆沉对她许下郑重的承诺。 陆沉凝望着她的双眼,一字字地重复道:“无论相隔多远,我会去找你。” “好,我记着了。” 林溪缓缓催动坐骑,步步向前。 陆沉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双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行出数丈之后,林溪忽然扭头,朝陆沉挥了挥手,脸上浮现一抹温暖又不舍的笑容。 陆沉盯着她的笑脸,牢牢地铭刻在脑海中。 直到林溪等人的身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陆沉才拨转马头,与等候在后方的数十骑汇合,然后快速赶回江华城。 靖州都督府已经确认北线燕军龟缩大城,并无南下夺回丢失领土的打算,因此淮州军返回诸事也已提上日程。 在厉天润和萧望之商议确定之后,淮州广陵军和来安军暂时留在江北,帮助靖州都督府稳定各地,等厉天润往江北增派一部分兵力,他们再返回淮州。 段作章和贺瑰本就知交莫逆,两人又都是萧望之极其信任的虎将,对于这个安排自然不会有异议。 镇北军、泰兴军、盘龙军一部和大都督亲卫营则先行返回淮州,一方面要补充兵力进行休整,另一方面则要重整淮州防务,接替京城南衙三军驻守各地。 大军启程这一天,江华城可谓万人空巷,送至城外十余里地。 靖州大都督厉天润带领麾下一众大将亲自相送。 陆沉待在亲卫营的队列里,没有刻意地表现自己。 蓦然回首,便见厉冰雪策马立于道旁,朝他挥了挥手。 陆沉微微一笑,挥手示意。 就此分别。 …… 广陵城,陆宅。 当初陆通对陆沉说过,陆家的建筑规制没有半点逾越,只是面积稍微大了一些。 那次陆沉没有当面拆穿,因为陆通口中的“一些”实在有些过分,这套宅子虽然明面上是三进,实则面积比寻常意义上的三进要大三四倍,否则也没有余裕在后宅弄出一个芝园。 此间亭台齐备,活水潺潺,景色清幽雅致。 水榭风亭之内,两位中年男人对面而坐,石桌上摆着棋盘,黑白棋子错落有致。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望着对面薛老神医愁眉苦脸的模样,洋洋得意地说道:“想不出来吧?实话告诉你,我这招声东击西之策有着二十年的功底,怎会轻易被你破解。” “得意个屁。” 薛怀义骂骂咧咧,毫无在陆沉面前温文尔雅的长辈形象。 骂归骂,棋盘上的危机却无法解救,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法子,只好拿起旁边的茶盏饮了一口,没好气地说道:“有本事你在詹徽面前也这么嚣张。” 陆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无奈地说道:“我那是下不过他?我是想方设法让他赢得自然一点。” 薛怀义烦恼皆去,忍俊不禁地说道:“其实你又何必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哪怕不动用我这边的关系,你也有很多法子让这位府尊大人俯首听命。” “少给我灌迷魂汤,那可是堂堂知府,你当是县衙里的小吏?” 陆通瞪了他一眼,又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想老老实实地经营生意,没想过要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再者说了,府尊还算可以,至少在品格上要强过左相和六部尚书。” 薛怀义失笑道:“谢谢你没有把我那个侄儿算进去。” 陆通却没有被他绕进去,指着棋盘说道:“别想耍赖,解不开就投子认负。” “你这厮真是……” 薛怀义笑着摇摇头,点头道:“行,我认输。” 陆通笑道:“认输可不行,彩头呢?” “回头我就让人将那根人参送来。”薛怀义倒也洒脱,感慨道:“往后这棋是不能下了,来一次就得送点东西。这么下来还了得,我珍藏的那点药材全都要归你们陆家。其实我有些不明白,以你的财力还有什么东西买不到?至于天天盯着我的药库?” 陆通悠然道:“外面买的东西哪里有你的珍藏好。沉儿决意从军,将来免不了战场杀伐,受伤是家常便饭,你又不会跟在他身边,只好提前搜刮一些珍贵的药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救他的命。” 薛怀义当然不会真的介意,微笑应下之后顺势说道:“提起陆沉,有件事你倒是可以留心一二。” 陆通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棋子,颔首道:“你说。” “锁魂香那件事,先前你让人去伪燕铁山城查探,查到有价值的线索没?” “没有。那家名为清沉醉的酒家被一场大火烧为灰烬,掌柜和伙计都死了。” 薛怀义目光微凝,随即正色道:“我这边有了一条线索。” 陆通手上的动作停住,笑意顷刻间褪去,双眼之中浮现一抹厉色。 薛怀义神情凝重地说道:“永嘉城里有一位太医名叫王金全,他是先师的大徒弟,为人中正端方值得信任。我与他常有书信往来,前段时间提起锁魂香这种奇毒,他在回信中告诉我,他知道锁魂香中有一种极其特殊的药材名为缠云草。” 陆通沉声问道:“他知道锁魂香的来历?” 薛怀义摇摇头,道:“他不太清楚,也是和先师闲聊时谈起过此物。这缠云草世间难寻,目前只有在大金川某些高山之巅出现过。” “大金川?”陆通微微一怔。 薛怀义解释道:“沙州七部当中的金川部,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便是大金川,那里位于茫茫山岭之内,外人根本无法辨明道路踏足其中。” 陆通顿时明白过来:“也就是说,如果要制成锁魂香,必须要通过金川部的人采摘缠云草?” 薛怀义点了点头。 沙州七部位于衡江上游,与南齐最西边成州接壤。 因为当年河洛城外那场冤案,原本对大齐忠心耿耿的沙州七部转变态度,这些年时常会袭扰边境,间接促成成州都督府的设立。 陆通沉吟道:“如果从金川部入手,或许可以查出究竟是谁在暗中对付陆家。” “不失为一条路子,不过我听说沙州七部现在极度排斥齐人,而金川部又是七部之首,你如果从这个方向入手,千万得小心行事。” 薛怀义恳切地提醒着。 陆通应了下来。 便在这时,管家陆伍脚步匆匆地出现在风亭之外,脸上满是惊喜和雀跃的神情。 这种情况很罕见,因为陆伍一贯沉稳厚重,将陆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陆通见状便问道:“何事?” 陆伍先向薛怀义见礼,然后急促地说道:“禀老爷,府衙来人通传,我朝淮州军主力和靖州军主力默契配合,接连收复伪燕沫阳路七座大城,击溃敌军无数!靖州都督府行文晓谕各地,此战出谋划策之人正是咱家少爷!” 陆通听到这番话后,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 陆伍继续说道:“淮州军主力从双峰古道返回,后日即将抵达广陵城外。府尊已经明令城内乡绅士族及百姓们,届时出城十里相迎,庆贺我军煌煌大胜!” 薛怀义望着陆通老怀甚慰的模样,不禁打趣道:“想笑就笑吧。” 陆通嘴里哼着小调,不紧不慢地收拾好棋子,不容分说地道:“再来一盘!” “看在陆沉这孩子如此有出息的份上,今儿老夫就舍命陪君子,有本事你就搬空我家的药库!” 薛怀义无比大气地说道。 天幕之上白云悠悠,风亭内欢声笑语,随清风传出很远。 (本章完) 109【圣旨到】 广陵城外的欢迎仪式十分盛大,毕竟这是近十年来南齐军队首次主动进攻的大胜,不比其他时候皆是被动防御。 对于广陵百姓而言,这场大捷还有另外一个重要意义:从今往后,只要靖州都督府稳稳守住西边收复的地盘,广陵城乃至淮州侧翼不必再担忧敌人会突然冒出来。 因此哪怕从双峰古道撤回的军队里没有广陵军,这座富饶大城里的百姓仍旧给予将士们热烈的欢呼和喝彩声,府衙提前准备的劳军物资一车车地送往城外的临时营地。 数万大军将在这里扎营一晚,明日再启程北上。 一些有心人左顾右盼,百般寻找却没有发现那个年轻的身影。 在靖州都督府的行文公告中,明确指出江北之战的策划者是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陆沉,正是广陵陆家那位大少爷。 城外迎接的人群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观瞻陆沉的风采,毕竟他是广陵城这方水土养大的自己人,满城老少谁不觉得与有荣焉。 甚至还有人藏着某种心思,听说这位陆少爷年方弱冠还没有定亲,刚好自家女儿年方二八容貌殊丽,要是能结一门亲事岂不美哉…… “这些天登门拜访的客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拐弯抹角地打听你的亲事,为父觉得东城胡家就很不错。胡老太爷进士出身,曾经官至礼部侍郎,在朝中有不少故旧。虽说胡老爷这一辈仕途不顺,但在永嘉城那边也还算有些关系。那位胡小姐年轻貌美知书达礼,据说还颇有文才,尤擅吟诗作赋……沉儿,你有没有听为父说话?” 陆宅花厅之内,陆通坐在圆桌旁,望着对面大快朵颐不断往嘴里塞着饭菜的陆沉,见他似乎完全没有反应,不由得稍稍提高语调问道。 陆沉一边犒劳着五脏庙,一边连连点头道:“听着呢,爹你继续说。” 陆通咳了两声,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再过几个月伱便满二十岁了。古语有云,二十及冠三十而立,成家立业这些事总得提上日程。” 陆沉将碗中最后一点米饭扒进嘴里,然后将空碗交给站在旁边的宋佩——他领兵西出盘龙关时,便已吩咐家中护院将她送回广陵。 “爹想让我娶那位胡小姐?” 陆沉似笑非笑地问道。 “为父可没这么说。”陆通连忙否定,然后带着几分期盼地说道:“如果你有心仪的对象,为父当然会尊重你自己的想法。最重要的是,赶紧娶个媳妇,然后多生几个孩子。” 陆沉便问道:“几个?” “越多越好嘛。” 陆通咧开嘴笑着,随即又反应过来,立刻将话题拉了回去:“你先别说这个,到底有没有看中的女子?” 陆沉从笑盈盈的宋佩手中接过饭碗,打量着老头儿眼中闪烁的光芒,狐疑地说道:“爹,我怎么觉着你似乎很想从我口中听到某个答案?” “有吗?这么明显?” 陆通尴尬地笑笑,随即坦白道:“你和林姑娘同吃同住,又一起经历生死的考验,怎么就让她回去了呢?再不济,可以请她来广陵小住一段时间,如今战事停歇又无旁事,正好你可以带着她看看江畔风光。” “等等,什么叫同吃同住?老爹你可不要胡说,你儿子脸皮厚无所谓,师姐可不喜欢听到这些话。” 陆沉忍不住义正词严地反驳。 陆通脸上的笑容愈发自然和浓厚,不急不缓地说道:“好好好,是为父口不择言。你倒是给个准话,你和林姑娘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陆沉脑海中浮现林溪温柔可亲的面庞,这些天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时常会想到江华城中那一夜,会想起当日分别时的情景。 然而山高水长,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他压下心里那抹怅惘,低头继续对碗中的米饭发起进攻,同时嘟囔道:“我答应过她,将来会去找她。” 虽然这句话有些含糊不清,陆通却听得清清楚楚,老脸上登时绽放开笑容,欣慰地说道:“好,很好,为父总算能够放心一些。” 他没有再提什么胡小姐罗小姐,陆沉也知道这是老头的机锋和试探,继续吃完这碗饭,他才满足地放下碗筷,拿起旁边温热的帕子擦擦嘴,然后不解地问道:“爹,萧大都督先前传令于我,让我带着麾下一千骑兵留在广陵,不必随大军北上,这是什么意思?” 陆通面露沉吟之色,问道:“他有没有说让你留下做什么?” 陆沉道:“大都督说,让我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练兵,另外广陵军暂时还在西边,这一千人也可协助府衙维持境内安定。” 陆通缓缓道:“这事倒也简单,一方面你的确需要时间沉淀自身,另一方面他这样安排也可免去你来回奔波之苦。从目前的局势判断,厉天润要利用这段时间稳固收复的地盘,朝廷会在江北另设一州。伪燕朝中应该会有一轮大规模的震荡,景朝不会错过这个换血的机会,但这件事显然非一两个月可以完成。” 他微微一顿,笑道:“综合这些信息判断,战事暂时停止,朝廷要重重嘉赏此战当中有功之将,无论如何也不会漏掉你。萧望之这般安排,显然是考虑到你会被召去京城面圣,这样一来你就没必要再去来安都督府报道,来回路上要浪费很多时间,还不如留在广陵认真提升自己。” “面圣?” 陆沉微微一怔。 虽然陆通从未明确说过,陆沉也知道他不愿自己去往江南,尤其是京城永嘉。 无论如何,齐国先帝和太子都死在陆通安排的那场大火之中,这件事如果稍稍走漏一丝消息,陆家只能连夜逃亡北燕境内,而且和陆家有关的所有人都会遭到牵连。 陆通望着他的双眼,微笑道:“不要紧张,只是面圣而已。” 陆沉很快便明白过来,颔首道:“看来这次会有很多人进京,只不知萧大都督……” 陆通笃定地说道:“萧、厉两位大都督肯定不会进京,边疆局势不稳,他们二人必须要留下主持大局。但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一辈,多半会悉数被召去京城,天子不会任由你们在边军大帅的羽翼下成长,总得给你们施加一下影响,以为将来之计。” “如何影响?” “无非是示恩封赏,收买人心。” “那我可以拒绝吗?” “不能。” 陆沉陷入沉思之中。 陆通见状便起身道:“这件事不必担心,只是去京城走个过场,天子不会将你强留下来,一方面你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二者他也要顾及萧望之的想法。接下来你就安心待着,习武和练兵都不能落下,其他的事情为父自然会帮你处理妥当。” 陆沉站起来行礼道:“是,父亲。” 城外的欢迎仪式已经结束,喧嚣逐渐散去,人间重归安宁。 陆沉已经成为广陵城里的名人,来陆家登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每天都能收到十余张名帖,但是除了像薛怀义和知府詹徽这样的故交之外,其他人都被陆通挡了下来。 亲卫营一千骑兵驻扎在西城某处,陆沉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这里,与将士们同吃同睡,然后在李承恩的协助下训练他们。 此外便是通读兵书,结合他在江北之战中的感悟和心得,努力学习和融会贯通这个世界的军事知识。 就这样过去一个多月,九月底的一天,陆沉正在校场上指挥军卒列阵时,管家陆伍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天使到了?”陆沉擦着脸上的汗水,不慌不忙地问道。 陆伍喘着气答道:“是的,少爷。如今天使在府衙那边,由府尊大人负责招待,然后让人来府里传话,命咱家做好接旨的准备。” 除非特别紧急的情况,圣旨的传达都不会突然出现,然后弄出一大家子手忙脚乱接旨的场面。 一般而言,宣旨太监会提前派人通知,给予接旨之人足够充分的准备时间。 等陆沉回到家中,正厅已经备好香案,家中仆人尽皆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眉眼之间又难掩激动喜悦的神色。 陆通静静地坐着,父子二人目光交错,一切皆在不言中。 约莫半炷香过后,一位面白无须的年轻太监在八名禁卫的簇拥中走进陆宅正厅,待陆通和陆沉躬身行礼之后,摊开手中的明黄色卷轴,纤细的嗓音传入众人耳中。 “诏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陆沉,年少有为,智勇双全,朕甚嘉之。赐尔黄金百两,绸缎百匹,着尔入朝觐见。此诏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陆沉领旨谢恩,年轻太监又将公文堪合交到他手中,这是他进京面圣的凭证。 太监打量了一眼陆沉年轻俊逸的面孔,态度十分亲切地说道:“陆校尉,需在十月十二日之前抵达京城。” “多谢天使提点。” 陆沉平静一礼。 太监微微一笑,随即便让人将天子赏赐的物品抬进来。 陆通知道陆沉还不太适应这种场面,便主动与这位太监攀谈起来。 至于暗中的馈赠更不在话下。 待这群人满载而归、喜形于色地离开后,陆宅依旧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之中。 “父亲。”陆沉来到书房,望着静坐窗前的中年男人,心中不由得涌起复杂的情绪。 陆通转过头,十分欣慰地望着他,温和地说道:“去了京城之后谨慎一些,但也不必担惊受怕,皇帝不会为难你,反而会适当地笼络你。至于其他人和事,你只当出门长长见识就好。” “是,父亲。”陆沉应下。 陆通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脸温暖的笑容,语调中带着几分感慨:“你长大了,终究要有自己的成就,不必太过在意其他事情。” 陆沉知道这句话藏着的深意,雏鸟早晚都要学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展翅翱翔,不可能永远依附在父母的庇护之下。 然而人世间总会有很多无法割舍的情感。 他稍稍沉默,然后垂首道:“父亲要爱惜身体,珍重自身,儿子在外会照顾好自己。” 陆通脸上的笑容略显复杂,挥手道:“去吧,好好准备,后日便可启程南下。” “是,父亲。” 陆沉无比郑重地躬身一礼。 (本章完) 110【老而不死】 永嘉东城,一座精致雅静的庄园之内。 花厅中淡香袅袅,茶水流动的声音无比悦耳。 兵部尚书丁会身着常服,毕恭毕敬地从老者手中接过杯盏,谦卑地说道:“谢相爷赐茶。” 老者淡然道:“尚书大人不必多礼。” 他的语调很客气,丁会却不敢稍稍失礼。 虽然他已经是正二品的兵部尚书,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此生难以见到的部堂高官,在这位老者面前却不敢丝毫大意,因为对方是执掌朝堂大权的左相,更是锦麟李氏这一代的家主。 坊间戏言,如果没有这位左相不遗余力的支持,当今天子未必能登基大宝。 十二年岁月一晃而逝,天子已经坐稳皇位,在朝野上下发展出相当雄厚的势力,但是李道彦这个名字依旧是南齐朝廷的象征之一。 丁会知道自己今天被召来此地的原因,故此主动挑明话头道:“相爷,下官已经整理好此番被召来京城的边军武将信息。” “不急。” 李道彦神色淡淡,品了一口香茗,缓缓道:“在丁尚书看来,陛下这次做何打算?” 如果换做其他地方,丁会对这种话题肯定讳莫如深,以免不小心走漏风声,被织经司那些忠心耿耿的鹰犬拿到把柄。 但是在这座庄园之内,织经司的眼线会被完全隔绝,他不需要有这方面的担心,因此斟酌道:“回相爷,下官认为陛下是想利用江北大捷的机会,让边军那些年轻武将登上高位。这些年以来,淮州和靖州都督府虽然重要,但是朝廷历次嘉赏也都局限在金银钱财上,没有给萧望之和厉天润不断扩展势力的余地。” 李道彦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丁会便道:“陛下心里多半还是有着北伐的执念,只是京军北衙和南衙内部都很稳定,他没有合适的出手时机。这次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被捉拿下狱,徐家被抄家充公,织经司查了将近两个月也没有挖出更多有用的信息,听说秦正秦提举发了好几次火。”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脸上浮现一抹揶揄的笑意,而且无形当中向李道彦展示自己的能力。 毕竟想要知道织经司提举发火动怒的举动,多少需要一些隐藏的关系。 李道彦悠悠道:“秦提举公忠体国,堪为满朝公卿的表率。” 丁会连忙敛去笑意,正色道:“相爷才是为臣之典范,朝野上下莫不钦佩。” 李道彦淡淡地笑了笑,对他直白露骨的马屁不置可否,转而道:“陛下此番一共召见了多少人?” 丁会对此早有准备,想也不想地说道:“一共十二人,除淮州镇北军主将陈澜钰、来安军主将贺瑰和靖州广济军主将霍真之外,其余九人都很年轻,基本都是都尉和校尉这两个级别。其中最年轻的便是靖州都督府飞羽营校尉厉冰雪,她在几个月前才满十九,明年春末才二十岁。” 李道彦问道:“那是厉天润的长女?” 丁会点头道:“是,这位厉校尉虽是女儿身,却极有武学天赋,又有厉大都督言传身教,在战场上也具备敏锐的洞察力。先前燕景军队翻越双峰山脉奇袭广陵,便是她带着飞羽营四千骑兵冲破敌军的阵型,以极小的代价换来一场罕见的大胜。” 兵部的职权虽然比不上吏部,但是因为武选司的存在,丁会对于这些武将的战功自然如数家珍。 李道彦陷入沉思之中,目光深邃如湖。 丁会继续说道:“第二年轻的便是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陆沉,今年年底满二十岁。此人更加了得,如果萧、厉二位大都督没有夸大其词,那么从淮州军北上进逼青田城开始,一直到两处都督府合作拿下江北七城,这一系列的谋略都出自这陆沉之手。” 李道彦缓缓道:“此人什么来历?” 丁会答道:“陆沉之父陆通是广陵城有名的富商,在淮州境内颇有人望,也有一些官面上的关系。” 他只知道这么多,便没有画蛇添足。 李道彦微微颔首,沉吟道:“如此看来,陛下是希望用这些年轻人搅动朝中的局势。” 丁会微露不解。 虽说这次江北大捷的功劳很大,但大头肯定还是要落在萧望之和厉天润身上,无非是爵位提一提,金银田地赏一赏,总不可能允许他们开府建牙。 至于像陆沉和厉冰雪之类表现突出的年轻人,他们的资历实在太浅,破格给个四品的散职,然后军职再往上提一下,仅此而已。 李道彦老眼中精光一闪,徐徐道:“陛下很清楚你们的想法,这些年轻人的提升不会有多大的阻力。毕竟他们确实是有功之人,奖罚分明才是朝廷维持正常运转的基础。在这件事上,朝中应该不会有人提出反对,那么就能达到陛下的目的。” 丁会心中一凛,隐约有些念头冒出来,仍旧恭敬地说道:“请相爷赐教。” 李道彦把玩着名贵的茶器,微笑道:“这些年轻人的上位不可阻挡,校尉升都尉甚至可能成为指挥使级别的大将,都尉亦是如此。但是边军的框架很稳定,高阶军职只有那么多,他们升上去之后,原先的大将又如何安置?” 丁会登时醒悟过来,喃喃道:“所以陛下还召来几位都指挥使入京。” 李道彦平静地说道:“等到那个时候,陛下就可以将选择权交到臣子手中。其一,在靖州都督府另外设立新军,以此来安置那些崛起的新人,反正江北七城也需要兵力驻守。其二,维持边军的规模不变,那就要将陈澜钰之类的大将调入京军。” 丁会不由得略感牙疼。 他能坐稳兵部尚书当然不是仅靠溜须拍马,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一个两难选择。 如果不扩充边军的规模,那些大将入京将不可避免,因为陈澜钰等人皆是有功之臣,总不能将他们打发到偏远都督府,那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 像厉天润和萧望之可以虚赏,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从一品的大都督,手中的权力足够大,再往上很容易造成外强中干的局势,朝野上下都能理解。 但是像陈澜钰和陆沉这些中下级武将,一味苛待自然说不过去。 沉思片刻之后,丁会缓缓道:“相爷,下官可以在军功核定上稍微做点手脚,尽量将功劳集中在萧、厉两位大都督身上,如此一来或能解决这个问题。” “没有那么简单。” 李道彦依旧镇定自若,不急不缓地分析道:“边军十二人入京,这是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陛下又怎会容许你肆意颠倒黑白。另外一点,陛下隐忍这么多年,在朝中又非孤立无援,只是他一直足够沉得住气,不到关键时刻不会轻易展露手腕。” 丁会皱起眉头,他明白这番话的真意,朝中各方势力虽然在北伐这件事态度一致,但是平时仍然时常对立和争斗,这便给了天子从容施展的空间。 简而言之,朝堂重臣之内必然有天子的股肱之臣,在需要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挺身而出。 李道彦看出他眉眼间的那抹戾气,便温和地说道:“你要明白一个道理,虽说我们不支持北伐,但是除了这件事以外,我们和陛下称得上荣辱与共休戚相关。没有天子主持大局,江南各地会顷刻间分崩离析。同样,没有我们的鼎立支持,陛下也无法平衡朝局。” “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只能和陛下求同存异,可以有争斗之心,却不能直接掀了桌子。” 他在说这句话时稍稍加重语气。 丁会心中凛然,连忙垂首道:“下官受教了。” “至于眼下这件事……” 李道彦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缓缓道:“并非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有功之将要赏,金银田地自不必说,军职擢升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和陛下对着来,如此殊为不智。” 丁会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小心翼翼地说道:“相爷之意,我们可以将这些人留在京城?” 李道彦微微一笑,默然不语。 丁会豁然开朗,思路瞬间打开,略显振奋地说道:“京官终究要比边军军职清贵,而且想要在这么多衙门中塞进九个人轻而易举。我们还可以将这九人的官职定得高一些,无论是谁都挑不出毛病,在陛下那边也可以交代过去。” 李道彦淡然地提醒道:“厉天润的女儿不可能留在京城,无论如何总要给这位大都督体面。” “下官明白。” 丁会连忙点头应下,笑道:“如果只是厉冰雪一人,对于大局倒也无关紧要。剩下八人留在京城,许以高官厚禄,时日一久他们自然会习惯并且喜欢这繁华的京城,边疆的贫苦生活肯定会抛之脑后。等到那个时候,就算陛下想让他们重新去边境冲锋陷阵,这些人都未必愿意。” 他还有些话没有阐明,如果有必要的话,京城里的门阀世家可以轻易拉拢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边军武将。 李道彦又道:“至于陈澜钰等边军大将,在爵位的赏赐上也可以适当放宽一些。将士们在边疆奋战不易,该给的赏赐总不能太过小气。” 丁会心领神会地说道:“是,下官会和宁尚书等人仔细斟酌。” 李道彦闻言便端起茶盏,略带赞许地说道:“这件事就劳烦尚书大人多多费心了。” “下官责无旁贷,还请相爷放心!” 丁会极有眼色地起身行礼告辞。 厅内终于安静下来,但闻窗外秋风隐隐,李道彦眺望着那抹秋日庭院景色,神色无比从容。 (本章完) 111【再相逢】 南齐建武十二年,九月二十七。 历书曰,草木黄落。 陆沉启程离开广陵,随行人员中除了两名长随和六名武功高强的护卫,还有一位名叫陈舒的商号掌柜。 李承恩留在广陵继续训练亲卫营骑兵,投奔而来的王骏入营担任文书,暂时负责一应后勤杂务。 一行人向南而行,在白石渡乘船渡过衡江,抵临南岸忻州地界。 他们沿着南北方向的官道穿过整个忻州,一路上无事发生,每到一处驿站都能顺利入住。每当陆沉拿出宫中太监送来的公文堪合,驿丞们都会给他极高的待遇,甚至要超过一些四五品的官员。 陆沉不会因此狂妄自大落人口实,随行而来的陈舒沿路都打点得十分妥当,虽然花了一些银子却也值得,毕竟陆通在他们出发前叮嘱过,没什么比平平安安抵达京城更重要。 十月初五,京城已然在望。 天色将暗时,一队骑士来到长泰府的松阳驿,此地距离京城四十余里,是京城北郊最后一个驿站。 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拂晓出发午后可达京城。 陆沉看到松阳驿侧边的马厩中关着满满当当的骏马,随即驿丞便带来一个不太美妙的消息。 驿丞在核对陈舒递过去的公文堪合之后,虽然觉得陆沉这名字仿佛什么时候听过,但也只能满脸歉意地说道:“陆校尉,实在抱歉,今天松阳驿已经住满,真的没有空出来的房间。要么你再往南边走走?前面十多里外便有一座小镇,镇上应该有客栈,如果客栈也满了,不妨找当地人家投宿,只要稍微花点银子就行。” 陈舒扭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凑近一步低声说道:“还请驿丞大人行个方便,帮我们腾出一个房间,再弄一些吃食就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递了二两银子过去。 驿丞却没有接,苦笑道:“不是下官不肯帮忙,确实是没有多余的房间。其实在诸位到来之前,便已经有两拨人因为住不下,往南边去了。” 陈舒却不相信偌大的松阳驿连一间房子都腾不出来,便又从袖中取出五两银票递过去,微笑道:“驿丞大人,我等今天奔波从早到晚,马匹已经十分疲乏,再继续往南走只会损伤坐骑脚力,而且现在已近天黑道路难辨,还请帮帮忙。” 七两银子委实不少,驿丞看着眼热,然而想到驿站内那些如狼似虎的边军,不禁为难地说道:“陆校尉,实非下官拿腔作势,只因方才有百余位边军将士来到松阳驿,将此处的房间悉数占满。要不,您和他们打个商量?” 他本来是希望对方知难而退,不料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陆沉忽然开口说道:“也好,烦请驿丞知会里面一声,就说淮州陆沉请他们帮忙腾出两个房间。” 驿丞怔住,又细细打量了一眼陆沉,暗道这个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这样也好,七两银子入袋,后面的事情与他无关。 他让陆沉一行人暂时等待,随即快步走进驿站内部,来到一处正房外面,便见数名膀大腰圆气势雄壮的兵卒守在此处。 正房之内,七名武将正在议事,居中那位年轻的女将格外引人注意。 驿丞低着头不敢多看,那可是靖州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据说在战场上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是极其不好惹的人物。 他上前行礼说道:“各位将军,驿站外又来了十人,他们身上带着朝廷发的堪合,本可入住驿站。只是如今驿站已经住满,对方希望各位将军可以通融一下,让给他们两个房间。” 那位女将面无表情,旁边一位三十余岁的武将皱眉说道:“刘驿丞,先前不是同你说过,银子不会短了你,难道伱没听清楚?” 驿丞忐忑地道:“将军容禀,那边也是朝廷官面上的身份,下官实在不好断然拒绝。” 那武将冷声道:“驿站里拢共只有这么多房间,腾出两个给他们,你让我们的兄弟睡在哪里?说吧,究竟是哪来的达官贵人如此难缠,也让咱们边军的粗汉子见识见识。” 在他想来驿丞口中的客人必然是京城那边的官儿。 驿丞小心翼翼地说道:“来人自称淮州陆沉。” 他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在这句话出口后,房内突然变得极其安静。 “瞧我这张破嘴。”那位武将忽地伸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 驿丞面露茫然,随即便见那位年轻女将站起身来,其他人紧随其后,这般阵势将他唬了一跳。 “各位将军——”他以为这些人是被一个无名小卒激怒,要出门去找陆沉等人的麻烦,当即便有些惶恐,要是在驿站内闹出大乱子,将来他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种事在京畿之地十分常见,世家权贵子弟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闹将起来。 然而这些人压根没有理会他,那名三十多岁的武将一手将他推开,旋即众人浩浩荡荡地去往驿站前院。 驿丞无比紧张地跟在后面,却没有看到想象中剑拔弩张的场景,这些剽悍的边军武将见到那个年轻校尉之后,反而一个接一个笑了起来,好几人拱手见礼道:“陆校尉!” 驿丞常年迎来送往,本就是极有眼色的人,此时怎会看不出来这两拨人本就相识,而且关系非常亲近。 这一刻他不禁颇为好奇,这个名叫陆沉的年轻校尉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有这么大的体面。 等等……陆沉?前几天似曾听说,江北大捷涌现一批年轻有为的新晋武将,其中最有名的除了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还有一人出身于商贾之家,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驿丞凝望着对面微笑而立的陆沉,终于搞清楚这个年轻校尉的底细。 原来如此。 一念及此,他看着陆沉的目光愈发显得恭敬起来。 陆沉并未注意这个驿丞的神情变化,他和靖州众将相互见礼,然后对年纪最长军职最高的广济军都指挥使霍真说道:“驿丞说来自边军的同袍住满了驿站,末将便猜测是诸位,所以厚颜求两个房间,免得晚上露宿荒郊野外。” 霍真闻言便笑道:“如果是别人肯定没有多余的房间,但你又不是旁人,在我们跟前还这么客气作甚?要是让大都督知道我们将你拒之门外,怕是得几十军棍伺候。” 这句话自然是玩笑之语,厉天润肯定不会如此随意,但是话语中的亲切意味显露无疑。 其他人也纷纷说道:“就是,陆校尉可不能太过见外。” “尤溪城外,陆校尉与我并肩奋战,莫非不记得了?” “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里撞见陆校尉,今晚无论如何也要一醉方休。” “刘驿丞,你这儿酒水够不够?” “刘驿丞可别藏着掖着,好酒好菜尽管上来,不会短了你的银子。” 一片喧闹之中,驿丞毕恭毕敬地答应着。 忽有一道清脆的声音说道:“明天就要进京,你们今晚烂醉岂不是会误事?我知道你们酒量都很好,但是陆校尉与你们不同,他又不是酒罐子,再者也要注意影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厉冰雪面色不善地望着他们。 霍真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回去罢,晚上我们小酌几杯,等进京之后办完事情再聚一聚。” 众人憋着笑答应下来,一个个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那位三十多岁的都尉皇甫遇轻舒猿臂揽着驿丞,打消他去找陆沉套近乎的念头,强行带着他离开此地。 陈舒和陆家的护卫同样很有眼色,悄无声息地走开。 场间忽然安静下来。 将近两个月没见,厉冰雪依旧英姿飒爽,那张标准的瓜子脸上浮现一抹恬淡的笑意,洒然道:“陆沉,好久不见。” 陆沉颔首道:“厉姑娘风采更胜往昔。” 厉冰雪忍俊不禁道:“这话听着是夸赞,却太过生分了些。” 陆沉也笑了起来,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广陵之战结束后,面前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将来到陆宅,干脆利落地表明希望他能加入靖州军。 个中洒脱爽直,一如今日。 军中儿女,本该如是。 两人并肩前行,厉冰雪不急不缓地说道:“虽然我知道令尊肯定已经派人提前打点安置,不过入京之后要一段时间等待面圣,如果你们要住客栈,不妨到我那边去住。霍指挥那句话其实说的没错,你和旁人不同,靖州都督府上下都很感激你的出谋划策,要不然江北七城依旧会是伪燕的地盘。” “厉姑娘过誉了。”陆沉微微一笑,随即坦然道:“不过陆家在京城也有生意,所以在多年前预备了宅子。我此番出发之前,家父便已让人将那套宅子打扫出来,我这段时间会住在那里。” 厉冰雪没有强求,轻声道:“如此也好。”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走到后院,分别之际,厉冰雪忽地开口说道:“明日一起进京,如何?” 陆沉自无不可,点头道:“好。” 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厉冰雪眸如星辰,微笑着拱手道别。 (本章完) 112【不速之客】 林溪曾对陆沉说过,广陵城的富庶颇为罕见,在北地很难见到如此繁华的城池。 这句话不算夸大,在南齐和北燕关系平缓的七年时间里,广陵作为淮州的枢纽之地,发达的商贸足以创造海量的财富。 但是如果与永嘉相比,广陵又显得弱了很多。 在成为南齐的京城之前,永嘉便已有了上千年的历史,周遭广阔的富饶平原将这座城围在中间,肥沃的土地为永嘉的崛起打下牢固的基础。 随着海上贸易的兴起,大量的白银从海外涌入永嘉城,这里一步步成为整个江南经济的核心。 在元嘉之变以前的一百多年里,以永嘉城为代表的江南各地已经是大齐的粮仓和赋税重地。因此河洛失陷、先帝和太子在宫中自焚以后,皇七子李端凭借李道彦等人的支持,在江南之地延续大齐国祚,而且可以养起数十万人的军队,依靠的便是这片大地上深厚的底蕴和财富。 如今的永嘉城愈发兴旺昌盛,城内外常住居民超过两百万,接近广陵城的六倍。 绵延数十里的城墙依然无法囊括所有百姓,有相当一部分人生活在东西两面城郭的外围,如今渐渐形成崭新的城区。 北面官道上,陆沉、厉冰雪和靖州众将策马而行,距离京城还有十余里时便能感受到这座大城的繁华。 一路往南,道旁的房屋便越来越多,等到他们接近城门时,这里已经是一片繁忙景象。 虽然守门官的态度不算友好,但也没有刻意刁难这些从边疆返回的将士,在查验过公文堪合之后便予以放行。 永嘉城的格局与河洛截然不同,皇城位于南面,北城则以商贸之业为主,足足占据内城将近三分之一的区域。 东西二城大多是居民区,面积相对较为狭窄。 陆沉等人进入北城,沿着宽阔平整的正街继续前行,视线所及皆是鲜活又喧杂的场景。 车马粼粼,行人如织。 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各种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那一张张面庞上或洋溢着热切之色,或是堆满忙碌之意,或是怡然自得恬淡惬意,向策马缓行的百余边军将士述说着此地人们的富足生活,完全不像边疆的百姓那般艰难贫苦,让他们有着一种身处盛世图景的错觉。 原本有说有笑的边军将士逐渐变得沉默起来。 等他们来到兵部衙门交付堪合,那种沉闷的气氛才稍稍缓解。 他们在兵部留下自己在城内的住处,然后便得到一个等候通知的回复,那位兵部侍郎倒是勉励了众将一番,又叮嘱他们这段时间不能出城,以免耽误面圣的大事。 从兵部衙门出来后,陆沉便与厉冰雪等靖州军将士道别,随即带着人去往自己的住处。 陆通准备的宅子位于东城和南城之间,虽然比不上南城之内那些权贵府邸,但也胜在清幽雅静。 接下来两天时间里陆沉安静待在宅内,没有出门一步。 这天午后,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面前的大案上摆放着几张拜帖,皆是他离开广陵之前收到的礼物。 最上面那份是薛老神医的笔迹,陆沉凭借这份拜帖可以轻易敲开当朝右相薛南亭的家门。薛怀义当然不需要让陆沉带话,他只是担心这个年轻晚辈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所以直接将这层关系摆在陆沉面前。 万一陆沉在京城招惹到什么麻烦,只要不是跟天家扯上的大人物,薛南亭的面子足以摆平一切。 陆沉平静地看着这份拜帖,随后将它放到一边。 第二份则是广陵知府詹徽所书,朝中礼部侍郎陈春是他科举时的座师,他能擢升为广陵知府也离不开陈春的举荐。 礼部虽然没有太大的实权,但是对于南齐朝堂大员而言,想要进入中枢成为宰相,礼部尚书乃是必经之途。 陈春今年五十有三,进入中枢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在礼部任职二十余年,每一任尚书都会尽量跟他交好,足以说明他在朝中的地位。 陆沉望着帖中那些溢美之词,不由得摇头失笑。 府尊大人自然是一片好意,只是对于陆沉而言,这份好意应该用不上。 原因很简单,像陈春这种当世大儒,开口必然旁征博引,陆沉在他面前多半没有说话的余地,而且武将和文臣走得太密切历来是朝堂忌讳之一。 陆沉将这份拜帖压在一摞书本的最下面,目光停留在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拜帖上。 这份拜帖是苏云青让李近送到陆宅,由他亲笔书写,对象则是织经司提举秦正。 时至今日,陆沉依然保留着织经司干办的身份。 陆通让他不要在意,萧望之明确表态他可以留着,苏云青对此自然求之不得。 只不过……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和织经司干办这两个身份糅合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别扭。 其实哪怕没有这份拜帖,陆沉想要去织经司衙门拜见秦正也不是异想天开的事情,苏云青这样做显然是在向秦正表明他对陆沉的看重。 望着这份烫金拜帖,陆沉脑海中浮现临行前父亲的叮嘱。 “此番入京虽是走个过场,天子只是想笼络你们这些边军中的后起之秀,但是关系到边军和京军势力格局的调整,朝中肯定会有人不想让你们轻易地登上高位。入京之后,你要记住不说不做,只带着一双眼睛和耳朵,切不可成为天子和百官角力的筹码。” 眼前这些拜帖似乎就是这番话最好的注脚。 陆沉淡淡一笑,他当然没兴趣插足京城这潭浑水。 便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随即便听陈舒说道:“少爷,有客来访。” 陆沉转头望着他,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便问道:“什么客人?” 陈舒答道:“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自称国子监的学生,名叫宋云。” 陆沉微微皱眉道:“此人什么来历?” 陈舒摇头道:“少爷恕罪,小人并不知情,而且也未听老爷提过,应该不是咱家的故交晚辈。这宋云对小人说,他听闻少爷在江北大捷当中功勋卓著,于是心生仰慕之情,故而今天特地登门拜望。” “国子监的读书人……” 陆沉眼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从容地说道:“请他正堂相见。” “是,少爷。”陈舒连忙应下。 片刻过后,陆沉缓步来到正堂,便见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正襟危坐,看到他进来后连忙起身,上前见礼道:“末学宋云,见过陆校尉。” 陆沉拱手还礼,道:“宋兄请坐。” 落座之后,宋云一本正经地说道:“在下今日冒昧登门,还望陆校尉见谅。前段时间听闻江北大胜,京中可谓万民欢呼,人人称颂边军将士之威猛。国子监中亦如是,在下与一些同窗聊起这次的大捷,无不群情振奋,恨不能亲身赶赴边疆为国效命。” 这人显得非常自来熟,压根不像是初次相见,仿佛他和陆沉是多年老友,继而口若悬河:“后来听闻此战细节,得知此战的策划者竟是年方弱冠的陆校尉,在下惊叹之余又生出敬慕之心,想着若不能与陆校尉这般年轻有为的俊杰结识,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陆沉静静看着他卖力地表演,不动声色地说道:“宋兄谬赞。” 宋云感叹道:“此非虚言,皆是在下真心所想。陆校尉肯定有些疑惑,在下怎会知道校尉的住处,其实在京城之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实不相瞒,在下和兵部胡侍郎家的公子有些交情,托他打听到陆校尉的住处,唐突之处还请校尉宽宥。” 陆沉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原来如此,宋兄在京中人脉广阔,令人佩服。”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宋云自谦地说着,又道:“在下本来不想做这个冒昧的恶客,然而除此之外又无其他的法子结识校尉,只好厚颜登门。倘若校尉不嫌弃,在下和几位同窗想为校尉接风洗尘,还请校尉给个薄面。” 陆沉望着他明显虚浮的眼袋,心想我看起来真有一种清澈的愚蠢吗? 他淡然道:“这就不必了吧,怎好劳烦宋兄破费。” 宋云意味深长地说道:“校尉不必疑心,在下只是想结交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年轻俊杰。在下那些同窗都是京中大族子弟,对于校尉将来的前程亦有裨益,校尉一见便知。” 陆沉微笑道:“宋兄或许不知,陆某此番入京是奉圣命等待陛见,委实不宜离开此地。” 宋云道:“面圣自然是第一等的大事,不过宫里肯定会提前通知,再者早朝结束后若是没有通传,校尉便可安心处理自己的事情。” 陆沉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然后平静地说道:“宋兄今日此来,究竟是奉哪位仁兄的指令?” “校尉果非常人也!” 宋云朝他伸出一个大拇指,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刻意压低声音道:“好教校尉知晓,让在下前来邀请校尉的确实另有其人。” 他稍稍停顿,加重语气道:“他姓李。” (本章完) 113【李三郎】 “他姓李。” 宋云说完这三个字便闭口不言,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李姓自古以来便是大姓,世代皆有青史留名之人,对于齐国而言更加非同一般。 李乃国姓。 宋云这般故弄玄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南边的皇城,继而生出诚惶诚恐的情绪,显然这就是他想达到的效果。 但是这种手段对于陆沉来说无疑是小儿科。 他装出茫然不解的神态,扮演着一个来自边疆、没有见过世面、只在军事上有些天分的单纯武将,老老实实地问道:“哪个李?叫什么?我对京城一无所知,宋兄就不要卖关子了。” 宋云神色古怪地盯着他,问道:“校尉当真不知?” 他伸出食指朝着头顶指了指。 陆沉想了想,旋即醒悟过来,“噢”了一声。 宋云暗道这边疆来的武将果真是死脑筋,换做任何一个在京城讨生活的青皮无赖,但凡听到“他姓李”这三个字都能马上反应过来,继而如鹌鹑一般乖巧。 他当然不会将这份轻视摆在脸上,淡淡一笑道:“所以陆校尉应该明白,在下能拿到你住处的信息,不单单是因为在下和胡大少爷的交情,而是上面有人打过招呼。当然了,真正想见你的人身份太过尊贵,不方便直接相请,所以让在下代为出面。” 陆沉放下茶盏,肃然起敬:“原来宋兄是受陛下的旨意前来,方才失敬之处还请恕罪。” 宋云准备好的说辞悉数堵在嗓子眼。 他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年轻武将,心想边疆来的人都这样单纯? 那边厢陆沉仍然有些不解地说道:“不知陛下有何喻示,请宋兄明言。” 宋云略显无奈地说道:“校尉慎言,陛下若想见你肯定会直接召见,此事实与陛下无关。” 陆沉当然知道天子不会这么无聊,虽说他在广陵的时候便了解过京城的暗流涌动,但终究离得有些远,仿若雾里看花水中观月,远不如亲身来此看得清楚明白。 因此他才有闲心陪这位假模假样的读书人演戏,为的只是从他口中套话。 他的神情看起来颇为懵懂,随即微微皱眉道:“可是宋兄方才说派伱来的人姓李,又是上面的人,不是陛下还能是谁?宋兄,我是第一次进京,对这里称得上是两眼一抹黑,你不妨直言相告,不必再拐弯抹角。” 宋云倒是知道边军武将性情耿直,比如那位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两年前第一次进京就闹出一件大事,震动整座永嘉城。 对于南齐而言,女官是极其稀有的存在,不比景朝司空见惯,因此厉冰雪这样英姿飒爽的女将实属罕见。 那年她初次进京,一位在永嘉城里极有名气的权贵子弟仗着自家的权势,想结交这位年仅十七岁就在战场上扬名的女将。 或许是言语中不太恭敬,他被厉冰雪一脚踹出去一丈多远,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厉冰雪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反倒是对京中年轻纨绔一贯宽容温厚的天子大发雷霆,直接明发圣旨训诫于他,于是这名纨绔在伤愈之后又被其父狠狠揍了一顿。 如今看来,这陆沉应该也是类似的鲁直人物。 宋云心中一动,这样的人拿捏起来应该不难,便轻咳一声说道:“陆校尉,想见你的人虽然姓李,却和天家无关。你应该听说过,京中还有一支李姓。” 陆沉恍然大悟道:“原来宋兄说的是李相爷府上。” 除了皇族宗室之外,永嘉城里最出名的李姓大人物自然是当朝左相李道彦。 陆沉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装纯也要有一个限度,总不能让对方以为自己真是愚蠢的白痴。 宋云矜然一笑,颔首道:“校尉或许不知相府的三公子,也就是李相爷最疼爱的小孙子,历来极为欣赏如校尉这般年轻有为的英才。三公子为人豪爽大气,又有任侠耿直之气,最欣赏为国效命的军中儿郎。他听说陆校尉的事迹之后,不止一次对我等称赞过校尉的品格,还说如果能结识校尉,一定会想方设法为你扬名。” 好话说了一箩筐,他的目的自然是要将陆沉带去和那位李三公子见面。 陆沉心中渐渐描摹出一个轮廓,不急不缓地说道:“原来如此,李三公子这般厚爱,陆某实在受之有愧。按理来说,李三公子的赏识是陆某的荣幸,我不能拒绝这番好意,只是……” 他欲言又止,宋云登时有些着急地说道:“陆校尉乃军中男儿,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如此婆妈。” 陆沉笑了笑,点头道:“临行前,萧大都督曾经对我耳提面命,让我进京后谨守本分,切勿放浪形骸。如今我最重要的事情是等待陛下的召见,在这之前委实不宜出门会客,若是让人知道此事,定然会觉得我对面圣一事毫无敬畏之心。” 眼看他就要下达逐客之令,宋云不禁直白地说道:“陆校尉,你可明白自己的处境?” 见他似乎颇为焦急的样子,陆沉便好奇地问道:“宋兄此言何意?” 宋云道:“校尉在江北大捷中立下大功,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陛下此番召你入朝觐见,肯定会封赏于你。但是校尉是否知道,为何你们进京之后陛下并未立刻召见,反而将你晾在这里?” 陆沉坦然道:“陛下日理万机,朝政无比繁杂,抽不出时间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再者,宋兄也说陛下召我等入京是为了论功行赏,这件事又非迫不及待,往后推迟一段时间有何不可。” 宋云摇摇头,好心好意地说道:“校尉此言差矣,若无意外的话,陛下肯定会及时召见你们,如此才能振奋边军将士的士气。之所以你还待在这里,是因为兵部衙门没有上报,陛下其实还不知道你们已经到了京城!” 如果他的身份只是国子监的学生,这番话自然属于危言耸听。 但他先前搬出李道彦最疼爱的小孙子,这个消息的可信度便多了几分,毕竟左相在朝堂上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区区兵部的动静肯定瞒不过李道彦。 陆沉故作茫然地道:“宋兄这话让我更不明白了,兵部哪来的胆子欺瞒陛下,又为何不肯禀报此事?” 宋云见他已经入彀,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两件事其实都在情理之中。首先,朝廷行事自有章程,除非陛下特意交代,一般都会按照规矩行事。校尉等人看重自身入京受赏之事,但是朝堂部衙每天要处理的事情不计其数,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兵部当然不会一直压着此事,只不过稍稍拖延几天,便是陛下也不好苛责。” 陆沉愈发奇怪地问道:“兵部为何要这样做?” 宋云稍稍凑近,压低声音说道:“因为朝中有很多人不希望看到校尉等人鱼跃龙门。” 这句话半真半假,宋云暗自觉得火候刚好,既不会留下破绽也能唬住这个年轻的校尉。 陆沉自然知道朝堂诸公对于边军武将的防范心理极重,这件事根本不是秘密,当初段作章也曾说过大齐军方四大势力当中,京军北衙和南衙升迁最易,然后才是靖州都督府,前景最差的便是淮州都督府。 从这个角度来看,宋云这句话倒也有些分量。 毕竟边军武将升迁很难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宋云见他已经明白过来,便感慨道:“校尉现在总该知道,这京城之行没有你想象中那般顺利,如果你什么都不做,最后很可能一无所获。” 陆沉思忖片刻,缓缓道:“恕我不太理解,如果陛下想封赏我等,难道旁人还能阻止?” 宋云道:“不能阻止,但是可以让赏格变得有名无实。” “为何?” “还是那句话,朝廷行事自有章程,反对的人总能拿出无可指摘的理由。陆校尉不知道京中的波诡云谲,这是人之常情,但是眼下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校尉如果视而不见未免不智。” “宋兄之意,我应该去见一见那位李三公子?” “自然要见!” 宋云脸上绽放开笑容,继而笃定地说道:“如果校尉你能得到三公子的认可,只要他在相爷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满朝公卿对你的质疑就会减弱几分。陛下本就有提拔你的意愿,再加上李相爷的支持,高官厚禄自然是唾手可得。” 他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说道:“校尉肯定也不想,自己在边疆奋勇死战最后却白跑一趟,只得了几句赞誉就灰溜溜地回去吧?” 陆沉眼底深处飘过一抹冷意,面上古井不波地说道:“多谢宋兄不吝指点。” 宋云大气地说道:“在下只是负责传话,校尉真正该谢的人是——” “不过,我仔细想了想。” 陆沉干脆利落地截断他的话头,然后平静地说道:“还请宋兄代我向李三公子致歉,在陛下召见之前,我不能擅自离府参与聚会。” 宋云愣住。 他说得口干舌燥,甚至不惜稍稍向这人透露了一点隐秘,原本以为说服对方轻而易举,却没想到自己遇到一颗茅坑里的石头。 固执地令人头疼。 不等这位醉心权势的读书人询问,陆沉主动解释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是真正的提拔还是言语上的夸赞,陆某作为臣子都会诚心领受。至于宋兄所言京中风雨,和我这个小小的校尉没有太大关系。” 他微微一笑,起身说道:“宋兄请回吧。” 宋云还欲再言,陆沉便稍稍加重语气道:“宋兄,请。” 宋云见他面色冷了下来,想起此人终究是杀人不眨眼的边军武将,只好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告辞离去。 (本章完) 114【江南有佳人】 宋云垂头丧气地离开后,陆沉返回书房,陷入长久的沉思。 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初现端倪,不论宋云这厮的话有几分真,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天子这次召集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是想通过这批新生力量给迂腐混浊的朝堂注入一股清流活水。 宋云以为陆沉天真懵懂,或许这也是京中很多人下意识的想法,毕竟在他们看来边军武将大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纵然在军事上有所擅长,对于人心鬼蜮仍然是绝对的门外汉。 但是他不知道陆沉有很多看透世事人情的长辈,兼之他本人也非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 从今天这场谈话可知,天子对于这批年轻的边军武将寄予厚望,但是下面的臣子却不太愿意让步。 正所谓直言劝谏才是忠臣,文臣若想青史留名,不反对天子的决定又如何能称为真正的清流。 陛下想做什么,我们便要反对什么,如此可谓众正盈朝。 当然这不能代表所有大臣的想法,尤其是像左相和部堂高官这些大人物,他们看待问题不会如此肤浅。 只是李道彦真会派人来找自己? 陆沉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按照萧望之对这位老相爷的评价,此人行事深谋远虑谋而后动,极少会主动站出来表明立场,一般都是暗示别人去做。 宋云的话很容易分辨真假,想来京中也没人敢假冒那位李三郎。 这重重迷雾掩藏下,各方人马的目的委实不好判断。 陆沉虽然不想牵扯进朝堂风浪,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委实有些尴尬。 天子召集的边军武将之中,靖州都督府形同整体,而且厉冰雪的女儿身能为她带来很多便利,一般人也不敢撩拨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 但是陆沉不同,旁人不可能知道萧望之视他如子侄,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根基人脉的商贾之子,又被厉天润推出来作为江北大捷的首功之臣,确实是用来改变局势的最佳棋子。 所谓宴无好宴,别看宋云说得天花乱坠,只要陆沉上钩答应这场宴请,他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出来后续会发生什么事情。 无非是收下当狗,或者杀鸡儆猴。 再不济,也可以让陆沉迷失在这繁华京城的十丈软红之中,让天子对于这批边军武将的器重变成笑话。 现在陆沉需要弄明白的是,这个突兀冒出来的李三郎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受人蛊惑,总之他不相信这会是李道彦的手笔。 其次自然是他如何能够避开这股风浪,如果实在避不开又怎样防止可能出现的麻烦,以及是否能火中取栗。 想到这儿,陆沉便将陈舒喊来,淡然道:“这两天你不必守在府里,去城内看看咱家的店铺生意。另外,你代我去办两件事。” 陈舒恭敬地应下,凝神屏气地听着。 且不提这两人在房中密议,单说宋云离开这座宅子后,一路喟叹着来到几条街外的矾楼。 这座矾楼乃是京中极有名的消遣去处,历来是权贵子弟们赏花听曲的温柔乡。 宋云懒得理会知客讨好的笑容,径直来到后面一座临湖小楼,上到三层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连绵不断的谈笑声。 他连忙换上谦卑的神情,又带着几分惶恐之意,毕恭毕敬地走进去,对坐在主位上衣着华贵俊眼修眉的年轻人行礼道:“三少爷。” 年轻人左手揽着一位年方二八体态轻盈的美人,右手拿着酒盏放在她的樱桃小口之旁,笑容轻浮地强逼她喝下满满一盏酒,旁边有几个年岁相仿的男子正在起哄。 美人含羞带怯,欲拒还迎。 直到她将一盏酒缓缓饮下,席间响起一片叫好声,年轻人才放过她,转头望着一直保持躬身行礼姿态的宋云,幽幽道:“人呢?” 雅间之内猛地寂静无声。 宋云心中一紧,愧然道:“小人办事不力,请三少爷责罚!” “你啊……” 年轻人淡淡地笑着,笑容瞬间褪去化作一片厉色,寒声道:“真是一个废物!” 他抬手将酒盏砸出去,宋云不敢有丝毫闪避的动作,任由酒盏砸在自己前胸,然后忙不迭地躬身道:“三少爷请息怒,切莫伤了身子。” 其他人沉默地看着,不敢出言相劝。 依偎在年轻人身旁的美人面色微白,同样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惹到身边这位喜怒无常的权贵子弟。 宋云当然不只是国子监的读书人,否则他也没有资格进入这座小楼,然而他的父亲不过是区区四品官,对方的祖父却是权倾朝野的左相。 莫说只是挨了一记酒盏,就算是再粗暴的对待,只要不会危及性命,他都会强行忍耐下来。 年轻人轻哼一声,面无表情地说道:“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宋云连忙将先前的谈话简略复述一遍,又道:“三少爷,这陆沉就是个一根筋的武将,根本不懂京中的门道。小人对他说得十分清楚明白,他却毫不在意,可见是个懵懂无知的粗人。” 年轻人便是李道彦最小的孙子,大名李云义,京中衙内皆称呼其为李三郎。 李云义对宋云的话不置可否,拍拍美人的脸蛋让她离去,其余闲杂人等尽皆屏退,然后看着左手边那个年轻人说道:“伱来分析一下。” 那个年轻人丰神俊朗,端的生着一副好相貌。 宋云见李云义这般姿态,心里不禁十分嫉恨。 权贵身边的圈子当然也分亲疏远近,宋云不知道替这李三郎做了多少腌臜事才能挤进来,然而无论他如何卖力,在李云义心中的地位始终比不过这位名叫顾全武的学子。 包括今日他去邀请陆沉,也是这顾全武出谋划策,可他却能坐在楼中风花雪月,自己要去陆宅卖弄唇舌。 顾全武并未在意宋云阴冷的目光,沉吟道:“公子,先前在下便说过,陛下此番调边军年轻武将入京,所谋只有两条。其一是通过提拔这些年轻武将达成另设江北诸军的目的,其二则是通过人员的更替,将边军大将调入京军,从而调整军中的格局。这两个目的殊途同归,都是要进一步扩充边军的实力,增强北伐的决心。” 李云义信服地点点头。 顾全武又道:“对于相爷而言,这番调动肯定要阻止,毕竟北伐一事于国于民没有益处,但也不能公开反对陛下,这不符合人臣之道。尤其是相爷位高权重,轻易不便表态,若公子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倒也不枉相爷对公子的疼爱之情。” 李云义笑了起来,拍拍顾全武的肩膀说道:“知我者顾兄也。” 顾全武垂首致意。 李云义沉思片刻,继而对众人说道:“这件事暂时不要泄露风声,让祖父知道他肯定不会允许我出手,都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无不恭敬应下,顾全武垂下眼帘,目光晦涩。 李云义饮了一口酒,冷笑道:“既然这个陆沉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们就帮他在京城扬名,也让陛下看清楚,他看重的名将种子是个什么玩意儿。” 顾全武心领神会地说道:“公子之意,直取中军?” 李云义颔首道:“这批边军武将中,靖州那些人不好招惹,也没有必要再去逗那个女疯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众人自然知道历来骄纵霸道的李三郎在那个“女疯子”手里吃过大亏,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表露分毫。 李云义继续说道:“让顾婉儿去找那个陆沉,先住进陆宅再闹出点风波。” 顾全武登时了然,不急不缓地说道:“公子此举倒是一招好棋,就怕时间上来不及。” 李云义笑道:“陛下这段时间有很多烦心事,暂时还没有精力理会这些边军武将,十来天的功夫应该够了。” 他望着宋云说道:“这件事若是再办不好,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宋云心中凛然,连忙躬身应道:“小人明白,请三少爷放心。” …… 陆沉来到京城的第五天,依旧没有出过门,那些拜帖仍然安静地躺在书桌上。 一大清早,兵部衙门来人告知,边军十二位年轻武将昨日到齐,兵部尚书今日将会上奏天子,因此陛下随时都有可能召他们觐见,让陆沉这段时间不要擅自离开。 午后时分,陆沉正在房中参悟上玄经,陈舒赶来禀道:“少爷,外面有人送来一张名帖。” 陆沉起身接过一看,只见这是一张非常精致的名帖,上面写着秀气的簪花小楷。 “顾婉儿?这是何人?” 陆沉翻来覆去地看着,随后不解地问道。 陈舒低声说道:“京中有五大花魁,皆是色艺双绝的清倌人,这顾婉儿便是其中之一。” 陆沉望着名帖上那句简单的问候,失笑道:“她来找我做什么?” 陈舒的神情略显奇怪,答道:“她的侍女说,听闻少爷是为国征战的少年英雄,这顾婉儿心生仰慕,因此自己靡费千金脱籍,愿入府中为少爷斟茶递水侍奉左右。” 陆沉怔怔地看着他,两人大眼对小眼。 片刻过后,陆沉悠然感慨道:“不愧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些人出手真是不同凡响啊。” 陈舒尴尬赔笑。 陆沉见他没有离去的意思,便将名帖递回去,淡然道:“你转告这位顾花魁的侍女,就说我福浅缘薄,受不起她这般看重,让她过好自己的生活。” 陈舒接过名帖,又道:“少爷,此事恐怕有些麻烦。” 陆沉问道:“怎么了?” 陈舒叹道:“人已经来了,一辆普通的马车,一个车夫外带一个侍女,就在咱家的大门外等着。” 陆沉想了想,平静地说道:“这有何难?让她回去,如果她不肯,那就让她在外面待着,爱待多久待多久。” 他转身向房内走去。 陈舒哑然失笑,点头道:“是,少爷。” (本章完) 115【投石问路】 陆宅大门外,一名十五六岁的侍女气鼓鼓地来到马车旁,蹙着眉尖说道:“姑娘,里面的人好不知礼!” 车厢内传来一个温柔似水的声音:“进来说。” 侍女依言进入车厢,里面一位妙龄女子打量着她的神情,微笑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你又何必这般委屈。” 这位女子便是名列京中五大花魁之一的顾婉儿。 她身穿一袭月白色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纱衣,勾勒出纤细又玲珑的身段。 青丝梳成飞仙髻,别无金银钗饰,仅以一根玉簪轻挽,簪尖垂着宛如水珠一般的小链,微微晃动便似雨意缥缈。 目似凌波,眉如墨描,容貌清丽似仙,有一份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自然,尤其是她眉间唇畔的气韵,雅致温婉,观之亲切,并无半点俗世红尘的庸俗气息。 其实侍女的相貌已经算得上美人胚子,而且又有她这个年纪的灵动娇俏,但是与顾婉儿一比较便黯然失色。 她坐在顾婉儿对面,伤感地说道:“婢子不是为自己委屈,是替姑娘感到不值。那位陆公子年少有为不假,可姑娘在这京城之内也称得上声名斐然,多少达官贵人想要求见一面而不能得。如今姑娘自赎其身,甘愿入府为奴为婢,他反倒摆起架子来,真真是岂有此理。” 这世上的花魁不止以颜色动人,琴棋书画之类的技艺同样不可或缺,顾婉儿尤擅琴书二项,这个名叫墨儿的侍女常年随她品读诗书,谈吐亦是不俗。 听着墨儿愤愤不平的话语,顾婉儿眉眼倦倦,轻声道:“这位陆公子前程远大,想来是极有志向的人物,又怎会与我这种身份的人扯上关系。你也不必替我感到委屈,终究是受人之命,任人拿捏罢了。” 墨儿自然知道自家姑娘为何放着好好的花魁不做,偏要自己赎身然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所谓达官贵人求之不得,不过是水月镜花而已。 在李家三少爷那种顶尖衙内的眼里,区区花魁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如果顾婉儿敢反抗对方的命令,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池塘中一具浮尸。 墨儿登时愈发难过,关切地问道:“姑娘,接下来该怎么办?” 顾婉儿轻叹一声道:“只要我奉命行事,三少爷倒也不会过于苛责,然而这位陆公子怕是有些麻烦了。” 墨儿睁大眼睛,微露茫然之色。 顾婉儿见状便解释道:“这两天城中已经开始风传江北大捷的细节,陆公子因此得名。如果我今天无法进门,明天还是得来此候着,明天若不行便是后天。从明天开始,恐怕就不止我一人出现在这里,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这围观。” 墨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武将来说,刚来京城便弄出这等阵势,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应该会有不少人借此攻讦于他。” 顾婉儿对李三郎那等纨绔的手段了如指掌,在她看来这件事如果不是及时妥善处理,那位名叫陆沉的边军新秀很可能成为一些文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墨儿此刻反倒为陆沉担忧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姑娘,要不婢子再去找那个管家说说?” 顾婉儿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也好,但是不要将旁人牵扯出来。” 墨儿应道:“婢子明白,姑娘放心。” 她再度敲着陆宅的大门,然而这一次无人应答,仿佛里面的人铁了心不搭理她们。 少女怔怔地望着,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不禁轻咬银牙说道:“不识好人心!” 陆通选择的这套宅子地处僻静,故而这辆马车的到来以及墨儿的举动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一直到天色将暗,陆宅大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那辆马车最终只能选择离去。 “少爷,她们走了。” 后宅书房,陈舒望着静坐窗前的陆沉,恭敬地禀道。 陆沉淡淡应了一声,继续翻阅着面前的书卷,片刻后扭头望去,见陈舒依然站在原地,登时明白他的想法,微笑道:“你在担心什么?” 陈舒已经知道那个宋云的来历和目的,自然也就清楚今天这场戏的由来。 这位名叫顾婉儿的花魁主动登门,毫无疑问是李家三郎的指使,如果让她进门指不定会闹出怎样的乱子,但若是一直这样大门紧闭,同样也会有些麻烦。 一念及此,他谨慎地说道:“少爷,对方的态度非常坚决,恐怕不会知难而退,明天应该还会来候着。小人在想,那位李三郎肯定是想逼迫少爷与其见面,所以不会只是让顾婉儿在宅子外面痴等,多半还会横生事端。” “比如?” “顾婉儿这等花魁名妓,又有清倌人的称谓,仰慕者不计其数,一旦她主动赎身只为侍奉少爷的消息传开,恐怕咱家再也没有清净可言。” “继续说。” “似顾婉儿这种身份最受文人才子的吹捧,这些人在京城极有影响力,一旦他们认为少爷心生鄙夷慢待佳人,说不得就会鼓噪生事。从古到今,这种文人才子最是麻烦,又极其擅长口舌之争蛊惑人心。少爷虽是武将不考科举,清贵之名不必太过看重,可是总不能任由他们众口铄金啊。” 陈舒在陆家庞大的商业体系中属于排名靠前的掌柜,历来颇受陆通的器重,因此这次让他随陆沉进京,本意就是要他帮陆沉打点好一切。 他人情练达熟知世情,一眼便看出顾婉儿突兀出现背后隐藏的凶险。 关键在于这件事不太好处理,在京城这个陌生的地界,面对李家三郎这种顶尖纨绔,他们几乎藏不住秘密。即便陆沉连夜搬到别的地方居住,恐怕也会被对方探查得知。 让顾婉儿进门显然不行,但如果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理会外面的风风雨雨,又未免太过被动。 陆沉知道陈舒是一门心思为自己着想,便微笑道:“是不是只要我接受那位李三郎的邀请,这位顾花魁就会自行离去?” “应该是这样,然而——”陈舒微微一顿,正色道:“少爷,绝对不能向李三郎低头。眼下正处于关键时期,如果让天子误会伱和李家有关系,说不定会影响到所有边军武将。” “其实这也是我想说的。” 陆沉神色平静,眼中波澜渐起:“你不必担心,如果明天顾婉儿又来了,或者说她带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到来,随他们在外面鼓噪。我现在很好奇一件事,宫里那位陛下究竟打算看戏看到什么时候。” …… 皇城,文德殿东暖阁。 日落时宫门便已落钥内外戒严,一般大臣肯定无法接近皇宫,但是织经司提举秦正不在此列。 除了左右二相和枢密郭从义、上将军王晏之外,秦正是唯一一位在任何时间都可能出现在宫中的大臣。 “……这些事都是左相的小孙子李云义所为,虽然他刻意瞒着左相,但是以臣对左相的了解,他应该知道此事,只不过是默许李云义这样做。近来京中暗流涌动,那些人担心陛下会在江北另设新军,亦或是趁机将边军大将调入中枢,所以他们选择对陆沉这个具有代表性的年轻武将下手。” 秦正不急不缓地说着。 御案之后,李端放下一本奏折,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地道:“这般说来,此事是李云义挑头,其他人紧随其后,只要给陆沉扣上一个狂妄自大骄横无状的罪名,继而牵连到其他边军武将,他们就以为朕不得不退让一步?” 秦正颔首道:“是,陛下。” 他又将今日陆宅外面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 李端听到那辆马车在陆宅外苦等一日,大门始终紧闭的消息,不由得嘴角微微勾起,悠然道:“这个陆沉倒是没有取错名字,果真沉得住气。朕记得你先前说过,他如今还是织经司的干办?” 秦正答道:“是的,陛下。” 李端微笑道:“如此心性确实适合织经司,只可惜萧望之肯定不会放人,在这件事上朕也帮不了你。” “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秦正略过此节,又道:“臣已经将李云义的底细和筹算悉数告知陆沉,想来他能坚守住底线。只不过接下来肯定还会有事发生,那李云义历来受左相的溺爱,性情极其嚣张霸蛮,陆沉未必是他的对手,要不要臣出面处理这件事?” 李端沉吟片刻,摇头道:“如果确有必要,朕自然可以直接召他们觐见,但是眼下还不急,朕想看看这些人究竟会做到什么程度。” 秦正登时了然,面前这位天子御宇十二载,看似一直在与下面的臣子虚与委蛇,其实他只是在暗中积蓄力量。 调边军武将入京不过是个由头,天子真正想看的是满朝公卿的心思。 “那个顾全武……”李端语调平缓,淡然道:“左相应该知道他是你们织经司的人,这次他撺掇李云义对付陆沉,左相不会视而不见,恐怕这位老相爷也是要在此处埋下一桩暗子。接下来你要及时切断他和织经司的关系,免得贻害自身。” “陛下圣明,臣知道该怎么做。” 秦正平静而又从容地应下。 “至于陆沉,厉天润和萧望之对其颇为赞赏。朕相信这两位大都督的眼光,能被他们同时看中的人当然不会轻易被一个纨绔子弟拿捏。” 李端稍稍停顿,缓缓道:“不过,这些年轻武将为国效命,万万不能寒了他们的心。你亲自在旁边看着,如果事有不谐便及时出手,不能让他们在京城平白受了委屈。” 秦正拱手行礼道:“臣遵旨。” (本章完) 116【轻而易举】 太阳照常升起。 晨曦洒遍人间,一辆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马车缓缓行来,停在陆宅大门一侧,墨儿还是像前两天一般执着地敲响陆宅的大门。 昨天这间大门始终没有任何动静,虽然已经有不少人得到消息前来围观,里面的人却仿佛压根没有感觉,任由外面沸反盈天。 墨儿这次也没有心怀期望,然而还没等她转身走回马车,便见大门忽地缓缓拉开。 她娇俏的脸上登时浮现一抹惊喜,望着跨过门槛走出来的陈舒说道:“请问管家,陆公子同意了么?” 陈舒看了一眼不远处那辆安静等待的马车,轻咳一声道:“请转告你家姑娘,对于她的来意和她背后大人物的想法,我家少爷心知肚明,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家姑娘及时抽身而出,莫要卷进这片漩涡之中,对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 墨儿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将话挑明到这种程度。 她回过神来,连忙说道:“还请稍等。” 马车之中,顾婉儿听完墨儿急切的述说,不由自主地抬头望过去,柔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阻隔。 她自嘲一笑,缓缓道:“转告那位管家,就说小女子十分感谢陆公子的好意,只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还请陆公子多加小心。” 墨儿便将这番话告诉陈舒,随即望着再度紧紧闭上的大门,心中不由得泛起伤感的情绪。 如果这间大门始终不对顾婉儿敞开,恐怕那位李家三少爷会大发雷霆,而且顾婉儿也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花魁虽然也是青楼女子,却也要矜持身份,像顾婉儿这般自己赎身然后甘愿为奴为婢的举动,要是陆沉欣然接受还能成为一桩美谈。 可是她连大门都进不去,无疑会显得自轻自贱,花魁之名自然变成一种讽刺。 陈舒大抵知道外面主仆的想法,但是他也爱莫能助,只能将那番话如实转告陆沉。 明媚的晨光中,陆沉不慌不忙地练完一套刀法,随后看着陈舒略显沉重的表情,淡然道:“一场闹剧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陈舒恳切地说道:“小人只是担心这件事会越闹越大,对少爷的名声有影响。” 陆沉笑了笑,转身朝后宅行去。 陈舒的担心很快成为现实。 经过两天的发酵和流传,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陆宅外面发生的事情,接连不断有人赶来。等到午后时分,陆宅之外已经是人头攒动,渐渐甚嚣尘上。 有一些年轻文人来到马车附近,舌绽莲花一般劝说车厢里的顾婉儿,让她不要如此痴心,终究会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 其实现在已经非常尴尬。 另外一批人则对着宅内的陆沉冷嘲热讽,左右不过是讥讽这个来自边疆的年轻武将蛮横无理,这般慢待佳人实非君子所为。 还有一些性急的人直接上前拍打陆宅的大门,要陆沉站出来给顾姑娘一个说法。 更多的人聚在外围看热闹,其中不乏一些衣着华贵的权贵子弟,这等人最喜热闹,怎会错过这个难得一见的稀奇场景。 一边是边军武将少年英雄,另一边则是色艺双绝京城花魁,分明是世人艳羡的风流韵事,如今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偏偏这顾婉儿仿佛着魔一般,自己靡费千金赎身,然后一门心思进陆宅为奴为婢,简直是亘古未闻的奇事。 如果陆沉打开大门让她进去,京中只会传扬这段佳话,偏偏他极其不解风情,不禁让人心生愤恨。 加上一些人四下鼓动,只说边军武夫瞧不上京城花魁,等于是将很多人的脸面踩在脚底,舆论很快便朝着对陆沉不利的方向发展。 毕竟这京城里很多人想见顾花魁一面得掏出大笔的银子,陆沉却视而不见,两相比较之下,京中老少爷们心里的想法不言而喻。 街尾角落之中,宋云优哉游哉地观察着那边的局势,心情极为舒爽。 摆在陆沉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让顾婉儿进门,要么扮做瞎子聋子继续死扛到底,反正他不敢对顾婉儿如何,哪怕他只是扯掉这位花魁一根头发,京城百姓的唾沫能直接将他淹没。 这种无形又恐怖的压力面前,他又能坚持多久? 到时候自己再出面,用顾婉儿自行离去的条件逼迫他低头应允,想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想到这儿,宋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舒爽。 下一刻,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宋云猛地起身,便见始终紧闭的陆宅大门缓缓打开。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身着常服的陆沉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站在马车旁边的墨儿忽地眼前一亮,这位陆公子端的一表人才,并非她想象中那种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武将形象,反而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既有翩翩公子的俊逸,又带着经历沙场磨砺之后的英气卓然。 这副极佳的卖相让外面鼓噪的人群稍稍一静,紧接着便有很多人皱起眉头,因为他们注意到陆沉的右手握着一把刀。 不仅如此,陆沉身后的数名亲卫同样长刀在手。 来到这里的人基本都听说过江北大捷的细节,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看他这架势显然来者不善,尤其是先前肆意叱骂的那些人,此刻不禁悄悄地缩回人群之中。 陆沉站在台阶之上,环视场间,直到没人再发出声音,便平静地问道:“诸位为何要围在这里行扰民之举?” 无人应答。 陆沉似有预料,继而说道:“还请诸位尽快散去,否则我会报官。”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弱气,与他提刀出门的架势毫不相符,外面的人群登时反应过来,不禁心中一松,原来这个来自边疆的蛮人也知道礼数规矩,明白这是天子脚下,岂能容他肆意妄为? 当即便有人壮着胆子吼道:“陆校尉,顾花魁对你一片真心,为何伱要将她拒之门外?莫非校尉自恃功劳在身,便不将京城花魁放在眼里?” 陆沉抬眼望去,从容不迫地说道:“此乃我和顾姑娘之间的事情,与阁下何干?” 那人立刻反驳道:“世情凉薄,人心不古,我等怎能袖手不理?陆校尉分明是瞧不起顾花魁,只为自己清名着想,却要硬生生将她逼死!” 这番话瞬间赢得一片呼应。 陆沉长刀拄地,哂笑道:“好一个义薄云天。陆某才来京城数日,就已经被诸位扣上这么大的罪名。不够陆某心中有一个疑问,既然诸位都知道青楼之地非女子良属,为何不肯早些拯救顾姑娘于水火之中?这位仁兄,据闻京城有青楼上百家,依我看不如就由你主持大局,咱们每人凑出一笔银子,为成百上千的青楼女子赎身如何?” 场间一片死寂。 那人感觉到自己忽然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登时面色微微发白。 其他人仿佛突然间失去反驳陆沉的勇气。 主要是这顶帽子实在有些重,没有人敢于将它戴在自己的脑袋上。 一些人神情古怪地悄悄打量着站在台阶上的年轻校尉,暗道这人好犀利的口齿,竟然不比那些惯于辩经析义的文人逊色。 陆沉神情依旧平静,再度看向那辆马车说道:“顾姑娘决意从良自然是件好事,相信诸位都非常认同,只是陆某福德浅薄,委实无福消受,还望顾姑娘理解。” 墨儿捻着衣角,忽然觉得这位陆公子真真是光风霁月。 车厢内静默无声。 一群权贵子弟神色怔怔,难道这件事就此了结? 陆沉淡然道:“陆某知道顾姑娘这份心意极其深重,因此今天公开说明此事,并非陆某瞧不上顾姑娘或者别的缘故,只是人活于世终究要看缘法二字。” 仿佛是在呼应他这番话,长街尽头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众人紧张地望去,便见二十余骑出现在视线内,为首者却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 二十余匹高头大马带给在场人群极大的压迫感,马背上的骑士更是剽悍之气汹涌扑来,众人只能往两旁避开让出一条路。 一些人认出这位女将便是靖州大都督厉天润的掌上明珠厉冰雪,远处那些权贵子弟更是转过头去,以免惹火上身。 毕竟这位厉姑娘连左相家三公子都敢照打不误,而且事后没有任何麻烦,天子和左相都站在她那一边。 厉冰雪与陆沉目光交错,随即策马来到马车旁边,淡然地道:“顾姑娘,我是厉冰雪。” 马车门随即打开,一抹绝色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瞬间倾倒一片人心。 顾婉儿一丝不苟地行礼道:“见过厉校尉。” 厉冰雪同样有些惊奇,如此美人委实罕见,于是她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陆沉,却见他目光纯澈神情如常,心中不由得暗暗称许,然后对顾婉儿说道:“方才陆校尉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顾婉儿垂下眼帘说道:“听清楚了。” 厉冰雪颔首道:“如今你已赎身,但是想必还有诸多牵连不断的事情,你一个弱女子终究无法自决。既然你和陆校尉有缘无分,总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一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住在我那边,将来随我去靖州。” 顾婉儿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厉冰雪微笑道:“放心,我非登徒子,不会欺负你,在我身边暂住也不会影响你的清名。等将来去靖州之后,你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没人能伤害到你。” 旁边站着的墨儿身体微微颤抖,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 那李家三公子喜怒无常性情暴戾,如果这件事办不成,谁知道他会对姑娘做出怎样残忍的举动。而且在京城之内,她们主仆二人便是无根浮萍,连逃走都无能为力。 如今却…… 顾婉儿怔怔地望着马背上神情洒然的厉冰雪,款款矮身福礼道:“小女子拜谢校尉的恩德。” “上车吧,我让人送你到我那儿去。” 厉冰雪语调温和地说着。 顾婉儿和墨儿再度拜谢,临上车前,她忽地转头看向陆宅大门,只是刹那一眼,她便将陆沉的面孔牢牢铭刻在心中。 她当然知道厉冰雪为何要这样做。 马车缓缓驶动,在十余名厉家剽悍亲兵的护卫中离去,途中没有任何人敢站出来阻拦。 街尾角落处,宋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一股极其荒唐又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随即两眼发直地瘫坐于地。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李三郎盛怒之下的恐怖景象。 陆宅外面的人群无所适从,仿佛一场盛大的烟火集会最后全都是哑炮。 然而先前被陆沉用话语挤兑,后面又亲眼目睹厉冰雪的凛然爽直,又有谁再敢跳出来做出头鸟? 人群终于散去,厉冰雪策马来到台阶之下,凝望着持刀而立的陆沉。 两人忽地相视一笑。 (本章完) 117【明知山有虎】 “平心而论,那位顾姑娘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陆宅正堂,一对年轻男女对面而坐,女子略显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似笑非笑地感慨着。 陆沉饮了一口清茶,品着上等好茶的清香和她这句话里的意味。 先前那惊鸿一瞥,他能看出顾婉儿的容貌极其出众,否则她也无法被评为京中五大花魁之一。 当时她从马车中出来,外面那些议论纷纷的人群霎时间安静,甚至还有一些年轻文人露出痴傻的神情,可见这美色的杀伤力不容小觑。 然而美则美矣,顾婉儿与厉冰雪在气质上相比却要逊色少许。 虽然已经认识很久,这还是陆沉第一次正面打量厉冰雪的相貌。 视线所及之处,但见她清颜白衣,青丝墨染,顾盼神飞,飘逸出尘。 不像顾婉儿那般美得比较模糊,难以用言辞准确地形容,厉冰雪则是浑身上下显露出独特又清晰的冷冽气质,宛如三伏天中的冰镇果酒一般沁人心脾。 她今天穿着纯白的圆领袍衫,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胸前衣襟上钩织出几缕花边,束拢的衣领衬托着修长优美的脖颈似白玉无瑕。 相较于其他女子在发饰上的精心打扮,厉冰雪只是简单地绾成马尾,用一根银簪挽着乌黑的秀发。 陆沉的目光并无侵略性,但是被这样打量着,厉冰雪不禁轻轻咳了两声。 “今天有劳厉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陆沉收回视线,直接略过对方先前挑起的话题,诚心实意地道谢。 厉冰雪这几天不曾闲着,她代表其父探望一些住在京城的故交。昨日收到陆沉派人送去的信,她便推掉今天约定好的拜访,带着麾下亲兵来到陆宅,轻而易举地解决这个麻烦。 在同辈人当中,委实没有比厉冰雪更合适出面的人选。 听到陆沉略显生硬地转移话题,厉冰雪嘴角微微勾起:“我记得江华城归顺的那个晚上,家父破天荒地饮了一杯酒。虽然他从未对我们这些子女说过,可我们都知道他心里郁结难言,江北七城重归大齐,于他而言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快事。” 见陆沉想要开口,厉冰雪轻笑道:“先别急着自谦,我不会将功劳全部推到你身上,但也不会忘记你的付出。若非你确实出力甚巨,家父麾下那些骄兵悍将又怎会那般认可伱。因此,你能在需要的时候想到我,这完全不是麻烦,反而会令我很开心。” 陆沉知道自己如果再客套下去未免着相,便道:“那便不说这个谢字了。” 厉冰雪冲他点点头,眉眼间多了几分亲切之意:“如此甚好。” “那位顾姑娘若是肯去靖州,一应开销由我承担。这不是怜香惜玉,只因她也算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被人当做工具来对付我。从始至终,她没有做一些出格的举动,还让侍女提醒过我几句,算是我对她被无辜殃及的补偿。”陆沉神色坦诚,眼神依旧沉稳。 厉冰雪道:“行,我知道你们陆家是淮州有名的富商,比厉家富有得多,在这件事上就不同你争了。” 她亦是心思晶莹剔透的女子,早就隐约察觉到陆沉和林溪之间有种朦胧的感觉,故而不会误会陆沉这番解释是刻意冲着自己。 陆沉笑了笑,随后说道:“李三郎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想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种纨绔子弟……” 厉冰雪轻哼一声,显然是想起两年前她刚来京城,李云义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想要结识,她本来懒得理会这种人,谁知对方得寸进尺在她面前口花花,于是被她一脚从正堂踹到门外。 不过她有些好奇,陆沉会如何应对呢? “陛下肯定已经知道顾婉儿这件事,但是李云义做得不算过火,若他只是打着想要交好你这位边军新秀的名义,确实有些难缠。” “难缠倒也罢了,我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何敢这样做。在广陵的时候,我曾听人说过朝堂上文武殊途,一般而言文臣不会和武将走得太近。李云义的祖父是当朝左相文臣之首,他这般光明正大地结交我,就不怕引起朝野非议?” 厉冰雪虽然在边疆待得比较久,但她接触朝堂隐秘比较久,不像陆沉属于是初出茅庐,便解释道:“李云义目前是举人身份,没有一官半职,自然不必太在意那些隐形的规则。再一个,他和你年纪相差无几,想要认识你这样的年轻俊才,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陆沉失笑道:“或许在他看来,他屈尊纡贵结识我是我的荣幸?” 厉冰雪颔首道:“不止是他,很多权贵子弟都这样认为,毕竟谁让我们只是边疆来的蛮人呢。不过,顾婉儿这件事解决后,你其实不用理会他,过几天陛下肯定会召见我等。陛见之后,我们可以离开京城返回边疆。” 最开始陆沉也是这样的打算,但是上面那些大人物保持诡异统一的沉默,注定李云义不会咽下这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恶气。 一念及此,陆沉悠然道:“既然这样,我便去见一见这位李三郎。” 厉冰雪微微一怔:“你……” 陆沉语调很平静:“这里是京城,所以我们比较收敛,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招惹是非。但如今是非已经找上门,有能力制止这些麻烦的大人物又做壁上观,我总不能一味躲在院子里被动承受,那样才会让人看轻了边军将士。” 望着他泰然自若的神情,厉冰雪心中涌起一股豪气,慨然道:“我陪你一起去。” 陆沉微笑道:“多谢厉姑娘的好意,不过我想我能应付过去。” 厉冰雪其实在脱口而出后稍微有些后悔,并非是害怕李云义和他背后的左相,否则她今日也不会公然收留顾婉儿。 她只是觉得自己稍稍有些莽撞,毕竟联袂赴宴这种事的象征意味更浓。 她不想因此被陆沉看轻。 好在陆沉一句话便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厉冰雪心中一松,颔首道:“也好,若是你遇到了棘手的麻烦,记得让人通传一声,我带着靖州都督府的兄弟们去为你助阵。” “我会的。” “那我便先告辞了。” “我送你。” 陆沉将厉冰雪送到宅外,然后没有再回后宅,而是坐在正堂静静地等待着。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陈舒进来禀道:“少爷,那个宋云又来了。” 陆沉淡然道:“请他进来。” 再次见面,宋云不再像那天一样意气风发,即便他想伪装也装不出来,因为他脸上带着明显的伤痕,显然是成为李三郎盛怒之下发作的对象。 这件事让李云义丢了面子是一方面,损失一个花魁同样令他心痛。 像顾婉儿这种档次的清倌人,培养她耗费的银子完全可以打造一个银人,如今却像是丢进水里且连个水花都没见着。 望着这位宋才子委顿尴尬的模样,陆沉依旧平静地请他入座,又让人奉上香茗。 宋云心绪复杂难以言说,捧着茶盏缓缓饮了一口,然后勉强笑道:“陆校尉好手段。” 陆沉淡淡一笑,道:“只是觉得顾花魁有些可怜罢了,宋兄此来有何见教?” 宋云这次没有云山雾罩故弄玄虚,老老实实地说道:“陆校尉,李三公子让我转告你,他在矾楼备下酒席,请你明天赏脸赴宴。此番乃是私人交际,与相府没有任何关系,还望陆校尉能够拨冗前往。” 说实话,他觉得李云义有点被愤怒冲昏头脑。 陆沉如此轻易地解决顾婉儿带来的麻烦,怎么可能还会答应赴约? 只是这李三郎生性极其固执,就算陆沉拒绝邀约,在天子召见他之前,李三郎仍然会想办法逼迫陆沉出面。 陆沉不动声色地问道:“李公子是单请我一人么?” 宋云点头应道:“是。” 陆沉又问道:“席间是否还有旁人?” 宋云心中有些奇怪,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用意,只能谨小慎微地答道:“还有五六位世家公子,不过请陆校尉放心,他们都没有官职在身,只是一场简单的聚会,不掺杂其他因素。” 这种话也就只能骗骗那种单纯的人。 陆沉神色不变,微笑道:“李公子盛情难却,陆某恭敬不如从命。请宋兄代为转告,如果明日宫里没有召见,我会去矾楼赴宴。” 宋云怔怔地望着他,仿佛自己的听觉出现问题。 他竟然答应了? 陆沉见状便道:“宋兄?” 宋云这才反应过来,惊喜之色迅即浮上面庞,来不及细想陆沉态度突然转变的原因,忙不迭地点头道:“多谢陆校尉赏脸!在下感激不尽!” “宋兄言重了。” 陆沉不紧不慢地下达逐客令,然后让陈舒将惊喜过度以至于神情恍惚的宋云送走。 翌日,静心等待一天一夜仍然没有等来宫中宣召天使的陆沉跨上骏马,带着四名亲卫离开陆宅,神色淡然地前往几条街外的矾楼。 其时,风和景明,繁华的京城一如往日。 (本章完) 118【偏向虎山行】 南城一隅,矾楼。 作为永嘉城里最逍遥的温柔乡,此地的格局当然不落俗套,前堂后院的设计在寸土寸金的京城显得格外奢侈。 京中五大花魁,有两位便属于矾楼。 如今顾婉儿莫名其妙地给自己赎身,又被靖州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带走,矾楼的大掌柜纵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厉府要人,只能将所有的热情与讨好都放在另一位清倌人苏浅予身上。 湖畔小楼三层,一架屏风将内外两间隔开,苏浅予正在屏风之后调试琴弦,耳畔不时传来外间那些权贵子弟的谈笑声。 “看不出来,这个陆沉还是怜香惜玉之人,竟然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你还别说,他这招故弄玄虚的确唬人,我还以为他真是个正人君子,原来是装模作样的假清高。” “柳兄此话怎讲?” “你想啊,要是他真不肯接受这顾婉儿,缘何会答应今天来赴约?显然是借着那位厉大小姐转一道手,等顾婉儿离开京城之后,咱们谁能知道他是不是腆着脸去找她?正因为他藏着这份歪心思,所以今天会来矾楼,当面向三郎致谢。” “原来如此,还是三郎眼光独到,一眼便看出这边疆之地的蛮人经不起诱惑。” 随即便是一阵嘲笑声。 苏浅予眉尖微蹙,暗道昨天你们可不是这种表现。 宋云当时返回禀报的时候,屋内寂然无声,唯有李云义渐渐变粗的呼吸声,随即便是一阵极其粗鲁的叱骂,几乎将宋云的祖宗十八代翻来覆去骂了个遍,最后更是上手将宋云狠狠收拾了一顿。 此刻听着这些贵公子的议论,苏浅予心中忽然有些羡慕顾婉儿。 没想到她会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跳出火坑,哪怕那位陆校尉真如这些人所言,打算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再对婉儿姐姐下手,那也好过留在这矾楼之中,提心吊胆地生活着,唯恐说错一句话就惹怒这些权贵子弟。 外间众人依然在高谈阔论,李云义沉默地坐在主位,眉眼间并无戾气,反而因为一众朋党的吹捧稍显矜持。 片刻过后,脸上伤痕还是比较明显的宋云走进屋内,毕恭毕敬地说道:“三少爷,陆沉已经到了,此刻正往小楼赶来。”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整齐划一地看向主位上的李三郎。 “走吧,我们去迎一迎江北大捷的首功之臣。” 李云义神态悠然,徐徐起身。 众人连忙附和。 所谓迎接,也只是李云义带着其他人来到楼梯口附近,当然不可能去往楼外等候。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众人站在李云义身后注视着楼梯入口。 屏风之后,苏浅予款款起身,略有些好奇地望着那边,虽然被屏风挡住视线,她也能听到踩上楼梯的脚步声从那边传来,而且越来越清晰。 站在最后面的宋云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这一步步拾阶而上的脚步声就好像战场上的鼓声,未曾见人便能感觉到几分凛冽的杀气。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昨天是不是该多问几句,以免一会闹出矛盾和冲突。 当然他也只能想想而已,因为陆沉已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内。 李云义微微眯眼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子。 身量颀长,容貌俊逸,气度非常沉稳,眼神中又带着几分锐气。 李云义自身的条件倒也不差,但是长期花天酒地难免外强中干,看着如旭日初升一般的陆沉,他心里猛地泛起一股极其浓烈的厌憎。 不过他面上还是表现得较为温和,矜持一笑道:“陆校尉一表人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陆沉拱手一礼道:“三公子谬赞,陆某本是乡野粗人,不识京中规矩,些许莽撞之处还请见谅。” 李云义只当这是客套的场面话,也没有真的放在心上,还礼之后便邀请陆沉落座。 寒暄过后,李云义先向陆沉介绍今日在场的众人。 无非是某某侍郎家的公子,某某伯爵家的少爷,某某学士的弟子,人人身着锦绣,个个养尊处优。 这分明是一个以李云义为核心的纨绔圈子。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末位的宋云,明白此人削尖脑袋也要挤进来的原因。 这样一个圈子意味着庞大的资源,在普通人看来难如登天的事情,往往只需要他们一句话就能解决。譬如前段时间宋云跟国子监一位学子发生冲突,激怒之下打断了对方两根肋骨,本来就要被国子监除名,然后李云义让此刻坐在席间的陈文学去找国子监监丞打了个招呼,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个陈文学便是礼部侍郎陈春的幼子,时年二十岁。 他略带审视地望着陆沉,淡淡道:“听闻陆校尉是淮州广陵人氏,不知可否识得广陵詹知府?” 陆沉已经知道他的来历,平静地回道:“承蒙府尊大人厚爱,倒是见过几面。” 陈文学便颔首道:“陆校尉或许不知,家父便是詹知府科举时的座师。倘若陆家在广陵遇到什么麻烦,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类的事情,都可以去找詹知府襄助。” 淮州距离京城太远,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速度又极慢,除非是像江北大捷这般影响边关局势的大事,否则京城之内对边境依然只有一个模糊的认知,即便是这些权贵子弟也是如此。 在他们看来,陈文学这句话犹如向陆沉亮明冰山一角,不经意间显露出他们雄厚的家世背景。 今日这场宴会本就是他们向陆沉展现实力的工具,为的就是让这个来自边疆的蛮人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从而乖乖地躬身进入他们这个圈子。 众人的注视之中,陆沉端起面前的茶盏,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从容地说道:“陈兄好意,陆某心领了,不过确实没有这个需要。” 陈文学嗤笑一声,不再多言。 边军武将多半有骄娇二气,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实从顾婉儿那件事便能看出,这个年轻的校尉很在意脸面。 或者说自尊心比较强烈。 不过要是他回广陵之后,发现往常很好说话的府尊大人突然变得锱铢必较,会不会后悔今天不该这么矜持呢? 陈文学当然不敢找他爹说这种事情,但是悄悄给詹徽打个招呼,想来他也不会推却。 李云义仿佛没有听见这两人之间的机锋,微笑道:“陆校尉或许有些奇怪,不理解我为何一定要请伱赴宴。其实这件事说来很简单,我最敬佩为国舍命的军中儿郎,只可惜家中不许我从军,此乃生平一桩憾事。自从听闻江北大捷的细节后,我便对陆校尉极为敬佩,若不能与你结识,岂不是有眼无珠之人?” 陆沉从容不迫地说道:“江北大捷,首功在于萧、厉二位大都督,其次是十余万将士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陆某不过是他们当中的普通一员,当不得三公子这般赞誉。” “陆校尉实在是太谦虚了。” 李云义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忽地朝旁边稍稍抬高语调:“苏大家。” 一抹柔弱娇怯的身影从屏风后绕出来,走到近前福礼道:“三少爷。” 李云义转而对陆沉说道:“京中五大花魁,矾楼拥有两位,这位苏大家的琴艺堪称一绝,不如由她为我等演奏一曲,陆校尉意下如何?” 虽然在顾婉儿这件事上吃了一个闷亏,他却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不爱偷腥的猫儿。 少年慕艾本是至理,尤其是像陆沉这种常年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之前囿于种种考虑没见过顾婉儿的面,或许还能坚持得住。 如今在苏浅予当面,让他亲眼见识这等绝色风情,还能做到无动于衷? 席间众人这一刻甚至有些羡慕陆沉。 顾、苏两位花魁是李云义耗费大量白花花的银子捧上去的花魁,如今竟然一股脑地砸在这个来自边疆的蛮人身上…… 那边厢苏浅予按照李云义的叮嘱,迎着陆沉柔柔弱弱地轻声道:“苏浅予见过陆校尉。” 四目相对,她忽地心中一紧,因为对方看着自己的目光平静又淡然,仿佛在看一个毫无特色的普通路人。 陆沉旋即收回目光,既没有刻意无视苏浅予,也没有任何出格的反应,只是礼貌性地笑道:“三公子既有这等雅兴,陆某虽是粗人也愿意倾听一曲。” 李云义心中讶异,随即对苏浅予微微颔首。 片刻过后,琴声悠然奏响。 甫一开始,琴如风,音如韵,清如泉流,悠如云卷。 女子的指尖轻抚于琴弦之上,琴音如深谷幽山之音,清澈明净,触人心弦。 “铮”的一声琴鸣,古琴清商忽转,苍韵松古,温劲而雄,浑厚的余音仿若在众人脑海中勾勒出金戈铁马的雄壮辽阔。 及至末尾余韵,三音叠加交错,似疾风骤雨汹涌而来,继而聚成淙淙潺潺的强流,汇入波涛汹涌的江海之中,最终趋于平静,只余清冽空灵的悠悠泛音。 席间众人无不听得如痴如醉。 不论李云义、陈文学还是其他官宦子弟,虽然沉迷于嬉笑玩闹,却也有着一定的艺术功底,这几乎是所有家族必须遵行的最低要求。 他们自然能够品出苏浅予的琴艺之妙,但是今天这场宴席的主角却是一位征战沙场的武将。 李云义转头望着陆沉,似笑非笑地说道:“陆校尉可还满意?” 屏风后方,苏浅予侧耳听着,她有些好奇将顾婉儿救出火坑的年轻武将会给出怎样的评价。 随即便听一个中正温和的嗓音说道:“很好听,只可惜我听不懂,苏大家无异于是在对牛弹琴。” 外间一片寂然。 苏浅予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连忙抬手捂嘴,生怕被那位李三郎听见。 (本章完) 119【不屑为伍】 李云义脸上的笑容略显勉强。 身为左相李道彦最疼爱的小孙子,他在京中横行霸道十余年,除了在皇族宗室跟前必须保持面子上的尊敬之外,只在厉冰雪手中吃过一次亏。 如果不是想为祖父做点事情尽尽孝心,同时也让家中其他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李云义肯定没有耐心陪一个粗人武将浪费时间,更不必提顾婉儿的离去让他时不时心里隐隐作痛。 他对陆沉的想法很简单,威逼利诱也好,以势压人也罢,只要能收服这个桀骜不驯的边军武将,这件事便算成功一半。 但是眼下看来,对方显然很不上道。 眼见气氛有些尴尬,坐在宋云旁边的顾全武忽地说道:“陆校尉耿直爽利,不愧是军中男儿,委实令人心折。” 他装作不经意间给李云义递去一个眼神。 李云义登时清醒过来,笑容渐趋真诚:“确实,还是我等有些矫情了。宋云,吩咐下去开席吧。” 天南地北的珍馐佳肴流水般摆上,席间再度热闹起来。 一众身姿窈窕的侍女为众人布菜斟酒,虽然不如顾婉儿和苏浅予这等花魁姿色,放在外面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见这群权贵子弟享受着怎样安逸的生活。 更不必提桌上那些名贵的食材,以及酒盏中如琥珀一般清冽的美酒。 李云义身为此间主人,提起酒盏目视陆沉说道:“方才顾全武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人从小在京城长大,没有见识过边境风雨,难免会带着几分迂腐沉闷。往后正要和陆校尉多多亲近,我们也能从你身上学到些许磊落之气。” “合该如此。” “陆校尉,请!” “还请满饮此杯!” 众人尽皆提起酒盏,鼓噪不已。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陆沉的右手停留在酒盏旁边,却没有举起来。 顾全武知道李云义很难一直忍耐,便好心地提醒道:“陆校尉?” 陆沉无动于衷,面对着周遭一圈举起来的酒盏,淡淡道:“三公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云义缓缓放下手,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沉声道:“陆校尉但说无妨。” “那一日淮州军主力西出盘龙关,我们拼尽全力拿下新昌城。敌军的抵抗很激烈,毕竟新昌城里的守军是伪燕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麾下的精锐。当时我军在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差不多是城内守军的六倍,而且还有内应为我军打开城门。” 众人前段时间已经知晓北方战事的细节,此刻听陆沉娓娓道来,不禁有种新奇的感觉。 虽然不知陆沉为何要谈起此事,但他们没有出言打断,包括李云义也在耐心地听着。 “那一仗打得非常惨烈,我亲眼看到很多年轻的同袍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他们真的非常年轻,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和在座诸位也相差不大。有人身中数刀还在和敌人搏命,有人小腹被拉开肠子都流了出来依然怒吼杀敌,有人手中的兵器已经卷刃便用牙齿咬破敌人的咽喉。” 陈文学当即皱起了眉头,他很显然不喜欢听到这种惨烈的描述。 陆沉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在这之前,敌军精锐突袭广陵,我军以八千人击溃敌军一万余人,同样有无数军中男儿献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来到京城这段时间,虽说我一直待在府中,却也知道京中很多人都在宣扬江北大捷的威风凛凛,连带着陆某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出了风头,因此才会有今日这场宴请。” 他抬眼望着李云义,喟叹道:“但是我觉得和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袍相比,活着的人心里总得存着几分敬畏。” 李云义迟疑道:“这是自然。” “所以这杯酒……” 陆沉终于举起酒盏,紧接着却做出一个让众人惊讶的举动,只见他将手臂移到身侧,然后将满满一盏美酒倒在地上,继而说道:“还请诸位同陆某一起,祭奠大江北岸为国捐躯的英魂。”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望着李家三郎。 李云义看了一眼顾全武,知道陆沉这是拿着大义名分压在他们头上,犹豫几瞬之后做出同样的动作。 其他人只能效仿。 被陆沉这样一打岔,原先将要入港的气氛荡然无存,众人只觉得杯中的美酒寡淡无味。 李云义目视宋云,后者便告罪离席,片刻后取来一个木匣子。 他将匣子放在李云义的手边,然后恭敬地退下。 李云义轻咳一声,抬手按在匣子上,对陆沉说道:“陆校尉今日赏脸前来,我心中颇为高兴,想着校尉孤身入京乃是客人,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归。” 陆沉心中微动,知道对方已经懒得再拐弯抹角,打算直接将自己纳入他那个圈子里。 他平静地说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请恕陆某愚钝,还请三公子明示。” 有些话自然不便李云义亲口说出,陈文学见状便插话道:“陆校尉怎会不明白?三公子敬重你的品格和才能,我们这些人也希望伱能多多传授一些军事上的学问。从今往后,校尉在京城便有一席之地,无论发生何事,我等都会和校尉站在一起。” 陆沉一直以为京中的公子哥儿肯定城府极深,原本也有些好奇对方究竟会有怎样的手段,是虚言恐吓连拉带打,还是拉拢不成便威逼利诱,如今看来委实有些孱弱。 或者不能说孱弱,而是这群在京城长大的公子哥儿已经习惯坐在云端,压根没有兴趣俯下身看看人间的模样。 在他们眼里陆沉只是一个凑巧立了一些功劳的新晋武将,距离朝廷中枢还有十万八千里,他的前途和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们的长辈手里。 今日这般阵势其实已经非常重视,正常而言陆沉应该感激涕零,毕竟刚来京城就能进入相府三公子身边的核心圈子,这是多少武将求而不得的机遇? 陆沉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可是陆某很快便要离开京城回到边军任职,将来进京的机会寥寥无几,诸位这般看重委实令陆某不解。” 李云义终于开口说道:“陆校尉,边疆终究是贫苦之地,如何比得上京城?先前你说苏大家的琴音很好听,在边疆能听到么?与其在边疆艰辛度日,不如留在京城为国效力。” 陆沉嘴角微微勾起,淡然道:“三公子之意,你可以决定五品以上武将的军职?” 他如今是从五品的检事校尉,正五品的散职官,再往上必然会触摸到四品的门槛。 李云义一窒,他如果搬出左相的名义,兵部那两位侍郎和枢密院的检正还真的会考虑一番,但这种事只能暗室商议,怎么可能在众人面前公开表态。 他虽然骄横霸蛮,也不至于愚蠢到这种程度。 顾全武连忙接过话头说道:“陆校尉误会了。此番江北大捷,校尉居功甚伟,陛下肯定会征求你自己的想法。倘若你想留在京城,陛下或许就会让你如愿。无论回边军还是留在京城,校尉都可以为国出力,而且将来必定前程远大。” 李云义赞许地看了顾全武一眼,随后对陆沉说道:“陆校尉,我这个人比较直接,不喜欢那些弯弯绕。今日一见,我更加欣赏你的性情,如果你不嫌弃,将来我们便以兄弟相称。” 余者纷纷响应。 这些人从小耳濡目染,场面话可谓信手拈来,仿佛陆沉眨眼间便已经成为他们圈子中的一员,并且地位仅次于李云义。 陆沉环视众人,即便抛开身旁的李三郎不提,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权贵子弟,家中长辈皆是朝堂上有权有势之人。 或许在他们看来,自己能够得到这个圈子的接纳,肯定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云义见火候已到,便将那个匣子往陆沉这边稍稍一推,然后诚恳地说道:“陆校尉初来乍到,愚兄为你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笑纳。” 他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份地契。 旁边一位名叫屈永松的纨绔好奇地问道:“三郎一贯出手大方,不知这是何处的宅子?” 李云义微笑道:“这座宅子在东城永乐坊,三进三出别有洞天,周遭环境清幽雅致,更妙的是庭院非常广阔,应该很适合陆校尉这样的习武之人。” 众人不禁吹捧起来。 李云义望着陆沉说道:“听闻陆校尉家中产业兴旺,想来不缺银子,再说了愚兄也不能拿黄白之物玷污你的眼界。这座宅子算是咱们兄弟的见面礼,另外愚兄还让人准备了两名懂事体贴的婢女,想必一定能让你安心住下。” 如果说陆家在淮州境内算是有名的富商,那么锦麟李氏在整个江南之地都称得上富庶之族。 这种传承数百年的世家积累的财富难以想象。 故而对于寻常人来说,一出手便是一套宅子加两个美婢太过夸张,可是李云义面不改色,仿佛随手丢了几两碎银子那般简单。 在众人的注视下,陆沉没有接过匣子,从容地说道:“李公子,这份礼物我不能收。” 李云义闻言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 陆沉悠然道:“其实陆某今日前来赴约,只是想亲眼看一看名满京城的李家三公子是何等人物,顺便了解一下诸位近日来处心积虑的目的。” 顾全武神色微变。 李云义缓缓靠向椅背,打量陆沉的目光逐渐变得冷峻。 陆沉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说实话,陆某觉得李公子有些小题大做,又是花魁登门,又是宴无好宴,席间诸位吹拉弹唱粉墨登场,又以豪宅美婢相赠,所图者竟然是希望陆某主动向陛下申请留在京城,呵呵——” 他面上浮现冷漠的神情,摇头道:“只是很可惜,陆某没有给诸位当狗的兴趣。” 这句话极其辛辣直白。 当即便有很多人变了脸色。 李云义此刻反倒还能保持平静,幽幽道:“陆校尉这又是何必呢?我等一片真心,不过是希望结交你这样的年轻俊杰,又无害你之意。” “这不重要。” 陆沉徐徐起身,颀长的身段和浓厚的杀伐之气顷刻间给众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随即便听他一字字道:“老祖宗说过,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与诸位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强行凑到一起?” 他迈开脚步缓缓走过众人身旁,边走边说道:“今天来赴约的最后一件事,是希望能和诸位说清楚,不要再继续让我觉得困扰。如果诸位不肯罢手,接下来很可能会让大家都觉得很困扰,毕竟我从边疆来,不懂什么礼数。” 他停下脚步,望着李云义说道:“刚来这里时我便说过,我这个人很粗鲁,太烦恼的时候会选择一些比较粗鲁的手段。” 李云义寒声道:“今天你来到矾楼,我们给了你最高规格的礼遇。” 陆沉淡然道:“是,所以我没有藏着掖着,和你分说清楚。再说直白一点,我对你们想做什么没有任何兴趣,只希望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 “如果我不允许你走出这个房间呢?” 李云义摩挲着酒盏,眼中寒光乍现。 陆沉忽地笑了起来,摇摇头道:“李公子似乎记性不太好,我刚才便说过,我在战场上见识过太多惨烈的鲜血和死亡。论风花雪月花前月下,我不及诸位万一,但是说到杀人见血向死而生,你若是想用这个来威胁我……” “不妨试试。” 说完这四个字后,陆沉平静地向外走去,步伐无比从容。 席间众人怔怔地坐着。 李云义的脸色由红转白,最终化作一片铁青,死死地捏着酒盏。 直到陆沉已经离开,房内依然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竖子安敢辱我!” 李云义勃然怒喝,奋力掷出酒盏,狠狠地砸在门框上。 他一拳砸在桌面上,不顾其他人纷纷劝慰让他息怒,近乎于咆哮地吼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小爷绝对不会放过他!” 小楼之外,陆沉似乎听见里面传出来的怒吼声,看向前方满脸担忧和关切的陆家亲卫,淡然地摆摆手,微笑道:“走,回家。” 书友们好,今天三更万字,还欠31章~ (本章完) 120【万事开头难】 南城平康坊,宰相府邸。 李云义毕恭毕敬地肃立于堂下,垂首低眉扮做本分乖巧模样,先前在矾楼满脸暴戾的神态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是出于一片孝心,再者也闹不出多大的乱子,便没有让人阻止你。纵然陛下知晓此事,也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磕磕碰碰,想来不至于因此怪责到你父亲头上。” 高座之上,鬓发花白的李道彦神情平静地说道。 李云义请罪道:“孙儿愚笨,不能帮祖父尽心做事,愧对祖父的疼爱。” 李道彦微微一笑,道:“如果这种事靠伱自己便能做成,朝堂之上哪还有那么多麻烦。” 李云义不解其意,下意识地看向站在旁边的父亲。 李道彦没有多做解释,摆摆手道:“行了,此事到此为止,在陛下召见那些边军武将之前,你不要想着再去找别人麻烦。” 李云义似懂非懂,听祖父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自己以后去报复陆沉那厮? 待其离开之后,堂内便只有李道彦和他的长子李适之。 “老三这孩子愈发胡闹了,要不是父亲在他身边留了人,我们竟然不知道他会去拉拢边军武将。” 李适之时年四十一岁,官居刑部侍郎,是李道彦众多儿子之中唯一接近中枢的部堂高官。 李道彦听到他的感慨,稍稍调整了一些坐姿,意味深长地说道:“云义喜欢胡闹不假,这也是我和你刻意放纵的结果,但是凭他的脑子还不够看清楚陛下调边军武将入京的真意,这必然是织经司安插在他身边的人怂恿而为。” 李适之欲言又止。 李道彦知道他想说什么,淡淡道:“我知道云义身边有织经司的人,陛下多半也能猜到我知道这一点,不过是无伤大雅心照不宣的事情而已,不必太过在意。正如当年我让你放纵云义,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李家最受宠的子弟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为的就是让陛下安心。李家绝无不臣之心,你父也不会成为史书上那种操弄权柄的人物。” 李适之很快便醒悟过来,沉吟道:“所以父亲由着云义做这些事,是在向陛下表明李家的态度?” “可以这么理解。” 李道彦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陛下他……这京中很多人以为陛下徒有其表,北伐的口号年年都喊,却连京军南北两衙的将军们都换不动。这些人却不肯睁开眼看看,连秦正这头狡猾的狐狸都那般忠心耿耿,陛下又岂是无知之人。” 李适之叹道:“陛下确实擅于隐忍。” 李道彦轻笑道:“隐忍十二年也足够久了,这一次就是陛下的试探,他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够驱使多少可靠的力量。可是为父又很担心,担心陛下这一步跨得太大,会动摇到朝堂的稳定。有些话不便公开亮明,那样会没有缓和与周旋的余地,让云义胡闹一番反倒比较恰当。其实,陛下让织经司的暗子撺掇云义,也是在试探李家,如果为父支持陛下的决定,肯定不会允许云义这样做。” 李适之望着老父亲花白的头发,略显担忧地说道:“如今看来,陛下的决心很坚定。” “这是陛下真正开启北伐的第一步,当然要走得坚定。不过云义这场胡闹应该能让陛下明白,北伐这件事很难取得足够的支持。就是不知道他能否想清楚,李家的态度只是一个缩影,真正反对北伐的是广大的南方世族。如果李家站在他们的对立面,锦麟李氏也很可能逐渐败亡。” 这一刻老者深邃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无奈。 “如果父亲保持沉默……”李适之小心翼翼地说着。 “为父很久前就教导过你,权力来自于何处。” 李道彦平视着自己的长子,缓缓道:“抛开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权力源于自下而上的拥戴,如果没有朝堂诸公和广大世家的支持,为父如何能够坐稳左相的位置?” 李适之心中一凛,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明白了。” “正因如此,这次我们不得不站在陛下的对立面,为父默许云义胡闹,一方面是提醒陛下,另一方面则是让其他人看清楚李家的态度,以免他们造成误判。” 李道彦老眼中飘起一抹疲倦的神色,轻声道:“朝会之时,你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直言劝谏。” 李适之躬身应道:“是,父亲。” 他当然不需要询问劝谏何事,在天子将这批边军武将调来京城的时候,很多事就已经一目了然,接下来不过是选择各自的立场进行站队。 …… “不妨试试……这四个字说得真好,简短有力,将年轻人的蓬勃朝气显露无疑。” 皇城文德殿东暖阁中,响起一阵畅快的笑声。 外面的宫人自然不敢偷听里面那对君臣的谈话,但是这笑声飘入耳中,他们不禁心有戚戚。 多久没有见过陛下如此快意的状态? 对于这些宫人而言,虽说天子并不是一个特别大方的皇帝,但对下面的人颇为宽厚,除非触犯到原则性的问题,一般也就是训诫了事,顶多是拉去掖庭打一顿板子。 更不必说这位陛下宵衣旰食勤勉朝政,十余年如一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只是像今日这样的好心情,对于陛下来说委实有些奢侈。 倘若几位皇子能够更懂事一些,想来陛下会更开心吧? 暖阁之内,李端颇为罕见地没有坐在御案后面批阅奏章。想到矾楼发生的冲突,他眉眼间皆是笑意,又有几分羡慕之色。 没错,堂堂大齐天子竟然会羡慕一个小小的边军校尉。 秦正坐在对面的圆凳上。 他很清楚这份羡慕从何而来,于是凑趣道:“李三郎在京中横行霸道惯了,仗着左相对他的疼爱,几乎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也只对宗室皇族保有几分尊重。这次他可谓是遇到一块坚硬的骨头,差点没崩掉自己的牙齿。要不是陆沉忍了下来,李三郎多半又会吃一次大亏。” “你说起这件事,朕记得两年前他也在厉冰雪手上吃过亏?”李端饶有兴致地问道。 秦正笑道:“那一次他更惨,被厉校尉一脚从门内踹到门外,然后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陛下明旨申饬,左相也不好包庇,等他养好伤之后,又被其父绑起来揍了一顿,如此才算是了结。” 李端眼中浮现一抹幽深的光芒,悠然道:“左相不包庇并非是因为朕下旨申饬,而是他很清楚靖州都督府比淮州都督府更加重要。淮州若是丢了,在他们看来大齐只是失去北伐的跳板,伪燕仍然无法在北岸打造船只渡江南下,再者南岸的忻州也有很多地方可以设关形成防线。” 秦正默然不语,他认为这是很愚蠢的想法,偏偏朝中很多人奉为圭臬。 李端继续说道:“可如果靖州失守,伪燕在上游支流打造的水师便可顺江而下,绵延千里的沿江防线将左支右绌,我朝的兵力很难守住所有渡口,左相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他也不会对厉天润的掌上明珠这般示好。” “陛下,从这两个来自边疆的年轻人身上,臣看到一些截然不同的品质,所以臣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直言便是。” “按照陛下和臣之前的推论,朝中那些人肯定是想将这批边军年轻武将留在京城,枢密院也好兵部也罢,总有一些位高权轻的虚职可以安排他们。时间一久,这些年轻人未必能扛得住拉拢和同化,如此便可化解陛下的这步棋。” 说到这儿,秦正微微一顿,沉吟道:“臣觉得是不是可以顺着这个方向推一把?” 李端忖道:“你是说,顺水推舟再进一步?” 秦正徐徐道:“赏罚分明才是朝廷正常运转的基础,在这件事上陛下拥有天然的大义名分,不需要动用那些潜藏的暗手。有这样一个基础,再加上这些年轻武将实打实的功劳,倘若大部分朝臣意见一致,认为授予他们京官之职更加妥当,陛下不妨顺势而为,直接将他们调入京军。” 李端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 他是大齐天子,可是并不能一言九鼎乾纲独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官员的任免上,很多时候他都不便强行决定,最好是能争取到大部分朝臣的支持。 这样的事情放在元嘉之变以前难以想象,先帝虽然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令人目瞪口呆,但是仍然可以随意罢免朝中大臣。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大齐立国一百四十年,天家的威严早已浸入每个人的骨子里。 直到河洛城被景朝大军攻破,皇宫毁于一场大火,先帝、皇后和太子以及无数宫人皆死于自焚,那种压得人不敢动弹的凛凛皇权才出现松动。 身为先帝第七子的李端侥幸躲过那场劫难,在李道彦等人的支持下于永嘉城登基为帝。 他继承大统没有法理上的隐忧,但是先天实在太弱,没有太强硬的实力和底气。 如果不是秦正、厉天润和萧望之的支持,以及京中各方势力的争斗和倾轧,他很难见缝插针发展出现在的力量。 良久过后,李端不慌不忙地说道:“左相已经通过矾楼这场冲突向朕表明李家的态度,或者说京中大部分官员的看法,所以我们更不能着急。这样吧,从明天开始分批召边军武将觐见,朕先见见厉冰雪和那几位都指挥使,你将陆沉留在最后。” 秦正恭敬地应道:“臣遵旨。” (本章完) 121【朝天子】 齐建武十二年,十月十六。 天刚蒙蒙亮时,陈舒和陆家亲卫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先是督促厨房准备好吃食,然后又让丫鬟将陆沉的朝服再细致地熨烫几遍,最好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陆沉看着他们像无头苍蝇一般没事找事,不禁失笑道:“下午才进宫,你们这一大早瞎忙什么呢?” 陈舒对此显然极不赞同,但也不好反应太激烈,只能苦口婆心地说道:“少爷,这可是你第一次面圣,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要不然老爷肯定饶不了我等。再者,君前失仪可是大罪,少爷今天一定要顺顺利利,哪怕不能给天子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总好过让宫里的人看轻少爷。” 陆沉无奈地摇摇头道:“行吧,你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要练功了。” 陈舒连忙道:“少爷,我在伱朝服的右边袖子里面放了十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这是老爷特意交代的。等进宫之后,若是遇上那种性子古怪的太监,少爷不妨稍微打点一下,以免有人刻意刁难。” “知道了。” 陆沉摆摆手走向中庭。 宫中早朝一般持续到上午巳时二刻左右,然后天子要回后宫歇息,所以昨日来宣旨的太监将觐见的时间定在下午未时二刻。 陈舒等人在这大半天的时间里坐立不安,陆沉却没有任何异常,午饭还是像平时一般吃了三大碗。 等到午时三刻,他便施施然地离开陆宅,在几名亲卫的陪伴下策马前往南边的皇城。 不同于他想象中的巍峨壮丽,齐国的皇城布局略显局促,这是因为永嘉城并未做过成为京城的准备,李端登基这些年也没有大兴土木,所以这座皇城的布局不够恢弘大气。 确切来说,皇城位于永嘉的东南角上,东边就是保安门和崇信门,西边与南边则是群山和城墙环绕,依次有清平山、八盘岭、七宝山和瑞石山等等。 从地形上来描述,皇城只有北边属于宽阔地带,其他三面要么就是崇山峻岭,要么就是高耸的城墙,仅有南边群山之间的冷水关留出一条通道。 陆沉从厉冰雪口中了解过皇城的布局,心里难免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万一景朝铁骑突破衡江天堑,数十万精锐大军直扑南方,这座皇城里的人们就会从南边的冷水关狼狈逃走,继续一路往南流离失所。 如果连天子都是这样的想法,那么北伐二字毫无疑问是蒙骗天下人的说辞。 但是从萧望之和厉天润对天子的态度来看,这位御宇十二载的皇帝应该不会如此孱弱。 沿着广阔平整的御街前行,陆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十二年前天子登基定都永嘉的时候,没人相信厉天润和萧望之以及广大边军将士可以挡住北方的强敌,所以难免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如此倒也能解释皇城的独特格局。 御街两旁有很多官衙,随着离皇城越来越近,旁边的官衙也愈发重要。 来到宫前广场驻马之地,陆沉跃下坐骑,把缰绳交给一名亲卫,然后抬眼看向前方。 广场那头宫墙高耸,和宁门赫然在望,穿过这道门便会进入皇城。 他步伐从容地朝那边走去,宽阔的广场上秋风习习,吹动着他的衣摆。 值守宫门的禁军查验过他的公文堪合,颇有礼貌地请他稍等,约莫一炷香后便有几名太监来到和宁门,然后带着陆沉走进皇城。 太监们尽皆默不作声,沉默前行。 陆沉跟在他们身后,平静地打量着皇宫内的格局。 一路来到天子日常生活的文德殿,太监的首领驻足转身说道:“还请陆校尉在此稍待,奴婢现在去向陛下复旨。” 陆沉微微颔首道:“有劳了。” 又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那名太监首领去而复返,对陆沉说道:“陆校尉,陛下召见,请随奴婢来。” 两人进入殿中,经由一条回廊来到偏殿,太监首领在一扇大门前停步,转身对陆沉说道:“陆校尉,请。” 陆沉暗暗吸了口气,迈步走进殿中。 其内光线明亮,陈设质朴,空间较为宽阔。 刚刚进来,陆沉便感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于是他迈着平稳的步伐上前,稍稍躬身行礼道:“微臣陆沉,拜见陛下!” 齐国礼制较为宽松,除去一些极其重要的场合比如开年大典之外,朝臣陛见并不需要三叩九拜,甚至连下跪都不用,一般都是躬身行礼即可。 前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平身。” 陆沉腰背挺直,目不斜视,静静地望着身前的金砖地面。 偏殿之中气氛沉静又肃穆。 龙椅之上,李端打量着这个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武将,陆沉的外形让他很满意。 身材虽不是那种魁梧的类型,但行动时如龙行虎步,精光内蕴的双眼显示出他已经迈入武人的门槛,难怪他能在战场上斩获不断,甚至亲手砍下景朝大将秦淳的首级。 更让他欣赏的是陆沉从容内敛的气度,并无普通年轻人一朝得志的嚣张和狂妄,反而非常沉稳厚重。 于是他淡然说道:“近前来。” “臣遵旨。” 陆沉应下,然后又往前数步,在距离天子约有一丈时停下。 在召见陆沉之前,李端想过一些笼络的手段,比如赏赐他一些有用的宝物,亦或者从广陵陆家入手,总之是希望这个同时得到厉天润和萧望之赞赏的年轻人可以明白,天家对他同样很看重。 但是此时此刻,望着渊渟岳峙远超同龄人的陆沉,李端忽然决定放弃那些手段。 他平静地问道:“你如何看待江北的局势?” 这句话落入耳中,陆沉明显有些意外。 对于今天这次面圣,很久前陆通就帮他分析过,天子必然是要提拔这批年轻武将,以此来坚定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大都督的信心,同时向朝野上下释放一个信号:在喊了十二年口号之后,北伐这件事将逐渐提上日程。 在这个过程中,朝堂必然会出现很多纷争,李三郎的出现就是水流之下暗涌的初次显现。 陆沉等人作为这次事件的核心焦点,想要完全置身事外不太可能,但是只要站稳脚跟,不胡乱做别人手中的刀,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无论是想要推动北伐的天子,还是反对劳民伤财的江南世族朝中大臣,他们都不会刻意针对边军,因为二者至少有一个共同的诉求,那便是淮州和靖州不能失陷。 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大人物还不至于漠视。 陆沉想过初次面圣的很多种可能,比如天子从广陵陆家说起,或者以他在江北之战当中的表现打开话题,这些都是上位者拉拢下属的常用手段。 万万没想到,在见礼过后天子直接抛出这样一个宏大的命题。 这应该算是考校? 总不可能是皇帝真的想要问计于区区一个检事校尉。 心念电转之间,陆沉已经平静下来,回道:“臣愚钝,不知陛下指的是哪个方面。” 李端不以为意,悠然道:“那么朕就说得更清楚一些,你认为大齐北伐有几分胜算?” 然而这个问题更加宏大。 正常而言,这不该是你和宰相枢密讨论的事情吗? 再不济,也得是两位边军大都督才有资格进言。 陆沉抬眼看过去,只见皇帝面带笑意地望着自己,白净的面庞上有一双深邃的眼眸,犹如深不可测的寒潭。 他在陈舒等人面前的表现并非伪装,确实是不太紧张,更多的其实是好奇。 前世偶尔看到一些资料,大抵将古代有为的皇帝描绘成人性逐渐泯灭的权力机器,仿佛他们每一句话每个动作都暗藏着深意。 如今当面一见,除了身体瞧着不太健康之外,好像也没有太多的出奇之处。 李端心中略感新奇,在朝堂上见识过太多城府深沉之辈,亦或是权欲熏心的贪婪之人,无论他们私下里怎么看待天子,在御前都会表现的极其谦卑,极少会有人像陆沉这般敢于平视,而且目光中并无太多的惶恐。 很像当年他与秦正刚刚认识的时候,但问题在于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普通皇子,并非今日逐渐掌握大权的天子。 想到这儿,李端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说道:“大胆直言,朕很想听听边军将士最真实的想法。” 陆沉对这句话半信半疑,但是基于进京前那些长辈的分析和叮嘱,他在沉思之后还是选择坦诚地回答:“禀陛下,从目前的情况来分析,我朝北伐没有任何胜算。” 李端脸上没有半点怒意,他只是细细品味着“从目前的情况来分析”这几个字,然后问道:“当真?” 陆沉谨慎地答道:“陛下,这是臣粗浅的想法,肯定比不上大都督等人的真知灼见。只是陛下相询,臣不能刻意隐瞒。综合边军的实力、敌人的根基以及后方的支持来看,如果贸然发动北伐,纵然我军可以取得一时的胜利,最后也必然会以失败告终。当然,只要萧、厉两位大都督可以主持大局,即便我军最后不得不后撤,也可以保住淮、靖二地安稳无忧。” 李端眼中浮现几分欣慰的神色,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般直接且恳切的回答。 这不禁让他想起前几天听到矾楼内冲突的时候,那种极为快意的心情,于是没有点评陆沉的答复,话锋一转道:“朕听说当日在矾楼之内,李三郎险些与你发生冲突。朕想问你,如果当时李三郎决意和你撕破脸,你是否真的会选择动手?” 陆沉微微扬眉,坦然道:“陛下,臣肯定会揍他。” 李端好奇地问道:“为何?你要知道他的祖父是当朝左相,朕的臂膀之一,满朝公卿有一小半出自他的门下。左相公忠体国世人皆知,你要是打伤了他最疼爱的孙子,就不担心给自己引来弥天大祸?” 对于这个问题,陆沉其实已经仔细地考虑过。 此刻面对皇帝的询问,他十分平静且理直气壮地说道:“李三郎无一官半职,臣是从五品的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他若是对臣动手,难道臣就得平白受着?当日臣便对他说过,陆某是来自边疆的粗人,不懂那些规矩和礼数,因此莫要欺人太甚。” 他微微一顿,从容地说道:“臣是陛下的臣子,又非相府的门子。” 李端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本章完) 122【千金买马骨】 “臣是陛下的臣子,又非相府的门子。” 如果这句话出自朝堂老官之口,李端只会觉得令人作呕,但是眼前的年轻武将不会给他这种感觉,反而格外符合他的身份与展现出来的耿直性情。 他微笑提醒道:“在朕面前说说无妨,出了宫还是要谨慎一些。” 陆沉心中稍稍觉着意外。 他这句话不止是拍马屁,其实还有一层试探的用意。 几位长辈对这位天子的看法不尽相同。 厉天润只同他聊过两次,但也算得上交浅言深,对于天子的信任和期许溢于言表,坚信登基已经十二年的皇帝可以解决边军将士的后顾之忧,顺利推动北伐的进行。 萧望之则持保留的态度,他认为天子值得信任,但是后方的掣肘太多,北伐多半还是会陷于永无休止的扯皮和内耗之中。简而言之,他相信天子的人品,但是怀疑天子并不具备乾纲独断的能力。 至于父亲陆通,毫无疑问他对天家没有半点好感,若非阴差阳错陆沉走上台面,他绝对不会让陆沉南下永嘉,唯一的念想或者说责任就是帮萧望之打造一个稳固且富饶的淮州,算是成全当年杨大帅的遗愿。 临行前,他特地叮嘱过陆沉,不要过深地涉足朝堂的纷争,更不能成为别人手里的刀。 哪怕这个人是皇帝。 陆沉当然不会有逆反心理,只是他想低调麻烦却找上门来,通过对宋云和李云义的套话,再加上他自己掌握的消息,已经能够大抵判断出京城的势力格局。 天家高高在上不假,但以锦麟李氏为首的江南世家却是李姓皇族维持统治的根基,两边处于合作又有斗争的复杂状态中。 如今天子想要推动北伐,必然要借助边军体系的力量来对抗保守派的主张,所以陆沉才会抛出那句话,只想看看皇帝会怎样做,是否会趁势将他和李云义的矛盾公开化。 不成想会是这样的回答。 “臣谢过陛下的教导,不过——” 陆沉稍稍迟疑,见李端仍然是面带微笑,便鼓起勇气问道:“陛下,臣确实不太懂京中的规矩和礼仪,倘若那位李三郎咽不下这口气,将来还是想找臣的麻烦,臣究竟能不能还手?” 先前李端询问的时候,陆沉的回答斩钉截铁,此刻却又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李端立刻明白过来,这个年轻的武将是在向自己讨要一份免除后顾之忧的旨意。 他并无恼怒之意,反而觉得很有趣也很新奇。 其实这样才对,一味喊打喊杀的莽夫没有太远大的前途,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借势的条件才配得上厉天润和萧望之对他的看重。 故此,李端悠悠道:“其一要占理,其二不能做得太过火。” 陆沉登时笑了起来,心领神会地说道:“就像两年前那一次,靖州厉校尉将李三郎揍了一顿,让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李端忍俊不禁道:“你们真与这朝中的臣子不太一样。朕并非是偏帮李三郎,但李家在京城的根基很深,护院中的高手不计其数,若非无法忍受的地步,你最好还是忍一忍,免得吃了大亏。朕忽然想起,你如今尚未定亲?” 这句话让陆沉心里警铃大作,虽说眼前的皇帝瞧着确实不赖,但万一对方有做月老的爱好,一旦开口就有些麻烦了,毕竟天子金口玉言,于是连忙说道:“陛下,臣还年轻,暂时不想成家娶亲之事。” 李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闲话片刻之后,李端终于转入正题,温和地说道:“江北大捷鼓舞人心,朝廷必然要封赏有功之臣。伱这次为边军出谋划策,又亲冒矢石不惧生死,再加上先前在广陵城立下的那么多功劳,朕必然要重重嘉赏。” 陆沉此前已经想过这个问题,沉稳地应道:“臣谢过陛下厚爱。” 李端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想留在京城还是回边疆?” 陆沉毫不犹豫地说道:“臣想回边疆。” 这个回答在李端的意料之中。 在今天的召见前,他也持有类似的想法,所以没有直接应允秦正的提议。 无论是朝堂还是京军,内部的关系错综复杂犹如一潭浑水,几个年轻校尉和都尉丢进去很难掀起波澜。除非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而且李端一直给予关注和提拔,才有可能让他们逐步掌握京军的部分权力。 但是这个时间必然很长。 李端认为让这些年轻的边军武将返回边疆,提拔他们的军职,然后顺势让陈澜钰和霍真这种功劳很大又足够成熟的大将进入京军,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只不过今日见到陆沉之后,李端的想法有所变化。 他想了想,又问道:“方才你说在如今的条件下,北伐几无半点胜算,那么你认为最大的掣肘在于何处?” 不同于先前的试探,这次他的问话带着非常明显的考校之意。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臣姑妄言之,北伐的最大掣肘并非是江南的广大门阀世族,而是朝廷对于这件事没有一个清晰的规划。” 李端目光微凝:“规划?” “是的,臣在淮州的时候也时常听过,朝廷说过不少次北伐收复故土。但是臣一直都不明白,朝廷究竟想做到哪一步,又会分成几步来施行。相信不止是臣,大齐境内绝大多数人都不太明白。这些年来,北伐二字逐渐成为一个模糊的概念,好像是我们应该做这件事,但是又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做,纵然想支持也无处着力,逐渐造成现在的局面。” 他知道这些话有些越界,甚至是在当面质疑朝廷,但是想到萧望之、厉天润和边军无数热血男儿,他觉得自己应该借着这个宝贵的机会,尽量抒发胸中块垒。 李端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说下去。” “臣不敢妄议朝堂,但是从这些天的见闻来看,陛下面对的阻力有些多,很多人只是将体恤圣上挂在嘴边,心里仍旧打着小算盘。可是这江南广阔大地,真的是所有人都这样想?成百上千的权贵门阀,真的无一人想收复故土还于旧都?统率数十万精锐京军的将领们,真的都不想马踏天下建功立业?” 陆沉的腰杆挺得笔直,忠耿地说道:“陛下,臣不相信。” 这六个字掷地有声。 李端微微颔首。 陆沉继续说道:“北伐是一个庞大又笼统的目标,如果将这个目标分割成几步计划,是否能取得更多人的支持?或许在大部分人看来,跟景朝厮杀到底是一个非常艰巨且困难的任务,远不如维持现状享受着承平岁月,反正边疆打的再苦也影响不到京中的风花雪月。” 李端沉肃地问道:“在你看来,朝廷第一步该如何做?” 陆沉缓缓道:“江北大捷不是结束,伪燕和景朝不会就此罢手,这一点想必朝中的大人们都能看得明白。对于大齐而言,偏安一隅的想法难保长久的平安,将防线定在衡江两岸非常危险,想要确保衡江万无一失,唯一的办法就是前推防线,让战场停留在江北之地。” 他顿了一顿,朗声道:“确切来说,是伪燕的沫阳路和东阳路。旧都以北地形平整开阔,非常适合景朝骑兵机动。但是沫阳路和东阳路不同,这两地水网密布沟壑纵横,景朝骑兵虽不至于寸步难行,实力却要大打折扣。” 李端站起身来,对旁边的太监说道:“将江北地图取来。” “奴婢遵旨。”太监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过后,李端站在木架旁边,凝望着地图上的江北地形,对于陆沉的提议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你说的没错,光提北伐二字会极大加重一些人的压力,因为他们担心战事开启之后便无法停止,早晚会将所有人活活拖死。如果退而求其次,将沫阳路和东阳路定为明确的目标,相信可以争取到更多人的支持。” 李端面露赞许,继而转头望着陆沉说道:“厉天润没有看错人,你虽然还很年轻,看待问题的高度却不弱于朝中一部分大臣。” 陆沉的想法并非战术层面上的细节,而是战略层面的判断,一如他在江北之战爆发前的谋划。 萧望之在这件事上提得不多,反倒是厉天润在奏章中详细禀告过陆沉发挥的作用。 陆沉垂首自谦道:“陛下谬赞。” 李端望着这张年轻的面庞,心中的念头再度摇摆起来。 “陆沉,如果朕让你进入禁军宿卫宫廷,常伴朕左右以备咨询,你可愿意?” 沉吟片刻之后,这位胸怀大志的皇帝终究还是给出一个常人难以拒绝的恩封。 伴君如伴虎自然不假,但是直入中枢随君左右可谓极大的恩宠,只要陆沉能像今天这般保持敏锐的目光和澄澈的心境,一飞冲天平步青云并非幻想。 哪怕天子只是要给边军将士树立一个表率,陆沉的前程也必然一片光明。 他微微低着头,平静地思考着。 (本章完) 123【吾谁与归】 皇宫北面的御街两旁大多是官衙,再往西则是大片宗室居住的宅邸,其中便有一座相对而言颇为宽敞的建王府。 李端子嗣并不艰难,但是平安长大成人的只有三位,长子李宗朝为皇后所生,时年二十二岁,封为陈王。 幼子李宗简同样是皇后所出,时年十七岁,封为建王。 李端对三位皇子一视同仁,并无明显的差别对待,倒是皇后对幼子李宗简更疼爱一些,不过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没有达到溺爱的程度。 王府花厅,一身华服的李宗简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对面一个劲喝闷酒的李云义,缓缓道:“听说你前段时间被人气着了?” 李云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头道:“别提了。” “真有这回事?”李宗简登时来了兴致。 三位皇子都没有插手朝政的权力,李端为他们每人都请来大儒教学,李宗简看见那些经义文章就头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常态,大部分时间都和李云义这等地位相差不大的纨绔厮混。 他性子较为骄纵,远不及两位皇兄沉稳,因为这个没少被皇后召去后宫训斥,但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皇后终究不忍对这个幼子太过严厉。 李云义放下酒盏,长吁短叹。 李宗简皱眉道:“婆婆妈妈作甚,你我之间何事不能直言?” “倒不是信不过殿下,实在是说出来有些丢人。” 李云义一声喟叹,将那天矾楼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最后感叹道:“我就是想结交边军的后起之秀,毕竟在京城很难见到如此勇猛的年轻人。他不理会我这番好意,反而将我当做洪水猛兽一般防备,真不知道去何处说理。” “砰!” 李宗简拍着桌面,微怒道:“好家伙,这边疆来的蛮人竟然欺负到你头上了。” “殿下息怒,一桩小事而已。”李云义连忙劝道。 李宗简摇头道:“这怎会是小事?这陆沉不过是在边疆战事当中有些功劳,便不将伱放在眼里,若是再让他建立功勋,岂不是连本王都入不了他的眼?话说回来,你平素没这么好说话,当时这蛮人不给你脸面,你为何不让人教训他一顿?旁人不清楚,我可知道你身边有几个绝顶高手。” 李云义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子并不笨,相反还有一些小聪明,便苦笑道:“殿下,他是奉旨入京觐见的功臣,我怎么能让护卫动手?就在此时此刻,这陆沉已经进宫面见陛下,若是我的人在他身上留下点伤势,陛下怪罪下来,我家老头子不得先揍我一顿?” “这倒也是,父皇肯定不喜欢看到这种事,总得给边军那几位大都督体面。” 李宗简有些牙疼,忽然明白这个玩伴长吁短叹的原因,明明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小校尉,偏生可以影响到朝廷中枢和边军的关系,真如刺猬一般浑身是刺无法下口。 他想了想,沉声道:“不行,总得帮你出口恶气。” 李云义连忙推辞道:“殿下虽是一片好意,但真的不适合出面,再者这件事也怪我自己考虑不够周全。” “行了,咱们不说这些虚的。”李宗简摆摆手,缓缓道:“等父皇处理完这些事情,我找个机会将那个陆沉喊来,让他当着众人的面给你斟茶致歉,如何?毕竟有父皇盯着,咱们不好做得太过,但是让他低头认错总不算过火,就算你自己不想计较,也得考虑一下左相的体面。” “多谢殿下。” 李云义脸上浮现笑容,悠然道:“过几日我让苏大家好好准备一下,陪殿下小酌几杯,如何?” “少来。”李宗简也笑了起来,没好气地说道:“上次听她弹奏一曲,也不知是谁往宫里透露风声,害得我被母后喊去训了半个时辰。再者你也不必装模作样,我又不是不知道顾婉儿和苏浅予是你的摇钱树,清倌人这三个字值很多银子,更是她们成为花魁的底气。你自己都不舍得碰她们一下,又何必在我面前故作大方。” “虽然清倌人确实能赚到更多的银子,可若是殿下中意,那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李云义诚恳地说道。 李宗简悠然道:“我这座王府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何必去招惹什么花魁,平白惹怒母后。你要是真想报答我,不如找点有趣的乐子,上次那件事就办得不错。” 李云义心领神会地说道:“我明白了,殿下放心便是。” 李宗简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又有些好奇地问道:“顾婉儿那件事,你真打算就此罢手?” 李云义脑海中浮现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轻叹道:“不罢手又能如何?我去找陆沉的麻烦,祖父顶多训斥两句,要是我再跟那个女疯子闹起来,祖父肯定会将我禁足几年。” 李宗简轻哼道:“这些边疆来的蛮人,一个个目中无人,早晚要收拾他们。” 李云义举起酒盏,道:“殿下息怒,将来总有机会。” “好。” 李宗简眼中浮现一抹厉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文德殿中,李端静静地望着思考中的陆沉,并未出言催促。 “陛下,臣还是想回边疆。” 陆沉最终还是给出一个略显固执的回答。 其实这种场面在君臣奏对中并不常见,绝大多数臣子都没有权利拒绝天子的任命,更何况是陆沉这样年轻位卑的武将。 然而李端不是十多年前一意孤行葬送北地江山的先帝,这十二年里他面对纷繁复杂的朝堂格局,颇为艰难地披荆斩棘步步为营,早已养成倾听臣子意见的习惯。陆沉也非宦海沉浮圆融自如的老官,朝气蓬勃和直言敢当是他给李端最深刻的印象。 李端微笑道:“你担心留在京城无法施展胸中抱负?” 陆沉很清楚耿直和狂妄的区别,垂首回道:“陛下,臣虽然立了一些微薄功劳,但那只是灵光一闪,而且要归功于萧、厉两位大都督的教导和提点。臣从小就没有读书作文的天分,连府试都无法通过,更不懂得官场规矩,而且性情鲁直不擅交际,留在京中恐怕会时常给陛下添麻烦。” 李端想起这个年轻人在矾楼的表现,不禁点头道:“你很诚实。” 陆沉恳切地说道:“另外一点,臣于军事上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如果能继续跟在萧大都督身边,或许臣能不断提升自己。陛下决意北伐,对于像臣这样在淮州边境长大的子民而言,这无疑是万分鼓舞的消息。与其留在京中,臣更想在边境冲锋陷阵,为陛下达成夙愿贡献力量。” “很好,如果朝中大臣都如你这般想法,朕何愁大业不成。” 李端心绪微微激荡,目光再度转向木架上悬挂的地图,沉吟道:“方才你说江北两地,以你这次全程参与战事亲眼旁观的体会来看,哪边更适合作为突破口?”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认为东阳路更加适合。” “为何?” 李端略显不解。 他虽然居于深宫之中,但是因为萧望之和厉天润的支持与信任,他对边境的局势并不陌生。 淮州北面与北燕东阳路接壤的地方,被青田城和涌泉关这两处险要隔开,大军很难从容北上。西边的沫阳路则完全不同,这里地域广袤道路发达,如今又占据江北七城,形成一大片实占区域,从这个方向北上应该是更好的选择。 陆沉应道:“陛下,伪燕沫阳路丢失东南部区域,看似我朝占据优势,但是敌人在吃了这个大亏之后已经在北线布置重兵。表面上我军如果北上可以有很多选择,实则不然,盖因攻守并非定势,随时都有可能转换,眼下我军的主要任务还是稳固防线。” “你是说,进军沫阳路需要非常多的兵力?” “是的,陛下。” “东阳路有何不同?” “东阳路的门户是涌泉关和青田城,攻击目标很少,似乎对我军不利,但是只要啃下这两块硬骨头,后面便可以稳扎稳打逐步推进。这一点与沫阳路截然不同,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沫阳路我军攻下一座城,就要防备四面八方可能出现的敌军,必然需要大量的兵力维持战线。” 李端终于明白过来,他虽然时常和萧厉二人书信往来,但是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速度实在太慢,他又不能动不动就启用八百里快马,这样的沟通效率委实低下,很多问题也难以得到详尽的解答。 不像此刻陆沉在他面前,三言两语就能捋清问题。 他缓缓道:“所以你是想说,东阳路这边打下一座关隘或者城池,我军可以精准预判敌人的反扑路线,并且做出正确的应对。” “陛下圣明。” 陆沉轻轻拍了一记马屁,然后抛出自己的第二个理由:“伪燕东阳路北面,存在着很多北地齐人组成的草莽帮派,他们生活在山野之间,对于伪燕朝廷和景朝军队抵死不从,这些都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李端双眼一亮,赞许地道:“好法子,如果能唤起北地子民对大齐的向心之力,伪燕境内必然自顾不暇,东阳路肯定会陷于首尾不得相顾之境地。” 陆沉点到为止,没有在这件事上说得太过深入。 李端对今日这场召见十分满意,不仅是陆沉让他感受到颇为难得的清新自然之意,与朝堂上的浑浊沉闷截然不同,这个年轻武将的眼光和表现更让他有意外之喜。 如此人才留在京中确实可惜了。 他凝望着地图上的江北地形,颔首道:“确如你所言,边疆才是更适合发挥你才能的地方。接下来这段时间朕还会召见你,除此之外你也不必窝在宅子里,去城内各处散散心,也不枉来京城一趟。” 所谓听话听音,陆沉心中一松,皇帝这番话显然是告诉他不会在京城待太久,至于对他的安排暂时还没有下定决心。 他不急不躁地说道:“臣遵旨。” 李端微微一笑,摇头道:“往后在朕面前不必拘礼。回去歇息吧,等到月底召开大朝,朕会送你一份礼物。” “谢陛下恩典,臣告退。” 陆沉躬身一礼,旋即向殿外退去。 李端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本章完) 124【此间岁月静好】 南城,厉府。 这套宅子是天子在六年前赏赐下来的伯爵府,那年厉天润在靖州平阳府东北面取得蒙山大捷,全歼景朝先锋精锐一万两千余人。 此战过后,厉天润被提拔为从一品的靖州大都督,加封精诚伯,厉家在京中的官宅也换成这座伯爵府。 按照朝廷一贯以来的规矩,高级武将外放都必须要将家眷留在京中,各军都指挥使大抵如是,大都督更不能携带家眷尤其是正室和全部子女赴任。 然而大齐六位边军大都督当中却有两人例外,便是萧望之和厉天润,他们的家眷基本都在身边,除了在外任职的亲人,比如萧望之的长子萧林。 京中这座伯爵府保养得很好,各方面的规制也已达到顶配,从种种细节上便能看出天子对厉天润的器重和欣赏。 顾婉儿带着墨儿刚刚住进来的时候,心情之复杂难以描述。 矾楼背地里是锦麟李氏的产业,顾婉儿在这里当了一年多的京城花魁,阅历其实不浅,各式各样的达官贵人也见过不少,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走进这样的府邸,而且不是以姬妾或者玩物的身份。 犹如梦中。 厉冰雪走进厢房的时候,便见一位素面朝天的绝色美人痴坐窗前,还是旁边的墨儿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福礼道:“见过厉校尉。” “不必多礼,坐。” 厉冰雪坐在旁边的交椅上,淡然道:“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顾婉儿小心翼翼地坐下,恭敬地应道:“有劳校尉费心,这里一应都好,小女子住得很安心。” 墨儿奉上香茗,然后乖巧地退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厉冰雪望着这张无一处不妥堪称完美的面庞,心里不禁暗叹上苍的神奇,这样的女子只可惜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才会沦落到迎来送往的欢场之中。 见她沉吟不语,顾婉儿自然有些紧张。 她为自己赎身是奉着李三郎的命令,矾楼当然不敢阻拦,原本她没将这件事当真,毕竟对于李三郎那种档次的纨绔而言,一纸身契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京中有能力约束他的大人物不会为一个青楼女子出头,爱慕顾婉儿的文人才子又没有那个实力。 无论有没有身契,顾婉儿都不觉得自己可以逃离对方的魔掌。 然而住在伯爵府这些天,她的生活格外宁静,外面的风雨都被不算高耸的围墙挡住,没有任何人能进来骚扰她。 她无比眷恋这种生活,因此在面对可以决定她命运的厉冰雪时,心里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 厉冰雪看出她的紧张,微微一笑放缓语气道:“这些天我确实比较忙,要代家父去拜望京中一些故交,另外也是希望能给你一个冷静思考的空间。当天在陆宅外面,你一时情绪激动便答应下来,这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但未必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 顾婉儿微惊,刚要开口就被厉冰雪打断。 “先听我说完。” 厉冰雪语调平静,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劲儿:“我让人了解过伱的身世,自幼父母亡故被舅家收留,然后又将你卖到矾楼换了点银子。十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矾楼,因为自小便颜色极佳所以被当做花魁培养,其中所受苦楚难以计数,但是你要明白,那种生活与真正的人间完全不同。” “是。”顾婉儿心中触动,垂下眼帘应道。 厉冰雪便继续说道:“以往你见识的都是达官贵人纸醉金迷,如果随我去靖州,你就不能再继续那种生活,而是要习惯平静与无趣的状态。我不希望你去靖州之后再后悔,虽然你没有能力给我造成什么麻烦,但是他既然想做一件好事,那么这件事就得有始有终。要是你最后落个郁郁寡欢的结局,未免辜负了他一片好意。” 听到她提起“他”这个字,顾婉儿眸光中多了几分色彩,柔婉又坚定地说道:“厉校尉,我不想再过那种看似风光实则有苦无处诉的生活。从今往后,哪怕是粗茶淡饭孤身一人,我也甘之如饴。” 厉冰雪微微勾起嘴角:“假如你可以选择去淮州呢?” 顾婉儿极有眼色,心思又聪慧,当即便明白淮州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表情登时有些怅惘。 其实直到现在为止,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在何处落笔,只想着能远远离开京城,不再落入那种风月之地就好。 她只见过陆沉一面,若说因此就情根深种那自然是胡扯,准确地说她对那位年轻的校尉充满感激。 可是这个时代的女子终究需要一个归宿,那位陆校尉看起来自然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然而她这样的身份又怎么敢去想呢? 厉冰雪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平静地说道:“不必过分纠结,我邀请他今日过府小聚,一会你当面问他便是。” “呃?”顾婉儿小声吐出一个音节,脑子险些转不过来。 厉冰雪坦然道:“你若想去淮州就直接告诉他,若不想就道谢了结此事。在我看来凡事皆可对人言,最重要的是不要欺瞒自己的本心。” 望着对方纯澈的目光,顾婉儿肃然起敬,起身回道:“多谢校尉的提点,小女子铭感五内。” 虽然在厉冰雪面前表现得很正常,在亲眼见到陆沉之后,顾婉儿仍旧止不住地有些紧张。 其实以前她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刻,人淡如菊是绝大多数文人公子给她的评价,或许是因为来到自身命运的转折点,让她无法再维持以前淡然沉静的心态。 陆沉同样有些尴尬,他没想到来到厉府之后,厉冰雪会将他带到这座偏厅,然后给他和顾婉儿制造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望着对面含羞带怯欲言又止的美人,陆沉想了想说道:“顾姑娘,我不建议你留在京城。” 顾婉儿抬起头来,明亮的双眸看向陆沉,微微点头道:“如果没有陆校尉和厉校尉的庇护,矾楼的人肯定会将我抓回去。” “没错,所以你最好的选择就是随我们离开。你自己从矾楼赎身,想必也没有留下多少积蓄,我们会帮你安排一个能够养活自己的营生。至于是去靖州还是淮州,这个由你自己决定,无论厉校尉还是我都有能力帮你安排妥当,而且这不算什么麻烦。” 陆沉温和地说着,语气十分沉稳。 顾婉儿那颗紧张的心渐渐平定下来,她知道自己能够跳出火坑完全是靠着对面的年轻男子,否则厉冰雪也不会出手,她不太明白这对年轻男女之间的关系,也不懂厉冰雪为何会给自己一个主动选择的机会。 以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一念及此,她柔声说道:“陆校尉,我想去淮州。” “可以,陆家在淮州有很多商号,总能找到适合你做的事情。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送你一笔银子,然后你再想法子自食其力。”陆沉没有任何迟疑地答应下来。 顾婉儿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总不能说得太露骨。 不是表白,胜似表白。 陆沉自然清楚她那句话的深意,稍稍沉默之后,他解释道:“顾姑娘,其实这件事对你来说属于无妄之灾。李三郎想要对付我,又没有太好的法子,便想利用你将我架在火上烤。那天我对厉校尉说,你没有想要害我,反而让侍女提醒我,归根结底你很无辜,所以我想尽可能地补偿你一些。” 顾婉儿心中一紧,连忙摇头道:“陆校尉,我不觉得自己无辜,而且能够如此顺利地脱离那个火坑,从此以后不必违心地赔笑,于我而言是极大的恩德。” “你还是没明白。” 陆沉笑了笑,干脆直白地说道:“世道如此,像你这样的弱女子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所谓红颜薄命便是这个意思。从一开始,我想的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既然我的出发点是帮你,那么挟恩图报这种事未免有些丢人。” “如果我是贪图你的美色,那在做这件事之前我便会和你说清楚,我将你救出那个火坑,从此你安心侍奉我。我不认为这样做有何不妥,本质就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而已。但我本心并非如此,帮你并无所图,无论你是出于感激报恩还是真的认为我值得托付,这种结局都会让我觉得不爽利。” “你能明白吗?” 陆沉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顾婉儿神色怔怔,良久之后忽然粲然一笑,颔首道:“我明白了。” 陆沉道:“那就好。” 顾婉儿的表情多了几分明媚之色,悠然道:“陆校尉,我可不可以改变主意,随厉校尉去靖州?” 陆沉好奇地望着她。 顾婉儿莞尔道:“其实除了方才那个理由,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校尉没有讲明,那便是你对我并无男女之情,所以不会欲拒还迎或者贪图小女子这点颜色。校尉如此光明磊落,我又怎能拐弯抹角。在今日相见之前,我对校尉确实是感激之情居多,未尝没有报恩的想法。可是经过这一见,我不确定自己将来能否把持得住,为了不给校尉添麻烦,我觉得还是随厉校尉去靖州更合适。” 她说得非常直接,远远不符合这个时代对于女子内敛的要求,但是陆沉眼里多了几分欣赏,点头道:“好,我会替你向厉校尉说这件事。” “多谢陆公子,小女子告辞。” 顾婉儿换了称呼,然后款款起身,朝陆沉矮身一礼。 陆沉起身还礼,就此告别。 顾婉儿离去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恬淡和释然的笑意。 (本章完) 125【何处暗流涌动】 “在顾婉儿看来,或许你已经接近圣人的姿态。” 水榭之旁的凉亭内,厉冰雪坐在阑干旁,似笑非笑地说道。 “圣人?这未免太夸张了。” 陆沉摇摇头,望着不时跃出水面的锦鲤,慢慢地洒下鱼食。 “一点都不夸张。” 厉冰雪神情沉静,缓缓道:“你要知道她先前的生活是什么模样。在她成为花魁之前的那些年,矾楼的管事动辄便是棍棒鞭打,好不容易熬出头,又成为权贵子弟手中的棋子。无论李云义还是那些达官贵人,没人真的将她当做一个人来看待,无非是在看一件品相上佳的玩器,便如一幅画作、一张字帖、一具古琴。” 这个话题稍稍有些沉重。 陆沉轻声道:“如果不是她让侍女好心提醒,我也不会出手相助,这是她自己的缘法。” 厉冰雪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试想一下,假如我处于她的境地,突然有一个年轻有为的沙场武将从天而降,将我救出那个火坑,而且不求任何回报,甚至愿意坦然地告诉我一切,这不是圣人又是什么呢?” 陆沉没有争论这个话题,他相信顾婉儿能够明白自己的想法。 厉冰雪见他沉默,饶有兴致地问道:“林姑娘离开,是不是说明她已经完成任务,教会你所有高深的武功?” 陆沉点头道:“是,不过我还在练习当中,距离出师还远着呢。” “要不我们切磋一下?”厉冰雪眼中泛起雀跃的神色。 陆沉稍稍迟疑,他在江华城里亲眼见识过林溪和厉冰雪的交手,很清楚自己和她们之间的差距。 按照师姐的说法,厉冰雪对于搏杀有着丰富的经验,吃亏在于内劲没有她深厚,所以在硬碰硬的交手中略逊一筹。 她在临行前点评过陆沉的武功,因为之前九年时间里刻苦修习守正诀,基础十分牢固扎实,参悟上玄经之后称得上突飞猛进,一般的对手足以应付。 但是他踏入门槛的时间实在有些短,这种差距必须要靠勤奋苦练追平,没有任何醍醐灌顶之类的捷径。 简而言之,陆沉现在的实力想要从林溪或者厉冰雪手下全身而退没有可能,顶多能支撑一盏茶的时间。 当然师姐也称赞过他的悟性,或许在几年之后他能进步到勉强打平的水准。 陆沉并不担心落败会丢脸之类的问题,与厉冰雪这样的高手切磋对自己来说同样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那便试试?”他微笑着应道。 所谓试试就逝世,结果毫无悬念。 虽然厉冰雪赢得很轻松,但她脸上并无丝毫看轻之色,反而带着几分惊讶说道:“我记得当时林姑娘说过,伱大概半年前才参悟内劲的门槛?” 陆沉颔首应道:“是的。” “难怪她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跑来教你武艺,你这样的悟性如果不学高深武功委实可惜。仅仅半年你就有这样的进步,再给你几年时间,江湖人排定的武榜肯定会有你的名字。这样也好,我能安心一些了。” 厉冰雪脸上的笑容颇为轻松。 这话听着似有几分深意。 陆沉便问道:“安心?厉姑娘此言何意?” 两人返回花厅饮茶,厉冰雪边走边说道:“过几天会有大朝会,届时会确定江北大捷的封赏诸事,我们的去向也会落实。等开完大朝会后,陛下按例会在宫中设宴,我们和朝中大臣以及一部分勋贵子弟都会参加。问题在于,这场宴会的时间刚好和每年的筵论重合。” 陆沉对朝廷的细务缺乏了解,便虚心地问道:“何为筵论?” 厉冰雪答道:“每年十一月初至腊月上旬,朝廷都会开启经筵与论武,前者是为研读经史而举行的御前讲席,置讲官大多由翰林学士充任,后者则由京军各级将官比拼武艺和兵法,二者合称筵论。经筵肯定与我等无关,但是论武这件事,我觉得京军肯定会借着这个由头压下边军将官的风头。” 陆沉微微皱眉道:“边军将士的风头源自于江北大捷,难道一场所谓的论武就能让京军扬名?” 厉冰雪哂笑道:“所以我不喜欢待在京城,这里很多人总有一种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处事风格。” 陆沉这时忽然明白过来,厉冰雪主动与他切磋不是想要在他面前彰显武功境界,而是担心他的武艺太差,很有可能成为京军武将针对的目标。 厉冰雪望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经了解自己的心意,嫣然一笑道:“放心,到时候对面下场的也只会是年轻将官,据我所知没有特别厉害的高手,你的武功足以应付。再者你这次名扬京城也不是靠战场搏杀,而是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只要随便应对几下,陛下自然会叫停后面的挑战。” “我其实不担心这个,只是觉得……” 陆沉微微停顿,神情复杂地说道:“陛下也挺不容易的,成日里要面对这群糊涂人。” 厉冰雪扬眉道:“糊涂?他们一点都不糊涂。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这些人个个都是精湛自如,有时候连我爹都忍不住感叹,要不是靖州掌握着大齐西北门户,将士们的饷银肯定要不到。即便如此,这么多年也没有实额发放的时候,每次都会克扣几分,要是我爹从中再捞一笔或者对下面监管得不严格,将士们顶多能拿到三成的饷银,这连养家糊口都不够,还谈什么保家卫国?” 陆沉轻叹一声,道:“如果不是令尊和萧大都督在边疆支撑大局,无法想象局势会糜烂到怎样的地步。陛下纵然有心改变这一切,朝中的症结却过于深重,很多时候他也只能无奈以对。说到底,左相在朝中的实力太庞大,即便他通过种种方式表明自己不是权臣,可这两个字早已成为现实。想要捅破这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恐怕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段。” 说到这儿,他脑海中猛然蹦出一件半年前的往事,继而陷入沉思之中。 厉冰雪望着他眉头微皱思索的模样,并未出言打扰,只是安静地看着。 …… 南城八平坊,右相府邸。 散朝归府的右相薛南亭来到正堂,抬眼看向毕恭毕敬站着的长子薛若谷,淡淡问道:“今日可有陆家的拜帖?” 薛若谷答道:“回父亲,并无。” 薛南亭目光微凝,悠悠道:“陆沉虽然年轻,却足够沉得住气,你要多学学这等气度。” 薛若谷时年二十三岁,去岁中了进士,如今在翰林院修史。 他性子本就沉稳,又在翰林院这种清贵衙门修身养性,听闻这话不禁略有些感慨,暗道那位名叫陆沉的校尉属实命好,竟然可以凭借武将身份得到父亲这般郑重的认可。 虽然稍稍不服气,薛若谷还是恭敬地答应下来,又道:“父亲,叔爷不是在家书中说过,陆校尉肯定会登门拜访?” 薛南亭不疾不徐地说道:“叔父自是一片好心,唯恐陆沉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提点过那孩子进京之后马上来我这边拜会,也算是告诉京中那些无事生非的纨绔们,陆沉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欺辱的边军武将。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小心谨慎,难怪两位大都督对其赞赏有加。” “小心谨慎……”薛若谷终于忍不住,垂首说道:“父亲,他在矾楼中险些与李三郎发生直接冲突,现在京中很多人都在笑话李三郎,又说陆沉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这似乎谈不上小心谨慎。” 薛南亭抬头看了他一眼,轻笑道:“这就是为父让你待在翰林院修史的原因。” 薛若谷微露不解。 薛南亭没有故作玄虚,温言解释道:“李三郎主动结交陆沉,一方面是希望在陛下心中扎根刺,另一方面则是要拉拢陆沉进而通过他来改变其他边军武将的想法。在当时的局面下,陆沉如果稍稍软弱,他的处境就会变得极其尴尬,岂不闻人言可杀人乎?正因为他足够小心足够敏锐,才能当机立断地斥责李三郎,从容立于不败之地。” 薛若谷认真地听着,心中渐渐回过味来。 薛南亭又道:“也是因为这样的考虑,陆沉明白自己身为边军武将,必须要远离朝中各方势力,如此才能让陛下放心,所以他没有来拜会我。这几天陛下的心情明显不错,与陆沉之前的面圣应该脱不开关系。” 薛若谷应道:“原来如此,儿子受教了。” 便在这时,府中老管家进来禀道:“相爷,许大人来了。” 薛南亭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颔首道:“请他到外书房相见。” 片刻过后,薛南亭独自来到外书房,一位年过四旬面容清癯的文官起身行礼道:“见过薛相。” 薛南亭平静地说道:“许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这位姓许的文官落座之后,直截了当地说道:“薛相,四天后便是大朝会。近来那些人私下串联,就等着在大朝会上鼓噪生事。依下官猜测,无论是陛下要在江北另设新军,还是将边军几位都指挥使调入京军,他们肯定都会不遗余力地反对。” 薛南亭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知道。” 许姓文官凝望着他沉稳的面庞,压低声音道:“敢问薛相,我等是否要趁势出手?” 薛南亭没有立刻回答,冷静地思考着。 良久之后,他缓缓道:“有些事陛下不好开口,我等身为臣子自然要体恤圣意,再者如果不能修正一些人错误的想法,北伐将会变得遥遥无期,最终成为一场空谈。” “下官明白了。” 许姓文官神情肃穆,语调无比坚定。 (本章完) 126【一日两郡公】 齐建武十二年,十月二十八。 历书曰,鹖鴠不鸣。 寅时三刻,拂晓之前,宫前广场上已然人头攒动重臣齐聚,除了极个别不在京城的高官之外,七品以上京官皆已在此等候。 文臣武将各有群属,虽然谈不上绝对的泾渭分明,但也大抵能看出一个又一个相对固定的圈子。 广场周遭有宫人举着火把,借着摇曳不定的火光,人们的目光大多集中在东侧那个角落,那里站着十二位边军武将,也是今天这场大朝会绝对的主角。 三位都指挥使陈澜钰、贺瑰与霍真站在最前,后面按照军职依次排列,每个人都身体挺直姿容肃立,将凛冽锐利的气势显露无疑。 七名都尉之后,便是一对目前来说军职最低的年轻男女。 哪怕是在这种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陆沉和厉冰雪依然好似一对璧人,格外吸引众人的视线。 “我怎么觉得,那些大人们好像是在看猴儿。” 陆沉轻声自嘲着。 厉冰雪莞尔道:“这就是我讨厌京城的原因。对了,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多吃点东西?” 陆沉应道:“吃了很多,现在还有些撑。” 厉冰雪悠然道:“那就好,今天的朝会肯定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话音未落,前方宫门徐徐打开。 随着纠仪御史一声唱和,百官鱼贯而入。 齐国皇宫经过几次扩建,如今前朝以端诚殿、垂拱殿、崇政殿和文德殿组成,其中文德殿是天子日常办公和私下召见重臣的场所,崇政殿为天子讲学之所,垂拱殿则是常朝之地,端诚殿便是大朝会举行的地方。 在礼部官员的导引下,百官按文东武西,分别从左右掖门进入皇宫,上品级桥、过奉天门,来到端诚殿前方的广场,按照品阶列定位置进入端诚殿。 陆沉和厉冰雪站在武官这一列的中后部,距离御阶之上的龙椅大概有七八丈之远。 旋即鼓声棰响。 待第三遍鼓声止歇,又听得恢弘中和的韶乐响起,天子在前导后扈下御临端诚殿。 丹陛大乐奏响,礼部官员呼号,百官对天子行四拜礼。 至此,礼仪方成。 群臣对这套程序了如指掌,并未出现任何差错,陆沉因为昨日便得到宫中太监的面授机宜,因此也能像模像样地跟着做完。 他知道这还只是普通的大朝会,而非正旦或者大庆之类的大朝,相对而言礼仪较为简洁,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凸显天家的威严。 殿中气氛沉凝,百官尽皆肃然。 龙椅之上,李端环视下面的大臣,在经过某个角落时稍稍停顿,然后继续往旁边移动,平静地说道:“众位卿家,今日之大朝会来得稍微迟了些,朕本想在月中时举行,考虑到北边还没有送来详细确切的战报,便往后推了半个月。” 他的语调一如往常,既无明显的热切之意,也没有任何夸大之辞。 群臣心知肚明,北边的战报究竟意味着什么。 李端看向文臣班列当中一人,温和地说道:“丁尚书。” 兵部尚书丁会立刻出班道:“臣在。” 李端道:“就由爱卿来说一说北边的战报。” “臣遵旨。” 丁会面上微带喜色,仿佛他是真心为边军将士取得的胜果骄傲自豪,不疾不徐地说道:“北疆战事起于四月二十五日,伪燕东阳路军队悍然进犯我朝淮州北境。终于八月十二日,伪燕沫阳路江华城守将孟智祥举城归顺。” “此战持续三个半月,我朝将士奋勇果敢万众一心,先后取得广陵大捷、青峡大捷和江北大捷。歼灭、俘虏伪燕和景朝士卒八万二千余人,收复盈泽、永春、阳翟、江华、将乐、尤溪和旬阳七城,靖州和淮州就此连成一片,不再被伪燕军队隔开。” “百万北地子民重回大齐治下,伪燕的阴谋被直接挫败,此乃十二载以来普天同庆的大胜,臣为大齐贺!为陛下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丁会的语调逐渐抬高,洪亮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群臣山呼万岁,无论他们内心作何想法,此刻脸上的神情都大致相同,无不洋溢着激动与慷慨之色。尤其是一些年过五旬的老臣,在听完这个简略却详细的战报后,更是老眼之中泪花闪动,情不自禁地朝着龙椅上的天子叩拜。 “众卿平身。”李端望着这一幕颇为动容,或许这一刻他想起十三年前旧都失陷,自己在茫然与恐惧中担起延续国祚的重任,那时候他整晚都睡不好,唯恐睁开眼便听到景朝大军已经兵临城下的消息。 彼时彼刻,他怎能想到这十二年来自己不仅守住衡江以南半壁江山,还能转守为攻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 群臣渐渐平息下来,李端动情地说道:“若非有朝中众卿忠心耿耿,边军将士舍命为国,焉能有此大胜?朕这些年每每想到旧都沦陷,天家宗庙被毁于一旦,便常有万般愧疚之心,若干年后将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朕……朕实在是不孝子孙啊。” 天子声音发颤,登时引来下方更大的声浪。 “陛下,是臣等无能,不能为君上分忧,臣罪该万死!” “陛下,阴霾渐去,光明复现,我朝定然能收复江北故土!” “还请陛下宽心,万万以保重龙体为念!” 群情汹涌,好一派纷繁喧杂场景。 陆沉微微垂首,一言不发,静静地旁观着这等景象。 李端喟叹一声,抬手擦了擦眼角,又颇为欣慰地说道:“如今江北大捷收复七城,百万百姓重归大齐治下,朕这些天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今年岁末大祭,朕要将此战的战俘和胜果献于太庙,告慰天家历代君王之灵。” 群臣纷纷颔首称颂。 李端又道:“朕今天想同众位卿家说说心里话,藏了十三年的心里话。元嘉之变,如今提起的人越来越少,朝堂之上几近绝迹,朕知道众位卿家是不想让朕难堪,但是朕如何能忘?旧都失陷、皇宫被焚、宗庙被毁,先皇、母后与诸位皇兄薨逝,大齐遭受立国百四十年从未有过的耻辱。” 他双眼微微发红,望着群臣说道:“这是朕的耻辱,是诸位爱卿的耻辱,更是大齐朝廷的耻辱!朕,一日不敢或忘!” 在听到这句话后,陆沉的心情稍稍有些怪异。 他能理解皇帝如此激动的原因,毕竟对于一位有着宏大抱负的帝王而言,南齐的境况实在尴尬,外有强敌内有掣肘,无论想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要不是有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名将的支撑,李端或许什么都不成。 但是这其中有件事和陆家有关,当年河洛城那把烧死先帝和太子的大火,是陆通苦心孤诣筹谋四年准备的复仇手段。 陆沉当然会站在自家老爹这边,更何况陆通为被冤死的杨光远大帅复仇无可指摘,只是他终究还没有修炼到那种老狐狸的程度,心中难免会有一些纠葛。 这便决定了他不可能像厉天润那样对天子毫无防备,或许这也是他坚定地想要回到边境的原因之一。 大殿之内,听到天子这番情真意切又振聋发聩的言辞,百官尽皆肃穆以对,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唱反调。 李端稍稍平静一些,缓缓道:“朕庆幸还有众卿支撑,还有数十万不惧生死为大齐搏命的儿郎们,让朕可以缓过劲来。他们为国效命,朕又岂能视而不见?故此,今日朕召开大朝会,便是要为这些参与北疆战事的将士们论功行赏!”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群臣早有预料。 李端目视旁边的太监,后者随即便向前一步,摊开圣旨念出两道封赏。 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因功加封为崇安郡公,勋封柱国,赐食邑五千户。 靖州大都督厉天润因功加封为怀安郡公,勋封柱国,赐食邑五千户。 在齐国的爵位体系中,开国郡公为第四等,次于亲王、郡王和开国公。 柱国则是勋官体系中第二等,仅次于上柱国。 对于边军将帅而言,这样的封赏已经称得上顶格,毕竟齐国对于爵位的封赏历来十分谨慎,李端登基十二年也只有刚刚继位时封赏过两位开国公。 百官当中有人认为封赏稍微有些过,毕竟萧、厉二人先前都是伯爵,如今直接跨过侯爵加封为郡公,未免不太合适。但是因为李端先前的铺垫,将江北大捷的意义提升到极其重要的地步,这个时候他们很难再行反对之举。 故此,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殿内响起一片“陛下圣明”的称颂声。 武官班列之中,陆沉忽然不着痕迹地扭头看了一眼厉冰雪,微笑着轻声道:“恭喜。” 厉天润如今是郡公之爵,又是手握十万大军的边军大都督,在朝中的地位再进一步,哪怕面对执掌大权的枢密使和上将军也能平起平坐。 身为他最疼爱的长女,厉冰雪如今可谓真正的天之娇女,李三郎之流在她面前压根不值一提。 然而厉冰雪面上却无太多的喜色,她转头迎着陆沉的注视,眸中隐约泛起几分担忧。 (本章完) 127【龙蛇】 在大朝会这种庄严肃穆的场合,身旁四周都有人,陆沉肯定无法与厉冰雪详细论说。 他看出对方眼中的忧色,很快便明白个中缘由。 厉冰雪显然是担心天子将两位边军大都督抬得太高,引来殿内百官的嫉恨,接下来最重要的决议会遭到群臣的激烈反对,甚至有可能影响到边疆的局势。 陆沉稍稍沉思,便轻声说道:“不必担心。” 厉冰雪在听到这几个字后,心中忽地安定下来,轻轻一笑收回目光。 龙椅之上,李端对群臣的反应早有预料,他那番作态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如此不能堵住他们的嘴。无论后续的想法能否顺利成行,他都要先确保萧、厉二人的封赏,否则对不起这两位对他忠心耿耿的大帅。 这件事解决之后,他的情绪平静下来,温言道:“如今边军收复江北七城,暂由靖州都督府管辖,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接下来如何确立七城的防御归属,诸位卿家且议一下吧。” 群臣才刚刚从惊讶中平复,原以为天子会顺势提起边军大都督以下将士们的封赏,没想到会直接进入这个极其重要的议题,殿内一段时间鸦雀无声。 如今齐国的军队体系中,成州、贺州、道州和太平州四座都督府的兵力都不算多,这几处的职责是保护齐国的西部、中部和西南部疆域的安定。 靖州和淮州都督府犹如一左一右两道铁闸,将伪燕的军队拒之门外,庇护着江南肥沃富饶之地的安全。 现在靖州都督府收复江北七城,如果将这片区域划入靖州治下,那么厉天润手中的兵力将会达到一个令人担忧的数量。 可要是再设一座江北都督府,大部分朝臣都不赞同。 这显然是个两难的选择。 其实在这场大朝会之前,有资格在御前发表看法的重臣都思考过此事,这里面关系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朝廷究竟是会选择维持现状还是从此开始推动北伐。 如果要维持现状,意味着靖州都督府的权柄必须拆分,否则厉天润的兵权太盛令人不安,可是天子刚刚才加封他为怀安郡公和柱国,立马又切割对方的军权,这件事想想都知道不怎么靠谱。 殿内持续寂然,很多重臣都在等待旁人站出来表态,与先前的喧杂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端此时一点都不着急,好整以暇地安坐龙椅之上。 一片沉默之中,那位站在武官班首的老臣缓步而出,拱手一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目光微凝,颔首道:“郭枢密请说。” 年过五旬的枢密使郭从义不慌不忙地说道:“江北七城自然应该归属于靖州都督府,不必再设一座江北都督府,原因并不复杂。七城之地与伪燕沫阳路接壤,需要一位擅长军事久经沙场的大帅坐镇,没人比厉都督更合适。” 这番话引来一些大臣惊讶的目光。 在他们看来,两位边军大都督加封郡公之后,最尴尬的人便是枢密使郭从义和上将军王晏,这两位执掌枢密院大权的军方大人物如今都还只是侯爵,陛下显然没有同步提升他们爵位的打算。 论军职,他们是边军大都督的上级,论爵位却要低一级。 依照国礼规制,将来相见时他们得先向边军大都督行礼。 因此他们心里肯定对萧、厉二人有些偏见,没想到此刻郭从义竟然主动替厉天润说话,难道这位深藏不露八风不动的老帅当真如此光风霁月? 李端心里同样有些意外,他望着郭从义的目光愈发显得温和,缓缓道:“枢密之意,增设江北数军,然后归属于靖州都督府?” 如今靖州都督府的编制是九军十二万人,江北七城至少需要增设四军,这意味着厉天润可以直接指挥的兵力将达到十八万人。 郭从义淡然道:“陛下容禀,臣之拙见,江北各地无需新设军队,只需要靖州都督府整体北移,将防线移动到西起沙河城、东至旬阳城一线即可。如此一来,靖州都督府的军队集中在江北区域,只需保留平阳府的枢纽地位,那么足以应对将来伪燕的反扑。” 殿内大部分人缺乏对边境地形的了解,无法立刻明白这个想法的真意,陆沉、厉冰雪以及其他边军武将却纷纷皱起了眉头。 郭从义又简单解释了一番。 在这次江北大捷之前,靖州都督府横跨衡江,在南北两岸各有一部分辖区,其中北岸是一个长度约两百余里的条形地带,以平阳为核心打造数道防线。 如今郭从义的提议用最简单的话来描述,那便是靖州都督府的管辖区域改为江北全部地区,留在江南的兵力悉数渡江北上。 李端沉默不语。 郭从义抬头望着天子,从容地说道:“陛下,江南地带的防御可以由道州都督府接手,从此以后靖州都督府便只需要负责江北的防务。简而言之,靖州都督府的权责没有减少,只是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进行一段距离的移动,从横跨两岸到专注江北之地。如果陛下允许,靖州都督府可以改为江北都督府,依旧保持原先的建制和规模。” 兵部尚书丁会不动声色地看向郭从义的侧影,心中生出强烈的敬佩之意。 今日大朝会上天子先声夺人,将萧望之和厉天润捧得极高,又用天家历代君王的大义名分压得群臣不敢反对,首次展露出他身为大齐天子的锋芒。 在确立厉天润的功劳和地位之后,天子顺势抛出江北之地的设防问题,摆在群臣面前的选择便只有两个,要么捏着鼻子让厉天润的军权进一步增加,要么就新设江北都督府,二者殊途同归,最终都是要增强边军的实力,为接下来的北伐做准备。 丁会虽然想站出来反对,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以及更加完善的建议。 朝堂论政虽然是立场先行,但是能否说服其他人却是关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身的想法和判断,光喊口号无疑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如今听到郭从义的建言,丁会不禁暗赞一声姜还是老的辣。 李端心里有过刹那的失望,他为今日的大朝会准备了很久,本想一鼓作气增强边军的实力,没想到刚刚开始就碰了一个钉子。 或许这就是不能一言九鼎的悲哀。 他可以强行压制郭从义的提议,强行新设江北都督府,但是这样一意孤行的决定没有任何意义。 一座边军都督府的设立,需要海量的银子和朝廷各级官员的配合,绝非口头上几个字眼那么简单。 李端望着老神在在的郭从义,心里那抹失望迅疾消失,不动声色地说道:“枢密所言,朕大抵明白其中缘由,只是如今江北防区扩大接近一倍,靖州都督府现有的兵力恐难应对周全。” 郭从义镇定地说道:“陛下且安心,厉都督知兵善谋,麾下将士勇猛善战,只要不是仓促进兵继续北上,稳守现有的地盘没有任何问题。北疆战事持续三个多月,边军损失亟需补充,朝廷也需要休养生息,军械、粮草、饷银和这次大捷的封赏对于国库而言也有很大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臣认为暂时不宜有大规模的动作,维持现状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虽然他从始至终都目不斜视,李端却心中一动,悄然转头望向文臣班首那位老态龙钟的宰相。 此时他怎会不明白,对于今天大朝会的各项议题,郭从义和李道彦肯定有过隐秘的商议。 这一文一武把持着朝堂大权,又都是江南门阀世族的代表性人物,虽然平时也会明争暗斗,但在一些关键的问题总能形成统一的立场。 比如在增强边军实力这件事上,他们绝对不会有丝毫分歧,必然会拿出反对的意见。 便在这时,左相李道彦缓缓道:“启奏陛下,老臣认为郭枢密的建言老成持重,堪为谋国之策。边军此番大胜,两位大都督功不可没,自然要重重嘉赏,故而老臣无比赞成陛下的封赏。不光是这两位大都督,如陈澜钰等都指挥使,如皇甫遇等都尉,如陆沉、厉冰雪等校尉,这些将领都应该获得相称的嘉赏,如此方能彰显朝廷赏罚分明之公允。不过——” 他微微一顿,老眼望着龙椅上的天子,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这两年国内常有灾情,国库本就空虚,北疆战事耗费甚巨,接下来的赏赐又是一大笔银子。老臣身为宰相,没能为陛下分忧,委实愧疚难言,还请陛下降罪。” 他颤颤巍巍地躬身行礼。 李端心中一冷,面上却焦急地说道:“薛相速速搀扶。” 站在旁边的右相薛南亭一步上前,搀住李道彦的胳膊,愧然道:“左相此言令下官几无立足之地,是下官没有尽心国事,以至于国库空虚诸事难为。” 李道彦摇头叹息。 李端望着这一幕,宽慰道:“李相切莫自责,朕觉得郭枢密的建言确有道理,这件事容后再议,暂时维持现状并无不可。” 李道彦再度请罪,郭从义也表现得十分愧疚。 至于其他重臣,这个时候想来没有他们表态的余地。 武官队列中后部,厉冰雪神情漠然,满面冷冽之色。 陆沉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因为这样的场面想必在朝堂上发生过很多次。 大齐边军勇猛善战,萧望之和厉天润又是兵法大家,缘何十多年都只能困守原地,这么久的时间才能利用北方主动南侵的机会取得小幅度的进展? 原因就在于此,在于此刻发生在他们两人眼前的人心鬼蜮。 陆沉的视线往下,看见厉冰雪的双手攥紧成拳,指节微微发白,明白她在极力克制心中的愤怒。 他随即抬头看向前方,天子的面容略显模糊,但是大抵能看出来没有任何失态,显然这位君王早已习惯眼前的状况。 陆沉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目光渐渐锐利起来。 “启奏陛下,臣不赞同郭枢密的建言!” 殿内肃然一静,群臣纷纷循声望去,只见那抹站出来的身影格外高大魁梧。 正是分掌南衙十二军的两位大将军之一刘守光。 (本章完) 128【不是不报】 南衙两位大将军皆是从一品,受封伯爵,勋职为上护军,与边军大都督品级相同。 如今自然出现了差距,厉天润和萧望之明显超出他们一头。 李景达对此心怀嫉妒但也不敢吱声,他麾下南衙三军在北疆战事中没有立下太多功劳,另外一点就是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查证之后被抄家灭族。 他虽然没有被波及,御下不严的责任却跑不掉,因此这段时间非常老实。 如果从宏观的角度来分析南齐的朝堂格局,大抵可以分成天家宗室、南渡权贵、江南世族、新晋文臣和军方势力这几大部分。 军中的脉络相对而言比较简单,主要是萧、厉两位大都督统率的北方边军,和枢密院执掌的京军这两支主要的力量。 军方核心的权力层便是枢密使、上将军和两位大将军。 如今郭从义旗帜鲜明地反对增强边军的实力,上将军王晏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李景达觉得天子应该不会强行施为。 当刘守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时,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去,只见刘守光面朝天子目不斜视,神情沉静又坚毅。 李道彦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上方的天子,心情并不沉重,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刘守光应该就是陛下的暗手,在关键时刻出头支持他的决议。 老者脑海中快速浮现刘守光的家世和生平,很快便判断出这位大将军与边军大都督并无私交,想来是天子给了他某种允诺,比如将来提拔他为枢密使,也只有这样的诱惑才能让刘守光如此坚决地表态。 老者从来不会看轻天子,相反他很清楚这位君王的城府和隐忍,这十多年来潜龙于渊积蓄力量,总不会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与其一直在暗中猜测天子的手段,现在这般摆明车马自然更好。 他没有立刻站出来反驳刘守光,平静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李道彦能想明白的事情,郭从义自然也能做到心知肚明,他不动声色地扭头看了一眼刘守光,淡然道:“愿闻大将军高见。” “枢密当面,末将岂敢以高见论之。” 刘守光微微垂首,语气听起来十分恭敬,但是后面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锋利之意:“枢密和左相方才所言皆有道理,朝廷困难确有其事,很难支撑边军继续进行大规模的征伐之举。然而末将反复斟酌,仍旧觉得被动防守不是长久之计,伪燕和景朝必然卷土重来。” 他顿了一顿,神情肃然:“诸位大人,衡江北岸的敌人不会放弃南下的企图,划江而治谋求和平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对于他这番直白而又恳切的陈述,殿中大臣面露沉思,心中大多不以为然。 伪燕也好景朝也罢,过去十二年的种种事例已经证明他们攻不下淮州和靖州。 既然江南可以维持承平的岁月,有何必要大动干戈北伐? 如果齐军面对敌人拥有碾压的优势,他们不介意摇旗呐喊争取成为盛世名臣,说不定就能青史留名。然而人要懂得认清自己的实力,大齐耗尽举国之力能否打到河洛城下? 齐军若真是这般强大,景朝铁骑若真是不堪一击,当年北方的战事又怎会那般憋屈。 郭从义敏锐地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因此没有立刻反驳刘守光的看法。 这时一位文臣站出来说道:“刘大将军,下官不知划江而治这四个字从何而来?陛下提过北伐,朝中一直无人反对,只是要考虑到现实情况。这次江北大捷需要抚恤和嘉赏的将士超过十二万人,下官粗略估计至少需要三百万两白银,大将军有没有考虑过朝廷的艰难?” 刘守光抬眼望去,只见是刑部侍郎李适之,左相李道彦的长子。 父子同朝为官并不罕见,但是像李家这样父子皆居高位的比较稀少。 刘守光冷静地说道:“李侍郎言之有理,然而朝廷的各项开支总有轻重缓急之分。在本将看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增强边军的实力,其他方面可以暂时压一压。” 文臣之中登时出现一阵骚动。 工部侍郎屈丰华当即冷笑道:“刘大将军,朝廷各项用度皆有规制,如今每个衙门都在勒紧腰带过日子。就拿工部来说,京城通往成州的官道至今还未修成,只因银子不宽裕。如今大将军认为朝廷各衙应该再挤一挤,拿出银子增强边军的实力,不若先削减大将军麾下南衙六军的用度,为所有人做一个表率,可否?” 刘守光的提议仿佛捅了马蜂窝,在屈丰华鲜明地表态之后,其他部衙的高官也纷纷出言反对。 朝廷的银子当然不是随意安排,每年都有一定的计划,这其中军方要占据很大一部分,毕竟几十万军队的给养耗费甚巨。 江北大捷固然鼓舞人心,后续的支出也是令人头疼的事情。再加上如今接近年底,很多衙门都在为银子发愁,正想着能不能从国库里争取一些用度,刘守光却要火中取栗,怎么可能不引来众怒? 一时间,这位从一品的大将军仿若成为众矢之的,反驳和攻讦他的言论甚嚣尘上。 望着眼前群情汹汹的场景,厉冰雪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化作浓重的失望和冷漠。 这就是边军将士舍生忘死报效的朝廷? 她轻轻地冷笑一声,转头看向陆沉,却发现他面上并无失望之色,反而若有所思。 注意到旁边注视的目光,陆沉稍稍朝她靠近一些,极力压低声音道:“我知道陛下的打算了。” 厉冰雪不解地道:“何意?” 陆沉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这是在请君入瓮。” 厉冰雪眼波流转,略带好奇地朝前望去,只见那位大将军刘守光面对十余名衣紫重臣的围攻,渊渟岳峙泰然自若,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枢密使郭从义原本心情悠闲,他以为刘守光挺身而出会有令人惊艳的想法,不成想仍旧是老调重弹那一套,指望着朝堂各部掏出银子支撑边军的提升,这简直是痴人说梦,自然会被群臣围攻。 按理说这件事应该到此打住,天子总不能违逆绝大多数重臣的想法固执地推动,然而郭从义发现刘守光极其沉稳地站着,龙椅上的天子也没有任何不忿之色,这一刻他心里不禁起了嘀咕,然后扭头看了一眼李道彦。 恰好便在此时,李道彦向他看来,两人目光交错,都能看出对方眼中有着不解之色。 喧嚣声渐渐止歇,面对群臣直接凌厉的围攻,刘守光唾面自干,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驳的言辞。 一道平静的声音适时响起。 “屈侍郎,本官应该没有听错,方才你说京城到成州的官道还未修好?” 屈丰华不知为何心中一紧,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人是右相薛南亭,这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面色淡然地望着他。 薛南亭出身于清源薛氏,在当地是宗族势力极为庞大的世家,历来与锦麟李氏齐名。但朝堂高官从来不认为薛南亭是世家门阀的代表,而是将他归到新晋文臣那一派。这里面牵扯到很多复杂的往事,此间不再赘述。 屈丰华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答道:“回薛相,目前只完成七成左右的进度,工部的存银已经耗尽,只能等到明年继续修建。” “哦。” 薛南亭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屈丰华不解其意,搞不清楚这位年富力强的宰相突然横插一句所图为何。 然而薛南亭的开口就像一个信号,紧接着另外一位文官站了出来。 其人年约四旬容貌刚毅,面朝龙椅上的天子说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微微颔首道:“说来。” 这位文官出声后,端诚殿内立刻安静下来,先前那些围攻刘守光的文臣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显然是不想沾惹到一丁点的麻烦。 因为此人名叫许佐,官居左御史中丞,正二品。 论实权他远远比不上宰相、枢密甚至是六部尚书,但这位许中丞绝对是百官心中最难缠的角色。 其人不仅直言敢当,而且素有清名,在大齐国内的文人清流之中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建武七年,若不是李端出面拦阻,许佐当堂弹劾吏部尚书险些让对方自绝于朝堂。 在看到许佐出面之后,屈丰华心中猛然泛起一阵寒意,抬头看向自己的座师、左相李道彦,然而只能看到老者的背影。 群臣紧张的注视之中,许佐语调冷厉地说道:“陛下,臣弹劾工部侍郎屈丰华贪墨舞弊,勾结地方商贾,大肆收受贿赂,私吞工部存银。从建武八年到今年,屈侍郎老家的族人入股十六家商号,屈家在当地修建七处庄园,寄在不同族人名下,但都是屈侍郎的私产。” 端诚殿内一片死寂。 屈丰华不断吞咽着唾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本章完) 129【如此君臣】 许佐冰冷的话语就像一盆冰水浇在一部分朝臣的头上。 一般而言,御史台的弹劾都是风闻奏事,比如怀疑某某大臣存在违反法度的行为,朝廷会给其人自辩的机会,同时让有司仔细审查。 但是许佐这次并非含糊其辞,而是明确指出屈丰华的罪证,甚至连他勾连多少商号、在老家修建多少庄园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在屈丰华惊骇欲死的时候,许佐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根据吏部留档的资料可知,屈侍郎出身贫寒,十三年前只是工部一个普通的员外郎。陛下定都永嘉之后,屈侍郎作为左相的学生弟子,凭借这层关系扶摇直上,短短几年便跃升为正三品的工部侍郎。屈家在当地本来只有老宅一座,如今不到六年时间,屈家拥有的田地、宅邸、庄园、余财、商号股子不计其数。” 他转头望着屈丰华,目光冷峻地说道:“屈侍郎果真是敛财的好手,难怪京城到成州的官道修了六年,至今还有一半道路坑坑洼洼!本官起初接到密报时,还不相信侍郎胆大若此,便让几名御史花费半年时间亲自去走了一趟这条官道,本官才知道多少国帑进了屈侍郎的私囊!” 这一刻,满殿寂然无声,群臣沉默垂首。 屈丰华颤颤巍巍地站着,仿佛随时都能倒下。 龙椅之上,李端幽幽道:“朕方才听左相和郭枢密之言,本来已经打消增强边军实力的念头,因为朝廷方方面面都要花银子,一味将国帑用在军事上,未免不顾民生穷兵黩武。又听得屈侍郎一番义正言辞,将刘爱卿说得哑口无言,朕更是深以为然,毕竟众卿家都是为国朝着想,又怎能厚此薄彼呢?” 他抬起头,望向屈丰华说道:“好一位用心国事的屈侍郎啊。” “陛下!臣罪该万死!臣……臣支持刘大将军所言!” 屈丰华不再顾及仪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都在发抖。 如果许佐语焉不详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他还有勇气辩驳一番,毕竟李道彦是他的座师,很多文臣看在这层关系上都会声援一二。 然而对方一出手便是翔实的指控,他连自辩的借口都找不到,这个时候再嘴硬只会惹来天子盛怒之下的辣手。 文臣之首,李道彦微微皱眉,老脸上泛起幽冷的神色。 他心中喟然一叹,看来陛下壮大边军的决心已经不可阻挡。 屈丰华改弦更张的表现看似可笑,其他朝臣却没有奚落之心,尤其是先前参与围攻刘守光的大臣,此刻都是惴惴不安。 哪怕是那些家世优渥的世家子弟,为官多年都不敢保证自己绝对干净,御史台若是狠心去查,自然也能找到一些把柄。 但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许佐还没有继续开火,又有一位大臣站了出来。 此人便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历来站在旁人不太注意的角落,除非天子开口询问,否则极少主动出班奏禀。 “陛下,臣有本奏。” 秦正不疾不徐地说道。 李端仿佛忘记了满面惶恐等待判决的屈丰华,扭头望向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微微颔首道:“说来。” 秦正轻咳一声,稍稍抬高语调说道:“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此案已经了结,陛下命臣继续深入探查,织经司不敢懈怠,如今已有初步的结果。” 李端道:“报来。” 对于大部分朝臣而言,今天大朝会上的风向犹如雾里看花,纷繁复杂找不到头绪。 除去最开始对两位边军大都督的封赏属于正常程序,接下来郭从义、李道彦、刘守光和一众文臣的争论焦点便在于是否增强边军的实力,至此还能勉强看得清楚,但是左御史中丞许佐的出面让形势急转直下,不仅三言两语坐实屈丰华的罪名,更狠狠地震慑住其他人。 徐温通敌叛国一案,李道彦主动退让一步,提议由织经司调查朝廷各衙门,算是对天子的让步,目的在于限制边军的举动,避免萧望之反攻北燕将整个朝廷拖下水。 但是织经司查了两个月没有进展,迄今连身为徐温直属上官的李景达都安稳地站在朝堂上,很多人渐渐忘记这件事,直到此刻秦正提起才想起来。 莫非织经司又有发现? 李景达无比紧张地看着秦正,心想自己并未做过通敌之举,对徐温的事情毫不知情,总不能强行将自己拖下水,逼迫他支持天子的决议吧? 秦正昂然肃立,缓缓道:“陛下,织经司这段时间仔细探查,暂未发现朝中有人如徐温一般背叛大齐。” 李景达暗暗松了口气,又在心里骂道:“那你莫名其妙站出来是不是有毛病!” 秦正又道:“不过织经司广陵衙门另有发现。半年之前,广陵之战爆发前夕,广陵衙门抓获伪燕察事厅探子数人,又查出广陵顾家与敌人勾结。这顾家乃是当地富商之族,战事爆发以前时常往北行商,在这个过程中被伪燕察事厅拉拢腐化,频繁向伪燕提供淮州当地的各种情报。” 听到这儿,工部侍郎屈丰华面色灰败,身体瘫软于地。 秦正压根没看他一眼,继续说道:“织经司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发现顾家家主顾子思的亲妹早在八年前便被工部侍郎屈丰华纳为妾室。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屈侍郎开始在朝中攀升。目前织经司已经掌握一些证据,可以证明屈家的产业当中,有一部分是伪燕察事厅私下贿赂。” “陛下!陛下!臣没有,这是污蔑,臣真的没有勾结伪燕探子!” 屈丰华惶然大叫,满眼惊恐之色。 贪腐虽是重罪,但是只要他将脏银上交朝廷,李道彦和其他重臣再帮忙说几句开脱之言,他顶多就是一个流放三千里之罪,最坏的结局也就是自己被处以极刑,不会牵连到家人。 大齐立国一百多年,对于贪腐之罪历来不会赶尽杀绝。 可是私通敌国的罪名严重无数倍,徐温被抄家灭族的例子就在眼前。 这条罪名屈丰华无论如何也不敢认。 李端漠然道:“秦正,他说你这是污蔑。” 秦正沉静地说道:“陛下,织经司办事谨守朝廷法度,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处。此案卷宗详尽齐备,臣与织经司同僚夜以继日连续查了两个月,确定屈侍郎与伪燕察事厅探子勾结,多次出卖我朝内部隐秘。” 屈丰华带着哭腔说道:“陛下,臣是大齐的臣子,没有任何理由勾结敌国,还望陛下明察,这里面肯定有很多误会——” “住口!” 一道苍老的声音将他后面的话堵在嗓子眼。 左相李道彦转过头来,那双老眼中满是无尽的失望和愤怒,这般姿态极少会出现在他身上。 他知道屈丰华贪婪成性,或许是因为少年时家中过于贫寒凄苦,掌权后便大肆搜刮敛财,这些事在他看来并不重要,毕竟朝堂上的官儿没有几个能做到清如许,撤换屈丰华换上别人大抵也是如此。 像许佐那样甘于家徒四壁的清流是极为罕见的特例。 只要屈丰华能在工部安心做事,李道彦懒得理会他是否贪点银子,最多也就是偶尔敲打他几句。 然而李道彦没想到这厮竟然暗中勾结敌国探子,这是在挖大齐朝廷的根基! 不仅仅是天家的根基,同样也是江南世家的根基! 一念及此,老者转向天子躬身一礼,无比痛心又自责地说道:“陛下,老臣身为宰相,对于屈丰华贪污舞弊和通敌卖国之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老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无论牵扯到何人头上,朝廷都不可姑息。至于老臣自己……” 李端这一次没有立刻宽慰,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位拥趸甚众的宰相。 李道彦喟然道:“老臣年事已高,委实不堪大任,还望陛下允准老臣辞官归乡,另择贤能任之。” 群臣尽皆慌乱。 李端将那些反应尽收眼底,然后缓缓道:“左相切莫如此,屈丰华罪该万死,朕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但是这件事与左相并无关联。如今国事艰难时局复杂,朕岂能离开左相的臂助?” 李道彦垂首道:“老臣愧对陛下的信重!” 李端思忖片刻说道:“依朕看来,屈丰华只是个例,不能代表朝堂诸公。这样吧,让刑部和大理寺彻查其种种罪行,然后昭告天下公之于众,满朝文武以此为戒,左相意下如何?” 李道彦很清楚天子这番话的意思,屈丰华这桩案子到此为止,抄家灭族都是他应有的下场,但是朝廷不会大肆株连。 这是天子能接受的底线。 老者再度行礼道:“陛下圣明,老臣远不及万一。” 当即便有几名禁卫进入端诚殿,将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的屈丰华拖了下去。 一片静谧之中,大将军刘守光再度奏道:“陛下,臣奏请于江北七城增设四军,合计五万兵力,靠近双峰山脉的两军由淮州都督府管辖,西边的两军由靖州都督府管辖。” 李端平静地环视群臣,从容地问道:“众卿家可有反对的意见?” 无人作声。 李道彦和郭从义没有发话,其他重臣仿佛还沉浸在屈丰华被直接带走的震惊之中。 右相薛南亭抬头看向天子,君臣目光交汇,他旋即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启奏陛下,臣支持刘大将军的建言!” 御史中丞许佐立刻附议。 越来越多的大臣出面表态支持,附和声不绝于耳。 厉冰雪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她转头望着陆沉,轻声道:“真不容易呢。” 陆沉点了点头,他忽然明白厉天润那般信任天子的原因。 (本章完) 130【煌煌大势】 江北四军的增设成为定局,细节问题当然不会在大朝会上商议,比如兵员、军械和饷银诸事,这是枢密院的职责。 李端不想给一些人拖延的机会,沉稳的语调在殿内回响:“朕参考过靖州都督府送来的边境地形图,决定将新增四军分别命名为阳翟、盈泽、江华、旬阳。其中阳翟军和盈泽军归靖州都督府管辖,江华军和旬阳军归淮州都督府管辖。” 齐国军队的命名遵循两种规则,其一是以驻地为名,比如广陵军和盘龙军。 其二则是有特殊地位的军队,比如陈澜钰统率的镇北军,亦或者是京军南衙以“威”字命名的十二支军队。 天子的决定并不出奇,群臣没有反对的理由和必要,因此纷纷附和。 李端又道:“关于新增四军的都指挥使,郭枢密可有举荐的人选?” 此刻郭从义已经彻底冷静下来,虽说心中还有一些抵触,但也知道大势不可逆的道理,坦然接受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起初他和李道彦的想法接近一致,天子调边军武将入京是为了改变军中的势力格局,因此他们寄希望于将这些新锐武将留在京中,无论枢密院还是兵部都有足够的虚职安置他们。 然而天子压根没让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直接用一招釜底抽薪堵住绝大多数朝臣的嘴,让江北四军的增设成为不容置疑的事实。 表面上看只是倒了工部侍郎屈丰华一人,但是能够站在今天的朝会上,并且有资格开口发言的重臣哪个不是人精? 这件事根本不能细想,他们越想越会觉得心中发寒。 在刘守光提议增强边军实力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是刑部侍郎李适之,接下来才是屈丰华。换而言之,屈丰华的表态是一个完全随机的事件,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一点,包括天子和左御史中丞许佐。 李适之的言辞还算中正端方,并无出格之处,再加上他是左相李道彦的长子,所以没有成为许佐弹劾的对象。但是屈丰华则完全不同,他的用词过于凌厉直白,成为其他人对刘守光群起而攻之的引领者。 然后他便遭到许佐强硬有力的弹劾,接下来秦正的指控更是给屈家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在屈丰华被当场拿下之后,群臣不由得会思考一个问题,如果跟在李适之后面发言的不是屈丰华,而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位,会不会是类似的下场? 从许佐和秦正果决的反应来看,他们肯定不会只有屈丰华一人的罪证,否则在不确定谁会第一个跳出来的情况下,他们无法确保能够掐灭朝会上反对的声音,从而让刘守光的提议顺利通过。 天子见好就收,没有顺势大发雷霆,但这种引而不发的震慑有着极好的效果,以至于他的政令可以首次畅通无阻地推行下去。 像郭从义和李道彦这样的重臣自然不担心会沦落到屈丰华的下场,然而天子在这场博弈中取得全面的优势,逼得这两人身边的文武百官不敢表态,便已经达到他的目的,因为郭、李二人总不能亲自上阵不留半点余地。 一念及此,郭从义心中轻声一叹,微微垂首恭敬地道:“关于此事,臣谨遵圣裁。” 李端又看向其他人,见群臣都没有表态的欲望,便淡然一笑道:“江北七城是靖州和淮州两地都督府通力合作收复的疆土,将士们需要嘉赏。既然如今要增设四军,朕认为从边军有功之将当中选择数人担任各军都指挥使较为妥当,郭枢密意下如何?” 郭从义躬身一礼道:“陛下圣明。” 李端转头朝旁边的宣旨太监微微颔首,后者便开始宣读一系列任命圣旨。 群臣尽皆凝神听着,抛开那些溢美之词,重点关注各人的实际军职。 淮州都督府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调任江华军都指挥使,加封罗源县开国男,赏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 淮州都督府镇北军都尉苏章,擢为旬阳军都指挥使,赐紫金鱼袋。 靖州都督府广济军都指挥使霍真,调任阳翟军都指挥使,加封连江县开国男,赏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 靖州都督府安平军都尉皇甫遇,擢为盈泽军都指挥使,赐紫金鱼袋。 四名边军武将当即出班领旨谢恩,这场大朝会进行到此刻,终于给了他们亮相的机会,群臣无不好奇又有些羡慕地望着这几人。 天子的封赏并未结束,又有五人先后接到任命和封赏的圣旨,他们全部成为江北四军的高级武将,毫无疑问这九人将组成新设四军的骨架。 此番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还站在原地的便只有陆沉、厉冰雪和陈澜钰三人。 李端静静地看着接连出班谢恩的年轻武将们,心中不由得涌起激动和振奋的情绪,他为了今天这一场大朝会准备太久的时间,如今终于迈出坚实的第一步,他又怎能不喜悦。不过当他的目光扫到李道彦和郭从义等人,心情又渐渐平复下来。 行百里者半九十,他很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北疆战事中,淮州都督府的镇北军屡立战功,无论是最开始的守御之战,还是青峡之战当中的勇往直前,乃至后续战事中在伪燕沫阳路攻城拔寨,这支军队的表现都无可指摘。朕知道众卿家对这支勇猛的边军有些陌生,但是朕希望你们明白,在长达三个半月的作战中,镇北军先后歼灭和俘虏的敌军超过两万人,这接近他们自身兵力的两倍!” 李端稍稍抬高语调,望向始终平静肃立的陈澜钰,继而微笑道:“陈指挥使,你可愿留在京中为朕分忧?” 这句话立刻让朝堂高官神情凝重起来。 陈澜钰徐步上前,不卑不亢地行礼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天职,臣自当竭力而为!” “很好。” 李端面露赞许,随即看向一直沉默的李景达说道:“李卿家,朕准备让陈澜钰接任南衙定威军都指挥使,你是否赞同?” 李景达麾下南衙六军当中,元行钦堪称第一大将,其他人也都具备足够的军功和资历,本来像铁桶一般牢不可破。然而前段时间徐温的身份败露,堂堂定威军都指挥使竟然与敌国探子勾结出卖大齐情报,这件事对他造成的影响极大。 否则他在今天这场大朝会上不会安静如鸡。 此刻听到天子的问询,看了一眼殿中满身儒雅气质的陈澜钰,李景达只觉嘴里发苦。 他如何不知道陈澜钰是萧望之最信任的大将,而且自身能力极强,这样的人进入南衙京军,将来必然不会局限在都指挥使的军职上。他用大脚趾都能想到天子这个安排的用意,说不定就是为了以后取代自己。 然而他如何能够阻止? 虽说他和徐温通敌叛国这件事没有关联,可是谁知道秦正那头老狐狸有没有在里面掺点料? 更不必提陈澜钰的军功和资历完全足够,平调都指挥使甚至有些亏待。 李端见状便问道:“李卿家莫非有不同的看法?” 李景达心中一凛,连忙恭敬地说道:“陛下圣明,臣并无其他看法,陈指挥使足以胜任。” 李端淡淡一笑,这才看向陈澜钰说道:“拟旨,加封陈澜钰为永福县开国子,赏食邑五百户,赐紫金鱼袋。” 陈澜钰躬身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他的爵位比霍真和贺瑰要高一级,足以证明天子对他的器重和期许。 陈澜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李端又宣布对厉冰雪的封赏。 相较于其他边军武将爵位、军职和勋官的种种提升,厉冰雪的嘉赏显得稍微有些简单。 她没有那些五花八门的名号,仅仅是职衔从校尉擢为都尉,仍旧统领着靖州飞羽营,但是群臣包括陆沉在内都非常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绽放明艳的神采,犹如一枝傲然凌寒的梅花在殿内盛开。 原因便在于圣旨中的一句话。 “……飞羽营骑兵扩充两千人,兵卒由靖州都督府选拔,军马由太仆寺在半年之内供应齐备。” 朝堂重臣之所以不看好北伐的成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大齐缺战马,尤其是元嘉之变以后,北方的养马之地都落入景朝手中,齐国只剩下成州几处养马地,而且时常与沙州七部发生冲突。 整个靖州都督府只有飞羽营这一支成建制的骑兵,四千骑便已是厉天润能够凑出的极限,因为精锐骑兵必须要一人双马,否则无法保持长距离奔袭作战的高机动性。 作为对比,景朝部分精锐骑兵甚至可以达到一人三马。 年过五旬的太仆寺少卿听到那句话后,面容好似苦瓜一般,但是他不敢出声反对,因为屈丰华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的屁股底下也没有那么干净。 厉冰雪清亮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臣谢过陛下隆恩!” 她丝毫不在意爵位和赏赐,飞羽营增强实力意味着她的父亲可以拥有一支更加强大的骑兵,如此便可以从容地应对北方强大的敌人。 李端望着这位年轻女将英姿飒爽的模样,不禁心有所感,然后转头看向站在角落里的陆沉。 真是一对璧人啊。 皇帝这一刻心中忽然浮起这个古怪的念头,随即暗暗一笑,这些年轻人主意都很正,自己没必要徒惹人厌。 大朝会进行至此,李端在用屈丰华的案子逼迫左相李道彦让步之后,一应决定都无比顺利地推行,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天子终于可以松口气,然后稍稍抬高语调:“陆沉。” “臣在。” 一个挺拔的身影迈步而出,进入所有朝臣的视线里。 (本章完) 131【陆沉的一小步】 在这场大朝会之前,陆沉的名字便已经频繁出现在京中各大府邸的暗室商谈之中。 京城花魁顾婉儿自赎其身、甘愿进陆宅为奴为婢侍奉左右这件事的影响力极其恐怖,堪称建武十二年从头到尾,在京中仅次于江北大捷的奇谈。 令绝大多数人都想不到的是,陆沉不仅没有笑纳绝色美人,反而转手将其托付给靖州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更增添了几分传奇的色彩。 市井之间传得纷纷扬扬,百姓们想不明白世上怎会有如此蠢人,放着送上门的花魁都不要,莫非这位边疆来的少年英雄不爱美人,或有龙阳之好? 达官贵人们自然要看得更深一些,尤其是联系到那天在矾楼,陆沉极其明确地拒绝李家三郎的拉拢,从这两件事就能看出陆沉的城府非同一般,绝非那种一根筋的粗鲁武将,说一句有勇有谋丝毫不过。 再加上北疆战报之中,厉天润对这个年轻人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京中权贵已经可以预见一颗军中新星冉冉升起。 江北四军的设立成为定局后,相当一部分重臣都认为天子会将陆沉提拔为一军都指挥使,哪怕这种调动稍稍有些急躁,也可以先任命他为副指挥使,将来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继续提拔。 亦或者是将这个年轻人调入禁军廷卫,留在中枢着重培养。 然而大朝会一直进行到尾声,江北四军的高级武将位置尘埃落定,陈澜钰成功进入京军序列,陆沉的嘉赏始终没有出现,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他的存在。 此刻陆沉出现在他们视线中,因为一连串目不暇接的边军武将封赏而有些麻木的百官终于打起精神。 陆沉面色如常地站在殿中,抬眼看向远处龙椅上的天子。 李端并未开口,只是对一旁的宣旨太监点了点头。 早已准备妥当的太监摊开卷轴,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不仅有些紧张,连忙轻轻咬了一下舌尖,神色郑重地宣读,略显尖利的声音传入文武百官的耳中。 “诏曰:大齐建武十二年,三月上旬,伪燕奸细图谋我朝边关重地,时有广陵府白身陆沉,协助织经司官员侦破敌人阴谋,查明伪燕奸细张溪、宁理、顾勇等人,抓获伪燕细作七十四人。” 这份圣旨从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很多大臣甚至出现错愕的神情。 它不像其他封赏圣旨那般字斟句酌极其简洁,反而如口语一般不厌其烦地讲述陆沉这大半年来的事迹。 从陆家陷入细作案开始,陆沉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扭转局势,不仅赢得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的信任,还协助他看穿北燕察事厅的阴谋,取得近年来难得一见的成果,让北燕察事厅在淮州的布置遭受极大的损失。 如果仅仅如此,这也只是织经司内部就能嘉赏的功劳,不至于拿到大朝会这等严肃的场合郑重其事地讲述。 然而随着宣旨太监的讲述,很多朝臣看着陆沉的目光渐渐变了。 广陵之战以前,这个年轻人率领织经司广陵衙门挖出顾家和欧知秋等人,又与段作章配合查到游朴的问题,让北燕察事厅安排的内应悉数落网。战事爆发后,他又亲自带着数百骑夜袭敌营,斩将夺旗振奋人心。 决战之中,他和厉冰雪配合默契,最后成功将景朝大将秦淳枭首,创造出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那场席卷北燕沫阳路的大捷,更是出自这个年轻人的谋划,将北燕一众沙场老将戏耍于股掌之间。 “……建武十二年,八月十二日,陆沉献夺城之策,受他感召诚心归顺的旬阳王绍说服敌军守将孟智祥举城归顺,我军不费一兵一卒收复江华城,成功底定江北大局。” 宣旨太监渐入佳境,语调抑扬顿挫,只是稍微有些累,毕竟此刻满朝大臣都在凝神倾听,哪怕读错一个字都有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好在他顺利地宣读完毕,然后朝龙椅上的天子躬身一礼。 当听到“底定江北大局”这几个字后,群臣精神一振,接下来应该就是具体的封赏,然而那个宣旨太监却止住话头,显然他已经完成这个略显艰难的任务。 无数道好奇或者审视的目光中,陆沉镇定地站着,双眼望着面前光滑平整的金砖地面。 御阶之上,李端的声音悠然响起:“众卿家现在应该知道,这个站在殿中的年轻人为大齐立下多少功劳。朕并非贬低萧、厉两位大都督和其他边军将士,如果没有陆沉挺身而出,想必他们也能稳稳地守住边疆。但是因为陆沉的建言献策,大齐边军取得更加宏伟的胜果,这是不争的事实,故此朕要让天下人看到,为国朝拼死效命者,朝廷绝对不会亏待。” 陆沉目光微凝,他忽然想起那日觐见,天子在末尾时说过要送自己一份礼物。 听他眼下的话锋,这份礼物好像不轻。 这也是文武百官的想法,因为天子定的基调有些高,这种情况下肯定不止是军职擢升。 左相李道彦忽地抬起头,老眼中浮现凝重的神色。 李端回以平静的目光,然后继续说道:“朝廷不日将行文晓谕天下,加封陆沉为广陵府山阳县开国男,赏食邑三百户,授上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擢为锐士营都尉。” 殿中无比安静。 天子仿佛担心百官听不明白,特意点明广陵府山阳县,告诉众人这就是陆沉的桑梓之地,用山阳县加封开国男爵恰如其分,只是陆沉在听到这个爵位的时候脑海中忽然飘起一段回忆。 他隐约记得山阳爵好像在前世的历史中曾经出现过,这个当口却想不起来。 对于百官来说,开国男这个爵位稍稍有些出格,但是考虑到陆沉在北疆一系列战事中立下的功劳,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前面已经有了一个子爵和两个男爵,又有两个郡公的存在,陆沉的男爵也不算惹眼。 上轻车都尉是四品勋官,紫金鱼袋亦是正五品以上官员的赏封,再加上一个正四品的都尉军职,大体上来说天子对陆沉的赏赐都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只是这锐士营为何意? 陆沉同样有些不解,随即抬头望向面带微笑的天子。 李端缓缓道:“靖州有飞羽营,淮州都督府当然不能落后,朕已经提前下旨给萧望之,命他在淮州军各部挑选锐士组建锐士营,马步各三千人,由淮州都督府直接统辖。” 武官队列之中,厉冰雪转头看向陆沉,眸中多了几分笑意。 陆沉登时明白过来,天子的意思是将萧望之的亲卫营改成锐士营,从三千人扩充为六千人,步卒和骑兵各一半,交由他这个年轻的都尉统率。 他体会着这一串赏赐的细节,渐渐感受到对方的良苦用心。 天子的每一项赏赐都是顶格标准,考虑到他的年纪和资历,实在不能再往上提高,否则必然会引来朝堂重臣的反对。但是这么多顶格赏赐叠加起来,足以证明天子对他的器重,而且解决了普通武将最煎熬的初级阶段。 将来只需要他在边境继续立功,各方面的提升都会顺理成章。 对于一个大半年前还是白身的年轻人来说,如此恩宠实在罕见。 陆沉知道这和厉天润、萧望之对自己的举荐有关,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天子那天的承诺也没有任何水分。 想到这儿,他不禁心中感叹,躬身一礼道:“陛下厚爱,微臣铭感五内。” 李端颔首道:“朕希望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奋发图强,为大齐的未来注入更加刚强的意志。” 陆沉沉稳有力地说道:“臣将牢记陛下的期许。” 李端欣慰地笑着。 随着太监数声长号,建武十二年十月底的大朝会就此结束。 陆沉和厉冰雪身处边军武将队列之中,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出端诚殿,此刻已是午后,深秋的阳光带着几分暖意,又有微寒的秋风吹过宽阔的殿前广场。 陆沉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殿宇,目光中多了几分深邃之色。 不时有京官走来恭喜众人,陆沉和厉冰雪并未突出自己,基本上是由陈澜钰等大将出面交际。 直到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官站在他们面前。 “见过薛相。”众人异口同声地行礼。 右相薛南亭神情温和,寒暄几句之后看着陆沉说道:“过几天若是得了空闲,你到我府上来坐坐吧。” 陆沉垂首道:“谨遵薛相之命。” 薛南亭微微点头致意,随即转身离去,根本不在意其他京官投来的好奇目光。 “你认识薛相?”厉冰雪好奇地问道。 陆沉低声道:“不认识,不过家父和薛相的叔叔有些交情,伱若是想听改天我再细说。” “这个不急,我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厉冰雪眼眸明亮,笑意盈盈。 陆沉倒也没有矫情,这场大朝会对于边军众人来说堪称圆满,所有人都凭借在战场上奋不顾身的拼杀取得丰厚的回报,天子和朝廷终究没有让他们的付出白费,自然值得庆祝。 “明天中午如何?我做东,大家都去。” 陆沉微笑着说道。 厉冰雪的声音十分清脆:“好。” (本章完) 132【阴魂不散】 永嘉城千年繁华,食肆酒楼林立,知名者不下百余家,其中位于东城的太白楼与靖水楼堪称翘楚。 靖水楼依河而建,取近水楼台先得月之意,每天都宾客盈门,饭点时几无空位。 三楼有四个雅间,身份不够尊贵的老饕压根预定不到,即便是权贵子弟也不好以势压人,因为这家酒楼的幕后东家据说根脚极硬,甚至可能和天家宗室有关系。 陆沉并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他只让陈舒打听了一番,然后来到靖水楼自报家门预定一个雅间,掌柜当即热情地答应下来,并且拍着胸脯向陈舒保证会准备好一桌最上等的席面。 翌日将近午时,靖水楼三楼名为“诗序”的雅间内高朋满座,气氛颇为热烈。 陈澜钰、霍真和贺瑰三位都指挥使没有赴宴,并非这三人自矜身份,而是他们一大早便被召入宫中,至今还没有出宫,显然是天子有事要同他们商议,因此今日在场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众人齐饮门杯之后,新任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自己斟满酒,然后望着陆沉笑道:“陆兄弟,酒量如何?” 入京之前在松阳驿偶遇,靖州众将鼓噪着较量酒量,被厉冰雪毫不客气地打消念头。 如今大局已定,众人升官封爵,合该庆祝之时,他们身为武将不能像那些读书人一般御街夸官,纵情豪饮总没有问题。 席间众将都望着陆沉,他看着盏中清冽的酒液,坦然道:“我酒量一般,但是皇甫兄开口,我保证喝醉为止。” “爽快!” 皇甫遇眉开眼笑,当即举起酒盏说道:“愚兄先干为敬!” 满满一盏美酒被他一饮而尽,然后亮明杯底。 陆沉不假思索地举盏痛饮,他的动作没有皇甫遇那般豪气干云,相反喝得颇为仔细,几乎没有几滴酒水从嘴边漏出来。 众人轰然叫好,新任盈泽军副指挥使刘引打趣道:“皇甫,这次你可被比下去了。” 他是皇甫遇的老搭档,两人在沫阳路的战事中配合默契,盈泽城能够顺利收复便是他们的首功。 皇甫遇擦了擦唇边的酒水,没好气地说道:“总比你默不作声要强得多。”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得敬陆兄弟一杯。” 刘引顺势端起酒盏,对陆沉说道:“陆兄弟,我们军中男儿不擅言辞,但我打心底里佩服伱。这次要不是你出谋划策,咱们兄弟们也没办法痛痛快快地打一仗。这杯酒我敬你,一切都在酒中!” 陆沉这时多少琢磨出一点意味,这些剽悍武将好像不完全是冲着结交自己,怎么有点奇怪的感觉? 坐在他旁边的厉冰雪今天没有出言阻止,白皙的面庞上挂着恬淡的笑意,安静地望着众人拼酒。 那边厢刘引咕噜噜将酒喝完,陆沉也只好再度举杯。 刘引才刚刚放下杯子,坐在他右手边的另一位靖州武将又开口道:“陆兄弟,咱们得喝一个。” 此番边军武将入京,靖州七人淮州五人,除去被召见入宫的几位大将和做壁上观的厉冰雪之外,还有五位靖州将领,淮州这边加上陆沉只有三人。 新任旬阳军都指挥使苏章见状便提着酒壶加入战场,豪爽地说道:“我说靖州的兄弟们,以多欺少可不是男儿所为,照这么下去陆兄弟今天得躺着离开。这样吧,咱们三对五,不醉不归!” 皇甫遇朗声一笑,随即望着厉冰雪说道:“大小姐,你站在哪边?” 公开场合下,这些靖州武将都会以军职称呼厉冰雪,但是此刻他称之为大小姐,显然是将陆沉和苏章等人当做自己人看待。 按理来说,厉冰雪毫无疑问应该站在皇甫遇等人一边,所以这个问题便有些意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厉冰雪神态悠然,淡淡道:“你们比酒量,我不参与,等一会你们都喝醉了,我还得带人将你们送回去。” 皇甫遇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赞了一声好,然后对旁边的都尉王榕说道:“你和他们一边,今儿咱们四对四,看谁先撑不住倒下。” 一场轰轰烈烈的闹酒就此开始。 俗话说酒桌无父子,起初众人还能维持表面上的礼节,等到酒过三巡,雅间内登时大呼小叫宛如鬼哭狼嚎。 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厉冰雪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心态,偶尔端起酒盏小酌两口,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旁边的陆沉。 她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气质,不像是前十九年惯于风花雪月的富家公子,反而好像是从娘胎里便带着从军之人的洒脱与从容。 因为苏章等人的加入,陆沉的压力小了不少,先前连灌两大盏酒险些让他气血翻涌。 回首望见厉冰雪笑吟吟的面庞,他便端起酒盏说道:“厉姑娘,我敬你一杯。” 厉冰雪看了一眼自己仅剩一半的杯子,主动提壶斟满,但是她才刚刚伸手握住酒壶,雅间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皇甫遇等人还在吆五喝六,那边敲门声便稍稍大了几分。 陆沉对厉冰雪歉意一笑,然后示意亲兵将门打开。 掌柜李沫满脸赔笑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每人都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酒壶。 其他人见状便暂时停下喧嚣,陆沉看着李沫说道:“李掌柜,莫非是我们动静太大吵到了其他客人?” 李沫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说道:“陆都尉这是哪里话,众位都是于国有功的英雄豪杰,能来小店饮宴这是我等万分的荣幸。要不是陆都尉不允许,小人甘愿今日闭门歇业,只为招待诸位将军。” 陆沉和厉冰雪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了几分明悟。 经过这段时间的酝酿和流传,他们这些边军武将在京中都有了几分名气,这个李掌柜如此说辞倒也没什么问题。然而陆沉的官职昨天才在大朝会上确定,李沫就已经及时改口,足以说明这家靖水楼在京中的关系很深。 陆沉不动声色地道:“李掌柜客气了,不知此番有何见教?” 李沫的态度愈发恭敬:“小店的东家听闻诸位将军来此,特地命小人准备六壶珍藏的好酒,算是小店的一点心意,还请诸位将军笑纳。” 众人方才正在兴头上,气氛热烈又有趣,猛然被人打扰自是不悦,但是考虑到这是在京城,而且对方也是一片好意,皇甫遇等人便没有发作,只是淡漠地望着李沫,希望他识趣一点尽快离开。 “你姓李?”厉冰雪忽然开口问道。 “是的。”李沫不解何意,垂首应道。 厉冰雪忽地哂笑一声,陆沉也反应过来,看着李沫身后那些小厮端着的托盘,淡淡道:“贵东家的心意我们领了,酒水就不必了。我们虽然来自贫苦边疆,倒也不至于连酒都买不起。” 李沫微微一怔,神情略显苦涩。 皇甫遇和苏章等人此刻也意识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当即冷笑道:“李掌柜,陆都尉的话你听不明白?带着你的人赶紧离开,不要扰了我等的兴致,否则我可懒得理会你背后的东家是何方神圣。” 李沫骇然,正进退为难之时,雅间外面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这位将军好大的口气,如果他偏要放下这些酒,你还想拆了靖水楼不成?” 话音尚未落地,几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走进雅间。 当先一人年约十七八岁,眉眼间贵气盈盈,虽然只是穿着普通的华服,但脸上满是倨傲孤高之色,仿佛不将里面任何一人放在眼里。 跟着他后面的那人便是李三郎李云义,此刻他面上带着几分谦卑,与上次陆沉在矾楼见到他的神态截然不同。 另外两名贵公子打扮的年轻男人面色不善地望着室内这些边军武将。 皇甫遇等人并未见过李云义,但是从对方的仪容和气度也能看出这些不速之客必然是权贵子弟,他们并未因此生出畏怯之意,反而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冷眼看着闯进来的几人。 陆沉第一眼看向李云义,随即望向走在他前面的年轻人,心中很快便有了几分猜测。 李家在永嘉城可谓一人之下,大朝会上左相李道彦的影响力显露无疑,而李云义身为左相最疼爱的孙子,历来在京城中横行霸道。能让他这般伏低做小,前方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厉冰雪的反应很快证实他的猜测。 她平静地起身,腰杆依然挺直,抬手一礼道:“见过建王殿下。” 建王李宗简,天家第三子,据说颇受皇后疼爱。 厉冰雪显然是提醒其他人,不要祸从口出被对方抓到把柄。 虽说这位建王管不到边军武将,天子也不容许他这么做,但如果皇甫遇等人在喝酒之后口不择言,说出一些犯忌讳的话,难免会惹来大麻烦。 众人按下心中的不爽,相继见礼。 李宗简缓步走近,先对厉冰雪说道:“厉都尉不必多礼,父皇时常教导我们,厉家忠心耿耿为国效命,天家子弟务必要有敬重之心。” 厉冰雪面色淡淡,没有多言。 李宗简不以为意,转头望着陆沉俊逸又带着几分酒色的面庞,微眯双眼道:“你就是陆沉?” (本章完) 133【三皇子】 “是我。” 陆沉的回答极其简洁,甚至没有带上敬称。 屋内的气氛陡然间凝重起来。 李宗简面色如常,忽地轻轻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说道:“本王昨天便已听说,父皇加封你为开国县男,授你上轻车都尉之职,又将你提拔为淮州锐士营都尉,只为表彰伱在北疆战事中立下的功劳。” 陆沉冷静地说道:“这是陛下对微臣的厚爱,其实臣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倒也不必如此谦虚。” 李宗简语调悠然,缓缓道:“像你这么年轻的边军武将,又在北疆战事中有如此卓越的表现,父皇肯定会重用你。说来也巧,这家靖水楼是左相家的产业,本王和李三郎本在隔壁雅间小聚,听到旁边无比热闹之声,找掌柜问了几句知道是尔等在此饮宴,便过来见识一下诸位将军的风采。” 他稍稍一顿,目光环视众人道:“诸位不介意吧?” 这话自然无人相信。 一个是天家幼子亲王之尊,另一个是左相最疼爱的孙子,后面那两人肯定也是家世显赫的权贵子弟。 这群人怎么可能如此凑巧地出现在靖水楼,正常而言就算他们想尝尝这里的美味,也会将厨子叫去自家的庄园,以免这种来回奔波的麻烦。 显然是昨天陆沉让人来预定雅间的时候,这里的掌柜就将消息告知李云义,然后才有今日这场偶遇。 只是李宗简的身份确实特殊,再加上他虽然态度倨傲但是言辞还算客气,堂内众将没办法顺势发作。 一片沉默之中,厉冰雪面无表情地说道:“殿下莫非也想坐下来小酌几杯?” 李宗简倒也不傻,他一个清贵皇子亲王,要是主动结交军中武将,不仅会在京中造成负面的影响,也肯定躲不过天子和皇后的训诫,因此微笑道:“小酌就不必了,本王今日前来主要是想见见陆都尉。” 陆沉平静地望着对方,淡淡道:“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李宗简转头看了一眼李云义,不紧不慢地说道:“本王前些时日曾经听说,李三郎在矾楼设宴款待陆都尉,席间闹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陆都尉来自边疆,应该对京中的事情不太熟悉,对李三郎的心意有所误解。本王和李三郎颇有些交情,另一方面也不愿看到陆都尉无缘无故得罪人,因此今日前来做个和事佬,想必陆都尉可以体会本王的一番苦心。” 这番话登时解开其他人心中的疑惑。 矾楼那件事在京中传得很厉害,皇甫遇和刘引都听说过,私下也曾感慨陆沉确实有种,丝毫不在意左相的滔天权势。 要知道在京城地界之上,敢于公开打脸李三郎的人寥寥无几,像李宗简这样的身份倒是可以做到,然而李云义对他极其恭敬,暗中更是帮他做过很多事。 所以今天他特意来帮李云义找回脸面。 陆沉在这片刻之间已经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随即抬眼望向李云义,发现对方眼中有着明显的轻蔑和鄙夷,仿佛是在回应那天矾楼之内,他离去时说过的四个字。 不妨试试。 这四个字没有任何辱骂之意,却让李云义愤怒到七窍生烟,尤其是后来不知是谁走漏风声,将当天他和陆沉之间的冲突说了出去,很快全京城的纨绔都知道堂堂李三郎被一个来自边疆的年轻人挤兑到无话可说。 想到这儿,李云义不禁微微昂起下巴,睥睨着对面的陆沉。 对方仰仗的是天子的器重,如今在三皇子当面,他又凭什么维持那种令人厌憎的骄傲? 陆沉读懂了对方的目光,心里只觉得极其腻味,然后看向李宗简说道:“殿下,末将不觉得有什么误会。李三公子身份贵重,但是不代表他可以肆意妄为。末将虽然只是区区一介武将,至少也有选择和谁结交的权利。” 要不是顾忌天家的脸面,皇甫遇恨不能叫好,望着陆沉的眼神里愈发多了几分亲切。 “陆沉,多一个朋友不是坏事,再者本王今天也没有打算强逼着你做什么。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接受李三郎的好意,本王会尊重你的想法。” 李宗简虽然心中不太舒服,但是仍旧保持着一定的风度。 天家皇子当然不会像市井无赖一般动辄喊打喊杀,他们从小就生活在阿谀奉承的环境里,潜意识地以为人人都会对自己恭敬谦卑,因此不介意适当展现自己的宽容温厚,前提是对方要知情识趣。 陆沉见状便直白地说道:“多谢殿下理解,末将确实不愿和李三公子结识。” “强扭的瓜不甜,本王明白这个道理。”李宗简微微扬眉,旋即略带几分轻视说道:“不过陆都尉从边疆而来,不知道京城这边的规矩。但凡在京中行走,无论世家子弟还是贩夫走卒,最重体面二字。李三郎在矾楼设宴,对于陆都尉而言并无不敬,反倒是你在席间说的那些话令人不喜。” 他望着陆沉的目光逐渐冷峻,继而寒声道:“什么叫做粗鲁之人?什么叫做不妨试试?你到底懂不懂礼仪规矩,是谁给你的勇气威胁相府子弟?” 虽然他看起来身材单薄,手无缚鸡之力,从眼神来看也不像习武之人,莫说厉冰雪这样的高手,连皇甫遇都自信可以一只手打趴他。 然而这几句质问出口之后,其他人的神色都显得凝重。 因为李宗简是朝廷敕封的建王,他身后站着天子,代表着天家的脸面。 部堂高官可以不畏惧,不代表他们这些最高三四品的边军武将也能无视,更何况昨天的大朝会上,天子对众人百般赞誉极尽封赏,这份恩情怎能不记在心里? 陆沉灵台清明,面对李宗简突然转变的凌厉之态,不急不躁地说道:“殿下究竟何意?” 李宗简朝后边招招手,李沫提壶斟酒,然后用托盘端着两杯酒走到近前,随即便听那位年轻的三皇子说道:“别紧张,本王知道父皇对你的赏识,不会让你为难。先前李三郎在矾楼宴请你,你没有给他留下半分体面,那么今天你便敬他一杯酒,然后一礼致歉,此事便算了结。” “从今往后,你们再无瓜葛。你依然是前途远大的边军武将,李三郎绝对不会再打扰你的清净。云义,你觉得这样是否妥当?” 李宗简朝旁边望去,眼中微有笑意。 李云义面露喜色,垂首恭敬地说道:“小人谨遵殿下的训示。”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陆沉是朝廷武将又有爵位在身,李云义不过是举人在身并无官职,让陆沉向他敬酒赔礼,他受得起吗?” 厉冰雪毫不掩饰自己对李云义的厌憎之意,似乎又想起两年前那场冲突。 李云义对这位剽悍女将又恨又惧,关键在于对方有一位手握十余万雄兵的父亲,不仅天子极其倚重,就连他的祖父也要对厉天润保持足够的尊重。 李宗简微微皱眉,他自认已经给了对方相当大的脸面,仅仅是敬酒致歉而已,又不是要让陆沉磕头赔罪。 李云义这些年帮他找了很多有趣的玩意,尤其是前段时间那场令人血脉喷张的斗戏,让他觉得比陪美人花前月下更有意思。若非看在这些边军武将正被重用的份上,他不可能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一个开国县男而已,真以为他有资格和亲王之尊平等对话? “厉都尉,此事与你无关,再者本王认为陆沉有错在先,他要是若无其事拍拍屁股离开京城,李三郎的脸面往哪放?左相为国操劳,没有精力理会这些事情,不代表陆沉可以肆无忌惮。本王劝你不要插手,厉大都督未必会喜欢你这样做。” 李宗简语调愈发凌厉。 厉冰雪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却见陆沉踏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前。 她望着对方宽厚的背影,忽然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 人言可畏啊…… 厉天润手握十余万雄兵,如今麾下又增两军,倘若她连三皇子都不放在眼里,传出去会形成怎样的谣言? 这和她对李云义出手完全不同。 李云义虽然是左相最疼爱的孙子,但他终究只有这个身份,和李宗简的亲王之尊犹如云泥之别。至少在世人看来,与相府子弟发生冲突还可以引为谈资,但边军武将直接威凌皇子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念及此,厉冰雪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陆沉望着对面几位贵胄子弟,面色淡定地抬手拿起托盘上一杯酒。 身后众人不由得皱起眉头,不自觉地攥紧双拳。 李宗简微微一笑,目视旁边的李云义,后者旋即拿起另一杯酒。 陆沉握着那杯酒,缓缓说道:“当日在矾楼我就对李云义说过,那杯酒是为祭奠北疆战事当中为国捐躯的英魂。身为边军将士中的一员,这大半年来我见过无数英魂壮烈,见过无数生灵涂炭,见过那一缕缕不灭的良心。” “我在边疆见过故国沦丧,来京城见过人心鬼蜮,见过百姓为生计奔波不止,见过陛下为大齐苦心孤诣。当然,我也见过云端之上的权贵和依附在他们羽翼下的贵公子们。方才殿下说我在威胁相府子弟,其实这句话不对,我并未威胁任何人,只是不屑与他们为伍。” 李宗简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站在旁边的李云义不由自主地死死握紧杯盏。 陆沉平静地看着他们,在这些权贵子弟的注视中,将那杯酒缓慢地倒在地上,然后对李云义说道:“这杯酒,你不配。” 李宗简怒道:“陆沉,本王劝你收回——” 不待他说完,陆沉转而看过来,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殿下若是觉得末将做得不对,不如与末将一起进宫求见陛下,请天子来断一断这件事的是非对错。” “现在就去,如何?” 李宗简登时语塞。 良久之后,他咬牙寒声道:“好,本王今日算是领略到边军武将的风采,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他猛然一拂袍袖,大步转身离去。 李云义等人满面怒色,紧随其后。 陆沉将杯盏放回托盘之上,没有理会满面畏惧的李沫和小厮等人,望着李宗简的背影说道:“殿下慢走,不送。” (本章完) 134【酒不醉人】 南城,厉府。 三皇子和李云义的出现破坏众人饮宴的兴致,尤其是一想到靖水楼是李家的产业,而且京中随便一家上档次的消遣去处都有可能和那些权贵产生关联,一众边军武将便只觉得倒胃口,因此约定将来在边疆再聚。 日头偏西之时,陆沉将厉冰雪送到厉府大门外。 如今伯爵府第的匾额已经被撤下,过不了多久便会换上怀安郡公的门楼。 昏黄的阳光里,这对年轻男女翻身下马,几名亲兵停在远处。 厉冰雪不疾不徐地说道:“建王颇得皇后的宠爱,但是陛下对几位皇子一视同仁,并不会过分偏爱于他,因此你不必太过担心。如今储君未立,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大皇子陈王和二皇子相王都有可能,没人看好建王,兼之他成日里不务正业,和李云义这种纨绔厮混,离那个位置便更远了。” 陆沉对朝中格局的了解自然不及她,安静地听着。 厉冰雪又道:“或许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从未表露过争储的想法,安心做个糊涂王爷。因为这种无欲则刚坦然自若的姿态,一般人对他的胡闹任性只能忍着,犯不着因为他惹怒后宫的皇后娘娘。” “滚刀肉啊。”陆沉感慨道。 厉冰雪微微点头道:“大抵如此,不过他也没有能力损害到你的根本,无非就是言语上撩拨一二。” 陆沉道:“我明白了,多谢指点。” 厉冰雪听出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犹豫片刻后轻声说道:“方才你说要敬我一杯,却被那些人扰了清净,要不要进府稍坐?” 没等陆沉回答,她又匆忙补了一句:“关于北疆边境局势,我还有一些问题想同伱请教。” 陆沉并未多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厉冰雪抿嘴一笑。 约莫一炷香后,两人来到府内建在水榭旁边的花厅,这里已经备着几份精致小菜并两壶佳酿。 厉冰雪心中稍稍有些紧张,连带着一贯清冷的面庞上也有了几分不自然的神情。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邀请,或许是因为先前在靖水楼自斟自饮有了几分酒意,亦或是这大半年来的见闻让她有倾诉的欲望,总之在她想来这是一个略显冲动的决定,好在陆沉并未表现出任何古怪的神情,一如他长久以来的温和与平静。 “厉姑娘,我敬你,谢谢你从广陵之战开始对我的帮助。” 陆沉举起杯子,面带微笑。 望着他浅淡的笑容,厉冰雪只觉心里渐渐平定,莞尔道:“早先便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认真论起来,应该是我谢谢你。” “那便不说,皆在酒中。”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将杯中酒饮下。 厉冰雪看着他洒脱的举动,便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然后毫不意外地轻轻咳嗽起来。 陆沉见她脸颊微微泛红,回忆起先前在靖水楼内,厉冰雪每次喝酒都是小口小口品着,他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位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飒爽女将军应该不擅饮酒。 “厉姑娘,要不……” “没事,慢慢喝就好。” 厉冰雪仿佛未卜先知,直接打消他以茶代酒的念头,然后温柔地解释道:“我从十五岁开始从军,到如今已有四年。其实在十五岁之前,我也基本生活在军营中,每天和我爹麾下的高手们切磋武艺。后来我想加入全是骑兵的飞羽营,我爹一开始不答应,因为女子在军营中确实不怎么方便。” 过往的相处中,陆沉和厉冰雪基本都是谈论公事,极少会涉及彼此的私隐问题,这是厉冰雪第一次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过往。 陆沉想了想,主动为两人的杯中斟酒,静静地听着。 厉冰雪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面上的笑意浓了几分,继续说道:“我便天天缠着父亲和兄长,最后他们拗不过我,只好让我进入飞羽营。娘亲说,你执意从军倒也罢了,可不能学着军中汉子百毒不侵,毕竟你将来还得嫁人呢。她又说,要和我约定几条规矩,否则便不许我从军,其中就有一条,不许我和别人一起饮酒。” 陆沉点头道:“醉酒容易误事。” 厉冰雪悠悠道:“娘亲也是这么认为,她说女儿家最重要便是清名二字,我又是靖州大都督的长女,倘若在军中闹出什么笑话,影响得不止是我自身的名誉。所以这四年来,除非是在家人当面,我参加军中饮宴历来是滴酒不沾。” 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明亮的双眼定定地望着陆沉。 从广陵城外相识到如今也有五个多月的时间,陆沉对她的性情已经颇为了解,一方面是她天然带着的耿直爽利,另一方面是长期生活在军营中养成的单纯直接,造就她与众不同的行事风格,和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都截然不同。 但是从她此刻的语调听来,如她这般明艳的一团火之下也藏着几分压抑和孤独,所以她想找一个倾听者。 一念及此,陆沉轻声说道:“其实你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厉冰雪摇摇头道:“谈不上喜欢或者倦怠,只是有时候静下来独自想着,也会好奇寻常女子的生活是怎样的境况。从小在军营中长大,我没有闺中好友,和那些大家闺秀也没有交情,每天见到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沙场汉子。” “这样看来,你和我的师姐有几分相似之处。” 陆沉不由自主地想起林溪。 厉冰雪端起酒盏喝下一半,缓缓道:“听我的兄长提过,林姑娘的父亲是北地七星帮之主。” 陆沉点头道:“是。师姐没怎么接触过军事兵法,但她从小也是日日习武,基本没有体会过正常的生活。” “都不容易呢。” 厉冰雪轻轻感叹着,旋即微笑道:“无论江湖还是沙场,看似潇洒恣意实则都有几分无奈。” 她没有细说无奈在于何处,但陆沉大抵也能猜到。 厉冰雪又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林姑娘酒量如何?” 陆沉温和地说道:“师姐说她天生就有不俗的酒量,迄今为止应该没有醉过。” “这件事上我肯定比不上她。”厉冰雪洒脱地笑笑,倒也没有太在意。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陆沉留下来,不谈是否符合礼法的问题,心中似乎有些话想告诉陆沉,然而话到嘴边又变成不知所云。 在她十九年的岁月中,从未有过如此复杂又朦胧的感觉,仿若身处一团厚厚的迷雾之中,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她不知该要如何表达这种缠绕于心却又模糊难辨的感觉。 对于像她这样所言即所想的爽利女子而言,这种感觉委实令人烦闷,于是她再度举杯,将绵柔的酒水一饮而尽。 “我爹很欣赏你,兄长也不止一次称赞过你,我自身对你也很有好感。如果将你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好像又显得很啰嗦,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或许是清冽的美酒后劲比较足,她白皙的脸颊愈发显得粉嫩,与平日的英姿飒爽相比,多了几分可爱的清纯。 陆沉听着她的未尽之言,渐渐品出一些复杂的意味,于是他诚恳地说道:“厉姑娘,不要再喝了。” 厉冰雪摇摇头,喃喃道:“在江华城的时候,兄长曾经找过我,他说我已经十九岁了,总得考虑一下自己的人生大事。虽然他说的很委婉,可我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十五六岁就会嫁人,像我这个年纪多半已经养儿育女。我若是一直这么拖下去,很快就会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陆沉自然不会这么认为,但是他也承认厉冰雪的感慨有一定的道理。 这个世界和他的前世并不相同。 两人再度举杯同饮,厉冰雪凝望着他的双眼说道:“林姑娘是你的意中人,对吗?” 或许只有她才能问出如此直接的问题。 陆沉慢慢放下酒杯,迎着她的直视,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是。” 厉冰雪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方说道:“你这般坦诚,我应该感到开心,毕竟你是我在军营之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可是我又觉得不太开心,陆沉,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一个答案很明显却又让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难思量的千古难题。 陆沉不是蠢人,更非太上忘情的圣人,面对厉冰雪这般优秀的女子突如其来的表白,他的心情同样非常复杂。 便在这时,厉冰雪饮下最后一杯酒,然后呢喃两声便伏在桌上。 陆沉怔怔地看着,温声唤道:“厉姑娘?” 她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早就已经过了那个临界点。 陆沉没有想到厉冰雪醉得如此干脆,倒是符合她一贯以来的表现,然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方又已经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这个时候他根本没办法回应厉冰雪的醉话。 片刻过后,厉冰雪的几名大丫鬟赶来,陆沉在她们古怪的目光中简单解释几句,然后有些尴尬地告辞离去。 “小姐,小姐……”丫鬟们没有闲心去思考陆沉的身份,有人去准备醒酒茶,有人则拿来温热的毛巾帮厉冰雪擦拭面庞。 一片忙乱之中,厉冰雪忽然坐起身,眼中醉意盈盈,面容却艳若桃花。 “我没事,不必紧张。” 她语调平静地安抚着丫鬟们,心里却早已是极其懊悔,又有几分哭笑不得。 娘亲果然没说错,醉酒不是一件好事,自己怎么就突然一时激动说出那句话。 这让她和陆沉以后如何相处? 真真是胡闹…… (本章完) 135【天家】 翌日,皇宫慈宁殿。 宫女和太监们屏气凝神地垂首站着,尽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任何异常的动静。 其实这等氛围在宫中颇为罕见,天子登基十二载以来,无论民间和边疆军民如何评价他,至少在宫里他有着仁德天子之称,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责罚宫人。 然而这位宽仁温厚的天子今天一开口便是严厉的训斥。 “混账东西!” 李端坐在长榻上,冷眼望着跪在下方的三皇子李宗简,脸上的怒色丝毫不加掩饰。 长榻另一头坐着一位端庄雍容的妇人,她便是为天家育有两位皇子的正宫皇后许氏。 殿内还站着两位年轻男子。 第一位是皇长子陈王李宗朝,旁边的则是二皇子相王李宗本。 李宗朝时年二十二岁,既是皇后所出也是天家长子,在很多人看来他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另外两位成年皇子根本没有和他竞争的本钱。 随着年岁渐长,李宗朝在数位当世大儒的教导下愈发显得沉稳厚重,虽然看起来并无出挑之处,但是对于一位志在储君之位的皇子来说,安分守己便是极好的表现。 二皇子李宗本刚满二十岁,乃是淑妃柳氏所出。 柳淑妃在宫中本本分分,虽然不比许皇后得宠,但是因为柔顺谨慎的性子也颇得宫人敬重。她不太擅长小意逢迎,大部分时候都守在自己的寝殿中读书写字,这样的习惯反而让天子对她另眼相看,每隔几天都会去转一转。 李宗本似乎遗传了母妃的性情,从小便展露出天赋才情,在京中读书人看来颇有文才,偶尔也会参加京中一些比较重要的文会。 虽然才华横溢令人艳羡,李宗本却从未刻意结交文人,更不必说朝中大臣,颇有几分超然物外的风姿。 这两位皇子望着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三弟李宗简,大皇子微微皱眉,二皇子则神情平静。 他们两人都不是在深宫中长大不知人间疾苦的皇子,元嘉之变发生的时候,大皇子九岁二皇子七岁,都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能力。 但那个时候李宗简不满四岁,勉强开始记事,却不知道自己的父皇和母后是在何等艰难的情况下撑起大齐的国运。又因为许皇后难以避免的疼爱,李宗简渐渐养成骄横霸蛮的性子。 一直以来,李端对他都不算严苛,也因为某些方面的考虑默许他和左相的孙子厮混,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逆子竟然敢做出昨日那般荒唐的举动。 李宗简的表情显得非常委屈,低声说道:“父皇,儿臣昨日并未为难陆沉。先前听说,李家李云义在矾楼宴请陆沉,他只想着结交这等少年英雄,又无半点不敬之意,陆沉不仅对他的好意置之不理,还在言语中多次威胁。” 他没有注意到李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自顾自地说道:“儿臣想着李云义虽然只是一个举人身份,可他终究是左相的孙子,无论如何总得让相府面子上过得去。陆沉是父皇器重的武将,又要去边军履职,完全没必要和相府交恶。儿臣想为父皇分忧,于是便自作主张说和他们,并无半点坏心啊,还请父皇明鉴。” “如此说来,你倒是一心替朕考虑?”李端寒声说道。 听着这般冰冷的语调,李宗简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着天子冰冷的目光,脸上登时浮现无尽的恐惧。 许皇后见状连忙柔声道:“陛下息怒。” 在这些皇子们面前,李端终究要给自己的发妻几分体面,因此没有立刻发作。 许皇后便对宫人们说道:“你们先退下罢。” “是,娘娘。” 众人齐声应下,然后迈着极轻的步伐退出慈宁殿。 李端依旧盯着李宗简,缓缓道:“相府的体面与你何干?” 这句话出口后,许皇后的神情遽然一变,大皇子和二皇子也都心中一震。 李宗简倒也不笨,立刻品出天子这句话里的深意。 他和李云义走得很近其实无伤大雅,毕竟李云义虽然极受左相的疼爱,但也是京中极其出名的纨绔浪荡子,没有人觉得他可以继承锦麟李氏的各种资源。像这种无能无才的纨绔子弟哪家都有,顶多就是会让人感叹一句,左相宦海沉浮几十年,城府深沉计谋深远最后却疼爱这样的不肖子弟,真可谓令人难以理解。 简而言之,三皇子和李云义本质上是一类人,他们只要不涉足正经大事,平日里稍稍胡闹一些,也没人将他们当回事。 但是昨天那件事的意义却不同。 那不是权贵子弟争风吃醋或者意气之争,边军将帅是天子极其倚重的力量,与朝堂之上以左相为首的百官属于对立的群体。 三皇子为左相的孙子出头,对象则是刚刚获得嘉赏的边军武将,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此事? 有些事经不起细想。 比如三皇子一直以来都是胡闹的姿态,如今却公然支持左相,莫非他心中对那个位置生出一些念想,想要在朝中争取到更多的支持者? 想到这儿,李宗简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慌乱地道:“父皇,儿臣真的没有想过太多。只是因为李云义和儿臣交情很深,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如今见他被一个小小的边军武将欺负,儿臣自然想要为他出头。” 李端沉声道:“伱不知道朕在前天的大朝会上,加封陆沉为开国县男,并且提拔他为新建军队的主将?” 李宗简苦着脸说道:“父皇,儿臣没有为难他啊,只是让他给李云义敬杯酒而已,这……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这个混账!天家怎会有你这般糊涂的蠢物!” 李端心中生出一股无奈的愤怒,李宗简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他也有一定的责任。 许皇后连忙站起身来,行礼道:“陛下息怒,万万以保重龙体为念。宗简这孩子任性胡闹,是妾身管教不力,还请陛下莫要伤神,妾身愿领责罚。” 李宗简愣愣地看着,旋即摇头道:“父皇,儿臣再也不会去找陆沉的麻烦了,父皇切莫责怪母后,都是儿臣做得不对,儿臣明天就去找陆沉赔罪。” “皇儿,噤声!” 许皇后也有些头疼,凤眼中浮现几分真切的怒色。 李端转头看着和自己相濡以沫二十余载的皇后,不由得轻声一叹,然后摆摆手道:“从今天开始,你禁足王府不得外出,半年之后若有所长进再说,否则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待在王府里读书。朕往后会时常召你的先生们入宫,若是他们说你仍然不知收敛……” “儿臣不敢,儿臣一定牢记父皇和母后的训示。” 李宗简忙不迭地磕头。 “都下去罢。” 李端抬手揉了揉眉心。 三位皇子整齐划一地行礼,然后迈步离开慈宁殿。 深秋的阳光在殿宇之间洒下点点碎金,光影如流动的江水一般笼罩在三人身上。 李宗简不断地长吁短叹,大皇子李宗朝见状便宽慰道:“三弟,父皇和母后都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要心生怨望。” 李宗简苦笑道:“大哥,我哪有那么蠢?” 李宗朝心想你若是不蠢又怎会说出去找陆沉赔罪的话,那怎会是赔罪,分明是将陆沉这个毫无根基的年轻臣子架在火上烤。 说你蠢倒也不对,那个时候仍然怀着对付陆沉的心思,只是这等微末伎俩又怎能瞒得过父皇,终究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而已。 想到这儿,他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多了几分真心的关切,低声道:“三弟,这些年父皇维持着朝堂大局很不容易,离不开左相等人的支持,所以会默许你和李云义这种纨绔走得近一些,也算是让左相安心的举动。但是你要明白,你是天家的皇子,凡事都应该以大齐天下为重。” 李宗简瞪大眼睛,略显茫然地说道:“大哥能否说得再清楚一些?” 李宗朝便解释道:“如今父皇想要推动北伐,陆沉表面上只是一个中级武将,甚至都不是一军指挥,但是他在这次的江北大捷中功劳最大,又同时得到两位边军大都督的赞赏。你替李云义出头逼迫陆沉敬酒赔罪,不仅仅是以势压人,更是在贬低两位大都督的脸面。在朝中那些大人看来,你代表的是父皇的心意,这会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明白了么?” 李宗简不解地道:“我能代表父皇的心意?” 李宗朝颔首道:“在世人看来天家便是一体,你平素胡闹一些没什么,但在眼下这种境况当中,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他们的深思。” 李宗简皱眉想了半天,仍旧摇头道:“还是不明白,我又没对陆沉怎么样,只是希望他卖我一个面子,让李三郎不至于成为京中的笑柄而已。嗐,罢了,从今往后我不再去招惹这个人总行了吧?” 李宗朝无奈地笑笑,心中暗叹这个三弟真是榆木脑袋,难怪父皇最后也拿他没什么好法子,只能让他在王府中禁足。 不知不觉间,三位皇子并肩走出皇宫。 临别之际,先前一直沉默的二皇子李宗本先对大皇子行礼,然后望着李宗简说道:“三弟,禁足这段时间想必会很烦闷,到时候我会让人寻摸一些有趣的话本故事送到你那里去。” 李宗简终于露出一抹笑容,感激地说道:“多谢二哥!” 李宗本微微一笑,旋即转身离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明媚的天色,目光中多了几分讥讽。 这个老三真当旁人都是傻子,老大竟然真的相信,倒也有趣。 呵…… (本章完) 136【从别后】 六朝古都,千年河洛。 这座位于北方辽阔平原上的雄阔城池极其繁华,即便遭受过十多年前的战乱侵袭,城内外依然生活着一百多万居民,堪为世间万城之首。 不同于永嘉城的独特格局,河洛城历经无数次扩建修缮,早已形成横平竖直四城并列的标准规划,其中北城便是如今北燕朝廷的核心。 最近这段时间北燕朝堂的变动极大,连那些贩夫走卒都知道,东阳路和沫阳路的战事接连受挫,损兵折将还丢失了大片疆土,有很多人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主导全局战事的枢密副使陈景堂罢官去职,东阳路大将军张君嗣贬为兵马都监,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贬为兵马副总管,另外一部分武将因为作战不力受到不同程度的惩处。 有人下自然就有人上,对于北燕皇帝和朝堂重臣而言,麻烦才刚刚开始。 西城卓园之内,景朝郡主庆聿怀瑾身着锦袍,神色悠然地品着香茗。 这座卓园大有来历,始建于六十多年前,最早是一位文坛大儒的住所,后来几经转手成为大齐朝廷的官宅。十九年前被齐国先帝赏赐给泾河大帅杨光远,杨家人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杨光远含冤入狱之后,卓园便成为无主之地。 几年前庆聿怀瑾初次来到河洛城,一眼便相中这座面积广阔环境清幽的园林,于是卓园成为她在河洛城的住处。 朔风吹过庭院,枯树飘零流水。 庆聿怀瑾放下茶盏,目光停留在对面的中年男子脸上,平静地问道:“王侍正,南边情形如何?” 察事厅侍正王师道神色淡然,在近来的风波中,他并未受到波及,仅仅是罚俸了事。一方面是因为察事厅这个衙门较为特殊,目前还没有人能替代他。 另一方面则是景朝都元帅庆聿恭对他的支持,以及北燕皇帝对他的信任。 让陈景堂背负所有罪责便是顺理成章的结局。 此刻听到庆聿怀瑾的询问,王师道不紧不慢地说道:“郡主殿下,南边的皇帝比我们想象得更有手段。” 庆聿怀瑾微微凝眸。 王师道将永嘉城里近来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重点是南齐在江北增设四军,萧望之和厉天润麾下的实力得到极大的增强。 庆聿怀瑾并无惊讶之意,悠悠道:“如此说来,齐国皇帝将会继续推动反攻之举?” “是,不过依照我们对南齐朝堂格局的分析,这一次齐帝几乎拿出所有的底牌才促成江北设军一事,接下来他的想法没那么顺利推行,江南世家大族必然会予以反对。更重要的是,察事厅不会坐视南齐朝野上下拧成一股绳。” 王师道成竹在胸地说道。 庆聿怀瑾眼神微亮,浅笑道:“王大人有何良策?” 王师道缓缓说道:“郡主殿下,齐帝面对的局势错综复杂,眼下他最大的倚仗便是立下大功的边军集体,这是他用来对抗江南世族的神兵利器,毕竟在扎实且清晰的军功面前,江南世族也要考虑到世间舆论的压力,只能稍稍做些让步。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齐帝又不希望这两股势力彻底对立,这会破坏他苦心维持的大好局面。” 庆聿怀瑾很快便领悟这番话的深意,点头道:“王大人之意,要让南齐中枢和边军彻底对立起来?” “没错,下官正是此意。” 王师道稍稍一顿,旋即神情略显复杂地说道:“殿下可知南齐有一位名叫陆沉的年轻武将?” 庆聿怀瑾俊眉微挑,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在察事厅送过来的详细奏报中,清楚地记载着陆沉的所作所为。 最初的陆家细作案,是这个年轻人破坏察事厅的谋划,让北边蒙受极为严重的损失,后续连欧知秋和游朴这两枚关键的暗子都折损在他手里,更不必说沫阳路战事便是这个年轻人献给萧望之的方略。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语调冷了几分:“此人留不得。” “下官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之前便密令南边的人手,要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而且从现在看来,除掉这个陆沉便可以破坏齐帝的如意算盘。” 王师道眼中杀气凛然,继续说道:“陆沉颇受萧望之和厉天润的器重。此番齐帝调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这陆沉隐隐成为其中的代表。只要他死在永嘉城里,南齐边军和朝廷中枢的矛盾将直接恶化,短时间内无法调和。即便齐帝有能力解决这个麻烦,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抚平那些人心中的褶皱,这个时间足够王爷完成对我们内部的调整。” 庆聿怀瑾便问道:“能不能得手?” 王师道沉声道:“不敢保证有绝对的把握,但下官已经提前让人通知南边的好手,找到合适的机会诛杀陆沉,然后嫁祸给江南世族。” 庆聿怀瑾微微点头,她并不怀疑王师道的能力,虽说先前察事厅对于南齐淮州的种种安排出现纰漏,但这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毕竟谁也无法保证计谋一定能顺利成行。 史书上并不存在算无遗策百战百胜的人物。 短暂的思考过后,庆聿怀瑾那双丹凤眼中浮现几许矜然的笑意,缓缓道:“南边暂时便这样吧,杀死一个陆沉让他们乱一阵子,这便足够了。今日我请王大人来此相见,其实是有另外一件大事。” 王师道心中一凛,恭敬地说道:“请郡主殿下明示。” 庆聿怀瑾平静地说道:“父王让我转告王大人,察事厅应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内部。” “内部?” 王师道神态沉稳,心中已经快速思考起来。 这个内部包含的范围实在太广,仓促之间很难定论。 好在庆聿怀瑾没有卖关子,直白地说道:“王大人有没有了解过北地绿林?” 王师道立刻反应过来,微微皱眉道:“殿下是指盘踞在宝台山一带的七星帮?” 庆聿怀瑾道:“是。父王之意,既然接下来这两年重点是肃清内部,那么就不能忽视这些藏于民间的草莽势力。尤其是这个七星帮,从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这个绿林帮派所图不小。另外有件事不知王大人是否注意到,在先前几个月的战事当中,南齐陆沉与一名年轻女子并肩同行,这女子武功高强所向披靡。” 王师道心领神会地说道:“莫非殿下知道这名女子的身份?” 庆聿怀瑾脑海中浮现一段往事,幽幽道:“从她的武功判断,这女子很有可能是草莽游侠菩萨蛮,当初在北边我曾和她有过纷争。根据我麾下部属的分析,菩萨蛮便是七星帮主林颉之女。” 王师道将这些信息结合起来,神色微变:“七星帮和南齐边军有关联?” 庆聿怀瑾点头道:“王大人应该知道,宝台群山就在东阳路的北边,那里是七星帮的老巢。如果不提前剜掉这块腐肉,将来东阳路和南齐淮州较量的时候,难保七星帮那些草莽匪类不在后方闹事。” 虽然王师道对她极为敬重,但是这不代表他就没有自己的判断。 七星帮存在已久,早在十多年前便形成一定的规模,当时的大齐朝廷还曾派军围剿,王师道那会是齐国边军的文官,对这件事颇为了解。 如果是在正面战场上,官军可以轻易解决这些草莽,然而对方根本不会这么愚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钻进深山老林里,让官军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当年大齐朝廷也曾下狠心围困对方,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他将自己的分析说出来,庆聿怀瑾闻言从容地说道:“王大人,我们未必一定要用正面进攻的法子。” 王师道忽然明白对方找自己而非枢密院商议的原因,轻声道:“殿下是说,我们派人打入七星帮内部,先让他们自身乱起来,然后再瞅准时机一击破之?” “没错。” 庆聿怀瑾道:“我已经让人混入七星帮,王大人麾下想必也有很多奇人异士,只要能先挑动七星帮内乱,后面的事情便不需要大费周章。” “殿下好计策。” 王师道诚心感慨,其实这也是察事厅极为擅长的领域。 庆聿怀瑾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 河洛城往东近千里,北燕东阳路的北方,有茫茫群山林立,风景壮阔且雄峻。 群山深处,大寨盘踞。 这里便是北地绿林第一大帮七星帮的总舵。 夜色来临,山野之间一片静谧,只有山风和虫鸣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小姐,时辰不早了。”一名丫鬟缓步走来,望着静坐窗前沉思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林溪没有回头,轻声道:“你先去歇着吧,不用管我。” “是。” 丫鬟应下,心中不禁有些好奇,自从小姐回来之后,与以前有了一个很明显的变化,白天倒是一如往常,晚上却经常这般陷入沉思。 林溪凝望着窗外夜色溶溶,天际之上星光灿烂,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那晚在江华城小院里的场景。 不知他是否还好。 希望他一切安好。 林溪眸中浮现几缕怅惘的情绪,轻轻叹了一声。 (本章完) 137【星星之火】 时光悠然,南齐京城依旧岁月静好。 陆沉再次见到厉冰雪是在天子于宫中举行的庆功宴上,她依旧如往常一般明艳爽利,对待陆沉也没有任何异常,就好像那天酒醉后的话并不存在,仿佛只是一场短暂又真实的梦境。 朝中重臣似乎也已经接受边军实力增强的现实,厉冰雪曾经担心过的论武也未发生,没有京军武将借着公宴的机会向边军将领发起挑战,至于读书人专属的经筵和陆沉更没有半点关系,没有人拉着他去崇政殿高谈阔论。 毫无疑问,天子和左相等人达成某种默契。 织经司对朝堂高官的排查已经停止,从始至终只有徐温和屈丰华这两人落网,但是他们抄家灭族的下场也能对其他朝臣形成足够的警告。 江北四军的组建顺利进行,朝堂各部展现出高效的配合,没人拖后腿或者故意迟滞。 大抵而言,齐建武十二年的岁尾非常宁静,天子完成他对边军的承诺,百官安静地蛰伏着,等待边军武将离去之后再想办法劝谏天子。 北伐之举,终究是劳民伤财。 在这样平静的氛围里,陆沉趁着今天朝中休沐,带着几名护卫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南城泰康坊一处宅院。 右相薛南亭的府邸。 他在这里受到颇为正式的礼遇,右相长子薛若谷亲自站在大门外迎接,然后一路将他引到正堂。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陆沉见识到形形色色的同龄人,既有林溪和厉冰雪这般极其优秀的女子,也有厉良玉和李承恩这样各有所长的男子,当然还有军中不计其数的年轻武将。 所谓千人千面,不尽相同。 但是薛若谷与他先前结识的同龄人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这是一个浑身上下显露着清贵书卷气的读书人。 “陆都尉,家父便在堂中,请。” 来到正堂门外廊下,薛若谷微笑相请,眼中带着几分没有侵略性的好奇之色。 陆沉颔首道谢,然后从容地走进正堂,便见那位面容清癯的宰相抬眼看来,于是上前行礼道:“末将陆沉,见过薛相。” “不必多礼。” 薛南亭神态温和,指着左首的交椅说道:“请坐。” 陆沉依言落座,身姿挺直。 他平静地打量着相府正堂的陈设,与一般人想象中的雍容大气截然不同,但也不是那种刻意表现出来的清贫,除了那幅天子御笔所写的中堂之外,其他摆设大概处于中等水准。 仆人上前奉茶,一举一动行礼如仪,可见相府家风之严。 薛南亭品着清茶,悠然道:“月前你们进京的时候,家叔就让人送来亲笔信,让我务必要关照于你,以免你在京中受人欺负。那个时候我便在想,伱会在什么时候主动登门。” 他主动提起这件事,陆沉不免有些愧然。 虽说薛怀义这样做是出于他和陆通之间过命的交情,但是一个长辈能做到这种程度确实难得。 然而京中局势波诡云谲,李云义之流不过是冰山一角,陆沉不想卷进这些漩涡当中。 简而言之,他完全相信薛怀义的好意,但是不敢毫无保留地信任薛南亭。 能够在李道彦一手遮天的情况下登上右相之位,薛南亭又岂会是易于之辈。 对于这样宦海沉浮见惯人心的重臣来说,亲情的羁绊未必能决定他们的想法。 一念及此,陆沉诚恳地说道:“还请薛相恕罪,末将本该早早登门拜望,只是进京之后遇上各种事情,一时半刻抽不开身。” 薛南亭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小心一些不是坏事。” 这句话意味着他对陆沉的考虑了如指掌。 在前段时间的大朝会上,陆沉亲眼看到薛南亭与左御史中丞许佐发出强力一击,通过屈丰华杀鸡儆猴,为天子扫平最大的障碍,顺利推行增设边军的提案。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确定这位右相站在天子那一边,至少不会是边军的敌人,所以朝会结束后面对薛南亭的邀请,陆沉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及至此时此刻,有些话也不必过分隐晦,因而陆沉略有些感慨地说道:“末将这段时间看在眼里,深刻地体会到陛下和薛相的不易。” “你这般称呼未免显得太过生疏,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就自称晚辈吧。” 薛南亭温声说道。 陆沉颔首应下。 薛南亭眼中微露赞许,显然陆沉的脾性很对他的胃口,继而转入正题道:“请你登门相见,主要有几点原因。其一当然是要完成家叔的嘱托,要是让他知道你来京城一趟却没有登过薛家的门,少不得会埋怨我不通情理。” 陆沉微笑以对。 薛南亭继续说道:“其二,我有几句话想当面说与你听。” 陆沉道:“请薛相示下。” 薛南亭便道:“你在大朝会见识到芸芸众生相,理应明白陛下的不易,也应该知道朝堂之上并非民间传言的那般,皆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辈。我并不讳言有这种人存在,但是也有很多同僚是在为大齐的国运努力。” 陆沉脑海中浮现左御史中丞许佐的身影,不由得点了点头。 薛南亭神色愈发温和,缓缓道:“边军将士很不容易,陛下清楚这一点,我们这些官员也不会忘记。但是人世间很多事都难以畅快淋漓,必然会有数之不尽的妥协与取舍,关键在于,陛下和我们都不会放弃收复故土、再造大齐万里河山的愿景。” 其实对于一朝宰相来说,薛南亭这番表态略显直白,不太符合他的身份。 他之所以如此直接,显然是考虑到陆沉的身份,所以没有丝毫拐弯抹角的言辞。 不过这番话还是让陆沉稍稍有些不解,薛南亭似乎没有必要这般直抒胸臆,毕竟两人的身份差太大,即便他如今是天子亲封的开国县男,对方却是实权在握的右相,几近于人臣的巅峰。 他望着薛南亭脸上浅淡的笑意,脑海中忽然灵光浮现,郑重地说道:“晚辈会将薛相的教导一字不差地转告萧大都督。” 薛南亭轻声笑了起来,赞道:“最开始得知边境战报的时候,我不是很相信整体方略出自你手,还以为这是萧、厉两位大都督以退为进明哲保身,将功劳推到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身上,后来仔细了解过,方知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更加坚信这一点。” 虽然他将那个话题一带而过,言语中又特别点明两位大都督,陆沉却知道先前那些话主要是针对萧望之。 看来朝堂这边也很清楚,厉天润对天子的信任毋庸置疑,相较而言萧望之便是有所保留。 想到这儿,陆沉试探性地问道:“薛相,晚辈斗胆请问,如果淮州都督府决意收复伪燕东阳路,朝廷能否提供足够的支持?” 薛南亭沉思片刻,缓慢但是坚定地说道:“你回淮州之后转告萧大都督,在收复东阳路这件事上,中枢会竭尽全力支持他。请他不必担心后方的粮草军械供应,本官会亲自出面解决所有的问题,保证不让他有后顾之忧。” 陆沉眼中浮现几分敬意,起身说道:“晚辈代萧大都督谢过薛相。” 薛南亭抬手虚按,喟然道:“真正该说谢谢的是京中的官员,如果没有边军将士舍命奋战,淮靖二州又怎能守住,江南的安稳又如何维系。不过,你也要提醒萧大都督一句,朝廷筹备后勤需要时间,尤其是收复东阳路这样的大战,他至少要给中枢一年左右。” “晚辈明白。” 陆沉极其沉稳地说道。 薛南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对陆沉说道:“留下来吃顿便饭,也算是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家常风味,比不得外面的酒楼饭庄,你莫要嫌弃。” 陆沉自无不可,他原本没有想过今天这场见面会涉及到多深的话题,顶多是借着薛怀义那层关系聊聊家常而已,然而薛南亭的表态极其坦然,由此可以一窥这位右相的刚直性情。 倘若朝堂之上都是他这样的官员,想必大齐早就可以奋发向上,大军一路往北收复旧山河。 然而这终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顿午宴果然如薛南亭所言,菜式普通家常,不过味道相当不错,席间薛南亭没有再谈正事,只和陆沉聊了聊江北的风土人情。 午后,薛若谷再度亲自将陆沉送出门,然后折返来到书房,见薛南亭正在审阅几份公文,便安静且恭敬地站在一旁。 片刻过后,薛南亭放下手中的笔,抬手揉了揉眉心。 在这个过程中,薛若谷始终一言不发地站着,直到此刻才说道:“父亲,陆都尉回去了。” “对其观感如何?”薛南亭坐在窗前翻阅几份公文。 薛若谷沉吟道:“比想象中更加沉稳。” 薛南亭微微颔首,继而感慨道:“为父有一种预感,这个年轻人将来必然会成为萧望之的继承者。他留在京中这段时间,以及将来他进京的时候,你可以放下读书人的自矜,多多与他交际,说不定对你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 薛若谷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如今不再怀疑那个年轻都尉的能力,也相信对方会在边疆战事中发挥极大的作用,然而自己身为翰林院修撰,以后注定会走文臣储相之路,怎么可能需要边军武将的照拂? 只是出于对父亲的敬重,他没有出言反驳。 薛南亭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并未详细解释,淡然道:“你可以心有疑惑,但是必须郑重对待这件事,为父不是在同你商议,明白了么?” 薛若谷心中一紧,正色道:“儿子明白了,谨遵父亲大人的教诲。” (本章完) 138【燎原】 南城淮源街尽头有一片青灰色的建筑,肃穆而又庄重,犹如一头蛰伏在暗夜里的猛兽。 这里便是与北燕察事厅齐名的织经司总衙。 在过往的十多年里,织经司作为天子的耳目,影响力不能说小,但也处处受到限制,尤其是朝堂上的部堂高官擦亮眼睛盯着他们,稍有不合规矩之处便会直接弹劾。 天子既要护住织经司的权柄,又不能一意孤行否决朝臣的谏言,因此只能让秦正尽力约束部属。除了在京中难以施展之外,织经司另外一个很难直接插手的领域便是军方高层。 简而言之,这个直接归属于天子的特殊衙门在民间拥有赫赫威名,然而往上走便会有越来越多的掣肘。 直到建武十二年的初冬,当织经司通过确切的证据咬死原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和工部侍郎屈丰华之后,这种情况开始发生改变。 很多高官赫然惊觉,织经司不是没有能力查案,而是以前有着各种各样的顾忌,一旦给他们发力的机会,这头猛兽就会凶狠地亮出锋利的爪牙。 虽然外界尤其是朝堂高层对织经司的看法正在改变,但这座衙门内部仍然一如往常,绝大多数人都在本本分分地忙碌着,由此可见秦正对织经司内部强悍的掌控力。 这位提举大人显然很清楚,越是这种崭露峥嵘的时候越要小心谨慎,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从织经司总衙大门进入,往西经过九曲回廊,再往北走十余丈,便能见到一座守卫森严的组合院落,这里是织经司内负责分析和归档各地情报的核心区域。 靠东边的小套院内,一位容貌俊俏、肌肤白皙略显不健康的年轻男子伏案桌前,在纷繁浩瀚的卷宗中不知疲倦地梳理着信息。 旁边几名丫鬟关切地望着他,又不敢出声惊扰他的思绪。 从两年前进入织经司开始,羊静玄便承担着相当繁重的职责,从一开始主要负责江北淮州的信息统筹,到后来逐渐凭借能力插手越来越多的领域,到如今几乎可以接触织经司内部绝大多数的情报。 提举秦正是他的亲舅舅,这层关系足以让他在织经司内畅通无阻,但他从未想过这样做,而是尽心尽力地做事,颇有几分拼命三郎的架势,以至于秦正不得不时常提醒他注意休息。 但是这半年来织经司实在太过忙碌,边疆隔三差五就会送来密报,又要排查朝中可能存在的奸细,尤其是徐温和屈丰华这两件案子,涉及到的信息浩如烟海不计其数,想要整理出完整的脉络很不容易。 房间内非常安静,只有羊静玄不断翻动书页的声音。 明亮柔和的光线中,羊静玄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凝眸望着面前的一份卷宗,眉尖渐渐蹙了起来。 “将屈丰华的案卷都取来。”他忽然开口说道,语调中带着疲倦,略显沙哑。 一名眉眼秀丽的丫鬟应道:“是,公子。” 片刻过后,她抱来一大摞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在大案的角上。 羊静玄从中拿起一卷,翻到其中一页冷静地看着。 原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踪迹败露是淮州都督府的功劳,织经司这几个月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收获不算很多,不过工部侍郎屈丰华则是早就进入织经司密探的视线,他府上藏着十多颗钉子,夜以继日地盯着,发现了不少极其有用的线索,只是秦正没有对外公开而已。 羊静玄望着卷宗上一个叫做“甲二”的代号,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织经司当然不会忽视北燕察事厅派遣到京城的细作,当初一直没有对屈丰华收网,便是想通过这条线倒查下去,半年前确实发现一条大鱼,只不过此人极其谨慎小心,织经司密探费尽心血也才见过他一面,然后又被此人逃之夭夭。 经过羊静玄的分析和秦正的确认,这条大鱼应该就是北燕察事厅派来永嘉的高级主官,遂以“甲二”作为代号。 大概在三四个月之前,甲二便已经彻底销声匿迹。 然而羊静玄通过对近期情报的分析,发现此人极有可能在前些天出现过。 “靖水楼……” 羊静玄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这段时间朝中平静的局势和之前的纷争。 他又查了片刻各类卷宗,忽然沉声道:“绣月,将周本周察事请来。” 名叫绣月的大丫鬟点头应下,迈步向外走去。 片刻过后,年近三旬的周本大步走进套院,拱手道:“公子找我?” 羊静玄问道:“陆沉陆都尉现在何处?” 这次天子调十二位边军武将入京,织经司负责暗中保护,因此无论是花魁顾婉儿上门求收留,还是陆沉在矾楼和靖水楼中发生的冲突,天子都会在第一时间知情。出于对外影响的考虑,织经司对这些武将的保护都非常隐秘,平时只是让人在他们的宅邸外盯着,不会刻意跟踪和监视。 周本便负责陆沉的安全,他麾下的密探轮班在陆宅外守着,每天都会将陆沉的行踪形成文字送来此处,交由羊静玄归档保存。 这段时间一直如此,但是羊静玄从未像今天这般将他喊过来。 此刻听到羊静玄的问题,周本虽然心里有些不解,仍然一五一十地回道:“大朝会结束后,右相曾当众邀请过陆都尉,只不过这段时间朝廷有很多正经事,所以陆都尉一直没有成行。今天上午,陆都尉主动前往薛相宅邸,算算时间这会应该是在返回途中。还请公子放心,如今京中风平浪静,不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他察觉到羊静玄的反应有些古怪,所以最后补充了一句。 羊静玄不置可否,皱眉问道:“陆都尉身边带着多少护卫?” 周本答道:“三人。” “我们有人跟着么?” “按照之前的定例,有两名兄弟跟在陆都尉的附近。” 羊静玄听到这句话后,微闭双眼沉思片刻,再度睁开眼时,历来清亮的眸光中多了几分冷色:“周察事,请你立刻多带好手赶去泰康坊,找到陆都尉等人,确保他可以安全回到住处。若没有发生意外最好,往后不论他去何处,织经司必须配备六名以上剑手暗中保护。” 周本微微一怔,为了避免引起朝中大臣的攻讦,织经司行事历来颇为小心,尤其是这种监视跟踪文武百官的行动,虽然是为了保护对方,但也会做得十分低调。 这是秦正定下的规矩,没人敢随意违逆。 周本知道羊静玄和提举大人的关系,但陆沉只是去拜访右相,自己带着一群密探暴露踪迹的话,肯定会引来一些非议。 羊静玄站起身来,冷声道:“周察事,此事不可耽搁,一应责任由我承担。” 周本见状不敢迟疑,拱手道:“是!” 羊静玄又对丫鬟说道:“准备马车,我要去找提举大人。” 丫鬟们不知何意,但也意识到可能有大事发生,连忙答应下来。 …… 午后的永嘉城处处洋溢着岁月静好的氛围。 陆沉一行四骑离开薛相宅邸后,策马缓行穿街过巷,从泰康坊前往陆家别院所在的修平坊。 他身边这三名护卫都和李承恩类似,很久前便在陆家做事,跟着陆沉去过北燕铁山城,参加过广陵守城战和后续的江北战事,可谓同生共死并肩前行。 陆沉这大半年来的表现早已收服这些护卫的心,尤其是他从来不会指望别人卖命,每次战斗都能做到身先士卒。对于这些依旧保留着江湖人秉性的护卫来说,哪怕不谈陆通对他们的恩情,不谈陆家给予的丰厚报酬,光是陆沉本人身上极其显著的军人特质,也值得他们矢志追随。 众人进入一条不算宽敞的巷子,午后明媚的阳光给初冬带来几分暖意,巷子里人影寥寥,光影交错之间平添几分肃杀之意。 右边那位名叫谭正的护卫微笑道:“少爷,我们何时返回广陵?” 陆沉道:“快了,等过几天陛下召见之后,我们便可以启程返回,大约在十二月上旬能回到广陵,大家可以陪伴家人度过年节。” 众人尽皆面露喜色。 便在这时,巷子对面驶来一辆马车。 在距离陆沉等人还有六七丈的时候,这辆马车的车夫忽地勒紧缰绳,马车随即打横,将本就不算宽阔的巷子挡得七七八八。 行人自然可以从两头过去,但是陆沉却无法策马冲过去。 陆沉猛地回头,果然发现另外一辆马车出现在他们后方,如法炮制挡住他们的退路。 “少爷小心!” 谭正等人神情凝重,伸手探向挂在马腹旁边的腰刀。 只见前方那辆马车中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右手提着一根铁棍,魁梧的身躯如小山一般,面无表情地朝陆沉走来。 与此同时,后面那辆马车里也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他的兵器是一柄长刀。 陆沉眉头皱起,下一刻便拔刀出鞘。 前后两名陌生男子没有任何言语,他们从一开始的慢走到加速疾跑,片刻之间便已快如疾风,手中的兵器泛着冰冷的寒光。 杀气陡然盈于巷中,仿若燎原之势! (本章完) 139【杀破狼】 小巷之中,两辆打横的马车组成一个简单却极其有效的杀局。 对方显然不会给陆沉策马疾驰冲出埋伏的机会,他们只需要将这几人暂时困在巷中,然后便自信可以杀死陆沉。 恐怕没人会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京中会发生当街伏杀边军武将的事情。 陆沉同样没有想到。 入京之后他格外小心,除了那次去矾楼赴宴,他基本没有离开过陆宅,即便必须要外出也会带着护卫。 那场大朝会过后,天子和左相等人达成默契,边军扩充兵力成为定局,朝野上下算是默认这个现实,京中愈发风平浪静。 在这种情况下,陆沉并不觉得自己拜访右相会有多少风险,无论三皇子还是李云义,哪怕他们对陆沉再怎么不爽也得遵循最基本的游戏规则。更何况三皇子被天子禁足,李云义估计也得到左相的叮嘱,短时间内会消停下来。 即便如此,陆沉依旧带着三名身手最好的护卫,并且选择骑马而非马车出行,潜意识里仍然做好应对意外的准备。 但是刺客用两辆马车就将他们困住,想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必须要对陆沉的行踪了如指掌,同时还要对京城的地形非常熟悉,以及极其高效的行动力。 这些念头在陆沉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望着前方冲来的魁梧男子,当机立断地说道:“往前冲!” 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被动承受的字眼,更何况刺客仅有两名,毫无疑问会是真正顶尖的高手,这个时候傻乎乎地停在原地自然是最愚蠢的选择。 四骑分成前后两排开始加速,然而留给他们的距离实在太短,五六丈的空间根本无法让坐骑提升到最高的速度,或者说眨眼之间已经正面相撞。 陆沉冷冷地望着单手持棍身材如小山一般魁梧的刺客,在双方将要接触的那一瞬,猛然提起缰绳,胯下坐骑似通人性,间不容发之时一声嘶鸣,旋即前蹄高高跃起,朝着刺客踩踏而下。 在谭正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魁梧刺客忽然侧身,避开陆沉坐骑的前蹄,然后凭借前冲之势猛地撞上骏马的脖颈后侧。 “吼!” 这名身材样貌极有特色的刺客发出一声怒吼,磅礴无匹的力量遽然爆发,陆沉只感觉到一股极其恐怖的冲击力,胯下的坐骑往右边连退数步,随即哀鸣着轰然倒地。 当此时,那壮汉单手挥舞着铁棍,如雷霆咆哮一般朝陆沉当头砸了下来。 “少爷!” 谭正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三人同时下马,三把腰刀从不同方向格挡而来。 一般而言,这个时候他们可以选择攻击对方的要害,逼迫此人改变招式,然而他们对敌经验极其丰富,一眼便看出这魁梧刺客抱着有死无生之志,故而他们根本不能去赌对方是否敢以命换命。 铁棍从上往下,带起风雷呼啸之声。 三把腰刀接连挡去,却又被悉数砸开,谭正等人只觉瞬间虎口发麻,险些便把握不住。 在这名壮汉毫不畏惧地撞上来时,陆沉心里便涌起危机感,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脱开马镫。 坐骑连连侧退继而倒下,陆沉在电光火石之间向侧前方跃开,当此时那根铁棍已经不可阻挡地朝他的双腿砸下来,随即便见陆沉左手在青石地面上一按,身体猛然先前窜出,似一条滑溜溜的游鱼般,险之又险地避开对方这记杀招。 铁棍轰然砸在地上,青石地面瞬间一颤,碎石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一股强烈的后怕在谭正等人心中涌起,要是这一棍真的砸在少爷身上,说不定会将他砸成两截! 此刻陆沉已经来到壮汉侧后方,谭正等人则在壮汉前方,四人将他包围在中间。 但是壮汉并没有理会陆沉,反而继续往前一步,挥棍抡圆砸向三名护卫。 他的招式极其简单,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就是平平无奇的挥动与砸下,然而配合着他魁梧如山的身躯和体内蕴藏的磅礴内劲,这种简单的招式更加难以阻挡。 谭正等人被迫后撤两步,他们身后忽有风声响起。 “小心!” 刚刚站起来的陆沉皱眉厉喝。 谭正没有忘记后方还有一名刺客,后撤的同时转身挥刀,一刀劈向对方的必经之路。 面对谭正奋力一击的凛凛刀锋,那名刺客凌空而起,直接跃过谭正等人的头顶,在身体将要下落的时候,壮汉的铁棍刚好出现在他的脚下,便见刺客右脚踩在铁棍上,再度借力向前一跃,然后便平稳地落在陆沉身前。 壮汉心无旁骛,第三次挥动铁棍,将三名护卫悉数纳入棍网之中,仅凭一己之力便将小巷中的战场分割。 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不求诛杀这三名武功高强的护卫,只要阻挡他们片刻时间,让他们无法救援陆沉。 在此刻这种狭窄逼仄的地形中,这根粗长的铁棍完全能做到这一点。 至于陆沉,显然是交给那名刀客。 壮汉的铁棍带着无尽的威势,任凭谭正等人左冲右突,始终无法突破他的棍围,硬生生被他挡在这一边。 谭正脸上浮现凌厉的杀气,没有丝毫犹豫地挺步前冲,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逼退这名壮汉,因为他很清楚陆沉的武功虽然登堂入室,距离真正的高手还差得有些远,撑不住太长的时间。 然而欲速则不达,这名壮汉看似粗笨,实则临敌经验极其丰富,压根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另一边,刀客神情漠然快步疾进,长刀挥舞开来,刀刀不离陆沉的命门要害。 在这种危险的局势中,陆沉依然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在接了对方第一刀之后他就知道差距很大,这种硬实力上的差距很难在短时间内解决,于是他选择不断后退。 凌厉的刀劲似延绵江水波涛汹涌,又仿佛春日惊雷接连炸响。 陆沉守得非常艰难,堪称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但他终究还是顶了下来,一步步退到马车附近。他能坚持这么久必须要感谢林溪的帮助,若非那段时间师姐每天拉着他喂招,不厌其烦地帮他修正着习惯,恐怕他早就已经死在对方的刀下。 刀客唇角露出一抹狞笑,欺身而进直取陆沉的咽喉。 陆沉侧身避让,反手一刀砍向对方的手腕,然而刀客此乃虚招,长刀猛然反抽,狠狠砸在陆沉的腰刀之上。 双方内劲的差距在这一刻显露无疑,陆沉只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奔向自己的虎口,随即右手一松长刀落地。 刀客顺势一脚踏在陆沉的小腹上,陆沉倒伏于地,猛地喷出一口血,便在此时忽有两股劲气奔袭而来,紧接着陆沉身后几乎同时响起两个声音。 “陆都尉——” “我们是织经司——” 话音才传到陆沉耳中,两柄长剑从不同的方向刺向刀客,为陷入生死危机当中的陆沉竖起一道遮蔽。 刀客不退反进,面对两名出现在陆沉身边的织经司剑手,他毫不犹豫地抬脚踢开左边那柄长剑,身体一个旋转,长刀已经在握,全身内劲奔涌而出,朝着右边那名剑手砍去。 剑手如果在此时选择避其锋芒,刀客这一刀就会砍在陆沉的脖颈上。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长剑自下而上挑向刀客的咽喉,浑然不惧对方极其凶猛的刀锋。 刀客没有任何收招,千钧一发之际竖起左手在剑尖上轻轻一弹,剧烈颤抖的剑刃偏移方向,与此同时长刀砍在剑手的右手手腕上。 陆沉单手撑地将将起身,便见一只手掉落在自己眼前,鲜血几乎弥漫他的视线。 “郑柯!” 另一名负责暗中保护陆沉的织经司剑手血灌瞳仁,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同袍被刺客砍断手臂,又被对方一脚踹出半丈生死不知。 刀客再度前行,剑手来不及为同袍伤感,咬牙含恨道:“陆都尉快走!” “想走?” 刀客的武功明显强出在场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个挥舞铁根势不可挡的壮汉,如果不是今天的任务必须快速完成,他还想欣赏一下陆沉在死亡前的恐惧和失态,因为就是这个年轻人让察事厅在淮州的布置沦为泡影。 然而下一刻他眼神微变,因为已经受伤的陆沉并未选择逃跑,反而眼中暴起浓重的血腥杀气。 在剑手冲向刀客的那一刻,陆沉同时启动,只见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旋即身体快速向前,在接近刀客的时候猛然做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动。 刀客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身法,明明看起来只是花架子,然而他三刀挥出都没有碰到陆沉的衣角。 陆沉和织经司的剑手并不相识,但是此时却仿佛有着天然的默契。 刀客挥刀再度逼退剑手,陆沉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便在此时,只见陆沉猛然矮身,右手在右腿的靴子旁边抹过,随即身体如落叶般飘起,避开刀客凌厉的刀锋,下一刻出现在刀客的身后。 危机感迅疾涌来,刀客猛然转身,用尽全力左手拍出,正中陆沉的胸口,可是一抹寒意从他的咽喉处掠过。 陆沉的身体犹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刀客那一掌对他造成极大的杀伤。 他掉落在青石地面上,视线渐渐模糊,唇角却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 因为刀客仍旧怔怔地站着,并未追上来杀死陆沉,反而抬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先是出现细细的血迹,随即变成大股涌出的鲜血。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陆沉,这时才看见这个年轻的南齐武将右手里握着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 刀客嘴里喷出几口血,缓缓朝后倒了下去。 瞪圆的双眼望着天空,直至生机断绝。 (本章完) 140【老谋深算】 倒地之后,陆沉犹如身处恍惚的梦境。 刀客的武功明显比他强出不少,但陆沉将林溪传授的穿花三式运用到极致,凭借鬼魅的身法快速逼近对方,又借助那柄吹毛断发锋利至极的匕首完成反杀。 这短短几瞬的剧烈运动几乎耗尽陆沉身体里的内劲,而且让他陷于危险的境地中,毕竟这种身法可以对敌人形成意料之外的突袭,但也会让自身直面对方的攻击。 陆沉没有丝毫犹豫,一名织经司的剑手已经为他付出断臂的代价,另外一人也显然不是刀客的对手,他继续迟疑只会死在刀客手里。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境地中,陆沉爆发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他终于完成了让刀客死不瞑目的壮举。 然而危机仍旧没有解除。 那名壮汉在看见同伴毙命之后,好似发狂一般朝这边冲来,谭正等人同样双目赤红拼命围攻,眨眼之间便有几刀砍在壮汉后背,但是他却没有知觉一般继续前冲。 陆沉模模糊糊地看着,身体里剧烈的痛楚传到四肢百骸,他根本没有办法起身。 耳边传来一连串怒喝声,紧接着好几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挡在他的身前迎向那个壮汉。 这应该是织经司的援兵…… 陆沉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忽有一阵清新的芬芳涌入他的鼻子里,随即一个充满担忧甚至略微颤抖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陆沉!陆沉!” 陆沉微微转头,费力地睁开眼,便见厉冰雪那双明亮的眼眸盯着自己,一反常态地显出慌乱的情绪。 他艰难地抬手指着那边的战局,缓缓说出两个字:“活口……” 然后手臂无力地垂下。 厉冰雪大惊失色,连忙探手摸向他的手腕,发现他的脉搏非常紊乱且微弱,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她抬头看向那名被七八名高手围攻的壮汉,眸光中浮现清冷且冰寒的杀意,然而想到陆沉昏迷前说出的两个字,她无比艰难地压制住汹涌的愤怒。 …… 右相宅邸。 虽说今天是休沐之期,薛南亭也很难真的享受悠闲,他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陆沉离去之后,他在书房中批阅部分公文,偶尔也会考校和提点长子薛若谷。 一阵仓皇的脚步声打破这份宁静。 薛若谷皱眉望去,只见一贯老成持重的府内管家面色苍白地走进来,登时心中一凛,抢先问道:“何事?” 老管家眼中满是惊惧,见坐在大案前的薛南亭抬眼看来,颤声说道:“相爷,前面有人来报,陆都尉在西柳巷遭遇刺客,身受重伤生死不明。” 薛若谷神色剧变,与此同时薛南亭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你说甚么?” 管家平时迎来送往的都是京中权贵,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朝堂的局势也有几分了解,当然知道边军将帅和朝廷中枢之间的关系。 如今陆沉作为边军年轻武将的代表,入京这么久都相安无事,偏偏今天来拜访右相就遭遇刺客,这件事委实会令人浮想联翩。 他紧张地说道:“相爷,此事千真万确,西柳巷那边闹出好大的动静。” 薛若谷面露担忧之色,缓缓道:“父亲……” 薛南亭打断他的话头,决断道:“召集家中护院,我现在就去西柳巷。” 等薛南亭带人抵达西柳巷的时候,此处早已戒严。 他看着守在巷子外面的禁卫,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对值守的将官问道:“胡都尉,圣驾可在?” 禁卫都尉胡铨神色凝重地点头,侧身道:“薛相请随末将来。” 薛南亭迈步走进巷中,心情颇为沉重,其实来时的路上他便在思考这件事。 前段时间的大朝会上,天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只收拾了前工部侍郎屈丰华,朝堂重臣心如明镜,知道织经司和御史台不可能只发现屈丰华的问题,天子引而不发只是希望达成某种平衡。 所以李道彦和郭从义非常明智地退让一步,用增强边军实力的条件换取朝局的稳定,同时也是给一部分官员改过自新的机会。 按理来说,这个结局即便不算皆大欢喜,也能让大部分人满意,往后还可以继续磋磨,不至于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接下来便是边军武将返回各地,朝廷也要开始准备今岁太庙献俘冬祭大典的仪程,这是齐国迁都永嘉十二年来最重要的大事。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陆沉遇刺再起波澜,让原本走向平稳的朝堂局势再次变得暗流涌动。 薛南亭深吸一口气,只盼陆沉可以活下来,不然的话难以想象边军将帅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走到近前,第一眼便看见天子负手而立,旁边已经站着几位重臣,分别是左相李道彦、枢密使郭从义、上将军王晏和大将军刘守光,以及织经司提举秦正。 前方不远处便是刺杀发生的现场,青石地面上血迹斑斑。 一名死亡的刺客尸首被放在墙边,另一名浑身是血身材魁梧的刺客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织经司和禁卫当中的十余名高手在旁边看守。 “臣薛南亭,拜见陛下。” 薛南亭上前行礼。 回应他的是天子冷峻的语调:“免礼。” 薛南亭抬起头,顺着天子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陆沉躺在临时找来的门板上,两名太医正在为他医治,以陈澜钰和霍真为首的边军武将站在旁边,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着肃杀的神情。 厉冰雪站在另一边,目光始终停留在陆沉苍白的面庞上,仿若旁边所有人都不存在。 这位年轻女将身上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感,要是陆沉今天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不敢保证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李端收回目光,然后逐一扫过身边的重臣,沉声道:“朕的身边,京城地界,居然会发生当街伏杀朝廷武将的事情。众位卿家,能否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左相李道彦轻叹一声,苍老的语调响起:“启奏陛下,老臣认为这些刺客来自北面,极有可能是伪燕察事厅安插在京中的细作。” 这句话算是很合理的解答。 在现如今的局势中,朝中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足够的理由刺杀陆沉。 这件事必然会引起天子的震怒,绝对会一查到底,想要掩盖真相没有那么容易。 倒不是说陆沉的地位高到某种层次,让旁人不敢下手,而是风险与收益相伴相生,刺杀他总得能获得相对的好处,否则没有任何必要冒这种风险。 换而言之,北燕和景朝倒是有可能做这种事,陆沉一死很有可能导致南齐边军和中枢离心离德。 听到左相这番话,天子默然不语,他略有些意外李道彦会这般顾全大局。 无论这件事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明面上的说法必须是敌国探子所为,绝对不能有其他说辞。 李道彦看了一眼神情凝重的薛南亭,缓缓道:“但是,老臣心中还有一些疑问。陆沉今日拜访薛相应是临时起意,刺客怎能布置出这样一个周密有效的杀局?” 场间局势陡然凝重起来。 薛南亭抬头望向老态龙钟的左相,平静地问道:“不知左相此言何意?” 李道彦老眼中目光深邃,抬手指着前边说道:“从陆沉的护卫所言可知,今日他们骑马前来拜访薛相。即便刺客尾随跟踪,情况紧急时他们也能纵马撤走,刺客并无能力在京中明刀明枪地追杀。只有在眼下这种环境里,刺客可以创造出一个短期的困境,对陆沉等人施行伏杀。由此可见,刺客很清楚陆沉的行踪和周边的地形,然后提前做好伏杀的准备。” “知道这些信息的人,目前看来只有三种可能。其一是陆沉身边出现内奸,与北边的细作勾结。其二是薛相府上有北边的人,提前将消息告知伪燕细作。其三……” 说到这儿,李道彦微微停顿,抬眼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织经司提举秦正,淡淡道:“织经司内部有问题,否则无法解释刺客怎能对陆沉的动静了如指掌。” 李端微微眯眼,他忽然明白李道彦先前顾全大局的缘由。 陆沉遇刺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会让边军将士形成一个无法排解的心结,毕竟在先前朝廷的种种决议当中,陆沉已经成为此番北疆战事立功群体的代表。 这样一个前程远大的年轻武将在京中遭遇刺杀生死难料,如果不给出妥当的处理,将来谁还愿意为朝廷卖命? 先帝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寒风吹过巷中,李端心里泛起清冷的寒意。 李道彦先声夺人,直接将这件事定性为北燕细作所为,倒是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也能对朝野上下尤其是边军将士有个交代。 但这是明面上的处置手段,朝廷内部岂能囫囵断案不辨真伪? 先前李端借着徐温通敌叛国之事,让织经司直接彻查朝中大臣,顺理成章地引出屈丰华的问题,李道彦对此表示默认一退再退。 如今陆沉就躺在眼前,朝廷要不要查? 无论是这个年轻人身边的亲信,还是右相府邸或者织经司出了问题,对于天子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这才是真正的以退为进之策。 (本章完) 141【风雨起苍黄】 在天子思考之时,两位满头大汗的太医起身来到近前,禀道:“启奏陛下,陆都尉所受内伤较为严重,万幸他自幼打下极为牢固的根基,因此并无性命之忧。微臣用丹药护住陆都尉的心脉,又帮他推宫过血,暂时稳定住他的伤势。” 李端看了一眼门板上双眼紧闭的陆沉,微微颔首问道:“他何时可以醒来?” 太医道:“回陛下,大概需两三日。” 李端便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们留在陆宅,务必要将陆沉治好,不得有任何闪失,记下了么?” 太医连忙躬身道:“微臣遵旨。” 这时厉冰雪忽然迈步走来,行礼道:“陛下,臣想将陆都尉接到府上养伤。陆宅恐怕早已成为伪燕细作的眼中钉,而且内外护卫不足,臣府上不会有这方面的隐患,恳请陛下允准。” 李端望着她冰冷的神情,知道这位靖州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将方才李道彦的话悉数听进耳中,不可避免地对朝廷生出不太信任的想法。 他没有因此失望或者动怒,也未迫不及待地顺着李道彦的话胡乱下旨,只对厉冰雪说道:“如此也好,朕会派禁卫在外面保护。你不必太过担心,陆沉肯定会安然无恙,宫中各种药材皆会供他使用。” “臣代陆都尉谢过陛下恩典。”厉冰雪垂首应下。 李端见状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这句话并非单独针对厉冰雪,而是对所有边军武将说道:“尔等放心,朕决计不会让陆沉的血白流。” “谢陛下!” 众人齐声领受,厉冰雪的面色亦稍稍柔和。 随行护驾的禁卫分成两部,一些人护送着陆沉前往厉府,另外一部分人则簇拥着天子和诸位重臣返回皇宫。 及至来到文德殿,又有各部堂高官赶来,规模约等于平时的常朝。 奉天子之命,织经司提举秦正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简略述说一遍,包括最后李道彦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字遗漏。 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即便李道彦明确指出织经司内部可能存在问题,才导致陆沉的行踪被北燕细作完全掌握。 当即便有重臣对其发难。 吏部尚书宁元福沉声说道:“敢问秦提举,织经司为何没有提前探查到伪燕细作的踪迹?” 这话有些不近人情。 永嘉城居民上百万,屋宇房舍延绵起伏,织经司的探子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对这座大城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即便所有大臣都知道京中必然有北燕的探子,可是在对方没有轻举妄动的情况下,想要从上百万人里找到他们无疑是大海捞针。 然而世间事便是如此,没有发生意外自可相安无事,一旦出现纰漏,旁人不会在意你有多少难处,只看伱是否做到完美无瑕。 面对天官直截了当的责难,秦正镇定地回道:“尚书大人,织经司在这件事上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下官甘愿领受罪责。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利用那个活着的刺客查明真相,即刺客究竟是如何得知陆沉的行踪,同时还可从这条线查下去,务必要将伪燕察事厅的细作一网打尽。” 兵部尚书丁会立刻反驳道:“秦提举,眼下很难说是不是织经司内部出了问题,倘若继续由你们查这个案子,焉知不会出现更严重的状况?” 工部尚书朱衡冷声道:“丁尚书所言极是。” 虽说屈丰华的案子没有牵扯到这位大司空,但是终究让他脸上无光,而且对工部的形象造成极为严重的打击。 朱衡心中未尝没有宣麻拜相之念,可当屈丰华被织经司坐实通敌叛国之罪后,他便知道自己此生再也没有希望。 顷刻之间,三位尚书同时指责织经司,这种状况在朝堂之上颇为罕见。 除去朝中文官集体对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一以贯之的敌视,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还是要着落在屈丰华身上,这桩案子让群臣瞬间清醒过来,织经司不是没有能力,而是之前刻意收起了锋芒。 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他们又怎会放弃对织经司的攻讦。 普通人面对这种压力或许会心态失衡,但秦正依旧面色如常,不慌不忙地说道:“诸位大人言之有理,织经司自当退出调查行列。” 他抬头望向天子,躬身行礼道:“启奏陛下,臣恳请朝廷调派官员进驻织经司审查。” 李道彦微微眯起老眼。 老者饱读诗书通晓史册,在煌煌青史上见过各种各样大权在握的人物,却极少见到像秦正这般明明是天子心腹、执掌着数千名密探、对朝野上下各种隐秘知之甚详、偏偏没有任何锋芒之意的古怪臣子。 便如此时此刻,他完全可以不在意几位尚书的逼迫,因为陆沉行踪暴露未必就是织经司的问题,而且为了保护陆沉,织经司随行的两位剑手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最后也是织经司的数位高手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救下陆沉。 简而言之,秦正本不需要将姿态放得这么低,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并且比其他人预想得更加彻底。 织经司不仅退出查案之列,还甘愿接受朝廷部衙的直接审查。 此人还是像当年那般难缠…… 在秦正做出这番表态后,宁元福等人便不好再行攻讦,总不能当朝逼着他辞官,尤其是眼下事情的真相尚未查明。 殿中一片肃然。 龙椅之上,天子略显不解地望向秦正。 在回宫的这段时间里,李端大致理清楚这件事的脉络,首先便是确认两名刺客的身份,然后做出针对性的报复,这样便可最大程度化解此事造成的影响。其次要查明刺杀案背后的隐秘,刺客究竟如何明确地掌握陆沉的行踪,是他们无意当中的发现,还是和内部势力有所勾结。 这种时候织经司岂能退避三舍。 哪怕做最坏的打算,是织经司内部有人泄露陆沉的行踪,秦正也不能袖手旁观,将主动权完全交给朝中这些文臣。 君臣二人对视,秦正眼中的忧色让李端心中凛然。 他从未见过这位股肱之臣在朝堂上出现这般形容。 从十二年前他登基为帝开始,秦正便始终如一地站在他身旁,没有过一日懈怠,也从来不曾委顿怯弱。他依靠织经司打探得来的消息,让李端不至于成为瞎子和聋子。 无论面对多么艰难的局势,秦正都能泰然自若。 像今日这般奇怪的表现极为罕见。 他竟然有了几分惧意……这是为何? 秦正微微垂首,仿若不经意间朝旁边看了一眼。 这一刻李端忽然读懂了他的心思。 似乎是感应到秦正看向自己的余光,文臣班首一位中年男人迈步站了出来。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右相薛南亭面朝天子,不疾不徐地说道:“启奏陛下,臣认为眼下真相未明,不能将矛头对准织经司,或许这就是伪燕细作想要达成的目的。在他们看来,刺杀陆沉一方面可以让边军将士与朝廷离心离德,另一方面可以挑动我朝内乱。” 在李道彦先前的推断中,不止织经司内部可能存在问题,右相府邸和陆沉身边人同样值得怀疑。 群臣围攻织经司而漏过右相,自然是有意为之。 右相虽然再三表露出对天子的支持,但他只是公忠体国并无私念,而且他在文臣集团中同样有一批拥趸,不像织经司那般独立于朝堂之外。 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宁元福等人不愿招惹这位刚直的右相。 眼下听到薛南亭这番简洁却在理的分析,一些人的面色不禁略显难看。 李端尚未开口,秦正却站出来说道:“薛相言重了。织经司作为朝廷衙门,既然有嫌疑自当接受朝廷的审查。下官方才仔细想过,织经司内部确实可能存在问题,毕竟此番边军武将入京是由织经司负责暗中保护,下面有不少人很清楚陆沉等将领的行踪。” 他微微一顿,坚决地说道:“故此,臣恳请陛下另派大臣调查此案,同时对织经司内部进行审查。” 这番对答让满朝重臣听得云里雾里,满心茫然不解。 天子近年来逐渐掌握权柄,主要依靠几方面的力量,其一是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军中大帅的支持,其二是秦正统辖的织经司忠心耿耿,其三也是相较而言在朝中最重要的依靠,便是以右相薛南亭为首的一部分文官。 如今秦正竟然公开在朝堂上否定薛南亭的建言,难道天子的两位臂膀出现了矛盾? 薛南亭扭头望去,从秦正面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恳切之色。 他不太明白对方为何一定要让织经司成为众矢之的? 审查二字看似简单,实则很容易出现无法预料的变故,或者说朝堂上没有任何一个衙门经得起事无巨细的审查。只要用心总能查出很多问题,更何况像织经司这种泡在阴暗脏污中的特殊衙门。 他先前那番话是想为织经司解围,不成想秦正却毫不领情。 李道彦面无表情地旁观这一幕,按理来说这应该是他想看到的局面,借助陆沉遇刺这桩案子将矛头指向织经司和右相,稍稍削弱天子手中的力量。 然而秦正未免表现得太弱势了。 他和枢密使郭从义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意识到这里面藏着古怪,因此没有火上浇油,选择静观其变。 一片沉默之中,李端看向文臣当中的一人,缓缓道:“许爱卿。” 御史台左御史中丞许佐出班奏道:“臣在。” 李端道:“由你领十六名监察御史审查织经司。” 许佐镇定地说道:“臣领旨!” 李端稍稍迟疑,沉声道:“陆沉遇袭一案,交由刑部和大理寺联合查办。” 群臣无人反对,尽皆俯首应下。 (本章完) 142【佳人如梦】 冬雷震震,细雨沉沉。 重雾深锁,万木萧萧。 雨中的永嘉城仿若染上一层黯淡的灰白色,延绵起伏的屋瓦飞檐浮漾着湿湿的流光,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 雨滴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远近交错,轻重相叠,犹如美人素手拂过清脆的琴弦,交织出一曲空灵的协奏。 厉宅浸润在缠绵轻柔的雨幕里,亭台楼阁若隐若现,氤氲出朦胧的清冷。 千万滴雨顺着屋脊汇聚,沿着盖瓦之间的缝隙汨汨流动,从屋檐处拉出丝丝线线的珠帘,坠落在青石地面上,如点点斑斑的碎金溅射开来,发出绵密且舒缓的乐声。 这雨声随风而起,穿过紧闭的门窗之后愈发变得温柔,唤醒床榻上沉睡的男子。 陆沉缓缓睁开双眼,回忆涌入脑海。 他拼尽全力杀死那名刀客,然后在壮汉发狂想要冲过来对他下手的时候,织经司的高手匆忙赶到,紧接着厉冰雪出现在他身边。 长时间的昏迷让陆沉的意识仍然有些模糊,仿佛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整个人如同飘在云端,尤其是当他转头看见那张惊喜又关切的清颜,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还身处在那条巷子里。 “你醒了!” 厉冰雪语调微颤,上身不由自主地稍稍前倾。 “厉姑娘……我昏迷了多久?” 陆沉的声音略显艰涩。 厉冰雪道:“今天是第三天。太医说你的内伤有些严重,刺客最后那一掌震伤你的心脉,所幸宫里各种珍贵药材可以随意取用,加上伱内功心法练得非常扎实,因此没有性命之忧。如今伤势已经稳定,接下来你只需要安心休养,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快,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又道:“太医说你今天午后应该能醒来,我便在这里守着,他果然没有料错。” 陆沉听到这句话后,下意识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这是一个陈设清雅的房间,一应布置赏心悦目,但绝对不是他的住处,于是好奇地问道:“这是哪里?” 厉冰雪微微一窒,当时在天子面前的凛冽劲儿消失不见,轻声说道:“你遇刺之后,我担心陆宅那边不安全,有可能被伪燕的刺客继续盯上,再加上你这次入京只带着几名护卫,于是我便奏请陛下,让你暂时住在我家,等这件事完结之后再做打算。” 陆沉默然。 那天从靖水楼返回厉宅,厉冰雪或许是一时激动,再加上不胜酒力,在不太清醒的状态下隐晦地表达对他的好感,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有几分微妙的变化。 虽然在后面相见的过程中,厉冰雪表现得非常正常,也没有刻意否认过那天的醉话,但有些事发生之后不可能真的做到没有任何痕迹。 好在他们都是豁达的性情,如果这件事到此为止,两人按照朝廷的安排返回边境,下一次再见又不知何时,一些朦胧的情感或许可以继续掩藏,毕竟他们都有自身的目标和理想。 然而西柳巷中刀光现,厉冰雪在看见浑身是血的陆沉后,心中某个念头很难压制,于是当着天子和一众大臣的面,将陆沉接到自己的府邸养伤。 她行事历来光风霁月,无不可对人言,再加上朝野上下都在关注这桩刺杀案本身,倒也没人会在外面乱嚼舌根。 只是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某些回忆不经意间爬上心尖,化作一缕缕悄然生长的羞涩。 “多谢。” 沉默片刻后,陆沉坦诚地说着,这一次并未刻意加上称谓。 厉冰雪心有所感,脸上浮现恬淡的笑容:“不客气。” 她起身取来茶杯,里面是温热的清水,陆沉接过润了润喉咙,又问道:“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厉冰雪将杯盏放回原处,坐在床边颔首道:“你问,是不是想知道朝中这几天的动静?” 陆沉微微摇头,眼神略显黯淡:“那天在巷子里,幸好有两名织经司的剑手及时出手救援,否则我无法躲过那名刺客的杀招。为了保护我,他们付出极大的代价,一人断臂另一人身受重伤,我想知道他们境况如何?” 厉冰雪稍稍有些意外,旋即又觉得这是他一以贯之的性情,便柔声道:“我让人去织经司问过,两人都好好地活着,只是那位断臂的剑手没法子恢复。” 陆沉轻轻一叹。 自从决定从军那一天开始,他就做好了应对各种危险的心理准备,无论是战场上的搏命厮杀,还是平时的危机四伏,他都可以从容面对。 但是像西柳巷中发生的事情,那两名剑手本不需要这般拼命,虽说这和织经司的规矩有关,陆沉却难免会生出愧疚之意。 一念及此,陆沉缓缓道:“过几天我想去一趟织经司。” 他还有着织经司干办的身份,几位长辈都不认为他有必要和织经司彻底划清界限,但他不想在这个衙门里牵扯过深,因此入京后没有想过要去织经司总衙拜访提举秦正,苏云青让李近送来的拜帖也一直压在书卷之下。 但如今他觉得有必要去一趟,哪怕只是向那两位剑手当面表达谢意,并且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厉冰雪明白他的想法,却摇摇头说道:“最近恐怕不合适。” 陆沉问道:“为何?” “你昏迷之后,朝中发生了很多事情。” 厉冰雪简略地向他讲述这几天的情况。 陆沉遇刺当天的朝会上,天子命刑部尚书高焕和大理寺卿赵秉文彻查此案,那个活着的壮汉刺客被关入刑部大牢。然而无论刑部的老官如何动刑,刺客始终一口咬定他是奉右相薛南亭之命刺杀陆沉。 这种粗糙的栽赃陷害自然无法让天子和朝堂重臣相信,关键在于薛南亭一心支持天子北伐的定策,怎么可能会对陆沉下手。 只是刺客除此之外便咬紧牙关,目前尚未取得有效的进展。 根据一些大臣的推断,刺客陷害右相的目的是在干扰朝廷的视线,或许是为了保护幕后的真凶,也就是向他们提供陆沉行踪消息的内奸。 从这个角度分析,内奸确实有可能藏在织经司内部。 另外一件大事便是左御史中丞许佐率领十六位监察御史,进驻织经司总衙开始审查。 这是大齐立国一百六十年的首次。 织经司当然不是李端首创,在元嘉之变以前便已存在,只是在南渡永嘉以后,这个衙门在秦正手中逐步壮大,成为天子的耳目。 但在过往的百余年间,织经司也有一定特殊的地位,某种程度上等同于天子亲军,自然不可能让朝廷部衙的人轻易插手。 从提举秦正、两位提点到京畿检校,乃至于下面无数名密探,最近都在等待御史台的审查,账目问题更是重中之重,因此厉冰雪才说陆沉最近不宜去织经司登门拜访。 临到最后,厉冰雪略显不解地说道:“其实我不太明白,那位秦提举为何要退让至此。以陛下对他的信重,又有右相的支持,朝堂上那些文官未必能拿织经司如何,不至于非要让御史台横插一手。” 她对朝中的事情较为了解,但是显然看不透似秦正那般大人物深沉的心思。 “御史台查织经司不一定是坏事。” 陆沉轻声定论,迎着厉冰雪好奇的目光,继续解释道:“你可还记得,当初的大朝会上,便是这位许中丞出面弹劾屈丰华,秦提举紧随其后,彻底钉死屈丰华的罪名。” 厉冰雪眸光微亮,颔首道:“记得。你是说,许中丞不会刻意针对织经司,相反可以借此堵住朝臣的嘴,避免织经司在你遇刺这件事上引来更多的攻讦。” “大抵如此。” 陆沉神色沉稳,继而道:“倘若我没有猜错,秦提举这样做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其实左相和郭枢密心里应该很清楚,这两名刺客绝对是北边的细作,刺杀我无非是想挑动边军和中枢离心离德。左相不会顺着对方的心思去做,毕竟他只是不愿推动北伐,却也不想边军丧失守护边疆的信心。” “所以他不会对织经司逼迫过甚?” “是这个道理。左相只是想利用我遇刺这件事,给陛下上点眼药,敲打一下织经司和右相,稍稍削弱天子手中的力量。这便是我们入京之后见到的景象,主战派和主和派在斗争中共存,时常有倾轧之举,但又不可能完全脱离对方而存在。” “那么秦提举为何要表现得如此谦卑弱势?” 听到厉冰雪这个问题,望着她满是求知欲的神情,陆沉温和地说道:“秦提举此举是向朝野上下证明一件事,如果关系到国朝安危的大事,织经司这种衙门可以一查到底。将来若是别的衙门发生类似的事情,比如朝堂六部比如中书政堂,天子也可以让人去查。” 厉冰雪恍然,不禁莞尔道:“原来如此,朝堂上这些重臣的心眼真多,一退一进之间都有着各自的算盘,难为他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想得那么深。” 她垂首望着陆沉,微微挑眉道:“当然,你也不比他们差。” (本章完) 143【不悔矣】 “我当这是你对我的夸奖。” 陆沉微笑着应下。 厉冰雪说朝堂上的大人物一个比一个心机深沉,又说他丝毫不弱,显然只是在调侃,陆沉肯定不会误解其中的含义。 见他笑容轻松,厉冰雪轻哼道:“你倒是不客气。” 因为外面一直在下雨的缘故,屋内的光线不算明亮,故而一直燃着烛火。 借着柔和的烛光,陆沉看着她白净的面庞,听着她略带娇憨的语气,不由得稍稍移开视线,轻咳一声道:“左相的怀疑倒也没有太大的问题。虽说薛相很早前便邀请过我,但是那天我去相府拜访的确是临时起意,刺客能够做出那等简单却有效的埋伏,显然是提前得到消息。” 厉冰雪被他这番话带着偏离先前的话题,微微蹙眉道:“织经司内部知道你行踪的人应该不多,秦提举执掌此处十多年,不会查不出来吧?” 陆沉思忖片刻,缓缓道:“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陆沉,伱饿不饿?” 厉冰雪看着他沉思的模样,忽然岔开了话题。 便在这时,一声轻微的响动从陆沉的腹内发出,他猛然间感觉饥饿感涌上大脑。 “呃……有点。” 陆沉略有些尴尬地说道。 “不饿才怪,你这几天无法进食,只能喂点药粥。我让厨房一直准备着软化的吃食,你且稍等一会,我现在就让他们送过来。” 厉冰雪起身向外走去。 陆沉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种奇特的感觉,她似乎是不想自己继续思考那些问题。 约莫半炷香过后,厉冰雪回到房间,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走到床边,她左右看了看,便将食盒放在一旁,十分自然地伸手说道:“我扶你坐起来。” 陆沉方才查探过自己的状况,确如太医所言伤势正在好转,被刀客一掌拍中时候剧痛的撕裂感已经消失,只是身体比较虚弱。 他道了一声谢,缓缓坐了起来,厉冰雪又贴心地帮他放好靠枕。 其实到这个时候陆沉已经觉得颇为不妥,毕竟他遇刺受伤和厉冰雪无关,即便不提对方的身份,怎好劳动她一直伺候自己。 厉冰雪终究是未出阁的女子,这般亲密的举动若是被外人知晓,靖州都督府恐怕会发生一场地震。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劝阻,厉冰雪仿佛已经看透他的想法,微笑道:“你放心,我身边没有那种喜欢嚼舌根的人,外人不会知道这些事。再者,你现在是需要照顾的伤者,难道我不能照顾你?”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沉登时无言以对。 他倒是可以让谭正等人帮忙,但这无疑会让厉冰雪难堪,而且一群陌生男子待在厉宅,传出去恐怕更加不堪入耳。 厉冰雪没有继续解释,从食盒中拿出吃食和筷子,然后平静地递过来。 “多谢。” 虽然陆沉觉得这两个字在此刻略显苍白,但他也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厉冰雪轻笑道:“快吃罢,不要胡思乱想。” 灯影翩翩,一片宁静,只剩下陆沉轻缓的咀嚼声。 大伤初愈,他不能吃得太饱,所以片刻之后便停止进食。 厉冰雪起身说道:“你且好生歇着,稍后太医会来帮你诊脉,确保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我现在要离开一会,你醒来的消息得禀报宫里和其他人,免得大家一直在担心。” “有劳厉姑娘。”陆沉轻声道。 听到他再次带上称谓,厉冰雪神色如常,微笑着转身离去。 才刚刚走出数步,她忽地停步转头说道:“眼下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养伤,只有尽快恢复到遇刺前的状态,你才能继续前行。陛下对于朝局的调整,两位宰相的心思,织经司内部的麻烦,乃至于藏在幕后的真凶,这些事情暂时不需要你操心。我知道你未必能将这些话听进去,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一张一弛才是进取之道,不要永无休止地给自己增添压力。” 望着她恳切的神色,陆沉郑重地点头。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厉宅不断有客登门。 在获悉陆沉醒来后,宫里的天使第一时间到来,带着天子对陆沉的慰问,以及一大堆珍稀药材和补品。接下来便是各位大人物派来家中子弟探访,两位宰相、枢密使、上将军、两位大将军尽皆有份,每个人都带着价值不菲的礼单。 陈澜钰和霍真等人代为迎客,除了宫里的天使之外,其他人都被他们拦了下来,只说陆沉遵照太医的叮嘱需要静养,众人对此纷纷表示理解,没人执意要见陆沉。 只不过当这些权贵子弟离去的时候,大多忍不住会看一眼厉宅的门楣。 坊间传言,靖州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对这位年轻的陆都尉态度值得品味,从眼下这等局面来看,此事倒也不是无中生有。 后宅花园,空气中带着几分寒意。 “我来京城的次数不多,恰巧每次不是秋天就是冬天,从未见过百花盛放的景观。曾经听父亲说过,这座后花园在春天时候的景色特别美,只可惜无缘见到。” 偏厅之内,一对年轻男女相邻而坐,女子透过挑窗望着庭院中萧索的冬日景象,面上泛起些许恍惚的神情。 陆沉现在已能下地行走,只是还不能太过劳累,更无法动用内劲,这是太医反复叮嘱过的事项。 听到厉冰雪若有所指的感慨,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轻声道:“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你可以随时南下回京城小住一阵。” 厉冰雪沉默片刻,她偶尔会生出一些感慨,因为旁边的年轻男子很懂自己的想法,甚至不需要她特意点明,仅仅是只言片语,他就能洞察到更深一层的用意。 就像当日广陵城外初见,两人没有任何明面上的交流,却在战场上做出心有灵犀的配合。 “天下太平……这是很遥远的事情,而且就算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天,那时候永嘉肯定不会是京城。如果想要维系世间大局,河洛城才是真正适合定为京城的所在。只可惜当年那些人不懂得珍惜,平白葬送大好局面。” 厉冰雪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 陆沉想起陆通讲过的往事,对她最后那句话颇为认同。 以他两世为人的阅历,自然知道十三年前的大齐虽然内忧外患,但还没有走到倾覆的地步,之所以会造成如今南北分离的局面,完全是因为齐朝先帝的昏庸无能。 在他准备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厉冰雪忽然转头望着他,清冽的眸光中多了几分决然的意味:“陆沉,我想和你说件事。” 陆沉心中一紧,他隐约有了某种预感,颔首道:“你说。” 厉冰雪平缓却坚定地说道:“那天我没有喝醉。” 陆沉道:“我知道。” “也不能说是装醉,当时脑子稍稍有些混沌,不过意识很清醒。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藏着掖着的人,心里怎么想便会怎么说。有些话虽然难以启齿,但借着酒意说出来也无伤大雅,大抵事后可以不认。” “那会我便是这样想的,不说出来我会觉得很憋屈,心里不爽利做事也不得劲。我娘和兄长这两年为我的婚事头疼,可我确实没有看中的男子。在广陵城外与你并肩作战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过这种事,当时只觉得你是一块璞玉,所以想替家父招揽你,我相信你可以在家父的教导下成长为军中栋梁。”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里便有了你的影子。” 她的语速略微有些快,但是说得非常顺畅,显然这些天暗自斟酌过。 不同于那天酒醉之后的呓语,这一次厉冰雪表达得非常清晰。 陆沉望着她眉眼间的洒然,轻声道:“我——” 厉冰雪第一次打断他的话,微笑道:“今天能否只听我说?” 陆沉读懂了她的心思,便点了点头。 厉冰雪继续说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懒得理会旁人说三道四,甚至也不在意你心里有了林姑娘,毕竟你们只是师姐弟的关系,连定亲的仪式都没有举行,我缘何不能争取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是我仍旧不能这么做,因为我见过苍生疾苦,亲眼看着家父为了北伐大业呕心沥血,我既然能够略尽绵薄之力,便不能待在深闺相夫教子。” 她轻轻一笑,摇头道:“但是十九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男子,如果不能当面说出我的想法,可能我这辈子都会后悔。” 陆沉静静地望着她,片刻之后缓缓道:“谢谢。” 厉冰雪道:“请原谅我有些自私,这段时间让你留在府中,只是希望将来马革裹尸之时,我心里会有一份美好的回忆。”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些天的画面,厉冰雪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从不假手于人。 他们无所不谈,从边疆局势到京华风云,乃至于齐国的未来。 厉冰雪舒出一口长气,微笑道:“这些天我很开心。” 陆沉颔首道:“我也是。” 厉冰雪站起身来,等陆沉起身后上前给他一个轻柔的拥抱,低声喃喃道:“谢谢。” (本章完) 144【天下大势】 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抵近皇城广场,旁边跟着六名手握腰刀的护卫和六名身着玄衣的织经司剑手。 内侍省少监吕师周带着几名小黄门候在和宁门外,见到这辆马车便迎上前,等那名面容俊逸的年轻人走下马车,微微躬身一礼道:“陆都尉。”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其人身材高大面容刚毅,与刻板印象中阴柔狡诈的太监宫人截然不同,便还礼道:“见过吕少监。” 吕师周微笑道:“陛下在仁德殿等着,陆都尉请随我来。” 陆沉心中微动,如今他对皇宫里的情况较为了解,天子召见大臣一般会选择在文德殿,此处也是天子日常处理朝政的地方。 仁德殿靠近后宫,是天子在日间临时歇息的场所,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寝宫。天子在这里召见臣子毫无疑问是极其信任的表现,平时只有宰相或者枢密院几位大人物才能享受这等待遇。 陆沉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然后随吕师周进入皇宫,陆家护卫和织经司剑手依然留在宫外。 一路无话。 临到仁德殿时,吕师周低声道:“这段时间因为陆都尉遇袭的案子,陛下发了好几次火,刑部高尚书和大理寺卿赵大人挨了不少训斥。陛下很记挂陆都尉的伤势,每天都会询问详情,数日前听闻陆都尉平安醒来,陛下颇为喜悦。若不是考虑到陆都尉需要静养,陛下肯定会早早召陆都尉入宫觐见。” 陆沉明白这番话的用意,不由得感佩道:“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受。” 吕师周见状略显亲切地说道:“陛下对陆都尉寄予厚望,只盼都尉能够体会陛下这份苦心。” 陆沉颔首应下,又道:“多谢吕少监提点。” 一张面额不菲的银票悄无声息地塞进吕师周的袖子里。 吕师周身为内侍省少监,属于宫中地位最高的几名太监之一,见识极为广博,当然不至于被一张银票弄得心神摇荡,但他此刻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谢都尉赏。” “不敢。” 陆沉微微垂首。 两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陆沉迈步走进仁德殿,转过江山如画屏风,便见天子负手站在一幅巨型地图旁边。 李端转过头来,将陆沉从上到下打量一阵,微笑问道:“朕听太医说,你的伤势痊愈得很快,如今看来应是大好了?” 陆沉来到近前,一丝不苟地行礼,郑重地说道:“臣很好,谢陛下如斯关切。” 对于眼前这位延续大齐国祚的君王,陆沉心中的印象逐渐完善。 入京之前,他通过萧望之、厉天润和自家老爹的讲述,对天子有一个模糊的判断,大抵介于守成之君和开拓进取之间,进一步或能推动北伐,退一步则是偏安一隅。抛开这些大框架上的取舍,无论萧望之还是厉天润,对天子的品格都颇为认可。 经过这段时间的亲眼见证,陆沉逐渐明白天子的不易,尤其是对方顶着大部分重臣的反对,不惜将自己的底牌悉数暴露,只为完成对边军将帅的承诺,难怪厉天润对其忠心耿耿。 至于天子对他本人的器重和嘉赏,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天子对两位边军大都督的倚重,以及立木建信和千金买马骨的考量,最终陆沉得到极大的实惠却是事实。 基于种种考虑,陆沉此刻在天子面前的表态显得很诚恳。 李端成日里和朝堂上的老狐狸们打交道,自然能看出这个年轻人的心思,神色愈发温和,道:“朕今日召你入宫,其一是想看看你恢复得如何,其二便是有些事想当面听听伱的见解。” 这些天住在厉宅,厉冰雪不许他过度思考,但陆沉对于刺杀案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此刻听到天子的话,他心里便有了成算。 然而李端接下来的话却让陆沉微微惊讶:“你可知道沙州七部?” 陆沉抬头望去,天子目光平静又带着几分深沉的意味,他视线往旁边移动,注意到这幅巨型地图几乎囊括了世间各部势力。 北燕和南齐以衡江为界,但如今南齐在衡江北岸也有一部分疆域,便是靖州一部、江北七城和淮州全境,而且这些疆域通过双峰山脉南线的三条古道连成一片。 衡江上游南岸,齐国西陲设有道州和成州,其中成州以西与沙州七部接壤。 按照陆沉前世的概念,沙州七部类似于自成一体的土司部落,在元嘉之变以前接受大齐的管辖,并且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对大齐极为忠心。然而当年那场变故之后,沙州七部的八千土兵命丧河洛城北方的燕子岭,从此便视大齐为世仇,这十多年来时常袭扰成州边境。 天子的问话很简略,但这里面牵扯到太多的恩怨,陆沉想了想答道:“陛下,臣之拙见,对于沙州七部应以安抚为主。” 李端微微颔首,继而神情复杂地说道:“朕不讳言,因为当初先帝做过的一些错事,以至于沙州七部和大齐离心离德,平白损失一股强大的助力。不过朕今天要同你说的并非往日纠葛,而是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沙州七部的地理位置远比你想象得更加重要。” 陆沉一怔。 他看着巨型地图上属于沙州七部的地盘,心里渐渐有了一丝明悟,缓缓道:“陛下是说,沙州七部掌握着北军南下的另外一条通道?” 李端赞许地道:“没错。伪燕一直将目光放在靖、淮二地,是因为这两处地方控扼南下要道,但这不意味着除此之外便没有可走之路。在衡江上游源头,有一条可供大军通过的云岭古道,伪燕军队若从此道南下,可以直达沙州七部的地盘,然后往东进犯我朝成州。” 陆沉没有着急忙慌地询问,因为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便可知其中定然存在强大的阻力,否则北燕和景朝也没有必要死磕靖州和淮州。 沉默片刻之后,陆沉试探性地道:“陛下之意,沙州七部虽然与大齐为敌,却也不会附庸伪燕乃至于景朝?” 李端道:“是。云岭古道南端有一座飞鸟关,取飞鸟不可渡之意,这座险关由沙州七部之中的鱼通部镇守。你在淮州北边见过盘龙关和涌泉关,理当知道这些关隘的易守难攻,但是与飞鸟关相比,淮州这些关隘宛如坦途。云岭古道处于崇山峻岭之中,飞鸟关则建于两座千仞高山之间,宽度不到五丈,而且南边坡道平缓,北边却是极为险峻。” 他比了一个手势形容飞鸟关北边的坡度,陆沉不由得心生感慨,这个坡度接近六七十度,燕景军队若是想从北边强攻,除非他们的军卒个个都能御风飞行。 “飞鸟关一日不开,北军便绝无可能从这里通过。沙州七部仇恨大齐,同样不会附庸燕景,因为当年便是景朝铁骑围杀了八千土兵。基于当年的过错,以及如今沙州七部对待燕景二朝的态度,朕时常晓谕成州都督府,让他们对沙州七部适当退让,以安抚劝慰为主,即便沙州七部每年都会出兵袭扰成州边境。” 李端这番话言辞恳切,又带着几分无奈。 陆沉此刻已经渐渐忘记自己入宫的目的,原本以为天子是想与他商议刺杀案的细节,没想到会突然转到这个陌生的话题。 在陆沉思考的时候,李端又抛出一个略显尖锐的问题:“倘若你是成州大都督,面对沙州七部袭扰杀戮治下子民的举动,你会选择怎样做?” 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大齐辜负沙州七部在先,又寄希望于对方能继续固守飞鸟关,以免给北燕和景朝找到可乘之机。在这种局势下,再强横的将军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对方的袭扰,但是边境百姓何其无辜? 面对天子深邃的目光,陆沉缓缓道:“陛下,臣会想办法化解往日的仇怨。” “如何化解?” “臣不知道。”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这个回答稍微出乎他的意料。 换做某些臣子,这个时候恐怕会迫不及待地夸夸其谈,譬如大军出击扫平沙州七部,将群山之间的飞鸟关纳入疆域,如此便可安稳无忧。 陆沉冷静地说道:“沙州七部世代生活在那里,对地形极其了解,又擅长在那种复杂的环境里厮杀。如果想要靠武力征服,恐怕得把靖州和淮州两地二十余万边军全部投入进去,否则必然无法收到效果。” 李端道:“但是这样做的话,衡江防线便如同虚设,得不偿失。” 陆沉斟酌道:“陛下所言极是。臣现在缺少足够的信息,对于沙州七部也谈不上深入的了解,不过臣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沙州七部的生活环境较为恶劣,元嘉之变以前有大齐朝廷的庇护和赏赐,这也是他们那般忠心的原因,但如今显然无法恢复如初。如果能够改善他们的生存环境,并且利用七部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分化势力,或许是一个可以尝试的办法。” 李端听完之后不置可否,忽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陆沉微露不解。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多么出奇,朝中那么多聪明人肯定有人会想到这一点,而且这种办法未必能解决根本性的问题,沙州七部对大齐的仇恨来源于死在河洛城北边的八千土兵。 八千条人命的血仇,岂是金银二字可以轻易化解? 与此同时,他愈发好奇天子的心思。 这次召见进行至此,已经完全偏离陆沉的预想,天子甚至压根没有提过刺杀案,反而拉着他聊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情。 难道……天子想将他派去成州都督府,解决困扰大齐朝廷十余年的沙州七部? (本章完) 145【君子不器】 不怪陆沉会有如此突兀的想法,因为他始终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 开国县男也好,边军都尉也罢,在朝堂上确实不值一提,至少眼下他还没有登堂入室参详国家大事的资格。 天子并没有继续卖关子,主要是因为陆沉的回答让他很满意,虽说这个方略不够成熟,稍微有些想当然的幼稚,但是陆沉在他面前很坦诚。 这一点尤为重要。 一念及此,李端便抬手指着地图的西北面,缓缓道:“朕不会毫无底线地纵容沙州七部,如果他们做得太过,成州都督府自会派兵还击。安抚与打压需要同时进行,否则局面将会变得不可收拾。” 陆沉点了点头。 李端又道:“你或许在担心,万一沙州七部狠下心打开飞鸟关,放任伪燕和景朝大军南下,借道七部占据的地盘进逼我朝成州,届时又将如何应对?” 陆沉道:“臣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 对于大齐而言,沙州七部不同于衡江北边的敌人,在处理这个位于西陲边境的忧患时必须慎之又慎。 李端摇头道:“朕并不是很担心,伪燕和景朝想要借道云岭,光有沙州七部的同意还不行。你看,云岭南部包括飞鸟关属于沙州七部,北线却非伪燕所有,而是属于代国。” 陆沉豁然开朗。 借助这幅非常详细的巨型地图,陆沉对当今大争之世的格局能够看得很清楚。 齐国西边是沙州七部,从七部掌控的地盘往北而行,穿过茫茫崇山峻岭抵达的地区并非北燕,而是位于北燕西北部的代国。 换而言之,在这片大陆的西方,云岭之南是沙州七部,北边则是由高阳族建立的代国。 陆沉沉稳地说道:“陛下之意,代国绝对不会听从伪燕乃至于景朝的命令。”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当日在西柳巷杀死刺客的匕首是林溪所赠,她曾经说过这柄匕首乃是代国一名富商送给林颉的谢礼。 代国地处遥远的西北边陲,仿佛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陆沉对其的了解十分有限。 李端颔首道:“先帝朝元康七年,北方三国联军突破泾河防线,直逼河洛城下。在那场战事中,沙州七部的八千土兵殒命燕子岭,让大齐和沙州七部维系上百年的关系毁于一旦。先帝……割让北方数座重镇才让三国联军撤退。然而在他们返回的途中,景朝铁骑突袭赵国和代国,重创赵国宗室子弟率领的铁甲军,一战打垮赵国的军事力量,从此让赵国变成景朝的附庸。” 陆沉曾听陆通说过这段往事,目光不由得望向地图。 北燕以北,代国、赵国和景朝从西到东一字排开。 他逐渐领悟到天子的用意,缓缓道:“因为那件往事,代国不会再信任景朝,所以云岭北段不可能让给燕景大军。” “种因得果,当年的恩怨造就如今的局势,这也是朕希望你能明白的道理。” 李端站在地图旁边,平静地说道:“对于大齐而言,伪燕和景朝是最大的敌人,而且在此番北疆战事获胜后,景朝已经开始插手伪燕的朝堂格局。像陈景堂这种伪燕老臣被罢官去职,换上来的新锐大臣基本都是景朝的拥趸。” 陆沉微微皱眉。 李端继续说道:“朕毫不怀疑,景朝对伪燕朝廷的掌控和渗透已经达到令人心惊的程度。或许在不算遥远的将来,伪燕会直接撤销朝廷完全纳入景朝的疆域,朕早已做好收到这份奏报的心理准备。” 十三年前河洛失陷,景朝虽然在军事实力上独步天下,但是在治理上存在很大的缺陷,关键便是没有足够的官员,因此新帝登基之后及时调整策略。一方面扶持北地门阀世族建立燕朝,最大限度地削弱各地百姓反抗的意志,另一方面在这十三年里培养官员和拥趸,逐步将他们推上北燕朝堂的高层。 这种潜移默化的转变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定力,虽然费时费力却有更好的效果,因为景朝并非是扶持一个傀儡朝廷便不管不顾,反而利用燕朝这个壳子来持续壮大自身的实力。 陆沉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他曾听萧望之说起过景朝皇帝雄才大略,又有庆聿恭这等名将辅佐,他的野心绝非江北之地,而是要一统天下令四海臣服。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对方的目的在一步步达成,留给齐朝的时间越来越少。 等到景朝彻底消化江北大地,培养出足够多的贤能之臣,再加上厉兵秣马的景廉族勇士,衡江天堑能否挡得住对方的雷霆一击? 到那个时候,靖州和淮州必然首当其冲。 想到这儿,陆沉抬眼望着神情肃然的天子,沉声道:“陛下,臣认为不能这样被动地等下去。” 李端颔首道:“朕已经收到萧都督收复伪燕东阳路的方略,右相也已知道此事,朝廷会尽快推行战前准备。但是,大齐三面皆敌,每一次战略决策都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衡江北岸的敌人伱很熟悉,沙州七部方才也已说过,西南面的南诏国同样令朕有些头疼。” “南诏国?” 陆沉看向地图,只见齐国的西南面是太平州,与此地相邻的便是南诏国。 李端回到御案后坐下,又让太监搬来一张圆凳,自然是在照顾陆沉的身体虚弱不宜久坐,然后略有些无奈地笑道:“南诏国武备孱弱,但是国君和一些大臣对我朝太平州垂涎已久。十二年前朕登基之初,他们甚至派使臣来京,向朕索要太平州全境。” 陆沉不由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这未免有些荒唐。” 齐国虽然不是景朝的对手,但在当今世间各国之中,论幅员和军事实力仅次于景朝。 在陆沉的理解中,假如齐国的实力可以评为十分,南诏充其量只有三分。 即便现在齐国只有半壁江山,体量也远远超过南诏国。 李端喟然道:“朕和满朝公卿也都认为很荒唐,可偏偏对方就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很清楚大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西南方向用兵。对了,萧望之的长子萧林便在太平州都督府担任一军都指挥使,你应该听他说过。” 陆沉应道:“是的,陛下。” 李端继续说道:“南诏土地贫瘠,大齐从未想过占据这片地方,兼之如今我朝局势艰难,给了南诏国君臣异想天开的理由。对于大齐而言,南诏就像是芥藓之疾,不致命却很烦人,若是处理不好,它也有可能成为边境的隐患。” 谈话至此,陆沉对天子的艰难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 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外部处处都是棘手的麻烦,这里面既有历史遗留问题,也有时局变化带来的忧患。 他由衷地感叹道:“陛下要多多保重龙体。” 李端欣慰地笑笑,话锋一转道:“虽说朕的处境很不好,诸多掣肘如一团乱麻,但是景朝皇帝也没有那么轻松。方才与你说过代国的存在就像是景朝卧榻边的一柄利剑,伪燕和赵国也不甘心只做附庸傀儡,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条件。再者,根据织经司打探得来的情报可知,如今在景朝的大后方,也就是他们的老巢北面,极北之地有一个苍人部落,时不时能给景朝皇帝造成一些困扰。” 陆沉忽然明白天子今日召见自己的缘由。 除了当面查看他的伤势,更重要的一点是通过这些谈话,让他认清楚天下大局,从而可以站在一定的高度来思考问题,而不是局限在一城一地。 想通这一点后,他不禁心情复杂地说道:“臣谢过陛下的指点。” 见他领悟自己的心意,李端不禁面色温和地说道:“在你们入京之前,朕曾经考虑过另外一种安排。你们的爵位和官职不变,在军职前面加上钦赐二字,比如钦赐飞羽营和钦赐锐士营,旁人一看便知这是天子亲军。与此同时,你们的官职前面也可加上御前二字,另赐宫中腰牌,从此以后你们的升迁将会更加便利。” 陆沉懂得这种安排的深意。 如果李端真的这样做,这十二位边军武将便是天子近臣,他们身上的天家烙印再也洗不掉,这也是从古至今历代君王惯用的笼络人心的手段。 李端望着他沉思的面庞,坦然道:“但是朕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朕不希望萧望之和厉天润失望。” 希望和失望,仅有一字之差,却已鲜明地表露出天子的心境。 陆沉轻声道:“臣明白了。” “今日同你说这些,一者是让你转告萧望之,朕会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他在淮州可以放手施为。朕不会让京中的风浪波及边疆,所有对他的攻讦都不会起到效果,朕永远相信他会像杨大帅那般牵挂着天下苍生。” 李端平静地叙说着,语调十分坚定。 陆沉心中一震,因为他从天子的口中听到“杨大帅”三字。 李端又道:“你告诉萧望之,收复旧都之日,朕会替杨大帅平反。” 陆沉长身而起,垂首道:“臣遵旨。” 李端并未详细解释,但是陆沉心里明白,萧望之一直不像厉天润那样绝对信任朝廷,所以天子才会有这番直抒胸臆的承诺。 李端微微抬眼看着他,满含期许地说道:“另外一点,朕希望你能尽快地成长起来。萧、厉两位都督对你不吝赞许,朕相信他们的眼光,这段时间亲眼看到你的为人处世,也认可他们的判断。” 他稍稍停顿,正色道:“故此,朕想看到你在边疆大放异彩,成为他们最得力的臂助。带兵打仗这些事情,朕不如两位都督,他们可以教会你更多。朕可以教你的便是眼界二字,只有你站得足够高,看得才能比别人远。” 陆沉躬身一礼,缓慢却坚毅地说道:“臣绝对不会让陛下失望。” (本章完) 146【天子近臣】 “陛下,织经司提举秦大人求见。” 外间有宫人轻声禀报。 李端淡然道:“宣。” 他抬眼望着陆沉,稍作解释道:“虽然你一直没有提起,朕知道你对西柳巷的刺杀案很感兴趣,所以提前派人去将秦正召来,让他当面陈述详情,免得你再去织经司跑一趟。” 陆沉心中微动,天子的性情当然不止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宽仁温厚,否则也不可能在各方掣肘的情况下逐步掌握权柄,在和以左相为代表的世家大族的斗争中占得便宜。 这位看似温和的至尊有着一双平静如湖的眼眸,仿若可以透过云雾看清臣子的心思。 在他沉思之际,织经司提举秦正缓步走进仁德殿,来到御前躬身行礼:“臣秦正,拜见陛下。” 李端抬手道:“爱卿免礼平身。” 秦正挺直身躯,陆沉顺势望去。 对于这位如雷贯耳的密谍首领,陆沉自然颇为好奇,但入京之后他忍着好奇心没有前去拜望,只在那天的大朝会上远远瞧过,看得不甚真切。 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三尺,细微之处皆可分辨。 其人年过四旬,身材中等,面容中正,气度沉凝内敛。 李端和煦地说道:“刺客的身份确认了吗?” 秦正回道:“禀陛下,臣已经调查清楚,这两名刺客皆是伪燕察事厅豢养的高手。陆都尉亲手诛杀的刀客名叫曹槐,被捕的壮汉刺客名叫陈方。” 陆沉想起厉冰雪曾经说过,刺杀案已经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合查,如今看来那边并无进展,但织经司显然在暗中调查。 换而言之,当时秦正主动提出织经司退出调查不过是句虚言,很有可能是这对君臣在朝堂上的障眼法,为的是迷惑群臣和躲在暗处的北燕奸细。 不过他们在陆沉面前毫不避讳,显然是天子对他有着极大的信任。 李端看向陆沉的面庞,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继而对秦正说道:“今日当着苦主的面,伱将织经司目前掌握的信息简单说说。” “臣遵旨。” 秦正很清楚天子的用意,不疾不徐地说道:“伪燕刺客的目的不难猜测,他们刺杀陆都尉是想离间我朝中枢和边军的关系,之所以会选择对陆都尉下手,是因为这次陛下对陆都尉过于看重。臣不是在埋怨陛下,当靖州厉都督决定帮陆都尉扬名时,后续发生的事情便成为必然。” 陆沉稍感惊讶,这对君臣的相处委实与众不同。 哪怕权势滔天如左相李道彦,恐怕也不会公然对着天子说出“埋怨”二字,总要在明面上维持君王的威仪和臣子的谦恭。 秦正始终目不斜视,继续说道:“至于是谁泄露了陆都尉的行踪消息,织经司目前还未查明。臣麾下一共有七人知道详情,但是内卫反复排查数次,这七人皆已排除嫌疑。臣认为极有可能是右相府中有人走漏风声,不过——” 他说到这儿停顿一下,望着天子说道:“陛下,臣建议暗中告知右相即可,不宜公之于众。还活着的伪燕刺客既是死士也是弃子,可以公布他的身份和罪行然后处死,如此也能给世人一个说法。至于右相府中可能存在的内奸,不妨等这件事平息之后另行查问。” 陆沉注意到天子朝自己望来,登时明白这一幕的由来。 秦正的提议是出于大局着想,毕竟薛南亭在朝野上下的名声极为清正,可若是让朝臣知道他治家不严,府中被伪燕察事厅的细作渗透,对于这位右相而言很不利,难保其他重臣不会趁此机会挑起风波。 但陆沉是刺杀案的苦主,他的背后如今站着萧望之和厉天润,同样是天子仰仗的臂膀,这件事最后究竟要如何处理,终究还得顾及陆沉本人的想法。 一念及此,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臣赞同秦大人的建议。” 李端轻声笑了起来,对秦正说道:“朕先前便说过,陆沉定然不会反对,如何?” “陛下圣明。” 秦正拱手一礼,随即转头望着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早在半年前、苏云青用他的功劳给陆都尉换取干办一职的时候,臣便知道这个年轻人与众不同。其实臣很想提拔他在织经司的官职,尤其是看过淮州广陵衙门送来的详细奏报之后,臣认为陆都尉堪称这方面的天才,只可惜陛下不允许臣这样做。” 陆沉目光微凝。 秦正虽然说得比较委婉,他却能听出来那番话的深意,原来当初苏云青并非是因为有人构陷才不能升迁,而是将大部分功劳都推给陆沉,所以才有了小酒馆中那番谈话。 那边厢天子失笑道:“你不要跟朕叫屈,陆沉是萧望之看中的人才,有能耐你和他打擂台去。” 秦正摇头道:“陛下说笑了,萧都督防我就跟防贼一样。” 君臣二人谈笑甚欢,陆沉只是安静地听着。 片刻过后,李端看向陆沉,微笑问道:“朕记得你今年十九岁?” 陆沉恭敬地回道:“陛下,臣在今年年底满二十岁。” 李端又问道:“可有表字?” 陆沉摇头道:“尚未行冠礼,家父未曾取字。” 李端道:“朕听秦爱卿说过此事,所以打算送你一个表字,还望你不要嫌弃。” 天子这个姿态足以称得上礼贤下士,陆沉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这时候实在不好拒绝,若拿陆通做挡箭牌又显得很愚蠢,便垂首道:“陛下赐字是臣的荣幸。” “你不嫌弃朕才疏学浅就好。” 李端笑了笑,悠然道:“你单名一个沉字,令尊应是取沉毅有守、庄重安定之意,朕昨夜思来想去,觉得静安二字较为贴切妥当,你意下如何?” 陆沉陆静安? 听上去倒还不错。 陆沉对表字其实并不在意,只不过陆通知道之后肯定会腹诽皇帝几句,但先前大朝会上天子给了那么多好处,他遇刺后又表现得那般关切,这时候欣然接受才是正道。 想清楚此中关节,陆沉躬身一礼道:“臣谢过陛下赐字。” 见他如此上道,李端自然龙颜大悦,笑道:“你喜欢便好,不枉朕想了半夜。刺杀案朕会让人继续查下去,你不必操心此事,再养几天便启程返回吧,在年节之前回去,陪家人好好过节。开年之后,朕希望你能听从萧望之的调遣,协助他处理好边境军务。” 陆沉觉得天子话里有话,不过见对方表露出逐客之意,便垂首道:“臣会谨记陛下教诲,臣告退。” 李端微微颔首,又道:“离京时不必特意来辞行,朕知道你们边军男儿不喜繁文缛节。” “谢陛下。”陆沉依旧很沉稳地应道。 李端望着他挺拔的身姿,眼底深处流露几分感慨之色,遂对秦正说道:“秦爱卿代朕送送他。” “臣遵旨。” 秦正对于皇宫显然如自家一般熟悉,并不需要内侍省的太监引路,只有几个小黄门远远跟在后面。 陆沉知道这位掌控着大梁数千密探的大人物另有交代,否则天子就算再如何看重陆沉也不可能让织经司提举给他带路。 果不其然,秦正目视前方,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我在陛下跟前所言并非客套,如果不是萧都督挡在前面,我希望你可以在织经司发挥更大的作用。” 陆沉很明智地保持沉默。 “广陵衙门送来的奏报中,详细记载着你和伪燕察事厅探子斗智斗勇的全过程,从那些细节便能看出你天生具备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和极其缜密的心思。当然,现在说这些只是感慨而已,我不想因为争抢一个晚辈面对萧大都督那张臭脸。” 秦正淡淡一笑,随即话锋一转道:“苏云青对朝廷的忠心毋庸置疑,想必你在以前的接触中早已看清这一点,只不过他在某些方面有所欠缺。” 陆沉对此并不赞同,因为他亲眼见到织经司淮州境内的密探付出了很多,这里面自然有苏云青的功劳,因此不卑不亢地说道:“秦大人,末将认为苏检校的能力一点都不差。” “你误解了,我不是说他能力不足。” 秦正语调平静,继而道:“他在淮州待了八年有余,北边的人早已摸透他的性情和行事风格。虽说他也很清楚北人的习性,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有些时候不够变通。故此,我希望你能在必要的时候为他提供一些参考意见,这对淮州都督府下一步的战略同样大有裨益。” 说到这儿,他从袖中取出一块腰牌递过来。 陆沉接过一看,只见这块腰牌和先前的干办玉牌有几分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反面的纹饰更加精致。 秦正道:“你如今还留着干办的身份,这块腰牌可以提升你在织经司内部的权限,与四大检校平齐。另外一点,你凭借这块腰牌可以动用织经司最高等级的邮路,直接向陛下呈递密折。” 陆沉微微一怔,哪怕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不算深入,也知道密奏天子的权利意味着什么。 秦正继续说道:“你是个聪明且沉稳的年轻人,理应明白除了关系到边疆局势的大事之外,不能轻易使用这个权利。” 陆沉点头道:“是。” “此事我会派人通知苏云青,将来你若有需要的地方可以直接去找他。” 秦正看着前方的宫门,止步转头望着他,深邃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期许,微笑道:“希望你们能精诚合作,为大齐再建功勋。” 陆沉拱手道:“末将自当尽心竭力。” 秦正点点头,目视他迈着平稳的步伐向宫外走去,低声自语道:“也希望你能对得起陛下的器重。” (本章完) 147【此去经年】 南齐建武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午后,衡江南岸白石渡口。 北地的雪飘然而至,江面上冰花弥漫,远方的天幕与延绵的山川,近处的枯树与萧索的道路,放眼望去一片清冷的纯白。 渡口南面的官道旁,数十位包裹严实的骑士安静地等候着,他们偶尔会悄悄看向西边江畔长堤,打量着那对在这种天气里依然有兴致漫步的年轻男女。 朔风凛冽,寒意袭人,不过对于武功高强内劲深厚的厉冰雪而言,她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空气中的寒冷。 长堤尽头有一座八角飞檐的古朴凉亭,在此可以眺望辽阔江景,若是春秋时节经常会有旅人驻足于此,更有一些文人墨客于此地留下壮丽诗篇,眼下自然空无一人。 厉冰雪身着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外罩一袭大红披风,愈发衬得她白皙的肌肤欺霜赛雪。 陆沉与她并肩同行,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他的伤势已经大致痊愈,一方面是宫中太医手段高明,另一方面是宫里的珍稀药材可以随意取用,那些权贵府邸也送来不计其数的补品,所以他现在逐步恢复锤炼内劲的习惯。 两人步入凉亭,厉冰雪走到阑干旁,柔声道:“虽然先前便讨论过,但我还是想说陆静安这个名字听起来确实不错,陛下对你真不是一般的用心。” 陆沉眺望着北岸的疏阔景色,微微勾起嘴角,眼中浮现几许笑意:“就怕家父不太舒服,他本来是打算等我行冠礼之后再定表字。” 厉冰雪对他的父亲了解不深,只知陆通是淮州境内颇有名气的富商,闻言便轻笑道:“天子赐字可不多见,如今陆沉陆静安这几个字早已传遍京畿之地,令尊若是得知肯定会很开心。” “希望如此。” 陆沉语调平和,心情却谈不上放松。 从遇刺受伤到离开京城的前几天,那段时间他一直住在厉宅养伤。 虽说他住在一栋单独的小楼里,平时与厉冰雪相处亦是谨守礼节,并无丝毫逾矩之处,但他心里总觉得不太妥当,尤其是夜深人静时想到林溪,难免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那一日厉冰雪非常明确地阐明心迹,他若不予以回应又显得毫无担当,然而每次他刚刚开了一个头便被厉冰雪岔开话题,两三次之后他便不再提起,因为厉冰雪显然并不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复。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性情。 厉冰雪凝眸望着冬天的人世间,忽地主动挑起先前刻意避开的话题:“林姑娘如今在七星帮总舵?” 陆沉道:“是。” 厉冰雪转头望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你们就这样天各一方?” 陆沉想了想,答道:“暂时只好如此。” “确实有些为难。” 厉冰雪轻声一叹,缓缓道:“七星帮是江北绿林第一大帮,帮中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林姑娘想必得留下来帮助她的父亲。你如今又有军务在身,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北上去寻她。其实在江华城的时候,我便瞧出伱们之间有种隐约的羁绊。不过你们都很年轻,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这番话豁达爽朗,只是陆沉听在耳中愈发不解,遂问道:“厉姑娘,我不是很理解……” “不理解我为何能这般光风霁月地谈论你和林姑娘的关系?”厉冰雪无比自然地接过话头。 陆沉点了点头。 厉冰雪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莞尔道:“我以为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 陆沉老老实实地说道:“确实很清楚,但是正因为太清楚所以更加不明白。” “你这个人呀……平时看起来聪明绝顶,在这种事上却又很笨拙,也不知是不是非要我说得更详细一些。” 厉冰雪颇为罕见地轻嗔一声,继而说道:“我说过我对你有好感,亦不讳言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位让我心动的男子,但我并未说过此生非你不嫁。” 陆沉坦然道:“我知道,厉姑娘巾帼不让须眉。” 厉冰雪颔首道:“我对兄长说过,北伐大业未成,父亲心中郁郁,我希望能多做一些事情。如果这两年就嫁人,我就得接受深闺大院相夫教子的生活,没有机会再领兵征战。我实在不能做出那样的选择,可我又不想将那些话一直憋在心里,所以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陆沉想起那天她说的另外一句话,不禁心有所感。 “我希望将来马革裹尸之时,心里能有一份美好的回忆。” 这份回忆便是指她对陆沉袒露自己的心意,以及在陆沉受伤后将他接到厉宅休养,两人难得的相处时光。 在那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她没有再思考边疆战事和朝堂纷争,每日除了勤练武艺之外,其余时间基本在和陆沉闲谈相聚。 这样看似简单乏味的生活,对于厉冰雪来说已是难得的放松,故而她才会称之为美好的回忆。 她并未让陆沉难堪,或者非要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利用那段时光稍稍放松自己心里紧绷的弦。 陆沉或许是潜意识里确认这一点,既感激对方屡次出手相助,又十分敬佩她的豁达和坚毅,同时难免会有几分怜惜之意,所以没有选择在下地行走后立刻从厉宅搬出去。 “至于为何屡次打断你的话头,不让你提起那件事……” 厉冰雪微微停顿,低头浅笑道:“我终究也是一名女子,知道这个世道里那样主动的行为无异于离经叛道,恐怕没有多少女子会如此直白大胆。说便说了,我不会否认,可若是被你直接拒绝,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她转过头来,面庞上飘起几分狡黠之意。 陆沉亦笑道:“这个理由……十分有力。” 厉冰雪轻哼一声,犹如碎冰一般清脆:“再者我心里清楚,你这个人看着温和实则极有主见,没有当场拒绝只是照顾我的脸面,那些天肯定在想一个妥当委婉的理由,我自然不能给你这个机会。” 陆沉有感而发:“难怪我总觉得特别被动。” 厉冰雪抿嘴轻笑:“你莫要忘了,虽然我在战略大局的谋划上不及你,但我带兵多年时常主动出击,冲阵经验算得上很丰富。单论在小规模战事中寻找机会的能力,我不一定比你弱。” 陆沉诚恳地说道:“姑娘用兵如神,陆某甘拜下风。” 厉冰雪的笑声愈发清脆动听,片刻后说道:“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可我怎么觉得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竟然也会生出类似的情绪?唔……红颜祸水确有几分道理,古人诚不欺我。” 陆沉见她清澈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禁略显为难地说道:“厉姑娘,你让我上战场拼命我绝对不皱一下眉头,但是要让我梳妆打扮涂脂抹粉,这件事恕难从命。” “陆公子莫要害怕,我不会欺负你的。”厉冰雪微微昂起光洁的下巴。 陆沉作势往后退了一步。 厉冰雪见状忍俊不禁,捂嘴笑了起来,随后冲他说道:“其实有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陆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厉冰雪道:“那天见你遇刺受伤,起初我担心伪燕的刺客贼心不死,会继续对你不利,便奏请陛下将你接到厉宅。不过在你醒来之后,我坚持请你留在厉宅养伤,除去先前说过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陆沉神色平和地望着她,淡然道:“厉姑娘之意是?” 厉冰雪稍稍伸展双臂,呼吸着清冽带着寒意的空气,缓缓说道:“无论个中缘由为何,你终究是在我府中住了大半个月,将来林姑娘知道这件事后,我想看看她会不会因此生你的气。” “其实……在那天姑娘你说明之后,我便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着。 厉冰雪面上浮现好奇之色。 陆沉微笑道:“我会如实相告,师姐也肯定不会生气。” “早就猜到会是这个回答。” 厉冰雪笑了笑,心中飘起一抹伤感,随即转移话题道:“天色不早了。”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迷蒙的天色。 其实在松阳驿的时候靖州和淮州两拨武将便已分别,前者转道西北穿过忻州和雅州前往靖州地界,后者则是一路向北赶来江畔渡口。 厉冰雪坦承她要将陆沉送到江边,霍真等人便带着顾婉儿和墨儿这对主仆提前返回靖州,贺瑰和苏章等人亦是心照不宣地加速赶回淮州,只留下这对年轻男女和他们的护卫慢慢前行。 但是无论他们如何放慢速度,终究到了分别之际。 “将来的战事中,你要小心一些,别再像广陵城外那般只想着斩将夺旗。” 厉冰雪凝望着他的双眼,轻声叮嘱着。 陆沉道:“你在和北边游骑交手的时候也要注意安全。” “嗯。” 厉冰雪应了一声,面带微笑上前,缓缓张开双臂。 陆沉并未刻意矫情,坦然接受这个礼节性的拥抱。 厉冰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有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你也有自身的职责,而且你还要去找林姑娘。你放心,我并非那种痴缠不休满腹妒心的女子,不会去做一些让你我都不开心的事情。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望你珍重万千,将来若能在战场上重逢,我愿同你并肩杀敌。” 陆沉轻吸一口气,颔首道:“能够与你相识,这是我的荣幸。” 厉冰雪后退两步,定定地看了陆沉一会,旋即微笑着大步走出凉亭。 “告辞。” “一路顺风。” 厉冰雪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朝他挥了挥。 陆沉望着一袭红衣走向辽阔的天地之间,视线中遍地纯白,唯有那抹红色明媚又惊艳。 (本章完) 148【光宗耀祖】 人间一片银装素裹,前方广陵城已然在望。 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平稳前行,旁边跟着陈舒和谭正等人,以及等候在北岸渡口的陆家护卫。这辆马车也是他们奉陆通之命带来,只为让还在养伤的陆沉更舒适一些。 车厢之内,陆沉微微闭目养神。 这趟京城之行稍稍出乎他的意料。 原以为天子处境困顿,朝堂之上群魔乱舞,边军将帅很难得到足够有力的支撑。没想到一切进展极为顺利,天子在薛南亭和秦正这两位重臣的支持下,成功压制住以左相李道彦为首的江南世族,顺利增设江北四军,极大地增强边军的实力。 只要不出现太大的意外,照这个趋势持续发展下去,北伐或许不会变成一场空谈。 “少爷,老爷在前边等着。”陈舒来到马车旁边恭敬地说道。 陆沉睁开双眼道:“停车。” 马车在官道旁停下,陆沉从车中出来,一眼便看见广陵南门外面,陆通以及一群人站在路边,正朝这边望来。 陆沉快步走去,来到跟前躬身一礼道:“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陆通拢在袖中的双手抽出来,将陆沉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阵,既欣慰又后怕地说道:“回来就好,没事就好。” “让父亲担心了。” 陆沉略显愧疚地说道,其实西柳巷的刺杀本可以避免,因为他在广陵和北燕察事厅的探子交锋多次,对他们阴狠果决的行事手段有所了解。 如果他提前和织经司的人接触,外出时带上足够多的护卫,那些刺客就算敢出手也难有收获。 好在雨过天晴,他现在仍旧是完好无损地回到广陵。 陆通转头看向陈舒和谭正等人,虽然表情并无明显的变化,只是眼神略微冷厉,原本就忐忑不安的一众人等立刻单膝跪地,请罪道:“属下护卫不力,令少爷身受重伤,请老爷降罪惩处!” 陆沉连忙道:“父亲,当日事是孩儿独自决定,和他们并无关系,还请父亲莫要怪罪他们。” 陆通历来极为尊重陆沉的体面,尤其是在外人面前,从不摆出父严子孝那套规矩,但此刻却没有立刻改变话锋,看着谭正等人片刻之后,沉声说道:“下不为例。” “谢老爷宽宥!” 众人松了口气,连忙行礼道谢。 这时李承恩和王骏走上前来,一丝不苟地行礼道:“参见都尉!” 陆沉升官封爵的事情早已传遍广陵,如今他已不再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校尉,而是统领淮州锐士营六千精锐的开国县男。 陆沉微笑道:“大家都还好?” 李承恩恭敬地说道:“请都尉放心,锐士营每日操练不停,只等都尉回来检阅。另外萧大都督传来军令,都尉可在家中度过年节,开年之后再率本部一千人前往来安都督府报道。” 陆沉微微颔首,转向对王骏说道:“在这边可还习惯?” 王骏瞧着比几个月前清瘦了些,但整个人气质愈发锐利,闻言笑道:“谢都尉记挂,小人很喜欢军营中的生活。” “那就好。” 陆沉对这两人早有安排,李承恩是他统率锐士营的臂膀,王骏则负责后勤杂务等文书工作,虽有亲疏之别,但地位同等重要。 他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对陆通说道:“父亲,我们回家吧?” “好。” 陆通笑吟吟地说着,然后便与陆沉步入广陵城。 临近年关,城内无比热闹繁盛,街上行人如织,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陆家一行人从南城走向西城,沿路不时有人向陆通问好。 “陆老爷好!” “陈兄好!” “令郎从京城回来了?嘿,瞧我这张破嘴,陆爵爷还请恕罪!早几天听闻朝廷封赏之事,小人就打心眼里高兴,咱们广陵城也出了一位实打实的军功爵爷!” “乡里乡亲何必如此见外?这孩子也就是运气好,得了天子的看重。他毕竟还年轻,当不起大家这般礼数。” 陆通虽然说得很客气,嘴角却早已咧开。 他心里的喜悦和骄傲之情显露无疑,尤其是在街上这些相处了数十年的父老乡亲面前,陆沉的出息让他几近于红光满面。 陆沉见状当然不好在父亲的故交面前摆架子,颇为谦逊地向围上来的路人微笑示意。 “陆老爷教子有方,令人钦佩!” “此乃值得庆贺的大喜事,明日我等便上门恭贺,陆老爷千万莫要推辞。” “依我说,陆公子此番封爵足以载入广陵府志!” “极是!” 众人一番吹捧,陆通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并表示过几天陆府会摆下流水席,宴请广陵城的老少爷们,自然又赢得一片赞誉声。 人潮汹涌之中,陆沉安静地站着,看着老爹仿佛突然年轻几十岁的精神头,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虽然因为当年的一些往事,陆通希望他能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但望子成龙这四个字可谓人的本能。当陆沉以开国县男、上轻车都尉、锐士营都尉的身份从京城返回,并且享有天子御赐表字的待遇,陆通又怎会若无其事。 一直到返回陆宅,陆通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正堂之内,老神医薛怀义望着老友脸上洋溢的喜色,不禁打趣道:“詹知府前两天还和我说,他早就看出陆沉这孩子不简单,只可惜你不听他的劝告,不许陆沉读书考功名。要是你当初愿意改变主意,说不定广陵府会出一个状元之才。” “军中虽然危险,但都是看得见的风险,不像朝堂之上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当然,右相不在此列。” 陆通微笑着回应。 “多谢你将我那位侄儿剔除在外。”薛怀义忍俊不禁,继而对陆沉说道:“右相对伱如何?有没有帮你说话?” 陆沉垂首道:“多谢世伯记挂,右相对小侄颇为照拂。” “那就好。你父亲说你遭歹人袭击受了伤,虽有宫中太医为你医治,他仍旧不太放心,所以让老夫来帮你看看。” “有劳世伯。” 薛怀义便抬手帮陆沉诊脉,片刻后对陆通说道:“从脉象上看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而且不会有什么隐患,你且放心便是。” 陆通点点头,叹道:“倒不是信不过宫里的太医,只是这孩子毕竟年轻,怕他落下病根。对了,过几天你记得留出时间,来府上做个见证。” “你不请我我也会来。”薛怀义笑了笑,又道:“你们父子相聚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家里也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改日再叙。” “我送你。” 陆通亲自将薛怀义送到门外,然后缓步折返回到正堂。 此间再无外人,唯有父子对面而坐。 陆沉开始讲述此番京城之行的详细,从在松阳驿遇见靖州一行人开始,到入京后顾婉儿赎身求伴、与李云义和三皇子的冲突、几次觐见天子的细节,一五一十娓娓道来,只是隐去了他和厉冰雪之间的故事。 陆通静静地听着,间或提出一两个问题。 “……陛下对我颇为器重,除了父亲知道的那些封赏之外,他还让织经司秦提举给我一块权限很高的腰牌,凭借这块腰牌我可以随时密奏天子。抛开他对我本人的欣赏,此中更重要的关节应该是他想打消萧大都督心中的犹疑。” 陆沉对那些荣誉看得很清醒,天子礼贤下士以及种种嘉赏,一方面是笼络他这个后起之秀,另一方面则是消除萧望之对中枢的戒备之心。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缓缓道:“你的分析基本没有问题。有些话以前便说过,但如今你已走上台面,所以为父希望你心里有个底。” 陆沉不解地问道:“父亲之意是?” 陆通抬眼望着他,温和地说道:“如今你见识过朝堂上的人心鬼蜮,当知官场上危机四伏。眼下天子对你青眼有加,是因为你代表着边军势力,但是往后看,你不可能一直拥有这样的底气。或许某一天你威胁到某些大人物,亦或者是天子认为你崛起的速度太快,届时若是有人想打压你,又将如何应对?” 陆沉知道他在这一刻想起了那位含冤赴死的杨光远杨大帅。 思忖片刻后,他平静地说道:“父亲是希望我不要轻易相信旁人,哪怕是天子?” “不止如此。” 陆通神色淡然,轻声道:“既然你决定从军,那你就要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眼下这一千人就是你的根基,利用他们掌控整个锐士营,要让麾下将士以你为尊,只听从你的命令。无论将来如何风云变幻,只要你手里有一支忠心耿耿的精锐雄师,即便是天子想要动你也会投鼠忌器。” 这番话辛辣又直白,陆沉微微颔首。 陆通继续说道:“沉儿,先学会谋身之道方能实现胸中抱负。为父知道你秉性纯善,或许不认可这种看法,但是施展菩萨手段的前提是金刚心肠,想要在这乱世之中闯出一条平坦大道,你必须学会私心二字。” 陆沉眼中浮现凛然之色,恭敬地说道:“父亲大人的教诲,孩儿会谨记在心。” 陆通欣慰地笑了起来。 (本章完) 149【及冠之礼】 冬夜漫漫。 陆宅西苑,室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十分火热。 陆沉坐在窗边大案旁,手边摆着一摞兵书,正在书写锐士营的正式军规和操练要典。 按照天子的旨意,锐士营一共六千人,骑步军各一半。在陆沉的构想中,锐士营应该承担靖州飞羽营类似的职责,平时可以负责游骑哨探,战时组成一支锋利无匹的先锋精锐,出现在最关键的位置上,给予敌人迎头痛击。 要培养出一支精锐之师,除去严格的军纪和勤奋的操练之外,士卒们的待遇是重中之重。 陆沉对这一点并不担心,因为陆家真的不缺银子,故而他不需要贪墨军饷喝兵血,只需要管好下面的将官便可。 在未来的作战中,锐士营极有可能会正面对上景朝闻名天下的骑兵,这才是陆沉需要重点考虑的问题。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何玉小心翼翼地走来说道:“少爷,该歇息了。” 陆沉将毛笔放回笔架,扭头问道:“宋佩呢?” 何玉轻笑道:“今晚轮到她给少爷暖床呢。” 陆沉点点头,又嘱咐道:“我书桌上的东西不必整理。” “是,少爷。”何玉乖巧地应下。 回到卧房内间,陆沉抬眼望去,神色略显古怪。 往常在这个时候,不论宋佩还是何玉都在室内等着帮他宽衣,而且被窝早已暖好。 陆沉不至于衣来伸手,而且适应能力极强,充盈着少女清新芬芳的被窝自然睡得香甜,荒郊野外幕天席地也能安然入睡,但他并没有想过刻意改变什么。 对于这些大丫鬟来说,维持现状才会让她们心安,陆沉更愿意在平时对她们抱有相应的尊重。 但是今夜他已经回来,房中却十分安静,隐约可见床上被窝里有一道身影。 陆沉好奇地走到床边,便见宋佩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青丝如瀑和光洁的额头,便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以为这丫头沉睡未醒。 然而很快被窝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少爷。” 语调略微发颤,并无半点睡着后的茫然之意。 陆沉的心思何等机敏,很快便察觉到问题所在,当即走到桌边坐下,平静地问道:“是不是老爷让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宋佩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张脸。 陆沉自然不相信。 西苑这些丫鬟都很懂事,宋佩最为成熟,如果不是得到某些暗示,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举动。 “老爹真是……” 陆沉大抵能明白陆通的想法,如今林溪远在北地,一时半会见不到,成亲之事可能遥遥无期,而他过两天就满二十岁,说一句大龄未婚青年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富家子弟多半会早早经历人事,也算是长辈的某种教导,以免他们在外面被迷花了眼。 想到这儿,他不禁失笑道:“难道父亲没告诉过你们,我前不久在京中受伤,如今还在休养?” 宋佩听到这话后担心地说道:“可是大管家说,少爷的伤已经大好了,莫非少爷还有些不舒服?” 陆沉转头望去,见她霞飞双颊,仿若微醺一般,暗道这丫头估计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道:“你先披上衣服。” 宋佩听懂了这句话的深意,连忙从床上下来,披上外衣之后说道:“少爷,婢子……” 她有些难为情。 陆沉温和地道:“伱应该知道我的性情,不喜欢勉强旁人做违心之事,陆家也做不出欺男霸女的行径。于我而言,你们服侍我一场便有情义二字,将来肯定会给你们一个好的结果。原本想着过两年就将你们放出去,再准备一份嫁妆,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出阁。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得有些简单,所以现在我便问一句,你是否愿意留下来成为陆家的人?” 他知道宋佩外柔内刚,若非她自己愿意,仅凭旁人几句暗示,她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自荐枕席的事情。 宋佩听得心里如打鼓一般,直到听见陆沉最后那句话,她眉眼间不禁绽放开一抹柔顺的喜色,微微低头道:“婢子愿意。” “好,我明天会跟父亲说一句。” 陆沉干脆利落地决定,然后说道:“不过在我成亲之前,有些事不必再提,也不要告诉其他丫鬟。免得旁人拿怪话挤兑你,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处理这种事,你安心替我打理好家中的杂事便好。” 宋佩眼角含羞,轻声说道:“少爷,婢子才……才没有想过什么事呢。” “真的?” 陆沉打趣了一句,见这个身段修长面容姣好的大丫鬟愈发害羞,便一笑收住,自顾自地往床边走去。 宋佩凝望着他的身影,心里无比甜蜜。 一宿无话。 几天之后,腊月二十五日。 陆家在连摆三天流水宴之后,又迎来一批身份贵重的客人。 以知府詹徽为首的十余位官员,以许家老太爷许景生为代表的广陵城著名乡绅,还有从山阳县赶来的陆氏族人。 日上三竿之时,一行人来到陆氏家庙。 陆沉早已在此等待。 家庙大堂之内,一众宾客神色温和地望向缓步走来的陆沉,随即便听陆通说道:“今日犬子行及冠之礼,陆某向前来观礼的各位贤达诚心致谢。” 众人纷纷还礼,再落座。 陆沉行至大堂中央站定,他面前便站着负责主持这场冠礼的正宾薛怀义,旁边则是负责协助的赞者知府詹徽。 在两位长辈的提示下,他先向陆家祖辈的画像行跪拜之礼,然后依次向陆通和其他观礼宾客行礼。 詹徽指着前边的席子,笑容温厚地说道:“坐。” 陆沉便席地而坐,詹徽上前解开他的发髻,将他的头发重新梳理一遍,然后缠上发巾,用一根玉簪子将发髻固定。 薛怀义下堂净手,再度上堂抬手象征性地扶正陆沉的发髻。 做完这套程序之后,薛怀义从詹徽手中接过缁布冠,朝陆沉走来,同时口中轻颂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陆沉改为跪姿,薛怀义将缁布冠戴在他的头上,詹徽随即将冠下的系带绑好。 第一道仪式完成之后,陆沉返回侧室,换上玄黑色的上衣和下裳,然后再回到大堂。 第二道仪式大致相同,区别在于缁布冠换成皮弁,服饰为素色的上衣和下裳,薛怀义望着身姿挺直的陆沉,满含期许地说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最后一道礼仪为红褐色的爵弁,搭配黑色的丝绸上衣,以及红色的丝绸下裳。 换上这套衣装的陆沉令在场宾客无不眼前一亮,他本就身材高大气度沉凝,如今又有爵位在身,一眼望去丰神俊朗气质卓越。 薛怀义第三次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原本还有一道最重要的仪式便是取字,不过因为陆沉在京城时已经由天子御赐“静安”之字,这道程序便可省去。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 薛怀义不紧不慢地说着,陆沉平静且沉稳地肃立倾听。 站在侧面的陆通望着这一幕,眼眶微微湿润,又有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佩宽慰之色。 薛怀义继续说道:“……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将责四者之行于人,其礼可,不重与。故孝、弟、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 “礼成!” 随着薛怀义这两个字出口,陆沉以左手压右手,手拢于长袖之中,举手加额,向他和詹徽鞠躬九十度,然后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然后手放下。 至此方为完结。 从今日开始,他便不再是依附在长辈羽翼下的少年,而是要靠自身行走世间的男子汉大丈夫。 宾客们纷纷向陆通和陆沉父子二人恭贺,与曾经最大的区别是,如今他们并非因为陆通的缘故而对陆沉高看一眼,或者说今日整个广陵府的贵人齐聚于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陆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在接下来的年节里,陆通颇为难得地在家中享受悠闲生活,将很多迎来送往的事情交给陆沉,他则和薛怀义、詹徽等好友下棋赏花,显得极为安逸。 陆沉对此没有半点怨言,因为他知道往后像这样的机会不太多,因此愈发珍惜尚在家中的时光。 时光转眼即逝,南齐建武十三年悄然而至。 在度过一个堪称完美的年节后,正月十六日上午,陆通带着家仆们亲自来到广陵北门相送。 “孩儿不能在家中侍奉,心中愧疚难当,只望父亲多多保重身体!” 陆沉躬身行礼,情真意切地说道。 陆通面带微笑,抬手轻拍他的肩膀,温和地宽慰道:“去吧,照顾好自己。” 陆沉点点头,旋即看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宋佩,对她颔首示意,然后再度对陆通行礼,心情复杂地说道:“父亲留步,孩儿去了。” 陆通道:“不必担心为父,若是军务不太忙碌,记得抽时间回家看看。” 陆沉看着老父亲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说了这句话,便郑重地答应下来,然后转身向等候在官道上的一千锐士营将士行去。 他从李承恩手中接过坐骑的缰绳,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朝陆通等人挥了挥手,然后拨转马头朝向北方。 “驾!” 千骑策动,踏云而去。 陆通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一路向北的千骑队伍,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才转身登上那辆宽敞的马车。 片刻过后,一人来到马车边,矫健地进入行驶中的车厢,拱手道:“老爷。” 陆通沉默片刻,缓慢却坚定地说道:“沉儿去来安之后,都督府会开始筹备北伐一事,你通知咱家留在北边的人,尽快做好所有准备。” 来人垂首应道:“遵命!” (本章完) 150【淮州多锐士】 来安府位于淮州北境,再往北便是闻名于世的来安防线。 府城东郊原有一座临时军营,如今修缮齐备焕然一新,营门之后竖着一杆随风招展的大旗,上书“锐士营”三字。 二月初的阳光温暖怡人,均匀地洒在营地内的每一处角落。 东边的校场上,数千将士列队肃立,整齐划一地昂首望着前方的高台。 陆沉身着甲胄站在高台边缘,在他身后分别是负责营内庶务的主簿王骏和亲兵队长谭正。 “或许大家都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不过今日算是初次正式见面,容我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面对视线里的数千将士,陆沉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我叫陆沉,淮州广陵府山阳县人氏,今年二十岁。现为大齐山阳县开国男,上轻车都尉,御赐紫金鱼袋,锐士营都尉。简单来说,即日起我便是诸位的主将。” 十天前他率本部一千人来都督府报道,然后在萧望之的授意下,紧锣密鼓地开始锐士营的组建工作,从各军选出五千人充入锐士营。 依照天子的安排,锐士营分为骑步军各三千人,骑兵三千人由校尉李承恩统领,步军三千人由校尉鲍安统领。 各部又分为三个千人队,下设十个百人队,将官皆是此前一系列战事中的有功之人。 陆沉将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一千老卒打散安排进各部之中,以此来构成整个锐士营的骨架。 在完成初步构架之后,他选择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召集全体将士,简单明了的开场白让所有人心中多了几分好奇,尤其是从其他军队抽调过来的士卒。 他们充满期待地望着站在高台边缘的陆沉。 去年年底那段时间当中,在萧望之的默许和推动下,淮州都督府已经开始盛传锐士营的消息,有希望被选入这支军队的将士都有了心理准备,因此陆沉的组建工作才能如此顺利。 这些将士们对陆沉并不陌生,其中大部分人都在战场上见识过他的风姿,尤其在京城封赏的消息传回来后,陆沉这个名字更是如雷贯耳。 今日正式相见,所有人心中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位都尉真的很年轻。 此刻听着他简短的自我介绍,这些爽利耿直的军中汉子倒也不会心生嫉妒,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陆沉从东望到西,目光逐一扫过场间的部属,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要对大家说这些头衔,并非是想要显摆嘚瑟,而是告诉大家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在先前的北疆战事中,我确实做出了一些贡献,但是萧大都督和厉大都督没有因为我很年轻便看轻,他们将属于我的功劳报了上去,甚至还分润了一些本属于他们自己的功劳,因此我才能拥有这些头衔。”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渐转严肃:“两位大都督是我辈军人的典范,陆某更会以他们为此生的榜样矢志追随。在将来与敌人的战斗中,凡我锐士营将士,无论你是将官还是士卒,只要是属于你本人的功劳,没有任何人可以掠夺。在这件事上我可以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保证,谁要是敢掠夺其他同袍的功劳,必然军法处置,没人可以例外!”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校场上一片肃然,数千将士的眼中浮现敬畏之色。 军中关于战功的核定存在很多弯弯绕,这一点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有体会,军官们对于普通士卒的欺压并不仅仅局限在日常操练之中。 像陆沉这样的开场白自然称得上别开生面,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但他们以往确实没有见过这般鲜明的表态。 陆沉稍稍给了他们一些回味的时间,然后放缓语气问道:“接下来咱们再聊聊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究竟为何要从军当兵?” 李承恩心领神会,本打算出言响应,却发现陆沉朝他看来,同时微微摇头,他便打消了站出来的想法。 陆沉看向其他队列,随手指向一名普通的步卒,温和地道:“你来回答我。” 被点到的步卒怔住,在其他同袍热切的注视中,紧张地答道:“回都尉,从军是为了……为了保家卫国!”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 陆沉不置可否,微笑道:“伱叫什么名字?” 步卒被他和煦的态度感染,挺起胸膛答道:“回都尉,小人名叫秦子龙!” “好名字。” 陆沉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其他人说道:“还有没有不同的答案?” 无人应答,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保家卫国自然没错,无国何以成家?” 陆沉先是肯定秦子龙的回答,然后平静地说道:“但我想问一问大家,除了咱们军中男儿之外,大齐芸芸众生算不算保家卫国?比如那些终日在田间地头辛苦耕作的农夫,他们上缴的粮食要供养我们的衣食住行。比如那些行走各地买进卖出的商贾,他们缴纳的赋税最后变成我们的饷银和军械。” 他顿了一顿,望着下方的将士们,稍稍加重语气:“换而言之,无论从军、种地、行商乃至于任何身份,只要不是那等混吃等死的蛀虫,其实每一个人都在为这个国度贡献自己的付出,大家认为对不对?” 秦子龙仿佛因为先前的对答平添几分勇气,第一个呼应道:“都尉说的对!” 其余将士这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附和。 陆沉微笑着抬手虚按,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辈军人因为要直面生死考验,所以不事生产专职操练,但从本质上而言,你我与那些农夫商人并无区别。在谈及保家卫国这件大事之前,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养活自己和家人,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保证,又谈什么大义凛然为国为民?” 他这番话十分直白,没有任何咬文嚼字,却给了校场上数千将士很大的震撼,因为过往从未有人对他们说过这些话。 几乎所有人面上都浮现沉思的神色。 陆沉继续说道:“如何养活自己和家人?靠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应该拿到的军饷。我不清楚其他军队如何行事,但是在锐士营内最重要的一条军规便是,大家的军饷必然足额且及时地发放。我不管你是队正、千总还是校尉,但凡让我知道你克扣将士们的军饷,十两之下褫夺你的军职贬为普通士卒,超过十两,你便可以收拾铺盖滚出军中,另外附带军棍八十。” “听清楚了没有?!” 最后这几个字他用上内劲,回荡在天地之间。 李承恩和鲍安两位校尉挺胸收腹,带领所有将官异口同声地答道:“末将遵令!” 将士们凝望着高台上的年轻都尉,这一刻胸中仿若有某种情绪激荡汹涌。 陆沉又道:“今日同你们说这些,是希望你们不要有后顾之忧,锐士营的待遇不敢说军中之首,但也绝对不会弱于其他军队,而我身为大家的主将,能给予你们的保证便是你们可以拿到自己应有的待遇。不论是在操练还是真正的战事中,你们受伤会得到及时的医治。倘若不幸伤残,我会帮你安排一个有尊严的生计。若是不幸壮烈阵亡,我会赡养你的家人。” 王骏若有所思地望着陆沉的背影。 他并不怀疑这位年轻的主将可以做到这一点,台下的将士们也都坚信不疑,毕竟陆沉深受天子和萧大都督的器重人尽皆知,更何况绝大多数人都知道陆家是淮州相当出名的富族,这些保证完全可以做到。 他只是觉得陆沉的表态很有意思,绝对不是那种迂腐的人,看来自己选择追随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军中男儿相对而言较为质朴,在陆沉接连做出他们意想不到的承诺之后,这些人的士气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犹如一群躁动不安的猛兽。 这个时候陆沉没有趁热打铁,反而主动给他们降温:“方才说过大家的待遇,接下来我希望你们能明白,在我麾下没有平庸度日的悠闲生活。从今天开始,锐士营奉行的升迁规则只有两点,其一是能力,其二是军功,能者上,庸者下!除此之外,别无捷径!” “接下来,由主簿王骏给大家宣讲锐士营的军规、操练要典和军功细则。每个百人队都会领到相应的文本,往后你们要遵循规章行事,眼下若有听不懂的地方可以当面问他。” 陆沉一字一句地说着,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校场之上,数千将士整齐且响亮地回应道:“遵令!” 声震云霄。 陆沉转头目视王骏,然后走到高台边缘,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观察着下方每一位将士。 日升月落,时光轮转,这座校场上几乎每天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陆沉从未缺席过任何一次操练,在他以身作则下所有将官和普通士卒同吃同住,遵循着军规的统一要求,没有任何优待之处。 日复一日,呐喊声响彻在这片大地上,犹如铁匠的呼喝,将一柄玄铁置于火炉中淬炼,然后反复捶打。 直至渐渐成型,锋芒毕露。 (本章完) 151【北方有变】 五月初的一个休沐日,陆沉带着十余名亲兵离开锐士营的营地,策马回到来安府城。 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按照自己的想法逐渐将锐士营捏合成一个整体,虽然不知道这支军队在战场上会有怎样的表现,至少眼下看来具备精锐雄师的雏形。 这里面的原因较为复杂,首先锐士营的根基是一千虎贲,包括陆沉在广陵之战带出来的勇士、陆通花费十年时间培养出来的心腹以及萧望之赠予的两百名精锐。他们作为锐士营的骨架,让陆沉对全体将士的掌控很轻松地达到如臂使指的境界。 另外便是陆沉的种种规定得到切实的执行,言行一致方能真正收服这些将士们的心。 严明的军纪和丰厚的待遇双管齐下,锐士营的面貌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 陆沉吃住都在营中,密切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变化,不敢有丝毫懈怠。除去今天之外,过往这段时间他仅有一次外出,与赶来探望的陆通相见小半个时辰,然后便匆匆返回军营。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逐渐达成自己的预期,锐士营的蜕变极其明显。 进城之后,陆沉一行人径直来到都督府,行军司马黄显峰早已在大门外候着。 “见过陆都尉。” 黄显峰上前行礼,望着翻身跃下坐骑、气质愈发显得沉稳内敛的陆沉,不禁暗暗称许。 “怎敢劳动黄大人相侯?” 陆沉微微一笑,语调平静。 黄显峰打趣道:“要是其他人倒也罢了,陆都尉可是陛下亲封的军功爵爷,下官岂敢不以礼待之?” “黄大人太见外了,想必是在怪责我近来没有登门拜望。” 陆沉顺势调侃,他知道黄显峰是萧望之真正的心腹,因此在他面前不必刻意端着。 黄显峰忍俊不禁,侧身道:“我是想多和陆都尉亲近亲近,只可惜大都督严令我等不能干扰都尉练兵。请。” 两人并肩步入都督府,一路相谈甚欢。 来到议事厅外,黄显峰道:“陆都尉,请。” 陆沉见状便知道今天萧望之相召肯定有机密军务安排,否则黄显峰不必在门外止步,便没有多问,拱手一礼然后走进议事厅。 里间除了萧望之,还有一名陆沉的老熟人。 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 因为那个干办的身份,名义上陆沉还是苏云青的同僚,再加上当初在京城时秦正赠予的腰牌,两人本该更亲近一些,但是今日还是他们开年来第一次相见。 陆沉依次向萧望之和苏云青行礼,然后坐在右边的交椅上。 萧望之打量着这个年轻都尉沉稳的神情,温和地说道:“你可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苏检校对你说过一件事,希望你能去河洛城担任暗谍,尽可能地统合北地谍网?” 陆沉自然不会忘记,那是他第一次面临抉择的境地,好在因为老爹的关系可以从容地拒绝苏云青。 如今萧望之旧事重提,显然不是心血来潮想要帮苏云青达成夙愿。 陆沉心中一动,看向苏云青说道:“莫非北地有了变故?” “陆都尉的反应还是那么敏锐。” 苏云青恭维一句,然后在萧望之的示意下继续说道:“这几个月里,伪燕朝堂有了相当大的变化。枢密副使陈景堂被罢官去职,原枢密使刘鄩告老归乡,新上任的枢密使庞师古和枢密副使郭言与景朝关系密切。除此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官员任免变动,从织经司掌握的情报判断,这里面至少接近半数和景朝有关。” 陆沉微微皱眉。 他想起天子的判断,景朝对于北燕朝廷的扶持和渗透在同步进行,这种费时费力的同化可以收到极佳的效果。如今看来,去年北地战事的胜负对于北边的影响很难说是好是坏,虽然齐国取得切实的战果,但也给了景朝进一步插手北燕朝政的机会。 想到这儿,陆沉不解地问道:“难道伪燕皇帝对这些变化无动于衷?” 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即便北燕新帝只是一个傀儡,他也在皇位上坐了六年,总不至于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 萧望之淡淡道:“据说伪燕皇帝身体不太好,朝会基本不开,一应朝政皆由几位重臣把持,其中便有翟林王氏的家主王安。” 陆沉道:“翟林王氏……原来如此。” 当年齐国皇室和权贵们南渡永嘉,并未带走所有的世家大族,还有一部分留在北地,翟林王氏便是北方门阀的翘楚。 王骏也曾提过,早在元嘉之变以前,景朝便和翟林王氏达成某种协议,后来以翟林王氏为代表的门阀成为北燕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萧望之平静地说道:“这些变动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对于大齐而言这不算特别坏的消息。景朝彻底吞并北地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伪燕朝堂上换上一批人并不能直接缩短这个进程,相反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埋下一些暗手。今天要讨论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近来伪燕朝廷的另外一个举措。” 他朝旁边望去,苏云青便继续介绍道:“织经司在北边的人手打探得知,最近伪燕朝廷似乎有意对北地绿林动手。” 陆沉心中一凛。 谈及北地绿林便离不开七星帮,紧接着他脑海中便浮现林溪的身影。 自从去年秋天分别之后,他和林溪只通过一次书信,因为距离实在遥远,这个时代的通信非常麻烦,他甚至动用了陆家在北边有限的人手。 此刻听到苏云青的话语,陆沉面不改色地说道:“伪燕要对付七星帮?” “大抵如此。” 苏云青微微颔首,继而说道:“他们很清楚这些绿林帮派的棘手之处,并未直接调派大军进入深山老林,而是先用招安的手段。这次他们不止是针对七星帮,还有金沙帮、云浮寨之类的帮派,这段时间频繁派出使者前往这些帮派安抚。从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北地绿林对招安之说意见不一,像金沙帮就明显表露出接受的倾向。” 陆沉摇头道:“招安不会有好下场。” 萧望之淡然道:“高官厚禄动人心,绿林中人的生活看似潇洒实则穷苦,面对伪燕朝廷伪装出来的善意,很多人难以分辨真假。” 苏云青补充道:“在我看来,这应该是景朝都元帅庆聿恭的手笔。如今他一方面加强对伪燕小朝廷的掌控,另一方面在逐步肃清北地内部的隐患,显然是在为将来南侵做准备。我已经将此事禀报朝廷,陛下和秦提举的看法相似,务必要破坏伪燕朝廷的策略,至少得让那些大帮派维持现状。” 介绍完情况之后,他便起身向萧望之辞行,临走前又对陆沉说道:“关于北地近几个月的情报,我会让人整理成册送去锐士营营地。” 陆沉起身道:“多谢苏检校。” 苏云青温和一笑,大步离开议事厅。 “去年那位名叫菩萨蛮的游侠杀死李玄安,让两边的筹划都落空,我便让黄显峰收集北地绿林的消息,主要是想将这些零散的力量整合起来,看看能否对伪燕和景朝造成一些麻烦。后来从伱父亲口中得知,菩萨蛮便是林颉的女儿,我便有了更深的考量。” 苏云青离开后,萧望之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 陆沉平静地听着。 萧望之继续说道:“我不赞同苏云青让你去北地做暗谍的建议,因为这件事于你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太过凶险,再者也是在浪费你的才华和能力。但是我也必须承认,他对北方的规划很有道理,如果不让伪燕和景朝后院失火,我们仅凭强攻很难顺利收复故土。” 陆沉望着他温和的神色,脑海中浮现七星帮总舵所处的位置,不禁明白今日萧望之让自己赶来都督府的用意,沉稳地说道:“萧叔想与北地草莽势力合作?” 萧望之没有直接回答,缓缓解释道:“我派人去找过林颉,对他的想法也能猜到一二。然而七星帮没有起事的由头,自身实力上也颇为欠缺,想要撼动伪燕的统治难比登天。从实际情况出发,他最好的选择是和淮州都督府合作,联手拿下伪燕的东阳路。” 陆沉轻声道:“如果七星帮接受伪燕朝廷的招安,这一切自然无从提起。” “没错。” 萧望之稍显迟疑,继而道:“但是两相比较,七星帮归顺伪燕朝廷或许有更多的好处,即便这只是眼前的利益。我相信林颉不至于眼光短浅,然而七星帮并非他一人所有,更何况还要考虑到整个北地绿林的风向影响。目前来说,我们对北地绿林鞭长莫及,而且很难给予他们实质性的好处,想要虎口夺食破坏伪燕朝廷的计划,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再者,这些绿林帮派现在仍旧是外强中干,一旦伪燕或者景朝派出大军,他们就只能躲进深山老林里面,过着极其艰难的生活。” 萧望之将局势分析得非常透彻。 陆沉顺势说道:“除非能帮他们建立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让他们拥有对抗正规大军的底气。” 萧望之赞许地道:“是。其实这件事对于淮州都督府而言不难,我可以派出老练的将领去北边帮那些绿林帮派训练帮众构筑寨堡,但是这个人必须足够机警,而且能够取得对方的信任。” 望着对方炯炯有神的目光,陆沉微笑道:“萧叔何必如此见外,难道是担心家父会因此与你闹翻?”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萧望之将这些考虑掰开揉碎了对他说明,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萧望之笑了笑,摇头道:“与他无关,我只是想当面听听你的想法,此策究竟是否可行。” 陆沉没有立刻回答,陷入漫长的思考之中。 (本章完) 152【武榜第八】 淮州都督府如今可谓兵强马壮。 虽然陈澜钰被调入京军南衙担任定威军都指挥使,但萧望之麾下不乏将才,宋世飞、段作章、贺瑰、裴邃皆是能征善战之辈。 算上双峰山脉西边的江华军和旬阳军,萧望之如今手握九军共计十二万兵力,厉兵秣马砥砺前行,只待下一阶段的北伐战事来临。 陆沉已经将天子和右相薛南亭的保证转达给萧望之,都督府的初步计划是在今年冬天或者明年开春发动对北燕东阳路的反攻,确切日期要根据届时的局势确定。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陆沉考虑的并非是否北上的问题——于他而言这压根不需要犹豫,林溪这个名字便足够让他做出肯定的选择。 他只是如天子教导的那般,尝试站在更高的位置从全局来思考这件事。 “萧叔,小侄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良久之后,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 萧望之微笑道:“你说。” 陆沉道:“伪燕朝廷肯定不会只有招安这一种手段,派遣大军攻伐是最后的底线,在这其中仍然有很多可以运作的空间。对于北地绿林的草莽帮派来说,他们很有可能抵挡不住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双重压力,继而陷入各自为战分崩离析的境地。” 萧望之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身为一路边军主帅,他当然不会将收复东阳路的希望都寄托在草莽帮派身上。这些不确定的因素或许能对局势造成影响,但最终还是要靠淮州军在战场上击败对手。不过若是北燕和景朝彻底肃清内部的隐患,形成强大且统一的合力,这同样是他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故而他才让人将陆沉找来,打算借助这个年轻人和七星帮特殊的关系,扶持也好鼓动也罢,只要能给北边的朝廷施加一些负面影响,他在边境上的布局便可以更加从容。 如今听完陆沉这番话后,萧望之猛然间发觉自己似乎还是想得简单了些。 陆沉继续说道:“萧叔想让七星帮提供助力,在伪燕东阳路境内制造事端,以此来调动对方的驻军,这一点并无问题。不过如今张君嗣被贬职夺权,新上任的东阳路大将军肯定会吸取前任的教训。小侄认为,景朝那位都元帅庆聿恭应该应该不会忽视七星帮的存在,或者说这次伪燕朝廷招安绿林帮派的动作极有可能是庆聿恭的命令。”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萧望之并不觉得陆沉直言敢当是在冒犯自己,相反他很欣赏这种爽利的风格。 陆沉微微一笑,神色依旧沉静,并无半点骄娇之气,继而说道:“所以小侄担心到时候景朝会派出一支军队,将七星帮彻底困在群山之中。虽然这不会对七星帮造成致命的打击,但是很有可能影响到萧叔的全局方略。” 萧望之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缓缓道:“你想让七星帮拥有突破北边封锁的实力?” 陆沉眉头扬起,目光亦变得锐利起来:“小侄在想,倘若七星帮可以在小规模的战事中取得优势,无论对手是伪燕还是景朝军队,这是否能更有效地改变局势?如今七星帮已是北地绿林第一大帮,他们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影响到其他人,若是这杆旗帜迎风飘扬,或许北地草莽势力乃至无数百姓都有可能继续坚定反抗伪燕和景朝的决心。” 萧望之沉吟不语。 在他最早的构想中,七星帮是一颗可以发挥作用的棋子,但对整体战局难以造成决定性的影响,顶多便是稍微牵扯一些北燕东阳路的兵力,让对方无法将精力全部放在涌泉关和青田城这两处。 若是按照陆沉的提议,将这些草莽势力整合起来,运用得当自然可以收获颇丰,但是同样存在极大的风险。 无论七星帮还是其他绿林帮派,目前看来他们并不具备正面应对北燕军队的实力,更遑论战力超出一大截的景朝老卒。他们最大的优势是熟知地形,只要钻进深山老林之中,即便景朝老卒也拿他们没有太好的法子,最多便是长时间的封锁和围困。 要是让他们迎战敌人的军队甚至是主动出击,一旦溃败便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当然,风险总是与收益并存。 假如七星帮或者其他绿林帮派真的能够经受住战火的淬炼,在敌人的腹心之地磨砺出一支精锐军队,这对整体大局的影响难以估量。 望着陆沉明亮的眼神,感受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锐气,萧望之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金戈铁马的岁月,凛凛豪情扑面而来。 他不禁笑了起来,温和地问道:“伱有多大的把握?” 陆沉诚实地答道:“现在还不好说,小侄需要实地探查过才能确定。” 片刻过后,萧望之冷静地说道:“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可根据形势临机决断,不必再征求都督府的同意,以免贻误军机。另外,你抵达北面之后,除了帮七星帮训练帮众构筑寨堡体系,还可以答应他们一件事。” 陆沉道:“萧叔请示下。” 萧望之道:“将来若是七星帮可以协助淮州都督府收复东阳路,我会奏请朝廷允许他们自成一军,除去官职和金银赏赐之外,还可以向他们提供军械和粮草的资助。”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想要让七星帮放下对南齐朝廷的芥蒂继而与淮州都督府合作,光凭陆通和林颉的交情还不够,毕竟林颉要考虑到全体帮众的想法,因此还得付出足够的诚意才能打动对方。 陆沉应下之后,萧望之又问道:“你打算带多少人北上?” “我会先让人去北边送信,告知师姐此事。至于随行人员,七八人便足矣,人数太多的话路上不太方便,此行要穿过伪燕势力掌控的区域,低调谨慎一些便好。”陆沉不紧不慢地说着。 萧望之微微颔首,忽地朝外拍了拍手。 一名年过四旬貌不惊人、身材略显精瘦的男子走进来。 他看起来并无任何出奇之处,属于大街上见过即忘的普通人,来到近前对萧望之行礼道:“萧大哥。” 陆沉目光微凝,这个称呼颇有意思。 依照齐国官场上的习俗,除非是郡公以上的爵位,一般都会以官职相称,这也是如今旁人称呼陆沉为“陆都尉”而非“陆爵爷”的缘故。 像萧望之这等身份,大都督、大帅或者郡公的称谓皆可,哪怕是他府中的仆人亦是如此,如眼下这般当着外人的面喊萧大哥,说明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和萧望之极为亲近,而且很清楚萧望之和陆沉的关系。 萧望之介绍道:“他叫尉迟归。” 尉迟归便对陆沉见礼道:“在下见过陆都尉。” 虽然萧望之的介绍极其简短,陆沉却不敢大意,起身回礼道:“见过前辈。” 尉迟归神色沉静,眼帘微垂。 萧望之插话道:“尉迟,你辛苦一趟,陪同陆沉往北一行,要保护好他的安全。” 尉迟归稍稍沉默,随即不苟言笑地说道:“愚弟若是离去,谁来保护兄长?陆都尉既然认识林帮主,且和林帮主之女菩萨蛮关系密切,想必这一次不会有什么危险。愚弟希望可以留在兄长身边,以免被北边的刺客找到可乘之机。” 萧望之忍俊不禁道:“我身边精锐围绕,又不会白龙鱼服,哪里有什么危险?陆沉这一次要周旋于北地绿林各方势力之间,还要直面伪燕和景朝豢养的高手,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护着,我委实不放心他北上。就这样定了,无需多言。” 尉迟归没有继续坚持,颔首道:“愚弟领命。” 萧望之便转而对陆沉说道:“尉迟是我的至交好友,当年我还在泾河防线掌军的时候便和他相识,与我算得上生死之交。你应该听说过北地江湖草莽排出一个武榜,尉迟便以化名位列武榜上册第八。他早年间走南闯北见识广博,而且临敌经验很丰富,想来可以护你周全。” 陆沉心中一凛。 他自然猜到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不简单,但也没想到居然是这等高手。 这一刻他愈发体会到萧望之对自身的爱护,随即推辞道:“萧叔厚爱,小侄铭感五内,但是萧叔的安危关系到整个淮州的安定,小侄恳请萧叔将尉迟前辈留在身边。” 尉迟归略显意外地转头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他见惯了人心鬼蜮,可以确定陆沉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真心那般认为。 萧望之微笑着摇头道:“去年六月的时候,我便和你父亲说过,想让你往北边走一趟,将七星帮和淮州都督府连在一起,从而谋划收复东阳路诸事。当时你父亲犹豫不决,主要还是担心你在北地的安全问题,因此我便答应他,会让尉迟随你北上一路相护。”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沉只能感激地应道:“多谢萧叔和尉迟前辈的照拂。” “我会让苏云青传令给织经司留在北边的人手,随时配合你的行动。时辰不早了,你回锐士营安排妥当并选定随员,过两天从盘龙关北上,裴邃那边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萧望之满含期待地看着他,又道:“见机行事,莫要急躁。” “小侄谨记在心。” 陆沉躬身一礼,从容应下。 (本章完) 153【北方有佳人】 北燕,宝台山主峰南麓,七星帮总舵。 十余位男子齐聚议事厅内,坐在主位上的便是七星帮之主、江湖武榜第一人林颉。 其人时年四十五岁,正是武者一生当中最巅峰的阶段,而且他早在四年前便已经被公认为江湖第一人。 从外表上看,林颉身材魁梧壮硕,面容棱角分明不怒自威,双眼之中精光内蕴,即便平静地坐着亦如卧虎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此刻厅内坐着一众七星帮的高层,这些人一边暗中观察着林颉的神情,一边分出些许心神听着那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侃侃而谈。 客人坐在左首第一位,以示七星帮的礼数规矩。 他大概三十岁出头,容貌周正颇有文雅之气,在林颉面前口若悬河:“……不怕林帮主笑话,我家寨主原本没将燕朝这次的举动当回事,以为和先前一样,皆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虚张声势。前段时间听闻金沙帮趋炎附势,对燕朝的鹰犬百般讨好,我家寨主才意识到这次的局势不容乐观,因此派小人前来征求林帮主的意见。” 林颉语调淡然:“这般说来,齐寨主这次无意接受燕朝的招安?” 客人名叫宇文伯清,乃是云浮寨之主齐藏的心腹,此番专程赶来七星帮总舵,自然是为商议近来闹得沸沸扬扬、让整个北地绿林为之骚动的燕朝招安诸事。 云浮寨成立的时间比较长,最早是泾河下游湖区的渔家联合起来对抗横征暴敛,后来逐渐转化成水泊之中的山寨。他们凭借独特的地形以及水性的优势,将大寨隐藏在重重水域之中,令朝廷官军无处下手。 如今的云浮寨拥有帮众及亲眷上万人,在北方泾河下游地带属于一支相当强悍的力量。 宇文伯清注意到林颉面无表情,一时间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这位北绿林魁首心意如何,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家寨主说,云浮寨自当唯七星帮马首是瞻。如果林帮主愿意和燕朝虚与委蛇,那么云浮寨定然效仿。” 他这番话说得圆融自如滴水不漏,然而林颉只是嘴角微微勾起,没有任何回应。 坐在右首第一位的中年男人身材中等,一双眼睛如鹰隼般带着凌厉之意,便接过话头说道:“宇文先生,据某所知齐寨主乃是当世豪杰,岂会事事追随他人而行。不过某可以理解,宇文先生这是在担心自身的安危。其实此种担忧大可不必,即便云浮寨和七星帮选择相左,我等也不会为难客人。” 宇文伯清歉然地笑着,他知道这位名叫蒋厚明的中年人是七星帮的二把手,在帮中拥有很深的根基和底蕴,拥趸亦不在少数,便恭敬地说道:“蒋堂主言重了,小人岂不知七星帮行事规矩世人称道?并非小人在诸位前辈面前卖弄唇舌,实在是我家寨主眼下也拿不准主意。平心而论,云浮寨的日子不算难过,自然不想去给燕朝当狗,可万一燕朝和景朝铁了心要对绿林下手,届时如何挡得住他们的精锐大军?” 听到他这般坦诚,蒋厚明的神色稍稍和缓,问道:“不知北边其他帮派情况如何?” 宇文伯清叹道:“如果燕朝只提招安二字,我家寨主当然不予理会,但是近来燕朝大军频繁出动,已经清扫了七八个小帮派,可见他们决心之坚定。据小人所知,金沙帮和双虎帮已经开始和燕朝使者接洽,虽然还未谈定,但他们多半会接受燕朝的招安。” 七星帮众人登时神色肃然,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眼下燕朝还没有派人来七星帮,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将七星帮放在眼里,反而是格外的重视。从目前的局势来看,燕朝应该是想逐步解决那些小帮派,然后从易到难,等到其他具备一定规模的帮派都已臣服,最后再来对付孤零零的七星帮。 “宇文兄弟,兹事体大,林某暂时还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你且先回云浮寨,代某转告齐寨主,不必着急做出决定,且看一看形势再论。” 一片沉寂之中,林颉悠然发话。 宇文伯清也没想过跑一趟就能将事情弄清楚,他已做好来回奔波的心理准备,闻言便起身行礼道:“请林帮主放心,小人定会转达。” 随即便有帮众带着宇文伯清离去。 议事厅中气氛肃然,在关系到数万帮众前途命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等闲视之。 七星帮建立于三十多年前,林颉是第二任帮主,如今自然以他为首。 林颉之下,分别是风、林、火、山、雷、阴六位堂主,当年七星帮建立的时候,便是因为首任帮主和六位堂主七星聚义而得名。 这七人之外,又有六人负责帮内各项重要职务,一共十三人组成总舵的核心高层。 蒋厚明身为风堂堂主,执掌帮规奖惩,在帮中地位历来仅次于林颉,而且他还是首任帮主蒋植的亲侄儿。 虽然十五年前蒋植在去世的时候,将帮主宝座传给年仅三十岁的林颉,但蒋厚明在帮中同样拥有一股强悍的势力。 见众人皆在沉默,蒋厚明便开口说道:“诸位,某认为这次燕朝不是小打小闹,此举多半有着景朝那位都元帅的策动。虽说风浪暂未波及到七星帮,但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相信很快就会有燕朝使者叩山门,届时我们七星帮要如何应对,大家理应提前商议一下。” 他转而望着林颉说道:“帮主,属下认为此番不宜太过强硬。” 林颉沉默不语。 坐在蒋厚明旁边的林堂堂主冉玄之不疾不徐地说道:“蒋堂主言下之意,七星帮应该接受燕朝的招安?” 林堂掌管七星帮的粮草钱银,包括在燕朝境内各地的隐蔽产业,那些掌柜账房单论武功肯定比不上执行帮规的风堂高手,可是包括蒋厚明在内没人愿意轻易得罪冉玄之这位财神爷。 故此,蒋厚明平静地回道:“某觉得此事大可敷衍应对,先看看燕朝能开出怎样的价码。如果燕朝可以保证咱们七星帮的人过上安稳生活,接受招安有何不可?帮主,属下始终认为躲在山中不是良策,要是燕朝能给帮主一个重要的官职,再让弟兄们继续跟随帮主,那么可以尝试而为。对于七星帮来说,燕朝和南齐并无好坏之分。” “蒋叔叔此言错矣。”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内间传出来,紧接着便见身着一袭长裙的林溪来到厅内。 冉玄之望着林溪,面上浮现和蔼亲切的笑容。 林颉终于开口道:“溪儿,不得胡闹。” 林溪略显倔强地站在他身旁。 蒋厚明眼中并无怒色,反而微笑道:“帮主,大小姐走南闯北为七星帮立下诸多功劳,她对帮中事务本就有发言的权利,倒也不必怪责于她。大小姐,不知某所言错在何处?” 林溪淡淡道:“蒋叔叔,燕朝招安绿林中人的举动肯定是景朝庆聿恭在暗中推动,他们并非是因为看重绿林帮派的实力,而是想在南侵齐朝之前,肃清自身境内的隐患。换句话说,我们在他们眼里如同家中碍眼的杂物,一旦拿捏住我们的生死自然就会远远丢弃。古往今来,像我们七星帮这般成规模的草莽帮派如果归顺朝廷,下场必然无比凄惨。” 蒋厚明喟然道:“大小姐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某想问大小姐一句,假如燕景两国大军联合出击,七星帮如何应对?从最近的局势来看,无论此举是否庆聿恭所谋,燕朝都已下定决心针对绿林。若是再像当年一样,七星帮被迫遁入深山老林,大小姐可知届时会饿死多少人?” 林溪微微一窒。 厅内其他人也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谁都知道燕朝只是一个傀儡朝廷,但这个傀儡朝廷可以轻易调动数万大军进逼山寨,更何况后面还站着一个带甲数十万的景朝。 七星帮可战之兵满打满算才五千人,而且非常缺乏精良的军械。 大战来临之际,就算林溪和她的父亲在战场上奋不顾身,也很难对战局造成根本性的影响。 蒋厚明见状继续说道:“大小姐,某是在为七星帮数万帮众的前途着想,并无半点私心。如果燕朝开出的条件足够优厚,某诚心建议帮主接受招安,带领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林溪知道他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她笃定接受招安没有好下场。 正在犹豫之时,林颉开口说道:“蒋堂主说得不无道理,我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就带着大家走上绝路。不过,燕朝反复无常,朝堂之上朝令夕改,此事不得不防。且再看看吧,不必急于一时,诸位兄弟也可以慎重考虑。” 众人拱手应道:“谨遵帮主之令。” 片刻过后,议事厅内安静下来,只有父女二人。 “爹爹,蒋厚明没安好心。”林溪蹙眉说道。 林颉笑容温和,淡然道:“为父知道。” 林溪走到左首边那张交椅旁坐下,颇为不满地说道:“他仗着老帮主留下的遗泽,时常与爹爹作对,还妄想让我嫁给他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林颉宽慰道:“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为父早两年便已经明确警告过蒋家小子。” 林溪也只是随口感慨,在她武功大成之后,帮内早就没有年轻男子敢在她面前晃悠,包括蒋家那个不学无术的蠢物。 她眼下更担心七星帮的未来,于是便问道:“爹爹会接受燕朝的招安么?” 林颉转头望着她,笑吟吟地反问道:“如果伱师弟得知此事,你觉得他会有怎样的看法?” “女儿……怎么知道。” 林溪微微垂首,声音低了下去。 林颉不动声色地道:“你们分开大半年了吧?” 林溪顺口答道:“八个月零九天。” 林颉“噢”了一声,稍稍拉长语调。 林溪说完之后便意识到不妥,然而覆水难收,只见她霞飞双颊,难为情地嗔道:“爹爹!” “哈哈哈,好了好了,在为父跟前倒也不必太害羞。” 林颉连忙宽慰,随即目光一凝,望向前方门外。 林溪心中小鹿乱撞,待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她抬眼望去便见一名年轻男子快步走来。 来人乃是林颉的心腹长随,他来到近前垂首说道:“帮主,大小姐,南边传来密信。南齐淮州都尉陆沉已经动身北上,正往总舵而来。” 林溪霍然起身,眼中瞬间绽放明艳的神采。 (本章完) 154【浮生一瞥】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陆沉一行人带着织经司伪造的身份,由广陵城西边的望梅古道横穿双峰山脉,然后从旬阳城北面乔装进入北燕境内。 他们的路程规划是经过北燕沫阳路北上,再从南到北斜穿东阳路,只要进入东阳路北边的山区便会有七星帮的人接应。 这条路相较而言有些远,若从淮州北面的山间小道进入北燕东阳路境内,可以缩短将近一半的距离。 陆沉选择现在的路线一方面是出于安全考虑,另一方面是他想切实了解北燕的地理风貌。 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颇为粗糙,远远比不上自己亲自走一趟看见得详细真实。 随行人员中除了萧望之请来的尉迟归,还有李承恩和谭正等六名护卫,皆是年轻有为的高手。 旅途漫漫山水迢迢,陆沉过得非常充实,他沿路观察着北燕的风土人情,闲暇时则和李承恩等人切磋武艺交流心得。 尉迟归寡言少语,偶尔指点一下陆沉的习武心得,虽是只言片语却让陆沉获益匪浅。 待到五月十三日,依靠织经司伪造的身份通过数重考验,一行人终于来到东阳路腹部的官道上,东边就是东阳路的首府汝阴城。 “少爷,要不要去汝阴城转一圈?”李承恩策马来到陆沉身旁,压低声音问道。 陆沉平静地回道:“你不担心我们被伪燕察事厅的探子认出来?” 李承恩憨笑道:“广陵城里见过少爷的伪燕探子都死绝了,而且少爷不是给我们所有人都易容了吗?将来我朝要是想收复东阳路,汝阴城可是重中之重,少爷不如趁这个机会实地勘察一番。” 陆沉淡然道:“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汝阴既然是东阳路重镇,军卒和细作肯定多如牛毛,万一闹出动静不好收拾。前面五六里便是可以转道北方的岔路口,我们不要停留继续往北。” 李承恩应道:“是,少爷。” 另一边尉迟归双手拢着缰绳,转头看向陆沉,平和地说道:“陆都尉浑不似二十岁的年轻人。” 陆沉知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从当日萧望之对他的重视便可窥一斑。他后来找李承恩问过,尉迟归位列武榜上册第八,不过在六年前销声匿迹不理江湖纷争,留在淮州都督府专门保护萧望之的安全。 除此之外,尉迟归的过往、师承和身世都是一个谜,李承恩也只知道这位高手习惯空手对敌,从来不用兵器。 此刻见这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主动开口,陆沉便微笑问道:“前辈此言何意?” 尉迟归道:“像你这般年纪的公子哥,正是章台走马春风得意的时候,很少有人这般耐得住寂寞,行事老成持重。我一直待在萧大哥身边,见过不少军中新秀,单论武功强过你的人也有,但基本没人能做到像伱这样谨小慎微。认真说起来,在沉稳厚重这方面,或许只有大公子能和都尉比较一二。” 陆沉知道他口中的大公子是指萧望之的长子萧林,如今在太平州担任都指挥使,他谦逊地说道:“前辈谬赞,我只是不太喜欢招惹计划之外的麻烦。” 尉迟归微微颔首,正要开口之时,他忽地转头向后看了一眼。 后方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便见上百名骑兵奔袭而来。 这条官道是连接北燕京城与东阳路的唯一要道,故而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原本路人车马徐徐前行井然有序,这上百名骑兵一路奔来几无减速,直搅得道中一片仓皇混乱,各色人等不由得纷纷惶然躲避,可见这些骑兵的骄横霸蛮。 陆沉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惹人注目,随着他短促的命令下达,李承恩等人立刻策马让到路边。 尉迟归并未特立独行,只不过眼中多了几分冷意。 那群骑兵极其蛮横,然而官道上没人敢公然叱骂,尽皆小心翼翼忍气吞声地躲开。 他们中间有一位年轻贵公子,俊眼修眉皮肤白皙,气质清贵高雅,虽然是男子打扮却一眼可知是女儿身。 “滚开!” 道路前方有一名中年男子行动迟缓,领头的骑兵怒喝一声,旋即手中长鞭挥出,狠狠抽在那名普通百姓的身上,只见百姓在地上滚了几圈,在路旁停下后惨嚎不止。 挥鞭的景朝骑兵哈哈大笑,其他同伴亦是笑声接连响起,仿若那个北燕百姓在他们眼中如猪狗一般。 李承恩和谭正等人心中怒意勃然,但是他们除了愤怒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景朝骑兵继续向前,队伍中的年轻贵公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前边的小插曲,在经过陆沉这一行人的时候,他转头看了过来,先是望向目光漠然的尉迟归,然后从陆沉的脸上一扫而过。 刹那之间,四目相对。 陆沉心中微凛,这个女扮男装的年轻贵公子眼神深邃,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湖,就连阳光都只能照进数寸之地。 贵公子旁边一名心腹则盯着陆沉的坐骑,直到百余骑向前奔出一段距离,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出现在景朝骑兵的视线中。 他们渐渐放缓速度,那名心腹凑近说道:“殿下,方才那帮人看起来不简单。” 贵公子便是景朝常山郡王庆聿恭的爱女庆聿怀瑾,她抬眼望着前方汝阴城高耸的城墙,淡淡道:“哪帮人?” 心腹回道:“准土谷那小子出手揍人的时候,道路右侧有七八位骑士,除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其他人大多在二三十岁左右,不知殿下可有印象?”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道:“有何不简单之处?” 心腹道:“他们虽然像其他人一样躲在路边,可是与寻常百姓的慌乱紧张不同,小人没从他们脸上发现任何惊惧之意,相反有一种见惯风雨的镇定。其中一人的坐骑品相绝佳,便是军中也难见此等神骏。据小人所知,东阳路境内没有符合这些人情形的年轻世家子弟,或许他们的身份有些可疑。” 说到最后,他眼中不禁浮现几分艳羡之色。 庆聿怀瑾嘴角微微勾起,知道这个忠心的属下又犯了老毛病,别人喜欢金银财宝或者如花美眷,他最爱收集世间名贵马驹,故而前面那些话也许只是铺垫而已。 当然,若能顺势查出一些古怪也不错。 她对身边人历来大方,倒也不会在意他这点小心思,便微笑道:“给你三天时间,到时必须回来做事,不得延误。还有,近来首要大事是降服北地绿林,你要注意一下手段,莫要大张旗鼓弄得人心惶惶。” 心腹大喜,连忙拱手道:“多谢殿下恩典!” 他自然不敢随意行动,等进了汝阴城,将庆聿怀瑾护送至大将军府,亲眼见着东阳路新任大将军李守振和察事厅侍正王师道将郡主迎进去,他才带着一小队高手火急火燎地离开。 大将军府正堂,李守振和王师道颇为恭敬地请庆聿怀瑾上座,歉然道:“不知郡主殿下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与前任张君嗣相比,李守振对于景朝的亲近更加明显,即便是在王师道当面也不会稍加掩饰——或许在他看来,王师道才是景朝大元帅真正的心腹,自己又何必掩耳盗铃? 庆聿怀瑾淡淡一笑,端起旁边的白瓷盖碗,拿起碗盖看了一眼里面的上等贡品茗茶,却没有低头品尝,风轻云淡地放回去,然后说道:“大将军不必如此,我这次来得急了些,故而没让人提前通传。王大人,七星帮那边情形如何?” 王师道答道:“回殿下,那些小帮派暂且不论,北地绿林实力最强的四大帮派中,金沙帮和双虎帮虽然对我们的使者极为客气,但对核心问题一直避而不谈,目前还不确定他们是待价而沽还是虚与委蛇。至于云浮寨,寨主齐藏已经明确表达归顺之意,并且会派心腹深入宝台群山,尝试挑起七星帮一部分人的贪欲。” 庆聿怀瑾面无表情地听着,缓缓道:“如此说来,七星帮目前内部还算稳固?” “是的。”王师道沉吟道:“遵照殿下的吩咐,我们暂时还没有动用七星帮里面的内应,原本打算在收服其他帮派之后,再挟煌煌大势逼迫七星帮臣服。” 庆聿怀瑾默然不语,片刻后眸中飘起一抹寒光,悠悠道:“先让内应动一动,我想看看林颉的底气究竟有多么充足。” 王师道拱手道:“是!” 已添加庆聿怀瑾的角色卡。 (本章完) 155【沧海一瞬】 陆沉在官道的岔路口拨转马头向北而行,前方二十余里外有一座名叫夏邑的小城,他们会在此地暂歇一晚。 众人尽皆沉默前行,显然先前发生的事情令他们的情绪有些低沉。 景朝铁骑纵横北方屠戮各地的往事已经过去十四年,对于陆沉和李承恩这些年轻人来说,当年的人间惨状大抵只剩下长辈们口口相传的回忆,终究缺乏切肤之痛的感触。 在淮州的时候他们也曾听说过景朝权贵作威作福骄横霸蛮的传闻,然而今日亲眼见到那名景朝骑兵一鞭子抽倒北燕百姓,尤其是他和同伴们习以为常哈哈大笑的神态,让在场旁观这一幕的南齐众人对景朝权贵的残暴不仁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所谓一叶可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 李承恩等人跟随陆沉参与过广陵之战,他们曾在城头上看见景朝士卒如何屠杀手无寸铁的淮州百姓,将士们心中的怒火也是那一战齐军大胜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今被勾起当时的回忆,这些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满面沉肃,神情格外凝重。 “那些骑兵大部分都是景朝夏山军的精锐,这支军队是庆聿一族的本钱。十四年前河洛之战,他们是第一批登上旧都城头的景朝军队。” 沉默的氛围之中,尉迟归低沉的嗓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陆沉略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外貌极其普通的中年男人,本以为他只是江湖上行走的高手,后来厌倦了那种漂泊的生活再加上和萧望之的交情,便选择归隐于淮州。 他顺势问道:“前辈和庆聿恭打过交道?” 尉迟归的语调略显飘忽,似在追忆往事:“河洛城破之后,我曾经尝试刺杀庆聿恭的父亲庆聿定。” 这句话让周遭几名年轻人肃然起敬。 提起在五十一年前立国的景朝历史,有几个人绝对无法漏过,其中便包括景朝先帝和庆聿定这对极其擅长军事的君臣。 虽说景朝先帝在对北地士族寒门的处理手段上过于暴戾,但他对军事制度的改革是景朝崛起的关键,而且新帝登基后及时调整,采取以门阀组成北燕傀儡朝廷、逐步渗透并同化的策略,非常完美地弥补先帝的错误。 庆聿定则是和大齐名帅杨光远齐名的战神,在杨光远含冤赴死之后,大齐再无可以在战场上与庆聿定正面相对的将帅,那时候的萧望之和厉天润都还太年轻,没有完全成熟起来。 想要单枪匹马刺杀庆聿定这样的一代枭雄,暂且不论成功的几率,光是敢于做出这个决定还能全身而退便非同一般。 感受到身边年轻人敬佩的目光,尉迟归自嘲道:“如果是你们处在当时我的境地中,一样会有类似的决意,这不算什么豪壮之举,再者我压根没有见到庆聿定。” 他扭头望着陆沉,眼中浮现喟然之色:“我被庆聿恭拦了下来,而且没有在他手上占到便宜。我们年纪相仿,说实话他的武功令我不敢置信。本以为景廉族的人不擅武道,后来我才知道,庆聿一族世代习武家学渊源,庆聿恭十七八岁的时候便已是景朝第一高手,只不过我们齐人并不知道,还一直将他们当做粗鲁无知的蛮人看待。” 陆沉认真地说道:“前辈不必苛责自己,在当年那种局势下,正是千千万万个像前辈一样的人敢于向死而生,才能保留大齐生存的火种。” 尉迟归面上的怅惘渐渐褪去,恢复往常那般的平静。 他不太习惯接受旁人的称赞,即便他知道陆沉是发自真心,还是岔开话题道:“先前那些景朝骑兵看样子没少做欺压北地百姓的事情,而且我注意到他们当中一些人在观察我们,需不需要我去一趟汝阴城?” 这段时间他从未刻意表现过自己的武功,也没有在这些晚辈跟前夸夸其谈,仿佛是平静的湖面波澜不惊,唯有刚才谈及往事才偶露峥嵘。 现在这番话虽然蕴藏着凌厉的杀意,他说起来依然沉静淡然。 李承恩和谭正不禁眼神发亮,他们当然明白“去一趟汝阴城”的含义——无它,杀光那些景朝骑兵。 陆沉并未做太多的思考,他果决地摇头道:“不必。” 尉迟归略感意外地看着他。 陆沉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前辈,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杀死几十个景朝士卒发泄愤怒,而是争取有朝一日可以踏破景朝皇城。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必须要有暂时的隐忍。” 旁边的年轻人立刻冷静下来。 尉迟归沉默片刻,感慨道:“言之有理。” 短暂的交流过后,众人平复心情加紧赶路。 这一晚他们在夏邑城内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投宿,次日清早便继续往北赶路。 正午时分,众人行至荒郊野岭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陆沉抬头看了一眼炽热的阳光,便带着众人来到谷地旁边的林中歇息。 长时间的行动对于坐骑的脚力耗损很大,如无必要便得让它们停下来进食饮水。 众人在树荫下席地而坐,用着随身携带的清水干粮,陆沉则趁着先前拉近的关系,向尉迟归询问一些江湖中的故事。 便在这时,南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便见一队骑士快马奔袭而来,在林边驻足之后,整齐划一地跃下坐骑,朝陆沉这边大步走来。 李承恩等人立刻起身,满怀戒备地望着这些人。 对方的身份不言自明,便是昨日在官道上见过的景朝骑兵,连服饰都没有更换,唯一的区别是只来了二十多人,其中多了几名身着圆领袍衫眼蕴精光的男子。 为首的景人约莫三十余岁,相貌粗犷却有着一双阴冷如蛇的眼睛,他在距离陆沉约有半丈时止步,然后冷笑道:“你们倒是跑得快,险些让我追不上。” 陆沉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不慌不忙地应道:“阁下此言何意?” 他这个小动作让景人微微皱起眉头,随即沉声说道:“本将怀疑你们是南边的奸细。” 景朝权贵对于北燕百姓并无直接的管辖权,他们一般都会直接对当地官府下令,但若是他们强行做出眼下这种事,北燕官员也不敢置喙。 陆沉的目光越过这些人,见林外并无其他动静,便淡淡道:“我等是江北路的行商,此行去河南路收购药材,有官府颁发的路引和凭证。” 听到江北路的行商这几个字,景人头领心中大定,倨傲地道:“放伱娘的屁,本将说你是奸细你就是奸细!立刻交出所有财物束手就擒,本将可以考虑免你们一死。” 陆沉注意到他的双眼不时看向不远处自己的坐骑,又看了一眼周边这个渺无人烟的环境,登时大概明白过来,紧接着心里涌起几分荒唐之感。 难道这些景人在北燕境内横行无忌到这种程度,但凡是他们看中的东西便光明正大地强抢掠夺? 对面二十余名剽悍之士将他们围了起来。 陆沉依旧不为所动,平静地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找死!” 为首的景人显然没有兴趣继续跟陆沉废话,他原本只是想恐吓一番免得浪费精力,如今见这些人竟然颇有胆气,一声令下之后二十把明晃晃的钢刀立刻拔出来,带起风声呼啸而至。 一片雪亮凌厉的刀光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当此时,那二十把钢刀将将扬起,为首景人身边的三名袍衫男子冷眼相望,看情形应该是那位郡主殿下豢养的高手,并不打算在第一时间出手。 陆沉一直在调整气息,虽说对方人数较多,他心里并无畏惧之意。 在遭遇京城西柳巷那场刺杀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武功大有精进,仿佛是在生死攸关之际窥破某种门槛。后来在和厉冰雪的交流中也印证了这种感觉,尤其是厉冰雪毫不吝啬地拿出祖传心法与他参详,让他对上玄经的感悟有了极大的提升。 在对方遽然发难的那一刻,陆沉猛地踏前一步,在他左脚抬起的刹那,他看见身边众人已经拔出腰刀。 这便是他另外一个底气,李承恩等六人在陆家诸多护院之中武功最高明,按照陆通的说法,这六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六把刀合而为一,连武榜中的顶尖高手都能阻挡一段时间。 李承恩动作最快,在那名景人下令动手的时候,长刀便已在手,自下而上挥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陆沉的视线里,时间在这一刻仿佛突然慢了下来,身旁的尉迟归下一瞬已经在两尺开外。 犹如风起。 (本章完) 156【袖中乾坤】 因为萧望之的缘故,陆沉对尉迟归非常敬重,然而他对武榜第八没有一个明确且清晰的认知概念。 年轻一辈的江湖高手中,师姐林溪应该是佼佼者,李承恩坦承不是她的对手,厉冰雪亦在切磋中败下阵来。 林溪在前年最新排定的武榜中位列中册第九,但是她的武功给陆沉的观感大抵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并未表现出那种过于夸张的境界。 虽然按照李承恩的说法,江湖武榜不能囊括天下所有奇人异士,但林溪肯定是草莽中排名前列的高手,因此陆沉一开始不觉得位列上册第八的尉迟归会比林溪强出太多。 直到此时此刻,风云突变。 时间突然变慢只是陆沉的错觉,真相是尉迟归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其他人包括李承恩在内都像是在表演慢动作。 但见他一步便至景朝骑兵身前,左手在对方身前掠过,那名骑兵的咽喉猛然下陷,双眼立刻瞪圆,血丝瞬间爬满眼珠。 好似一阵风飘忽而至,令人目不暇接的几个起落之中,十余名景朝骑兵相继毙命。 景人头领身边的三名布衣客最早反应过来,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攻向尉迟归,然而只听得数声肋骨断裂的声音响起,三人先后仰面倒去,在草地上滑出三四丈才停下。 清风戛然而止。 已经生机断绝的景朝骑兵此时才倒地,而李承恩等人的长刀只能对着空气划出一道壮丽却虚无的弧线。 尉迟归站在那名呆若木鸡的景人头领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 陆沉望着中年男人的背影,喃喃道:“好厉害。” 李承恩则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最敬佩的江湖中人并非目前武榜第一的七星帮主林颉,而是数年前过世的师父。虽然他在陆沉面前表现得颇为自信,但他觉得自身的武学天赋远远及不上先师,然而眼下看来尉迟归的武功竟然在他的先师之上。 此刻他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尉迟归的真正实力绝对不止武榜第八。 面对这样一个明显超出在场所有人的顶尖高手,那个领头的景人艰难地回过神,紧接着便抬手朝对方的太阳穴拍去,根本没管自己的胸腹要害,只想拼命尝试一击。 然而他的动作怎能快过尉迟归的眼睛,在他抬手的刹那,这个中年男人抬手轻拍几下,景人的双手双脚便失去了所有力气,四肢百骸宛如处处钢针入体,他想嚎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丁点声音。 那边厢两名功力较弱的布衣客已然毙命,第三人躺在地上嘴边满是血迹,极为艰难地稍稍抬起头,看着尉迟归那双干净修长的双手,颤声道:“你是……你是袖中乾坤……” 尉迟归微微皱眉,迈步走到此人身旁,淡淡道:“你见过我?” 那人满面苦涩仓皇,断断续续地说道:“十四年前……我……我听说过伱和大元帅交手的事……” “大元帅?” 尉迟归摇了摇头,眼中多了几分冷意:“你是齐人。” 很显然,他虽然不喜齐国朝廷上的蝇营狗苟之辈,更厌憎甘为景朝权贵鹰犬的江湖人。 那人面上挤出一抹悲凉的惨笑,然后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已然气绝身亡。 尉迟归定定地看了尸首片刻,随即转身走向陆沉,看了一眼那个瘫软在地痛苦扭动的景人头领,对陆沉说道:“此人如何处理,交给你决定。” 陆沉拱手行礼道:“多谢前辈出手。” 尉迟归平静地说道:“不必言谢,即便你不在场,我也会杀了他们。” 陆沉点了点头,随即说道:“还请前辈稍等片刻。” 他来到景人头领身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凄惨的形状,眼中没有丝毫怜悯之意,淡漠地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什么都不说,继续维持这种状态,倘若在你活活痛死之前有人来救你,算你命大。” 景人面容涨红神情狰狞,他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只感觉身体里每一寸肌肉都像是被尖刀反复割断,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清晰地感知那种撕裂的痛楚。 听到陆沉冷峻的话语,他眼中涌现疯狂的愤怒,又化作无尽的恳求。 陆沉继续说道:“第二,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如果答案能让我满意,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景人脑海中浮现郡主殿下那张清冷的面庞,心中猛然一震,现出犹疑之色。 陆沉见状冷笑一身,作势便要起身。 景人瞬间被极大的恐惧笼罩,他已经被体内的痛楚折磨到接近崩溃,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凄惨等死的场景,于是咬牙道:“你问……” “昨日那个年轻贵公子是什么人?” 景人迟疑片刻,实在无法忍受钻心的剧痛,犹豫道:“常山郡王膝下……永平郡主……” 永平郡主? 李承恩还在回忆,尉迟归便说道:“庆聿恭之女庆聿怀瑾。” 陆沉心中恍然,又对这人问道:“你为何要带人追踪我等?是不是那位郡主的命令?” 景人拼命摇头,艰难地望向不远处那匹悠然吃草的神骏:“马……” 陆沉微微一怔。 不光他和李承恩等人愣住,就连一直面色如常的尉迟归都有刹那的失神。 此人连庆聿怀瑾的身份都抖露出来,想必不会在后面那个问题上撒谎,然而听闻那位永平郡主富可敌国,庆聿一族的财富不计其数,她身边的心腹怎么可能因为一匹神骏就追上来? “荒唐。” 尉迟归一言批之。 陆沉心里还算平静,他的第一匹坐骑在广陵之战中护主身亡,眼下这匹是陆通几年前为他购得的良驹,据说是大陆西北代国的名贵马种,马驹便价值千两白银。 这匹神骏妙在外表看起来不太惹眼,耐力和速度尽皆上等,所以陆通特意叮嘱陆沉此番北上带着。 如果这人钟情宝马,对世间各种神骏颇有了解,能够一眼看出陆沉坐骑的不凡,继而心生贪念倒也不算离奇。 陆沉略过此节,又问了几个问题。 此人回答得很干脆,但他只知道庆聿怀瑾这次来东阳路首府是为招安北地绿林帮派等事,至于她具体的计划则不太清楚。 陆沉极有耐心地等着,直到他面色苍白浑身战栗,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冒出来,方才继续拷打他一些关于庆聿怀瑾的情报。 “我……我什么都说了……”在吐露出知晓的信息后,景人无比虚弱地说道。 陆沉伸手在长靴旁一抹,那柄锋利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旋即朝景人的咽喉上划过。 鲜血不断涌出来,此人脸上的神情却陡然放松。 陆沉长身而起,对李承恩说道:“将这些人的坐骑带着,注意摘掉马身上一切和他们有关的配饰。” 李承恩等人领命而去。 尉迟归看向地上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的景人,忽然问道:“如果他坚持不肯松口,你会不会杀他?” 陆沉毫不犹豫地说道:“会。” 尉迟归微露好奇之色。 陆沉坦然道:“先前我对他说过我们的来历,虽然这是织经司伪造的身份,但如果他能坚持活到别人来救他,那么有可能给我们带来一丝风险。再者,这种景朝屠夫自己送上门来,倘若让他继续活着,我良心会不安。” 尉迟归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中颇有几分认可之意。 说笑之间护卫们已经收拾妥当,众人不再歇息,顶着烈日继续赶路。 山风吹面,陆沉饶有兴致地说道:“袖中乾坤是前辈的雅号?” 尉迟归道:“因为我的功夫都在一双手上,当年一些朋友便帮我取了这个诨号,后来逐渐在江湖上传开。陆都尉也想给自己取一个响亮的名号?” 最后那句话带着些许调侃,很显然他对陆沉的态度越来越亲切,旁边众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陆沉没有矫情作态,亦笑道:“等我将来能够打败真正的高手再说。” 他猛地夹紧马腹,众人随即跟上,数骑朝北方奔驰而去。 众人没有再继续讨论那个话题,陆沉望着山川延绵如画,心思却飘到很遥远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取一个行走江湖的名号,最好能和师姐列在一起。 双剑合璧? 好像太俗了些…… 风尘双侠? 又好像过于普通…… 想起经年未见的林溪,他眼中渐渐浮现温柔的神色。 (本章完) 157【念念不忘】 宝台山主峰南麓,七星帮总舵。 林溪一身干练洒脱的装扮,左手提着长约三尺的腰刀,带着席均和季山大步走出主堂,朝山门外行去。 她脸上泛着柔和的神情,眼眸似星光明亮,然而在快要接近山门的时候,她秀气的眉尖微微蹙了起来。 一名二十余岁的男子拦在她身前。 此人相貌还算英俊,只是气质略显虚浮,脸上刻意堆起的笑容也有几分阴冷之意。 他毫不在意林溪淡漠的神情,放低姿态颇为恭敬地道:“大小姐。” 林溪道:“何事?” 男子依旧没有气馁,笑道:“在下听说楚丘县城里有家醉月楼的厨子厨艺了得,方圆百里的老饕都喜欢去那里大快朵颐。若是大小姐感兴趣,在下可以将那里的厨子请来,专门为大小姐准备一桌席面。” “没兴趣。” 林溪直截了当地回绝,然后便要继续前行,谁知这男子身体一晃,竟然再次挡在她面前。 这下连席均这般沉稳老道的性子都皱起眉头,旁边身材魁梧的季山更是面色不善,不过林溪没有发话,他们只能沉默地站在旁边。 林溪望着此人,愈发觉得面目可憎,一字字道:“让开。” 男子满脸堆笑,低声下气地说道:“大小姐这是要出门办事?若大小姐不嫌弃,在下可以代劳!只要大小姐吩咐一声,在下——” “蒋永怀!” 林溪稍稍提高音量,目光一片冰寒:“你是不是有病?” 名叫蒋永怀的男子在七星帮总舵算是人尽皆知,这与他本人无关,只因他是风堂堂主蒋厚明的儿子。 蒋厚明想和帮主林颉结为儿女亲家的念头不是秘密,只不过无论林颉还是林溪,对此的态度都非常明确,这件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蒋永怀当年倒是表露过对林溪的爱慕之情,不过在林溪出手教训过他一次之后,他再也不敢在林溪面前晃悠,今天却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居然敢这般纠缠不休。 望着林溪眉眼间的冷色,蒋永怀心中畏惧,但依然强撑着说道:“大小姐这是哪里话?在下非常清醒,而且对大小姐没有半点不敬之意。无论是去请醉月楼的厨子,还是想帮大小姐办事,这都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大小姐何必如此冷漠,难道就不能给在下几分薄面?” “你的面子?” 林溪面无表情,左手稍稍发力,腰刀出鞘半尺,继而说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滚开,不然就接我一刀。” 蒋永怀不由自主地吞着唾沫,悻悻地让到一边,嘴里嘟囔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耽误大小姐的时间了。” 林溪没有多余的半个字,收刀入鞘然后大步离去,席均和季山紧随其后。 望着帮中大小姐窈窕的背影,蒋永怀一点一点咬着牙,转身朝西边走去,心中默默发狠道:“等过段时间七星帮易主,到时候看伱这个小贱人还硬不硬气。老子现在改变主意了,不会给你正室的名分,只让你当个伺候人的小妾,将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抬头看向上午明媚的阳光,眼中的阴鸷之色一闪而过。 另一边,席均小声劝解道:“大小姐不要和那等蠢物一般见识。虽说蒋永怀不成器,但多少要给蒋堂主几分面子,只要他不敢当面胡言乱语,大小姐权当没有听见便是。” 右侧的季山嘟囔道:“大小姐,只要你开口发话,俺明天就去揍他一顿,保证让他半年下不了床。” 林溪知道他们都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季大哥,你让他半年下不了床,爹爹肯定会亲手打你两巴掌,让你也在床上躺个半年。” 季山憨笑道:“那也值得。” 席均无奈地说道:“你别跟着添乱,现在是什么时候?招安的事情弄得帮里人心浮动,帮主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你老实一点。” “谢谢两位大哥的好意,蒋永怀不敢在我面前胡来,他知道我不会让着他,只是……” 林溪及时打圆场,然后略显不解地说道:“这人今天的表现有些奇怪,看着像平时一样恭敬,但是眼神里有些古怪的意味。而且自从那年我对他出手后,他一直不敢单独在我面前出现,今天却突然冒了出来。” 席均微微颔首道:“大小姐所言极是,要不要我安排两个可靠的兄弟盯着他?” 林溪知道席均极其擅长盯梢监视,这些年为七星帮训练出不少这方面的人才,便微笑道:“有劳席大哥!” 席均恭敬地说道:“大小姐言重了。陆公子应该快接近总舵外围了,大小姐,我们还是先去接上陆公子吧?” “好。” 听到他口中提及许久未见的师弟,林溪心尖悄然一动,神情中透出几分柔婉和雀跃。 三人离开山门来到数里外的路口,这里早有三十余人等候,林溪从其中一人手中接过骏马的缰绳,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带着他们跃马扬鞭。 早在很多天前,林溪接到陆沉即将北上的消息,心境仿若云开月明。喜悦和期待交织在一起,她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惹得贴身丫鬟忧心忡忡,但见她总是面上带着笑意,又不好胡乱揣测。 前日收到确切的消息,林溪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虽然她在江湖中闯出偌大的名头,菩萨蛮这三个字几乎成为很多北燕和景朝权贵的索命符,但她本质上依然只是一个双十年华、在感情经历方面一片空白的年轻女子。 江华城那一夜敞开心扉,对于林溪来说便意味着终身已定,此生不会再有任何犹疑。 这八个多月的时间里因为交通太不方便,她和陆沉仅仅通过一次书信,可她坚信那一夜的约定坚如磐石。 她听说过陆沉的近况,知道他在南齐声名大噪,还是天子极为器重的年轻俊杰,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可她从来不曾担心过。 他说要来找她,如今七星帮正处在命运的关口,他便如约来了。 想到这儿,她脸上的笑容有些甜。 骏马飞驰,道旁的风景快速倒退,随着离约定的地点越来越近,林溪心里情不自禁地泛起些许紧张的情绪。 前方道旁一排房屋映入眼帘,空地上站着一群人。 林溪抬眼望去,最先瞧见的便是那个高大的身影。 她轻轻勒住缰绳,视线往上移动,陆沉的笑容一如往昔那般灿烂,还有那声脱口而出的称呼。 “师姐!” 这一刻林溪心中所有的忐忑和紧张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跃下坐骑,柔声回应道:“师弟。” 陆沉的目光停留在林溪脸上,望着她那双秋水长眸,还有微微颤抖的睫毛,仿佛沉醉在她温柔的眸光之中,直到林溪俏脸微红,忍不住轻声咳了两下。 他猛然间意识到旁边还有一大群人,旋即上前一本正经地行礼道:“陆沉给师姐请安。” 林溪“噗嗤”一笑,又连忙收住,摆出师姐的仪态说道:“师弟不必多礼。” 李承恩和席均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牙齿有点酸,其他人亦是如此。 席均毕竟年过三旬阅历丰富,同陆沉见礼之后便招呼其他人,一齐进入道旁迎客的房屋稍坐片刻。 屋外忽然安静下来。 山间鸟语花香,风声悠然。 林溪转身朝南边走去,原来这排房屋后方便是一处小湖,风景颇为秀丽。 她走到湖畔树荫下站定,双眼平视着前方的湖面,看似神色平静淡然,实则心里如同打鼓一般。 陆沉亦步亦趋地跟着,悄悄打量着她的侧脸。 “师弟……” “师姐……”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林溪扭头迎着陆沉的目光,轻声道:“你说。” 陆沉没有推辞,恳切地说道:“师姐,你瘦了。” “你也瘦了,而且稍微晒黑了些,不过这样也好,军中男儿本就不该过于白净。” 林溪抿嘴一笑。 陆沉在来时的路上预想过很多种重逢时的场景,或热烈或激动或欢喜,总之都是那种令人兴奋的情绪。 然而真正见到林溪后,望着她如春风一般恬静的笑容,他准备好的说辞便再也说不出口,心境很快便安宁下来,仿若远航的船只回到静谧的港湾。 师姐身上似乎天生就有这样一种神奇的魔力。 不过今天陆沉想稍稍做出一些改变。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向旁边伸出左手,目标直指林溪悬在身旁的右手。 林溪此时已经收回目光望着前方,就在陆沉的左手将要靠近她的右手之前,她忽地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在南齐京城的时候,和厉姑娘相处得如何?” 陆沉的动作猛然一滞。 他没有问“师姐为何会知道此事”这种愚蠢的问题,老老实实地答道:“厉姑娘性情爽利,我在京城的时候承蒙她照顾,相处得还算……还算友好。” 他颇为不易地找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与此同时又悄悄地缩回手。 “友好……倒也有趣。” 林溪微微颔首,似乎这个问题并无其他用意。 陆沉没有注意到,这一刻林溪的唇边泛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昨日两更已还完。感谢大佬“cease”的盟主打赏!之前还欠33更,加上这三更,还欠36更~! (本章完) 158【必有回响】 关于南齐京城里发生的事情,林溪不知详情。 她只听到一些流传到北边的消息,譬如南齐天子大肆封赏边军武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陆沉和厉冰雪这两位年轻人。 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谣传南齐天子或许将会为这两人指婚,从而促成军中一段佳话。 林溪对此自然不信,只是难免会有些好奇,因此在陆沉想牵手的时候,她顺势抛出那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师姐若不嫌弃,我想说一说在南边京城的经历。” 陆沉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知道林溪此刻的想法,于是她浅笑道:“怎会嫌弃呢?你说。” 清爽的微风中,陆沉不紧不慢地讲述着。 他略去南齐朝堂上的勾心斗角,重点谈及和厉冰雪的交集。他讲得很详细,没有隐瞒和遗漏任何细节,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当听到厉冰雪在酒醉后婉转地表达倾慕之意,林溪不禁微微蹙眉,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不过她没有打断陆沉的述说,因为他开始说起那场发生在西柳巷的刺杀。 “……这场刺杀算是我这一年多来最危险的时刻,但是有师姐留给我的保命手段,那名刺客终究还是小瞧了我的底牌。” 陆沉指了指自己的右靴,微笑道:“我用这柄锋利无匹的匕首杀了他。” 林溪眸光中泛起忧色,轻声道:“万幸你没有出事。师弟,如今燕朝君臣肯定将你视作眼中钉,其实……其实伱不用冒险走这一趟,万一暴露踪迹被燕朝的鹰犬盯上,岂不是更加危险?” “师姐,我答应过你会来找你,自然不会失约。不过说起来,来时的路上确实发生了一桩意外。” “嗯?什么意外?” “我们在东阳路境内撞见了景朝都元帅庆聿恭的女儿。” “庆聿怀瑾?” 林溪对这位天之娇女当然不陌生,当初她用菩萨蛮的身份伏杀景朝权贵,随即便和庆聿怀瑾麾下的势力有过多次交手。 陆沉点点头,将那场发生在密林中的小规模战斗简单复述一遍,按照尉迟归的要求隐去了他的表现,只说是所有人同心协力诛杀二十余名景朝骑兵,最后说道:“从那个景人口中得知,庆聿怀瑾虽无官面上的身份,但拥有极大的权力,可以随意调动燕朝的各种力量。这一次燕朝招安北地绿林各大帮派,基本可以断定是庆聿怀瑾在幕后操控一切。” “庆聿怀瑾身边有很多精锐护卫,其中不乏实力接近武榜中人的顶尖高手。如果她怀疑你的身份有问题,定然不会派那些普通骑兵出手,而是会调集武功高明的好手围攻。由此可见,这场冲突应该只是意外,并非是你暴露了身份。” 林溪当先考虑的仍然是陆沉的安全问题,随后才转到北地绿林眼下所处的境地:“我爹说过,燕朝此番针对绿林帮派的招安只是第一步,如果我们不从,对方必然会调集大军入山进攻。” 陆沉道:“师姐不必担心,我在淮州的时候便和萧叔聊过这件事。这大半年来燕国朝廷发生大规模的变动,几路大军的主帅相继换人,中下层的军官亦频繁调整,他们还需要先解决内部的问题,所以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做出应对。” 听到“我们”二字,林溪抿着嘴角,看向前方微起涟漪的湖面,浅笑道:“我不懂这些,你跟我爹商议就好。对了,你受伤之后厉姑娘有没有再说什么?” 陆沉心想师姐看起来毫不在意,实则心里一直记着这个话题,不过他原本就没有打算瞒她,故而老老实实地说道:“当日我受伤昏迷,厉姑娘担心还会有燕朝的刺客对我下手,便奏请天子将我接到厉宅养伤。师姐放心,我住在单独的小楼里,在和厉姑娘见面的时候谨守礼节规矩。” “我才没有担心呢。” 林溪轻嗔一句,旋即追问道:“后来呢?” 陆沉扭头望去,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几分不太自信的神情,他心里忽然明白过来。 在林溪自己看来,虽然她在武功上胜过厉冰雪,但是差距并不大,可以说是在毫厘之间。如果说起身世背景,她是江湖草莽之女,厉冰雪却出身名门,而且其父是南齐郡公、边军大都督。对于这世上大部分人而言,或许厉冰雪这样的身份方为良配。 倘若陆沉和厉冰雪没有交集,林溪倒也不会自寻烦恼,可偏偏这两人在京城往来密切,厉冰雪甚至还公开表明心迹。 要是没有江华城那一晚的互诉衷肠,林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种境况。 “师姐,莫要胡思乱想。” 陆沉没有过多解释,转过身面朝她,然后伸手握住她柔软的手掌,郑重地说道:“在我心中,师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子。” 林溪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去年在广陵城的那个夜晚,当时他们率领数百骑兵出城夜袭敌营,有过生死之间的相互托付和共乘一骑的经历,就是在那时候她有了某种悸动的感觉。 犹记得当晚月色溶溶,陆沉穷尽毕生所学,用几十个成语夸赞她。 今天他没有那么多花哨的言辞,但是“最好的女子”这五个字宛如这世上最醇厚的蜜糖,一直甜进她心底最深的地方。 与之相比,那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林溪略有些不舍地抽回手,她主要是担心被旁人撞见,随即轻声说道:“我不会胡思乱想,也不担心你会看轻我,总之……总之我明白。” 陆沉望着她含羞的神情,不由得憨憨地笑了起来。 “先不说了,我爹在等着你呢。” 林溪有些顶不住这家伙直白的笑容,转身向道旁走去。 两人策马而行,各自带的人手则落在后方比较远的位置。 从进入七星帮的势力范围开始,陆沉便在细心观察此地的格局。 外围的分寨星罗棋布,坐落在山野之间,尽皆依靠地形修建,具备一定的防御能力。 往里深入别有洞天,陆沉甚至在路旁平整的土地上看见各种农作物。虽然没有大片大片的良田,但可以看出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已经尽力拓荒,为自己的生存提供一份保障。 林溪在旁边解释道:“其实这些年帮里一直在努力经营,内部的粮食虽然还做不到自给自足,但收成逐年提高。你当初对我说的策略,我爹听过之后深表认同,所以除了开垦田地之外,我们派去外面的人手也在加紧收购粮食,并且在大山深处建立隐藏的储备,以防不时之需。” 陆沉颔首道:“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只要帮中人心足够稳定,我们便可以从容应对燕朝的招安。” 林溪微微一笑。 两人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无论是陆沉在南边的经历,还是七星帮眼下需要面对的困局,十余里长的路途仿佛太短,不足以让这对分别大半年的年轻男女倾诉离别之情。 前方七星帮大寨已然在望。 这里像是一座依山而建守卫森严的军寨,外部的防御措施像模像样,而且陆沉发现这一路上有很多明暗岗哨,只是因为林溪的缘故,这些岗哨没有施加拦阻。 进入大寨之后,陆沉不由自主地打起精神。 寨内帮众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大小姐亲自迎接的陌生男子,不过没人上前打扰。 陆沉想起林溪曾经说过的趣事,意识到师姐在自己跟前展现出来的温柔应该很罕见。 众人来到一座藏青色的建筑附近,林溪说道:“师弟,这里便是七星帮的总堂。”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正门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义薄云天。 他转头环视周遭,并未在门前平地上发现一杆“替天行道”的大旗。 林溪带着他穿过中庭走向正堂,尉迟归等人则被席均恭敬地请到侧厅暂歇。 陆沉收敛心神,和师姐久别重逢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喜事,可他并未忘记自己此行的任务和职责。七星帮在北地绿林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他们对待燕朝的态度可以改变大部分草莽帮派的立场,如果能将这股庞大的势力整合起来,对于淮州都督府的计划大有裨益。 此事最关键之处便在于说服武榜第一人林颉。 虽然这位绿林大豪和陆通知交莫逆,而且他是陆沉实际上的授业恩师,但陆沉不认为对方会因为这些缘由便轻易决定七星帮的命运。 所以这不是一次简单轻松的旅程。 两人步入正堂,林颉第一眼便看向身量颀长的陆沉,神色稍显温和。 陆沉上前行礼道:“小侄陆沉,见过林世叔。” “贤侄不必多礼。” 林颉微微抬手,旋即指着左首那张交椅说道:“坐。” 陆沉依言落座,林溪见状便对林颉说道:“爹爹,女儿告退。” 在她想来父亲和师弟肯定有很多机密大事详谈,自己留下来未免不太合适,因此想给他们创造一个单独的谈话空间。 然而林颉却微微摇头道:“溪儿,你也坐。” 林溪微露不解,只得柔顺地说道:“是。” (本章完) 159【织网】 大寨东南面一座宽敞的院落内,蒋永怀提心吊胆地走进内院书房。 他不敢抬头去看坐在太师椅中的蒋厚明,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请父亲安。” 蒋厚明眼帘微垂,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今日去找林溪了?” 蒋永怀心中一凛,悄悄用眼角余光看向旁边站着的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回道:“是的,父亲。” 蒋厚明道:“找她何事?” 蒋永怀面露迟疑之色。 蒋厚明微冷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蒋永怀不敢再隐瞒,将先前与林溪的交流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畏惧地说道:“父亲,孩儿并非无事生非,只是听说帮中前辈在商议朝廷招安一事,便想着与林溪接触一下,或许能够缓和彼此的关系。” 他本心当然不是这样,可在一贯威严的父亲面前,他怎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蒋厚明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对于他的回答不置可否,片刻后稍稍加重语气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不可再去打扰林溪,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听清楚了?” “是,父亲。”虽说心里略微有些不爽利,蒋永怀还是赶忙答应下来。 蒋厚明摆摆手,待蒋永怀离开之后,他抬眼看向肃立于旁的男子,问道:“方才那些人的来历搞清楚没有?” 男子名叫卢延光,现为风堂执事,乃是蒋厚明的得力臂助以及最信任的心腹。 他微微垂首,歉然道:“暂时还没有。” 蒋厚明沉吟不语,最近这几天他正在劝说帮中一部分高层,希望能得到他们更加有力的支持,从而说服林颉接受燕朝的招安。 于他而言,若能帮燕朝的大人物招安七星帮便是大功一件,将来必然能收获颇丰。 问题在于林颉目前态度不明,蒋厚明深知这位帮主大人心机深沉如海,旁人很难轻易看穿他的想法,所以才希望可以说动其他人。没想到这时候突然有一群陌生人来到总舵大寨,而且还是林溪亲自去迎接。 这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卢延光见状便说道:“堂主且安心,属下会尽快查明他们的身份。另外,方才属下收到南边送来的消息。” 蒋厚明眼神微凝,沉声道:“什么消息?” 卢延光低声说道:“南边那人吩咐下来,希望堂主可以鼓动帮中一些人,用大势来逼迫林帮主就范。南边过些天便会有朝廷使者到来,以此配合堂主的行动。” 蒋厚明默然不语。 当年老帮主去世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接任,没想到那位亲叔叔将帮主宝座传给了林颉,这件事令他耿耿于怀,长久不能忘记。 他之所以选择和燕国朝廷的人合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帮主之位旁落,因此在几年前便开始尝试走这条路。 林颉必须死,景朝那位郡主殿下已经答应将来由他掌管七星帮,甚至会支持他统一北地绿林。 那可是他的亲叔叔、七星帮首任帮主蒋植都没能完成的壮举。 一念及此,蒋厚明的心思悄然热切起来,缓缓道:“你回复南边的人,我会尽快拉拢一部分人,争取早一天说动林颉。另外,接下来这段时间伱让人加紧盯着林颉身边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意外。” 卢延光拱手领命。 …… 总堂正厅之内,氛围十分和谐。 林溪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将自己留下来,陆沉自然更不清楚。 他对林颉的了解极其有限,只从陆通讲述的往事、林溪只言片语透露的信息中,勉强拼凑出江湖武榜第一人的形象。 今日一见,对方的外貌倒是很符合他的想象,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浑身上下透露出鲜明的枭雄气势。 “……十年前我去广陵帮你锤炼武功根基,那时你沉默寡言甚至略有些胆小,与如今外圆内方圆融自如的表现大相径庭,可见陆大哥教子有方。” 林颉用往事打开话题,随即温和地说道:“这一年时常听到你的事迹,我由衷替陆大哥感到高兴。” 他的谈吐并非陆沉想象中高深莫测的风格,反而就像是普通人拉家常一般。 陆沉诚恳地说道:“世叔大恩,小侄衷心感激。” 林颉摆摆手,微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句话让坐在右边的林溪微微一怔,旋即低下头凝望着自己的脚尖。 陆沉亦有些愣神,虽然陆通和林颉称得上生死之交,可“一家人”这个说法未免太亲近了。 林颉继续说道:“当年我本想收你为关门弟子,但是因为帮中突逢变故,只在广陵待了一个多月,此事只好作罢。现在若是旧事重提,其实不太妥当,因为我实在太过忙碌,没有多少时间指点你,对你的前途可能会有不好的影响,你先别着急——” 见陆沉想开口反对,林颉淡然一笑,继而说道:“我斟酌过后,曾想过让你拜溪儿为师,或许更加合适。” 此言一出,两个年轻人尽皆失语。 难道这就是父亲让自己留下来的原因? 林溪心中慌乱,师姐弟和师徒这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师姐弟或者师兄妹喜结良缘者大有人在,但是师徒最后变成夫妻的例子还没有见过。江湖中人更重传承和师道,伦理二字重如大山。 她没有注意到林颉眼中那抹温和的笑意,一时间面色微微发白。 陆沉很快便回过神来,镇定地说道:“世叔,小侄在临行之前,家父曾叮嘱过要完成拜师之礼。世叔事务忙碌便不必指点小侄的武功,这件事让师姐代劳就好。” “唔……” 林颉沉吟不语。 旁边响起林溪的声音:“爹爹,女儿觉得师弟的想法更合适。” 林颉笑了笑,点头道:“也好。不过拜师的仪程就免了,你如今是南齐的勋爵且有军职在身,不必弄得人尽皆知。最近这段时间你要对此事保密,在外人跟前注意称谓,我会对帮中高层宣布你是淮州萧都督派来的使者。” 陆沉立刻意识到最后那句话里暗藏的深意,淡然道:“世叔之意,外面的人已经将手伸了进来?” 林颉并不意外他敏锐的反应力,悠悠道:“没错,暂时由着他们各怀鬼胎,等到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以免循环往复损耗七星帮的实力。” 陆沉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林颉沉吟道:“其实我大概知道萧都督命你北上的原因,但我不是很清楚他会给七星帮开出怎样的条件。这些天我在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燕朝乃至于景朝大军进逼山寨,将这里数万人赶进深山,然后封锁周围的道路困死我们,届时淮州都督府能给予七星帮怎样的帮助?” 从他这番话可以品出公私分明这四个字。 林颉和陆通之间、林溪和陆沉之间,这些都只是私人的交情,很难影响到七星帮的最终抉择,因为这不只是林颉一家的未来,而是关系到数万人生死的大事。 如果萧望之和淮州都督府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希望利用陆、林两家的情义,让七星帮公然竖起反抗燕朝的旗帜,继而付出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用来牵扯燕朝军队的精力,那么林颉肯定无法答应。 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数万人送死。 “临行之前,萧大都督对我交代过,除了派我们前来帮助七星帮操练出一支军队,将来若是能收复东阳路,七星帮可以自行成军并且归入边军序列,朝廷不会插手你们内部的事务。至于军职、饷银、军械和粮草等等诸般待遇,七星帮和边军完全平齐。” 既然说到正事,陆沉也很快进入状态,不急不缓地转达萧望之的话。 “这还不够。” 林颉直截了当地回道。 萧望之的承诺都是事后的嘉赏,然而对于七星帮来说,眼下关键在于活下去。 要么接受燕朝的招安再图后路,要么做好面对大军压境的准备,并且进行长期的斗争。 如果选择后者,林颉必须考虑到帮中绝大多数人的反应。 因为在很多人看来,接受燕朝的招安或许不算坏事,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活着。 林溪感觉到堂内凝重的氛围,有些紧张地望着陆沉,但她没有在这个时候打圆场缓和气氛。 她知道父亲为何要说这些,因此只能歉然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师弟。 陆沉冲她眨了眨眼,示意她不必担心,然后转向林颉说道:“世叔说的没错,这些条件并不能解决七星帮现在面临的危机。小侄有两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还请世叔斧正。” 林颉道:“你说。”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一,接受燕朝的招安是下下策,对方肯定会假意接纳,然后分化世叔身边的力量。不需要太长时间,只要七星帮的核心散落各地,届时便是任由燕朝处置的鱼肉。小侄不才,或许可以帮世叔操练出一支精锐的军队,利用这里复杂的地形挫败敌人的锐气,迟滞他们推进的脚步,从而达到维持现状的目的。” “继续。” 林颉的眼神逐渐锐利。 陆沉便道:“其二,既然世叔已经知道帮中有敌人的内应,那么小侄认为可以用这一点设局,将敌人的野心压制在最初的阶段。如此既可以团结我方人心剔除隐患,又能给北地绿林树立一个榜样。只要大部分帮派不向燕朝臣服,他们便不可能将所有精力放在七星帮身上。” 林颉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设局?” 陆沉镇定地说道:“请世叔给小侄三天时间,小侄保证会有一套完整的方略。” “好。” 林颉答应下来,转头看向林溪说道:“溪儿,为父记得你住处东边有一套闲置的院落?” 林溪道:“是的,父亲。” 林颉道:“就让陆沉和他带来的人在那里住下,你离得近也好有个照应。” 林溪起身应下。 陆沉见状便起身告辞。 “我会让溪儿将帮中的情况整理好交给你。”林颉缓缓站起身来,魁梧的身躯宛如一座昂然屹立天地之间的山峰,予人极大的压迫感。 他来到陆沉身边,微笑道:“思考对策之事不必着急,你今天好好歇息,明日我会召集帮中堂主和管事,你以淮州都督府使者的身份与他们相见。这场见面很重要,届时肯定会有人质疑你,希望你能尽力说服其中一些人。”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多谢世叔提点,小侄知道该怎么做。” 林颉微微颔首,随即让林溪代他送陆沉过去。 望着这对年轻人极为登对的背影,想起方才抛出师徒关系的试探后,他们几近于完全相同的反应,林颉面上忽地浮现一抹感慨之色。 听说溪儿这孩子大半年来时常发呆…… 原来如此。 (本章完) 160【非我族类】 深夜,寨内西北角一座凉亭。 月华如水,万籁俱寂。 林颉提着两个酒坛走进亭内,然后将一坛酒朝前方丢了过去。 尉迟归抬手接过,揭开盖子闻了一下,挑眉道:“十二年的罗浮春?” “多年不见,你的鼻子还是这般灵。要不是你来了,我也不会挖出后院的窖藏,不过这是最后的两坛,喝完就没了。” 林颉来到石桌边坐下,面上笑容醇厚。 尉迟归就着温柔的月色,仰头一气灌下小半坛,颇为满足地赞道:“好酒。” 他将酒坛放在桌上,随性地用袖子擦了擦嘴。 武榜上册十人,也是大部分草莽豪杰公认的江湖前十,这些年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有一个性情狂傲天赋奇才的年轻人闯进前十,那便是如今位列上册第九的刀客典狂。 林颉悠然道:“你归隐这几年,典狂跟发疯一般四处寻找,只是没人能猜到伱待在淮州萧望之身边。这次你帮陆沉出手,很可能被那个疯子得知消息,说不定就会找上门来挑战你。” 江湖武榜位次排定的规矩很简单,击败或者杀死对方便能取而代之。 一般而言,绿林中人不会将事情做绝,尤其是那些颇有名气的高手,即便想要提升自己的名次也只是切磋较量,不轻易下死手。 数百年江湖只出了典狂这个异类,他自从踏入武榜以来先后五战,对手要么身受重伤武功尽失,要么身首异处当场毙命。 典狂下一个目标便是尉迟归,但多年来遍寻不得,据说其人变得越来越躁郁。 尉迟归心中微动,扭头望着林颉说道:“他的消息这般灵通?” 林颉小口品着佳酿,淡淡道:“典狂这个人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天才,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师承和来历。根据过往的一些蛛丝马迹,我推断他是庆聿恭培养的鹰犬。换而言之,你在东阳路境内出手杀死那些景朝骑兵,庆聿怀瑾肯定会知道这件事,典狂随即便会知晓。” “此行我只想完成萧大哥的托付,保证陆沉全须全尾地回去。至于典狂这种疯子,劳烦你帮我打发了。” 尉迟归神色从容,略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显然并未将位列武榜上册第九的典狂放在心上。 林颉失笑道:“你喝了我珍藏的罗浮春,还让我帮你解决这种麻烦事,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 尉迟归道:“我就知道你今夜见我必有盘算。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你觉得陆沉如何?” “品格和心性尽皆上佳,将来必然能出人头地。” “既然如此,我想请你将十六式散手传给他。” 林颉的语调风轻云淡,似乎这个要求稀松平常不足为奇,然而大部分江湖高手都知道,袖中乾坤尉迟归的十六式散手是他一身武功的精华所在。 尉迟归凝望着对面这位武榜第一人,略感好奇地问道:“为何?” 林颉脑海中浮现白天的见面场景,随即微笑道:“我已经收他为关门弟子,自然希望他能掌握更多的保命手段。上玄经与你的散手堪称天作之合,而且颇为适合陆沉的性子,再者你孤身一人无儿无女,连个徒弟都没有,总不能将这身绝学带进棺材里。” “谢谢你这般为我着想。” 尉迟归没好气地说着,然后不解道:“当年你传我上玄经助我疗伤的时候,我以为你会索取尉迟家祖传的散手功法,结果你一直没有开口。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不让令爱修习我的散手?为何又对陆沉这般关照?” 林颉坦然道:“溪儿只需要专注双刀之术,她没有必要旁学杂收。陆沉则不同,这个年轻人的悟性相当罕见,你可知道他修习上玄经用了多久登堂入室?” 尉迟归微微摇头。 林颉没有卖关子,继而说道:“七天初窥门径,三个月小有所成。” 尉迟归怔住,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本就是一代武学宗师,当年凭着一双手打遍北地绿林无敌手,后来在刺杀庆聿定的时候身受重伤。所幸林颉拿出上玄经的心法助他疗伤,因此他对上玄经颇有了解,知道这门内功心法的神奇和晦涩,普通人即便倒背如流也无法参透其中奥妙。 然而陆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能领悟,其武学天分可谓惊世骇俗。 林颉感叹道:“当年我教他守正诀的时候,并未看出来这小子的天赋如此强悍。好在他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九年时间里刻苦修习守正诀,打下极为扎实牢固的基础,才有后来的厚积薄发。话说回来,你到底愿不愿意?” 尉迟归伸展双臂,缓缓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教他便是。” 林颉微微一笑。 尉迟归扭头望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不过我还有个条件,再给我准备几坛罗浮春。” 林颉摇摇头道:“行,就知道瞒不过你。” 二人相视一笑。 …… 翌日上午,总寨议事厅外。 陆沉和林溪并肩而行,穿过东边那条悠长的回廊。 林溪轻声说道:“我原本想陪你一起参加今天这场商谈,但是我爹让我不要出面,他说今日帮中前辈齐聚,必须要靠你独自应对。如果我在场的话,可能会造成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陆沉道:“师姐放心,我能应对。” 林溪莞尔道:“我自然相信你可以,不过帮中一些长辈性情古怪,你要有心理准备。” “好。” 陆沉应下,前方议事厅映入眼帘,他停下脚步说道:“师姐,留步。” 林溪点了点头,目送他走向议事厅,眼中浮现一抹柔情。 此刻议事厅内人声鼎沸,各大堂主、管事、执事坐得满满当当,只空出左首第一把交椅。 当小厮引着陆沉进来的时候,数十道目光立刻射了过来,将陆沉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其中不乏审视和戒备之意。 林颉已经提前对众人说过,今日会有南齐边军淮州都督府的使者到来。 七星帮成立于元嘉之变以前,当时齐朝先帝在位,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各地民乱频繁发生,七星帮应运而生。当年那场旷日持久的围困险些覆灭七星帮,所以这些绿林枭雄对齐国朝廷的观感很差。 他们在接受燕朝招安这件事上迟疑不决,不代表就会欢迎南齐军方的使者。 一片肃然之中,陆沉来到堂下站定,面朝主位上的林颉行礼,不疾不徐地说道:“齐国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陆沉,拜见七星帮林帮主,见过各位江湖前辈。” 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陆沉的气质越来越沉稳,即便是当下这种被数十人围观的场面,而且其中包含很多不善的目光,他依然没有半点慌乱。再加上他修长的身量和逐渐养成的高手风范,站在堂中宛如凛凛松柏。 林颉抬手指向左边那张空着的交椅,淡然道:“陆都尉请坐。” 陆沉道谢落座,随即便撞上对面那个中年男人深沉的目光,他知道此人便是风堂堂主蒋厚明,七星帮内部一股势力的头领。 林颉环视众人,缓缓道:“各位兄弟可能不太熟悉这位陆都尉,或许觉得他太过年轻,我便简单介绍一下。去年南边的战事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南齐边军接连击败燕朝军队,连景朝老卒都吃了不少败仗,这场战事的幕后谋划之人便是陆都尉。” 此言一出,堂中陡然一静。 七星帮这些绿林大豪对景朝老卒的实力非常了解,能够战胜那些百战精锐,足以说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能力不容小觑,先前一些心怀轻视的人神情郑重地打量着陆沉。 林颉又道:“燕朝招安绿林帮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南边对此事也非常关注。陆都尉,麻烦你对大家说说此行的来意。” 陆沉拱手一礼,面对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沉静地说道:“诸位前辈,在下奉淮州萧大都督之命而来,是想劝阻七星帮接受燕朝的招安。” 他这句话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让七星帮一众高层略微有些惊讶。 其实众人大多能猜到他的来意,如果七星帮拒绝燕朝的招安,必然可以牵扯对方很大的精力,甚至能影响到北地绿林大部分人的想法。对于南齐边军而言,燕朝内部越不稳定便越有利,反之则会承受全部的压力。 他们只是没有想到陆沉会如此直接,没有任何曲意逢迎的套近乎。 这自然会让相当一部分人感到不舒服。 林颉看了陆沉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事关七星帮数万人的命运,我不会一意孤行,大家今天可以畅所欲言。关于陆都尉的提议,你们有何看法皆可直接表明。” 话音方落,便有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陆都尉是吧?某想不明白,七星帮是否接受招安与你们南齐边军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你们有什么资格对七星帮的事务指手画脚?帮主以礼待人,不代表你就可以在这里信口开河。” 陆沉神色淡然,循声望了过去。 (本章完) 161【其心必异】 说话之人乃是雷堂堂主史长胜,此人性烈如火嫉恶如仇,在他看来无论燕朝还是齐国朝廷都不值得信任。 史长胜的看法在七星帮内有不少支持者,他们始终认为南北朝廷是一丘之貉,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史长胜之前明确宣称不愿接受燕朝的招安,但这不代表他就愿意与南齐边军合作,更不必说用七星帮的力量帮南齐牵扯燕朝军队。 因此在陆沉开口之后,史长胜当先发难,毫无疑问是在向林颉表明态度。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 昨晚通过林溪的详细介绍,他对七星帮内部的情况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此刻将人名和真身对上号,脑海中立刻浮现和史长胜相关的记忆。 面对此人冷峻的目光,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史堂主,在下此行并非是要插手七星帮内务,更谈不上指手画脚,而是希望能为诸位前辈提供一些可以参考的意见。” 史长胜先前刻意加重语气,未尝没有试探之意,此刻见陆沉沉稳有度,便冷声问道:“什么意见?” 陆沉环视众人,缓缓道:“诸位前辈虽然身处北地,但是应该没有和燕、景军队正面相对的经历,这方面的经验稍有欠缺。在下全程参与去年的战事,先后与燕朝两路大军、景朝主力骑兵交手,对他们的实力和风格比较了解。如果诸位不嫌弃,在下愿意将战场上的心得悉数相告。” 史长胜面色并未缓和,淡淡道:“陆都尉一片心意倒也难得,只是你身后的那位萧大都督打得什么主意不难猜测,无非是想用七星帮做刀,用我们的人去对抗燕朝的正规军队,消耗和牵扯他们的精力,从而减轻南齐边军的压力。” 这番话回荡在议事厅内,很多七星帮高层的脸色不太好看。 陆沉对此早有预料,镇定地反问道:“在下心中有一处不解,想请教史堂主。倘若在下没有出现在这里,七星帮难道就不用面对燕朝的施压?坦白说,无论陆某来不来,七星帮都要和燕国朝廷抗争。既然如此,史堂主为何不愿接受在下的好意?” 史长胜当然可以说七星帮不需要南齐的帮助,但这样的回答与他的态度相悖,因为他坚持认为七星帮不能接受燕朝的招安。 见他沉默不语,陆沉顺势说道:“史堂主,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史长胜眼神微凝,逐渐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摸透了自己的心思,缓缓道:“话虽如此,南齐边军总不能靠着陆都尉一番惠而不实的分析,便能驱使整个七星帮为之卖命。迫不得已之时,我们完全可以和燕朝坐下来谈判。” “这是自然,史堂主所言有理。” 陆沉没有仓促地反驳,心平气和地说道:“只是在下认为,凡事应该未虑胜先虑败,尤其是在这种关系到数万人命运的重要关口,做好最坏的打算才是正道。对于七星帮而言,将来很有可能遭遇燕朝大军的围剿,贵帮帮众固然勇猛,若无应对军阵的经验以及充分的操练,恐怕难以抵挡敌人的攻势。在下不才,愿意为七星帮贡献所有的力量,协助诸位打造出一支精锐的军队。” 史长胜面色微变。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有些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便有着截然不同的分量。 倘若陆沉只是一介无名小卒,这番表态自然会被当做夸夸其谈,厅内这些绿林豪杰哪个不是刀口舔血、见惯无数生死的狠角色,怎会轻易相信一个年轻人的豪言壮语。 陆沉虽然年轻,却是南齐实打实的军功勋爵,在去年的战事中大放异彩,以弱冠之身策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这样的人才无论在哪国军中都会青云直上,成为军方重点培养的对象,他说为七星帮操练出一支精锐雄师自然不算异想天开。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样一个前程远大的军中新贵,原本只需要安心在军中带兵,将来加官进爵并非难事,却跑来深山老林里为七星帮出谋划策,这本身就是南齐淮州都督府最大的诚意。 陆沉没有挑明此中关节,但包括史长胜在内的很多人都已回过味来,再看向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温和之意。 “陆都尉所言不无道理,但是似乎也有危言耸听的嫌疑。” 坐在右首第三位的山堂堂主董勉淡然开口,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疏离。 陆沉望着对方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庞,从容地说道:“还请董堂主明示。” 董勉悠悠道:“你说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我不反对这一点,但是对于七星帮来说,不止有退入大山深处和与燕朝死战到底两个选择,我们还可以接受对方的招安。七星帮作为北地绿林之首,影响得不止是数万帮众,燕朝不会不考虑这一点,所以我们拥有和对方谈判的底气。也就是说,接受招安并非一条死路。” 史长胜不由得皱起眉头,但是厅内还有一部分人在听完董勉的话后露出赞同的神情。 陆沉这一刻对林颉的想法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在绝大多数时候,林颉身为帮主可以决定帮内各种事务的处置方法,但在这种大事面前,他必须要考虑绝大多数人的看法,否则极有可能造成内部的撕裂。 再者,并非每个支持接受招安的高层都和燕朝的探子有关联,很多人只是单纯希望能为全体帮众找到一条生路。 所以林颉才会安排这场会面,一方面是希望陆沉可以争取到更多的支持,另一方面则是通过种种迹象甄别其他人的真实目的。 一念及此,陆沉的语气显得凝重起来:“董堂主,请恕在下直言,你的想法过于简单,不明白招安二字的真切含义。” 董勉不怒反笑,道:“陆都尉有何高论,董某愿洗耳恭听。” 陆沉字斟句酌地说道:“所谓招安,其实和燕国朝廷关系不大,而是景朝权贵在背后推动。不知诸位前辈可曾听说过,最近大半年来燕国朝堂上变动不断,枢密院正副枢密、几位大将军相继离职,换上来一批年富力强的新贵。根据我朝织经司搜集的消息可知,这些新贵和景朝关系密切,基本都是这十多年来景朝培养出来的武将。” 七星帮的消息谈不上闭塞,专司打探情报的阴堂在北方各大城池都有暗桩,但是论术业专攻和精明强干肯定比不上织经司。 陆沉这番话让不少人陷入沉思之中。 他迎着董勉的直视,继续说道:“换句话说,最近燕朝针对北地绿林帮派的招安本就是景朝授意。景朝之所以突然大动干戈,是因为他们已经初步完成对燕国朝堂的调整,从以前的扶持傀儡朝廷变成现在的直接安插人手。景朝的第二步棋便是肃清境内隐患,从而完成大战前的筹备,然后集结力量南侵齐国。” 董勉微微皱眉道:“陆都尉快人快语,董某也就不再绕弯子了。伱说这一切是景朝所谋,为的是对南齐用兵,但这似乎与七星帮关联不大。七星帮接受招安,对于我们自身并无损失,而且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谋求更多的利益。” “表面上的确如此。” 面对董勉极其直白的态度,陆沉依然不急不躁,缓缓道:“不过在下想请教一下董堂主,假如你是景朝掌权之人,在招安七星帮后,你是否放心将他们安置起来,是否会怀疑这些绿林豪杰会暗中串联,当南北交战到最关键的时候,在背后捅景朝一刀?” 董勉一窒,厅内大部分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陆沉坦然道:“假如是我处在那个位置上,我肯定会想到这一点,但是我不可能浪费太多的精力去防备这么多草莽英雄,再者我手中未必有那么多的高手负责监视。最简单的办法是,在你们接受招安后,我先分化打散你们的人,然后将你们一个个杀死,那些普通帮众便会群龙无首,无法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最老实。” 最后这句话犹如一柄利箭射进所有人的心里。 董勉不得不颔首道:“的确有这种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陆沉斩钉截铁,断然道:“景廉人和我们齐人并无渊源,天然就存在对立和怀疑。诸位前辈可否记得,从十八年前景朝铁骑突破泾河防线开始,他们在北方大地上屠杀过多少齐人?斑斑血泪,累累白骨,难道还不够向诸位证明景人的残忍暴虐?面对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诸位前辈竟然会相信招安二字……” 他神情凝重,沉声叹道:“请恕在下不恭,这样的想法实在有些幼稚。” 一片沉默之中,风堂堂主蒋厚明目光幽深地望着陆沉。 在此人自报身份之后,他便处于难以置信的震惊中。 南齐边军会派人前来不算稀奇,蒋厚明一段时间之前便收到景朝那位郡主的密信,谈及南齐很可能插手此事,让他密切注意相关的消息。 然而蒋厚明没有想到萧望之会让陆沉亲自前来,据说庆聿郡主对此人欲杀之而后快,他竟然还敢横穿燕朝掌控的区域。 蒋厚明意识到这个消息很可能更进一步获取庆聿郡主的赏识,但又感觉到十分棘手。因为陆沉的身份对七星帮众人来说具备一定的说服力,方才史长胜被轻易说服便是一个明证,眼下又驳得董勉哑口无言。 他此刻心念电转,并未注意到林颉若有所思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 林颉环视众人,最后和陆沉目光交错。 陆沉清晰地望见他眼中浮现赞许之色。 便在这时,蒋厚明轻咳一声,掸了掸衣袖。 (本章完) 162【投名状】 “陆都尉才思敏捷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但是仍然无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在越来越多的人被陆沉说服时,蒋厚明终于开口,一下子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林堂堂主冉玄之眉头微皱,下意识想要出言反驳,但是这时候帮主林颉的目光停留在他面上,隐隐暗含着劝阻的意味,于是他只好暂时沉默。 在七星帮的权力架构中,帮主自不必提,下面各大堂主和管事的地位存在高低不同的区别,其中风堂和林堂相对而言最为重要。 冉玄之身为七星帮的财神爷,一直以来便是林颉最强力的亲信,很多时候他都会代表林颉压制以蒋厚明为首的老旧势力。 蒋厚明原本已经做好和冉玄之针锋相对的准备,毕竟在以前大部分时间里,这厮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而且从今天的整体走势来看,林颉显然支持陆沉的看法,冉玄之照理来说会站出来声援陆沉。 厅内一片寂静。 众人目光交错,各怀心机。 蒋厚明见冉玄之闭口不言,登时心中有些犹疑,难道自己的判断有误,林颉对于招安一事仍然处于观望状态? 不过无论林颉的真实想法为何,蒋厚明都必须要将陆沉点燃的火苗扑灭,在燕朝使者到来之前,绝对不能让七星帮高层形成拒绝招安的共识。 那边厢陆沉其实一直在等待蒋厚明的发声,通过林溪的介绍和解释,他已经清楚七星帮内部除了林颉之外,另外一支根深蒂固的势力便是奉蒋厚明为首。 这部分势力大多来源于当年的帮主之争。 首任帮主蒋植一手创建七星帮,在他去世前夕,继任者并非只有林颉这一个选项,蒋厚明和另外两位元老都具备接任的资格。 最终林颉接掌大权,那时候的他还不是现在的武榜第一人,在继任初期经历过较为激烈的权力斗争。虽说这些年他的权力愈发稳固,但是当年那些人依旧活着,而且汇聚在蒋厚明麾下,虽说明面上维持着平和的状态,但两边仍然存在一定的矛盾。 前些年蒋厚明表露出为蒋永怀求娶林溪的想法,其实是想消弭这种矛盾,但是不知为何,林颉没有接受这个请求。 在极短的时间里,陆沉便理清楚相关的脉络,随即对蒋厚明说道:“敢问蒋堂主所言之根本问题为何?” 蒋厚明淡淡道:“陆都尉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燕朝招安绿林确实和景朝的战略有关,我们这些人也很难得到对方真正的信任。不过,凡事皆有两面,陆都尉的猜测未必就一定正确,事实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 陆沉微微挑眉道:“请蒋堂主赐教。” “就拿招安之后的事情来说。此番燕朝大动干戈,整个北地绿林都看在眼里,假如最后他们达成目标,大部分帮派都接受招安,那么燕朝是希望此事就此平息还是再生波澜?陆都尉或许不知,我们的林帮主是江湖上武榜第一人,能够暗算他的人恐怕还没出生,除非动用大军围困。除了帮主之外,史堂主、董堂主皆是江湖有数的高手,指挥千军万马比不上陆都尉,但是单论自保的能力恐怕要比你强很多。” 蒋厚明语气不急不缓,继而说道:“某说这些的意思是,一旦招安成为最终的结局,燕朝也好景朝也罢,他们想杀死我们这些人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做不到掩盖消息无人知晓。若是真有这种事情,整个北地必然陷入混乱,不知有多少人会揭竿而起。” 不少人微微颔首,以示对他这种观点的认可。 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蒋堂主,你并不能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群体的力量远远强于个人,一旦北地绿林被打散分化,很难再像现在这般拥有让燕朝忌惮的力量。” “某只是在阐述另外一种可能而已。” 蒋厚明神色淡然,悠悠道:“如果按照陆都尉的想法,七星帮拒绝燕朝的招安,亮明态度与对方为敌,那么某想请问都尉一句,你能否确保咱们的人可以挡住燕朝大军?如果七星帮战败,南齐淮州都督府是否会派兵北上,千里驰援?” 这番话包含的两个问题可谓直指核心。 陆沉的履历很漂亮,但他是人不是神,仅凭他一己之力就一定能击败燕朝甚至是景朝的精锐军队? 战争不是儿戏,尤其是七星帮相较于敌人来说很弱小。 如果届时战事不利,南齐边军会选择出兵救援还是沉默应对? 厅内气氛陡然肃穆,林颉开口说道:“蒋兄弟,陆都尉此番前来是一片好意,伱应该给他一些时间,起码让他熟悉这里的环境。” 蒋厚明微微垂首,恭敬地说道:“帮主所言极是。如果陆都尉暂时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其实也不算过错,只是属下认为招安之事还需商榷。” 陆沉凝望着此人的双眼,从容地说道:“蒋堂主,在下在来时的路上便考虑过这个问题,故而现在便可以回答你。首先我可以确定地告诉诸位前辈,即便拒绝燕朝的招安,他们也无法调动太多的兵力进山围攻。” 蒋厚明沉声道:“为何?” 陆沉道:“这就必须说起如今的局势。去年那场大战之后,燕朝东阳路和沫阳路防线吃紧,不得不招募新兵填充防御,这些士卒本就需要时间操练,短期难以形成战力。根据淮州都督府的推算,燕朝可以抽调的多余兵力大概在四五万左右。这个数量不算少,但是想要对宝台山脉形成全方位的围困,很显然是痴人说梦。” 蒋厚明眉头轻皱,他知道陆沉这番话很有道理,当年齐朝围攻七星帮时动用了十万大军,仍然只能围而不攻,以封锁七星帮的粮食来源为主。如今十多年过去,七星帮的实力增强不少,仅仅四五万兵力很难困死这个庞大的绿林帮派。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又问道:“方才你说招安一事是景朝在暗中推动,这是否意味着景朝军队可能会出动?” “确实有这个可能。”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没有否定对方的推测,随即冷静地说道:“在下来之前便已得到萧大都督的明确承诺,大齐边军会在必要的时刻对燕朝边境施压,保证对方将大部分精力放在边境,从而减轻诸位前辈的压力。” 林堂堂主冉玄之赞道:“如此说来,此事确然可为。” “冉兄且莫着急。” 蒋厚明这个时候反倒心静如水,不待冉玄之开口反驳便对陆沉说道:“某算是听明白了,淮州萧都督的意思是,七星帮联合北地反抗势力拖住燕朝的后腿,方便你们谋取燕朝疆土。” 陆沉眼神微凝,心中稍稍有些讶异。 淮州都督府关于北伐的初步战略目前只有寥寥数人知晓,没想到在这绿林草莽之中,竟然有人可以通过残缺不全的消息触摸到全貌,蒋厚明这个人确实不能小觑。 他没有否认,缓缓道:“在目前的局势中,北地反抗势力和大齐边军并非对立面,合则有利分则有害,这一点相信能够成为我们的共识。” “此言不假。” 蒋厚明神态愈发轻松,他看向厅内的其他人,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但是某想请问陆都尉,我们如何能够确认你的诚意?回到方才史堂主所说的问题,我们这些江湖草莽怎样才可以相信,南齐边军并非是想利用七星帮?” 这一次林颉没有站出来为陆沉说话。 蒋厚明继续说道:“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如果七星帮与燕朝为敌,届时肯定会招来对方的针对,而南齐边军是否有动作,我们压根没有决定的权力。到时候你们站在干岸上旁观,任由我们和燕朝军队拼杀流血,呵呵……” 他后面的话没有出口,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明白未尽之意。 陆沉此刻自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同时也明白林颉先前让他暂时保密的原因。 归根结底,他对于七星帮来说是一个外人。 想要取得数万帮众的信任,仅仅依靠口头上的言语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蒋厚明见陆沉默然不语,便继续说道:“陆都尉说可以帮我们训练出一支军队,倘若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这是否意味着陆都尉想要掌控七星帮的一部分大权?此间数千勇猛果敢之辈,就此成为陆都尉麾下的精锐?不是某要当众怀疑陆都尉,而是你总不能只靠着三言两语,就一跃成为七星帮内部的高层。” 陆沉颔首道:“蒋堂主所言合情合理,在下非常认同。既然如此,敢问蒋堂主要如何才能相信陆某的诚意?” 蒋厚明直白地说道:“某是否相信其实并不重要,而是陆都尉能否让七星帮数万人相信。想要做到这一点很简单,只需要陆都尉愿意为七星帮冒险走一趟,去河洛城杀一个人!” (本章完) 163【大丈夫当如是】 蒋厚明的提议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但又非常符合绿林中人的行事作风。 倘若陆沉只是前来拜山,顺便向七星帮传达南齐淮州都督府的善意,那么他定然会受到包括蒋厚明在内所有人的礼遇。无论他和林颉之间有没有交情,这一点都不会改变,这便是江湖中人遵循的规则。 但他明显是要插手七星帮内部的事务,并且倾向于说服大部分人联合起来对抗燕朝,这便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最起码要赢得议事厅内这些绿林豪杰的信任。 陆沉当然可以拒绝蒋厚明的提议,后果便是先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林堂堂主冉玄之皱眉道:“蒋堂主,陆都尉是客人,如此可不是待客之道。再者,他不是江湖中人,擅于带兵打仗不代表精通杀人手段,我不赞同你的提议。” 蒋厚明神情淡然,没有像往常那般和冉玄之针锋相对,因为议事厅内沉默的大多数已经证明他的提议效果很好。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陆沉能否证明他是诚心想帮助七星帮渡过难关,而非是奉着萧望之的命令借刀杀人,用七星帮数万帮众的性命去搅乱燕朝的腹心之地。 想到这儿,蒋厚明没有驳斥冉玄之的话,望着陆沉说道:“陆都尉,并非是某强人所难,你可以不用理会某的提议。你是南齐军中前程远大的新贵,即便不掺和这趟浑水,将来也必然可以青云直上。其实冉堂主说得没错,像伱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和我们这些刀尖上讨生活的泥腿子不同,你和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陆沉忽地微微一笑,问道:“蒋堂主,你想让我去河洛城杀什么人?” 蒋厚明凝望着对方的双眼,没看到半点畏惧惶恐之意,唯有镇定和淡然,便稍稍加重语气道:“燕朝原枢密副使陈景堂。当年齐朝大军围困七星帮,造成诸多杀戮,陈景堂便是领军将领之一。元嘉之变以后,此人一跃成为燕朝高官,同样犯下数不尽的罪恶。” 陆沉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淡然道:“蒋堂主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蒋厚明缓缓道:“蒋某提出这个方案,主要是想让陈景堂死在南齐边军手中,同时也可以证明陆都尉的诚意。” 其实七星帮不是没有刺杀陈景堂的魄力,至少这里不缺敢于赴死且武功高强的勇士,但是一方面陈景堂身为北燕军方执牛耳者,身边拥有不计其数的高手护卫,还包括察事厅随行左右的探子。另一方面则是七星帮这些年和北燕朝廷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如果杀死陈景堂必然会打破这种平衡。 届时北燕朝廷肯定无法息事宁人,哪怕困难重重也会将矛头对向七星帮,这显然是林颉不愿看到的局面,所以他一直保持着克制和冷静。 否则以他武榜第一人的武功,铁了心要杀死陈景堂,并非是异想天开的事情。 如今蒋厚明将这件事推给陆沉,既可以考验对方的诚意,又能在七星帮举旗之前免遭燕朝的反击,算得上两全其美之策。 见陆沉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蒋厚明说道:“如果陆都尉觉得此事很难办,倒也不必为难。” 陆沉摇头道:“蒋堂主莫急,在下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蒋厚明问道:“什么问题?” 陆沉正色道:“按照蒋堂主的说法,只要我代表大齐边军杀死陈景堂,诸位前辈就会相信我的诚意,继而同意我先前的观点?” 蒋厚明一窒。 他本意是想逼陆沉收回那些说辞,方才他还在暗喜自己的灵机一动,因为像陆沉这样的人总不可能真敢去河洛城冒险。 对于一位齐军将领来说,河洛城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更何况要在敌人的核心区域刺杀一名朝堂重臣,可谓十死无生之举。 在他犹豫之时,性情耿直的雷堂堂主史长胜干脆利落地说道:“陆都尉若真有这份胆气,俺绝对欢迎你加入七星帮,赞成由你训练帮众!” 山堂堂主雷勉亦颔首道:“陆都尉若能杀了陈景堂,自然便是七星帮的自己人,由你接手帮内事务不算破坏规矩。” 一时间附和者甚众。 方才蒋厚明发出这个提议的时候,除了冉玄之没人开口表态,很显然是因为他们想看看陆沉能否做到言行如一。 蒋厚明此刻心中隐隐有些后悔,但他不能出尔反尔,否则定然会引起众怒。 七星帮作为北地绿林第一大帮,历来讲究规矩二字。 陆沉朝众人颔首致意,然后看向林颉说道:“林帮主,不知方才蒋堂主所言是否作数?” 蒋厚明听到这句话不禁略有些恍惚,自己好像只是将军陆沉而已,何时做过什么承诺? 然而一直沉默的林颉开口说道:“蒋堂主的话可以代表七星帮全体帮众的态度,只要陆都尉能够刺杀陈景堂,那么七星帮便不会接受燕朝的招安,同时与淮州都督府通力合作。届时由陆都尉来训练我帮勇士,力争将他们操练成一支精锐雄师。” “诸位兄弟,可有不同的意见?” 他语调依然沉静,目光中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众人齐声道:“谨遵帮主之令!” “帮主——”蒋厚明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仓促地说道。 林颉转头望着他,淡淡道:“蒋堂主还有要补充的地方?” 蒋厚明从他的目光中感知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心里立刻明白过来,这位帮主大人对他方才的自作主张不太满意,而且如今对方得到绝大多数帮中高层的支持,他就算自食其言也无法撼动帮主的权威。 一念及此,他略显勉强地笑道:“属下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由南齐军方独立完成,我帮高手不宜插手其中。” 林颉悠悠道:“蒋堂主认为我会暗中出手帮助陆都尉?” 蒋厚明心中一凛,垂首道:“属下断无此意!” “陈景堂之死肯定不能和七星帮扯上关系,至少在我们明确拒绝对方的招安之前,不能引来燕朝大军的进逼。即便蒋堂主不提,我也会让七星帮置身事外。” 林颉缓缓起身,众人立刻站了起来。 他环视众人说道:“既然大家都赞成蒋堂主的提议,那么接下来我等便静观其变,看看陆都尉是否愿意为七星帮亲身冒险。不过,此事关系到七星帮数万人的命运,因此接下来我决定封闭内外,防止走漏任何消息。董勉、史长胜。” 二人拱手道:“属下在。” 林颉目光深邃,面色坚毅,沉声说道:“即日起隔绝所有出入通道,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向外传递消息。这段时间山堂和雷堂的兄弟们交叉放哨,两位兄弟主持此事,不得有丝毫疏忽。” 董勉和史长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谨遵帮主之令!” 林颉又看向冉玄之说道:“林堂加紧收购粮食和军械,必要时可以动用我们放在各地的存银。” 冉玄之拱手应道:“帮主放心,属下不会懈怠。” 蒋厚明心中发苦,他又怎会看不出来林颉先前一直沉默,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在陆沉已经说服大部分人的时候,他情急之下抛出那个危险的条件试图让对方知难而退,林颉立刻抓住机会,三言两语之间便取得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他此刻甚至能想到更深一层,即便陆沉没有得手,林颉也可以达成目的,裹挟数万帮众对抗燕朝。 这便是势之一字的妙用。 林颉目光扫过这位老帮主的亲侄儿,旋即对陆沉说道:“陆都尉,刺杀陈景堂一事尽力便可。即便没有成功,只要你是诚心帮助七星帮,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承情。”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在下定然会全力以赴。” 冉玄之见状便笑道:“如果南齐边军都是陆都尉这样的大丈夫,我觉得南齐朝廷喊了十多年的北伐二字未必没有希望。” “承蒙冉堂主看得起在下。其实萧大都督之前说过,倘若七星帮能够团结北地各路反抗势力,与大齐边军在战场上配合作战,他会上奏天子让北地自成一军。林帮主和各位前辈便是这支军队的首脑,官职与爵位自不必说,军饷、军械和粮草等待遇也将和我朝边军平齐。” 眼见时机已经成熟,陆沉便说出萧望之拟定的方略。 如果他一开始就抛出这些条件,恐怕会被议事厅内这些草莽豪杰嗤之以鼻,毕竟这些条件看起来更像是空口白话。但如今他正在赢得这些人的信任,而且大部分江湖中人性情爽利,不像京城朝堂之上那些老狐狸个个都是浑身心眼。 董勉登时笑道:“这么说来,将来我老董也能混个将军当当?” 陆沉微笑道:“若是董堂主有战功在身,不光能当将军,还可以荫封自己的儿孙。” 董勉一怔,旋即热切地问道:“果真?” 陆沉颔首道:“在下不敢妄言。” 董勉搓了搓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其他人不禁纷纷出言调侃,议事厅内的气氛愈发热烈。 千百年来人心皆如此,如果有得选,谁愿意落草为寇世代做贼? 七星帮纵然雄踞北地绿林,本质上依然是世人眼中的强盗,只不过北燕朝廷一直腾不出手对付他们。 林颉望着陆沉的目光愈发欣慰,这个年轻人的表现比他预想得更好。 他朝陆沉微微颔首,随即对众人说道:“今天便说到这儿,诸位兄弟请回罢。” 众人相继散去,议事厅内渐渐安静下来。 陆沉被林颉留下来商议后续的细节,约莫一炷香过后,两人相谈甚欢之时,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本章完) 164【一刀倾城】 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大将军府正堂。 察事厅侍正王师道神色肃然,缓缓道:“通过这些年察事厅收集的信息可知,七星帮明面上的帮众约为三万七千余人,抛开那些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高手,普通可战之兵约有五千余人。帮主林颉图谋深远,这些年暗中囤积粮草,将宝台山内部打造得如同蛛网一般四通八达。” 大将军李守振沉吟不语。 从地域上划分,七星帮处于东阳路的辖地之内,按理要由他这位东阳路大将军负责围剿。 但是这件事极为不易,七星帮虽然是绿林帮派,本质上与割据自守的军寨无异,而且在局势危急的时候他们还可以躲进宝台山脉深处。 王师道见状便问道:“大将军,如果必须要派兵围剿七星帮,你有多大的把握?” 李守振看了一眼那位神态安逸的郡主殿下,迟疑道:“王大人,七星帮本身战力不值一提,莫说有五千战兵,纵然这人数翻上一倍,本将也有把握轻易战胜。问题在于他们不会与我军正面相对,山中地形复杂道路逼仄,不适合大军进发。在本将看来,最好还是能招安他们,等到这群人从山中出来,届时再收拾他们便轻而易举。” 王师道沉声道:“察事厅一直在推进招安之事,但是我认为大将军要提前做好用兵的打算。” 李守振点了点头,心中开始盘算起整个东阳路的兵力部属。 那边厢庆聿怀瑾淡然问道:“李将军麾下可以动用多少军队?” 李守振不敢大意,郑重地说道:“回殿下,这半年来朝廷为东阳路补充六万兵力,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缺乏操练的新兵。末将统计过,目前东阳路有老卒五万余人,南边涌泉关和青田城共驻军两万,西南边遂昌和黄炎等地驻军两万,可以动用的老卒不到两万人。” 庆聿怀瑾悠悠道:“以战代练不是坏事,新兵若不见血则永远无法成长起来。你在稳固南边防线的前提下,抽调一万老卒和三万新兵,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继续操练他们。等到确定对七星帮用兵的时候,我会奏请父王调三千老卒前来助阵。” 李守振眼神一亮,他当然知道庆聿恭麾下的夏山军何等精锐,尤其擅长在复杂的地形中围歼敌军,更何况这次他们的对手是一群没有经过正经操练、拿着五花八门兵器的绿林盗匪。 虽然只有三千景朝老卒加入,但是胜算会提升许多。 一念及此,李守振凛然道:“请王爷和殿下放心,末将保证完成嘱托。殿下方才说三个月,那么是计划在八月份对七星帮用兵?” “或许会更早一些,具体要看那件事何时可以成功。李将军,伱要做的事情便是操练军队,尽可能提升他们的实力。如果你麾下的士卒连一群绿林草莽都对付不了,父王也很难继续提携你。” 庆聿怀瑾说得很直接,李守振连忙恭敬地应下。 他是极有眼色之人,见这位年轻的郡主殿下看向王师道,便心领神会地起身告退。 王师道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笑道:“这位新任大将军称得上耳聪目明心思机敏。” 庆聿怀瑾知道他在讥讽李守振太过圆滑,没有理会这个话茬,从容地说道:“王大人,你如何看待七星帮内部的局势?” 王师道想了想说道:“林颉对七星帮的掌控力短时间内很难削弱,除非殿下让蒋厚明提前挑起内乱。” 庆聿怀瑾抬起如青葱一般的纤纤玉指,触摸着手边的白玉瓷碗,缓缓道:“蒋厚明最近一次送来的消息是,林颉对于招安的态度不明朗,但七星帮里有不少人支持接受招安。只是在我看来,他应该已经暴露身份了。林颉之所以不动他,一方面是顾忌蒋厚明的势力不弱,他总不能将那些人悉数杀死。另一方面可能是想利用蒋厚明传递假消息,进而造成我们的误判。” 王师道微微皱眉道:“蒋厚明竟然如此不小心?” 庆聿怀瑾摇了摇头,道:“这和小心谨慎无关。当年蒋植临死前将帮主宝座传给林颉,注定会让蒋厚明等人不服气,林颉对他们自然严加防备。其实这也不算坏事,蒋厚明的存在足以吸引林颉的注意,如此便给了你的人做事的机会。” 七星帮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蒋厚明早些年便和庆聿怀瑾麾下的心腹勾结在一起,而王师道统领的察事厅密探同样在七星帮内部埋下暗手。 在景朝决定肃清北地隐患的时候,庆聿怀瑾便让蒋厚明不时跳出来,这样做的目的是试探林颉的反应,同时掩护察事厅在七星帮的内应。 王师道说道:“殿下之意,要动用察事厅掌握的内应?” 庆聿怀瑾神色平静,微笑道:“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林颉死了,七星帮会不会分崩离析。如今蒋厚明在明,你们的人在暗,那把刀也赶来汝阴城,看起来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王师道颔首道:“林颉一死,七星帮肯定会陷入内乱,届时再让李守振调集大军进山围剿,必然事半功倍。” “这件事便交给王大人全权负责,我会让那把刀留下来配合你。另外,近几天可以派出使者进山招安,蒋厚明知道该如何配合,先让七星帮内部起一些纷争,同时麻痹林颉等人。” “请殿下放心,下官定然全力以赴。” 庆聿怀瑾赞许地道:“有劳王大人了。” 王师道连道不敢,毕恭毕敬地将她送到府外,望着上百精锐护卫簇拥着那辆华贵的马车离去,眼中飘起几分凝重之色。 那把刀很难掌控,这位郡主殿下无疑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苦笑两声。 庆聿怀瑾自然不会在意王师道的为难之处,她乘坐马车来到东城一座庄园,这里是她在汝阴城临时下榻的地方。 回到后宅,她在十余名侍女的伺候下洗澡更衣,换上一套月白色的长袍,旋即便有贴身丫鬟近前禀道:“殿下,那人在书房候着。” 庆聿怀瑾淡淡应了一声,迈步来到内书房,便见一名男子站在窗前。 其人约莫三十多岁,身长六尺,身形单薄,略显苍白的面庞上透着冷酷的气质,狭长的眼眸中弥漫着漠然的寒光,整个人就像一把随时都有可能劈出的长刀,浑身上下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凛冽杀意。 庆聿怀瑾走进书房,男子脸上殊无笑意,微微垂首道:“殿下。” “坐。” 庆聿怀瑾早已习惯他冷漠的性情,此刻她的神情也谈不上温和,与先前在王师道面前的雍容截然不同。 男子落座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去现场看过,他们是死在同一人手中。” 这是一件让庆聿怀瑾心情不适的事情。 那天她的心腹之一带着二十余人离开,说是去盘查官道上偶遇的一群陌生人,随后便失去了行踪,直到昨日才传回消息,这些人的尸首被发现在武康县城北边三十余里的密林之中。 庆聿怀瑾捏了捏眉心,淡淡道:“有什么发现?” 男子回道:“从尸体上的痕迹判断,出手之人极有可能是六年前销声匿迹的袖中乾坤,此人位列江湖武榜上册第八。” 庆聿怀瑾微微蹙眉道:“尉迟归?” 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寒芒,点头道:“是他。” “你这些年找不到他,还以为此人已经归隐山林,没想到会突然出现在东阳路境内,倒也有趣。我想想,当时他身边还有几名年轻人,看起来不是普通人。” 庆聿怀瑾不紧不慢地说着,注意到男子气势勃然,便摇头道:“即便如此,你暂时还不能去找他,因为另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男子垂下眼帘道:“请殿下吩咐。” 庆聿怀瑾将先前和王师道的谈话简略复述一遍,继而道:“当年父王传你武功,只是希望你能在暗处肃清北地草莽力量,不过我知道你志不在此,武榜第一人才是你的追求。眼下便有这样一个机会,杀死林颉,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至于尉迟归之流,不应该成为你的羁绊。” 男子思忖片刻,缓缓道:“殿下,我暂时还不具备杀死林颉的实力。” 庆聿怀瑾浅笑道:“此事由王师道主持,他会筹划妥当,给你创造一个绝佳的环境。以前你喜欢按照江湖人的方式行事,我没有横加干涉,但是这一次你必须放下那些豪侠意气,不论王师道使用怎样下作的手段,只要林颉死在你手中,旁人就没有置喙的余地。” 男子沉默不语。 庆聿怀瑾微微挑眉道:“我答应你,如果这次你能杀死林颉,我便代表父王还你自由。从今往后,你不必再为庆聿一族卖命,你想纵情江湖游历天下也好,追求武道至高境界也罢,一切悉听尊便。” 男子抬眼望着她,良久方说道:“多谢殿下。” 庆聿怀瑾悠然道:“我希望典狂之名传遍人间的那一幕尽快到来。” 男子依然面色木然,但眼中多了几分傲然之色。 他叫典狂,江湖武榜上册第九。 (本章完) 165【情根深种】 第166章165【情根深种】 七星帮总寨。 议事厅内,陆沉与林颉正在密谈,林溪快步走了进来。 她没有看向陆沉,也不曾向林颉行礼,只是沉默地坐在右首第一张交椅上,微微低头望着脚边的地面。 此刻厅内并无旁人,只有林颉的心腹亲随守在门外。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对望一眼,陆沉目光微动,似有征询之意,然而林颉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陆沉心中了然,虽然稍稍有些愧疚,也只好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姐?” “嗯。” 林溪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随后便没有了下文。 林颉见状微微一笑,轻咳一声道:“溪儿,这是谁惹你生气了?直说便是,让为父给你出气。” 林溪抬头看向他,蹙眉道:“爹爹,我方才听说了,你要让师弟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 其实在她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别扭的情绪时,陆沉便已猜到她的想法,心中自然感慨不已。 林颉神态温和,解释道:“这件事并非为父所提。蒋厚明当众拱火,如果伱师弟不肯答应,帮中兄弟们便很难相信他的诚意。你应该知道他们都是性情中人,没有太多的弯弯绕,倘若他们不能打心底认可陆沉,后面他在帮中便寸步难行。为父当然可以替陆沉拒绝蒋厚明的提议,然而这意味着他此番会白跑一趟。” 林溪不忿地说道:“可是师弟明明是来帮助我们!” “我知道,你莫要着急。” 林颉温言安抚,继续说道:“溪儿,我知道你担心陆沉的安全,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绝对的安全。哪怕他没有从军,在广陵做一个胸无大志的富家子弟,仍然有可能遭遇各种各样的危险。” “爹爹不要混淆概念,留在广陵做富家子弟和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不是一回事,两者可能遇到的危险天差地别。” 林溪目光清明,又带着明显的忧色。 林颉微笑道:“是,你说的没错,但是他既然踏出第一步,必然要承担未知的危险,除非他从一开始便没有从军。即便没有这件事,将来他在战场上难道就能安稳无忧?你担心他的安全,我可以理解,然而你更应该相信他的能力。” 林溪双唇紧抿,洁白的手指捻着长袖。 林颉见状也有些头疼,他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较为倔强,于是继续劝道:“你想,如果没有这档子事,陆沉需要多久才能让帮内大部分人信服?趁这个势头取得绝大多数人的信任,他便不需要浪费时间和人打交道。再者,陈景堂已经卸去官职,不再是执掌燕朝军权的枢密副使,他身边的护卫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这件事不算很危险。” 林溪的脸色稍稍和缓。 陆沉趁势说道:“师姐,其实我先前便和世叔谈过,即便不考虑像蒋堂主这种人的存在,依然会有一些前辈不相信我与萧大都督的诚意。蒋堂主的提议算是投怀送抱,刚好省去我很多功夫。” 纵然打定主意今天不理他,在听到“投怀送抱”这四个字后,林溪还是差点笑出声来,随即转头望着他,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当初在江华城分别的时候,我便同你说过,尽量不要亲身冒险,不要再像在广陵城外那般不顾一切。你有很多时间取信帮中长辈,又何必急于一时?” 陆沉极少见到林溪这般形容,尤其是在林颉面前,感觉到那位江湖第一人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他不禁略微有些尴尬,但更多的则是感动,于是诚恳地说道:“师姐,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处理那些细枝末节。” 林溪的态度开始软化,因为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陆沉继续说道:“如今北地绿林其他帮派接连臣服于燕朝,他们很快便会对七星帮下手。虽说最开始肯定还是以招安为主,但是燕朝不会任由这件事拖下去,一旦招安不成便会用兵。我既然来到这儿,肯定是希望可以早日进入正题。越早做好应对的准备,将来我们便能增加更多的胜算。” 林溪心里已经接受他的解释,轻声道:“好吧,既然你们如此坚持,我再争论也无济于事。爹爹,我要和师弟一起去。” 她本以为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请求,毕竟她同行可以保护陆沉,还能提高成功的概率。 谁知林颉摇了摇头,坚决地说道:“不行。” 林溪不解地问道:“爹爹,为何不行?” 林颉看了一眼陆沉,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件事我们不宜插手,至少你不能离开总寨。无论成败,此事都只能依靠陆沉和南齐的人,否则会起到反效果。等陆沉回来之后,我会公开收他为关门弟子,再交予他训练帮众之大权,如此名正言顺,没人可以质疑。” 事已至此,林溪知道难以改变,毕竟她的父亲主意极正,尤其是这种关系到七星帮未来的正经大事。 陆沉插话道:“世叔,我有些话想同师姐说。” 林颉微微颔首,又道:“我会让冉玄之安排好向导,再给你弄一套天衣无缝的身份,方便你在河洛城做事。” “多谢世叔。” 陆沉起身行礼,随即和林溪离开议事厅,向东面的住处并肩行去。 “师姐,你还记得当初在广陵城的时候,我们曾谈论过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吗?” 陆沉知道她心里不太好受,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夹杂着担忧和愧疚,所以迂回地打开话匣子。 林溪偏头望着他:“什么话题?” 陆沉微笑道:“关于报恩的话题。在广陵的时候,师姐本来只需要教我武功,你却冒着危险做了很多事,现在我依然记得很清晰。你陪我去抓燕朝的奸细,在广陵城外与我并肩作战,不惜耗尽内劲只为帮我守住城墙。当时我便说过,欠师姐的恩情越来越多,只好用一辈子来偿还。如果这辈子还不清,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哪……哪里就说到那么远了。”林溪只觉得心跳猛地剧烈,这家伙最后几句话分明是在表态。 一辈子很长,一个人会很孤独,但是若有知心人相伴,每一段岁月都会五彩缤纷。 陆沉说道:“其实世叔有句话说的很有道理,既然我决定走上从军这条路,便注定会遇到很多未知的危险,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中。再者,我不觉得这是毫无把握的冒险,师姐是否记得,我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的身份。” 林溪眼眸一亮,轻声道:“织经司?” 陆沉打了一个响指,赞道:“师姐好记性。我不光是边军武将,还是织经司干办。在离开京城之前,提举秦大人提高我在织经司的权限,还给了我一块腰牌。有这块腰牌作为凭证,我可以调用织经司在北地的所有人手。” 他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牌,献宝一般递到林溪面前。 林溪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孩子气,分明是不想让她太过担心,再想到自己先前的表现,又觉得有些想笑。 终究是相互着想呢。 她将陆沉的手推回去,柔声道:“有织经司帮你,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论下毒和刺杀这种事,织经司的密探自然是行家里手。 陆沉笑道:“师姐放心便是,我这次只是去河洛城走一趟,取了陈景堂那老贼的首级便回来。最多不超过十天光景,师姐就可以再次见到我,所以不必太过思念。” “你……谁思念你了?!” 林溪俏脸微红,轻咬双唇,脸上努力挤出几分怒色。 “说错了,是我太过思念师姐,因此会尽快赶回来。” 陆沉连忙转变话锋。 林溪双颊上浮现细腻的粉色,轻哼道:“不许想!” 陆沉登时有些委屈地问道:“呃……真的不能想?” 林溪望着这家伙眼里的笑意,焉能不知他是在故意逗自己,登时轻轻一顿足,然后向前走去,丢下清脆的几个字:“不理你了。” 陆沉望着她窈窕的背影,连忙追了上去,不知他又说了什么,林溪最终还是轻声笑了起来。 及至来到陆沉的住处附近,林溪敛去笑意,轻柔却又郑重地说道:“师弟,如果事有不谐莫要强求,万万以保护自己为重。” 陆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轻声说道:“师姐,我保证这件事会很快顺利解决。” 林溪不再多言,只抬起白皙的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翌日上午,在七星帮一众核心人物的注视下,陆沉来到一匹普通坐骑旁边,矫健地翻身上马,对众人道:“诸位前辈留步,在下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 林颉微微颔首,朗声道:“早去早回,我等静候佳音。” 陆沉对他抱拳一礼,然后拨转马头,与在前方等候的数骑汇合。 猎猎山风之中,两名向导在前带路,陆沉等人紧随其后,一路往西,策马奔驰。 (本章完) 166【一步一算】 中原北门形势雄,想见城阙云烟中。 望川亭上阅今古,但有麦浪摇春风。 君不见,系舟山头龙角秃,白塔一摧城覆没。 只从巨屏失光彩,河洛几度风烟昏。 …… 中原河洛,千年大城。 一百六十年前,齐国太祖李仲景横扫八荒一统六合,结束长达六十年的军阀割据混战时期,铸就幅员万里民众亿万的煌煌帝国。 君临天下之际,李仲景定都河洛,为这座历史悠久的雄城增添无上光彩。 河洛城南北长十五公里有余,东西接近十八公里,鼎盛时期居民超过两百万人,堪称世间雄城之首。 十四年前元嘉之变,这座雄城被景朝铁骑踏破,齐帝和太子死于宫中,传承一百四十余年的大齐险些灭国。 纵然皇七子李端在南方永嘉城再建朝廷,大齐国祚侥幸延续,江北国土却几近于悉数丢失。 如今的河洛城居民仍有百余万之数,虽然比不得当年鼎盛之时,依旧是世间排名前三的大城,而且经过这十来年的休养生息,城内逐渐恢复繁华喧嚣之景。 与当年不同的是,如今河洛城外有一座军营,里面驻扎着一支两万人的精锐骑兵。 这支骑兵清一色由景廉人组成,人高马大勇猛善战,犹如一杆扎在燕朝心脏位置的锋利长枪。除了骑兵之外,景朝还有两支步军驻扎在河洛内外,三位主帅皆是庆聿恭麾下可以独当一面的名将。 一般情况下,这些景朝军队不会刻意出现在河洛百姓面前,但是只要他们一日没有撤离,朝堂上的权贵们便不敢忘记这座城真正的主人是谁。 其实在这十多年里,燕朝并非一直心甘情愿地做傀儡,七年前便有数位重臣暗中图谋,准备先杀死三位景朝大将,然后联合军方力量围杀城内外的六万景朝大军。 此事在两天后败露,所有参与的大臣都被灭族,燕朝先帝惊惧之下,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新帝张璨登基之后,对景朝愈发恭敬谦卑,不敢有半分违逆之心。 虽说如今的河洛城不比当年,尤其是因为景朝大军的存在导致空气中似乎有种奇怪的氛围,但这座雄城依然巍峨耸立,斑驳城墙上每一寸阳光都带着厚重的沧桑。 东门外漫长的队伍中,两名行商打扮、衣着普通的男子随着人群慢慢向前。 如果林溪此刻就在旁边,恐怕也很难第一眼便认出陆沉。 他贴上了短须,眼角稍作修饰,俊逸的气质便消失大半,宛如一个常年奔波在外的三旬生意人,特别是略显疲惫的眼神,与那个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前程远大的年轻都尉相差极大。 谭正则扮做长随,从容貌到气质尽皆无可挑剔。 进城的时候,陆沉特地打量了几眼守城的士兵,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群懒洋洋的老卒,对于进出城百姓的盘查也不算严格,一派敷衍了事的姿态。 他们现在的身份是河南路的行商,此番来河洛城采买货物。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南城一座普通的民宅之内。 谭正打量着屋内的陈设,随即略显好奇地问道:“少爷,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一定得走这一趟。” 在他看来陆沉本无必要冒险来河洛,等到七星帮被燕朝大军进逼围困,不得不躲进深山老林里的时候,那些人自然就会明白领兵之人的重要性。 陆沉在桌边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悠然道:“因为你一直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问题。” “请少爷指点。”谭正恭敬地说道。 “在你看来,我们跋山涉水不辞辛苦赶到七星帮山门,是为了帮助他们对抗官府势力。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我将锐士营数千将士丢到一边,不想着在边境上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反而一头钻进深山,只为帮助他们训练士卒构筑寨堡,这是何等大义凛然的事情。七星帮那些人不知感恩,反倒怀疑我的诚意,这又是何其愚蠢的自大,对不对?” 陆沉神色温和,微带笑意。 谭正自然能听出来少爷在说反话,但不可讳言的是,他心里确实是这般想法,于是尴尬地笑了笑。 陆沉端起茶盏,吹拂着青绿的茶叶,浅浅饮了一口,然后说道:“伱的想法是人之常情,毕竟每个人都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屁股坐在哪一边。你是我的心腹,自然事事都会以我为先,认为七星帮的人应该对我感激涕零,毫无保留地相信我,最好是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任何事。” 谭正汗颜道:“小人只是觉得他们不该向少爷提出这样的要求。” 陆沉微微颔首,从容道:“你的想法没有错,但假如你是七星帮的高层人物,你会怎样看待我的到来?或者说,你觉得我们是在帮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其实他们不一定需要这种帮助?” 谭正微微一怔,渐渐明白这番话的含义。 陆沉继续说道:“对于七星帮来说,他们未必就得走上和燕朝公开对立的道路,待价而沽接受招安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情。说到底,七星帮和当年的大齐有仇,和如今的燕朝并无深仇大恨,这十多年来燕朝也未曾派遣大军征讨他们。” 谭正恍然,喃喃道:“所以林帮主没有阻止少爷答应这件事。” 陆沉微笑道:“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七星帮接纳我的到来,意味着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像钉子一般扎根伪燕腹心之地,随时都有可能遭受官军的围逼。七星帮不是林世叔的私产,内部由很多势力组成。诚然,林世叔是武榜第一人,可以杀死任何一个同他唱反调的人,但是这样做岂能得人心?” “看来这一趟必须要走,是小人想得太简单了。”谭正面上浮现一抹苦笑。 “世事便是如此,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收服几万人,那是话本故事,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陆沉语调平静,眼中涌现一抹冷色:“当然,我来河洛不止是出于这个考虑。七星帮鱼龙混杂,内部必然有伪燕或者景朝拉拢的叛徒。你不妨试想一下,在我答应替七星帮刺杀陈景堂之后,那些叛徒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谭正忽然醒悟过来,陆沉这是在一点点教导和培养他,遂认真地思考着,片刻后答道:“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对外传递消息,防止少爷得手,最好能将少爷留在河洛城。” 陆沉赞许道:“还有呢?” 谭正沉吟道:“少爷答应蒋厚明的提议,林帮主顺势落子,七星帮内部的风向朝着拒绝招安发展,这个时候叛徒肯定会焦急万分。因为一旦七星帮拒绝招安,他们便很难名正言顺地投靠燕朝,想要改变这个趋势,他们只能提前做些筹划——” 说到这儿,他心中一惊,急促地说道:“他们有可能对林帮主动手?” 陆沉的神情愈发满意,点头道:“没错。我之所以接受刺杀陈景堂的重任,便是配合林世叔将水搅浑,逼迫藏在七星帮内部的叛徒铤而走险,从而在伪燕决定用兵之前肃清隐患。” 谭正敬佩地说道:“这算是一箭双雕之策?” “大抵如是。” 陆沉面带微笑,继而谆谆道:“李承恩如今入锐士营担任校尉,他将来注定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没有趁此机会让你从军,并非有心偏颇,而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其实我更愿意留在少爷身边。” 谭正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然后正色道:“少爷吩咐便是。” 陆沉轻声道:“除开方才说的两个原因,我来河洛城还有两件事,其一是亲眼看看旧都的情形,弄清楚伪燕朝堂上的格局。其二便是整合织经司在北地的力量,为将来收复东阳路的大战做准备。我要你做的事情有些难,那就是学习织经司的行事手段,尽可能掌握隐秘力量的行动章法。” 他微微一顿,神色渐趋严肃:“我知道老爹在北边有不少耳目眼线,但是我不想他一直操心这些琐事,毕竟他春秋已高,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在不远的将来,我希望你可以扛起这份责任,建立一条只属于陆家的情报渠道。” 谭正心中涌起感佩之情,郑重地说道:“少爷放心,小人定然不会辜负此等信重。” 陆沉点了点头。 片刻过后,门外响起脚步声,旋即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走进屋内,来到近前行礼道:“下官尹尚辅,见过陆都尉。” “尹兄不必多礼,请坐。” 陆沉抬手指向对面,同时在观察这位看起来貌不惊人的男子。 这座民宅是织经司在河洛城内准备的隐秘据点,陆沉在北上之前便从苏云青那里拿到详尽的北地谍网信息,尹尚辅便是这张大网中极其重要的一个节点,他负责河洛城周遭所有密探的居中联络。 尹尚辅道谢落座,说道:“下官已经接到苏检校的密令,会竭力配合陆都尉在北地的所有行动。” 陆沉开门见山道:“有劳尹兄,我现在需要伪燕朝堂半年来所有的重要消息,尤其是前任枢密副使陈景堂的情报。” 尹尚辅目光微凝,旋即不疾不徐地陈述起来。 最近好倒霉,硬盘报销了,目前还不知道能否抢救回来,里面的资料要是丢了我会心痛好久。不过不影响我码字,我现在就是用系统盘打开电脑码字中~ (本章完) 167【无关风月】 “去年秋天,陈景堂因为战事指挥不利遭到大规模的弹劾,御史们的弹章如雪片一般飞进伪燕皇宫。起初他还想为自己辩解,伪燕皇帝亦是犹豫不决,因为时任枢密使刘鄩年过六旬,前几年便再三乞骸骨告老归乡,若是陈景堂被褫夺军职,伪燕军中会出现短暂的权力真空。” 尹尚辅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带着几分拘谨之色。 其实这也是身处异国他乡的密探常见的姿态,他们在这样一个步步惊心的环境中,不能有丝毫懈怠大意的时刻,或许只有在夜深人静入眠之时才能稍稍放松。 这一刻陆沉不禁想起一件往事,倘若当初他答应苏云青的提议,以暗谍的身份潜伏在北燕境内,恐怕也会像眼前的男子一般,浸淫在阴暗风云之中,终日难见阳光。 他心中暗自感慨,面上古井不波地说道:“我没有记错的话,陈景堂在去年十二月便被罢官去职?” 尹尚辅答道:“是的。起初伪燕皇帝将那些弹劾的奏章留中,但是后面发声的人品级越来越高,直到尚书左仆射王安在朝堂上质疑陈景堂的责任,陈景堂愧不能自制,伪燕皇帝也只好将其罢官去职。” “王安……翟林王氏的家主?” “正是此人。” “陈景堂被罢官之后,这段时间里可曾公开表露过怨望之意?”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陈景堂嘴巴很严实,但从他的日常举动来看,他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此人以前严谨自持,轻易不肯踏足风月之地,然而这几个月他时常流连于太平坊内的勾栏瓦舍,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去一趟。” 陆沉陷入沉思之中。 于他而言,刺杀陈景堂的难点不在于这个人本身,如果只是单纯取他性命,陆沉甚至不需要离开宝台山,只要派人通知织经司在北地的人手,这件事办起来不算太难。 他之所以亲自来到河洛城,除了先前对谭正说的那些原因,还有一个深藏心底的计划。 如果能在陈景堂死亡这件事上做点文章,才能谋取最大化的利益。 良久之后,陆沉轻声说道:“我需要陈景堂的确切行踪,包括但不限于他什么时间离开府邸去往太平坊、沿途会经过哪些地方、最喜欢在哪家瓦舍驻足、会在外面停留多长时间、是否有看中的风月女子、是否有醉酒的习惯。尹兄,请你安排人手盯梢跟踪,尽快探明这些情报。” 尹尚辅应下,迟疑片刻后问道:“陆都尉,不知要如何对付陈景堂?” 他只知道面前的年轻男人是天子青睐的军中新贵,弱冠之龄便已是开国县男,统领数千精锐大军,却不知对方为何会出现河洛城,又怀着怎样惊人的任务。 若非苏云青早早便传来密令打过招呼,他决计不会这般爽快。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陆沉的安排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因为他必须对潜藏在河洛城内的织经司同袍负责。 其实陆沉一直在等他问这句话,此刻便回道:“尹兄可能不知,这两年伪燕察事厅在我朝境内肆意妄为,疯狂之举数不胜数。去年在淮州各地,察事厅的探子多次兴风作浪,甚至还妄图配合燕军奇袭广陵。战事结束之后,这些人仍然不知收敛,在京城试图通过杀死我进而引发我朝内部的矛盾。我在京城的时候,秦大人便说过察事厅太过嚣张,织经司必须要还以颜色。”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那块腰牌,放在尹尚辅面前。 看见这块腰牌后,尹尚辅仔细辨认,旋即神色微变,再度看向陆沉的眼神里平添几分敬畏。 陆沉继续说道:“如何还以颜色?我和苏检校商议过很多次,最后决定从伪燕朝堂上的纷争入手。陈景堂此前虽然是枢密副使,但因为枢密使刘鄩年老体衰的原因,他实际上掌着伪燕军权,因此才有资格指挥去年的战事。” 这番话半真半假,他和苏云青的确讨论过如何给北边制造一些麻烦,但并未具体到某个人身上,基本都是从大框架上出发。如果这次七星帮众人提出的目标不是陈景堂,他自然会有另外一番说辞。 尹尚辅在看见那块代表提举秦正本人亲临的腰牌之后,已经收起心底深处那抹不为人知的戒备,莫说他这个负责河洛一地的小小察事,哪怕是淮州检校苏云青在此,面对这块腰牌也必须尊重陆沉的建议。 他颔首附和陆沉的说辞,继而说道:“下官明白都尉的意思,陈景堂做了多年的枢密副使,在伪燕朝中必然有不少人脉。如今因为景朝庆聿恭的暗中推动,他不得不退出权力中枢,虽说表面上没有怨言,心里肯定藏着怨恨。” 陆沉颔首道:“大方向便是如此。因为庆聿恭强力的压制,伪燕重臣之间的矛盾暂时还没有爆发。所以我准备利用这个机会,在做好足够的铺垫之后,让陈景堂的死变成点燃这场大火的引子。” 尹尚辅心中轻叹,这位陆都尉好大的魄力,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在边境战事中脱颖而出。 他在脑海中快速整理着已经掌握的信息,继而尽量简洁地说道:“目前伪燕朝堂上,伪帝张璨基本不理会政务,大权悉数交予几位重臣,分别是尚书左仆射王安和右仆射虞荩臣、枢密使庞师古和副使郭言,其中右仆射虞荩臣算是唯一和景朝无甚关联的重臣。据下官所知,陈景堂在被罢官之前,和虞荩臣往来颇为密切。” 陆沉在北上之前做过功课,知道左仆射相当于南齐的左相,而右仆射则等同于右相,只是称呼不同而已。 换而言之,在北燕的权力中枢内,仅有右相虞荩臣还能勉强维持自我,其他三人与景朝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念及此,陆沉缓缓道:“除去陈景堂之外,我还需要伪燕满朝公卿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尹尚辅应道:“下官马上着手整理。” 陆沉微笑道:“尹兄可将这件事交给其他兄弟去做,你首先要摸清楚陈景堂的一举一动,最好能想办法安排人手接近他。” 尹尚辅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道:“都尉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陆沉这时抬手指着肃立在旁的谭正,对尹尚辅说道:“他叫谭正,是我最信任的下属,为人机警办事老道。尹兄若不嫌弃,这段时间便让他帮你跑腿。” 尹尚辅能在河洛城这般危险的地方扎根,眼界自然不比寻常,顷刻间便明白陆沉这个安排的深意,当即恭敬地说道:“有谭兄弟相助,我等好似如虎添翼。” 谭正便见礼道:“在下岂敢当此赞誉,还请尹大人多多指教。” 尹尚辅温和一笑,旋即看向陆沉说道:“都尉最近这段时间住在此处,下官打算增派一些人手保护,不知可否?” 陆沉摇摇头,平静地说道:“一切如常便是,反正我不会离开这座宅子,不必横生事端惹人注意。” 尹尚辅眼帘微垂,暗生敬佩之意。 河洛城是天下第一等繁华所在,当初他来到这里的时候险些被城中热闹的景象迷花了眼,好不容易才打消四处逛逛的念头,然而眼前的年轻人将将二十岁,却能对此间风月无动于衷。 此等心性,委实与常人不同。 …… 宝台山,七星帮总寨。 在陆沉离去之后的几天里,明眼人都能感知到寨中的气氛紧张起来,山堂和雷堂的精锐好手四下出动,对各处进出要道严加看管,与此同时运进山中的粮草物资越来越多,渐有山雨欲来之势。 蒋厚明身为林堂堂主,执掌帮规奖惩大权,这个当口显然也容不得太过放松。 他在明面上表现得一如往常,唯有在入夜后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眼中那抹忧虑才不再掩饰。 内院书房,蒋厚明靠在太师椅中,对面交椅上坐着名叫卢延光的心腹,长子蒋永怀则肃立一旁。 “这两天林溪有没有异常的表现?” 蒋厚明转头望着自己的儿子,不轻不重地问道。 蒋永怀心中有诸多疑惑,明明之前还不允许他去招惹林溪那个小娘皮,前日又突然让自己去无事献殷勤,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敢直言询问,只微微低头答道:“回父亲大人,林溪心情很低落,不怎么愿意搭理我。孩儿记得很清楚,陆沉到来的时候,林溪明显比往常更加喜悦,他离开之后林溪便愁眉紧锁。孩儿觉得,帮主、林溪和那陆沉的关系很不简单,似乎对帮中兄弟有所隐瞒。” 蒋厚明微微诧异,旋即便听卢延光赞道:“公子眼光犀利,见微知著。” 蒋永怀微露茫然之色。 “总算有了些长进。”蒋厚明神情淡然,不待猛然开心起来的蒋永怀开口,便挥手让他退下。 蒋永怀一头雾水地告退,蒋厚明望着卢延光说道:“如此看来,陆沉去刺杀陈景堂不是虚晃一招,但是林颉很显然是要用这件事做文章。还好有伱提醒我,倘若仓促命人将陆沉的行踪送给南边,肯定会被林颉抓个现行。” 卢延光谦卑地道:“查缺补漏本就是小人的职责。堂主,林帮主已经打定主意拒绝燕朝的招安,无论陆沉此行能否得手,他都会坚定地反抗燕朝。小人认为,必须要提前做好筹算,否则数万人被林帮主带进深山老林里,纵然官府大军齐至,短时间也奈何他不得。” 蒋厚明缓缓道:“按照那位郡主殿下先前的决定,最近肯定会有燕朝使者前来拜山。如今林颉让几大心腹前往各处分寨处理事务,倒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郡主麾下有不少顶尖高手与奇人异士,若能组织一个必杀之局,或许……” 卢延光眼神一亮,同时又有明显的紧张之色。 林颉可是江湖武榜第一人,一身横练功夫早已修习到刀枪不入的地步,更何况是在七星帮核心区域,想要谋划一场针对他的杀局何其困难。 故此,他不得不提醒道:“堂主,此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蒋厚明眼中泛起一抹冷厉的寒光,幽幽道:“他既然决心要和燕朝为敌,那么我们便不能一直等下去,只要能杀死林颉和史长胜,其他人不足为惧,我可以轻易掌握七星帮的大权。” 卢延光本意只是尽到心腹的职责,并不会违逆蒋厚明的决定,想了想说道:“除了林颉和史长胜之外,林溪这丫头也要算在其中。她虽然年纪轻轻,武功却不弱于史长胜。” “我当然会考虑这一点。” 蒋厚明冷冷一笑,沉声道:“接下来你将我的人组织妥当,必须局限在可以绝对信任的范围之内,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林颉窃据帮主之位十五载,总不能任由他带着数万帮众走入绝境。” 卢延光站起身来,躬身应道:“小人遵命!” (本章完) 168【命运的纠葛】 河洛西城,卓园。 午后时分,庆聿怀瑾从小憩中醒来,白嫩如玉的脸颊上泛起一对浅浅的梨涡,眉心带着几许慵懒如春风的气息。 她将对付七星帮的事情交托给王师道与李守振后,于前两天返回河洛,见了一些较为重要的人物,其中便包括北地绿林几个帮派的使者。 七星帮虽然是绿林帮派之首,其他诸如云浮寨、金沙帮等帮派的实力亦不容小觑,她当然不能只着眼于一处,必须要协调各方人手,尽量早日荡平燕朝境内的反对势力,为景朝下一步的计划打好基础。 庆聿怀瑾款款起身,净手洁面之后在侍女们的侍候下更衣。 她在外面行走的时候喜欢着男装,并非是要刻意扮做男子,只是觉得男装简便而已,甚至没有做过妆容上的修饰,以至于旁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女子身份。 片刻过后,她换上一件银丝墨雪茉莉对襟收腰宫装,一根雕花玉簪斜插云鬓,行动时莲步轻移,妩媚风韵天然而成。 来到廊下逗了一会学舌鹦鹉,庆聿怀瑾笑吟吟地走向园内东北角的水榭风亭。 她坐在阑干旁抬起纤纤玉手,一名侍女便恭敬地奉上青瓷盖碗。 “这敬亭绿雪味道不错,去和宫里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多准备一些。” 庆聿怀瑾浅浅尝了一口,旋即便将盖碗递回去。 侍女双手接过,柔声道:“是,殿下,奴婢稍后便去办。” 她当然知道郡主所言“宫里”是指燕朝皇宫,这种名为敬亭绿雪的茶叶是燕国朝廷的贡品。 庆聿怀瑾又用了两块点心,喂了一会池子里的鱼儿,才转头看向候在亭外的男子,淡淡道:“近前说话。” 男子年过三旬,名叫萧军,乃是她身边某一支隐秘力量的首领。 庆聿怀瑾的势力大概分为几方面,其一便是景朝派遣在燕国境内的几路大军,主帅皆是庆聿恭亲手带出来的大将,对这位郡主殿下自然礼敬有加,且在不损害景朝利益的前提下都愿意听从她的调派。 其二是明面上由王师道统领的察事厅,这十多年来景朝不断往里面掺沙子,有些人的身份已经为王师道察觉,还有一部分藏得很深,这些人早在几年前便被庆聿恭交到庆聿怀瑾手中。 其三是包括武榜第九典狂在内的江湖草莽,他们对于制衡民间各种势力可以发挥很好的作用。 其四便是由景廉族高手组成的核心护卫,萧军统率着其中一部分。 萧军身材魁梧面容刚毅,来到亭内一丝不苟地行礼。 庆聿怀瑾问道:“这段时间河洛城中可有异常?” 萧军垂首答道:“回殿下,朝堂上一应如常,坊间亦无风波。根据我们安插在政事堂和枢密院内的眼线回报来看,在先前的大规模调整后,燕国朝廷顺利进入平稳期,接下来只需要王爷选中的人按部就班掌控权力即可。” “虞荩臣那边不必操之过急,总得给这些老一辈留点体面,让他继续待在右仆射的位置上,也能安抚人心。” 庆聿怀瑾悠悠道,随即目光微凝:“陈景堂卸任之后可还安分?” 萧军道:“他没有对外表露过怨恨和不满,一味沉沦于风月场所,陈家子弟大多还算安分。” 庆聿怀瑾微露讥讽之色:“如此倒也罢了,这一次的大规模调整必然会引起燕国朝堂上的恐慌,陈景堂身为前任枢密副使,若只是买醉青楼不算什么,由他去便是。接下来这段时间,我的重心会放在北边那几个绿林帮派身上,河洛城只要不出现私下串联之类的异常,一般小事你可以自行斟酌处置。” 萧军应下,又稍显迟疑。 庆聿怀瑾见状便问道:“还有何事?” 萧军禀道:“殿下,南边传来消息,南齐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消失了。” “消失?”庆聿怀瑾微微蹙眉。 萧军道:“是的。自从去年此人获封锐士营都尉之后,他便一直在来安府城郊外的营地中操练士卒,但是从将近一个月前开始,此人便没有再出现过。我们的人本以为他偶感风寒深居简出,但是再三打探之后,发现此人的确不见了踪影。” 庆聿怀瑾默然不语,白皙的手指按在阑干木架之上。 虽然心里不愿承认,她也知道那个名叫陆沉的年轻人正在成长为大景的敌人。 在此之前,有资格被她视作大景朝敌人的南齐官员并不多,边军两位大都督自然算得上,曾经的镇北军都指挥使陈澜钰亦在此列,永嘉城里两位宰相也是,但这些人都是久经风雨的重臣,而陆沉只不过是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 偏偏这个年轻人的命很硬。 广陵城内发生的事情不必赘述,察事厅的密探在此人手上吃了大亏,后续战场上的厮杀也没能让陆沉殒命。 庆聿怀瑾重复道:“消失……最近南齐边军可有动作?” 萧军答道:“靖州都督府近来以稳固防线为主,淮州都督府则有调整兵力部属的迹象,重点是增加盘龙关的驻军,但也不排除这是萧望之在故布疑阵。大体而言,南齐边军并无明显的反攻打算。” 庆聿怀瑾眸光漠然,因为她很讨厌这种超出自己掌控的局面。 区区一个南齐都尉的行踪原本不至于让她放在心上,但是察事厅两名高手在南齐京城刺杀陆沉失败,又有先前那些纠葛,她对陆沉的杀心已经提升到仅次于萧望之和厉天润二人的层次。 忽然之间,她想起在官道上见过的那些人,以及离奇死在荒郊野外的二十余名手下,还有典狂所言凶手可能是消失多年的袖中乾坤尉迟归。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几件事冥冥中有所关联。 一念及此,她平静地下达一条命令:“你将察事厅内部存档的关于陆沉的记载整理妥当送过来,另外,派人去南齐淮州,将陆沉以及陆家的情况打探清楚,看看能否查到一些新的消息。” 萧军应道:“是,殿下。” 庆聿怀瑾摆摆手,萧军随即告退。 她缓缓靠在阑干上,右手撑着光洁如玉的下巴,凝望着池子里游动的鱼儿,喃喃自语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活得长久不是什么好事呢。” …… 南城那座外表普通的民宅内。 陆沉坐在书房大案之前,桌上摆放着厚厚几大摞资料,其中大部分上面都有他的标注。 织经司的办事效率还算高效,虽然迄今为止他们都无法打入北燕朝堂的核心区域,但在收集情报这一块做得颇有成效。 陆沉要做的事情不太容易,他得从这些复杂纷繁的情报中去芜存菁,分析出北燕朝廷的格局,以及大部分重臣的立场和人脉。 尹尚辅和谭正肃立于旁,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过后,陆沉放下一份文卷,捏了捏眉心,对尹尚辅说道:“目前我们在河洛城内有多少人手?” 尹尚辅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共八十二人,其中有十三人长期潜伏,明面上拥有伪燕朝廷的官身。虽然他们官职不高,但是提举大人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能联系他们。” 陆沉微微颔首,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当初在淮州见过的顾勇和宁理。 等等,宁理…… 因为李玄安死在林溪手里,此人侥幸逃回北燕,据说没有受到惩处,反而得到王师道的重用,成为察事厅内部的重要官员。 沉吟片刻后,陆沉轻声道:“伱帮我去查一查一个名叫宁理的察事厅官员,注意小心谨慎,若事不可为则放弃,避免引起对方的察觉。” 尹尚辅颔首应下。 陆沉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目光停留在那份文卷上面的某个名字上,缓缓道:“此番被罢官去职,陈景堂心中必然有怨恨,关键在于要如何挑起他心中的怒火,同时又尽量避免我们的人被牵连。” 尹尚辅小心翼翼地说道:“都尉,陈景堂和伪燕新任枢密副使郭言向来不和睦,能否利用这个机会着手?如今景朝庆聿恭初步完成对燕国重要官职的调整,但郭言等人还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控一切,下官认为不妨挑唆陈景堂站出来,然后利用他在伪燕军中的人脉引发内斗。” “这个大方向没有问题,关键在于如何迈出第一步。从陈景堂的资料和生平来看,他不是那种敢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性情,否则这段时间他也不会沉湎于风月之地。”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看向文卷上的那个名字,面上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悠悠道:“子不孝妻不贤,世间大丈夫多半囿于此节。” 尹尚辅和谭正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领会到这句话的深意。 他试探地说道:“都尉之意,从陈景堂身边的人下手?” 陆沉抬手按在文卷上,食指指向那个名字,微笑道:“就让我们见识一下这河洛城的世家公子有几斤几两。” 那个名字叫做陈启福,乃是陈景堂的次子,据说文不成武不就,唯独在寻花问柳这件事上青出于蓝胜于蓝。 (本章完) 169【请公子赴死】 若论河洛城中消遣去处,自然首推太平坊内的青楼酒肆。 此间七楼九阁十五馆,无一不是醉生梦死夜夜笙歌的温柔乡,江南永嘉有色艺双绝的五大花魁,这里同样有数之不尽的人间风流。 华灯初上之时,位于太平坊东南角的雪凝馆内高朋满座,二楼回廊内的雅间尽皆爆满。 今夜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 雪凝馆那位据说培养了很多年的清倌人欲寻一位入幕之宾,老鸨这两天送出去数十份烫金字帖,请往常相熟的贵客登门捧场,二楼雅间便是留给其中那些高人一等的权贵子弟。 这位清倌人名叫晏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擅歌艺,凭借一副妙嗓在河洛城内颇有几分名气,以前也曾得到不少纨绔的吹捧。 前任枢密副使陈景堂的次子陈启福便是其中之一,这两年他在晏秋身上砸了不下千两白银,也只能谈谈风花雪月,却无法更进一步。 这是京中各大馆阁的规矩,清倌人在招揽恩客之前都要自矜身份,所谓卖艺不卖身是也。 陈启福一方面是真心爱慕这晏秋,另一方面是不想动用强迫手段惹人笑话,因此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昨日接到雪凝馆的烫金字帖后,这位陈二公子喜上眉梢,今天傍晚便赶来此地。除了心急之外,他主要还是想提前敲打一下场内其他人,以免晏秋出场之后,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与他争抢。 晏秋名声斐然,想要一亲芳泽的人自然不少,京中又不缺豪富之辈,但是面对陈启福直白的威胁,大部分人只能赔笑应下。 陈景堂虽然被罢官,可是天子并未再加惩治,这位枢密副使好歹执掌燕朝军权多年,在朝堂和军中都有很深的人脉,一般人如何惹得起? 陈启福见到此情此景,脸上不由得浮现倨傲的笑容。 在他准备转身登上二楼之际,大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陈启福循声望去,只一眼便脸色微冷,打消了上楼的念头。 四五人走进大堂,为首者身量颀长,穿着一袭华贵的月白长衫,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标准的世家贵公子姿态。 此人名叫郭义江,乃是现任枢密副使郭言的第三子,与陈启福年纪相仿,算是一个层次的纨绔。 早些年间,陈启福和郭义江因为父辈的关系互相看不顺眼,即便在大街上遇见也形同陌路。 几个月前朝堂震动,郭义江的父亲取代陈启福的父亲成为枢密副使,两家的关系更是瞬间降至冰点,这两位时常在京城各大消遣去处厮混的纨绔便成了仇人。 所幸只是口角几句,并未发生太过严重的冲突。 郭义江与他的狐朋狗友进来后,大堂内一众人等连忙起身见礼,谁都知道这位郭三少爷的父亲是朝堂上新晋红人,执掌着燕国数十万大军,岂敢有半分不敬。 郭义江唇边挂着矜然的笑意,对众人微微颔首,目光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陈启福,哂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陈公子今夜亦在此处。” 这几个月里两人打过不少嘴仗,陈启福又怎会忍气吞声,当即反唇相讥道:“郭三少不去陪着庞大公子搏戏,居然有时间来这雪凝馆闲逛,倒也难得。” 郭义江双眼微眯。 对方口中的庞大公子指的是枢密使庞师古的长子庞世明。 当初陈景堂虽然只是枢密副使,却因为枢密使刘鄩年老体衰不理军务的原因,掌握着枢密院的大权。如今的枢密使庞师古年富力强,而且在军中根基很深,郭言只能老老实实地担任副手,故此郭义江对庞世明颇为曲意逢迎。 听到对方讽刺自己,郭义江冷笑道:“我最近确实颇为忙碌,哪里比得上陈公子悠闲无事,更羡慕贵府门可罗雀清幽雅静。不过听说今夜晏秋姑娘梳拢之礼,郭某又岂能不来捧场。” 随着这番话出口,旁边一人亮出雪凝馆的烫金字帖,微讽道:“陈公子瞧着气不顺的模样,莫非是没有收到帖子?你早些说嘛,郭少爷这么心善,肯定会送你一张,又何必在这里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雪凝馆的老鸨一副欲哭无泪的姿态,其他贵客更是不敢吭声,只是乖乖在旁看戏,以免成为被迁怒的池鱼。 陈启福冷笑一声,淡漠道:“郭三少管好你的狗腿子,莫在此地胡言乱语,免得被人笑话。” 郭义江笑着摇摇头,随即向高台南面正中央的桌子走去,坐在此处的客人当即被撵到一旁。 陈启福原本想回二楼雅间,见状便带着伴当向前走去,在相邻的桌子旁坐下。 老鸨唯恐这两位权贵子弟又闹起来,连忙向他们赔罪,然后只听得丝竹之声扬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高台上的动静吸引。 大堂西南角的一张桌子旁,看似平平无奇的陆沉微微转头,冲旁边的尹尚辅递了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颔首应下。 乐声陡然一停,陆沉抬眼望去,只见一抹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台上,宛如弱柳扶风,自有天然怯弱之风韵。 她穿着一身浅色的翠烟衫,下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随意戴上浅紫挽带,斜斜插着一支简单却不俗的步摇,眉心是一点朱砂,身姿绰约袅袅婷婷。 鸦黄半额,腰枝似柳,鬓发如云,淡扫娥眉,她微微转身之际,裙摆在空中划过一个美丽的弧度,又优雅地落了下来。 便如她的名字蕴含的清冷意境,甫一出场便让大堂内寂静一片。 陈启福定定地望着她,眼中的热切压根无法掩饰。 老鸨对着台下说了一大串恭维的吉祥话,直到陈启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连忙退到一旁,满含期待地说道:“诸位贵客,但凭心意,出价高者便可为晏秋姑娘梳拢。” “一千两。” 陈启福毫不犹豫地开口,压根没去看旁边桌上的郭义江,目光只停留在台上的美人面上。 晏秋那双含情的眼眸望向他,娇娇怯怯地矮身福礼。 其实今夜想要抱得美人归的人不少,但是先前陈启福已经打过招呼,这个时候跳出来与他相争无疑是当众打脸,更何况一千两不是小数目,再往上抬未免会被人当做冤大头。 陈启福满面志在必得之色。 便在这时,旁边响起一个令他厌憎的声音:“一千一百两。” 旁人不敢与陈启福争,郭义江却不会在意,毕竟如今他的父亲才是枢密副使,更何况今夜他来雪凝馆本就是受人怂恿,要将陈启福乃至陈家的脸面踩在脚底,彻底消解陈家在京中的影响力。 陈启福强忍怒意,冷声道:“一千五百两。” 郭义江悠然道:“一千六百两。” 陈启福扭头望去,郭义江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登时怒道:“姓郭的,伱今夜存心找不痛快?” “这倒奇了,许你陈公子以势压人,不许郭某拿银子砸人?你若是囊中羞涩,大可乖乖离去,何必在美人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郭义江耸耸肩,对旁边人说道:“有些人连几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却以为自己能够横行京中,还以为自己仍旧是枢密大人府上的贵公子呢。” 众人哄堂大笑。 陈启福咬牙怒视,双手已然攥紧,一字字道:“三千两!” 堂内绝大多数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台上的老鸨更是险些晕厥过去。 雪凝馆在京中不算第一等,即便是在那些最顶尖的青楼花坊,清倌人也不值这么多银子,除非是被捧上云端的花魁,但是花魁也不会轻易梳拢。她们之所以身价昂贵,哪怕是聊天品茶也要收几十两银子,便是因为“清”之一字。 陈启福喊出的价格可谓是极其罕见。 郭义江依然无动于衷,淡淡道:“三千一百两。” 似乎无论陈启福出价几何,今夜他都要压过一头。 陈郭两家本就不对付,郭言取代陈景堂成为枢密副使更让陈启福心里嫉恨,这几个月的冲突亦积累了太多愤怒,此刻瞬间被点燃,他寒声说道:“郭义江,你存心与我作对是不是?” 郭义江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茗,失笑道:“莫非你现在才看出来?” “陈公子。” 台上的美人忽地开口,哀切地说道:“公子请息怒,妾身担不起公子如斯厚爱。若因妾身之故,公子与人发生冲突,妾身万死莫赎。” 晏秋不说话还好,她这番话出口之后,陈启福猛然起身,旁边几名伴当亦是如此。 郭义江斜睨他一眼,不屑地说道:“陈公子为何这般沉不住气?我倾慕晏秋姑娘多时,你便割爱又如何?难道你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了令尊?哦,我想起来了,令尊近来也时常出入风月之地,想必陈公子是为令尊寻觅美人?哈哈哈——” “找死!” 陈启福抓起桌上的茶壶朝那边砸过去,紧接着挥拳纵身而上。 郭义江其实早就防备着他出手,迅疾往后一仰躲开那个茶壶,然后站起身迎着对方的拳头。 两人的长随、伴当和狐朋狗友当即战成一团。 乱战之中,晏秋软糯糯的声音传进陈启福的耳中:“公子,公子停手吧,切莫伤着自己……” 陈启福哪里还听得进去,双眼泛红与郭义江厮打在一块,其他人亦是纠缠一处难分彼此。 老鸨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不过京中纨绔互殴倒也不罕见。 一时间桌椅板凳横飞,其他客人们纷纷躲避,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那张桌子旁早已空无一人。 在陈启福动手的刹那,陆沉便已起身离去。 大堂内人仰马翻,双方厮打得晕头转向,雪凝馆的茶壶和伙计们拼命地拦阻,却又拦不住这些身娇体贵的权贵子弟们。 没人注意到,伙计当中有一人趁着场面一片混乱,悄无声息地靠近扭打在一起的郭义江和陈启福。 片刻过后,忽然有人一声暴喝:“陈公子!” 混乱的场面仿佛突然间静止,所有人不敢置信地望着陈启福。 台上的晏秋双手微微颤抖。 陈启福艰难地低下头,只见自己的胸口出现一大滩血迹。 他又向前方望去,郭义江怔怔地站着,手中握着一把滴血的短刃。 场间一片死寂。 陈启福身体晃了晃,抬手指向郭义江,随后仰面向后倒去,耳畔传来老鸨惊恐且尖锐的叫声。 “杀人啦!” (本章完) 170【借刀杀人】 翌日清晨,皇城吉庆殿。 宿醉将醒的燕帝张璨靠在龙椅上,苍白的面庞上泛起一抹疑惑,微微眯眼望向殿中的几位重臣,不解地问道:“诸位爱卿,这么早入宫求见有何要事啊?” 他的声音虚无缥缈,几无中气可言。 “请陛下为臣做主!” 一人向前两步,扑通跪在地上,语调凄凉沉痛,满含悲愤之意。 张璨微微一怔,盯着此人看了片刻,抬手揉了揉眼睛,诧异地问道:“陈卿家,你怎么来了?” 陈景堂虽然被罢官去职,但是身上国侯爵位仍在,皇帝以及两位新任枢密并未对他斩尽杀绝,因此他才有资格面圣称臣,昨夜那桩案子才能直达天听。 此刻听到天子熟悉的称呼,陈景堂当即老泪纵横,连连磕头,颤声道:“陛下,臣之子昨夜被人杀死,恳请陛下为臣做主,严惩凶手!” 张璨坐直了身体,环视其他重臣,逐渐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便问道:“陈卿家平身,究竟发生了何事?” 陈景堂谢恩站起,痛声道:“陛下,犬子陈启福昨夜在太平坊雪凝馆宴饮,与枢密副使郭大人之子郭义江发生口角,继而演变成互殴。若只是年轻人之间的纷争,臣也不敢呈递御前,然而郭义江在殴斗中持刃杀死犬子,令臣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璨双眼瞪圆,下意识看向另一边肃立的枢密副使郭言,但见他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泰然自若。 那边厢陈景堂继续控诉道:“臣接到消息后立马报官,谁知河洛府尹竟说这是犬子主动启衅,郭义江不过是自卫还击,顶多就是一个错手之罪,罚银千两而已。犬子死于非命,凶手却能逍遥法外,臣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恳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张璨只觉头疼,看向河洛府尹程昌华问道:“程卿家,可有此事?” 一位面白短须的中年文官躬身奏道:“陛下,确有此事。臣接到报案后便带着府衙班头前往雪凝馆,此时陈家二郎已经亡故。臣当即审问在场所有人,查明这场纷争是源于争风吃醋。昨夜雪凝馆的头牌清倌人晏秋行梳拢之礼,郭义江和陈启福因为这位清倌人相继竞价,一度达到三千两的惊人数额。” 张璨眉头紧皱,这些权贵子弟好大手笔,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便能一掷千金。 这一刻他心中烦躁愈盛,却又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程昌华目不斜视,不疾不徐地说道:“郭、陈二人先是斗富继而口角,陈启福用茶壶掷向郭义江,随即出手攻击,郭义江被迫反击,二人便厮打在一起,他们的伴当和长随亦如是,场面极其混乱。便在这个时候,郭义江不慎刺中陈启福的胸口,以致他流血过多不幸亡故。此案并不复杂,从始至终皆有目击者,郭义江并非蓄意谋杀,因而臣认为只能判错手之罪。” “你胡说八道!” 陈景堂双眼泛红,怒道:“犬子的伴当说得很清楚,郭义江从进入雪凝馆之后便蓄意挑衅,不断在言语中讥讽嘲弄,最后甚至当面辱骂本侯。当子骂父,此事岂能忍受?!哪怕到此为止,本侯都可以当做年轻人好勇斗狠,但是郭义江在厮打中掏出短刃刺中犬子的胸口,这分明是蓄意谋杀!” “咳咳,还请陈侯慎言。” 枢密副使郭言清了清嗓子,面上波澜不惊,镇定地说道:“本官想请教一下陈侯,郭义江和令郎往日素无仇怨,只有一些争风吃醋之类的小事,他为何要蓄意谋杀令郎?便是在陛下面前,你也不能颠倒黑白。” “本侯颠倒黑白?郭枢密休要血口喷人!” “本官顾念陈侯丧子之痛,有些话不愿直言相告。如今陈侯咄咄相逼,本官也只好就事论事。昨夜是令郎先出手伤人,郭义江只是自卫而已,而且那柄短刃并非他随身携带,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他手中。或许,是令郎欲行凶杀人,郭义江顺手夺过,混乱之中造成误刺。” “荒唐!犬子从未随身带过兵刃!” 陈景堂怒意勃然,然而郭言依旧无动于衷,淡漠地道:“伱说没带就是没带?本官也可以说,那柄短刃绝非郭义江所有。” “郭义江杀死陈启福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恳请陛下严惩凶手!” 陈景堂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再与郭言撕扯,转而对着龙椅上的天子一躬到底。 张璨踟蹰不言,陈景堂显然是希望以谋杀罪处死郭义江,然而姑且不论郭言在朝堂上的地位,这场互殴分明是陈启福主动挑起。 天子陷入犹豫,陈景堂脸上的悲痛之意越来越浓。 这时站在众人之首的中年文臣沉声道:“陈侯还请节哀。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斯人已去,终究要顾惜活着的人。郭义江杀人有错,可他并非蓄意谋杀,而是混乱之中错手杀人,其罪难恕但是情有可原。” 陈景堂抬眼望去,望着对方清癯的面容,心中登时愈发凄苦。 此人名叫王安,现为当朝宰相,一手执掌朝政大权。 他可以对郭言横眉冷对,面对王安时却只有浓浓的无力感。 王安轻叹道:“按国朝律法,杀人有六杀,即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戏杀,昨夜雪凝馆的案子在本官看来应该属于过失杀。依律,当判郭义江流刑。” 陈景堂咬牙道:“王相,犬子死不瞑目!” 王安摇摇头,淡淡道:“陈侯节哀。” 陈景堂向旁边看去,郭言眉头紧皱,显然不满意宰相的判决,只是出于敬重没有公开出言反驳。 他又望向龙椅上的天子,只见张璨点头道:“王相之断较为妥当。陈卿家,事情已经发生,还望你能节哀,朕委实不能让郭枢密的儿子赔命,这不合大燕律法。” 陈景堂的面色由红转青,直至苍白。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朝着张璨大礼参拜,口中喃喃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随即起身向殿外走去,背影无比苍凉。 殿内诸位重臣收回目光,心思各不相同。 郭言自然有些不满,昨夜血案并非他的儿子倚强凌弱,分明是陈家次子主动挑事,被杀只怪他学艺不精,勋贵府邸出身的纨绔怎能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王安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缓缓道:“郭枢密,陈侯虽然不在朝堂,但他毕竟做了七年的枢密副使,在军中故旧颇多。此番他死了一个儿子,朝廷必须要给一个说法,令郎至少这段时间得吃些苦头。” 郭言垂首道:“王相教导,下官谨记在心。” 王安微微点头,又对张璨说道:“陛下,臣告退。” 张璨捏了捏眉心,倦意涌上心头,便挥手道:“那便散了吧。” 一场短暂的朝会就此结束,没人注意到一名太监悄悄来到宫门附近,对某个禁军将领耳语一番,随即朝会上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到卓园。 萧军一五一十地复述着,从陈景堂的痛诉到最后王安的决断,没有任何遗漏。 庆聿怀瑾坐在窗前,凝望着庭院中的碧绿之景,片刻后问道:“你怎么看待此事?” 萧军回道:“殿下,王相的处置不过不失,其实最好还是将郭义江明正典刑,毕竟他执刃杀人之事证据确凿。但是考虑到郭言履任枢密副使不久,急需在朝堂和军中建立威望,这般处置倒也能说得过去,就怕陈景堂心中愤恨难以消解,此人终究还是有一些影响力。” 庆聿怀瑾轻声道:“我问的不是朝中重臣的反应,而是昨晚发生在雪凝馆的命案。” 萧军道:“殿下,昨夜得知此事后,我们的人便已经查清原委。陈启福和郭义江都接到雪凝馆的请帖,而且他们以前也曾多次去那里消遣,对头牌清倌人晏秋颇为喜爱,再加上郭陈两家先前的恩怨,他们在雪凝馆发生冲突很正常。” “是么?” 庆聿怀瑾面无表情地笑了笑,悠然道:“那柄短刃为何会出现在郭义江手中?” 萧军道:“小人问过郭义江,他说当时场面十分混乱,他眼中只有陈启福一人,那柄短刃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他手里,而且刚好插进陈启福的胸口。小人怀疑,他有可能是想脱罪才编造出这等谎言。” 庆聿怀瑾微微摇头,眸中泛起一抹冷色:“这是一次不太高明却卓有成效的借刀杀人。郭义江身边的长随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挥刀杀死陈启福,更何况将罪名推到郭义江身上。即便事后郭义江辩解那把刀与他无关,蒙受丧子之痛的陈景堂也不会相信。” “像郭义江和陈启福这种纨绔子弟,虽然上不得台面,却最懂得趋利避害。一时恼怒动手打人实属寻常,可是拔刀杀人?他们哪有这样的勇气。” 庆聿怀瑾唇边微露讥讽,后背靠在太师椅中。 萧军心中一凛,低声道:“殿下之意,这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只有两种可能,其一,陈景堂疯了,用献祭自己儿子的性命来博取故旧世交的同情与支持,试图以此来重返朝堂。” 庆聿怀瑾轻笑一声,面色转冷:“其二,南边织经司的人按耐不住,想要报复这一年来察事厅在淮州的所作所为。” “织经司……这般说来,淮州陆沉的消失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萧军神色凝重,因为他知道先前察事厅在淮州处处受挫,陆沉在其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庆聿怀瑾点点头,轻声道:“你去办几件事,看看这桩命案背后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萧军正色应道:“是!” (本章完) 171【人固有一死】 陈启福之死在河洛城内极快地传扬开来,随即便引得世人议论纷纷。 黎民百姓将这桩案子当做闲暇时的谈资,一部分勋贵大臣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对于生活在燕国境内的部分权贵而言,他们心中有种极其别扭的情感,不敢公然与景朝敌对,却又希望有朝一日不再成为傀儡。 七年前那场反抗被掐灭在萌芽中,参与谋划的几位重臣阖族皆丧,从那之后便是无尽延绵的沉默,而陈景堂作为燕朝立国之初的老臣,某种意义上便是这些权贵心里的旗帜。 如今的南齐内部势力盘根错节,北燕朝廷亦不遑多让,大体上可以分成心向景朝和渴望自立这两部分。当然也有一些人还残留着做回齐臣的幻想,这些人隐藏得极深,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暴露便会抄家灭族。 刘鄩辞官、陈景堂被罢免,庞师古和郭言在宰相王安的支持下掌控枢密院,很多人逐渐意识到燕朝被景朝彻底消化已经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难怪传闻天子近来愈发沉湎酒色之中…… 陈启福死后,位于西城的陈家大宅挂白发丧,倒是有不少人前往吊唁。 譬如某某大人,某某爵爷,大多曾经或者现在依然掌握着一些权力,虽然谈不上位高权重,但若是联合起来亦不容小觑。 他们对陈景堂表示慰问,有人会停留一阵,具体谈了什么无从得知。 燕国朝廷对此事的反应也很快,宰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联名奏请天子,判杀人凶手郭义江流放三千里,发配到西北边境上的平远军城,同时对陈家加以抚恤,不仅免去陈景堂在去年战事中的罪责,还特地荫封了陈启福一个官职。 这样的处置或许在普通人看来已经相当果断,但是局内人却只能暗暗摇头,谁不知道西北边军是枢密副使郭言发迹之处,将郭义江流放到那里无异于享福。到了郭言的地头上,谁敢让这位三少爷艰难度日? 不过是换个地方逍遥罢了。 说到底,陈景堂虽然还没有人走茶凉,但他终究已经不是枢密副使,朝堂上几位大人物若非希望维持朝局的稳定,多半连这种惩处都不会做出。 随着前往陈家大宅吊唁的官员数量逐渐增多,一股无形的风波正在汇集。 “殿下,这四天以来所有前往陈府吊唁的官员名单已经记录,察事厅那边已经派出专人盯梢这些官员。” 卓园花厅,萧军毕恭毕敬地禀道。 庆聿怀瑾凝眸望着窗外昏暗的天色,淡淡道:“你说敌人下一步棋会如何走?” 萧军思忖片刻,缓缓道:“小人认为,倘若雪凝馆命案确为南齐织经司所做,他们下一步便是利用这件事在城中蛊惑人心。” “蛊惑人心……如何蛊惑?” “譬如宣扬大景会吞并燕朝,以此引发权贵与百姓的恐惧之心。” 庆聿怀瑾默然不语,良久才说道:“你去通知王相和察事厅协领,让他们密切关注城中各处。翟林王氏是北方地头蛇,他们在民间拥有极大的影响力,这个时候必须要让王家出面配合,另外——” 萧军静静地望着。 庆聿怀瑾摇摇头道:“罢了,郭言这厮肯定舍不得他那个宝贝儿子的性命。” 萧军心中一震,这才知道郡主殿下是想用郭义江的命来平息这件事的影响。 见庆聿怀瑾改变主意,萧军便应道:“小人领命。” 他匆匆告退,庆聿怀瑾稍稍舒展双臂,眉眼间浮现几分倦色。 她这段时间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收服北方几个绿林帮派之上,相较于河洛城里的风波,这件事才是真正要紧的重任,唯有肃清北地已经渐具规模的反抗势力,将来大军南征之时才有一个稳固的后方。 陈启福之死有些影响她的精力,尽管她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南边织经司的手笔,短时间内却没有足够详尽的线索。 入夜之后,庆聿怀瑾随意用了些点心,继续翻阅最近的卷宗密报。 “殿下,萧大人又来了。”一名贴身侍女轻声禀报。 庆聿怀瑾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天色,旋即眉尖微微蹙起,颔首道:“让他进来。” 萧军快步走进花厅,来到跟前单膝跪下请罪道:“殿下,晏秋逃了。” 厅内一片寂静,唯余外面的虫鸣之声。 庆聿怀瑾沉吟道:“逃了?” 萧军满脸愧色,垂首道:“殿下先前便提醒过小人,如果这件事是南齐织经司所为,这位名叫晏秋的清倌人很可能是细作,故而小人布下圈套陷阱。但是……没想到等下面的兄弟发现不对劲,进入晏秋的房间查看时,其人已经消失。他们仔细查找后,在房内角落发现一处密道,出口通往雪凝馆西边相邻的酒肆。” “也就是说,晏秋的确是南齐织经司的人。” 出乎萧军的意料,庆聿怀瑾并未动怒,语气飘忽地说道:“这果然是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你马上去办三件事。” 萧军肃然道:“殿下请吩咐。” “其一,伱连夜去一趟郭府,告诉郭言杀人偿命方为正理。陈景堂虽然被罢免军职,但他终究是燕朝元老,这时候只需要郭义江受死,陈景堂平息怒意出面表态,城内就能安稳下来,南边的阴谋便不攻自破。” “是。” “其二,转告我朝三位将军,让他们做好随时掌控局面的准备。但是,若非万不得已,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不希望父王的谋算最后还是要靠屠杀来完成。如果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得对城内用兵。” “是。” “其三,明早太阳升起之后,各处城门加强守备力量,严查进出城门人等。另外你让察事厅加紧对织经司细作的查捕。” “小人领命!” 萧军拱手应下。 …… 夜色泠泠,万籁俱寂。 陈府满宅挂白,哀切之景随处可见。 子夜时分,内书房中。 陈景堂枯坐案前,木然地望着前方。 仅仅数日时间,他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然雪落青山。 丧子之痛、对天子和朝廷的失望、对郭言以及景朝的愤恨,犹如虫蚁一般不断吞噬着他的内心。若非还存有几分理智,他肯定会联络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与那些人拼个鱼死网破。然而每每想到景朝的强大,那位战无不胜的元帅庆聿恭,以及驻扎在河洛城外的景朝老卒,他的勇气便只能化成无尽的恨意。 门外响起脚步声,陈景堂沉声道:“滚。” 这声音并未停下,直入房中,陈景堂满面冰寒地转头,却看见一名略有些眼熟的仆人当先走进来,后面又跟着两人。 一名年约三旬的男子,平静地打量着书房内的陈设。 一名五旬左右的中年男人,双手负在身后,神态无比从容。 陈景堂心中涌起荒谬的情绪,喝道:“你们是——” 仆人身形一闪便来到陈景堂身旁,如鹰爪一般的手指按在他的喉结上,后面的话便被堵了回去。 三旬男子好整以暇地搬来一张交椅坐在他对面,中年男人则负手走到书架旁,颇为悠闲地拿起一本典籍翻开。 坐在对面的男子温和地说道:“陈大人别害怕,请不要大声喊叫。容我介绍一下,这位在看书的前辈乃是袖中乾坤尉迟归,位列江湖武榜上册第八,草莽之中的绝顶高手。” 陈景堂略感晕眩,他知道一些江湖中的事情,却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自家府上。 男子又指着他身旁的仆人说道:“大人应该眼熟此人,毕竟他化名崔福在你府上潜伏数年之久。他真名叫做严炯,大齐淮州清流府人氏,乃是我朝织经司密探。今夜能够顺利潜入陈府,并且知道大人这几天都会夜宿书房,全赖严炯之力。” 陈景堂大惊失色,然而还没等他异动,严炯按在他喉结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提醒道:“大人稍安勿躁。” 男子微微一笑,伸手剥下自己的胡须,又用力揉了揉眼角,随即便见一张二十岁左右年轻俊逸的面庞出现在陈景堂视线里。 他平静地说道:“我叫陆沉,现为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陈大人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 何止听过? 陈景堂这一刻脸上神情之复杂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他之所以落到眼下这般境地,根源虽然是景朝想要洗牌燕国朝堂势力,可如果没有去年边境战事的惨败,王安和庞师古等人也没办法那么快遂愿,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力求迂回。 然而去年他被南齐边军百般戏弄,广陵之战和青峡之战接连大败,后面更是丢掉沫阳路近半疆域。若非他这些年为燕朝效力劳苦功高,若非他在朝堂和军中都有很深的人脉,又怎会只是罢官这么简单,说不定会被抄家灭族。 萧望之和厉天润自不必提,最让陈景堂无法释怀的便是南齐那些战略竟然出自一个年轻人之手。 害他一生努力付之东流的罪魁祸首,此刻竟然出现在他眼前。 陈景堂努力平复着心境,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出现在河洛城!” “承蒙大人夸奖。” 陆沉神情淡然,继而道:“不过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相比,来河洛城转一圈委实不算什么。” 在他亮明身份之后,陈景堂便有了不详的预感,强装镇定地说道:“你想做甚么?” 陆沉喟然道:“令郎不幸去世,大人心里肯定很悲痛,但如今却非沉湎苦痛的时候。景朝吞并燕国之心昭然若揭,等到他们彻底掌控军方大权,只需要庆聿恭一声令下,北地归于景朝便会成为现实。” 陈景堂领悟到对方的想法,目光渐渐冰冷。 陆沉不以为意地说道:“令郎去世之后,河洛城内风波骤起,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给景朝当狗。但是这还不够,只有出现更加令人心惊的鲜血,才会让那些权贵门阀回忆起景朝的残暴。十多年前北地白骨累累的景象,不应该被世人遗忘。” 陈景堂沉声道:“你想杀我?” 陆沉轻舒一口浊气,不轻不重地说道:“没错,不过在杀你之前,还有一件事希望陈大人能帮忙。” 陈景堂不怒反笑,一字字道:“你要杀我,还要我帮你做事?” 陆沉点了点头,温言道:“大人莫急,且听我细说。” 陈景堂满眼嘲弄之色,冷冷地望着这个年轻人。 (本章完) 172【荣华照当年】 陆沉问道:“陈大人是河南路东明人氏?” 陈景堂漠然道:“是又如何?” “这次我来河洛城假冒的身份便是河南路行商,说起来咱们倒也有些缘分。” 陆沉这般套近乎的方法略显粗疏,陈景堂干脆不再理会,虽然眼下他受制于人,连大声呼救都做不到,但好歹掌握军权多年,还不至于在一个年轻人面前表现得惊慌失措。 “听闻陈大人年轻时胸怀大志,投身边军奋发向上,曾有过率军进入宝台山围剿七星帮的经历,也曾领兵在边境对抗景朝骑兵。无论坊间对你评价如何,我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当年那位曾与景人死战不退的陈将军,缘何甘愿仰人鼻息,成为景军屠戮北地百姓的帮凶?” 陆沉对陈景堂的生平信手拈来,显然做过非常详细地了解。 陈景堂目光微沉:“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沉稍稍调整着坐姿,轻叹一声道:“我在想,如果没有十八年前那场针对杨大帅的冤案,没有燕子岭上八千沙州土兵殒命的壮烈,元嘉之变未曾发生,或许陈大人就不会成为伪燕的枢密副使,而是一如当年那般继续做着大齐的忠臣良将。” 陈景堂苍老的面庞上泛起几分怅惘之色,自嘲道:“既然你已知情,又何必再问?今日落在伱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也不必故作姿态。” 陆沉摇摇头,淡然道:“我只是想告诉陈大人,一时行差踏错不算什么,只要懂得改弦更张,将来青史之上总会给你一个公允的评价。” 陈景堂领悟他话中深意,忍俊不禁道:“你竟然认为南齐可以击败景朝数十万大军,卷土重来收复旧山河?” “为何不可?” 陆沉微微挑眉,继而说道:“去年的战事已经证明齐军和景军在实力上并无太大的差距,无论是大齐边军这十年来厉兵秣马日益强大,还是景军坐吃山空已非当年那支纵横南北的精锐雄师,至少我们已经具备和景朝在战场上一决雌雄的能力。” 他压根没将燕军计算进去,陈景堂却没有反驳的底气。 在淮州和靖州两处战场上,燕军的表现大抵可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陆沉继续说道:“想必陈大人听说过我朝去年岁尾发生的变动,天子大力封赏边军将士,又在江北之地新设四军。萧、厉两位大都督受封郡公,此为大齐数十万军队的表率,他们也将成为北伐的主心骨,带领边军一路反攻。故此,我对大齐收复故土的信心很充足。” “可是你说的这些终究与我无关,这世上有个词叫做覆水难收。” 陈景堂此刻的表情格外沉重,言下之意他已经做了十多年的燕臣,和景朝有着牵扯不断的关联,即便陆沉所言会成为现实,他也必然是被南齐清算的对象。 “不,现在摆在你面前还有一条路。” 陆沉双手拢在腹前,正色道:“雪凝馆的命案发生之后,河洛城里有很多人同情陈大人的遭遇,但是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足够惨烈的地步,因此这种同情很快会被时间抹平。如果陈大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警醒那些人,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人生出反抗景朝的信念。” 陈景堂沉默片刻,幽幽道:“你指望这城里的人反抗景朝?” 他的声音里满是嘲讽之意。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陈大人,何必囿于当年不肯向前看?” 陈景堂抬起头问道:“何意?” 陆沉道:“将时间推移到十四年前,那时候只有齐人和景人之争,很多人直到现在都还有这种思维惯性。可是莫要忘了,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一部分人形成新的观念,我指的便是这座城里的燕人。包括陈大人在内,你们肯定不愿意回到大齐的治下,可难道你们就心甘情愿成为庆聿恭的奴仆?” 陈景堂心中的答案不言自明。 当年燕国之所以能建立,一方面是景朝自身缺少足够的官员治理北地,另一方面则是还有相当多的反抗势力存在,包括翟林王氏这些门阀世族,如果没有一个缓冲的余地,北地将会一片糜烂。 陈景堂便是因此逐渐登上高位,可他不像王安那般铁了心投靠景朝,心里仍然保留着一些念想,所以被景朝视为必须赶出朝堂的对象。 良久之后,他语调艰涩地说道:“我若自尽,陈家数十口岂不是会成为王安和郭言等人泄愤的对象?” 他当然明白自己一死可能会造成的影响,有很多人躲在暗处看着雪凝馆命案的后续,这些天他也听到一部分故交世交隐晦的暗示,虽然大家明面上都将矛头指向郭言这等禽兽,实则是在反抗景朝的野心和企图。 他一死,河洛城内必然会乱成一锅粥,届时王安等人头皮发麻之际,说不定就会拿陈家出气。 陆沉笃定地说道:“陈大人一叶障目,忧虑过甚。令郎被郭义江刺死之事已经引发太多人的关注,这个时候大人再愤然以死明志,莫说王安和郭言等人,便是庆聿恭本人亲临,他也不敢动陈家人一根寒毛。” 他微微一顿,正色道:“景朝囿于种种原因定下逐步吞并北地之策,景帝和庆聿恭花费十多年才能逐渐看到曙光,他们怎能忍受功亏一篑?若是再对陈家人下手,只会让世间军民想起十多年前的血泪,北地维持十年的承平假象立刻会被打破,这是景帝绝对无法接受的结果。倘若他被迫要杀光北地数千万百姓才能统治这片疆域,又何必浪费这么多年?” 陈景堂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因为这一切推断成立的前提是他今夜便要死去。 只有极少数人面对死亡才能做到面无惧色。 他抬眼望着对面那张俊逸的面庞,不由得感觉到岁月沧桑之意,喃喃道:“你本可以直接杀了我,再伪造成自杀的假象,无论那些人能否查出古怪,他们都洗不清嫌疑。我若是自杀,自可挑起北人的怒火,我若是被杀,除了景朝权贵又有谁敢这么做?” 陆沉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旋即平静地说道:“我今夜来此之前便做好了两种准备,如果大人不屑与我详谈,我便在最短的时间里送你上路。如果大人愿意谈,那我希望你不带遗憾地走,另外还请你帮我写一封书信。” 陈景堂不解地问道:“什么书信?” “遗书。” 陆沉干脆利落地说着,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陈景堂手中。 尉迟归此时放下书卷,转身望着陈景堂。 信纸上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大意便是以陈景堂的口吻陈述自己胸中愤恨之情,敬告后来人不要为虎作伥,如果任由景朝吞并消化北地,他今夜之死便是绝大多数人的下场。 然而陈景堂脸上却泛起浓重的诧异之色,首先这封信的开头是写给燕朝右仆射虞荩臣,其次书信的用词和字迹几乎和他本人大致相同,一般人肯定看不出区别。 换而言之,南齐织经司早就在暗中模仿他的一应风格。 陈景堂转头望向身旁的严炯,压根没有在意距离自己咽喉仅有一丝缝隙的手指。 严炯歉然道:“陈大人莫怪,我的职责之一便是模仿你的笔迹。” 陈景堂自嘲地笑笑,没有对这个藏在自己身边的南齐密探多说什么,转头望着陆沉问道:“所以你想让我亲自写一封类似的信?” 陆沉颔首道:“是的。” “其实你不需要冒这个风险,让人杀死我再抛出这封伪造的书信,最后达到的效果相差不大。” 陈景堂心中百折千回,语调萧索落寞。 陆沉淡然道:“陈大人执掌伪燕军权多年,算是江北之地数得上的人物,我不希望你的死存在太多破绽,继而无法造成足够轰动的影响。当然,如果大人不愿与我合作,我肯定会执行第二套方案,效果差一点亦无所谓。” 陈景堂捏着信纸,沉默良久之后忽然问道:“我问你,我儿陈启福之死和南齐织经司有没有关系?” 摇曳不定的烛光中,他死死盯着陆沉的双眼。 陆沉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沉静地说道:“令郎之死与织经司无关,亦与陆某无关。” 陈景堂缓缓闭上双眼,又道:“你能否答应我,将来亲手杀死郭言和王安二人?” 陆沉应道:“可以,只要他们在我出手之前还活着,我必定亲手杀死这两人,若违此誓,天弃之!” 陈景堂露出一抹似哭似笑的表情,缓缓道:“我死后,是不是会有更多的人挺身而出反对景朝?” 这一次陆沉思忖了片刻时间,坦然道:“我不敢保证,但是织经司一定会利用大人的死做文章,不会让景朝的图谋轻易得逞。” 陈景堂睁开双眼,流露出几分对人世间的眷恋,又化作一片凄冷之色,旋即点头道:“请拿纸笔来。” 约莫一炷香后,陆沉将那封崭新的书信交予严炯,又看了一眼已经悬梁自尽的陈景堂,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入黑夜。 (本章完) 173【逼宫】 日上三竿之时。 卓园内人人屏气敛息,行走时尽皆踮着脚,唯恐发出太大的声音惊扰到那位贵人。 萧军面色沉郁地走进偏厅,身边还跟着一位三旬左右的年轻官员。 二人行礼之后,他当先说道:“殿下,这位是刑部司刑郎中温观。” 庆聿怀瑾倦眼微抬,问道:“陈景堂的死因查清楚了?” 温观不敢与她对视,低头恭敬地说道:“回殿下,查清楚了。经由三名老道仵作联手查看,又有宫中三位太医在旁监督,王相、虞相、庞枢密、郭枢密尽皆在场旁观,确定陈侯乃是悬梁自尽而亡。陈侯自尽的时间大概在半夜子时前后,遗体上没有任何异样痕迹,也无被人胁迫的迹象。” 庆聿怀瑾淡漠道:“你确定?” 温观应道:“下官确定。殿下,自缢和勒死的伤痕完全不同,没人能伪造这种死亡方式。如果陈侯是被人强行吊在房梁上,不可能没有留下一丁点挣扎的蛛丝马迹。” 庆聿怀瑾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即摆了摆手,温观便行礼告退。 萧军有些担心地望着郡主殿下。 自从陈启福糊里糊涂地死后,她便已经察觉到这件事可能是南齐织经司所为,于是立刻做出一系列对应的安排,甚至在昨天晚上下定决心逼迫郭言交出郭义江,让其偿命继而弥补陈景堂,从而消弭城内那股逐渐成型的风浪。 然而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行事毫无章法,在察事厅密探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直接逼死了陈景堂。 庆聿怀瑾左手搭在桌沿,右手揉了揉眉心,缓缓道:“这件事会很麻烦。” 陈启福之死还可以归为纨绔子弟争勇斗狠,但陈景堂身为燕朝国侯、前任枢密副使,如此突兀且悲愤地在府中自尽,后续会造成的影响难以衡量。 萧军沉声道:“殿下,昨夜我们布置在陈府外围的眼线悉数昏迷,对方没有下死手。” 近来城内暗流涌动,察事厅的人手大多被派去监视那些前往陈府吊唁的官员,萧军便让自己麾下的人在陈府外面看守,然而昨天晚上这些耳聪目明的眼线没有一个人发出警告,足以证明出手的人是顶尖高手。 “袖中乾坤尉迟归。” 庆聿怀瑾端起桌上的青瓷盖碗饮了一小口,缓缓道:“此人竟然投靠了萧望之,这次随行陆沉左右,负责保护这个年轻都尉的安全。只可惜这个消息来得有些迟,若是昨天下午能到,陈景堂不一定会死。” 萧军心中微凛,从殿下的话锋中可知,昨夜去往陈府逼死陈景堂的必然是陆沉和尉迟归。 一念及此,他皱眉说道:“殿下,要不要大索全城搜捕陆沉?” 庆聿怀瑾摇头道:“没有必要了,观陆沉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他既然敢冒险逼死陈景堂,得手之后必然连夜潜逃出城。你稍后调一部分高手出城往北,朝着河南路的方向沿途追击,看看能否瞎猫撞到死耗子。” 萧军连忙领命。 庆聿怀瑾沉默片刻,凝眸道:“告诉王安,安抚陈氏一族,断不可再生事端,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欺凌对方。让他奏请燕帝,加封陈景堂为国公且厚葬之,择一子承继爵位。” “是,殿下。” “第二,从察事厅取来陆沉的画像,全境通缉此人,其首级可换黄金万两,封万户侯。若能提供此人准确的行踪,赏黄金百两,授六品官职。至于通缉的理由,可言明此人谋刺陈景堂。” “是,殿下。” “第三,传信给李守振和王师道,让他们继续招安七星帮,并且按照原定计划施行斩首之策。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让河洛城躁动不安,我们必须要还以颜色。” 萧军恭敬地应下,他知道殿下这是连消带打,一方面尽可能平息陈景堂自尽引发的暗流涌动,另一方面将这件事推到陆沉为代表的南齐细作头上。 庆聿怀瑾起身缓步行至窗前,望着明媚的阳光,脑海中涌现一连串的回忆。 刺杀默山科的北地游侠菩萨蛮,广陵城外和陆沉并肩作战的年轻女子,消失多年突然出现的尉迟归,东阳路境内惨死的二十余名手下,乃至这段时间河洛城里的风波。 “你来北地是想帮助七星帮解决眼前的危机?看来林颉和伱们陆家渊源很深。既然如此,我会彻底剿灭七星帮,让林颉和林溪这对父女死在你面前,不然怎么对得起你送我的大礼?” 庆聿怀瑾轻声自语,贵气盈盈的丹凤眼中泛起一抹冷冽的寒光。 在这位难得受挫的永平郡主暗暗发狠的时候,河洛城北面六十余里的偏僻小路上,数骑快速奔行。 他们昨夜通过提前买通的守城士卒,从高耸的城墙上坠索而下,在城外某处取回坐骑之后,便一路往北疾行。 午后,众人在树荫下短暂歇息,尉迟归抬眼望着小心仔细吃干粮的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昨夜陈景堂问及陈启福之死的时候,我本以为你会直言相告。” 陆沉将干粮咽下,轻声道:“其实他心里清楚,陈启福的死过于蹊跷,必然会和外人有关。前辈突然提起此事,是觉得我太过卑鄙无耻?” “确实有点这方面的感觉。” 尉迟归神色坦然,随即说道:“然而陈启福身为纨绔在河洛城内横行霸道欺压良善,他不该死谁该死?陈景堂执掌伪燕军权多年,死在他军令下的大齐边军将士成百上千,他不该死谁该死?他们是你的敌人,对待敌人自然要不择手段,如果你连这点阴狠都拿不出来,我不认为你将来有资格继承萧大哥的衣钵。” “如果他不问我便不会说,他那样问无非是求个安心,因为他知道无论最终他是否答应,我都不会让他见到今天的阳光。” 陆沉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前辈,我们该赶路了。” 尉迟归微微颔首,一边走向坐骑一边说道:“从今天开始,你若感兴趣,可以跟着我修习尉迟家十六式散手。” 旁边一直默默倾听的谭正眼神发亮,面上泛起喜色。 陆沉微微一怔,随即向尉迟归躬身一礼:“多谢前辈不吝赐教。” 尉迟归面带微笑踩镫上马,悠然道:“先赶路,我知道你很想马上回到某人身边。” 这位前辈真是…… 陆沉无奈地笑笑,翻身上马往北疾行。 …… 七星帮总寨,议事厅内的气氛极其沉闷。 两天前,燕国朝廷的使者抵达山门,这位名叫柳敬之的年轻官员极有胆气,孤身一人经过重重下马威依然面不改色,最后站在议事厅内面对一众江湖大豪,泰然自若地宣讲燕朝招安绿林的种种优厚条件。 包括但不限于招安之后,数万帮众皆有良田地产,在场头领皆有官职赏赐,部分人还可以拥有军权,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林颉并未给出答复,依照七星帮的规矩礼待此人,提出一些颇为过分的要求后将他打发回去复命。 但是今日这场商谈并非林颉发起。 除去十余位执掌大权的堂主和执事之外,厅中又多了几位白发老者,此刻坐在林颉左手边的老者正滔滔不绝:“……帮主,论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不该前来叨扰,但这件事关系到所有人的生死命运,我们只好厚着脸皮进言一二,还望帮主莫要见怪。” 林颉微笑道:“归二叔不必客套,有话直说便是。” 老者名叫归元宗,乃是首任帮主蒋植的拜把子兄弟,七星帮仅存的四位创帮元老之一,虽然早已不管帮中事务,但是说话仍然有些分量。 他轻声一叹,缓缓道:“帮主,关于招安一事,您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林颉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林溪眉尖蹙起,便淡然地说道:“二叔既然亲口询问,晚辈不敢隐瞒,接受招安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这数万人聚在一起才有对抗燕朝的底气,一旦被分割在各地,除非心甘情愿给景朝当狗,成为他们祸害北地百姓的刀,否则肯定会死于非命。” “不至于吧?” 归元宗摇了摇头,老眼中泛起质疑之色:“或许他们只是想早日平息此事,如果七星帮率先接受招安,其他绿林帮派多半也不会继续坚持,这么多人他们杀得过来吗?” 林颉平静地说道:“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杀不杀全在对方一念之间,二叔认为这样的结果也能接受?” 归元宗再度一叹,与其他几位白发老者交换眼神,旋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面朝林颉拱手一礼。 那几位老者相继站了起来,紧接着风堂堂主蒋厚明、火堂堂主尚本一、执事崔子道和邝明根等人同时起身,霎时间阵势颇为惊人。 归元宗微微垂首,一字字道:“帮主,那个柳敬之的言外之意很明确,如果我们七星帮不接受招安,燕朝大军便会进山围剿。当年齐国那场围剿,虽然七星帮侥幸保存,但是活活饿死了上千人,老朽每每想到这件事都会难抑感伤,实在不愿再看到旧事重现。” “恳请帮主为帮中数万老少着想,考虑接受燕朝的招安。” 他一礼到底。 蒋厚明等人随即附和道:“恳请帮主为帮中数万老少着想!” 声音并不高亢,然而透着一抹令人心惊的肃杀之气。 林堂堂主冉玄之、山堂堂主董勉和雷堂堂主史长胜等人望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林溪的右手悄然探向腰刀的刀柄。 一片沉闷的死寂之中,林颉缓缓站起身,魁梧雄阔的身躯犹如高山,一股凌厉的气势朝众人扑面涌来。 (本章完) 174【师弟有难】 林颉长身而起,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林溪缓缓松开握着刀柄的右手。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林颉的江湖地位不靠吹嘘得来,乃是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威名。七星帮能成为北地绿林执牛耳者,很大一部分原因得益于林颉武榜第一人的身份。 即便归元宗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语中极为恭敬,但是今天众人的举动和逼宫并无区别。 人群之中,蒋厚明垂首低眉,看似恭敬但心里并无惧意。 凡事都讲究一个理字,他们此番劝谏是为七星帮数万帮众的命运着想,除非林颉凶性大发大开杀戒,将厅内支持接受招安的人全部杀死。然而杀戮之后七星帮定然分崩离析,根本不需要燕朝百般费心。 林颉的视线停留在归元宗面上,语调渐趋低沉:“二叔年事已高,合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莫非是信不过侄儿处理事情的能力?” 归元宗连忙摇头道:“帮主的能力毋庸置疑,老朽只是担心你被贼人蛊惑。” 林颉冷笑一声,步步紧逼:“谁是贼人?” “这……” 归元宗欲言又止,面露艰难。 火堂堂主尚本一开口道:“帮主,属下有些话早就想说了,恳请帮主允准。” 林颉双眼微眯:“你说。” 尚本一神情凝重地说道:“归二叔指的应该是南齐陆沉。此人来到总寨本就不安好心,仅靠一张嘴就想让我们七星帮和燕朝对抗。如果南齐在这个当口发兵北上,逼迫燕朝东阳路大军南下,而不是屯兵于我们的南面,陆沉此行还算带着几分诚意。现在南齐按兵不动,陆沉可谓是空口白话,现在更是不知去向,分明是想哄骗帮主替他们卖命!” 蒋厚明轻咳一声,立刻附和道:“帮主,属下认为尚堂主言之有理。那陆沉打得一手好算盘,无非是想要拿七星帮做刀,他却站在干岸上坐享渔人之利。” 如果放在半个月以前,恐怕除林溪之外不会有人站出来声援陆沉。 但是现在的状况截然不同,雷堂堂主史长胜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两位堂主这番话听得俺老史很不舒服,什么叫哄骗帮主替南边卖命?帮主能带领咱们七星帮雄踞绿林,难道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不如?你们这是大不敬!还有,什么叫坐享渔人之利?” 他往前数步,径直来到尚本一身前,双眼瞪圆道:“陆都尉为了咱们七星帮,甘冒九死一生的风险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伱们却在这里无端污蔑,此非大丈夫所为!” 两人离得极近,史长胜的唾沫星子大部分喷到尚本一脸上,刚好他中午吃了一大盆羊汤,浓烈的腥膻味扑面而来,几乎令尚本一当场窒息。 在七星帮内部势力格局中,史长胜属于孤家寡人,并非林颉的心腹,亦和蒋厚明没有关联,凭借高深的武功和刚直的性情赢得超然的地位,没人愿意招惹这位莽夫,因此尚本一只好后退两步,抬起袖子擦了擦脸,无奈地说道:“我何曾污蔑他?南齐按兵不动是事实。” “放屁!你说他没有诚意,没有诚意他跑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你怎么不敢去?” 史长胜一句话将尚本一怼到墙角,然后转而朝蒋厚明开炮:“蒋堂主,你那宝贝儿子比陆都尉还年长两岁,他怎么不去除掉陈景堂,为咱们七星帮惨死的兄弟姐妹报仇?” 蒋厚明皱眉道:“史兄弟莫要胡搅蛮缠,没人逼迫陆沉去河洛城,这是他心甘情愿接下的活计。再者,我们的向导将他送到河洛城外,这已经过半个月的时间,为何他迟迟没有动静?说不定他这会子已经跑回南齐,误导我等继续与燕朝敌对!” 史长胜生生被气笑了,咬牙道:“俺老史今天跟你打个赌,要是陆沉杀了陈景堂,你当着帮里所有兄弟的面给他鞠躬致歉。如果陆沉胆怯跑了,俺给你磕一百个响头!” 被他这么一打岔,原本已经形成的逼宫氛围荡然无存,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蒋厚明倒不惧史长胜,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个莽夫身上横生枝节,沉声道:“现在谈论的是帮中大事,我没有兴趣陪你胡闹。” 史长胜冷哼一声。 林颉的声音传了过来:“蒋兄弟,你很心急?” 蒋厚明闻言心中一紧,垂首道:“帮主,属下只是觉得应该早做决断,一旦确定接受燕朝的招安,也能多索要一些好处。” 那几位白发老者频频颔首,个别人眼中悄然泛起贪婪之色。 林颉沉吟不语,这一幕让林溪微觉不解。 从她记事开始,父亲便杀伐决断从不犹疑,虽然默许蒋厚明等人的存在,但在帮中大事的决断上历来说一不二。然而从燕朝招安绿林帮派开始,他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即便陆沉到来之后较为支持他的意见,也仅仅是停留在口头上的支持。 今日这场风波,倘若按照他过往的习惯,恐怕压根不会给那几位元老开口的机会。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便在这时,一名阴堂执事快步来到议事厅,望向昂然屹立的林颉,喜不自胜地说道:“启禀帮主,南边传来急报!” 众人纷纷望过去,林颉淡然地说道:“讲。” 执事朗声道:“燕朝原枢密副使陈景堂死在自家府中!河洛城九门戒严!” 厅中肃然一静,旋即涌起喧杂之声。 那几位白发老者面面相觑,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蒋厚明心中一沉,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朝旁边望去,只见史长胜笑吟吟地望着他,好整以暇地说道:“蒋堂主,看来你的确很狡猾,知道没有胜算就不接赌约。” 蒋厚明轻哼一声,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林溪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边不由得泛起一抹笑意。 史长胜没有对蒋厚明穷追不舍,朝林颉说道:“恭喜帮主,陆都尉果然言出必行,值得信任!” 林颉爽朗笑着,目光满含深意地扫过蒋厚明等人,随即对归元宗说道:“二叔,我们坐下听如何?” “好,好。”归元宗勉强笑着,连连点头。 林颉坐在宽阔的帮主之位上,对那名执事说道:“阴堂兄弟可否打探到详情?” 执事应道:“禀帮主,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是,陈景堂之子陈启福与人殴斗意外身亡,偏偏凶手是现任枢密副使郭言之子郭义江。陈景堂想要严惩凶手,燕国君臣皆不同意,因为郭言的背后是景朝权贵,此事导致河洛城内暗流汹涌。陈景堂一时激愤,便在府中悬梁自尽,引得燕国朝堂上风云变幻,逐渐形成内斗之势。” “好!” 林堂堂主冉玄之拊掌而赞,然后笑道:“如果燕朝自顾不暇,短时间肯定无法对咱们施压。” 先前鼓噪接受招安的众人尽皆垂首默然。 那名执事继续说道:“原先我们的兄弟也不能确认这对父子的死亡是否和陆都尉有关,不过很快便有另外一条消息。燕国朝廷昭告天下,以万两黄金和万户侯悬赏陆都尉,哪怕只是提供他的行踪消息,也能得到百两黄金和六品官职。因此,我们可以断定,陈氏父子的死亡是陆都尉的手笔!” “杀得好!”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陆都尉端的是条汉子!” “等他回来,我要跟他痛饮一番!” 议事厅内群情激烈,然而主位上的林颉却没有太明显的喜色,待众人安静下来,他看着那名执事问道:“陆沉现在何处?” 执事应道:“请帮主放心,阴堂的兄弟在提前约定好的中卢县境内接应陆都尉。” 林颉微微颔首,一转眼便看见林溪脸上的忧色。 陈景堂之死固然会让燕朝陷入一段时间的内乱,但从这份悬赏令来看,对方显然发现了陆沉的存在,他归来的路上恐怕会有很多危险。 “帮主!” 另一人匆忙走进议事厅,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急促地说道:“西边的兄弟传来急报,大批燕朝高手在追杀陆都尉,其中甚至还有一些人接近武榜中人的实力。目前我们的人已经接应到陆都尉,却被对方逼向河南路腹心之地,距离山门越来越远。他们留下暗号和密信,希望帮主尽快派人援救!” 众人皆惊,原本已经坐下的林溪霍然起身,转头望向林颉,眼中的焦急之色压根无法掩饰。 林颉用目光示意她冷静,然后沉声道:“陆沉为了我们七星帮冒这么大的风险,我等身为江湖中人自然不能袖手,否则有违忠义二字。” 他看向堂下右侧一人,正色道:“董兄弟,你立刻率领麾下所有高手前去营救,还有,让陶保春和席均那些人也跟去,务必要将陆沉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厅中所有人都清楚,董勉是林颉真正的心腹,他麾下的高手数量最多,如果再加上陶保春那一帮子,几乎是林颉这些年培养的全部精英。 董勉稍稍犹豫,不过在看见林颉冷峻的目光后,起身应道:“属下领命!” 林颉点了点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林溪,便放缓语气道:“溪儿也去吧。” 林溪垂首道:“是,父亲。” 语调虽轻,却满是肃杀之意。 (本章完) 175【祸起萧墙】 陈景堂之死迅疾在七星帮内部传开,从总寨到周围各处分寨皆在议论,一些老人开始回忆当年的悲惨往事,对陈景堂的死鼓掌叫好,毕竟此人手上沾了不少七星帮帮众的鲜血。 至于那位甘冒奇险前往河洛城刺杀陈景堂、又遭遇燕朝无数高手疯狂追杀的南齐都尉陆沉,帮中老少无不竖起大拇指,对于帮主调派大批高手前往援救的举动无比赞同。 众人行走江湖讲究的便是忠义为先,哪怕此举会惹来燕朝的报复,也没人觉得林颉的决定有什么不妥。 “照这么下去,如果陆沉平安回来,林颉便可以凭借他引发的风浪,裹挟数万帮众与燕朝为敌。” 夜深人静之时,总寨西南角某处院落,一间守卫森严的房内,三名男子围桌而坐,桌上摆着几盘下酒菜,每人面前都有一个酒壶。 当先开口的人乃是火堂堂主尚本一,他对这两天帮中的风向有感而发,且对帮主林颉直呼其名,显然私下里并不敬重那位武榜第一人。 坐在他对面的蒋厚明饮下一杯酒,淡淡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尚本一只觉胸中烦闷,沉声道:“难道任由他带着所有人走上不归路?” 蒋厚明哂笑不语。 尚本一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知道林颉这么做的原因。他是七星帮的帮主,在大家心中威望极高。倘若咱们接受招安,旁人或许安然无恙,他绝对会死于非命。假如我是燕朝掌权之人,也会担心林颉将来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这样的人必须死。基于这些考虑,他肯定不想接受招安,可是我们呢?难道就非得跟着他对抗燕朝大军?” 蒋厚明放下酒盏,呼出一口浊气,面色平静地说道:“他是帮主,而且还是武榜第一人,你我纵然不愿又能如何?” 尚本一明知道这间屋子外面都是蒋厚明的心腹高手把守,此刻仍然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道:“兄长,我早就说过这帮主之位本该是你的,林颉当年不知给老帮主灌了什么迷魂汤,窃据帮主之位十多年。如果现在是你掌权,哪里会有这么多忧患,咱们直接投奔燕朝便是。” 蒋厚明笑了笑,眸光似毒蛇一般锐利,缓缓道:“伱真敢动手?” “我一直在等兄长决断。” 尚本一不假思索地说着,又抓起一把花生米在桌上摆开,同时说道:“兄长且看,六堂堂主之中,你我自不必说。雷堂史长胜虽然前日帮陆沉说话,可只要我们掌握大局,他不会舍命替林颉报仇。剩下三位,林堂冉玄之武功平平忽略不计,他手下的人大多习惯拿算盘而非兵器,唯有山堂董勉和阴堂齐廉夫比较棘手。” 七星帮六堂并立,风堂蒋厚明掌帮规奖惩,林堂冉玄之掌外部产业,阴堂齐廉夫掌情报刺探,火堂尚本一掌绿林往来,山堂董勉掌总寨护卫,雷堂史长胜掌帮内钱粮。 另有七名管事,负责管理外围的七座分寨,宛如七星棋布一般团团拱卫着总寨。 阴堂堂主齐廉夫在林颉心目中的地位不弱于董勉,但这位堂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不待在山中,除了林颉之外,没人知道他藏身何处。 蒋厚明听出尚本一的言外之意,神色淡然地摩挲着酒盏。 尚本一趁热打铁道:“如今林颉让董勉带走绝大多数高手援救陆沉,齐廉夫肯定还在外面,他身边没有多少忠心手下。若是错过这个机会,想要杀他几无可能。” 蒋厚明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心腹卢延光,问道:“董勉和林溪去了何处?” 卢延光答道:“回堂主,他们带人往西进入燕朝河南路,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但是可以确定这些人离开了咱们七星帮的势力范围。” 尚本一见状便问道:“兄长担心此事有诈?” “你我皆知,林颉是何等英雄人物,这么多年有几人可以在他手上占到便宜?”蒋厚明自嘲一笑,轻声道:“我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陆沉被燕朝高手追杀不稀奇,但林颉如此干脆地将心腹派出去,很像请君入瓮。如果我们不出手,林颉也不敢肆意妄为,毕竟帮里几万双眼睛在看着。可若是我们中了他的算计,贸然出手刺杀,他就有理由将我们杀个干干净净。” 尚本一摇头道:“愚弟不这么认为。让陆沉去刺杀陈景堂是兄长所提,他杀死陈景堂后遭遇燕朝高手追击也在情理之中,南齐织经司那些人擅长刺杀的活计,但是没听说过其中有什么顶尖高手。论正面相抗,陆沉那些人肯定不是燕朝高手之敌。如此看来,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兄长何必瞻前顾后?” 蒋厚明沉默片刻,皱眉道:“即便董勉、齐廉夫和林溪皆不在总寨,林颉亦非孤家寡人,再者一旦不能快速杀死他,我们如何应对后续的麻烦?他只要能留下一口气登高一呼,这山里成千上万的人会信他还是信我们?” 尚本一喟叹一声,他也知道偷袭林颉的难度,总不能公然带着一群人包围帮主大宅,而且就算他们敢这么做,谁有把握在刹那之间杀死一身武功登峰造极的武榜第一人? “那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我们走上绝路?” 尚本一拿起酒盏一饮而尽,颇为愤恨地说道。 蒋厚明提壶为其斟酒:“先别急,再等等。” 尚本一连忙问道:“等?等什么?” 蒋厚明不答,两人便一门心思地喝闷酒。 月半中天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名男子快步走进屋内,来到近前冲蒋厚明说道:“堂主,有消息了。” 尚本一好奇地望去,见是蒋厚明身边一名叫做江振的心腹,只见其人风尘仆仆。 蒋厚明说道:“讲。” 江振略显迟疑地看了一眼尚本一。 蒋厚明见状便道:“尚堂主是自己人,不必虚言。” 江振垂首道:“是。柳敬之柳大人没有返回东阳路首府,他一直在山外候着。今日他告知属下,郡主殿下命我等配合山外高手,袭杀林帮主!” 尚本一精神一振,双眼亮了起来。 蒋厚明沉稳地问道:“说具体一些。” 江振道:“郡主殿下将此事交予察事厅王大人和东阳路李大将军操办,同时又派出麾下数位顶尖高手相助。殿下说,届时会有人引林帮主入彀,她希望堂主联合咱们这边的人手,在林帮主中计之后,我们里应外合杀死林帮主。” 蒋厚明闻言站起身来,在屋内缓缓踱步,神色阴晴不定。 江振转述的这番话中,藏着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七星帮内部除了他蒋厚明之外,还有一条线跟燕朝有关联,只不过这条线藏得极其隐秘,迄今连他都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那位郡主殿下的意思是,七星帮内部的另一个暗手会将林颉引入绝地,然后派顶尖高手潜入总寨,再和蒋厚明等人联手,在其他人反应不及的时候杀死林颉。 一念及此,蒋厚明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柳敬之有没有说明,谁来引林帮主入彀?” 江振摇头道:“柳大人说,为了防止机密泄露,殿下不允许他说出那个名字。” 蒋厚明皱眉道:“那我们如何配合?” 江振道:“柳大人说,动手的时间定在四天后的晚上,届时会有人拿着暗号来通知堂主。他说堂主可以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收拢所有可信的力量,静待那一晚的到来。” 蒋厚明微微颔首,旋即看向尚本一问道:“你怎么看?” 尚本一抬手指着桌上的碗碟,意味深长地说道:“兄长,如果跟着林颉走上那条绝路,咱们以后莫说吃肉喝酒,恐怕会在深山老林里活活饿死。与其被迫陷入绝境,不如舍命一搏!杀死林颉之后,兄长可以在燕朝的支持下掌握大权,再者你是老帮主的亲侄儿,接任帮主宝座名正言顺!届时咱们七星帮接受招安,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蒋厚明面上浮现一抹笑意,淡淡道:“承贤弟吉言,某将来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尚本一起身一礼,恭敬地说道:“多谢帮主!” 蒋厚明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和煦地说道:“你我分头行动,除了各自身边的心腹之外,我去拉拢归二叔,你去找钱六叔,这二位断然不会站在林颉那边。总而言之,既然决定出手,我们便要不遗余力,不能给林颉一丝一毫活下来的机会。” 尚本一正色道:“属下领命!” …… 宝台群山南方,燕朝东阳路谷熟县,北城一家民宅内,典狂望着两名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子,漠然道:“柳敬之已经通知山里的人,四天后动手。我们明日午后启程,届时可以赶到七星帮总寨。” 两名男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只杀林颉?” 典狂双眼微眯道:“武榜第一人的首级还不能让你们满意?” 左边那名男子说道:“我们只是觉得,王爷和殿下付出那么多心力,最后只杀林颉一人,还得继续跟那群山贼周旋,未免有些浪费时间。” 典狂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果此行顺利,杀死林颉之后,我们当然要将七星帮的高层屠杀干净。” 右边那名男子问道:“如何杀?” 典狂道:“先杀林颉,再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我们再出手收拾残局。” 两名男子乃是双生同胞,左边那位是兄长,名叫单天,右边那位便是弟弟,名叫单地。 他们今年刚刚三十岁,此前一直随侍庆聿恭左右,这是二人第一次来到东阳路。 单天闻言便笑道:“山里还有殿下的内应,你打算如何处置?” 典狂嘴角微微勾起,眼中泛起一抹嗜血之色,幽幽道:“当然是一并杀了,如此才能让殿下免去烦恼。”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同时点头道:“大善。” 典狂呼吸均匀气息绵长,虽然手中无刀,但整个人就像一柄将要出鞘的锋利长刀,见这对双生子似乎瞧不上北地绿林草莽,便郑重地提醒道:“林颉身为武榜第一人并非虚名,届时我先出手,你们二人从侧面偷袭。切记不要轻敌,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如果这件事不能办妥,王爷那边倒还好说,殿下肯定饶不了你们。” 二人听到最后那句话登时心中一凛,起身拱手道:“典大哥放心,我们定然全力以赴。” 典狂点了点头,缓步走到窗前凝望着夜幕上一轮明月,眼神无比锐利。 这些年他借着寻找尉迟归的名头游历人间,对于当年的经历渐渐腻烦,但是他知道如果没有庆聿怀瑾的允准,他很难享受到平静的生活。 这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今终于看到一抹改变现状的希望,他绝对不允许机会从手边溜走。 故此,林颉必须死。 (本章完) 176【人间酒】 七星帮六位堂主之中,史长胜一直是特立独行的异类,他既不像冉玄之和董勉那般完全效忠于帮主林颉,亦不会效仿尚本一拼命靠拢以蒋厚明为首的守旧势力。 他习惯独来独往,行事手段刚直强硬,身边心腹亦不算多,这样的性情按理来说难以支撑他在帮中的地位,但多年以来没人敢轻视,因为他总是坚持道理二字。 雷堂负责帮中各寨以及田地的钱粮内务,史长胜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多年来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一贯看他不顺眼的尚本一都很难挑出错漏。 无论是哪方势力,都希望可以拉拢史长胜以及他执掌的雷堂,哪怕得不到正面的回应,也不愿轻易招惹这位性情中人。 在这种前提下,林颉收到史长胜的宴请邀约后,当即欣然赴约。 史长胜的住处位于总寨东南区域,周围一片都是雷堂帮众的房屋,从外面看去并无太大的区别。 林颉在入夜时抵达史宅,便见史长胜候在大门外的巷子里,于是微笑道:“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史长胜憨厚地笑着,摸摸脑门道:“俺家那婆娘非逼俺出门候着,说是帮主难得来家里吃顿便饭,断然不能失了礼数。帮主,请。” “好。” 林颉当先而行,迈步进入中庭便见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站在廊下,正是史长胜的娘子孙氏,诨号孙三娘。 “嫂夫人好。”林颉拱手一礼。 孙三娘性子泼辣外向,回礼之后爽朗地笑道:“妾身跟外子说过好多次,想请帮主来家里坐坐,他总是各种理由推脱。今儿不知是不是转了性,一大早便催促着妾身准备酒菜,晚上要请帮主小酌几杯。妾身手艺不精,也来不及拾掇好菜,只是一些家常风味,还请帮主莫要嫌弃。” 林颉温言道:“嫂夫人客气了,家常菜风味尤佳。” 孙三娘还要再说,史长胜瞪眼道:“行了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你把酒菜都端上来,俺和帮主边吃边聊。家里那两个小子最近很不听话,你去西边厢房好好管教他们。” 孙三娘却不惧他,冲他翻了个白眼,若非林颉在场,少不得又是一番口角。 山中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史长胜没有请茶,笑呵呵地请林颉来到堂屋。 两人对面而坐,很快酒菜齐备,虽然孙三娘说得很谦逊,各色菜肴仍旧摆满一桌。 林颉望着面前的鸡鸭鱼肉,感慨道:“太破费了。” 史长胜提着酒壶为他斟满酒,笑道:“帮主放心,俺可没有贪墨公账上的钱粮。” 林颉笑着摇摇头,端起酒盏说道:“伱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史长胜应道:“帮主请满饮此杯。” 他举起酒盏一气饮下,随后亮明杯底。 林颉将酒饮下,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今夜请我赴宴,应该不止是为了喝酒。有话不妨直说,毕竟你又不是那种擅于拐弯抹角的性格。” 史长胜倒酒的动作一滞,神情渐趋冷峻,沉声道:“今夜请帮主来,俺老史确实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林颉颔首道:“你说。” 史长胜道:“帮主,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林颉目光温和,凝眸望着手边的酒壶,然后将自己的空酒盏斟满,淡然道:“此言何意?” 史长胜缓缓道:“俺想先问帮主一句,咱们是不是不会接受燕朝的招安,将来会和对方斗争到底?” 林颉没有云山雾罩,简单直接地说道:“是。” 史长胜右手攥紧成拳,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帮主就不能任由蒋厚明那帮人浑水摸鱼。几天前他们裹挟归二叔等帮中元老逼宫,显然一定会想方设法破坏帮主的大计。说不定,这些人早已暗中勾结燕景权贵!” 林颉望着圆桌对面男子棱角分明的面庞,缓缓道:“史兄弟,这种推测需要真凭实据,否则很容易冤枉自己人。蒋堂主乃是老帮主的亲侄儿,虽说他对我接任帮主确有不满,但七星帮能有今日之规模,他也出力甚多,应当不至于跟外人勾结。” 史长胜饮了一口烈酒,然后放下酒盏,皱眉道:“帮主,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蒋厚明根本没有将七星帮的基业放在心上。先前几次议事的时候,他反复怂恿大家接受燕朝的招安,若说他没有得到燕朝权贵许诺的好处,俺老史绝对不信!” 林颉握着酒盏,沉吟不语。 良久之后,他剑眉微挑:“史兄弟,你要知道蒋堂主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帮中起码有一两千人听从他的命令,老一辈硕果仅存的几位元老对他也非常看重。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我若对他动手,七星帮必然会分崩离析。到那个时候,燕朝不需要再费心思招安,只用一支精锐军队进山,我们就会不战而败。” 史长胜性情疏阔不假,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脑子。 以林颉的武功想杀蒋厚明轻而易举,然而问题在于杀了他之后如何收拾局面。 一念及此,史长胜不禁愤愤不平地长吁浊气,随即对林颉举起酒盏道:“帮主,俺再敬你一杯。” 林颉平静地饮下杯中酒,继而微笑道:“其实我今天略感意外,没想到你会这般掏心掏肺。” “俺素来不合群,也不愿意掺和进那些破事中,难得帮主不嫌弃俺这性子,还让俺一直掌着雷堂。” 史长胜酒色上脸,感慨道:“俺知道,帮主真正器重的人是冉玄之、董勉和齐廉夫,只是不想让帮中兄弟嚼舌根,所以才留着蒋厚明和尚本一那对心思不纯的蠢货,也留着俺老史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莽夫。这些年冷眼旁观,帮主处事公道为人宽厚,七星帮在你的带领下日益兴旺,只要是眼睛没瞎的人都能明白当年老帮主的明智,包括俺老史在内。” 林颉品着杯中烈酒,安静地听着。 史长胜抬眼望着他,继续说道:“如果没有招安这档子事,或许俺会一直沉默地看下去,但如今七星帮到了决定命运的关口,俺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搞风搞雨,毁掉数万兄弟的基业。” 林颉从容地说道:“你觉得他们具备这样的能力?” “正常而言他们肯定没有这个能力,即便他们心里有想法,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听从帮主的命令,然而现在不一样。” “有何不同?” “南齐陆都尉身处险境,帮主让董堂主和大小姐带人援救,这个决定无可厚非,但会造成一个很明显的问题,那便是帮主身边的忠心属下十去七八,短时间内护卫力量相当薄弱。山、阴二堂,一直是帮主执掌总寨的底气,可如今他们都离帮主而去……” “你觉得我会因此陷入危机?” “帮主武功盖世,自然不惧小人,但是难保有些人不会铤而走险。蒋厚明和尚本一虽然武功不及帮主,可他们的心腹都留在总寨,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倘若他们横下心走上那条路,帮主肯定会有危险。” 史长胜言辞恳切,渐渐带着两分酒气。 两人面前的酒壶已经见底,他便再取来两壶酒,主动为林颉斟满,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神色坚毅地说道:“不过请帮主放心,俺和雷堂所有兄弟绝对不会坐视这种意外的发生。” 林颉微笑道:“我自然相信你,否则今夜不会赴约。” 史长胜脸上的笑容略显勉强,又多了几分肃然之意,沉声道:“帮主,与其被动等待,不如先下手为强。以帮主和俺老史的武功,再调集留在总寨的部分兄弟,要拿下蒋厚明和尚本一易如反掌。只要控制住这几个首领,下面的人不敢造反。” “这件事容我再想一想。” 林颉举起酒盏,清冽酒水灌入腹中,他仍旧面不改色,足见酒量之惊人。 史长胜便不好再劝,毕竟这件事关系到七星帮的命运,谨慎斟酌才是正道。 林颉话锋一转道:“我还记得你当年投奔山门的时候,一出手便将尚本一打得溃不成军,让所有人大为震惊。” 那是十年前的故事,当时的史长胜只是一名江湖游侠,被仇人追杀无奈之下投靠七星帮,凭借一身犀利的武功赢得林颉的青睐,成为雷堂众多执事之一。 漫长岁月里,他在七星帮落地生根娶妻生子,在七年前升为雷堂堂主,正式进入七星帮的核心高层。 听到林颉提及往事,史长胜不禁颇为感慨,最终将一腔复杂的思绪尽数化入酒中。 一轮明月悬于树梢,清冷的月色弥漫人间。 林颉放下酒盏,缓缓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还请史兄弟帮忙参详。” 史长胜颔首道:“帮主请说。” 林颉双手搭在桌沿上,不紧不慢地说道:“陆沉的回信中说他很小心,在河洛城一直乔装易容打扮,也并未亲自出手。无论陈启福还是陈景堂之死,至少明面上与他并无关联,所以我很想知道,为何燕国朝廷会发出针对陆沉的悬赏令?” (本章完) 177【天上月】 史长胜皱眉道:“应该是有人泄露了消息。” 林颉颔首道:“不瞒史兄弟,我和陆沉这孩子颇有渊源,对他的性情非常了解。他行事果敢勇毅,所以会坦然接受蒋厚明的提议,跑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但他绝对不会鲁莽冒险。既然他说没有泄露行踪,那么燕朝君臣断然不会知晓他的存在。” 史长胜缓缓坐直身躯,沉声道:“帮主,会不会是蒋厚明通风报信?” 林颉把玩着面前的酒盏,轻叹道:“也有可能,毕竟陆沉此番是秘密前来,南边除了萧望之萧都督之外,没人知道他来到七星帮。咱们这边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少,至少在他离开山门去河洛的时候,所有堂主和管事都清楚他的底细。” 望着对面中年男人平静的面容,史长胜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紧张。 林颉继续说道:“史兄弟怀疑蒋厚明勾结外人,这一点我早就考虑过,但是我心中还有一处不解,所以一直没有动他。” 史长胜暗中调匀呼吸,恭敬地说道:“请帮主赐教。” “赐教谈不上。” 林颉淡淡一笑,继而道:“林溪在景朝境内和庆聿恭的女儿较量过,两人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她事后说那位年轻的郡主心机很深,并非一味骄傲霸蛮的天之娇女。如今这位郡主负责燕朝境内各种事务,招安绿林之策便是她的手笔。” 史长胜安静地听着。 林颉淡然地望着他,缓缓道:“我一直在思考,假如蒋厚明早已投靠庆聿怀瑾,他不该几次三番跳出来,这不符合庆聿怀瑾一贯的行事风格。正常而言,蒋厚明应该谨小慎微地潜伏着,等到关键时刻再反戈一击。换做我是庆聿怀瑾,决计不允许蒋厚明提前暴露自己。” 史长胜沉吟道:“或许帮主高看了那位年轻的郡主,她又没有经历过多少大事,有时难免会想当然。” 林颉摇摇头,微笑道:“我从来不会低估自己的敌人。蒋厚明这般表现太过反常,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外面的人需要他这样做,以此来吸引我的注意力,从而帮助另外一个内奸更好地隐藏起来。你没听错,我认为帮中不止蒋厚明一个内奸,还有一个藏得极深的叛徒。” 史长胜的表情愈发凝重。 林颉道:“这个叛徒会是谁呢?我不好轻易下定论。陆沉知道我的考虑之后,便提出以身为饵钓出另外一个内奸。即便那天蒋厚明不提,也会有人鼓动让陆沉去刺杀陈景堂证明他的诚意。我之所以要在议事厅内公开陆沉的身份,便是想看看谁会对外泄露这个消息。” 史长胜低眉看着面前的酒盏,索然无味地笑了笑。 林颉轻叹道:“你应该还记得,当天我命你和董勉戒严各处出入通道,严禁有人向外传递情报。” “原来帮主从那个时候便在怀疑我。” 史长胜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着。 林颉将手中的酒盏放下,拿起第二个酒壶,将壶中仅剩的酒悉数倒进盏里,悠然道:“其实不止怀疑伱一个人,只是你未免不太小心,连蒋厚明都知道那可能是我的试探,从而不敢让人去外面,你却仗着自己把守要道的机会,堂而皇之地让人赶去燕国东阳路境内。” 史长胜自嘲笑道:“我身边只有那么几个心腹,想不到其中竟然会有帮主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 林颉举起酒盏,并未着急饮下,感慨道:“你们在山里生活这么多年,相继娶妻生子扎根于此,自然会有人不愿回到以前的生活。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史兄弟一样,可以放下这么多年的亲情和兄弟义气,矢志不移地帮燕朝做事。事已至此,我想问问史兄弟,你是谁的人?应该不是庆聿怀瑾,多半是察事厅的王师道。” 史长胜没有否认,只是淡漠地说道:“这不重要。” 林颉笑而不语。 史长胜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林颉如高山一般的昂然身躯,即便坐着也散发出凛然之气,不由得问道:“既然帮主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肯答应赴约?” 林颉轻轻晃了晃酒盏,道:“这酒里下的毒药应该是钩沉?你将矛头指向蒋厚明,无非是想让我相信你,一番唱念做打拖延时间,想让这毒药在我体内运转,继而让我一身武功只能发挥出三成的实力。” 史长胜见他连毒药的名字都能明确地说出来,登时暗暗运转内劲于周身,口中说道:“帮主见多识广而且武功深不可测,我们不敢用那种烈性的毒药,怕你尚未入口便能分辨出来。” “钩沉之毒确实是最恰当的选择,但是仍然不够。” 林颉面上的笑意褪去,在史长胜眉头紧皱的注视中,举起酒盏将残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放在桌上,神情复杂地说道:“无论如何,你我兄弟一场,这杯酒只为送别故人。” 这一刻史长胜心中百感交集,多年来的兄弟情义并非虚假,然而他想要的东西林颉给不了。 一念及此,他的神情渐趋决然,沉声道:“帮主还是像当年那般自信。” 林颉微微侧头,道:“蒋厚明、尚本一、卢延光、钱六叔,还有三名神秘的高手,再加上他们纠集而来的百余名好手。为了杀我,这般阵仗确实不小。” 史长胜心中凛然,他虽然很清楚己方的安排,但是做不到林颉这般敏锐的五感,登时意识到钩沉之毒对林颉压根没有作用。 林颉望着他,叹道:“你百般拖延只等我体内的毒性发作,可是你仍旧有些托大了,不应该跟我独处一室。” 话音未落,史长胜左手扣着桌子的边缘,猛然发力抬起桌子朝林颉砸过去,与此同时他双脚蹬地遽然前冲,右拳瞬间刺穿厚实的桌面,电光火石之间便来到林颉的面前。 这一拳的力道足以开碑裂石。 林颉岿然不动,凝望着来到自己眼前的拳头,左手成拳迎向史长胜的拳头,右掌拍在桌面上。 “轰!” 榆木桌面顷刻间裂成两半,朝左右两边飞去。 两人拳头相击,仿若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可以清晰地看见史长胜攥紧的右拳瞬时松开,四指关节寸寸断裂。 史长胜只觉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但他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迅疾向后倒退。 林颉没有趁势追击,只是平静地说道:“这里太逼仄了。” 他缓步走出堂屋,站在充盈着清冷月色的庭院里。 周遭一片死寂,氤氲着令人心悸的浓浓杀意。 林颉昂然屹立在场间,从容地说道:“到了此时何必再躲躲藏藏?都出来吧。” 七道身影从黑暗中现出身形,与追出来的史长胜一起,将林颉团团包围在中央。 林颉逐一望过去,目光停留在西北方向那位老者面上,失笑道:“钱六叔,你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老者名叫钱胜武,生就一双寒光凛凛的三角眼,闻言颇为惋惜地说道:“如果你肯接受燕朝的招安,又怎会沦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当然,现在你想反悔也不行,你不死,我们的富贵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 林颉微微颔首,缓缓道:“我本以为出现在这里的会是归二叔,你们老一辈当中,属归二叔武功最高,六叔你委实要差几个档次。今夜围杀我林某人,六叔你恐怕会成为这个大阵的破绽。” 钱胜武冷哼一声。 站在他旁边的蒋厚明随即接过话头:“归二叔在帮中地位最高,自然要出面维持总寨的安稳。林颉,你不要想着会有人来救你,董勉和齐廉夫不在此地,冉玄之那等废物又能做什么?” 林颉转而望着他,悠然道:“蒋堂主,你应该无数次在梦中想象过这一天的到来,如今得偿心愿,不知心情如何?” 蒋厚明冷声道:“能亲眼看着你去死,我心情非常好。” 林颉微笑点头,目光移动到自己正对面的三旬男子脸上,问道:“你应该就是景朝那位郡主麾下最得力的刀对吧?典狂?” 典狂应道:“闻名不如见面,林帮主堪称一代枭雄。” “谬赞。” 林颉神态不疾不徐,又道:“我身后这两位陌生面孔,想必是庆聿恭元帅的心腹?” 左后方传来一道轻蔑的声音:“我叫单天,今日必取你项上头颅。” 右后方一人随即跟上:“我叫单地,下了阴曹地府之后,别忘记是我杀了你。” 林颉面对这两人的挑衅,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目光扫过尚本一、卢延光和史长胜三人,缓缓道:“你们倒是足够小心,这间宅子外面还围着近百名好手,唯恐林某人活下来。既然尔等准备得如此充分,不知还在犹豫什么?” 随着最后那句话一字字出口,林颉的气势霍然暴涨,本就魁梧雄阔的身躯落在众人眼中,宛如急速生长的参天大树一般,附着一层朦胧却能遮盖大地的光芒。 他深邃的双眼里仿若蕴含着满天星光,直视着正前方的典狂,舌绽春雷摄人魂魄:“一起上便是,林某何惧?” 单天单地江湖经验稀少,一方面不像蒋厚明等人对林颉的武功有着清晰的认知,另一方面也远不如典狂沉得住气,此刻被林颉勃然的气势所激,登时忘记典狂临行前的嘱咐,兄弟俩同时发出一声怒吼,从两个方向挥剑刺向林颉的腰间。 “蠢货!” 典狂心中怒骂一声,在对方气势巅峰之时出手何其愚蠢,但是他们八人组成的阵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任由那兄弟二人出手却不相助,极有可能被林颉破阵而出。 霎时间,除了史长胜赤手空拳之外,剩下七人各自挥动着兵器攻向林颉,织成一片杀气纵横的大网。 林颉双脚扭动,身体猛然转向,一步便跨出接近一丈左右,转眼间来到单天面前。 当此时,单天没发现自己的动作太快,和其他人形成一个明显的落差。 便是这瞬息之时,林颉欺身而进,单掌劈开单天的长剑,右拳挟风雷之声砸向单天的面门! 单天大骇,想也不想朝侧后方急速避让,然而他这一退让那张包围林颉的大网出现些许松动。 刀光剑影之间,林颉闲庭信步,并未继续追击单天,反而回身一击,身体扭转而行,右臂如同钢鞭一般砸向朝他冲来的白发老者。 钱胜武万万没有想到林颉真正的目标是自己,仓促之间连忙挥剑格挡。 林颉眼神漠然,完全无视对方锋利的剑锋,右臂势不可挡地前砸,在与剑刃接触的瞬间,钱胜武便感觉到一股磅礴的力量传导而来,瞬间虎口裂开长剑坠地。 林颉踏前一步,长臂砸在钱胜武的胸口上,其他人清楚地望见老者的胸膛猛然塌陷,嘴唇张开却发不出半个音节,脸上的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老者的身体如破布袋一般倒飞而出,伴着林颉一句冷漠的怒音。 “老而不死,那便先死!” (本章完) 178【同林鸟】 转瞬之间,林颉立毙一人。 余者无不震惊。 自从七年前被评定为江湖武榜第一人,林颉已经很久没有公开展露过他的武功,莫说典狂和单家兄弟这些外人,便是蒋厚明等人也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强。 虽说钱胜武年事已高,在八人当中武功最低,可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一手剑法似羚羊挂角潇洒飘逸,可是在林颉面前不堪一击,被他单臂活活砸死。 蒋厚明面色沉肃,心中生出几分惧意,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知道今夜若不能杀死林颉,在场所有人都活不下来。 霎时间风声呼啸,刀剑齐鸣。 尚本一挺着一把十余斤重的朴刀,朝林颉的脖颈砍去,势道威猛之极。 单家兄弟各使一柄锋利短刃,从左右两个方向刺向林颉的背心,与此同时卢延光手中的长剑亦攻向林颉的腰间。 蒋厚明双手紧握一杆长枪,怒喝一声捅向林颉的胸前要害。 各人不敢有丝毫保留,一出手便是压箱底的杀招,将林颉团团围在中央,前后左右没有任何缝隙。 史长胜在先前的对拳中伤到右手,此刻只能站在尚本一侧后方掠阵。 一片杀伐之声当中,典狂后撤一步,将空间让开其他人,他则站在庭院东北角上,右手握着那柄形状古怪似铁片一般的宽刃长刀,双眼死死盯着场间的林颉,呼吸间隔越来越长。 人影憧憧,杀气纵横。 面对眼前天罗地网一般的围攻,林颉凌空跃起,右手朝前虚按,袍袖无风自卷,宛若一股无形却稠密的力量裹住蒋厚明的枪尖。 “上玄经!” 蒋厚明脑海中猛然蹦出这三个字,其时他招式已老,仓促间无法变招,只能奋起全身内劲对抗林颉的一袖之力。 林颉人在空中,神情淡漠,袍袖往旁一带,那杆弥漫着浓浓杀意的长枪便从他身侧穿过,正好撞上后方尚本一挥砍而至的朴刀。 一连串绚烂的火星于交击中迸发,蒋厚明和尚本一同时虎口一震。 危机并未解除,单家兄弟身法诡谲犹如毒蛇一般瞬间逼近,两柄短刃带起凌厉的风声悄然而至,林颉身形下落之际双脚连踢,单天避让不及,手腕被劲气稍稍擦过,犹如被利刃划中,剧痛之下险些便握不住短刃。 又一声闷响,林颉踢开单地的兵器,顺势朝左侧扑击而下,蒲扇一般的右掌按向卢延光的头顶。 卢延光心中大骇,霎时之间向上连刺七剑,剑气纵横弥漫,在月光中带起一片残影,迅捷凌厉之至。 林颉仅凭一双肉掌于剑影中穿梭,左掌隔开长剑,右掌在卢延光肩头一拍,从容跃出包围圈。 卢延光顿感半边身体酸麻一片,若非他足够机警提前撤步,林颉这一掌拍实之后,他肯定会步钱胜武后尘当场毙命。 侥幸逃得一命的卢延光仍然满心后怕,望着林颉侧影的目光中充满惧意。 面对五人合击,林颉风轻云淡转瞬破围,但他没有趁势离开,因为这座宅子已经被近百名好手团团包围。 对于林颉而言,与其在那些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将庭院内的人悉数杀死。 这便是武榜第一人的底气。 经过方才短暂的交手,林颉已经大致摸清除典狂之外其他人的武功底细。 单家兄弟虽然以前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但是大抵有武榜中册尾部的实力,若论单打独斗不一定是林溪的对手,但这两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联手出击的威力不仅是简单相加。 尚本一和卢延光比林溪稍弱,蒋厚明则拥有中册头部的实力,距离天下前十只有一步之遥。 再加上典狂和史长胜,这样的阵容堪称极其豪华,然而他们想要围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武功、心志和临敌经验皆在巅峰状态的林颉。 一掌轻拍逼退卢延光之后,林颉遽然转身,足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随即如大鹏展翅再度跃起,下一瞬便来到史长胜面前一尺之地。 在他转身的时候,史长胜便已感觉到危机袭来,双眉拧起不退反进,左手攥紧成拳朝上迎去。 先前旁观掠阵,他已经看明白林颉绝非那种迂腐不化的古板君子,故而他第一个目标选定武功最弱的钱胜武,即便那位老者是七星帮仅存的四位元老之一,而且还是林颉的六叔,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击杀对方。 相较而言,如今场间众人当中最弱的便是受伤的史长胜。 “杀!” 林颉后方,蒋厚明一声低沉怒吼,带着尚本一、卢延光和单家兄弟如跗骨之蛆,再度围攻而上。 他们只需要史长胜撑住片刻时间便能形成合围。 史长胜心知肚明,林颉已生必杀之心,自己若是后撤逃跑会死得更快。 但见他须发皆张,双目瞪圆,内劲流转全身,继而悉数灌注在左拳之上,朝着已至眼前的林颉发出轰然一击。 两人周遭空气中瞬间出现无数疯狂转动的气旋,爆发出连绵不绝的脆响。 林颉携磅礴气势而来,面对史长胜集毕生功力于一拳的反击,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右手。 一层无形的气墙出现在两人中间,史长胜的左拳仿若顶着这堵墙前行,拉拽成一个光滑的曲面。 林颉双目微凝,变掌为拳砸了下去。 狂风大作,倒卷而去。 史长胜猛然吐出一口血雾,身体瞬间被砸倒在地,如败革一般蜷缩成一团,荡起一片尘埃。 林颉丝毫没有顾及身后的刀光剑影,再度向前一步。 相较于先前的闲庭信步,这一刻他脸色稍显凝重,很显然史长胜的舍命一击耗费了他不少内劲,因此他更不容许对方活下来。 这一步便来到史长胜身旁,这位雷堂堂主胸前一片血迹,脸色惨白如纸。 “当家的!” 在这个几近于令人窒息的紧张关口,侧边突然响起一道凄厉的喊声,林颉动作稍稍一滞,回身再度挥袖将冲在最前的蒋厚明逼退。 孙三娘眨眼间便冲到史长胜身前,满面凄苦地扫了男人一眼,朝林颉说道:“帮主,求求你莫要杀他!” 她是七星帮土生土长的女子,当年嫁给史长胜还是林颉帮忙操持婚事。 林颉眼神复杂,他不知道孙三娘是否了解史长胜的底细,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当年那个明媚泼辣的山野女子,望着对方眼中的泪光,他没有立刻对史长胜出手。 孙三娘带着哭腔说道:“帮主,绕他一命吧,我——” 我是一个开口音。 两人相距很近,不到半尺之地,在孙三娘张口之时,一道纤细却凌厉的寒光从她口中激射而出,直冲林颉面门飞来,与此同时她手腕一翻,一柄泛着幽幽蓝光的匕首刺向林颉的小腹。 在她张嘴的刹那,林颉的目光化作一片漠然,稍稍偏头便躲过那根细针,左手一翻一卷,匕首掉头而行,被那股雄浑的内劲带着刺中孙三娘的心脏。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孙三娘的身体遽然倒地。 “三娘!”史长胜发出一声悲痛的怒吼,双目赤红望着林颉。 身后风声再起,林颉没有回应史长胜的愤怒,他面无表情地往前两步,一脚踏在史长胜的胸膛,男人身体猛然如虾一般弓起,胸口瞬间凹陷。 林颉顺势转身,没有多看地上这对夫妻的尸首一眼,从容不迫地迎向单家兄弟的联手进攻。 卢延光和尚本一在两侧配合,蒋厚明则绕到林颉身后。 林颉在众人围攻之中连杀三人,足以证明他的武功超出任何一人,但他接下来并未出尽全力,反而在镇定地观察着敌人。 面前这五人并无太明显的弱点,尤其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单家兄弟,虽然几次遭遇险境,都能及时化解。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林颉在应对这五人合击之时,一直将部分精力留在东北角那个站着的男子身上。 典狂之名,乃是靠无数次杀戮得来,绝非外强中干之辈。 (本章完) 179【斩尘世】 刀光闪烁,掌影飞舞。 蒋厚明等五人连环进击,合击之术渐趋熟练,然而林颉早已摸清他们的风格与底细,应对愈发从容,招式更加得心应手。 他仅凭一双肉掌在五人挥舞的兵刃中盘旋来去,丝毫不落下风。 双方你来我往十余回合过后,林颉反倒逐渐占据优势,蒋厚明渐感力不从心,登时心头火起,怒道:“典狂,你还在等什么?!” 东北角上,典狂没有回应,双眼死死地盯着被刀光剑影包围的林颉。 观战至此,他不得不承认这位七星帮之主极其强大,一身武功深不可测,同时心志极其坚韧,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太明显的破绽。 这等枭雄人物实乃罕见。 景朝内部一直都有人说庆聿怀瑾天赋奇才,论武功悟性在年轻一辈中罕有敌手,但是典狂并不会当真,他知道景朝真正强大的人是庆聿怀瑾的父亲,那位掌握半壁军权的都元帅庆聿恭。 他这身武功本就得益于庆聿恭的传授和点拨,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听命于庆聿怀瑾的调遣。 纵横北地绿林这些年,典狂始终没有见到能和庆聿恭相提并论的人物,直到此时此刻,林颉的表现让他如临大敌,同时又生出汹涌战意。 他这辈子估计没有机会和庆聿恭动手,眼下终于看见一位和庆聿恭相差无几的江湖中人,这位以疯狂闻名江湖的刀客眼中泛起浓重的嗜血之色。 典狂右手握紧刀柄,迈步向前从慢到快,清冷的月色在他身边碎成点点斑斑。 这一刀犹如天外而来,荡起万千星光,劈开人间的重重山海,带着呼啸的狂风径直杀向林颉。 旁观良久,典狂一直在蓄势,静待林颉出现破绽的那一刻,但是对方的武功和临敌经验超出他的意料,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或许一般人会心生怯意,但是典狂不会,他只会更加兴奋,然后将满腔的杀意化作凌空一斩,不顾自己身前空门大开破绽百出,只为一刀斩开林颉如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御。 无需言语提醒,单家兄弟心领神会地让出中间的空隙。 这一刀太过绚烂,裹挟着无尽威势,以至于林颉都出现刹那间的失神。 单天笃定林颉不敢用一双肉掌硬接典狂蓄势良久的一刀,原本已经做好顺势跟上的准备,此刻猛然间注意到林颉的防守出现破绽,登时心中大喜,不待典狂奔袭而至,便从一个阴险的角度刺向林颉腰后。 当此时,典狂全身心沉浸在刀光之中,身体仿佛与长刀化作一体,蒋厚明与尚本一总算赢得片刻喘息时间。 卢延光被林颉再度逼退,右边身体的酸楚愈发强烈。 单地正在回退,见兄长忽然揉身而上,心中猛然涌起一阵担忧。 时间仿佛忽地慢下来。 典狂双耳微微一动,他忽地抬眼望去,一片阴影飘至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从侧面闪身而来,拦在典狂的正前方。 面对这无比凌厉霸道的刀锋,来人探出一双白净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接连轻触刀身,旋即双手环在长刀左右,绵长柔和的内劲悉数吐出,不断化解着刀身上附着的汹涌劲气。 典狂去势不止,持刀向前狂飙突进。 来人长袖善舞,从容镇定地一直后退,在距离林颉等人还有三尺之地时,他猛地驻足蹬地,身体随之往左侧偏转。 典狂神情微变,他这一刀在气势达到顶峰时挥出,全力一击即便林颉也要暂避锋芒。 他没指望可以一刀砍死林颉,只要对方被迫避让,必然会露出破绽,其他人则相继跟上,足以破开林颉圆转自如的防御。 然而此刻这个中年男人以柔克刚,虽然不能全部化解他的刀劲,却能带着他的刀锋偏离方向。 这个变化发生得太过突然,场间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中年男人的存在,明明这座宅子里里外外都提前检视过,史长胜亲眼看着林颉孤身一人到来,而此刻宅子外面围着近百名好手,却无一人发出警告,可知对方很早就藏在这里,且避开了所有人的查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在典狂巅峰一刀被中年男人拦下的刹那,林颉忽地微微勾起嘴角。 其他四人都已退开,唯独单天在看见林颉故意露出的破绽后攻上,原本严密的合击大网出现一个致命的参差。 单天望着林颉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手中短刃猛地一顿,右脚蹬地想要强行后退,此时却已经迟了。 “大哥!” 单地目眦欲裂,瞬时间无法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颉傲然而进,任由单天的短刃刺中自己的小臂,魁梧如山的身躯撞上单天的胸膛。 单天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落在地上后一动不动。 “林颉,纳命来!” 单地此刻已经管不了典狂的境况,他与单天形影不离,一同在庆聿恭身边学习武功,一同南下帮庆聿怀瑾做事,两人又是血脉相连的双生兄弟,此刻单天死去登时让他陷入双眼赤红的疯狂之中,爆发出全部的力量,每一招都是抱着和林颉以命换命的想法。 “今夜不杀了他,我们谁都别想活命!” 蒋厚明发狠怒吼,挺枪再刺。 尚本一和卢延光对视一眼,咬牙应声,挺身而上。 另一边典狂神情愈发冰冷,他的刀法讲究一往无前挡者披靡,如今却好像砍在难以着力的流水之上。 前些年与那些江湖高手生死相搏,对方大多无法适应典狂这种凶悍的打法。其实有些人论内劲修为未必弱于典狂,比如曾经排名武榜上册第九的储恒山,只可惜他被典狂不要命的气势镇住,一身武功发挥不到七成,最后被典狂一刀刀生生砍死。 今夜这个中年男子截然不同,无论典狂如何凶悍,他那双白净的手都能从容不迫地应对,不断将刀身锐利的劲气化解开来。 其实在对方出现后的第一次交手中,典狂便已辨明其人的身份。 正是袖中乾坤尉迟归! 如果放在平时,典狂或许会无比兴奋地和尉迟归死战到底,毕竟对方便是排在他前面的武榜第八,前些年一直找不到此人的踪迹。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单天已死,立刻意识到剩下四人恐怕挡不住林颉太久,如果自己继续被尉迟归缠住,今夜的围杀之局将彻底宣告失败。 他的长刀被尉迟归双手困住,对方绵长的柔劲仿佛生生不息。 虽说尉迟归没办法威胁到典狂,但眼下他只需要困住典狂,林颉便可以从容收拾那四人。 转眼之间,典狂便已做出决断,他猛然发力,长刀随即向前逼近半尺,直抵尉迟归胸前。 尉迟归神色镇定,十六式散手接连施展,牢牢困住眼前的刀尖。 下一刻,典狂双手弃刀,双腿遽然发力,身体如离弦之箭,朝西边的林颉激射而去。 尉迟归顺手接过刀柄,虽然此刻他和林颉并无言语上的交流,但是两位顶尖高手仿佛心意相通。他挥动手臂掷出长刀,呼啸的风声充盈众人耳畔,便见长刀后发而先至,直取蒋厚明的后脑。 蒋厚明不敢硬接,矮身躲过,长刀似流星一般继续向前。 林颉踏前一步一拳砸在卢延光的长剑上,内劲几近枯竭的卢延光步伐踉跄。 林颉抬起右手接过长刀,面对身旁众人最后疯狂的进攻,还有以身作刀似搏命一般朝自己飞来的典狂,他一声清啸,身体猛然拔高半丈,长刀随即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圆。 溶溶月光中,这一刀让人间夜景黯然失色。 兵器相击之声延绵不绝,夹杂着众人的怒吼和惨叫。 如果陆沉此刻在场,应该会认出这熟悉的刀法,正是林溪向他演示过的林家刀法最后一式。 风卷残云! 剑弃,卢延光双手战栗,嘴角溢出血迹。 枪折,蒋厚明连退十余步,瘫坐在地。 刃毁,单地脸上出现一道从左上到右下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刀卷,范本一的身体轰然倒地,那柄宽刃朴刀战栗着坠落。 在半圆的终点,长刀之尖与典狂的双手悍然相迎。 典狂倒飞而出,林颉稳稳落地。 此时他脸色微白,不复之前的从容平静,而且身上出现数处伤口,长袍之上血迹斑斑,这些是蒋厚明等人拼死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势。 但是林颉依旧昂然屹立在庭院中,其他人除了典狂还能站立,无不身受重伤难以复起。 风声止歇,林颉低头看着手中这把百炼玄铁打造而成的长刀,淡淡道:“我说过,想杀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本章完) 180【啸西风】 七星帮总寨面积广阔,这里生活着将近两万帮众,史长胜以及其他雷堂帮众的住处又处在较为偏僻的东南角落,因此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一开始很难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然而林颉身为帮主诸事繁杂,很快便有几名亲随赶来请示。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有人将他们拦在雷堂外围,不允许他们靠近史长胜的住处。 领头之人乃是雷堂执事武书德,他借着周遭随风摇摆的火把看清眼前数人的面庞,淡淡道:“帮主和史堂主有要事相商,你们先回去等着,晚些时候帮主自会返回。” 众亲随以冀玉才为首,他从十年前就跟在林颉身边,当即皱眉道:“武执事,我有要事禀报帮主,你为何要带着雷堂兄弟拦阻我们?见不见我们应该由帮主决定,岂能由你擅作主张?” 武书德不耐烦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帮主正在和史堂主商议机密大事,不允许任何人前往打扰,连我们都不能靠近。冀兄弟,伱就算有天大的事情,我也不能放你进去。” 冀玉才目光微凝,此刻他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妥。 虽说这是总寨山门之内,且史长胜历来刚直正义,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最近因为燕朝招安一事,帮中暗流涌动,眼前这位雷堂执事的态度又过于诡异,冀玉才不由得心中微凛。 猎猎夜风之中,冀玉才望着神情肃然的雷堂帮众,沉声道:“既然如此,我独自一人前去面见帮主,若是帮主因此怪罪下来,冀某一力承担便是!” 他往前踏出一步,旋即便听得拔刀声响成一片,雷堂众人在武书德的命令下直接亮出兵刃。 武书德长刀半出鞘,寒声道:“冀兄弟,莫要逼我动手。” 冀玉才等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抬手止住其他人的冲动,定定地看着武书德,颔首道:“好,冀某不会让雷堂兄弟们为难。” 他带人转身离去。 武书德凝望着这几人的背影,眼中泛起一抹厉色。 一人来到他身边,低声道:“里面暂时没有结果,我估计冀玉才等人不会就此放弃。” 武书德颔首道:“我知道,去将归二叔请来。” 约莫一炷香后,一群人行色匆匆地来到雷堂外围,约莫有四五十人,尽皆是膀大腰圆神态剽悍的汉子,所有人都带着兵器,领头之人乃是林堂堂主冉玄之。 然而这一次拦在他面前的不是武书德,而是神色冷峻不怒自威的帮中元老归元宗。 “归二叔,这是什么意思?” 冉玄之皱眉问道。 归元宗淡漠地扫过前方众人,除以冀玉才为首的帮主亲随之外,还有冉玄之身边的护卫,以及山、阴二堂留在总寨的少数精锐。 他如鹰隼一般的目光停留在冉玄之脸上,冷冷道:“冉贤侄,你不好好待在林堂盘算账目,带着这群人跑来雷堂作甚?” 冉玄之沉声道:“冀兄弟告诉我,帮主一个多时辰前进入雷堂,说是应史堂主的邀请赴宴,迄今却仍旧没有出来。方才冀兄弟有事禀报帮主,雷堂执事武书德竟然率众拔刀拦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还有,归二叔缘何会出现在这里?你卸任帮中供奉已经多年,并无直接插手帮中事务的权力。倘若事实真如武书德所言,帮主和史堂主在商议机密大事,不许旁人前往打扰,这件事也不必劳烦归二叔出面。” “来时的路上,我已得知风堂蒋堂主和火堂尚堂主皆不知去向,归二叔能否告知小侄,他们此刻是否就在史堂主的屋子内?” 摇曳不定的火光中,冉玄之面色凝重,目光略显焦急。 “我知道帮主一辈子小心谨慎,却没想到他会谨慎到这个地步,连你这位公认的心腹都要瞒着。所谓成也独夫败也独夫,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他肯定不会对你们隐瞒那么多事。” 归元宗莫名其妙地感叹着,望着冉玄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奚落之意。 冉玄之道:“归二叔,你这是——” 他还没说完,便见归元宗抬起右臂,紧接着雷堂精锐蜂拥上前,两边又出现数十名好手,将冉玄之带来的人团团围在中间。 冉玄之神色微变,因为他辨认出两边的人手大多是风堂精锐。 归元宗身前站着包括武书德在内的数名执事,显然是防止对面的人暴起突袭,然而归元宗却拨开众人,往前数步对被包围的数十人说道:“各位老少爷们,我是归元宗。三十年前七星帮创立的时候,我和现在的你们差不多大。” 他中气十足声音洪亮,人们仿佛这时才想起,他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在当年创帮元老之中仅次于首任帮主蒋植。 冉玄之看见他的架势,立刻打断道:“归元宗,你们想造反吗?” “造反?多新鲜啊。” 归元宗笑了笑,轻蔑地说道:“我们七星帮从建立第一天开始,所有人的想法就是不给狗日的朝廷当狗,造反算什么?再者说了,你说我们想造反,试问我们要造谁的反?林颉?他不配!” “放肆!”冉玄之勃然怒喝。 归元宗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林颉这个独夫,为了一己之私就要带着数万人送死!虽然他曾经是七星帮的帮主,但七星帮不是他的私产!他自己想死,或者要带着董勉等人送死,我们不会阻拦,但他不能将整个七星帮绑在他的船上!我告诉你们,与燕朝对抗是死路一条,届时燕朝大军压境,凭那个来自南齐的小儿就能取胜?做梦!” 冉玄之此刻反倒冷静下来,他望着周围的敌人,这些应该就是归元宗、蒋厚明和尚本一所能发动的全部心腹。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此刻被困在雷堂里面的帮主,不过一想到帮主前几天的提醒,冉玄之那颗紧张的心渐渐安定。 归元宗不知就里,面上浮现得意和愤怒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情,又有几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嚣张:“今夜便是我们七星帮拨乱反正之时,林颉这个独夫必死无疑!你们若是肯放下兵器束手就擒,老朽可保你们不死!否则,休怪刀枪无情!” 被围在中间的数十人没有任何回应,神情沉肃双手紧握兵刃,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这是一场完全公开的叛乱,双方已经不死不休,这些常年刀口舔血的汉子很清楚。 冉玄之望着对方疯狂的姿态,忽地意味深长地问道:“归元宗,你确定这些人可以拿下我们?” 归元宗没有回答,肆意大笑起来。 然而他的笑声很快便戛然而止,并非这位帮中元老内劲不足,连笑声都维持不住,而是一阵更加恢弘的雷声压住了他的猖狂恣意。 这雷声由远及近,踏云而来。 冉玄之双手抱胸,泰然自若。 归元宗、武书德等各堂执事、上百名明火执仗的精锐循声望去,只见无数铁骑沿着寨内宽阔的大路奔袭而来,所有人都举着明晃晃的火把。 冲在最前方的人影逐渐现出面容,归元宗每看清一张脸,他的面色就苍白一分。 脸色铁青的山堂堂主董勉。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阴堂堂主齐廉夫。 满面肃杀之气的外围五寨管事。 陶保春、席均、季山、羊胡宁等绝对忠于林颉的武榜高手。 两三百名着甲执刃的精锐高手。 还有处在两位堂主中间的那对年轻男女。 南齐都尉陆沉。 帮主林颉之女林溪。 风声呼啸而至。 一杆长约七尺的斩马刀破空袭来,归元宗不敢丝毫大意,撤步抬枪格挡。 恐怖的力量从刀身传来,他又后撤两步才稳住身形,那杆斩马刀斜插没入旁边的地面之中,刀柄兀自剧烈地颤抖着。 林溪冷眼望着犯上作乱的上百人,在掷出斩马刀后握住腰刀,扬刀前指,语调冰冷。 “杀!” (本章完) 181【路不归】 史宅院内。 林颉和典狂遥遥相对,尉迟归则站在斜角上。 地上已经躺着四具尸体,剩下的四人当中,单地满脸是血哀嚎不已,尚本一奄奄一息无法起身,卢延光的情况还算凑合,他没有受到致命伤,只是力竭难以再战。 蒋厚明扶着断裂的长枪,挣扎着爬起来站定,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片刻之间,十余名年轻人冲进庭院,站在蒋厚明身旁,神色凝重地望着林颉。 在蒋厚明等人最初的计划中,宅外的人手只是负责防止林颉受伤后侥幸逃出,围杀之局依然由他们完成。 究其原因,面对林颉这样当世顶尖的高手,外面这些年轻人很难发挥太大的作用,而且他们全部涌进庭院之后,反倒会影响里面这八人的合击之阵。 可是蒋厚明没有料到,典狂带来的钩沉之毒没有起到效果,虽不知林颉是如何识破这种专门对付顶尖高手的毒药,又如何在史长胜眼皮子底下躲过,但方才那一战的激烈场面足以证明,林颉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再者,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林颉的武功。 八人合围,而且都有最低武榜中册的实力,竟然奈何不了对方,反倒被林颉抓住机会先后击杀四人,甚至连孙三娘这个突然发难的暗子都没有伤到林颉分毫。 林颉望着那些隐隐有些紧张的年轻人,以长刀拄地,对蒋厚明说道:“如果我是你,肯定不会让这些年轻人进来送死。” 蒋厚明极力平复着胸中的气血翻涌,寒声道:“莫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此刻同样是强弩之末。林颉,我敬你是一代枭雄,这么多年的江湖第一人,总得予伱几分敬重。你自行了断吧,以免刀剑加身,死得太过难看。” 林颉闻言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豪气干云,蒋厚明登时神色剧变。 他万万没有想到,林颉战至此刻而且负伤多处,竟然还有如此强横的底力,哪怕此刻尉迟归不在场,典狂都未必能杀死林颉,更不必说旁边这些年轻人。 林颉收住笑声,淡然道:“你以厚明为名,当年老帮主说过,令尊希望你忠厚明智,只可惜你愧对这个寄予厚望的名字。相反,典狂虽以狂妄霸蛮名传江湖,此时却比你更加理智。” 蒋厚明微微一窒。 典狂漠然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林帮主竟然洞悉先机,让袖中乾坤提前藏在这里。也只有他才能躲过史长胜麾下的搜查,而且始终没让我们察觉。” 蒋厚明自然知道袖中乾坤尉迟归的大名,既是武榜第八到来,能够拦住典狂倒也不稀奇。 他转头望着尉迟归,强撑着说道:“原来是尉迟前辈。典狂,你应该不至于拦不住这位前辈吧?只要你暂时拖着他,我们的人便能杀了林颉。” 林颉不以为意,环视周遭众人,每个被他注视的精锐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他们知道这是确凿无疑的叛乱,原本以为帮主肯定活不下来,然而事实远远超出他们的意料,庭院内横七竖八的景象告诉他们,帮主强大到不可战胜。 蒋厚明见典狂依旧没有动作,而尉迟归负手站在一旁,便心急如焚地说道:“典狂,你到底在想什么?!” 典狂轻叹一声,朝林颉拱手一礼道:“林帮主算无遗策,晚辈敬服之至,今夜认栽。” 蒋厚明瞪大双眼,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 满脸是血的单地怒吼道:“典狂,你这个孬种!杀了他,杀了他啊!”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如狂风般席卷而来的喊杀声,众人无不惊诧回头。 转瞬之间,一道雄浑霸气的声音飘了进来。 “董勉在此,挡我者死!” 紧接着,庭院大门被人直接撞开,十余道人影直冲而入。 林溪望着持刀拄地、身上血迹斑斑的林颉,带着哭腔喊道:“爹爹!” 董勉、陶保春、席均、季山、羊胡宁等人相继冲入,立刻控制住倒在地上的数人,以及蒋厚明身后的十余名年轻人。 阴堂堂主齐廉夫走了进来,其人身材瘦削,浑身上下流露着文人儒雅气质,然而此刻他手中提着一颗白发苍苍的首级,那双眼睛瞪圆,显然死不瞑目。 “归二叔!” 蒋厚明一声惨叫,体内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再度瘫倒在地。 齐廉夫一手提着归元宗的首级,一手握着长剑,并未像董勉等人那样冲到林颉身边护卫,环视场间之后便在典狂三尺之外站定,平静地望着这个赤手空拳的刀客。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宅子周围,皆是忠心于林颉的精锐部属。 至此,大局已定。 林颉看着林溪流过脸颊的泪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为父没事,不用担心。” 林溪紧抿双唇,默不作声地帮父亲把脉,确定他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当此绝境之地,典狂依然面色漠然,他看了一眼林颉父女,随后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齐廉夫,然后越过此人,望向那个走进庭院的年轻人。 “你就是南齐陆沉?” 典狂冷声问道。 陆沉先是看向庭院内激烈的战斗痕迹,随后淡淡道:“是我。” 林颉微笑插话道:“陆沉对我说过,这一次除了能钓出帮中的内奸,说不定还能钓上一条大鱼。这单家兄弟姑且不算,你身为武榜第九,又是景朝那个郡主最好用的刀,手中不知沾染着多少绿林中人的鲜血,倒也勉强符合。” 典狂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虽然表面上这些人神态轻松,但从始至终都没有放松对他的戒备,尤其是处在三个角上的董勉、齐廉夫和尉迟归。 在先前的交手当中,仅是尉迟归一人便让典狂感觉到无尽的压力,对方的武功看似轻描淡写不染半分火气,却极为克制他的风格。 如今又有董勉和齐廉夫这两位顶尖高手在旁,哪怕林颉油尽灯枯无法再战,这三人联手也可以很轻易地解决典狂。 林颉举起那柄古怪长刀,仔细端详片刻,感慨道:“的确是一把好刀,也只有这样的刀才能让你给景朝权贵卖命。可惜,今夜之后,人间再无此刀之主。” 院中虽然站着很多人,但是此刻没有一人开口,无比安静地凝望着帮主。 林颉忽地一甩手,长刀呼啸而出,笔直地插进典狂脚边的地面。 典狂面色凝重地望着对方。 林颉淡淡道:“要么降,要么用这把刀了结自己,你没有第三种选择。” 此话一出,以董勉和齐廉夫为首的十余名高手满面肃然之意,从不同的方向堵住典狂的去路,犹如天罗地网。 陆沉并未在这会刻意表现自己,他很清楚自己的武功和典狂相比差距很大,于是对尉迟归说道:“有劳前辈。” 尉迟归微微颔首,继而对林颉说道:“林兄,又欠我两坛罗浮春。” 林颉忍俊不禁道:“行。” 尉迟归便朝典狂走去,平静地说道:“我来送你。” 他每走一步,气势便凌厉几分,与先前的风轻云淡截然不同。 典狂望着手边那柄熟悉亲切的长刀,缓缓俯身将它拔出来,然后颇为眷恋地打量着。 曾几何时,他用这把刀纵横江湖无人能敌。 曾几何时,他怀抱这把刀行走人间看遍山川河流。 典狂忽地笑了起来,对尉迟归说道:“不必。” 在十余名高手的注视中,他猛地单手振刀。 刀身断为两截,一半紧紧握在典狂手中,另一半猛地插入他的心口。 夜风凛凛,这位武榜第九的刀客最终选择用相伴十多年的长刀结束自己的性命。 林颉对此没有太多的感触,他转而望着陆沉,微笑道:“河洛一行可还顺利?” 陆沉来到近前,微微躬身道:“很顺利,多谢帮主记挂。” 林颉点了点头,然后对一众心腹属下说道:“今夜,蒋厚明、史长胜、尚本一、归元宗和钱胜武等人勾结外敌,阴谋叛乱,所幸有陆沉提前帮我参详,定下这诱敌之策。如今内奸悉数授首,外敌也已肃清,接下来由董勉和齐廉夫主持善后诸事。但凡与这些人勾结者,逐一审问核定,听候发落。” “谨遵帮主之令!” “三日后,召集帮中大小管事前来总寨山门,我有几件大事要对尔等宣布。” “是!” 林颉眼中飘过一抹感伤,这一夜七星帮注定无眠,而且有很多人已经死去。 无论这些人做过什么,林颉在诛杀他们的时候不会手软,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他们在这山中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做了那么久的生死兄弟。 但他不能在众人面前流露出任何软弱之色。 人生便是如此。 他在林溪和陆沉的陪伴下向外走去,背影依旧高大无比,只是终究有了几分萧索意气。 今天四更,还欠34更。 (本章完) 182【月下美人】 帮主大院,后宅。 林颉的发妻即林溪的生母五年前不幸病逝,陆沉在这里见到他的两名如夫人,还有林溪的弟弟和妹妹们,一群人站在床后无比担忧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林颉。 山里的老郎中诊脉过后,对站在旁边的林溪说道:“大小姐,帮主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老朽稍后便去开药。不过帮主此番内劲修为耗损较大,最好可以休养一段时间,若能闭关运功更好,至多三四个月的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林溪感激地说道:“有劳孙大爷。” 郎中连忙道:“不敢。” 林颉温和地笑着,对那些面露关切的心腹们说道:“你们都去做事吧,我的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让廉夫带着人守在院外就行。” 阴堂堂主齐廉夫垂首道:“是,帮主。” 众人缓步退出去,林颉又让妾室和其他子女回去,房内便安静下来。 气氛突然显得有些古怪。 林溪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仿佛在看脚边的地面。 陆沉则站得稍远一些,望着林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求助之意。 原因很简单,林溪的心情不太美丽。 将时间退回到四天前,林溪带着两百骑快马加鞭地赶到北燕河南路,因为太过担心陆沉的安全,她甚至没有顾及会引来燕朝军队的注意。 然而等她见到陆沉之后,却发现这位传闻身陷险境的师弟无比悠闲。换而言之,所谓燕朝高手一路追杀不假,但他们根本没有发现陆沉的踪迹,林溪找到陆沉的时候,那群高手还在河南路西南面的山谷里打转转。 林溪并未当场耍性子或者质问陆沉为何要对自己隐瞒内情,因为她知道这肯定和帮中的大事有关。 次日,他们接到林颉派人送来的密信,便再度启程从燕朝河南路赶回七星帮总寨。 林溪从始至终都以大局为重,但陆沉知道她已经有了心结。 如今内忧外患尽皆清除,自然就到了算账的时候。 林颉看见陆沉投来的求助眼神,便轻咳一声道:“溪儿。” 林溪问道:“爹爹可是感觉不适?” 林颉摇摇头,缓缓道:“今晚这件事不是要刻意瞒你,我本想告诉你详情,但是伱师弟说,如果让蒋厚明那些人瞧出端倪,可能不会上钩。此中关键在于,要让他们相信你师弟确实遇到危险,你和董勉等人前去营救的时候便不能露出破绽。故此,你们不知内情的话,在离开山门的时候就能表现得天衣无缝。” 陆沉双眼逐渐瞪圆。 林溪轻轻“嗯”了一声。 林颉对陆沉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随即说道:“你们回去歇息吧。” 林溪起身道:“爹爹保重身体,切莫过多操劳。” 陆沉哭笑不得,对于这位武榜第一人让自己背锅的玩闹举动,他心里倒是没有反感的情绪,只觉得此刻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形象愈发鲜活,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绿林魁首。 然而理解归理解,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两人从大院出来,在清冷的月色中无言前行。 沉默是今夜的底色。 林溪当先而行,陆沉亦步亦趋地跟着。 片刻过后,他把心一横,鼓起勇气说道:“师姐,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但我真的不是想故意瞒着你。我从世叔那里得知帮中的情况后,起初并没有一个完整且清晰的计划,只想着让我先去刺杀陈景堂,争取到大部分人的支持,从而将帮中的内奸逼出来。” 既然林颉已经将黑锅全部甩过来,陆沉只好老老实实地接住。 林溪仰望着夜幕上的星辰,依旧一言不发。 陆沉见状便继续说道:“这几件事连在一起,中间几乎没有空隙,所以便没有时间对师姐详细解释。另外一点,我和世叔都不会有危险,师姐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反应会更加真实,蒋厚明等人便会信以为真从而入套。我身边有织经司的人帮忙掩护,世叔这里有尉迟前辈相助,敌人的算计必然落空,所以我才敢兵行险着,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 林溪忽地停下脚步,转身微微昂起头凝望着陆沉。 月华如水,倾泻人间。 朦胧的月色洒在她的脸上,与她眼眸里的光融合在一起,熠熠生辉。 白白净净的脸庞,柔柔细细的肌肤,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 陆沉怔怔地看着。 林溪樱唇轻启,柔声道:“这几天我们返回山门的路上,我的心情确实很复杂,可是我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你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结果,我若闷闷不乐岂不是代表我希望你身陷险境?我只是在想,你和爹爹图谋大事为何要将我排除在外?或许,你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算计人心成竹在胸,唯恐我参与进来会破坏你们的计划。” 陆沉连忙摇头道:“师姐,你千万莫要多想,这一次实在是机缘巧合,我和世叔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到最后时刻才确定策略。” 林溪面庞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这笑容让陆沉愈发紧张,然后便听她说道:“这几天我心里很纠结。一方面,我明白你们是为大局考虑,力求在每个环节都没有破绽,从而让那些坏人跳进陷阱。可是另一方面,这种感受让我心里怪怪的,其实我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想法,爹爹才是最后决定的人,毕竟他有很多机会告知我实情。无论对你还是爹爹,我都无法生出怨怪的情绪。” 陆沉正色道:“师姐,我保证以后不管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你,如果再有下次,我——”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林溪忽地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她抬起右手轻轻捂着陆沉的嘴,清新的芬芳顷刻间弥漫在他的鼻中。 她轻声说道:“你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的时候,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担心你在那里遭遇危险。那天听说你被燕朝高手追杀,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觉,好像浑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所以压根没去想这会不会是你和爹爹联手布局。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心里猛地亮堂堂一片。” “我……我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变得这样患得患失,陆沉,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林溪的声音越来越轻。 陆沉却听得有些痴了。 她生长于山野之间,过往岁月大抵可用单调来形容,成年后虽然行走江湖见惯生死,却极少会与人产生太深的关联。 广陵城中悠悠半载,她和陆沉一起经历鲜血与杀戮,亦曾见过落日和明月,在那些记忆犹新的故事中,两颗心渐渐走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林溪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表达的人,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平实的话语,落在陆沉耳中便是这人间最动听的呢喃。 “因为师姐有些笨。” 陆沉微笑着回应。 林溪皱了皱挺翘的鼻尖,轻哼一声道:“我知道我有些笨,肯定比不上厉姑娘那般冰雪聪明,她知书达礼又是勋贵之女,还懂得带兵打仗,与你有说不完的话题——” “等等。” 陆沉见势不妙连忙打断,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姐,原来你也会吃醋?” “谁吃醋了?” 林溪微微偏过头,故作生气地望着头顶的星月,然而下一刻她便轻轻一颤,一抹粉色悄然爬上她的脸颊。 陆沉握紧她的右手,温声道:“师姐,你担心我的时候,就像我担心你一样。我这次北上最主要的原因不是粘合七星帮和淮州边军,而是担心你会有危险。当时萧叔对我说,燕朝要招安绿林帮派,若招安不成很可能会大举用兵,我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面孔便是你。即便萧叔不提,我也会主动申请接过这次的任务。” 林溪听着他温柔的语调,心中填满了温柔的情愫,于是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回过头来看着他。 四目相对,陆沉恳切地说道:“我不否认,这次北上有职责在身,但是驱使我毫不犹豫前来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必须要来。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我本不需要这样冒险,不需要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不需要将自己的前程都放在一个绿林帮派身上,可是他们不明白,人活于世总有一些必须冒险的原因。” “你就是这个原因。” 他眼神柔和面色诚恳,不紧不慢地说着。 林溪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道:“我知道,因为你答应过我,一定会来找我,我从未怀疑过这句话。” 陆沉稍稍用力拉扯,林溪并未抗拒,轻轻依偎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跳跃的心声,唇边不由得绽放一抹绝美的笑容。 拥美入怀,揽着她略显清瘦的肩头,陆沉低头靠在她的颈畔,郑重地说道:“师姐,我准备向世叔提亲。” 提亲二字传进耳中,林溪蓦然间想起两人此刻在室外,虽说已是深更半夜,可难保不会被守夜的兄弟瞧见,登时心中大羞,略显慌忙地从陆沉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整理了一下鬓边的头发,羞道:“提……提什么亲,人家什么时候说要嫁给你了。” 陆沉虽然不是很懂女儿家的心思,大概也能知道这是太害羞的表现,或许也带着一点点傲娇,这个时候万万不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便微笑道:“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来做便好。” “师弟好厚的脸皮,小心爹爹揍你一顿。” 林溪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师姐面前肯定要脸皮厚一些,不然何时才能长相厮守?” 陆沉“得寸进尺”,嘿嘿笑着。 “愈发惫懒了,不理你了。” 林溪扭头向前走去,双手捻着衣角,虽然嘴上说着不搭理他,但在走出几步之后便扭头看去,见陆沉跟上来才放心地前行。 陆沉落在后面,凝望着她窈窕的身影,在浅浅淡淡的月光中犹如一株空谷幽兰,散发着令人心境安宁的温柔气质。 “师弟,接下来爹爹肯定有正经事托付给你,你且先顾着这些,我们的事情不必心急。”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彼此可以听见。 陆沉打趣道:“不碍事,我只是担心师姐会着急。” “呸!越说越不像了。” 林溪轻啐一口,身姿却愈发轻盈。 夜色清幽,人间一片静谧。 两人相视一笑,满是柔情蜜意。 晚点第二章~ (本章完) 183【掌权】 蒋厚明等人勾结外敌犯上作乱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七星帮。 此事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典狂等人的身份也得到确认,故此并未引起帮内的动荡,反而让帮众们清醒过来——官府内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所谓招安肯定是燕朝不怀好意的阴谋。 林颉的威望空前高涨,而陆沉作为一个外来人,凭借潜入河洛城刺杀燕朝权贵、协助林颉制定全歼叛徒计划的种种事迹,亦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面对这次叛乱牵扯到的人,纵然心里难免会有几分感伤,林颉终究还是展现出绿林魁首、一代枭雄的狠辣与果决。 蒋厚明、尚本一和卢延光等主谋自不必说,当晚所有参与的心腹悉数被杀,几名主谋的家人亦被全部杀死,风堂、火堂和雷堂的一部分帮众被赶出七星帮掌控的地盘。 大体而言,这场叛乱的确削弱了七星帮明面上的实力,但是连最普通的帮众都知道这不是一件坏事。 坏血不除,隐患必生。 在经过连续三天的清洗之后,总寨内外弥漫着肃杀凝重的氛围,又有一抹从每个人心底生长出来的蓬勃生机。 宽敞的议事厅内,两边摆放着数十把交椅,七星帮的各大堂主、寨主、管事、执事鱼贯而入,一边谈笑一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有心人注意到几处不同寻常的细节。 首先自然是那些迟迟没有人落座的交椅,以风堂、火堂和雷堂三位堂主最为引人注目。 其次则是帮主宝座的右手边另设一座,这一幕让一些老人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林颉刚刚接任帮主的时候,七星帮还有两名供奉,名义上是辅佐帮主,实则是蒋植为了将帮主宝座传给林颉,对其他人的妥协和安抚。 两名供奉分列帮主左右,掌握着不小的权力。 在林颉成为武榜第一人后,供奉一职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在一群人满怀期待的等候中,林颉从内间走出来,厅内立刻安静下来。 “参见帮主!” 众人齐声高呼,声势蔚为壮观。 林颉微笑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都坐吧。” 他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初,至少面上没有任何虚弱的痕迹,声音中气十足。 “今天召集兄弟们前来,有几件事要宣布。前几天蒋厚明等人勾结外人犯上作乱,其实我不愿意看到兄弟们自相残杀的场面,相信你们也是如此,但事情发生了便要面对。我希望大家可以记得这几天寨中流的血,莫要再做出吃里扒外的蠢事。” 林颉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的语气非常平和,但厅内所有人无不敬畏地听着。 不仅仅是因为他揪出一众叛徒的深谋远虑,更重要的是那一夜他面对八名顶尖高手的必杀之局,全身而退还能诛杀四人,让他武榜第一人的身份更加名副其实。 江湖中人,自然敬畏真正的强者。 冉玄之当即表态道:“请帮主放心,我等必然忠心唯上。” 众人皆出言附和。 林颉微微颔首,继而道:“这场叛乱导致帮里很多位置空了出来,我先任命三位新的堂主,下面的管事则由你们自行商议决定。” 厅内气氛登时肃然。 “席均。” “属下在!” “由你接任雷堂堂主,掌帮内田产及钱粮诸事。” “属下领命,多谢帮主赏识!” 年过三旬的席均以一手神射术闻名遐迩,其人沉稳厚重,在帮中历来风评上佳,此刻见他接掌雷堂,众人纷纷笑着恭贺。 席均不卑不亢,颔首致意,颇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风范。 林颉对他很满意,勉励几句之后又道:“陶保春。” “属下在!” “由伱接任火堂堂主,代表本帮与绿林同道联络。” “属下领命,谢帮主提携之恩!” 陶保春神情谦卑,一躬到底。 此刻其他人渐渐回过味来,陶保春和席均身上都有一层鲜明的烙印,他们从多年前开始便被林颉调到林溪身边,跟随这位大小姐纵横北方各地,多次刺杀燕景权贵,让菩萨蛮的名号响彻绿林之中。 如今这两人分别接掌雷堂和火堂,不论林颉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会极大加重林溪在帮中事务上参与决策的底气。 林颉没有解释自己的决定,实际上在经过那一夜的厮杀过后,他在七星帮内已经算得上一言九鼎。 他看向左首第一张交椅,温和地说道:“林溪。” 年轻的女子从门外走进来,近前行礼道:“爹爹。” 林颉微微颔首,说道:“从今日开始,便由你接任风堂堂主,执掌本帮帮规奖惩。” “是,爹爹。” 林溪早就接到父亲的通知,并且详细解释了他这样安排的原因。 虽然她担心自己不擅长这些庶务,不过在林颉一句“你师弟自然会帮你”说完后,她便平静地接受这个决定。 林颉目光微凝,环视一众属下,淡淡道:“诸位兄弟可有不同的意见?” 董勉笑道:“帮主,其实我觉得大小姐早就可以执掌一堂。这些年她一个女儿家在外面奔波不休,不仅做出过很多壮举,还让菩萨蛮这个名号得到绿林同道的赞许。咱们七星帮能够雄踞绿林,大小姐功劳可不小。” “是啊,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大小姐这般奋不顾身,七星帮必然更加兴旺发达。” 冉玄之笑着附和。 林溪对众人说道:“多谢各位长辈的支持。” 她神色从容地坐下。 三位新任堂主已经确定,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被帮主宝座旁边的交椅吸引。 林颉不疾不徐地说道:“那场叛乱之所以会发生,虽然和蒋厚明等人的私心有关,但是确切的根源在于燕朝招安一事。今日帮中管事兄弟齐聚,我明确地告诉大家,七星帮不会接受燕朝的招安。然而这次燕朝决心已定,一旦我们将对方的使者拒之门外,接下来便有可能是大军压境。” 说到这儿,他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沉声道:“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将会是一场艰难的战争。如果我们可以逼退燕朝军队,南方的局势必然会发生变化,继而形成一连串的影响,我们身上的压力会大大减轻。如果我们挡不住燕军的第一波攻势,那么一切休提。” 众人齐声道:“帮主放心,我等必不会贪生怕死!” 林颉呼出一口浊气,看向门外道:“将陆沉请来。” 片刻过后,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走进议事厅,立刻便吸引住林溪的目光。 他迈着平稳的步伐来到堂中,见礼道:“陆沉见过林帮主。” 林颉缓缓起身,朗声道:“诸位兄弟,我已经决定收陆沉为关门弟子,将我这身武功悉数传给他。” 这个决定虽然突然,但众人大多还能保持镇定。 林颉贵为武榜第一人,对于武功一道从来不会敝帚自珍,七星帮中受过他指点的人有很多,只是没有像今日这般郑重其事地收徒。 既然林颉决定拒绝燕朝的招安,而且帮中已经形成统一的意见,那么与南齐边军的代表加深关联便是题中应有之义,厅内这些草莽豪杰虽然不曾涉足官场,对于这种浅显的道理不难理解。 至于成为绿林魁首的弟子,会不会影响到陆沉在南齐官方的前程,自然不是他们需要斟酌的问题。 陆沉对此早有考虑,齐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统天下的鼎盛王朝,莫说远在北地的七星帮,便是淮州边军也不会随意干涉。他并不打算回永嘉城参与那些永无休止的勾心斗角,不会太在意朝堂诸公的观感。 再者,如果能够捏合七星帮乃至整个北地绿林,在燕朝腹心之地形成一股精锐的反抗势力,这对齐朝而言大有裨益,这层师徒关系并非坏事。 他面朝林颉,恭敬地行拜师大礼。 林颉面带微笑,满脸欣慰之色。 坐在旁边的林溪嘴角含笑,明亮的眸光盯着这两个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礼毕,林颉便对众人说道:“我这个徒弟虽然年轻,论胆识和智慧乃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这次为了帮我们七星帮复仇,亲身入河洛刺杀陈景堂,又帮我拟定对付内奸叛徒的方略,相信你们都已经了解过这些事情,我便不再赘述。” 众人皆笑道:“陆兄弟确非常人。” 从陆都尉到陆兄弟,这个称呼的转变足以证明陆沉已经成为七星帮的自己人。 林颉继续说道:“今天我想对大家介绍他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南齐淮州边军锐士营都尉,被南齐皇帝盛赞的军中后起之秀。从现在开始,他便是我们七星帮的军务主官,由他帮我们训练一支精锐的军队,负责保护我们的妻儿老小,对抗将来一定会出现的燕朝军队。” “诸位兄弟,可有不同的意见?” 林颉一字字问道。 满堂寂静,无人反对。 “很好。接下来所有管事兄弟都必须配合陆沉,关于如何构筑寨堡设立防线,如何挑选帮众进行操练,乃至所有与之相关的事情,皆由陆沉决定。当然,六位堂主也可提出合理的建议。若是帮中管事兄弟有人阳奉阴违从中作梗,休怪我手下无情。” 林颉最后一句话带着几分内劲,众人无不凛然,然后全部起身应下。 “都坐吧。” 林颉返身坐下,又指着旁边的座位对陆沉说道:“坐。” “是,帮主。” 陆沉神色沉稳地拱手行礼,然后泰然自若地坐在林颉身边。 林颉看着厅内这些追随他生死与共的老兄弟们,最后目光落在陆沉面上,语调虽轻却格外郑重:“陆沉,帮中数万老少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上了,希望你我都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陆沉看了林溪一眼,正色道:“我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本章完) 184【郡主之心】 河洛城,宰相府邸。 王安的正式官职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事,乃燕朝首相。虞荩臣则是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事,即为次相。 世人一般以“王相”和“虞相”称之。 元嘉之变以前,翟林王氏在齐国朝堂上人脉颇深,但王安本人并未入仕。 景朝大军南下,王氏一族主动投靠,王安摇身一变成为景朝权贵的座上宾。燕朝立国之后,在庆聿定和庆聿恭父子的支持下,王安一跃成为次相,五年后又接任首相执掌大权,迄今六年有余。 这位首屈一指的门阀之主因此被世人唾弃,虽然在北燕境内无人敢公然叱骂,但王安乃至翟林王氏在民间的声名早已跌至谷底。 宰相府邸本就是王家在河洛城建造的庄园,占地面积极为广阔,足足占据大半条街的区域。 此间屋宇连绵,庭院深深,宛若人间仙境。 东苑,兰雪堂。 一身常服的王安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册,眉眼间略有几分烦忧之色。 近来河洛城乃至整个燕国官场都不太平,他身为宰相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陈启福之死造成的影响尚未平息,前任枢密副使陈景堂又死在自家府中,霎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河洛城中暗流涌动自不必提,南方江北路、沫阳路和东阳路各处军队都有不同程度的躁动,虽然没有出现太明显的骚乱,但是想要平息这些风波却没那么容易。 景朝顺取的脚步被迫放缓,王安、虞荩臣、庞师古等人在商议之后,不得不奏请天子下旨处死郭义江,继而贬谪枢密副使郭言,又将陈景堂之死算在南齐织经司的头上,并且对南齐边军都尉陆沉发出黄金千两并万户侯的悬赏令。 如此才能勉强稳定住局势,但是郭言下台意味着庆聿恭的既定策略出现很大的偏差,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继续调整。 这段日子王安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与朝堂和军中各方势力磋商谈判,牵扯到数十道人事调整和任命,个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今天才好不容易可以小憩半日。 “给爹爹请安。”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王安的思绪,他抬头望去,只见两名身量相似的少女联袂走进兰雪堂。 左边那位便是他的女儿王雪茹,时年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姣好。 右边的女子名叫王初珑,时年十九岁,乃是他兄长王承膝下的庶女。 王安的目光在王初珑面上稍稍停留,旋即对王雪茹微笑道:“你去后宅寻你娘亲,她有事交给你办,让伱堂姐留在此处,我有几句话对她说。” “是,爹爹。” 王雪茹乖巧地行礼,然后带着丫鬟退下。 王初珑文静地站着,但见她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神态落落大方,气质诗书蕴染。 王安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坐下说。” “是,叔父。” 王初珑莲步轻移,柔声应下。 “最近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王安不紧不慢地打开话头,继而道:“雪茹这孩子性情跳脱,都怪我和她娘亲过于骄纵,若有失礼之处,你莫要见怪。” 王初珑微微摇头道:“叔父言重了。雪茹妹妹纯真善良,对我极为尊重,并无丝毫不妥。” 王安淡然一笑,旋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可知道王骏那孩子的下落?” 王初珑双眸低垂,轻声道:“不知。” 翟林王氏枝繁叶茂,族人以数千计,这一代本宗便有四房七家,王承和王安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对来说更加亲近。 除本宗之外,旁宗更有九房十五家,其中便有王绍那一支因为十多年前的旧事,远迁南方旬阳城,王骏便是王绍之子。 去年边疆战事中,沫阳路东南部被齐军攻占,旬阳便在其内。 王安淡淡道:“旬阳陷落后,王绍主动归顺南齐,并且说服江华城守将孟智祥举城投降。他凭借这份功劳在南齐新设的江北刺史府中占据一席之地,后来又将王骏送入南齐边军。如今王骏在淮州锐士营中担任文书,辅佐那个名叫陆沉的年轻都尉。” 王初珑心中暗伏,同时隐约猜到对方召自己相见的原因。 王安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和王骏关系亲近,在去年之前时常有书信往来。” 王初珑稍稍迟疑,旋即坦诚地说道:“叔父,骏弟虽然与我亲近,但他从小便主意极正,不会因为外人的劝说动摇自己的想法。” 她认为王安是打算利用自己和王骏的交情,暗中筹谋一些大事,因此提前打了一个埋伏。 “你一直都很聪明,难怪兄长会那般看重你,不因为庶出的身份偏心对待,反而允许你接触我们王家很多秘密。” 王安微露赞许之色,然后温和地说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你去唆使王骏三心二意,而是希望你可以继续和他维持亲近的关系。我会让族中管事帮你建立一条信息渠道,往后你可以继续和王骏书信往来,且不必在书信中谈论燕齐之间的事情。” 王初珑一怔。 不谈家国大事,只叙姐弟亲情? 这位族长大人怎会有闲心考虑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 她猛然间心中一动,轻声道:“叔父之意,侄女明白了。” 王安满意地说道:“如此最好。虽说王骏的父亲带着他们远迁旬阳,如今又归属南齐治下,但都是王氏一族的传承,无论如何斩不断这份血脉相连。将来王骏若有难处,你这位堂姐也可施以援手,不枉你们少年时结下的亲族情义。” “是。” 王初珑心中愈发透亮,起身道:“叔父若无其他吩咐,侄女便告退了。” “好。” 王安微微颔首,又道:“对了,那锐士营都尉陆沉乃是南齐边军中的新贵,你要劝诫王骏好生辅佐,切莫心思浮动敷衍了事。初珑,此事不宜为外人知晓,除你父亲之外莫要对外宣扬。” 王初珑温婉地应下。 这大抵便是两边下注、静待时局变化的法子,让她和王骏保持联系的深层用意无非是保留一条和南齐沟通的渠道。 女子心中微觉好奇,她虽然知道南面这一年来发生的很多故事,却从未想过南齐边军可以强大到这种程度,甚至已经影响到族长对翟林王氏命运的筹划。 可是朝廷不正在悬赏南齐那位陆都尉么? …… 河洛西城,卓园。 “殿下,陆沉已经回到七星帮总寨,我们的人一直迟了一步,始终没有追上他。” 萧军面带愧色,垂首低眉。 庆聿怀瑾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年轻武将,继而对萧军说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将精力放在城内,但凡是和陈景堂生前有关联的大臣武将,务必做到万无一失的监视,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意外情况出现。” 萧军听着她冷峻的语气,知道这位殿下近来的心情无比糟糕。陈景堂之死造成的影响还未平息,对七星帮内部的谋划也宣告失败,不仅没有杀死林颉夺取七星帮大权,甚至还折了典狂和单家兄弟。 这三人可不是普通的高手,而是庆聿一族培养出来的杀器,如今却全部死在大山之中,这对庆聿怀瑾而言是极其严重的挫败。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沉声道:“殿下放心,小人若是再出纰漏,愿意以死赎罪!” 庆聿怀瑾漠然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下去罢。” “是!” 萧军恭敬地退下。 庆聿怀瑾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本以为自己亲自出手,解决北地绿林帮派应是轻而易举,然而接连受挫损兵折将,局势却没有丝毫进展,反而让林颉将整个七星帮整合完毕。 其他帮派目前虽然对她十分恭敬,但仅限于口头上的臣服,并无任何实际性的举动,显然都在观望局势。 倘若七星帮屹立不倒,他们自然可以有样学样。 她在沉思之际,旁边那位年轻武将悄然地打量着她。 此人约莫二十多岁,相貌英俊又带着几分孤傲之色。 他叫仆散嗣恩,乃是庆聿恭麾下的心腹将领之一,此前一直担任夏山军的前军统领,此番带着三千老卒南下来到河洛城,便是要协助庆聿怀瑾解决燕国境内的反抗势力。 “殿下何必忧心?” 仆散嗣恩从容一笑,眼底深处的爱慕之意一闪而过,笃定地说道:“只需给末将两个月的时间,一定能扫平七星帮这种草莽势力。” 庆聿怀瑾早就察觉到他心里的某种想法,对此并不在意,毕竟景朝年轻一辈的权贵当中,对她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她早就习以为常。 于她而言,是否有那种想法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否为她所用,能否展现出自身的价值。 她淡淡道:“你如果抱着这种轻敌的态度,我会立刻让父王将你调回去,然后另外委派他人前来。” 仆散嗣恩一窒,略显尴尬地说道:“殿下,末将并非轻敌,只是这种草莽势力徒有个人武勇,对于军阵攻伐一无所知,又何必过分高看他们?除末将带来的三千人之外,还请殿下另外安排一支仆从军,末将定会解决七星帮,否则提头来见!” “我已经让李守振准备两三万兵力,到时自会交到你手中。”庆聿怀瑾神色淡漠地道:“但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七星帮虽是草莽,却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她将陆沉的生平简略介绍一遍,继而说道:“未虑胜先虑败,这才是为将之道,你在父王身边应该学过这个道理。你是父王寄予厚望的年轻武将,我自然相信你带兵打仗的本领,可若是你败在陆沉手中,莫怪我不会为你向父王求情。” 仆散嗣恩眉头一皱,他隐约听出郡主对那个南齐武将的忌惮,当即起身道:“殿下,末将一定会亲手擒住陆沉那厮,将他绑到殿下面前。届时是杀是剐,听凭殿下决定!” 庆聿怀瑾脸色稍稍和缓,点头道:“好,希望你能言出必行,不要让我失望。” 仆散嗣恩听闻此言,登时心头一热,凛然道:“末将绝对不会辜负殿下的厚望!” 庆聿怀瑾微露笑意,道:“我会让人绘制七星帮附近的地形图,你这段时间可以研究一下作战方略。等李守振那边操练完毕,你便可进山剿灭对方。” “末将领命!” “记住,活捉陆沉,将他带到我面前来,我要将其千刀万剐。” “是!” (本章完) 185【竖旗】 盛夏的阳光火辣且炽烈,山野间的谷地上,三千余人乱糟糟地排列队形。 他们基本处于十八岁到三十五岁这个年龄区间,大多穿着单色的粗布葛衣,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门。有人提刀有人持枪,乃至于狼牙棒、斩马刀、齐眉棍等等,琳琅满目各具特色,甚至还有好汉提着一对流星锤。 这三千余人便是从七星帮各堂和外围分寨中挑选出来的勇士。 陶保春和席均等人带着一众管事,指挥他们按照百人一队进行列队,然而对于习惯了自由散漫的绿林好汉来说,这种规矩和约束颇为难受。 让他们列队不难,但是站定之后不许随意乱动、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东张西望,尤其是在这种烈日当头的天气中,绿林好汉们委实难以做到。 小半个时辰过去,三十余个队列勉强成型,陶保春等人已然满头大汗声音沙哑。 “少爷,他们好像没有接受过正经操练,若是从头开始,怕是需要很长的时间……” 临时搭建的土台上,李承恩压低声音说着,神情略显凝重,旁边的几名护卫纷纷点头。 这次陆沉带来的六名护卫中,除了谭正另有任务,其他五人包括李承恩在内皆有锐士营的军职。 换而言之,这五人都有练兵和带兵的经验,陆沉带他们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七星帮打造出一支军队。 他们对此信心十足,因为七星帮雄踞北地绿林多年,和官府对抗的经验非常充足,而且帮众大多悍勇果敢,皆是常年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猛人。这样的基础只需要稍加调教,肯定会是一支精锐雄师。 然而今天亲眼一见,他们才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 七星帮帮众的确悍勇,还有一部分武功高强的好手,但是这样的人本就桀骜不驯,再加上长年累月处于散漫的环境中,和真正的军队比起来相差极大。 站在另一边的林溪悄悄低下头,恨不能将谷地上这些松松垮垮的家伙挨个揍一遍。 实在是有些丢人。 她想起去年在广陵的时候,自己曾对陆沉提过七星帮的情况,并且说过父亲有在暗中训练一部分帮众。 还好她没将林颉打算举事的想法说出来,尤其是在她全程经历齐燕战争、亲眼见识过那些令行禁止的军队风姿之后,眼前这三千余人分明就是一群没规没矩的乌合之众,想要正面对抗燕朝大军无疑是天大的笑话。 这一刻她只觉脸颊微微发烧。 陆沉凝望着下方的队列,平静地说道:“这就是我们来此的意义,否则他们有什么必要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我们?” 一句话让李承恩等人满面愧色。 林溪的眸光亮了起来,扭头看了一眼陆沉,心中犹如吃了冰镇果子一般甜丝丝的。 陆沉迈步来到土台边缘,目光从东面到西面一路看过去,原本吵闹喧哗的三千余人在管事们的提醒和约束下,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抬头望着视线中高大的年轻人,有些好奇又有些审视。 林颉的决定已经告知全帮,陆沉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也已被他们知晓,大部分人都很认可这个齐人,但是此刻亲眼看到他如此年轻,却又很难坚信他可以带领他们击败燕朝大军。 “兄弟们,我叫陆沉,齐朝淮州广陵人,现为淮州军锐士营都尉。” 陆沉洪亮的声音响彻四周,有着上玄经内功心法的加持,场间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 “或许你们不太理解,陆某身为齐人怎么会跑到宝台山里,还要将你们训练成一支军队。” 陆沉的开场白并无慷慨激昂,相反极尽平实直白之意。 众人被他的话勾起兴趣,尽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陆沉继续说道:“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希望大家能先思考另外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好汉们面面相觑,这个问题的答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帮主下令,各堂主、寨主和管事们将他们挑选出来,然后聚集在此处听你这个齐人的号令。 陆沉望着台下一张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从他们的眼神中得到回答,便加重语气说道:“在我看来,伱们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帮主的命令,更不是我的自作主张,而是你们必须要面对一个严峻的事实——在过了十来年安定日子后,燕朝官府不容许境内还存在七星帮这样的草莽势力。” “咱们几万人聚集在一起,替天行道也好,打家劫舍也罢,无论我们自己怎样想,在燕朝那些权贵看来,必须抹除七星帮这个名号,杀死咱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他们才能睡得安稳。” “你们可以想想,等燕朝大军进山之后,他们会做些什么?烧掉我们的房子,毁掉我们的田地,夺走我们的钱财和粮食。男人全部斩首,女人发配为奴,孩子们就丢进那些权贵府邸为奴为婢,永世不得超脱。” “不要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咱们当中肯定有不少兄弟听过说书,那些故事当中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在被朝廷官府盯上之后哪个会有好下场?” 陆沉的神情逐渐严肃,场间完全安静下来,唯有清风吹过山野。 “陆供奉,你是因为这个来帮我们的吗?” 人群之中,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人鼓起勇气喊道。 林溪和七星帮一众管事闻言纷纷看向陆沉,想知道他会如何回答这个直白的问题。 对于场中这三千余人来说,抛开所谓的绿林好汉身份,他们本质上只是一群穷苦百姓,拥有一套极其朴素的价值观,即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奉献和付出,凡所行必有所图。 陆沉望向那个年轻人,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不是。” 众人无不惊讶。 一些心思活络的人,本以为陆沉会趁势鼓吹一番,说一些鼓动人心的假话。 林溪心中一颤,她想起那一夜两人互诉衷肠,同时又有些紧张,暗想他要是将那番话当众说出来,自己以后还怎么见人? 陆沉当然不会那般胡闹,他正色说道:“我来山里有两个原因。其一,师父和师姐帮了我很多,如今七星帮面临危机,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否则岂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如果我当个缩头乌龟,或许师父和师姐不会跟我计较,家父一定会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他丢不起这个人。” 气氛瞬间变得融洽许多。 陆沉继续说道:“其二,我在淮州边军中任职,对付燕朝和景朝军队本就是我的职责。大家都知道,去年我们在边境上打了好几仗,我侥幸活了下来,但是我有很多袍泽长眠于战场之上。简单来说,我和你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但凡是一个脑筋正常的人,这时候都会做出和我相同的决定。” “陆供奉敞亮,俺服你!” 那个年轻人笑着吼道,其他人纷纷点头。 陆沉亦笑道:“所以说,我和大家站在一边,这一点千真万确。再一个,诸位都是绿林好汉,刀口舔血乃是平常事,与燕朝军队拼杀亦不在话下,我相信你们只需要经过战阵的操练,一定可以击败敌人,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这个胆量?” “当然有!” “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了!” “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群情激昂,热血汹涌。 陆沉没有阻止这些绿林好汉甚嚣尘上,等声浪渐渐平息,他才郑重说道:“我相信大家都有杀人的勇气,但是我更希望你们明白,战场之上不是切磋武功,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乱来,丢掉的不止是自己的小命,还会害死其他兄弟!” “陆供奉,你下令吧!我们绝对不会胡来!” “就是,俺听过说书,陆供奉这是沙场点兵,大家都听你的!” 陆沉心中亦被触动,他朗声说道:“好,接下来这段时间会辛苦,倘若有哪位兄弟坚持不住,可以直接找我说明,我保证帮中管事不会为难你。” 他若不说这句话还好,此言一出,原本松散的队形仿佛瞬间变得严整起来,所有人都挺胸收腹地站着,唯恐被旁边人嘲笑。 至于退出…… 谁要真这么做了,从今往后还能在帮中抬起头做人? 对于绿林好汉而言,脸面比天还大。 林溪望着台下明显的变化,紧抿双唇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师弟这人真是不同一般,明明他没有混迹过江湖,为何能对人心看得这般清楚。 本来她还有些担心,害怕陆沉无法掌控局面,毕竟这三千余人都是桀骜不驯的汉子,没那么容易听命行事。 陆沉自然不知道师姐的小心思,他望着台下众人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会将大家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以五色旗为队旗,各军暂设副统领两名,根据大家在训练中的表现再行调整。” 相较于先前列队时的拖沓混乱,这一次分军非常顺利,不需要陶保春等人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三千余人很快分成五个部分。 李承恩等五人担任各军副统领,另外一名副统领则由帮中老练的管事担任,此事早已提前确定。 五色旗迎风招展。 这时冉玄之等堂主也来到土台边缘,陆沉对他们颔首致意,然后看向侧后方,对那两名膀大腰圆的壮汉说道:“竖旗!” “是!” 壮汉嗓音粗豪,旋即将一杆大旗竖立在土台之上。 所有人整齐划一地望过去,只见这面旗黑底红字,浓烈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旗面上从上到下写着两个铁画银钩苍劲有力的大字。 七星! (本章完) 186【书生之言】 七星军的训练方式和锐士营不尽相同。 锐士营除了几百名新丁之外,余者皆是淮州军中的精锐,不需要从最基础的课目开始训练,陆沉主要是在培养他们的归属感,并且辅以完整且详尽的阵列操练。 七星军则是加强队列和号令训练,同时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进行扫盲,不求他们满口之乎者也,只需要做到最简单的识数认字。 陆沉每天会抽半日时间随同训练,午饭过后便会和林溪一起走遍宝台山的每个角落——不是为了谈情说爱,而是力争在最短的时间里实地勘察,确保对周遭的地形了如指掌。 这里不同于淮州西边的双峰山脉,后者是人迹罕至的原始密林,群山之间延绵不断,形成人类难以踏足的禁地。 宝台山系则是由十余座高峰构成主体、山川河流密林间隔交错形成的疏阔地形,南面是燕朝的东阳路,西面是河南路,北面在经过一片沼泽地后可以抵达泾河下游区域,东面便是浩瀚无垠的瀚海。 山里的道路犹如蛛网一般,又似七拐八弯的迷宫,外人进来之后若是没有向导,必然会难辨东西南北。 七星帮与外界的联络通道大多集中在西边,在燕朝决定开启招安的时候,河南路守军便已经开始对几条主要的道路设卡立关,但是仍然无法完全切断七星帮和外面的联系。 总寨位于宝台山主峰南麓,处于一个葫芦口形状的谷地之中,即便敌人能够攻破南边的山门,帮众们仍然可以通过东边的暗道退入群山深处。 当然,这是迫不得已的最后选择,毕竟越往深处走,粮食的获取便会越困难。如果被官军堵进大山里面,谁也不敢保证这数万人可以支撑多长时间。 总寨南面有四座分寨呈品字形排列,依靠险要的地形建立据点。 西面只有三座分寨,从东到西依次设立。 一个多月过后,陆沉终于完成对周边地形的实地勘察,然后便接到林颉的急令。 他和林溪赶回总寨,走进议事厅的时候,这里已经坐着一众堂主和数名高级管事,气氛显得非常凝重严肃。 林颉这段时间在闭关养伤,将帮中事务悉数交给陆沉和几位堂主,如今他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显然意味着将有大事发生。 “不必多礼,坐吧。” 林颉抬手止住陆沉和林溪见礼,然后看向旁边说道:“廉夫,你来介绍一下情况。” 阴堂堂主齐廉夫垂首致意,然后对陆沉说道:“陆兄弟,咱们在河洛城里的兄弟打探到几条情报。陈景堂死后,燕朝君臣疲于安抚各方势力,我们本以为对方短时间内无法顾及这边,但是近来我们发现有一支景朝军队出现在河洛城外。” 陆沉目光微凝:“什么来路?” 齐廉夫沉声道:“景朝庆聿恭的扈从军,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夏山军前军。这支军队大概在三千人左右,主将名叫仆散嗣恩,乃是庆聿恭这些年着重培养的年轻将领之一。另外一件事,燕朝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抽调两万余人,目前正往封丘城进发。” 封丘城位于东阳路北部,距离宝台山仅有两百余里。 齐廉夫这番话出口之后,厅内的氛围几近于凝滞。 两万余燕军已经能给这些绿林草莽带来很大的压力,更不必说还有景朝三千老卒。 一般来说,景朝不会动用他们布置在河洛城的六万大军,哪怕去年南线燕军接连惨败的时候,这些景军依然按兵不动。他们的职责只有一个,那便是牢牢控制住河洛城,从而形成对燕朝的制约和掌控。 如今庆聿恭让麾下最精锐的夏山军一部南下,其目的不言自明。 众人不由得望向陆沉,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敌人不堪一击的论断。 陆沉镇定地问道:“敢问齐大哥,可有这个仆散嗣恩的具体信息?” 齐廉夫答道:“他是景廉贵族,今年二十六岁,大概十年前被召入夏山军。他在庆聿恭身边做过一两年的亲兵,然后便从最底层的步卒做起,一步步升为前军统领。据说他前两年带兵平定过赵国境内的叛乱,为人倨傲自信,拥有一身高明的武功。” 这个答案显然不够详细,但是陆沉知道无法苛求更多。 阴堂虽然专司情报刺探,终究只是七星帮一个小小的分支,无论人数还是专业程度都无法和织经司相提并论。 林颉看向陆沉问道:“你怎么看?” 陆沉思忖片刻后说道:“敌人用兵已是必然,不过我们应该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准备。” 七星军如今渐渐像模像样,但他们能否击败来势汹汹的燕朝大军和景朝老卒,在场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没有底。 “帮主无需担心,学生认为此战必胜!” 一道从容的声音响起。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是一位四旬左右的文士,满面笃定之色。 此人名叫施海升,乃是燕朝河南路一名落第秀才,十年前主动携家带口投奔七星帮,平时负责给林颉出谋划策,时常以智胆二字自居。 他旁边还有两名神情相似的男子,皆是林颉以前找来的落魄文人。 在陆沉到来之前,这几人对于帮中事务拥有建言献策之权,林颉虽然不一定会听取,但至少会给他们开口的权利,这也是最基本的尊重。 然而自从陆沉出现后,这几位谋士便没了用武之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来自南齐的年轻人独揽大权,固然心中无比酸楚,可是在看见大小姐对陆沉百依百顺的态度后,他们连一句酸话都不敢说。 林颉对他们的想法心如明镜,只不过念在过去那么多年的情分上,再加上施海升等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并未刻意管束他们,今日这种场合也应许他们列席。 此刻听到施海升信心十足的话语,林颉便问道:“施兄有何良策?” 施海升心中大喜,愈发从容地说道:“帮主,我们在南面有四座分寨,西面有三座分寨,皆是学生当初根据地形险要选中的关隘之地。山中地形复杂,燕军无法携带太多的攻城器械,只能靠着人力强行推进。故此学生认为,我们可以据关硬守,燕军必然铩羽而归!” 另外两名文人连忙出声附和,尽皆舌绽莲花,说得头头是道。 厅中这些绿林豪杰论杀人越货自然都是好手,然而没人经历过真正的战争。 他们听着施海升等人口若悬河旁征博引,不时抛出一堆书上的晦涩之言,一时间难免被唬住。 再者,在绝大多数人朴素的观念里,战争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燕军打算进山用兵,那么依靠这些年修建的关隘进行守御理所应当,不然修建那些寨子有何意义? 施海升倒也没有得意忘形,转头望着陆沉说道:“听说陆供奉最近走遍了外围分寨,不知在下设寨之法能否入你的法眼?” 陆沉淡然道:“施前辈主持修建的寨子齐备严整,暗含兵法之道,确有不俗之处。” 施海升面上飘起喜色,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顺眼起来,便继续问道:“那在陆供奉看来,在下的对敌之策是否妥当?” 众人皆好奇地望着陆沉,随即便听他说道:“很妥当。” 施海升忍不住捻须微笑。 林溪微露不解之色,难道这几位惯常云山雾罩的先生真的熟知兵法? 下一刻陆沉又说道:“只是……有些天真。” 施海升脸上的笑意僵住,皱眉道:“陆供奉这是何意?” 陆沉环视众人,视线最后停在施海升脸上,直截了当地说道:“施前辈,守城是个技术活,对于士卒的要求很高,不容许出现明显的错漏。假如按伱所言,我们依靠外围分寨步步死守,一旦某处缺口被敌人冲开,绝对会形成大规模的溃败。届时两军犬牙交错,我们就算想撤退都来不及。” 施海升不服气地说道:“听闻陆供奉去年在广陵城,以四千人击溃数万敌军,其中还有一万多名景朝老卒。据施某所知,广陵守军在此前也没有经历过战阵,难道我们七星帮的大好男儿不如广陵军?” 林颉微微皱眉道:“施兄,莫要妄言。” 他担心陆沉年轻气盛,一时口不择言造成不好的影响。 陆沉微微一笑,对林颉示意无妨,然后望着施海升说道:“广陵地处淮州腹心之地,虽然当时只有四千守军,可身后是数百万淮州子民,可以不断形成新的战力,然而我们七星帮有足够的后备力量吗?” 施海升一窒。 陆沉看向其他人,平静地说道:“我们现在有三千余人,如果让他们死守各处分寨,阵亡一人便少了一人,无法补充兵力。敌人则不同,燕军这两万余人也好,景朝三千老卒也罢,即便在山里死光了,他们也能继续抽调大军。如果我们和对方硬碰硬,哪怕我们的人可以一换二一换三,敌军主将也必然会喜出望外。” “等到我们的人悉数战死,谁还能阻挡燕军进山扫荡,难道依靠山里的老弱妇孺?” 陆沉语调渐趋沉肃,众人无不纷纷点头。 施海升等人脸色发红,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服,但是在陆沉直白浅显的话语面前,他们无法驳斥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七星帮只有这么多人,没办法凭空变出更多的适龄男子。 林颉见状便对陆沉问道:“在你看来,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陆沉神色镇定,从容不迫地确定这一战的基调:“很简单,我们要避免和敌人正面相对,将他们拉进大山之中,利用地形进行小规模的袭扰,同时袭击他们的后勤辎重,活活耗死他们。” “除非那位景朝郡主能派出百万大军将山谷悉数填满,否则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本章完) 187【各显神通】 河洛城,卓园。 香畹楼内,一众身份贵重的大人物左右列坐。 仆散嗣恩作为庆聿恭这些年着力培养的新锐武将,今日只能坐在右首第四位,前面三位无论资历还是军功都远胜于他。 这三位便是驻扎在河洛城的三支主力景军的主帅,依次是骑兵主帅谋良虎、两路步军主帅留可和女鲁欢。 其实从他们的名字便能看出,景廉族在一些方面逐渐朝齐人靠拢。 三位主帅皆已年过四旬,他们出生时仍然保留着完整的民族特色,譬如他们的名字便是景廉族土话的音译,而且并无明确的姓和名的区分。 谋良虎意为无赖,留可意为磨刀石,女鲁欢意为数字十六。 而到了仆散嗣恩这一代,姓与名已经非常正式,尤其是名字带着十分明显的齐人风格。 左边三位则是燕国朝堂上的重臣,分别是宰相王安、枢密使庞师古和回到河洛的察事厅侍正王师道。 主位之上,庆聿怀瑾盛装打扮,贵气盈盈。 她穿着一袭银丝茉莉对襟振袖裙装,两边袖口上绣着淡粉色的牡丹,底色用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腰间悬着一块翠琅玉佩,裙摆纹着一排海水云图。 头绾云髻,斜插飞蝶墨雪镂宝髻花翠簪,项上挂着玲珑剔透璎珞串。 攘袖见素手,皎腕约冷玉。 顾盼遗光彩,轻吐气若兰。 这身装扮与她平时的简练悠闲截然不同,将雍容华贵四字显露无疑。 请茶过后,她面带微笑地说道:“今日请诸位大人过府,是有几件事相商。” 谋良虎当即大咧咧地说道:“殿下何必见外,要是有事吩咐打发个人说一声就行。” 其人膀大腰圆,满面横肉,观之令人厌憎。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旋即直入正题:“第一件事是盘踞在宝台山一带的七星帮渐成气候,而且拒绝了王大人和李大将军的招安,摆明要和官府对抗到底。如今北地绿林当中,七星帮、云浮寨、金沙帮和双虎帮都是拥有万人以上的大帮派,如果继续放任不管,必然会成为心腹大患。” 王安沉声道:“殿下言之有理。本官先前便向陛下上奏此事,陛下允准招安这些草寇,然而迄今还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究其原因,如金沙帮等草莽都在观望,倘若七星帮拒绝招安并且安然无恙,他们肯定不愿意归顺朝廷。” “这便是问题所在。” 庆聿怀瑾接过话头,继而沉吟道:“我与庞枢密商议过后,决定由仆散嗣恩带三千夏山军,东阳路兵马副总管许存领两万五千人,于下个月初从东阳路北部进发宝台山,力争在三个月之内肃清七星帮匪患,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众人尽皆颔首认同。 谋良虎转头望着仆散嗣恩,笑道:“你可不要给王爷丢人。” 仆散嗣恩郑重地说道:“请殿下和各位大人放心,末将必定竭尽全力!” 庆聿怀瑾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如果只是这件事,我肯定不会劳动诸位。七星帮之所以冥顽不灵,与南齐陆沉脱不开关系。此人在河洛城中逼死陈景堂陈大人,让朝野上下几近于内乱,因此才会有那道封万户侯的悬赏令。我今日不为声讨此人,只想请诸位好生想一想,那陆沉为何会暂时放下锐士营都尉的大好前程,不远千里跑到北地绿林之中?” 堂中肃然一静。 枢密使庞师古皱眉道:“殿下之意,这是淮州萧望之的阴谋?” 这句话出口后,其他人尽皆面色肃然,包括谋良虎等三位景朝大将。 庆聿怀瑾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观萧望之行事,历来谋定后动所图深远,绝对不会落笔闲子。如果没有他的同意,陆沉身为边军武将不可能擅离职守。这段时间我曾推断对方的意图,陆沉若是能将七星帮改造成精锐之师,的确能在我们的腹心之地造成很大的麻烦,但萧望之只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吗?” 王师道摇头道:“应该不止于此。根据察事厅掌握的情报来看,萧望之对陆沉极其看重,而且与其父陆通关系莫逆。如果他只是想在我们内部安插几根钉子,不会让陆沉亲身涉险。” 庞师古随即说道:“莫非他是想图谋东阳路?” 庆聿怀瑾颔首道:“我认为极有可能。宝台山所处的位置很巧妙,刚好在东阳路北边,与南齐淮州遥遥相对。假如,我是说假如,这次围剿山中草莽不利,我们要继续抽调东阳路的兵力,会不会给萧望之可乘之机?” 仆散嗣恩本想反驳,他并不认为七星帮那群草莽可以挡得住他麾下的三千老卒,不过在看到郡主殿下投来的温和目光之后,他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 一直沉默不言的步军主帅女鲁欢抬头说道:“殿下是打算主动给萧望之卖个破绽?” 庆聿怀瑾赞许地说道:“没错。去年他用青田城和涌泉关做饵,联手厉天润夺占了沫阳路近半疆域,我们总得还以颜色。再者,我认为他肯定还是将目标定在那两处关隘,否则淮州军始终无法北上。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给这位南齐名将设个局,等他志得意满地主动钻进来。” 庞师古道:“殿下之策大善。” 庆聿怀瑾微笑道:“兹事体大,所以今日请诸位前来商议。不过,我也知道萧望之和厉天润的厉害,不会妄想一战就能将他们击溃,只要能在正面战场上谋求一胜,将南齐边军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便好。等到那个时候,南齐朝堂上自然会有人弹劾萧望之和厉天润,指责他们妄动刀兵。” 王师道望向这位年轻郡主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他早已知道七星帮总寨里发生的事情,典狂等人命丧深山,挑动内乱之策宣告失败,但是在庆聿怀瑾身上看不到太多的懊恼失态,反而能够准确抓住陆沉北上这个举动暗藏的机锋。 单论她这份心志,其实已经要胜过大多数人。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众人相继告退,谋良虎则特意落在最后。 走出香畹楼,他抬头看了一眼炽热的阳光,关切地问道:“殿下,王爷近来可好?” 庆聿怀瑾回道:“父王安好,只是他最近无暇顾及南面的事情,所以悉数交托给我。” 谋良虎外表粗豪,看似那种只知杀伐的莽夫,但他能够统领两万铁骑坐镇河洛,将城内那么多人精压制得悄然无声,当然不会徒有勇猛,闻言便低声说道:“陛下和王爷打算对赵国动手?”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 谋良虎咧嘴一笑,赞道:“好,早该这么做了。” 赵国位于大景王朝的西边,因为当年那场奇袭,这十多年来一直在苟延残喘。 如今景帝终于将吞并赵国提上日程,自然需要庆聿恭主持大局。 庆聿怀瑾轻声道:“陛下和父王的意思是,先取赵国再收燕国,然后花上两三年的时间消化疆土,再和南齐算一算总账。” 谋良虎伸展双臂,眼中泛起暴戾之色,笑道:“殿下可得和王爷说一声,我们这些人年纪都不小了,可不能拖得太久,不然将来一把老骨头有可能拿不动刀拉不开弓。” 庆聿怀瑾道:“将军老当益壮,定然会有马踏南齐都城的那一天。” “承蒙殿下吉言,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谋良虎豪爽笑着,随即告辞离去。 庆聿怀瑾站在廊下目送,片刻后返身来到偏厅。 “殿下。” 早已等候在此的萧军恭敬地行礼。 庆聿怀瑾摆摆手,淡然道:“南边可有消息传来?” 萧军应道:“有。陆家乃是广陵本地门户,大概从四十多年前开始发迹,在陆通手中发扬光大,成为淮州境内名列前茅的商户。陆通在当地名声极好,且和官府往来密切。去年张君嗣攻打淮州的时候,陆通便奔走各地协助官府平抑物价稳定民生。” 庆聿怀瑾青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萧军试探地道:“殿下,既然那个陆沉屡次坏您的事,我们是不是可以将陆通拿下?陆通仅有陆沉一子,从广陵府坊间的传言来看,这对父子感情甚笃。如果我们将陆通握在手里,陆沉必然引颈待戮。” 庆聿怀瑾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萧军不由得有些紧张。 庆聿怀瑾叹了一声,幽幽道:“你跟着我已经五年多了,为何还能想出这样愚蠢的法子?陆通的身份疑点重重,你以为他只是一介商贾?伱以为随便派几个人去南齐就能将他掳来?你的脑子里面除了女人和酒水之外,能不能多一点有用的东西?” 萧军大骇,连忙单膝跪地道:“属下愚笨,请殿下恕罪!” 庆聿怀瑾意兴阑珊地说道:“起来罢,你虽然笨了点,好在足够忠心,不像有些人身居高位,却是喂不饱的白眼狼。” 萧军自然能听出来这句话意有所指,但他不敢再问下去。 “你去办两件事。” 庆聿怀瑾竖起两根手指,缓缓道:“其一,让人在城中散布消息,就说燕朝皇帝对陆沉恨之入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这一次必然会以雷霆之势扑杀七星帮。” “是,殿下。” “其二,将仆散嗣恩和许存即将带兵进逼宝台山的消息泄露给织经司的人,我之所以不让你们除掉城内那几个已经暴露的织经司细作,为的便是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注意做得巧妙一些,让织经司的人知道仆散嗣恩和许存会从东阳路北部进兵,河南路那边只会封锁要道。” 萧军睁大眼睛,心中万般不解又不敢询问。 庆聿怀瑾微微蹙眉道:“照做便是。” 萧军凛然道:“属下领命!” (本章完) 188【军心】 七星帮总寨,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堂内,七星军的数十位将官济济一堂,一个个正襟危坐,望着前方长身肃立的陆沉。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操练,这支由绿林草莽组成的军队已经初具雏形。 陆沉通过众人训练时的表现,对整支队伍进行更加细化的调整。 一队共一百二十五人,其中五人着重甲,十名弓手,十名刀盾手,余者为步卒,设队正、队副各一人。 五队为一军,暂设副统领两名,统领一职空置,等战事结束后再行评定。 此刻堂内共有十名副统领,五十名队正和队副,这便是七星军的骨架。 “今天我们来讲一讲,为何要打这场战,以及要怎样打。” 陆沉面对堂下众人,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 林溪坐在角落里,明亮的眼眸里充满好奇之色。 其实不光她这般神态,在听到陆沉的开场白后,堂内众人甚至包括李承恩在内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无论有没有经历过战争,这些人从未听说过大战之前要开一场会,解决这两个看似根本没有必要讨论的问题。 为何要打? 自然是因为燕朝官军将要进逼山寨,他们无路可退。 怎样打? 这是主将也就是陆沉需要考虑的问题,他们只需要执行便是。 陆沉凝望着他们的神色,对他们的反应早有预料,便指着一个名叫于汉源的年轻人说道:“你来说说我们为何要打这一仗。” “是!” 于汉源时年二十四岁,现为中军第四队队正。 他是土生土长的七星帮帮众,从小便开始习武,前些年跟着林溪去外面杀过几个燕朝贪官,为人忠厚勤恳又颇有胆气。 起身之后,面对其他人投来的目光,于汉源老老实实地说道:“都尉,如果我们不打的话,燕军就会杀光我们所有人。” “很直接的回答,相信大家心里都是类似的想法。” 陆沉示意于汉源坐下,继而道:“或许你们会觉得我这个问题没有太大的意义,燕军厉兵秣马蓄势待发,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奋起反抗这条路,不打难道直接投降?我之所以要这样问,是因为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没有见过真正的战争,对即将到来的残酷和惨烈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众人纷纷昂起头,神色凝重地望着他。 陆沉道:“大家都是刀口舔血的绿林好汉,很多人都亲眼见过生死,自然要比普通百姓更有血勇之气。然而伱在绿林中行走时,只要亮出七星帮的名号,一般不会有人为难你,即便身处生死攸关的考验,你可以选择逃走或者避让。这是你们以前惯常的生活,可是接下来却不一样。” “这两个月里,你们学习号令操练队列,勉强有了几分军队的模样,可这还远远不够。战争是什么?不是你们幻想中的壮怀激烈,不是慷慨激昂,不是功成名就,更不是我们一出手就能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战争不是话本故事,它远比你想象得更加惨烈。” 陆沉知道这番陈述不一定能达到足够的效果,便抬手指着另一名年轻人说道:“郭必方。” 前军第三队队正郭必方起身道:“在!” 陆沉道:“假如现在战事已经开启,于汉源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你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如果你不去救他,他一定会死,但是我命令你立刻带着部属撤退,你会怎样做?” 郭必方登时愣住。 他和于汉源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两家长辈的关系也极其亲近,两人和亲兄弟相差无几。 听到陆沉的问题,他脑海中浮现一幕画面,于汉源血染战袍被敌人围困,而他明明可以带人前去救援,上面的命令却是让他立刻撤退。 郭必方扭头看了一眼于汉源,他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依军令行事,然而那句话却很难说出口。 片刻过后,他十分羞愧地说道:“都尉,属下……” 陆沉并未责怪他,温言道:“我知道你很为难,这样的抉择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艰难,可是我希望大家明白,将来的战事中一定会出现类似的困境。活着还是死去,坚守还是放弃,当种种艰难境地来临的时候,你们必须要记得今天我说的话。” 他让郭必方坐下,望着堂下神情无比肃穆的众人,沉声道:“我们是为妻儿老小而战,也是为自己而战。战场之上,流血和牺牲是永恒的主题,而不是一骑当千潇洒恣意,更不是谈笑间敌人便灰飞烟灭。那是话本,不是现实。” 于汉源抬起头,认真地说道:“都尉,如果到了那个境地,我会与燕军同归于尽,绝对不会让袍泽为难。”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我也相信在座每一位兄弟都能做到,因为你们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是贪生怕死的孬种。” 陆沉这句话让堂内凝重的气氛稍稍缓解,他继续说道:“但是我们不能打无准备的仗,这个准备不光是指操练、军械、甲胄和粮草,还有最重要的心理关。只有认清战争的残酷,并且做好为之牺牲的准备,我们才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一点,我不光希望你们明白,还要告诉下面的兄弟们。如果有人心生畏惧,不要嘲笑和羞辱他,要用道理让他明白,怕死的人一定会死得很快,只要不怕死的人才有机会活到最后。”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那便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话音落地,满堂哄笑。 这笑声中渐渐有了几分雄壮之气。 角落中,林溪悄悄白了陆沉一眼,印象中师弟从来不会说这些粗话,想来是在山中待得时间久了,被那些家伙带坏了。 待笑声止歇之后,陆沉返身走到一张悬着的木架旁,正色道:“敢打只是基础,敌人不是阿猫阿狗,不会因为我们不怕死,他们就吓得坐在地上等死。现在我们来说一说目前掌握的情报,燕朝枢密院已经下发军令,从东阳路抽调两万五千步卒北上,暂时驻扎在南边两百多里的封丘城。这支军队由东阳路兵马副总管许存统率,其中有将近一半的老卒。” 他将木架上的地图打开,众人便能非常清晰地看见,宝台山南边的某个点上被标识出来,旁边写着封丘二字。 陆沉又道:“另外,景朝庆聿恭麾下的三千老卒已经从河洛城出发,前往封丘与燕军汇合。这三千人由景将仆散嗣恩统领,隶属于景朝夏山军,你们应该听说过这支军队。十四年前河洛之战,第一个登上城头随即攻破城门的便是夏山军。简单来说,这两万八千人实力很强。你们现在很难有一个直观的感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若是在战场上正面对抗,我们不是景朝三千老卒的对手。” 堂内众人心里自然有些不服气,毕竟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绿林好汉,再加上先前陆沉做了充分的动员,他们心中的热血早已被撩拨起来。 陆沉见状便平静地说道:“如果我们选择硬碰硬,毫无疑问是最愚蠢的做法。在交手之前,我们应该明白自己的优势。承恩,你来说说这一点。” 李承恩起身说道:“是。在末将看来,我们的优势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会武功,相较于燕军来说,我们在单人战力上具备优势。其二,我军熟知地形,而敌人对山中的情况不太了解。即便有向导的存在,敌人也只能采取步步推进的策略。” “没错,兵法之道最关键便在于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我们要合理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攻击敌人的弱点,才有决胜之机。” 陆沉微微颔首,继而对众人说道:“关于这一战的大略,希望大家能牢牢记住,将来便不会对我的命令心生疑惑。” 所有人竖起耳朵听着。 陆沉加重语气道:“以诱待来,以静待躁,以重待轻,以严待懈,以治待乱,以守待攻。” “以诱待来,在敌人进山之后,我们会设置多重陷阱,只为疲惫敌人,尽可能打击敌人的士气。” “以静待躁,在战事的前期,我军必然要隐忍一段时间,外围的分寨会逐步放弃,不给敌人决战的机会。大家要给下面的兄弟做好工作,所有人都得沉住气。” “以重待轻,山中地形复杂,敌人肯定会分兵推进,届时便有强弱之分,我们要做的是集结优势兵力,对敌人薄弱处下手。” …… 众人鸦雀无声,认真仔细地听着陆沉一条条一项项,掰开揉碎了讲给他们听。 这是一种无比新奇的体验。 哪怕是李承恩也觉得别开生面,他从小便学习武功兵法,却从未见过兵书上有类似的记载,为将者会进行如此细致的动员,让在场所有将官不仅明白为何要打,而且对七星军整体的战略有了清晰的认知。 虽然到现在为止,陆沉并未告知众人具体的作战方略,但他们心中的迷茫已经一扫而空。 “……我们先将拳头缩回来,用游击战法和敌人周旋,不是因为我们害怕对方,而是要让敌人变得焦躁、烦闷和愤怒,等到他们陷入茫茫山野之间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们再击出蓄力一拳,杀死敌人!” 陆沉斩钉截铁地说着,环视众人道:“都听明白了没有?” 满堂剽悍之士整齐地站起来,朗声道:“明白了!” 陆沉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说道:“都回去继续操练吧,做好迎敌的准备。” “遵令!” 众人异口同声地应下。 片刻过后,堂内变得空荡荡的,陆沉来到林溪身前,正要开口说话,却有一人走了进来。 来者乃是林堂堂主冉玄之。 不知为何,他的面容犹如苦瓜一般。 (本章完) 189【长驱直入】 在七星帮一众管事当中,冉玄之的地位历来超然。 他本人武功不高,身边也没有很厉害的高手,然而帮中却没人敢轻视于他,仅有那次蒋厚明等人阴谋作乱的时候对他颇为不敬。 林堂掌握着七星帮在外面的所有产业,如果不是冉玄之擅于聚财,并且为七星帮构建起几条隐秘的物资渠道,山中这几万人的生活将会十分艰难,而且也无法扩大到如今的规模。 简而言之,冉玄之便是七星帮的财神爷。 只是这位财神爷近来的日子很苦,因为他耗费十多年为七星帮打下的家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 武装三千人的军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军械、甲胄、弓箭,每一样都需要白花花的银子,毕竟七星帮在这方面的能力很有限,必须要去外面采买。 这还是陆沉有意控制的结果,每一队里只有五名甲士和十名弓手,否则冉玄之肯定会撂挑子。 如果仅仅是这些投入,冉玄之还能勉强接受,真正令他肉疼的支出是另外一项。 “陆兄弟,骑兵队伍的装备已经购置完毕。” 冉玄之的声音微微发颤。 “冉大哥果然精明强干,愚弟佩服之至!” 陆沉爽朗地笑着,旁边的林溪面上亦浮现笑意。 早在很久之前,陆沉便决定在七星帮组建一支三百人的精锐骑兵,以林溪和前些年追随她出山行走的高手为骨架,将席均和季山那些人全部塞进去。 这段时间三百人已经召集完毕,但是还缺少一部分战马以及配套的军械,这个重任肯定要交托给冉玄之。 如今大功告成,陆沉自然满面喜色。 冉玄之苦笑道:“我可当不起陆兄弟这番赞誉,只要你别再折腾我就行。陆兄弟,不是我在你面前叫苦,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林堂的存银耗去大半,你千万得省着点用,不然我没法向帮主交代。” 林溪插话道:“冉大哥,我爹不是说过,一切听从陆师弟的安排?” 冉玄之一窒,心想大小姐伱又不当家,哪里知道银子的重要性。 陆沉却明白冉玄之的不易,便笑着宽慰道:“冉大哥且宽心,接下来不需要再花太多银子了,只要准备好将士们的饷银就行。对了,我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冉玄之微微一怔,林溪亦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 陆沉带着两人来到自己的住处,这里除了谭正之外,还有两位脸生的年轻人候着。 “见过陆都尉!”两人同时行礼。 陆沉点了点头,介绍道:“这两位是淮州都督府的校尉,此番奉萧大都督之命北上,走了大半个月才来到山里。” 冉玄之和林溪与他们见礼,随即静静地看着陆沉。 其中一名校尉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牛皮袋,然后恭敬地交到陆沉手中。 陆沉掂了掂,转身对冉玄之说道:“在我决定来宝台山的时候,萧大都督便有过承诺,如果七星帮愿意和燕朝斗争到底,淮州都督府肯定不能袖手旁观。除我本人之外,总得有一些实质性的帮助,不能停留在口头上。” 冉玄之渐渐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面上的惊讶之色登时难以掩饰。 陆沉继续说道:“淮州和宝台山相距遥远,中间又隔着燕朝的领土,若说运送粮食和军械无疑是异想天开,于是萧大都督密奏天子,从淮州军的军费中拨出二十万两,算是对七星帮的第一次资助。只要我们能够抗住燕军的攻势,淮州军还会有更多支持,而且不局限于军费之上。” 冉玄之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更多支持”的深意,但他没有多问,感激地说道:“萧都督此举真是雪中送炭。” “我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何必区分彼此?” 陆沉说这句话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地看向林溪,然后被她又羞又气地瞪了一眼。 冉玄之权当没有看见,其实帮中很多管事都能看出这对年轻男女的猫腻,但既然帮主都乐见其成,他们又怎会横生事端。 眼下他只为那二十万两白银满心喜悦。 陆沉将牛皮袋打开,当面清点完毕之后交到冉玄之手中,又道:“这二十万两银票分别属于燕朝境内的十二家票号,冉大哥不必担心支取的问题,而且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冉玄之本就精于此道,闻言不禁感叹道:“萧大都督有心了,这件事想必费了不少功夫。” “其实也还好。” 陆沉笑了笑,指着谭正说道:“你来说吧。” 谭正便道:“冉堂主,这二十万两银票是通过我们陆家商号,在伪燕境内各大票号兑出来的会票,一应流程都非常小心,没有任何破绽。伪燕察事厅绝对查不到这些会票的使用者是七星帮的人,至于如何用银子换成咱们需要的物资,得靠冉堂主费心了。不过,我家老爷说了,陆家留在伪燕境内的人手和暗中控制的产业可以倾力相助。” 冉玄之微微颔首,旋即深深地看了陆沉一眼,正色道:“陆兄弟,冉某一定会做好后勤工作。” 陆沉抱拳道:“有劳冉大哥。” “这是我应尽的职责。”冉玄之回礼,然后看向林溪说道:“大小姐,请随我一起去找帮主。” 林溪自然明白这个请求的用意,她略有些不舍地看着陆沉,柔声道:“我去了。” 陆沉应下,目送二人离去,然后返身来到内间,那两名校尉和谭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都尉,大都督让我等询问,此地局势究竟如何,是否需要淮州出兵相助?”其中一位名叫徐克正的校尉问道。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段时间燕国境内的情报,其中一部分是七星帮阴堂的兄弟打探得来,另一部分则是远在河洛城的织经司管事尹尚辅命人送来,后者这部分情报自然也会送给萧望之。 “虽说庆聿怀瑾从东阳路抽调了两万余兵力,但是这对伪燕东阳路的防线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陆沉平静地说着,随即陷入漫长的思考当中。 他始终记得几位长辈的教导,从来不会将目光局限在一城一地,即便这段时间他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练兵和战前准备上,他仍然会思考真正的破局之道。 单靠七星帮这三千余人或许能给敌人一次沉重的打击,但是七星军想要真正站稳脚跟,必须要借助齐朝边军的力量。 换而言之,这一仗从一开始便不止是七星帮自己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逐渐昏暗,谭正和两名校尉耐心地坐着等待。 陆沉长吁一口气,缓缓道:“你们回去后转告大都督,此战我准备分三步走。但是,务必要提醒大都督,战争开启后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请大都督审时度势,不必刻意配合我的方案。” 徐克正和同伴连忙应道:“末将明白。” 陆沉便压低声音说着,两人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漏掉一字一句。 …… 时光荏苒,八月上旬。 燕朝东阳路北部,封丘城。 城内一座被军队征用的府邸内,几名武将围着沙盘,其中一名四旬左右的男子正侃侃而谈。 “七星帮盘踞在宝台山内,他们最大的仰仗便是山中复杂的地形。南边这四座分寨依据地形险要而建,想要攻破他们的总寨,必须先拔掉这四颗钉子。山中道路崎岖,从进入宝台山范围到抵达第一座分寨,大概有百二十里的路程。经过我们找来的向导详细描述,一共有五条路可以靠近第一座分寨。若是能攻下此处,往北有两条较为宽敞的道路和七条较为狭窄的山间小路。” 此人便是东阳路兵马副总管许存,时年三十七岁,乃是大将军李守振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将领。 仆散嗣恩听得直皱眉,问道:“许总管,有没有让人绘制山中地图?” “有。” 许存点了点头,继而道:“这九条宽窄不一的道路最后汇聚成两条,七星帮的第二、第三座分寨便守在必经之路上。若是我们能够穿过去,再往北横渡一条河流,绕过两座山便能看见后面的第四座分寨,这也是七星帮总寨的最后一道屏障。” 那里地形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仆散嗣恩的预想,他凝神看了一会沙盘,沉声道:“也就是说,等到我们进入宝台山的范围后,不仅要面对分兵的取舍,而且随时都有可能遭遇那群草莽的袭扰?” “是的。”许存对身边这个年轻的景军将领颇为恭敬,他也知道如果想肃清山中匪患,对方带来的三千景军才是主力。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防,一旦进山用兵,我们的粮草辎重极有可能成为对方针对的目标,故而必须派精锐保护辎重。” 仆散嗣恩沉默片刻,哂笑道:“一群草莽土匪而已,纵然那个南齐陆沉有些能耐,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能训练出一支精锐雄师?你未免太高看他们了。” 许存本想劝说对方谨慎,然而一想到此人乃是景朝都元帅庆聿恭的心腹,将到嘴边的话便收了回去。 仆散嗣恩悠悠道:“你将麾下部属分成五军,前后相连步步为营,先进逼七星帮的第一座分寨,试试他们的成色。无需太多顾忌,对方除了据寨死守之外没有别的法子。这七星帮满打满算才四万人,除去老弱妇孺,能战之人不超过五千,他们最多只能派几百人从侧翼袭扰。对于这种借助地形优势为祸一方的匪患,我们只需要以煌煌大势压过去就行。” “将军言之有理。” 虽然不太认可对方的狂傲,但是许存也觉得此人的看法没有问题,毕竟将近三万人的精锐军队对付一个绿林帮派,本就是狮子搏兔,又何必想得太多? 仆散嗣恩见状便拍了拍许存的肩膀,笑道:“前期主攻任务便交给许将军了。” 许存心中有些无奈,只能勉强笑道:“谨遵将军之令。” 仆散嗣恩颔首道:“就这样吧,我在殿下面前表过态,两个月之内必须肃清七星帮,还望许将军鼓动将士们的士气,切莫给李大将军丢人。” 许存拱手应下。 八月初四日,燕朝东阳路大军启程北上,直逼宝台山南麓。 旌旗招展,声势浩大。 (本章完) 190【沉默的大山】 八月初七日,天光阴沉。 仿若将有大雨落下,却又迟迟没有动静,天际的乌云犹如厚重的毛毡压在所有人的头顶上。 燕军两万余人分为五路,依次进入宝台山范围,间隔的距离保持在十余里左右,既可以尽可能地扩大掌控区域,又能相互策应及时支援。即便某一路遭遇七星军的攻击,友军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赶来援护。 大军进山之后,许存立刻派遣大量游骑斥候前出,与之前招募的向导一起刺探情报,一方面为己方大军的前行肃清隐患,避免在某些狭窄的地形遭遇埋伏,另一方面又可对山中的草莽形成震慑,以这种高强度的压制摧毁对方的士气。 然而大山之中无比静谧,唯余鸟兽虫鸣之声,以及风声自林间呼啸而过。 这种安静的氛围过于诡异,就好像前方的猎人已经挖好了陷阱,屏气凝神地等待燕军踩进去。 从燕军进入宝台山范围,到当日前行三十余里,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许存派出去的游骑斥候没有发现七星帮帮众的任何蛛丝马迹。 黄昏时分,燕军在山间开阔处扎营歇息。 中军大帐内,许存坐在帅位上,眉头微微皱起,望着麾下众将说道:“你们觉得那群草莽在打什么主意?” 前军都监杜岷笑道:“总管,这山里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何时见过真正的战场攻伐?如今我大军驾临,兵强马壮军容严整,那些人说不定早就被吓破了胆子,此刻正窝在老巢里瑟瑟发抖呢。” 众将哄堂大笑。 许存勉强笑了笑。 其实从领受枢密院的军令开始,他心中便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次剿匪绝对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究其原因,大概是源于七星帮的态度从始至终都非常强硬。 面对燕国朝廷的招安,七星帮毫不犹豫地拒绝,并且以雷霆手段杀光内部的叛徒和典狂等人,压根没有和燕朝谈判的打算。这种不留余地的做法,要么对方极其愚蠢,要么就有应对燕军压境的底气。 以许存对林颉的侧面了解,这位绿林魁首绝非一根筋的莽夫,他敢这样做必然有所仰仗。 此刻见麾下众将不将七星帮放在眼里,许存不好太过打击他们的自信,便委婉地提醒道:“诸位,七星帮乃是北地绿林第一大帮,帮主林颉身为江湖武榜第一人,麾下有大量奇人异士,更有不在少数的武功高手。” 左军都监温希光轻咳一声,恭敬地说道:“总管放心,我等不会大意轻敌,只不过这些江湖人虽然悍勇,终究不曾经历过战阵。战场之上,单凭武功和血勇之气成不了大事。” 许存微微颔首道:“这是自然,本将只是希望你们明白,这群绿林草莽即便不通兵事,也绝对不会胆怯畏缩。至少,他们肯定有和我军拼命的勇气。” 杜岷略有些尴尬,他当然能听出主帅这句话是在提点自己。 此人果敢勇猛,带兵作战以悍不畏死著称,因此才能担任先锋大将。 他心里确实看不起七星帮,什么武榜第一人不过是江湖闲散汉子鼓捣出来的笑话,那林颉武功再高还能在百万军中来去自如? 莫说数万精锐大军,仅仅依靠自己麾下的三百重甲步卒,杜岷就有信心斩下林颉的首级。 不过许存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杜岷也不敢继续争辩,便憨笑着说道:“总管,末将并非轻敌,只是不想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士气。” 许存点到即止,话锋一转道:“你们有没有一种感觉,这山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温希光接过话头道:“总管所言极是。我军占据明显的优势,七星帮不敢正面相对乃是常理,但是对方居然没有派出斥候打探情报,这的确不合常理。” 右军都监商之荣试探道:“会不会是那群匪类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带兵打仗是一门深厚的学问,且不说战场之上临敌指挥,光是行军扎营、首尾相顾、斥候安插诸事,就需要丰富的经验。在任何时代能够带着上万人从一地赶到另一地,过程中不出现走散和丢失等情况,便是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无法完成的艰难任务。 商之荣的话自然有些道理,然而许存摇头道:“伱们别忘了,七星帮之所以敢和朝廷对抗,是因为他们和南齐边军有了关联。根据我们知晓的情况来看,南齐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早就带人进入山中,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帮助七星帮操练军队。那些江湖人不懂战事诀窍,陆沉不可能不懂,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进山却没有任何反应。” 温希光脑海中灵光一闪,沉吟道:“总管之意,对方是想故意麻痹我军,然后趁夜袭营?” 许存淡淡道:“我研究过陆沉这个人的生平。虽说他在南齐边军崛起的时间很短,去年才崭露头角,但这短短大半年里,他从头到尾参与了整场战事。在最初的广陵一战当中,此人初次亮相便是深夜领数百骑出城袭营。” 众人听闻此言,莫不神情肃然。 许存继续说道:“当夜之战,陆沉领兵攻破景军侧翼,斩将夺旗杀死数百人,然后从容返回广陵城。” 温希光眉头微皱,缓缓道:“看来他是想故技重施。” 许存颔首道:“七星帮那群草莽不谙战场杀伐,却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手,故此不得不防。尔等回营之后,务必做好防备袭营的安排,同时在各处道路安排好明暗岗哨。” “遵令!” 众将起身应下。 前军都监杜岷回到营地后,将一众心腹将官召来,然后做了详尽的安排。 他虽然惯常以莽夫形象出现在外人面前,实则心思十分细腻,对许存的判断颇为赞同。 夜色降临,燕军各处大营渐渐归于平静。 杜岷甲胄在身,端坐于大帐之内。 一直等到天光微熹,杜岷从半睡半醒中睁开眼,声音略显沙哑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亲兵连忙答道:“回将军,已经过卯时了。” “天亮了?” “是。” “昨夜营外没有动静?” “是的,各部遵照将军的命令枕戈待旦,但是敌军一直没有出现。” 杜岷闻言不禁眉头深皱,等他赶到中军大帐时,发现其他人几乎都是一脸没睡好的惺忪神色。 许存面色有些难看,这一刻他心里不禁有些怀疑先前的看法,难道说真如杜岷所言,七星帮众人和那个陆沉早已吓破了胆子,压根生不出反抗的勇气? 他很快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继续进军,最迟明天午后抵达七星帮第一座分寨。今夜扎营之后,各军依旧要保持警惕,可以让将士们轮流值夜。” “遵令!” …… 在燕军主力北方约六十余里,位于两山之间的七星帮第一座营寨内,一群人围桌而坐。 “……燕军共分五部,前军大约四千人充作先锋,左右两军各三千人,中军人数不确定,后军大概四千人,再往南便是运送和保护辎重的数千名辅兵。燕军各部之间的距离不算远,最多不超过十五里,采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法子,逐渐向此处逼来。” 阴堂堂主齐廉夫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地介绍道:“按照陆兄弟的安排,这次我们没有出动太多的人手,只让少数高手前往打探。大体而言,燕军行进时军容齐整,夜间也有很严密的岗哨防卫。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没有靠得太近。” “有劳齐大哥。” 陆沉微笑以对,又问道:“景军三千人现在何处?” 齐廉夫摇头道:“目前还没有找到。” 其他人登时纷纷皱起眉头。 陶保春问道:“据说这支夏山军很擅长翻山越岭,他们会不会从别的地方钻进山里?” 齐廉夫道:“就算他们真有这样的胆识,也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诸位可以放心,阴堂兄弟在南面每一处紧要地方都有暗桩,绝对不会给对方悄悄摸进来的机会。” 陶保春不再多问。 众人不由得抬头望向陆沉。 林溪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弟,先前你说这次我们要用游击战术,接下来是不是可以让我带人突袭他们的辎重?” 陆沉望着她略显忐忑的目光,从容地说道:“师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方才齐大哥所言保护燕军辎重的辅兵便是景朝老卒。”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陆沉解释道:“燕军此番大举进兵,虽说南边的封丘城储备着大量粮草,但已是两百多里之外,而且随着燕军逐渐深入大山,这个距离会不断拉长,不可能一直依靠封丘城运送补给,所以他们必然要随军携带足够的粮草。” “自古以来,粮草便是一支军队的命脉,倘若被我们一把火烧了,数万燕军只能灰溜溜地撤退。我们能想到这一点,敌人自然也明白,所以在战事的过程中,针对粮草辎重的谋划是重中之重。燕军不可能不防备,而直到此刻景朝三千人都没有出现,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对方就守在辎重附近,等着我们前去偷袭,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 “原来如此,好险就上了敌人的当。” 众人连声感叹,林溪不禁歉然地笑笑。 陆沉示意无妨,然后冷静地说道:“燕军刚刚进山,这些天是防备最森严的时候,我们不必操之过急。” “那依陆兄弟之意,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齐廉夫好奇地问道。 陆沉思忖片刻,淡然道:“从燕军的行进速度来看,最迟大后天他们就可以对这座分寨发起进攻。诸位牢记,此战只许败,不许胜!” 众人虽然不懂这样安排的用意,但是经过陆沉之前的种种灌输,他们早已形成习惯性的听从,当即齐声道:“是!” (本章完) 191【螳螂捕蝉】 八月初十,秋高气爽。 明媚的阳光倾泻人间,犹如潺潺溪水在山野之间汨汨流动。 谷地之上,数千燕军列阵以待,望着北面那座修建在两山之间的七星帮山寨。 前军都监、先锋大将杜岷甲胄在身,冷峻的目光从左到右,将山寨的防御设施悉数收入眼底。 比他想象中的土墙木栏要稍稍强一些,墙垛和箭塔的存在也说明七星帮绝非普通山贼,目前已经具备一定的实力,如果放任他们这样发展下去,的确有可能成为燕朝腹心之地的顽疾。 墙垛之后,隐约可见持枪擎弓的守军,人数大约在四五百左右。 杜岷右手扶刀,大步来到阵前,朗声道:“众位将士,拿下这座山寨,本将为尔等请功!” “是!” 数千人挺胸收腹,语调高昂。 杜岷又道:“一颗首级赏银二两,以右耳为凭证,尔等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声震云霄,夹杂着热切的贪念。 对于绝大多数普通士卒而言,当兵打仗和在田间刨食性质相似,区别在于前者的风险更大,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所以如果没有足够丰厚的奖励,士气难免会陷入低沉。 杜岷很清楚这一点,此刻他心里倒是有些好奇,对面这些山贼又凭什么锻造军心? 许总管将那个南齐陆沉说得犹如神仙一般,仿佛此人只需要随便几句话,这山中几千匪类就会变成向死而生的百战老卒,委实可笑。 也好,今天就让我杜某人来检验一下此人的成色。 一念及此,杜岷深吸一口气,挥刀前指:“杀!” “杀!” 数千名燕军士卒高呼响应。 对面的山寨并非世间大城,甚至比不上那些普通县城的规模,从东到西只有百余丈的宽度,纵然有一些辅助的防御设施,可在杜岷这种悍将看来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燕军如潮水一般向前涌去。 寨墙上面的七星军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十余位弓手朝着冲在最前面的数百燕军施放箭支,然而这零星十余支箭根本无法造成有效的杀伤,反而愈发助长燕军的嚣张气焰。 如果不是在紧张肃穆的战场上,冲在最前的燕军肯定会哄堂大笑,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面露嘲讽之色。 似碎金一般点点斑斑的阳光中,喧嚣的战场两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边是以三个箭头向寨墙冲锋的燕军,他们在奔跑的过程中依然可以勉强维持整齐的阵型,按照各自的隶属列阵冲刺。即便对面的反击过于孱弱,燕军也没有因此变得涣散,相反气势愈发雄阔。 另一边则是寨墙上紧张到面色发白的七星军,纵然这两个月他们接受了最严格的操练,但是此刻面对汹涌而来的燕军,直面这种千军万马冲锋带来的压迫感,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吞着唾沫,握着兵器的双手微微发颤。 更不必说两边装备上的差距,燕军虽然比不上景朝老卒,却也是东阳路调来的精锐,尤其是这四千先锋战力颇为不俗。他们的兵器泛着冷厉的寒光,身上基本都穿着轻便的皮甲,完全可以无视对面零星射来的箭支。 七星军虽然基本配备了锋利的兵器,但是有资格着甲的人是极少数,这在战场上的差别极大。 无论兵力、军容、士气还是战场经验,两边都不在一个档次。 十余架简易云梯搭在寨墙上,燕军犹如倾巢出动的蚂蚁一般快速攀登而上。 白刃战旋即展开。 谷地之上,杜岷眯眼望着前方,心中的热血逐渐被点燃,怒喝一声道:“随我杀,拿下此寨!” 身旁数百人轰然响应。 战事的进度比杜岷的预想更加顺利,这种山寨根本挡不住正规军的冲击,只一个照面山贼们就被迫向后退去,寨门随即便被打开。 “杀!” 燕军疯狂向前推进。 七星军阵中一名三旬男子仓皇地吼道:“撤!” 在厮杀仅仅持续不到一刻钟后,七星军便如无头苍蝇一般向北方溃逃。山寨之中房屋前后左右相连,根本不符合一座军城应该有的整齐,原本对于守军的组织和调动而言非常不利,但此时却给了他们撤退的空间。 燕军将士被迫分散,从房屋之间的道路向前追击。 “报!将军,此寨已经拿下,敌人正向北逃窜!” 一名队正快步来到杜岷面前,兴高采烈地禀道,同时语气中又有几分遗憾。 七星军跑得太快,燕军斩获极少,拢共只有十几个首级。 虽说这第一战打得干净漂亮,但是绝大多数燕军都有种不爽利的感觉,既然来到战场上肯定希望可以建功立业。 杜岷抬头看了一眼周遭众人的表情,悠然笑道:“传令官,将战报送给许总管,让他派兵接管此处。众将士随我继续追击,务必要杀光这几百名胆敢抵抗的匪类。” 一众将领无不大喜,连忙躬身道:“遵令!” 从这座山寨继续往北便进入宝台山系的腹部,前方有数条道路,七星军溃兵沿着东北方向那条大路狼狈逃窜。 燕军衔尾急追,杜岷亲自指挥部属不断逼近和对方之间的距离。 “将军,这会不会是对方的诱敌之计?”追击的路上,一名偏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杜岷冷笑道:“从一开始,许总管就过于高看七星帮这些匪类的实力,更对南齐那个陆沉心生畏惧。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何如此怯懦,或许是因为去年那场战事吓破了他的胆,听到陆沉这个名字就双股战战。” 他看了一眼前方已经溃不成军、即将被己方将士追上的七星帮守军,讥讽道:“今日一战已经证明这些匪类不过是群扶不上墙的乌合之众。我知道他们败得这么干脆肯定有蹊跷,可就算是对方有埋伏,充其量也不过是数千人而已。我军四千先锋精锐,难道遇到人数接近的敌人就不能战而胜之?” 众人无不凛然。 杜岷寒声道:“有埋伏更好,今日我等一举击溃敌人的主力,这份战功属于我们每一个人,不必和后面那些人分润。传令全军,给我咬住敌人,务必要一战底定胜局!” 众人无不振奋,群情激昂道:“遵令!” 在杜岷带着先锋大军四千精锐穷追不舍的时候,传令官亦来到燕军中军大帐,快速道:“启禀许总管,杜都监率军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七星帮山寨,敌人一触即溃向北败逃,杜都监率军继续往北追击,请总管派兵进驻山寨!” 他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许存和帐内其他将领面露喜色,然而等他说完之后,许存面色遽然一变,霍然起身道:“这个蠢货!本将何时允许他率军追击?” 传令官怔住。 许存怒道:“本将分明说得很清楚,这一战只需要拿下山寨即可!” 其他武将亦是久经沙场,自然明白杜岷这个莽撞举动可能遭遇的危险,故而纷纷皱起眉头。 许存看向一旁,沉声道:“温都监,你立刻带领麾下部属北上,将杜岷这个莽夫给本将带回来,告诉他穷寇莫追这个道理!” 温希光当即起身应道:“末将遵令!” 随即大步走出帅帐。 许存看着他的背影,眉眼间泛起浓重的烦躁之色。 远在北方数十里外的杜岷自然不知道许存的恼怒,即便他知道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将近三万精锐大军进逼山中,区区一个山寨还不是手到擒来,最关键在于他不满足此战只是拿下山寨。 对于七星帮来说山中地域广袤,丢掉一个山寨无伤大雅,反正这些人就像山里的走兽一般,具备很强的生存能力,而且他们肯定在大山各处都藏着生活物资。 故而必须要歼灭他们的有生力量,每多杀一个人,七星帮便会不断流血直至彻底死亡。 “这些山贼跑得还真快。” 一名偏将恨恨骂道。 杜岷道:“许总管有句话说得没错,这些绿林草莽都有一身好功夫,哪怕在正面战场上不堪一击,体力也远胜过一般人,逃命的时候跑得更快。如果能将这些人降服,严加操练的话倒是可以建成一支精锐的军队。” 偏将向前看去,又有些担忧地说道:“都监,末将怎么觉得这些溃兵在故意吊着我军?如果他们向山林间四散逃命,我们真不一定能追上。” 杜岷双眼微眯,淡漠地道:“看来这群山贼确实是想引诱我们,传令下去,各部维持阵型向前追击,随时做好迎敌的准备。让斥候们沿路留下等候,许总管肯定会派兵来接应我们。现在我倒希望对方有埋伏,免得夜长梦多。” “遵令!” 两军一前一后在山野间快速行进,距离南面的第一座分寨已经越来越远。 在东面一座山上,数十人藏在林间,尽管有树木枝叶的遮挡不会暴露身形,他们仍然极其小心地藏匿着,唯恐被人察觉端倪。 那支燕军先锋从西面的道路上继续向北追击,渐渐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 林间一片静谧,约莫一炷香后,一抹身影踏草而来,快速逼近之后轻声说道:“陆都尉,南面的兄弟传来暗号,另一支燕军正穿过山寨朝北面而来!” 人群之中,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陆沉猛地睁开双眼,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本章完) 192【横刀立马】 燕军大帐之中。 许存左手托腮,面色阴晴不定。 右军都监商之荣见状便说道:“总管,杜都监外粗内细,麾下四千兵马乃是我军首屈一指的精锐,绝非这群山贼可以觊觎。即便敌人是在诱敌深入,他们也没有能力对前军造成太大的威胁,顶多便是一场混战。” 许存缓缓道:“其实从进山之后,我便觉得敌人的应对太过怯弱。我们的斥候哨探没发现对方的踪影,或许是因为他们对山里地形更熟悉,再加上武功高强擅于隐匿,这一点倒也罢了。但这些天他们始终没有在夜间袭扰过我军,这是极其明显的反常迹象。” 后军都监萧统元劝解道:“总管,就算杜都监遭遇埋伏,那些山贼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击败他麾下四千精锐,如今温都监已经带兵前去接应,定然不会出现差错。依末将看来,我军现在理应开拔向前,以这第一座山寨为据点,分兵向北压缩七星帮的活动范围,逐步将他们逼到总寨附近,然后一举击溃这群匪患。” 其他人亦纷纷劝说。 许存心中的忧虑渐渐淡去,颔首道:“越往北地形越复杂,山间道路杂乱无章,我军必须步步为营。商都监,你领右军三千人自山寨北出,往西北方向前进约二十里立营扎寨,遮蔽我军主力左翼。” 商之荣起身应道:“末将领命!” 许存又对萧统元说道:“你率后军驻扎此地,接应后方辎重队伍。” 萧统元起身应下,又道:“总管,会不会敌人真正的目标是我军的辎重?他们之前种种举动或许是故意示弱,包括今天前方山寨里的守军一触即溃,只是在想麻痹我们,然后出其不意地偷袭我军后方的粮草?” 商之荣亦道:“确有这种可能。” 许存脸上泛起一抹冷色,淡淡道:“如果他们真想对我军粮草下手,那倒省去了我们很多功夫。就这样吧,我带中军进驻前方山寨,尔等各自依令行事。” 众人齐声领命。 在燕军主力朝已经占据的第一座山寨进发的时候,杜岷领着先锋四千人已经往北追出一个多时辰。 如果按照先前向导的描述,他们已经来到七星帮南面第一和第二座分寨之间的位置,再往北走三四十里就能见到扼守险要的第二座山寨。 这一路上七星军可谓是丢盔弃甲,兵器和旗帜沿路可见,足以证明这些人犹如惊弓之鸟。 即便是诱敌深入,也不可能将杀人的家伙什全部丢掉。 杜岷心中愈发大定,此时他反倒冷静下来,接连发出两道军令。 “传令全军,不要追得太紧,给敌人一点喘息的空间。侧翼稍稍突前,将对方往下一座山寨赶去,要保证他们有进入山寨的时间。” “通知我军主力,尽快派兵跟来接应,我部将直捣敌人的第二座山寨,必将一战摧毁敌人的士气!” 几位传令兵立刻应下然后分头行动。 …… 南边二十余里的那座山上,陆沉站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平静地望着远处的道路。 几位副统领肃立在旁,其中一人说道:“陆都尉,我们为何不伏击那支燕军?” 这其实也是其他人共同的疑问。 先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帮中兄弟狼狈地往北撤退,后面那支燕军如狼似虎紧追不舍,几乎所有人都想冲下去厮杀,然而陆沉始终没有发出号令,他们只能压制住心中的怒火,继续隐藏在草木之中。 陆沉淡淡道:“因为敌人很强。” 众人在经过这两个月的洗脑之后,不说视死如归,至少已经敢于和敌人死战到底,因此心里难免有些不服气。 陆沉虽然没有回头,却仿佛能看穿他们的心思,继续说道:“那支燕军大概在四千人左右,是敌人的先锋部队。任何一支军队当中,能够被委以先锋重任的必然会是精锐主力。或许你们看不出来,这几千人在追击的过程中依然可以维持相当整齐的阵型,也就是说他们不会因为突然出现的伏兵就阵脚大乱。” 众人渐渐明白过来,先前开口的中军副统领娄成元敬佩地说道:“原来如此,还好都尉眼光精准,我们才没有犯下大错。” 陆沉微微一笑,随即淡然地说道:“战场上很难设置天衣无缝的阴谋。自从敌军进山之后,我们偃旗息鼓步步退让,包括今天两峰寨稍作抵抗就放弃,燕军将领不是蠢货,不会连这么明显的诱敌之策都看不出来。倘若我们选择对燕军先锋下手,极有可能正中对方下怀。” 众人尽皆望着他,满面求知之色。 陆沉解释道:“我们在山中的优势是可以化整为零,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可进可退,敌人却不能这样做,只能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法子前逼,一点点压缩我们的活动范围。如果我们主动出击,又选择敌军先锋这样的硬钉子,假如伱是燕军主将,会不会因此喜出望外?” “肯定会!” “而且如果我们不能迅速取胜,哪怕占到一点优势,都有可能被敌军缠住。一旦两边陷入混战,燕军主力赶来的话,那我们就危险了!” 众人纷纷发表着看法,陆沉不禁感到一丝欣慰。 这段时间他在山中练兵,更希望可以亲手带出一批武将,即便将来自己要南下回到淮州,这些人也可以撑起七星军的架构。 “所以都尉的目标是敌人的援兵?”另一位副统领楚铸好奇地问道。 陆沉颔首道:“燕军先锋这般放肆地追击,敌军主帅必然不放心,肯定会派一部分兵力北上接应。根据我所掌握的消息,敌军主帅许存为人谨小慎微,不敢轻易冒险,所以绝对不会放任数千先锋一头扎进深山中。这支援兵论战力肯定比不上先锋,而且一路拼命赶路肯定会消耗大量体力,我军却在此安逸地等着,你们来说说这叫什么?” 楚铸立刻答道:“以逸待劳!” 娄成元补充道:“以强对弱!” 陆沉微笑道:“没错。” 这时又有一名副统领余大均问道:“都尉,倘若敌军主帅没有派出援兵,只让几名斥候带着军令逼迫先锋军返回,届时我们该如何应对?” 陆沉略显意外地看着他,这是七星帮一名普通管事,进入七星军后展现出非常标准的军人气质,而且对于很多军务可以用无师自通来形容,本就是陆沉重点关注的对象。 此刻听他提出这个看似没有意义的问题,陆沉赞许地说道:“很好,你能站在更高一层的角度去考虑战局。其实答案很简单,假如敌军主帅真有这么理智且谨慎,那我们什么都不要做,继续给敌人营造我们已经胆寒的幻觉,等待下一次机会,不过——” 他忽地转头望向南方,从容地说道:“敌人看来很大方,决定要给我们吃肉的机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燕军从南面快速行来,即将进入这块谷地之中。 这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无法自制地急促起来。 陆沉静静地看着,片刻后从谭正手中接过一杆斩马刀,朗声道:“击鼓!” 谷地之上,燕军左军三千人在都监温希光的统率下向北行军。 许存唯恐几个传令官指挥不动杜岷,便让温希光带人前往,一方面是要让先锋大军老老实实地返回,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先锋遭遇埋伏因而派出接应部队。 温希光率部紧赶慢赶,一路上不断遇到前军先锋留下的斥候,当他得知杜岷已经带领前军往东北方向追出数十里,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好一阵的娘。 他只能催促部下加速前进,同时让两名副将骑马往北奔袭,务必要拦住杜岷那个莽夫。 便在此时,天地间猛然炸响一阵雄浑的鼓声。 燕军无不刹那失神。 下一刻,两边山上异变突生,那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面忽然飞下身手矫健的剽悍之士,一蓬蓬茁壮生长的草丛之下站起满面杀气的精锐虎贲,一条条缓坡矮丘后方跃出持枪提刀的山中好汉。 随着鼓声充盈在燕军耳畔,这茫茫山野瞬间发生了变化。 仿若那树、那花、那草皆是幻象,只为掩盖七星帮勇士的存在。 温希光面色剧变,怒喝道:“列阵,迎敌!” 不得不说这是他在此刻可以做出的最正确的应对,如果他稍稍犹豫,埋伏在两侧的七星军便会冲垮惊愕之中的燕军。 但即便他反应迅速,仍旧低估了七星军的真正实力! 左右两侧各有千余人,漫山遍野疾步冲下,朝着燕军一部发起汹涌似巨浪的冲击! 陆沉手提斩马刀,内功瞬间运转全身,当先大步冲来,怒吼道:“杀!” 刀光闪过,一名燕军当即倒下。 无数道怒吼从七星军男儿的胸腔中迸发:“杀!” 他们在山中夜以继日地操练两个多月,又被陆沉有意识地压制着战意,此刻一旦倾泻出来,便如洪流席卷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 温希光指挥着部属顽强抵抗,此时他仍然想着缠住敌人的主力,无论是北面的先锋大军还是后方的主力,只要得知这里的变故快速赶来,依然有歼灭敌军的希望。 “不许乱!给本将撑住!” 面对两边侧翼七星军的疯狂攻势,燕军几乎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的防御之中。 即便他们的人数要稍微多一些,然而七星军充作箭头的皆是武功高手,尤其是那些身着重甲膀大腰圆的勇士,宛如降临人间的杀神一般势不可挡。 燕军苦苦支撑之际,东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响声。 温希光猛地转头望去,这一眼险些让他几近晕厥。 数百骑从山间小路杀出,为首一员年轻女将英姿飒爽,手持长刀打马冲来。 “杀!” 林溪清冷的声音响彻战场,三百骑轰然响应,犹如一柄锋利的长刀捅入燕军的肋部。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骑兵,虽然他看不清林溪所在,但是此刻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朝着同一个方向快速前冲。 三股洪流在极短的时间内汇合,然后从里到外四面开花,燕军阵型大乱。 破阵! 燕军溃败! (本章完) 193【虚虚实实】 午后的阳光略微有些刺眼。 谷地之上,杀声震天。 陆沉亲率七星军前军和中军一千余人,从战场左翼杀入,他一马当先狂飙突进,手下几无一合之敌。身后将士见他如此勇猛,既担心又感动,追随他直接闯入燕军阵型肋部,奋起全力径直向前,燕军阵型好似陷入狂风骤雨之中,顷刻间便摇摇欲坠。 李承恩挥舞长枪,与另外几名副统领带着左右两军千余人,犹如破堤的洪水一般涌向燕军的右翼。他披甲提枪,在战场上表现得如鱼得水,更有一往无前之气势,瞬间突破燕军最外围的阵线。 温希光大声疾呼,依靠亲信下属们的传话维持着己方阵型的完整,然而在这种完全硬碰硬、没有任何取巧可能的遭遇战中,士卒自身的素质将会决定战争的胜负走向。 直到此时此刻,温希光才意识到他们所有人都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包括一贯谨小慎微的许存在内,那便是他们对七星军的实力有着错误的评估。 或许是进山之后七星军步步后退过于怯懦,或许是他们这些主将深藏心底不为人知的轻视,总之他们形成一种潜意识里的想法,那便是山中的绿林草莽绝对不可能有正面作战的能力。 现在亲眼见识,温希光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纵观眼前战局,所谓的江湖匪类人人武功高强,又有战阵共同进退的加持,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重甲壮汉,跑动之时仿若能带起大地的震颤,犹如一架架战车带来挡者披靡的冲击力。 从上空俯瞰而去,此刻的战场呈现出动与静交融的极致景象。 一边是结阵迎敌的燕军,另一边是咆哮前冲的七星军。 似潮水卷起千堆雪。 一阵阵浪潮拍打过后,燕军两翼的肋部被七星军冲开,双方旋即陷入混战。 七星军个人超强的战力在这种混战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以十余人为一组,配合默契奋勇果敢,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将燕军阵型搅得七零八落。 与此同时,那支骑兵在林溪的率领下宛若离弦之箭杀来,成为压垮燕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数百骑兵的装备非常精锐,都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挥动着精铁锻造的长兵器,人人身上着甲,部分马匹身上也有皮甲,对燕军步卒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尤其是那名一马当先的年轻女将,挥舞着一把长约七八尺的斩马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这一战,陆沉毫无疑问是抓住燕军序列当中相对薄弱的部分,集合了手中全部的强悍力量,在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空旷谷地发起最凌厉的攻势。 苦苦支撑大半炷香的时间,温希光望着逐渐逼近的敌人,再看一眼那些不断倒地身亡的部属,在犹豫片刻之后,他双眼赤红、声音颤抖着发出撤退的命令。 所谓撤退,其实就是四散逃命的意思。 因为后方有敌人骑兵的存在,能够脱离七星军兵锋的一部分燕军朝北方逃去,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毕竟北面还有四千先锋精锐,先前七星军出现的时候便已经有斥候往北边送信,只要先锋大军可以及时返回接应,这些逃命的燕军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温希光没有选择逃走,他率领一部分麾下留在原地拼命抵抗。 陆沉从容不迫地发出一道命令,林溪便分出一半骑兵往北追击。 逃走的燕军约有千余人,追杀他们的七星军骑兵仅有一百余人,然而这些燕军根本没有抵抗的勇气,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疯狂逃命。 只是他们如何跑得过对方骑兵胯下的骏马? 七星军骑兵沿路追击,仿若砍瓜切菜一般轻松惬意。 主战场上,随着林溪手中的斩马刀突破重重阻拦架在温希光的脖子上,战事终于来到了尾声。 周遭遍地都是尸体,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燕军,还活着的燕军只能弃械投降。 七星军将士一边打扫着战场,一边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燕军的兵器、甲胄乃至于任何有用的物事,都成为七星军的战利品,他们雀跃着将燕军扒得一干二净。 不论死人还是活人,悉数成为他们的目标。 没过多久,场间除了收获颇丰的七星军,便只剩下一群身着单衣可怜兮兮、被捆缚在一起的燕军士卒。 这个时候七星军终于有了几分山贼的气质,与先前悍不畏死的精锐雄师截然不同。 温希光心在滴血,眼下他还不清楚己方的具体损失,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左军在这一战后名存实亡,说不定连建制都会取消,而他这位左军都监显然不可能有活下来的希望。 对面这些人是杀人不眨眼的绿林大盗! 他低下头看着咽喉前的凛凛刀锋,目光望向旁边这位面无表情的年轻女将,然后转向正前方,死死盯着朝自己缓步而来的年轻男子。 此人的身份不言自明,虽然温希光此前从未见过对方,却也知道他必然就是南齐陆沉,送给自己惨烈一败的罪魁祸首。 “阁下便是燕军左军都监温希光?” 陆沉此时已然血染战袍,语气却平静淡然。 温希光咬牙道:“少啰嗦,要杀便杀!” 林溪眉尖微蹙,右手稍稍发力,长刀便贴在温希光的咽喉上。 陆沉抬手阻止,悠悠道:“温都监远来是客,自然要请你进山逛逛,如此方为待客之道。” 温希光微微一愣,随即面上浮现嘲讽之色,寒声道:“温某绝不会投降!” “莫急,没打算让你投降,只是请你看看山中风景。” 陆沉笑容温厚,转头说道:“准备撤退!” 原本还在嘻嘻哈哈的七星军将士听到这四个字后立刻站直身体,整齐地回应道:“遵令!” 看到这一幕的温希光不禁面色一变,如此令行禁止的军容哪怕是在燕军都很难看到,如今却发生在一群被他们瞧不起的山贼身上。 他忽然有种难堪的感觉,这次进山剿匪恐怕远比预想中艰难。 七星军来去如风,北面追杀逃兵的骑兵在取得足够的胜果后快速返回,与谷地上的主力汇合后,带着大量斩获的战利品以及温希光等十余名燕军将官,施施然钻进东南面的山间小路,很快便消失不见,只留下数百名在山风中凌乱的燕军士卒。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北方尘土飞扬,大军匆匆赶来。 望着谷地上横七竖八的燕军尸首,以及那些被捆在一起无法挣脱的数百将士,前军都监杜岷须发皆张,仰天怒骂。 “陆沉小儿,吾必将汝碎尸万段!” …… 山野间清风徐徐,两千余名七星军将士平静行军,数百骑兵则落在后面警戒。 温希光等人皆被绑缚双手,在一众高手的贴身看押下前行,后面不时传来那对年轻男女的谈话声。 “师弟,伱为何能猜到对方会派援兵接应先锋军队?”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这是凑巧?” “是的。我们在诱敌深入,敌人肯定知道这一点,这无非是双方心照不宣的试探。燕军先锋四千人看起来很不好惹,只是这种军队肯定极其骄傲,应该不会放任我们的人逃走,多半会紧追不舍。至于后续的埋伏,如果敌军主帅不派兵接应,那我只好趁敌军先锋疲惫返回的时候试试。好在那位许存许总管很配合,知道我们需要一场大胜提振士气,便将相对较弱的左军派来接应。” 林溪闻言不禁笑着白了他一眼,周遭则响起一片哄笑声。 被俘的十余名燕军将官面色铁青。 林溪又道:“方才那几百人投降之后,我以为你会下令杀死他们。” 陆沉见旁边那些副统领都望着自己,知道他们对这件事也很感兴趣,便温和地解释道:“如果我们的敌人只有这支左军,我肯定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但是你们要知道,这山里如今有两万多名燕军,假如我这次杀死全部俘虏,其他燕军会怎么想?”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沉继续说道:“对付这些降卒,我们要杀自然很简单,可是这样会让其他燕军不敢再降,在接下来的战事中会和我们死战到底。给他们留下一点念想,将来就可以更轻松地摧毁敌军的士气。兵法有云,围三阙一,便是这个道理。” “原来如此。” 林溪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走在前面的温希光听到这番丝毫不避忌自己的对答后,那颗心宛如沉到了冰窟之中。 其他燕军将官亦是这般心境,既然对方压根没有打算瞒着自己,肯定是因为将他们当成了死人,只不知对方为何没有立刻动手。 怀着这般忐忑的心情走了两个多时辰,天色昏暗之时,众人被带到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然后被关进一排木屋里。 温希光单独一间,身旁依然有几名负责贴身看押他的绿林高手。 不一会儿,陆沉捧着一碗普通的饭菜走了进来,在温希光对面坐下,然后便开始大口吞咽着饭菜。 温希光冷眼望着这个年轻人,腹中不时发出饥饿的响声。 陆沉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填饱肚子,抬手擦了擦嘴,微笑道:“温都监,我不会杀你,还会放你回去,前提是你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 温希光眉头皱起,沉声道:“温某什么都不会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陆沉神色平静,悠悠道:“温都监先不要急着拒绝,我知道你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但你未必能承受得了那些酷刑。另外,你要知道即便你不说,你那些属下同样会松口,你敢保证他们都是视死如归的勇士?” 温希光默然不语。 陆沉继续道:“你真的不想回去?真的不想再看一眼你的妻儿老小?还有,你在燕军中打拼将近二十年,到现在也只是区区一个都监,很多能力不及你的人都爬上高位,而你始终难以更进一步。如今燕军大权被景朝权贵把握,你一个如假包换的齐人,即便迫于无奈委身于贼,可是又得不到对方的器重。” “如是种种,你有何必要替他们卖命呢?” 温希光沉默良久之后,涩声问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陆沉温和地笑了起来。 (本章完) 194【天下第一军】 陆沉尚未开口,林溪迈步走了进来,旋即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她走到旁边坐下,安静地望着陆沉。 温希光自然听说过林颉之女的名头,先前亲眼见识到此女犀利的身手,尤其是最后时刻自己竟然连她三招都接不住,被她一刀斩在咽喉之前继而控制住局势。 屋内气氛略显凝重。 陆沉缓缓道:“第一个问题,我想知道燕军的具体情报,包括兵力配置、实力强弱和各部之间的关系,烦请温都监详细告知。” 温希光双眼微眯,如果他就此开口的话,便有了叛变的事实,将来无论如何都洗刷不清。 陆沉淡然地看着他,继而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旁人无从得知。” 这话未免有些将温希光当做小孩糊弄,温希光不由得泛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温都监不必担心,如果你肯开金口,那么我们就是站在一起的同伴,我没有任何杀你的必要。再者,我保证你可以平安回去,将来说不定还有仰仗伱的时候,自然不会害了你。” 陆沉循循善诱,不急不缓。 温希光内心对生的渴望终于战胜其他情绪,语调低沉地说道:“此番我军正兵两万两千人,分别是前军先锋四千人、左右两军各三千人、后军四千人,还有许总管亲自统率的中军八千人。若论实际战力,自然首推前军先锋,其次是许总管身边的一千亲卫营,其他部属相差不大。” 陆沉微笑道:“敢问各军之间关系如何?” 温希光迟疑片刻,低声答道:“我们同属东阳路大将军府帐下,除了许总管亲领的八千人之外,其他各部都是临时抽调组建而成,虽有同袍之称,但是交情不深。” 林溪这段时间跟着陆沉研究兵法,对于战事逐渐有了心得感悟,此刻听到温希光的回答,不禁蹙眉道:“你们那位大将军是想利用这次的机会练兵?” 温希光看了她一眼,叹道:“如果大将军早知道七星帮的实力这么强悍,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林溪不由得轻哼一声,然后骄傲地说道:“我师弟去年在边疆战事中打得你们落花流水,看来燕国朝堂上那些大人物还没有吸取教训。” 陆沉哑然失笑,见林溪朝自己望来,便连忙点头道:“师姐所言极是。” 温希光的脸色便愈发难堪,暗道你们倒也没有必要在我面前打情骂俏。 陆沉一笑收住,对温希光说道:“仆散嗣恩率领的三千人是不是扮做辅兵运送粮草辎重?” 温希光心中一凛,凝望着对面年轻人泰然自若的神情,面上飘起一抹苦涩:“原来一切都瞒不过陆都尉。” 陆沉道:“其实这件事并不难猜。不是我小瞧燕军两万余人,若论平原上列阵相对,你们肯定不算弱旅,往些年和淮州边军的对峙也能说明这一点。但是在山中作战,你们肯定比不上夏山军三千人,毕竟庆聿恭曾豪言这是天下第一军,而且景廉人天生擅长在复杂的地形中辗转腾挪。” 他顿了一顿,又道:“战事开启后,景军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在山中的岗哨并未发现他们的踪迹,只能说明景军就藏在燕军之中。你军深入大山作战,粮草辎重是关键所在,如此一来答案便不言自明。许存和仆散嗣恩希望我们去偷袭粮草,然后一头撞进景军挖好的陷阱里。” 温希光长吁一口浊气,点头道:“你猜得没错,景军三千人就藏在护送辎重的辅兵里。” 坐在旁边的林溪眸光一亮。 陆沉依旧平静,思索片刻后说道:“许存接下来的战略是徐徐推进,利用兵力的优势压缩我军的活动范围,争取在七星帮总寨附近展开决战,对吗?” 温希光道:“是的。” 陆沉面上浮现浅淡的笑意,温和地说道:“多谢温都监坦诚相告,我还有个提议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 温希光沉声道:“你说。” 陆沉道:“将来若有机会,还请温都监成为我的同袍。与其在燕军中郁郁不得志,不如和我们淮州军并肩作战,我保证你可以凭借军功取得擢升。” 温希光满面疑惑地望着他,难以置信地说道:“陆都尉不是在取笑奚落我?” “那种小人得志的行径,我不屑于做。” 陆沉耸耸肩,继而道:“我知道温都监心中所想,即便我放你回去,许存等人也不会信任你,说不定还会治罪于你。但是温都监在燕军中苦熬了将近二十年,想必总有一些关系可以保全自己。等将来淮州军收复东阳路,我希望温都监可以记得今天的谈话,在必要的时候站出来。” 温希光难掩讶色。 这个年轻人身处山中,面对数万大军的围剿,目光却未局限于此,反而落在遥远的将来和南面的燕国领土,光是这份眼界便非同一般。 等等……温希光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劈过,他神情凝重地说道:“原来淮州萧大都督真正的目标是我朝东阳路。” 陆沉点头道:“远期规划的确是这样,不过现在还很早,我得先解决进山的几万人,才能腾出手布局第二步。” 温希光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觉,他定定地看着对方问道:“陆都尉,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计划告诉许总管和李大将军?” 林溪同样有些不解,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陆沉。 “温都监,难道淮州军想要收复东阳路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就算我不说,你们李大将军乃至景朝那位郡主殿下,恐怕都藏着请君入瓮的小心思,巴不得淮州军按照他们的设想起兵北伐。你就算将这些话告知许存或者李守振,对于大局又有何帮助?”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着,随即笑道:“我方才便说过,今日之后我们便是一路人,当然没有必要一味瞒着你。” 温希光闻言轻叹道:“陆都尉行事手段果然不同凡响。” 陆沉一笑带过,随即从容地说道:“温都监今夜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清早我会让人送你回去,顺便给你一个向许存等人解释的理由。你代我转告他们,从明天晚上开始,我会不断派人深夜偷袭,让许存做好防备,不要被我夜袭得手。” 温希光疑惑地看着他,但是陆沉并未继续解释,他只好认为这是陆沉疲敌攻心之策,没有其他更深的用意。 陆沉和林溪起身离去,守在门外的高手进来继续贴身看守。 温希光对这些人并不在意,只凝望着陆沉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个感觉,许总管这次怕是一脚踢到坚硬的岩石上。 …… 入夜,双峰寨。 此地已经被燕军占据,但是山寨面积有限,无法容纳燕军的全部主力,因此只有许存亲领中军进驻寨内。 商之荣统领的右军三千人在西北方向二十余里处扎营,萧统元麾下的后军四千人前出东北方向的要道驻守。 在山里跑了大半天一无所获的先锋前军悻悻而回,驻扎在双峰寨正北方向十余里外。 前军都监杜岷站在堂下,满面愧色地说道:“末将贪功冒进,以致左军同袍陷入敌人的埋伏,此皆末将一人之责,请总管降罪惩处!” 堂内气氛肃穆,众人脸色尽皆阴沉。 谷地一战,左军三千人损失惨重,最后活下来的不到半数,而且人人失魂落魄,显然是被七星军的凶悍吓破了胆子。 以都监温希光为首的十余名将官全部被俘,迄今生死未知。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便是杜岷不遵将令,擅自带着前军追击敌人。 对于燕军而言,一战轻取双峰寨本是喜讯,然而左军三千人直接被敌人击溃,喜讯登时变成噩耗。 许存冷眼望着躬身而立的杜岷,心中仿佛有一团火沸腾不止。 如果眼下不是用人之际,他绝对会褫夺杜岷的军权,哪怕因此得罪李守振也在所不惜。 这厮贪功冒进,自身安然无恙,却让左军名存实亡,十余名将官被七星军掳走,这对燕军的士气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 思考良久之后,许存正要宣布对杜岷的处置,忽然有一个倨傲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许总管不必苛责杜都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仆散嗣恩在数名亲卫的簇拥中走进来。 许存及众将连忙起身上前见礼。 仆散嗣恩微笑致意,然后对杜岷说道:“杜都监这次轻敌冒进,导致左军将士损失惨重,的确有几分罪过,但是这件事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我们将山贼军从暗处逼了出来。” 许存神色凝重地说道:“将军,七星军在伏击左军之后再度从山间小路消失,我们没有掌握敌人的行踪。” 仆散嗣恩从容地说道:“我知道,不打紧。敌人熟知地形,精通偷袭之道,显然是要在这大山里跟我们周旋。如今我们通过这一战可以推断出对方的实力和行事风格,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对方上门就行。” 许存不解其意,余者亦是面露茫然。 仆散嗣恩眸光锐利,无比自信地说道:“敌军不敢与我军正面相对,又尝到偷袭的甜头,自然会频繁袭扰我军。接下来请许总管调后军守护辎重,其余各军继续分兵前行,由夏山军居中策应。对方只要敢来袭扰,我的人自然能咬住他们的尾巴,然后不再给他们喘息之机。” 许存惭愧又感激地说道:“有劳将军。” 仆散嗣恩笑了笑,悠悠道:“这一仗我军败得很干脆,敌人自然会信心大增,我就是要让他们得意忘形,然后——” 他环视众人,眼中泛起睥睨之色:“让他们知道夏山老卒为何会被称为天下第一军!” (本章完) 195【鹰击长空】 翌日,清晨。 仆散嗣恩在睡梦中被亲随唤醒,沉声问道:“何事?” 亲随答道:“禀将军,燕军左都监温希光回来了,还有十多名被俘的将官。” 仆散嗣恩从床上坐起,皱眉道:“回来了?” 亲随点头道:“是,许总管派人前来禀报,说是温都监等人被山贼放了回来,而且全都没有受伤。” 仆散嗣恩静坐片刻,面色阴晴不定。 燕军左军被打散,这件事其实他不怎么放在心上,故而昨夜在许存等人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成竹在胸。 至于温希光等将官的生死,他更不会萦绕于怀,不管这些人在山贼手里会遭遇怎样残忍的酷刑,对他的大局并无影响。 然而这些人竟然被山贼放了回来。 这件事委实太过古怪。 等他来到议事厅内,此处的气氛亦是透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沉闷。 仆散嗣恩抬手止住许存等人见礼,目光停留在肃立一旁的温希光脸上,面无表情地问道:“温都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希光面露愧色,沉重地说道:“回将军,昨日末将奉命前去接应前军,途中遭遇七星军的伏击。对方兵力在三千人左右,还有数百名相当精锐的骑兵。末将惭愧,未能挡住敌军的冲击,当时末将只能让一部分将士撤退,然后被对方的高手所擒。” 不远处的前军都监杜岷低下了头。 仆散嗣恩双眼微眯,缓缓道:“此事我已知晓,后来你们被带去何处?” 温希光答道:“回将军,末将等人失手被擒后,旋即被山贼蒙上双眼,然后走了大概两个多时辰,天色昏暗时被关进一间木屋。末将暗中辨认方向,应该是从遇伏之地一直往东边走,但不清楚具体位置。后半夜时,对方派数十名高手用同样的方式将我们送回,在距离这座山寨十多里时便让我等自行返回。” 仆散嗣恩走到主位坐下,与旁边的许存对视一眼,然后对温希光问道:“温都监,山贼首领可是陆沉?” 温希光应道:“是他,还有林颉之女林溪,这两人便是昨日七星军的首领。” 仆散嗣恩沉默片刻,幽幽道:“他为何会将你们放回来?” 温希光想起临行前陆沉的叮嘱,便坦然道:“末将不知。陆沉确有劝降之举,然而末将累受皇恩,岂能与山贼同流合污?他见劝降不成,又向末将打探我军情报。” 许存插话道:“你说了?” 这一刻他目光微冷,如果温希光没有付出一些代价,山贼又怎会将他放回来? 温希光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说了。” 其余将领脸色都有些难看,同时又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希光,暗想就算伱真的被迫吐露消息,这个时候岂能直言相告? 你就不能撒谎么? 温希光继续说道:“请将军和总管放心,末将并未说出实情,对陆沉所言皆是伪造的信息,他亦无法辨认真伪。不过,末将之所以能回来应该和此事无关,只因陆沉让末将转达一件事。” 仆散嗣恩神情凝重起来,颔首道:“你说。” 温希光道:“他说接下来会不断趁夜袭营,让我军做好应对的准备。” 仆散嗣恩听到这句话后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与他的预测相差无几,可随即他又感觉到头疼,那便是要如何处置面前这位左军都监。 他转头望着许存说道:“许总管,温都监是你麾下将领,此事该如何处置,本将认为还是应该由你裁夺。” 许存颇为犯难。 昨日左军之败非战之罪,温希光乃是奉命前去接应然后遇伏,根源在于先锋前军轻敌冒进,否则也不会酿成这种惨败。 然而温希光败得太干脆了,左军阵亡近半已然名存实亡,军械甲胄被扒个精光,一众将官悉数被俘。 正常而言,许存就算是直接下令砍了温希光都没有违反军规。 可是…… 许存看了一眼那边厢一脸难堪的杜岷,连这个罪魁祸首都没有处置,又怎好对被牵连的温希光喊打喊杀? 温希光见状便心中了然,主动开口说道:“许总管,末将战败又被俘,委实不宜继续留在军中。虽然末将没有出卖军情,对此问心无愧,但……不好让总管和将军为难,更不好影响军心士气。” 见他说到这个份上,杜岷站出来说道:“总管,昨日败仗乃是末将的责任,温都监和左军同袍只是被末将的鲁莽殃及,故此——” “行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许存抬手打断,随即对温希光说道:“温都监,你看这样如何?此事交给大将军裁断,我让人护送你和其他被俘的将官返回汝阴城。” 温希光轻叹一声,垂首道:“多谢总管不杀之恩!” 话音降落,他便告退转身离去,背影颇显落寞孤寂,让堂上一众武将心情十分复杂,尤其是杜岷面色泛青目光沉郁。 “咳咳——” 仆散嗣恩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随即说道:“诸位,你们如何看待那陆沉让温都监转达的挑衅?” “此乃攻心之策,无非是想让我军杯弓蛇影自乱阵脚。”右军都监商之荣面色冷峻,继而道:“即便他真有这个胆子,我军各部只要保持相对较近的距离,稳扎稳打向北推进,他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许存沉吟道:“话虽如此,从昨天的战事来看,我们此前一直低估了七星军的真正战力。这群绿林草莽在接受陆沉的训练后,已经展现出精锐强军的雏形。再者,夜袭历来难以防备,对方又对山中地形极其熟悉,随时都可能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 商之荣皱眉道:“那我军难道要绑在一起向北推进?要是这样的话,恐怕局势会更加不利。” “分兵是必然之举。” 仆散嗣恩接过话头,正色道:“北边还有三座山寨,攻下之后才能进逼七星帮的总寨。如果不分兵,我们会浪费太多的时间,后续粮草供应会变得更加困难。” 后军都监萧统元颔首道:“其实从昨天的伏击战可以看出,七星军真正可战之兵便是那三千人。敌人如果想要夜袭,只有两种方法,其一是派少数兵力虚张声势疲惫我军,其二便是倾巢而出攻击我军薄弱处。” 仆散嗣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萧都监言之有理。陆沉之所以让温都监传话,目的肯定是迷惑我们,让我军时刻处在紧张之中。既然如此,我军必须掌握主动,不能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依本将看来,许总管麾下中军可以一分为三,与前、右两军共为五部向北推进,本将亲领夏山军居中策应。” 他环视众人,凛然道:“一旦敌军主力来袭,各位务必要率领部属拖住对方,然后由夏山军负责追击,各部随后进行合围。只要能歼灭这三千多人,七星帮总寨便是我军的囊中之物。” 许存问道:“将军之意,我们要改变既定方略?” 仆散嗣恩点头道:“最开始的时候,本将认同许总管步步为营的想法,大军一路往北进攻便是。然而从昨天这座山寨的攻防来看,七星帮显然不在意这些山寨,他们完全可以在山野中和我们耗着。另外,这座山寨里除了木石房子便空无一物,可见那些绿林草莽早已将物资转移到大山深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北边那三座山寨里也是相同的情况。” 商之荣感慨道:“确实如此,山贼们早已做好在山中游荡袭扰的准备。眼下看来除了总寨之外,其他山寨他们都可以放弃。如果我军继续先前的战略,恐怕一直要面对他们的骚扰。” “所以,我们要及时扭转想法,引诱对方来偷袭,然后咬住他们的尾巴,利用兵力上的优势围歼对方的有生力量!” 仆散嗣恩一锤定音。 许存思忖片刻,又问道:“将军,山中地形复杂联络不便,我们如果想钩织出一张围困敌人的大网,在实际操作上或许有些困难。” “在进山之前我便想到了这一点。” 仆散嗣恩从容一笑,朝门口站着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便有十余位目光如鹰隼一般的剽悍男子走进来。 他对众将解释道:“我这些部下擅长熬鹰之法,训练出来的金雕可以传递消息。各军分别带走两人,他们负责及时沟通有无。无论你们当中谁遭遇七星军的偷袭,我都可以第一时间知道,然后会带着夏山军前去支援。只要咬住敌人的行踪,剩下的事情便是围追堵截。” 众人大喜过望。 仆散嗣恩又对萧统元说道:“萧都监,你率领后军将士驻扎在这座山寨。等夏山军护送粮草辎重来此,你们便只需要守好寨子保护粮草,无论北边出现什么状况,你的人都不允许离开寨子。” 萧统元起身道:“遵令!” 虽说后军四千人的实力比不上夏山军,但是有这座山寨庇护,七星军就算可以神出鬼没地摸过来,也无法踏进寨内一步。 安排妥当之后,仆散嗣恩暗暗松了口气,对众人说道:“就这样吧,诸位依计行事便好。” 众将齐声道:“是!” (本章完) 196【火树银花】 在经过数日的休整之后,燕军主力兵分五路,占据山中各处要道,往北进逼七星帮的另外两处山寨。 右军都监商之荣为人宽厚大气,对待麾下将士赏罚分明,在这个时代已是颇为难得的良将。 入夜之前,右军三千人在背山处扎营暂歇。 商之荣亲自巡查一遍,然后才放心地返回营帐。 他脸上有着明显的疲惫之色,盖因这几晚都无法好好休息。 温希光转述的话并非虚言,在燕军决定继续北进之后,几乎没有一个晚上能睡个安稳觉,时不时就会出现敌人的鼓噪之声。 直到今天为止,七星军都没有发起真正的偷袭,只是派出一些武功高强的人手进行骚扰。 商之荣还记得第一天晚上,自己才刚刚和衣卧下,营外就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锣鼓之声,等他派遣精锐部属前去查看,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七星帮的高手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晚上更加可憎,大概是寅时三刻左右,营外忽然响起烟花爆炸之声,所有将士都被惊醒。 尽管商之荣在营外布置了非常严密的明暗岗哨,可是在这山中的夜里,七星帮的高手来去自如,虽不敢过分靠近燕军营地,制造一些噪声或者动静堪称轻而易举。 通过那些景廉人的消息传递,商之荣得知其他几路军队也是相同的遭遇,据说士卒们颇有怨言,好在暂时军心还算稳定。 毕竟这种事习惯之后也能勉强接受。 纵然七星军始终都没有大动作,商之荣却不敢丝毫大意,因为在进军的过程中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真正的偷袭。如果因为这些天敌人的虚张声势就不屑一顾,难保某天晚上就会吃亏,因此他对麾下将士的管束愈发严格,对于夜间的防备更加谨慎。 用完晚饭之后,商之荣披甲躺在行军床上,虽然身体很疲惫却难以入睡。 他在思考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敌人如果只能维持这种程度的骚扰,那他们将要如何破局? 夜色弥漫人间,在燕军营地东北面十余里外的林中,数千名精神抖擞的七星军将士尽皆席地而坐,不紧不慢地就着清水吃着干粮。 所有人咀嚼的动作都很缓慢且仔细,没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面上的表情平静又从容。 自从几天前谷地一战之后,七星军主力便藏在山中休养生息,这些天袭扰燕军的任务都交给帮中高手完成,他们只需要安静地等待着。 经过战火的淬炼,七星军渐渐有了肃杀的气势,而且与刚成军时相比,眼下的他们装备更加精锐。 这要感谢燕军那三千人的慷慨馈赠。 谷地之战结束,七星军缴获大批甲胄和兵器,立刻换到自己身上,颇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陆沉当然不会犯一些浅显的错误,早已让冉玄之准备好数千根红布,将士们人手一条系于右臂方便辨认,无论保持原样还是换上燕军装备,都不会出现自己人打自己人的荒唐场面。 清雅的星光洒下,陆沉站在密林边缘,眺望着西南方向。 李承恩、余大均、楚铸、娄成元等悍将肃立在旁。 “你们有没有发现敌人这些天的异常?” 一片静谧之中,陆沉平静地问道。 众人陷入沉思,李承恩当先开口道:“他们好像早就预料到我们会派人深夜袭扰,而且始终没有扩大范围建立战线,只是每天保持大致相同的速度往北行进,这种表现看起来十分蠢笨。都尉,末将认为敌军似乎在等我们主动摸上去。” 陆沉微微颔首,又看向其他人问道:“你们怎么看?” 余大均沉吟道:“末将赞同李统领的看法,如今我军在暗敌军在明,他们显然不想一直维持这种状况。如果我军暴露踪迹又被敌人追上,这或许是他们唯一寻求决战的机会。但是末将有几处不解,第一他们怎么确定我军偷袭的目标,其二就算我军偷袭没有得手,他们又如何在茫茫山中构建围歼的阵型?” 陆沉笑了笑,轻声道:“第一个问题无解,就连我在今夜之前都不能断定要对哪一路下手,他们又如何猜得到?” 众人闻言皆笑。 陆沉又道:“至于第二个问题,其实只要被偷袭的燕军死死咬住我们,然后再通过某些便捷的联络手段,敌人自然可以从容调派其他军队,对我们围追堵截。” 娄成元福至心灵,试探道:“都尉主动将夜袭的打算告诉敌人,是不是想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陆沉目光深邃,缓缓道:“没错,其实我担心的是敌人不这样做。敌军主帅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最好的应对是集结主力径直往北,不理会我们在途中百般袭扰,直取我们的总寨。外围这些山寨可以放弃,是因为本身便只有护卫之责,而总寨却是我们最后的防线,再往大山深处躲避,局势会变得极其艰难。” 众人安静地听着。 陆沉继续说道:“故此,我就是要让他们陪我们在山里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你们现在去告知将士们,今夜这一战依旧只是试探,不会和敌人死战到底。但是,接下来要做好被敌人追击的心理准备。” “遵令!”李承恩等人凛然应下。 陆沉转头望着西南面,轻笑道:“我还要逼对方做出抉择。”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夜当中人类最困倦的时刻,百余名高手悄然离开密林,朝着远处的燕军营地摸去。 他们要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解决燕军的岗哨,为主力的挺进扫清障碍。 月色溶溶,杀气盈于山野之间。 喊杀声爆发之前,商之荣仿佛有所预感,猛地睁开眼坐起来,下一刻便听到远方传来鼓噪之声,紧接着亲兵踉跄奔入帐内,急促地说道:“都监,敌军夜袭!” 此时商之荣反倒冷静下来,沉稳地说道:“传令,全军将士稳守营地不得慌乱。” 亲兵立刻应下。 商之荣起身向外走去,同时说道:“让那两个景廉人传信给仆散将军!” “是!” 商之荣来到帐外,看着东北方向的动静,冷笑道:“终于来了。” 这场夜袭战发生得非常突然,结束得又极快,当陆沉亲自率领的七星军奔袭至营地外围,燕军的反应及时又稳健,由此便能看出商之荣颇为擅长练兵。 虽说在悍勇的七星军面前,燕军一开始便处于明显的劣势,但是他们依靠营寨和稳健的阵型屹立不倒,没有被七星军一冲就散。 一场厮杀就此展开,七星军先期取得一定的斩获,但是陆沉很快便发现燕军已从慌乱中脱离,当即果决地下达撤退的命令。 “都监,敌军退了!”一名统领来到近前禀报。 商之荣犹豫片刻,想起仆散嗣恩的叮嘱,便沉声道:“全军将士随我追击,切记要和敌军保持一定的距离,只要跟得上就好,以免中了敌人的埋伏!” “遵令!” …… 在北方战事爆发,燕军各部纷纷展开行动的时候,南面的双峰寨内,后军都监萧统元却辗转难眠。 这些天他负责镇守山寨保护粮草辎重,不知为何总有心神不宁的感觉。 按理来说这里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这座山寨地势险要,里里外外又探查过,自然不会闹出被敌人藏匿于此的笑话。 萧统元又在寨外安置了足够多的岗哨,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瞒过他的耳目,七星军更不可能凭空出现。 拂晓之前,萧统元忽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甲胄走到门外,困倦无比的亲兵见到他后立刻挺身道:“都监!” 萧统元微微颔首,看向夜色泠泠中的山寨,一片静谧并无异常,南北两面的寨墙上都立着火盆,可以看见值夜的将士们来回走动。 他暗暗松了口气,便道:“伱们随我走走,不必惊动旁人。” “是!”几名亲兵齐声应下。 山寨不大,那些木石房子已经变成燕军的住处,西北方向有一片库房,如今里面放满了燕军这两个月的粮草。 萧统元下意识地带人往那边走去。 山风徐徐,吹拂面庞,萧统元变得愈发清醒。 走出百余丈后,他来到库房附近,守卫此处的将士们立刻躬身行礼。 萧统元正要开口抚慰,忽地眉头一皱。 “都——”一名亲兵轻声喊道,却被他立刻抬手打断。 一阵细微的响动传进众人的耳中。 萧统元带着众人朝库房南面走去,等到他们转了一个弯,宛若出现幻觉一般,寨墙角落里青草遮盖的地面忽然从下到上推开。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下面跃了出来。 月光之下,萧统元和那人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此停滞。 萧统元猛然一阵战栗,他此时怎会反应不过来,七星军之所以那般轻易地放弃这座山寨,是因为他们提前挖了内外相通的地道,目标自然是燕军的粮草! 下一刻,一片虚影在萧统元等人视线中展现,那人一步跨过便来到他们面前,一双白净的手淡然地探向萧统元的胸前要害。 萧统元下意识后退数步,口中厉声喝道:“敌袭!” 凄厉的声音撕开夜幕。 同一时刻,那双手按在萧统元的胸口,萧统元奋力一挡,可他终究不是来人的对手,如遭重击往后仰倒。 来人正是袖中乾坤尉迟归。 越来越多的人从那个洞口出现,其中有一名身量略显瘦削的年轻女子,眼眸若星辰一般明亮,她自然就是林溪。 双峰寨中一片喧哗,无数惊醒过来的燕军朝这个角落涌来,然而还没等他们靠近,以尉迟归和林溪为首的上百名顶尖高手便冲向库房。 他们点燃一枝枝松油火把,朝库房里的燕军粮草投掷过去。 短短片刻时间,大火照亮了这片夜空! (本章完) 197【回马枪】 萧统元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自家军营里撞见排名江湖武榜第八、真正实力接近前三的顶尖高手。 措不及防之下,尉迟归一掌震断他的心脉,这位燕军后军都监、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非常重视的亲信将领就此殒命。 失去主将指挥的燕军一片混乱,库房一带燃起的熊熊烈火更是让所有人惊慌失措。 那里储存着燕军大量的粮草,虽说北边各军都携带着一部分口粮,但终究需要后方的及时补充。一旦这里的粮草被烧个干净,燕军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荡平山贼,否则他们只能灰溜溜地退兵。 呼喝救火之声四下响起,然而七星帮众人又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尉迟归率领三四十人冲向各处,不为杀人,只为放火制造更大的混乱。 寨内绝大多数房子都是木质结构,尤其是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干燥季节,一逢火势便快速燃烧起来。 另一边,林溪单手持刀大步前冲,后方跟着陶保春、席均和季山等数十名亲信高手,犹如一道旋风冲向南面寨门。 守卫寨墙的数百燕军本能地以为这些人想要撤退,立刻下来结阵阻截。 凛凛风中,林溪快速向前突进,绾成高马尾的头发飘逸起落,窈窕的身姿无比轻盈。 前方燕军在一名将领的指挥下呈半圆形包围过来。 林溪清冷的目光锁定那名将领,一往无前地踏入燕军阵中,雄浑的内劲灌注进双臂,斩马刀顺势挥出,带起一片冰冷的杀气,将十余名燕军逼退。 她顺势前行,长刀转扫为劈,挟隐隐风雷声砸向那名将领。 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声轰然迸发。 燕军将领举枪横挡,斩马刀在枪身上砸出一片火星。 感受到枪身传来的恐怖力道,将领心中大骇面露惧色,身体不受控制地连退数步。 林溪双唇紧抿眸光锐利,转瞬之间再度进逼,但见那一刀犹如蛟龙出海,将赶来救援燕军将领的数把兵器悉数荡开,画出一道笔直且精准的直线,刺向燕军将领的胸膛。 此刻那名将领顾不得仪容,连滚带爬地躲开林溪的刀锋,无比狼狈地喊道:“杀光他们!” 两边在人数上差距极大,燕军占据着十余倍的优势,故此将领才有底气吼出这句话。 然而当他在士卒们的保护下站起来,看向被包围的年轻女子,却发现对方的表情中透出几分嘲讽之色。 仿佛是为呼应林溪的表情,燕军后方的寨墙上忽地出现一个身影,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身影出现,竟有数百人之多。 “杀!” 其中一人双手持枪跃下寨墙,余者紧随其后,大步流星地袭向燕军身后! 燕军无不失色,那将领此时才反应过来,面前这几十名绿林草莽根本不是想要从南门逃走,而是要将寨墙上的守军全部吸引下来,为外面的数百名好手创造机会。 失去燕军把守的寨墙在这些绿林好汉面前犹如平地,轻而易举地翻越。 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即便将领瞬间想通这个道理,对于局势没有任何帮助。 喊杀声刺破夜幕,双方的人数接近相等,七星军高手的实力立刻显露出来,尤其是在这种混战之中,很快便杀得燕军节节败退。 燕军将领想起方才那女子的凶悍刀法,一股浓重的恐惧油然而生,他不由得仓皇发出撤退的命令。 这一撤,燕军登时兵败如山倒。 林溪率领数百勇士如砍瓜切菜一般向前追击,在和四处放火的尉迟归等高手汇合后,以二三十人为一队奔走于火光之间,燕军士卒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一个又一个倒在血泊中。 早在两个月前,陆沉便已经定下奇袭之策,因此先前严令驻守此地的将士们只许败不许胜。 他将这座山寨拱手相让,又通过放回温希光诱使燕军主力北上,为的就是给林溪创造这个夜袭的机会。 密道一共有三条,皆是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挖掘,通往寨外百余丈处。 除了这些前期准备,今夜来袭的七星帮高手实力亦极其强悍,包括林溪统率的三百骑兵,还有林颉身边压箱底的两百多名亲随,由尉迟归亲自带来。 困乏的深夜、蔓延的大火、主将当先阵亡、突然遇袭的恐慌,再加上寨内的地形不适合军队列阵,种种因素叠加,燕军纵然拥有三千余兵力,惨败却已成为定局。 在萧统元被尉迟归掌毙的那一刻,这个结果便无法逆转。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时,被杀到胆寒的燕军打开北门溃逃而去,七星军并未强行追击。 他们在确认寨内的粮草将会焚烧殆尽之后,便施施然地从南门撤离。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振奋的神情,这一战不仅烧掉燕军的粮草,还让驻扎在寨内的燕军留下七八百具尸体,自然是值得欢呼雀跃的大胜。 林溪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一些血迹,并未影响到她出众的容貌,反而平添几分飒爽之意。 她回头看了一眼双峰寨内的火光,然后对尉迟归说道:“有劳前辈出手相助。” 尉迟归和善地说道:“令尊已经付过好处,林姑娘不必客气。” 林溪知道所谓好处是指父亲珍藏的那些罗浮春,但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尉迟归是嗜酒之人。他这样说无非是不想让她和她的父亲有心理负担,否则一个武功臻于化境的高手若以出手为代价,多少美酒得不到? 一念及此,她郑重地说道:“前辈多次相助,这份恩情七星帮上下必然铭记在心。” 渐白的天光中,尉迟归平静地笑了笑,旋即岔开话题问道:“林姑娘,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林溪眼眸明亮似星辰,语调轻缓却极其坚定:“往东,然后北上。” …… 宝台山系地域广袤,山水相连,群峰耸立,又有大片错落其中的平地和道路。 如此复杂的地形中,三五个人随意一藏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当这个人数达到几千,想要轻易甩开后面的追兵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七星军在陆沉的率领下往东北方向撤退,商之荣带着燕军三千人在后方追击。 他吸取之前温希光被埋伏的教训,没有追得太紧,只派出精锐斥候盯着七星军的踪迹,主力则与对方保持一定的距离,既不会被七星军甩开,也不会因为跟得太近遭遇凌厉的反击。 这是仆散嗣恩提前定好的方案。 无论哪一路燕军遭遇七星军的偷袭,第一选择自然是击败对方,其次则是缠住敌军等待援兵。如果这两样都无法办到,那么至少要能死死跟住,不能让对方再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商之荣一边控制着队伍追击的速度,一边思考着援兵到来的时间。 燕军五部从西到东依次排开,由各处要道向北推进,夏山军负责策应各部。 因为无法确定七星军偷袭的目标,仆散嗣恩只能让夏山军停留在相对居中的位置,这样可以保证七星军出现之后,他可以带着夏山军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 这个时代的步兵在保持战斗力的前提下,一天的行军路程大概在四十里至五十里之间,山中则要减掉十里左右。 从仆散嗣恩接到消息再率军赶来,纵然景廉人擅长在山野中奔走,而且实力足够强悍,最快也得今天傍晚才能与商之荣率领的燕军汇合。 一念及此,商之荣愈发小心谨慎,然而没等他传令全军注意提防,前方忽有数名斥候飞快奔来。 “禀都监!”其中一人气喘吁吁地行礼。 商之荣沉声道:“说。” 那名斥候急促地说道:“敌军在前面大概三里外停了下来。” 商之荣微微一怔,旋即立刻下令全军停止前行。 他狐疑地看向前方,虽然看不到七星军的身影,却能嗅到一丝古怪的意味。 从拂晓前七星军袭营,到他们发现攻不破燕军营地选择撤退,再到商之荣带兵追出一段路程,大约过去一个多时辰。 依照七星军在那次伏击战中展现出来的实力,他们此刻断然不会是因为力竭被迫停下,莫非这里还有埋伏? 商之荣观察着周遭的地形,左边是一大片缓坡,右边则是疏阔的树林,两面都无法暗藏伏兵,而且在吸取温希光遇伏的教训后,他早就让斥候沿路探查周围的情况,确保不会闯入敌人的陷阱。 右前方有山峰阻隔视线,七星军便在山的那一面。 燕军将士原地歇息,几名偏将和统领静静等待着商之荣的决定,但是这位主将却陷入沉默之中。 商之荣并非是畏惧七星军的战力,虽然温希光率领的左军败得很惨,但他绝对信任自己训练出来的精锐将士,之所以迟疑不定,只是担心这里还有陆沉预备的埋伏。 等斥候们再度探明,确认周遭没有异常后,商之荣终于放下心来,指挥全军小心翼翼地前进。 便在这时,远处忽有飞尘弥漫。 商之荣乃至其他燕军将领几乎同时睁大眼睛。 …… “大家应该很好奇,我为何会让你们突然停下。” 在商之荣刚刚接到斥候回报的时候,陆沉缓步走在队列之中,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每一位将士的耳中。 所有人满面肃穆地听着。 陆沉继续说道:“先前那场大胜,我军有着伏击的优势,还有骑兵从旁协助,因此顺利击溃敌人,但是这样的磨砺还远远不够。想要成为一支真正的百战雄师,必须要不断经历真刀真枪正面对抗的淬炼。” “我现在告诉你们敌军主帅的打算。他们知道深入大山随时都有可能遭受我军的袭扰,所以步步为营只为压缩我们的活动范围。等我们靠近的时候,敌人便会想办法拖着我军,再调集其他军队前来合围。现在这个时候,其他燕军应该已经得知我军的行踪,正从各个方向快速赶来。” “如果我们不能解决掉身后的追兵,最终的结局一定会是被敌人追上并包围,除非我们就地解散然后分开逃跑。我先前便对你们说过,燕军兵力超过两万人,再加上三千景朝老卒,一旦形成合围我们便很难取胜。”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个时候我们应当怎么做?” 陆沉停步,环视周遭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 中军副统领余大均朗声道:“禀都尉,既然这支燕军敢追来,我们就要击溃他们,斩断这条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尾巴!” “说得好。” 陆沉赞了一声,继而道:“兄弟们,对方才三千人,和我军人数相差无几。山里是我军的主场,他们不老老实实待在营地里,居然胆敢追上来,能不能忍?” “不能!” 七星军将士们异口同声地吼道。 陆沉面露欣慰,洪亮的声音响彻周围:“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在正面战场上击溃敌人!将来我们去袭击燕军,他们就不敢再像个跟屁虫一样粘上来。简单点说,以后我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敌人只能抱团在一起,没有单独和我们对抗的胆子!” “现在大家告诉我,有没有逆流而上的魄力?” “有!” “有没有击垮敌人的决心?” “有!” “有没有豁出命去的勇气?” “有!” 一群曾经的绿林好汉面红耳赤、抻着脖子怒吼。 “很好!” 陆沉加重语气,随即转身向后,扬起那杆锋利的长刀,凛然道:“今日我与诸君并肩作战,随我杀他一个回马枪!” “杀啊!” 三千余勇士齐声响应,跟随陆沉向后冲去。 在陆沉有意压制下,七星军一开始并未竭尽全力,他们先是小跑,等到燕军进入视线且可以清晰看见敌人的面容,陆沉才带着将士们加速。 无数声怒吼从这些草莽豪杰的胸腔中迸发,数千双脚蹬在地面上,灰尘迅疾扬起。 弥漫在八月中旬的天空。 这一幕让商之荣等燕军将领心中一震。 在商之荣看来,陆沉显然已经猜到仆散嗣恩的想法,所以在发现无法攻破燕军营地后立刻撤退,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尽快甩开燕军,重新遁入茫茫山野之中,往后再找机会袭扰。 然而—— 望着对面气势逐渐达到顶峰、怒吼着朝己方杀来的七星军,商之荣心中蓦然涌起强烈的愤怒。 对方居然不仅不逃,还要做出这种死到临头的反击,简直不可忍受! 他就不信这群草莽真有比己方更强大的正面对抗实力! “全军听令,固阵迎敌!” 一方是商之荣费尽心血操练出来的三千精锐,另一方则是陆沉手把手带出来的绿林豪杰。 恰如坚固的大盾和锋利的长矛。 又似昂然的岩石与汹涌的巨浪。 山间平地之上,长矛无畏地刺向大盾,巨浪咆哮着拍打着岩石。 杀声骤起,直上云霄。 感谢大佬“中国苦头陀”的盟主打赏!欠盟主总计35更。我以为我昨晚睡一觉就能好,我以为我可以正常写字,但是吃了药还是头疼又头昏,所以今天只有这个大章四千多字了,恳请大家谅解。真的没办法,从上午一直尝试写,坐一会就头痛流鼻涕,这流感有点凶,明天应该能好些……实在对不起…… (本章完) 198【与子同袍】 在七星帮数千名年轻人当中,于汉源一直属于最不起眼的那一拨。 他的父亲在当年七星帮面对齐国官军围剿时不幸身亡,后来便和母亲相依为命。 因为有帮主林颉的关照,母子二人的生活还算凑合,但也仅此而已,毕竟山中的条件有限,连林颉本人也会维持节俭的习惯。 等到七八岁时候,于汉源和其他同龄人一起拜在山堂堂主名下学习武艺。 他不算特别聪明也不愚笨,大抵就像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唯余中庸二字。 在山中度过十多年的平凡岁月,于汉源始终找不到适合自己做的事情。 他试过去林堂学习账房之道,也曾跟着林溪去外面行走江湖,但是没有犯错也没有建树。 仿佛这就是他的命运,从平凡中诞生,在平凡中死去,度过平平无奇波澜不惊的一生。 其实他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比如他经常会想一件事,七星帮数万帮众只能躲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不能去那些繁华之地安稳度日,要怎样才能改变这种现状? 他知道这是帮主和堂主们才有资格斟酌的问题,因此从未在旁人跟前提起过,哪怕是交情最深的好兄弟郭必方也不知道。 平淡的岁月在那个年轻武将到来后发生改变,于汉源惊讶地发现,自己无比适应这种严苛的行伍生活。 陆沉十分耐心地教导他们,从最基本的令行禁止开始,渐渐延伸到兵法阵列,同时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教他们读书识字。 于汉源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凭借日常操练里的优秀表现,被陆沉提拔为中军第四队队正。 这是一个看似很不起眼的职务,于汉源却格外珍惜这个机会,同时竭尽全力地做出表率。 在先前那场伏击战中,他亲手砍死三名燕军,在第四队中战功最高,事后总结时便得到陆沉的亲口赞赏。虽然他在兄弟们跟前表现得很沉稳,可夜深人静时也会偷偷乐着。 其实很多年轻人都有和于汉源相似的境遇和感悟,尤其是陆沉定下的方略,让他们第一次对未来的命运有了清晰的认知。 打赢这一战,七星帮才能真正立足于世间,将影响力朝周围扩展,不像以前那般仅仅是一个躲在山里的绿林帮派,世人眼中的盗匪而已。 或许将来会遭到燕朝更加强力的扑杀,然而这是一支义军想要崛起必须承受的代价。 义军。 这是陆沉给这支七星军打下的烙印,无关燕齐亦或景朝,以抗争官府苛政、解救黎民苍生为己任的义军。 于汉源至今还记得当时听陆沉说起这番话时的心情,仿若热血瞬间涌进大脑,让他难以克制那股子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激动和颤栗。 他不想一辈子窝在山沟里做个绿林好汉,他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人世间,做点男人该做的事情。 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必然要经历无数的磨难,还要直面无数的危险,于汉源对此心知肚明,心中始终牢记陆沉的叮嘱。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战场之上,不惧死方能存活! 怀着这样的想法,于汉源率领第四队的同袍一往无前地冲向燕军阵地。 那场伏击战的收获对于七星军而言几近于脱胎换骨,最关键的便是让他们获得数千套制式甲兵。 在冉玄之的努力下,七星军之前已经换装更加趁手的兵器,但是甲胄非常稀少,每一队百余人仅有五人着甲。 这不是冉玄之能力不足,也非他不舍得花银子,而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会严控甲胄的流失,燕军终究没有那个胆子贩卖甲胄,民间敢做的匠人更是寥寥无几。 两军交战,是否着甲将直接关系到白刃战的胜负。 如今则不同,在七星军冲到近前的时候,燕军绝大多数士卒都出现刹那的失神。 若非敌人手臂上都系着红布作为区分,他们甚至以为这是自家军队某一部叛变投敌,因为大部分七星军都换上了燕军的轻甲,拿着跟他们相同的兵器。 燕军将领大声呼喝,最前排的刀盾兵严阵以待,后方的弓手则抛射出数轮箭雨,力争对七星军造成一定的杀伤。 于汉源披甲持枪,与数名身材高大的同袍冲在最前,沉默而又坚定地向前奔跑,距离燕军阵地越来越近。 箭雨来袭,他却面无惧色,一方面是因为身上的甲胄足以抵挡大部分伤害,另一方面则是胸中那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足以湮灭任何胆怯和懦弱。 广阔的平地上,七星军奔袭而至,成百上千名年轻人像于汉源一样,在这一刻将生死置之度外,没有任何退缩地向燕军发起进攻。 狭路相逢勇者胜! 飞尘漫卷,人影憧憧,嘶吼与鲜血一同迸发。 从南到北望去,但见战线犬牙交错,兵器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一杆长枪刺入一名燕军的腹部,他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嚎叫,枪尖猛地抽出,带着一片血迹。燕军双手捂着腹部,还没等他往后退去,长枪再度刺来,在他咽喉上扎出一个口子,然后便见他双目瞪圆倒了下去。 一柄宽刃朴刀当头斩下,对面的燕军下意识举起大盾格挡,大刀狠狠地砸在盾上,燕军只觉双手一阵剧痛,他身边的同袍挥动着长刀向对面砍去,却被另一把大刀拦住。两名七星军的士卒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大步进逼,一人踹倒燕军的盾手,另一人则将燕军刀手连人带刀同时砍翻。 类似的场面不断发生,在这场硬碰硬的对决中,七星军最大的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与燕军相比,他们不缺勇气和配合,个人实力却要远远强过对方,因为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有过习武的经历。 这三千余人中没有林溪那样顶尖的高手,但是哪怕他们每个人相比燕军都只强一点点,这数千份微弱的优势集合在一起,便能创造出极其明显的差距。 燕军的阵型开始出现动摇的迹象,所有将官都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故而他们扯着嗓子大声怒斥,拼命想要稳固阵型,然而他们心中不详的感觉越来越浓重。 凶狠的杀戮之中,于汉源心底的血勇之气被彻底激发出来,率领第四队在燕军阵地前沿撕开一个口子,然后不断往前突击。 每往前一步,便有敌人倒下,随着突入敌人阵中,第四队的将士们感觉到压力在增大。 数名燕军联手攻来,于汉源无所畏惧,先是挥枪逼退左前方一人,又迅速欺身而进避开另一人的攻击,与正前方的敌人近在咫尺。 片刻之间,于汉源当先有了动作,他猛地贴近敌人,右膝迅疾抬起狠狠撞在对方裆下。 燕军发出一声惨叫,于汉源顺势拉开身形再度一脚踹了上去,回枪刺入右边那人的胸口,便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劲风,他下意识地偏过头。 一把长刀险之又险地从他脑袋旁边斩下,于汉源甚至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敌人再度抬刀,斜刺里猛然出现一杆长枪,竟直接将其挑飞! 于汉源这才松了口气,扭头望去,只见血染战袍的郭必方带队赶来,随即劈头盖脸地斥道:“你不要命了?!” 于汉源笑了笑,喘口气然后指着不远处说道:“看见没?连陆都尉都奋不顾身舍命而战,何况你我?” 郭必方望那边看了一眼,不由得一笑道:“说的也对,那就杀!” 同一时刻。 “兄弟们,随我杀!” 左军副统领余大均满脸是血,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狞笑着大步向前。 “只许前进,绝不后退!” 右军副统领楚铸挥刀砍死一名燕军,脸上泛起悍不畏死的豪壮之色。 “誓死不退!” 在战场上每一处角落,七星军的将士们高声呼喝奋勇厮杀。 这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没有任何花哨取巧之处,唯有人类的勇气在生与死的瞬间不断迸发。 燕军被迫后退,有人脸上泛起惧意,有人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有人在直面生死的那一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七星军将士却越战越勇,这些生活在山野之间的年轻人,经过陆沉几个月的灌输,又有先前那场伏击战的洗礼,已然淬炼出真正的军心。 这三千余有过习武经历的绿林汉子一旦被有效地组织起来,爆发出来的力量足以令世人震惊。 燕军都监商之荣厉声发令提振士气,然而燕军在苦苦支撑小半个时辰后,抵抗的力度越来越弱。 战场中央,七星军的旗帜迎风飘扬,黑底红字书写的七星二字宛若带着血染的风采。 旗帜前方的陆沉身着亮银色轻甲,双手不断挥舞着长刀,在李承恩等人的簇拥中,率领前军五百余将士势不可挡地突入燕军核心区域。 一路砍杀,直抵商之荣身前。 燕军阵线被撕开,双方主将已经能看见彼此的面容。 一边是已经杀红眼的七星军精锐主力,一边是苦苦支撑疲惫不堪的燕军将士。 一阵惨烈的厮杀过后,陆沉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商之荣,震声道:“以尔首级,铸我军威!” 这句简单却又洪亮的话犹如一颗巨石砸入湖面,涟漪从内到外,翻卷而去。 “杀!” 陆沉怒喝一声,斩马刀卷起人世间一道飓风,斩断商之荣举起格挡的佩刀,挟不可阻挡的汹涌杀意,一刀劈在商之荣的胸膛上。 在商之荣倒下的瞬间,燕军士卒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 有人仓皇逃命,有人嚎哭出声,有人跪地乞降。 燕军溃败。 陆沉长刀一扬,大军席卷而上,在这明媚的秋日阳光中,犹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本章完) 199【孤注一掷】 燕军兵败如山倒。 商之荣到死都没有想到,自己的部属会败得如此干脆。 两军人数相近,七星军多出几百人,但也不算过分悬殊,正常而言不会出现快速的胜负,然而商之荣终究还是低估了七星军的实力。 他知道这些绿林草莽大多练过武功,然而在他看来这种人必然桀骜不驯不服管教,难以忍受军中的严苛规矩,更何况陆沉是外来客,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可能操练出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伏击战和正面阻击战截然不同,前者有天时地利人和,后者要比拼军队的纪律性。 等商之荣发现七星军不仅个人武力强悍,还能维持极其严整的阵型,一切都已经晚了。 燕军脆败之势已成,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抗,仓皇失措地朝南面溃逃。 这种时候的追杀不费吹灰之力,而且可以造成大量杀伤,陆沉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当即命令七星军沿路追击。 燕军沿路丢盔弃甲,一口气逃出七八里,七星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战果,直到陆沉下令停止追击,他们才意犹未尽地收手。 燕军却不敢停下脚步,朝着南边继续逃命。 七星军开始打扫战场,同时粗略统计两边的伤亡情况。 路边的空地上,众将聚在陆沉身旁,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方才的战事。 “今天杀得痛快!” “没错,要不是他们跑得快,今天绝对可以杀光这些杂碎。” “难怪景朝那些权贵可以在燕境作威作福,燕军实力如此孱弱,可不得将景军供起来。这些杂碎只知道欺负黎民百姓,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就不堪一击!” 右军副统领楚铸满面鄙夷地说着,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不屑。 后军副统领方裕附和道:“都尉说的没错,今日之后,燕军只能抱在一起往前走,肯定不敢让单独一部与我军交战。” 左军副统领余大均悄然打量了一眼站在陆沉身旁的李承恩,微笑道:“你们少吹牛,要不是都尉带着李统领他们冲散敌人的中军,一刀砍死敌军主将,我们哪有那么容易取得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李承恩面带笑意,并未反驳。 不光他沉默寡言,其他几位追随陆沉北上的亲信亦是如此。 实际上从进入七星帮的势力范围开始,这五人便显得极为低调,只在练兵的时候话会多一些。 陆沉清了清嗓子,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一脸敬畏地望着他。 “今天的胜利是我们所有人拼出来的结果,证明七星军没有一个孬种,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和自豪。” 陆沉这句话让旁边这些粗豪的汉子们喜笑颜开,有些人甚至嘴巴咧到耳根。 他逐一望过去,缓缓道:“这一战足以让燕军胆寒,而且很快他们会收到一个更悲惨的消息。” 余大均热切地问道:“都尉是说双峰寨?” 陆沉点了点头,淡然道:“尉迟前辈和师姐已经带着数百名好手前往双峰寨,他们会在夜深人静时,从密道潜入寨内,烧毁燕军的粮草,同时趁着混乱尽可能地杀伤驻守在寨内的燕军。” 场间肃然一静,下一刻楚铸等人忍不住雀跃高呼,登时引来附近将士们的好奇注视。 陆沉并未阻止,面带微笑地望着这些骁将。 今天这一仗赢得实在漂亮,没有借助任何陷阱和手段,完全依靠硬实力击溃燕军,证明七星军在战火的淬炼中飞速地成长。 这些将官个个身先士卒,极大地鼓舞了士气,陆沉自然不介意他们在大胜后宣泄情绪。 一阵喧闹过后,余大均问道:“都尉,如今燕军接连吃了败仗,粮草又被毁于一旦,他们是不是只能选择撤军?” 众人不禁眼巴巴地望着陆沉,他们并非是疲惫畏战,而是对方撤军便不会再出现自己人的死伤。 陆沉尚未答话,两名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正是于汉源和郭必方。 于汉源上前行礼,恭敬地说道:“属下奉都尉之命统计战果,如今有了一个大概的数字。” 陆沉颔首道:“你说。” 于汉源道:“此战我军杀死敌人一千二百余名,包括主将商之荣在内,另外俘虏七百余人。” 陆沉神色依旧平静,目光中多了几分凝重:“我军伤亡情况如何?” 于汉源沉声回道:“我军阵亡将士二百七十三人,重伤二十二人,轻伤六十四人。” 场间气氛陡然肃穆,先前满脸笑容的楚铸等人神情沉重。 陆沉默然不语,片刻后说道:“尽快打扫战场捡拾战利品,至于那些俘虏……愿意归降的押回总寨交给帮主改造,不愿意降的打断一条腿放回去。传令各军,照顾好受伤的兄弟,阵亡兄弟的遗体带回总寨交给他们的家人。” “遵令!” 于汉源凛然应下,随即和郭必方大步离去。 众将对于陆沉的处置自然没有意见,如果放在以前他们肯定会纳闷为何不直接杀了那些俘虏,现在他们知道战场上每个决定都要因地制宜。 眼下燕军没了粮草又接连惨败,一群断腿的伤兵毫无疑问会加重他们的负担,而且能够进一步打击敌军的士气。 李承恩琢磨着陆沉最后那句话,若有所思地说道:“都尉,我们接下来要回总寨?” 陆沉不置可否,看向众人问道:“伱们有何见解?” 众将陷入沉思,娄成元试探道:“都尉,末将认为不妨继续袭扰之策。燕军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只能选择撤兵,而且撤退的路上必然提心吊胆,说不定会出现大溃败。为了安全考虑,我军不必跟得太近,只要持续施加压力就好。” 其他人纷纷颔首,认可这个老成持重的策略。 陆沉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头顶正午的日头,不疾不徐地说道:“燕国五军两万余人,伏击战中折损一军三千人,今日又损一军三千人,虽说我们并没有杀光这两军,但他们的战斗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换而言之,燕军还有一战之力的军队大概是一万五千人,另外你们不要忘记,景朝夏山军完好无损,战力远在燕军之上。” 余大均道:“都尉所言甚是,敌人退兵的时候肯定不会分开,我军最好还是不要主动追击,以免中了敌人的埋伏。” 陆沉神情温和,笑而不语。 一直沉默的李承恩心中一动,他沉吟道:“都尉之意,仆散嗣恩不会撤退?” 陆沉赞许地看着他,李承恩的思维确实要比其他人全面一些,更大胆一些。 面对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陆沉从容地说道:“燕军哪怕全军覆没,仆散嗣恩也不会撤退,他自信凭借三千夏山军就能解决我们,所以他才会让燕军各部作为诱饵,只是他没想到我们的实力这么强。如果没有意外,他肯定还会在山中与我军周旋,力争可以解决我们再去清扫山寨,但是如今……” 他微微一顿,淡淡道:“粮草被烧,他便只有一个选择,放弃与我们缠斗,集合全部兵力径直北上,夺下水云寨之后扑向我们的总寨。根据我的估计,夏山军和燕军各部携带的粮草大概能维持十天左右,仆散嗣恩会利用这一点进行最后的反扑。” 众将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到万不得已,总寨肯定不能放弃,不然仆散嗣恩有样学样,在总寨放一把火,七星帮数万帮众花费十多年心血营造的基业便会付之一炬。 陆沉深邃的目光落在余大均脸上,问道:“怕了?” 余大均心中一凛,正色道:“都尉,末将只愿死战到底,绝不后退一步!” 其他人亦是如此表态。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刀斧加身不皱眉头的汉子,这也是我带着你们与敌人正面厮杀的缘故。不过,敌人仍然拥有兵力上的优势,而且拼死一战肯定会很疯狂,这个时候我们不能空有血勇之气,更要学会一点点掐灭他们最后的气焰。” 众将当即说道:“听凭都尉吩咐!” 陆沉扭头望向南方,悠然道:“恶客上门,我们自然要好好招待,让他们知道这山里究竟是谁的地盘。传令下去,大军往北返回总寨,以逸待劳,一战灭敌!” 众将齐声应道:“遵令!” …… 傍晚时分,仆散嗣恩接到商之荣所部惨败的消息,脸色迅即变得一片铁青。 伤亡和被俘超过半数,这支右军已经废了,下场如同温希光率领的左军,而且仆散嗣恩还不能继续使用这些被吓破胆子的败卒,战时极有可能再度崩溃波及其他军队,只能将他们打发回双峰寨看守粮草。 最令仆散嗣恩愤怒的是,随着商之荣战死右军溃散,七星军再度消失在山野之间,而且经过这一战后,再想抓到他们的踪迹会十分困难。 思考过后,他只能传令燕军各部向夏山军靠拢。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仆散嗣恩等来了燕军各将,立刻召集众人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他才刚刚起了一个话头,一名偏将踉跄地闯进来,面色惨白地说道:“启禀将军,双峰寨遭遇敌袭,后军都监萧统元战死,粮草……粮草被烧了!” 许存等人心中一震,立刻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仆散嗣恩遽然变色,大步来到偏将身前,伸手掐住他的衣领,双眼赤红仿若择人而噬。 偏将被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敌人在双峰寨内提前挖了密道,趁着深夜潜入寨内,先是杀死萧都监,然后四处放火,又有不知道多少名武功高手杀进寨内,一边放火一边杀人,我军……我军不敌大败,只能弃寨北走。” 仆散嗣恩大怒,一脚将偏将踢了出去,转头怒视许存道:“许总管,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 许存的脸色难看至极,旁边杜岷等人亦是惊怒交加。 仆散嗣恩这一刻甚至想亲手毙了许存,后军四千人拥有地利之势,竟然守不住一个山寨,简直该千刀万剐! 许存连忙说道:“将军息怒,末将没有想到敌人竟然如此狡猾。” 他此刻有些头痛,也有些怨怒。 让后军守护粮草、其他军队北上围歼七星军分明是仆散嗣恩提出来的方略,怎能全部怪到燕军头上? 当然,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嘟囔几句。 仆散嗣恩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这不是许存一个人的问题,自己同样没有料到陆沉藏着这一手。 他返身走回去坐下,脸色无比阴沉。 堂内的气氛几近令人窒息。 良久过后,仆散嗣恩寒声道:“粮草被烧,我军携带的供给最多只能维持十二三日,东阳路那边下一批粮草再快也得一个多月才能送来。” 许存满面苦涩地说道:“将军,为今之计,恐怕只能暂时退兵,待重整旗鼓之后再行进军。” 仆散嗣恩阴冷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许总管莫非就这点胆气?” 许存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硬顶道:“仆散将军,这山里处处是陷阱,我军又无粮草补充,难道要让将士们吃着泥土野草去和敌人拼命?” 仆散嗣恩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寒光一闪:“那陆沉多半也会这样想,或许在他看来,我军眼下只有撤退这一条路,说不定他还盘算着在我军撤退的路上再使一些手段。” 众将渐渐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许存难以置信地说道:“将军难道打算继续北上?” “他能烧我粮草,我为何不能毁他总寨?七星帮若是肯舍弃这份基业,那便算他们识相,大不了我军没有人头的斩获,至少也要让他们心头泣血。如果他们不肯舍弃,正好遂了我们的心愿,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战!” 仆散嗣恩扫视众人,一字字道:“诸位可有不同的意见?” 许存欲言又止,他总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冒险。 先前燕军之所以没有长驱直入,一方面是顾忌七星军的侧面袭扰,另一方面是粮草的运送需要时间,将士们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所以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通过建立辎重线逐步往北,一点点压缩七星军的活动范围。 然而……如今仆散嗣恩显然是被彻底激怒,这个时候听不进任何劝谏。 一片沉默之中,仆散嗣恩不容置疑地说道:“就这样定了,休整一天,明日进军,直扑七星帮总寨!传令全军,若有畏战怯敌不敢死战者,军法从事,立斩不饶!” 许存心中喟叹一声,与其他人对视一眼,然后齐声应道:“遵令!” 仆散嗣恩摆摆手,让他们立刻去安抚部属鼓舞士气。 众人走后,他目光冰冷地望着前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陆沉……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感谢书友们的关心,今天上午去打了点滴,感觉好了不少,还好只是流感,没有其他问题。大家也要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 (本章完) 200【怜子如何不丈夫】 淮州,来安府城。 两名中年男子策马入城,周遭跟着数十名精干剽悍的护卫。 “锐士营六千人可谓淮州军的菁华所在,要不是陛下金口玉言,单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没办法让下面那些虎将交人。” 当先开口的人容貌雄伟,浓眉之下乃是一双精光内蕴的虎目,宽阔的肩膀犹如大山一般厚重。 他便是大齐崇安郡公、淮州大都督萧望之。 旁边的中年男人身形发福,脸颊富态,闻言淡淡道:“郡公何必自谦,淮州军各部大将哪里有胆量违逆你的决定。” 萧望之洒然一笑,道:“这郡公二字从你口中说出来太别扭了,我总觉得你是在讽刺我。” 陆通看起来心情不太美丽,轻哼一声以示默认。 萧望之自然不会动怒,见状便继续先前的话题道:“陛下一道圣旨,我便从各军中抽调精锐,凑足马步六千之数交给陆沉。锐士营的待遇在淮州军中首屈一指,军械、饷银乃至日常伙食都是极高的标准,还将都督府藏着的几千匹军马拿了过去。我跟伱说,这大半年来城内有一种传言,说陆沉其实是我的亲生儿子。” 陆通不禁白眼道:“你少做梦。” 话音甫落,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日他在萧望之的陪同下,亲往锐士营驻地转了一圈,知道他所言非虚,淮州都督府对陆沉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 想到这儿,他心中的火气稍稍减退。 萧望之对这位老兄弟的脾气知之甚详,顺着他的喜好说道:“靖州飞羽营名动天下,厉天润的掌上明珠声名斐然,将来淮州锐士营也能成为敌人畏惧的精锐雄师,我相信陆沉的能力和胆气。要我说,你不能一直用老眼光看待自己的儿子,他不是蜷缩在你羽翼下的鸡仔,而是注定会展翅翱翔的雄鹰。” “沉儿这孩子肯定是被你吹捧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所以才傻乎乎地在北边替你卖命。” 陆通没好气地说着,随即摇头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提,反正木已成舟,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萧望之哈哈一笑,悠然道:“你真当我不知道内情?分明是你想和林颉结为亲家,暗戳戳地将林溪请到淮州,想方设法给他们创造相处的机会。既然你有这个想法,我身为你过命的兄弟,岂能不为你着想?就算伪燕没有弄出招安那档子事,我也会让陆沉去宝台山走一趟。” 陆通老脸一红,批道:“胡说八道,我从来不会干涉沉儿的婚姻大事。” 萧望之没有乘胜追击,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正如我先前所说,你高估了我对陆沉的影响力,低估了他带兵的手腕。” 众人来到都督府大门前,萧望之和陆通下马步入府内,边走边来到后宅内书房。 “我怎会不相信沉儿的能力,只是七星帮实力有限,又处于伪燕腹心之地,南北皆有强敌大军,局势不容乐观。即便沉儿能带着他们取得一时的胜利,长久来看肯定难以持久。” 陆通平心静气地说着,眉眼间泛起一抹沉肃之色。 萧望之坦然道:“我确实不敢保证陆沉绝对安全,但是退一万步讲,就算北地战事不顺,他身边有林颉和尉迟归这样的顶尖高手,定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通闻言点了点头,他终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亲兵奉茶之后便退了出去,两人对面而坐,萧望之说道:“陆沉是淮州军的都尉,不是七星帮的人,他不会在那里一直待下去,所以你更不必担心。只要七星帮能够挺过第一关,后面的事情便会轻松许多。” 陆通心中微动,轻声道:“你准备对伪燕用兵?” 他在世人眼中只是一个擅于经营的商贾,但萧望之肯定不会这般认为,当年杨光远身边的年轻人当中,陆通在兵事上的天分并不弱于其他人,尤其是对于大局的把握堪称佼佼者。 萧望之饮了一口茶,不疾不徐地说道:“这是必然,否则陛下增设江北四军意义何在?我和厉天润被封为郡公,麾下实力又得到扩充,不拿出一点战绩,陛下那边也不好过。” 陆通微微颔首,他对永嘉城里的情况远比陆沉更加了解。 天子和江南世族属于合作与斗争的复杂关系,很难用对错二字简单概括。 大齐立国至今百六十年,对于江南各地的百姓仍旧有很大的影响力,正统二字并非虚言,因此江南世族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李家天子这个大义名分,这是李端能够坐稳皇位并且逐渐掌控朝堂的基础。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理念在衡江以南大行其道,绝大多数门阀权贵都不愿意倾力支持北伐,薛南亭这样的人实属异类。 直白一点说,北伐需要江南出钱出人,但是就算可以成功收复故土,对于南人而言并无明显的好处,而且会带来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收复河洛城之后,永嘉还能不能保留京城的地位? 收复故土、还于旧都,这是李端必须明确的基调,否则很难竖起北伐的大旗,但是这个口号对于江南权贵来说,不仅没有吸引力,反而会极大地削弱他们对北伐的支持。 去年岁尾,李端在筹谋多年后艰难地迈出第一步,增设江北四军扩充边军实力,这距离他登基为帝已经过去整整十二年。 如果萧望之和厉天润不能拿出成绩向世人证明,可以预见李端在朝中的日子会很难过,那些观望的人不会再继续支持北伐之策。 想到这儿,陆通缓缓道:“去年你对我提起让沉儿去宝台山的时候,我便猜到你打算利用北地反抗势力做文章。但是我觉得这件事难度很大,七星帮即便能组成义军,满打满算不过几千人,在山中还有一战之力,出山时如何能撬动伪燕东阳路的守军?” 萧望之从容地说道:“我这里有几个最新的消息,你且听一听。” 陆通便道:“你说。” 萧望之道:“陆沉在河洛城逼死陈景堂,伪燕新任枢密副使郭言被贬谪,此事影响极其深远,延缓了景朝顺取伪燕的脚步,这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谋划一战。陈景堂和郭言先后卸职,军中人心不稳,伪燕操练新兵的进程被迫停滞,因此这次他们只能调集两万余兵力进逼七星帮。关键在于,这一战若是燕军落败,短时间内他们无法抽调老卒进山用兵。” “你的意思是,如果伪燕想要继续对七星帮用兵,将会影响到东阳路等地的防务?” “没错。只要陆沉带着七星军赢下来,伪燕便会势成骑虎进退维谷。不解决七星帮这个腹心之患,境内就难保安定,而且北地绿林其他帮派肯定会有样学样,到那时将成燎原之势。如果伪燕继续对七星帮用兵,只能抽调边军老卒,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陆通沉吟道:“我担心景朝会直接出手。” “他们已经出手了。” 萧望之神情平静,悠然道:“这次进山对付七星帮的两万余大军中,便有庆聿恭麾下夏山军的三千人。只不过,即便这三千人葬身山野,庆聿恭也无法继续抽调兵力复仇。” 陆通不解地道:“为何?” 萧望之应道:“前几日苏云青送来密报,言明景朝即将对赵国用兵。” 陆通微微一怔,旋即沉声道:“他们终于不打算等下去了。” 萧望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感慨道:“其实这已经比我们预计得迟了些。当年赵国的铁甲军被景朝吃干抹净,我就一直在等着景朝吞掉赵国,没想到会拖延这么多年。按照我的估计,景朝这次肯定能吞并赵国,最多只需要一年时间。” “一年……” 陆通神色凝重,缓缓道:“这一年里他们未必只会对赵国下手,伪燕肯定也是他们的目标。” 萧望之颔首道:“所以方才我说陆沉功劳极大,陈景堂之死破坏了景朝的计划,但是无论如何,景朝吞并赵国无人能阻,伪燕必然是下一个。在这一年里,如果我们不能尽可能收复故土,将来就要直接面对景朝大军。” 陆通想起先前谈论的内容,便望着萧望之说道:“你让沉儿训练七星军,将敌人引进深山并且击败他们,然后迫使伪燕继续用兵,趁东阳路守御空虚时再动手?” “我不会低估敌人,他们应该能看清楚这一点,故而东阳路兵力空虚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萧望之微微一笑,轻声道:“这就像是在猜谜。伪燕在猜我会不会出兵东阳路,我也要猜对方是不是在故布疑阵。” 陆通望着他脸上浅淡的笑意,忽然间醒悟过来,道:“你打算故技重施?佯攻东阳路,实取沫阳路?不对——” 没等萧望之回复,他便否决自己的猜测,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是一环套着一环的障眼法,你比当年要奸诈多了。” 萧望之颇为委屈地说道:“这你可骂错人了,此策是你的宝贝儿子所提,我不过是稍作修改而已。” 陆通懒得和他争辩,笑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萧望之面露欣慰之色,点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难堪。其实主要是两件事,右相前段时间派人传信于我,朝廷这大半年终于做好粮草的筹备,但是运力不太足够,希望陆家商号能在江北渡口协助。另外,我知道你在北边有很多暗子,请你让他们放些诱饵。” 第一件事对于陆通而言很简单,他考虑的是第二件事,思忖片刻后说道:“所谓诱饵,是指淮州军表面上冲着东阳路、实则打算和靖州军配合收复沫阳路全境的假消息?” 萧望之赞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件事织经司也在做,但是如果有你的帮助,肯定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谈及正事,陆通干脆地应道:“没问题。” 萧望之笑道:“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北边的结果,我相信陆沉初出茅庐这一战肯定能赢得漂亮。” 陆通垂首低眉,轻声道:“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本章完) 201【无情未必真豪杰】 宝台山主峰南麓,七星帮总寨。 东边一座矮丘附近人头攒动,然而场间出奇地安静肃穆,几近鸦雀无声。 唯有秋风吹过,带起一片萧瑟之意。 将近四百座新的坟茔横竖排列,一块块朴实又庄重的墓碑矗立在大地之上。 这些坟茔中安葬着先前两场战事中,七星军牺牲的将士。 每座坟茔前都站着一些人,有白首老者,有稚嫩小儿,有双眼通红的中年男子,有垂泪不止的布衣妇人。 陆沉身穿玄衣,从东面第一座坟茔开始,上香,行礼,然后向牺牲将士的家属鞠躬致歉。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重复着这个流程,步伐缓慢却坚定。 南面空地上,数千名七星军将士沉肃地站着,他们当中既有楚铸和娄成元这样的统领,也有于汉源和郭必方这样的中坚力量,还有刘延林和翟齐这样普普通通的士卒。 家属们神情复杂地望着陆沉,他们明白这个年轻人如此行事的原因。 他们的家人是为了保护七星帮的家园而战,没有人愿意看到牺牲,但是战争中必然会有牺牲。无论陆沉在或不在,当林颉决定拒绝燕朝的招安并且得到帮众们的支持时,这些牺牲便不可避免。 只是在陆沉看来,他身为七星军的主帅,必须要对每个人的生死负责。 他无法保证每个人都能活着,不代表他会将这些将士的阵亡看做理所当然。 场间一些老人看着陆沉诚恳的举动,不由得想起当年的往事。 那时候齐朝大军从西、南两面同时进逼山中,他们在老帮主蒋植的率领下尝试抵抗,然而根本不是官府大军的对手,在战死数千人后再无抵抗之力,不得不遁入深山老林苦苦支撑。 要不是林颉想办法从外面弄来粮食和药材,他们肯定会活生生饿死病死。 如今仿若出现一个轮回,只是这次有很大的不同,帮中汉子们组成的军队接连取得几场大胜,打垮了两支燕朝军队,杀死两三千人,俘虏了几百人,缴获的战利品更是不计其数。 这般振奋人心的胜利离不开所有人的奋勇果敢,更离不开那个从南齐远道而来、正在向家属们鞠躬致歉的年轻人。 陆沉走到第五座坟茔旁边,待他上香之后,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来到他面前,阻止他鞠躬的动作,强忍着眼泪说道:“陆兄弟,不怪你。” 妇人是典型的农妇打扮,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很苍老。 陆沉嘴唇翕动,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没将袁敢带回来,对不起。” 袁敢便是后面新坟中长眠的年轻人,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妇人是他的母亲刘氏。 妇人终究忍不住,轻声哽咽起来,摇头道:“敢儿他想为山寨做点事,我劝过他可是他不听。陆兄弟,将来要是方便,请你为敢儿报仇。” 陆沉没有片刻迟疑,郑重地说道:“我一定会。” 妇人便退后几步,痴痴地看着墓碑。 陆沉呼出一口浊气,坚持着朝袁家人鞠躬,然后继续前行。 在刘氏之后,越来越多的家属会简单地和陆沉说几句话,大抵都是在询问自家男儿在战场上的表现。陆沉平实且耐心地回答着,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 漫天纸钱飞舞,悲声渐起,终成哀痛之音。 陆沉走到最后一座坟茔前,完成一系列的动作后,回身看着矮丘上数百块矗立的墓碑,以及那些蹲在墓碑前焚烧纸钱的普通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步走向远处。 林颉负手而立,旁边站着冉玄之等几名心腹。 他目视朝自己走来的年轻人,望着他木然的面容和满身伤感的气质,心中不免有些感怀。 七星帮在绿林中立足,本就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即便没有眼下这场战事,他们也时常会处于生死攸关的境地。绿林魁首这四个字当然不是靠嘴巴说出来的,而是一次次与人争斗拼来的名声和地位。 相较而言,在林颉的治理下,七星帮多年来赏罚分明,为帮派流血牺牲者都有妥善的安置,抚恤亦不会少,更不可能出现男人在外流血、家属在帮中被人欺凌的事情。 比如当年于汉源的父亲死在齐朝官军刀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可是在帮中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而且于汉源还能得到倾力的培养。 这次亦不例外,所有战死或者重伤的帮众都会有一笔丰厚的抚恤银子,且昨日便已经悉数发放下去,他们的家人也能得到额外的照顾。 待陆沉来到跟前站定,林颉便说道:“我曾听你父亲说过,慈不掌兵。” 陆沉幽幽一叹,望着远方的山川如画,缓缓道:“在战场上我不会有任何迟疑,牺牲总是难免的情况,但这不代表我可以漠视这些年轻人的牺牲。为将者,当以胜负为首要目标,可在战场之外,我不会将他们看做一颗颗没有意识的棋子。” 他微微垂首,继续道:“他们也是父母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师父,我知道伱可能觉得我有些矫情,虽说我是靠着战争出人头地,但我并不喜欢战争。” 冉玄之等人静静地听着,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陆沉直抒胸臆。 林颉喟然道:“可是这些事情终究难以避免。” 陆沉点头道:“是,史书上也是这样写的,一代代杀戮不休,一次次轮回不止,但我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早些结束。” 林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深入探讨这个话题,温和地说道:“接下来摆在你面前的还有一个难题,敌人孤注一掷,看起来不好对付。” 陆沉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就是燕军的处境。说起来,我要感谢冉大哥的辛苦操劳,如果没有他的协助,这最后一战会更加棘手。” 冉玄之眼眶略显佝偻,显然这段时间累得不轻,其实他从半年前就不得清闲,先是要提前储备粮食,然后又要为七星军筹措军械,最困难的是陆沉交给他的另外一项任务,几乎让他忙得头昏脑涨。 此刻听到这个年轻人恳切的话语,冉玄之不禁谦逊地说道:“陆兄弟切莫如此说,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有那么多奇思妙想,我肯定会劝说帮主放弃总寨。” 林颉闻言便看向陆沉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陆沉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说道:“双峰寨是我给燕军设下的第一个陷阱,后面的伏击战和袭扰战,乃至烧掉他们的粮草,只是为了坚定敌人冒进的决心。如果仆散嗣恩率军后撤,等待补充粮草之后卷土重来,我便只能重新筹谋。好在他丢不起那个人,懂事地带着早已疲惫不堪的燕军继续进军,因此我有十成把握解决他们。” 林颉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董勉和齐廉夫,说道:“你们将帮里能动弹的人手都组织起来,听从陆沉的调遣。” “是,帮主。”二人齐声应下。 陆沉见状便说道:“师父,帮里还有那么多老弱妇孺,我本意是希望你坐镇大局,以防万一。” 林颉摇头道:“我那句话不止是对他们二人所言,实际上连我本人在内,都会遵照你的安排。敌人兵力接近两万,你手里只有三千人,算上尉迟归和林溪带去南边的几百人,兵力对比依然相当悬殊。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七星帮自然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算。” 陆沉望着他坚毅的目光,片刻后说道:“好,便请师父与二位堂主带着帮里的老少爷们留守总寨山门,等到合适的时机到来,我会安排你们行动。” 林颉颔首应下,看向那边空地上肃立的七星军,和煦地说道:“你去吧,让这些小子们明白,这一战关系到七星帮的生死存亡,不能有半点疏忽。” “好。” 陆沉拱手一礼,然后转身向那边走去。 齐廉夫望着他的背影,轻声感慨道:“陆兄弟真乃名将种子,说不定将来他可以横扫南北。” 林颉微笑道:“我能在绿林中打下天下第一的名头,我的女婿自然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 三位堂主不由得怔住,下意识地朝林颉看去,以为他是一时说漏了嘴。 林颉依旧望着陆沉,轻叹道:“不必惊讶,只是这小子在旁的事情上聪慧果决,偏偏在婚姻大事上是个榆木脑袋,溪儿又面皮薄不好提起。你们几个听着,等战事结束后帮我旁敲侧击一下,以免他还是懵懵懂懂迟疑不决。” 齐廉夫等人想笑又不敢笑,纷纷应道:“帮主放心。” 那边厢陆沉走到七星军将士们身前,望着那一张张肃穆且沉稳的年轻面庞,言简意赅地说道:“我身后睡着三百九十七位兄弟,他们也是你们的兄弟,他们是为了山里的老弱妇孺而死,而杀死他们的官府豺狼仍旧不肯罢手,如今已经启程北上,正朝总寨进逼而来。” “这一仗还会有人流血牺牲,我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倒下,但是我知道,七星军中没有怕死的孬种,对不对?” 陆沉猛然提高语调,回应他的是响彻天地之间的怒吼。 “死战!” 每一个人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胸腔中迸发出声音,汇聚成恢弘且壮阔的高歌。 陆沉欣慰地望着他们,纵然这支军队成立的时间很短,但是他已经能看见一种刚硬的气质正在形成,逐渐变得坚不可摧。 那便是军魂。 于是他朗声说道:“那就请你们跟着我,杀死那些想要毁灭我们家园的杂碎,杀光一切为虎作伥的鹰犬,杀出一片立身之地,杀出一个海晏河清!” “杀!” 数千道声音慨然而发,直上九霄云外。 (本章完) 202【破甲箭】 七星帮总寨南边的峡谷宛如一个倒置的葫芦口。 入口处颇为狭窄,仅五丈有余,往北则逐渐延展,出口处的宽度约为六七十丈。 这条峡谷是总寨与南面广袤地域连接的通道,两侧高山阻隔飞鸟难渡,令人心生造化神奇之感。 如果要绕开这条峡谷抵达总寨,可以往东或者往西绕路,距离稍有远近之别,不过最少也需要小半个月的时间。 早在三十多年前,首任帮主蒋植选择总寨的地点,一眼便看中宝台山主峰南麓的大片平地,这里可谓地形险要的极致。 除去南面扼守山门的峡谷,西面和北面仅有山间小路可以通过,东边则是茂密的山林,东北面又有河水经过。如果这里不是在深山之中,而是在原野之上,或者相对富庶的地方,必然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一如南齐淮州的盘龙关。 当年大齐官军三路进逼,西面和北面两个方向始终难以寸进,最后还是陈景堂带着麾下精锐强行突破南边的峡谷,逼得七星帮上万人遁入东边的深山老林,艰难支撑了大半年,最后齐军一把火将总寨烧得一干二净才撤军。 十多年过去,总寨再度建立起来,而且比当年更加繁荣昌盛,林颉甚至带着帮众在东北面开垦出大量田地,没人愿意自己费尽心血的家园毁于一旦。 因此蒋厚明等人的叛乱没有引起太大风浪,林颉得到大部分人的忠心支持。 先前几个月里,陆沉在练兵的同时勘察山中地形,最终决定在南边这条峡谷上做文章,修建起极其严密且繁复的阵地,犹如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静静地等待着燕军的到来。 在商之荣率领的右军几乎全军覆没、粮草又被烧毁的恶劣处境中,仆散嗣恩最终力排众议,定下全军突击七星帮总寨的破釜沉舟之策。 大军一路北上,在占据已经成为空寨、连一粒粮食都找不到的水云寨后,一刻都不曾迟疑继续往北,在两天后到达峡谷之南。 在前后四天的行军过程中,仆散嗣恩无比希望陆沉会带着七星军沿途袭扰。 进山后始终没有发挥机会的夏山军早已饥渴难耐,只要七星军敢出现,无论是怎样的武林高手,仆散嗣恩都有自信将其留下并且围杀。 只可惜这一路格外平静,七星军始终没有出现,仅有一些陷阱稍稍阻拦燕军前进的步伐,也未对他们造成有效的杀伤。 如今燕军实力被削弱不少,左右两军被打残了建制,后军在那晚的夜袭中损失近千人,许存索性让健全的士卒护送伤员返回,只带着先锋和主力中军合计一万二千人北上,再加上仆散嗣恩统领的三千夏山军,总兵力为一万五千人。 对于燕军而言,粮草被烧的消息压根隐瞒不住,仆散嗣恩也没有想过遮掩,直截了当地宣告全军,粮草仅供半月之用,这十来天的时间必须要摧毁七星帮的总寨。 除掉路上花费的时间,燕军满打满算只有十天。 第一日,燕军抵达峡谷以南,立刻扎营安寨,同时朝东西两边派出大量精锐斥候,探查七星军的动静,探查是否还有别的道路接近对方的老巢。 中军帅帐之内,一众将领整齐在座,仆散嗣恩和许存并排坐在北面。 许存看着帐内的将领,不由得暗暗轻声一叹。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他已经损失了商之荣和萧统元两员都监,温希光则引咎去职,前往东阳路首府等待大将军李守振的发落。 如今他麾下只剩下前军都监杜岷和中军都监谷太成,商之荣等人的军职由几位副都监暂代。 越往北走,许存心里不详的感觉便越浓重,他不知道这一战结束后,帐内这些将领还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在他忧思之际,仆散嗣恩沉声说道:“我先前已经派人急报李大将军,让他在十五天内将一批粮草运送到水云寨,并派五千人沿路护送。我知道诸位对继续进兵的决定不太赞同,因此先给你们透个底,我并非是要逼着上万人白白送死。” 许存微微一怔,脸色和缓稍许,余者亦是类似的反应。 仆散嗣恩又道:“这件事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告诉将士们,不过目前还是要让他们紧绷心神,让他们将心思都放在攻破敌人的阵地上。” 众人纷纷领命。 仆散嗣恩看向许存,问道:“许总管,你对接下来的战事有何见解?” 许存想了想,谨慎地说道:“从峡谷内的情形来看,敌人的准备非常充分,我军除了强攻之外,暂时没有更好的法子。” 北边峡谷中修筑起层层叠叠的寨墙和箭跺,几乎填满整条峡谷,里面必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守御措施,摆在燕景联军面前的是一只几乎没有破绽的刺猬。 仆散嗣恩抬手揉了揉眉心,放缓语气说道:“虽说强攻会出现很大的损失,但是对于我军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局面。如果敌人继续在山中逃窜,我们最终也只能放火泄愤,眼下他们摆开阵势与我军决战,这是击溃敌军的天赐良机,不知哪位都监敢率先出战?” 话音方落,前军都监杜岷当即起身道:“仆散将军,许总管,末将率先锋将士请战!” 此刻他神情坚毅,颇有视死如归的风姿,眼中又有几分愧色,毕竟温希光率领的左军便是因为他的轻敌冒进而覆没。 这些天杜岷一直处于极度的焦急和愤恨之中,他无比渴望七星军偷袭的人是自己率领的先锋前军,只有击溃敌人生擒陆沉,才能洗刷对方带给他的耻辱。 如今两军对垒之势已成,不论是先锋前军本身的职责,还是他内心复仇的欲望,他都必须站出来接过第一战的重任。 帐内其他武将大抵明白他的心情,因此没人站出来与他争抢。 仆散嗣恩和许存对视一眼,旋即起身来到杜岷身前,寄予厚望地说道:“杜都监,望你一战奠定胜局,攻占匪军阵地,本将和许总管将联名为伱请功。” 杜岷正色道:“末将在此立下军令状,明日必将击溃敌军!” “好!” 仆散嗣恩重重点头,凛然道:“破阵灭敌,方为我军先锋大将!” …… 旭日初升,山野间一片肃杀之气。 峡谷内第一道寨墙之上,陆沉披甲佩刀,神色平静地凝望着南方大地。 在他身旁,站着李承恩、余大均和数位队正,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沉稳镇定。 陆沉开口说道:“承恩,这一战由你指挥。” 李承恩微微躬身道:“末将领命。” 陆沉徐徐道:“第一战会很艰难,但是你要记住,无论有多难都不能让敌人突破阵地。” 李承恩垂首道:“请都尉放心,人在阵地便在,断然不会有失。” 陆沉淡淡一笑,目光依旧望着南边,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仆散嗣恩不会直接派出夏山军,这第一战应该是由燕军先锋打头阵。倘若我处在他的位置上,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站在旁边的余大均不解地问道:“敢问都尉,这是为何?” 陆沉道:“因为杜岷这个人很鲁莽,而且惯于意气用事,勇猛却少谋,否则先前也不会大意冒进。正常而言,这样的人的确适合做刀尖,可如今燕军士气虚浮,亟需一场大胜来稳定军心。对于仆散嗣恩来说,理应直接让夏山军出战,而不是还想着用燕军炮灰来试探我的底牌。” 余大均等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便在这时,数名身姿矫健的斥候走到近前说道:“禀都尉,燕军一部向峡谷逼来,从旗号上看是先锋前军杜岷部。” 陆沉笑了笑,对李承恩说道:“交给你了。” 李承恩果决应道:“是!” 陆沉便转身向后方走去,然后登上东面高处,居高临下地望着峡谷入口处的情形。 约莫半炷香后,只见燕军列阵前来,刀盾手突前掩护,长枪兵分列左右,中间则是数千名披甲步卒。 七星军的第一道寨墙位于谷内,距离入口约有五六十丈。 寨墙以土石垒成,不惧火攻箭矢,两侧有箭跺横石,宛如一段缩略版的城墙,虽然比不得正经城墙的高度,但在这种地形逼仄的峡谷里,就像一道天堑矗立在燕军面前。 明媚的晨光中,雄壮的鼓声从燕军大阵后方悠然而起,杜岷一声令下,先锋大军涌向峡谷,数百名先登步卒冲在最前,嘶吼着朝寨墙大步迈进。 李承恩手持长枪,神情漠然地望着如潮水一般涌进峡谷的燕军,当对方进入四十丈范围之内,沉声道:“候!” 数十名膀大腰圆的七星军将士昂然屹立在寨墙上,不约而同地吸口气,然后手臂发力拉开强弓,隆起的肌肉几乎要撑破衣袖。 燕军进入三十丈。 李承恩默数三声,凛然道:“放!” 数十人同时松开弓弦,令人牙酸的声音遽然发出,箭雨向前划出一道曲线,旋即泼洒而下。 冲在最前的十余名燕军无从闪避,他们只能依靠大盾遮挡,然而终究有一部分箭支穿过盾牌之间的缝隙。 还好先登步卒人人披甲,他们这样安慰着自己。 但是下一刻,冲在最前面的燕军无不色变。 箭至,破甲,入肉三寸! (本章完) 203【火烧云】 短短二十余丈的距离,对于前排的燕军士卒来说仿佛是通往鬼门关的死路。 第一道寨墙上不止有数十名强弓手,而是足足近百名,被李承恩分作三拨轮流施射,几近于形成一道延绵不绝的箭幕,在峡谷狭窄的地形中汇聚成一束光,接连不断地射向往前冲锋的燕军。 尚未接近寨墙,燕军便出现大量伤亡,他们身上披着的轻甲根本挡不住七星军的箭雨,因为那些强弓手使用的是透甲锥箭,俗称为破甲箭。 这种箭的箭头为圆锥形,前尖中粗后略细,杆以竹制,专门用来穿透军卒的铠甲,三十丈之内可以轻易射穿轻甲。 先锋前军四千人乃是燕军中的精锐,七星军的破甲箭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压力,但是这支先登步卒并未迟缓脚步,强硬地继续向前冲锋。 燕军前部已经距离寨墙不足五丈,李承恩一声令下,强弓手迅疾向两侧跑去,在侧面山壁继续保持对燕军的压制,与此同时燕军的弓手也已出现在李承恩的视线之内。 他们站在敢死队的侧后方,用抛射的手法针对七星军的强弓手,力争为己方同袍减轻压力。 只不过双方造成的杀伤差距很大——燕军配备的制式弓箭,以仰射的方式很难穿透七星军强弓手身上的甲胄,然而七星军准备的是特制的透甲锥箭,虽然在常规的压制效果上并不出众,却无比契合当下战场上的情况。 两军相距极近,七星军又占据地利,可以将透甲锥箭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在付出四五十名先登精锐阵亡的代价后,燕军终于摸到寨墙附近。 杜岷自然不是一拍脑门就发起强攻,燕军的斥候也已大致摸清峡谷内的状况,至少将七星军第一道防线弄得清清楚楚。 寨墙不高,燕军昨日制作的简易梯子便能帮助这些先登精锐越过去,然而在他们靠近寨墙的时候,上方又出现一批更加魁梧的七星军士卒,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杆长枪。 在李承恩的指挥下,上百杆长枪几乎同时刺出,整齐划一的动作呈现出锋利的美感。 燕军之中有人被当场捅出一个血窟窿,外翻的皮肉狰狞可怖,涌泉一般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大地。 有人侧开身体避让,七星军的勇士便顺势横扫,将其直接打落梯子,虽然这个高度不至于摔伤,却会影响到后面的人,继而迟滞他们的攻势。 李承恩站在居中的位置,带动着其他人重复极其简单的捅刺动作,没有任何花哨之处,然而这样整齐且简单的动作却能造成大量的杀伤。 在他的率领下,七星军始终保持对燕军的压制,纵然有燕军锐卒成功登上寨墙,也会立即遭遇长枪兵身边的刀兵的围杀,长短配合组成一道极其牢固的防线。 厮杀声在峡谷内渐成回响,两军围绕第一道寨墙展开极其惨烈的争夺。 峡谷之外,杜岷站在堆砌的土堆上,面色阴沉地望着谷内的战况。 在连续几场大败后,燕军将领已经不敢继续轻视山中这支组建时间很短的军队,对方不仅拥有大量有过习武经历、常年刀口舔血不惧生死的汉子,还在陆沉的组织和操练下逐渐成为一支风格鲜明擅长硬仗的骁勇之师。 杜岷对此很清楚,也从未在口头上质疑过其他同僚的判断,可他心里仍然不服气,或者说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部下的实力。 峡谷的地形对于燕军有着极大的限制,让他们无法发挥出兵力上的优势,虽然陆沉手里只有几千人,他却不需要将所有人都投入到防守当中。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杜岷身边的偏将和统领们脸色越来越阴沉。 “鸣金。” 杜岷忽然开口下令。 传令官微微错愕,很快便反应过来,片刻后尖锐的鸣金声响彻四野,谷内的先登精锐不敢违逆军令,加速朝谷外撤退。 七星军并未趁势追击,这在杜岷的意料之内,毕竟一旦失去峡谷地形的护持,七星军不可能是一万多名燕景联军的对手。 在燕军撤退的同时,谷内东侧山坡上,陆沉凝望着第一道寨墙外面燕军的尸体,下令道:“让李承恩带着前军后撤,命邓兴才和楚铸率领右军接替防务。” 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朗声应道:“遵令!” 他带着几名同龄人飞快跑去传令,邓兴才和楚铸立刻率右军五百余人从第二道防线前出,李承恩则等他们赶到后,率领前军数百人往后退去。 燕军的攻势并未就此止歇,杜岷调兵遣将,很快便有第二批燕军冲入峡谷,再度对寨墙发起冲锋。 这一次仍旧没有攻破七星军在峡谷内设置的第一道防线。 直到陆沉让七星军各部轮流换防一遍,燕军始终无法寸进,战场的天平仿佛已经朝七星军不断倾斜,至少今天对方无法对谷内防线造成真切的威胁。 然而陆沉的表情却算不上很轻松,他注意到燕军轮转进攻的速度在加快,而且后续冲进谷内的燕军对于七星军的防守手段越来越熟悉,伤亡不断降低,不由得微微眯起了双眼。 旁边那个名叫孔思学的年轻人鼓起勇气说道:“都尉,燕军应该快退兵了吧?”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午后的阳光,缓缓道:“你现在去告诉冉玄之冉堂主,让他派人将准备好的东西运过来。” “遵令!”孔思学凛然应下。 与此同时,峡谷之外,杜岷望着站在身前的六百人,沉声道:“你们从多年前就跟着我,虽然不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但论情义二字丝毫不弱。我一直将你们视作自己人,也从未亏待过伱们,眼下我军遇到一块硬骨头,而且其他人已经试出他们的底细,只需要一把大锤砸开谷内的防线。” 燕军将士们尽皆满面肃穆地望着他。 这六百人才是杜岷多年来倾力培养的核心部下,一直没有参与先前的轮转攻势,被杜岷藏到了最后,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一锤定音。 杜岷握紧钢刀的刀柄,一字字道:“有谁敢随我一起去陷阵杀敌?” 六百人几乎同时从牙缝中吼出一个字:“我!” 杜岷回头看了一眼南边的大营,旋即转头咬牙道:“那就跟我来!” 旁边的偏将们显然有些吃惊,然而在看到杜岷扫射过来的冷峻目光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紧紧闭上嘴。 杜岷吐出一口浊气,带着六百虎贲走向北面的峡谷入口。 进军鼓声再度昂扬,这一次仿若带着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杜岷着甲戴盔,魁梧的身躯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他在十余名亲兵的簇拥中冲进谷内,六百名部属沉默又坚毅地将他围在中间,朝着数十丈外的七星军阵地小跑起来。 他们在奔跑的过程中逐渐加速,带起一片肃杀之风。 从谷口到寨前,燕军没有受到任何阻扰,杜岷冷峻的眸光中透着浓浓的杀意,同时又有几分决然之色。 七星军的强弓手早已退下,在前两次燕军的冲锋中便没有出现过,这是杜岷早已确认的事实。 他虽然鲁莽却不是傻子,一开始当然不会倾力而为,所以在前面五次的攻势中,他亲眼看着七星军已然用尽手段,即便他们有用不完的破甲箭,那些弓手也不可能一直维持充沛的体力。 破阵之机,便在此刻。 距离寨墙只有十余丈时,杜岷勃然发出一声怒吼,长刀指向寨墙上的守军:“杀!” 数百道吼声呼应着他。 “杀!” 养精蓄锐大半日的先锋主力爆发出挡者披靡的气势,冲在最前的勇士扶起倒在地上的简易梯子,后面的同袍立刻一个大步跃上去,杜岷这时仰头望去,忽然发现寨墙上的七星军朝后面退去。 他不由得露出疑惑的神情。 当此时,燕军的冲锋如离弦之箭,数十名士卒已经准备跃上寨墙。 忽有声响传来。 那是一阵奇怪的声音,就像冬天凛冽的风,亦或是夏日暴雨来临前的闷雷。 从远处响起,由远及近传来。 燕军纷纷抬头望去,只见无数封装严实的陶罐从天而降,他们只能纷纷避让。这些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的军卒下意识以为,这是类似于滚木礌石的守城器械,然而陶罐的体积都不大,看起来并不具备强大的杀伤力。 数量惊人的陶罐砸落在燕军阵型之内,大部分落在地上,小部分则砸在燕军身上,但是并未造成足够的伤害,顶多只是酸疼而已。 然而碎开的陶罐溅射开一大堆古怪的液体。 杜岷瞳孔猛地一缩。 下一刻,箭雨如蝗,从寨墙后方射了过来,却非先前那些强弓手射出的破甲箭,而是一支支燃着松油的火箭。 足有数百枝火箭,力道并不算强,燕军主力原本可以不屑一顾,可是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泛起莫名又强烈的恐惧。 这蓬箭雨犹如一片火红的云朵,降临在燕军阵中。 一名燕军士卒眼睁睁地看着火箭落下,坠落在自己脚边,与先前陶罐碎裂后洒落一地的物事触碰,旋即便是炽烈的火焰猛然炸开! 山谷之内,一场熊熊烈火顷刻间蔓延,将数百名被杜岷视作杀手锏的燕军主力湮没! (本章完) 204【决战之时】 猛烈的大火让谷外的燕军仓皇失措。 古往今来的战争中,火攻历来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无论水战还是陆战,火攻需要满足较为苛刻的条件,而非几百枝火箭便能达到如此恐怖的效果。 外面的人并不知道那些数量极多的陶罐意味着什么,只能看到谷内的景象宛若人间炼狱,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些陶罐砸开后四处飞溅的古怪液体遍地都是,又有很多沾染到燕军的身上,数百支火箭顺风而来,顷刻间便点燃一场席卷谷地的大火,身处其中的燕军无一幸免。 谷外的燕军在回过神后立刻展开救援,然而他们只能将少部分人救出去,大多数先锋精锐都葬身火海。 任何一支军队内部都有强弱之别,在整个燕军序列中,杜岷率领的四千先锋战力最高,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先前燕军的五次进攻中,除了第一次损失较为严重,后续每次进攻的损失都在不断降低,而且能给七星军造成越来越大的压力,这足以证明先锋军的实力。 杜岷亲率的六百人则是先锋军的底牌,是他这些年倾力培养的杀手锏。在其他部轮番进攻施压之后,他打算用这六百人击溃七星军的防线,谁知迎接他的不是寨墙上的七星军,而是一场熊熊燃烧遮天蔽日的大火。 这场大火彻底摧毁了燕军先锋的士气,很多人愣愣地望着峡谷内恐怖的场景,那些在火光中扭曲挣扎的人影,在一刻钟之前还是这支先锋的核心精锐,如今却只能痛苦地哀嚎着。 山风送来凄厉的悲声,燕军将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尖锐的鸣金声响彻天地之间,燕军的进攻就此画上一个句号,狼狈地退了回去。 中军帅帐内,仆散嗣恩脸色阴沉,冷厉的眸光望着前来禀报的偏将,寒声问道:“杜岷情况如何?” 偏将垂首应道:“回将军,杜都监万幸保住了性命,但他全身上下多处烧伤,随军郎中束手无策,亟需送回东阳路治疗。还有上百名将士情况类似,营中没有治疗这种烧伤的药材,如今天气炎热,万万拖延不得。” 仆散嗣恩双眼微眯,又问道:“前军伤亡情况如何?” 偏将答道:“算上最后一次敌人火攻造成的伤亡,今日前军共计阵亡七百四十五人,伤者四百余。” 许存皱眉道:“将军,前军怕是不能再作战了。” 前军的伤亡已经超过警戒线,更关键在于杜岷率领的六百人是这支军队的中坚与核心,一场大火悉数覆没,再逼其他人继续进攻峡谷肯定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临阵倒戈也不是天方夜谭。 仆散嗣恩转头问道:“许总管意下如何?” 许存想了想说道:“如今看来,只能让前军将士护送伤员撤回封丘城。” 仆散嗣恩拥有庆聿怀瑾和枢密使庞师古的支持,是这支燕景联军实际上的主帅,但他在公开场合对许存还算尊重,因此颔首道:“也可。” 许存顺势劝道:“将军,七星军准备充分,谷内陷阱重重,我军粮草不足,不若暂时撤军以待来日。” 帐内其他武将虽然没有开口,但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几乎所有人都是类似的想法。 或者说,连续的败仗已经压垮他们的斗志,再这样下去必然会是大军崩溃的结局,连这些想要建功立业的将领都是如此,可见燕军整体的士气低迷到何种程度。 仆散嗣恩的目光晦涩难明,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许总管不必忧心,接下来燕军各部掠阵即可,我会派夏山军打通这条峡谷。” 许存并无任何被冒犯的感觉,相反他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这次他带着两万余兵力北上进山,至今已然损失三千余人,另有近万人不得不退出战场,身边只有八千中军主力,总不能再将这最后的力量投进北边的峡谷中。 军议就此结束,仆散嗣恩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中来到夏山军的营地,几名将领和一个年轻人迎了上来。 年轻人身姿矫健目光锐利,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眼间有几分隐约的戾气。 仆散嗣恩望着他说道:“方才你可看清楚了?” 年轻人恭敬地答道:“是,将军。那些山匪弄出来的大火和当初广陵城下的火势一模一样,可见这就是陆沉的底牌。” 他叫桑迈,曾为东阳路兵马副总管秦淳麾下的骑兵将领。 广陵一战,秦淳被陆沉一刀枭首,桑迈收拢败兵一路退回沫阳路境内。 众人走进一座营帐,左右都是景廉族人,仆散嗣恩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说陆沉可能会故技重施,在山里弄出那种奇火,所以我才让燕军先锋前去试探。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对方手里还有没有这种古怪的东西?” 桑迈笃定地摇头道:“将军放心,这种奇火制作起来十分麻烦,需要各种各样的材料,七星帮不可能有大量储备。陆沉这样做分明是想恐吓我军,逼您率军撤退,同时减少自身的损失。当初在广陵城下,陆沉便是同样的路数,而且在后来极其艰难的时候都没有再使用奇火,可见这种东西很稀有。” 仆散嗣恩微微颔首,继而叹道:“说起来,我那位族兄死得很憋屈,这次我会帮他报仇。” 桑迈闻言默然,他本就出身于夏山军,后来被秦淳要到身边当做心腹培养。 秦淳乃是后来取的名字,其人本名仆散端,和仆散嗣恩出自同一个大家族。 仆散嗣恩很快便收拾心情,环顾帐内众将,点名道:“乌烈哈。” 一位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景廉武将起身道:“末将在!” 仆散嗣恩加重语气道:“我给你五百重甲步卒,明日务必攻破第一道防线。” “末将领命!” “艺塞塔。” “末将在!” “伱领一千勇士,当乌烈哈得手之后,立刻往第二道防线前进。” “末将领命!” 仆散嗣恩站起身来,沉声道:“其他人带着麾下勇士,随我一齐入谷。” 众人齐声应下,有人露出满口白牙,仿若神情狰狞的野兽。 …… 夜色渐渐降临,峡谷内星光点点。 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七星帮帮众在谷内修筑了三道寨墙,今天一战大获全胜,燕军丢下几百具尸首狼狈撤退,第一道寨墙依旧昂然屹立,令七星军士气大涨。 很多妇人提着食桶进入峡谷,将士们兴高采烈地吃着饭菜,喧嚣而又井井有条。 几道寨墙之间平均相距百余丈,峡谷从南到北逐渐拓宽,在第二道寨墙和第三道寨墙之间的区域已经相当宽阔。 此间西面靠山的平地上,一群人席地而坐,旁边竖着几根火把。 陆沉左手拿着窝头,右手拿着筷子,一边从放在地上的海碗里夹菜,一边大口咬着窝头。 李承恩、邓兴才、余大均、娄成元、楚铸等各部统领皆在,于汉源和郭必方等作战勇敢的队正也在,还有冉玄之和齐廉夫这两位堂主,众人以陆沉为核心围成一圈,吃着帮中妇孺费心准备好的晚饭。 齐廉夫开口说道:“陆兄弟,咱们的人已经打探过了,燕军主力没有撤兵,只不过那支先锋前军被吓破了胆子,应该是往南边撤了回去。” 陆沉咽下口中的饭菜,悠然道:“看样子,仆散嗣恩终于要将夏山军拿出来了。” 夏山军这三个字落入耳中,众人不由得停下吃饭的动作,余大均好奇地问道:“都尉,夏山军当真有那么厉害?” 陆沉一个个看过去,旋即微笑道:“真的很厉害。当年景朝兵锋所指挡者披靡,便是依靠九支精锐雄师,其中夏山军堪称第一。这支军队最初是庆聿恭之父庆聿定拉起来的扈从军,而庆聿一族是景朝皇室之外实力最强的大族。如今峡谷外面那三千人虽然不是夏山军的主力,但是肯定会比燕军厉害很多。” 若是放在以前,七星帮这些绿林好汉多半会心生惧意,但是在经历过这段时间的磨砺后,他们已然拥有十分坚定的意志和信心,娄成元当即说道:“不论这夏山军有多强,我们都可以击败他们!” 余者纷纷附和。 陆沉没有打击他们的自信,从容地说道:“可以在战略上藐视敌人,但不能在具体的战术上轻敌大意。这一次我们要打破夏山军战无不胜的神话,因此需要在细节上做更多的准备。” 众人认真地听着。 陆沉放下筷子,极其详细地为众人分说战场谋划,具体到每一队士卒需要执行的任务。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这场席地而坐颇为简陋的军议安排完毕,众将起身告辞,去向各自的部下传达军令。 陆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见冉玄之走到跟前,满面疲惫地说道:“陆兄弟,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 “冉大哥辛苦了。” “不辛苦,只是很可惜弄不到更多的材料,如果可以再做一批那种奇火,咱们的兄弟就可以省点力。” 冉玄之轻声感慨,他最初接到陆沉的安排时满心不解,不明白那些东西混合在一起为何就能变成无法扑灭的大火,在今天亲眼见到燕军的惨状后,他对陆沉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要是能找到更多的原料,敌人便无法踏入峡谷一步。 陆沉自然明白他的心情,看了一眼山野之间清亮的夜色,语调微微上扬:“相较于那种奇火,冉大哥准备的另外一种礼物效果更好,仆散嗣恩这次如果能活下来,他肯定再也不敢带兵进山。” 冉玄之不由得激动起来,满怀期盼地说道:“那我便预祝陆兄弟一战击溃敌军,扬名大江南北!” 陆沉谦逊一笑,眸中仿佛有万千星光。 熠熠生辉。 (本章完) 204【大地惊雷】 日落之前。 秋风吹拂过山岗,人间渐落枯黄。 水云寨东北面五十余里处的密林旁,数百匹骏马在林中悠闲地吃着草料,骑士们大多在照顾自己的坐骑,也有人三五成群小声说着话。 总寨正在遭受燕景联军的攻击,这些人皆已知情。虽然他们很想立刻赶去支援帮中的兄弟,但是因为那个年轻女子的命令,他们只能压抑着心中的热血停留在此。 林溪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拿着水囊小口喝着水,山风吹过她的脸颊,荡起鬓边的青丝。 年过四旬的陶保春站在一旁,望着林中的那些人,感慨道:“若非大小姐在这里,我们肯定镇不住这些兔崽子,八成会被他们鼓噪着冲去总寨。” 他这番感慨并非是刻意吹捧林溪,旁边这几百人堪称七星帮的精华,不论是追随林溪组成的三百骑兵,还是林颉派来的两百多名压箱底的心腹,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有着不俗的身手。 林溪放下水囊,温婉地说道:“陶叔何必自谦,他们就算不服席大哥和季山等人,也不会跟你作对。” 陶保春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我这次全程旁观战事,起初觉得敌人表现得太蠢,一直跟着陆都尉的节奏走,就像是他的提线木偶一般。然而静下心想想,倘若我是燕军的主将,恐怕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林溪自然能听出他在夸赞陆沉,不禁心中一甜,佯装不在意地问道:“陶叔何出此言?” 陶保春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缓缓道:“战事开启之初,陆都尉让我们偃旗息鼓,藏匿在山野之中,让敌军摸不清我们的底细,所以他们只能用步步为营的笨法子进军,双峰寨便成为他们必须拿下的关口,那里可以成为他们进入大山的据点。” “那一战他们赢得太简单,所以先锋军大意冒进,或许领兵的将领有自信应对可能存在的埋伏,可是他又怎会想到,陆都尉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后面接应的燕军。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会觉得陆都尉的脑筋委实与常人不同,如果是我们做选择,肯定会按部就班地伏击敌人的先锋军。” 陶保春轻声感叹着,林溪心有所感,点头道:“的确如此。” “至于后来的事情,陆都尉更是一步步算准敌人的心思。”陶保春语调悠然,目光深邃,继而道:“他将温希光放回去,明白无误地告诉仆散嗣恩袭营之事,自然就是要让敌人行围歼之事,利用时间上的差距解决一支燕军,又让咱们去烧掉粮草,其实是在逼迫仆散嗣恩做出选择。要么率军灰溜溜地滚回去,要么冒着粮草不继的危险进军,如果大小姐面对此等难题,不知你会如何选择?” 林溪想了想,淡然道:“我会率军撤回去,等将来再找机会便是。” 陶保春爽朗地笑了起来,叹道:“所以这就是陆都尉的厉害之处,他对仆散嗣恩的心思了如指掌,即便两人以前从未见过。想想也是,仆散嗣恩是何等人物?深受景朝庆聿恭器重的年轻武将,身边是名扬天下的夏山军,如此骄傲张狂的人怎么可能退让?在粮草被烧掉后,他就只有一个选择。” 林溪转头看着他,抿嘴笑道:“陶叔这番解释下来,倒也不弱于师弟了,以前倒是没看出来陶叔对于兵事也颇有研究。” 陶保春摆摆手道:“大小姐高看我了,其实这都是尉迟前辈的看法,可以看得出他对陆都尉非常欣赏,不仅仅是因为帮主的请求才将十六式散手传给陆都尉。” 林溪闻言不禁朝远处看了一眼,那位武榜排名第八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席均聊天。 她点了点头,眉眼间皆是柔婉的颜色。 陶保春微露迟疑,最终还是开口说道:“大小姐,莫怪我说些丧气话,这次敌人肯定会大败而归,但是燕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景朝说不定也会再次出手,咱们终究只有这么多人。倘若陆都尉回了南齐,将来怕是……” 林溪原本想说燕朝很快就会自顾不暇,这是陆沉给她的承诺,不过在瞧见陶保春的神情后,她温和地说道:“陶叔,有话直言便是,在我心中你一直是值得信任的长辈。” 这话并非虚言,从她以菩萨蛮的身份行走江湖开始,陶保春便一直跟在她身边,帮她处理各种各样的麻烦,教会她很多绿林中的规矩和道理,某种程度上算得上半个师父。 陶保春眼中浮现一抹欣慰之色,缓缓道:“我是想说,如果陆都尉不回南齐,留在山中便能震慑住敌人。当然这个法子很不妥,对陆都尉很不公平,他有他的前程和人生,但是我们或许可以有另外一种折中的法子。” 林溪略显茫然地问道:“什么法子?” 陶保春轻咳两声,压低声音道:“大小姐,不知道伱对陆都尉怎么看?其实我觉得他很不错,江湖中那么多年轻人,可以与陆都尉比较的俊杰寥寥无几,其人称得上良配。另外一点,陆都尉年轻有为,等他回到南齐肯定会名气更上一层楼,届时不知道有多少媒人会去……” “陶叔。” 林溪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办法,连忙打断他的话头,旋即有些羞恼地说道:“不要再说了,师弟他肯定会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不会让七星帮陷入危险便拍拍屁股走人。” 陶保春登时明白过来,歉然道:“大小姐莫要动怒,是我失言了。” 林溪和陆沉早有约定,她自然不会有陶保春那样的担忧,只是这件事委实不好详说。 便在此时,身材矮小的羊胡宁快步走了过来,近前说道:“大小姐,总寨那边传来消息了。” 林溪目光微凝,颔首道:“陆师弟怎么说?” 羊胡宁难掩激动之色,急促地说道:“我们可以回去了。” 林溪站起身来,眼中泛起一抹凛冽,转头看向西北方向,目光仿佛落在总寨南面的峡谷中。 …… 翌日。 峡谷内杀声震天。 景廉族的精锐首次出现在七星军面前,乌烈哈率领五百重甲步卒冲锋在前,艺塞塔率领一千精兵在后面静候,仆散嗣恩则亲领剩下的一千五百名夏山军士卒督战。 谷内依然残留着先前燕军冲杀时的惨烈景象,然而五百名夏山军步卒恍若未觉,他们在如小山一般魁梧壮硕的乌烈哈带领下,朝第一道寨墙发起潮水一般的进攻。 李承恩率领前军和强弓手阻截,双方你来我往围绕着寨墙互相缠斗,夏山军的确凶猛异常,给七星军带来极大的压力。 这些从北方而来的景朝老卒并非一根筋的蠢人,他们在战场上表现出多种复杂的特质,既有狮虎一般的凶悍,也有豺狼之类的狡猾,又有十分默契的配合,从一开始便能在仰面作战的劣势下抗住七星军的攻击。 乌烈哈手持一杆狼牙棒,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几近于挡者披靡。 李承恩枪法同样犀利,二人在方寸之间恶斗数十回合不分胜负。 然而李承恩能挡住,前军其他将士却渐渐陷入左支右绌的境地。 在拼杀小半个时辰后,随着峡谷北面传来号角之声,李承恩陡然挑起数朵枪花将乌烈哈逼退,又横扫一枪将一名夏山军步卒从寨墙上击落,口中怒吼道:“撤退!” 七星军前军旋即往后撤去,与此同时第二道寨墙附近的七星军将士赶来支援和接应。 乌烈哈并未恋战,稍稍追赶一段路后便稳住阵型。 艺塞塔率领的第二队一千锐卒顺势翻过第一道寨墙向前挺进,乌烈哈麾下的步卒则就地休息回复体力。 得到消息的仆散嗣恩面色稍稍和缓,亲领夏山军主力深入峡谷。 艺塞塔立功心切,在乌烈哈攻下第一道寨墙后,他对七星军的实力有了大概的估计,虽然对方比燕朝那些废物要强,但是和身经百战的夏山军比起来仍然不够看。 战事的顺利出乎仆散嗣恩的意料,他率领夏山军主力才抵达第一道寨墙附近,前方便再度传来捷报。 “将军,艺塞塔统领率军攻下了敌军第二道阵地!目前正冲向敌人最后一道防线!” 来人满面喜色地禀道。 仆散嗣恩微微一怔,虽说他无比信任自己带出来的精兵悍将,但是七星军今日的表现与之前判若两人,他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当即厉声道:“传令艺塞塔,让他立刻给我退回来!” 当此时,艺塞塔率领的千人队越过第二道寨墙,顺手推开两边角落里的障碍,为后军创造坦途,然后快速朝百丈外的第三道寨墙冲去。 这是一片凹凸不平的空地,上面什么都没有。 艺塞塔冲在最前,脸上满是狰狞的杀气。 攻破第二道防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艺塞塔带人冲过来时,才接近寨墙对方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以至于他并没有看到,李承恩带着前军撤回后,与驻防此地的将士们井然有序地继续往后撤,所有人都贴着东面的山脚奔跑。 艺塞塔率领千名虎贲之士,怒吼着朝前方疾冲,一双双大脚踩在那片凹凸不平的大地上。 他抬头看向前方七星军最后一道阵地,忽然瞧见一个站在人群中央的身影。 相隔百丈,陆沉与其遥遥对视,等这上千人跑过一半的距离时,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然后猛地挥下。 仿若一刀劈在人世间。 艺塞塔不明所以,眉头皱了起来,下一刻便感觉到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颤。 轰响声陡然爆发,席卷前后左右,飞溅的泥土瞬间遮蔽夏山军士卒的视野。 凹凸不平的空地犹如蒸腾的热浪一般瞬间爆裂,又似狂风暴雨来临后的海面起伏抖动。 爆炸在这片平地上延绵不断,无数铁刃、短钉、石片、碎瓷,各种各样的锐器从泥土中激射而出,朝着上千名夏山军奔袭而去。 闷雷滚滚,从北到南。 天地之间遽然变色! (本章完) 205【攻心为上】 “好!炸得好!” 第三道寨墙之上,七星军将士们雀跃高呼。 前方的平地中,不可一世的夏山军死伤惨重,爆炸本身还不足以造成如此恐怖的杀伤力,毕竟这个时代的火药虽然已经盛行,可是威力一直乏善可陈。 然而在经过陆沉的改良后,火药的威力有了一定的提高,更关键的是那些被火药激发射出的铁片碎钉,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对夏山军形成毁灭性的打击。 冉玄之站在角落里,听着前面传来的惨嚎声,心中涌起无尽的畅快之意,又有几分完成重托的释然。 其实在陆沉刺杀陈景堂返回总寨的时候,他便通过林颉找来冉玄之,让他做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其一是准备制作希腊火的材料,这种遇到火星就会爆燃而且无法扑灭的奇火可以让敌军损失惨重,更能从根源上打击敌军的军心和士气。 其二便是从燕国境内尽可能多找一些火药和铁器匠人,专门制作眼前这种埋在地里的火雷。这种火雷通过游线、火石和铁轮击发,当火药爆炸后会溅射出预先配置好的各种零碎尖锐物,在峡谷这种相当狭窄逼仄的地形威力极大。 此时此刻,两百余枚火雷在宽度约二十余丈、长度仅六七十丈的空间内相继爆炸,冲过来的上千名夏山军便如身处地狱之中,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血流漂杵,死伤无数。 爆炸声终于停歇,冉玄之扭头看向远处的陆沉,心生期盼之意。 “七星军——” 陆沉扬起手臂。 寨墙后方,数千名热血男儿翘首以待,齐声回应:“在!” “出击!” 陆沉舌绽春雷,提刀在手。 全军将士轰然响应:“杀!” 寨门被打开,陆沉当先而行,李承恩、余大均、娄成元等一众统领紧随其后,率领将士们一往无前,好似水银泻地一般冲向艺塞塔带领的千名夏山军。 在遭遇极其绵密的爆炸袭击后,夏山军已然十去五六,还活着的人无不面色苍白眼神发直,非亲身经历永远无法明白那种恐怖的感觉,这个时候的夏山军实力相较往日最多只剩下两三成。 面对养精蓄锐猛虎扑食的七星军,这些纵横北地的景廉族战士变得极其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刀光剑影之中,鲜血四处飞溅。 李承恩从出来便盯上了艺塞塔,先前防守第一道寨墙的时候他和乌烈哈战成平手,这显然不是他真正的实力,只因陆沉让他故意放水,只为将夏山军的主力引诱到埋伏火雷的地点。 如今大功告成,他自然不需要继续伪装,当即一马当先冲向艺塞塔,突进的过程中长枪如龙,左拍右打杀死几名景军,如闪电一般来到艺塞塔面前。 艺塞塔身高七尺,此刻面目狰狞满脸是血,身上的重甲也已出现十余处伤口,皮肉外翻之状尤其可怖。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望着快要冲到面前的李承恩,咬牙发出一声吼,挥动着双斧迎上去。 李承恩面色冷峻,长枪猛然一抖,十余朵绚烂的枪花迷了艺塞塔的眼。 下一刻,他脚步连续疾进,枪尖荡开艺塞塔的双斧,直取这蛮人胸前要害。 艺塞塔侧身一让,右手挥动着巨斧斩向枪杆。 李承恩长枪抽回,脚步交错拧身发力,一记犀利无匹的回马枪穿透艺塞塔的防御,刺入对方的肋下,旋即双手抵住枪杆,勃然怒喝道:“啊!” 磅礴的力量从他体内奔涌而出,这一刻他不再是先前那般沉默内敛的姿态,暴戾的气息显露无疑,直推着艺塞塔往前冲出十余步。 枪尖入体,艺塞塔只觉脏腑间一片撕裂的剧痛,然而这时候他亦爆发出凶狠无比的威势,双手合掌握住枪尖,避免其进一步深入自己的体内。 他双目赤红地望着李承恩,张大的嘴巴里,牙缝中满是血迹,脸上却没有半点惧色,在后退的过程中猛地右脚蹬地,死死抵住身形,同时双手再度发力想要夺过这杆长枪。 李承恩眸中泛起锐利的光,双手猛然一松放下长枪,身体如一阵风飘向前方,刹那之间来到艺塞塔的面前,左手扯住他的头盔,右手带起一片雪亮的光华。 锋利的腰刀从艺塞塔的咽喉处抹过,一蓬鲜血在空中溅开。 几瞬之后,艺塞塔的人头出现在李承恩手中,但见他高高扬起,怒吼道:“敌将授首!” 夏山军在爆炸中损伤过半,正常情况下已经不具备继续作战的能力,只是因为被暂时困在这个狭窄的空间内,陆沉的决断又快到根本没有给他们撤退的时间,故此只能被迫迎战。 当艺塞塔授首之后,早已崩溃的夏山军失去了所有的意志,还活着的人一窝蜂扭头就跑。 陆沉赞许地冲李承恩点点头,随即扬刀指向前方,洪亮的声音响彻峡谷之内。 “决战来临,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士气高昂已到巅峰的七星军将士掩杀而去,一路衔尾追击,杀得夏山军犹如落花流水。 短短数十丈距离,倒地身亡的夏山军便超过百人,只有两百余人回到第二道寨墙和第一道寨墙之间的区域。 败兵仓皇失措地冲向乌烈哈率领的五百步卒,这距离乌烈哈攻下第一道防线才过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的部下尚未休整过来,极其无奈地被败兵裹挟着继续后撤。 在远方爆炸声连绵响起、如春雷滚滚一般传来的时候,仆散嗣恩便已经面色大变。 随即战事的发展并未出乎他的意料,前方的部属被七星军打出一个倒卷珠帘,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是率领主力接应败兵,与七星军在峡谷中展开决战,或者先行撤出峡谷,另外再找机会。 对于仆散嗣恩而言,这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思考。 虽然峡谷之内他的兵力处于弱势,而且前军又遭遇致命的打击,但是峡谷外面还有近万燕军严阵以待,这一战无论如何都不能后退。 一念及此,仆散嗣恩立刻派人去谷外传令许存,命燕军做好分批入谷支援的准备,同时率麾下一千五百人往前迎去。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七星军数千将士汇聚在一起,峡谷中漫山遍野,犹如一道泥石流汹涌向前,乌烈哈曾经尝试拦阻,然而七星军冲在最前面的是以陆沉为首的高手,所有人都不再隐藏实力,直杀得夏山军血流遍地。 大军唯有一个信念,向前,不断向前! 这股洪流席卷一切,直到撞上仆散嗣恩率领的夏山军主力,就像狂暴的浪潮拍打着岸边的岩石,矛与盾的交锋荡起无数淋漓鲜血。 夏山军的阵型略有限松散,仆散嗣恩厉声呵斥着,让麾下尽全力挡住七星军的冲击。 便在这时,桑迈忽然喊道:“将军!山上!” 他的声音里满是惊慌和恐惧。 仆散嗣恩循声望去,但见两边高高的山壁上出现很多人,他们身姿无比矫健,在相当陡峭的山壁上如履平地,左右两边各有数十人,如闪电一般快速逼近。 左面以董勉和齐廉夫为首,右面则是林颉一马当先,他们大多已经不再年轻,然而一个个眼蕴精光气息悠长,显然便是这么多年来跟随林颉打天下的老兄弟。 当此时,夏山军主力以及前方撤回来的败兵仍然还有将近两千人,停留在峡谷的前半段,还不至于被那些飞檐走壁的高手吓住,然而当那些人来得近了些,仆散嗣恩看清他们的身影之后,面色遽然一变。 林颉等人手里都握着两个陶罐,及至奔行到夏山军的中段上方,他们居高临下地将手中的陶罐砸了下去。 桑迈惊骇欲死,他在仆散嗣恩跟前夸下海口,七星军不可能还有那种奇火,之前在对付燕军的时候便使用殆尽。 战场之上仿佛陡然间凝滞,仆散嗣恩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跳声,脑海里浮现一幕地狱中的景象。 这些陶罐砸落在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夏山军阵中,只需要一丁点火星,将会变成一场焚烧天地的烈火。 无数陶罐从天而降,景军将士愣愣地看着,眼中浮现惊慌的情绪。 “将军!”桑迈凄厉地喊道。 仆散嗣恩浑身一颤,瞬间回过神来,此刻再也顾不得其他,颤声道:“退兵!” “退兵!” “退兵!” “退兵!” 一道道慌乱的声音传向前后,就像是奏响这支军队命运的丧音。 夏山军亲眼见识过燕军被活活烧死的惨状,先前又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这条峡谷已然变成他们心中最恐怖的所在,当仆散嗣恩发出撤退的命令后,几乎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朝南方跑去,甚至出现不少自相踩踏的惨剧。 数百个陶罐砸落夏山军阵中,此刻已经没人注意到陶罐中溅射出来的是清水,并非之前燕军遇到的古怪液体,他们只想着快速逃离这里。 山壁之上,林颉望着夏山军往南溃逃的情景,不由得悠然一笑,接过心腹亲随递来的长刀,转头看向谷中另一头的陆沉。 两人仿若心有灵犀,远远对视一眼,陆沉眼中绽放明亮的神采,指着前方已成溃逃之势的景军,发出最强劲的命令。 “杀!” (本章完) 206【决胜千里】 仆散嗣恩不知道那些从天而降的陶罐里面装的只是清水——陆沉倒是很想用改良版的希腊火招待景军,然而终究没有取之不尽的原料,冉玄之动用所有关系找来的原料只够让燕军先锋尝一把烧烤的滋味。 即便如此,不可一世的夏山军已成惊弓之鸟,仿若这峡谷里处处都是致命的陷阱,根本没有人去查看那些陶罐炸开之后溅出来的是清水还是火油。 对于以凶悍勇猛闻名于世的夏山军而言,他们这辈子都没有打过如此憋屈的仗,此刻只想尽快远离此处。 仆散嗣恩带着夏山军残存兵力仓皇往峡谷入口撤退,七星军则在陆沉的指挥下痛打落水狗,追着夏山军的屁股疯狂扩大战果。 一个又一个景廉族勇士倒下,夏山军的尾部和七星军的前锋交错在一起,伤亡的数字不断抬升。 两侧山壁上,林颉率领的七星帮高层执事纷纷跃下,加入对夏山军的追杀。 仆散嗣恩不是不清楚这样败退的后果,但现在他就算想让部属停下脚步,也是一件无法办到的事情。 所谓兵败如山倒,没人可以逆天而行力挽狂澜。 眼下仆散嗣恩唯一的指望就是撤出峡谷后,外面的燕军能够做好接应,想来七星军应该不敢追出去。 然而他高估了燕军的士气。 在经历过左军遇伏、右军被反杀、后军遭到夜袭之后,燕军的整体士气已经低迷到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仆散嗣恩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是燕军在他眼里本来就是填补战线的仆从军,哪怕死光了都不打紧——只要他们能为夏山军排除预知的危险,为夏山军创造出正面对决的战场即可。 在已经犯下太多的错误之后,仆散嗣恩仍旧将希望寄托在燕军身上,这毫无疑问是极其愚蠢的想法。 如果杜岷率领的燕军先锋还在,说不定还能稳住军心,可是峡谷中一场大火将杜岷及六百虎贲烧成废人,让士气本就处于低谷的燕军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倘若今天夏山军可以顺利攻破峡谷防线,后面的燕军做些打扫战场、零敲碎打的事情倒也不难,想要指望他们扭转局势无疑是异想天开。 将时间稍稍推前一些,峡谷深处传来延绵不断的爆炸声,谷外的燕军甚至能感受到大地在颤动,一瞬间绝大多数普通士卒都浮现惊惧的神色。 许存面色阴沉,目光冰冷地望着谷内,右手不自觉地用力攥紧,指甲几乎入肉。 旁边的偏将和统领们惶然地望着他,有人忍不住说道:“总管,莫非夏山军败了……” 他欲言又止,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很难看。 许存沉默不语,心里在快速计算如果夏山军真的不敌,自己要如何才能保全身边这八千燕军。 便在这时,仆散嗣恩的信使匆匆赶来,向许存传达夏山军即将在谷内与敌人接战、让燕军分批入谷支援的命令。 信使根本不给许存拒绝的机会,说完之后便立刻返身赶回峡谷,留下一群燕军将领神色各异地盯着许存。 “总管,这景人太不将您放在眼里了!” “就是,仆散嗣恩顶多只和总管平级,他凭什么对总管这般颐指气使!” “先前景军躲在后面,让我们在前冲锋陷阵,如今他们身处险境,又想让我们去救援,怎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总管,谷中情况不明,我军万万不能再轻易冒进。” “没错,我军现在不妨后撤一些,万一景军大败而归,免得被他们冲散我军的阵型。” “请总管下令!” 周遭群情激昂,许存面色沉郁,其实他知道这些将领为何会突然如此愤怒。 简而言之,这些人已经有了畏战之心,不敢再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如果不是担心事后会遭到追究,他们甚至巴不得立刻丢下深入峡谷的夏山军,一路南逃撤回东阳路境内。 许存逐一看过去,只见一张张神情凝重、又带着恳求之意的面庞,不由得轻声喟叹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个时候丢下景军撤退,哪怕只是见死不救,将来会有怎样的后果?” 众人闻言不禁默然。 许存幽幽道:“如今看来,我们的每一步决策都在陆沉的意料之中,每一次行动都被他算计得很死,难怪从进山以来我军便接连受挫。南齐不仅有萧望之和厉天润这样的名将,如今又出了陆沉这般年纪轻轻却用兵如神的天才,难怪有人不看好我们这一次的剿匪之战。” 一众将领略显茫然地看着他,虽说两军主将的表现确实存在很大的差距,然而许总管似乎话里有话,最后那句话里的“有人”又是指谁? 许存没有解释,继续说道:“我明白尔等的心思,也不会怨怪你们会有这种心思,但是我希望大家明白一点,从离开封丘城北上开始,我军和景军便是休戚与共,他们若是在山里全军覆没,我们就算能回去也没有好下场。” “唉,总管,并非我等怕死,实在是下面的将士们士气低迷啊。” 一员武将神情复杂地说道。 许存微微颔首,淡淡道:“即便如此也不能丢下景军,传令下去,前部三千人准备入谷支援。” 将领们只能领命,然而还没等他们离去,东南面忽然传来雄壮整齐的马蹄声。 数名斥候策马飞驰而来,仓皇道:“禀总管,敌军骑兵来袭,数量极多!” 燕军阵中猛然一片骚动。 许存眉头紧皱,抬眼望去,便见东南方向一支骑兵快速奔来,一匹匹高头大马在奔驰的过程中呈现出流线型的美感,马上的骑士人人手持长兵器,虽然没有刻意地大呼小叫,但他们显露出来的气势犹如高山一般巍峨壮阔。 明媚的阳光中,林溪单手提着斩马刀,身体微伏于马背,清冷的眸光锁定着远处燕军中军的帅旗。 尉迟归策马行于她的右侧,中年男人第一次用上兵器,那是一杆长约丈二的马槊。 在他们后面,五百骑策马狂奔,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这支骑兵刚刚出现在战场边缘,后方狼烟直上,似乎还有数之不尽的生力军在后面赶来,燕军士卒登时面色发白,阵型开始松动。 即便许存立刻下令一侧军队转向列阵迎敌,一股恐慌的情绪仍然在燕军群体内蔓延。 养精蓄锐多日的骑兵犹如下山猛虎,在林溪和尉迟归的带领下朝着燕军东北角疾冲而去。 两军相遇,好似滚汤泼雪,燕军顷刻间倒下一片。 同一时间,峡谷内的喊杀声由远及近传来,燕军纷纷扭头望去,只见自诩天下无敌的夏山军仿佛丧家之犬般从谷内逃出来,丢盔弃甲的模样让燕军心里瞬间冰凉一片。 林溪见状高声喝道:“杀!” 五百高手人人如龙,杀入燕军阵中翻江倒海,几近于挡者披靡。 在连续十多天的高压态势下,燕军已然军心不稳,此刻见到夏山军大败而归,当即便有人带着哭腔吼道:“逃啊!” 许存连声喝令,然而在那两个字出现后,越来越多类似的声音出现,将领们根本拦不住,燕军如一团散沙四散逃命,阵型当即溃散! 从峡谷中逃出来的夏山军望着眼前混乱的景象,眼神不由得发直。 燕军已经乱成一片,被七星军骑兵如砍瓜切菜疯狂屠戮,这一刻但见战场上飞尘漫天,燕军士卒哭爹喊娘疯狂溃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当夏山军残余兵力全部从峡谷中退出,败局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扭转。 七星军紧随而出,这一次不止是陆沉操练出来的三千战兵,还有林颉带领的帮中元老,乃至于所有生活在山里的老少爷们,但凡学过几手功夫,或者有一把子力气,都拿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武器,跟随七星军冲出峡谷,朝着夏山军和燕军冲杀而去。 宛如大河涛涛,浪卷九天。 浪潮之上,陆沉当先而行,亲率数百名锐卒死死咬着夏山军的旗帜。 在战场的另一个区域,林溪早已和尉迟归分开,两人各领一半骑兵,对已经胆寒的燕军不断绞杀。 挥刀砍死一名燕军将领后,她注意到北面的状况,便拨转马头带着兄弟们朝那边奔袭而去。 仆散嗣恩本来还想着依靠燕军稳住阵型,没想到出来之后看见的是燕军已经当先溃散,这时候他如何不明白大势已去,乌烈哈和桑迈等人在旁边大喊道:“将军,我等护着你离开!” 话音未落,前方马蹄声如雷。 林溪率军拍马赶到! 后方陆沉同样领兵杀至,两拨精锐将保护仆散嗣恩的百余景军围在中间。 仆散嗣恩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随越来越少,直到乌烈哈和桑迈相继阵亡,他不由得发出狼嚎一般愤怒且痛苦的喊声。 他双眼赤红望着前方那对并肩作战的年轻男女。 “啊啊啊!” 仆散嗣恩嘶吼着朝前冲去,挥刀斩向眼神冷峻的陆沉。 “砰!” 陆沉抬刀格挡,兵器相击擦出刺耳的声音,同一时刻林溪拧身而进,挥起那杆陪伴她多年、随她走遍大江南北的斩马刀,如一道旋风卷起无数飞尘。 林家刀法最后一式,风卷残云!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少女这一刀用尽全身的内劲,微微发白的面庞上满是血污和汗水,刀锋落地之后她身形一个趔趄,下一刻便被陆沉扶住她的腰肢。 两人对望一眼,没有一字一句,却胜过千言万语。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们的默契,战场之上胜负已分,残余的燕景联军朝南面溃逃而去。 七星军挟煌煌大胜之势,一路往南追击,斩获无数。 欢呼声绵延起伏,天地之间山川如画! (本章完) 207【一眼万年】 仆散嗣恩死后,燕景联军一溃千里。 李承恩、余大均、娄成元等统领,齐廉夫和董勉等山中元老,各领数百人往南追击,依照陆沉提前设置的路线,对燕景两朝的败兵穷追猛打。 许存沿路拼命收拢溃兵,然而李承恩亲领数百锐卒盯着他一顿狠揍,这位燕国东阳路的兵马副总管犹如丧家之犬,被追得狼狈不堪。 及至到了日暮时分,不知往南跑出去多远,许存才逐渐稳住阵脚,这时候他身边只剩下三千余人,而且丢盔弃甲形容惨淡,粮草辎重更是丢个精光。 许存想起当初进山时,自己统率两万余大军,又有景朝三千夏山军助阵,旌旗招展几近于遮天蔽日,何等威风霸气。 如今望着周遭一群神情惶然的残兵败将,许存当场红了眼眶,老泪纵横,无比凄惨。 他转身面朝北方,看着夕阳下的延绵山川,一时间难抑悲凉之感,猛地从腰间抽出佩刀,朝脖子上横切而去。 “总管!不可!” 万幸旁边的几名亲兵眼疾手快,呼啦啦围上来夺下他的刀,又纷纷劝道:“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不可舍我们而去啊!” “如今大军溃散于山中,还需将军主持大局,带我们返回封丘。” “还请将军珍惜自身!” 众人言辞恳切,许存逐一看过去,幽幽道:“回去?我军损失如此严重,本将还有什么脸面回去……” 众人只得继续耐心劝谏,半晌过后,许存抬手止住周围的声音,面如死灰地说道:“你们不必再说了,本将会将你们带回去,然后回河洛城接受朝廷的砍头之罪。” 气氛登时无比沉重。 山野之间秋风徐徐,却吹不散这群残兵败将心头的哀愁。 …… 陆沉不知道许存生出求死之意,实际上他也不关心敌军主将的想法,在仆散嗣恩被枭首后,这支燕景联军的命运便成为定局,没人可以扭转局势。 在安排好追兵的各项事宜之后,陆沉和林颉打了个招呼,在林溪的陪伴下返回总寨的住处。 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一点东西,然后便爬上床沉沉入梦。 山寨里热闹非凡,人人喜上眉梢,欢庆的气氛弥漫各处,陆沉并非是想要在这个时候故作姿态,他只是太累了。 从抵达宝台山那一天开始,他便不曾轻松过,帮助林颉解决七星帮内部的隐患、操练军卒并制定大方向的战略、提前做好力所能及的准备,每一项都耗费他极大的心力。 战事爆发后,他要推断敌人的策略、引导敌军进入己方的节奏、亲自领兵完成几次至关重要的冲锋陷阵、一次次把握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时机进而做出正确的应对,这些天他几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才能创造一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奇迹。 七星帮的可战之兵满打满算加起来五千人,击败燕景联军两万五千人,其中还有夏山军这种闻名于世的剽悍之师,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了不起的大捷。 先后数战,七星军取得累计阵斩八千余人、俘虏四千余人的傲人战绩,斩获的战利品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切离不开所有帮众的奋勇果敢,更离不开陆沉竭尽全力、禅精竭虑的付出。 七星帮的帮众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人来打扰休息中的陆沉,所有人在经过那座院子附近时都会有意识地放轻脚步闭嘴不言,唯恐惊扰到陆沉的美梦。 没有人特意要求,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发的举动,每个人走过此处时脸上都是崇敬的神情。 陆沉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醒来时便见屋内光线柔和,大抵应该是下午。 他缓缓坐起身来,转头便看见床头柜子上放着一个盖碗,拿起揭开一看,里面是温热的清水。 陆沉心中一暖,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旋即下床穿衣。 来到门边看向外间,一幕安静又美好的画面落入他的眼中。 林溪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她今日穿着一件素白色的长锦衣,用深棕色的丝线勾勒出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素色缎带束着盈盈一握的腰身。 她梳着简单的桃心髻,仅戴几颗乳白珍珠璎珞,映衬出青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枝碧玉簪子垂着细细一缕流苏。她挺拔的鼻子之上是柳叶般弯弯的眉,鬓边的头发柔顺地垂下来,脸上泛着闲适的表情,嘴角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陆沉的出现,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颇为入迷。 陆沉顺势往下看去,瞧见封面上的“碾玉观音”四个字,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这是描绘爱情故事的话本,当初林溪在广陵城的时候,陆沉便经常寻摸一些好看的故事,让她消磨时光,没想到师姐从此养成了这个习惯。 笑声传入耳中,林溪修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猛地转过头,看着站在门边的陆沉,眸中泛起点点星光,惊喜地说道:“师弟!” 陆沉迈步走过来,微笑道:“有劳师姐照顾我。” 林溪放下话本,起身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话说回来,伱睡这么久委实有些吓人,我本想让孙大爷来帮你把把脉,不过爹爹说你只是心血损耗过甚,好好睡几天便能恢复过来。” 陆沉亦有些好奇,便问道:“师姐,我睡了多久?” 林溪笑道:“足足两天。” 陆沉微微一怔,这未免太夸张了。 林溪将他细细打量一番,见他眸光清正面色红润,登时放下心来,柔声道:“你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厨房一直备着饭菜呢,我现在去让他们送过来。” 她转身欲走,陆沉却忽地伸手一拉,无比精准地握住她的手掌。 林溪心尖一颤,回头问道:“师弟,怎么了?” “吃饭不着急。” 陆沉轻声说着,然后稍稍用力。 林溪此刻有十几种法子将陆沉的手甩开,但她什么都没做,任由他将自己拉了回去。 两人之间相距半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 林溪努力支撑着,终究敌不过陆沉炽热的目光,悄然垂下头,轻声道:“师弟……” “我马上就会和师父说明,然后让我爹准备礼单上门提亲,一应流程都不会少。” 陆沉认认真真地说着。 林溪轻轻应了一声,白皙的脸颊爬上一抹娇嫩的粉色。 “先定亲,但是暂时不成亲。” 陆沉又说道。 若是换做普通女子,恐怕会立刻有些不太高兴的反应,毕竟这种安排怎么看都有种不太靠谱的感觉,然而林溪不会那样想。 两人都是豁达爽朗的性子,从广陵城到宝台山又一起经历过无数艰险,同生共死这四个字早已刻进心底,因此对彼此都有着绝对的信任。林溪清楚陆沉这样的想法肯定另有深意,于是她努力按下心中的羞涩,抬头凝望着陆沉的双眼。 陆沉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温和地说道:“如今宝台山和广陵还隔着很远,中间还有伪燕的领土,我不能让你悄无声息地嫁进陆家,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过来。另外,七星帮不能继续过着如此艰苦的生活,要借着这次的机会谋求一块更好的家园,如此你也才能真正的放心。” 感动瞬间涌上心尖,林溪痴痴地望着他,呢喃道:“好,都听你的。” 屋内一片静谧,两人似乎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陆沉望着林溪明媚又深情的眼神,不由得往前靠了过去。 林溪明亮的眼眸中泛起一缕紧张的情绪,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看着他的面庞逐渐贴近,感受到他热切的目光,便悄悄垂下眼帘。 她的唇带着一丝清凉的香味。 陆沉的双手微微用力,林溪便贴在他胸膛上,笨拙地迎着他的亲吻。 这一刻她想起去年在广陵城中的初见,夜袭回城时的悸动,清冷月光中的踌躇。 来安城中,陆沉筹谋战略,她红袖添香。 江华城里,陆沉隐晦表白,她满心喜悦。 离别时的伤感,重逢时的惊喜。 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岁月倥偬春去秋来,一抹思念的情绪悄然生长,直到成为缠绕心中的枝蔓。 这一吻仿佛穿越了时光。 直到陆沉准备叩关时,林溪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羞涩,伸出双手柔弱无力地推着他的胸膛,微微偏过头柔声说道:“师弟……” 陆沉并非急色的性子,只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后,他对很多事情看得更加透彻,不愿再踟蹰不前,再加上此情此景分外动人,因此一时没有克制住。 林溪终究面薄,他自然会尊重她的想法,便没有强行继续,只是微笑道:“师姐,好香。” 这四个字之间仿佛有停顿,但他说得比较快,又好像是连在一起的说辞。 林溪皱了皱鼻尖,很没有杀伤力地白了他一眼,岔开话题道:“我去让人将饭菜端过来,免得饿坏了七星帮的大功臣。” “有劳师姐。” 陆沉作揖笑道。 林溪亦轻笑出声,白嫩的手指在陆沉脸颊上点了一下,旋即转身离去。 (本章完) 208【天下无双】 “哈哈哈哈哈哈。” 南齐淮州来安城,大都督府内响起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 萧望之手里捏着一封急报,目光始终停留在纸上,脸上的笑容久久未曾褪去。 堂内众将自然明白大都督缘何如此高兴,北边那个绿林帮派竟然被陆沉操练成一支精锐之师,将两万余名燕景联军打得落花流水,取得一场酣畅淋漓并且影响极其深远的大胜。 经此一役,七星军完全在燕国境内站稳脚跟,甚至可以带动其他绿林帮派纷纷举事,这些反抗势力定然会让燕国朝廷焦头烂额,进而影响到燕国南边防线的安稳。 这将是齐国边军兴兵北伐的机会。 一念及此,众将的表情不由得愈发热切。 去年战事结束后,陈澜钰调任京军主将、贺瑰和苏章分别接手新设的江华军和旬阳军,萧望之便对淮州各军的主将做了一番调整。 裴邃接替陈澜钰,任镇北军都指挥使。 段作章接替贺瑰,任来安军都指挥使。 飞云军宋世飞、泰兴军康延孝、坪山军龚师望等人维持原职,萧望之又从去年战事中选出两名表现突出的副指挥使,分别接掌盘龙军和广陵军。 除陈澜钰之外,淮州九军的都指挥使今日济济一堂,还有一位忝陪末座略有些局促不安的校尉,乃是锐士营的步军校尉鲍安,他是代表陆沉列席这场军议。 面对一众气势煊赫的军中大将,鲍安自然会有些紧张。 萧望之目光从信纸上移开,看向堂下这九位虎将,又想起远在北方的陆沉,心中顿生无尽的豪情壮志。 裴邃开口笑道:“想当初,陆兄弟带领商队从盘龙关经过,可惜我有眼不识高人,错过了和他结识的机会。要是当时能与他见一面,说不定我就能看出他的不凡,怎么也得将他留在盘龙军,助我多打几个胜仗。” 宋世飞与他相熟,性子又直接,便打趣道:“还好没让你得逞,否则大都督上哪找到如此年轻有为的晚辈。” 在不涉及正事的时候,萧望之对麾下众将比较宽厚,并不介意他们闲扯几句,更何况眼下这般值得庆贺的时刻。 众人笑谈一阵,萧望之轻咳两声,待他们安静下来后说道:“七星军已经站稳脚跟,接下来便是诸位奋勇争先的时刻。” 一句话便让众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宋世飞当即请战道:“大都督,末将愿率飞云军主攻青田城!” 当今天下大局,淮州是南齐北面的屏障,但青田城和涌泉关又是北燕东阳路的屏障,这两处要塞拿不下来,淮州军便无法北上反攻。 萧望之不疾不徐地说道:“今天召你们过来,是要告诉你们下一步的方略。我和陆沉商议过后,决定先将伪燕和景朝的目光吸引到沫阳路,让他们以为我军会效法去岁旧事,再来一次声东击西。” 贺瑰和苏章心中一振,这样一来岂不是意味着他们有了用武之地? 苏章毕竟资历较浅,故而贺瑰主动说道:“大都督,是否需要江华军和旬阳军在边境上弄出一些动静?” 萧望之从容地说道:“错了,伱们两军这段时间要低调一些,尽量做到风平浪静。另外,我和靖州厉都督有过联系,到时候你们可以和阳翟、盈泽二军保持步调一致。” 阳翟军和盈泽军同样是去年岁尾新设的江北军队。 贺瑰和苏章齐声应下。 萧望之看向另一边说道:“镇北、飞云和来安三军驻守来安防线,等候下一步指示。” 裴邃、宋世飞和段作章应道:“遵令!” 萧望之又道:“尔等需加紧操练军卒,切不可懈怠懒惰。待大战来临之时,若有人砸了淮州军的牌子,莫怪本督不讲往日情面。” 众人凛然,起身道:“敢不承命!” …… 北燕,河洛城,卓园。 萧军屏气凝神地站在堂下,眼中的担忧显露无疑。 此番剿贼之战在所有人看来都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且不说有三千夏山军坐镇,光是东阳路那边抽调出来的两万大军便有极大的胜算,毕竟他们的对手只是一个草莽帮派。 虽说七星帮在绿林中名声响亮,可是庙堂诸公又怎会将这群草莽放在眼里? 纵然山中地形复杂,燕景联军以数倍于敌的兵力优势碾压过去,荡平山中匪患只是时间问题。 联军惨败的消息传来后,萧军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大军进山才将将一个月的时间,仆散嗣恩、乌烈哈、桑迈、艺塞塔、商之荣和萧统元等将领接连战死,杜岷被烧成了废人,许存回到封丘城便一病不起,倒是最先被俘的温希光侥幸得以保全。 三千夏山军损失超过一半,最后只有千余人逃了回来。 燕军的损失同样很恐怖,总计两万两千人的大军,最终完好无损回到封丘城的仅有一万人出头。 简而言之,那个七星帮以几千名青壮的实力,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摧毁一万两三千人。 堂上,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谋良虎破天荒地劝慰道:“殿下,胜败乃兵家常事,仆散嗣恩那小子太过轻敌,此非殿下的责任。” 除他之外,此间还有庞师古、王安和王师道等燕朝重臣。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缓缓道:“七星帮和陆沉纵然赢了这一仗,他们也只能自困于深山老林,反倒是南齐边军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或者说,让陆沉北上本就是萧望之的主意,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在边境上做出一些举动。” 庞师古心中思忖,宝台山的惨败肯定需要人负责,如今仆散嗣恩已死,夏山军的几员将领皆已葬身山中,看来只能委屈一下许存,让他将事情扛起来。 至于庆聿怀瑾的担忧,此前众人已经讨论过,庞师古便道:“殿下,在萧望之看来,我们肯定会继续对七星帮用兵,不如趁势做出此等假象。一方面防止那些草莽趁机做大,另一方面说不定可以诱使萧望之主动进攻东阳路南部防线。” 此乃老成持重之言,庆聿怀瑾自然不会否决,轻叹道:“如此也好。”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关于这场败仗的善后、边疆防线的安排以及对绿林帮派的下一步对策,大致取得了共识,随后便先后告辞离去。 庆聿怀瑾走到廊下,凝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景色,眉尖深深地蹙着。 她终究还是小瞧了陆沉和那些江湖草莽。 虽然这场惨败不会让她就此失去信心,但毫无疑问在她心头狠狠割了一刀。 萧军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望着郡主殿下清冷的面庞,想要出言宽慰几句却又不敢开口。 沉默良久之后,庆聿怀瑾幽幽道:“将最近的事情整理成册,飞鸽传书报于父王。” 萧军心中一凛,垂首道:“是,殿下。” …… 北雁南归,又是一年深秋至。 从河洛城一直往北,经过河南路便可抵达泾河区域,渡河之后方为这片大陆真正的北方,亦是大景王朝掌控的疆土。 景朝疆域辽阔,若是算上东北方向的苦寒之地,总面积远在南齐之上,乃是当世第一大国。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和变迁,如今景朝设有五京十九路,并设立路、州、府三级官府。 景朝西面,原赵国的疆土内,有一座控扼东西要道的大城安肃,如今已被景朝收入囊中。 在南方还算温暖的季节,安肃城内却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城中最大气的府邸内,景军将官往来不断,主事文书脚不沾地,一派极其忙碌的景象。 从三个月前开始,景朝调集二十万大军发兵赵国,一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打下赵国七成的疆土,只有西南部十余座城池还在苦苦支撑。 指挥这场灭国之战的主帅便是景朝常山郡王、南院都元帅庆聿恭。 偏厅内,庆聿恭靠在椅背上,双手交错放在小腹的位置,双眼微闭听着下属的禀报。 其人面白短须,身量中等,看似并不起眼,既无萧望之那等威严气势,亦无厉天润那般雄伟容貌,仿若山野间一介无名农夫,轻易便可泯然于世人之中。 下属将那份来自南方的急报念完,庆聿恭并未睁眼,微微一笑道:“你妹妹这次算是遇上了一个难缠的对手,给了她一次难以释怀的挫败。” 厅中还有一名年轻男子,乃是庆聿恭的长子庆聿忠望,他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闷声道:“父王,妹妹从未受过这种委屈,要不要儿亲率一部南下?” “胡闹。” 庆聿恭并未动怒,只是淡淡批之。 庆聿忠望连忙请罪。 庆聿恭摆摆手,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深邃悠远:“赵国之亡已成定局,但是打天下容易守天下却难,若不能彻底解决此间隐患,将来必然有反复之忧,你身为王府世子理应分得清主次。” “是,父王。”庆聿忠望垂首道。 庆聿恭抬眼看向窗外,感慨道:“这个叫做陆沉的年轻人了不得,要是让他毫无阻碍地成长下去,年轻一辈中谁能与之匹敌?怀瑾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说不定还会在对方手上吃苦头。罢了,你写一封亲笔信给她,告诉她眼下只需要做三件事。” 庆聿忠望恭敬地说道:“请父王示下。” “其一,派兵封锁宝台山的西面和南面,同时与七星帮和谈,默许他们的存在,给予他们一些赖以生活的物资。只需要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山里,便可适当解除封锁。” “是。” “其二,关于燕国南部防线,不必理会萧望之和厉天润有何举动,派兵增援青田城和涌泉关即可。” “是。” “其三,将重心转移到燕国内部,派文人士子和门阀世家鼓动声势,推动我朝顺取之举。” “是。” 庆聿恭淡淡道:“下去罢。” 庆聿忠望便带着其他人离开偏厅。 庆聿恭轻咳两声,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巨型地图上,主体是疆域辽阔的景朝,西边赵国的十之六七已经变成景朝的疆土,再往西是孤悬大陆西北的代国,往南则是早已被景人渗透得七七八八的燕国。 燕国以南,便是仰仗衡江天堑偏安一隅的南齐。 中年男人眼中泛起一抹苦恼,悠然叹道:“陛下,老臣这把骨头恐怕早晚会死在征讨的路上,只盼大景铁骑可以早日席卷天下,铸就万世不易之基业。” 感冒又发了,请叫我“豆苗-黛玉二世”o(╥﹏╥)o (本章完) 209【凤栖于梧】 河洛城,王氏大宅。 秋风入庭院,秋雨伴枯黄,渐起萧索清冷之意。 珠帘半卷,美人独坐,悬笔难书。 女子眉尖微蹙,神思凝重,一封原本可以轻松写就的家书不知为何迟迟难以落笔。 其实依照她和王骏的姐弟情分,再加上以前那些年的书信往来,写一封家书聊以问候本属寻常,然而经过那次族长兼宰相的王安耳提面命,这封信注定会带上几分古怪的意味,她打了十余次腹稿都觉得不太妥当。 丫鬟锦书迈着小碎步走进来,望向女子面前的那张纸,见纸上只有寥寥数笔,遂来到近前说道:“小姐,最近几天城里都快传疯了。” 王初珑心知她是想让自己稍稍放松,便将那支紫毫笔放回笔架上,转头问道:“何事传疯了?” 锦书难掩讶色,啧啧称奇道:“还不是东边的战事?两万多官军进山剿贼,居然接连吃了几个败仗,损失超过上万人。那个南齐陆沉真真不是普通人,居然能带着几千山贼取得如此惊人的战果,难怪朝廷会为他开出万户侯的赏格。” 王初珑自然知晓东阳路大军在宝台山惨败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件事会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连自己的丫鬟都能了解得如此清晰。 不对……这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故意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王初珑秀外慧中,兼之从小便在翟林王氏这样的顶尖门阀长大,对于人心鬼蜮阴谋算计有种近乎天生的敏锐触觉。 “小姐?”锦书见她陷入沉默,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王初珑醒过神来,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往后不要在人前议论这些事情。” 锦书虽不解其意,但对她的话极其信服,当即应了下来。 便在这时,一名大丫鬟来到门外,脆生生地说道:“小姐,老爷请你过去一趟。” 王初珑心中一动,淡淡应下旋即起身出门,穿廊过亭来到西边的积善堂,这里是她父亲王承的住处。 被大丫鬟引至书房,王初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房中仅有王承一人,并无其他人的身影。 王承年近五旬,在翟林王氏这一辈中年纪最长,王安虽以族长之身出任燕国宰相,在他面前仍然要毕恭毕敬执兄弟之礼。 其人面容清癯,满身儒雅隽永气质,神色温文尔雅。 他注意到王初珑观察的目光,便微笑道:“你叔父方才离开,不过今日喊你前来,确实跟他有些关系。” 王初珑垂首低眉,问道:“不知爹爹和叔父相召所为何事?” “先坐。” 王承指着对面的交椅让王初珑坐下,继续说道:“初珑,伱是个聪慧的孩子,我和你叔父本就没想过要瞒着你,毕竟一家人没有必要猜来猜去。上次你叔父让你和王骏通信,无非是想和南边保留一条沟通的渠道,可是如今看来,我们王家不能太过谨慎。” 这话便是直截了当地挑明了一些事。 王初珑却想得更深一层,王安此前已经说过这件事,今日他本可当面说得更详细一些,眼下他特意避开,说明有些话只适合父女详谈。 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微微一动,看向王承说道:“爹爹之意,我们王家要入场了么?” 王承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喟然道:“王家早已身处局中,何来是否入场?当年杨大帅身死泾河防线被破,我和你叔父就是否降景一事争执了许久。当然,事后看来他的决定很正确,如果王家没有及时暗中归顺景朝,便会像其他几大世家一般身死族灭。可是话说回来,我们终究是齐人身份,现在假借燕朝的官身还能骗骗自己,可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景朝彻底吞并北地,将来就再也没有反正的机会了。” 这番话可谓极其坦诚,没有丝毫遮掩之处。 王初珑心中稍稍熨帖,她并不抗拒为家族做些事情,前提是长辈们没有将她看做一颗棋子。 一念及此,她柔声说道:“想来爹爹和叔父也是因为这两年南齐边军的强势表现,因而有了改弦更张的想法?” 王承终究是古朴端方的君子性情,闻言不由得老脸一红,叹道:“倘若南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们王家纵然想做些什么也无从入手,毕竟相较于王朝更迭,自家的前途和命运更加重要。如今南边屡战屡胜,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大帅暂且不提,光是那个名叫陆沉的年轻人,就让景朝的骄兵悍将吃苦不迭,而眼下正是他们逐渐崛起的时刻。” 王初珑微微颔首,沉静地说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王承道:“便是这个道理。” 王初珑心下权衡片刻,缓缓问道:“不知爹爹需要女儿做些什么?” 王承搓了搓手,略显为难地说道:“我和你叔父商议了几天,大致有几种预案。其一是暗中帮助七星帮,那群绿林草莽如今在陆沉的操练下已经成为一支不容小觑的军队,且扎根于大燕腹心之地,将来必然还有极大的用处,这一点也肯定是萧望之的目的所在。” 王初珑忖道:“爹爹,女儿听说那位庆聿郡主对江湖草莽势力颇为关注,叔父若是想从七星帮入手,行事必须小心谨慎,避免在翻脸之前被对方抓到马脚。” “这是自然,你不必担心,咱们王家在河南路一带根基不浅,哪怕只是暗中松一松,七星帮在山里的日子就不会很惨。” 王承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其二,那陆沉如今还留在宝台山里,但是他总得回南齐边军。先前他北上的时候无人注意,现在他已是庆聿怀瑾和庞师古的眼中钉,各方势力无不欲杀之而后快,再想悄无声息地穿过东阳路回到南齐怕是不易。在这件事上,我们王家也可以暗中出力助他一程。” 王初珑沉吟道:“爹爹,如果这件事需要女儿给王骏写信,再让他传信给陆沉,这一来一回路途太过遥远,恐怕会耽误正事。” 王承怔住。 他和王安商议的结果便是让王初珑再写一封信告知王骏,再通过王骏取信于陆沉,否则王家人直接找上门去,陆沉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 万一王家挖好陷阱等陆沉跳,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他们才准备让王骏和王绍那对同宗父子做中间人,可王初珑的话切中要害,这个法子需要很长时间,不一定来得及。 王承不由得尴尬地笑道:“应该来得及吧?陆沉一时半会肯定无法离开宝台山,毕竟那支七星军的生死存亡都系于他一人之身。” 王初珑摇摇头道:“爹爹,其实这件事不需要如此复杂,若真想取信于陆沉和他背后的萧望之,我们只用拿出一样东西。” 王承连忙道:“你快快说来。” 王初珑抬眼望着他,平静又果决地说道:“东阳路的地图和兵力布防图。” 王承心中一震,喃喃道:“你是说……献图?” “是。” 王初珑眼中泛起一抹清冷之色,继续道:“女儿这段时间分析过陆沉北上的缘由,他费尽心力扶持七星帮,甚至不惜来河洛城亲身涉险只为取得那些绿林豪杰的信任,无非是想在大燕腹心之地建立一片根据地,与南齐淮州边军遥相呼应,继而谋夺东阳路。献图之后,陆沉乃至萧望之自然会相信我们王家的诚意,不必靠王骏居中说项。” 王承起身在屋内踱步,神色愈发凝重。 王初珑安静地坐着。 片刻过后,王承沉声道:“兹事体大,我要和你叔父再商议一下。初珑,你与王骏的书信往来不必中断,至少可以做二手准备。” 王初珑便起身道:“是,爹爹。” 王承见她似有告退的想法,连忙岔开话题道:“你且坐下,我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王初珑道:“爹爹请说。” 王承返身落座,轻咳两声,略显迟疑地说道:“初珑,你今年十九岁了,前两年为你挑了两次夫婿,你都不太中意,为父不想勉强你,便由着你的性子来。只是女子终究要嫁人,更不必说咱们王氏大族这样的人家……” 王初珑闻言垂下眼帘,并无羞恼之色,亦无惊讶之意,仿佛她早就料到此事。 王承望着最疼爱的长女这般落寞形容,后面的话便有些无法继续说下去。 然而王初珑却主动接过话头道:“叔父之意,是想让我嫁给陆沉?” “这……”王承微微张开嘴,随即有些艰难地说道:“初珑,你莫要误会,你叔父本来是想等到合适的时候,将雪茹那孩子许给陆沉。这半年来我们打探过陆沉的底细,他家中情况简单,仅有老父一人,并无兄弟姐妹,陆家是淮州当地有名的富族,虽然比不上咱们翟林王氏,但也算是清白人家。最关键的是,明眼人都能看出陆沉在南齐军中前程远大,不仅萧望之待其如子侄,南齐皇帝对其也颇为器重。” 他顿了一顿,勉强笑道:“再者,如今你也见到了,那陆沉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年轻俊彦,其人胆气和能力皆是不凡之选。倘若他和翟林王氏联姻,对他本人将来的前途大有裨益,以我们王家的根基和底蕴,想来也不算辱没了他。” 王初珑微微低着头,轻声道:“既然叔父提议雪茹妹妹,爹爹为何要反对呢?” 王承默然片刻,缓缓道:“雪茹那孩子性情飞扬跳脱,你叔父和叔母太过娇惯了些,真要嫁给陆沉那等军中男儿未必是好事。你从小便聪慧内敛,又知大体懂进退,若真能和陆沉共结连理,必然会是琴瑟和鸣。初珑,为父其实只想为你找一个好归宿,陆沉虽然眼下还是南齐武将,但和河洛城里那些膏粱纨绔比起来,他要强出太多。” 王初珑心中轻声一叹。 她对陆沉并无恶感,本就是天南地北不相干的两个人,过往对他的了解也只局限在她比较感兴趣的大事里,自然从未想过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又是否符合自己意中人的形象。 然而她也知道对于翟林王氏这样的顶尖门阀而言,族中未婚女子虽然可以享受到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优渥生活,却也必须承担为家族联姻的职责。 门阀世家想要屹立不倒,一方面要靠审时度势多方投注,另一方面则要靠子女联姻,打造出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当初王骏之父王绍归顺南齐,凭借一己之力为南齐拿下江华城,靠得不是他如何能言善辩,而是他依靠翟林王氏的福泽,和江华城守将孟智祥关系莫逆。 王承望着女儿沉默的姿态,心里不由得有些愧疚,虽然王安在这件事上不容置疑,但他依然不愿勉强自己的女儿,便宽慰道:“初珑,若你真心不愿,为父——” 王初珑抬起头,打断他道:“爹爹,说不定陆沉看不上王家女呢。” 王承失笑道:“看不上?傻女儿,虽然他的确前程远大,但是若能娶得王家女,他在北地做事便会有极大的助力。最重要的是,我的女儿性情温婉天资聪慧,又生得这般好的容貌,难道还配不上他?” 王初珑无奈地笑着,见他主意已定,便说道:“关于此事,女儿并无反对的权利,一切全凭爹爹做主。” “好,好,你放心,为父肯定会操持妥当。” 王承笑呵呵地说着,待王初珑告退后,他也立刻赶往兰雪堂。 燕国宰相王安看似在堂中看书,实则心神不宁,见王承到来后连忙起身见礼道:“兄长。” 王承摆摆手道:“自家兄弟何必多礼?初珑那孩子并未反对联姻之事,不过,经她提醒之后,我们先前的想法可能太繁琐了。” 王安请他落座,问道:“兄长此言何意?” 王承便将王初珑的看法简略复述,重点在于献图一事。 堂中一片寂静。 良久过后,王安悠然感慨道:“兄长,你我皆不及初珑的果断决然啊,若她是男儿身,必将是翟林王氏的雏凤。可惜。” 王承亦是一叹,随即问道:“你赞同她的想法?” 王安颔首道:“在我看来,南齐边军接连大胜,又有新增江北四军之举,如今萧望之让陆沉在宝台山弄得官军进退维谷,可见攻守之势逐渐转变,将来或有惊天动地的变化。与其等到将来形势明朗时再出手,不如现在提前向南边释放一些诚意。” 王承轻声道:“终究还是要小心一些,庆聿怀瑾和庞师古那些人未必真的完全信任我们王家,在变局到来之前要提防走漏风声。” 王安淡然道:“兄长放心,这件事我亲自派人去办。”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浮现一抹笑意。 书友们好,感冒还是比较严重,所以今天只有这一大章四千字,抱歉。 (本章完) 210【山中我为王】 相较于河洛城内的波诡云谲暗流涌动,宝台山里犹如明媚的春风拂过,处处洋溢着喜悦和欢欣的氛围。 在连续数天的庆祝之后,七星军的将士们收敛心情,怀着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新一轮的训练中。 经过战火的淬炼,这支军队已经完全褪去草莽的桀骜不驯,尤其是在换上缴获后改造的甲胄和军械后,俨然便是一支军容严整令行禁止的精锐之师。 虽说林颉是七星军名义上的大头领,但是这位武榜第一人对陆沉的信任和喜爱溢于言表,林溪等堂主对陆沉言听计从,更不必提军中将士们对陆沉发自肺腑的拥护,因此这支军队在某种意义上完全服从陆沉的领导。 在这个基础上,陆沉对七星军进行第二次改制。 骑兵五百人,由陶保春和席均两人分领,接受林溪的统一指挥。 步军三千人分为五部,在战事中表现出色的余大均、娄成元、楚铸、于汉源、郭必方等五人被陆沉任命为统领,又选出战功稍弱一档的十人担任副统领。 每部分为五队,各有队正及副队一名,皆是先前战事中勇猛敢战的有功之人,这样的安排没有任何人敢质疑。 这些统领和队正同样接受林溪的调派,其中余大均和娄成元两人被陆沉指派为军师,可在紧要关头为林溪出谋划策。 当陆沉宣布完这些决定后,场间数千男儿无不沉默而又不舍地望着他。 陆沉将李承恩等人排除在七星军之外,又为林溪打好扎实的基础,如此安排的用意不言自明。 望着面前那一张张神情恳切的年轻面庞,感受着风中凝重压抑的气氛,陆沉不免有些触动,随即将那股情绪压下去,朗声笑道:“都这样看着我作甚?一群大老爷们可别在我面前搞出哭唧唧的场面。” 场间依旧沉默,片刻后于汉源鼓起勇气喊道:“陆都尉,你要离开了吗?” 陆沉坦然道:“没有啊,难道你盼着我走?” “怎么会!” 于汉源急得脸色涨红,大声道:“我希望陆都尉可以留下来,带领我们杀光那些狗官!” “请陆都尉留下来!” 所有将士异口同声地高呼。 山风徐徐,喊声回荡在山野之间,经久不息。 林溪站在陆沉身后,凝望着年轻男子的侧脸,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着衣角,双唇紧紧抿着。 她比其他人知道得多些,也明白陆沉不可能一直待在宝台山里,实际上这半年来他已经为七星帮付出太多心血。 那一个个禅精竭虑的无眠之夜,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怎会苛求陆沉付出更多,她只是不舍即将到来的离别,不愿再和他天各一方。 陆沉似有所感,转头看了一眼林溪,对她露出一个真诚且充满爱意的笑容。 望着这张遍染红尘依旧干净的笑脸,林溪心里的难受不由得减轻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柔顺的温情。 陆沉微微颔首,转而看向前方的将士们,朗声道:“兄弟们,我现在不走,因为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是我终究会走,因为南边同样有事情等着我去做。这山里是你们的家园,同样是我的第二个家园,无论我在或者不在,我心里始终会有一个位置属于这里。” 众人无比严肃地听着。 陆沉前行几步,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大旗,上面的“七星”二字似铁画银钩,继而说道:“在我离开之前,我会将毕生所学留下来,帮助伱们成长为世间最强大的军队之一。在我离开之后,我希望你们可以守护好这片家园,不知大家能不能做到?” 回应他的是一片片汹涌激昂连绵起伏的声浪。 “能!” “能!” “能!” “好,我相信你们不会食言。”陆沉微微颔首,随即神色郑重地下令:“继续操练!” 平地上再度恢复热烈昂然的气氛,却又显得格外井然有序。 陆沉和林溪并肩而行,朝不远处的山坡走去,林颉率着帮中高层站在那里,有说有笑地旁观着。 见两人走了过来,山堂堂主董勉摸着脑门笑道:“陆都尉和大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 场间立刻一片死寂,唯有山风轻柔地吹过。 林溪清丽的面庞上泛起一阵羞恼,虽说她和陆沉早已定下终身,无人时也曾有过亲昵的举动,但是毕竟没有公开确定关系,如何受得了被人当中调侃,即便这是善意的调侃。 她生气地盯着董勉,跺脚道:“董大哥,你说什么呢!” 董勉微微张嘴,扭头看去,旁边齐廉夫和冉玄之等人尽皆扭过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登时觉得很委屈。 明明是帮主他老人家前段时间吩咐下来,让俺们想办法提醒一下陆沉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好像是俺犯了大错一般? 眼见局面陷入尴尬,陆沉笑道:“董大哥真会说话,师姐如世外仙姝清雅高华,能够和她站在一起都是我的福气。” 林溪听到他在众人面前如此直白的夸赞,那颗心不由得剧烈地跳动,脸上的怒色消失得无影无踪,想了想还是嗔道:“师弟,你不要和他们学得油嘴滑舌。” “是,师姐教训的是。” 陆沉笑呵呵地应下。 一个小插曲就此平息,林颉看向陆沉的眼神愈发满意,温和地说道:“燕军大败而归,接下来会不会有更加凶狠的围剿?” 谈及正事,众人都严肃起来,林溪亦收敛心神,认真地打量着陆沉的侧脸。 陆沉稍稍思忖,摇头道:“不会。根据我们掌握的消息,眼下景朝正对赵国用兵,虽然谈不上自顾不暇,但肯定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关注绿林。燕国的情况更不好,他们需要应对大齐边军的压力,江北、沫阳和东阳三路都需要囤积重兵守御边界,短时间内拿不出足够的精兵再度进山。” 众人信服地点头,陆沉便继续说道:“经过先前那一战,至少可以为我们赢得半年到一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在我看来,要不了多久便会有燕朝使者进山,重启招安之谈,而且这一次他们会直接开出更加丰厚的条件。” 林颉唇边微露讽意:“重启招安?” 陆沉微笑道:“他们对外说是招安,实则就是和谈,目的便是想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山里,不要进入繁华富庶之地打家劫舍。” 众人闻言皆笑,七星帮虽是绿林草莽,打家劫舍的事情做得还真不多,一方面是冉玄之执掌的林堂聚财有道,在外面暗中控制了很多产业,另一方面则是林颉对帮众的管控力度很强,不允许他们伤及无辜平民百姓。 林颉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我们应该虚与委蛇,等到关键的时候出兵南下,直取东阳路燕军的后背?” 其实这也是一众高层的想法,陆沉此番北上帮助七星帮站稳脚跟,抛开他和林家父女的私交,最重要的原因肯定是南齐淮州边军渴望得到一股助力。 陆沉没有多想,直截了当地说道:“不能。” 林颉微微皱眉道:“你莫要多想,帮中自我以下都不会反对这样做。” 阴堂堂主齐廉夫颔首道:“陆兄弟,如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该我们舍命的时候,我们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陆沉感激地笑笑,随即说道:“因为我的缘故,燕国朝堂诸公肯定不会真的信任七星帮。无论我们是否出兵南下,燕国东阳路都必须留一支大军在封丘一线驻守,这便已经达成了萧都督的目的。这一仗我们赢得酣畅淋漓,但兵力还是太少,拢共只有几千人,万一折损在正面战场上,七星帮的基业便将毁于一旦。” 他说得极为诚恳,林颉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在你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陆沉从容地说道:“接受燕国的招安,但是自成一体,不允许他们将手伸进来。在这个基础之上,师父可以尽可能地敲燕国皇帝的竹杠,官位也好,粮草也罢,但凡是咱们可以用得上的东西,千万不要心软脸薄,能要多少便要多少。” “还能这样?”董勉吃惊地问道。 陆沉眼中浮现一抹傲然之色,笑道:“两万多大军进山被我们吃掉一半多,你猜他们还敢不敢再来一次?在外面开阔地作战胜负难料,可是在这茫茫群山之中,燕军凭什么战胜我们?当然,如果景朝愿意放弃将要到手的赵国领土,或者驻守在河洛城的数万主力放弃对燕朝的掌控,来山里跟我们躲猫猫,那我肯定不会这般笃定。” 冉玄之忍不住赞道:“陆兄弟的眼界果然与众不同,虽然你年纪还轻,但是看待局势的高度远远胜过我们这些草莽。” 陆沉谦逊地说道:“冉大哥,我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判断,根源在于咱们这一仗打得漂亮,兄弟们尽皆悍不畏死,一战打出了威名,让燕朝君臣不敢再等闲视之。说到底,在这乱世之中,自身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底气,没有实力作为基础,口才再好也只会惹人笑话。” 众人皆颔首附和。 林颉望着这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眼中飘起一抹复杂的情绪,问道:“那你准备何时启程南下?” 此言一出,林溪心尖猛地一跳。 仿若心有灵犀一般,陆沉转头望着她,眼中柔情满满,旋即对林颉郑重一礼,恭敬地说道:“师父,我有一个请求。” 不知为何,林颉忽地有些紧张,这对他来说是极其罕见的情绪,便说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直说便是。” 陆沉轻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我倾慕师姐已久,恳请师父将师姐许配于我!” 清风如雾,落在林溪眼中,泛起一层浅浅的光华。 (本章完) 211【逐鹿之心】 山坡之上,俨然一副众生画卷。 林溪偏过头望着远处正在刻苦操练的将士们,耳根已然泛红,眼中秋水盈盈,既羞涩又有幸福的喜悦。 董勉等一众绿林大豪满脸堆笑,恨不能上前朝陆沉的肩膀锤两下,道一声你小子总算开窍了。 林颉望着躬身行礼态度坚定的陆沉,面上带着微笑,心中却长长舒了口气,旋即上前几步扶着陆沉的手臂,温和地说道:“不必多礼。” 陆沉直起身来,再度恳切地说道:“还请师父成全!” 这个时候他当然不能说自己和林溪早已两情相悦,纵然这是事实,他也不想流传出去让旁人非议林溪的清名,因此做足了求亲的姿态。 林颉看了一眼站在那边的女儿,唤道:“溪儿——” 林溪垂首低眉,轻声道:“爹爹做主便是。” 其实陆沉此举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规矩,从来没有人自己提亲,且不说他家中还有老父亲,哪怕他孑然一身,也应该找相熟的长辈上门提亲,如此方为礼数。 只不过场间这些绿林大豪显然不会在意繁文缛节,林颉也只是象征性地询问林溪,他怎会不知道女儿对这个年轻人早已芳心暗许。 如今水到渠成,他便笑着点头道:“好,我答应你的请求。” 陆沉一礼到底,朗声道:“多谢泰山大人成全!” 林颉不由得发出一阵豪迈的笑声,旁边董勉和齐廉夫等人亦是连声道喜。 “恭贺帮主喜得佳婿!” “依我看来,也只有陆兄弟配得上咱们的大小姐!” “我就说嘛,陆兄弟和大小姐乃是天作之合!” “不知何时能喝上二位的喜酒?” “帮主,我马上让人去选定黄道吉日!” 一派喧闹之中,陆沉转头望着林溪,二人目光交错,顿生沧海桑田之感。 林颉摆摆手,众人便安静下来,他望着陆沉说道:“我与你父亲知交莫逆,想来他也会赞成这门婚事,不过此事终究要同他说一声,总不能老爹尚不知情儿子便成亲了,这样做很不妥当。” 陆沉颔首道:“泰山所言极是,我是想着先将亲事定下,等返回淮州后禀明家父,待明年走完一应仪程,然后请师姐风风光光地嫁过来。” 林溪轻咳两声,脸红红地告退——陆沉的行事风格简直比绿林中人还直接,她实在是不好意思继续听下去。 林颉允准,随即带着陆沉和其他人返回议事厅。 众人落座之后,林颉继续着先前的话题说道:“明年?伱这话里似乎藏有深意。” 此间并无外人,陆沉自然不会藏着掖着,坦然道:“如今七星帮自保无忧,但和淮州之间还隔着燕国的东阳路,我总不能让师姐悄无声息地过去。今年淮州军和朝廷一直在筹备北伐需要的粮草军械,明年一定能拿下东阳路,届时宝台山和淮州便可连成一片。” 众人逐渐回过味来,望着陆沉的目光中多了敬重和惊叹。 陆沉又道:“山中虽然易守难攻,可终究生活艰苦了些。等到东阳路收复之后,师父可以在南边选一块地方安置帮里的老弱妇孺,山里则继续保留守御寨堡,以作东阳路西北和北边的屏障。如此一来,七星军仍旧掌握在泰山和师姐手中,还可以进一步招兵买马不断壮大。” 这下连林颉都不禁动容。 陆沉的考虑如此深远且周全,委实超出他的意料。 齐廉夫想了想,正色道:“陆兄弟,既然你有这样的打算,那么在淮州军北伐的时候,我们七星军理应出手相助。” 林颉颔首道:“廉夫言之有理。” “计划赶不上变化。” 陆沉无奈地笑了笑,继续对众人讲述他最初的谋划,也算是对这一战的简略总结:“在燕军进山之前,我的预想是分为三步走,第一步引诱敌军入山并且降低他们的戒心,第二步通过游击战取得小规模的胜利。这套方案的重点在第三步,待两边形成僵持之势后,通过拉长战线和拖延时间,持续不断地消耗燕国的实力。” 他站起身来,走到墙边的木板旁抬手划出南北两条线,说道:“我预计僵持的时间会维持在三个月左右,入冬之后燕军的辎重压力会更大,而那个时候淮州军也已准备妥当,一南一北同燃战火,燕国必然难以为继。只是没想到……兄弟们如此生猛,而燕军又太过脆弱。” 说到这儿他耸了耸肩,笑道:“如今燕国不可能再发兵进山,他们只会一门心思关注着南方边境,七星军若要强行进逼东阳路也不太现实,毕竟我们兵力相当有限。故此,现在对于我们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休养生息继续壮大自身,战事不必急于一时。” 众人听懂之后也都笑了起来。 林颉意味深长地道:“这般说来,都怪燕军不中用?” 陆沉点头道:“大抵如是。” “凡事欲速则不达,你的决定更加稳妥。”林颉面露赞许之色,又道:“所以按照你的意思,我们接下来只需要和燕国朝廷谈条件,尽量多拿一些好处,然后在山里老老实实地修炼内功。等明年淮州军竖起北伐大旗,我们再伺机配合?” “不止于此。” 陆沉看向凝神静听的冉玄之,微笑道:“冉大哥,奇火和火雷的配方你还记得吧?” 冉玄之振奋地说道:“自然记得!陆兄弟你放心,除了帮主之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些工匠也不知全貌。” 这番话登时引来其他堂主的不满,只不过当着林颉的面不敢鼓噪。 陆沉道:“奇火其实不怎么划算,而且山中草木旺盛,万一不小心引发山火会很麻烦,除非是在南边峡谷那种极其特殊的地形,因此我不建议多做,只需要保存一些原料,紧急时刻可以拿来震慑敌人。但是火雷不同,将来的战事中会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所以还请冉大哥多去寻找一些老工匠,可以多给一些报酬,哪怕供养他们的家人也值得。” 冉玄之问道:“找工匠继续研究火雷?” 陆沉道:“这是一方面,我还有一些想法要靠这些能工巧匠来实现。” 冉玄之郑重地点头道:“好,此事交给我便是。” 林颉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微微一动。 众人又谈了一阵便相继告退,最后厅内只剩下新鲜出炉的翁婿二人。 “陆沉,陪我走走。” 林颉语调温和,当先朝外面走去。 两人漫步于午后的山寨内,一路来到南边的山门,前方可以看见那条蜿蜒的峡谷,依稀可见战事的痕迹。 这位武榜第一人的肩膀辽阔如山,他凝望着渐落枯黄的山中景色,悠悠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在北上之前应该和萧望之约定好了,你带着七星帮挫败燕军继而袭扰东阳路后方,他顺势起兵北上攻打边境要塞,又有靖州厉天润作为策应,燕国必然首尾难以兼顾,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毫无疑问,陆沉方才的解释虽然说服了其他人,却没有骗过林颉。 陆沉并不意外,他原本就没想过要瞒着这位泰山大人,只是有些事没有必要告知旁人,因此坦诚地说道:“因为七星军需要时间沉淀,如今景朝还腾不出手对付南边,燕国自顾不暇且重心放在边境上,对于七星军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时机。” 林颉道:“可你是南齐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是南齐皇帝敕封的山阳县男,论理你应该将南齐的得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哪怕七星军打没了,只要能够帮助萧望之达成目的,你都应该这样做——莫要误会,我并不怀疑你对溪儿的真心。” 陆沉双眼微眯,同样望着前方,缓缓道:“师父,你如何看待杨光远杨大帅?” 林颉微微一怔,转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的侧脸,脸上渐渐泛起笑意:“杨大帅是真正的圣人,当年齐国的朝堂上,他的存在让那些昏君佞臣无所遁形。” “没错,家父也是这样说。” 陆沉点了点头,随即转头迎着林颉的目光,认真地说道:“可是我不想成为第二个杨大帅。” 这句话未免有自夸之嫌,毕竟杨光远除了忠耿之名,最让世人赞叹的是军事上的才华和天赋,如今陆沉虽然也有着不错的表现,但距离杨光远那个层次还差得有些远。 林颉却没有因此嘲笑陆沉,他品味着这句话的深意,感慨道:“好志气,不愧是让溪儿中意的男人。只不过,你终究是南齐的臣子,那位皇帝陛下似乎要不断加恩于你,等到你拥兵自立那一天,你不怕天下人对你口诛笔伐?” 陆沉平静地说道:“我去过京城见过天子,平心而论他是个不错的皇帝,虽然处境很艰难,仍旧想着为边军将士做些实事。但他身体不太好,几个皇子又不成器,万一哪天他驾崩了,我不认为那些皇子能够扛起江山的重担。等到那一天,外有景朝虎视眈眈,内有门阀世族争权夺利,我们这些军中将领何去何从?” “保家卫国乃是军人天职,然而纵观煌煌史书,多是奸诈小人搅动风云。越是忠臣良将,越容易憋屈枉死,此例不胜枚举。当然,若是当今陛下能够长命百岁而且始终不昏庸,我未尝不能做大齐的忠耿之臣,可将来事谁能保证?与其将命运寄托在他人的宠爱,不如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陆沉的语调很平缓,但眼神无比坚毅。 林颉轻轻一叹,缓缓道:“我没想到,你会对我如此信任。” 陆沉淡然地说道:“因为您和家父是过命的交情,又是师姐的父亲,如果连您都不信任,我还有什么必要谈论这些雄心壮志,不若早点回家继承家业,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富商子弟。” 林颉点头道:“这句话倒没说错。” 陆沉话锋一转道:“其实师父这些年也想过起兵造反,对吗?” 林颉失笑道:“确实想过,只是这段时间旁观你运筹帷幄,方知我以前那些想法宛如小儿玩闹。在练武这件事上,我自认天下第二,应该没人敢自居第一,但是在筹谋天下大势和练兵打仗这些事上,我和你相比犹如云泥之别。” 陆沉歉然道:“师父言重了。” “不言重,人贵有自知之明。” 林颉神色坦然,继续说道:“我倒没有想过称王称霸,只是不忿于官府欺压百姓,想着凭借一身武功杀出一片天,后来才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如今我年纪也不小了,已经到了知天命的时候,原本只想着能让帮里的老少过上好日子,没想到能够等到你的出现。” 陆沉没有刻意自谦,他冷静地说道:“七星军大有可为。” “确实如此,前提是由你来掌控。” 林颉微微一笑,随即饶有兴致地问道:“所以你是准备让七星军独立在齐军序列之外,在必要的时候再亲自接手?” 陆沉老老实实地答道:“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想先在淮州军站稳脚跟,手里掌握足够多的本钱,将来才有能力成为下棋的人,而不是棋盘上受人胁迫的棋子。” 林颉温和地说道:“有我和你师姐在,七星军永远不会改换门庭。” 陆沉恳切地说道:“多谢泰山大人。” “不过,我可不是没有条件。” 林颉眼中泛起一抹狡黠。 陆沉好奇地道:“您说。” 林颉悠然道:“七星帮虽然非我创立,但发展到如今可谓倾注我的全部心血,七星军这数千男儿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汉子。我将他们交给你,并非是无偿送给你,而是作为溪儿的嫁妆。换句话说,我不管你将来会勾搭多少女子,绝对不允许那些狐媚子动摇到溪儿的正宫地位,否则……” 这位武功境界深不可测、连尉迟归都亲口承认不是他对手的武榜第一人抬手轻拍陆沉的肩膀,笑道:“你好自为之。” 陆沉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脑海中忽然浮现厉冰雪的面孔,但是又觉得自己心思纯正,一心只有师姐,怎么可能招蜂引蝶? 他仔细想想,还是觉得自己的桃花运没那么旺盛,哪里会勾搭多少女子,因而朗声保证道:“泰山放心,小婿绝对不会做那种蠢事。” “你当然不会,但是将来贴上你的女子必然不会少——罢了,总之你心里记着我今日的话就好。” 林颉笑着说道,然后转身负手,优哉游哉地离去。 陆沉望着他巍峨的背影,想着若是被武榜第一人追杀,那应该会无比凄惨吧? 不过这一天肯定不会出现。 陆沉抬手擦了擦冷汗,心里如是默念。 王初珑人物卡已添加。 (本章完) 212【皇图霸业谈笑中】 九月中旬,燕朝的使者悄然而至。 陆沉并未出面,一应交涉皆由林颉和帮中几位元老完成,不是他想偷懒,而是有意淡化世人眼中自己在七星帮的地位。 如今婚事已定,他和七星帮的纽带已然牢不可破,既然将来这里要作为一支独立的力量,那么他尽可能低调才符合蛰伏的策略。比如将来帮七星军索要好处的时候,他可以站在相对公允的立场理直气壮地开口,而不会动辄被人怀疑动机。 燕朝使者打着招安的旗号,提出来的要求很简单,其一是七星帮的活动区域不得扩大,只能维持在宝台山范围之内,无论是往西进入河南路,还是往南进入东阳路,都是燕国朝堂无法接受的举动。 其二是七星军归顺朝廷,接受燕朝枢密院的统辖。 在这个基础上,燕朝允许七星帮及军队的存在,并且可以给予一部分粮草,同时放宽对宝台山区域的封锁。如果七星帮不接受,燕国军队将对周遭的交通要道进行阻截式的隔断,并且随时都有可能再派大军进山围剿。 当然,最后那句话是谈判时常用的恐吓手段,如果燕朝真有那个余力,也不会灰头土脸地派使者来山里和谈。 林颉对此心知肚明,于是针锋相对地提出几项条件。 七星军以民团的形式存在,不会离开宝台山的范围袭扰其他地区,名义上归顺但是不会接受燕朝枢密院的管辖。 燕军必须解除对宝台山外围的封锁,同时补偿七星帮因为这次战事造成的损失,银两、粮草、铁器以及各种生活物资。 燕朝使者自然无法一言决之,谈了两天后便告辞离去。他需要回去向朝中大佬请示,林颉则表示山中粮食匮乏,如果半个月内没有确切的回复,七星军或许不得不被迫主动去外面找粮食。 虽说和谈不是特别顺利,但可以预见的是燕朝必然会答应林颉提出来的条件,因为眼下他们没有太多的选择,南齐边军蠢蠢欲动,景朝又在攻略赵国无暇南顾。 陆沉一边暗中关注着和谈的进展,一边利用这段时间为七星帮的发展打牢基础。 根据地的建设不能一蹴而就,尽管七星帮通过开山第一战站稳脚跟,接下来仍然需要投入大量的心血,才能将一个草莽帮派逐渐转变成扎实的地盘。 重点便是防御寨堡的体系构筑。 陆沉对这里的地形已经非常熟悉,基本上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山川河流以及各处要道,在他的指挥和统筹下,数万帮众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建设。 而在建设之前,首先要优化七星帮内部的架构。 “诸位兄弟,在经过帮主的允准以及和各堂主的商议后,我们决定对帮中各堂及分舵进行一些调整。” 宽敞明亮的聚义厅中,数十名帮中头领济济一堂,林颉自然高居帮主宝座,在他侧边有一块悬置的大型木板,陆沉站在旁边对众人侃侃而谈。 “林堂依旧由冉大哥担任堂主,主要负责咱们七星帮在外面的产业以及银钱往来。” “阴堂依旧由齐大哥担任堂主,内部改组为两处,一者设在燕国河洛城,一者设在景朝南京,重点在于刺探燕国朝堂和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动向。” 冉玄之和齐廉夫颔首应下。 陆沉看向神色憨厚的董勉,微笑道:“从今日起,山堂负责内部建设及物资掌管,有劳董大哥了。” 董勉正色道:“陆兄弟请放心,俺老董一定会用心办事。” 陆沉点了点头,又道:“风堂、火堂和雷堂合并,保留风堂之名,掌帮规奖惩和总寨护卫,由大小姐一人执掌。” 林溪的地位无人质疑,即便不谈她是林颉最疼爱的长女,光是这些年她在外面为七星帮打拼江山,以及无数次为七星帮出生入死的表现,再加上她如今愈发精湛的武功,便没人可以动摇她在帮里的地位。 哪怕现在林颉闭关,将帮主之位传给林溪,有董勉和齐廉夫这些实权派的支持,帮里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陆沉见所有人都表示认可,便继续说道:“七星军目前只需维持骑兵五百人和步军三千人的建制,由帮主和大小姐统率,与风、林、山、阴四堂互不干涉。这三千五百人暂时还不能脱产,在维持操练的同时也要为建设咱们的地盘努力。毕竟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小伙子,一把子力气可不能浪费。” 厅内响起轻松的笑声。 陆沉也笑了笑,回身在覆盖木板的白布上画出一个点,标明总寨二字,温和地说道:“兄弟们,这就是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西边有三座分寨,南边有四座分寨。表面上看这是一套完整的、有层次的防御体系,但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处,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多的兵力去防守。” 这番话出口后,角落里的几位落魄文人脸色便颇为难堪。 首当其冲的便是施海升。 其人虽然颇有穷酸文人的矫情作态,但也确实有几分真才学,至少那些分寨的修建完全依照古书所言之规制,如今被陆沉批得一文不值,他又怎能做到若无其事。 然而如今陆沉在七星帮中的地位如日中天,而且已经成为林颉的乘龙快婿,前几天才举行定亲之礼,得到帮里从上到下所有人的认可,又岂是他这个混口饭吃的幕僚可以相比,哪怕对方指着他的鼻子骂娘,他也得笑呵呵地应着。 陆沉自然注意到这个人尴尬的神情,话锋一转道:“当然,我不是说这些分寨修建得不好,而是数量上太多了些,只看到地形险要控扼交通,却没有考虑过实际需求的问题,犯了纸上谈兵的错误。话说回来,这些山寨本身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 施海升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浮现一抹亮色。 陆沉微笑道:“经过实地考察得来的资料,再加上我们目前的人丁规模,其实我们只需要总寨和两处分寨。西边的乌山寨和南边的破云寨,与总寨三足鼎立,既有地形险要的遮蔽,又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里相互支援,三寨一体,易守难攻。” 林颉插话道:“你的意思是,放弃其他分寨,重新修缮和加固这三座寨子?” “是的,师父。”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看向施海升说道:“施先生,这件事由你来负责谋划和监督,帮中兄弟负责执行,不知你有没有信心?” 惊喜来得太快,施海升脑袋有些晕,晃晃悠悠地起身,忐忑道:“学生……学生不才,保证不辜负帮主大人和陆兄弟的嘱托。” 陆沉淡淡一笑,郑重地说道:“给伱半年时间,记住要用修建军城的规格来做,两处分寨规模不必太大,一定要足够坚固和夯实。” 施海升稍稍清醒了一些,躬身一礼道:“学生必将竭尽全力,效死而为!” 这场大会之后,七星帮的青壮劳力们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建设运动。 林颉以及帮中元老主要负责和燕朝的谈判,经过连续几个来回之后,终于达成大方向的一致。 七星军接受燕国官府的招安,成为独立在燕军序列之外的民团,七星帮的活动区域被限制在河南路以西、东阳路以北,若无燕国朝廷的号令,七星军不得擅自进入其他地区——实际上即便燕国有调令,七星军也不会听从,双方只是形成脆弱的和平,这是七星军一场大胜拼出来的结果。 林颉得到一个团练使的官职,他把玩了官印片刻,就将其丢到犄角旮旯。 燕军稍稍放宽对宝台山外围的封锁,默许七星帮通过西面和南面两个方向与外界沟通往来,同时又补偿了一部分粮草,以此换得七星军老老实实待在山里。 冉玄之和齐廉夫各自忙碌,董勉带着近万劳力配合施海升修缮总寨和两处分寨。 虽然是深秋季节,山中却处处透着勃勃生机。 某个午后,陆沉带着帮中的农户和工匠研究改良耕作之法,讲得口干舌燥却又颇为欣慰,一转眼便看见林溪带着李承恩出现在不远处。 他跟那些朴实的山里人说了一声,转身朝那边走过去。 “师姐。” 陆沉笑吟吟地打着招呼。 林溪望着他身上的泥土,走上前帮他掸了掸,轻声道:“南边有信送来。” 陆沉微微一怔,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褪去,旋即抬眼望向李承恩,后者恭敬地说道:“少爷,萧大都督的回信到了。” “说来。” “依照少爷的提议,淮州军暂时没有发动北伐攻势,不过如今战前准备工作已经妥当,萧大都督让少爷立刻返回淮州。路线为斜穿伪燕东阳路,织经司和咱家的人手已经做好万全安排,少爷最多只需要半个月就能安全抵达淮州来安防线。” “行,我知道了。你去通知尉迟前辈,让其他人也做好出发的准备。” 李承恩领命而去。 陆沉转头望着林溪,久久未曾开口。 (本章完) 213【不胜人生一场醉】 “如今山里人心思齐,只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沉淀,就可以打造成一支真正强大的势力。我知道,师姐你可能有些担忧,其实大可不必,有师父掌控大局,诸位元老和堂主们鼎力相助,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最近时常有绿林中人前来拜山,据我所知金沙帮、云浮寨和双虎帮都派人过来了,很显然那一战不仅镇住了燕国,还让那些江湖同道的心思活泛起来,毕竟没人愿意放下一地枭雄的身份去给官府当狗。关于和这些势力的交洽事宜,我和董勉、齐廉夫等人交代过,师姐若不愿理会这些琐事,让他们去招待就行。” “关于林堂和阴堂的具体细务,师姐不必插手,只要让他们每半个月呈报一份详细的汇总即可。山寨的建设方面,施海升虽然有些迂腐,且带着几分酸气,做这种监造工作倒还算适合,师姐只需要时常去走走看看就行。” “军队这边,骑兵可以时常派出去转一转,给燕国朝廷制造一些压力,但是不要跟对方发生直接冲突。步军一半操练一半干活,余大均和娄成元等人悟性上佳,假以时日必然能独当一面。” “还有……” …… 轻柔的山风中,陆沉絮絮叨叨地说着,略微有些杂乱无章,仿佛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像他平时那般精明睿智。 林溪与他并肩同行,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叮咛,不由得会心一笑。 陆沉的语调戛然而止,心中的担忧略微减轻,原本他害怕林溪因为不舍离别而心中郁卒,如今看来她应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虽然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你似乎忘记了,我才是师姐。” 林溪探出手臂,稍稍踮脚,伸手在陆沉的头上轻轻揉了揉,笑道:“师弟乖,师姐会照顾好自己的。” 陆沉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既有些放松之后的坦然,又有些乾坤倒转的奇异。 “来,我带伱去一个地方。” 林溪朝他招了招手,然后便向着西北面行去,陆沉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山门和总寨的一半居住区,径直来到总寨北边的山野间,到一片向阳的山坡处停下。 陆沉神情微凝,他已经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溪边走边说道:“小时候爹爹对我虽然很疼爱却也很严厉,娘亲明面上支持爹爹,暗中总会抽时间帮我舒缓经络调养身体。五年前娘亲因病过世,我在这里哭了很久很久,擦干眼泪后便外出闯荡江湖。此后只要回到山寨,我隔三差五便会来这里独坐半天,和娘亲说说话。” 这里葬着七星帮的故人,林溪走到山坡顶处的坟墓旁,将一朵野花放在墓碑下面,伸手轻轻触摸碑上镌刻的字,眼中并无哀伤之意,唯余温暖的底色。 陆沉凝望着墓碑,上前沉默地跪行大礼。 林溪并未阻止,等陆沉起身后,她站在墓碑旁轻声说道:“娘,你以前经常埋怨爹爹,怪他逼我练武,却从来不学女儿家的活计,担心我将来找不到一个好人家,只能从山里那些莽汉当中选择一个作为夫君。有几次我还和你起了争执,倔强地说大不了以后不嫁人便是,一个人难道就活不下去么?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的很不懂事呢。” “娘,他叫陆沉,是陆世伯的儿子,今年二十岁,不过比我小三天。女儿今天带他来见你,就是想告诉娘亲,他就是女儿选择的夫君。他不是江湖中人,武功也没女儿好,也不会咬文嚼字做读书人,可他懂得很多道理,尤其是带兵打仗特别厉害。这一次他来到山里,帮助爹爹打垮了几万官军,逼得官府低头和咱们和谈。” “他对女儿很好,对爹爹很好,对山里的每一位父老都很好,而且女儿相信,他将来一定可以带着我们离开深山老林,去富饶的土地过上安稳的生活。” “娘,请你不要担心,女儿会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 “娘,女儿很想你。” 虽然说到最后,她的语调略显颤抖,但她一直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陆沉静静地听着,待她说完之后,对墓碑躬身一礼,说道:“请泰水大人的在天之灵放心,小婿会照顾好师姐,不会让她蒙受半点委屈。” 林溪抬手擦了擦眼角,走过来站到陆沉的身旁,缓缓依偎在他的肩头。 秋风徐徐,人影成双。 夕阳西下之时,两人返回总寨,来到林溪居住的院落,不一会儿便有丫鬟准备好一桌丰盛的席面。 陆沉望着桌上放着的两坛酒,心中陡生豪气,潇洒地说道:“今晚我舍命陪师姐,咱们不醉不归。” 林溪忍俊不禁道:“你还是悠着点吧,万一喝醉了我还得喊李承恩把你抬回去。” 陆沉嘿嘿憨笑,状若无意地往里间瞟了一眼。 林溪白了他一眼,倒也没有真的介怀。 酒过三巡,林溪脸颊上增添了一抹粉色,眼神依旧清明平和,微笑道:“师弟,爹爹同我说过那件事,我已经劝过他了,你莫要当真。” 陆沉放下筷子,问道:“何事?” 林溪爽利地说道:“所谓正宫与否,我真的不放在心上。再者,将来你若是封侯拜相,肯定要和那些高门大族交际往来,我如何会做这些事情?我从小便在江湖中长大,见惯了生死无常刀光剑影。你真要让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扮做深闺妇人成日里簪花绣鸟,我肯定适应不了这样的生活。所以我对爹爹说了,那种身份于我而言并非荣耀,而是禁锢。” 陆沉温和一笑,摇头道:“师姐,这并非是师父的要求,也是我自己的坚持,不管将来怎么样,你的地位没人可以动摇。我不会用这个身份约束你,你可以继续做你喜欢的事情,比如现在这样,我和师父将七星军和帮里的大权交在你手上。身份是我对师姐的尊重和喜爱,不会成为你的禁锢。若是真到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那一天,我可以陪师姐游历江湖纵情山水。” 林溪的眼神愈发明亮。 她能从陆沉这番话里感受到由衷的体贴,如此便足够了。 至于纳妾这种事,她自然不会在意,别人暂且不说,林颉亦有几房妾室。 这个时代婴儿夭折率极高,为了血脉延续开枝散叶,稍微有点能力和地位的男子都会纳妾,更何况陆沉一脉单传,连个兄弟都没有,可以预见陆通肯定会为这个独子张罗这种事情。 不知为何,林溪忽然冒出来一句:“那厉姑娘怎么办?” 陆沉险些被酒水呛着,失笑道:“师姐,这话从何说起?” 林溪微微昂起光洁的下巴:“莫非你忘了,你对我说过,她在南齐京城的时候对你表露过倾慕之意。” 陆沉放下酒盏,认真地解释道:“厉姑娘性情直接不擅虚饰,所以会说出那些话,但是在我看来那并非表露倾慕,而是以一种温和的手段斩断她心里的情愫。” “斩断?”林溪略显不解。 陆沉颔首道:“如果她不说,其实没人会知道,我也不可能自作多情往那方面去想,但是这种想法藏在心里难免会久久郁结。她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又点明不想因为儿女情长影响她在军中的事业,便是主动和我划清界限,以免猜来猜去最后不可自拔。” “原来如此。” 两人笑谈一阵,林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柔声道:“回去之后要记得照顾好自己,打仗的时候别光顾着拼命,要知道有很多人记挂着你。” 陆沉点头道:“嗯,我会的。” 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然夜色沉沉,桌上的两坛酒逐渐见底。 陆沉隐隐有了些醉意,但他心里清楚这次一别又将是大半年不见,因此最开始那句“舍命陪君子”并非戏言,如果林溪想谋一醉,他无非喝到醉倒便是。 然而当他准备让丫鬟取酒来时,林溪却阻止了他:“就到这里吧,酒醉伤身。” 陆沉揉了揉眉心,笑道:“那师姐早些休息。” 他双手撑着桌沿起身,才将将迈出两步,一支白皙的手掌拉住他的手腕。 扭头望去,但见美人略带醉色,眼中满是柔情。 陆沉怔怔地看着她,房间内一片静谧,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林溪牵着他的手,轻声说道:“这几个月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用拼命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你的付出。先前我说那些话,包括不在意正室的地位,并非是我自轻自贱,更不是我比那些深闺小姐还要矫情,只是娘亲从小便教我一句话,做人要将心比心。” “我辈江湖儿女,既然倾心一人,便不会稍有动摇。你此去千万里,再相见时或许人间风云变幻,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君心似我心,此生不相疑。” “师姐……” 陆沉伸手抚过她的脸颊。 林溪握住他的手掌,缓缓靠了上来,轻声道:“半年也好,一年也罢,我会在山里等你,等你来娶我。” 陆沉凝望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道:“我不会失约。” 林溪主动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无声却温暖的拥抱。 良久过后,外面响起丫鬟若有若无的咳嗽声,两人才分开彼此。 陆沉略显尴尬地笑着,自然明白丫鬟是出于好意提醒,并未心生芥蒂,只看着林溪说道:“师姐,我走了。” “嗯。” 林溪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随即如妻子一般细心地帮他抚平衣领上的褶皱。 陆沉告辞离去,脚步略显虚浮。 离开小院时,他回身望去,但见溶溶月色之中,林溪浅笑嫣然,眉目如画。 第二卷【利见大人】完结,明日开启第三卷【风起河洛】。 (本章完) 214【荣归】 时维晚秋,天气正肃。 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在来安城岁月悠久的城墙上,染出斑斑驳驳的沧桑痕迹。 进出城门的百姓川流不息,那群站在道旁的官员显得颇为惹眼,引来一片好奇的目光。 北门守城校尉郑思充凑到那个清癯文官的身边,毕恭毕敬地说道:“司马大人今儿怎么亲自来了?” 都督府司马黄显峰望着北边的官道,淡淡道:“本官奉大都督之命前来接人,郑校尉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郑思充愈发谦卑,听出对方的话锋便不敢再问,转而道:“末将让人去拿椅子和茶水,还请司马大人坐着等候。” 黄显峰摇头道:“不必。” 郑思充见状便识趣地退下。 不一会儿,远方出现数位骑士的身影,策马缓缓前行。 站在旁边的郑思充发现黄显峰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同时下意识地整理着官服,他心里不由得更加好奇。 这位黄司马乃是萧大都督的亲信,在都督府中地位不低,究竟是何人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莫非是朝廷来的大员? 不对啊,若是朝廷大员怎会从北边而来? 便在这时,那队骑士行至近前,黄显峰快步上前,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陆都尉再立功勋,本官奉大都督之命前来相迎!” 陆都尉? 郑思充抬头望去,只见为首的年轻骑士容貌俊逸气度凝练,顷刻间恍然大悟。 原来是锐士营都尉陆沉,郑思充自然知道这位军中新贵的大名,过往也曾远远见过一面,再想到黄显峰口中的“功勋”二字,他猛然记起一件大事。 近来北边的民乱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宝台山里一群山贼竟然击败了两万燕军,堪称举世震惊,莫非这件事便是陆沉的手笔? 一念及此,郑思充顾不得唐突,连忙带着一群士卒上前,恭敬地行礼道:“末将北门校尉郑思充,见过陆都尉!” 陆沉刚刚从马背上下来,闻言双眼微眯,打量了这个年轻的校尉几眼,微笑道:“郑校尉不必多礼。” 黄显峰目光略显怪异地看着郑思充,不知这家伙突然冒出来凑什么热闹,只是在这种场合也不便呵斥,便对陆沉说道:“陆都尉,大都督在府中等你。” 陆沉点点头,便牵着马和黄显峰迈步入城,李承恩等人则跟在后面。 黄显峰往后面望去,旋即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尉迟前辈?” 陆沉道:“回到淮州境内后,尉迟前辈说是去办件私事,要离开一段时间,后面他会直接来找大都督。” 黄显峰微微颔首,不再多问,由衷地赞道:“陆兄弟在北边指挥的这一仗十分惊艳,愚兄在听大都督说过细节之后,唯有五体投地四字可以形容当时的心情。二十多天的时间里,燕景联军两万余人就像是陆兄弟的提线木偶一般,实在是令人惊叹。” “黄大哥谬赞,此战主要是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再加上七星帮高手云集,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陆沉微笑带过,话锋一转问道:“这半年来家中情况如何?” 黄显峰听到他的用词,只觉心中更加熨帖,便答道:“如今镇北、来安、飞云三军驻守来安防线,坪山、泰兴、广陵三军则在后方整兵备战。双峰山西边,江华、旬阳二军枕戈待旦,随时都可以北上进军。咱们淮州九军,除了盘龙军镇守关隘,其余八军厉兵秣马,只待大都督一声令下便可举旗北伐。” 陆沉心中了然,对方应该是遵照萧望之的叮嘱,将淮州军的近况告知自己,以便他对淮州局势有一个十分清晰的了解。 黄显峰继续说道:“这大半年来陛下和右相排除万难,给淮州和靖州送来了大量粮草和军械,足以支撑我们打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 陆沉想起当初在京城时,天子和薛南亭对自己的承诺,不禁有所触动:“这般说来,北伐之战势在必行。” 黄显峰颔首道:“是的,现在就等陆都尉回来,大都督需要参考你的意见。” 陆沉并未过分自谦,他两次横穿北燕境内,去过河洛城逼死了陈景堂,带着几千绿林草莽硬生生击溃两万多燕景联军。如果再算上去年他全程经历的几场战事,如今淮州军内除了萧望之本人,比他更熟悉北燕朝堂、军队和地形的人寥寥无几。 约莫一炷香过后,陆沉大步走进都督府,李承恩等人则在前院等候。 后宅书房,萧望之将陆沉上下打量一番,满面赞许之色:“好,往北边走了一趟,磨砺得愈发精明强干,已有大将之风。” 陆沉抬眼望着这位年近五旬的淮州大都督,发现半年过去对方苍老了不少,唯独那双虎目精光熠熠,似有气吞山河之势。 他心有所感,上前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语调恳切:“多谢萧叔的提携和照拂。” “关键是你自己争气。” 萧望之将他扶起来,微笑道:“坐。” 两人落座,亲兵奉上香茗便退下。 萧望之感慨道:“伱跋山涉水旅途辛苦,我本应该放你几天假,让你回去好好休养一阵,只是边疆局势箭在弦上,少不得要你再坚持坚持。” 陆沉从容地说道:“萧叔,这一路有赖织经司的妥善安排,其实也不算很辛苦,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我感觉各方面状态都没问题。关于北伐一事,只不知萧叔和厉大都督打算从何处入手?” 萧望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在最初的计划里,我们准备先在沫阳路进军,营造出去年那般声东击西的假象,然后让你带着七星军袭扰东阳路北部,在关键时刻急行军斜插涌泉关背后,同时淮州军主力全力攻打涌泉关。只要拿下涌泉关,青田城便唾手可得。” 陆沉平静地听着。 萧望之继续道:“后来收到你的急报,既然七星军暂时无法出山,那我们便修改计划,以虚虚实实之策开启北伐。大体说来,伪燕东阳路的青田城和涌泉关,沫阳路的雍丘、新昌和石泉等地,都在我们的攻略范围之内。”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些地名的具体位置,皆是北燕境内的战略要冲,拿下任何一处对北燕都能造成相当沉重的打击。 他思忖片刻,缓缓道:“沫阳路战线太长,最好还是将重点放在青田城和涌泉关。不过,伪燕肯定也明白这一点,他们选择和七星军和谈,便是不想分散精力,这两处的防守必然十分坚固。” 萧望之忽地轻声一笑,从大案上拿起一个硕大的信封,递给陆沉说道:“你先看看这个。” 陆沉接过打开,先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入手便知是地图。 他将地图摊开,只看了几眼便神色微变。 “这……这是伪燕东阳路的地形图?” “没错,这张图绘制得相当精细,下了非常多的功夫。” 陆沉压制着心中的惊讶,仔细看着这张地图,喃喃道:“萧叔,难道你策反了伪燕皇帝?” 萧望之哑然失笑,摇头道:“这是你的功劳。” 陆沉渐渐平复心情,这份地形图肯定是燕国内部高层送来的,而且这个内应的地位肯定相当高,否则不具备绘制出这种精细地图的实力。 他抬头看向萧望之,试探性地问道:“王师道?” 萧望之没有故作玄虚,直接揭开谜底:“这是翟林王氏送来的礼物。” 翟林王氏…… 陆沉心里立刻浮现王骏这个名字,随即又摇了摇头,王骏只是旁宗偏支弟子,即便是他父亲王绍在翟林王氏也没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萧望之非常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因为先前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他也颇为震惊,因而微笑道:“翟林王氏这一代的家主王安如今是伪燕宰相,我大概能猜出他这样做的原因。像翟林王氏这种枝繁叶茂的世家门阀,本就擅长左右逢源,不会一直做伪燕乃至景朝的忠臣孝子。去年我们边军大胜,今年你又在北方颇有建树,王安显然是意识到天下大局在发生变化。故此,他这次投石问路是为了以后的转向做准备。” 陆沉亦笑道:“这些世家门阀还真以为自己有操纵棋局的能力。” “至少目前的局势里,翟林王氏的选择很重要。” 萧望之温和地修正他的观念,继而道:“但是这份礼物还不够关键,相较于东阳路全境,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敌人在边境上的兵力配置,若能策反一两名关键将领,必然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这也是我急忙将你喊回来的原因。” 陆沉何等机敏,当即便领悟他这番话的深意,于是抬眼望着对方,好奇地问道:“萧叔,王家想要我们付出什么代价?” 不知为何,萧望之忽地陷入迟疑,片刻后说道:“我已经让黄显峰整理好军情资料,他会送到你的住处。回去后,你先研究一下这些资料,争取尽快做出一份完整的北伐方略。有些事我实在不方便说,你父亲会告诉你。” “我爹来了?” 陆沉面露惊喜之色。 萧望之颔首道:“十日前便来了,他在你的住处等你。” 陆沉便起身告辞,他当然好奇萧望之那番未尽之言,不过对方已经将话挑明,他只好回去折腾一下老头子。 与此同时,城北那套宅院里,陆通在正堂来回踱步,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老爷,少爷进了都督府,估计一会就回来了。” 管事陆山满面喜色地近前禀报。 “嗯,知道了。” 陆通应了一声,旋即惆怅一叹,又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骄傲。 自己的儿子这般出色,究竟该如何是好? (本章完) 215【满面桃花】 “拜见父亲大人。” 光线明亮的正堂内,陆沉一丝不苟地行礼。 陆通连忙将他扶起来,观察片刻后说道:“瘦了些,也黑了些,不过吾儿还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陆沉坦然受着老父亲的打量,笑问道:“父亲近来身体可还安康?” “我一切都好,咱家的生意在淮州境内畅行无阻,在江南各地也有进展,只是担心你在北边遇到麻烦。先前得知你在河洛城弄出好大动静,往后可不许再这样了。你要知道那是河洛城,伪燕察事厅和景朝的高手藏龙卧虎,稍有不慎就会陷入险境。” 父子二人对面而坐,陆通一本正经地训示着。 陆沉历来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在老头子面前,心里总会生出几分柔软的情绪,因而老老实实地听着,又道:“是,父亲,我记下了。” 陆通见状便停止教训,关切地问道:“回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麻烦?” 陆沉淡然地道:“很安全,织经司和咱家的人安排得很妥当。父亲,我有件事要同伱商量,家里在北方的人手以及那些暗中的眼线耳目,我准备交给谭正和邹祖年他们打理。这几人随我去过京城和北边,足够忠心,能力也不弱。” 陆通直白地说道:“往后家中的事情你做主就行,不必特意来问我。” 陆沉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老头子即便这样说,暗中肯定会保留一些手段,这并非是不信任他,而是一个浸淫人心鬼蜮数十年的老手该有的谨慎。 叙过别情之后,陆沉决定直入正题,略显紧张地说道:“我先前让人送回广陵的信,父亲有没有收到?” 陆通笑吟吟地看着他,老怀甚慰地说道:“收到了,你和林溪那丫头本就是天作之合,你们结为夫妻再好不过。不过婚礼倒也不急,你们都才刚满二十岁,正处于给将来打基础的关键时期,稍微等个一两年都行。反正我和林颉如亲兄弟一般,你们又在山里定了亲事,就算皇帝老子也毁不掉这桩婚事。” 他的反应在陆沉的意料之中,毕竟当初林溪远赴广陵向陆沉传授武功,两个年轻人朝夕相处,陆通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只是这个“一两年”似乎略有些奇怪,陆沉便顺势说道:“父亲,如今北伐之战势在必行,我军必然会收复伪燕东阳路,届时淮州和宝台山将连成一片。我估计这大概需要半年左右,也就是说半年后我就可以迎娶师姐,不需要拖延太久。” 陆通搓了搓手,岔开话题道:“方才你去见萧望之,他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陆沉已经意识到老头子心里藏着古怪,又想起先前萧望之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那般为难,让这对久历风雨饱经沧桑的老兄弟难以启齿? 他倒能沉得住气,便平静地回道:“只聊了一些军事上的话题,还有,萧叔告诉我,翟林王氏向我们释放善意,似有改弦更张之意。” “就是这件事。” 陆通叹了一声,哭笑不得地说道:“王家另有所求。”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翟林王氏传承数百年,枝繁叶茂家大业大,想要调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总不可能没有任何要求便成为齐朝的内应。他们只是在左右逢源,并非是要做齐朝的大忠臣,否则当年就不会轻易投靠景朝。 在陆沉想来,王家需要南齐接纳,并且有切实的保证将来不会被清算,最好还能谋取足够的利益。 这件事显然光靠萧望之还不能决定,必须得到京中天子的首肯。 虽说陆沉现在已经站在台面上,可以参与边军在大方向上的决策,但他距离真正的权力中枢还有些远,眼下还没有资格参与到齐朝和翟林王氏的接触当中。 “父亲,王家无论想要什么,应该是萧叔和天子决定的事项,跟咱们陆家没关系吧?” 陆沉凝望着老头子的双眼,略带狐疑地问道。 陆通摇头道:“原本应是这样,但是王安提出来一个请求,他希望你可以迎娶王氏女。” 宛若一道闷雷凭空砸落。 任凭陆沉思绪敏捷见多识广,又有两世为人的经历,也想不到此处竟然有这般转折。 乍闻此言,他虽然还不至于失态,却也是面色古怪,缓缓道:“这些高门大族……千百年来始终跳不出那点门道。难道王安以为我必须得娶了王氏女,淮州军才能收复东阳路?又或者说,我娶了王氏女之后,她就可以左右我的想法?” “联姻一事,确是这些世家门阀维系势力进而盘根错节的不二法门。” 陆通悠然一叹,继而道:“只是我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不过后来经过萧望之一提醒,我倒也能理解那些人。你如今风头正盛,自身的能力无可挑剔,又有萧望之和厉天润摆在明面上的器重,兼之天子对你也是赞不绝口,你年纪又将将好,委实挑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陆沉失笑道:“这般说来,被他们看上是我的荣幸?” “我和萧望之自然不会这样想。” 陆通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不希望陆沉有任何误解,以为他们这些长辈要强逼着他去娶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随即解释道:“王家的姿态放得很低,他们对萧望之表示,当年翟林王氏被景朝兵锋所指,不得不低头臣服,但本心里绝非想要投敌,只是王家人口上千,若不顺从则有族灭之祸。如今他们掌握了一些权力,自然希望能重新归于大齐治下,可又担心将来会遭到清算。” 陆沉冷静地说道:“所以他们希望用这桩婚事多上一道保全的手段?” “是。” 陆通微微颔首,端起茶盏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天子赏识你倒在其次,关键在于你在边军中的地位,以及你和两位实权大都督的关系,这就决定了你将来必然会身居高位,而且连皇家都不会轻易动你。你和王氏女成亲,意味着陆王两家便是一体,这远比大齐朝廷口头上的承诺更有用。” 陆沉默然不语,王安的考虑倒也周全——只是并未考虑过他是怎样一个人。 陆通温言道:“至于这件事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翟林王氏在北地的根基很深,在民间的影响力尤大,甚至比王安明面上受人胁迫的宰相职位更重要。一旦你迎娶王氏女,你便拥有了一支底蕴深厚的世族力量,将来你无论想做什么,这股力量都不容忽视。” “其次,这层关系确立之后,王家对我们边军的支持便不只是一张东阳路的地形图那般简单。不论是王安在伪燕朝廷所能掌控的力量,还是翟林王氏本身的实力,乃至于他们在北地经营数百年的人脉,都可以发挥出极大的作用。举个例子,当初江华城守将孟智祥被王绍劝降,让咱们的军队免去了很大的损失,而王绍只是翟林王氏的偏支。” 陆通一口气说完,神情依旧温和,最后解释道:“沉儿,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但是这种大事总得让你知晓,故此我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你。如何抉择,你自己决定就好,我们不会做出任何干涉。” “多谢父亲体谅。” 陆沉点点头,旋即问道:“王安打算将他的嫡亲女儿许配给我?” 陆通摇头道:“王安自谦说他的女儿有骄娇二气,因此准备将他的亲侄女,也就是他兄长王承的嫡长女许配给你。王承乃是文人习性不擅庶务,因此翟林王氏一直是王安掌权。王承的女儿名叫王初珑,据说知书达礼温婉善良,天资颇为聪慧。我让人打探过,这番评价倒也不算虚言,王氏女在北地的名声很不错。” “如果在两年之前,我或许会考虑接受王安的提议,不过现在——” 陆沉微微一顿,凝望着父亲的双眼,坦然道:“父亲,我在回来之前和师姐约定终身,转眼就去娶别的女子,这种事我做不来。莫说是王安的亲侄女,便是天子要为我指婚,我也会直言拒绝。” 陆通现在已经很了解这个独子的性格,但凡他决定的事情确实很难更改,于是微笑道:“傻孩子,你一辈子总不能只守着林溪那丫头,为父只有你这一根独苗,你总得为咱们老陆家开枝散叶。” 陆沉对此早有预料,坚定地说道:“我的妻子只会是师姐,这一点毋庸置疑。父亲,我明白你的好意,也知道迎娶王氏女对我的前途大有裨益,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除非王安愿意将他的亲侄女许给我做妾室,然而这可能吗?” 翟林王氏这种门阀世家的执牛耳者,怎么可能让嫡女给人做妾? 这种事做出来会被天下人笑话,除非陆沉是九五之尊,最次也得是亲王之爵,侧妃的位份才算对得起他们那张脸。 面对陆沉坚决的态度,陆通并未着急,似笑非笑地说道:“做妾室当然不行,王安拉不下那张脸。但这件事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你如今好歹是山阳县男,再立功劳还会加爵,平妻也是一条路嘛。” 陆沉失笑道:“平妻?那他可有的等了。” “但是我估计……王家不愿意一直等下去,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保证,王安这种老狐狸不会松口。他行事很小心,派来的人分明是死士,只有一张没头没尾的地图,我们没办法用这个去威胁他。” 陆通略微有些惋惜地说着。 他本来想说让陆沉先娶王家女,顺势帮助边军收复东阳路,在天子摆明了要重用陆沉的前提下,这桩功劳足以让他飞速擢升,这个时候再以平妻之名迎娶林溪,可谓两全其美之策。 但陆沉表现得很坚定,他只好将那些话收回去,以免这小子犟起来一条道走到黑。 陆沉自然清楚老头子的想法,平静地说道:“父亲不必烦心,这件事我自有打算,既不会伤害到师姐,也能顾全大局。” 陆通笑了笑,点头道:“好,你自己处理便是。” 入夜时分,陆沉回到自己的住处,一眼便瞧见宋佩眼眶微红地站在廊下迎接自己。 看着这张天然去雕饰的清丽面庞,感受着对方满怀牵挂的目光,陆沉心中亦有些感慨。 “少爷,你这半年过得可好?” 宋佩矮身福礼,语调微微发颤。 “我很好,你呢?在家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婢子一切都好,听闻少爷在北边又做出好大的事业,婢子打心底为少爷高兴。” 陆沉虽然在陆通和萧望之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其实他的确很疲惫,毕竟这个时代的旅途跟前世相比十分辛苦,于是和宋佩简单地聊了几句,洗漱过后便宽衣睡下。 躺下之后,一时半会无法入眠。 陆沉将双臂枕在脑袋下面,望着昏黑的头顶,眼神十分清亮。 他当然知道,从利益的角度考虑,迎娶王氏女仿佛是最优的选择,他在前世也曾听说过历史上有类似的故事。 对于一个逐渐升起逐鹿之心的年轻男人来说,翟林王氏代表的助力绝对不容忽视。哪怕现在七星军已经初露峥嵘,林颉是武榜第一人,和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世家相比,终究还是要弱了很多。 但实际上,这件事与他前世听说的故事有着本质的区别。 翟林王氏只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增加一些安全系数,并非是想要真的倾尽全力扶持他,如果将来陆沉陷入危险,王家必然会立刻抽身,想要他们雪中送炭无疑是天方夜谭。 这和王安本人的人品无关,而是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世家门阀一定具备的本能。 相较而言,不顾一切会来帮他的肯定是林颉和林溪,以及七星帮那些草莽豪杰。 当然,现在王家主动抛出橄榄枝,对于陆沉而言并非没有趁势谋划的空间,只看他如何操作罢了。 “宋佩,你说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哪个更重要?” “啊,少爷,这话从何说起?” 外面拔步床上,宋佩立刻回应,显然她一直没睡。 “没什么,睡吧。” 陆沉微笑说着,语气中带着宋佩不太理解的轻松和愉悦。 她想要爬起来看看,又怕影响了陆沉休息,便只好睁大一双眼眸,侧身望向里面那张床。 少爷这次回来确实比以前显得更加成熟稳重,越来越有大人物的气度和风姿,还好自己只是他身边一个小丫鬟,不用在意他是飞黄腾达还是一如既往。 她如是想着,唇边绽放一抹笑意,渐渐沉沉入睡。 (本章完) 216【拿捏】 来安城南郊,锐士营驻地。 在整个淮州军的序列中,锐士营的待遇首屈一指,与这些年地位最高的镇北军相差无几。 这座营地设施齐全,营房、武库、校场、食堂、澡堂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排类似于学堂的平房,每天都有将士们轮流进来上课。他们学的内容很简单,主要集中在读书识字这些基础的领域,经史子集或者诗词歌赋自然敬谢不敏。 这是陆沉特殊的要求,上半年他也会经常来给将士们授课,讲述一些深入浅出的故事和道理。 到如今整整十个月,当初成军之时陆沉的承诺皆已实现,比如锐士营绝对不会克扣军饷,无论将官还是普通士卒的饷银尽皆足额发放,这一点便足以让六千虎贲死心塌地。 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有从军的经历,早已习惯了军饷被上级克扣一部分,来到锐士营后一开始难免会认为那是陆沉收买人心的花招,第一次领饷银时虽然有些惊讶,心里仍旧不敢相信。 直到如今,所有将士对陆沉再无怀疑。 军队的战斗力便由此形成,无论主将如何舌绽莲花,都比不上将士们拿到足额的饷银,这才是奠定军心士气的基础。 除了饷银之外,锐士营在其他方面的待遇同样令人艳羡。 时间久了,外面自然会有很多质疑的声音,毕竟锐士营从组建到今天并未经历过真正的考验,没有在战场上取得令人信服的成绩。虽然有天子旨意和大都督帅令的支撑,外人不敢对锐士营做出实质性的挑衅,风言风语却少不了。 因此,将士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只盼北伐之战早日开启,他们好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另一方面,锐士营的待遇虽好,操练同样极其辛苦。 在陆沉亲自制定的训练计划中,以步军三千人为例,他们每月可以休息四天,分别是初一、初八、十五和二十二日,其余二十六天里,平均下来每天都要保证最低两个时辰的训练量。 体能、力量、格斗、兵击,这些是个人能力的训练。 队形、旌旗、号令、阵图,这些是战场行军的训练。 乃至于读书识字、背诵军规等等,陆沉的训练手册并无奇诡之处,但每一项都做得极其扎实,要求更是无比严格,没有完成训练任务的将士无论军职大小,都会受到一视同仁的惩罚。 在陆沉北上的半年里,锐士营的操练一以贯之,而且萧望之会派人实地盯着,因此并未松懈懒怠。 如今陆沉返回淮州,从第二天开始便住进军营,很快便将这支嗷嗷叫的虎贲之师重新掌握在手心里。 校场上热火朝天,尘土飞扬,陆沉一队队看过去,眼中的欣慰难以掩饰,然后对身边的李承恩等人说道:“骑兵还是要多抽时间练习奔袭机动之法。将来的战场上,我们肯定会对上景朝骑兵,对方实力强悍经验丰富,硬碰硬不是上策,少不了迂回作战的时候。” 李承恩道:“是,都尉,我军在这方面一直有下苦功。” 陆沉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旁边一名年轻人,遂道:“行了,你们都去做事吧。王骏,带我去你的值房坐坐。” 李承恩等人当即告退,身形清朗的王骏眼中浮现一抹奇特的神色,侧身道:“都尉请。” 所谓值房只是四间相连的平房,王骏身为锐士营的文书,看似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七品小官,手中的权力却不小,掌管营中武库、粮草、军械以及一应案牍工作,身边也有数名书吏辅佐。 这个出身于翟林王氏偏支的年轻人对陆沉的信任感佩莫名,兼之自身能力又相当出色,将锐士营的营务及后勤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哪怕是在陆沉北上的这半年里,营中也未曾闹出什么幺蛾子。 两人迈步走进值房,王骏给陆沉泡了一杯茶,然后毕恭毕敬地坐在下首。 陆沉抬眼望着他拘谨恭敬的姿态,微笑道:“这么紧张做什么?你应知道我不是那种喜欢被人阿谀奉承的上官。” 王骏稍稍放松了些,汗颜道:“实不相瞒,都尉这次从北边回来,比先前愈发沉稳内敛,颇有不怒自威之势,下官不由自主地感觉到紧张。” “少来,伱可不适合做这种拍马屁的事儿。” 陆沉笑着摇摇头,又问道:“家中可好?” 王骏点头道:“一切都好,家父颇为记挂都尉,多次在家书中让下官代为问候。” “多谢令尊的关心。”陆沉一言带过,旋即意味深长地问道:“最近有没有北边寄来的家书?” 在陆沉决定来值房的时候,王骏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听到他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仍旧有些紧张,遂老老实实地回道:“有,不止一封,分别是王家本宗的家主和下官那位堂姐所寄。” “我也是这样想的。” 陆沉淡然一笑,平静地说道:“翟林王氏给咱们的萧都督送来一份礼物,又将我牵扯其中,当时我便在想他们不可能忽略你,毕竟你如今是我身边的人,又和令堂姐自幼关系亲近。” 见陆沉将话挑明,王骏不由得轻声一叹,坦诚地说道:“都尉,下官本该主动告知此事,但是思来想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沉便问道:“为何?” 王骏道:“论理,本家决定靠向大齐,而且可以为边军北伐提供很大的助力,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其次,下官和堂姐历来交好,她若能和都尉这般俊杰结成连理,对她本人而言亦是良配。最后,都尉和翟林王氏联姻,对都尉将来的前程也有裨益。” 陆沉笑道:“既然方方面面都有好处,你又为何要犹豫?” 王骏凝望着陆沉的双眼,诚恳地说道:“因为都尉已经有了意中人。” 他在旬阳城的时候亲眼见过陆沉和林溪形影不离,也知道今年陆沉北上的缘由,在相处的过程中逐渐了解到陆沉果决坚毅的性情,因此才会迟疑不决。 陆沉目光微凝,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片刻过后,他温和地说道:“你有心了。” 王骏垂首致意。 陆沉随即说道:“其实先前我有一事不解,既然翟林王氏打算先联姻再出力,他们要如何安排此事?难道说伪燕宰执的亲侄女、翟林王氏的嫡亲大小姐,堂而皇之地从河洛城出发,敲锣打鼓地送到淮州与我成亲?后来想到你的家世,我便明白过来,多半令堂姐会假借你家的身份出嫁?” 王骏微微一怔,心悦诚服地说道:“都尉明见万里,下官实不能及也。” 陆沉笑着摇摇头,淡然道:“其实这件事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 王骏抬起头来,微露讶异之色。 陆沉继续道:“翟林王氏能够做出这样的表态,也算是看得起我陆沉,我对令堂姐亦无偏见。至于你方才所言我并不否认,在这件事之前我便有了意中人,然而平妻也好兼祧也罢,此事并非无解之局,终究只需要面上过得去即可。但是,有些话我希望你可以转达给翟林王氏。” 王骏正襟危坐,肃然道:“请都尉示下。” 陆沉道:“于我本人而言,翟林王氏是一个庞然大物,纵然陆家薄有产业,与王家相比仍然不值一提。在这个层面上,我本不该拿腔作势故作姿态。只不过,王家这次不是在和我陆沉做一笔交易,而是想要改弦更张重归大齐治下。既然如此,王安就应该明白,他不能一味想着高枕无忧再出力付出,世间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所谓世家门阀的生存之道,我大抵可以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接受。站在淮州边军的立场上,我不容许将士们的生死存亡寄托在一个世家门阀的观望上。换而言之,联姻之举并非不可行,但那是将来的事情。在我答应这件事之前,翟林王氏理应付出足够的诚意,以此换得大齐朝廷的重新接纳。” “当年事没人忘记,在大齐将要倾覆的危难时刻,翟林王氏并未施以援手,那时候王安正在陪景朝权贵走马观花,日子好不快活。如今时移世易,大齐重新崛起,数十万边军奋发向上,时局将有大变之际,王家想再次搭上咱们这条船,却又不想承担任何风险,如此殊为不智,而且太过看轻我边军男儿。” 陆沉这席话语调平静,却听得王骏冷汗涔涔。 望着眼前这位年轻都尉淡定的面庞,王骏陡然体会到一种无形且深重的压力。 虽说旬阳王家早在多年前便脱离翟林王氏,王骏和他的父亲也已诚心归顺大齐,但血脉相连终究无法割裂。 这个时候他如何不明白,陆沉这席话既是阐明心迹,也是对翟林王氏的警告和提醒。 一念及此,他不禁垂首道:“都尉言之有理。” 陆沉微微点头道:“左右逢源也好,见风使舵也罢,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我没有太严重的精神洁癖。只是对于翟林王氏而言,当年已经犯过一次错,如今要掉头向齐,首先要想的是如何弥补当年的错误,而不是稳坐高台,想着先给自己捞到数之不尽的保障和好处,再象征性地付出一些努力。” 王骏恭敬地道:“是。” 陆沉并非是在敲打他本人,便放缓语气道:“你将我这些话转告王安。希望他可以明白,翟林王氏的未来掌握在他自己手里,想要别人接纳他们,总得先拿出一点真东西。在这之前,妄谈联姻不过是一句笑话。” 他微微一顿,淡淡道:“没有翟林王氏,大齐边军一样可以收拾旧山河。” 王骏起身一礼,郑重地说道:“请都尉放心,下官必将如实转达。” (本章完) 217【巾帼】 北燕,河洛城。 随着宝台山的草莽匪患摇身一变成为官府接纳的民团,这件事仿若就此风平浪静,朝野上下却氤氲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在去年之前,北燕对南齐一直具备战略上的优势,南齐淮州和靖州军只能坚守防线,无法逾越雷池一步。 然而当景朝撤回大军,将重心转移到西边的赵国,只在河洛城留下数万兵力掌控局面之后,燕军的真实实力便逐渐暴露,惨败接踵而来。 去年春天的淮州攻势,北燕东阳路损兵折将,后续更是被齐军戏耍于股掌之间,丢掉沫阳路近半疆土,陈景堂、张君嗣和陈孝宽等将帅接连被贬。 到如今,两万余官军竟然连一群山贼都拿不下来,被迫要和对方媾和,虽说朝廷打着招安的名义,明眼人却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城中权贵并不知道七星军的底细,也不清楚大山里的地形纵横交错极其复杂,在他们眼中那只是山匪蟊贼而已,结果官军近乎溃败,可见是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 如果景军还在,又怎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或许在南齐官民看来,这样的想法过于荒唐,然而在有心人的鼓动之下,此说在河洛城内大行其道。 官军战力低下、朝廷官员昏庸、乃至天子醉生梦死不理朝政,类似的传闻甚嚣尘上。 至于这两年的惨败中景军亦有参与,这种事却被街头巷尾传播谣言的闲散汉子刻意忽略。 仿佛只要投入北边景朝的怀抱,这些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如斯暗流汹涌之中,有人为景朝皇帝鼓瑟吹笙,有人游移不定暗中观望,也有人空有一腔抱负却只能徒唤奈何。 当然,乱世之中总不会缺少先走一步的人。 王氏大宅,兰雪堂内清香袅袅,虽是十月中旬,此间依然温暖如春。 “看来我还是小觑了那个陆沉。” 王安幽幽开口,面上泛起一抹复杂的笑容。 他自然属于先走一步的那个人,陆沉还在宝台山里练兵的时候,他便准备向南齐释放善意,做好了及时转向的准备。 然而先走一步不代表一定能成功,他本以为那张东阳路的地形图送过去后,肯定会被萧望之视若珍宝,王陆两家联姻之举顺利成行,并且王家能得到很多的好处,继而与南边达成更多合作。 谁成想萧望之没有任何表示,反倒是王骏送来的密信仿佛一盆冰水浇在他头上。 坐在他对面的亲兄长王承皱眉道:“这是陆沉的想法?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萧望之在故意拿捏我们,陆沉不过是个幌子。” 虽说若无意外的话,那个名叫陆沉的南齐武勋将成为他的女婿,而且他此前已经打探过此人的生平,王承仍然不觉得对方有这么大的权力,可以直接决断如此重要的事情。 王安起身为他添茶,这座厅里除了他们兄弟二人,便只有坐在下首安静听着的王初珑,丫鬟仆人尽皆被屏退,外面还有族中心腹高手把守,不会泄露只言片语。 清澈的茶水汨汨流动,王安把壶返身,淡淡道:“兄长对南边的局势还是不够了解。从去年陆沉忽然崛起开始,萧望之对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便明显与众不同,我怀疑这和陆沉的父亲陆通有关。当然,陆沉现在已经逐渐摆脱其父的庇护,无论是去年的数场大战,还是今年他在宝台山里的所作所为,都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王承轻叹道:“他年纪轻轻却这般难缠,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啊。” 或许是对陆沉太忠心的缘故,王骏在转述的时候没有做任何润色,将陆沉的原话一字不差地送到北边。 王安位高权重,王承乃是文坛大家,两人在北地皆有很高的名望,何曾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教训?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 王安心里确实有些郁闷,不过他历来擅于隐藏自己的情绪,闻言便笑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不足为奇,兄长何必介怀?” “我自然不会同他计较这些。” 王承笑着打个哈哈,状若无意地看了王初珑一眼,见她面色依旧恬静,这才放下心来。 王安微微一笑,缓缓道:“这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不过这样也有好处,他的能力越强,便说明我们这一步走下去成功的可能越大。若是那种沉不住气或者见猎心喜的性子,将来必定会坏事。” 王承对此颇为认可,不过他心里藏着一个憋了很久的疑问,此刻便顺势问道:“其实我不是很理解,你为何要走出这一步?” 燕军不是南齐边军的对手,这一点在去年便得到证明,但是景朝主力一直没有出手,这同样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等景朝完成对赵国的吞并,他们便可腾出手收拾南边。 在王承乃至这座河洛城里大部分权贵看来,南齐绝对无法抗衡景朝,河洛城也许很快就会换一个真正的主人,届时王家继续做景朝的座上宾有何不可? 故而王安决意转向让王承始终看不明白。 王安稍稍思忖,不疾不徐地说道:“主要有三点缘由。其一,南齐比我想象得更加坚韧,李端在那般被动的局面下居然能够稳住边军的实力,还能推动江北四军的增设,从这看来大有可为。南齐边军的实力也比我的推断更强,萧望之和厉天润这对名帅自不必提,像陆沉这样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也算得上名将种子。” 王承信服地点点头。 坐在下首的王初珑微微抬头,目光中显露几分好奇之色。 王安继续说道:“其二,景朝这些年推行暗中同化之道,的确有很多踏入官场和军队的年轻人对景朝心生向往,可是从民间的反应来看,北地百姓纵然对齐国没有好感,可同样不喜景朝。另外一点,难道兄长你没有发现,如今景军的实力下降得有些多,不复十五年前的天下无敌?” 王承微微皱眉道:“可是从北边的战事来看,景军的攻势几近于摧枯拉朽,赵国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最多只要半年的时间,景军便可平定赵国全境。” “赵国在十四年前便被景军吓破了胆子,撑到如今不过是景帝故意留着而已。” 王安一语道破真相,旋即感慨道:“这也是我想说的第三个原因,景朝皇帝的野心太大了。当年攻陷河洛城后,对于景朝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占据江北大地,但景帝不止想要这么多的领土。他扶持咱们这个小朝廷,又默许赵国苟延残喘,无非是想让景廉族人抓紧时间生儿育女,做好一统天下的准备。” 他竖起四根手指,继续说道:“十多年里,景廉族增加了四十多万户。这看起来很不错,但是仍然无法撑起景帝的野心。我这些年旁观景朝行事,大致摸清楚景帝的想法,他准备先取赵国再取代国,然后大军三路南下,将咱们燕朝的江北之地收入囊中。再之后,便是西取沙州七部,东进淮州一地,最后解决南齐一统天下。” 王承颔首道:“所以你认为他的想法不切实际?” “是的。” 王安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又稍稍调整坐姿,缓缓道:“摊子铺得太大,景朝内部肯定会出问题。这次他们吞并赵国易如反掌,接下来攻略西北的代国必然会碰上一颗硬钉子。对于一直走在扩张路上的景廉族而言,持续不断的胜利自然可以维持他们广袤的疆域,可若是在某个环节被卡住,这个庞大而又脆弱的帝国极有可能会分崩离析。” 王承悠悠一叹,感慨道:“听伱这般分析,我才知道盛极必衰四字并非虚言,难得的是你能看透个中关节。” 这句话让王安神情一黯,语调略显萧索:“兄长,我们不过是借势而为,终究没有那个魄力弄潮而上。如今只能谋求他人的接纳,当年也是因为顾虑到家族的兴衰才投靠景朝。世人都说高门大族富贵至极,他们却不知这高高的院墙里面,早已是腐朽不堪的味道。” 王承定定地看着他,叹道:“其实这才是你想改弦更张的真正原因?” “算是吧。” 王安自嘲一笑,道:“翟林王氏传承数百年,可以一时忍辱负重委身于敌,却不能死心塌地去做异族的狗,不然将来青史之上,史家会如何落笔?愚弟既然从先父手中接过这等家业,当年为了保全阖族不得不低头,如今总得抓住最后的机会。” “可我始终觉得,南齐未必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王承轻捻短须,喟然道:“虽说南齐边军日益强大,可是你我皆知,南齐朝堂的情况比这河洛城里好不到哪里去。” “走一步看一步便是。”王安眼中泛起一抹疲惫之色,缓慢地说道:“锦上添花人人可为,雪中送炭才有分量。” 王承点点头,问道:“那你是准备出手了?” 王安应道:“对于萧望之和厉天润来说,北伐第一战至关重要。既然陆沉已经亮明态度,想来这也是萧望之的看法,那我们便助其一臂之力。东阳路卡在淮州军北上的必经之道上,只有帮助他们攻取东阳路,将来我们才有坐下来谈的资格。” 王承并没有询问如何做,翟林王氏虽然不具备和朝廷公然叫板的能力,在一个小小的东阳路落子却也不难。 “另外一件事。”王安眉头微拧,沉声道:“这一步走下去便不能回头,我们王家需要派一人南下,负责居中联络,同时还可以临机决断。将来若是事事都要依靠往来传递消息,不仅费时费力,还有可能贻误大事。” 王承闻言便陷入沉思之中。 这个人选必须是在王家的核心圈子之内,同时又得具备相当出色的能力,还需要得到南边那些人尤其是陆沉的信任。 王骏终究是偏支子弟,而且远迁多年和王家本宗早已断了关联,对北地的事情并不了解,王安也很难真的信任这个被陆沉收入麾下的晚辈。 便在兄弟二人思考时,一道温婉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叔父,爹爹,让我去吧。” 王初珑缓缓起身,面容恬静,语调轻柔却又坚定。 (本章完) 218【南风知我意】 “初珑,莫要胡闹。” 王承下意识地驳斥,脸色亦有些难看。 倘若陆沉接受联姻的安排,那么王初珑南下理所应当,即便是暂时假借王绍家的名义出嫁,也可以将两边的关系固定下来。 然而如今八字没一撇,她一个千金小姐孤身南下,与陆沉日夜相伴,将来若是喜结良缘倒也罢了,如果陆沉翻脸不认人,王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他却没有注意到,当王初珑说出那句话后,旁边的王安眼神微微一亮。 王初珑神情文静,不慌不忙地说道:“爹爹容禀,陆沉虽然提出了条件,但是并未拒绝婚约。我相信他重信守诺,只要王家不再瞻前顾后,他必然不会亏待我,更不可能始乱终弃。” 王承生生被气笑了,无奈地说道:“傻孩子,你未曾见过他一面,对他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凭什么做出这样的论断?” “王骏在信里提过一些事情,他自然不会骗我。” 王初珑眼神柔和,语调平静:“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陆沉肯定会是极其难缠的敌人,但若是互为同道,他远远胜过那起子口蜜腹剑的小人。就拿宝台山里的事情来说,林颉之女林溪在广陵帮了陆沉,他便冒着极大的风险北上,帮助七星帮对抗数万大军。由是观之,一个懂得知恩图报的男人,只要我们王家真心相待,最后的结果必然不会差。” 王承想起王骏转述的那些话,微微皱眉道:“林溪应该就是陆沉所言之意中人?” 王初珑淡然道:“应该是的。” 王承轻声一叹,语重心长地说道:“初珑,为父明白你是想为王家做些事情,但你终究是女儿身,去南边多有不便,此事不必再议。” 王初珑历来温婉内秀,然而今天却出奇地执着,轻声道:“爹爹,族中那些兄弟们不宜远走,他们平日里在外面抛头露面,早已上了察事厅的卷宗。若是让他们去南边,时日一久必然会被察事厅察觉,届时极有可能引来猜忌破坏大局。女儿的情况则不同,察事厅的手伸得再长,也不可能伸进我们王家的内宅,只要让雪茹妹妹稍作掩护,女儿离去便不会引人注意。” “这……” 王承见她说的有理有据,不由得陷入迟疑。 王初珑继续说道:“爹爹,陆沉所言诚意二字,代表他并非不需要翟林王氏的相助,只是要我们王家放低姿态。我代表王家南下,便是给足了诚意,想来他不能再做推辞。另一方面,女儿身虽是麻烦,在有些时候却也容易取得对方的信任,毕竟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往南边便是将自己的生死交予对方手里。” 王承心中百折千回,他承认王初珑言之有理,然而这终究是他最疼爱的长女,让她孤身南下如何放心? 这时坐在旁边的王安清了清嗓子,温和地问道:“初珑,伱能否说说为何会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王初珑转而望着他,目光清澈透亮,缓缓道:“方才叔父说到门阀世家的无奈,初珑对此深以为然。翟林王氏看似富贵鼎盛,内里却危机重重。初珑虽是女儿身,却也想为家族做些事情。如今叔父定下结交南齐之计,总得有人去做些实事,初珑愿意担起这份责任,纵身死亦无悔矣。” 王安定定地望着她,仿佛此刻才真正认识这位亲侄女。 王初珑先前说的那些理由足以说服王承,但是在王安看来并不关键,他的夹带里还不至于找不出几个心腹去做这件事,压根不需要动用王家的嫡系子弟。 但是王初珑最后这番话让他颇为动容,沉默片刻后颔首道:“好,辛苦你往南边走一趟,我会让人安排好一应事宜,稍晚还有一些家中的隐秘告知你。见到陆沉后,你便协助他筹谋东阳路,除非是关系到咱们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余者你皆可临机决断。” 王初珑福礼道:“多谢叔父信重。” 又对王承说道:“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王承欲言又止,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外表柔弱温婉,实则心志极其坚定,如今又有王安作为家主的支持,此事便已经成为定局。 他只能喟叹道:“去了南边之后,万万要小心行事。” “是,爹爹。” 王初珑向二人行礼,旋即离开兰雪堂。 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丫鬟锦书迎上来道:“小姐。” 王初珑微微颔首,缓步走进书房,凝望着书架上一本本翻阅过很多次的典籍,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不舍的情绪。 这个时代的书本是个稀罕物,也只有翟林王氏这样的门阀世家,才能保证家中的女儿都可以读书破万卷。 王初珑从小便浸淫在这种诗书蕴染的氛围中,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可谓是如假包换的才女,如今她要放下这些视若珍宝的经史子集,去往陌生且遥远的天南之地,见一个极有可能成为她夫婿的陌生男子,做一些古往今来被男子掌握的运筹帷幄之事。 “小姐?”锦书常年伴她左右,自然能看出她今日的情绪略有些古怪。 王初珑淡然一笑,收敛心神,平静地说道:“帮我收拾一些书,用箱子装好。” 锦书不解其意,只能恭敬地说道:“是,小姐。” 王初珑环顾左右,眼底深处那抹犹豫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沉静。 …… 河洛城往北,一路越过千山万水,直抵原先赵国的西南重镇绥德府。 如今这里已是景朝的领土。 城主府内,赵国的权贵不见踪影,唯有景军将官往来不断。 “妹妹莫要生气,等赵国这边的事情处理妥当,为兄亲率一支兵马,先灭了宝台山里那群山贼,再去南齐淮州剁了陆沉那厮的脑袋给你下酒,如何?” 铺满地龙温暖如春的花厅内,庆聿忠望看向神色清冷的庆聿怀瑾,笑呵呵地说着。 在燕朝和七星帮达成和谈之后,庆聿怀瑾便暂时放下手中繁杂的事务,在数百精锐高手的护卫下北上。 听着兄长的豪言壮语,她微微蹙眉道:“哥哥,我为何要用那人的首级下酒?再者说了,哥哥何时见过我饮酒?” 庆聿忠望略显尴尬地说道:“那我把他捉来给你当奴仆,好不好?” 庆聿怀瑾叹道:“哥哥莫要总是把我当小女孩看待,难道你在嫂嫂面前也这般不着调?” 庆聿忠望倒也不生气,显然从小就极其宠爱这个妹妹,被她用言语挤兑早就习以为常。 大案之后,庆聿恭放下手里的卷宗,抬眼看向庆聿忠望,淡淡道:“你去做事罢。” “是,父王。” 庆聿忠望起身行礼,临走时不忘对庆聿怀瑾扮了一个很难看的鬼脸,毫无平时在外人面前不怒自威的气概。 庆聿怀瑾郁卒的心情终究舒缓了些。 厅内很安静,只有火盆中燃烧的上等精炭偶尔发出哔剥的声音。 庆聿恭起身走到庆聿怀瑾对面坐下,观察着她脸上的神情,淡然道:“看来这两年南边的事情对你的打击不小。” 庆聿怀瑾并未否认,垂下眼帘说道:“不瞒爹爹,我总觉得自己处处落后于人,每一步都踩在对方预设的陷阱上,这种感觉委实不是滋味。” 庆聿恭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你从小便显露出聪慧的天分,但是在大景境内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挑战者,身边皆是阿谀奉承之辈,连一句真话都很难听到。如此顺风顺水,自然就会浮于表面,遇事难有静气。” “为何爹爹先前不愿点明?” 庆聿怀瑾抬眼看向他,略显不解地问道。 庆聿恭道:“这世上很多事,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其中的轻重厉害。观你这两年在南边的经历,主要是犯了几个不该犯的错误。首先一点,对身边人太过宽纵,譬如你那次去汝阴城,路上遇到陆沉及其亲随,你不该允许那二十多人擅自行动。虽然你当时不知道那就是陆沉,可若你有所怀疑,必须要集合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解决对方。” “这就是兵法所云,狮子搏兔,倾尽全力。不出手则罢,但凡决意出手就不能给对方反抗的机会。” 他神色依旧和煦,耐心地解释着。 庆聿怀瑾信服地点头应下。 庆聿恭又道:“其次,阴谋并不难破解,关键在于你要及时取舍。陈景堂之子意外横死,不论这是意外还是阴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郭言的儿子偿命。郭言若敢反抗,你便直接将其拿下。这么做并非是因为你畏惧陈景堂,而是你要维护大局的稳定。在河洛城的时候,你代表的是陛下和为父,代表的是大景王朝,谁敢破坏我们苦心维持的大局,你就得让谁死。” 庆聿怀瑾想起当时自己的犹豫不决,不由得愧然道:“爹爹教训的是。” 庆聿恭凝望着她的面庞,缓缓道:“最后,玩弄人心者,终究不能长久。” 庆聿怀瑾抬起头说道:“爹爹是说,我不该故意刺激仆散嗣恩?” “我已经看过山中之战的奏报,抛开七星帮的实力和陆沉的指挥功力,最大的问题便是我军过于急躁,仿佛恨不能早上发兵晚上便可凯旋。仆散嗣恩历练得不够多,但也不至于如此毛躁,那你不妨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急不可耐?他又是想证明些什么?” 面对父亲循循善诱的教导,庆聿怀瑾满面愧色,轻声道:“是女儿错了。” 庆聿恭摆摆手,温声道:“这些并非无法挽救的错误,你还年轻,可以慢慢学习。赵国还剩下数万兵力负隅顽抗,为父准备用半年的时间钝刀割肉,再用半年的时间彻底平定此地。这一年里南边必然不会太平,你回去之后有几件事要注意。” 庆聿怀瑾崇敬地道:“请爹爹示下。” “其一,厉天润和萧望之必然会发动北伐,让燕军继续和他们消耗,务必要做到苛求一城一地之得失,尽量消耗齐军的实力。” “是。” “其二,宝台山里那支民团不容小觑,倘若东阳路战事吃紧,他们肯定会偷袭李守振的后背。你带话给谋良虎他们,根据边境战事的进度,提前在封丘一线扎好口袋,只要七星军敢出来,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是。” “其三,河洛城里必然会有人心生杂念,私交南齐也很正常。王师道是把刀,但这把刀未尝没有伤及自身的可能。你要学会如何去策动各方势力,行驱虎吞狼之策,但是一定要将自己的杀招留到最后。必要的时候,我会让人南下协助你。” 庆聿怀瑾乖巧地听着,俊眼修眉之上逐渐绽放明艳的神采。 庆聿恭眼中泛起一抹亲切之色,微笑道:“回去见见你娘亲,便回河洛城吧。记住,那里将来会是我们庆聿家的封地,可以杀人,不能伤人心。” 庆聿怀瑾起身应道:“是,爹爹。” (本章完) 219【鼎之轻重】 翟林王氏抛来的橄榄枝让淮州都督府的战略规划往后推迟,如果能够取得北边世族力量的支持,北伐成功的可能性更高,边军将士的损失也会大大降低,萧望之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陆沉的应对得到萧望之的支持和赞赏,这番拿捏可以让淮州军占据主动,同时也可以试探对方是否真心来投,毕竟当初李玄安的事情历历在目,谁也不能断定翟林王氏不是假意蒙骗。 在接下来小半个月的时间里,陆沉的生活悠闲而又忙碌。 所谓悠闲,是指他终于不用和敌人勾心斗角,可以安心处理手头上的事情。 忙碌也很好理解,他不仅要付出大量精力操练锐士营六千虎贲,还得跟随萧望之学习兵法,进一步提升自己在军事上的领悟能力,同时还要纵览边疆军情,熟悉每一处的兵力部属。 十月末的休沐之日,陆沉颇为难得地回到自家宅子,陪老父亲吃了一顿家宴。 酒足饭饱后,父子二人来到暖阁闲坐饮茶。 “老爹,家中的生意铺得那么大,你不在广陵坐镇,一直待在来安会不会有所不妥?” 时至今日,陆沉早已放下对陆通的戒备,不复去年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谨慎,在陆通面前显得更加放松,尊重之余又不乏亲近。 陆通对此自然求之不得,闻言便捻着短须,笑道:“咱家的生意已经过了冒险扩张的阶段,哪怕不算江南的铺面,不算和北边私下里的生意往来,光是淮州这片地界的收益,便足够让你娶两房媳妇,再纳七八十个小妾。” 陆沉险些被茶水呛着。 陆通依然不放过他,打趣道:“你就是面皮太薄,有些事何必太过矫情。宋佩那孩子性格好,容貌也算上等,伱若能果断一点,就让她开了脸做你房里人,有何不可?” “我现在不是忙着嘛,过段时间再说。” 陆沉打了个哈哈,旋即好奇地问道:“咱家现在还和北边有生意往来?” “这件事你萧叔完全知情,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位大都督的默许,我也懒得费心操持。” 陆通神色坦然,悠悠道:“只是如今盘龙关不能走,这条路太过惹眼,只能从双峰古道往西,从旬阳城那边进入伪燕境内。说起来,这都是我当年为杨大帅打下的商路底子,倒也不好直接舍弃,一方面可以赚银子,另一方面毕竟是很稳定的消息渠道。” 陆沉微微颔首,他虽然不懂经商,却也知道一条稳妥的商路来之不易,尤其是在这个交通和信息往来都很麻烦的时代。 他想了想,又道:“咱家商号里面的匠人应该很多吧?” 陆通心中一动,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指的是哪种匠人?” 陆沉答道:“铁匠、木匠、石匠、泥水匠等等,但凡有一门手艺活的都算。” “我没算过,但数量肯定不少。” 陆通简略地回答,然后凝望着陆沉的双眼问道:“沉儿,你为何会突然对此事感兴趣?” 陆沉便将在宝台山里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为了避免老头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将火雷的主要功劳推到工匠身上,只说自己灵光一闪提了些改良的意见。 陆通沉吟片刻,忽地话锋一转道:“萧望之对我说过一件事,按照你和他最初的商议,北伐应该早已举行,七星军负责牵制东阳路燕军的后背。你突然修改了这个决议,给萧望之的说法是伪燕调整策略,七星军无法出山。” “萧叔心有疑惑?想来也是,以他的阅历恐怕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陆沉神色依然平静,即便萧望之有所怀疑,看在老头子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较真。 陆通笑道:“他确实不信,但他想偏了,他以为你这样做是因为和林溪郎情妾意,不忍她带着七星军冒险。” 陆沉却听出老头子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陆通继续说道:“但是我知道你并非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你这孩子在战场上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会那般妇人之仁?我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想将七星军打造成只属于你和林溪的私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损耗这支力量。” 说到这儿,中年男人上身微微前倾,神色温和地问道:“沉儿,你想造反?” “老爹,这话说得有些远了。” 陆沉坦然回应,只说遥远,却未否认,心意不言自明。 这场父子之间的促膝夜谈,逐渐走向一个不可知的方向。 陆通已经得到答案,对此没有置评,只是轻声说道:“从古到今,拥兵自重者甚众,举旗起事并且成功者寥寥无几。当年齐太祖李仲景以十七骑发家,这不过是史家美言,实际上他是依靠河西勋贵奠定征伐四方的基础。你往南边京城走了一趟,可能一时心有所感,便萌生出不受人制的念头,但是沉儿,这条路可没有你想象得那般简单。” 当初在林颉跟前,陆沉说的比较浅显,大抵还是局限在掌握自身命运的层面。 今夜面对陆通,这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陆沉便不再保留,坦诚道:“老爹,其实我真的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有军事上的天分,家里又有钱粮的底蕴,如今北边师父和师姐也能提供一些助力。在这乱世之中,到底有没有弄块地盘筹谋大事的机会?” 陆通微笑道:“可有想出来一个结果?” “可能性极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为何?” “权力并非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皇帝之所以是皇帝,是因为有很多人拥护他。即便他们的利益诉求和皇帝有冲突的可能,大部分时候却能求同存异。就拿左相李道彦来说,他代表着江南世族的利益,并不赞同北伐,可在天子表露出强势的意愿时,他仍然愿意选择退让一步。究其原因,只有维护天子的权威,保持一个稳定的秩序,他们这些门阀世家才可以继续攫取利益盘剥百姓。” 陆沉这番话说得很慢,显然经过长久且深度的思考。 陆通双眼微眯,赞道:“你能想到这一点已经极为难得,这种大事最忌讳脑袋一热心血来潮。其实这一点便是皇权的本质,李道彦也好,薛南亭也罢,他们背后的势力都希望有一个平稳的朝局,任何人想要打破这种稳定,都要承受他们的反扑。换而言之,这就是他们支持萧望之和厉天润的根源,因为景朝有足够的实力打破他们安定富足的生活。” 陆沉颔首道:“七星军从无到有,倾注了我很多心血,又因为我和师姐的关系,这支力量可以为我所用,故而我不希望它在刚刚组建还很脆弱的时候就和燕军主力搏命。至于将来,我有信心让它变得更加强大。” 陆通缓缓靠在椅背上,双手再度拢于袖中,提醒道:“你不必给自己增添太多的压力,说实话你能做到眼下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再往后,你只需要将这件事分成两步走。”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我明白,先站稳脚跟再徐徐图之。” 他对南齐朝廷没有多深的感情,更没想过要死心塌地给南边的权贵们做忠臣孝子。 有杨光远这个令人扼腕叹息的例子在前,他必须未雨绸缪,提前很多年开始布局。 至于陆通,作为一个亲口下令烧死先帝和太子的人来说,陆沉的想法在他看来压根谈不上大逆不道,他甚至感觉到很欣慰。 “我不惊讶你会有这样的志向,只是有些意外你会这么早便告知我。” 陆通颇为感慨地说道。 陆沉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缓缓道:“旁人可以不知,但您一定得知道。另外,虽说萧叔之前和天子不算特别亲近,可我觉得他和厉大都督一样,都是对天家极其忠诚的人。” “这一点你无需太过担心,只要为父还活着,便可以为你遮挡一部分风雨。我和厉天润不熟悉,但我可以确认萧望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对南边的君臣谈不上何等忠心,只是他心里有一股执念,也可以说是怨念。” 陆通说到这儿轻声一叹,幽幽道:“他只想完成杨大帅的夙愿,将景廉人赶回北边的不毛之地,让江南江北的齐人都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 陆沉微微点头,随后阐明自己的想法:“我自己依然要待在边军积蓄力量,除了七星军之外,我希望家里可以做两手准备。” 陆通道:“你说。”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一便是先前所说的匠人,咱们陆家可以多招揽一些,先培养他们的忠诚,等到时机成熟时再让他们研究更强大的武器。其二,家里可以暗中培养一支私兵,人数不需要太多,四五百人便可。如果将来时局有变,这些人拉出来便能成为一支军队的骨架。” 陆通应道:“好,这两件事交给为父便是。” 陆沉稍稍沉默,旋即感慨道:“说到底,我还是无法信任南边那些人,只能早做打算。” 陆通自然也想起一些当年的故事,他完全明白陆沉的担忧从何而来。 眼下南齐边军面对燕军占据优势,可若是景朝主力倾巢南下呢? 万一边军处于劣势,陆通用脚指头都可以想出南边那些门阀权贵的应对手段,譬如划江而治,譬如用边军将帅的头颅以及难以计数的金银去平息景朝君臣的怒火和欲望。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只会站在自己的儿子这一边。 这一夜父子二人密谈良久,陆沉直到后半夜才去睡下。 等他从睡眠中醒来,才刚刚用完早饭,管事忽然禀报有客到访。 清晨还带着寒意的阳光中,陆沉望着神色匆忙的王骏,好奇地问道:“今日乃是休沐,你缘何不在家里睡个懒觉,这么着急跑来作甚?” 王骏歉然地道:“都尉勿怪,下官收到一封急信,因此不敢耽误。” 陆沉意识到这应该和北边有关,便将他请进来,边走边道:“不着急,你慢慢说来。” 王骏先是向陆沉转达了翟林王氏的诚意,最后说道:“都尉,下官的堂姐已经抵达旬阳城,正经过双峰古道往此处而来。” 陆沉停下脚步,神色一怔。 他定定地看着王骏,脑海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本章完) 220【三十余年如一梦】 王骏本人在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失神良久,所以他十分理解陆沉此刻的反应。 在陆沉给出那番义正言辞的应答后,王骏觉得北边的本家如果真想求得大齐的接纳,必须要率先做出一些表示。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王初珑亲自南下。 对于那位将近十年没有见过的堂姐,王骏心里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 其人从小便展露出与众不同的天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乃是寻常事。当时他们这些年纪相仿的族中子弟一起开蒙,王骏已经算是一众幼童当中的佼佼者,对于先生的教导可以极快地领悟,但和王初珑相比仍然差了一大截。 等到八九岁的时候,王初珑便可以在先生抱恙的时候代其上课。 后来年岁渐长,王骏随家人远迁旬阳,和王初珑便只有书信往来,却也能从点点滴滴的交流中察觉到这位堂姐日益成熟的智慧。 “令堂姐可真是……不同凡响。” 二人落座后,陆沉似笑非笑地感慨着。 他先前的应对是想拿捏翟林王氏,在他想来这种门阀世家心思深沉,如果一开始不能让对方清醒地认知形势,往后肯定会蹬鼻子上脸,提出各种各样的麻烦要求。 至于联姻之事,对于逐渐认清自己内心想法、志向愈发远大的陆沉而言,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大不了娶一个千金小姐回来,好吃好喝、有礼有节地供着。 林溪又不是那种打落牙往肚子里吞、受了委屈不敢吭声的性子,陆沉并不担心后院的安稳。 只是王家的应对确实超出了陆沉的预料。 王骏略显尴尬地解释道:“都尉请勿见怪,其实下官的堂姐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淮州和河洛城相距遥远,往后若是一直依靠书信往来,未免贻误拖延。若是让其他人前来,恐怕很难取得都尉的信任。” “倒也谈不上责怪。” 陆沉摆摆手,淡然道:“这件事务必要保密,除了你本人之外,不得让任何人知晓令堂姐的身份。” 王骏自然懂得其中道理,当即郑重地应道:“都尉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临别之前,陆沉忽地问道:“令堂姐性情如何?” 王骏大抵明白这位上官此刻复杂的心情,想笑又不敢笑,垂首答道:“下官的堂姐性格温和,知书达礼,绝对不会让都尉为难。” “行,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下官告退。” 王骏离开后,陆沉在廊下独站良久,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想清楚,便拉上陆通赶往都督府。 偏厅之内,听完陆沉的汇报,萧望之和陆通对视一眼,两位中年男人不约而同地浮现惊讶的神情。 “这般说来,翟林王氏可谓诚意满满,否则不会让嫡女孤身南下。这位王家大小姐必然还带着王安准备的礼物,等她抵达来安城,我们便可以筹谋北伐之战。” 萧望之面带微笑,他显然更关注王家这个安排对淮州边军的益处,因而看向陆沉的目光中愈发多了几分赞赏之意。 陆通则更在意这件事对陆沉的影响,他抬眼望着自己的独子,微微皱眉道:“我们要如何安置这位王小姐?” 联姻之举暂时搁置,王初珑和陆沉并无名分,但是对方孤身南下,在淮州如无根浮萍一般,总不能随意打发她在城内住下,此非待客之道,也会让翟林王氏心生不满。 陆沉在来时的路上便想过这个问题,此刻面对父亲关切的目光,他平静地说道:“让她住在我那里吧,其他地方也不合适,再者也不安全。虽然这两年织经司颇有建树,但城内肯定还有伪燕察事厅的眼线。” 既然翟林王氏选择再退一步,陆沉自然不会矫情作态。 相较于王初珑南下带来的好处,其余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也只好如此了。”陆通脸上的忧色悉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浅浅的笑意,又道:“我便不见她了,以免这小丫头脸皮薄难为情。最近在来安城待得太久,我得回广陵看一看家中的生意。”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毕竟昨夜探讨的话题才是正经大事。 陆沉转而对萧望之说道:“萧叔,其实今日我来找你除了这件事之外,主要是想请伱和靖州厉都督联系一下。先前的战略被迫搁置,如今要重启北伐之战的谋划,这方面肯定要和靖州那边保持及时的沟通,避免将来出现战术执行上的误会。” 萧望之颔首道:“这是自然,你不必担心。” 两人开始商议北伐的细节问题,陆通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停留在陆沉年轻俊逸的面庞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厚。 …… 靖州,平阳府。 随着江北大捷的落幕,这一年来靖州的局势渐趋稳定。 虽说新设的江北四军中,旬阳军和江华军被划归淮州都督府,但收复的领土中大半都属于靖州,靖州刺史谢东阳和大都督厉天润肩上的担子变得更重,两人几乎没有一日空闲,忙得脚不沾地实属常态。 只不过从四五日前开始,厉天润便回到位于平阳城内的大都督府,对外的说法是偶染风寒需要休息,除了几位亲信大将之外一概不见。 后宅正房外间,厉良玉和厉冰雪对面而坐,范文定和徐桂等虎将则是来回踱步。 里间不时传来沉重的咳嗽声。 厉冰雪清冷的面庞上浮现着明显的忧色,父亲的身体因为当年的旧伤一直不太好。 去年江北之战的末尾阶段,在江华城举行军议的时候,她便察觉到父亲的旧病有复发的症状,故而一直忐忑不安放心不下。 这一年看着父亲案牍劳形宵衣旰食,厉冰雪多次劝谏,却没有任何作用。 四天前那个午后,厉天润在审阅军务时突然昏倒,还好厉冰雪眼疾手快扶住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等待是如此煎熬。 房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无比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两位老郎中缓步走了出来,厉冰雪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吴先生,家父病情如何?” 她望着左边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急切地问道。 姓吴的老郎中拱手一礼,语调艰涩地说道:“厉都尉,郡公爷乃是积劳成疾,又引发了宿疾,我等刚刚帮他施以针灸之法。往后每隔两日,我等便要施针一回,另有药方一副,让下人按时煎药让郡公爷服下。” 厉冰雪眉头紧皱,对方并未说此病何时痊愈,只说诊治之法,话中深意不言自明。 她倔强地问道:“还请先生告知,此病是否有大碍?” 吴郎中与另外一位名医对视一眼,垂首道:“好教厉都尉知晓,郡公爷之病需要休养,药石只能起到辅助之效。若能少理庶务安心调养,尤其是要避免劳心费力,理当没有大碍。” 厉良玉心中喟叹,上前道:“有劳二位先生,请往前面看茶。” 两名郎中连忙行礼告退。 片刻过后,范文定等人入内简短地看视之后便离去,厉家兄妹望着病榻上的父亲,神情无比伤感。 厉冰雪只觉心里像被刀子剜过一样疼痛。 从她记事开始,父亲便如巍峨高山一般顶天立地,魁梧的身躯仿若遮蔽人间一切风雨。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具魁梧的身躯渐渐消瘦,到如今已然渐有衰老之态。 厉天润转头望着床边的子女,压制住胸腹间的咳嗽之意,微笑道:“小病而已,你们何须做此姿态。” 厉冰雪勉强笑道:“爹爹说的是。郎中都说了,爹爹只需要调理一段时间便能痊愈。” 厉天润目光温和,对厉良玉说道:“为父只是偶染风寒罢了,这件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你去叮嘱一下范文定等人。” 厉良玉躬身道:“是,父亲。” 房内安静下来,厉冰雪欲言又止。 厉天润悠然道:“当年杨大帅一身卓绝武艺,满身钢筋铁骨,数九天于风雪之中以冷水磨砺精神,看得我和萧望之等人好生羡慕。只可惜,无论我还是萧望之,都没有杨大帅那样的天分,在武学上钻研不深。他比我还要好些,毕竟早早被杨大帅撵到淮州掌军,这些年没有受过什么伤。” “爹爹……” 厉冰雪不由得红了眼眶。 厉天润望着她,温声宽慰道:“乖女不必难过,为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撑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 厉冰雪心中一震,连忙摇头道:“方才郎中说了,爹爹只要安心调养,必然不会有大碍。” 厉天润笑了笑,平静地说道:“靖州军这一大摊子交给谁来接手?” “那是天子的责任!” 厉冰雪渐渐有些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 厉天润并未争辩这个问题,只是望着她眼中的泪花,缓缓道:“世人提起靖州军,必然会说出厉天润这个名字,而靖州军十万男儿亦如是。他们是出于对你父亲的信任,才甘愿为了大齐的边疆安稳付出热血和生命。既如此,为父又怎能让他们失望?” 厉冰雪蹲在床头,语调渐至哽咽:“可是女儿不想爹爹有事。” 厉天润抬手轻抚她的头发,带着几分眷恋,又有几分决然:“为父是军人,自当马革裹尸,岂能惜命?” 厉冰雪用力地摇头,她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过如此脆弱的神态,可她同样知道自己的父亲心志何其坚韧,决不会因为外物乃至生死而动摇。 “为父从军三十余载,历经家国沦丧,总不能在北伐之战的前夕躺在床上,看着其他人去拼命,如此实非男儿所为。” 厉天润眼中精光渐渐凝聚,语调轻缓又不容置疑地说道:“去将这几日积压的军务奏报拿来,你念给我听。” 厉冰雪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起身,擦了擦眼角说道:“是,爹爹。” (本章完) 221【人生只似风前絮】 “这份军报来自阳翟城,根据阳翟军都指挥使霍真的观察,伪燕军方最近又往北边的严武城增兵约三千人。到如今为止,严武城内的伪燕守军已经达到九千左右。” “河阳军都指挥使张展来报,近日来伪燕江北路军队调动频繁,却非往南袭扰我军,而是往北主动收缩防线,边境上有坚壁清野之势。” “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来报,伪燕沫阳路新任大将军牛存节在五日前亲临边境白马县,观其举动应该是在视察南线防务。” “安平、广济和成山等军将士们的冬衣已经换装,不过仍旧存在七百余套的缺口,这件事已经转交都督府户房,由兄长亲自解决。” 厉冰雪坐在床边,维持着平静的语调,将厉天润卧病这些天里、都督府积压的各种军情奏报尽量简洁地概括讲述。 厉天润双眼微闭,情绪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有当厉冰雪说到安平军等部将士们的冬衣还存在缺口,他才忽地睁开眼,不过后面厉冰雪说此事已经转交给厉良玉处理,他便缓缓闭上眼继续听着。 厉冰雪念一会便停一会儿,唯恐对父亲造成太大的压力。 就这般断断续续地念着,一直到最后一份,她看向卷宗时目光微凝,旋即轻声道:“淮州萧都督来信,陆沉已经从北边平安返回,北伐之战将重新谋划,他希望可以得到靖州都督府的配合。” “陆沉这小子真的令我刮目相看。” 厉天润微微一笑,继而道:“虽然七星帮那些绿林豪杰不是善茬,但他能带着他们一战击溃两万余燕军,其中甚至还有景朝三千夏山军,此战之酣畅淋漓可浮一大白。” 厉冰雪顺势说道:“爹爹,北伐之战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若等淮州那边制定详细计划,我们再予以配合。” 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厉天润不要继续操心此事,以免劳心伤神,如今当以静养为要。 厉天润转头望着她,缓缓道:“冰雪,你也有将近一年没有见过陆沉了吧?” 厉冰雪一怔,旋即低下头道:“爹爹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我听你兄长说,去年在京城的时候,你和陆沉相处得很不错。在他遇袭之后,还曾在咱家京城的宅子里住过一段时间。伱从小到大性情爽直,不擅与人假以辞色,想不到陆沉可以得到你这般的信任。” 厉天润语调和缓,透着为人父的温暖与和煦。 厉冰雪何其聪慧,自然能听出父亲话中的深意,她抬起头迎着父亲的注视,洒然一笑道:“爹爹不必为女儿的事情烦心,你现在最需要的便是好生调养。女儿知道,你一定会亲手设计北伐之战的细节,也没办法劝你改变心意,那只好请你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好吧,都听你的安排。” 厉天润笑了笑,没有继续先前的话题。 从父亲的住处出来后,厉冰雪缓步回到自己的小院。 她的神情略显疲惫,眸光中泛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有些事其实一直都不曾忘怀,只是被强行压在心底,一旦遇上某个契机,回忆便汹涌扑来。 其实就算厉天润不提,她也记得和陆沉分别将近一年,因为在一些不为人知的时候,她一直在暗中关注着陆沉的动静。 她知道他组建了锐士营,夜以继日地操练军卒,也知道他冒险北上前往宝台山,带着七星帮数千人扬名四海。 她还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林溪。 “呵……” 厉冰雪站在庭中梧桐树下,仰头凝望着萧索枯败的树枝。 “大小姐。” 身后传来一个怯弱温柔的声音,厉冰雪转头望去,便见曾经的京城花魁顾婉儿站在不远处,梳着一个简单的拂云鬓,穿着一袭素雅恬静的羽衫。 从京城来到靖州,曾经的喧嚣繁华一去不复返,顾婉儿甘愿素手洗铅华,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厉冰雪淡然道:“与你说过很多次,你我姐妹相称即可。” “是,小妹记下了。” 顾婉儿嫣然一笑,莲步轻移来到近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厉姐姐,他最近可有消息?” “他?哪个他?”厉冰雪眨了眨眼睛。 顾婉儿垂下眼帘道:“姐姐又打趣小妹。” 厉冰雪便道:“你倒是一心记挂着他,偏偏那人不知道给你写封信。你不必担心,陆沉已经从北边回到了淮州,路上很安全,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顾婉儿心中一松,想起她前面那句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轻声道:“陆公子当日说的很清楚,小妹便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是厉姐姐这边……陆公子应该写封信报个平安。” 她从七八岁开始就在京城矾楼学习待人接物,极擅察言观色,单是当初在京城时的见闻,便知道身边这位极优秀和骄傲的女将军,和那位英俊不凡的年轻都尉有着某种割舍不断的关联。 厉冰雪并不意外她能看出来这一点,实际上她并未想过刻意隐瞒,所谓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 此刻见顾婉儿鼓起勇气试探,便微笑道:“说起来,我和你境遇相似,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倒是便宜了陆沉那家伙。” 顾婉儿有些吃惊地瞪大眼睛。 她虽有花魁之名,可自家知道自家事,所谓花魁不过是李三郎那些纨绔公子哥捧出来的名声,无非是希望借助这份名气让矾楼变成聚宝盆,吸引京城那些富贵人家在矾楼大把撒银子而已。 真正论起来,她根本比不了那些中等人家的深闺小姐,一身才学也不过是虚应故事,更遑论和厉冰雪这种家世显赫、自身又屡立战功的沙场巾帼相比。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难以高攀陆沉这种前程远大的军中新贵,却没想过厉冰雪会说出这番话,因此眸中难掩讶色。 厉冰雪带着她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望着前方那棵梧桐树,缓缓道:“在京城的时候,有一天半醉半醒之间,我对陆沉说过,不知为何心里时常会出现他的影子。他看起来有些尴尬,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我索性只好装醉。” 顾婉儿微微颔首,这的确是身旁女子的行事风格。 厉冰雪继续道:“在白马渡分别的时候,我对他说我有自己的职责,他也有要做的事情,还要去北边找林溪。当时只道是寻常,可后来得知他真的去了北边,为七星帮出生入死,甚至跑去河洛城行刺伪燕高官,我又觉得很别扭。按理来说,我不应该是这般纠结矛盾的性子,不知你能否为我解惑?” 顾婉儿忽然明白过来,这位厉大小姐想来是心中积压了很多情绪,于是今天想要找一个倾诉的对象。 她莞尔道:“厉姐姐,这就是情之一字折磨人的地方呀。” 厉冰雪转头打量着这张吹弹可破白皙如玉的面庞,好奇地问道:“你不是清倌人吗?也懂情之一字的玄妙?” 顾婉儿脸颊微红,喃喃道:“厉姐姐莫要小觑人,小妹虽然是清倌人,可毕竟是在矾楼那种地方长大,情情爱爱的故事不止听过,还亲眼见过不少呢。” “原来如此。” 厉冰雪笑道:“那你帮我分析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呢。”顾婉儿微微偏着头,认真地说道:“厉姐姐性情洒脱,纵然对陆公子有意也不愿纠缠不清,索性说开之后两不相顾。但是,像厉姐姐这样的人一旦有了中意的对象,其他男子又怎能入你的眼?即便不相见、不联系,你心里始终会有那个人的存在。若是再无消息倒也罢了,当你听说他为了其他女子舍命相争,心里又怎会毫无芥蒂?” 厉冰雪认真地听着,心中渐渐豁然开朗,点头道:“的确如你所言。白马渡一别,我便不希望和陆沉再有私下里的瓜葛,以免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可这一年来他没有只言片语,仿佛早就将我抛之脑后,一心想着他的师姐,我又有些恼怒的情绪。” 顾婉儿听得心有戚戚。 她柔声劝道:“既然如此,厉姐姐为何不与陆公子言明?需知感情这种事并非人力可以压制,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火星,压抑久了也会变成熊熊烈火。” 厉冰雪默然不语。 她想起躺在病床上仍旧牵挂边疆局势的父亲,想起成日里忙碌难以顾及自己小家的兄长,想起靖州军上上下下枕戈待旦的十余万将士,想起如今已经扩充为八千骑的飞羽营,目光不由得微微黯然。 “你可知道我们厉家历代先祖葬于何处?” 沉默片刻后,厉冰雪忽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顾婉儿摇摇头。 厉冰雪缓缓道:“寿安城北郊,也就是如今伪燕的河南路境内。有朝一日,我要带着敌人的首级,去那里祭奠厉家历代先祖。” 顾婉儿心中一颤,她忽然明白这位英气十足的女子为何要说这番话。 厉冰雪长吁一口气,伸手握住一片飘落的枯黄叶子,轻声道:“人生在世,有求不得,也有无奈何。就像这片落叶经历过四季轮转,见识过人间芳华满园,最终还是会零落成泥。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感情终究显得太过奢侈,这一辈子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行。” 不知为何,顾婉儿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厉冰雪转头望着她,缓缓道:“今日与你说了这些,心中舒服了很多,也通透了许多,多谢。” “不敢,厉姐姐若是得闲,可以多回来几次,小妹愿意陪你说说话儿。” 顾婉儿语调温柔,神情郑重。 厉冰雪浅浅一笑,站起身来,面色依旧平静,眸光清澈而又坚定。 (本章完) 222【轻云出岫】 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 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只觉魂销。南雁归时更寂寥。 …… 从北燕河洛到南齐淮州有几条路线,譬如转道东阳路,从青田城或者涌泉关一路南下,或者直接经由盘龙关进入淮州境内,只是随着战事的爆发和两国局势的紧张,这些方向无法顺利通过,至少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因为沿路都有两边的游骑斥候紧紧盯着。 王家安排的路线是从河洛城往南,进入沫阳路境内后从石泉城西边继续悄无声息地南下,直抵如今处于南齐治下的旬阳城。 到达旬阳后,有王氏偏支王绍的接应,后续的路程便是一路坦途。 虽说这条路要绕一个大圈子,相对而言路途最远,但是胜在足够隐蔽且安全,不会惹来有心人的注意。 在旬阳城稍作休整之后,王家的车队进入旬阳城东南面的望梅古道,往东边的淮州逶迤而行。 经过这一年多靖淮两地官府的努力,双峰山脉内部的三条古道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休整和拓宽。 尤其是最南边的旗岭古道,山壁两侧修筑了遮挡,道路在原有的基础上平整加阔,宛如一条横穿大山的官道,让淮州和靖州的沟通往来更加便利。 紧要时刻,两地的守军可以通过这三条古道进行大范围的迂回机动,而且速度不算慢。 山中景色雄伟瑰奇,放眼望去但见怪石嶙峋,草木繁盛,纵然是深秋季节,依然可见大片大片的青苍叠翠。 山风穿过林海,宛如一曲清脆协奏,延绵不绝。 居中那辆马车上,丫鬟锦书掀开车帘,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风景。 王初珑身着月蓝色长袄,倚着靠枕,右手捧着一卷描述燕齐交界地区的地理志,脑海中浮现临行前王安的嘱托。 “初珑,此行既要向南齐展现我们王家的诚意,又不能底牌尽交再无周旋之地,个中分寸你要谨慎把握。陆沉虽然年轻,心思却极深沉,他能将七星帮那些绿林枭雄手拿把攥,可见绝非鲁直之辈,你莫要被他唬住,行事需收放自如。” 王初珑嘴角微微勾起,其实她并不认为陆沉偏爱那种玩弄人心的手段。 锦书放下车帘缩回脑袋,望着小姐脸上浅淡的笑意,不禁好奇地问道:“小姐,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 王初珑秀气的眉峰舒展开来,将那卷书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锦书欲言又止。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丫鬟,又是王家的家生奴仆,从记事开始就在王初珑身边侍候,从来没有离开过王氏大宅。比起那些布衣钗裙的农家女儿,她的生活算得上锦衣玉食,但是放在如今这个百年未有的乱世之中,仍然只是一株随风倒伏的小草而已。 对于即将到来的陌生环境,以及善恶难辨的南齐军人,小丫鬟心里自然忐忑不安。或许是考虑到这一点,王初珑在出发前本不想带上任何一人,除了那些负责保护她的护卫之外,只一人孤身南下。锦书按下心中对未知的恐惧,不顾一切地执意跟随,反复劝说之后才让王初珑勉强点头。 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知那位陆公子究竟是怎样的人。” 王初珑莞尔道:“伱希望他是怎样的人?” 锦书显然已经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满怀期盼地说道:“希望他温文尔雅,善解人意,尊重和体谅小姐的不易,可以接受小姐的建议。” “那如果他刚愎自用,狂悖无礼,对我从无言语上的礼貌呢?” “那……那我就跟他拼了!” 王初珑忍俊不禁,悠然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怎么跟一个杀人无数的将军拼命?你就不怕他让下面那些军汉,将你捆起来关进地牢?” 锦书缩了缩脖子,脑海中浮现那个可怕的画面,不由得怯怯地说道:“他不会这般粗鲁无礼吧?” “自然不会。” 王初珑伸手归拢她鬓边散乱的头发,柔和地说道:“从过往的那些事迹来看,陆沉不是那种轻狂的性子,但他同样不会是对女人言听计从的男子。其人虽然年轻,胸中自有丘壑,遇事极有主见,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唯唯诺诺的性子?” 锦书眨巴眨巴眼睛,没想到小姐尚未见过那位陆公子,就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 “我知道你未必能理解这些,但这并不重要。” 王初珑往后靠在枕头上,缓缓道:“与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如今是王家渴求得到南边的接纳,我们有求于人,便要放低姿态,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摆架子。将来我和陆公子相处时,你万万不可带着以前的骄纵脾气,记住了么?” “小姐放心,婢子绝对不会乱说话。” 锦书乖巧地点头。 王初珑便不再多言,拿起那卷书慢慢地看着。 数日后,这支由两辆马车、十余名骑士组成的车队抵临望梅古道的出口,在接受此地广陵军一部的盘查后,继续往东边行去。 才走出十余里,前方便出现二十余名骑士拦住他们的去路。 片刻过后,一人在王家护卫的引领下来到马车旁边,平和的语调传进车厢:“小人谭正,现为陆家护卫头领,奉我家少爷之命前来迎接王小姐。” 车厢里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有劳谭头领。” 谭正目光中正,见礼道:“不敢。这是陆家商号的凭证,以及我家少爷的私印,可以证明小人的身份,请王小姐查验。” 两样物事被王家护卫递进车厢,稍后便送了出来,还多了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 随即便听那位王小姐说道:“有劳诸位一路护送。如今天气寒冷,这里有五十两银子,请诸位打点酒暖暖身体,万万莫要推辞。” 谭正心中微动,这位王小姐的行事可不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他跟在陆沉身边自然不会眼皮子浅,不至于因为这点银子就失态,于是坦然道:“谢王小姐赏钱。我家少爷军务繁忙,无暇亲至相迎,托小人向王小姐致歉,还祈谅解。” 车厢内的女子柔声道:“此乃正理,不敢劳动陆公子大驾。” 谭正便和王家护卫交洽一番,这辆马车仍然由王家人护卫,他带来的人手则在外围保护。 车队没有进入广陵城,而是从西北方向的直道转入南北向的官道,再斜插宝应府然后抵达来安府境内。 一路无话。 十一月上旬,一个纵有阳光依然寒意凛凛的午后,马车畅通无阻地进入来安城,又在城内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陆家的宅子外面停了下来。 谭正与在门外等候的管事打了一声招呼,随即目送马车从侧门进入陆宅,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路上他并没有刻意的窥视,却也知道那位王小姐从始至终都待在那辆宽敞奢华的马车里,白天赶路时几乎没有见过车帘掀开,可见其人安分守拙耐得住寂寞。 谭正如今已经进入陆沉身边的核心圈子,对很多事情都非常了解,也知道自家少爷和那位林姑娘已经定亲,此刻不禁有些好奇,这位新来的王小姐看起来也不是简单角色,只盼将来少爷的后院不会出什么乱子。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谭正一人,后宅仪门处,站在陆沉身边的宋佩凝望着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心中亦是百折千回。 虽说她至今还没有开脸,仍然是以丫鬟的身份待在陆沉身边,但是有过陆沉之前的承诺,她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担忧,只是希望将来可以遇到一位大气的主母,倒不是为她自己考虑,而是希望少爷不用烦心家里的事情。 毫无疑问,她心里自然会偏向林溪,对前方马车中宛如天降一般的世家大小姐难免会带着几分不安的审视。 换来驾车的婆子将马车停在仪门附近,随即满脸堆笑地放下木阶,打开车门。 宋佩忽地有些紧张。 便见一位十五六岁的丫鬟当先出来,然后扶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走下木阶。 那女子身量苗条娉娉婷婷,似有一股天然隽永气质,虽然衣着并未刻意华贵,妆容亦相对简单,仍然可以感受到世家大小姐的大气从容之风姿。 其人面似芙蓉,眉如柳叶,清丽的眼眸中泛着皎洁的光彩。 只这一眼望去,宋佩竟有些自惭形秽的情绪。 王初珑神色恬静,似一片柔和的云彩向前几步,抬眼望向对面的男子。 她心里略有些惊讶,陆沉虽然身段颀长,却非那种寻常意义上的魁梧猛将,反而如翩翩公子一般,哪怕只是一身简便的月白色圆领袍衫,仍旧显出温润如玉的气质。 又见他剑眉星目,丰神玉朗,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这一刻王初珑孤身南下不为人知的些许不安悉数消散,上前福礼道:“见过陆公子。” 陆沉还礼,微笑道:“王姑娘一路舟车劳顿长途跋涉,辛苦了。” 王初珑微微摇头。 陆沉便道:“府中已经备好独立的院落,请王姑娘稍事休息,过后再叙正事。这是府中的内管家宋佩,由她来帮王姑娘安排。” 王初珑应道:“多谢。” “请。” “好。” 走在这座陌生的宅邸中,王初珑望着前边宋佩的背影,又打量着周遭雅致精巧的环境,心中愈发安宁下来。 虽然在锦书面前表现得平静淡然,可是这次南下担负着艰巨的职责,还要应对一切未知的风险,她心中又怎能毫无忐忑。 现在看来,似乎比自己预料的局面要好很多。 如是想着,她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轻柔的笑意。 (本章完) 223【蕙质兰心】 来安城终究比不得广陵那般繁华富庶,城内建筑远远谈不上寸土寸金,因此陆沉居住的宅院颇为宽敞,单论面积甚至要超过广陵陆宅。 王初珑住在东跨院,宋佩在请示陆沉之后,在此处多添了几名丫鬟和粗使婆子,又往厨房那边打过招呼,在菜谱中新增一些北地的风味。 她看着仆妇们帮忙搬运王初珑带来的行李,除了主仆二人需要用到的衣物钗饰和各种用品之外,便只有六个沉甸甸的箱子,纵然四人一起抬仍旧有些费力。 虽然有些好奇,宋佩并未多问,反倒是锦书见众人小心翼翼的样子,主动说道:“诸位不必太过小意,这些箱子里面装的都是我家小姐的书,动作粗一些不妨事的。” 宋佩不禁暗暗称奇。 待大致收拾妥当,她便进到里间,对王初珑行礼道:“姑娘若有需要办的事情,只需跟婢子吩咐一声即可。” 王初珑微笑道:“有劳宋姑娘。初次相见,别无长物,一点心意还请姑娘收下。” 话音未落,锦书便捧着一个小匣子,当着宋佩的面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只光华温润的玉镯子。 宋佩如何敢收,连连推辞道:“姑娘,这可使不得。” 王初珑走上前,从匣子中取出玉镯,不容分说地塞进宋佩的手里,柔声道:“我会在这里住上很长的时间,往后要劳烦你的地方不少。你收下这点心意,我方能安心住着,你就当是给我几分薄面,如何?” 宋佩虽然也学过不少待人接物的诀窍,此刻面对这位世家大小姐如此坦诚的态度,顿感难以拒绝,只得垂首道:“谢姑娘赏赐。” 王初珑又道:“我对衣食住行不甚苛求,纵有一二忌讳处,稍后让锦书说与伱听。” 宋佩应道:“是。” 王初珑让锦书取来十余张面额二两的银票,一并交到宋佩手中,让她分给外面搬东西的仆妇们。 人人皆有赏钱,自是皆大欢喜。 虽然陆家这些下人经过陆通的教导,几乎没有那种眼皮子特别浅的人,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拿到赏钱之后自然会觉得这位新来的贵气女子品格极好。 东跨院这边正房五间,庭院清幽静谧,室内窗明几净,虽无特别奢华的陈设,但是一应家具皆为新品,瞧着倒也令人心情愉悦。 锦书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不禁感叹道:“小姐,这边的准备很齐全呢。” 王初珑颔首道:“陆家乃是淮州有名的富商,当然不会在这些细节上疏忽。” 锦书终于放下心来,甜甜一笑道:“婢子去让人给小姐准备热水。” 王初珑应道:“好。” 接下来这一天陆沉都没有再出现,宋佩说他去了都督府,萧大都督有事相商,王初珑自无不可,主仆二人洗漱完,简单用了一顿晚饭便安寝歇息。 次日上午,陆沉终于出现。 王初珑请他至正堂相见,锦书奉上香茗后便站在王初珑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极其乖巧。 昨日匆匆一见,这对年轻男女对彼此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因此今日的谈话从一开始便有一个和煦的氛围。 陆沉当先开口道:“王姑娘这一路跋山涉水想必颇为疲累,我本不该这么快就前来叨扰,只是有些事情拖不得,还请姑娘见谅。” “陆公子言重了。” 王初珑微微垂下眼帘,继而道:“翟林王氏当年屈身景朝,纵有千万般难处,终究是背叛了大齐。这十多年来家中长辈时常喟叹,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之说,因此只能暗中忍耐等待时机。去岁陆公子运筹帷幄,协助两位大都督纵横战场,令我家长辈看到一抹曙光,故而便有今日初珑南下之举。” 陆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他从王骏口中了解过面前这位世家大小姐的性情和生平,也从织经司和陆家商号处得到了一些可以佐证的情报,心里很清楚王初珑绝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否则王安和王承那对老谋深算的兄弟俩也不会允许她孤身赴淮州。 从她对谭正、宋佩乃至府中仆妇的态度可知,这位大小姐擅长与人打交道,虽是娇柔单薄之身,却有满腹才学和处世的智慧。 只是令陆沉稍稍讶异的是,对方在言语之中会将姿态放得这么低。 一般人可没有勇气坦承自家之过。 想到这儿,陆沉便温言道:“刀斧加身无力抗争,此乃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更何况你们王家人口众多。和上千条活生生的人命相比,一时的屈从不算什么,至少在我这里可以理解。” 在我这里…… 言下之意,关于对翟林王氏当年那些事的态度,他自然不会在意,但是并不保证上面尤其是天子可以完全放下芥蒂,终究要看后续两边合作的进展。 王初珑暗暗品味着这四个字,面上泛起一抹柔色:“家叔有言,陆公子心机深沉如海,尤擅云山雾罩拿捏人心。如今当面一见,方知这是无端妄测,当不得真。” 陆沉哑然失笑,悠悠道:“没想到令叔父对陆某的评价这么高。” 王初珑不禁莞尔:“在陆公子看来,这样的评价竟是赞许?” 陆沉坦然道:“家父说我性情直接不知变通,萧大都督也曾说我太过板正,虽然不算笨人,终究少了几分变通圆滑之能。如果我真能像令叔父所言那般,在阴诡风云中操弄人心,至少长辈们应该能感到很欣慰。” 两人相谈甚欢,让站在旁边的锦书看得满心迷糊。 小姐不是说这位陆公子乃是标准的铁血军人,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缘何眼下看来竟如文雅公子一般? 她自然不知道,陆沉这是一种透着疏离的礼敬,不会在她们面前刻意展现所谓的男子气概。 王初珑对此心知肚明,她并未想过两人刚刚认识便能交心,其实只要维持眼下这种和善的氛围,她此行便成功了一半,因此直入正题道:“陆公子,淮州边军是否将青田城和涌泉关作为唯一的目标?” 陆沉平静地说道:“不谈是否唯一,这两处险要之地拦住淮州军北上的步伐,我军必然会将它们定为目标。先前令叔父派人送来东阳路的地形图,此物好则好矣,可是并不能解决这两处地方的坚固城防。其实依照我个人的想法,战场上的目标难以一味取巧,淮州军必须学会怎么打硬仗。” 他微微一顿,望着王初珑说道:“总不能事事都依靠外力的帮助,如果翟林王氏真有这般恐怖的实力,想来也不会屈居人下。” 终究露出了几分锋芒锐利之意。 王初珑对此早有预料,颔首道:“陆公子言之有理。我此番南下,除了是向淮州都督府展示王家的诚意,还带来了一些你们或许用得上的情报。” 陆沉不疾不徐地道:“请说。” 王初珑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随即缓缓道:“初珑不才,在来时的路上尝试着推演过边境战事。从淮州萧大都督历来的风格推断,你们是想故技重施,从来安防线出兵北上进逼青田、涌泉二地,然后在沫阳路故布疑阵。如此一来,或许燕朝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将重兵集结于沫阳路腹心一线。在这个基础上,萧大都督再动用精锐主力,以雷霆之势强攻涌泉关。” 陆沉右手摩挲着茶盏,淡然问道:“为何是涌泉关而非青田城?” 王初珑答道:“因为涌泉关可以奇袭,青田城只能强攻。再者,攻陷涌泉关后,淮州军主力可绕行至通山城,切断燕军对南面青田城的援护,进而让青田城变成绝地。陆公子方才所言确有道理,任何军队都不能指望永远有内应,必须磨砺出打硬仗的能力。在青田城沦为绝地的前提下,萧大都督便可从容轮转兵力,让这座孤城成为淮州军将士们的磨刀石,一点点锻造出锋利的剑芒。” 锦书不由得悄悄挺起胸膛,眼中浮现与有荣焉的神色。 陆沉抬眼望向王初珑,两人目光交错,并无旖旎之意。 他从容地问道:“如此说来,王姑娘对这套方略并不赞同?” “不敢。” 王初珑语调柔和,继而道:“初珑只是纸上谈兵,并未见识过战争的残酷,岂能妄言个中得失。我此番南下淮州,还带着家叔准备的一份礼物,或可对陆公子和萧大都督有所臂助,只不过这份礼物与陆公子先前之谋有所偏离。” 陆沉道:“王姑娘但说无妨。” 王初珑轻声道:“家叔虽是燕朝宰执,这些年也在想方设法培植力量,但一直很难将手伸进军中。燕军内部主要分为几股势力,如现任枢密庞师古一系,已经身故的原枢密副使陈景堂一系,以及景朝在军中发展的拥趸。故此我家能够提供的帮助不算太多,仅有东阳路西南部的平利城,守将可以为我所用。另外,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也是我家的人。” 平利城?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座城的位置,它位于盘龙关正北边,乃是东阳路的西南门户,与属于沫阳路的新昌城如两只拳头一般,构筑起控扼盘龙军出关的坚实防线。 至于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虽然此人不算当世名将,但陆沉对其很了解。 去年萧望之佯攻青田城时,这位朱总管便奉原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之命,带领数万精兵北上驰援,然后又灰溜溜地返回沫阳路,从始至终毫无建树。 在王初珑说出这番话后,陆沉便陷入沉思之中,她和锦书好奇地看着这位年轻俊逸的男子。 与先前的温文尔雅不同,此刻的陆沉虽然沉默不语,却有一种凛然气势散发出来。 宛如虎踞龙盘。 片刻后,陆沉看向王初珑,沉静地道:“王姑娘,我需要斟酌一下利害得失,或许会修改先前的既定方略,过两天再来请教。” 王初珑便道:“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陆沉暂时放下心中所想,颇为关切地问了一番王初珑对此间生活的想法,持礼甚恭,并无不妥之处。 片刻过后,陆沉起身道别,王初珑亲自将其送到门外。 回身时,锦书悄悄道:“小姐,你对陆公子观感如何?” 王初珑目视前方,轻声道:“很好。” 她心中却苦笑一声,陆沉从始至终有礼有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生疏? 不过…… 既然迈出了第一步,总比漠然相向要好。 她同时又有些好奇,却不知那个年轻男子究竟会想出怎样的全局谋划? 不知不觉间,她逐渐开始站在陆沉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陆沉虽然两世为人,终究在有些时候会忽视这个时代的特色,如王初珑这般孤身南下,毫无迟疑地住进陆宅,难道她将来还能嫁给别人? 从王初珑决意南下那一刻开始,她这辈子的幸福便寄托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 只盼他是良人。 女子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悄然一叹。 (本章完) 224【釜底抽薪】 北燕,河洛城。 当年一场大火染红了皇宫上方的天空,主体宫殿部分遭受毁灭性的破坏。 虽说后来有过数次修缮,但比起大齐鼎盛时期层楼叠榭、巍峨壮丽的恢弘殿宇,如今的北燕皇宫在雕梁画栋之中透出几分衰败的意味。 文和殿,东暖阁,这里是燕帝日常起居的场所。 阁内十分安静,宫人们皆已屏退,燕帝张璨斜靠在暖榻上,苍白虚浮的面庞上隐约浮现着戾气,斜睨着站在躺下的三旬男子,漠然道:“庆聿怀瑾那个小娘皮何时回来了?” 男子似乎早已习惯这位天子的粗鲁,垂首应道:“回陛下,三天前。” 张璨又问道:“王师道去见她了?” 男子道:“是的,陛下。王侍正今天上午去了卓园,至今尚未出来。” 张璨轻呵一声,眉眼间的躁郁几乎不加掩饰。 如果将来要在史书上选一个最窝囊最憋屈的皇帝,张璨觉得没人能跟自己争抢。 元嘉之变过后,景朝新君登基即位,一改之前大肆屠戮齐人的做法,不仅加强对景军的管束,杀了几个不听旨意纵容部下的大将,还推动北燕的建立。在这个背景下,已经归顺景朝的原齐国礼部尚书张礼端被迫成为燕帝。 张家人喜出望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天上掉馅饼。 然而很快他们就认清事实,所谓的燕帝压根就是一个摆设,朝堂大权早已被几方势力瓜分,诸如门阀世家、军中山头和景朝扶持的一大批官员。 张礼端背负叛臣贼子之名,手中又无实权,没几年便郁郁而终,张璨随之继位。 张璨原本只是一介纨绔子弟,勉强算是中人之姿,连他的父亲宦海沉浮数十年都无力改变周遭的环境,他就算付出数倍的努力也无济于事。 时至今日,燕帝的旨意莫说出宫,甚至无法管控皇宫之内。 皇宫内的禁卫军有两千余人,名义上自然是由皇帝亲自掌控,而且张家累世官宦倒也不是没有一批心腹死士。只不过这十来年里,禁卫军不知被人掺了多少沙子,张璨除了眼前这位名叫封黎的三旬男子,根本不敢相信其他人。 封黎望着天子脸上阴冷的神色,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陛下,永平郡主昨天上午见了庞枢密,下午见了王相。” 张璨并不意外,咬牙冷笑道:“庞师古早就是景朝的狗,王安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群乱臣贼子都该死,该杀!” 封黎嘴角抽了抽,他虽然对张家绝对忠诚,但这句话听起来委实有些别扭。 张璨并未察觉,寒声道:“朕想知道,你身边可以集合多少可靠的人手?” 封黎心中一震,喃喃道:“陛下……” 张璨道:“景朝如今在攻略赵国,最迟明年便可以腾出手南下。最近河洛城里的风声你也听说了,到处都在说朕昏庸腐朽,才导致去年边疆战事接连落败。呵,朕除了你之外指挥不动一兵一卒,却要替那些乱臣贼子背锅!” 封黎面色黯然,垂首道:“是臣无能,不能扶保陛下匡正朝纲。” “与伱无关。” 张璨终究没有丧失最后的理智,语调无比低沉:“无论先皇还是朕,在那群乱臣贼子的眼里都只是傀儡塑像而已。如今南齐不断增强边军实力,北伐之意显露无疑,接下来肯定会攻占边疆一部分城池。到时候,那群乱臣贼子会在庆聿怀瑾这个小娘皮的指使下,继续将这口锅扣在朕头上,然后逼朕退位,将江北之地拱手送给景朝!” 封黎很想劝面前的天子退让一步,大不了顺着对方的心意,保住自身的性命和张家的基业,做一个田舍富家翁便是。 然而他也清楚,这位天子的日子太过憋屈,连任免一个低级官员都做不了主,所以才会成日里沉湎于酒色之中。 这么多年积压的负面情绪,导致张璨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谏之言。 想到这儿,封黎只能答道:“臣私下里统计过,算上咱们张家送进禁卫军里的人,大概二百有余。” “两百多人……” 张璨喃喃复述,眼中陡然浮现一抹狠厉的神色,缓缓道:“接下来你只用做一件事,将这些人笼络好,朕不需要两百余名禁卫,只需要两百余名死士。他们要什么便给什么,只要朕和张家付得起。” 封黎察觉到面前的天子已经陷入几近疯魔的情绪里。 张璨又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我能仰仗的人只有你了。” 这句话触动了封黎心底深处那抹柔软,他抬眼望着张璨,凛然道:“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 张璨重重地点头,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 西城,卓园。 察事厅侍正王师道坐在乌木卷草纹嵌玉圈椅上,手中捧着的茶盏里,茶叶是最上等的敬亭绿雪。他不时品一口泛着清香的茶水,目光停留在对面满身贵气的年轻女子面上。 再度归来之后,庆聿怀瑾身上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 王师道记得很清楚,先前和宝台山里那群草莽和谈,这位郡主殿下的情绪十分压抑,强行克制着那股将要爆发的愤怒。由此可见,南齐陆沉和七星帮的草莽给她带来非常沉重的打击,否则她断然不会那般形容。 然而回了一趟北地,如今再相见,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庆聿怀瑾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从容不迫之气,而且对自己更加尊重,没有以前那种若有若无的轻蔑。 “我昨日见了庞枢密,向他转达了父王的叮嘱。南齐暂时还没有动作,不代表他们愿意错过这个最后的机会。如今我大景军队主力在平定赵国,他们必然会得知这个消息,肯定会利用这段时间在边境上做文章。父王说了,接下来这一年燕军只需要坚守就行,察事厅也要多多出力。” 庆聿怀瑾语调温和,不急不缓。 王师道恭敬地说道:“殿下,察事厅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我们在南齐淮州的人手较少,短时间内无法增派太多的密探,不过根据传回来的情报判断,淮州都督府厉兵秣马,最迟明年春天就会发起进攻。”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又道:“王相那边我也提醒过了,朝廷务必要保证边军将士的粮草供给。这将是一场恶战,我们要力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今天请王大人过来,除了就这些大事通气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相商。” “请殿下示下。” “王大人认为,我们要如何削弱南齐边军的实力?” 王师道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太过庞大,一时半会如何能够理清。 他望着庆聿怀瑾平静的目光,试探道:“殿下之意,我们要对萧望之和厉天润下手?” 庆聿怀瑾摇头道:“这件事难度太大,而且很难取得南边那些门阀世家的支持。他们虽然愚蠢,还不至于蠢到自毁根基的地步。萧、厉二人想要再进一步很难,若要扳倒他们却也不太现实。南边的权贵虽然不喜欢他们,却也离不开这两位的能力,如果没有他们镇守边疆,那些权贵想必连觉都睡不安稳。” 王师道心中微动,缓缓道:“断其后援?” 庆聿怀瑾眸光一亮,赞道:“正是此意。父王的意思是,可以容许南齐边军取得一时的优势,只要等我朝大军平定赵国,再南下便能将他们打回去。但是在这之前,不能让齐军一鼓作气打到河洛城下。其中关键便在于,要切断南齐朝廷对边军不遗余力的支持。” 王师道浸淫密谍事务十多年,对南齐朝堂上的格局极其了解,经过庆聿怀瑾这般提醒,他旋即豁然开朗,微笑说出一个名字:“薛南亭。” “王大人明见。” 庆聿怀瑾淡然一笑,继而道:“南齐百官之中,薛南亭和秦正可谓齐帝的左膀右臂,然而秦正的织经司终究无法插手朝政,只有薛南亭可以给齐帝足够的支撑。这一年来,靖、淮两地获得大量的粮草军械补充,都是薛南亭这位右相的功劳。扳倒薛南亭,南齐边军就是无本之源无根之木,纵然可以取得一时的优势,终究难以为继。” “此计大妙。” 王师道由衷地赞了一声,又道:“不过薛南亭的地位很稳固,齐帝对其信任有加,想要扳倒此人怕是不太容易。” 庆聿怀瑾微微挑眉,从容地分析道:“南齐朝廷想要扳倒薛南亭的人不在少数,你们察事厅埋下的棋子也可以活动一下,我这边还有一人可以提供助力。只要薛南亭倒下,新上来的右相必然还是门阀世家中人,届时他们又怎会愿意继续支持边军北伐呢?毕竟,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可都是江南百姓供出来的。” 王师道心中大定,与庆聿怀瑾议定细节之后,便信心满满地离去。 庆聿怀瑾依旧坐在原位,抬手捏了捏眉心,端起温热的茶水饮了一口。 一道魁梧的身影进入花厅,正是护卫首领萧军。 他来到近前,垂首禀道:“殿下,今日宫里传来消息,皇帝召封黎于文和殿东暖阁相见,并且屏退了所有人,我们的耳目无法探听他们的交谈内容。” “封黎……张家带进宫里的心腹,禁卫军都监?” “是。” 庆聿怀瑾面色淡然,沉吟道:“我知道了。” 萧军恭敬地站着。 片刻过后,庆聿怀瑾又问道:“陆家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萧军道:“有眉目了。陆通当年曾经有过一段从军的经历,后来因为触犯军纪被撵了出去,便回到淮州广陵操持家中商业。据我们的人分析,陆通和萧望之有着牵扯不断的联系,只不过因为对方隐藏得极深,暂时无法确认具体的情形。另外,陆家商号应该在北边有不少伏手,只是我们暂时还无法查到。” “还有呢?” “陆通和南齐神医薛怀义知交莫逆,当初察事厅的人设计陷害陆家,便是薛怀义从中作梗,导致陆沉有了翻盘的机会。这位神医薛怀义,乃是南齐右相薛南亭的亲叔叔。” 庆聿怀瑾青葱一般的手指摩挲着杯盏,缓缓道:“萧望之、薛怀义、薛南亭、陆通,有点意思。其实我一直觉得,陆沉的崛起太过突然,这个过程里仿佛有很多人在刻意铺路。” 萧军在这一刻福至心灵,下意识地说道:“莫非这陆沉的身份有玄妙?否则那些大人物怎会突然之间对他如此看重?” 庆聿怀瑾抬眼望着他,眼神略显古怪。 萧军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紧张地道:“殿下,小人一时胡言乱语,请勿见怪。” 庆聿怀瑾摇了摇头,微笑道:“世间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多一个陆沉倒也不算奇怪,但他既然如此顺风顺水,就别怪世人会心生疑虑。” “殿下之意是?” “你可知道世人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小人不知。” “是谣言,譬如和陆沉身世有关的谣言,相信南边很多人对此都会感兴趣。”庆聿怀瑾轻声笑了起来,又道:“陆沉今年二十岁?” 萧军答道:“是。” “甚好。” 庆聿怀瑾双眼微眯,吐出让萧军满心不解的两个字。 (本章完) 225【素手调羹】 陆沉近来肩上的压力很重。 虽然他成长得很快,这两年里也得到充足的锻炼,但无论是去年的江北之战,还是今年在宝台山中抗击燕军,本质上都是防守反击类型的战争,根据敌人的进攻来制定相应的策略。 如今他要谋划的是一场涉及十余万兵力、战线超过数百里、动员民夫超过二十余万人的北伐之战,这是齐朝边军首次主动出击,影响自然无比深远,倘若出现纰漏便会将边军十余年的卧薪尝胆毁于一旦。 萧望之当然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陆沉一个人,他本人、都督府的幕僚参谋们、淮州各军的主将都需要筹谋此事,集思广益确定最终的方略。 只不过萧望之对陆沉格外关注,对他的要求也特别高,相对应的便是陆沉的权限也很高,他不仅可以调阅都督府的全部资料,还能随时将织经司来安衙门的察事找来询问相关细节。 进攻和防守截然不同,陆沉对此心知肚明。 主动进攻必然会出现破绽,除非拥有碾压级别的兵力,可以一路平推过去,否则只能有所取舍和侧重。在过去的两次大型战事中,陆沉便是利用敌人在兵力调动中露出的破绽,找到对方的弱点然后完成一击必杀。 如今北燕采取全面守势,一边安抚境内的反抗势力诸如七星帮和云浮寨等等,一边在边境上坚壁清野摆出死守的姿态。 从淮州北边的东阳路,到淮州西面的沫阳路,再到更西边的江北路,北燕在一千余里的漫长边境上,通过十余座控扼交通要道的城池和关隘,组成一道厚实的防线。 纵然能在某处完成突破,后续依然要一步步凿穿对方的纵深。 如果淮州军想要北伐,只有三条路线可以选择。 其一是从来安城一路往北,奇袭涌泉关然后强攻青田城,打通进入北燕东阳路的关口。 其二是从盘龙关北出,先攻占西边的新昌城和北边的平利城,然后沿着西北方向一路突进直逼河洛城。 其三便是在保留足够兵力防守淮州北部的前提下,抽调其余兵力横穿双峰山脉的古道,配合靖州军一路往北,稳扎稳打地收复沫阳路全境。 三条路线各有优劣,实难取舍。 书房之内,大案上摆着林林总总数十份卷宗,西边墙上悬着两张大型地图。 陆沉坐在案前,书写的纸张已经超过上百张,上面是各种信息的归纳和整理,以及多种预案和方略的优劣分析。 外面是难得的清朗天气,初冬温暖的阳光洒在廊下,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外的宋佩双手托腮,昏昏欲睡。 脚步声悄然传来,宋佩立刻警醒,抬眼望去,只见王初珑和锦书缓步行来,后者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汤盅并汤匙。 宋佩连忙起身,见礼道:“姑娘来了。” 王初珑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房门,轻声道:“陆公子近来劳心费神,我这边有家中祖传的养神汤的方子,因此特意熬制了一份,助他安神补气。锦书,将汤交给宋姑娘,我们便回去了。” 宋佩倒也不笨,感激地道:“姑娘有心了,请稍等。” 她没等锦书走过来,便主动转身几步敲了敲房门,唤道:“少爷,王姑娘来了。” 片刻后,房门从内打开,陆沉目光扫过锦书端着的托盘,然后看向王初珑说道:“你远来是客,怎好劳动你费心做这些事。” 王初珑尚未答言,锦书便脆生生地说道:“陆公子,我家小姐虽是大族出身,却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人。这碗养神汤是她亲手做的呢,小姐的厨艺连我们王家的厨娘都比不过!” 王初珑无奈道:“锦书,噤声。” 宋佩从锦书手中接过托盘,进入书房放在桌上,陆沉便对王初珑说道:“王姑娘,若无事的话便请进来坐坐,正好我有一些事情想请教你。” “不敢当请教二字。” 王初珑淡然一笑,神色平静地进了书房。 两个丫鬟在廊下轻声说着悄悄话,陆沉回房的时候只将房门半掩,并未完全关上。 王初珑注意到这个细节,坐下后便说道:“陆公子,请先用汤罢,以免一会凉了。” “好。” 陆沉点头应下。 这盅养神汤应该是用人参、甘草、苍术等物烹制而成,却不知王初珑添了何物,入口只觉格外甘甜,毫无苦涩之味。 一盅汤很快喝完,陆沉望着王初珑略带期盼的目光,微笑道:“王姑娘好手艺,锦书所言非虚。” 王初珑颔首道:“陆公子喜欢便好,若伱不嫌弃,我可以多做几次,如何?” 陆沉道:“那便有劳王姑娘了。” 一个问得直接,一个回得坦然,皆是心思通透的人物,并无过分的旖旎氛围。 陆沉将汤盅放回托盘,又问道:“王姑娘,你有没有亲眼见过庆聿怀瑾?” “永平郡主?” 王初珑眉尖微蹙,思忖片刻后说道:“并未亲眼见过,但是时常听家中长辈谈起这位景朝郡主。” “我对这位女子的生平和性情很感兴趣,军中虽有她的资料却不甚详细,还请王姑娘告知一二。” “好。庆聿怀瑾乃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长女,自幼便深受宠爱,据说景帝对其都视若己出,由此造就她清冷孤高的性子。她在河洛城的时候都住在卓园,那是当年泾河大帅杨光远的故居。她身边高手云集能人辈出,虽然明面上并无官职,却可以随意驱使朝中文武官员,就连察事厅侍正王师道都得听从她的指示。” 王初珑不紧不慢地说着,见陆沉听得格外入神,便继续说道:“家叔说过,枢密使庞师古对庆聿怀瑾言听计从,驻扎在河洛城的景军主帅谋良虎、留可和女鲁欢亦受其辖制,她今年也才二十二岁,便有调动近半燕军的权力。或许是因为景帝和庆聿恭太过宠爱的缘故,庆聿怀瑾颇为自负,今年屡次在陆公子手中受挫,想来对她打击不小。” 陆沉不会因此骄傲自满,因为从北燕后续的种种安排来看,那位年轻的郡主还没有失去理智。 沉吟片刻后,他缓缓说道:“庆聿怀瑾有没有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事?” 王初珑凝眸细思,轻声道:“她在意的人应该只有庆聿家的至亲,至于事物……未曾听说她有特别钟爱难以割舍的事物。不过我曾听家叔说过,景帝曾经许过宏愿,将来若是南征顺利,便将河洛城以及南边的广袤疆域赐给庆聿家作为封地。” “封地?” 陆沉心中微动,下意识地重复着。 王初珑好奇地望着他。 陆沉收敛心神,岔开话题道:“先前姑娘有言,平利城的守将和沫阳路的兵马都总管朱振都可以为我所用?” 王初珑点头道:“是的。不过除此之外,我们王家在军中便无其他助力。” 陆沉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问道:“王姑娘能否直接联系朱总管?” 王初珑在来之前便已经得到王安的授权,再者王家想要改换门庭,总得先建立功劳才有谈判的资格,便应道:“可以,不知陆公子想要我做什么?” 陆沉从容道:“我希望朱总管可以将新昌城的守将换成他的心腹。” 王初珑恶补过边境地理志,当然知道新昌和平利两座坚城如一对拳头钳制着淮州盘龙关,倘若淮州军想要从盘龙关出击北上,无论如何都绕不过这两座城。 如今平利城的守将是王家的人,陆沉又让她传信给朱振,将新昌城的守将也换成自己人,莫非他是打算让淮州军从盘龙关北出,一路朝着西北方向突进直捣河洛城? 依照她对陆沉的了解,这般甘冒奇险的胆大举动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一念及此,她没有多问,略带几分好奇地说道:“这件事应该可以办到,稍后我便让人带着信物去沫阳路找朱总管。陆公子,你是否打算让大军突袭新昌和平利两地?” 她并不会反对陆沉的谋划,但这件事总得做得正常一些,至少不能让外人看出蹊跷。 那两座城池的主将可以暗中放水,只是要将王家摘出去,因为眼下河洛城还牢牢掌控在景朝手中,王家这个时候暴露必然会被那位景朝郡主杀得一干二净。 陆沉很清楚她心里的顾虑,微笑道:“王姑娘不必担心,等到将来要对这两处下手的时候,我肯定会和对面的主将配合好,不会让人怀疑到你们王家头上。” 王初珑心中一松,旋即便醒悟过来,略显不解地道:“陆公子不准备先取这两座城池?” 陆沉摇摇头,坦诚地道:“首先那位朱总管撤换守将需要时间,如果我们一直按兵不动,他换将之后我们立刻出击又顺利夺城,庆聿怀瑾或者王师道都能看出其中的古怪,必然会顺藤摸瓜查到你们王家。再者,我需要让伪燕一众大人物都相信,新昌和平利城防坚实,我们淮州军不会在那种广阔的地形寻求和燕军决战。” 王初珑稍稍思忖,很快便笑道:“看来陆公子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谈不上。” 陆沉转头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形图,神色淡定从容:“不过这次应该能给北边一个惊喜。” “惊喜?” 王初珑饶有兴致地品味着这个词。 陆沉回头看向她,微笑道:“也可以说是惊吓。” 王初珑忍不住掩嘴轻笑,眼中神采奕奕。 在河洛城的时候见惯了族中那些男人勾心斗角,成日里满腹算计,如今亲眼见着陆沉以人间为棋局,她忽然觉得这才是男儿所为。 (本章完) 226【初雪落青山】 “如今燕军坚壁清野死守城池关隘,摆明不会和我军在野外作战。强攻虽是可取之道,但是这样做的进度会很慢,而且我军无法避免会出现大规模的伤亡。” 都督府议事厅,来安军都指挥使段作章神情凝重地说着。 厅内人不算多,除大都督萧望之和负责记录的司马黄显峰之外,便只有各军主将和锐士营都尉陆沉。 这是淮州都督府最高级别的军议,商讨的自然是北伐之战方方面面的细节。 近段时间类似的军议已经召开过很多次,解决了大部分问题,但是在最重要的战略目标上,众人依旧无法形成共识。 战争并非儿戏,敌军也不会望风而降,摆在淮州军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选定主攻方向,然后硬桥硬马地一路打过去。 段作章的顾虑代表着一部分大将的态度,因为淮州军的敌人不止是北燕,遥远北方的景朝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如果在北伐初期,淮州军过于追求一城一地的得失,用宝贵的兵力去啃下一座座关隘,等景朝收拾完赵国挥军南下,早已筋疲力尽的淮州军如何应对? 为将者当然不能只考虑一时的得失,厅内这些大将在萧望之的培养下,并不缺乏这个层面的战略眼光。 镇北军主将裴邃便问道:“那依段将军之意,我军难道要继续隐忍下去?” 段作章看了萧望之一眼,斟酌道:“本将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请大都督和各位将军斧正。既然燕军在这段时间内不会出城一味死守,我们是否可以组建一支奇兵,从盘龙关穿过燕军的防线,深入伪燕境内大范围穿插机动,以此造成伪燕境内的混乱,逼迫敌军主力与我决战?” 萧望之沉吟不语。 宋世飞对这个提议颇感兴趣,他在淮州军中历来以悍勇敢战著称,每逢战事都想争抢先锋之责, 当初有资历比他更老、军功比他更多的陈澜钰压着,他只能忍耐性子等镇北军先挑。如今镇北军主将变成裴邃,虽说他镇守盘龙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宋世飞看来自然比不上陈澜钰。 眼见其他人皆陷入沉默,宋世飞便主动请命道:“大都督,末将愿领飞云军深入敌境,必定将伪燕内部搅得天翻地覆!” 裴邃当即摇头道:“不妥。” 宋世飞皱眉道:“有何不妥?” 裴邃却也不惧他,直白地回道:“孤军深入乃是兵家大忌,燕军虽然采取守势,不代表他们兵力空虚。宋将军带着万余兵马深入敌境,万一被设伏包围怎么办?” 宋世飞虽然性烈如火,并不缺少一名优秀主将的军事素质,反驳道:“裴将军,本将还不至于被人轻易堵在绝地。假如燕军想要调集主力围追堵截我部,他们至少需要调动五倍的兵力,试问如今的伪燕如何能够在不削弱边境防线兵力的前提下,抽调出这么多精锐追击?好,就算他们真有这样的能力,大都督难道就不会调兵遣将做好接应?战争没有绝对胜利的法子,想要取胜怎能连一点风险都不冒?” 裴邃冷声道:“你如何保证我军主力的接应可以及时出现?战场之上当然要敢于冒险,却不是像你这样一拍脑门就做出决定!” 宋世飞登时脸上泛起怒色,作为首倡者的段作章苦笑两声,连忙出来打圆场道:“二位将军且勿动怒,好好说。” 萧望之轻咳一声,便将两人的冲突压了下去,他抬眼看向宋世飞问道:“假如本督允许你带兵深入敌境,伱能携带多少粮草?行军途中又如何补充?” 宋世飞微微一怔,旋即下意识地答道:“回大都督,既然是在敌人境内,当然是以战养战。燕军在边境上坚壁清野,总不可能让境内所有百姓都躲在守卫森严的大城里。” 萧望之略显失望地道:“蠢货。” 宋世飞不敢顶撞,看起来有些委屈。 萧望之便对坐在下首的陆沉说道:“你来告诉他原因。” 陆沉对宋世飞歉然一笑,然后平和地说道:“宋大哥,我军北伐的目的是收复故土,攻占城池关隘和击败敌军都只是手段,最重要的便是安抚民心,让北地百姓接纳我军的到来,如此才能奠定持续北伐的基础。如果你带着将士们在北地劫掠养战,势必会让北地百姓仇恨我军,失去了广大百姓的支持,我军将来会寸步难行。” “瞧我这猪脑子。” 宋世飞抬手摸着脑门,羞愧地说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多谢陆兄弟解惑。” 陆沉微笑道:“不敢当。” 萧望之环视众将,转入正题道:“这段时间你们献言献策,对于北伐之战的谋划起到了很好的补充。接下来就由陆沉给你们简单说一说,这一战要如何打。” 众人并未忘记,陆沉除了是锐士营都尉,身上还有一个都督府检事的官职,本就属于萧望之身边核心幕僚之一。 陆沉没有推辞,起身走到旁边墙上悬挂的地图旁边,不疾不徐地说道:“诸位将军,此战我军首先要明确战略目标,是拿下青田城和涌泉关?还是顺势收复整个东阳路?还是全线出击打到哪里算哪里?亦或者是直接克复旧都河洛城?在先前的十余次军议中,我军并未确定这个问题,北伐二字更像是一个空洞的口号。” 众将聚精会神地听着。 陆沉看了一眼萧望之,继续说道:“在大都督密折请示陛下之后,我军此战的目标已然确定,其一是收复东阳路和沫阳路,其二是尽可能地重创燕军主力。” “好!” 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拊掌怒赞,余者亦纷纷附和,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泛着热切的光芒。 淮州军卧薪尝胆十余年,去岁又在正面接连击溃燕军,正是士气高昂之际,这些大将自然也想更进一步。 从军不止是为保境安民,更要建功立业封候拜将,这才是每一个军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在这个基础,北伐之战将分为三个阶段。” 陆沉气定神闲,转身指着地图上淮州北面的两处标记:“第一个阶段,我军将会以青田城和涌泉关为目标。这其中又有区别,先取涌泉关再下青田城,然后以此为中转地,兵分两路对伪燕东阳路进行外围扫荡,逐步肃清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周遭的燕军力量。” 涌泉关地形险峻,想要拿下没那么容易,众将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同时他们也清楚,北伐之路并非坦途,总有一些硬仗要啃下来。 众人沉稳的反应让陆沉微微颔首,旋即说道:“第二个阶段,我军对汝阴城围而不攻,此地对于伪燕来说极其重要,乃是东南部第一重镇,且控扼东西南北之要道,伪燕绝对不会容许汝阴城被我军收复。届时他们只能从别处抽调兵力援救。” 裴邃双眼微眯,接道:“陆都尉是想围点打援?” 这是个新鲜词儿,在去年的战事中被陆沉提出来,众将遂学会了这套战法。 陆沉微笑道:“可以说是,但我们的目标不是这些援兵,而是从整体战略上撕扯燕军的防线。敌人的兵力终归是有上限的,不可能无限补充。此处增加兵马,意味着旁处必然会削弱守卫的力量。在第二个阶段,靖州都督府会配合我们淮州军的行动,对伪燕沫阳路北部发起攻势,进一步压榨敌人的机动兵力。” 宋世飞好奇地问道:“那第三个阶段呢?” 陆沉不答,萧望之接过话头道:“陆沉给第三个阶段做了四种预案,为了避免军中意志不统一,这一阶段的预案暂不公布,将视战事的进展而定。总而言之,对于我们淮州军来说,开山第一战是拔掉阻碍我军北上的两颗钉子,然后兵锋直指伪燕东阳路。” 众将齐声领命。 萧望之便下令道:“第一阶段,飞云军负责前出来安防线进逼青田城,不可强行攻城,只需震慑住城内守军,并且肃清敌军安排在战场区域内的游骑斥候。” 宋世飞起身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继续道:“镇北军和来安军往东北方向,待涌泉关攻下之后立刻前往接应,同时你们将要负责逼退伪燕东阳路的后备援兵。” 裴邃和段作章齐声领命。 “泰兴军、坪山军和广陵军做好应战准备,接到本督的将令之后,立刻赶赴来安防线以北,配合飞云军攻取青田城。” 众将起身应下。 此时他们心里不由得泛起浓浓的疑问,萧望之对各军皆有安排,问题在于谁来攻打涌泉关? 裴邃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意味深长地看向神色平静的陆沉,暗道看来大都督将宝压在锐士营身上,只不知这支操练了将近一年的军队能否带来惊喜? 果不其然,萧望之旋即说道:“由锐士营攻打涌泉关。” 陆沉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环视众人,加重语气道:“在本督下令展开北伐之战之前,尔等不得走漏风声,只需要一如往常地操练将士,都督府各属官会协助你们做好后勤工作。记住,要给外界营造出我军年内不会进攻的假象。” “遵令!” 众将凛然应下。 萧望之和陆沉对视一眼,目光中的期许显露无疑,陆沉重重地点头。 这场军议之后,淮州境内并未出现明显的变化,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寒冬的到来。 十一月二十三日,初雪降临人间,染白了从来安城到北燕东阳路之间辽阔的天地。 (本章完) 227【赤胆压天寒】 北燕东阳路,首府汝阴城。 大将军府内,李守振站在沙盘旁边,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 幕僚和襄赞们站在不远处,尽皆凝神屏气,不敢发出动静惊扰这位大将军的思绪。 李守振的烦闷不是装出来的情绪。 虽说南齐边军至今还没有动静,但是以他对萧望之和厉天润的了解,这两个人绝对不会错过景朝无暇南顾的机会,必然会在边境上咬下燕国的血肉。 朝廷那边已经发来行文,严令东阳路守军固守城池,不得出兵野外寻求决战。 李守振当然不会违抗这个命令,他本来就没想过要和萧望之公开对垒,问题在于朝廷的行文并不能解决东阳路守军目前的困境,以至于他暗中好生问候了一顿枢密使庞师古的老娘。 他现在最大的困难便是兵力不足。 东南的涌泉关、南边的青田城、西南的平利城,这三处战略要冲都必须有重兵把守,而且必须是精锐老卒,防止南齐淮州军北上。 北边的封丘一线同样要派兵驻守,防备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南下。 再加上汝阴城和境内的几处险要城池,李守振手里的兵力可谓捉襟见肘。 他凝望着沙盘上的边境局势图,沉声问道:“涌泉、青田、平利三地驻军兵力分别是多少?” 周遭一众幕僚面面相觑,暗道你这位大将军难道连边境要地的驻军数量都不清楚? 好在有那等机灵人察觉到李守振的心情极度烦闷,老老实实地说道:“禀大将军,涌泉关驻军四千,其中有一千景朝步卒,三千我朝将士。青田城守军八千,平利城守军一万,皆是我朝将士。” 东阳路鼎盛时期所辖兵力超过十万,然而去年的青峡之战折损四万有余,今年在宝台山剿匪又折损万余。 虽然朝廷及时给李守振补充到九万兵马,但其中有接近一半没有上过战场,这些新兵打顺风仗还好,若是战事不利局势艰难,鬼知道他们会做出怎样荒唐的举动。 李守振算来算去,始终无法从别处抠出更多的兵力支援边境,除非放弃境内一些大城的防卫,只留少量兵力维护城内的安定。 他喟然一叹,又问道:“察事厅有没有最新的情报送来?” 一名将军府属官回道:“禀大将军,察事厅最新的情报依然是三天前送来的那份,南齐淮州和靖州两地都在厉兵秣马积极备战,但是目前还没有发现对方有大规模调动军队的迹象。” 大军出动当然不是小事情,淮州军如果想攻打青田城和涌泉关,必然需要做好足够的准备,包括但不限于粮草、攻城器械和建立稳固的辎重线。 李守振的表情稍稍缓和,围着沙盘转了两圈,忽然眼神微微一亮,缓缓道:“在你们看来,宝台山里那群绿林军有没有胆量出山南下?” 一众幕僚尽皆愣住,其中一人劝道:“大将军,姑且不论对方敢不敢出山,朝廷严令不得撤走封丘一线的守军。那支绿林军实力不俗,哪怕之前那一战是借助山里的地形优势,他们仍然不可小觑。万一您将北边的守军撤下,绿林军顺势南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却也未必。” 李守振摇摇头,只觉心里的想法越来越清晰,眼中泛起几分从容之色:“关键要看南线的战事进展如何。假如我军挡不住齐军的攻势,届时便有将北地驻军调到南边的理由,这便会给绿林军一个错觉,他们有机会袭扰东阳路腹心之地。” 有人终于反应过来,喃喃道:“大将军是想解决宝台山里的绿林军?” 这个想法不说是异想天开,终究有点过于天真。 在他们看来,东阳路最大的敌人是南齐淮州军,就算调集兵力解决掉绿林军,南边战场一旦陷入劣势,局势将会无比危急。 将心思放在北边的绿林军身上,而不顾南方边境上的艰难,这是舍本逐末之举。 李守振自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也没有斥责他们,只是淡然道:“我只是想找一个让景军主力支援东阳路的理由罢了。” 去年战事落幕后,景朝军队相继北上回国,只留下河洛城的数万大军掌控大局。 李守振亲自去求了庆聿怀瑾,才能让涌泉关里的一千景军留下来,这也是如今东阳路境内仅有的景朝悍卒。 一名幕僚敬畏地说道:“大将军之意,是想请景军主力出山解决绿林军,顺势南下驰援边关?” “没错。被动防守的话,景军肯定没有兴趣插手,但是如果有摆在面前的大胜之机,我相信他们不会袖手旁观。别忘了,夏山军三千人也有一大半死在山里。” 李守振缓缓舒出一口长气,随即看向一名文书说道:“你将我方才的设想形成奏表,然后马上送去京城,交给庞枢密和永平郡主。” “遵令!”文书朗声应下。 李守振微微颔首,旋即对几名幕僚说道:“伱们立刻草拟军令,分别给涌泉、青田和平利等地的守将,警告他们小心提防,绝对不能给南齐边军可乘之机。” “是!” 几名幕僚立刻去书写军令,然后让将军府快马送往各地。 军令抵达涌泉关的时候,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下了几天,山野之间满眼纯白。 涌泉关修建在山道之上,地势颇为险峻,尤其是南边通往淮州的坡道很陡,北边通往东阳路境内的坡道较为平缓,可谓得天独厚的绝佳防守之地。 从某种角度而言,涌泉关之于北燕,就像盘龙关之于南齐,只不过这两座雄关的地形特点刚好南北调换,因而成为彼此的门户。 此关大概修建于两百多年前,东西两侧皆是崇山峻岭,虽然不像大陆西方沙州七部掌握的飞鸟关那般堪称天险,但也绝对无法供大部人马通过。 关隘内部长约两里多地,分为前后两道,其中前关雄踞陡坡之上,防守设施应有尽有,齐军若想仰面进攻,除了用人命堆出一条路别无他法。 后关则相对简陋一些,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修建的阻碍。 来自大将军府的军令先是送到后关,交给此地景军将领石哥的手中,此人原本是景朝蒲喇一族的家奴,后来因为作战勇猛得以领兵上千,又因为不是皇族和庆聿家的人,故而被打发到涌泉关这等偏僻苦寒之地。 “知道了,真他娘的啰嗦。” 石哥压根没有接过军令,只让信使念了一遍,随即脸色不善地嘟囔着,提着酒囊返回自己温暖的小屋。 信使无可奈何,只能带着军令来到前关,找到驻守此地的燕军兵马都监胡林忠。 “在那边吃瘪了吧?”胡林忠接过军令,笑呵呵地说着。 信使叹了一声。 胡林忠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行了,我军一直盯得很紧,而且近来南边也没有动静。他们若是真想发兵叩关,光是粮草辎重就得运上半个月,不可能瞒得住我们的耳目。” 信使恭维道:“如此最好,有劳都监费心了。” 胡林忠顺势揽着他的肩膀,道:“寒冬腊月,又下了这么大的雪,辛苦你跑这么一趟。走吧,我请你喝两盏热酒暖暖身子。”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回值房,这一幕落入不少军卒的眼中。 关墙之上,士卒们围着火盆,一边搓着手一边小幅度活动着身体,偶尔看一眼南边寂寥且空旷的天地。 有人将冻到发硬的窝头放在火边烤着,冷笑道:“还是当官好啊,不用像我们这些苦哈哈一样巡值守关,可以躲在屋子里喝着小酒吃着肉。” 另一人不禁提醒道:“你小声点,要是让上面的人听到了,有你好受的。” “怕他个鸟!” 先前那人愤愤不平地说着,不过声音终究是小了很多。 又有一人寒声道:“胡都监享受享受倒也罢了,毕竟他的军职是靠战场上杀敌立功得来的,将来咱们要是有那个机会,也能像他一样。老子只是不服后关那些景人,凭什么他们可以一直待在后关,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我们就得天天巡值?就这样,他们还整天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一群狗娘养的畜生!” 余者心有戚戚,却没有人劝他噤声。 议论上官有可能被告密,但是前关这三千燕军没有一人不厌憎后关的景军。 便在这时,关外忽然有了动静,有人视力敏锐,连忙说道:“自己人,别慌张。” 片刻过后,十余名满身雪花的燕军斥候走上关墙,颤颤巍巍地来到火盆边,显然是被冻得不轻。 关上的军卒有人问道:“你们今天有没有发现?” 一名斥候摇摇头,颇为不忿地道:“有个屁发现,南边安静得跟坟场一样。” 众人皆笑,随即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天色,以及天空中依旧在飘落的雪花,不由得骂了几句老天爷。 夜色降临,涌泉关中逐渐陷入静谧。 沉沉夜色之中,东南边三四里外,数千身影悄然出现。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陆沉看着周遭包裹严实的将士们,下令道:“前军随我继续前行,其他人留在原地等待讯号,注意保持活动,不要在雪地里冻僵。” 校尉鲍安稍稍迟疑,请命道:“都尉,让末将带人突袭吧!” 陆沉摇摇头,不容置疑地说道:“做这种事你未必有我熟练。” 鲍安只得领命。 队伍一分为二,陆沉率领八百人往东北方向、也就是涌泉关的侧面继续跋涉。 他看着身边的三旬男子,微笑道:“苏大人,其实你本不必跑一趟。” 苏云青双眼炯炯有神,道:“这条山间小道是我亲自带人发现的,让别人来我不放心。再者,此战乃是北伐大计的关键,你应该明白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军旗开得胜。” 陆沉想起当初在广陵的经历,不由得敛去笑意,凛然道:“我军必胜。” “我信你。” 苏云青毫不迟疑地应下。 八百人在夜色和落雪的掩护下,一点点靠近涌泉关的侧面,然后在山间攀登。 陆沉如今有上玄经的加持,又有林颉和尉迟归两位世间顶尖高手教导,武功早已今非昔比,他挑选的这八百人也都有很不错的武功根基,大部分都是当初在广陵城随他夜袭敌营的高手。 当然,对于这支雪夜突袭的奇兵而言,此时此刻武功不算最重要。 唯有一往无前向死而生的勇气。 (本章完) 228【潜龙蛰方醒】 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夜色笼罩中的人间。 山风呼啸而过,营造出冰冷而又苍凉的氛围。 八百勇士分成二十队,每队四十人以长绳牵连,两人之间相隔半丈,在这片人迹罕至地形艰险的山坡上攀爬。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陆沉和苏云青。 陆沉不是神仙,他并不能断定涌泉关内的守军没有任何防备,也就是说此番雪夜突袭存在被发现的可能性。 世事存在很多难以想象的意外,譬如当初北燕李玄安南投,两边都各怀心机,一场大戏即将上演,但被突然冒出来的林溪一刀斩断,无论王师道还是萧望之都不可能算到这个意外。 放在今夜这个环境里,或许是燕军主将突然心血来潮,在关隘两侧安排一些临时的岗哨,甚至有可能是守关值夜的士卒突然跑到山脊上,进而发现从侧面突袭的齐军。 但是对于陆沉和萧望之来说,相较于这种可能性比较低的意外状况,突袭成功带来的收获远远大过风险。 如果要正面强攻涌泉关,整个锐士营三千步军都有可能填在关下,这显然是陆沉无法接受的结果。 他不是没有做过其他预案,譬如用火药炸塌关墙,毕竟在宝台山里黑火药已经显示过威力,然而这个法子在涌泉关很难发挥作用。 涌泉关不是城池,而是建立在山道之间的关隘,正面关墙的长度只有十五六丈,且以夯土筑造墙体,下面是坚硬的山石。在这么狭窄的区域内,锐士营想要硬顶着关墙上燕军的攻击,在墙体下面挖洞填放火药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不必说黑火药不是黄色炸药,威力仍然不足,用在地雷中激发锐器还能呈现出不错的效果,想要炸开坚硬的山石和夯土筑造的墙体,无异于痴人说梦。 综合考虑之后,陆沉最终决定等待大雪的降临。 为了这场突袭,锐士营的将士们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初雪落下的时候便已经悄悄赶到来安防线,然后昼伏夜出向北挺进。 这三千人可谓武装到牙齿,保暖措施做到极致,每人除了一柄百炼刀之外,还带着酒囊和肉干,随时都可以补充体力和取暖。 雪一直在下,锐士营经过接近两个时辰的缓慢攀爬,前方已经能隐约看见涌泉关内部的篝火。 陆沉竖起右臂,后方的将士们解开相互牵连的长绳,停下脚步暂时歇息,从冬衣里面取出肉干补充体力。 陆沉观察着前方的境况,压低声音道:“看来敌军确实没有防备。” 苏云青微微一笑,接过话头道:“换做是我,也不认为敌人会在这种鬼天气里深夜突袭。” 他眼中泛着激动的光芒。 织经司早在多年前便开始侦查涌泉关和青田城的周边地形,去年大军围攻青田城的时候,苏云青更是亲自带着一群高手在附近寻找捷径,最终让他在涌泉关东边找到一条隐秘的小道。 如今他当然不会再把陆沉当做一个有潜力的晚辈看待,更不会再想着让陆沉去河洛城当密探,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从最初的上下级到如今平辈相交。虽说陆沉还保留着织经司干办的身份,但苏云青对他的态度早已改变。 只是无论世事沧桑变幻,苏云青仍然是那个一心想着北伐的执着性情,故而他今夜一定要跟随前军行动。 陆沉大体明白身边男人的心情,轻笑道:“苏大人,比一比咱们谁杀得敌人更多,如何?” 苏云青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壮志,颔首道:“求之不得!” 陆沉便取下腰间悬挂的酒囊,同时朝后方比了一个手势。 八百勇士同时打开酒囊,沉默地举起放在嘴边,然后喝了一小口。 山风凛凛,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战前动员,在经过十个月严苛的操练加上陆沉反复的灌输之后,这八百人早就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烈酒下肚,长刀出鞘。 陆沉和苏云青当先而行,依然保持着先前的速度,前方涌泉关内部的景象已经越来越清晰。 距离山壁还有十余丈时,陆沉朝旁边的亲兵打了一个手势,后者心领神会地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然后抬手举向南边。 冷寂的雪夜,关上关下一片静谧,前关守军除了留在关墙上值夜的士卒,其他人皆已陷入沉沉的美梦。而在后关的一千景朝将士,更是睡得极其香甜,主将石哥窝在自己温暖的小屋里,大喇喇地躺在床上,手中仍然握着酒囊。 哪怕是那些在关墙上苦熬的值夜士卒,也都围在火盆旁边打着瞌睡。 “啪!” 一声锐响贯穿夜幕。 紧接着,涌泉关斜上方炸开一朵绚烂的烟火,霎时间几近照亮这片夜空,哪怕是在南方数里之外都能清晰可见。 火盆边的燕军被这个动静惊醒,他们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头顶上那片逐渐消逝的烟火,不由得纷纷揉了揉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关墙上值夜的将士们都站起身来,有人匆忙去找将官禀报,绝大多数人还是停留在原地。 有些机灵的士卒连忙看向南方,关外依然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 便在这时,一名眼尖的燕军忽然抬手指向东边,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那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涌泉关东边山坡上冒出来一个又一个身影。 两边对望一眼,仿若时光在此停滞。 “敌——军——夜——袭——” 在几名燕军士卒扯着嗓子、无比惊恐的嚎叫声中,陆沉扬起手中百炼刀,当先跃入关隘内部! 在他身后,八百勇士前赴后继,如奔腾的洪流一般跃下山坡,追随着前方的陆沉杀向前关的燕军。 厮杀声瞬间湮没冷漠的夜色。 陆沉冲在最前,一队守夜的燕军士卒仓促相迎,最前面的那人神色狰狞地挥舞着长刀,却见陆沉身形一抖猛然加速,下一刻便来到他面前,百炼刀顺势从上到下劈开,从这名燕军的左脸一直到右胸,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这一刀他没有任何保留,苦练守正诀和上玄经多年的内劲喷涌而出,刀锋似狂风骤雨暴力至极,那燕军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朝后轰然倒下。 其余燕军见他如此悍勇,后边又有数百虎贲冲上来,登时吓得发出一阵喊声,旋即便朝四面八方溃散而逃。 陆沉没有立刻追击,只对苏云青道:“你带人去前面夺关!” 苏云青极其果决地点头道:“好!” 他大手一招,八百勇士一分为二,一半人跟着他冲向南边的关墙。 陆沉则带着剩下一半人,往关隘深处一路掩杀而去。 将此时,关墙上才响起示警的铜锣声。 梦乡中的燕军纷纷被惊醒,然而当他们穿衣披甲,拿上武器走出营房,便被冲锋而过的锐士营勇士卷进汹涌的浪潮中,继而化作齑粉。 最大的那间营房内,胡林忠和信使和衣而卧,桌上摆着好几盘残羹冷炙和几个酒壶,烛火摇曳不定。 “都监!都监!” 几名亲卫闯进营房,满脸惶然地喊叫着。 信使当先醒了过来,皱眉望着这些没规没矩的亲卫,但他终究不是此间主将,因此便冷眼看着他们。 胡林忠缓缓睁开眼睛,眼球上血丝满布,怒斥道:“干什么?!” 一名亲卫急促地喊道:“都监,齐军夜袭,已经冲进关内!” 胡林忠的大脑瞬间呆滞,下意识地骂道:“放伱娘的屁,齐军怎么可能入关,值夜的都是死人吗?” 亲卫欲哭无泪地说道:“都监,齐军不是从关下冲上来的,他们是从东边山脊上爬上来的!” 胡林忠霍然起身,一手抄起床边的长枪,怒道:“快去通知后关的景军,其他人随我迎敌!” “是!” 胡林忠提枪出屋,周遭已经汇聚了上百名燕军,这些人基本都是他的亲信,论战力虽然比不过后关的景军,却要强过前面那些值夜巡查的苦哈哈。 唯一可惜的是,燕军弓手都安排在关口附近,这意味着他们只能与敌军展开白刃战。 胡林忠放眼望去,但见关内四处火起,喊杀声不绝于耳,燕军士卒接连倒地,死在锐士营勇士的钢刀之下。 这一刻他目眦欲裂,怒发冲冠,领着百余亲随不断收拢四处溃逃的燕军,然后迎上朝这边杀来的齐军。 人群之中,陆沉一马当先,早在十余丈外便将目光锁定在燕军簇拥中的胡林忠身上。 狭路相逢勇者胜! 胡林忠一声暴喝,挥枪杀向陆沉。 深沉的夜色中,只见刀光似一片惊鸿遽然盛涨,陆沉右脚蹬地,身体如闪电般激射而出,落在胡林忠眼中便是瞬间抵临面前的凛冽杀气。 他心中大惊,长枪横扫直逼对面这个年轻武将的腰腹之地,想要以此逼退对方。 陆沉目光冰冷,身体猛然跃起半丈,一脚踏在对方枪身之上,胡林忠只觉一股巨力从枪身传至双手,震得他虎口发麻,想要收枪却无能为力,唯有撤枪后退。 就在他犹豫之刹那,陆沉再度前跃,拧身发力,凌空一刀! 刀刃嵌入胡林忠的脖颈,他双眼猛地瞪圆。 陆沉双脚落地,随即一脚前踹,胡林忠直接被踹飞半丈,一蓬鲜血在夜空中喷洒成行,倒地之后已然毙命。 燕军无不大骇,望着杀神一般的陆沉,以及他身后似猛虎下山的齐军,登时满面惊慌。 陆沉冷眼看向对方,怒喝道:“杀!” 数百勇士轰然响应。 “杀!” 刀锋前指,燕军兵败如山倒,死伤惨重! (本章完) 229【长枪振山川】 涌泉关,后关。 景军士卒睡得很香,但也不至于听不见前边的喧杂,很快便有亲兵赶来叫醒石哥,语气中并无太明显的慌乱:“千夫长,前关有敌军闯入,两边正在厮杀。” 景朝军制历经多次改革,如今以南北元帅分管九支大军,军以下设镇,一镇便是万人,领军武将的正式军职称为详稳,军中则依旧称呼为万夫长。 镇以下便是数量不等的千人队,主官军职为千夫长。 石哥不慌不忙地起身走到角落的水盆边,用手捧起冷水洗了把脸,问道:“敌军有多少人?从哪边闯进来的?” 亲兵答道:“约有数百人,应该是从关隘东边的山脊爬上来的。” “好胆。” 石哥冷笑一声,旋即拿起架子上的宽刃朴刀,大步走了出去。 关内的景军已经集合完毕,虽说他们被安置在涌泉关这个鸟不拉屎的边境苦寒之地,不像河洛城里的景军可以吃香喝辣,但终究没有丢失景廉人凶悍嗜杀的本性。 面对前关突然出现的意外状况,这一千景军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终于露出了几分激动的神情。 按照景军一贯的规矩,每杀死一名敌人就有五两赏银,因此人人都敢奋勇厮杀。 石哥环视一圈,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快步登上关墙。 前后两关之间,有这道关墙作为阻隔,但是显然无法和南边那道坚固高耸的关墙相比,只能起到稍加阻挡的作用。 石哥站在关墙之上向南边望去,只见局势极其混乱,四处都有火起,一部分燕军已经被迫退到第二道关墙之下,正在恳求景军开门救援。 约莫数十丈外,一群齐军疯狂屠戮燕军,为首者是一个身姿矫健武功精湛的年轻男子。 石哥下令道:“传令全军,准备迎敌。” 旁边几名亲信面色凝重,其中一人低声劝道:“千夫长,前关情况不明,敌军极有可能已经攻占关口,后续大部队正在赶来。依在下看来,不若坚守此地,同时向汝阴城李大将军发出求援。” 石哥斜睨他一眼,寒声道:“蠢货!如果放任前面的燕军被全部歼灭,将关口拱手相让,你以为我们凭借这道没有任何防御措施的矮墙能够守多久?齐军雪夜突袭,必然不会有太多人出动,撑死也就几千精锐,这个时候不下定决心将他们赶出去夺回关口,你居然还想着死守?守你娘个蛋!快点滚去传令!” 亲信被喷了一脸口水,满面愧色地跑去传达命令。 片刻过后,大门从内拉开,石哥领着一千景军向南冲锋。 前关的燕军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主将被杀,兼之齐军是从内部出现,导致他们在短时间内无法形成有组织的抵抗,被切割成一块块的分散兵力。战事在深夜爆发,很多燕军才刚刚披甲执刃走出营房,便被突然杀到的齐军一刀砍死,故而明明占据兵力上的优势却始终处于艰难的境地。 石哥在关墙上看得很清楚,因此带人杀到之后,让麾下勇士收拢那些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燕军,队伍不断在扩大。 片刻后,前方的齐军已然清晰可见,石哥挥动朴刀,怒吼道:“随我杀!” 关隘内部的空间本就较为逼仄,靠着山体的两侧又修建着大量营房,中间只有一条宽约四丈有余的道路。 景军气势凶猛径直向前,顷刻间便挡住锐士营的冲击,然后依靠上百名重甲步卒不断向前推进。 眼见景军势大,陆沉毫不犹豫地下令道:“撤!” 他亲率一部分高手抗住景军的压力,锐士营数百勇士不慌不忙地向南边后撤,沿路继续对燕军造成杀伤。 齐军退而不乱,景军自然紧追不舍。 当此时,景军已经全部进入前关。 眼见战事忽然变得如此顺利,一名亲信忍不住对石哥劝谏道:“千夫长,敌人败退得太快,谨防有诈!” “诈伱娘!” 石哥雷霆震怒,眼中凶光毕露:“老子带兵打仗还需要你教?再敢放屁老子直接剁了你!” 亲信唬得面色发白。 石哥挥刀指向前方,朗声道:“儿郎们,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景军将士扯着嗓子怒吼。 陆沉神色依然镇定,带着锐士营缓缓后撤,他看向对面那群张牙舞爪的景军,面上闪过一抹冷笑。 在锐士营和景军交战之际,苏云青已经带人夺下关口,涌泉关的大门徐徐拉开。 他登上关墙,此刻已然血染战袍,但是这位浸淫在阴暗风云中的织经司高官脸上没有一丝疲惫,眼神熠熠发光,望着南边辽阔的天地。 雪地之上,两千余名锐士营将士小跑前行,距离涌泉关已经越来越近。 当那枚烟火令在涌泉关上方炸开后,步军校尉鲍安情不自禁地怒吼一声。 他立刻让十余名游骑拍马往南,前往来安防线通知镇北军等部,然后让身边的将士们脱掉御寒的大氅,朝着二三里外的涌泉关挺进。 这支步军的装备非常整齐,除了身上的甲胄和头盔之外,所有人腰畔都悬着一把横刀,手里则握着一杆丈六长枪。 因为兵器和甲胄的限制,兼之雪地湿滑,他们无法保持高速行进,所以花费了一定的时间赶到关前。 两千余名持枪壮士出现在视线中,苏云青兴奋得身体微微战栗,抬手高呼道:“入关!” 鲍安抬头看着较为陡峭的关外坡地,沉声道:“列队前行!” 锐士营将士旋即以六十人为一队,一排十五人的整齐队形杀入涌泉关内。 经过连续十个月的严格操练,这些将士们在队列这件事上已经形成本能,几乎所有人都是迈着统一的步伐,牛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犹如震颤人心的鼓点。 鼓声由南向北,一路席卷而去。 长枪如林,挡者披靡。 苏云青率领的数百勇士手持百炼刀,在步军大阵的两侧作为掩护,本就士气低迷的燕军根本挡不住这种恐怖的枪阵,被逼着不断四散逃开。 前方,陆沉率领的一半高手终于撤了下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紧追不舍的景军主力。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关隘内并不宽敞的道路上,一千景军裹挟着大量燕军不断向前追击,而在道路的另一头,两千余锐士营步军组成的枪阵步步推进,两军终于迎面撞上。 “散开!” 陆沉一声令下,他带来的高手们立刻朝两边退去,将道路的中央区域让给己方长枪兵。 决战来临。 锐士营步军站在最前面的将士尽皆身着重甲面铠,将全身要害包裹得严严实实。 校尉鲍安身处队列之中,高亢的声音传遍四周:“进!” 两千余名长枪兵步调一致,速度不算快,一步步坚定有力地前行,宛如一座移动的城池。 其实在看到这些长枪兵的那一刻,石哥心中便泛起一股寒气。 原因倒也很简单,在这种狭窄逼仄的地形内,对方的枪阵威胁太大,己方没有远程火力,也没有办法从侧翼袭扰,想要硬抗这种整齐的枪阵难度极大。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两难境地,继续往前冲很难攻破对方的枪阵,而且极有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死伤。 可若是就此撤退,石哥看了一眼前方道路两旁那些虎视眈眈的齐军刀兵,对方能够翻山越岭突袭进关内,而且后续还能维持那么强的战力,显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高手。这时候若是选择后退,景军或许还能保持镇定,燕军一定会直接溃散。 更关键的是,如今他们已经没有关墙的庇护,一旦撤退必然会被对方衔尾追杀。 电光火石之间,石哥便已做出决断,厉声道:“全军突击!跳荡队,随我杀!” 所谓跳荡队,乃是世间军队大多会组建的一支兵种,通俗点说就是刀盾手,配圆盾和短刀,穿轻甲,主要负责近身格斗,继而扰乱对方的阵型,这是攻破敌军长兵器军阵的必备手段。 景军呼啸而来,上百名身姿矫健的高手在石哥的率领下,极速逼近锐士营的大阵。 鲍安不慌不忙,沉稳地喝道:“候!” 前面四排的步卒握紧手中长枪,第一排平举向前,后面三排依次斜举。 “进!” 所有人整齐向前迈步。 景军已经杀至眼前,最前面的人矮身突进,更有甚者执盾握刀在地上翻滚前行,欲突入齐军阵中大肆砍杀。 “刺!” 鲍安舌绽春雷。 数十杆长枪整齐刺出。 冲到最前面的一排景军身上立刻出现一个又一个血洞。 跳荡队同样突入锐士营的阵中,然而还没等他们起身,一把把横刀便出现在眼前,朝着他们身上最薄弱的地方捅下去。 纵然有人被他们杀死,后面的锐士营将士也会立刻填补袍泽的位置,继续向前挺进。 “候!” “进!” “刺!” “候!” “进!” “刺!” 鲍安的声音无比机械地重复,但是每一声“刺”出口,必然会有一片景军倒下。 石哥看得目眦欲裂双眼赤红,他寄予厚望的跳荡队虽然造成了一些杀伤,却不能动摇齐军的阵型。想要派人从两侧杀过去,陆沉和苏云青又各领着一部分高手牢牢护住己方大阵的侧翼。 鲜血已经染红了关内的道路,成片成片的景军死在锐士营的枪阵之下。 从关口到第二道关墙,景军的阵地被不断压缩,根本挡不住齐军的挺进。 尸横遍地,血流漂杵。 “千夫长!撤吧!” 几名亲信拉着石哥的手臂,脸色惨白地哀求着。 石哥身体发抖,无比愤恨地望着对面,咬牙道:“撤军!” 这两个字一出口,损失惨重的景军和燕军再也支撑不住,转身便向北边狼狈逃窜。 陆沉望着对方的背影,当机立断地下令:“全军都有,杀光他们!” 喊杀声直上云霄! 锐士营将士在陆沉的率领下掩杀而去,景燕联军被杀得血流遍地,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石哥在十余名亲兵的护卫下穿过后关,压根无法顾及其他败兵,抢走仅有的马匹打马出关,一路往北逃命似丧家之犬。 涌泉关内回荡着锐士营将士的欢呼声,来不及逃走的燕军纷纷放下兵器跪地乞降。 陆沉终于松了口气,到此刻他才能感受到胸腔内沸腾的热血。 苏云青走到他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一言不发,欣慰且满足的表情却能说明一切。 二人并肩站在关墙之上,一抹晨光在天际出现。 北方,银装素裹,山川如画。 (本章完) 230【雄师入东南】 南齐建武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拂晓之时,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领三千奇兵,雪夜奔袭涌泉关,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杀死燕景军卒两千余人,俘虏一千余人,阵斩燕军兵马都监胡林忠及副将四人,仅有景军千夫长石哥带着十余名亲兵侥幸逃走。 至此,北燕东阳路的东南门户易手,涌泉关成为淮州军的囊中之物。 二十九日上午,淮州镇北军和来安军抵达涌泉关下。 同日午后,淮州飞云军进逼西边的青田城,于城外五里处扎营,震慑城内八千守军。 泰兴军、广陵军、坪山军相继启程北上,十万大军云集青田城至涌泉关一线,无法计数的粮草开始往北调运,辎重线顺势建立。 三十日下午,镇北军从涌泉关北出,继而转道向西,仅用半天时间便攻下兵力空虚的通山城。 此地位于永丰道的北端,南边就是谷地之中的青田城。 至此,青田城已经彻底沦为一座孤城。 北燕各处军城要塞的求援信如近日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飞向北边的汝阴城。 大将军府内,满堂死寂。 李守振怔怔地望着报信的偏将,久久未曾出声,忽地身体往后摇晃。 “大将军!” 一众幕僚属官连忙上前搀扶,只见李守振面色发白,双眼紧闭。 众人担忧不已,又是掐人中又是让人去请医师。 “不必了。” 李守振缓缓睁开眼睛,艰难地从牙缝中吐出三个字。 众人提心吊胆地将他扶到帅位上。 李守振勉强顺过气,盯着那名偏将寒声道:“也就是说,如今南线关隘尽失?” 偏将神情颓败地说道:“回大将军,涌泉关和通山城已经陷落,但如今青田城还在我军手里。那里城墙坚固粮草充足,守军可以坚持很久。” “呵……” 李守振冷笑一声,道:“坚持很久?四面八方都是齐军,值此孤立无援之境,你说他们能坚持很久?” 偏将缩了缩脖子,心知这位大将军此刻是在压抑着暴怒,故而不敢答话。 李守振缓缓平复着呼吸,又问道:“涌泉关里的人呢?都死了?还是投降了南齐?” 偏将小心翼翼地道:“回大将军,只有景军千夫长石哥带着十多人逃了出来。” “砰!” 李守振一拍扶手,怒道:“他人呢?为何不来见本将?!” 偏将垂首道:“大将军,石千夫长只让人往这边送了一个口信,他带着那些亲兵径直往京城去了。” “他娘的!” 李守振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咬牙切齿地道:“这等贪生怕死之辈,老子一定不会放过他!” 堂内的幕僚和属官们尽皆低着头,心中难免哀叹,虽说石哥只是区区千夫长,而李守振贵为东阳路大将军,可他未必就能治罪对方。因为石哥是景朝武将,如果那位郡主殿下不发话,李守振还真拿他没办法。 虽然心里这般感叹,众人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直言挑起李守振的怒火。 其中一人鼓起勇气说道:“大将军,齐军肯定不会止步不前,我军要提早应对。” 李守振眉头紧皱,他现在面临最大的问题便是兵力不足,尤其是经历过战火淬炼的老兵。 涌泉关一战折损四千人,丢掉了阻挡齐军北上的东南门户,让东阳路守军本就艰难的局面雪上加霜。 他起身来到沙盘旁边,凝望着南边的涌泉关和青田城,目光旋即往上移动,看向东阳路南境的谷熟和宁陵二城。 谷熟位于涌泉关的东北边,宁陵位于通山城的正北面,皆是从南进入东阳路腹心之地的战略要冲。 沉默良久之后,李守振冷声问道:“你们说,齐军下一步会选择何处?” 一名属官道:“大将军,下官认为齐军在占据涌泉关和通山城后,接下来会将谷熟城作为主攻的方向。谷熟城位于东阳路境内官道的南端,可以经由官道一路直扑汝阴城。眼下齐军不会异想天开往西边拓展战线,他们的目标肯定是汝阴城。” 这番推断赢得一部分人的赞同,汝阴城乃是北燕的东南重镇,更是整个东阳路的核心所在,光是城内的富商和囤积的粮草就足以喂饱南齐淮州军。 如是观之,派兵增援谷熟城势在必行。 然而问题在于,齐军的动作太迅速,涌泉关失守让李守振措手不及,他根本没有做过这方面的预案,毕竟谁也想不到十年来稳如大山的雄关会一夜沦陷。 简而言之,李守振调兵遣将支援边境需要时间,后方的援军不可能直接飞过去,仓促行动会有更大的隐患。 便在这时,另一名幕僚摇头道:“大将军,小人觉得齐军未必会仓促北上进攻。虽说涌泉、通山两地已经陷落,青田城却依然如钉子一般扎在那里,齐军怎么可能放下此地不管?在小人看来,齐军肯定会以通山城和涌泉关为据点隔断我军的援兵,然后集结重兵强攻青田城。对方只有拿下这里,才能放心往北进攻。” 李守振看向他问道:“那依你之见,我军该如何应对?” 那人回道:“可传令谷熟、宁陵两地守将,命守军加强戒备小心提防,然后急报京城请朝廷速发援兵。与此同时,大将军可抽调一支精锐军队携带粮草南下支援谷熟城。” 这的确是相对稳妥的办法,但前提建立在齐军会采用同样稳妥步步为营的基础上。 李守振陷入迟疑之中。 他负手来回踱步,片刻后凛然道:“立刻以八百里快马急报京城,请朝廷尽快派出援兵。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南齐边军的目标便是东阳路,沫阳路和江北路暂时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压力,只需维持现有的守御力量即可。” 一名文书挺身道:“遵令!” 李守振看向兵马副总管成维民,正色道:“成副总管,伱从城内守军中点兵五千,再带着我的将令去奉福城和高园城,将那两地的合计一万兵马也带上,带齐粮草一路往南,协防谷熟和宁陵两地。” 成维民昂然道:“末将领命!” 李守振又看了一眼沙盘,眼中似有风起云涌,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只不过这份担忧短时间内无法消解,他只能暗中一叹。 紧急军情以八百里快马极速送往河洛城。 朝廷收到这份急报已是十二月初三,数位重臣在宫中简短地商议、天子并未给出切实有效的旨意后,他们又连忙赶往西城卓园。 如今齐军来势汹汹,东阳路处境艰难,南边的沫阳路要应对靖州厉天润麾下的十余万大军,江北路的军队远水救不了近渴,想要解除东阳路的危机,自然只能求助兵强马壮、驻扎在河洛城的景军主力。 玉茗堂内,庆聿怀瑾手中端着茶盏,目光颇为清冷。 枢密使庞师古神色凝重地说道:“这一次齐军的动作比我们的预想更快,尤其是那个陆沉,此人不光心机深沉,胆气也过于惊人,竟敢带着三千人雪夜突袭涌泉关,因此造成我军极其被动的局面。” 庆聿怀瑾低头望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红唇微启轻轻吹拂着。 庞师古继续说道:“如今东阳路形势告急,李守振已经派人发来了求援的急报,可是朝廷仓促之间哪里拿得出数万精锐大军驰援边境?” 众人尽皆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景朝郡主。 庆聿怀瑾自然感到这些目光的注视,她扭头望着庞师古,不慌不忙地问道:“庞大人,李守振有没有提及他的后续安排?” 庞师古颔首道:“有。如今齐军攻占了涌泉关和通山城,孤悬南地的青田城怕是凶多吉少,只不知他们能坚守多久。李守振判断,齐军下一步目标应该是青田城,然后就是北上进逼谷熟城,因为此处和汝阴城之间有官道相连。” 庆聿怀瑾缓缓放下茶盏,又问道:“他准备如何应对?” 庞师古回道:“他在军情奏报中言道,会从汝阴、奉福、高园三地抽调共计一万五千兵马,由兵马副总管成维民统率,南下援护谷熟和宁陵二城。” 庆聿怀瑾面色微变。 庞师古见状便问道:“殿下,莫非此举不妥?” 庆聿怀瑾沉声道:“难道庞大人先前没有告知李守振,倘若齐军大举进犯,切莫随意调动兵力,务必坚守一城一地?” 庞师古略显不解地说道:“自然通知过了。只是涌泉关和通山城丢得太快,青田城又成为绝地,东阳路南部边境已经非常危险。倘若谷熟城再被齐军攻陷,他们便可挥军北上直逼汝阴城,李守振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守振这个蠢货。” 庆聿怀瑾面上的煞气一闪而过,缓缓道:“他到如今都还没明白陆沉最擅长火中取栗,此人绝对不会强攻谷熟城,一定会是借着围城的机会攻击李守振派出去的援兵!”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无不色变。 庞师古喃喃道:“殿下,此言当真?” 庆聿怀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父王说过,陆沉年轻气盛,这是缺点也是优点,注定他可以在带兵打仗这件事上不染暮气,敢于冒着风险做出决断。无论是去年的边疆战事,还是今年在宝台山里的厮杀,他表现出来的特质便是通过对我方军队的调动,从过程中寻找以多打少的机会。” 庞师古略显迟疑,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根据李守振派来的信使禀报,他已经让成维民调兵南下,这个时候或许将要接近谷熟城了。” 庆聿怀瑾抬手捏着眉心,回忆起上次庆聿恭的谆谆教诲,强行压制住心中的烦躁,对庞师古说道:“庞大人,你马上派人回复李守振,让他务必坚持固守待援之策,绝对不能在野外和齐军决战。我现在就去找谋良虎,请他派出一部主力前往东阳路救援。” 不光是庞师古喜出望外,其他人也立刻松了口气。 景朝铁骑横行世间,只要他们出动,齐军必然会大败而归。 庆聿怀瑾又对其他人叮嘱一番,无非是要保持朝廷的稳定和边军将士的粮草供应,这场短暂的会议就此结束。 片刻过后,宰相王安步出卓园,与诸位同僚相互道别,临上马车前忽地扭头看了一眼这座雅致园林大门上的匾额。 这一刻他的表情显得无比意味深长。 (本章完) 231【古来几人还】 来安城,陆宅。 “小姐,小姐!” 锦书双手提着裙子,一路小跑闯进东跨院的书房,脸上满是惊喜的神情,声音中泛着急促而又雀跃的情绪。 窗前,王初珑放下手中那本《神机制敌杂篇》,转头看向略有些莽撞的丫鬟,轻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锦书站定脚步,抬手抚了抚心口,连声说道:“小姐,方才都督府的人找到宋佩,对她说陆公子旗开得胜,领三千奇兵雪夜突袭攻占涌泉关。如今淮州各军已经相继北上,要趁着陆公子打下的坚实基础乘胜追击呢!” 王初珑眼波流转,微微一笑道:“嗯。” 锦书观察着她的反应,不解地问道:“小姐,你不高兴吗?” “何出此言?” 王初珑款款起身,走到近前抬起纤纤素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打趣道:“难道要我像你这个小丫头一般,将开心都写在脸上,一路蹦蹦跳跳地没个正行?说起来,自从来到淮州之后,你比我更在意陆公子的消息,这些天没少跟宋佩打听,是不是看中了陆公子?” 锦书一张脸闹成大红布,好半晌才难为情地说道:“小姐呀,婢子明明是为伱着想嘛。北边宝台山里那位林姑娘,她是陆公子的师姐,手把手地教会陆公子很多高明的武功,又与他一起出生入死历经艰难险阻,这是何等深厚的情意。小姐说过,陆公子胸怀锦绣极有主见,陆家老爷又极尊重他个人的想法,有些事总得提前打算呢。” “看不出来你还有做密探的潜质,想必这些消息都是从宋佩那里打听得来的吧?” 王初珑并未着恼,笑吟吟地走回窗边坐下。 “小姐放心,婢子没有用那些套话的花招,都是老老实实向她询问。宋佩姐姐人也很好,将她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婢子。” 锦书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帮王初珑将盖碗中的茶水换掉。 “人各有缘法,这件事你不必操心,往后也不要刻意在宋佩那里打探甚么,只当日常相处就好。”王初珑温和地叮嘱着,又道:“我之所以没有像你那般欢呼雀跃,是因为早就料到陆公子首战必然取胜。” 锦书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道:“没想到小姐对陆公子的信心这么足。” “你虽然打探了很多消息,但其实并不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涌泉关失陷的消息传回河洛城,那位永平郡主恐怕依旧会不以为然,不将陆公子当做萧大都督那个级别的对手来看待。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会强命东阳路各处守军死守待援,然后请景军主将派出一部分兵力赶往东阳路救援。” 锦书这便有些听不懂了。 在王初珑闲暇时的教导下,她学会了读书识字,但是终究无法领悟太过高深的内容。 王初珑没有过多解释,只说道:“庆聿怀瑾自然恨极了陆公子,可她仍然不够重视,或许这将是她再次失败的根源。我研究过陆公子从广陵之战到现在的所有战功,与一般初出茅庐仍显稚嫩的武将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显得非常成熟老辣,其用兵之道更是一环套着一环。倘若对手在最初的时候没有发现个中端倪,棋至中盘便难以扭转局势。” 锦书喃喃道:“原来陆公子这般厉害。” 王初珑道:“他厉害不止是因为天分,更多在于勤奋。来淮州这段时间,你我何时见过他有片刻放松?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又骤然显贵的男人,寻花问柳章台走马一概不沾,一心扑在正经事上,此等心性何其难得。那些天我看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夜以继日反复推演,我便知道庆聿怀瑾断然不是他的对手,只不过……” 锦书虽然对外面的风起云涌不甚了解,但是很清楚自家小姐的性情,看着她眉眼间那抹若隐若现的忧色,便放轻语调道:“小姐,你在担心陆公子吗?” “嗯。” 王初珑并未虚言伪饰,坦然地点点头,继而道:“战场之上危险重重,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又不可能坐镇后方指挥大局,必然会有很多亲自领兵冲杀的时候。我知道他跟随林姑娘学了不少高明武功,但是难免也会遇到危险。” 锦书见状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 王初珑忍俊不禁道:“你叹什么气?话说回来,提起那位林姑娘,倒是让我的思路豁然开朗。” 锦书不解其意,只见王初珑从一摞书下面取出一张纸,摊开之后面积很大。 纸上画得满满当当,锦书凑近一看,惊讶地道:“小姐,这是地图么?” “是北边的地形草图。” “那这些线条是什么?” “是我推演中淮州军可能选择的进军路线和各种应变措施。” 锦书瞪大眼睛,满眼茫然之色。 王初珑在地图的北方划出一条线,旁边有宝台山三字,她静静地看了良久,然后又取来一个信封,里面已经有两张信纸落满字迹,第三张纸则写了一半。 见她提起笔架上的紫毫,锦书识趣地走到大案右侧研墨,同时视线避开桌上的信纸。 王初珑的笔锋畅朗劲健,笔势跌宕秀逸,温雅之中又有遒劲之气,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 约莫一炷香后,她写完落款收笔,待纸上的墨迹完全干涸便收入信封之内,又将火漆封好,将信封交到锦书手中,温婉地说道:“你去找宋佩,然后两人一起去见谭正谭首领,请他派可靠的人将这封信送至边关,一定要亲手交到陆公子手中。” “是,小姐。” 锦书在大事上从来不会嬉皮笑脸,当即无比郑重地收好信封转身而行。 王初珑目送她快步离去,旋即移动视线望着窗外清冷寂寥的冬日景色,轻声自语道:“虽不知你此番谋划的全貌,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更望你平安凯旋。” …… 北方边关,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青田城往东四十余里、涌泉关往南十余里,此处驻扎着淮州泰兴军和广陵军,亦是淮州都督府的中军帅帐所在。 帐内众将皆已到齐,除泰兴军主将康延孝和广陵军主将朱友裕之外,还有如今驻扎在青田城外围的飞云军主将宋世飞和坪山军主将龚师望,驻扎在涌泉关的来安军主将段作章,驻扎在通山城的镇北军主将裴邃,一众虎将气势煊赫。 淮州九军,仅有盘龙军和远在双峰山脉西边的旬阳、江华两军不在这片区域。 “大都督到!” 亲兵一声高呼,众将同时起身相迎,便见萧望之带着陆沉和司马黄显峰大步走入帅帐。 萧望之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必多礼,坐下议事。” 即便如此,众将仍旧等他落座之后才坐下。 “锐士营勇拔头筹奇袭涌泉关,镇北军一鼓作气克复通山城,本督已经记下你们的功劳,将会派人前往京城禀报天子。” 萧望之笑容温厚地说着,陆沉和裴邃拱手道谢。 “下一步的作战方略构想,陆沉,你来说。” 萧望之直入正题,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是,大都督。” 陆沉亦没有矫情推辞,起身走到地图旁对众人说道:“随着涌泉关和通山城被我军收复,接下来我军的进攻目标有三种选择。其一是已经成为瓮中之鳖的青田城,若能收复此处,那么我军将再无后顾之忧。” 众将聚精会神地听着。 陆沉继续说道:“第二种选择,我军主力从涌泉关北上,进逼东北方向的谷熟城,此地乃是伪燕东阳路南端的战略要冲。第三种选择,我军主力以通山城为桥头堡,往北边进攻宁陵城。根据织经司收集到的情报,在战事爆发之前,谷熟城内有守军五千,宁陵城有守军四千。” 萧望之淡然道:“尔等畅所欲言便是。” 泰兴军主将康延孝开口道:“大都督,末将认为应该先攻青田城,方才陆都尉已经说了原因。只要拿下青田城,我军便可从两条路径直北上,然后将通山城和涌泉关打造成继续进攻的据点。” 此乃老成持重极其稳妥的方略,几位大将微微颔首以示认可。 裴邃冷静地说道:“大都督,各位将军,青田城已经是孤立无援陷入绝境,依我之见应该围困此城攻其军心,不必在这一仗上损耗太多兵力。如果此时强攻,反倒会激起城内守军的抵抗之心。城内只有八千守军,我军只需留下一支主力震慑,他们便不敢出城。时日一久,城内守军必然士气低迷,届时无论是招降还是强攻,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陆沉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 萧望之平静地问道:“那你认为我军下一步应该主攻何处?” 裴邃答道:“宁陵城。若能收复此地,往西可以控扼平利城一线的燕军,往西北可以阻截伪燕从别处调来援兵支援东阳路,往东北可以震慑东阳路腹心之地。” 萧望之不置可否,望向陆沉道:“你的看法呢?” “大都督,在对待青田城的战略上,末将和裴将军看法一致。” 陆沉微微垂首,随即沉稳地说道:“不过,末将认为主攻点定在谷熟城或许更加合适。” 裴邃抬头问道:“为何?” 陆沉环视众人,答道:“伪燕东阳路境内的官道共有三条,其一是河洛城至首府汝阴城,其二是汝阴城至北方的封丘城,其三则是汝阴城至谷熟城。若能攻取谷熟,意味着我军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直逼汝阴。” 段作章沉吟道:“陆都尉之意,我军要直接攻打汝阴城?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来安城的时候你曾经说过,此战的第一阶段以清扫东阳路的外围防线为主,对于汝阴城则不必着急动手。” 陆沉道:“没错,所以我们攻打谷熟的目的不是为了下一步进攻汝阴城,而是赌李守振不敢舍弃谷熟这个战略要冲,赌他害怕我们将矛头径直对准汝阴,赌他会派出有限的生力军南下救援。” 飞云军主将宋世飞摸摸脑门道:“陆都尉,万一李守振不上当呢?” “此事很简单。” 陆沉抬手指着地图上的谷熟城,从容地道:“他派援兵南下,我们就围点打援,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他若缩在汝阴城里当乌龟,我们便直接拿下谷熟城,再回过头来收拾宁陵城里的燕军!” 众将思忖之后,不由得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 萧望之目光亲切地望着陆沉,微笑道:“虚虚实实,一箭双雕,此策大妙。” 陆沉眼帘微垂:“大都督厚赞,末将愧不敢当。” 萧望之点了点头,随即调兵遣将发布军令,各军主将都领到自己的任务。 语至最后,萧望之环视众人,加重语气道:“接下来我军便将正式踏入伪燕境内,那里生活着离开大齐十多年的北地百姓,尔等谨记军纪严明四字。本督已经交托给锐士营稽查军纪之责,若是有人欺凌百姓败坏我军名声,休怪本督法不容情!” “末将谨记在心,不敢或忘!” 包括陆沉在内,所有人齐声领命。 军议结束后,陆沉回到锐士营临时驻地,刚刚来到自己的营帐附近,便见李承恩领着三名家中护卫来到近前,交给他一个火漆完好的信封。 回到帐中,他将信封拆开,细细地看了一遍。 王初珑的字很好看,信中言语颇为平实,并无丝毫卖弄之意。 她写了很多很多,既有她对这场大战的推演,也有提醒陆沉需要注意的细节,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关切。 她有些想法虽然还透着几分稚嫩,但是对于一名从未亲历过战场的世家大小姐来说,能有这份见识极其难得,毕竟她不是林溪也不是厉冰雪,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而已。 陆沉望着落款处的“王初珑”三字,不由得轻声一叹,旋即将这封信收好,并无书写回信的打算。 大战当前,儿女情长于他而言终究有些奢侈。 只待将来再论。 (本章完) 232【却敌百里遥】 穿过涌泉关往北走七八里,便是北燕东阳路境内。 再往东北走三十余里,隐约可见谷熟城的轮廓。 燕国很早便开始在边境上推行坚壁清野的策略,不想给齐军留下任何资源。 这件事在沫阳路做得很不错,因为在那边漫长的边境线上,北燕和南齐实控的区域犬牙交错,双方可以选择的进攻路线有很多,百姓们都担心随时会被战火波及,因此非常听话地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往北方或者大城迁移。 但是东阳路的状况略有不同。 涌泉关和青田城堵住齐军北上之路,十来年从未出现过纰漏,这让后方的百姓感觉不到战争的威胁,再加上燕国各级官员在能力上的参差不齐,造成这边坚壁清野的推行不够彻底,尤其是那些村庄小镇上的百姓,很多都生活在原地。 涌泉关一朝易手,远在北方汝阴城的李守振才刚刚得到消息,淮州军便已确定作战方略,大军直接往东北推进,路上自然会碰到一些燕国百姓。 一个名为北山村的小村落中,数百名百姓战战兢兢地站在村内谷场上,看着周遭那些甲胄鲜亮气势雄壮的南齐骑兵,远处村外的道路上还有大批南齐军队正在经过。 老高头是北山村辈分最大的长辈,时年已经六十岁,在这个时代自然算得上高寿。 他面上还能勉强维持镇定,毕竟年轻时也有过走南闯北的经历,但心里早已是惶恐不安,毕竟谁也不敢保证那些剽悍凶狠的军汉会做出什么事情,若只是索要粮食和钱财倒还好,就怕他们凶性大发随意伤人。 不多时,一位英姿勃发的年轻武将在十余名护卫的簇拥中来到谷场上。 老高头有些见识,等那位年轻武将走到近前,便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道:“草民拜见军爷!” 他的膝盖才刚刚接触地面,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便将他扶起来。 老高头面上难掩诧异,却见那位年轻武将微笑道:“老人家不必多礼,我叫陆沉,乃是大齐淮州锐士营都尉。” “原来是陆都尉,久仰大名!” 老高头敬畏地说着,眼神却有些躲闪,显然他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按照以前学来的手段示好。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没有当面拆穿,只温和地说道:“老人家不必害怕,我军只是路过此地,不会伤害你们。” 老高头心下惴惴不安,又觉得这位年轻的将军没有必要蒙骗自己,脸色便稍稍放松。 陆沉往周遭看去,只见一张张怯懦的面庞上满是风霜之色,因为贫苦生活的摧残而满是沟壑,无论男子还是妇人都不敢和他对视。 倒是一些四五岁的孩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陆沉,但也被家中大人紧紧地拘在身前,唯恐惹怒他这位统率大军的大人物。 陆沉心中暗叹一声,对老高头说道:“老人家,朝廷南迁十多年,你们都受苦了。如今大军北伐只为收复故土,让大家都能过上安生日子。我们不会侵扰百姓,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 老高头见他说得如此坦诚,登时有些触动,小心翼翼地道:“草民代表乡亲们,多谢都尉大恩大德。” 陆沉便和他聊了聊此地风土人情,以及近年来燕国朝廷的一些举措,最重要的是东北边谷熟城的状况。虽说老高头知道得不算详细,但对陆沉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补充。 约莫半炷香后,陆沉微笑道:“多谢老人家解惑。” 老高头恭敬地说道:“都尉您客气了。” 陆沉转身对李承恩说道:“让人取来一些猪肉和粮食送给乡亲们。” “是,都尉。” 李承恩领命而去。 老高头以及乡民们听到这句话后,纷纷面露错愕与惊喜之色。 陆沉便对众人说道:“乡亲们,告辞。” 老高头连忙躬身送别,其他人却仍旧呆立不动。 他们望着这支军容严整的军队,脑子里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对方不仅没有索取粮食,反而送给他们这些东西? 回想起这些年燕国官府和军队的所作所为,乡民们心中只觉百味杂陈。 一直到淮州军离开北山村,谷场上的人才仿佛活过来一般,他们兴奋地窃窃私语,唯有老高头望着东北方向离去的大军,心情复杂地感叹道:“想不到……十多年过去,大齐官军竟然变了模样。” 淮州军前行的速度不算很快,一方面他们以步卒为主,骑兵只有李承恩率领的锐士营三千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携带着大量攻城器械,还要兼顾后勤辎重队伍的速度。 等大军抵达谷熟城南郊,已是次日的午后。 谷熟城有数百年历史,在元嘉之变以前算是东阳路和淮州的连接枢纽,倒也算得上繁华之地。 城内驻军五千,主将乃是谷熟团练使许怀斌,乃是大将军李守振的亲信,来此地赴任不到半年。 几天前他便得到涌泉关失陷的消息,谷熟城随即全城戒严,四座城门紧闭禁止出入,同时城内开始排查,避免有潜藏在暗处的南齐细作蛊惑人心。 许怀斌严整城防,又让城内大户出人出钱出力,方方面面都考虑得颇为妥当,倒也不枉李守振对他的信任。 南齐大军来袭之时,他立刻派人往北求援,所幸齐军行进的速度比较慢,给了他充分准备的时间。 此刻许怀斌站在南面城楼之下,望着城外齐军大营,眉头早已深深皱起。 齐军在南边设置大营一座,东西两边各有一座营地,但见这三座军营之内帐篷连绵,营外拒马壕沟皆备,极具行军章法。 唯独北边空缺。 许怀斌冷声道:“围三阙一?当本将是无知小儿?” 旁边一名副将低声道:“团练,齐军声势浩大,此战看起来会很艰难。” 许怀斌领兵时间不短,从城外齐军的营地来判断,对方的兵力大概在四万左右,这接近城内守军的八倍,守军自然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涌泉关已失,倘若我们再丢了谷熟,东阳路南边就将彻底对齐军放开,因此务必要守住这里。” 许怀斌稍稍抬高语调,旁边众将纷纷颔首,他又说道:“先前大将军派人来传信,北边已经在调集援军南下,不日即将抵达。郎岷,伱选择几名机灵的斥候,入夜后出城往北找到成副总管,请他尽快带兵前来救援。” 先前那名副将朗声应下。 许怀斌望着城外的齐军营地,神情无比凝重。 与此同时,齐军营地内的某处空地,数位大将面北而立,望着北方的谷熟城。 “咱们在城外仅有一军兵力,靠着伪装才营造出数万人的假象,就将敌人唬得龟缩在城内不敢动弹。要是让城里的燕军主将知道真相,他会不会气得吐血身亡?” 广陵军主将朱友裕笑容温厚,言辞却有些锋利。 段作章看了一眼微笑不语的陆沉,淡然道:“虽然城外只有你的广陵军,可是城内也只有五千兵马,就算他知道又如何?难道还敢出城寻求决战?” 朱友裕颔首道:“那倒也是,我巴不得他带兵出来决一死战,如此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此番大军北上进逼谷熟城,计有广陵军、来安军和泰兴军,以及陆沉亲率的锐士营,合计四万多人,城外的三座军营和相关配置也是按照这个规模来做,因此许怀斌的判断不算错误。然而实际上只有广陵军在城外驻扎,来安军、泰兴军和锐士营皆已消失。 陆沉道:“终究还是不能让敌军主将知道真相,否则他怎么会派人北上求援?” 泰兴军主将康延孝当初在旬阳城里和陆沉闹得不太愉快,因为陆沉以军法官之权斩了他麾下的校尉,好在当时陆沉给了他一个台阶,事后两人的关系也不算太过冷硬,故而此刻他笑着说道:“陆兄弟,北边的燕国援军何时抵达?” 陆沉看向不远处正走来的苏云青,微笑道:“应该是有消息了。” 苏云青满面春风地走过来,朝众位将领拱手一礼,继而道:“诸位,织经司在北边的密探已经确认,伪燕东阳路兵马副总管成维民领兵一万五千人,从西北方向二百余里外的高园城出发,正朝谷熟这边赶来。” 当初因为青田城和涌泉关的阻碍,织经司埋伏在东阳路境内的密探想要传递消息非常困难,而且很多时候相当滞后。 随着涌泉关落入淮州军之手,南北之间的阻隔被打通,苏云青带来的人手犹如潜龙入海,很快便与北边的暗子建立联系,各种情报源源不断地送来。 难怪苏云青如此神态。 众将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陆沉镇定地说道:“段大哥,康大哥,此战由我们三人负责。只需要解决掉成维民率领的援兵,短时间内伪燕东阳路再无机动力量,此地便可任由我军纵横驰骋。” 二人连忙表态,段作章又道:“决战之地选于何处?” 陆沉脑海中浮现翟林王氏送来的东阳路地形图,转头望向北边,一字字道:“谷熟城北面,宛亭!” (本章完) 233【破阵奏凯旋】 冬日路难行。 燕军一万五千人分为前、中、后三部,沿着东阳路境内从北到南的官道前行,后军还要兼顾辎重队伍,因此一路行来速度不快。 中军阵中,成维民策马而行,望着前方漫漫队伍,心情略有些压抑。 燕军一直以来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没有骑兵,根源在于境内的两处养马之地都被景朝占据。故而从东阳路到江北路,边军基本都是苦哈哈的步军,每支军队都只有少得可怜的骑兵作为行军游骑斥候。 上层都知道,这是景朝掌控燕国的手段之一,只是燕国自身立国不正,兼之朝廷内部本就有很多景朝的人,故而根本没有反抗的底气。 这件事对于燕军最大的影响便是无法进行大范围的迂回机动,尤其是在进攻态势中,若没有景朝骑兵的协助便只能按部就班地打呆仗,同时行军必须小心翼翼,因为那点骑兵压根不能掌握前方战场的详细情形。 成维民已经收到两封来自谷熟城的求援信,第二封是昨天上午收到。 他很理解许怀斌担忧且急迫的心情,毕竟谷熟城里只有五千守军,城外有四五万士气高昂的齐军。然而他并未下令急行军,除去天气和燕军自身的速度原因,他更担心在路上会遇到齐军的埋伏,所以燕军这一路走得极其谨慎。 虽说成维民没有亲眼见识过萧望之的用兵之道,但是去年那场青峡之战以及这么多年来的两军对峙足以说明,那位南齐名将并非浪得虚名。 更何况如今又冒出来一个陆沉,短短两年里就在南齐边军崛起,俨然已是名将种子。 成维民没有忘记今年的宝台山之战,他的顶头上司许存便是因为败在陆沉手里,罢官去职身陷囹吾,他自然不愿重蹈覆辙。 天色阴冷沉重,宛如一块厚重且湿润的毛毡盖在头顶上。 前方忽有五六骑快马奔来,成维民心中一凛,立刻下令全军停止前进。 斥候们来到跟前下马,其中领头之人拱手道:“禀将军,前方出现齐军一部!” 成维民暗暗松了口气,问道:“具体情形如何?” 斥候禀道:“回将军,小人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确定齐军约在万人左右,停留在南边十余里外的宛亭附近,看样子似乎是想阻截我军援兵,以便他们的主力可以进攻谷熟城。” “宛亭……” 成维民喃喃自语,此地乃是一处平原地界,往南走五十余里便可抵达谷熟。齐军选择在这里驻守,而非选择在险要地形处设伏,看来他们的目标依旧是谷熟城。 他看向身边将领问道:“你们如何看?” 一位老成持重的武将说道:“总管,若要援护谷熟城,至少也得在城池外面不远的地方立营,如此定能震慑齐军。眼下一支齐军挡在前路,如果我们选择绕行,时间继续拖延暂且不说,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顺势抄截我军的后路。” 另一人颔首道:“是啊,既然我们的斥候可以发现敌人,说不定敌军的斥候也已发现了我们。” 成维民沉吟道:“你们的意思是,击败这支齐军再继续往南?” 先前那名武将应道:“如今看来只好如此。” 成维民思考良久,最终点头道:“也罢,那就见识见识齐军的实力。” 虽然下定决心要和齐军较量一番,成维民仍然非常小心,他让辎重队伍停留在原地,又留下三千精锐搭配那些辅兵保护辎重,自己则带着一万两千步卒开赴十余里外的宛亭。 午后,两军相遇。 燕军提前摆开阵型,虽说他们在兵力上似乎占据微弱的优势,但是成维民仍然十分谨慎,没有选择主动进攻。 齐军阵中,陆沉和康延孝并肩站在瞭望车上,两人听完斥候游骑的禀报,康延孝不禁笑道:“陆兄弟,不瞒你说,去年我确实不太理解大都督为何那般看重伱。旬阳城里那件事,虽说当时我按下了脾气,对你却还有很大的偏见,总觉得你没有真才实学又仗着大都督的器重肆意妄为。” 陆沉自然能听出他这番话乃是欲扬先抑,便转头说道:“康大哥,当初我年少轻狂,你可不要记仇。” 康延孝连连摆手,叹道:“涌泉关一战还可以说是守军大意轻敌,但最近你对敌人行踪的判断实在是太准了。算到援军来袭倒也罢了,你连敌人主将的心性都如此了解,断定对方会让辎重拖后,只带主力前来接战,属实令我佩服之至。现在想来,难怪大都督当时对我没有好话,可知我这双眼睛和瞎子无异。” “康大哥言重了。”陆沉微微一笑,随即谦逊地说道:“这不是我的功劳,而是织经司苏检校和他麾下那批精锐密探的功劳。他们早已摸清伪燕东阳路各级武将的性情和能力,譬如对面那个成维民便是谨小慎微,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康延孝点头道:“陆兄弟言之有理,接下来我军将采取何种策略?” 陆沉道:“缠住敌人,但是别尽全力。” 康延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陆沉继续说道:“康大哥,我们的敌人不止对面那一万多人,也不止数十万燕军,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要尽可能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果。” 康延孝凛然道:“我明白了,此战交给我便是。” 陆沉拱手一礼道:“有劳。” 康延孝随即开始调兵遣将,组织泰兴军对燕军发起进攻。 宽阔平整的宛亭地界,两军的试探性攻势缓缓展开,但闻杀声如潮,刀枪并举。 陆沉看着周遭护卫中军的锐士营步卒,目光旋即眺望着遥远的北方。 视线一路往北,越过山川万象。 北方十余里外的官道旁,三千燕军和两千辅兵围在辎重旁边,民夫们则三三俩俩地围在一起吃着干粮。燕军一开始还能保持阵型,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军汉们逐渐松松散散,再加上天气颇为寒冷,一些将官甚至命令那些民夫去找来柴火烤火取暖。 “这鬼天气真是越发冷了。” 将官们聚在火堆旁边,其中一人忍不住发起牢骚。 “你们说成副总管今天能不能取胜?” “我觉得没问题,齐军派来阻截的军队肯定不是精锐,充其量只是一群普通货色。” “倒也不好那么小看敌人,据说他们攻下涌泉关只用了几个时辰。” “谁能想到敌人会在雪夜突袭?从古至今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要是其中某个环节出了问题,那些人得活活冻死!再说了,像这种精锐主力肯定会用来攻城,怎么可能安排他们来阻截我军?” 众人聊得兴高采烈,最先开口那人忽然抬起手,皱眉道:“噤声!” 余者无不诧异地望着他。 那人问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有?” 众人尽皆摇头。 那人脸上浮现一抹紧张,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便在这时,又有一人猛地站起身,环视周遭之后将目光定格在北方,惶然喊道:“敌袭!列阵迎敌!” 北方,燕军来时路的方向,官道上忽然出现一个又一个黑点,紧接着变成乌泱泱的一大片。 南齐骑兵! 为首之人一身藏青色轻甲,单手提着九尺长枪,面容刚毅眼神熠熠。 正是锐士营骑兵校尉李承恩。 北风怒号,三千骑马踏残云,往南边的燕军发起极速冲锋! 望着视线中越来越近的数千燕军,李承恩脑海中再度响起临行前陆沉说过的那番话。 “围点打援的精髓在于以多打少,在局部形成碾压性的兵力优势,想要做到这一点除了要精确掌握战场周遭的信息,还要拥有快速迂回穿插的实力,如今我便将穿插至敌后迂回进攻的任务交给你。承恩,你未来不止统领这三千骑兵,我希望你能通过一场场战事学会统兵,带出一支可以征战天下的精锐铁骑。” 言犹在耳,李承恩只觉胸中热血澎湃,挥枪指向南方,从胸腔中迸发出强劲的怒吼:“杀!” 锐士营骑兵冲到跟前,燕军才勉强借助辎重大车列好阵型,至于那些民夫则躲在后方瑟瑟发抖。 巨浪席卷而来,以雷霆万钧之势吞没燕军。 箭雨如蝗,覆盖了这片天空。 在完成数轮环射之后,李承恩瞅准空隙拍马腾跃,一枪挑飞挡在面前的燕军步卒,带领数百核心精锐瞬间撕扯开燕军阵型,然后突入阵中大肆砍杀。 燕军仅仅抵抗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宣告溃散,仓皇往南逃去。 他们似乎忘记了,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南齐骑兵,然而在这种不跑就死的境地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南齐骑兵并未凭借高机动性截住他们的退路,反而放任他们一路南逃。 纵然有几名将官发现不妥,可这个时候他们根本无力约束部下,只能被溃兵裹挟着狼狈逃命。 十余里的距离不算太远,燕军溃兵在锐士营骑兵有意识的驱赶下,宛如一群晕头转向的绵羊被赶到燕军主力的后方。 当此时,燕军主力和泰兴军正处于缠斗之中,两边各有损失但依然可以僵持,似乎很难快速分出胜负。 直到—— “将军,后军遇袭溃败,将至后阵!” 斥候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成维民先是一怔,然后立刻登上战车往后望去。 这一看便让他神色大变。 只见成百上千的燕军溃兵出现在大阵北方,而南齐骑兵如杀神一般裹挟或者说驱赶着他们冲向燕军后阵。 战场之上,任何一个意外状况都有可能导致全军溃败。 更何况这不是意外,而是陆沉为了降低己方损失、尽量杀伤敌军从而精心钩织的杀局。 “传令后军,变为车悬阵!” 成维民强行压制着心中的慌乱,虽说他的命令发出得非常快,但是仍旧有些迟了。 燕军溃兵冲向燕军大阵后方,他们身后则是如狼似虎的锐士营骑兵。 与此同时,南方齐军中军大阵之中,蓦然响起三声炮响。 这个讯号响彻原野,锐士营骑兵开始极速冲锋,而一直与燕军缠斗的泰兴军仿佛猛然间脱胎换骨,在康延孝的指挥下瞬间提升强度,猛攻燕军前沿阵地。 前后夹击,燕军阵型摇摇欲坠。 在炮声消失片刻之后,战场东侧鼓声如雷,直令天地间风云变色。 上万精兵相继出现,随即如潮水一般涌来,但见阵中大旗招展,正是淮州军中战力仅次于镇北军、历来以悍勇闻名的来安军! 看到这一幕的成维民那颗心瞬间坠入冰窟。 “杀!” “杀!” “杀!” 三个方向,三支虎狼之师顺利完成合围,彻底搅乱燕军的阵型。 瞭望车上,陆沉平静地望着前方的战场,抬手轻敲木杆,仿若在呼应己方将士爆发出来的喊杀声。 那是一曲奏响于天地之间的壮烈凯歌。 (本章完) 234【晓看天色暮看云】 宝台山,七星帮总寨。 “小姐……” 丫鬟宁翠看着桌上只是简单动了几筷子的饭菜,不由得关切地望向坐在窗边出神的林溪。 七星帮大部分帮众都生活在山中,这里其实也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像林颉这般身为帮主又名列武榜第一的大人物,他最宠爱的女儿即便是娇生惯养也没人敢置喙。 但林溪其实没怎么享受过奢华的生活,身边只有宁翠这一个丫鬟,两人情同姐妹关系极为亲近。林溪学有所成之后时常在外面做事,宁翠在山中的生活可谓十分清闲,每个月照样能从林颉那里领到一份月钱银子。 如是种种,她对林溪的关怀自然是发自真心。 “怎么了?”林溪扭头问道。 宁翠来到近前,一眼便看见案上放着的那几张信纸,心中暗暗一叹。 这封信是大半个月前送来的,应是南边那位陆都尉的亲笔信,林溪这些天已经反复看过很多次,虽然并没有很负面的情绪,却总是会像今天这般出神发呆,显然有着很深的心事。 想到这儿,宁翠便柔和地说道:“小姐,你最近是不是胃口不好?要不我让厨房那边换换口味?” “坐吧。” 林溪指着旁边的交椅,目光温和地说道:“不必去麻烦厨房的人,我只是这几天没什么胃口,不妨事的。” 宁翠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是不是南边出了什么事?” 林溪会心一笑道:“看来你对这封信的内容很好奇,难为你憋了这么久。” 宁翠没有否认,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林溪道:“既然伱想知道,我便告诉你。这封信是师弟派人送来的,也是他南下之后第一封写给我的信。他在信中写了一些回到南齐之后发生的事情,以及淮州边军准备开启北伐之战。算算时间,他这会子应该在战场上带兵。” 宁翠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如此正常的书信缘何会影响她的情绪。 林溪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解释道:“知道他平安回到淮州,而且各项事务都很顺利,我肯定替他感到高兴。只不过,他在信中还提到了一件事情——” 她忽然截断话头,即便确信面前的少女绝对不会对外吐露消息,还是叮嘱道:“这件事你不能对任何人说。” 宁翠认真地点头道:“小姐放心,我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林溪便道:“师弟在信里说,有人想和陆家结亲。” “啊?” 宁翠张开嘴,满脸震惊之色。 林溪望着她娇憨的模样,不禁失笑道:“你这是什么怪表情,师弟如今声名鹊起,想要让他成为乘龙快婿的人家肯定不少,上门询问亲事有什么奇怪?” “哦,对喔。” 宁翠轻轻拍了一下脑门,又连忙追问道:“小姐,陆公子马上拒绝了对方,是么?” 陆沉和林溪已经定亲的消息在山中可谓人尽皆知,七星帮的老少爷们也都将那个来自南齐的年轻人当成自己人看待。 在宁翠朴素的世界观里,两人既然定亲了,陆沉理所应当会拒绝别人的提亲。 然而林溪却没有说话。 宁翠怔怔地望着她,粗粗的眉毛渐渐竖起,不敢置信地说道:“小姐,难道陆公子他没有拒绝?他怎么可以这样!” “你先别着急。” 林溪倒是还能保持平静。 宁翠跺脚道:“哎呀我的大小姐,这种事怎能不急?你和陆公子虽已定亲,可陆家的长辈当时并不知情,也没有立下婚书,只是口头上的承诺。万一他在南边和别的女子走完这一步,将来你可怎么办?” 林溪摇了摇头,抬手按在她的肩膀,安抚道:“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师弟在信中说,提亲的人家是翟林王氏,那女子是王家家主王安的亲侄女,算得上名门嫡女。” “小姐,王家是什么人家?” “翟林王氏当年是齐朝境内最顶尖的门阀世家之一,或者说现在也差不了多少。我方才说过的王安,现在是燕国当朝宰相。” “宰……宰相?” 宁翠情不自禁地泛起惊愕的神色,她就算再怎么单纯天真,也知道宰相这个词意味着什么,那可是当今时代皇族之外的人所能走到的权力巅峰,再加上林溪提到翟林王氏的底蕴,她忽然之间就明白林溪最近这段时间反常表现的根源。 那可是宰相家抛来的绣球,一般人如何能够拒绝?陆公子虽然看着不像普通人,可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年轻的武将。 宁翠猛地反应过来,凝望着林溪说道:“小姐,燕国不是和齐朝对立吗?你方才说陆公子回去后谋划北伐大战,两边正在打生打死,这桩婚事怎么能成?” 林溪目光偏向一边,轻声道:“师弟说,王家无法忍受燕国和景朝狼狈为奸,想要重新投到南齐的怀抱,这桩婚事便是他们的诚意。让王家嫡女嫁给师弟,这样能确定王家和南齐暗中联系的事实,王家便不敢三心二意,只能老老实实地作为南齐的内应。否则这件事一旦抖露出去,燕景两方的权贵会让王家人身死族灭。” 对于林溪所说的世间风云变幻,宁翠只能勉强理解,但是她能听懂这件事对于陆沉来说非常重要。 可她不愿去想那么多,起身说道:“不论这件事多么重要,小姐你才是陆公子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坐下,莫要胡闹。” 林溪怎会不知她想做什么,无非是去找她的父亲通风报信,当即不容分说地拉着宁翠的手让她坐下,继而说道:“王家归顺对南齐很重要,对淮州边军很重要,对师弟本人同样非常重要。你不懂翟林王氏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师弟是胸怀大志的人,如果他能得到王家不遗余力的帮助,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宁翠愣愣地听着,片刻后焦急又难过地说道:“小姐,你未免也太大度了,这种事也能让吗?” “傻丫头,你真当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我为何要在这种事情上故作大度?纵然那位王家小姐是名门嫡女,我林溪亦不会心生怯意。” “那小姐为何要帮她说话?” “自然不是为她说话。” 林溪微微摇头,解释道:“师弟他是人中龙凤,前程不可限量,将来肯定会有一大家子人。我不想成日里在后宅待着和其他女子争风吃醋,更不愿陪那些权贵府邸的夫人们虚情假意地谈笑,我更喜欢游历山川看遍人间风景,顺手解决一些江湖中的不平事。可是,又有哪个大户人家的正室夫人整天在外面待着呢?” 宁翠神色变幻不定,这一刻她心中百折千回,摆在面前的事情过于复杂,她的小脑袋瓜甚至有些发晕。 想了很久,她坚定地说道:“小姐,陆公子肯定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林溪好奇地道:“你又没看过这封信,为何如此笃定?” 宁翠皱起鼻尖道:“反正我印象里的陆公子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 “你对他倒是信心满满。” 林溪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然后温和地说道:“师弟说,出于方方面面的考虑,他不能直接拒绝王家的诚意。但是,他恳请我能相信他的真心,不论将来时局如何变化,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以及在陆家的地位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宁翠松了口气,喜笑颜开道:“我就说嘛,陆公子肯定不是那种人!” 林溪忍俊不禁道:“好好好,你最聪明。” 两人笑闹一阵,渐渐安静下来,林溪又道:“爹爹对我说,他和师弟开诚布公地谈过,绝对不允许其他女子影响我的身份,师弟也对我做出过郑重的承诺。可是翠儿,我真的不想做那个劳什子正室夫人,因为我不愿一辈子拘在深闺之中。” 宁翠犯难地说道:“小姐,可是你要知道,嫡庶之间的区别很大,将来你的孩子……” 林溪抬手捂着额头,无奈道:“好了,不说这些。” 便在这时,有人在外面出声询问,又道:“大小姐,帮主请你去聚义堂议事。”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林溪应了一声,又再三叮嘱宁翠记得保密,然后走出这座院落,朝着东边的聚义堂行去。 堂内已是高层齐聚,坐在主位上的林颉面带微笑地望着行礼请安的林溪,目视旁边说道:“溪儿,坐下说话。” “是,爹爹。” 林溪刚刚落座,便听对面的阴堂堂主齐廉夫说道:“根据兄弟们打探得来的消息,南齐不日前已经竖起北伐大旗。陆兄弟亲领三千奇兵雪夜攻取涌泉关,然后又轻松收复通山城,兵锋直指燕国东阳路腹心之地。” “好!” 喝彩声轰然响起,尤其是七星军那些追随陆沉击溃燕景联军的年轻将领,脸上尽皆洋溢着骄傲和自豪的神采。 山堂堂主董勉趁势说道:“帮主,如今齐军势如破竹,燕国东阳路必然自顾不暇,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山南下,趁着这个机会在东阳路的后背咬下一口肉?这不仅能扩大我们的地盘,也能和齐军遥相呼应,助陆兄弟一臂之力。” 余大均、楚铸、娄成元等人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林颉笑容温厚,转头望向林溪说道:“溪儿,你有什么想法?” 林溪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道:“爹爹,师弟他在大半个月前派人送来一封信,提到过这件事。师弟的建议是,我们可以整军备战,也可以适当去南边露个脸,但是绝对不能轻率地和燕军发起交战。” 那些青壮派将领本想鼓噪起来,但在林溪将陆沉的话搬出来后,他们便老老实实地安静坐着。 林颉环视周遭,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帮中老一辈仍然唯他马首是瞻,但那些年轻人经过战争的洗礼后,对待陆沉的态度明显不同,由此可见陆沉对他们的影响力,更何况陆沉如今依然维持着战场上的卓越表现,也难怪余大均等人如此敬畏。 董勉和齐廉夫对视一眼,见其他人皆在沉默,便开口问道:“大小姐,陆兄弟有没有提及原因?” 林溪颔首道:“师弟说过,这时节山中天寒地冻,我们的生存本就不容易,妄动刀兵很可能伤及自身,再者也要防备着敌人来个出其不意,因此稳妥一些比较好。” 她隐瞒了一个理由,并未对众人说明。 董勉听完之后微微动容,感慨道:“还是陆兄弟考虑得周全,不过这也说明他将咱们看做自己人。” 齐廉夫笑骂道:“老董,你是不是睡迷糊了?陆兄弟难道不是我们的自己人?” 董勉猛地反应过来,那个年轻人可是大小姐的未婚夫,他为七星帮考虑才算正常,便赔笑道:“帮主,属下胡说八道,还请恕罪。” 林颉笑着摆摆手,正要结束这场议事,忽见林溪麾下的两名亲信快步走进来,其中一人手中握着一个信封。 林溪忽地有些紧张。 两人来到近前,禀道:“帮主,陆都尉又让人送来一封密信,指明要交给大小姐。” 林颉微微颔首,林溪便落落大方地接过信封拆开,取出几张叠在一起的信纸,匆匆看了一遍,然后交给林颉,口中说道:“爹爹,诸位兄弟,师弟希望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往封丘城更近一些,但是依然要坚持不与敌军发生战斗。” 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林溪神出鬼没般扣下最后那张信纸,同时俏脸微微泛红。 林颉装作没有看见林溪的小动作,将信大致看了看,遂点头道:“便依陆沉所言,陶保春、席均,你们二人协助溪儿安排此事。” 两人齐声领命,林颉便结束了这场议事。 林溪独自走回自己的院落,沿路表情平静,只是脚步略有些快。 及至来到卧房,她顺手将房门关上,从袖中取出最后那张信纸。 前面几张都是在说正事,唯有这张是陆沉写给林溪的心里话。 “师姐,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先前在众人面前不敢细看,此刻林溪坐在窗前望着这行字,眼中满是笑意却轻哼一声。 “关于翟林王氏请求联姻一事,我本想以此拿捏这个第一门阀,不想对方果决如斯,那位王家千金竟孤身跋涉千里赶来淮州,如今便住在咱们家里的东跨院。” 林溪看到这儿,不由得轻声嗔道:“谁跟你是‘咱们家’?” “还请师姐放心,你的师弟灵台清明守身如玉,绝对没有行差踏错一步。当然,王家姑娘是知书达礼的女子,我们之间并未发生不恰当的误会。此事究竟如何处理,师姐不必担心,我会找到妥当的法子。” 林溪忍不住笑道:“真不知羞。” 她刻意没去看和王初珑有关的文字,只觉得“守身如玉”这四字委实惫懒。 “在我写下这封信后,北伐之战即将开启,我将领兵北上与敌交战。大战当前,儿女私情无暇他顾,因此我只能暂时放下一切,但心中始终有师姐的影子,格外清晰且曼妙。” 林溪看到这里,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道:“怕是也有王姑娘的影子吧?师弟,你莫要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战事后续安排,师姐按照前面所谋进行即可,那部分只能师父和师姐看到。至于这张信纸,师姐若是不介意,也可请师父审阅。” 林溪眼中波光盈盈,悄然握紧拳头,若是陆沉就在当面,怕是要品尝一下林家祖传的刚猛拳法。 “近日偶然见到一首小令,恰好可以表达我的心绪,便借花献佛赠与师姐。虽只寥寥数语,盼能慰卿之心。” 后面便是陆沉附上的半阙词,林溪不禁喃喃道:“当初在广陵便和你说过,我不通文墨,万一看不懂怎么办呢?” 话虽如此,她仍旧仔细地往后看见,只见纸上写道: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林溪确实没有读过多少诗词歌赋,她在武功一道耗费的时间占据了小时候绝大多数光阴,但这世间有些文字里蕴含的情感并不需要太深的文学功底。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林溪吟诵这十四个字,仿若能透过字迹看见千里之外陆沉的身影。 一时间,竟渐渐有些痴了。 书友们好,今天豆苗有点悄悄的事情处理一下,所以只有这个五千字大章。另外,四张地图已经在做,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看到~ (本章完) 235【隐忧】 齐建武十三年,十二月初四。 宛亭之战,淮州军调集接近三万兵力,在陆沉的指挥下绞杀燕军援兵一万五千人,最后只有三千余残兵败将逃了出去,燕国东阳路兵马副总管成维民及十余名麾下武将被俘。 随着这支援兵覆灭,李守振短时间内便无法再抽调出机动力量援救各地。 十二月初六日,淮州军携宛亭大捷之威,顺利攻克仅有五千守军的谷熟城,守将许怀斌自刎而亡。 淮州都督府的军令随即抵达,广陵军驻守谷熟城,泰兴军换下镇北军驻守通山城,来安军则通过涌泉关南撤。 十二月初九日,淮州飞云、坪山、来安以及镇北军齐聚青田城下,在萧望之的亲自指挥下发起接连不断的汹涌攻势。 当此时,青田城已经彻底沦为一座孤城,而且在被齐军围困大半个月后,守军的士气相对战事爆发之初已经下降得很厉害。 萧望之指挥若定,裴邃、段作章、宋世飞和龚师望等虎将轮番上阵,将士们更是奋勇拼杀。最终在五天之后,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镇北军一部顺利登上青田城,吹响胜利的号角。 至此,北伐之战第一阶段的开局已经达到陆沉的预期。 淮州军相继收复涌泉关、青田、谷熟和通山等战略要冲,成功杀入燕国东阳路境内。 青田城只是一座军城,比不得那些居民上十万的城池,城内的设施非常简陋,都督府的属官们好不容易才收拾出一座相对整洁的宅子,以此作为大都督的临时下榻之所。 屋内没有地暖,因而火盆烧得十分旺盛。 炭火哔剥之声时而响起,萧望之坐在旁边,拿着火钳拨弄着火盆里的木炭,目光温和而又深远。 陆沉坐在他对面,沉默地打量着这位年过五旬的边军大帅。 与身材高大的厉天润相比,萧望之的外形更像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唯独那双浓眉之下的虎目令人印象深刻。 随着光阴的流逝,兼之要操持繁重的军务,还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和精血谋划战事,萧望之渐渐有了老态,好在他的精神头看起来很不错,陆沉才能稍稍安心。 感受到这个年轻人关切的目光,萧望之好奇地问道:“我听你爹说过,像林颉那种武功高手可以无病无灾地活过百岁,这句话有没有水分?” 听他提起自己那位深不可测的老丈人,陆沉面上浮现笑意,淡然道:“此事不可考,不过武功高深者只要不受很严重的内伤,确实可以活得很久。” “可惜我从小就没有习武的天分,萧林和萧闳这两个家伙也资质平平。” 萧望之虽然如此感慨,脸色依旧平静。 陆沉没有见过萧林,但最近见过不少次萧闳,这位二少爷如今是广陵军的副指挥使,一路走来虽然不像他这般速度惊人,但是胜在基础扎实,将来必然也能在军中崭露头角。 萧闳对他的态度明面上很客气,并无将门子弟的骄傲和自负,甚至没有丝毫嫉妒之意。或许他内心对陆沉不太服气,毕竟萧望之实在是太过器重陆沉,可是因为萧家极其严谨的家风,加上陆沉这两年的表现名副其实,因此两人的相处还算平和。 这些念头在陆沉心里一闪而过,他望着萧望之淡然的神情,郑重地说道:“萧叔必定长命百岁。” “承你吉言。” 萧望之笑了笑,继而道:“生死有命,我在很多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你爹和伱说过杨大帅的故事,所以你应该知道,杨大帅不光是百年一出的兵法大家,更是一位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他率领一千骑兵大破四倍于己的景廉骑兵时,便以一人之力阵斩上百景廉人,杀得对方人头滚滚,最后一刀砍下当今景帝二叔的脑袋。” 陆沉自然听过这件往事,如今又听萧望之补充了一些细节,他对那位素未蒙面的泾河大帅生出浓浓的崇敬之意。 既可孤身闯阵单刀灭敌,又能统率大军保境安民,这样的人世所罕见。 萧望之目光微黯,轻叹道:“武功再高又如何?杨大帅终究还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陆沉心有触动,喟然道:“萧叔,往事已矣,还请顾惜自身。” “放心,我这副身体虽然比不得林颉,活个十年想必不成问题,至少也要看到河洛收复,朝廷还于旧都,我才能闭上眼睛去找杨大帅一叙别情。” 萧望之神情豁达,随即岔开话题道:“说说战事罢。” “是。” 陆沉应下,从容地说道:“拿下谷熟和青田之后,我军完全占据主动,从此进可攻退可守。哪怕将来战事不顺,我军只要稳守青田、通山和涌泉关三地,便能掐住燕军南下的咽喉,在这个基础之上纵然放弃谷熟城也无关紧要。” 萧望之微笑道:“未虑胜先虑败,这是个好习惯。” 陆沉点了点头,继续道:“对于李守振来说,眼下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是无兵可用。宁陵城岌岌可危,北边高园和奉福等地的守军又被成维民带出来,在宛亭之战中葬送干净,因而防线守备极其空虚。现在李守振要考虑的是,他要怎样才能填补汝阴城南面各地的兵力,防止被我军直捣汝阴。” 萧望之对东阳路的地形同样很熟悉,沉吟道:“伪燕不会坐视这一点。” 陆沉应道:“的确如此,苏检校送来了最新的情报,伪燕朝廷已经说动庆聿怀瑾,从驻扎在河洛城的景军中抽调一部分兵力驰援东阳路。” “景军啊……” 萧望之语调悠然,眼中仿佛浮现当年的金戈铁马。 景军鼎盛之时,整个大齐只有杨光远可以压制对方,像萧望之和厉天润等人那时候还是二三十岁的年轻晚辈,根本不具备和景朝名将抗衡的实力与威望。 杨光远含冤赴死之后,景军铁骑在江北大地上纵横驰骋,步军也有十余日攻克河洛的辉煌时刻,几乎绝大多数齐人对那支崛起于北方草原的军队都有着极其复杂的观感。 痛恨对方在大齐境内烧杀抢掠,又忌惮对方挡者披靡的实力。 陆沉大抵明白萧望之的心情,斟酌道:“萧叔,一柄神兵利器若长时间没有擦拭和见血,必然也会生锈愚钝。元嘉之变过去十几年,现在的景军其实比不过他们的巅峰时期。” 萧望之抬眼望着他,缓缓道:“我知道你这两年和不少景军打过交道,广陵城下、宝台山中、涌泉关上,对方从来没有在你手上占到便宜,反而损兵折将连战连败,你对景军的态度可以理解。不过,你要注意一点,这两年和你交手的景军,基本都是不受重视的景廉人,大多属于景军之中的边角料。” 陆沉并未表现出不忿的神情,在重视敌人这件事上,他一直远比同龄人成熟。 萧望之继续说道:“诚然,十多年过去后景军的实力有所下降,但是河洛城里的几万景军,以及如今在庆聿恭指挥下横扫赵国的景军主力,这些人依然具备相当强的战力。如果我们过分轻视,将来在战场上肯定会吃亏。” 陆沉垂首道:“萧叔放心,我不会大意轻敌。” “如此最好。” 萧望之点到即止,又道:“从河洛城赶来的景军不会太多,撑死了万余人,毕竟他们最重要的任务还是掌控河洛城。只要河洛不出问题,庆聿恭就不会太在意,他有足够的自信在平定赵国之后回过头收拾我们。” “既然如此,我觉得我军可以继续推行先前的既定战略。” “肃清外围,进逼汝阴?” “最好能将这支景军援兵也逼到汝阴城里。” “瓮中捉鳖?汝阴可不是青田或者谷熟城,此地城墙高约三丈,城防设施极其全面,城内百姓超过三十万,粮草更是不计其数。这样一座大城,如果守军铁了心死守的话,我们一年半载都未必能拿下来。” 听完萧望之的叙述,陆沉笑道:“萧叔,我们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直接攻打汝阴啊。” 萧望之也笑了起来,感慨道:“这场戏想要演绎得天衣无缝,还是有些难度。” 陆沉颔首道:“所以我们需要靖州都督府的协助。” “这件事我已经安排了,最近靖州那边也会发兵攻击沫阳路,不过——” 萧望之微微一顿,神情略显凝重地说道:“有一个坏消息,你不要对旁人提起。” 陆沉心中一紧,连忙道:“是,萧叔,究竟何事?” 萧望之叹道:“厉天润当年受过很重的伤,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过度操劳加上旧疾复发,缠绵病榻一段时间。虽说他让我不要担心,靖州各军会按照约定对沫阳路施加压力,但我如何能够放心?” 这句话让陆沉楞在当场。 他和厉天润交集不多,但在江华城的那段时间,那位靖州大都督对他极为温厚,在很多地方都提点过他,而且再三坚持为他扬名,让他成功进入天子的视线并且为将来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更何况京城一行,他和厉冰雪相处得很好。 这一年来他没有主动联系过厉冰雪,并非是忘记了那一抹白雪之中的红裙,也非刻意扮做痴心专一的情圣,只是因为他很了解厉冰雪。 她有自己的理想和坚持,雪地诉衷肠并非是表白,而是想要将那抹情愫斩断。 既然如此,他当然不会再行撩拨之举,即便他本意并非撩拨。 如今听到萧望之说起这件事,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那双明亮而又纯净的眼眸。 “虽说生死有命,可是厉老弟若肯安心调养,倒也不会让病情加重。只是如今大战已启,牵一发而动全身,靖州和淮州必须步调一致,这个时候谁也劝不动他。” 萧望之心情沉重,凝望着陆沉说道:“陆沉,你要记住自己身上的责任。接下来由我指挥东阳路的战事,你带着锐士营返回来安,静待下一步行动的时机。” 陆沉起身应下,恳切地说道:“萧叔,请一定照顾好自己。” 萧望之点头道:“不必担心,尉迟归这两天就会赶来,再者我在大军之中,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沉便行礼告退。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周遭不断有淮州军将士向他行礼致意,陆沉面色如常地回应着,脑海中厉天润的名字却挥之不去。 万一这位靖州大都督坚持不住,北伐之战必然会出现他无法预料的变故。 仅凭淮州军的力量,想要彻底撼动北燕的防线,进而达成最终的目标,这显然是不太实际的想法,除非淮州军将士个个都能如杀神般以一敌百。 难怪萧望之今天没有大胜之后的喜悦,相反情绪很低沉。 便在这时,一个名字猛然出现在陆沉的脑中。 他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 …… (注:全局地图、齐国地图、淮州地图、第一次北伐图,这些地图已经发在起点客户端书评区的置顶帖子里,书友们可以对照观看。) (本章完) 236【再相见】 淮州,广陵城。 自从陆沉在边军崭露头角,陆家的生意便越来越红火,尤其是他亲自带兵奇袭涌泉关的消息传回淮州各地,陆家商号各处分店的门口几乎每天都挤满了人。 因为过往二十多年的经营,陆通对整个商号体系的掌控已经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即便陡然之间进项增加很多,他也不需要事必躬亲,完全可以享受安逸的生活。 但是当他从来安城返回之后,那些心腹下属便发现他不仅没有耽于享乐,反而隐约显露出几分当年从军中退出、接手陆家商号时的雄心壮志。 陆家的马车在城内平稳地行驶,陆通靠在车厢壁上,听着一名亲信的禀报。 “……截止到六天前,商号共有各种匠人一百九十二名,这其中有八十四人是在商号待了五年以上的老伙计,身家清白为人忠厚,剩下的人都在五年以下两年以上,小人正在对他们进行详细的甄别。依照老爷的吩咐,第一轮招募匠人已经开始,目标范围局限在淮州六府之内。” 陆通淡淡道:“甄别和招募这两件事同时进行,不必强求速度,要牢记可靠二字。” “是,老爷。”亲信垂首应下,又道:“另一件事进度较慢,主要是因为先前少爷带走了大量好手,现在我们只能保证老爷身边的护卫力量,短时间内很难遴选出优秀的人手。” 人才不是雨后的春韭,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更何况陆沉需要的是可以成为一支军队根基的精锐。 陆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也知道这件事急不得,便和煦地说道:“慢慢来吧,从商号和民间多找些好苗子,然后一点点培养。” 亲信恭敬地道:“是,小人明白了。” 马车渐渐停下,外面传来声音:“老爷,到薛府了。” 陆通走出马车,便见薛怀义站在台阶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故而打趣道:“怎好劳动薛神医亲自出迎。” 薛怀义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没好气地道:“几个月不见,你这张嘴怎么还是像以前那样令人烦躁。” 陆通走上台阶,与一旁恭敬肃立的薛忠颔首致意,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这把年纪难道还能突然变样?莫非你有返老还童的灵药?” “有个屁,真有那种药我不给自己吃?” 薛怀义笑骂一句,然后与陆通并肩走入府内,边走边说道:“上次你将我库房里的药材搬走那么多,怎么也得防着伱一点,倘若今天你打算故技重施,我得提前将你撵出去。”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薛神医,又被你猜中了。” 陆通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薛怀义还真拿他没办法。 两人步入正堂,薛忠代仆人上茶之后便行礼退下。 薛怀义没有再开玩笑,温言道:“说吧,今天突然登门有何要事?” 陆通道:“这件事是沉儿的请求,他本该亲自登门相请,但是你也知道他现在在北边带兵打仗,委实无法分身,便委托我来跑一趟。此事很重要,而且不能被外人知道,所以无论你有没有时间抽空走一趟,都不能对外泄露。” “你直说便是,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般啰嗦?” 薛怀义哭笑不得。 陆通点头道:“好,那我直说吧。靖州大都督厉天润身体不太好,虽说找了当地的郎中诊治,但是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至于为何不去请京城的太医,你也知道南边那些人对待北伐的态度。若是让他们知晓厉都督的身体状况,他们肯定会以此为借口阻止北伐。此事只有少数几个人清楚内情,陆沉反复斟酌之后认为只有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我跑一趟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薛怀义捻须沉吟,随即神情凝重地说道:“厉都督身边肯定不缺好郎中,你也应该知道,有些时候人力终究有限。我肯定会尽力医治,但不能保证一定可以药到病除。” “这样便足够了。” 陆通起身一礼。 薛怀义连忙抬手道:“这是做什么?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理当如此。” 陆通坚持行完一礼,然后落座问道:“你准备何时启程?” 薛怀义想了想说道:“明日吧,我得安排一下家中的事情。” 陆通颔首道:“好,我已经让人在渡口安排好了客船,逆流而上直达靖州平阳府。” 薛怀义应下,两人又聊了一阵私事,陆通便起身告辞。 薛怀义将他送到门外,眼中飘起几分担忧,厉天润和萧望之都已人到中年,倘若这两位有个闪失,北伐大业将何以为继? …… 或许是因为更靠近北方,来安城明显要比广陵更冷一些。 这个时代的冬天几无娱乐消遣的方式,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能有保暖的衣物御寒便是万幸,若能点个火盆便算得上家境殷实。 王初珑自然没有这方面的担忧,而且她天生便是文静的性子,即便每天待在房中看书都能安之若素。 北边战事的消息不断传回来,她知道淮州军势如破竹,涌泉关、通山城、谷熟城、青田城相继收复,陆沉还与几位大将配合在宛亭歼灭敌军近万人。 不谈翟林王氏和南齐的交易,单纯是看在前段时间陆沉宵衣旰食的份上,王初珑也替他感到高兴。只不过偶尔想起两人之间依然存在的隔阂,这位心思通透的女子也会生出茫然的情绪。 并非酸楚亦或烦闷,而是丝丝缕缕在心间生长的茫然,看得见来时的路,却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陆沉对她很尊重,但尊重之中带着几分疏离,而且这次他并未回信,虽说王初珑并不是很介意此事,可如果他能派人送来一封回书,哪怕只是寥寥数字,想来她心里也会有几分慰藉。 温暖的房间中,她坐在熏笼旁,手里捧着一卷书,轻声一叹。 “小姐!” 锦书快步走进来,眼中泛着惊喜的神采,急促地说道:“陆公子回来了!” “呃?” 饶是王初珑心智远比寻常女子成熟,此刻也不禁露出惊愕的神情。 “真的!”锦书走上前,笑道:“婢子亲眼见到的,陆公子请小姐偏厅相见呢!” 王初珑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她平素在家中都是素面朝天,不会刻意装扮。 锦书见状便说道:“小姐,婢子帮你上妆。” 王初珑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必。” 她就这般穿着一身家居常服来到偏厅,果然见到陆沉正在和宋佩说话,二人随即见礼,宋佩乖巧地退了出去。 “王姑娘,你的信我已收到,多谢你为我考虑那么多。只是当时军情紧急,我不想潦草回信让你觉得敷衍,便想着等回来后当面向你道谢,还请谅解。” 陆沉开门见山地说道。 王初珑并非七八岁的幼童,自然不会完全相信这个理由,但是她很清楚两个人还没有亲近到事事必须坦诚的地步,毕竟有句话叫欲速则不达,便柔声道:“无妨。陆公子在外征战,不必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其实我现在更好奇的是,莫非北边战事太过顺利,让陆公子没了用武之地?” 陆沉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微笑道:“确实很顺利,但还没有顺利到连我都能偷懒的地步。如今我军已经开拔东阳路,战事由萧大都督亲自指挥,所以就让我带着锐士营南归,筹备接下来的战略规划。” 王初珑心中微微一动,联想到当初陆沉说过的一些话,试探性地道:“陆公子打算北出盘龙关?” 在之前那封信中,面前的温婉女子已经向陆沉展露了她在军事上的天分,先取涌泉关再围困青田城,北上进逼谷熟城继而半道伏击敌人的援兵,等拿下谷熟和宁陵二城之后再回过头来收复青田城,这些都是王初珑提出的设想。 尤其是她重点提及宝台山里的七星军,明言只能将他们当做虚招,因为河洛城里的庆聿怀瑾肯定有针对七星军的预案。 这些想法虽然和陆沉的策略有一些偏差,但是已经非常接近,故而此刻她能一口喊出陆沉下一步的打算,他并不觉得意外,感叹道:“王姑娘秀外慧中,你若是从军为将,肯定要比很多人强。” 王初珑浅浅一笑,见陆沉没有否认,便逐渐猜到他的打算,轻声道:“陆公子谬赞,初珑手无缚鸡之力,亦未曾亲眼见识过战场,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对了,朱总管的回信昨日送来,他已经撤换了新昌城的守将,必要的时候可以暗中配合淮州军的行动。” 陆沉诚恳地说道:“多谢。” 王初珑想了想,正色道:“陆公子,你若要带兵从盘龙关出发,仅凭锐士营的六千勇士是否有些托大?” 虽然新昌城和平利城的守军都和王家有关,淮州军攻打这两处控扼盘龙关的要冲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但是凡事总有一个度。 如果陆沉只带着六千人就轻易连取新昌和平利两地,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其中的问题,难保察事厅和景人不会查到王家身上。 王初珑并非是想刻意打探陆沉的想法,只是事关王家阖族上千人的安危,她不得不保持关注。 陆沉明白这个缘由,于是除去一部分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高度机密,他对面前的女子大略解释了一番。 王初珑听完之后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陆公子解惑。” 陆沉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见他这般持礼甚恭,王初珑心里涌起些许古怪的情绪,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稍微主动一些。 一念及此,她抬眼望着陆沉,鼓起勇气问出一个问题。 “陆公子,可否听你讲一讲林姑娘的故事?” (本章完) 237【一步之遥】 对于陆沉而言,王初珑这个问题本身不难回答,值得品味的是内里蕴含的深意。 王初珑来到淮州已经两个多月,一直住在陆宅从未外出,除去陆沉和府中丫鬟仆妇之外,她只见过堂弟王骏两次,其余时间安分守己藏拙守愚,仿若她是一个不起眼的过客,这里只是她暂时驻足的地方。 然而两人心里都清楚,从王初珑住进陆宅那一天开始,除非陆沉打定主意要和她斩断情缘,否则她的未来便只有嫁给陆沉这一条路。 陆沉既然同意她住进来,便不会做出始乱终弃的事情,但这不代表两人就能相敬如宾。 也有可能是相敬如冰。 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纯粹,更谈不上两情相悦约定终身。 王初珑是为翟林王氏的命运着想,主动承担起王家人应该承担的职责,将自身的幸福置之度外,只为弥补当年王家背叛大齐引发的裂痕。 陆沉是为北伐大局考虑,为了减少战场上将士们的损失,以及将来更好地收拢北地人心,才会答应翟林王氏的请求,以自身为代价接受对方的诚意。他在写给林溪的信里明确这一点,此事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 归根到底,这对聪慧至极的年轻人走到一起掺杂了很多感情之外的因素。 故而他们的相处看起来非常和谐,那是因为他们都清楚对方的心思和底线。 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未来他们应该会顺利成婚,然后遵循着尊重彼此的态度渡过一生,只是这其中有多少情意存在,恐怕谁都说不清楚。 王初珑意识到这一点,她想做出努力和尝试,虽然开局已经确定无法改变,可是过程之中仍然有磨合的希望。 而想要做出改变,林溪便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个人。 住进陆宅后,锦书从宋佩那里得到大量关于陆沉的信息,尤其是他在感情方面的经历。锦书一方面欣喜于宋佩的知无不言,总觉得这是自己的功劳,另一方面也忍不住感叹陆沉的老实本分,明明是家资丰厚前程远大的军中新贵,却从来不沾花惹草,迄今为止也只和林溪有情感上的牵扯。 王初珑却看得更深一些,这不能说明宋佩心思简单不懂保密。她之所以这般坦诚,肯定是出自陆沉的授意,通过她将这些事告知锦书,王初珑自然就会知晓。 由是观之,这何尝不是陆沉采用温和的方式告诉她,他和林溪之间情比金坚,她注定只是一个后来者。 王初珑从未想过刻意去争什么,但是如果有得选,她当然不希望后半辈子过着相敬如冰的生活。 毕竟她今年才刚满十九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室内温暖如春,两人相对无言,任由时光静悄悄地溜走。 沉默良久之后,陆沉缓缓打开话匣子:“我第一次见到师姐的时候,觉得她非常恬静内秀,甚至带着几分初入红尘的羞涩和天真,不像一个久经风雨的江湖女侠。后来跟着她修习武功,我愈发确定这一点,她的内心纯洁无瑕,并未沾染上人世间的蝇营狗苟,纵然她经历过很多腥风血雨和生离死别。” 王初珑没有见过林溪,对她并不了解,不能确定陆沉这样的溢美之词是否属实。 按理来说,她或许可以表现出吃醋的情绪,但内心并无半分酸楚之意,仅有令她自己也觉得惊讶的好奇。 她稍稍调整坐姿,那双秋水长眸温柔地望着陆沉。 “那时候我们陆家牵扯进一桩细作案里,和织经司的官员有不少接触。某天上午,我按照约定去找师姐练武,刚刚出门便被织经司的人拦住,随即被他们带到一个小酒馆里,跟某位大人见了一面。当然,他并没有刻意为难我,只是聊了一些和案件有关的话题。” 或许是因为王初珑选择的切入点很好,陆沉也不介意对外人讲一讲他和林溪的故事。 回忆纷至沓来,他在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眉眼间带着浅淡的笑意。 王初珑顺势问道:“所以她来找你了?” 陆沉略显意外地看着她,点头道:“是的,其实我都没有想到那一幕。从小酒馆出来之后,我在长街拐角处忽然发现了师姐。当时她对我说,她是因为来到广陵后一直忙于传授我武功,好不容易有点空闲才想着出来转转。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师姐是见我没有赴约,担心我遇到了什么麻烦,特意出来寻我。” “真好。” 王初珑由衷地说道。 陆沉心有所感,微笑道:“那时候我们还不算非常熟悉,然而在街角处看见师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不确切的情绪在涌动,就好像在一片迷雾中陡然看见一抹光亮。” 王初珑轻声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陆沉凝望着她的面庞,虽然不能完全确认她在听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没有丝毫芥蒂,但是大抵可以看出来,她的心情很平静。 王初珑见他停止讲述,便问道:“后来呢?” 陆沉想了想,尽量简略地说道:“后来师姐帮助我抓获广陵城内的伪燕细作,又和我一起在战场上与敌军拼杀。再后来,便是去年的边疆战事,她从始至终都和我并肩作战,一直到我军收复江华城,将沫阳路东南部的领土都收回来,她才带着属下回到北边。” 他没有刻意去描述过程中的惊心动魄生死与共,但王初珑显然能明白这种久经考验的感情极其坚定。即便如今他在淮州林溪在宝台山,两地相隔上千里,想要见一面难比登天,可是时间和距离并不能削弱两人的情意,反而会因为思念彼此愈发深厚。 一念及此,王初珑心里终于有了些许酸楚的感觉。 这种感觉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她同时还有几分惊讶。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间对陆沉有了和林溪类似的感情? 回首这段时间,两人的相处几乎没有任何刻骨铭心的记忆点,一如山间溪流那般平淡似水。 嫁给他和喜欢他之间的差别,王初珑自问分得清楚,她想做出改变不代表早已情根深种,那是对不确定的未来寻求一些保证和寄托的念想,而非在感情的驱动之下不由自主的倾诉。 简而言之,她不希望后半生变成陆家后宅的一尊泥塑木偶,却不是像林溪那样在发现陆沉失约后主动出门寻找。 一时间,她不禁有些烦恼。 王初珑端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尝试着岔开话题:“陆公子,你有没有将我的事情告诉林姑娘?” 陆沉稍稍迟疑,望着她眼中的波光粼粼,最终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前段时间我给师姐写了一封信,除了和战事有关的内容之外,确实提到了王姑娘。不过请你放心,陆某虽然不敢自称谦谦君子,却也绝非背后妄议的小人,只是将这件事的原委简略复述,并未牵扯到王姑娘个人的经历。” “我信伱。” 王初珑不想如那等尖酸妇人一般事事对比,但很多时候人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比如现在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陆沉没有给她回信,却主动给林溪写信,个中差别一览无遗。 陆沉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他在情感上是一个略显愚笨的人,和林溪之间的感情称得上水到渠成,如今面对主动求变勇敢踏出一步的王初珑,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对方。 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很虚伪。 王初珑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一笑收住,温婉地说道:“陆公子,我很羡慕你和林姑娘的共同经历,也替林姑娘感到开心。请不要误会我这是在虚言伪饰,在如今这样的人世间,你们男子很难明白,女子想要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良人,并且两情相悦携手终身,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其实……我大概也能明白。” 如果没有前世的阅历,陆沉自然难以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但是正因为见识过前世相对自由的恋爱氛围,他才理解自己和林溪的故事不说绝无仅有,在这个时代也算得上寥寥无几。 王初珑平复心情,微笑道:“未来如何谁都无法预料,但是请陆公子放心,初珑不是那种蠢笨的女子,不会做出让你我都尴尬的事情。” 有些话点到即止,不需要说得太过明白。 陆沉心中微微一松,颔首道:“多谢。” 王初珑回忆着今天的沟通,虽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谈论陆沉和林溪的过往,对于她和陆沉的关系并未起到实质性的助推,但似乎两个人间隔的距离拉近了些,那层隔阂也有消解的迹象。 她是很容易满足的性情,于是在稍稍犹豫之后,轻柔地说道:“陆公子,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之间可不可以不用再说这个谢字?” 陆沉感受到她语气中的真诚,便点头说道:“好,理当如此。” 王初珑轻轻一笑,起身道:“你回来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探望你。” “我送你。” 陆沉也站起来,将她送到门外,目送她在锦书的陪伴下离去,缓缓舒出一口长气。 (本章完) 238【郡主的反击】 河洛城的冬天总是透着彻骨的寒意。 朔风呼啸而过,街上行人不由自主地裹紧身上的御寒衣服,想要抵抗无孔不入的冷风。 奢华精致的卓园之内理应不存在这种问题,然而铺着地龙的花厅内,庆聿怀瑾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暖意。 东阳路的燕军连战连败,边境上几座险要关隘接连丢失,大将军李守振手里仅有的机动力量也在宛亭之战全军覆没,局势已经变得相当危急。 南齐淮州军来势汹汹,倘若不能将他们的势头压下去,最坏的结果便是东阳路全境丢失,继而威胁到河洛城的东线防务。 如果庆聿怀瑾只是景朝的普通权贵,她倒也不必因为燕军的拙劣表现这般烦恼,大不了等景军彻底平定赵国稳固后方之后,再调集重兵南下收拾齐军。 可是她身为庆聿家的长女,景帝亲封的永平郡主,掌握着大量的资源,如果连河洛城都保不住,有何面目回去见自己的父亲? 要知道景帝金口玉言,将来平定天下之后,会将河洛城以及南边的广袤疆域作为封地赏赐给庆聿一族。换而言之,这茫茫疆土注定是庆聿家的财产,庆聿怀瑾岂能坐视南齐再三觊觎? 庆聿怀瑾目光微冷,转头问道:“庞大人,你对南边的战事有何看法?” 枢密使庞师古当年本是齐朝泾河防线的一军都指挥使,在杨光远含冤赴死后并未像其他人那般坚持抵抗,和景军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默契。后来景帝扶持燕国时,他顺利进入燕军高层,并且在刘鄩告老归乡后接任枢密使。 其人虽然资历足够交游广阔,在军事上的能力却并不出众,因此缓缓道:“殿下,齐军如今的势头很猛,但是他们未必能坚持下去。随着战线的拉长,他们的兵力会逐渐分散,难以组织起更大的攻势。光是一个东阳路,他们就需要至少十五万兵力才能掌控全境。” 庆聿怀瑾眼中的讥讽一闪而过,道:“所以按照庞大人的设想,我们应该将东阳路拱手相让,以此换来齐军止步不前?” 庞师古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殿下误会了。我是想说哪怕东阳路守不住,齐军也没有能力威胁到河洛。” 庆聿怀瑾便问道:“庞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庞师古微微一怔,心想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原因了? 庆聿怀瑾步步紧逼:“倘若齐军不想攻占东阳路全境呢?他们如今占据谷熟城,随时可以北上威胁汝阴,也可以往西攻取宁陵,然后大军往西北直扑河洛,届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庞师古怔住,片刻后艰难地道:“殿下,齐军若没有攻占汝阴城,他们怎敢直接来河洛城?齐军长途跋涉辎重难以为继,若是李守振集结兵力顺势抄截齐军的后路,他们岂不是瓮中之鳖?” “可是你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而且我不认为李守振现在还有和齐军在野外决战的胆魄。” 庆聿怀瑾面色冰冷。 庞师古叹道:“还请殿下明示。” 庆聿怀瑾幽幽道:“女鲁欢将军率八千步卒和两千骑兵驰援东阳路,李守振发出六封急报,请求女鲁欢将军带兵前往汝阴城,因为他被宛亭之战的结果吓破了胆子,唯恐齐军直扑汝阴城。我已经否决李守振的请求,让女鲁欢将军领兵停留在雷泽一带,不知庞大人意下如何?” 庞师古心中快速盘算一番,很快便明白庆聿怀瑾的用意。 雷泽地处平利城和宁陵城之间,如此一来既可以防止齐军在攻克宁陵之后继续往西北威胁河洛,也可以防备盘龙关里面的齐军北上。 但是这又引出一个新的问题,景军停留在雷泽,意味着东阳路内部没有援兵,李守振只能依靠自己。 庞师古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念头冒出来,望着庆聿怀瑾道:“殿下之意,是想让封丘北线的守军南下支援?” 庆聿怀瑾颔首道:“没错。” 庞师古沉吟道:“如此倒是可以解决李守振手中兵力不足的问题,但是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并非善茬,虽说他们已经接受朝廷的招安,然而这群绿林匪患毫无诚信可言。一旦封丘附近的守军南下,七星军很有可能从山里冒出来,袭扰东阳路的后背。” “我希望他们这样做。” 庆聿怀瑾的脸色稍稍和缓,目光朝向坐在另一边的谋良虎,温言道:“将军,此事便托付给你了。” 谋良虎咧嘴一笑,眼中寒光迸发,点头道:“殿下放心,只要那支绿林军队敢从山里出来,我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庞师古登时明白过来,庆聿怀瑾这是顺势而为,东阳路的兵力往南部集中是大势所趋,如果七星军认为这是他们南下的机会,必然会落入景军主力的陷阱。 他不禁赞道:“殿下考虑得十分周全。”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又问道:“沫阳路局势如何?” 庞师古轻叹道:“不容乐观。” 在南齐淮州军发动北伐之后,靖州军也有了相应的动作。 包括淮州都督府辖制的旬阳军和江华军在内,厉天润可以调动的兵力达到十六万以上,而沫阳路新任大将军牛存节麾下兵马满打满算才八万左右。 虽然沫阳路早已坚定地在边境推行坚壁清野,而且守方占据城墙关隘的优势,但厉天润用兵向来出其不意,迄今为止牛存节依然没有摸透对方的主攻路线,兵力上自然捉襟见肘。 总体来说,牛存节面临的问题和李守振类似,在过于漫长的边境线上,他需要更多的军队填补防线的空虚。 庞师古在介绍完大体情况后,神情凝重地说道:“殿下,如今沫阳路还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但是我们或许要做好派出援兵的准备。” 庆聿怀瑾沉默不语。 河洛城里的景军一共五万多人,如今派出一万驰援东阳路,宝台山那边也要提前安置伏兵,如果沫阳路又出问题,意味着她手中的兵力会越来越少,姑且不论齐军有没有可能威胁到河洛,光是城里的暗流涌动就会让她耗费大量的精力。 “我知道了,伱注意和牛存节保持密切的联系,若有状况随时告知我。” 庆聿怀瑾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为在目前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她是被动防守的那一方,没有能力化被动为主动。 便在这时,满面风霜的王师道走进堂内,与众人见礼之后,对庆聿怀瑾说道:“殿下,南边大体布置妥当了,近日将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出手。” 听到这句话后,庆聿怀瑾暗暗松了口气,颔首道:“有劳王大人了。” “不敢,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王师道神色淡定,又道:“根据我们的人在边境探查的情况判断,宛亭之战结束后,陆沉便从淮州军前线消失了。现在我们不能确定他是否待在萧望之身边,只能确认他不在前线军队中。”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能不能查明他在淮州境内?” 王师道摇头道:“很难。如今青田城、涌泉关、盘龙关和双峰古道都在齐军的严密掌控之下,我们的人就算打探到情报,也无法抄近路送过来,只能从淮州渡江南下,在南齐江南境内绕一个大圈子,再从衡江上游将情报送过来。” “那就再等等吧,眼下最重要的是等待南齐京城发生一些变化,或许可以缓解我们在边境上的压力。” 庆聿怀瑾并非不明事理的人,再加上将来她还有要仰仗王师道的地方,因此没有过于苛求。 议事结束后,众人相继告辞,庆聿怀瑾走到窗边站定,望着大案上那张边境地形图,目光停留在东阳路和南齐淮州接壤的区域,喃喃道:“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注意,此刻她口中的“你”指的不是萧望之或者厉天润,而是年纪轻轻的陆沉。 良久,她缓步走到廊下,望着南方阴沉的天幕,轻声自语道:“无论你想做什么,这一次我会让你明白,战场上的胜负永远不会取决于你如何能征善战,而在于你是否有一个稳固的后方。” …… 对于大齐永嘉城里的百姓来说,这个冬天似乎没有那么寒冷。 边军在天子的支持下发起北伐之战,而且战事的进展相当顺利,淮州军连战连捷势如破竹,红翎捷报在城内出现过好几次,引起百姓们的热烈讨论。 对于绝多大数普通人来说,他们不太关注北人归北南人归南这个层面的道理,只知道大齐军队一扫十多年前的萎靡不振,打得燕军狼狈逃窜,胸中的热血油然而生。 至于国子监的太学生们,更是在酒肆青楼高谈阔论,引吭高歌,恨不能自己化身为战场上的将军,指挥千军万马收拾旧山河。 一派举国同庆的氛围中,当朝左相李道彦凭栏而立,听着身后一名心腹的低声禀报,不由得喟然叹道:“何至于此啊。” 这一刻老者的目光晦涩难明,似乎正处于天人交战的犹豫之中。 (本章完) 239【风暴之中】 建武十三年逐渐走向尾声,皇城之内迎来最后一场常朝。 依照大齐规制,常朝历来只允许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参加,唯一的例外便是御史台那些令百官敬而远之的御史们。 今天这场朝会从一开始便显得非常和谐,因为年关将近,大臣们不愿引出那些短时间难以解决的问题,一般都会留到年后再处理,剩下的便是歌功颂德称扬天子。 不同于几年前的空洞虚妄,这一次大臣们的恭贺有理有据,直将龙椅上的皇帝吹捧成足以青史留名的圣天子。 因为北伐之战初见成效,淮州军进展神速,这一切都源于天子不遗余力的支持。纵然一些出身于江南世族的重臣对北伐的成果观感复杂,至少不会在明面上胡言乱语大煞风景。 李端听着满殿大臣的颂扬,心里依旧保持清醒,他知道这些人嘴上如此说,心里未必如此想。 他和这些江南世族的代表斗了十来年,很清楚他们舌绽莲花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眼下最重要的是继续为边军提供助力,还得选派一批得力官员北上安抚民心建立官府,不能浪费边军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拿回来的疆土……” 李端在心中如是默念,愈发踌躇满志。 朝堂上渐渐安静下来,忽有一个略显刺耳的声音打断了李端的遐思。 “启奏陛下,臣侍御史孔简,弹劾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庆中帷薄不修、为害风教之罪!” 一位三十余岁的官员出班禀奏,其人面容清瘦,轮飞廓反,望之便觉不好相与。 李端面上古井不波,心里却生出厌憎的情绪,只是不好直言斥责这位御史,毕竟御史台是维持朝政清明的神兵利剑,他身为天子必须得有容人之量。 然而等他想起此人方才说的话,不禁语调微冷:“你说什么?” “回禀陛下,臣弹劾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庆中帷薄不修、为害风教之罪!” 孔简抻着脖子,态度颇为强硬。 群臣哗然。 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庆中官居从四品,时年三十六岁,素来以文章名声著称。他在三个月前被擢升为侍讲学士,很多人都认为他有储相之姿。 其人面白短须气质儒雅,然而此刻却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一般,面庞已经涨红,只因天子尚未开口,所以他没办法出言辩解。 朝堂上的重臣几乎人人都遭遇过弹劾,然而孔简针对沈庆中的弹劾太过阴毒。 何谓帷薄不修? 此言乃是指家庭中男女混杂继而关系污秽,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是足以让他前程和名声尽毁的指控。 这就是沈庆中一介谦谦君子却无法自制的原因。 李端看了一眼面色涨红的沈庆中,对孔简沉声道:“孔御史,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孔简毫不迟疑地说道:“禀陛下,臣知道,臣并非胡言乱语,而且敢和沈学士当面对质!” 沈庆中此刻终于无法忍耐,怒道:“孔御史休要血口喷人,辱我清名!” “清名?” 孔简冷冷一笑,继而道:“沈学士,请问你的寡嫂住在何处?” 沈庆中虽然急怒攻心,但是还没有丧失理智,快速回道:“沈家并未分家析产,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本官的寡嫂和幼侄虽然住在沈家,却有独立的院落居住,平素除了礼节上的问候和往来,本官从无半点不妥之举。难道在孔御史看来,本官应该将他们赶出去吗?” 旁边一众大臣纷纷颔首,这种情况在世家大族之中并不罕见。 孔简轻哼道:“好一派光风霁月!敢问三天前,沈学士身在何处?” 沈庆中凝神一想,眼中忽地闪过一抹慌乱,强撑着答道:“本官就在家中。” “既然沈学士支支吾吾,那便让下官来帮伱回忆一下。” 孔简踏前一步,凛然道:“当日乃是令嫂之寿辰,沈家家宴结束后,沈学士送寡嫂回院,自午间入,日落时方出,而且沈学士还将一应仆妇丫鬟屏退,可有此事?!” 数位重臣几乎同时皱起眉头。 沈庆中抬手指向孔简,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你这是污蔑中伤!本官当日是因为寡嫂心情郁卒,出言开解于她,并无任何不轨之举!”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孔简掸了掸衣袖,寒声道:“沈学士莫非不知瓜田李下之言?阁下如此行径,足以让陛下和朝廷蒙羞,你居然还敢在朝堂上这般大义凛然,真是不知羞耻两个字怎么写!” 沈庆中双目赤红,无比冤屈地说道:“陛下,臣从未做过那等不知廉耻的荒唐事,恳请陛下派人彻查!还臣和臣的家人一个公道!” 孔简并未与之争辩。 李端望着已然失态的沈庆中,心中的躁郁渐渐升起,暗道这种事怎么查?就算织经司的人出手,也只能通过你家的丫鬟仆妇确定你当日有那些安排,可是你和你的寡嫂独处一室,究竟做了何事旁人如何知道? 这事要是真的查下去,你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怎么都洗刷不清。 要怪就只怪你自己行事不妥当,而且被人抓住了把柄。 想到这儿,李端沉声道:“朕相信沈庆中不会如此荒唐,但此事终究是你自身失于检点。罢了,你且回府闭门自省,过几日主动辞官吧。” 沈庆中失神地站着,他怎么不知道天子给了几分情面,否则这件事可大可小,但他如何能够甘心? 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这等地位,如今却因为一次不谨慎全盘尽输。 几名廷卫走入殿内,将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沈庆中搀扶出去。 殿中的气氛无比凝重,此刻又一人出班站了出来,李端冷眼望去,只见是吏部左侍郎宁仲御。 “启奏陛下,沈庆中三个月前还只是翰林院编修,本来不够资格擢升为从四品侍讲学士,只因右相极力支持,因此他才能骤升高位。如今便能看出沈庆中品行不端,根本不足以担当大任,故此,臣弹劾右相薛大人识人不明、私相授受官职之罪!” 宁仲御语调铿锵,神色冷肃。 其实在孔简弹劾沈庆中的时候,李端便隐约察觉到不妥,盖因沈庆中虽是一介文官,却极力支持他的北伐定策,因此得到他和右相薛南亭的赏识,在观察两年后将他提拔上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沈庆中的晋升路线会是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翰林学士,将来可以转礼部再入中枢。 换而言之,沈庆中是李端为将来的北伐大业储备的年轻臣子。 如果孔简弹劾的是其他罪名,李端自然可以让有司放手去查,务必要还沈庆中一个清白,可偏偏是那种解释不清、又会引起朝野上下极大兴趣的私隐之事,他只能让沈庆中暂时退出朝堂,等将来再找机会提拔他。 李端想息事宁人,有人却不打算这么做,而且出手的时机足够精准。 他望着宁仲御大义凛然的姿态,暗暗压制着心中的怒意,目光扫向一旁,停留在薛南亭的面上。 薛南亭抬起头,与天子对视一眼,他的目光中正平和,没有半点焦躁之气,这让李端放心不少。 “宁侍郎,在沈庆中升官这件事上,本官虽有推荐之举,但是当时吏部给出的考评乃是中上,而且这项提议通过了吏部与翰林院的部推。虽说本官并不认可孔御史对沈庆中的弹劾,但是即便他犯下确切的罪名,难道要因循过往倒查三年?” 薛南亭转身望着宁仲御,语气平静淡然,继续说道:“如果宁侍郎认为本官在这件事上有罪,阁下岂能置身事外?吏部与翰林院诸位大人岂能置身事外?更进一步说,自陛下登基继位以来,犯官累以百计,按照宁侍郎的说法,涉及举荐和支持的官员人人有罪。由此倒查过去,本官想看看事后还有多少人能站在朝堂之上。” 宁仲御登时语塞。 薛南亭并未穷追猛打,语调转为凝重:“当然,宁侍郎的弹劾对于本官以及朝堂诸公可为警醒之语,将来在提拔官员的时候应该更加慎重。吏部掌管官员考核,在这件事上理当更加用心。” 宁仲御只能垂首道:“右相教训的是。” 李端颇为欣慰,然而没等他出言定调,朝堂之上霍然卷起一片风雨。 “启奏陛下,臣弹劾右相治家不严,右相次子在外欺压良善,屡行蛮横之举。” “启奏陛下,臣弹劾清源薛氏借右相之名,在清源府境内大肆侵吞田地,逼迫百姓成为他们薛家的奴仆!” “启奏陛下,臣弹劾右相宅邸有违制之举!” …… 群情汹汹,声势惊人。 十余位官员相继挺身而出,从各个角度对薛南亭进行全方位的弹劾,从他的自身、家人、宗族、宅邸等等方面进行火力十足的攻讦。 这种场面在南齐十多年的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略有些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在薛南亭竭力支持北伐这件事上进行弹劾。 这一次李端没有再担忧地看向薛南亭,他冷峻的眸光扫向薛南亭的身旁。 落在那位老者身上。 (本章完) 240【人心如深渊】 李道彦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其实在这场朝会之前,他就已经收到一些风声,一场针对右相薛南亭的风暴正在酝酿。 在永嘉城里,任何事想要彻底瞒过这位老者都很难,充其量只有天子和秦正等寥寥数人可以做到。 李道彦甚至知道,这场针对薛南亭的风暴和北边的势力有着隐秘的关联。 作为江南世族门阀公认的执牛耳者,以私心而论,李道彦应该愿意看到这场风暴的出现,甚至他应该再出手助推一把,将薛南亭从右相的位置上撵下去。 原因很简单,薛南亭虽然同样出身于江南世族,却是北伐的坚定支持者,是天子的左膀右臂。 关键点在于,薛南亭不止有支持北伐的决心,更是一位擅长打理朝政的能吏。 永嘉城里的百姓天真地以为,边军连战连捷北伐初见成效,完全是那些将士们的功劳,可是他们不想一想,如果没有足够的后勤支撑,将士们吃什么用什么?这等严寒天气,如果连御寒的棉衣都没有,他们如何在冰天雪地中拼杀?如果没有精良的兵器和合格的攻城器械,他们难道依靠双手攻城拔寨? 倘若没有足额的军饷,没有承诺发放的抚恤银子,将士们哪有决心和敌人拼命? 如是种种,都是薛南亭宵衣旰食的功劳,没有他无数个日夜操持朝政,从方方面面抠出银子支撑靖淮两地的边军,这场北伐之战根本打不起来。 从这个角度而言,只要将薛南亭从右相的位置拉下来,天子的北伐大业便会无以为继,边军再强也只能原地踏步。 因此李道彦应该支持乃至助推这场风暴。 老人这一刻不禁在心里默念道:“想必这就是北边全力而为的缘由?你们算准了老夫不会逆势而行。” 感受到天子停留在自己面上的目光,李道彦并不意外,或许在天子看来,眼下这等阵势只有这位老者才有能力筹谋。 李道彦并不清楚出班弹劾薛南亭的朝臣中有多少人是受到北边的怂恿,有多少人是背着他自作主张,又有多少人是趁势而为想要踏着薛南亭的名声前进,他只知道自己从未做过这样的安排。 朝堂上的声音渐渐平息,李端的面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薛南亭倒要好一些,但也不复先前的平静淡然。 是人都会有情绪上的波动,尤其是在这种千夫所指的情况下。 李道彦忽地咳嗽几声,然后往前迈了一步。 有人大喜过望,就等着这位老相爷一锤定音呢。 然而等他抬眼望去,却发现李道彦并非是面朝天子,而是转身对着百官。 老者深邃的目光从薛南亭脸上一扫而过,继续望向他人,然后一个一个点名。 “刘大人,你方才弹劾右相治家不严,右相次子在京中肆意妄为?” 面对老者漠然的语气,太常寺卿刘彦广下意识地低下头道:“是。” 李道彦缓缓道:“关于右相次子所为,老夫偶有听说,无非是富家子弟章台走马,或有争风吃醋斗气之举。这种行径的确不算君子所为,但是你拿此事弹劾右相,又置老夫于何地?京中谁人不知,老夫家里那个三孙子素来不干正事,成日里斗鸡走狗游手好闲,伱为何不弹劾老夫?右相操持朝政用心国事,对于家中子弟难免无法顾全。枉你身为太常寺卿,居然如此不分轻重,荒唐!” 老者并未刻意加重语调,但仅仅是荒唐二字的批语,便让刘彦广冷汗涔涔,讷讷不言。 李道彦又对另外一名官员说道:“你弹劾清源薛氏侵吞田地?可有真凭实据?陛下许尔等御史风闻奏事之权,但是不代表你们可以信口开河!若无真凭实据,老夫立刻奏请陛下将你贬谪出京!” 其人不敢反驳。 偌大的殿宇内极其安静,只有李道彦的声音不断响起,他不慌不忙又条理清晰,将那些弹劾薛南亭的人挨个驳斥过去,直说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这下不光李端、薛南亭和秦正的神色变了,就连兵部尚书丁会和吏部尚书宁元福等等属于李道彦的拥趸也满心惊诧。 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今日这场针对薛南亭的风暴可谓天赐良机,这位老者为何要帮对方说话? 李道彦终于驳斥完最后一人,难为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将所有弹劾的官员记得一清二楚,如此长篇大论让老者神色显得很疲惫。 满殿鸦雀无声,老者转身看向李端,微微躬身道:“陛下,老臣并不认可他们针对右相的弹劾。今日之场面如此浩大,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老臣恳请陛下派人彻查。” 李端望着老者凝重的神色,他心中忽然明白过来。 李道彦之所以会做出声援薛南亭的决断,并非是因为他支持薛南亭,而是今天这些人或有意或附和的举动根源在于北边的策动。 或许将来李道彦还是会想方设法针对薛南亭,可他绝对不容许北燕或者景朝将手插进大齐的朝堂,进而可以动摇堂堂右相的尊严! 今日北边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攻讦薛南亭,难道将来就不能针对旁人? 若不能将这股歪风邪气刹住,偌大的齐国朝堂岂不是会步北燕的后尘? 李道彦的想法不难猜测,他要在苗头爆发之初便斩断北边伸过来的手,至于他和薛南亭之间的理念分歧,那是属于内部的矛盾。 虽说这样的观念不算如何惊世骇俗,但是这位老者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做出决断,其实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毕竟很多人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却难以参透后续的波澜,尤其是薛南亭以这种方式倒台之后对朝堂人心的负面影响。 一念及此,李端神情复杂地看着李道彦,微微颔首道:“左相言之有理,朕允了。” 李道彦垂首道:“陛下圣明。” 一场风暴就此消弭,甚至不需要薛南亭亲自出面辩解,李道彦便将所有人的弹劾驳斥回去。 在没有得到提前通知的情况下,如丁会和宁元福等重臣也不敢违逆李道彦明确的态度,因此他们只能按下心中的不解,等待来日再问个清楚明白。 建武十三年的最后一场常朝就此结束,因为那场声势浩大的弹劾耽搁,群臣走出殿外已是午后。 深冬的皇城虽未染白,却也是寒意凛凛。 群臣自觉地走得远一些,没人干扰那两位并肩前行的宰相。 薛南亭凝望着前方的人群,缓缓道:“今日那些弹劾虽然汹涌如潮,但是不算致命,我觉得应该还有致命一击,只是因为老相爷的出面而偃旗息鼓。” 李道彦轻咳一声道:“薛相似乎并不担心。” 薛南亭道:“多谢老相爷出手相助。” 李道彦一笑带过,饶有兴致地问道:“老夫其实很好奇,倘若老夫没有出面,对方又拿出最凶狠的攻讦,届时薛相将如何应对?” 薛南亭平静地说道:“老实说,没有什么好法子,我当时只是打定主意,无论对方如何出招,我都不会自承有罪,大不了赖在右相的位置上。只要陛下不点头,我自己不辞官,纵然他们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又如何?” 李道彦忍俊不禁,摇头道:“都说你薛南亭是刚直君子,难以想象你会做出这种事。” “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薛南亭一叹,继而坚定地说道:“纵然骂名随身,也好过困居府中、无法为天子和大齐效力。” 李道彦并未接过这句话。 薛南亭对此心知肚明,两人终究不在一条路上,便岔开话题道:“今日见老相爷挥斥方遒,我获益良多。” “此言何意?” “老相爷出面的时候,我和陛下的想法应该类似,那便是这件事背后有外人的影子,老相爷纵然不支持北伐,也不愿外人将手插进朝堂,务必要斩断这只手,至少要维持天子在朝堂上的威仪。” 李道彦转头看了薛南亭一眼,缓缓道:“陛下的确是这样想,却不知薛相有何不同的看法?” 薛南亭迎着他深邃如海的目光,轻声道:“只是更进一步罢了。老相爷肯定有一部分考量是出于斩断外人之手,但是你更不想看到我被迫辞官,因为这是陛下绝对不容许的结果。等到那个时候,陛下必然会站在大部分官员的对立面,而若老相爷没有提前出面为我辩解,你肯定要被迫与陛下决裂。简而言之,一场针对我本人的风暴,将造成大齐朝廷的分裂。” 凛凛寒风之中,李道彦悠然一叹。 良久过后,他不急不缓地说道:“你说的没错,这个阴谋不止是针对你,倘若老夫顺着对方的心意踩进去,哪怕是想着先拉下你再收拾那些被人蛊惑的蠢货,也会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用这种手段逼你下台,陛下定然震怒,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对付老夫,因为在任何人看来,只有老夫才有能力组织针对你的杀局。” 薛南亭目光清明,又问道:“在老相爷看来,这件事会是何人所为?王师道?还是那个景朝的小郡主?” “他们还没有这个心机。” 李道彦转头望向北方,幽幽道:“多半是庆聿恭随手为之。他不需要钩织这些细节,只要让你在朝会上被逼下台,陛下自然就会和老夫拼个你死我活。” “庆聿恭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 薛南亭虽然这般说,眼中却并无惧色,继而道:“今日承老相爷的情,不知可否赏个薄面,寻一安静之所,小酌两杯?” 李道彦面色淡然,轻声笑道:“免了,你还是将精力放在怎么对付北边那些人的事情上吧。” 他没有直接戳破薛南亭的心思,后者脸上亦无尴尬之色。 走出皇城,两人行礼辞别,登上各自的马车。 进入车厢之中,薛南亭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神色,并非是因为李道彦在最后时刻拒绝他抛去的橄榄枝,而是因为北边的人显然不会坐视齐朝君臣如一心。 这一次是针对他本人,下次又会是谁? 另一辆马车中,李道彦闭目养神,忽而轻声自语道:“陆沉危矣。” 寂寥的御街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往同一个方向行出两里地后,分别朝东西两边转向。 就此背道而驰。 今日4更,还欠33更。 (本章完) 241【白云苍狗】 宫中有一座观云台,位于文德殿的东南边。 春夏时节,李端时常会来此处登高望远,秋冬寒天则来得很少,主要是不想听皇后和嫔妃们的啰嗦劝谏。 建武十三年最后一场常朝结束后,李端没有返回后宫,而是径直来到观云台。 秦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望着天子略显瘦削的背影,他眼中的忧色一闪而过。 观云台不算很高,仅仅六丈有余,但李端走上来之后气息明显有些粗,他没有在秦正面前刻意掩饰,自嘲道:“朕确实是老了,比不得当年那般轻松自如。” 秦正微微垂首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李端笑了笑,抬头向北方望去,恢弘大气的永嘉城映入眼帘,但见屋宇延绵街道相连,人间烟火气油然而生,只是在这寒冷阴沉的冬天里,又仿若沾染上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今天这件事好好查一查,从李道彦的态度判断,他同样不希望北边的人将手伸进大齐的朝堂。有他的支持和相助,你做此事会有很多便利。” “臣遵旨。” “话说回来,李道彦的反应虽然有些超出朕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这位老相爷纵然不支持北伐,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能坚持立场,比丁会之流强出很多。” “陛下,丁尚书其实也能算是能吏了。” “朕知道,否则朕岂会容许他执掌兵部大权?从萧望之和厉天润的汇报来看,兵部准备的军械和甲胄没有出过什么问题,足见丁会在庶务上的能力。至于他成日里往相府跑,将李道彦的话奉为圭臬,这种事也不是不能容忍。毕竟,人无完人啊。” 李端的表情谈不上风轻云淡,但也不至于苦大仇深。 秦正对此很清楚,天子从十三年前登基那一天开始,心里便没有放弃过北伐收复故土还于旧都的想法,因此和朝中各方势力周旋斗争了十三年。 从表面上来看,天子这十三年做的事情不算多,大抵只分为两件,其一是力保以萧望之和厉天润为首的边军将帅,其二是在面临各方掣肘的情况下在朝中一点点发展出忠于自己的势力。 听起来简简单单的两件事,实则要付出无尽的心血和精力,天子也在这个过程中磨砺出极其强大的心志,因此他根本不会将丁会这样的存在视作眼中钉。 归根结底,无非是求同存异罢了。 想到这儿,秦正若有所思地说道:“陛下,虽说这次左相出面压下朝堂上的风波,但是臣觉得他们肯定还会找右相的麻烦。” 李端微微颔首,淡定地说道:“所以北伐必须取得更大的战果。北方边军不断取得胜利,一步步收复大齐的疆土,右相在朝中就会有更多人支持。他作为朕的得力臂膀,只要朝中拥戴他的大臣占据一定的比例,光凭那些人的攻讦动摇不了他的相位。” 听他提起北边的战事,秦正沉吟道:“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淮州军收复伪燕东阳路的问题不大,甚至在沫阳路这边也能取得一定的进展。” 李端转头望着他,问道:“萧望之在密折中说的那件事,你如何看待?” 翟林王氏的改弦更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件事的影响极其深远,而且暂时又不能公之于众,故而李端迟迟没有决断,眼下只是给了萧望之一定程度的自主权,并未给王家一个明确的答复。 接纳王家的好处无需赘述,但是这里面牵扯到当年的纠葛,因为王家是最早投靠景朝的世家之一。虽说不能将河洛失陷先帝驾崩的罪名扣在王家头上,但谁也无法厘定王家在元嘉之变前后发挥的具体作用。 秦正思忖片刻,缓缓道:“陛下,此事关键在于王家想要什么。如果他们只是希望重头再来,陛下和朝廷不再追究翟林王氏当年犯下的错误,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可若是他们想更进一步,在北地维持独一无二的门阀魁首地位,臣思之再三,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为何?” “陛下,倘若北伐成功之后,我朝仍然要面对景朝这个强大的敌人。无论是永嘉城里的世家权贵,还是拼死作战的边军将帅,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左右横跳的门阀继续窃据高位。想要对抗景朝并且至少维持不败的局势,内部的团结至关重要,翟林王氏如果高高在上,必然会在我朝内部插进一根尖刺。” 李端双眼微眯,修长的手指扣在阑干之上。 “朕无法将王家的诚意拒之门外,因为只有像王家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北伐才会越来越顺利,此乃大势所趋,非个人好恶可以左右。” 李端望着北方的天幕,语调悠远寂然。 秦正没有争论这个话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身边至尊的艰难,虽然名义上是乾纲独断的天子,可几乎每件关系到大齐命运的大事都需要斟酌各方的利益得失,于是平静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会让人提前放风做好铺垫。” 李端面上浮现欣慰的神色,旋即微笑道:“倒也不必如此。王家如今掌权的兄弟二人,王承本就是无心仕途的文坛大家,将来让他去风雅学宫领山长一职便是,至于王安……他做过伪燕宰执,入我朝中枢自然不妥,可以给他一个虚衔荣养。王家子弟无数,其中肯定有不少年轻俊杰,让他们自己推选几个人出来,或入朝或从军授予实职即可。” 秦正一一应下,想了想说道:“陛下,这样的安排虽然妥当,恐怕不能让王家满意。” “今时不同往日,王家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李端眼神温和,语调中终于显出几分帝王的威仪,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者,王家不是准备和广陵陆家结亲?既然他们将希望寄托在陆沉身上,那么朕提拔重用陆沉,也算是从侧面给他们一份保障。将来陆沉青云直上,王家女是名正言顺的正室夫人,王家自然也能从中获益。” 秦正在天子面前历来不苟言笑,但是此刻有些忍不住笑意,感慨道:“陛下言之有理。” 李端缓缓舒出一口长气,悠然道:“这些门阀世家历来以联姻为维持根基的不二法门,朕让陆沉登上高位,想来很符合他们的愿景。” 秦正笑道:“极是。” 这一刻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几件小事,本来没必要在天子面前提起,但是此刻听天子的话锋似有指婚之意,便提醒道:“陛下,谈及此事,臣忽然想起和陆沉有关的几个消息。” “说来。” “据臣所知,陆沉上半年去伪燕宝台山,协助那个草莽帮派七星帮操练军卒对抗燕军,这件事除了是和淮州都督府的战略规划有关,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七星帮之主林颉乃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他的女儿林溪曾经化名菩萨蛮,在北地多次刺杀景朝和伪燕权贵,称得上巾帼不让须眉。” 李端淡然道:“你是说陆沉和那个林溪关系太过密切?” 秦正点头道:“不止如此,林溪以师姐的身份传授陆沉武功,而且两人在宝台山里已经定下亲事。” 李端稍稍思忖,从容地道:“这不算什么,朕下旨许他同时迎娶二人,不分大小。” 秦正又道:“还有一件事,但是臣不敢保证真伪。陆沉和厉大都督的长女厉冰雪交往颇密,两人之间似乎也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李端怔住。 王家女和林溪虽然身份相差极大,说到底都只是陆沉的个人问题,不至于影响到天下大局,但是厉天润最疼爱的长女却又不同。而且他这个皇帝总不能太过荒唐,出于大局考虑给陆沉赐婚无伤大雅,可如果圣旨上是三名女子同时嫁给一夫,其中还有他亲封的朝廷武官,这事落在史书上岂不是会让他成为笑柄? 一念及此,李端忍不住笑骂道:“陆沉这家伙看着老实本分,怎么私下到处沾花惹草!” 然而他眼中殊无笑意。 秦正对此心知肚明。 天子对陆沉的器重除了他本人的能力之外,更多是出于对萧望之的拉拢,毕竟这位淮州大都督相较厉天润来说和朝廷有些疏远。在这个基础之上,天子不会压制陆沉的崛起,甚至会因为某些原因加速提拔,比如最近翟林王氏的突然入局。 可是陆沉本身就有萧望之的力挺,还能和靖州大都督产生密切的联系,尤其是他和厉冰雪之间难以确认的关系,肯定会让天子产生一丝疑惑。 一个横跨两大边军都督府、即将和北边最大的门阀世家联姻、同时还有天子赏识器重的年轻武将,他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境况? 眼下他自然比不得萧望之或者厉天润,然而身为帝王不可能只看当下。 秦正没有给出任何意见,作为天子最信任的臣子,他很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只需要闭嘴不言。 良久过后,李端温和地说道:“相较防患于未然,朕更愿意用人不疑。不过这小子太能招惹桃花,朕得提醒他几句,以免将来闹出一大堆麻烦事,朕总不能下旨许他娶上十七八个老婆。” 秦正心中了然,知道天子已经下了决断,至少眼下陆沉不会有什么麻烦,这个年轻人的未来依旧一片光明。 至于将来……谁又知道世间沧海桑田会变成什么模样? “陛下圣明。” 秦正躬身一礼。 李端转头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伱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今日特意提起这些琐事,是不是担心将来有人借此攻讦陆沉,进而破坏北伐大局?” 秦正笑而不答。 李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字字道:“安心,朕非昏君。” (本章完) 242【一点微光】 年关将近,北燕东阳路境内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庆氛围。 随着涌泉、谷熟、青田和通山这四座连接南北的要塞落入淮州军手里,对方已经完全掌握战场的主动权,哪怕只是引而不发屯兵驻守,也能让燕军防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汝阴城这段时间出现大量乡绅富户出逃的情况,他们无一例外是携家带口往河洛城而去,因为谁也无法保证燕军可以挡住淮州军前进的脚步。 一旦淮州军兵临城下,届时谁都走不了。 李守振自然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出现,少数富户出城对于城防的影响不大,可默许和纵容这种行为会对城内的民心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从六天前开始,汝阴城便宣告戒严,若没有大将军府的条子,谁也无法随意出城。 这只是让李守振头疼的事件之一,而且还是相对不重要的情况。 “今日可有最新的军情急报送来?” 日上三竿之时,李守振刚刚走进议事厅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他的双眼满是血丝,显然这段时间都睡得不踏实。 一众幕僚纷纷摇头,其中一位名叫凌秀山的中年男子说道:“回大将军,目前边境上暂时还能维持先前的境况。淮州军虽然有所动作,但基本上都是小规模出动,并未将战线往北推进。” 李守振走到沙盘旁边,看着其实早已烂熟于心的边境局势,仿佛这样能让他稍稍安心一些。 淮州军在攻占谷熟之后,已经占据东阳路的南大门,无论是往北进逼汝阴、往西攻取宁陵还是往东继续扩大占据的地盘,理论上都没有太大的阻碍。 然而对方在取得先期的巨大优势之后,忽然主动放缓进度,呈现出小富即安的姿态,这在李守振看来显然太过反常。 “现在南齐淮州军的布置是什么状况?” 李守振转头望向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其人名叫严绪,乃是察事厅在东阳路的负责人。 王师道返回河洛之后,便由严绪统领察事厅在此地的密探,为军方提供情报支持。 李守振手里当然也有一套斥候系统,但此刻他不希望漏过任何有用的情报。 严绪沉稳地回道:“禀大将军,近段时间察事厅的兄弟和南齐织经司以及淮州军的斥候多有交手,对方实力很强,我们没有占到多少便宜。根据眼下收集到的信息判断,淮州镇北军驻扎在通山城,来安军驻扎在谷熟城,这两支军队是淮州军当中最强的精锐主力。除此之外,我们在谷熟城附近发现广陵军和泰兴军的旗号,他们以谷熟城为核心,逐步侵袭周边区域。” 李守振微微颔首,这和他掌握的情报大致相同,严绪此人不论能力高低,至少是一个肯说实话的官员。 他凝望着沙盘上的标识,又问道:“如今淮州军是萧望之亲自坐镇指挥?” 严绪答道:“我们的人冒死抵近探查,发现淮州军的帅旗设在涌泉关内,但是并不能确定萧望之就在此地。大将军,淮州各部主将性情骄纵,除了萧望之没人能镇住他们,所以萧望之肯定要亲自坐镇指挥。” “你的分析也有道理。” 李守振自嘲一笑,旋即正色道:“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陆沉和他的锐士营现在何处?” 严绪摇头道:“回大将军,我们目前还不清楚,只能确认锐士营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宛亭之战,此后便没有在前线出现过。” 听他提起宛亭之战,李守振心里猛然涌起一股剧烈的烦躁,如果成维民率领的一万五千兵马没有损失,眼下他何至于如此提心吊胆,然而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怪不到任何人身上。 便在这时,一名书吏快步走进议事厅,急促地禀道:“大将军,京城信使来了!” 李守振双眼一亮,连忙点头道:“带他进来!” 片刻过后,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来到近前,微微躬身道:“启禀李大将军,庞枢密命小人前来传信,景朝女鲁欢将军率领的一万援兵将会在雷泽附近驻扎,暂时不会直接赶来汝阴城。” “你说什么?!” 李守振面色遽然一变,旁边的幕僚和属官们不由得担忧地望着他。 来人神情略显尴尬,垂首道:“大将军请息怒,这是枢密大人和永平郡主商议之后确认的方略,而且得到了陛下的同意。” 李守振直接无视他后面那句话,天子在燕国朝堂上可以使用的权柄几乎人尽皆知,关键在于这是庆聿怀瑾和庞师古共同的看法,意味着他根本无力改变,更何况女鲁欢压根不会听从他的建议。 然而援兵不至,汝阴城失守的风险便会大大增加。 信使又道:“庞枢密又说,大将军可以将驻守在封丘一带的守军撤回来,填补南边兵力空虚的防线。” 李守振的表情稍稍和缓,东阳路在封丘北线的守军有两万人,本意是扼守各处交通要道防止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南下袭扰。这支兵马如果调来汝阴,倒是的确可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但又引出一个新的隐患。 “北军南撤之后,谁来防备宝台山里的匪军?” “大将军请勿担心,枢密院会解决这个问题。” 信使没有细说,或者他也不知道具体内情,因此只能这样含糊地应承。 不过李守振这次没有仓皇失态,他忽然间意识到这应该是庆聿怀瑾的谋划,景军主力肯定有解决七星军的准备。 一念及此,他微微颔首道:“辛苦你了,且去歇息罢。” “是,大将军。” 信使退下之后,李守振看向凌秀山说道:“伱立刻代我草拟一份军令,命伍新章率两万兵马即刻南下,先来汝阴城然后等待下一步的安排。” 凌秀山略显迟疑地说道:“大将军,两万兵马全部南下?” 李守振道:“是,既然这是庞枢密的建议,那我们就不用担心北边山里的匪军。” 凌秀山躬身应下。 李守振又看向严绪道:“委屈察事厅的兄弟们再辛苦一些,我需要淮州军在边境上的具体布置,越详细越好,尤其是萧望之和陆沉这两个人的情报。严老弟,我知道你们察事厅在南边有一些级别不低的暗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动用,但是现在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严绪面露难色,缓缓道:“大将军,此事关系重大,下官实难做主,必须要王大人批准才行,而且得有一个必要的理由。” 李守振轻声一叹,幽幽道:“王侍正和庞枢密远在京城,不清楚边境上的情况,纵然有情报可以审阅,依然不如我在这里感受得真切。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淮州军的谋算,难道你不觉得如今边境战场处于诡异的沉默?” 严绪微微一怔,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李守振继续说道:“我且问你,淮州军攻下谷熟之后,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是西取宁陵还是北上汝阴?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谷熟城周边区域打转,难道你不觉得这里藏着极大的阴谋?换做你是淮州军主帅,你会在先期势如破竹的情况下主动停下来?你总不能告诉我,这是萧望之准备让士卒们过一个喜庆的年节再动手。” 严绪恍然,随即正色道:“下官立刻请示王大人。” “有劳了。” 李守振神色疲惫地走到帅位边坐下,单手撑着下颚,缓缓叹了口气。 他有一种预感,南边那些人正在钩织一个影响到燕国上千里边境防线安危的大局,然而他眼前是一片迷雾,更遑论找到破局之道。 这让他无比惶恐,却又无可奈何。 在李守振冥思苦想的时候,汝阴城北城区域的某座宅子里,安静的暗室里正在进行一场隐秘的对话。 靠南面坐着一位三十多岁其貌不扬的男子,他语调谦和地说道:“温都监,方才我已经为你分析过东阳路如今的境况,不知你有何看法?” 他对面的男子年纪稍长,虽然身着常服却能看出几分戎马气质,正是如今挂着一个虚职被排除在东阳路武将体系之外的温希光。 宝台山剿匪之战,温希光因为援救轻敌冒进的先锋前军,被陆沉带着七星军伏击得手,成为第一个被俘的燕军中级将领。这份遭遇自然很憋屈,然而和后续其他人的下场相比,提前退出战场的温希光反倒因祸得福。 虽说他被李守振褫夺了军权,可至少保住了性命,而且没有太大的损失。 温希光望着对面的三旬男子,打量着对方走在大街上几乎无人在意的普通面容,不急不缓地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在织经司中应该地位不低?” 三旬男子微笑道:“温都监高看我了,织经司内部藏龙卧虎,我只是被迫潜藏在东阳路的无名小卒。” 温希光摇头道:“你如今是大将军府的属官,虽然不是李守振的亲信,但也能接触到不少机密,这样的身份注定你不是织经司的无名小卒。” 男子名叫冯孝文,如温希光所言在大将军府做事,这当然是一个假名字,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即便是在织经司淮州衙门,也只有苏云青和陆沉知晓他的存在,而且只知道他的代号叫做灰鹞。 去年张君嗣率领东阳路大军进逼淮州来安防线之前,便是他将东阳路的重要情报送回南齐,供秦正和萧望之做出正确的判断。 冯孝文道:“像我们这种人最好还是做一个无名小卒。” 温希光沉默片刻,好奇地说道:“其实我更不明白你为何会出现在我面前,难道你就不担心我让人将你抓起来,送到李守振跟前邀功?” 冯孝文神情淡然,不慌不忙地说道:“陆都尉说过,温都监不是那种人。再者,想要取信于你,我总得亲自走一趟,自然应该承担一些危险。” “陆都尉是指陆沉?” “是他。” 温希光不由得想起当初在宝台山里的经历,那夜他和陆沉之间的长谈,再看向眼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冯孝文,他轻声感叹道:“我终于明白淮州军为何能连战连捷,因为有萧大都督、陆都尉和阁下这样的人存在,这场战事的胜负早已注定。” 冯孝文面带微笑地望着他,说道:“其实我已经暗中观察温都监很长时间,你和李守振那种铁了心给景朝当狗的人不同。从本心而论,你依然认为自己是齐人,所以我才决定按照陆都尉的安排亲自来见你。” 温希光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从他对两边主帅的称呼便可窥一斑。 想到这儿,他不禁摇头笑了笑,又问道:“这段时间我待在家中,虽然不清楚战事的具体情形,但也大概感觉到萧大都督和陆都尉不是谋一地,而是谋全局之胜负。冯兄弟,我不会打探他们的详细安排,但你至少要让我明白,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理当如此。” 冯孝文点点头,继而郑重地说道:“陆都尉让我转告温都监,他深知你在燕军之中人脉广阔,这也是李守振只是夺你军权但没有更进一步的原因。当初在宝台山里,陆都尉对你说过,将来或有并肩作战之时。如今时机逐渐成熟,他希望你可以联络一批可靠的人手,在我朝大军兵临城下之时,协助我军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汝阴城!”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过了容易冲动的年纪,温希光却感觉到体内沉寂已久的热血有沸腾的迹象。 “当初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因为一家老小都在别人的视线之内,纵然我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我委实无法做到让一大家子跟着我送死。如今既然你们肯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若是再不知珍惜,岂不是世上最愚蠢的人?” 温希光语调平缓,却透出几分慨然之意,继续说道:“请你转告南边,温某不求高官厚禄,愿为淮州军收复故土尽一份绵薄之力!” 冯孝文心中触动,举起茶盏道:“多谢!” 两人将温热的茶水饮下,彼此的目光中尽显壮怀激烈。 (本章完) 243【波澜】 在淮州军和东阳路燕军陷入僵持的同时,靖州军亦对北燕沫阳路展开一系列攻势。 不同于李守振的步步失算连战连败,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作为这十年来燕国军方最受重视的后起之秀,在边境战事中展现出非常老道的指挥能力。 他将整个沫阳路防线分为三段加一城,每段防线都有一处重兵把守的核心点,分别是西线的严武城、中线是位于首府雍丘城南边的白马关、以及东线的石泉城,最后那一城则是东北方向控扼盘龙关出兵路线的新昌城。 每段防线都有严密的防守体系,兼之牛存节在这半年里坚定不移地推行坚壁清野的政策,让靖州军很难找到缺口,因此燕军守得非常扎实。 大半个月里,边境上接连爆发了四场战斗,迄今为止沫阳路还没有丢失一城一地。 面对这种仿若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守,靖州军并未表现出急躁的情绪,各部精锐按照都督府的安排相继进入预定位置,然后有条不紊地寻找敌人防线上的空隙,力争切断敌军各部之间的联系。 或许牛存节的战略素养比李守振更高一筹,但从靖州军的反应来看,大都督厉天润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像淮州军那般快速推进,而是全线铺开由点成面,将沫阳路八万燕军死死压制在漫长的边境线上。 飞羽营如今已是战场上的绝对王者,这支久经磨砺的精锐骑兵扩充为八千人,从战事爆发后便分散成六支小队,在各处战场协助靖州军完成前期战场的构建,主要是逼迫燕军乖乖待在城池关隘之中,同时扑杀对方派出来的斥候游骑。 一个凛冽的冬日午后,数百骑从北方返回蒙山城,这里便是当年靖州军取得蒙山大捷的所在,如今作为靖州都督府的临时驻地,方便厉天润就近指挥各部军队的行动。 厉冰雪戎装在身,面容清冷,一路策马来到都督府,然后径直赶往后宅。 刚刚走到正堂廊下,她便听到里面传来父亲中正平和的声音。 “伪燕众将之中,庞师古当年和我有过数面之缘,其人精于权术和谋身之道,在兵法上造诣平平,而且如今身居高位愈发惜身,当年那点锐气也已消失殆尽。陈孝宽、张君嗣和李守振等人大多类似,可领一万之军,难当方面之任。伪燕朝堂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因为真正有将帅之才的苗子,早已被景朝拉拢吸纳。” “那么在大都督看来,牛存节此人有几分能为?末将观其排兵布阵,倒也称得上张弛有度合乎章法。” “牛存节——” 厉天润的声音戛然而止,抬头看向走进堂内的年轻女将,脸上泛起亲切的笑意。 堂内还有数位大将,如霍真、范文定、徐桂等人,见到厉冰雪满面冰霜地走进来,不由得心虚地往后缩了缩。 厉天润的病情对外严格保密,但是堂内这些亲信大将都很清楚,而且厉冰雪在北上之前对众人千叮咛万嘱咐,除非有特别紧急的军情,否则一定要保证大都督安心调养,寻常小事不要去叨扰。 如今他们陪着厉天润闲谈杂务,可以想象厉冰雪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待厉冰雪走近之后,看清厉天润的脸色,又想起方才听他的声音颇有中气,脸上的冰霜瞬间消散,关切地问道:“父帅的身体大好了?” “好了很多。”厉天润点了点头,指着旁边的交椅说道:“坐下一起听。正好你回来了,我不需要再重复一遍。” “是,父帅。” 厉冰雪难掩喜色,虽说心里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在这个时候着急询问。 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父亲,相较于前段时间旧疾复发又添新病的苍老和虚弱,如今看起来确实要好了很多,脸色也终于有了红润的血色。 厉冰雪不知道自己离开的大半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但能看到父亲病情好转,她心里自然十分喜悦,那些不安和惶恐也暂时消失,静心听着他的讲述。 “回到先前的问题,牛存节勉强算是伪燕将帅中的一个异类。这并非是说他如何能征善战用兵如神,而是指他非常细致又不钻牛角尖,擅长及时调整自己的错处。如果用一个相对贴切的形容,其人就像是一块狗皮膏药,贴上之后再想甩掉就很不容易。” 厉天润的形容很生动,众将皆笑了起来。 笑声止歇之后,霍真斟酌着问道:“大都督,既然牛存节擅长这种死缠烂打的阵地战,我军如今采取的策略是否需要改变?末将并非是在质疑大都督,只是希望能够尽快打开突破口。” 他略显耿直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堂内众将包括厉冰雪在内都神色如常,并未觉得他在触犯大都督的威严。 这是靖州都督府十多年来形成的优良风气,也是厉天润着力培养的结果。在他公布最终的决定之前,任何人都可以发表看法,无论对错和是否合理,这便是知无不言言者无罪。 厉天润笑道:“你们不是已经做出改变了吗?” 众将闻言尽皆陷入沉思之中。 厉天润这句话含义较深,涉及到靖州军的整体方略,但他们每个人都只负责一部分区域,无法通晓全局做出判断。 片刻过后,厉天润继续说道:“靖州军的风格历来是以勇猛果敢著称,去年你们已经向伪燕将帅展示过这一点,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席卷江北六城。如今我要伱们压制进度围而不攻,这就是改变的地方。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方才我提过,牛存节是一个很擅长调整的敌人。” 范文定沉吟道:“大都督是说,如果我军继续沿用去年的策略,选择一两处主攻方向,牛存节便会立刻做出调整,至少能在局部地区保证防线的厚度。他用兵不算死板,而且对于部下的掌控力很强,所以才能做到这一点。” 霍真顺势接话道:“所以大都督让我军全线铺开,就是要逼迫牛存节将所有兵力均匀洒在防线上,不给他从容调动的机会。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我军是攻方占据主动,燕军是守方处于被动,倘若他没有足够的机动兵力,防线必然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厉天润微笑颔首,忽地轻咳两声,随即转头示意厉冰雪不必担心。 待众将讨论完毕之后,厉天润开口说道:“两军僵持一段时间,想来牛存节已经做好全线死战的准备,我军便要以雷霆之势打开突破口。霍真,范文定,你二人立刻返回驻地,三天内率军赶赴严武城东北边,吃掉两座辅城里的五千兵马,然后掉头配合临浦军拿下严武城。” 两员虎将当即起身应下。 厉天润又道:“这一战务必要打痛牛存节,逼得他向河洛城求援。” “末将领命!” “都去吧,后续行动依照军令行事。” 众将退下之后,厉冰雪望着厉天润的脸色,关切地说道:“爹爹,要不要先歇息一会?” 厉天润摇头道:“不必,我知道你心中有些疑惑,其实这件事说来很简单,只是为父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厉冰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想来父亲的身体不会莫名其妙地变好,便问道:“爹爹,莫非是京城派来了太医?” “和京城无关,陛下现在并不知晓我的病情。” 厉天润站起身来,说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厉冰雪好奇地点头,父女二人离开正堂,来到东边厢房,只见房内有一位老者正在摆弄煎药的炉子。 “老神医何须亲自动手?让府中的丫鬟做事便是。” 厉天润笑呵呵地说着。 老者摇头道:“大都督的病情需要好生调理,先前那两位郎中的金针之术虽然神妙,仍旧比不得老朽这个方子。这服药火候极其重要,老朽委实不放心假手于人——诶,这位应该就是厉大小姐吧?” 厉冰雪望着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觉得好像在何处见过。 厉天润便介绍道:“冰雪,这位是薛老神医,淮州广陵人,如今的太医院院正是他的师兄。薛老神医淡泊名利,单论医术并不弱于太医院那些人。” 他又对薛怀义说道:“老神医,她便是我的长女厉冰雪,如今任职飞羽营都尉。” 薛怀义神情郑重,拱手一礼:“老朽代广陵城的百姓们谢过当初厉都尉千里援护之情。” 厉冰雪连忙侧身避开:“晚辈岂敢受此大礼。” 薛怀义微笑道:“自然受得。厉都尉或许不知,当日你领飞羽营骑兵出现在广陵城外,与守军相互配合击溃敌军,老朽就站在城头上目睹全程。过往也曾听说靖州都督府有一位年轻女将英姿飒爽红粉巾帼,那日一见愈发敬佩。” 厉冰雪垂首道:“这是晚辈应尽之责。” 厉天润见状便说道:“冰雪,薛老神医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陆沉那孩子特意请他来为我治病。” 话音入耳,仿佛有一道清风忽地吹进厉冰雪的心里。 荡起一圈圈涟漪。 (本章完) 244【解语】 “大都督,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神医但说无妨。” “你身上的宿疾可以医治,但是长年累月积压的伤势对于身体的伤害难以彻底根除。无论是那两位郎中的金针之术,还是老朽开的方子,纵然有效果上的差别,本质上都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关键在于大都督得减少操劳,尤其要注意神思不可忧重。” 薛怀义这番话让厉冰雪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紧张地问道:“薛老先生,真的没有办法彻底治愈家父的病症吗?” 薛怀义略显为难地看了厉天润一眼,注意到他眼神中的深意,便微笑说道:“厉都尉不必过分担心,老朽定当尽力而为,而且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常驻于此。” 厉冰雪稍稍宽心,又简单聊了几句,父女二人便告辞离去。 行走在回廊之中,厉天润温和地说道:“冰雪,方才关于战事的讨论,你可有什么心得?” 厉冰雪按下心中的忧虑,认真思考之后说道:“我赞成爹爹的想法。这段时间巡视边境,我发现牛存节确实有几分真本事。伪燕各处城寨的防御颇为严整,如果他没有跟随爹爹的节奏布防全线,而是主动放弃一些城池再度收缩防线,我军更难找到突破口。” 厉天润微露赞许之色。 厉冰雪继续说道:“眼下他被自己的布置困住动弹不得,只要范、霍两位将军如期赶赴预定位置,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先声夺人,牛存节必然进退两难。” 厉天润颇感兴趣地问道:“那么下一步呢?” 厉冰雪沉吟道:“若能在西线撕开一个缺口,我可以集结飞羽营突入敌境内部,为步军扫清进军路线上的障碍,以此为突破口继续扩大战果。” 厉天润负手而行,摇头道:“不对。” “请爹爹指点。” “今年这一战,我们靖州军的定位是协助,主要是为了配合淮州军的行动。大齐的国力纵然可以支撑全面进攻,朝廷那边会有很大的阻力,陛下和右相也会承担极大的压力。故此,我和萧都督很早便定下伤敌五指不如断其一指的基调。” “爹爹所言断其一指,是指伪燕东阳路?” “没错,只有实实在在收复一块地盘,而不是在边境上你来我往纠缠不休,才能让北地齐人相信我朝北伐的决心。在这个基础之上,伱和飞羽营的任务便是从东线奔袭向北。” 厉冰雪脑海中浮现北边的地图,按照厉天润的交代,她需要率领飞羽营长途奔袭,沿着双峰山脉的西麓一直北上,途经江华、旬阳、石泉等地,一直到沫阳路东北部的新昌城。 那里距离盘龙关已然不远。 这一刻她终于抓到问题的关键,问道:“爹爹是想让我率领飞羽营震慑新昌城的燕军,为淮州军的同袍北出盘龙关创造条件?” 然而厉天润依旧摇头道:“不,我要你领兵越过新昌城继续往北,配合陆沉拿下北伐之战最重要的一场胜利。” 再度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厉冰雪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垂首道:“是,爹爹。” 厉天润暗叹一声,旋即告诉她完整的谋略,厉冰雪认真地听着,间或提出一些疑问。 等她将厉天润送回房间歇息,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她才发出一声轻叹。 上次和顾婉儿聊过之后,她愈发明晰自己的想法,不再刻意回避对陆沉的好感,但依旧会坚定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走下去。 永嘉城里的那些风花雪月,便永远封存在美好的回忆之中。 直到那位薛老神医的突兀出现,以及父亲渐渐好转的身体状况,都是源于那个男人的一片心意。 “你呀……” 厉冰雪皱了皱鼻尖,却不知是在说陆沉还是自己。 她当然清楚陆沉这样做不是在刻意博取她的好感,否则也不至于过去的一年里没有只言片语,但偏偏就是这种透着谨慎和小心的举动,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那抹柔软。 靖淮两地本为一体,将来他们肯定会有并肩作战的时候。 再相见时要说些什么? “林姑娘如今远在宝台山,你们短时间内肯定没有机会见面,想来你最近没有心情考虑这些,毕竟萧都督对你寄予厚望,将很多运筹帷幄的事情交给你,你的压力肯定很大吧?” 厉冰雪脑海中忽然浮现陆沉夜以继日冥思苦想、禅精竭虑蓬头垢面的可怜模样。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喃喃自语道:“希望你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过辛苦。” …… “陆公子,这是我刚做好的四神汤,有补益脾阴兼具清火之效。最近你每天都在分析战局劳心费神,这四神汤或许有些用处。” 来安府陆宅之内,王初珑带着锦书走进书房。 锦书将托盘放在圆桌上,笑眯眯地行礼告退。 “好,辛苦了。” 陆沉将笔挂在笔架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品尝着王初珑亲手煲的汤。 类似的场景在这段时间已经出现过不少次,故而两人之间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客套。 王初珑走到大案旁,望向陆沉描绘的草图,同时在脑海中核算他落在纸上的数字。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已经可以随意阅览陆沉摆出来的文字,并且能够提出一些对陆沉有所裨益的看法。 从某种角度而言,她渐渐有了成为一名合格军师的迹象。 “东阳路燕军的兵力已经出现一个很大的缺口,沫阳路那边依照你的预估也大致仿佛,单纯从两边的实力对比来看,我觉得你的方略没有纰漏。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庆聿怀瑾看穿你的想法,假装上当从而提前做好埋伏。” 王初珑不紧不慢地说着,随即转头问道:“味道如何?” 陆沉右手握着汤匙,左手举起汤盅,做了一个亮出杯底的动作。 王初珑莞尔道:“既然你喜欢,那我明天再炖一盅。” “再补下去可要变胖了。” 陆沉取来帕子擦擦嘴,走到王初珑身旁,望着案上的草图说道:“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庆聿怀瑾在我手里吃了几次亏,有所长进也不一定。只不过,战场上的胜负终究要看将士们的实力,我坚信我军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 王初珑“嗯”了一声,浅笑道:“从古到今武将都讲究膀大腰圆,你多吃一些才好。” “不说这个了。” 陆沉望着女子柔顺的眉眼,直白地说道:“我今天上午收到京城那边送来的密旨。” 王初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柔声问道:“这道密旨和我们王家有关?” “是的。” 陆沉点点头,缓缓道:“陛下在密旨中说到,他不会追究翟林王氏当年做的事情,而且对令尊和令叔父都有妥善的安置。将来收复旧都之后,令尊可为大齐风雅学宫的山长,令叔父可以入朝为官,王家的年轻俊杰或入朝或从军,皆会授予实职。” 王初珑心中微动,淡然地道:“想来陛下不会让家叔直入中枢,应该是赐予品衔让他荣养。” 陆沉定定地望着她,轻叹道:“王姑娘,你在旁人面前还是得稍微藏拙,不然我真担心有些人过于嫉妒你的聪慧。” 王初珑忍俊不禁道:“我明白,其实这也不算多么复杂的玄机。家叔毕竟做过燕国的宰相,若是归顺大齐之后再登高位,永嘉城里那些权贵焉能容他?天子的这番许诺已经远远超出家叔的意料,他收到消息肯定会喜出望外。” “还有一件事……呃,我希望你可以帮我参详一番。” 这是陆沉首次在她面前表露出纠结的神态,王初珑不由得兴致盎然,颔首道:“你说。” 陆沉摇头苦笑道:“陛下在密旨里说了一件私事,虽然谈不上训斥,但也相当认真。陛下让我老实本分一些,不要再沾花惹草,更不许我再和其他女子牵扯不清。王姑娘,说实话我觉得我很冤枉,陛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王初珑的目光中已经有了几分羞意。 她强忍着离开此地的冲动,望着陆沉的双眼,片刻后终于确认他并无取笑之意,应该只是单纯不太理解大齐天子这番看似莫名其妙的言辞。 王初珑垂首低眉,轻声道:“我猜测天子的用意是,他知道了你和林姑娘的事情,也知道我来到淮州,为了不让你为难,或许……或许将来会给你赐婚,这样便不存在名分上的问题。可是他又担心你再有桃花运,万一出现某个你只能娶为妻子的女子,天子总不能一次为你赐下好几名夫人,那未免有些荒唐。” 纵然一贯以来她都是风轻云淡的心态,此刻也是强忍着羞涩说完这番话。 陆沉当即恍然,他倒也不笨,只是在接到密旨后钻进了牛角尖,以为天子是随意找个由头刻意敲打自己。 想到这儿,陆沉不禁失笑道:“原来如此,还好有王姑娘为我解惑。” “我……我回去了。” 王初珑讷讷道。 “等等。” 陆沉喊住她,轻咳一声道:“王姑娘,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虽然你先前说过不提谢字,但是我这次道谢是出于真心实意。” 王初珑想起他方才刻意避开喝汤的话题,修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问道:“你要领兵出战?” 陆沉回道:“是,我昨天接到萧大都督派人送来的军令,如今时机已经成熟,我们不必再等下去了,所以今天与你道别。” 王初珑轻轻吸了口气,凝视着对方的双眼,字斟句酌地说道:“初珑预祝陆公子一战底定大局,愿漫天神佛佑你平安凯旋。” 陆沉点头道:“好。” 她旋即转身离去,不再逗留多言。 次日一早,王初珑没有出门相送,陆沉也没有特意去辞行。 来安城外,锐士营数千虎贲整装待发。 陆沉带着百余骑策马而来,简单检阅过队伍之后,拨转马头朝着西北方向,凛然道:“目标盘龙关,出发!” 这支经历过战火淬炼的军队沉默前行,无论是李承恩和鲍安这些将官,还是王骏这样的随军文书,乃至一名名神情肃然的将士们,紧紧追随着陆沉一往无前。 是日,大风猎猎,洪流席卷大地。 (本章完) 245【守株待兔】 李守振很想知道淮州军的下一步计划,为此不惜动用察事厅在南齐拉拢的高级内应,但是远水救不了近渴,而且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间太迟了些。 在宛亭之战过后的半个月时间里,萧望之已经完成北伐之战第一阶段的收尾工作。 坪山军一分为二,七千人留在来安防线以为后备,五千人驻守青田城,直属萧望之的亲卫营则驻扎在涌泉关。这两处如今囤积着朝廷一年来准备的海量粮草,为北边关外的淮州各军提供畅通及时的后勤支持。 镇北军依旧驻扎在永丰道北端的通山城,这支战力最强的军队庇护着永丰道南端的青田城,牢牢扼守着淮州通往东阳路的唯二要道,另一条道路自然就是都督府亲卫营把守的涌泉关。 关外以北,来安军驻守谷熟城,广陵军和泰兴军这段时间已经将谷熟东边的区域清扫干净,为下一步的北伐战役奠定坚实的基础。 除了消失不见的飞云军之外,余者有条不紊各司其职。 涌泉关上,旌旗招展。 临时改造的节堂之内,淮州军多位虎将济济一堂,脸上尽皆洋溢着振奋激动的神色。 萧望之环视众人,清清嗓子说道:“诸位,北伐之战的第一阶段已经完成,接下来我军便要展开第二阶段的攻势。” “请大都督示下!” 众将齐声响应,气势巍峨。 萧望之颔首道:“诸位需要牢记,第二阶段的战略侧重点与第一阶段不同。在第一阶段我们主要是攻城略地,拿下边境上至关重要的城池与关隘,而在第二阶段,我们要改变想法,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在运动战中歼灭敌军最强大的力量。” 镇北军主将裴邃心中一动,沉吟道:“大都督是指驻守在雷泽一线的景军主力?” 萧望之赞许地道:“你说的没错,我军接下来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吃掉雷泽附近的一万景军。此战过后,伪燕东阳路将成为真正的绝地,李守振将变成瓮中之鳖。” 此言一出,众将无不摩拳擦掌。 北伐之战的首功被陆沉和裴邃拿走,其他人不会明摆着嫉妒,心里未尝没有不服气,谁不想建功立业名扬天下? 过往的战事中虽然也有景军的参与,但正如萧望之对陆沉所言,那些景军只是景朝大军序列中的边角料,并不会影响到景军天下无敌的威名。 如今驻扎在雷泽的一万景军乃是实打实的主力,其中还有两千人马尽皆着甲的景廉铁骑,若能吃掉这一万人,负责主攻的齐军定然声名鹊起。 “大都督,末将请战!” 泰兴军主将康延孝第一个站出来,余者岂会甘居人后,一个个挺身而出。 这等景象看起来有些乱糟糟,萧望之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浓厚,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带出来的将领怯弱胆小,争先恐后总要比沉默不言强出许多。 “莫要着急,本督自有安排。” 萧望之一句话便让众人安静下来,随即说道:“镇北、来安二军,各留四千人驻守通山和谷熟城。” 裴邃和段作章齐声应下。 萧望之又道:“广陵、泰兴二军,沿着谷熟城北边的官道向高园城挺进,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城,李守振短时间内无法补充兵力防守。你们记住,李守振若敢派兵南下,务必要以雷霆之势解决对方,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汝阴城里。” 朱裕友和康延孝对视一眼,起身道:“谨遵大都督之令!” 萧望之微微点头,再度看向裴邃和段作章说道:“你们率领麾下主力先取宁陵城,再进逼驻扎在雷泽的一万景军的阵地。” “遵令!” 语调铿锵,掷地有声。 在这场军议之后,淮州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分两路,广陵军和泰兴军往北刺入燕国东阳路腹心之地,一时间紧急军情如雪片般飞往汝阴城的大将军府。 “禀大将军,高园城被齐军攻占,对方正在进逼奉福城!” “禀大将军,奉福城失陷,齐军先锋距离汝阴城仅有百里之遥!” “禀大将军,齐军分出两部,往奉福城东西两面展开进攻!” 连续几天,一个又一个坏消息落入李守振的耳朵,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躁不安,每天望着沙盘上距离汝阴越来越近的齐军,心里的不安和恐慌越来越强烈。 眼下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汝阴城囤积重兵,以这座坚城作为最后的堡垒,赌齐军久攻不下自动退兵,要么就是在齐军完成对汝阴城的包围之前,主动出击寻找胜机。 答案显而易见。 在景军确定不会支援汝阴之后,李守振很快便下定决心,寒声道:“传令伍新章,限他三天之内率军赶来汝阴城,否则军法从事!” 偏将领命而去。 李守振颓然地坐在帅位上,眼中血丝满布。 “郡主殿下,既然伱另有打算,末将便只能替你守住汝阴城,除此之外怕是无能为力了。” 他轻声自语,满面灰败之色。 正如李守振的预料,淮州军在沉寂一段时间之后,爆发出来的力量足以令世人侧目。 在兵分两路的大前提下,广陵军和泰兴军往北取得大量战果,而往西边的镇北军和来安军同样来势汹汹,宁陵城燕军主将只来得及发出一封求援急报,便被这两支精锐的淮州军包围得水泄不通。 这封求援急报不是发给汝阴城的大将军府,也非河洛城的朝堂权贵,而是宁陵城西边六十余里的景军驻地。 帅帐之内,景军主帅女鲁欢握着那封急报,脸上却没有丝毫神色的波动。 相较于谋良虎那种满脸横肉生人勿近的凶狠相貌,女鲁欢虽然有一个景廉族人的标准名字,长相却带着几分齐人的特点。 他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光看眉眼的确和齐人有几分相似。 究其原因,女鲁欢的父亲是景廉族人,母亲却是燕国河南路土生土长的齐人,当年被女鲁欢的父亲劫掠至景朝境内,后来成婚生子才有了女鲁欢。 帐内一众悍将尽皆望着女鲁欢,其中一位名叫乌也的千夫长大喇喇地说道:“大详隐,如今齐军正在围攻宁陵,我们要不要前往救援?” 详隐乃是景朝军制中一军主帅的军职,大致相当于齐军的都指挥使。但是景朝军队的建制不像齐军那般严整,所以一名详隐麾下的兵力有可能是一万,也有可能是两万以上,情况略微有些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为何要去救援?” 女鲁欢将那封求援急报随手丢到一旁,冷眼望着那位千夫长。 乌也怔道:“大详隐,我军此番出征的任务是为了援护东阳路——” 女鲁欢直接打断他的话:“那我问你,南齐淮州军在拿下谷熟之后,为何要停下来一段时间?” 乌也小心翼翼地说道:“整军备战?” 女鲁欢冷笑一声,道:“这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原因。淮州军厉兵秣马那么多年,难道区区一场宛亭之战就让他们实力大损不得不停下前进的步伐?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无非是要弄清楚东阳路燕军的整体实力,以及探明我军的情况。” 这番话出口之后,帐内众将面面相觑,另外一名叫做仆燕的千夫长不敢置信地说道:“大详隐,你是说齐军真正的目标是我军?” “你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女鲁欢脸上泛起讥讽之色,望着仆燕说道:“在过往两年的所有战事中,燕军战力低下的事实已经表现得很清楚。如果你是萧望之,面对这种一触即溃的军队,有何必要打打停停无比谨慎?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军驻扎在这里,淮州军定然会一鼓作气直下汝阴。” 仆燕惭愧地说道:“末将明白了。” 女鲁欢又道:“正常情况下我军应该前去援救宁陵城,可是因为郡主殿下早已看穿敌人的想法,所以我们要让淮州军变得骄傲自大,给他们营造出一种我军畏惧不前的感觉。等他们拿下宁陵之后,他们下一步就会继续往西,来到我军阵前,那会才是真正决战的时刻。” 他的语气很平淡,至于宁陵城里四千燕军的死活,不光他没放在心上,帐内众将亦毫不在意。 在这些景军武将看来,燕军本来就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仆从军,他们唯一的作用只是填补战线,此外没有任何值得重视的价值。 “如今淮州军兵分两路,北线那两支军队主要是为了震慑李守振手里的兵马,西线的镇北军和来安军堪称他们的主力,也是我军即将面对的劲敌。各位,有没有信心抗住敌人的第一波攻势?” 女鲁欢冷峻的眸光扫过众人,回应他的是一片咆哮声。 “我军必胜!” 女鲁欢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帐外,凝望着东边阴沉的天幕,迎着冬日割面的寒风,逐渐感受到那股久违的热血。 沉寂多年,是时候让南边那些齐人感受一下景军主力真正的实力。 (本章完) 246【黄雀在后】 河洛城,卓园。 “……牛存节送来紧急军报,靖州军两万精锐在厉天润的指挥下突破西线,击溃严武城东边辅城的数千守军之后,转向围攻严武城。如今他手中没有足够的机动兵力,恳请朝廷派遣援兵南下。” 枢密使庞师古神情凝重,望向那位站在窗边的年轻郡主。 庆聿怀瑾淡淡应了一声,疲惫和压抑的情绪油然而生,但又很快被她压制下去,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漠。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想要做好一名战场上的统帅究竟有多难,而且她还没有接手实际上的指挥权,只是在大局上做一些布置。 她脑海中浮现如今整个东阳路和沫阳路的局势,强忍着烦闷梳理战场上的节点。 东阳路燕军的状况非常糟糕,两年来连战连败让他们丧失了对抗齐军的勇气,现在只能依靠高耸坚固的城墙勉强维持,而且未必不会主动崩溃。 沫阳路稍微好一些,然而面对厉天润一手操练出来的精兵勇将,他们也只能稍微迟滞对方前进的步伐。 总而言之,在景朝大军吞并赵国的当下,庆聿怀瑾需要独自面对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南齐名将,以及他们麾下能征善战的军队。 好在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够取胜的法子是什么。 一念及此,她转身对庞师古说道:“庞大人,请你转告牛存节,如果他不能将靖州军挡在沫阳路南边,他的下场就不是罢官去职那么简单。倘若他能做到这一点,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他,加官进爵乃是必然。” 庞师古犹豫道:“殿下,我在想要不要从江北路抽调一部分兵力支援沫阳路?”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冷声道:“庞大人,江北路去年就被抽走数万兵马,如今只能维持最基础的防御需求。你若再从那里抽调兵力,万一西北边的代国趁虚而入,到时候你又怎么办?莫要忘了,代国一直对江北路的云川一带虎视眈眈。” “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啊。” 庞师古轻叹一声,继而道:“不知殿下能否再从景军中抽调一部南下沫阳路?” 庆聿怀瑾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直到这位枢密使大人老脸泛红,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庞大人,如今我已经调了两万兵马前往东阳路南线,又在封丘一带布置了五千精锐,将近一半的兵力都调出去了,伱还想我怎么做?燕军战力如此孱弱,庞大人可曾反思过自己的练兵之术?” 一句话说得庞师古讷讷不言,无比尴尬。 “殿下息怒,这件事倒也不能全怪庞枢密,他也有很多无奈之处。” 坐在另一边的谋良虎罕见地打了一个圆场,随即对庞师古说道:“枢密大人,河洛城至关重要,我们总得保证这里不出问题。枢密院这两年不是招募了两支新军?就让他们去支援沫阳路,如何?” 庞师古只好应下,看出庆聿怀瑾此刻的心情很不爽利,连忙起身行礼告辞。 待他离开之后,谋良虎劝道:“殿下何必因为这种人动怒?” 庆聿怀瑾沉声道:“如果燕军能表现得稍微好一些,我们又怎会面对这样危险的局势?他身为枢密使,一手掌控燕国军权,只知道培植心腹排除异己,让数十万军队沦为一触即溃的废物。若非父王再三拦着,我绝对会将他赶回老家种田去。” 谋良虎摸了摸脑门,笑道:“殿下,庞师古纵然有万般不足,至少他对王爷足够忠心。” “罢了,不说这个了。” 庆聿怀瑾摇了摇头,走过来坐下说道:“将军,你认为我军有几成胜算?” 谋良虎淡定地说道:“殿下,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心。既然我们已经确认淮州军的目标是驻扎在雷泽的一万人,那么萧望之最多能调动三万左右的兵力。殿下让留可带着一万人藏在雷泽西北,届时奇兵突出,足以让淮州军吞下第一枚失败的苦果。” 这便是庆聿怀瑾方才对庞师古说的两万人。 景军在东阳路布置的兵力不止女鲁欢率领的一万人,还有近段时间假借燕军新兵名义出城的另外一万人! 毫无疑问,庆聿怀瑾是想让女鲁欢率领的军队作为诱饵,利用萧望之迫切奠定胜局的心理,在雷泽附近挖好陷阱,取得一场出其不意的大胜。 这就是她完全不理会李守振求援急报的原因。 虽说淮州军按照她的预想一步步展开攻势,但这位郡主殿下并未忘记那个让她屡次失败的年轻男人。 她想起最近收到的察事厅密报,轻声道:“将军,萧望之不会傻乎乎地从正面强攻,他在拿下谷熟城后刻意停了一段时间,不止是在收集我们的情报,还有一种可能是在为迂回进攻做准备。陆沉和他的锐士营早就从前线撤回到来安城,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肯定是想北出盘龙关,绕到女鲁欢将军的后背发起致命一击。” 谋良虎眸光微冷,势如猛虎雄踞,缓缓道:“殿下,雷泽西南边是平利城,里面那一万燕军就算再怎么不济,也不是齐军可以忽视的对象。那陆沉若真敢从盘龙关出来突袭女鲁欢的后背,就不怕平利城里的燕军给他来一个反包围?” “我已经派人去提醒平利城的守将,但是我怀疑陆沉敢于无视城里的燕军,直接奔赴雷泽一带,而且我更担心城里的燕军不敢出城作战。” 庆聿怀瑾完全抛却以前的自负,从最严重的后果考虑,继续说道:“故此,我想请将军抽调五千精骑赶赴雷泽,务必要将风险降到最低。” 谋良虎沉吟良久,抬眼望着女子恳切的目光,点头道:“殿下本就有调兵之权,再者城内留下两万人也可以掌握局势。我回去之后立刻安排一员老将率五千骑出城,尽量隐蔽且快速地前往雷泽。” 庆聿怀瑾欣慰一笑,随即说出一个让谋良虎十分为难的请求:“将军,我想随军行动。” 谋良虎苦笑道:“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 庆聿怀瑾正色道:“我不会干涉各位将军的指挥。” 谋良虎摇头道:“与此事无关。我和殿下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王爷其实并不在意东阳路和沫阳路打成什么样,他只是要用这一年的战事让北地权贵看清楚,燕国朝廷已经完成他们的使命,而且能力上远远不足以支撑大局。只有依附在咱们大景朝和王爷的羽翼之下,他们才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这是咱们彻底占据北地的助推之一。”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 谋良虎继续说道:“当然,咱们的陛下要平定赵国,王爷抽不开身是客观事实,南齐边军的实力超出我们的预估也是造就如今局面的原因之一。但是只要河洛城在我们手里,南齐纵然取得一时的胜利也翻不了天,殿下何必轻涉险地?万一你有个闪失,我怎么向王爷交代?” 庆聿怀瑾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徐徐道:“此战我们有很大的把握重创齐军,从而化解沫阳路和东阳路的危机。虽然萧望之才是淮州军的主帅,可我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策略出自陆沉之手。我想亲眼见证此人的失败,不然我或许会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谋良虎怔住。 身为庆聿恭真正倚重的心腹,他几乎是看着庆聿怀瑾从一个女童成长为如今的郡主殿下,印象中她总是顾盼神飞不弱须眉,何时会出现过眼前这般神态? 回想这两年的时间里,庆聿怀瑾屡次在南齐那个名叫陆沉的年轻人手里吃瘪,他大抵明白这种情绪的根源。 “既然如此,好吧,我让我的亲兵队伍随殿下前行,他们会保护好殿下。” “多谢将军。” 庆聿怀瑾没有拒绝,纵然她身边有很多高手护卫,可是如今的她已经成熟很多,不愿因为自己的任性让别人担惊受怕。 次日清晨,一支景军骑兵悄然离开河洛城,队伍中有一位唇红齿白的年轻将领。 她就是再度换下郡主华服、穿上男子轻甲的庆聿怀瑾。 在这支骑兵踏上征程的同时,东南方向距离数百里的平利城内,燕军主将韦万喜收到了一份来自河洛城的密文。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纸上的落款,轻声自语道:“永平郡主?你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密文上的内容很简单,庆聿怀瑾提醒他要防备齐军突然从盘龙关杀出,继而绕过平利城威胁到东北边驻扎在雷泽的景军主力。 韦万喜冷笑一声,将那张纸丢进火盆里,看着它烧为灰烬。 便在这时,一名亲兵来到门外急促地说道:“将军,城外南边发现齐军踪迹,对方正往平利城而来!” 韦万喜脸上浮现一抹意味难明的表情,不慌不忙地起身来到屋外,对亲兵说道:“传令所有将官,随本将去城头上看个究竟。” “遵令!” 亲兵大步而去。 韦万喜仰头望着南边的天幕,悠然道:“纷纷扰扰,雾里看花,却不知到底谁才是那个藏在最深处的猎人。” (本章完) 247【击而破之】 平利城头,韦万喜和一群燕军将领并排而立,凝望着南边隐约可见的齐军身影。 越来越多的消息送到他们眼前,城外齐军的人数约在五千左右,一路行来速度很快,只比返回报信的燕军斥候稍微慢一些。 韦万喜淡然问道:“齐军进犯此地,诸位有何对策?” 一员偏将想也不想地答道:“禀将军,我军兵力近万,城墙高耸坚固,区区数千齐军连围城都做不到。在末将看来,这支齐军应该只是先锋前军,后面肯定还有大部队。如今齐军主力在北线疯狂进攻,这边想来不会有太多兵力,城防理应无忧。” 韦万喜斜睨他一眼,轻哼一声道:“照你所说,齐军主力位于北边,这里肯定只是一支偏师,并不具备威胁平利城防的实力,那么他们为何要冒然离开盘龙关?莫非是来咱们这里转一圈?趁着天气严寒操练军卒的体力?” “这……” 那名偏将登时语塞。 韦万喜点到即止,话锋一转道:“本将不管齐军意欲何为,决不允许他们像在谷熟城那里一样,用区区几千人就能吓得守军龟缩城内,然后主力在宛亭一带从容设伏。许怀斌那厮半点胆气也无,因为怯弱畏缩错失战机,最后还白白丢了性命,连带着我军士气大为受挫。” 众将逐渐听出他话里的深意,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一位老成持重的参将试探地问道:“将军打算主动出击?” 韦万喜淡淡道:“有何不可?” 参将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将军,枢密院有明文军令,各地守军务必坚守城池,不得外出与敌交战……” “荒唐!” 不等他说完,韦万喜便直言训斥,寒声道:“枢密院这个规定没错,但是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为将者岂能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宛亭之战爆发前,倘若许怀斌敢于出城试探敌军虚实,又何至于被区区数千人营造的假象吓住,也不会让援兵轻易落入敌人的陷阱!” 众人被他训斥得哑口无言。 韦万喜环视左右,继续说道:“你们若是贪生怕死,大可留在城中,本将绝不勉强!如若还是不行,也可立马卸下甲胄,回河洛城去找枢密院的官儿坦承原委。但凡还有一股血性的兄弟,随本将出城作战,先挫一挫敌军的锐气!” 无人敢继续劝说,有人问道:“将军,不知何时出城迎敌?” “难道你们没有听过半渡击之?” 韦万喜抬手指着城外,语调逐渐高扬:“这两年齐军连战连胜,早已目空一切,就算只有数千人也敢堂而皇之逼近我方城池,甚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安营扎寨。从通山城到谷熟城,咱们的同袍几乎被打断了骨头,再这么下去就不用打了,看见齐军弃械投降便是!诸位,今日是我们为大燕军队正名的机会,趁着外面那几千齐军在立营的机会,冲出去杀他一个落花流水!” 众人尽皆肃然相望。 韦万喜慨然问道:“可敢随本将出城杀敌?” 众人齐声回应:“愿随将军死战到底!” “好,即刻出兵!” 韦万喜一声令下,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只留下三千步卒守城,三名都监共领六千兵力,追随韦万喜冲出平利城,直往南面的齐军杀去。 在韦万喜摆出大无畏姿态演说的时候,城外的锐士营步军以及飞云军一部正在假模假样地修建临时营地,实际上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北边的平利城。 盖因他们抵达之前,陆沉的军令便已传达到所有人的耳中。 “我军抵达平利城时,敌人肯定会出城袭击,大家做好应战的准备。” 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预言,锐士营步卒深信不疑,两千名飞云军将士却是将信将疑,他们虽然听说过太多关于陆沉的事迹,可终究没有亲眼见识过这位年轻都尉在战场上的指挥功力。 只不过因为出发前都指挥使宋世飞的三令五申,没有人敢公然质疑。 当此时,数千燕军竟然真的从平利城中杀出来,几乎所有飞云军将士脸上都泛起惊奇的神色。 陆沉站在阵中,并未刻意做出高深莫测的姿态,只是对鲍安和飞云军校尉邝辉说道:“列阵迎敌。” “遵令!” 二人拱手一礼,旋即快步跑回自己的队伍之中,五千齐军以锐士营为尖刀,飞云军将士两翼掩护,朝着汹涌而来的燕军毫不畏惧地迎上去。 这场白刃战爆发得太过迅速。 为了保持突击的快速性和突然性,在韦万喜果决的指挥下,燕军没有携带弓箭和盾牌,只带着制式长枪便冲到城外,甚至无法保持一个相对较为完整的队形,犹如一条歪歪斜斜的长蛇,嘶吼着朝齐军冲来。 至于城内聊以充数的数十名燕军骑兵,显然被韦万喜直接忽视。 燕军看似声势浩大,但是这种缺乏组织的冲锋在锐士营步卒看来,就像一群醉汉上赶着送死那般可笑。 这支步军跟随陆沉经历过很多次生与死的考验,纵然今天没有集结成那夜踏碎涌泉关的长枪阵,依然在极短的时间里组成刀盾、长枪、弓手等完整的阵型,如一块屹立天地之间数百年的坚硬岩石,在燕军冲上来的那一刻纹丝不动。 “前进!” 冷静观察局势的陆沉发出反推的号令,只听得鼓声连绵响起,锐士营步卒随即一步步踏前而进。 战事的走向完全出乎韦万喜的预料,面对燕军极其突然的袭击,齐军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相反,在交战之后他们立刻展现出极强的韧性和实力。 厮杀声充斥耳畔,燕军仿佛撞上一堵厚实的城墙,莫说击溃这支齐军,他们甚至无法前进一步! 便在这时,号角声在齐军的鼓声之后接续响起,战场的东南边,一支精锐骑兵斜刺里杀出,径直扑向燕军的侧翼。 其实直到现在为止,燕军并未出现多少伤亡,毕竟战事才刚刚开始,双方绝大多数士卒都没有接触到敌人。 然而在锐士营骑兵出现之后,韦万喜的脸色猛地一变,再无先前的慷慨激昂,满面慌乱地吼一声。 “糟糕,中计了!” 短短五个字让周围的燕军将官瞬间呆若木鸡。 当韦万喜决定率军主动出击的时候,他们虽然觉得不太妥当,但是韦万喜一番极其热血的说辞勉强说服了他们,以至于很多人都没有想过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城外不止这数千齐军步卒,冒然出城的燕军该如何安全撤退? 当然现在他们没有时间再去追究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在一些人准备劝谏韦万喜保持冷静的时候,这位主将极其果决地下令:“撤军!” “撤……撤军?”一员偏将茫然地反问。 韦万喜恨恨道:“现在不撤军,难道等着被敌人包围?传令全军,立刻撤回城内!” 几位都监还想反对,传令官已经将韦万喜的命令传达下去,这样一来不光是将官们脑袋发晕,燕军普通士卒尽皆愣神。 一场突兀展开的白刃战立刻演变成败逃。 当燕军回转队形并且大步撤退的时候,齐军步卒怎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鲍安和邝辉当即率军掩杀而去。 城内留下来的守军目瞪口呆地望着外面的战局,他们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己方同袍为何会败得这么迅速。 燕军一路狼狈败逃,最终演变成一场丢盔弃甲的溃败。 仿若是为了弥补自己之前犯下的决策失误,韦万喜并没有当先逃跑,反而率领数百军卒断后。 没有人敢把主将拒之门外,当大部分燕军退回城中的时候,数千齐军咬着燕军的尾部顺势冲入城内。 与此同时,南边战场上出现大批飞云军的旗帜,都指挥使宋世飞率领将近一万步卒赶到。 燕军越逃越快,从南城门一直逃到北门,最后索性弃城而逃,被锐士营三千骑兵一路追杀驱赶,被迫朝着西方一路逃命而去。 至此,平利城落入淮州军之手。 日落时分,淮州军已经大致控制住这座控扼盘龙关守军出兵路线的燕国边疆军城。 不同于以往取得胜利时的欢欣鼓舞,这一次无论锐士营还是飞云军,所有将士的心里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谬感。 “燕军如此表现,简直连民夫都不如……” 这便是绝大多数淮州军将士心中的想法。 不怪他们会如此想,实在是因为这一战从头到尾透着离奇的意味。 除去陆沉在最开始的预警之外,燕军从出击到败退,再到彻底崩溃弃城而逃,胜利来得实在太过容易,以至于淮州军将士们很难感受到那种由衷的喜悦。 “陆兄弟,辛苦了。” 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显然比下面的人更清楚此战的内幕,燕军看似荒唐的表现却有着深层的原因。 陆沉微微一笑,谦逊地说道:“宋大哥言重了。” 两人并肩站在东边城墙之上,眺望着东北方向的辽阔天地,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宋大哥,伱按照原定计划率八千人赶过去,我会率领锐士营拖后策应。” “好,放心便是。” “对于我们淮州各军而言,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宋世飞一改以往的暴躁急切,沉稳地说道:“景军天下无敌的神话该破灭了。” 他们虽然没有明言,但彼此心里此刻都跃出一个地名。 雷泽。 在这个经历千年风雨吹打的古战场,淮州军主力正在面对一支名副其实的精锐雄师。 那便是十多年前横扫大江南北、攻城略地易如反掌、世人谈之色变畏之如虎的景朝大军。 (本章完) 248【铁壁】(为盟主寒烟暮雨醉华年加更) 在陆沉指挥将士们一举攻占平利城之前,西南边的新昌城正在发生一场奇怪的对峙。 作为控扼南齐盘龙关的两只拳头之一,属于沫阳路的新昌城在去年战事中有过陷落的经历,牛存节上任之后对这里进行大刀阔斧的调整,几乎撤换了所有的士卒和将官。 在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的举荐下,牛存节任命李应成为新昌团练使,负责统领城内六千守军。 李应成为人谨小慎微,虽然过往没有太突出的表现和战功,胜在循规蹈矩从不冒险,因此得到牛存节的认可,从兵马都监提拔为一地团练使。 此刻这位年近四旬的武将站在城楼下,眺望着东边数里外齐军的阵地,面上古井不波,目光沉稳淡定。 “禀将军,城外驻扎的齐军旗号已经探明,正是淮州盘龙军主力。” “知道了。” 李应成微微颔首,他当然不会像韦万喜那样搞出随意突袭转瞬即败甚至丢掉城池的滑稽戏码。 除了他生性谨慎的原因之外,韦万喜在平利掌军多年,而他来新昌城没有多久,还未建立起绝对的威信,因此即便他想效仿韦万喜的荒唐之举,下面的将官也不会服从。 这时一位都监近前说道:“将军,敌军看起来并不想攻城,似乎只是为了防止我军出城,另外一股齐军已经朝着东北方向的平利城去了。” 李应成淡淡道:“何意?” 都监斟酌道:“末将只是觉得,齐军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我军要不要做点什么?”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莫要忘了,牛大将军三番五次严令我等必须坚守城池。” 李应成毫不迟疑地否决他的提议,然后沉吟道:“平利城的韦将军肯定能提前发现齐军的踪迹,我们现在只需要将情报快马送给牛大将军和京城枢密院。” 都监信服地点头应下。 李应成转头望着东北天际,看似是朝着平利城的方向,实则心里想的是更远的雷泽,暗暗道:“等消息送到河洛城,那边的战事应该结束了吧?希望你们可以赢下这场恶战。” 正如李应成所想,在东阳路的西南角上,景军和淮州军从一开始便陷入激烈的对抗之中。 雷泽这片区域乃是标准的江北平原,位于东阳路通往燕国京畿地带的必经之路上,从古到今都是绝佳的大军决战之地,史书上有过详细记载、发生在这片区域的大型战役不下十次,最早可以追溯到千年以前,因此这里又被称作古战场。 这里地形开阔,从西北到东南是一大片地势平整的长条形区域,唯有北边有连绵起伏的青丘和树林。 女鲁欢率领的一万景军便驻扎在青丘南侧,粮草辎重堆积如山,旁边又有活水水源,倘若淮州军不曾抵达这里,他们完全可以守个一年半载。 萧望之早早便定下进攻的策略,因此在拿下宁陵之后,裴邃率领的镇北军主力快速突进,在距离景军营地约七八里的地方立下营寨。 次日,萧望之便在来安军主力的护卫下赶来。 从第三天到第五天,淮州军和景军连战三场,纵然他们占据兵力上的微弱优势,最终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景军在连续三天的战斗中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实力和坚韧的心性。 面对镇北军和来安军的轮番冲击,八千景军步卒背靠营寨,在女鲁欢的指挥下结成极为坚固的鹤翼阵,利用两千精锐骑兵作为机动力量掩护侧翼,硬生生寸步不退,极其强硬地打退淮州军的进攻。 三场试探性的交锋结束后,淮州军从上到下都收起了连战连胜的骄傲之心。 镇北军和来安军按建制计算总计两万五千人,除去留守几处城池的一万人,来到雷泽平原的兵力是一万四千人,而景军是实打实的一万人,算上景军骑兵的机动优势,双方在兵力上大致相等。 在这样硬碰硬的战斗中,淮州军没有占到一丝便宜,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霍然惊醒,他们的敌人不是闻风而逃的燕军,而是以当年那支无敌景军为骨架组建的主力军。 第四天清早,两军再次对垒。 萧望之站在中军帅旗之下,忽地抬头望了一眼清亮的天光,问道:“今天是年节?” 站在右边的段作章点头道:“是的,大都督,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 萧望之语调悠然,微笑道:“得让将士们带着好心情度过这个年节。” 段作章不禁心有所感,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想必天南地北家家户户都会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氛围之中,但是在这片透着荒凉和凝重气氛的古战场上,两支最精锐的军队必须要分出一个胜负。 胜者享受年节的余韵,败者将要直面死亡。 这里远离城镇,自然感受不到一丁点节日的气息,唯有染血战袍氤氲出的肃杀之气。 “列阵,锋矢阵。” 萧望之收敛心神,从容地发出第一道军令。 裴邃和段作章领命而去。 对于镇北军和来安军久经操练的将士们来说,阵型是他们必须熟练掌握的技能之一,尤其是锋矢阵这种常用阵型。 当旗语号令下达之后,将近一万名将士很快便列阵向前。 锋矢阵是非常实用的进攻阵型,主将和帅旗位于阵形后部,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前锋张开呈箭头形状。 相较于强攻姿态的鱼鳞阵,锋矢阵更加兼具防御能力,前锋张开的箭头可以充分抵御来自敌军两翼的压力,缺陷便是尾侧后锋的力量相对空虚。 平原北侧,在齐军列阵的同时,女鲁欢只看了几眼便下达精准的应对之策。 景军的阵型组成只比齐军稍晚一些,并未给对方突袭的机会。 一个庞大的方圆阵出现在萧望之视线之中,这是一种偏向防守的阵型,主将位于阵形中央,外围兵力层层布防,强弓手、长枪兵、刀盾兵依次排列,堪称密集防守的典范。 方圆阵在士卒素质足够精锐的前提下,可以抗住至少两三倍的敌人,唯一的弱点是因为阵型的结构过于密集且严整,导致机动能力严重不足,在占据优势时很难转化成绝对的胜势,即无法对败退的敌人展开追击。 然而女鲁欢根本不在意这个弱点,因为他手里还有两千精锐骑兵,这可不是燕军拿来充门面的废物,而是常年操练不断、极其擅长捕捉战场机会的景朝铁骑。 一旦齐军出现短时间难以弥补的破绽,这支骑兵便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随着高亢悠远的战鼓声响起,淮州军大阵逐步前压,景军沉稳地应战。 这两支同样精锐、前面有过三次交锋的军队再度交手,初期的试探很难起到显著的效果,弓手之间往复的箭雨更像是战场上独特的招呼。 景军骑兵停留在战场侧翼,女鲁欢并未让他们冲击淮州军的阵型,因为只要是亲身经历过战争的将领,都知道骑兵的作用不是硬闯阵型完整的重甲步卒大阵,这样做的后果必然是骑兵损失惨重,步卒阵型安稳如山。 即便是以陷阵闻名的铁甲重骑,想要撼动训练有素的步卒大阵都非常困难。 对于萧望之和女鲁欢这两位主帅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便是比拼耐心。 杀伐声渐次而起,淮州军以镇北军为前锋,来安军为中军,一点点挤压景军的前沿阵地。 这样的战争看似不像宛亭之战那般壮怀激烈,惨烈程度却有过之,特别是那些身披全甲的排头兵,几乎是用身躯为同袍蹚出一条血路。 整齐划一的动作,逐渐趋同的嘶吼,煌煌青史之上记载的战役落在眼前这片平原上,便是一幕幕令人眼眶发涩皮肉发紧的画面。 长枪刺入身体,再抽出的时候不会带出一蓬鲜血,而是扯出甲胄里面的棉絮,继而隐约看见外翻的皮肉,鲜红的血从皮肉间涌出染过战袍,染出丝丝缕缕蜿蜒盘旋的痕迹。 战士往往要过上几瞬才能感受到那种撕裂的疼痛,有人会发出凄惨的叫声,有人则会因为极度的恐惧和亢奋而浑身战栗。 当他倒下之后,后面的同袍会踩着他的尸首继续向前,迎着对面如林一般的兵器,望着对面那一张张同样从紧张到麻木的面庞,握着自己的兵刃往前捅刺。 这里没有神乎其技的计谋,没有慷慨激昂的悲歌,只有极其简单且重复的动作——往前走,杀死挡在你面前的敌人,或者死在敌人的手里。 推进,绞杀,循环往复,直到有一方阵型崩溃。 两军主帅冷静地观察着战局,无论萧望之还是女鲁欢,这个时候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不忍。 这一次他们没有轻易下达变阵或者撤军的命令,仿佛彼此都心知肚明,今日必然会分出真正的胜负。 直到—— 战场西南侧,一杆大旗出现在凛凛朔风之中,上书“飞云”二字。 战场东北侧,又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书“泰兴”二字。 两员悍将宋世飞和康延孝终于率军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最多只需要一刻钟,这两支生力军便能杀入战场。 然而即便局势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万景军依旧没有出现半点慌乱姿态,前军牢牢挡住淮州军的突进,方圆阵内部有条不紊地轮转换防。 那两千景军骑兵依旧停留在原地,他们甚至没有去阻截全是步卒的飞云军。 中央阵中,女鲁欢站在瞭望车上,平静镇定地看着两支忽然出现的齐军,不轻不重地下达第二道军令。 “待敌军援军切入战场,尔等再发出讯号。” 几名传令官异口同声地说道:“遵令!” 女鲁欢向前方望去,虽然他不可能看得清萧望之的身影,却仿佛是在对那位南齐名将说话:“如果这就是你的杀手锏,那未免有些名不副实。” 淮州军后部,萧望之自然听不到女鲁欢的低语,正色道:“传令,飞云、泰兴二军即刻切入敌军两翼,直取敌方中军。” “遵令!” 号角声响彻此方天地,旗语号令做出更加明确的指示,两支生力军旋即展开浩浩荡荡的冲锋。 “杀!” 萧望之听着战场两侧传来的咆哮声,双眼微眯望着前方的景军大阵,淡淡道:“这世上哪来无懈可击的铜墙铁壁。” 语调虽轻,却如金石之音。 为本书001号盟主“寒烟暮雨醉华年”补更完成。今日4更,还欠31更。 (本章完) 249【破绽】 淮州九军,若以过往在战场上的表现评定强弱,大抵可以排出这样一个位次:镇北军居首,来安、飞云、泰兴、盘龙、坪山和广陵军相继次之。 双峰山脉西边新设的江华军和旬阳军,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淬炼,暂时无法对战力进行准确的评估。 换而言之,今日出现在雷泽平原的四支淮州军队,乃是萧望之麾下实力最强的精锐,亦是他接任淮州大都督十年以来耗费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成果。 作为淮州各军战力之首,镇北军自然应该出现在最重要的位置。 裴邃率领镇北军六千主力,从开战至今一直在尝试摧毁景军严密的阵型。 这个时代的大部分战争都谈不上如何严密精确,譬如陆沉主导的宛亭之战和平利之战,前者是因为骑兵迂回机动摧毁燕军的后阵,继而引发全线溃败。后者更不必细说,韦万喜早就得到翟林王氏的密令,故意给了淮州军一击破敌的机会。 简而言之,在这个组织度极度低下的时代,战场上任何一个决策失误或者意外情况都有可能导致军队的崩盘。 但那只是相对大部分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军队而言,像镇北军和景军这种久经操练、经历过很多次战火磨砺的精锐,绝对不会出现战损超过一成就军心溃散的情况。 镇北军的阵型在裴邃的指挥下演变成中心突前、两侧延展的箭头,朝着景军前沿阵地一点点挤进去,犹如一根削尖的楔子缓慢深入,虽然一直都有进展但速度很慢。 女鲁欢没有让前锋将士长时间承受对方施加的压力,这便是方圆阵的精妙所在。只要主帅下达的命令精确明晰,将士们有过严苛的训练,那么他们可以在不影响阵型完整度的前提下,通过轮转换防来不断变换受力面。 景军步卒就像一个缓缓转动的圆圈,每过片刻就会是新一批将士来应对镇北军的突击,最大限度地保证阵地的坚固。 这要求主帅具备极强的辨明战局的能力,如果出现错误的判断和命令,就会导致阵型的轮转卡住,这样的后果不言而喻。 阵地前沿的两军将士陷入铁与血的苦战,双方咬牙死死支撑,无论是奋勇向前的镇北军,还是坚守不退的景军,直杀得鲜血染遍大地。 从上空俯瞰而去,但见两支军队的前锋在方圆数百丈的区域纠缠在一起,并未出现乱战一团的景象,足见将帅和士卒们的军事素养。 当飞云军和泰兴军将要接近战场的时候,萧望之最新的军令通过旗语号令传达到四位主将的耳中。 “全军变为衡轭阵!” 裴邃、段作章、宋世飞和康延孝当即领悟,在各自副将的配合下调整阵型。 衡轭阵作为长蛇阵的变种,常用于围攻态势,采用多路纵队并排进攻的方式,虽然机动性比之长蛇阵要弱一些,但是战斗力更强,攻势更加凌厉。 此时此刻,淮州军围三缺一,从西南、东北和东南三个方向同时展开进攻。 萧望之没有给景军困兽死斗的机会,将西北方向放空,自然是要让对方在支撑不住的时候主动撤退。 在这种两军缠斗的时刻,一旦女鲁欢生出撤退的心思,就会像平利城下韦万喜的下场一样,演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溃败。 与此同时,萧望之没有忽视战场侧翼一直引而不发的景军骑兵,故此飞云军和泰兴军切入战场的速度不算很快,始终保持阵型的完整,没有给对方骑兵突袭的机会。 这也是萧望之故意放开一面的原因之一,他不会让己方战阵变得太薄,只要保证步军大阵的厚度,景军两千轻骑便无用武之地。 淮州军三面压上,景军面对的压力陡然剧增,这个时候女鲁欢还想如之前那般轮转阵型变得极其困难,所以他果决地放弃调整,依靠景军士卒的韧性继续支撑。 随着时间的流逝,景军的阵型逐渐向内收缩,这是一个不太好的征兆。 传令官们无比紧张地望着站在瞭望车上的女鲁欢。 如果放在十多年前,八千景军步卒甚至不需要结成方圆阵,他们在面对数倍齐军的情况下,可以依靠悍勇的战力和高昂的士气强行平推过去。 但是这十多年里景军一部分老卒退出行伍,实力必然有所下降,而淮州军在萧望之的打磨下稳步提升,此消彼长之间两边的差距不断缩小。 眼前的局势便是明证。 景军阵型的收缩是第一步,面对三路齐军不断施加的压力,下一步很有可能便是崩溃。 瞭望车上,女鲁欢的表情极其冷静,甚至到了漠然的地步。他凝望着周遭部属的情形,直到三个方向的前沿阵地已经变成犬牙交错的态势,齐军短时间内绝对无法后撤,这位由庆聿恭一手提拔起来的大详隐才发出那道隐忍多时的命令。 “发讯号。” “是。” 数名传令官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转身便走出数步,然后利用景廉族的传统乐器拍鼓传递军令。 鼓声极其雄壮,仿若荒原上响起的惊雷,又似密林中巨兽的嘶吼,如猛烈的朔风席卷这片大地。 当鼓声传入耳中,原本已经陷入劣势的景军步卒猛地振奋精神,竟然不可思议地稳住阵地。 变化不止于此,女鲁欢的命令就像是某种神奇的法术,一抬手便召来成千上万的援兵。 战场北方,青丘之后,近万名景军步卒相继出现,然后快速逼近战场,其状漫山遍野,其势汹涌如潮。 这一幕,足以吓住世间胆怯畏缩之辈。 然而无论坐镇帅旗之下的萧望之,还是分布战场各处执行具体指挥的裴邃等人,此刻他们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反倒是眼底深处浮现一抹释然。 没有人能够像神仙那样未卜先知,但是这些经验丰富的将帅可以通过战争中的细节洞悉对方的谋算。 在女鲁欢率军抵达雷泽平原后,他对淮州军围攻宁陵的举动视而不见,坐视对方攻破这座边境关隘,继而摆出一副任由淮州军逼近的姿态。 由是观之,他必然不止有这一万兵马,否则他可以选择从容后撤,不会傻乎乎地留在原地等待淮州军创造一个包围圈。 如今在淮州军强势的压迫之下,景军的伏兵终于出现,意味着战场上不可预知的变化少了一项,萧望之面上古井不波,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陆沉的面庞,随即暗暗赞了一声。 他在战车上观察着战场局势,景军的伏兵没有一窝蜂地乱冲,他们和那八千步卒一样展现出极其优秀的素质,在将官的指挥下从西北边抵临战场,然后有条不紊地兵分两路,一路朝向飞云军的侧翼,另一路直逼泰兴军的肋部。 宋世飞和康延孝作为带兵多年的沙场老将,此刻自然不需要萧望之耳提面命,在对方伏兵出现的刹那,他们便已经开始调整己方阵型。 飞云军和泰兴军各分出接近一半的兵力,就地以枪盾兵建立拦阻阵型,将敌人的伏兵挡在阵地以北。 战场规模再度扩大,两边此刻总计投入的兵力达到五万左右。 在如此纷繁复杂的局势中,萧望之依然可以看出最重要的关节。 景军伏兵加入之后,虽说飞云军和泰兴军没有出现慌乱,可是他们要分兵抵抗,导致对景军本阵的压制力度无法维持,原本已经岌岌可危的内圈景军顺势站稳,并且呈现出向外反推的趋势。 若要用最简洁的形容来描绘此刻的战场,大抵便是女鲁欢率领的步卒位于最里边,飞云、镇北和泰兴三军围着他们,景军的伏兵则在最外边的半圆上。 对于淮州军来说,现在是他们必须做出取舍的时刻。 萧望之缓缓舒出一口浊气,再度下令道:“传令段作章,命他领军从飞云军和镇北军之间斜插景军本阵。” “遵令!” 传令官大声应下。 在战事展开之后,段作章率领的来安军主力作为镇北军的后备,同时肩负保护主帅的任务,一直没有全部投入到进攻之中,只是在两翼承担一部分掠阵的职责。 段作章在接到军令时稍稍有一些犹豫,因为他很清楚尾阵后锋的力量相对薄弱,自己如果带着来安军杀过去,中军帅旗便会失去保护。 这犹豫只是一闪而逝,对萧望之的尊敬和信任让段作章顷刻间下定决心。 “杀!” 来安军的将士们在段作章的率领下扑向预定位置,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协助镇北军凿穿景军本阵。 当萧望之将手中唯一的后备力量拿出来后,远方景军大阵中的女鲁欢面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所谓南齐名将,不过如此。” 自语过后,女鲁欢转头看向侧后方,对传令官说道:“告诉牙乌塔,现在就是他扬名天下的机会。命他率两千骑绕至齐军后方,取下萧望之的人头,我会亲自向陛下和王爷为他请功!” “遵令!”传令官的语调无比兴奋高亢。 女鲁欢回过头来,目光犹如寒芒。 他就像山野间最阴狠的猎人,具备远超常人的耐心,只为等待猎物出现瞬间的失神。 (本章完) 250【枭首】 牙乌塔身长七尺,膀大腰圆,体型颇为壮硕,乃是标准的景廉勇士身材。 其人使一杆丈二长矛,镔铁打造的矛尖上泛着凛凛寒光,上面不知沾染过多少齐人的鲜血。 他麾下两千骑兵同样不是弱旅,能够驻扎在燕国京城这样的险要之地,纵然不是当年纵横天下的老卒,也是有着丰富厮杀经验的悍勇之辈。 骑兵在景朝内部的地位一直高于步卒,牙乌塔原本想着在这场恶战中大展身手,然而从战事爆发一直到现在,他都只能带着部属安静地待在战场侧翼,心里自然十分窝火,但他又不能公然自作主张违背女鲁欢的军令,否则谋良虎肯定会扒了他的皮。 这不是一种夸大的形容,而是真实存在的扒皮。 两千骑兵就这样旁观着袍泽们奋勇厮杀,他们心中的火气也越来越旺盛,将要克制不住之时,牙乌塔终于等来女鲁欢的命令。 这员悍将扭动脖颈,发出一连串骨头响动的声音,面上浮现狰狞的笑意。 他单手提着长矛,策马在阵前掠过,口中嘶吼道:“兄弟们!” “在!” “怕不怕死?” “不怕!” “那就随我冲阵!” “杀!” 牙乌塔挥动长矛,两千骑兵策马相随,从战场侧翼出发,高速冲向淮州军尾阵! 当此时,镇北军、飞云军和泰兴军与景军步卒战至一处,段作章又领着来安军冲入前沿阵地,中军帅旗附近仅有千余名步卒保护萧望之。 景军本阵之中,女鲁欢镇定地观察着局势,他一直压制着己方将士反击的欲望,甚至让近万伏兵保持一定的克制,便是要给萧望之孤注一掷的勇气。 只有让萧望之觉得再努力一点点就能取得这场恶战的胜利,他才会将手中所有的力量投入进这片战场。 如他所料,萧望之在最关键的时刻,终于让藏在手心里的来安军加入总攻的阵容。 女鲁欢并不认为萧望之一定会死在己方骑兵的手里,他只是要逼迫那位南齐名将做出抉择——要么用身边薄弱的护卫力量尝试抵抗景朝骑兵,要么将陷入战局中的淮州军撤回一部保护自己。 如果萧望之选择后者,那么淮州军的整体配合一定会出现破绽,毕竟战线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有可能影响到全军士气。一旦慌乱的情绪在士卒之间蔓延开来,女鲁欢便会发挥出景军全部的实力,奠定这场战役的最终走向。 女鲁欢双眼微眯,静静等待萧望之的决断。 无论是萧望之安排的两支生力军,还是女鲁欢藏在青丘之后的伏兵,这些都属于阴谋和战术的范畴,主打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是这种手段不难防备和化解,尤其是像他们这样老道的主帅。 然而现在女鲁欢抛出来的问题却是一个阳谋,无论萧望之怎么选,他的军队必然会陷入劣势。 两千骑高速机动,犹如一道锋利的光芒,沿着战场边缘径直杀向淮州军后阵。骑士们终于可以施展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功夫,从侧面袭扰对方的步卒阵型,与此同时还能保持对坐骑的完美驾驭,将景朝骑兵的实力完美展现。 这支骑兵就像碧波之中的游鱼,呈现出极其流畅的美感。 淮州军步卒本可返回援护中军,然而从裴邃、宋世飞、康延孝到段作章,没有一个人选择回头,他们坚定地执行萧望之的军令,带领将士们奋勇冲杀,不仅抗住了景军伏兵最猛烈的第一波攻势,甚至逐渐再度占据上风。 战场上出现一种诡异的氛围。 一边是两军绞杀在一起的步卒,另一边是快速逼近萧望之的景朝骑兵,这两者仿佛存在某种割裂感,似乎萧望之不是淮州军主帅,而只是一位无关紧要的普通人。 这样的氛围让女鲁欢心中陡然泛起一抹不安。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此刻不可能再将骑兵召回来,更何况牙乌塔不会像他这般思虑过重。 这位悍将一马当先,纵然对方守护帅旗的步卒张弓搭箭,他脸上没有半点惧色,依靠覆盖全身的甲胄和手中的长矛,他一路冲来没有半点损伤。 虽然对方尾阵只有千余人,牙乌塔没有选择硬闯,毕竟他麾下只是两千轻骑,在用环射压制住对方之后,他率领部属继续往南,意图绕圈冲杀齐军的后背。 喧嚣的战场之上,牙乌塔不经意地望向对方阵中,明明看不见具体的人脸,他却似乎感觉到一些嘲讽的目光。 遽然大风起。 前方马蹄声惊雷。 一支南齐骑兵绕过东南方向的山脚,出现在牙乌塔的视线之内。 凛凛风中,陆沉手持长枪,李承恩等人紧随左右,三千骑一往无前! 牙乌塔在前段时间听女鲁欢提起过齐军有一支实力较强的骑兵,隶属于都尉陆沉统率的锐士营,这支骑兵在宛亭之战中表现突出,算是渐渐打出了一点名声。 牙乌塔对此不说嗤之以鼻,至少也是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锐士营当时的对手是被景军视作废物的燕军。 在这支骑兵出现之后,牙乌塔立刻做出决断,他很清楚如果不先解决锐士营骑兵,自己断然没有可能去对付萧望之,因此即便对方骑兵看起来人数多一些,他依旧毫不迟疑地率军猛冲而去。 宽阔平整的雷泽平原南部,两支轻骑兵展开极其豪迈的对冲。 对于锐士营而言,这是他们成军至今面临最大的考验。 究竟是徒有其表不堪一击,还是千锤百炼一朝绽放,成败便在生死之间。 陆沉没有选择迂回绕战,纵然他对李承恩说过,锐士营骑兵要学会更加聪明的战法,在机动作战中寻找机会,但是此刻他没有那样做。 因为前方的战场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再者没有直面强大敌人的勇气、没有经历过惨烈厮杀的磨砺,锐士营永远都难以真正成长起来。 六十丈、四十丈、二十丈,两支骑兵相隔的距离越来越短,对方脸上的神情渐渐清晰可见。 所有人都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敌人,唯有呼啸的风声带起浓烈的杀意。 终于接近彼此,没人在这个时候减缓速度,两条线遽然相交,然后穿插进对方的阵型之中。 将士们挥动着手中的长兵器,在与敌人交错而过的时刻刺向对方的身体,血腥味瞬间开始弥漫。 这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涌入鼻尖,犹如火辣的烈酒催发出每个人心中的血气,继而让他们暂时忘却死亡的恐惧,与一个又一个错身的敌人拼命。 或者向前挺进,或者长眠于此。 作为锐士营骑兵的核心,陆沉手中的长枪宛如来自九幽炼狱的镰刀,不断收割着景军骑兵的性命,敌人的鲜血渐渐染红他的战袍。 两军终于交错而过,景军骑兵来到更南边,而锐士营骑兵抵临己方尾阵附近。 帅旗之下,萧望之扭头望向锐士营,面上浮现欣慰之色,随即又下达一道军令。 号角声再度回荡在这片大地之上。 景军骑兵自然也听到这连绵不断的号角声,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中的含义,因为这些景廉勇士此刻心中满是震惊。 南齐骑兵竟然展现出与他们相差不大的实力,在这场堪称壮烈的对撞之后,仍旧可以维持散而不乱的阵型。 双方在辽阔的平原上相继完成转向,再度形成正面相对的形势。 牙乌塔面色依旧狰狞,然而心里却涌起诧异的情绪,在他的预想中就算对方不至于一触即溃,也不可能与己方保持相同的速度再整阵型,而且在方才那波惨烈的对杀之中,南齐骑兵居然可以占据优势。 纵然对方兵力占优,这个结果依然对他造成极大的冲击。 如果换成其他人,或许这个时候会选择暂避锋芒,但是对于牙乌塔来说,此刻退让会使他一辈子抬不起头,他更不能接受景朝骑兵胆怯畏战的结果。 故而—— “杀!” 这一次牙乌塔从胸腔出迸发出一个极其简单又疯狂的音节。 景朝骑兵如潮水一般奔涌向前。 与之相同,锐士营骑兵毫无惧色,唯有向前! 陆沉此刻已经注意到对方主将的位置,在奔袭的过程中死死盯着牙乌塔的身影,右手握紧了那杆特制长枪,上玄经催动的内劲早已运转周身。 临敌,出枪,燎原! 犹如一只火凤引吭高歌,伴着无可匹敌的气势刺穿空气的阻隔,枪尖径直破开牙乌塔长矛的防御,狠狠捅进他的胸膛。 战场的另一面,在齐军号角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女鲁欢便紧紧皱起了眉头,一段时间之后,西北方向果然又出现了一支步军。 女鲁欢一眼望去便有了判断,最多只有两三千人,然而对方的旗号上现出锐士二字。 这支步军人人手持长枪,纵然是在快速奔跑的过程中依然阵型不乱,从这一点便能看出他们的精锐程度。 就在女鲁欢决定分出一部分伏兵去应对锐士营步卒的时候,齐军后阵忽然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没过多久便有一支骑兵旋风般掠过战场边缘,出现在女鲁欢的视线之内。 他们尽皆血染战袍,为首那员武将年纪轻轻,哪怕相隔较远也能让女鲁欢感受到此人身上无法压制的锐气,让他心里猛然跃出一个耳闻多时的名字。 陆沉率领南齐骑兵逼近景军阵地,右手持枪,左手拎着一颗首级。 他扬臂一挥,牙乌塔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落入景军阵中,还有锐士营骑兵异口同声的咆哮。 “景军骑兵溃败!” “大都督军令,即刻总攻!” “杀!” (本章完) 251【马作的卢飞快】 在大部分战争之中,一支偏师的失败并不会直接动摇军心,只要他们不是在主力军队眼前溃败。 但对于战场上的景军而言,两千骑兵直接被南齐骑兵打散,这个结果让很多人心神恍惚。 纵然他们不敢置信,牙乌塔的人头却是铁证如山,更何况回到主战场的是南齐骑兵,己方同袍消失不见——如果不是在交手中失利并且被打残,那两千骑总不会直接逃走。 景军的骄傲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一场场胜利铸就的强大。 哪怕南齐边军在这两年的战事中大放异彩,一而再再而三地取得胜利,可在今日这些景军将士看来,那些胜利不足为道,毕竟他们的对手是武备松弛的燕军。 如今景朝已然完全消化北地大片新占的领土,不需要太久就能彻底吞并赵国,疆域面积无比广阔远超南齐。 如是种种,让驻守河洛城的景军充满自信,他们坚信只要己方出手,南齐边军定然要吞下失败的苦果。 这种信心支撑着八千景军步卒顶住数倍于己的齐军,无论局势有多么艰难,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像燕军那样自乱阵脚,直到陆沉率领血染战袍的锐士营骑兵出现在他们面前,将那颗血淋淋的首级掷到他们脚下。 虽说景军骑兵和步军一直存在相互看不上眼的情况,但那属于内部矛盾,他们并不会否认对方的实力,相反都会有“老子天下第一他们第二”的想法。 锐士营将士们的齐声咆哮传遍周遭,绝大多数景军步卒心里头一次生出慌乱的情绪。 而这恰恰便是萧望之和陆沉一直等待的时机。 陆沉率锐士营骑兵从战场的西南边斜插向上,来到三千步卒的旁边,掩护着这支训练有素的长枪兵向景军的西北边——也就是他们的正后方移动。 在先前的战事中,萧望之使用围三缺一的战略,故意空出景军的西北面,这是基于给景军一条生路从而避免对方困兽之斗的考量。但是当景军伏兵出现后,对方的目的也已暴露,他们显然不会轻易撤出战场,于是演变成真正的决战。 锐士营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缺,如今景军完全处于淮州军的包围之中。 萧望之在战车上观察着前方的局势,片刻后下达最终的命令。 “传令裴邃、段作章、宋世飞、康延孝,全军变为鱼鳞阵,务必摧毁景军的阵型!” 这个时候的战场已经极其嘈杂,旗语号令虽然能起到作用,但是存在被下面将领忽略的可能,于是一众负责传令的游骑策马前往各处。 鱼鳞阵顾名思义,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属于集中力量围剿敌人中军的强攻阵形。 一位中年男人出现在萧望之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凝望着前方杀声如潮的战场,感慨道:“如果你不说,我很难相信这么庞大的战略构想出自陆沉那孩子之手。” 萧望之转头看了他一眼,淡然道:“难道你在宝台山里没有见过他带兵打仗的能为?” 中年男人自然便是消失过一段时间的尉迟归,闻言微笑道:“见过,可那次与这次有着很大的不同。当时燕景联军的目的很明显,陆沉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而且山里人拥有极强的侦查能力,敌人的行踪完全无法隐藏,所以陆沉可以根据对方的战术制定反制手段。然而这次存在很多不可控的因素,比如景军是否会后撤、是否有援兵、是否会按照你们的预想行动。” “战场和江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 萧望之轻轻一笑,继而道:“伱们江湖中人讲究快意恩仇潇洒恣意,行事有着很多不确定性,故而很难断定你们下一步会做什么,但是战争可没有那么随性。大军调动并非儿戏,尤其是像景军这样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每个决定都不会是想当然的胡闹。” 尉迟归微微颔首道:“也就是说,在景军选择驻扎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就知道他们的身后必然有伏兵?” “至少会有六七成的概率,如果没有伏兵自然更好,我军可以更加轻松地解决掉这支景军,陆沉考虑的是如果有伏兵,我们要如何取得最大的胜果?虽说这有可能造成兵力上的浪费,但总好过准备不足被敌人反将一军,这就是兵法所云,狮子搏兔倾尽全力。” 萧望之眺望着远方景军的阵型变化,又道:“作为一支军队的主帅,想要取得最终的胜利,一定要比敌人多想一步。陆沉虽然还很年轻,但在这件事上做得很好,我很看好他的未来。” 尉迟归隐约察觉到他这句话暗藏深意,所谓多想一步究竟是指什么? 他看着战场上复杂的景象,只能看出淮州军渐渐占据上风,景军似乎没有扭转局势的办法,除此之外便难辨细节,不由得暗叹一声这些人都是心有七窍,远非常人可以比拟。 广阔的平原上,景军陷入艰难的境地,四面八方都有着极大的压力。 在陆沉率领锐士营骑兵杀过来的时候,女鲁欢只是愣神了几瞬时间,便立即做出调整。 他让后来出现的景军伏兵往中间收拢,与本阵步卒合流在一起,然后利用稍纵即逝的时机完成了阵型的组合,这样一来便形成一个一万五千余人的大型方圆阵。 体态魁梧全身着甲的刀盾兵挡在最外围,身强力壮的长枪兵在盾牌后面伺机攻击,虽然现在这个大型方圆阵不像先前那般可以轻松轮转,但是在女鲁欢和留可两位大将的指挥下,景军仍然可以站住阵脚。 骑兵溃败的确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冲击,但是这个消息还不能彻底击穿景军步卒的韧性。 面对淮州军三万余精锐的围攻,景军展现出他们为何能驰骋天下的缘由。 但是女鲁欢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出现问题的居然是后阵。 “大详隐,后阵派人急报恳求援护!” 这句话让女鲁欢面色微变,左、右、前三部面对淮州四支主力军长时间的围攻,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溃败的迹象,反倒是后阵最先顶不住,要知道他们的敌人只有锐士营! 女鲁欢登上瞭望车朝后方望去,很快便皱起眉头。 锐士营骑步两军配合极其默契,三千长枪兵步步推进,骑兵在侧翼掩护并寻找时机,只要景军的防守出现破绽,他们便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找到这个突破口,继而彻底搅乱景军的阵型。 女鲁欢的指挥经验何其丰富,他只看了片刻便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锐士营竟然是淮州军真正的杀器! 如果他对淮州都督府的情报了解得更多一些,应当知道锐士营不是由新兵组成的杂牌军,而是由陆家护卫、萧望之的亲兵和淮州各军抽调出来的精锐结合而成的王牌,而且经过了长达一年的严苛训练。 后军阵型岌岌可危,女鲁欢在这一刻不禁抬头望向更遥远的西北方向,那是景军扭转局势的唯一机会! 在距离战场约有十余里的地方,一支一人双马的景军骑兵快速前行。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前,这支骑兵的主将已经收到女鲁欢派人送来的急报,淮州军于今天一早发起攻势,希望他们能尽快赶到战场支援。 主将名叫拔里海,乃是谋良虎最信任的副将,和女鲁欢一样同为大详隐。 猎猎风中,拔里海策马朝旁边那位身份贵重的年轻武将靠近,大声道:“请殿下拖后观战,末将会率领这五千精骑冲垮敌人!” 出发之前他便得到谋良虎的叮嘱,无论战事的进展是否顺利,都不能让郡主殿下亲身犯险,万一庆聿怀瑾在战场之上出现意外,他们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将士们由你全权指挥,我不会越过你下达军令。” 庆聿怀瑾语调清冷,又带着几分傲然之意:“不过,庆聿家的儿女可不是躲在山洞里的雏鸟,你难道不知道我从六岁开始习武,在战场上同样可以斩将杀敌!” 拔里海当然知道常山郡王庆聿恭乃是大景第一高手,庆聿一族家学渊源,身边这位郡主殿下的武功虽然不算世间顶尖,但放在战场上应敌绰绰有余。 不等拔里海继续劝说,庆聿怀瑾凛然道:“拔里海,专心指挥作战,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遵令!” 拔里海收敛心神,抬眼望向南方。 数里过后,南边声势浩大的战场跃入眼帘,拔里海当即下令:“换马!临战!” 山野之间,五千骑宛如滚动的江水,从西北到东南漫卷而过,在他们突击向前的同时,所有骑兵相继换乘另一匹奔驰的骏马。 他们的动作虽然谈不上绝对的整齐划一,但在高速奔袭的过程中没有一人失误,足见景朝铁骑名副其实。 庆聿怀瑾第一眼便看见锐士营的旗号,以及护卫在步卒两翼的骑兵。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数千骑兵出现在数里以外的平原上,朝着主战场汹涌奔来。 踏云追月,势若雷霆! (本章完) 252【弓如霹雳弦惊】 战事一波三折。 最开始淮州军和景军一攻一守,勉强算是打成一个平手,在飞云军和泰兴军杀到之后,淮州军曾经有过短暂的优势。只可惜他们无法在那个时间差之内,利用兵力上的优势洞穿景军的防守。 在女鲁欢召出伏兵后,双方再度进入均势,他随即便想用骑兵打破这种均势。 从当时的局势来复盘,女鲁欢的决定没有问题,因为那两千骑兵是战场上唯一的高机动性力量,这本来就是骑兵的绝对优势。 只不过萧望之和陆沉早就考虑到这个可能性,毕竟在先前沉寂的半个月里,他们已经弄清楚这支景军的底细,自然不会遗漏对方的骑兵。 当锐士营骑兵击溃了景朝骑兵,三千精锐长枪兵堵住景军最后的退路,战争胜负的天平便朝着淮州军不断倾斜。 现在的景军已经变成困兽之斗,无论他们实力如何强横、士气如何坚韧,淮州军的优势都在不断扩大。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出现,淮州军便将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是从景军在十八年前突破泾河防线开始,遭遇的第二次沉重失败。 第一次便是当年厉天润指挥的蒙山大捷,那一战他率领靖州军全歼上万景军主力,从而奠定了南北分立的局面,挫败景军顺势一统天下的企图。 今时今日,倘若萧望之和陆沉能够更进一步,北伐之战便已成功一半,接下来收复东阳路指日可待。 此刻位于大阵中央的女鲁欢心中生出一股后怕,虽说在这场激烈且漫长的战斗中,他已经倾尽所能完成每一次恰到好处的指挥,可若是没有那位郡主殿下的果断决策,恐怕他要带着将近两万景军葬身于此。 景军主力骑兵的出现让淮州军的攻势微微一滞,因为此刻双方兵力犬牙交错,谁都不可能保持严整的阵型,这支骑兵若是一鼓作气,极有可能冲散某支淮州军。 对于大局而言,这是极其危险的状况。 景朝步卒仍未丧失战力,若是让他们的骑兵完成这一步,淮州军很有可能满盘皆输。 景军骑兵显然是这个打算,拔里海没有选择攻击正前方的锐士营,反而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便率军改变方向,目标直指战场西南边的飞云军。 女鲁欢和留可立刻注意到己方骑兵的变向,对于这两位用兵老辣的大将而言,他们不需要得到拔里海的亲口讲述,便能领会对方的战略意图。 两人当即分工行动,女鲁欢继续坐镇中军指挥全局,留可则率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对飞云军发起猛烈的反攻。 伤敌五指自然不如断敌一指,击溃飞云军便能引发淮州军的全线溃败。 平原之南,中军帅旗下方,站在战车上的萧望之瞬间明确敌人的想法,他没有做出援护飞云军的决断,反而下令让镇北军和来安军猛攻敌人此刻失去侧翼掩护的中军。 尉迟归纵然久经风雨,纵横江湖数十年,此刻也不禁感到一丝紧张,道:“都督,飞云军的局势不容乐观。” 两军各有取舍,接下来便要看自己相对薄弱的部分能否挡住对方的冲击。 萧望之却面色如常,淡淡道:“陆沉知道该怎么做。” 宽阔的战场上相距遥远,陆沉自然听不见萧望之的话语,但是他在景军主力骑兵出现的那一刻,心中便已有了决断。 “锐士营儿郎,随本将拦住敌人!” 他提枪策马而行,毫不迟疑地下达命令。 “是!” 在他身后,是两千余名血染战袍满面脏污的将士齐声响应。 一边是全副武装精力充沛的景军主力骑兵,一边是鏖战多时形容狼狈的锐士营骑兵,无论兵力还是此刻的状态,这两支骑兵的对比都极其明显。 在一个稍微有些战场经验的人看来,陆沉这个决定显然是送死之举。 拔里海便是这样的想法,他望着南齐骑兵从侧面斜插过来,似乎是想拦住己方的冲锋,唇边不由得泛起一抹冷笑。 如果这两千余名力竭之兵能做到这一点,他还有什么脸面担任骑兵主将? 不远处的庆聿怀瑾脸上并无轻蔑之意,相反她神情复杂地望着远处的南齐骑兵。 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终于可以看见那个领军前冲的年轻武将。 第一次听说陆沉这个名字是在去年,察事厅精心策划的一连串计谋毁在这个年轻人的手里,当时庆聿怀瑾并未太过在意,因为这种昙花一现的人随处可见,她在景朝大都生活的时候便见过很多。 可是陆沉不仅没有沉寂,反而频繁出现在庆聿怀瑾的视线里,一次次破坏她的计划,让她在这两年体验过很多次失利的滋味。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更遑论从小便是天之娇女的庆聿怀瑾。 如果是败在萧望之或者厉天润手里,她还有安慰自己的理由,毕竟那些人是成名已久的沙场老将,可偏偏是陆沉这个同龄人带给她难以言说的耻辱感。 这种耻辱感在宝台山战事结束的时候达到顶峰,无论庆聿怀瑾是否承认,陆沉都已经成为她心中的一片阴影。 她不能容忍自己生活在这片阴影之下。 此时此刻,望着对面逐渐逼近的南齐骑兵,庆聿怀瑾心中的杀意骤然暴涨,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两支骑兵一者从北到南,一者从南到北,距离越来越近。 陆沉并不知道庆聿怀瑾的存在,他没有想过那位年轻的郡主会随军行动,他的目光从对面的景军骑兵身上扫过,在双方还有将近四十余丈的距离时,猛然拨转马头转向东北! 经过将近一年的严格训练,锐士营骑兵不需要主将的大声呼喝,他们近乎本能一般追随着前方的旗帜,两千余人同时转向,如流水改道一般极其自然。 这一幕让拔里海措不及防,他倒不是担心对方会有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南齐骑兵显然想绕到他们的身后发起进攻。 他原本已经做好一次冲锋击溃敌人的准备,但是陆沉又怎会愚蠢地送死。 “拔里海,不要理会他们!” 庆聿怀瑾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虽说她心里恨极了陆沉,无比渴望亲手杀死对方,但是经历过很多次失败之后,她自然会有所成长,知道当下最重要的是击溃淮州军侧翼,从而奠定这场苦战的最终胜利。 她再三告诫自己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故而对当下的局势看得非常透彻。 只要摧毁侧翼的飞云军,萧望之就算是战神再世也无力回天。 至于陆沉……将来总有收拾他的机会。 拔里海心中的犹豫转瞬即逝,在听到庆聿怀瑾的提醒后,他没有去看从旁边交错而过的南齐骑兵,目光死死盯着南边的飞云军步卒,咬牙吼出两个字。 “向前!” 景军猛冲而去。 陆沉率领锐士营与景军主力骑兵擦肩而过,在这种对向高速机动的情况下,骑射很难发挥作用,他并未下令浪费箭矢,只带着将士们往前冲出一段距离,然后放缓速度绕圈转向。 虽然他没有完全拦住敌军,却成功地迟滞对方的冲锋势头,逼迫敌军稍稍改变方向。 对于陆沉来说,这便足够了。 在领兵转向的同时,他抬眼望向西南方向,目光中露出几分轻松和释然。 雷泽平原通往西南方的谷地之中,一杆大旗当先出现,继而便是席卷大地的煌煌骑兵。 旗帜之上,有两字铁钩银划。 飞羽! 在淮州飞云军面露极大危险的时刻,在锐士营骑兵无法拦住景军主力骑兵的关口,纵横江北近十年、与燕景军队交手过无数次的靖州飞羽营终于赶到! 这支由靖州都督府耗费无数资源打造的精锐骑兵快速奔袭,犹如一片铁幕向前移动。 这一刻,天地为之变色。 队伍最前方,那位年轻女将银鞍白马,在战场上极度惹眼,但见她跃马向前,于高速前行之中张弓搭箭,身形的起伏与奔驰的骏马几近于融为一体,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景军骑兵的主将。 箭去如流星,转瞬即至! 拔里海猛然俯身,虽然他没有被射中,那支凌厉的羽箭却命中后面的景军骑兵。 厉冰雪这一箭犹如讯号,飞羽营骑术最好的前军扬臂而起,漫天箭雨兜射而来,瞬间黑压压一片几近遮蔽天空。 当此时,景军主力骑兵朝着飞云军的阵地冲去,而飞羽营出现在他们的侧前方,茫茫箭雨落在他们前方必经之路上,可谓避无可避。 他们并未太过慌乱,一边躲闪的同时一边取弓还击。 拔里海领兵经验何其丰富,一眼便看出这支新出现的南齐骑兵人数在己方之上,倘若他继续执行先前的战术,极有可能被对方从侧面冲垮。 无论他是否愿意,眼下他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和飞羽营来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辽阔平坦的雷泽平原西南部,两支精锐骑兵遽然相遇,然后朝着对方冲刺而去! 厉冰雪此刻已经将牛角长弓挂在马腹,从亲兵手中接过那杆马槊,率领飞羽营骑兵正面相迎,不让分毫。 北风如刀,杀意滔滔。 晚上还有。 (本章完) 253【金戈铁马】 飞羽营去年扩充为八千骑,但此刻跟随厉冰雪出现在雷泽平原的只有六千人。 一者是因为近来他们在沫阳路的战事中有所损失,二者是厉冰雪留下千余人作为靖州军的斥候游骑,为厉天润提供更加精确的战场情报。 在厉天润的指挥下,靖州军先是以雷霆之势进逼西线严武城,然后虚晃一枪突破东线石泉城的侧翼防线,牛存节引以为傲的铜墙铁壁旋即出现漏洞,厉冰雪带着六千精骑一路北上,直抵雷泽平原。 飞羽营在新昌城外有过短暂停留,在驻守新昌城的燕军注视下,光明正大地从盘龙军将士们的手中接受补给。 却不知燕军主将李应成及其属下将领们,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他们自然认得飞羽营的旗号,也知道这支由靖州都督府倾力打造的骑兵出现在城外意味着什么,但是就算李应成敢派人出城通报,也不可能跑得过这支纵横江北大地的精锐骑兵。 从新昌城到平利城,飞羽营进行了第二次休整和补给,因此当他们一人双马赶到五十余里外的雷泽平原时,正处于体力和战意的双重巅峰。 先前陆沉带着锐士营骑兵和景军两千骑兵有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最终以他亲手杀死牙乌塔造成景军骑兵的溃败而告终。 眼下又有两支骑兵即将形成对撞,兵力增加了一倍以上,战线拉得极长,对于两边士卒的战术素养要求更高。 如果说两军步卒的厮杀就像一群膀大腰圆的壮士相互角力,那么骑兵的对撞便是茫茫荒原之上恐怖的兽潮。 一般情况下,骑兵主将都会尽量避免这种直接了当的对冲,因为其中存在太多不可预知的状况,譬如坐骑会胆怯不前,亦或是阵型散乱无法重整。 从古到今,作为战场上的机动力量,轻骑兵最重要的职责是侵扰敌军阵型和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然而拔里海没有多余的选择,景军本就处于高速奔袭之中,南齐骑兵又是从侧前方斜插过来,如果他选择避战的话,唯一的后果便是被对方拦腰截断,继而造成全线溃散。 因此他只能让麾下骑兵稍稍调整冲刺的方向,和飞羽营正面对抗。 两军相撞,霎时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兵对兵,将对将,杀成一团。 虽然飞羽营的出现完全出乎庆聿怀瑾和拔里海的预料,但是这支景军骑兵面上并无惧色,两边的士气和军纪相对接近,因此在穿插交错而过的同时,几乎所有人都在捅刺身边的敌人。 骑兵最趁手的近战兵器当然是长枪和马刀,至于马槊这种杀伤力极其恐怖的长刃,一般人没有那个能力驾驭,唯有各自阵中真正的高手才会使用。 厉冰雪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身下的银鞍白马更加引人注目,身后的大旗当仁不让地成为飞羽营将士的指引。 在两军接触之前,厉冰雪便注意到对方主将的身影,在这一点上她和陆沉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想要摧毁一支军队的士气,最直接的法子便是击杀对方的主将。 这是当今时代所有白刃战的不二法门。 马蹄翻飞,奔袭而至。 厉冰雪身边都是身手高明的亲兵,他们牢牢护卫着主将的侧面,给厉冰雪创造一个直面敌军主将的机会。 她的视线锁定在拔里海身上,在距离对方仅有四五丈时,双手握住了那杆杀敌无数的马槊。 大风吹过她的鬓边,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迟疑踌躇的神色,唯有向死而生的决然和果敢。 拔里海出身于景朝贵族,十三四岁便投到庆聿恭的麾下,成日里在行伍之中打磨武艺。 他虽然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的奇才,却拥有景廉族人不太常见的勤勉和刻苦,几乎是日复一日锤炼自己,因此得到庆聿恭和谋良虎的赏识,一步步成长为骑兵大详隐。 其人所用的兵器是一杆长枪,论长度较之厉冰雪的马槊稍逊一筹,但在眼下这种抵近厮杀的局面下,那点弱势并无明显的破绽。 两马接近之时,厉冰雪挥动马槊,挟隐隐风雷声怒砸而下。 拔里海气沉丹田,举枪横挡。 一股磅礴巨力从枪身直达双手,拔里海面色遽然一变,他虽然听说过飞羽营的大名,也知道这支南齐骑兵的主将是靖州大都督厉天润的掌上明珠,可是没有想到对面年纪轻轻的女子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闻名不如见面,世人绝大多数时候都只相信自己的双眼。 便如厉冰雪想擒贼先擒王一般,拔里海心中未尝没有拿她开刀的想法,所以他才没有退避躲让,只是在这交手的刹那,这员大将心里便猛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厉冰雪眼神如刀,杀气凛然。 当初在江华城和林溪那场切磋,虽说她最后棋差一着败在林溪手下,但是那场失败让厉冰雪获益匪浅。 从林溪的表现之中,她领悟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那便是搏杀之时最忌花里胡哨,简单直接才是王道。 从那之后,她刻苦磨砺提升内功,并且无数次练习进而简化自己在战场上的招式。 当拔里海挡住那一击之后,厉冰雪没有任何犹豫,修长的双腿夹住马腹,坐骑仿若与她心意相通,前蹄猛然跃起一个停顿,厉冰雪顺势撤回马槊,双臂猛然发力,从侧下方斜挑而上。 拔里海只能横枪再挡,然而厉冰雪方才还带着试探,这一次却是全力而为。 “砰!” 兵器相击,力可撼山。 喧杂的战场上,旁边的景军骑兵只见自己的主将从马背上倒飞而出,双手死死握着长枪,虎口已然撕裂。 如果拔里海没有这样做,他会被厉冰雪的马槊直接划开半边身躯! 饶是他奋起全身力量挡住,仍然被厉冰雪击落马下,倒飞出两丈有余,坠落在后方一名景军骑兵的身上,生生砸死了那名骑兵,然后两人一起滚落地上。 厉冰雪的坐骑此刻前蹄下落,她松开左手一拍马臀,神骏便朝着不远处的拔里海怒冲而去。 拔里海强忍痛楚起身,厉冰雪已经来到跟前,单手提着那杆马槊刺向他的前胸。 拔里海长枪已丢,面对眨眼间逼近自己的马槊,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眼中不由得泛起绝望的神色。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年轻的景军骑将斜刺里杀到,长枪矫若游龙,险之又险地刺击在马槊的铁锋之上。 拔里海死里逃生,根本来不及去看援救自己的人是谁,矮身一个翻滚躲开厉冰雪的攻击范围,捡起自己的长枪,迅疾跃上不远处一匹失去主人的骏马。 这个变故没有让厉冰雪慌神,对方毕竟是数千骑兵的主将,身边肯定有亲兵高手的护卫,然而当她抬眼望向那个出手相救的景军时,眼神不由得猛然一凝。 来人年纪不大,一身藏青色轻甲,面容显得过于俊俏。 庆聿怀瑾并未易容,也没有刻意装扮,因此厉冰雪一眼便看出她是女扮男装。 对于常年在边境上打探情报的厉冰雪来说,她很清楚景军的内部情况,脑海中不由得跃出一个名字,待看到对面那些疯狂冲来的景军,她立刻便确定这名女子的真实身份。 她一定是庆聿怀瑾! 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念头,厉冰雪怎会意识不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绝佳机会,若能生擒这位景朝郡主,大齐不知可以从中拿到多少好处。 心念电转,她立刻策马向前,双手挥动马槊横扫而去。 庆聿怀瑾自然清楚这位南齐女将的身份,也知道对方武功高强,此刻她心中并无丝毫畏惧,长枪迅速突进,竟然不是像拔里海那般被动防守,而是选择了以攻对攻! 两杆长兵器同时挥舞开来,呼啸声骤然盈于耳畔。 连续敲击,火星四溅! 虽然庆聿怀瑾稍稍处于下风,但是厉冰雪并未取得绝对的优势。 两人的亲兵护卫不顾一切地涌上来,最终便是如各自所属的大部队一般交错而过。 厉冰雪眼中的惋惜一闪而过,但是她没有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策马向前收拢骑兵大队。 此时此刻,飞羽营和景军主力骑兵对换位置,在厉冰雪的前方是已经完成转向的锐士营。 两边相距较远,厉冰雪看不清陆沉的面容,只能看到锐士营的大旗忽地半斜,指出一个明确的方向。 厉冰雪顺势望去,心中登时了然。 没有只言片语,便已知晓对方心意,仿佛回到初见时的广陵城外,她和陆沉素不相识,却能凭借惊人的默契完成战场上的通力合作。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厉冰雪心中涌起,她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调转马头望向南边的景朝骑兵,凛然道:“冲!” 在第一次的对撞中,两军各有损伤,但是还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南边的景军也在完成转向,似乎他们知道如果不能解决飞羽营,想要摧毁淮州军的步军大阵乃是幻想。 厉冰雪一马当先,飞羽营将士紧紧跟随,数千匹骏马踏云而去! (本章完) 254【气吞万里如虎】 从清早到正午,这场发生在雷泽平原的大战已经持续两个多时辰,除了两支刚刚赶到的骑兵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已经达到体力和精神的双重临界点。 这还是建立在步卒不会一直投入战斗的前提之下。 无论淮州军四支主力还是景军步卒,这些在当今时代可称为强军的军队,在战场上都会保证士卒们轮番面对厮杀,否则谁都无法支撑太久,这是一名优秀主帅必须具备的指挥能力。 裴邃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女鲁欢和留可同样毫不逊色,两边都在竭力维持己方士卒战力的前提下,尽可能凿穿对方的防线。 饶是如此,两军步卒也已疲惫不堪,只能依靠顽强的意志继续战斗。 若从上空俯瞰而去,大致可见此刻的平原战场分为两部分,一边是数万步卒混战在一起,另一边则是刚刚调整完阵型、准备进行第二次对撞的万余骑兵。 还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得到片刻休整时间的锐士营骑兵。 如果换做其他武将,或许会选择与飞羽营合兵一处,然后争取利用兵力上的优势彻底击溃景军主力骑兵,这是最容易做出的决断。 但在方才两支骑兵第一次对撞的时候,陆沉便已经发现景军骑兵不仅战术素养极高,而且其中拥有大量的高手和老卒,比之他先前击溃的那两千骑兵更加强大。 这便意味着即使他和厉冰雪合力,短时间内未必能击溃对方的骑兵,甚至有可能出现纠缠不下的局面,这对于整场战争的胜负不能起到决定性的影响,于是他强迫自己静下来,一方面让麾下鏖战良久的骑兵能有喘息的时间,另一方面则是在仔细观察战场的局势。 当此时,景军步卒接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反攻飞云军,余者则在尽力抵抗其他淮州军的围攻,双方的想法十分相近,那就是斩断敌人一根手指,继而引发对方的全线溃败。 无比复杂混乱的景象中,陆沉的视线忽地停下移动,停留在远处战场的某个角落。 他俯身摸着坐骑修长的脖颈,低声道:“辛苦你了。” 然后策马向前,不是朝着战场的西南边,而是东边方向的那个角落。 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锐士营骑兵肯定无法恢复到全盛状态。他们只来得及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肉干,撕下一块丢进嘴里,然后从马腹旁边摘下水囊猛灌两口,便握紧手中的兵器,跟随着主将身旁的旗帜,催动坐骑向前加速。 当锐士营骑兵开始冲锋的时候,最在意的人不是庆聿怀瑾和拔里海,也不是远在战场南方的萧望之和尉迟归,而是站在瞭望车上、双眼泛红嘴唇干涸的女鲁欢。 因为相距比较远,一开始他并不能确定那支骑兵的走向,心里自然期望对方去往飞羽营的后部,与己方的主力骑兵展开混战。 平坦的大地上,陆沉率领两千余骑纵马奔驰,劲风割面如刀刃,他的表情依旧沉稳坚毅,双眼盯着远处的战场。 感受到体内的疲惫越来越明显,陆沉轻咬舌尖,强迫自己的神志变得更加清醒。 当看清楚锐士营骑兵的冲锋方向后,女鲁欢脸上泛起一抹绝望的神色。 奋战至今,他已经尽到一名主帅应该做的一切,然而埋伏在后方的步卒和骑兵都被敌人算中,这个时候他纵然兵法烂熟于心,也做不到逆天改命。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沉领兵突袭向前,如一柄锋利的长刀插入景军步卒大阵最薄弱的地方! 那是战场的东北部,淮州锐士营步卒和泰兴军之间的位置。 在经过两个多时辰的苦战之后,景军和淮州军都无法继续维持完整的阵型,但是这不意味着处处都是漏洞,相反要从其中找到破绽很不容易。 陆沉找到了这样一个破绽,于是他毫不迟疑地领军奔袭而至。 当步卒不能结阵抵挡,他们如何能够应对带着巨大冲击力的骑兵? 陆沉双手紧握长枪,朝着对面景军步卒松松垮垮的阵型跃马直上,挥枪横扫荡开一片兵器,从胸腔之中迸发出最强劲的嘶吼。 “杀!” 长枪锋利的枪尖带起一条血线,当即便有三四名景军步卒死在陆沉的枪下。 破绽已现,继续向前! 锐士营骑兵蜂拥而入,跟随陆沉闯进景军本阵,似潜龙入海,如鹰击长空! 泰兴军阵中,注意到这一幕的康延孝猛然发出一阵豪迈的笑声,怒吼道:“将士们,杀啊!” “杀!” 当锐士营的同袍从侧面杀入景军本阵,前方敌人出现明显的慌乱之后,艰苦鏖战的来安军将士在康延孝的率领下,奋起最后的力量大步向前,将骑兵撕扯开的缺口不断扩大,然后迅速朝两边蔓延。 陆沉脸上满是血污,此刻他根本来不及擦拭,唯有持续向前挥枪挺进,用几乎燃烧自己生命的方式杀死挡在前方的敌人。 裴邃和段作章立刻察觉到景军本阵的松动,纷纷带着麾下将领,握着兵器展开最后的强攻。 在陆沉找到那个破局的关键节点后,战场的形势瞬间明朗,犹如春日的阳光照射之下开始融化的冰雪,又好像夏天清风之中依次倒伏的青草,景军步卒从点到面,开始出现大规模的溃乱。 女鲁欢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此刻莫说是他,就算庆聿恭本人亲至,也绝对没有可能扭转败局! 这位被庆聿恭寄予厚望、本打算将来让他成为一方主帅的大将,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双目赤红地下达最后一道命令。 “通传骑兵,请他们立刻撤退,我们将尽力断后!” 周遭所有人凝望着瞭望车上的主将,有人面露惶恐,有人眼中含泪。 四面八方都是淮州军,己方的阵型已经无法维持,越来越多的缺口出现,而那支杀入阵中南齐骑兵正朝中军冲来。 此刻他们心里很清楚,断后二字的含义。 唯有死战,战至死亡。 几名传令官擦去眼角的泪水,大步走向鼓手,片刻之后一阵悲壮的鼓声响彻在天地之间。 女鲁欢走下瞭望车,从亲兵手中接过自己的兵器,沉重却坚定地说道:“传令下去,所有人各自突围而战,能走一个是一个!” 亲兵们望着这位满面死志的主将,咬牙道:“愿随将军死战!” “那便死战!” 女鲁欢丢下四个字,转身朝着陆沉率领的骑兵走去。 此时此刻,景军步卒的大阵已经彻底破碎,被数万淮州军分割包围,陷入各自为战又无法突围的绝地。 而在战场的西南部,当鼓声传入耳中之后,拔里海心中陡然一震,他艰难地转头望向那边的战场,随即对庆聿怀瑾说道:“殿下,撤兵吧!” 两支骑兵刚才已经完成第二轮对撞,仍旧没有分出胜负,飞羽营稍稍占据优势。 庆聿怀瑾面色微白,她咬牙说道:“不行!我们要掩护步卒撤退!” “殿下!” 拔里海情急之下直接拽着她的马头,惶然道:“再不走我们就走不掉了!” 庆聿怀瑾看向远方,她只能看到混乱的厮杀,看不见那个令她恨到刻骨铭心的年轻武将,可是她却知道步卒的溃败一定是因对方而起。 她仰头望天,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拔里海见状不敢再迟疑,连忙怒吼道:“退兵!” 景军骑兵此刻已经来到最初的位置,而且还没有调转向南,因此在拔里海下令之后,他们可以直接往西北方向撤退。 飞羽营正在完成转向,当厉冰雪看到景军骑兵的动向,心中立刻有了决断,她怎会错过这个沿路追杀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于是快速下令道:“追上去!” 景军骑兵被迫脱离战场,飞羽营趁势掩杀而去。 此刻位于景军步卒阵中的陆沉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在意骑兵的胜负,因为他对厉冰雪有着绝对的信任,那是在战场上可以将后背交给她的信任。 飞羽营一定能正面应对景军骑兵,而他的职责便是彻底奠定胜局! 淮州军如水银泻地,在完成分割包围之后,所有将士们没有丝毫手软,对负隅顽抗的景军步卒一个不留,直杀得鲜血染红大地。 他们纵然身心俱疲,士气却愈发高昂,相反景军步卒在女鲁欢下达那道命令之后,绝望的情绪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直到彻底吞噬他们的身心。 有人选择同归于尽,有人选择跪地乞降。 当第一个投降的景军步卒出现后,类似的情况便开始朝战场四周蔓延。 在建武十三年的最后一日,在这片被称作古战场的雷泽平原上,有很多人倒在地上再也无法醒来,他们当中有淮州军将士也有景军士卒。 有一些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顶,他们都是景廉族人。 有更多人昂然屹立在这片土地上,他们都是淮州男儿。 淮州各军的旗帜迎风飘扬。 当中军帅旗移动到战场中央,萧望之和尉迟归走到近前,只见浑身是血的陆沉站在人群之中,那杆长枪矗立在他身旁,他右手提着景军主将女鲁欢的首级。 裴邃、段作章、宋世飞和康延孝等人都来到此处,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但是脸上都洋溢着似哭似笑的神情。 陆沉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那颗首级。 “万胜!” “万胜!” “万胜!” 雷泽平原之上,数名锐士营将士的欢呼声骤然响起,继而朝着四面八方扩展,余者纷纷响应,这雄壮的声音聚在一起,汇成一曲惊天动地的壮烈凯歌! 所有人的身体都在颤抖,他们兴奋地欢呼跳跃,口中不断嘶吼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此战,景军步卒一万八千人覆灭,其中一万二千余人被阵斩,五千余人投降。 史称,雷泽大捷! 今日4更,还欠29更。祝书友们节日快乐!明天(25号)的更新会比较晚~ (本章完) 255【惆怅东栏一株雪】 雷泽平原西北三十余里,有一座小城名为藤县。 当女鲁欢让人发出那道讯号,景军骑兵在拔里海的率领下狼狈败走,往西北方向仓皇而逃,直到进入藤县才停下脚步。 厉冰雪率飞羽营追出二十余里,他们本就拥有兵力上的优势,再加上景军骑兵士气跌至低谷,压根没有回身反击的想法,因此飞羽营在这二十余里的追击中斩获颇丰。 入夜之后,城中一处被景军临时征用的富商宅邸内,拔里海面色沉重地说道:“殿下,此战的结果已经大致统计出来了。” “说。” 庆聿怀瑾站在窗边,身上甲胄未除,青丝稍显杂乱。 拔里海垂首道:“牙乌塔战死之后,他率领的两千骑兵被南齐锐士营冲散,有八百多骑绕远路逃回藤县。末将统率的五千骑,在战场上阵亡七百余人,后续撤退的过程中又损失八百多人,全须全尾回来的只有三千四百余骑,另外战马损失较为严重,被南齐飞羽营夺走四千余匹。” 屋中一片沉寂。 良久过后,庆聿怀瑾幽幽道:“步卒没有一个人逃回来?” 拔里海喟然道:“应该有一部分人逃离战场,但是目前还没有见到。” 庆聿怀瑾再度陷入沉默。 拔里海感觉到她身上弥漫着一种极其压抑的情绪,不由得劝道:“殿下,胜败乃兵家常事,还请不要太过伤神。” “将近两万多人阵亡……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庆聿怀瑾语调飘忽,眼神木然。 拔里海叹道:“这场失利岂能全怪殿下一人?当初商议此战方略的时候,谋良虎将军、女鲁欢将军和留可将军都明确表示同意,殿下只是在前些天提出增派骑兵援护的想法。再者如果不是殿下这个决定,末将没有率主力骑兵赶来,或许步卒会败得更加迅速,无法给齐军造成那么大的杀伤。” 他们此刻并不清楚淮州军的损失究竟是多少,但是拔里海大致能判断出对方这一次只能算艰难取胜。在陆沉领兵凿穿景军步卒大阵之前,双方鏖战了两个多时辰,淮州军在这段时间里同样付出不小的伤亡。 庆聿怀瑾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知道了,将军且回罢。” 拔里海见状便不好再劝,只能拱手道:“是,请殿下早些歇息。” 庆聿怀瑾缓步来到门外廊下,抬头望着深沉清冷的夜幕,那双丹凤眼中渐有风雪。 平心而论,这场惨败并不完全是她的责任,在雷泽平原与淮州军决战乃是谋良虎、女鲁欢和留可等大将共同商议之后确定的方略,并非是由她首倡和主导。当然她若是强硬地反对,那几位大将也不会坚持己见。 前两年燕景军队时常打败仗,她在河洛城里收到过很多份类似的战报,比如今年夏天发生在宝台山里的战事。 庆聿怀瑾在翻阅那些战报的时候,虽然心情不甚爽利,但是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唯独今日这场恶战截然不同,因为她亲历战场参与厮杀,并且眼睁睁看着上万步卒陷入绝境。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与悔恨糅在一起,足以让她永生难忘,所以当时会在战场上有失态的表现。 “呼——” 庆聿怀瑾呼出一口气,在面前晕染成一片白雾。 屋外忽地传来一阵喧哗,旋即有人大步走进来,庆聿怀瑾不禁眉尖蹙起,本以为是拔里海再度折返,定睛一看却神色微变。 来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行走时龙行虎步气势煊赫。 他来到庆聿怀瑾面前,望着这张冰肌玉骨的面容,不见她往日的神采飞扬,唯余沉重沮丧之色,不由得轻声一叹道:“怀瑾,战事的细节我已经听拔里海说了,怪我来得迟了一些,你还好吗?” 庆聿怀瑾嘴唇翕动,从战场上撤退一直到现在,她一直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所以才会在拔里海等人面前表现得那般漠然。 可是她甚至都不敢闭眼,因为闭上眼睛之后便会浮现战场上的惨烈景象,脑海中会响起最后时刻那悲壮的鼓声。 两万多名将士葬送在这场恶战之中,纵然没人有资格借机对她做什么,可她心里根本无法放下,毕竟那是两万多条人命。 直到此时此刻,面前这位男子的出现,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击穿了她的伪装和防备。 她转过身背对着那人,抬手抹过眼角,轻声道:“我没事,哥哥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庆聿家的长子庆聿忠望,他望着女子身上的轻甲,上面还有很多血迹,便放缓语气道:“先不着急说这个。外面天寒地冻,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我们进去说话。” 庆聿怀瑾应了一声。 两人走进屋内,庆聿忠望四下看了一圈,然后走到桌旁斟满一杯热茶递到庆聿怀瑾手中。 “赵国已经大抵平定,只是陛下仍旧不放心,坚持让父王亲自坐镇,避免境内出现反复。我将手里的事情处置完毕之后,便带着五千骑南下。等赶到河洛城得知你已经来到战场,我便将谋良虎臭骂一顿,然后领着百余骑来到此处。” 庆聿忠望简略地解释自己出现的原因。 庆聿怀瑾摇头道:“哥哥,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谋良虎将军无关,伱莫要责备他。”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让你亲身涉险。” 庆聿忠望神情严肃,一改平时在她面前的随和温厚,继而道:“父王在收到你们的军情奏报之后,察觉到这有可能是萧望之和厉天润联手钩织的阴谋,故而才让我领兵南下。这一仗输了便是输了,我们庆聿家并非输不起,但是不能因为输了就自暴自弃。怀瑾,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庆聿怀瑾当然明白,她也知道慈不掌兵的含义,这世上哪个名将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战争必然会死人,无论胜败。 “哥哥,我想明白了。” 她抬起头望着圆桌对面的男子,眼中涌起决然之色。 庆聿忠望微微皱眉道:“何意?” 庆聿怀瑾缓慢却坚定地说道:“从小到大,父王和哥哥都宠着我,连陛下也待我如己出,让我以为自己什么事情都能做好。比如燕国这边的大局,父王本来交给谋良虎将军决断,是我固执地想要南下然后大肆揽权,美其名曰为庆聿家出力。又比如这次南齐挑起的战事,父王明明说过坚守不战,可我心里始终不服气,我不想一味地被动防守。” 庆聿忠望问道:“不服气是指南齐陆沉?” 庆聿怀瑾没有刻意否认,坦诚地点头道:“是。这两年我在他手里吃过很多次亏,我想正面赢他一次,所以在几位将军策划雷泽之战的时候,我明知道这里面有一定的风险却没有反对。但是事实证明,单论带兵打仗这件事,莫说和萧望之、厉天润相比,我确实远远不如半道出家的陆沉。” 庆聿忠望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他没有像拔里海那般迫不及待地劝慰她,也没有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之类的废话,他只是望着女子清冷的眉眼,缓缓道:“人各有所长,你在这方面不如他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回来之后我想了很多很多,陆沉经过这场胜利肯定会登上高位,从而成为萧望之和厉天润之后,南齐军方又一位实权派人物。往后我若想击败他,必须要攫取更多的军权,才有资格与他在战场上对弈,可是无论父王会不会这样纵容,我都不能这样偏执。” 庆聿怀瑾饮了一口热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这一仗告诉我自己,我并没有继承父王在军事上的才能,无论我有多恨陆沉,这辈子都很难在战场上击败他。若是我继续固执下去,将来肯定不止葬送两万将士,可能会伤及庆聿家乃至大景王朝的根基。” 庆聿忠望神情复杂,既有怜惜之意,也有欣慰之色。 人活于世,最难便是认清自己。 “其实你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差,单论军事上的能力,你只是缺乏实战的经验,这也是父王让你南下历练的原因。”庆聿忠望语调平和,坦然道:“南齐陆沉在这方面的确算得上天赋异禀,你有如此清晰的认知也不算晚。怀瑾,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庆聿恭的儿女不算少,但是真正有能力继承权柄的便只有这兄妹二人,如今庆聿怀瑾主动放弃军权,意味着庆聿忠望将来可以全盘接过庆聿恭的遗泽,故此他没有在这个较为敏感的话题上深入。 庆聿怀瑾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准备继续以前做的那些事,除了家中的人手之外,我要接掌察事厅的所有力量。” “好。”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又问道:“我记得你先前说过,在南齐京城和朝堂上皆有安排,不知现在进展如何?” 庆聿怀瑾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密报,轻声说道:“李道彦没有上当,薛南亭依旧稳坐右相之位,不过我还有一项安排会紧接着发动。我本来想着送给陆沉一场惨败,然后南边掀起风浪,双管齐下彻底搅乱南齐边军的人心,如今却不好说了。” 庆聿忠望沉吟道:“我来之前父王交代过,接下来这半年依旧采取守势,等他腾出手来再收拾南边也来得及。怀瑾,我知道你从小便擅长谋局之道,希望你不要因为这场失利给自己施加太多压力,做你擅长的事情便好。” 庆聿怀瑾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血色,道:“多谢哥哥开解,我明白该怎么做。” 庆聿忠望微笑道:“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客套。早些歇息,明天我让人送你回河洛,后面战场上的事情交给我便可。” “嗯。” 庆聿怀瑾点头应下,忽地脑海中闪现一个名字,又提醒道:“哥哥,东北边宝台山里那支七星军不容小觑。” 庆聿忠望颔首道:“我不会忽视他们,但是你放心,这支七星军掀不起什么风浪。” 庆聿怀瑾松了口气,望着对面兄长关切的眼神,她终于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将庆聿忠望送走之后,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着夜幕,眸光中再无先前的沮丧和怅惘。 唯有一片冰冷的寒意。 (本章完) 256【人生看得几清明】 齐建武十四年,元月初一。 新年如约而至,世人大多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氛围之中,淮州百姓亦不例外,他们自然不知道就在一天之前,也就是建武十三年的最后一天,淮州军的将士们取得一场足以震惊大江南北的胜利。 纵然有一些身居高位的人士知道会发生一场大战,但在这个消息传递相当缓慢的时代肯定无法第一时间得知战果。 萧望之派出的信使策马往南狂奔,意味着捷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传进所有人耳中,这场风暴会在不算遥远的将来显露威力。 清晨,陆沉缓缓睁开双眼,随即便感觉到浑身无比酸痛。 若论厮杀的时间,锐士营并没有淮州四军那么久。 只不过淮州各军可以轮转作战,陆沉必须带着锐士营全力施为,而且击溃景军两千骑和最后瞅准机会破阵都是实打实的硬仗,纵然陆沉有上玄经的加持,战至最后仍然出现力竭的状况。 与身体上的疲惫相比,陆沉这段时间承受的心理压力更重。 别看他在王初珑面前表现得成竹在胸,实则心怀忐忑如履薄冰。 雷泽之战作为北伐战役第二阶段的关键节点,不止影响到一城一地的得失。 倘若淮州军此战失利,后续肯定无力再战,因为镇北等四支军队是淮州军的核心战力,他们失利意味着萧望之无人可用。或许还有更加严重的后果,那就是燕景军队顺势反扑,将先前丢掉的疆土全部拿回去。 陆沉无法接受那样的局面,因此在谋划这场针对景军主力的大战时,他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和精力,力求算准每一个细节,不容许自己遗漏任何一条线索。 在来安城那大半个月里,他不断整合织经司和军方斥候送来的情报,在确定河洛城内景军兵力的前提下,对于当时还没有发生的雷泽之战做过数十次的推演。 按照他的预计,景军想要维持对河洛城的控制,最多只能拿出两万左右的步卒,而淮州四军加上锐士营是对方兵力的两倍以上。 为了以防万一,陆沉在请薛怀义去为厉天润治病的时候,便修书一封给厉天润,恳请他派出飞羽营协同作战。 如是殚精竭虑的准备,才有歼灭景军两万余人的雷泽大捷,这是齐国数十年来面对景军主力取得的最大胜利,超过了多年前厉天润一手缔造的蒙山大捷。 至此,陆沉才能彻底松口气。 他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之后来到外间,不一会儿亲兵便端着早饭进来,旁边还跟着李承恩。 “恭贺少爷再建功勋!” 李承恩满脸崇敬之色。 陆沉微笑道:“吃了么?一起吃点?” 李承恩摆手道:“少爷请用饭吧,我吃过了。” 陆沉便没有再跟他客气,坐下之后对面前的食物发起凌厉的攻势。 李承恩依旧站着,不疾不徐地说道:“少爷,战报已经粗略统计过了,我军此战歼灭景军士卒一万三千余人,俘虏六千有余,缴获甲胄军械粮草无数,以及将近五千匹优良军马。” 陆沉咽下白粥,问道:“我军的伤亡呢?” 李承恩稍稍迟疑道:“我军合计阵亡六千余人,伤者四千余人,其中有八成以上都是轻伤,疗养一段时间便可,不会影响往后的战力。” 陆沉停下动作,目光微凝。 李承恩见状便劝慰道:“少爷,此战的对手毕竟是景军主力,我军不可能做到以极小的伤亡击溃敌人。如果景军那般不堪一击,景朝又怎会四面出击占据无比庞大的疆域。从三十多年前开始,这是景军第一次出现伤亡达到两万人的惨败。” “我知道。” 陆沉一言带过,随即抬头看向他,神色凝重地说道:“大战开始之前,大都督将监督军法之权交给我,现在你从锐士营中抽调一批人手,专门负责监管军中阵亡和受伤将士的抚恤银子。如果有人敢侵占将士们的血汗银,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立刻向我禀报。” “遵令!”李承恩凛然应下。 陆沉拿起帕子擦嘴,随即起身向外走去。 李承恩连忙说道:“少爷,大都督昨夜便派人来通知过,这几天大军不会行动,要先处理昨日大战的善后事宜。大都督还说你最近委实太过操劳,所以特地放伱几天假期,好生调养休整,暂时不必理会军务。” “我不是去找大都督。” 陆沉依然往外走着,等来到庭院之中,忽地转头看着跟上来的李承恩问道:“飞羽营的驻地在何处?” 李承恩微微一怔,旋即低头说道:“在北城。” “你去做事吧,不用跟着我。” “是,少爷。” 陆沉带着几名亲兵策马向北城行去,不时有路过或者巡查的军卒向他行礼。 宁陵城面积不算大,没有足够的现成营房供数万名齐军驻扎,城内的百姓自然惴惴不安。然而令他们无比震惊的是这些军队十分规矩,虽然看起来剽悍凶猛满身杀气,却不会像燕军那般动辄欺辱百姓。 相较于淮州各军,飞羽营毕竟是千里驰援的客军,因此萧望之将北城原先属于燕军的营地拨给他们安顿。 中央区域的小院内,厉冰雪坐在窗前写写画画,从纸上的线条可以看出她正在复盘昨日战事的细节。 “禀都尉,锐士营陆都尉求见!” 亲兵洪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厉冰雪握笔的手轻轻一抖,立刻在纸上晕染开一个墨团。 “知道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语调不太自然,不由得自嘲一笑。 昨夜率军回到宁陵,路上她一直在想见到陆沉之后会说些什么,谁知只见到萧望之。那位淮州大都督笑着告诉她陆沉因为苦战力竭,早早便回去歇息,厉冰雪当时的心情既有释然,也有几分不为人知的失落。 她知道陆沉肯定不会是刻意躲着自己,但是这世间很多事情本就无法用一板一眼的道理去厘定。 譬如忽然之间的情绪波动。 厉冰雪本想着不能主动去找他,没想到他一大早便跑了过来。 罢了,总不能将他晾在外面,那可不是待客之道。 厉冰雪如是想着,便起身来到门外廊下,刚好陆沉迈步走进小院。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厉都尉,多谢你不辞辛劳,率领飞羽营的兄弟们千里驰援——” “陆都尉,多谢你请动薛神医跋山涉水赶来为家父治病——”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然后又十分默契地闭上嘴。 再度对视,他们同时笑了起来。 厉冰雪侧身道:“请。” 陆沉面带笑意走进正堂,厉冰雪亲自为他斟茶,毕竟出征在外不可能带着丫鬟,她也不太习惯那些毛手毛脚的亲兵做这些事。 两人落座之后,厉冰雪打量着陆沉的面庞,打趣道:“一年不见,你瘦了些也黑了些,不过还好不算难看,反而多了几分锐利之气。” 只这一句话,两人刚刚重逢的些许疏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沉想起当初在忻州白马渡分别的时候,她曾笑言“温柔乡是英雄冢”,又理直气壮地说他是“红颜祸水”,再联系到此刻她那句打趣,不由得生出沧海桑田之感,同时又暗暗感慨厉冰雪的爽利的确与众不同。 让他有一种前世在寒冬腊月吃冰棍的感觉。 他望着厉冰雪的面庞,微笑道:“厉姑娘倒是愈发英姿飒爽,昨日见你领军杀到,我便知道景军必败无疑。” 厉冰雪闻言稍稍有些惊奇,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这一年来经历了什么事情?我怎么觉得不像是以前那个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陆沉。” 陆沉讶道:“何出此言?” 厉冰雪悠然道:“去年无论是在广陵还是江北,亦或是后来同赴京城,你可从来没有这般直率地夸过我,顶多只是一些场面上的套话。” “原来如此。” 陆沉洒然一笑,继而道:“这不是虚伪的夸奖,而是真心实意的称赞。” “谢谢。” 厉冰雪眸光明艳,话锋一转道:“家父说过此战的重要性,因此我领兵赶来支援义不容辞。只可惜昨天没有抓住那位郡主殿下,若能生擒此人,我们必然可以在景朝身上狠狠剜下一块肉。” 陆沉微露震惊,连忙问道:“郡主?你是说庆聿怀瑾?” 厉冰雪颔首道:“没错,就是庆聿恭的掌上明珠庆聿怀瑾。此人平素就爱女扮男装行走世间,昨日我在战场上和她有过交手,我可以确认她的身份。” 陆沉昨天率领锐士营骑兵和景军主力骑兵擦肩而过,后面就深入对方的步卒大阵,自然不知道对面藏着一条大鱼。 一念及此,他同样惋惜地说道:“确实很可惜,以庆聿恭对庆聿怀瑾的重视和偏爱,我们说不定有机会逼迫景军完全退出河洛城。” 厉冰雪轻轻一叹。 昨天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因为庆聿怀瑾这种身份注定有无数高手护卫,平时的活动范围必然是在景军掌控的区域之内,不会给织经司那些刺客出手的时机,否则秦正秦提举早就想办法将其掳到永嘉城。 在简单聊过昨天的战事后,屋内便陷入沉默的氛围。 陆沉今天主动登门,首先当然是为了致谢,如果飞羽营昨日没有及时出现,淮州军极有可能陷入劣势。其次则是过往的一年当中,他始终没有联系过厉冰雪,心里难免有些愧疚。 以前还能用相距遥远的借口,如今同处宁陵城内,他好歹算半个地主,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厉冰雪却没有追究这些问题,片刻后主动说道:“能不能讲讲你在宝台山里的经历?” 她的嗓音清脆动听,眸光清丽而又坦然。 令人无法生出拒绝的念头。 (本章完) 257【玲珑】 宝台山? 陆沉仿佛回到来安城的陆宅,对面坐着的女子变成王初珑,因为她问过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无论王初珑还是厉冰雪,她们本身都是各有所长极其优秀的女子,还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作为支撑,在如今这个时代完全算得上天之娇女。 和她们相比,林溪自身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差,但说到底她只是绿林大豪的女儿,和翟林王氏或者靖州大都督这样的身份相比,至少在大部分世人看来逊色不少。 然而她们在提起林溪的时候并无半点轻视之意,反而格外在意林溪和陆沉的故事,可见这些秀外慧中的女子心里很清楚,将来陆沉身边那个位置非林溪莫属。 具体而言,王初珑和厉冰雪又有一些不同。 因为翟林王氏有求于人,兼之王初珑是主动南下来到陆沉身边,因此她在谈论林溪的时候天然有些气短,言语之间隐晦表达过她无意和林溪相争,只是希望将来可以和谐相处。 厉冰雪却没有太多的顾虑,正如当初在白马渡所言,她中意陆沉不代表要做痴男怨女,无非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故而她现在可以十分坦然地开口询问,明显是好奇的心理占据上风。 “这件事说来话长。” 理清楚其中的细节之后,陆沉温和地说道。 厉冰雪起身帮他添茶,眨眨眼道:“今日无事,你可以慢慢讲。” 虽然如此,陆沉不可能从头到尾事无巨细,他只将自己去宝台山的缘由和过程简略说了一遍,最后将他和林溪定亲的事情一带而过。 “真好。” 厉冰雪听完之后,轻声说出两个字,然后仿佛是在解释亦或强调,加重语气说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 陆沉大抵明白她此刻复杂的心情,但他不是那种擅长花言巧语的公子哥儿,也不想在心思通透的厉冰雪面前虚情假意,便只能淡淡一笑道:“多谢。” 厉冰雪又问道:“你们打算何时成婚?” 陆沉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略显尴尬地说道:“原本是打算北伐之战结束,我军收复东阳路,然后让师姐光明正大地嫁到淮州,只是这其中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现在可能要重新计划。” “呃?” 厉冰雪微微一怔。 以她对陆沉的了解,他绝非那种外物可以动摇心志的软弱性情,除非是战事进展不顺囿于客观条件。 如今淮州军连战连胜,昨天更是歼灭了景军主力,接下来可谓一片坦途,收复东阳路指日可待。 等完成北伐战役第三阶段的目标后,还有什么人可以阻碍陆沉和林溪的婚事? 凭借陆沉在北伐之战中的功劳、萧望之对他的器重以及天子对他的赏识,厉冰雪不知道谁能在淮州地界破坏陆沉的终身大事。 一念及此,她不解地问道:“莫非是林姑娘那边有所干碍?” 陆沉摇头道:“是我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后,厉冰雪狐疑地打量着他,缓缓道:“陆沉,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伱移情别恋另有新欢?若真是这样的话,就算林姑娘不想追究,我肯定会替她找你的麻烦。” “当然不是。” 陆沉连忙否认,他对厉冰雪自然无比信任,因此没有刻意隐瞒,解释道:“我从宝台山返回的时候,翟林王氏派人找到萧大都督,坦言希望成为咱们边军的内应。如果天子和萧大都督愿意接纳王家,他们便会给边军提供大量情报,以及一些力所能及的协助。” “这是好事呀。” 厉冰雪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她对边境局势的了解并不弱于陆沉,也知道翟林王氏如今在北燕境内的影响力。 望着陆沉脸上的古怪神情,她脑海中猛然闪过一道亮光,惊讶道:“难道王家想和你们陆家联姻?” 陆沉点头道:“是。王家家主王安现为伪燕宰相,他想将亲侄女王初珑嫁给我。我当然知道这件事的益处,但也不想被王安轻易拿捏,便让他们先拿出诚意,协助淮州边军收复东阳路,到那个时候再谈论联姻之事。没想到那位王姑娘主动南下,如今便住在我家位于来安城内的宅子里。” 厉冰雪不禁哑然失笑。 陆沉问道:“厉姑娘何故发笑?” 厉冰雪悠悠道:“说实话,这位王姑娘很聪明,不愧是翟林王氏这等门阀世家教导出来的名门嫡女。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她的决定堪称最正确的做法。虽说你拿捏王家乃是正道,可他们也担心你事后翻脸不认人,没有什么比生米煮成熟饭更合适。” “生米煮成熟饭……” 陆沉回味着这句话,终于弄清楚自从王初珑抵达来安之后、他心里一直若有若无却又无法辨明的疑惑。 厉冰雪继续说道:“王家嫡女住进你们陆家的宅子,虽然你没有给她任何名分上的保证,可是对于一个大家闺秀来说那便是清名不复,你将来若是不娶她,她哪里还有嫁人的机会?问题在于,你是这种人么?你能眼睁睁看着她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陆沉怔住。 厉冰雪感慨道:“你做不到,所以你一定会娶她,那么你给不给她名分又有什么关系?我没有见过这位王姑娘,但我可以断定她对你的性情极其熟悉,知道你这位军中新贵温厚纯良,绝非那种薄情寡义的男子,所以她才敢下定这样的决心。” 陆沉脑海中浮现王骏的名字,以及在旬阳城相识之初,他曾提及王初珑研究过广陵之战。换句话说,在陆沉根本没有听过王初珑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已经逐渐熟悉他的生平。 想到这儿,他不禁轻叹道:“原来你们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认清自己本就是最难的事情,所谓当局者迷而已。” 厉冰雪莞尔一笑,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王姑娘南下之后肯定处处谨慎,而且对你关怀备至,却从未提过联姻和名分?” 陆沉点头承认。 厉冰雪道:“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其实陆沉现在有点弄不明白她的心态,依照以前对厉冰雪的了解,她素来直来直去不喜拐弯抹角,尤其讨厌那种心思深沉的人。 可是从她对王初珑的态度来看,她似乎一点都不介怀王初珑的做法,相反言语之间满是赞许。 听到陆沉的疑问,厉冰雪坦然道:“我很欣赏王初珑的勇气和果敢,也能理解她的艰难和不易。虽然她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可是你以为她有选择的权利么?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公主迫于天家的需要嫁给恶人,遇人不淑凄苦一生。就算不嫁给你,王初珑的命运也无非是满足家族联姻的需要,天知道她会和一个怎样的人相伴余生。” 她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再者,她知书达礼温柔体贴,对你又百般顺从,你难道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这个自然没有。” 陆沉摇摇头,感叹道:“我只是在考虑要如何妥善地解决这件事。” “真笨。” 厉冰雪白了他一眼,然后神色轻松地说道:“这件事有何难?以你如今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加上你在北伐战役中立下的功劳,求一道指婚的圣旨还不是轻而易举?我知道你不想亏欠林姑娘,那么就让天子在圣旨中指明林姑娘的地位,然后让王姑娘以平妻的名义嫁给你,这样不就是两全其美?” 陆沉豁然开朗,笑道:“多谢厉姑娘指点,令我茅塞顿开。” 厉冰雪却道:“你先别急着谢我,如果你要这样做,那么你和林姑娘的婚事得推迟一段时间。你想想,现在翟林王氏还在伪燕境内,总不可能堂而皇之将本宗嫡女嫁给你。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得努力早日收复旧都,或者想办法让翟林王氏南迁到淮州境内。” 陆沉对此事早有计较,首先他会征求林溪的同意,实在不行可以让王初珑以王绍之女的身份出嫁。 他收敛心神,凝望着厉冰雪的双眼,神情复杂地说道:“其实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你肯在这些事上帮我出谋划策。” “陆沉,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厉冰雪略显无奈,倒也没有生气,缓缓道:“你是想说,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理清,我居然有心思帮你多娶一位夫人,这似乎也太大度了些。问题的关键在于,天子不可能为你我指婚,他无法接受你的影响力横跨两大都督府,而我的父亲也不可能同意我给你做妾室,那你愿意为了我放弃林、王二位吗?” 不待陆沉回答,厉冰雪直白地说道:“如果你真愿意这样做,我反倒会离你而去,因为我不能嫁给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 陆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断她的叙述。 厉冰雪坦然迎着他的注视,轻声道:“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人生,或许对于你我而言,最好的相处方式便是不论将来,只谈当下。” 这应该是她这一年来所思所想最后得出的答案。 最后那句话更是将她晶莹剔透的心摆在陆沉面前,因此他温言颔首道:“好。” (本章完) 258【背后的刀光】 通过这一场诚恳直接的交心,陆沉和厉冰雪的相处更加自然。 其实对于这对年轻男女而言,情情爱爱的话题不算最重要,他们之间有很多可以畅谈的话题,比如对下一阶段战事的看法,亦或是各自练兵的心得,乃至于对天下大势的分析和判断。 换而言之,他们是真正站在浪潮之上的弄潮儿,眼界也远远高于同龄人。 厉冰雪家学渊源,对于统御骑兵和战场临机决断有着高深的造诣,陆沉虽是半路出家,但在大局观和战略谋划上天分出众,两人本就可以进行互补,至少在这个领域堪称天作之合。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沉观摩和学习飞羽营的日常操练,厉冰雪也向他请教雷泽之战的细节复盘,可谓各有所得,相处时欢声笑语不断。 元月初五,在都督府各级属官的不懈努力下,雷泽之战的善后工作大抵完成,陆沉和厉冰雪接到萧望之的将令,赶来都督府临时驻地参与军议。 两人联袂走进大堂,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便笑道:“陆兄弟,再过一段时间我恐怕得改口称你一声伯爷了。” 齐朝勋爵制度,最低等是开国县男,也就是陆沉如今的山阳县男之爵,再往上依次是开国子爵、开国伯爵、开国侯爵、开国郡公、开国公、郡王和亲王。 陆沉作为北伐战役具体方略的策划者,同时又在战场上屡建功勋,哪怕战事就此停滞不前,他获封伯爵都是绰绰有余。 宋世飞这句话自然是调侃,堂内其他大将也都笑而不语,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陆沉微笑道:“宋大哥这话说错了,不论朝廷有何封赏,在诸位兄长面前我一直都是陆老弟。” 众人皆笑,宋世飞摸摸脑门道:“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他们虽然是战场上勇往直前的悍将,脑子却也不笨,当然知道一旦陆沉飞黄腾达,该讲的规矩还是得遵从,但至少他这番表态让众人心里颇为熨帖。 没人喜欢那种一朝得势便飞扬跋扈的人。 厉冰雪心中略有些感慨,陆沉在淮州军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这当然是他依靠自身努力得到的回报,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萧望之的确是将他当成后继之人来培养。 两人向帅位上的萧望之行礼,然后挨着落座。 对于方才的小插曲,萧望之并未在意。 雷泽之战赢得很不容易,最终取得数十年未曾有过的大捷,这是堂内众将和每一位将士拿命换来的胜利,因此只要没有违反军纪,萧望之允许下面的人稍稍放松一些。 他的目光扫过陆沉和厉冰雪,轻咳一声道:“诸位,景军主力被歼,接下来他们不会再将河洛城里剩下的兵力派出来,意味着对方会全面转入被动防守。对于我军来说,这是不容错过的关键时期,能否收复东阳路的领土在此一举。” 谈及正事,众将尽皆收敛心神,正襟危坐。 萧望之继续说道:“在雷泽之战以前,我军已经肃清谷熟城东边区域。此战过后,宁陵至北边高园一线皆为坦途,现在我宣布北伐战役第三阶段的先期安排。宋世飞,你部负责镇守平利城和宁陵城,暂不参与后续战事。” 宋世飞虽然求战之意极为热切,却也知道自己和飞云军的功劳很多,光是打通盘龙关到平利城一线的通道便是大功一件,而且后续在雷泽大捷中的表现也很突出,便恭敬地说道:“末将谨遵大都督之令!” 平利和宁陵两地位于东阳路的西南部,既可阻挡燕国沫阳路方向的敌人,也能拦阻河洛城派来的援兵。虽然这两个方向未必会有燕国援兵,但是难保敌人会继续做出错误的决策,飞云军或许还能捞到一些战功。 萧望之又看向康延孝说道:“伱率泰兴军返回,与坪山军交换,由你部镇守通山、青田和涌泉关,务必要保护好我军的后勤辎重线。” 康延孝朗声道:“遵令!” 萧望之微微颔首,继续说道:“镇北、来安两军继续休整,待坪山军抵达之后,你们便启程北上与广陵军汇合。北伐战役的第三阶段便是收复东阳路全境,以东阳路作为淮州的北部屏障。将来无论是西出兵锋直指河洛,还是应对燕景军队的反攻,东阳路都是重中之重。尔等要牢记一点,我军代表大齐朝廷,军纪严明是最基础的要求。” “末将领命!” 众人齐声响应。 萧望之便看向陆沉说道:“你有没有要补充的地方?” 陆沉点了点头,沉稳地说道:“各位将军,我想顺着大都督的话说几句。在先前的战事中,燕军连战连败溃不成军,除了他们自身实力欠缺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们无法得到北地百姓的支持,在很多时候存在情报难以收集的问题。我军一路北伐,战场上的胜利只能算成功了一半,如果我军不能做到秋毫无犯赢得民心,将来也会重蹈燕军覆辙。” 众将纷纷颔首。 陆沉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我军想要在东阳路扎根,必须要善待北地百姓,对于那些盘剥穷人的贪官污吏和乡绅权贵,该杀的时候绝对不能手软。如今景朝的精力被赵国牵扯,短时间内无暇南顾,这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我军要将东阳路改造成为第二个淮州,战争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希望各位将军可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厉冰雪侧头望着身边侃侃而谈的年轻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陆沉的话便是我的意见,锐士营依然具有监察军法之权,不论下面的将士还是你们自己,倘若触犯军纪落到他手里,届时不要来找我求情。” 萧望之着重强调这一点,然后看向厉冰雪说道:“厉都尉,我已经和令尊说过,飞羽营暂时留在此处,协助我军收复东阳路。” 厉冰雪颔首道:“请萧大都督放心,但有差遣,末将与飞羽营必定全力以赴。” 萧望之神色温和地道:“甚好。” 他环视众将说道:“先前战事的请功奏章,我已经派人送往京城。另外,各军将士的奖赏和抚恤,都督府这几日会相继发放下去,你们不要从中捞一笔,否则……” 裴邃便笑道:“大都督,哪里会有那种蠢人。” 萧望之点了点头,道:“今日便这样吧,你们自去做事,陆沉和厉冰雪暂且留下。” 众将起身告退,议事厅内很快便安静下来。 厉冰雪转头望着陆沉,眼中有问询之意,陆沉则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萧望之有什么安排。 “将你们留下来也无甚大事,主要是聊聊接下来的战事。” 萧望之才刚刚开口,忽然有一名亲兵走进禀道:“大都督,织经司苏检校求见。” 厅内三人神色各异,萧望之颔首道:“请他进来。” 片刻过后,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迈步而入,他的目光没有立刻看向萧望之,反而落在陆沉身上。 见礼过后,萧望之问道:“苏检校此来所为何事?” 苏云青给陆沉的印象历来是沉稳果决,然而今天他却表现得迟疑不决,犹豫道:“大都督,下官方才收到泰兴衙门一封密报,内容和陆都尉有关,因此不敢耽搁,连忙过来禀报。” 萧望之一怔。 陆沉不解地道:“泰兴衙门?与我有关?苏大人能否说得详细一些?” 苏云青早已知晓雷泽大捷的细节,很清楚陆沉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只要朝廷收到萧望之的奏报,这个年轻人必然会因为天子的赏识加官进爵。 在这个当口上,他忽然得知南边的异动,不由得大感头痛,因为这件事恐怕会触及到陆沉的逆鳞。 一念及此,他硬着头皮说道:“是这样的,陆都尉的父亲前段时间在泰兴府打理商号,不知为何被刺史大人请到刺史府,一直没有出来,具体因为何事也不得而知。织经司泰兴衙门的察事知道陆都尉的干办身份,因此亲自去刺史府询问,并且在姚刺史的安排下见到了陆都尉的父亲,确认他只是接受一些简单的问话,没有遭到任何苛待。” 陆沉的右手不知不觉握紧了茶盏,沉声道:“苏检校,后来呢?” 苏云青心中微微一紧,短短两年时间,这个年轻人竟然能给他巨大的压迫感,便快速说道:“姚刺史亲口说只是就一些小事找令尊商议,但是泰兴察事后来得知,织经司提点季大人带人来到泰兴,并且直接进了刺史府。他担心这件事和令尊有关,便让人飞鸽传书于我。” 陆沉霍然起身,眼中已是一片冰寒之色。 “冷静。” 萧望之的声音传入耳中。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中年男人面容刚毅,缓缓道:“姚崇不会胡来,他也不敢胡来,织经司的人同样不敢率性而为,这里是淮州而非京城。我知道你放不下心,既然如此你便回去一趟,我让黄显峰随行。” “多谢大都督关照。” 陆沉一礼,然后对苏云青说道:“还请苏检校告知我全部的细节。” 苏云青点头应下。 陆沉看向厉冰雪,她毫不迟疑地说道:“我陪你走一趟,飞羽营这边有副将统率,一切听从大都督的安排,不会出现什么纰漏。” “好,多谢。” 陆沉微微颔首,两人目光交错,一切尽在不言中。 临行之前,萧望之又对陆沉叮嘱道:“不论出了什么事,要相信你父亲自己的决断。当然,若是有人想在背后搞风搞雨,你记住淮州都督府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陆沉凝望着中年男人的双眼,躬身郑重一礼。 苏云青品味着这句话里的杀伐之气,神情愈发凝重。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疑问,织经司提点怎会找陆通的麻烦? 天子和提举大人莫非不知情? 京城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其实在收到泰兴衙门的急报时,苏云青就意识到这里面有很多蹊跷,说不定会酿成一场恐怖的风暴。 如今他只希望季锡明那厮不要胡作非为,哪怕陆通在淮州刺史府只是掉了一根毫毛,身边这个杀气腾腾的年轻人都有可能闹个天翻地覆。 跟着陆沉和厉冰雪走出临时都督府,苏云青不由得暗暗一叹。 晚上还有。 (本章完) 259【螟蛉之子】 将时间稍稍往前推一些,在陆沉为了雷泽之战呕心沥血的时候,陆通同样不得清闲。 父子二人在来安城的那次密谈决定了陆家的发展方向,在维持商号规模的同时要抓紧时间培养更多的心腹。 无论各种技艺精湛的匠人还是具备行伍才能的年轻人,在这个时代都属于不可多得的人才,即便是陆通也没办法凭空变出来。 他只能不辞辛劳奔走于淮州各地,一方面亲自考察那些符合标准的潜在人选,另一方面则是在年末时顺路验收各地商号的进项。 元月初二,陆通来到泰兴府。 淮州六府,泰兴府作为淮州刺史的驻地,论发达程度仅次于作为南北两岸中枢之地的广陵府,陆家在泰兴府城以及下面的县城有二十余家铺面。 当天下午,陆通才刚刚视察完府城的第一家铺面,便被刺史府的长史非常礼貌地请了过去。 刺史府位于北城,乃是一座坐北朝南六径五堂规制标准的大气官衙,以门前广场、府门、仪门、正厅、议事厅、后堂为中轴线,东西两边有二十余座殿堂楼宇。 及至议事厅门外,长史驻足转身,对陆通说道:“陆员外,刺史大人便在厅内,请。” 此员外非彼员外,并非是指员外郎之类的官职,最开始特指有功名但是赋闲在家的人,后来渐渐扩大为对乡绅士族的敬称。 论理,刺史府长史自然不需要如此尊敬,但他显然知道面前这位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根脚极硬。 “有劳大人相引。” 陆通拱手一礼,然后面色淡然地走进议事厅。 “草民陆通,拜见方伯大人。” 陆通不慌不忙地朝着厅内那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行礼。 方伯乃是刺史之类一地长官的尊称,但是这两个字出自一个商贾口中,多少带着几分让人忍俊不禁的意味。 中年男人却没有露出轻蔑之意,他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笑容温厚令人如沐春风,正是淮州刺史姚崇。 “陆贤弟不必多礼,你我又非初见,何须这般郑重。来,请坐。” 姚崇语调温和,这番话倒也不是刻意作态。 陆家商号的实力在淮州境内算得上名列前茅,无论是去年燕军南侵还是今年淮州军北伐,官府都有借助陆家商号平抑物价筹措粮草,两人先前已经见过不少次,自然不是点头之交。 陆通谦逊地说道:“承蒙方伯不嫌弃,草民却不敢不知礼。” 姚崇笑了笑,他身为掌管一州民生大权的封疆大吏,怎会忽略治下如陆通这等富商的底细,虽说还不算了如指掌,却也知道陆通和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关系颇为亲近。 两人相继落座,仆人奉上香茗,旋即悄然无声地退下。 “北伐之战进展顺利,令郎再建功勋,助萧大都督连取数城,可见陆贤弟教子有方,为大齐培养出这样一位年少有为的年轻俊杰。我听说之后不禁拊掌而呼,破例饮了两杯水酒。” 姚崇面带微笑地打开话匣子,言语之中满是对陆沉的赞赏。 如果这番话出自一个普通的场景,陆通定然会心生喜悦,然而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在视察自家商号的铺面时,被突然冒出来的刺史府长史看似客气实则不容置疑地请过来,途中也不说明这位刺史大人究竟有何要事,走进这座议事厅后姚崇亦是避而不谈,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其中必有古怪,更遑论揣摩人心大半辈子的陆通。 只不过相较于陆沉的年轻气盛,陆通显然更加沉得住气,当即笑道:“方伯大人谬赞。陆沉虽然小有成就,全因萧大都督的赏识和教导,以及军中各位将军的提点和爱护。其实他自身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当下最需要沉下心提升自己。” 姚崇感慨道:“你太谦虚了。军中年轻人不知凡几,又有几位能像陆沉那样出类拔萃?且不说旁人,萧大都督的次子家学渊源少年从军,如今还只是广陵军的副指挥使,而陆沉在此战过后必然可以独领一军。放眼大齐数十万边军,能够在弱冠之年做到这一步的年轻人可谓独他一人。” 陆通心中悄然一动。 所谓听话听音,姚崇这连番称赞肯定藏着几分深意。 当父夸子乃是人之常情,可是以姚崇的身份和地位,没有任何必要刻意吹捧陆通的教子有方。若是他想拉近距离折节下交,几句夸赞便也足够,何须像现在这样浓墨重彩连篇累牍。 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州富商,而是朝堂之上宰相一级的大人物。 “方伯大人拳拳爱护之意,草民代犬子谢过,只是他委实当不起这般赞誉。” 陆通面色沉稳地一言带过。 姚崇淡淡一笑,眼见火候未至,便岔开话题道:“今日请贤弟过来,一是有段时间未曾见面,刚好得知你到了泰兴府。二是陆家商号先前出力甚多,我要代表淮州刺史府向伱当面致谢。” 陆通不急不缓地说道:“大人言重了,为北伐出力乃是陆家应尽的职责,岂能居功?其实草民本有拜望大人之意,想到最近是北伐的关键时期,大人肯定公务繁忙,因此不敢上门叨扰。” “这话却是见外了,往后你若有空闲可多来泰兴走走。” 姚崇今天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旋即继续先前的话题:“至于这第三个原因,是我前段时间偶然听闻,陆贤弟原先有过从军的经历?” 陆通神色不变,心中却哂笑一声,淡然颔首道:“不瞒方伯大人,草民年轻时确实有过一段行伍经历。惭愧啊,草民不通武艺且不谙军事,没多久便被主官从军中赶了出来,最后不得不接手家中基业操持商贾之道。” “此事是福非祸。” 姚崇神色温和,继而道:“倘若陆贤弟没有离开行伍,又怎会有今天家资丰厚而且忠耿为国的陆氏义商?再者,陆贤弟自身虽不在军中,却也培养出陆沉这孩子,如今他在军中屡立功勋,未尝不能佐证你的能力,足以说明当初让你退出军中的主将无识人之能。” 陆通没有接过这个话头,只是恭敬地微笑着。 姚崇状若无意地问道:“话说回来,不知陆贤弟当初是在军中何处任职?” 当他问出这句话后,陆通心里便豁然开朗。 他故意皱眉思索片刻,然后惭愧地说道:“年岁久远,故而一时想不起来,还望大人见谅。草民于元康元年三月从军,元康二年春天便被清退,还记得当时是灵州长山军,驻地在如今伪燕的渭南路境内。长山军的建制早已取消,当年那位将草民清退的将官名叫韩柏春,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说过?” “未曾听说。” 姚崇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烦闷。 按理来说,陆通的从军经历肯定会有存档,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当初元嘉之变过后,李端在永嘉城匆忙登基,北边一部分门阀权贵仓皇南渡,谁还理会河洛城里各部衙的卷宗文档? 一二十年过去,上哪里去找当初的记载? 虽说当年的人还没有死完,真想追查陆通的履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但最多也就是确认一个大概。 如果按照左相的吩咐,要将陆通和当年那位杨大帅联系起来,至少从眼下掌握的信息来看,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姚崇从陆通的反应判断,他的讲述应该没有作假,然而灵州长山军在元嘉之变之前便已裁撤,那个韩柏春更是早就死在了战场上,谁能知道他为何要将陆通清退?谁又能断定这是出于杨光远的授意? 在这个信息极其阻塞的时代,要倒查一桩二十年前的军中旧事,姚崇自问没有这个能力。 谈话至今,虽然姚崇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陆通却已大致猜出对方的真实想法,便不动声色地问道:“方伯大人,莫非是草民那段过往有何不妥之处?” 他的眼神微露锋芒。 姚崇自然能感受到这个中年男人神态的变化,其实若以陆通明面上的身份,哪怕陆家商号再怎么富有,也不会被一州刺史放在眼里。 然而即便抛开陆通和萧望之的关系不论,光是陆沉在军中的地位以及天子对他的赏识,任何官员都不敢对陆通这一介商贾报以恶劣的态度。 沉默片刻过后,姚崇终于揭开第一层迷雾,直视着陆通的双眼说道:“陆贤弟或许不知,近来京中出现一种离奇的传言,和你以及陆沉有关。左相对此颇为关注,故而命我私下相询,避免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陆通便问道:“竟然能惊动左相,却不知是何传言?” 姚崇轻叹一声,一字字道:“传言耸人听闻,说陆沉并非陆贤弟的亲生儿子,而是当年罪臣杨光远的遗腹子,由你代为抚养长大。”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紧紧盯着陆通的面庞,想要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到蛛丝马迹。 (本章完) 260【如此可笑】(为盟主丨三人禾丨加更) “荒谬!” 出乎姚崇的意料,陆通并未着急忙慌地辩驳,反而眼中泛起怒色,毫不迟疑地吐出两个字,随即歉然地看着姚崇说道:“大人勿怪,草民骤然听到如此荒唐的传言,一时难以克制,还请大人见谅。” 他的愤怒理所应当,但姚崇关注的重点在另外一件事上。 方才他特意在“罪臣”二字加重语气,其实就是想看一看陆通的反应。 如果传言为真,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那么陆通肯定是杨光远最信任的人,否则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于他。 在这个前提下,姚崇直指杨光远是罪臣,陆通肯定会有情绪上的变化。然而令姚崇失望的是,陆通仿佛压根没有听见“罪臣”二字,心里只有旁人谣传陆沉非他亲生子的愤怒。 至于杨光远是罪臣的论断并非姚崇自作主张,实际上直到眼下为止,大齐朝堂上依旧是如此评判。 究其原因,杨光远被下狱处死是先帝的旨意,但又不止是先帝一人的意愿,这里面牵扯到很多人。如果要为杨光远翻案,不止先帝会被史家记上一笔,现如今永嘉城里朝堂内外都有一批人必须得付出代价。 另外一点,李端登基为帝的法统在于他是先帝的第七子,齐朝在偏安一隅之后依然可以维持朝廷的统治,很大程度上源于先帝当年“宁死不降”,在面临景朝大军攻入河洛城时没有苟且偷生,选择和太子等人一起在宫中自焚。 如果李端想要为杨光远平反,至少在眼下时机和条件都不成熟,极有可能动摇到他在朝堂上的根基,以及江南百姓对于朝廷的认可。 这就是青峡之战结束后,陆通向陆沉讲述往事时,心情无比复杂的原因。 虽然他用一场筹划四年的大火烧死了先帝和太子,为含冤赴死的杨光远复仇成功,却也给了那个昏庸皇帝一个很不错的名声。 可如果他不那样做,先帝若是逃到江南,说不定还会继续祸害百姓。 最终陆通选择了快意恩仇,现在来看很难断定是好是坏。 姚崇自然不知道这些隐秘,呈现在他眼中的依旧是陆通那张既愤怒又无奈的面庞,当即喟叹道:“我也觉得这个传言匪夷所思,只是陆贤弟应该知道,朝堂之上最忌讳这种牵扯到当年旧事的谣言。” 陆通双眉微挑,悠然道:“所以方伯大人准备将草民下狱审问?” 姚崇一怔,旋即摇头道:“陆贤弟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不辨是非的糊涂官儿,更何况你和萧大都督关系亲近,哪怕看在萧大都督的面上,莫说我这个淮州刺史,就算是朝中宰执也不会对你使用那种手段。” 陆通缓缓道:“方伯大人,草民斗胆提醒你一句,如今正是北伐战役的关键时期,犬子虽然不才,却也是北伐军的一员。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卑鄙无耻的谣言,显然是想让犬子方寸大乱,甚至是含冤受辱,继而动摇边军士气。还望大人明鉴,陆沉是清清白白的陆家血脉,和其他任何人没有丁点关联。” “陆贤弟且消消气,我自然对此深信不疑。” 姚崇面露艰难之色,叹道:“只是这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已经在京中传扬开来。左相对此颇为关注,他老人家希望我们可以厘清事实,尽早消弭传言的影响。” 陆通微微眯眼道:“所以大人还是要将草民下狱?” 姚崇摆摆手,温和地说道:“断无此说,只是想请陆贤弟在府衙中暂住数日,等织经司提点季大人询问一些细节,此事便可完结。贤弟放心,伱在这里不会受到半分苛待,我已经命人在后堂收拾出一套院落,保证你能住得舒心。” 陆通定定地看着这位封疆大吏。 不知为何,明明对方只是一介商贾,眼神也谈不上何等锐利,姚崇却隐隐觉得心中发寒。 当他想再说几句找补之时,陆通面色平静地起身,淡然道:“那便叨扰大人了。” 此时此刻,姚崇终于理清楚问题所在,这个中年男人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镇定,除了在听到传言内容时的那几分怒色,其他时候压根没有任何波澜。 纵然他和萧望之关系亲近,纵然他养了一个极有出息的好儿子,可他如何能做到这般底气十足? 姚崇宦海沉浮数十年,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中年商贾的底气从何而来。 一直在门外静候的刺史府长史走了进来,陆通将要离开之前,忽地对姚崇说道:“方伯大人,有些话本不该草民来说,但是又不吐不快。” 姚崇心中一动,起身道:“但说无妨。” 陆通淡淡道:“方伯履任淮州四年有余,这四年来草民一直觉得您是一位好官,清正廉明,公私分明,且为黎民苍生着想。故此,但凡大人有所要求,草民和陆家商号一直尽心竭力,不是为了攀附上一位封疆大吏,而是出于良心二字。今日所见所闻,草民心中略有些失望,只盼大人记得您是天子亲授的淮州刺史,而非左相门下区区一介行走。” 姚崇眉头皱起,望着转身而去的陆通,并未暴跳如雷,也没有理会长史征询的目光,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回原位,久久未曾出声。 次日午后,陆通在暂住的院落见到了来自京城的织经司提点季锡明。 其人年约四旬,身材中等,眼神阴鸷,虽然竭力想扮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陆通却能一眼看出他身上带着的酷吏气息。 织经司内部的高层架构并不复杂,提举秦正执掌大权,两位提点各司其职,但是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和秦正不是一路人。 对于天子而言,这是很正常的御下手段,并非是说他不信任秦正,而是织经司这种衙门绝对不能变成一言堂,否则将来必有隐患。 故此秦正虽然对两位提点有管辖之权,却不能完全控制他们的一举一动,相反两位提点具有监督他的职责。 季锡明此行便没有请示秦正,但也谈不上自作主张,因为流言在京中已经传开,而陆沉身为织经司的干办,他自然有权力前来查明事实真相。 “陆通,本官想请你解释几件事。” 季锡明开门见山,语调颇为冷硬。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淡然道:“大人想知道什么?” 季锡明便问道:“第一件,先帝朝元康七年,也就是十八年前,朝廷决意剿灭宝台山中的绿林匪患七星帮,大军齐出将那些人逼入深山,然而最终功亏一篑。根据事后织经司的探查,是有人暗中向那群匪患资助粮食,帮助他们在山中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从种种线索分析,此事和陆家商号有所关联,你承不承认?” “大人说笑了,陆家商号哪有那等本事。既然大军已经封锁宝台山,我们有什么能力运送粮草入山?” “既然如此,七星帮之主林颉为何要让他的女儿不远千里赶到淮州广陵,代替他传授陆沉武艺?” “从建武七年到建武十二年,朝廷并不禁止我等商户行商北地,故此陆家和七星帮有所往来,这好像没有触犯朝廷法度。七星帮和伪燕朝廷抗争多年,如今更是成为淮州边军的助力。季大人若是认为此事不妥,不妨去边疆前线问问萧大都督。” 陆通面带微笑,从容应对。 季锡明阴冷一笑,幽幽道:“你放心,本官会去问问萧大都督。其实这件事并不难查,只是费些精力罢了,毕竟建武七年之前,七星帮和你们陆家肯定也有往来。陆通,本官之所以认定你和林颉早已相识,是因为当年只有你才能帮助七星帮渡过难关。” 陆通反问道:“为何?” 季锡明缓缓道:“因为你是罪臣杨光远的心腹,虽说此人已经伏法,但是谁都不能否认他在军中的影响力,尤其是宝台山就在泾河防线的东南边,当初围剿七星帮的军队主将有不少人是杨光远的旧部。在这种前提下,你依靠那些军中故旧的门路,悄悄将粮食送进山里又有何难?” 陆通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点头道:“大人的臆测十分精彩,只是不知我何时变成杨光远的心腹?还请大人将证据拿出来,让我见识一番。”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季锡明眼神锐利,继而道:“你身为大齐子民,竟然暗中收留钦犯之子,你可知道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本官奉劝你一句,尽快将当年事交代清楚,以免平白受些苦楚,最终还是要沦为阶下囚。” 陆通抬手揉了揉眉心,平静地望着桌对面的织经司高官,至于季锡明身后那两名气势剽悍的扈从,压根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屋内气氛极其沉闷,陆通忽地一笑道:“大人怎么还不下令?” 季锡明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陆通道:“下令对我用刑,否则大人怎么能得到你想要的口供?大人在织经司身居高位,总不至于连屈打成招这一手都不会吧?” 季锡明打量着这个神态从容的中年商贾,狞笑道:“你以为本官不敢?” “大人可真会说笑。” 陆通偏头望着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当然不敢。你若是有这个胆气,又怎会不敢向秦提举请示?又怎会不敢去向陛下讨一封旨意?又怎会不敢带我去织经司泰兴衙门?你以为带着这几个小家伙坐在我面前,三言两语就能吓得我痛哭流涕。季大人,你幼稚得就像陆平。” “喔,忘记告诉大人,陆平是我府中管家陆伍的幼子,今年三岁零七个月。” 为本书002号盟主丨三人禾丨补更完成。今日4更,还欠27更~ (本章完) 261【不过尔尔】 “放肆!” 季锡明身后的年轻人脸色涨红,左边那人踏前一步寒声怒斥,眼中杀气盈盈。 陆通的讽刺太过直白,没有给季锡明留下丝毫情面。 织经司提点品阶为从三品,因为这个衙门的特殊性,即便是在一二品大员很常见的京城也无人敢轻视,更遑论江北淮州之地。 这些年轻人常年跟在季锡明身边,所到之处莫不受人敬仰,没想到眼前一个白身商贾竟然如此不恭,难怪他们会如此愤怒。 陆通的双眼压根没有抬起,依旧微带讥讽地望着对面的织经司高官。 “退下。” 季锡明淡淡吐出两个字,身后的年轻人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妄动。 他不紧不慢地端起杯盏饮了一口茶,继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以为本官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来淮州找你?虽然你以及陆家商号这些年行事很低调,一直只在淮州境内扩张,但是伱别忘了,淮州仍然是大齐治下。你能安然无恙地敛财,并非是旁人拿你没办法,而是没到收拾你的时候。” “哦?” 陆通不急不缓地说道:“那我倒要听听,陆家在织经司的卷宗里有多少触犯朝廷法度的记录。” 季锡明望着他从容镇定的模样,冷笑道:“有没有触犯朝廷法度可不是由你说了算。” 这句话便有了几分阴森森的意味,很符合织经司这种特殊衙门在世人眼中的固有印象。 “方才本官说你是杨光远的心腹,你让本官拿出证据,本官手里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这世上很多事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关键在于上面的人会怎样看。” 季锡明缓缓起身,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盯着陆通,继续说道:“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假如你和杨光远没有关系,你区区一介商贾身份,凭什么可以和萧大都督建立那般亲密的关系?本官虽然查不到你当年的底细,却知道萧大都督是杨光远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当年萧大都督被杨光远赶到淮州任镇北军都指挥使,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陆通悠然道:“季大人既然查得这么仔细,难道没有查到这是因为陆沉在广陵之战当中表现出色,因此被萧大都督赏识,然后我才和萧大都督渐渐亲近起来?” 季锡明目光阴鸷,幽幽道:“你以为旁人都是傻子?以陆沉在广陵之战当中的表现,充其量只能算作令人眼前一亮,但他随即就被萧大都督征辟入都督府,并且让他负责策划去年的反攻之战和江北之战。甚至不止于此,萧大都督还让陆沉在淮州都督府的军议中宣讲谋略。” 陆通默然不语。 季锡明在房中缓缓踱步,似笑非笑地说道:“萧大都督何等人物,就因为陆沉在广陵城来了一场夜袭、协助段作章击败敌军,然后便让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主导一场关系到边境安危的大战?本官知道,萧大都督肯定会手把手地教导陆沉,会修正他拟定的方略,但这又引出一个问题。” 他停下脚步,冷眼看着陆通,继续说道:“陆沉是什么身份来历?区区商贾之子,纵然在军事上有些天赋,就能让萧大都督视其为亲生儿子一般,不惜用自己的心血来给他铺路,用江北大捷这个档次的胜利给他做进身之阶。” 陆通面不改色,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季锡明再度来到桌边,双手按在桌沿上,微微俯身盯着陆通,寒声道:“关于去年反攻之战和江北之战的细节,本官在离开京城前拜访过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他去年奉命驰援淮州,经历了全程战事,将当时的细节全部告知本官。按照他的讲述,萧大都督几乎是在用自己的前程和官位来给陆沉做铺垫,即便是亲生儿子也很难做到这个地步!” 陆通淡然道:“季大人久居京城,不知边军崇尚刚直爽利之风。萧大都督既然看重陆沉,自然会让他充分发挥自己的天分,这种事平淡无奇,也值得你特意拿出来说项?” 季锡明讥讽道:“是吗?据本官所知,萧大都督有两个儿子,长子如今在太平州那等贫苦之地当差,次子直到如今还只是广陵军副指挥使。他对待陆沉甚至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用心,难道萧林和萧闳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逼得他只能培养你的儿子?陆通,你这些说辞拿到朝堂之上能哄骗谁?” 其实直到现在为止,季锡明只是想用这些言语压垮陆通的心理防线,通过萧望之对陆沉不同寻常的器重,从而引申出陆沉乃是杨光远的遗腹子,如此便有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 陆通对此心知肚明,他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季锡明,道:“季大人,要不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 “你说萧大都督提携陆沉是另有原因,但我坚持认为这只是出于他爱才惜才之念,陆沉如今的表现也已证明萧大都督有识人之明。既然你我各执一词,谁都无法说服对方,不妨请季大人将这番对答原原本本呈递御前,看看陛下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 陆通风轻云淡地看着季锡明,微笑道:“不知大人觉得这个赌约是否妥当?” 季锡明渐渐眯起双眼,缓缓直起身来,目光无比阴沉。 身为织经司提点,他当然知道天子心中最在意的唯有北伐二字。 如今正是北伐战役的关键时期,他用脚趾头去思考也知道天子必然会站在萧望之那边,莫说陆沉的身世只是传言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就算他能从故纸堆中找到一些线索,天子最多就是留中不发将来再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调查此事。 陆通见状便靠在椅背上,悠然道:“季大人,我知道你心里很为难。你很想将此事办成铁案,诬陷陆沉和杨光远有关,进而动摇北伐大局。只是你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一些穿凿附会的推断无法服众,便想让我胡言乱语陷害自己的儿子,呵呵……” 他的笑声让季锡明觉得无比刺耳。 陆通抬头颇为怜悯地望着季锡明,继续说道:“依我看,大人不如还是用刑吧?还是说堂堂织经司提点,没有胆子下达这个命令?” 季锡明双拳悄然攥紧,冷眼看着面前这个安稳端坐的中年男人,心中渐渐涌起暴戾之意。 然而就在他将要开口之时,一名亲信快步走入,垂首道:“大人。” 季锡明强压心里的怒意,用眼神示意亲信出门再说。 片刻过后,他再度走进来时,眼中的疯狂之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陆通见状不由得颇为惋惜地暗叹一声。 季锡明收敛心神,没有将得知亲信禀报之后震惊的情绪显露分毫,冷然道:“陆员外真是好算计,如此迫不及待地诱本官动刑,无非是想使一出苦肉计,好让朝野上下同情你们陆家,然而本官又怎会上当?你放心,本官不会对你动刑。” 陆通似乎很委屈地说道:“大人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只是见你那般为难,所以帮你想个法子而已。或许用刑之后,大人想让我说什么,我便按照大人的要求说什么,对不对?” 季锡明阴恻恻地说道:“织经司想让人开口招供,未必需要用刑,看来陆员外对我们还是很不了解。” 陆通却毫不在意,他抬眼看向门外,忽地话锋一转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方才大人的下属应该是向你汇报北边战事的消息。算算时间,咱们的边军将士理应取得了一场震惊南北的大捷,季大人此刻心里很不舒服吧?” 季锡明冷冷地盯着这个中年男人,面上没有任何神情的变化,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汹涌起伏。 陆通的猜测很精准,他方才收到的消息的确是雷泽大捷,淮州边军在靖州飞羽营的配合,一战歼灭两万景军主力! 季锡明不敢想象这个捷报传回京城会引起多大的风浪,他只知道自己肩上的压力如山。 如果不能在陆通这里打开突破口,坐实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朝堂上那些大人物未必能保住他的官位。 一念及此,季锡明没有理会陆通的话,寒声道:“既然你不肯老实交代,那么这几天只能委屈你多想想。放心,我保证你身体上不会有任何伤势,便是太医院的太医都查不出来。” “季大人不必担心,我年纪已经大了,本来就不怎么需要睡觉。” 陆通似乎对织经司的手段很了解,从他脸上看不到半点惊慌。 季锡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织经司的高手轮班审问陆通,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问题,他们没有对陆通用刑,甚至没有给他戴上镣铐,只是根本不给他休息的时间。 “问出来了么?” 数日后的清晨,季锡明站在廊下眺望着阴沉的天色,语调无比低沉。 两名下属对视一眼,满面愧疚地说道:“大人,陆通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而且他似乎一点都不疲倦,反而是我们的兄弟有些坚持不住。” 季锡明遽然变色,转头怒目而视,“废物”二字还没有骂出口,便见一名亲信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及至近前急促说道:“禀大人,锐士营都尉陆沉带着上百骑进城,如今正朝刺史府快速奔袭而来!” 旁边的下属登时露出惊慌的神情。 “慌什么!” 季锡明一声断喝,然后掸了掸衣袖,从容不迫地说道:“别忘了,本官可是他的顶头上司!除了看管陆通的人手之外,召集其他人随本官去前面,倒要看看陆沉有没有那个胆子践踏朝廷法度!” “遵令!” 众人齐声响应。 (本章完) 262【何以报怨】 季锡明的下属提供的情报并不准确,陆沉一行人虽然是骑马进入泰兴府城,但是并未在城内纵马狂奔,否则他们的眼线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些从战场上撤下来的铁骑。 百余骑匀速前行,没有引起泰兴城内百姓的恐慌,等他们踏上刺史府所在的北大街,这支历经战火淬炼的骑兵才逐渐显露出凝重肃杀的气势。 队伍之中,陆沉满面风霜,目光如刀。 他身边众人神情各不相同,厉冰雪相对冷静一些,这不是说她不关心陆通的死活,而是当她表态要陪陆沉一同南下的时候,她便决定无论陆沉想做什么,自己都不会袖手旁观。 都督府司马黄显峰神情凝重,一方面是害怕陆通有个三长两短,另一方面则是担心陆沉会闹得不可收拾。虽说他是代表萧望之前来,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劝阻陆沉。 另一侧的苏云青则满面忧色,通过这一路上收到的消息,他已经大概清楚季锡明找陆通麻烦的缘由。 其实他私底下也曾好奇过萧望之和陆通的关系,但是季锡明这样的做法太过愚蠢,对于陆沉这样年少显贵而且军功累累的年轻人,如此粗暴的手段只会激化矛盾。 马蹄声渐次传向前方,从一开始的略显杂乱到整齐划一,虽非疾风骤雨,依旧步步惊心。 刺史府的差役只觉那蹄声如鼓点一般砸在自己心上,探头望去便见百余骑朝门前广场行来,那等威势犹如实质一般扑面而来,震得他们无不心惊胆战,当即只敢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同时连忙让人进去求救。 片刻之后,百余骑来到刺史府大门前,然后同时停下拨转马头,众人尽皆无言,沉默地望着大门。 差役这一刻的腿肚子都在打颤,他们甚至怀疑对方下一刻就会打马冲锋。 脚步声忽地在门内响起,淮州刺史姚崇带着一群属官快步走来。 这位年过五旬的封疆大吏身着从二品官服,仪容稍显慌乱。 陆沉望着这群脚步匆匆的官员,抬腿跨下坐骑,随之便是他的亲兵怒喝道:“下马!” “哗啦啦——” 百余名骑兵同时下马,甲胄响动声不绝于耳。 这等架势让姚崇心中一沉,紧接着当他看见这些军卒人人佩刀,不由得面色微变,还未近前便高声说道:“来者可是陆沉陆都尉?本官淮州刺史姚崇!” 陆沉抬眼望去,脚步未停,将士们则紧随其后。 姚崇见状顾不得官员仪态,加快脚步来到陆沉面前,带着几分气喘说道:“陆都尉,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沉没有行礼,一字字道:“敢问刺史大人,家父所犯何罪?为何要将他拘在刺史府中?” 姚崇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计较这个年轻人的礼节问题,神色凝重地说道:“陆都尉,令尊并非是被拘在府衙中,只是有些陈年旧事需要他配合了解。” 陆沉看了一眼前方刺史府高悬的门匾,直截了当地问道:“陈年旧事?什么陈年旧事?这是天子旨意还是朝廷行文,还是刺史大人的决断?” 姚崇额头上泛起汗珠,因为他看到了黄显峰的身影,而此人一言不发摆出唯陆沉马首是瞻的姿态,显然代表着萧望之的态度。 更关键的是,他手里哪有圣旨或者中枢行文? 这件事是季锡明自作主张,而他提前收到左相的密信,不得不给季锡明行个方便。 原本想着边军远在境外,而且战事焦灼无暇分心,等陆沉和萧望之收到消息,说不定季锡明已经搞定陆通,拿到陆沉身世隐秘的关键证据,谁知这边陆通还安稳如山,陆沉便已经带人来到泰兴府! 饶是姚崇口才卓绝,此刻也口不能言。 陆沉见状便低声道:“刺史大人,非末将不知礼数,但是家父年事已高,若是受了惊吓难免不妥。既然他在刺史府中已经待了数日,想必该问的话都已经问了,请大人派人将家父请出来。个中失礼之处,末将改日专程登门道歉,大人也可以上表弹劾。” 言下之意,今天他将陆通完好无损地接回去,此事可以暂时搁置,过后如何收场则各凭本事。 姚崇倒不是畏惧这百余军卒,只是这件事明摆着是对方占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也看过雷泽大捷的战报,陆沉这个年轻人可谓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一念及此,姚崇微微颔首,正要开口下令,府衙大门内猛地涌出数十名剽悍之辈。 居中之人正是织经司提点季锡明。 “陆沉!你身为边军武将擅自离开战场,率百余军卒策马执刃威逼刺史大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王法!” 季锡明大步向前,一步一句,气势凛然,先声夺人。 数名高手走在前方,满脸戒备地望着对面的边军骑卒。 陆沉双眼微眯,向前走了过去。 忽地一道身影出现在他侧前方,苏云青垂首道:“陆都尉,还请冷静一些。” 两人之间渊源很深,甚至有在涌泉关并肩作战的经历,苏云青如今算是比较了解陆沉的人之一,只看他的动作就知道大事不妙,哪怕他看不惯季锡明这种人,此刻也不得不站出来缓和局势。 陆沉微微偏头望着他,眼里满是冰霜:“苏大人,伱要拦我?” “这……” 苏云青神色艰难。 紧接着旁边响起厉冰雪清冷的声音:“苏检校,此事与你无关。” 苏云青暗暗一叹,只得让道。 陆沉继续向前,对面的季锡明唇边泛起一抹冷笑,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有什么能耐,最好能将这件事闹得不可收拾,不枉他辛苦跑这一趟。 随着陆沉步步逼近,几名织经司的好手不由得握紧腰刀,喝道:“止步。” “让开。” 陆沉只说了两个字。 自然无人退避。 陆沉轻呼一口浊气,在接近织经司的人那一刻遽然出手。 两记耳光,两条人影便飞了出去,他们甚至没有看清陆沉出手的动作,自然不知道这是尉迟归赖以成名的绝技散手。 “好胆!” 季锡明勃然大怒,随着他这两个字出口,织经司数十名密探同时扬刀指向陆沉。 然而还没等他继续斥责,厉冰雪凛然道:“临敌!” “唰!” 一百多柄长刀同时出鞘,雪亮的刀光带起一片腾腾杀气! 百余名精锐边军神情漠然,紧随陆沉和厉冰雪迈步向前! 每踏一步,便是风起云涌,势若惊雷。 此刻莫说姚崇等一众文官,季锡明也终于变了脸色,他死死盯着陆沉,咬牙道:“陆沉,你身为织经司干办,竟敢当众伤人以下犯上,难道你真想造反不成?难道你真是罪臣杨光远的血脉!” 陆沉不答,继续向前。 一步又一步,逼得织经司密探包括季锡明在内只能后退,然后被挤压在台阶附近。 当季锡明喊出最后那句话后,姚崇不由得眉头紧皱,不顾一切地来到陆沉身旁,沉声道:“陆都尉,制怒!” 如果陆沉今天真的在刺史府衙门前动刀,哪怕最后没有杀死季锡明,他也必然会背负犯上作乱的罪名,到那时传言会更加甚嚣尘上。 季锡明目光怨毒地看着姚崇,这厮偏偏在这个时候坏事,就让他带人血洗刺史府又如何? 然而陆沉却忽地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在扫过姚崇时稍显温和,待看向季锡明便复归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死人,漠然道:“以下犯上?” 季锡明寒声道:“本官乃是织经司从三品提点,而你只是区区七品干办,纵有锐士营都尉一职,也不过是正四品而已!本官提审陆通完全符合内部章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是吗?” 陆沉从腰间夹带里取出一块令牌,然后交到左手当众扬起,一字字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此乃何物。” 虽说天光阴沉,毕竟是上午时分,众人自然能看得很清楚。 季锡明看着玉牌上的字,猛地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你……你怎会有提举玉牌?!” 这块玉牌代表着织经司提举秦正本人,不光季锡明认得,旁边那些织经司的密探同样神色大变,不敢置信地望着对面那个满身杀气的年轻武将。 但见玉牌,如秦正亲至! 陆沉压根没有理他,只对前面缩成一团的织经司密探们说道:“让开。”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陆沉手里的玉牌,终于有人顶不住秦正这个名字代表的压力,颓然地走到旁边。 片刻之间,季锡明身边就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这一刻他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 在他的预想中,陆沉肯定会年轻气盛,说不定就能闹出一场在刺史府门前大动刀戈的流血惨剧,届时就算天子再如何赏识他,满朝重臣沸反盈天都能要了陆沉的小命。 然而对方手中那块玉牌的杀伤力太大,转眼间就完全占据了上风。 哪怕他这个织经司提点,也不敢公然与陆沉叫板,因为那就意味着他不将秦正放在眼里。 陆沉没有兴趣理会此人的情绪转变,抬手指着季锡明身边的那几名亲信,冷声道:“你们几个,去将我父亲恭恭敬敬地请出来。” 季锡明登时面色涨红,怒目而视。 几名亲信此刻想哭都哭不出来,就在他们迟疑的时候,陆沉身后的百余骑卒再度扬起长刀。 他们登时不敢再拖延,连忙转身冲进刺史府内。 陆沉收起玉牌,长刀拄地,厉冰雪站在他身边,轻声道:“若是伯父无碍,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收拾这种杂碎有很多法子,不必闹得满城风雨。” “嗯。” 陆沉微微颔首,厉冰雪便不再多言。 门前广场上可谓一幅众生图卷。 季锡明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其实在陆沉掏出提举玉牌的时候,他虽然方寸大乱但还不至于太过狼狈,唯有陆沉逼迫他最忠心的下属去请陆通,这一手让他几乎咬碎了牙齿。 织经司的密探们心情无比忐忑,一方面惧于季锡明的威压不敢改弦更张,一方面又担心今日的事情会惹来那个年轻人的打击报复,自然惴惴不安十分惶恐。 淮州刺史姚崇神色复杂,他望着那些满身铁血气势的边军骑卒,毫不怀疑只要陆沉一声令下,他们就敢持刀硬闯刺史府衙。 唯有这样的精锐军卒才能击败景军主力,可是他们眼中明显只有陆沉的命令…… 姚崇不由得喟然一叹。 朔风猎猎,在令人几近于窒息的沉肃中,陆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旁边便是小心翼翼极其恭敬的织经司密探。 陆沉抬眼望去,入目便是那张略显富态的面庞,以及脸上温和又欣慰的笑意。 这一刻他不禁眼眶发涩,连忙迎了上去。 然而等走到近前,陆沉眼神猛然一变,没等陆通开口招呼,他便伸出手握住陆通的手腕,急切地查看他的脉象。 此时他才看清中年男人眼中的血丝和疲惫,颤声道:“爹……” 陆通抬起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肩头,微笑道:“没事,不过是陪他们聊了几天而已,我们回家。” 陆沉却猛地松开他的手,紧接着如风一般消失。 场间所有人只觉眼前一花,季锡明却如临大敌,可是他才刚刚抬手摆出防御的态势,陆沉便已经来到他身前,同时还有一只如钢铁般坚硬的拳头。 陆沉一声暴喝,右拳印在季锡明的胸口,全身气机爆发,脚下青石板寸寸碎裂! 季锡明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如破麻袋般在地上倒滑出两丈有余,后背狠狠撞在石柱之上。 这一幕让姚崇目瞪口呆。 陆沉大步上前,但见他须发皆张双目赤红,周遭无人敢拦,唯一敢出手的厉冰雪双手抱胸,冷漠地注视着那些织经司密探。 季锡明喷出的鲜血已经染红前胸,若非他在最后时刻运气护胸,陆沉这一拳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即便如此,陆沉仍旧一拳打断了他五六根肋骨,体内五脏六腑宛如移位,活下来也会是废人一个。 陆沉来到面容惨白毫无血色的季锡明身旁,没等他再度出手,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 “沉儿。” 陆通稍稍抬高语调,喊住了暴怒之下无人敢拦的陆沉,他望着自己儿子赤红的双眼,一时间只觉欣慰填满心尖,郑重地说道:“足够了。” 陆沉眸中的血色缓缓平复,在和陆通对视片刻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但在转身之前仍然一口唾沫无比精准地喷在季锡明的脸上。 季锡明此时已经满脸灰败,心中纵然无尽怨毒之意,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沉离去。 陆沉先是来到姚崇身旁,略带着歉意说道:“刺史大人,末将一贯鲁莽,不奢求大人谅解。大人可将今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上表朝廷,同时附上弹劾奏章,末将定无半点怨言。” 姚崇苦笑一声,看着陆沉与方才判若两人的平静面庞,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陆沉与厉冰雪对视一眼,旋即来到陆通身旁,亲手搀扶着中年男人,恭敬地说道:“爹,我们回家。” 陆通没有拒绝他的孝心,只不过目光扫过旁边的厉冰雪,老头儿心里忽然觉得更加熨帖,便笑呵呵地说道:“好,我们回家。” (本章完) 263【乱花渐欲迷人眼】 陆家虽然没有在泰兴府城置办宅子,陆沉一行人却也不必投宿客栈或者驿馆。 陆家商号在这边的总店掌柜得知消息后,立刻收拾出几套院落,毕恭毕敬地将老爷和少爷请了过去。 黄显峰并未跟随,他跟陆沉说了一声,留在刺史府代为交洽。 虽说陆沉的态度很光棍,但是刺史姚崇对此事的看法非常重要,有些时候文人的笔未必就逊色于武人的刀,因此黄显峰要代表萧望之尽力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至于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他亲眼看着提点季锡明被陆沉一拳轰杀至渣,织经司上下一干人等惴惴不安,只能无奈地帮助陆沉收拾这个烂摊子。 陆家商号总店后面的宅子里,陆沉将几天没有合眼的陆通送去洗漱歇息,又亲自将厉冰雪送到她临时下榻的小院,然后才返身来到后宅正堂。 此地已经站着三人,从左到右依次是江晟、谭正和渠忠。 陆沉走进来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就像犯了错的孩童一般。 谭正见陆沉坐下后一言不发神色沉郁,便躬身说道:“小人未能尽职尽责保护好老爷,请少爷降罪惩治!” 另外两人连忙跟上。 陆沉抬眼望着他们,缓缓道:“按理来说,这次对我爹下手的人是织经司高官,其中还有淮州刺史相助,这种档次的对手确实不应该责怪你们,但是我仍然很失望。过去这一年里,我将家里整个护卫力量交到你们三人手中,但最后的结果是面对意外时,你们根本没有一点反应。” 三人不禁将脑袋垂得更低。 陆沉继续说道:“我爹被请去刺史府,这件事不怪伱们,毕竟谁也不知道姚刺史想做什么。但是他被扣在刺史府这么多天,你们都做过什么?假如我没有收到消息从边疆赶回来,你们是不是打算让他一直被关着?还是说你们几个准备硬闯刺史府将他救出来?” 他没有疾言厉色大声训斥,语气相对来说还算平缓,可这样的态度让谭正等人更加羞愧。 谭正愧然道:“少爷教训的是。”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神色凝重地说道:“就算你们暂时联系不到我,也应该尽可能发动一切力量进行自救。咱们陆家在淮州深耕多年,不论官府还是民间都有足够的人脉。我爹被关进刺史府后,你们可以去找那些官员和乡绅求援,利诱也好威胁也罢,总之要让他们给刺史府施加足够的压力。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法子,你们有没有去做?” 谭正等人垂首低眉,同时单膝跪地,几近于无地自容。 “起来吧,这是你们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不会过分苛责。” 陆沉稍稍放缓语气,待他们起身之后,又道:“从今天开始,除我爹贴身的护卫力量之外,其他人分为三拨,一部分负责我爹和家里人的外围保护,由江晟全权负责。另外一批人务必要忠心可靠,仿照织经司的运作章程专门打探消息,目前暂在永嘉和河洛城各设一些暗桩,此事由渠忠总掌。” “是,少爷。” 两人神情肃然地应下。 陆沉看向谭正,缓缓道:“第三批人由你亲自训练,不求数量多少,但是一定要足够精锐。将来这些人或许要执行一些暗杀或者刺杀的任务,你明白了吗?” 谭正心中一凛,虽然陆沉没有提及现在的局势,他却有了一种浓浓的危机感,当即拱手行礼道:“请少爷放心,小人必当全力以赴。” 陆沉微微颔首道:“行了,都去做事吧。记住这一次的教训,我不希望将来还会发生第二次。” “是,少爷!” 三人齐声回应,然后行礼告退。 陆沉单手撑着下颚,陷入沉思之中。 或许在谭正等人看来,陆沉先前在刺史府门前一拳打得季锡明生不如死足够解气,但此刻他眼中没有半点骄狂之色,反而是浓浓的忧思。 一宿无话。 次日上午,踏踏实实睡了一晚的陆通精神头好转不少,脸上依旧带着平日那种谦和的笑容,似乎压根没有受到那件事的影响。 “当初厉都尉领兵驰援广陵,可谓英姿飒爽不弱须眉,只可惜我当时不在广陵无缘相见。昨日一见,便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厉都尉果然是巾帼英豪。” 正堂之内,陆通慈祥地望着厉冰雪,笑呵呵地称赞着。 厉冰雪眸光清亮,浅笑道:“陆伯父谬赞,晚辈愧不敢当。” 陆沉适时插话道:“父亲,这次我军取得雷泽大捷,歼灭景军主力两万余人,便是得益于厉姑娘率飞羽营六千精骑赶来支援。如若不然,我军有可能功亏一篑。” 陆通登时双眼一亮,赞叹道:“了不起,厉都尉不愧是家学渊源,颇有乃父之风。” 厉冰雪似笑非笑地看了陆沉一眼,同时不慌不忙地应道:“陆伯父,雷泽大捷首功当属萧大都督和陆都尉,是他们联手确定战略的框架,家父只是在西线战场配合行动,至于晚辈更不敢居功。无论飞羽营有没有赶到战场,晚辈相信淮州军各部将士都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陆通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厚,和煦地说道:“陆沉虽然有一些功劳,但是终究比不得你在军中效力多年,各方面都要略逊一筹。我只是一个白身商贾,对他的前程起不到多少帮助,还望厉都尉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时常提点他。” “其实前段时间在战事结束后,晚辈和陆都尉经常探讨一些军事上的问题,彼此都获益匪浅。” 厉冰雪在长辈面前应对自如,并非如陆沉印象中那般一味爽利耿直。 只不过…… 陆沉眼中泛起一抹古怪神色,怎么这一老一少的话锋听起来渐渐有些古怪呢? 陆通恍若未觉,依旧望着厉冰雪说道:“厉都尉,请恕我唐突冒昧,你应该比陆沉年纪稍小一些吧?” “咳咳。” 刚刚端起茶盏的陆沉忍不住咳嗽起来,还好他没有将茶水喝进嘴里,否则说不定会直接喷出来。 他略显无奈地看着自家老爹,怨怪的想法不言自明。 这个问题何止是唐突冒昧,哪有当众询问女子年纪的举动,若不是陆沉本人在场,让旁人听着还以为你是个老不修呢。 厉冰雪皎洁的目光在父子二人面上转了一圈,随即坦然微笑道:“陆伯父,我和他是同年生人,不过我比他小几个月。” “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陆通连连感慨,又道:“厉大都督乃是国之干城,厉都尉又能在军中闯出偌大名头,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咱们大齐军方第一位女子主帅,这世上恐怕很难找到年纪相符的——” “父亲。” 陆沉脸色微变,出言打断道:“父亲这话有些失礼了。” 纵然厉冰雪是军中儿女性情直爽,也不能公然在她面前谈论这些话题,前面陆通询问她的年纪其实就已经有些出格,如今当面议论她的终身大事更不妥当,因此他必须要出言阻止。 然而厉冰雪望着中年男人的双眼,从容地说道:“多谢陆伯父的关心,只不过晚辈暂时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因为厉家子女首先要顾及的是北伐大业。” 陆通心中暗叹,旋即一笑收住,郑重地说道:“许是前些天被织经司的探子拘得有些烦闷,我方才失言了,厉都尉莫怪。陆沉他担心我的安全所以离军南下,你愿意陪他走一趟,我和陆家定会铭记厉都尉的恩情。” 厉冰雪垂下眼帘道:“陆伯父言重了,晚辈和陆都尉在战场上几番合作,自有同袍情义,这种事理当出手相助,不必言谢。” 陆通对这位年轻女将的评价不由得又高了几分。 闲谈一阵过后,厉冰雪起身告辞,陆沉便亲自相送。 两人并肩走在九曲回廊之中,陆沉歉然道:“厉姑娘,家父平素喜欢说笑,言语之间不甚谨慎,还请你不要见怪。” 厉冰雪扭头望着他,忽地莞尔一笑。 陆沉不解其意。 厉冰雪感慨道:“你这个人也蛮有趣的,有时候像史书上描绘的智将那般无所不能,有时候又笨得让人忍不住想笑。” 陆沉好奇地道:“这话怎么讲?” 厉冰雪轻哼一声道:“你以为陆伯父是在唐突得罪我?其实他只是摸不透咱们之间的关系,担心我是那种极其强势的性子,非要插足在你和林溪之间。你想想,我虽然只是一名都尉,可我的父亲是靖州大都督,万一我对你因爱生恨,你会不会有很多麻烦?” 陆沉恍然,随即失笑道:“家父不了解你,再者厉姑娘光风霁月志向远大,又怎会囿于儿女私情之中?” “得了便宜还卖乖。” 厉冰雪忽地抬手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然后笑道:“不过陆伯父的担心倒是给了我一些提示。假如我光明正大地表态要和你在一起,然后在林溪和王初珑面前宣示这一点,再想方设法和她们争风吃醋,你说到时候会不会很热闹?” “确实很热闹。” 陆沉老老实实地回答,然而面容宛如苦瓜一般。 厉冰雪双手负在身后,没有刻意去安慰旁边的苦瓜,悠然道:“顾婉儿说的对,我为何要刻意委屈自己呢?纵然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必将自己当做深闺怨妇。所以啊,陆沉,你得对我更好一些,不然我可不保证你身边会不会鸡飞狗跳。” 陆沉脸上浮起微笑,他很清楚厉冰雪这番话的用意,便诚恳地说道:“但有效力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嗯。” 厉冰雪微微点头,眸光似星辰璀璨。 (本章完) 264【浅草才能没马蹄】 陆沉回到正堂之时,陆通正在品茶沉思,见他进来便笑道:“厉家姑娘不愧是将门虎女,这世上能比过她的年轻女子怕是不多了。林溪那孩子单论武功和心胸肯定不弱于她,只是在战场上难免会稍逊一筹。” 陆沉在旁边坐下,没好气地说道:“老爹,师姐是江湖豪杰又非军中将帅,她和厉姑娘除了武功高强之外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论性格、经历和理想都截然不同,有何必要放在一起比较?再者,她们怎么可能在战场上刀兵相向?” “你莫要着急嘛。” 陆通对他一贯温和亲厚,从来不摆严父的架子,继而叹道:“你娘亲过世之前,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将来遇不到贴心的人,而我又不能照顾伱一辈子。那几年我确实很担心,每天都会焦虑你的终身大事,所以试着和林颉提了提,还好他没有直言拒绝,同意让林溪和你相处一段时间。” 老头子颇为动情,陆沉心中亦有些触动。 陆通抬眼望着他,忍不住笑道:“你小子看似不声不响,这两年倒是很有进益。我听说,王家姑娘性情温婉知书达礼,对你十分体贴。只要你在来安宅子里住着,她隔三差五便会亲自下厨为你调理身体?” 陆沉调侃道:“宋佩说的吧?我回去得敲打敲打她,免得她成日里泄露我的秘密。” 陆通连忙劝道:“都是我的主意,你可不要为难她。” “放心吧,老爹。” 陆沉当然只是说笑,他很清楚老头子对自己的关切和在意。 陆通又是欣慰又是为难地说道:“在我看来,林溪这个儿媳妇自然尽善尽美,任何方面都挑不出毛病,你自己想必也是这样认为。只不过如今王家姑娘和厉家姑娘也都很好,而且她们的家世背景极为显赫,沉儿,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沉不禁苦笑道:“爹,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儿子会处理妥当。” “好好好,那就好。” 陆通搓了搓手,神色渐渐严肃起来:“这次的事情可大可小,你得小心应对。” 陆沉望着中年男人的双眼,欲言又止。 陆通似乎很清楚他的心思,坦然道:“当初在来安城的时候,我对你说过当年的故事,今日再明确告诉你,你是我陆通的亲生儿子,和杨大帅没有任何关系。其实你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依照当时朝廷对杨大帅的戒备和提防,怎么可能会漏过他的妻妾有身孕?假如你真是杨大帅的遗腹子,朝廷的鹰犬又怎会放过你?” 陆沉今年二十岁,而杨光远是在十八年前含冤赴死,假如两人真有血脉上的关系,那就意味着杨光远在遇害前两年便未卜先知,提前将自己有身孕的妻妾隐藏起来,还得瞒过天下人暗中托付给陆通。 这种事莫说能不能做到,关键在于杨光远根本没有想过自身和家人的安危。 虽然有些残酷,但这就是事实。 陆沉看着自己的父亲,愧疚地说道:“爹,是儿子不孝,不该有这种疑惑。” 陆通摆摆手,温厚地说道:“流言如刀,这不怪你。再者你爹身上的秘密太多,你有疑惑才正常。如今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为了不让你行差踏错一步,我都不会刻意瞒着你。” 陆沉点点头,沉吟道:“我觉得这个谣言肯定会在京城掀起风浪,而且天子未必不会生疑,主要是其中有个关节很难解释得通,那便是萧叔叔对我的关照超出了一般的爱才之心。” 正如季锡明先前对陆通的质疑,萧望之这么多年不知发掘出多少人才,更何况他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都在军中,也没有见过他对谁像提拔陆沉那般不遗余力。 纵然陆沉在广陵之战的表现还算突出,但他此前没有任何行伍经历,按理来说顶多就是被都督府征辟,然后给他一个低级军职,让他统率几百人慢慢成长。 然而萧望之直接委任他为检事校尉,又让他负责起草去年战事的方略,明眼人当然知道这份方略经过萧望之的指点和修正,意味着萧望之是用自己的心血来帮助陆沉快速崛起。 及至最近的北伐战役,萧望之依然让陆沉操持大局,他和厉天润更多是起到一个保驾护航的作用,难道他戎马半生连谋局之能都没有? 世人对待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更遑论萧望之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放在一边,尽心尽力地培养陆沉。 堂内这对父子自然明白,萧望之这样做是因为他对陆通有愧。 当年杨光远在世的时候,囿于朝廷的种种掣肘,他身边那些年轻俊杰之中必须有一个人离开行伍,为杨家军打理后勤和疏通各方人脉,意味着那个人此生都无法名扬天下,只能隐藏在芸芸众生之中甘于平凡。 陆通毫不犹豫地担起这份职责,故而像萧望之这样矢志追随杨光远的年轻将帅无不心怀愧疚。 岁月倥偬,如今的陆通已经人到中年大腹便便,不可能再有机会实现曾经马踏天下扶保苍生的理想,于是萧望之便将这份愧疚补偿到陆沉身上。 此事合情合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问题在于他们无法将内情对外宣告。 这里面牵扯到很多当年的纠葛,如若公开的话会引起更大的波澜,甚至有可能导致陆沉的前程彻底终结。 陆通对此心知肚明,不急不缓地说道:“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心,雷泽大捷来得非常及时,至少可以帮你压制住很多首尾两端的人。其次,只要萧望之依旧统领淮州边军,你们在北伐战事中表现优异,朝中纵然有人想攻讦你,也必须考虑到世人的观感。” 陆沉微微皱眉道:“但是北伐想要取得更大的进展有些难。” 陆通虽然在军事上颇有天赋,但他毕竟远离行伍二十多年,而且没有亲历边疆战事,对如今局势的认知上不及陆沉深刻,便不解地问道:“何出此言?” “我一直有种感觉,景军的实力即便比不上十几年前的鼎盛时期,也不会退化得这么快。去年的广陵之战、青峡之战和后续的江北战事,乃至于前不久我领兵夜袭涌泉关,这些战役的敌人虽然是以燕军为主,但其中也有不少景军的存在。” 陆沉神色凝重,继续说道:“这些景军的确不是主力,只是景朝数十万大军当中的边角料,再加上他们长期驻扎在伪燕境内疏于操练,因此在几场大战中连战连败,我可以用这个解释说服自己。但是雷泽平原之战,那两万景军可都是实打实的主力,他们同样败了。” 陆通摇头道:“不,你要知道这一战淮靖两地边军精锐尽出。淮州这边不必多言,靖州飞羽营可是厉天润压箱底的杀手锏,六千骑兵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底。再加上萧望之和厉天润两人联手定计,两万景军败了又如何?如果咱们这边掏出这么多的底牌,两万景军还能在正面战场击败你们合计五万多人,那北伐二字休再提起,大家不如想想怎么保命。” 说到最后,他加重语气道:“两万景军实力很强,但你要知道咱们同样是主力精锐尽出,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然而陆沉真正疑惑的地方不在这里,身为战场上的亲历者,他并不意外齐军可以在雷泽平原取得大胜,而是另外一个根源性的问题。 “可是老爹你有没有想过,景军这一战的主导者是庆聿怀瑾。这位景朝郡主或许很有天分,可是她远远比不上萧叔叔和厉大都督。假如你是景朝元帅庆聿恭,你会将如此重要的职责全权交给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吗?” 陆沉这番话让陆通无言以对。 毫无疑问,倘若他处在庆聿恭的位置上,肯定不会这样安排。 陆沉继续说道:“景军在河洛城内有将近六万人,如果庆聿恭命令他们分守各处险要城池,我军的推进将会极其艰难。从雷泽平原那一战可以看出,景军主力的韧性很强,我们强攻两个多时辰才找到机会。这种韧性在守城时会迅速放大效果,我们未必有那么多兵力一座城一座城地啃过去。” “你是想说,庆聿恭并未对伪燕境内的战事投入太多精力?” “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只有两个答案。要么庆聿恭徒有虚名,而且对自己的女儿太过信任,导致庆聿怀瑾有很大的自主权,因此景军才会陷入我军的围攻。要么他是对伪燕步步溃败乐见其成,只要河洛城握在手里,他并不在意我军收复东阳路。” 陆通陷入沉思之中,缓缓道:“庆聿恭肯定不是徒有虚名的那种人,第二种推测可能性更高,只不过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陆沉轻声道:“老爹,你也知道如今景朝大军正在征伐赵国而且进展顺利,这会说不定已经完成既定目标。假如这个时候伪燕同样连战连胜,南北两边齐头并进,景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难道他们内部就没有抢功之举和权利争斗?归根结底,庆聿恭可不是景朝皇帝。” 最后那句话让陆通双眼一亮,颔首道:“你说得没错,假如景朝在平定赵国的同时,南边还能占据优势,那么庆聿恭的重要性自然会大大降低。景帝或许会考虑让人分润他的军权,毕竟景军依旧天下无敌的话,不一定非得庆聿恭出面。再者,景帝也未必不担心庆聿恭权柄过重,因此庆聿恭需要一个很强的对手,那便是咱们的边军。”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沉声道:“我在来泰兴的路上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心里有个想法,眼下的局势对我而言既是危局,也未尝不是机会!” 晚上还有。 (本章完) 265【沉舟侧畔千帆过】 若论天下大势,如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往往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答案。 大陆北方,赵国已经被景朝吞并,接下来无非是轻徭薄赋收服人心,至于西北方向的代国或许是一块硬骨头,但是景朝未必一定要继续攻取代国。 如今景朝的疆域非常辽阔,代国很难对它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东北雪原上的北苍部落目前还处于艰难生存的环境里,与景朝相比就像是巨兽脚边的一只蚂蚁。 简而言之,在景朝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看来,放眼四海敌人越来越少,帝国如果想要继续扩张,必须要将视线投向南边。 燕国暂且不论,这个傀儡朝廷本就依靠景朝的扶持才能立国,再加上这些年景朝不断暗中吸纳人才培植拥趸,收入囊中只是时机是否成熟的问题。 唯一值得景帝重视的便是南齐,依靠衡江天堑偏安一隅、又有淮州和靖州这两座门户屏障的江南富庶之地。 更重要的是,南齐延续齐朝国祚,齐朝本来是大江南北辽阔天地的共主,虽然在十四年前被景朝打断了骨头,仍旧具备一定的实力和深厚的底蕴。 实际上在前两年,景朝内部亦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以北院元帅撒改为首的一批老牌勋贵,对于景帝过分信赖南院元帅庆聿恭的举动,隐晦地表达过不满,并且坚定地认为景军天下无敌,不一定非得庆聿恭指挥才能发挥实力。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让那些声音暂时消失,其一是北院大军在平定赵国的过程中屡次受挫,尤其是面对赵国皇室亲自坐镇抵抗的军事重镇,迟迟没有取得进展,景帝便改派庆聿恭为主帅指挥全军,战事随即变得很顺利。 其二则是去年燕齐边境上的争锋,厉天润和萧望之将燕军将帅戏耍于股掌之间,向景朝勋贵证明齐朝边军的实力不容小觑。 至于今年齐军的北伐之战,自然更加印证这个事实,因此景军虽然损失了两万主力,可对于庆聿恭本人而言,倒也未必真的就是极其不利的结果。 敌人越强,军中名将的重要性便会愈发突显,陆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冷静地说道:“你所说的机会,是指利用庆聿恭有意后撤的心理,进一步扩大胜果?”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老爹,你觉得这个身世谣言会对我造成怎样的后果?” 陆通沉吟道:“如你所言,天子有可能会心生疑惑。虽然我们都知道他北伐的决心毋庸置疑,但是如果牵扯到十几年前的旧案,谁也不敢保证他会怎么想。” “如果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在有所怀疑的时候,必然不会让一个有可能是杨光远之子的年轻人继续执掌军权,更不可能让他平步青云。毕竟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北伐固然重要,自己的皇位更加重要。他肯定会担心那个年轻人替父报仇,不论是直接领兵投靠景朝,还是干脆竖起反旗往南进攻,都是他不能承受的后果。” 陆沉的双眼炯炯有神,这番分析从常理上判断也没有纰漏。 陆通思索片刻,忽地锋利无比地问道:“假如这时候天子一道圣旨送来淮州,要伱回京解释这个谣言,你会如何选择?” 出乎他的意料,陆沉果断地答道:“我会去京城。” 陆通唇边露出一抹笑意:“你不害怕?” 陆沉也笑了起来,摇头道:“江南世族只是想阻挠北伐,毕竟战事持续得越久,他们就会被迫掏出越多的银子。但是,他们并非想要逼死我,只是利用这个谣言劝谏天子,譬如陆沉和萧望之是不是心怀不轨?譬如淮州军会不会倒戈相向?只要能够让北伐暂时停下,他们的目的便达成了,因为一旦停下想要再启,不知需要经历多少扯皮。” “如果他们真的是想逼死你呢?” “假如我死了,靖州我不敢保证,淮州肯定会彻底脱离朝廷的控制。这不止是因为萧叔叔和你的情义,还有我这两年在军中结下的人脉。我如果死了,边军将士们如何看待朝廷?他们也会害怕成为下一个陆沉。老爹,我知道你看不惯朝中那些重臣,但是左相李道彦这个人虽然固执却不愚蠢,他不会允许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说到这儿,陆沉耸耸肩道:“如果李道彦死了,那我肯定不会轻易回京。” 陆通哑然失笑,感慨道:“万万没有想到,李道彦在你心里居然还有这等地位。” “这位老宰相本来就是朝廷的压舱石。” 陆沉微微一笑,坦然道:“我知道他是阻挠边军北伐的代表人物,也知道这次谣言在京城流传和他有关,更能确认姚崇将老爹请去刺史府是出自他的授意。从朴素的情感上来论,我应该希望他早点死,可是他如果死了,江南世族就没有一个人能镇得住场子,天子和右相想要做点实事会遭遇更大的阻力。” 陆通打量着他的面庞,饶有兴致地问道:“所以李道彦活着,对于北伐来说是一件好事?” 陆沉点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李道彦至少有大局观,有些时候他会适当让步和取舍,比如天子新设江北四军,以及前段时间右相被人攻讦。如果换一个人上来,必然会比他更激进更极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服众,逐渐取代李道彦在江南世族门阀心中的地位。” 陆通缓缓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儿子纵论天下英杰,虽然他还很年轻,但是在某些方面已经具备了相当成熟的眼界,不由得老怀甚慰。 从庆聿恭到李道彦,陆沉的论述已经非常清晰,眼下或许是他这几年最危险的时刻,但是危险中同样蕴藏着机会。 “所以你想让自己站得更稳,地基更加牢固,你得拿到令天下人侧目的功劳。” 陆通脸上的笑容和煦又欣慰,继而道:“你的目标是河洛。” 陆沉没有否认,缓缓道:“在庆聿恭看来,淮州军只要能收复东阳路大抵便会心满意足,接下来再扩大战线未免有心乏力。无论后勤的支持或是兵力上的储备,都不足以奢求更多。其实他的判断没有问题,我和萧叔叔几次探讨过后,都认为收复东阳路是一个务实的目标。” “那你如何谋取河洛?” “我军可以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无法收复旧都,但是我们可以证明自己具备做到这一点的实力。” 陆沉没有被前段时间的雷泽大捷冲昏头脑,这一刻他的语气从容且坚定。 陆通不禁笑了起来,点头叹道:“也对,让河洛城里的燕景权贵受到点惊吓也不错。” 陆沉抬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说道:“那个景朝郡主虽然在军事上很幼稚,可她弄出来的这个谣言还是有些杀伤力。老爹你平白吃了一个亏,虽然季锡明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可我不会就这样了账,尤其是京城那位左相,将来总得让他吐点血。” 陆通奇道:“方才你不是说李道彦活着更好?” “老爹你想哪里去了,我连季锡明都没杀,怎么可能直接去杀李道彦?” 陆沉忍俊不禁,又道:“左相一把年纪,听说又没练过武功,我怎好和他直接动手?但是有机会的话,把他那些孝子贤孙揍一顿,再去他家的产业放把火,总不能让他过得太安逸。” “你啊……跟萧望之待得久了,把他那些恶心人的手段全都学会了。” 陆通笑着摇摇头,倒也没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提醒道:“虽说天子还算理智,但也不保证他不会直接把你召回去。你不要留在泰兴,马上和厉家姑娘返回军中。我会发动一些京里的关系,想办法将这个谣言朝着党争的方向推进,让朝堂上先吵一段时间。你接下来不必理会此事,用心协助萧望之筹谋战事。” 陆沉思忖片刻,郑重地说道:“爹,你随我一起北上吧,暂时在来安城住下,无论李道彦还是类似于季锡明那种人的手都伸不到那么远,不然我放心不下。至于京里的关系,还有淮州各地的生意,你在来安遥控指挥就行,咱家养了那么多人手,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陆通颔首道:“也好,我正好可以帮你把把关,看看那位王家姑娘是否表里如一。” 见他又扯回最初的话题,陆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陆通笑呵呵地道:“对了,你最好今天写一封奏章,将这件事简单说一遍,然后让苏云青通过织经司的邮路快马送去京城。如果天子有意帮你消弭谣言的影响,总得需要你这个当事人的陈词。” “好,我马上就去写。” 陆沉温顺地应下。 次日午后,陆沉让人分别去找黄显峰和苏云青说了一声,便带着厉冰雪和陆通以及将近两百人的随行队伍,不慌不忙地踏上通往北方的官道。 这一日阳光明媚,渐有春回大地之势。 (本章完) 266【病树前头万木春】 第268章266【病树前头万木春】 建武十四年,元月初五,远在江北淮州的季锡明刚刚收到雷泽大捷的消息、正要对陆通千方百计施压的时候,南方的永嘉城里依旧是一片喜气洋洋。 按照大齐祖制,这种欢庆的氛围会一直持续到元月十五,这段时间学堂放假、官府休沐、朝会暂停。无论权贵门阀还是小门小户,乃至宫里的贵人们,都会暂时放下手中的正事,走亲访友饮宴欢聚共庆佳节。 或许是因为去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亦或是年前江北淮州不断传来的北伐捷报,今年节日的气氛似乎要更浓一些,大街小巷上人人都有喜色。 永嘉城东南角,距离皇宫不算太远的位置,一辆马车来到那片玄青色的建筑附近,周遭跟着十余名手握长剑的玄衣人。 马车从侧门而入,径直来到二门前,从车中出来一位面如平湖、眼似深潭的中年男子,正是织经司提举秦正。 他迈步走到那座守备森严的院落前,然后屏退随从护卫,孤身来到东边那座屋子,抬手推开门,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一直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绕过屏风来到内间,伏案桌前的年轻男子听到动静连忙起身行礼道:“见过舅舅。” 秦正看了一眼桌上的卷宗,随即望着他白皙的面庞,叹道:“如今是元月佳节,所有人都在休息放松,你偏偏要躲到这里来。我知道,你和你舅母以及兄弟姐妹们不甚亲近,但是也没有必要过于自苦。” 年轻男子便是羊静玄,他语调很轻,微笑道:“舅舅言重了,外甥怎敢不敬舅母?倒也不是外甥偏要做出自苦之状,只是想着这段时间司中情报堆积如山,边军又处于北伐的关键时期,反正外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这里消磨时间。” 他父母早逝幼失怙恃,所幸秦正待他视如己出,不仅送他去风雅学宫求学,还允许他入织经司做事,因此对秦正极其尊敬,同时也对自己的职责非常上心。 秦正无奈地摇摇头,对于这个唯一的外甥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他是用心正事,便岔开话题问道:“这两天可有重要的消息?” 羊静玄眼神一凝,缓缓道:“舅舅,前几天京中开始流传一则谣言,内容过于耸人听闻,起初只是在小范围内传播,我们的人手最近也比较紧缺,所以直到谣言出现的频率比较高时,他们才注意到此事。” 秦正问道:“什么谣言?” 羊静玄道:“有人说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其实是当年泾河主帅杨光远的遗腹子,因为有这层关系,淮州大都督萧望之才会格外器重陆沉。”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这则谣言的态度是嗤之以鼻。 然而秦正却皱眉道:“伱如何能够断定这就是谣言?” “舅舅?” 羊静玄终究年轻,眉眼间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继而解释道:“按照司中资料记载,陆沉今年二十岁,而杨光远在十八年前过世,首先这时间就对不上。其次,陆沉这两年在边疆出生入死,为大齐立下那么多功劳,他若是杨光远的遗腹子,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虽然他从未见过陆沉,但是作为织经司内部负责北疆情报汇总的直接经手人,他非常了解陆沉的生平,以及这两年对方为大齐做过多少事情。 秦正不急不缓地说道:“关于你说的两个原因,首先第一点,杨光远在出事之前便有预感,所以他才尽可能以各种名义遣散自己麾下的心腹将领,避免那些人被殃及池鱼,萧望之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所以你如何能够确认,杨光远没有在出事前暗中安排,让陆通代为照顾他怀有身孕的某位妾室?” 羊静玄欲言又止,不过可以看出来他的眼神不太服气。 秦正又道:“第二,假如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他为何不能为大齐立下功劳?没有功劳他如何攀升?不登高位他如何掌权?无论他是想为父报仇还是替父平反,他总得拥有足够的实力,不是吗?” 羊静玄怔住,好半晌才道:“舅舅,难道你也不相信陆沉?” “我是否相信他并不重要。” 秦正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静玄,我们是织经司,不需要有自己的看法,只要尽可能收集方方面面的情报,然后如实地呈递御前。至于这些情报是真是假,或者它需要是真是假,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如果你想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就不要继续……” 没等他说完,羊静玄连忙说道:“舅舅,外甥明白了。” 秦正微微颔首,眼中飘过一抹凝重之色,羊静玄整理的这个情报虽然不至于让他震惊,但是他在听到的那一刻便确认这是无风不起浪。 “对了,舅舅,我刚刚还收到一个消息。” 羊静玄在桌上翻找片刻,取出一份卷宗说道:“提点季大人悄悄去了淮州泰兴府。” “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在年前动身,但具体时间不太清楚,因为季大人本身就拥有很高的权限,身边也有一批好手,司里的人无法盯得太紧。” “淮州泰兴府?” 秦正语调肃然,随即皱眉道:“这个季锡明,未免太放肆了。” 羊静玄微露茫然,他显然还跟不上秦正的思维节奏。 便在这时,外面隐隐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大人,宫中天使来了,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知道了。” 秦正淡淡回应,对羊静玄说道:“你先回家吧,不要再插手这些事情,我会安排别人来接手。” 这一次他的态度不容置疑,羊静玄虽然不明就里,却也知道这是舅舅的一片爱护之意。 常年身处织经司中,成日里和阴谋诡计打交道,他此刻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恐怕是一个漩涡,任何人卷入其中都有可能粉身碎骨,便恭敬地说道:“是,舅舅。” 那辆马车在一众高手的保护中离开织经司总衙,然后转向赶赴皇城。 当秦正踏进文德殿东暖阁,立刻便感受到此间凝重的气氛。 抬眼望去,只见天子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之后,两位宰相各有一张圆凳正襟危坐。 “臣秦正,参见陛下!” 秦正近前行礼,随即便听天子说道:“平身吧,关于京中近来一些和淮州陆沉身世有关的传闻,织经司可曾注意?” “回陛下,臣已听闻,正在命人加紧收集,形成完成的文字呈报陛下。” 秦正语调平缓,字斟句酌。 李端微微颔首,转头望向左相李道彦,淡淡道:“左相,既然是你主动提起这些传闻,朕想听听你的看法,这些传闻是不是无中生有?” “陛下,老臣不敢断定。” 李道彦花眉微皱,不慌不忙地说道:“先前朝中莫名掀起一股针对右相的风波,老臣心里觉着这是北边的离间之计。后来通过有司的审查,证明朝中确实有几个蠢货被北边的金银财宝迷住了双眼,另外一些人则是另有所图。如今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京中突然冒出来关于陆沉身世的传闻,或许也是北边的手段?” 李端便问道:“所图者为何?” 李道彦缓缓道:“陛下,如今边军北伐的势头一片向好,陆沉这个年轻人更是充分展露才华,不仅在谋略上天赋异禀,领兵冲阵也是一把好手,先前不就是他领军夜袭涌泉关赢得北伐第一战?如果他深陷传闻困扰,他肯定得回京将这件事解释清楚,如此一来怕是会动摇边军士气,北边自然就可以极大地减轻压力。” 李端神情漠然,沉默片刻之后又问道:“那么在左相看来,朕是否该将陆沉召回京城?” 当此时,秦正和薛南亭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忧虑之色。 两人身为天子的左膀右臂,推动北伐最坚定的拥趸,很清楚天子的态度才是边军的后盾。 如果没有天子排除阻力,朝廷不给靖淮两地足够的支持,二十余万边军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发放军饷? 光靠这两地本身的民力根本养不起这么多军队,所以朝中有识之士一直对萧望之割据一地的说法不屑一顾。 难道萧望之登高一呼,淮州的百姓就会宁肯自己饿死也要供养十万大军? 真正的现实是,衡江南岸十三州的赋税才能支撑淮靖两地的边军,这种情况下萧望之拿什么谋反? 与其说他会谋反,不如说他有可能一气之下投奔北边景朝,这才是以李道彦为首的江南世族极力避免出现的情况。 然而当这个传闻出现后,秦正和薛南亭明显感觉到,天子一直以来极其坚定的心志出现了一丝松动。 他们又转而望着李道彦,只见老者迟疑道:“陛下,兹事体大,理应圣裁。其实老臣不太相信这个所谓的传闻,陆沉怎么可能是杨光远的遗腹子?只不过世事难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讷,假如陆沉真是杨光远的遗腹子,这里面恐怕会有很多干碍,唉……” 李端默然不语。 这两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才极力推动北伐。 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踏足河洛城,去看一眼大齐传承一百四十多年的京城,如此也不枉李家历代先帝在天之灵的看顾,也算对得起自己身为李家子孙殚精竭虑十余年的付出。 那一日收到萧望之派人快马送来的捷报,得知淮州军接连收复涌泉关、通山、谷熟、青田等地,他第一次在寝殿中放声大笑,破例饮酒直至微醺。 然而就在这样喜庆的时刻,李道彦带来的消息如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陆沉竟然有可能是杨光远的遗腹子? 李端当然知道杨光远是含冤赴死,他对那位百年一遇的名将十分敬佩,也清楚这是他死去的父皇一手造就的冤案。 然而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他如何看待杨光远,而是陆沉如何看待当年那桩震惊世人的冤案! 倘若陆沉真是杨光远的后代,而他对朝廷满心怨恨,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为了攫取权力,然后在最紧要的时刻给大齐朝廷的心窝狠狠插上一刀。 这是人之常情,为父报仇乃是天经地义。 可对于李端来说,他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后果? 东暖阁内一片寂然,三位重臣尽皆望着御案后的天子。 良久过后,李端幽幽道:“暂且封锁消息,容朕想一想,想一想……” 语调艰涩且沉重。 …… (解释一下时间的问题,如果按正常时间顺序来走,只能写一段插一段,比如陆沉要开始揍季锡明的时候,得先把南边京城里的事情写一章,但我觉得这样会很破坏大家的兴致。所以在这种相隔时间不算长的情况下,偶尔会出现后续情节推前描写的情况,不过我保证这种会很少,还请书友们谅解~ps这一段后来添加,不计费。) 今日4更,还欠25更~ (本章完) 267【四顾心茫然】 两位宰相告退之后,李端望着秦正说道:“陪朕走走。” “是,陛下。” 秦正垂首应下。 进入元月之后,永嘉城的天气明显升温,宫内仅有些许偏僻角落还有积雪的痕迹。 君臣二人从文德殿东暖阁出来,李端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知不觉便走向东南边的观云台,秦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五六丈外则是一群卑躬屈膝的宫人。 “这件事令朕很烦躁。” 李端徐徐开口,虽说秦正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但是他也极少在对方面前这般直抒胸臆。 秦正目光微凝,沉稳地说道:“陛下,臣在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便感觉是无风不起浪,暗中有很多人在推波助澜。依据臣的经验判断,这件事里边应该也有北边奸细的影子,更像是他们在攻讦右相之余的另外一步棋,目的在于破坏我朝的北伐。只不过和右相被攻讦相比,这次的事情又有一些不同。” “呵。” 李端面无表情一声轻笑,眼中殊无笑意:“他们不敢动右相,因为知道朕决不同意,但是陆沉不同,这个年轻人虽说很出色,终究不是朕亲自提拔起来的武将,而且远在江北淮州并不亲近。更何况,和他们攻讦右相的那些破事相比,陆沉的身世足以让朕心中难安。” 这便是问题所在。 关于陆沉身世的传闻只有两个答案,其一他和杨光远没有血脉上的联系,这纯粹是有心人编造出来的谣言。这种情况下李端自然要快刀斩乱麻地平息谣言,再示恩陆沉和边军将士鼓舞军心。 其二便是传闻为真。 站在李端的立场上,用人不疑没有问题,可前提是这个臣子至少要忠于朝廷,哪怕他的忠心没有那么坚定,也不能天然就带着恨意。 如果李端继续提拔和重用陆沉,天知道陆沉将来会不会因为杀父之仇反戈一击? 身为天子,他必须要考虑这个可能性。 秦正对天子烦闷的根源心知肚明,缓缓说道:“陛下,臣觉得这个传闻出现的原因倒也不完全是北人造谣。” 李端脚步一顿,望着前方不远处的观云台,沉声道:“说下去。” “是。” 秦正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臣第一次听到陆沉这个名字,是去年三月份苏云青的汇报。当时他在陆沉的协助下挫败伪燕察事厅的阴谋,在广陵地界抓了不少察事厅的奸细。时至今日,臣依然记得当时苏云青溢于言表的激赏之色,陆沉在他眼中便是一块璞玉,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功劳给陆沉换一个干办的身份。” 李端迈步走上观云台的第一层台阶,眼神深邃悠远。 秦正继续说道:“事后种种迹象证明,苏云青看人的眼光很准,这个陆沉宛若雏鹰振翅一飞冲天,从广陵之战脱颖而出,紧接着便在去年的几场战事中扶摇而起,崛起之迅速令人刮目相看。其实这桩传闻之所以具备一定的可信度,便是在陆沉崛起的过程中,萧望之对他的帮助明显超出常理。” 李端来到观云台二层,于阑干旁驻足,抬手按着白玉石刻,颔首道:“朕原本也有些好奇,萧望之手下将才良多,陈澜钰、裴邃、宋世飞等等,哪一个不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俊杰,更不必说他的亲生儿子也在身边,他缘何会对一个商贾之子如此上心?” 秦正轻声一叹,这世上很多事看似无迹可寻,但若是事后回想起来,常常会有原来如此之感。 李端凝望着天高云远,淡淡道:“当左相说出这些传闻的时候,朕立刻便想到曾经的疑惑,然后便觉得这个传闻颇有可信之处。如果陆沉和杨光远无关,萧望之又怎会这般不遗余力地提携他呢?” 一般而言,当天子公开说出这番论断,他心里的倾向便已非常明显。 官府办案需要证据,可是这种牵扯到皇权稳固的事情不需要证据,只在于天子的一念之间。 秦正默然不语,并未在这个时候替陆沉辩解。 李端抬手轻轻敲着石刻,缓缓问道:“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秦正细思片刻,答道:“陛下,如今北伐战役处于关键时期,不宜大动干戈波及军心,故而臣认为有两种应对之策。” “说来。” “其一,召陆沉和陆通父子入京,将此事原委厘清,过后可以让陆沉返回边军继续担任军职,但是要将陆通留在京中。朝廷不能苛待陆通,无非是多花些银子将他养在京里。” 李端不置可否,又问道:“第二呢?” 秦正从容不迫地说道:“第二便是以褒扬嘉赏边军将士的名义,让陆沉进京面圣,然后将其留在京中委以闲职。不必刻意提起他的身世传闻,只需要让他待在京中,同时让织经司和朝廷有关部衙慢慢调查此事便可。在臣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对陆沉采取过分强硬的手段,那会导致边军和朝廷离心离德。” 李端心里稍感熨帖,且不说秦正的提议是否合理,至少这位织经司提举是完全为天子着想。 虽说空气中依旧氤氲着寒意,但今天是一个难得的放晴之日,李端望着巍峨庄严的皇城,目光一直朝着北边延伸,忽地话锋一转道:“朕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关于这个传闻的真实想法。” 秦正的表情一如之前,并无任何变化,微微垂首道:“臣不信。” 李端转头看着他,问道:“为何?” “陛下,臣方才提到过陆沉初出茅庐的故事,其实那会他已经十九岁了。” 秦正并非是首鼠两端见风使舵,只不过在不确定天子的心意之前,他从来不会多嘴多舌干扰天子的判断,正如先前他对羊静玄所言。 唯有当天子需要的时候,他才会说出自己的判断。 李端不解地道:“十九岁?这有什么玄妙?” 秦正答道:“陛下,陆沉在淮州广陵府生活了十九年,而萧望之在淮州担任军职超过十八年,接任淮州大都督已经十年。假如陆沉真是杨光远的遗腹子,萧望之先前为何不将他召入军中慢慢培养?非要等他在广陵一鸣惊人,然后迫不及待地拔苗助长?这其中的区别,臣相信萧望之肯定可以辨明,他完全可以做到顺理成章地提拔陆沉,不需要留下这样明显的破绽。” 李端微微一怔,思考着秦正这番话的逻辑,然后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先前不说?” 秦正道:“臣是出于常理推断,但是这不保证绝对准确。换而言之,臣认为只要符合常理,那么就可以相信陆沉对朝廷的忠诚。可是在陛下看来,这件事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那就不得不防。出于为陛下考虑,臣愿意担下对陆沉出手的责任,但是出于北伐大局考虑,或许需要陛下做出一个冒险的决断。” 李端听完之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清冷微寒的风拂面而过,君臣二人尽皆神色凝重。 “归根结底,朕终究是要在宁杀错不放过和用人不疑之间做出选择。” 李端自嘲一笑,左手紧紧按着石刻上,随即一字字道:“北伐不能停。” 秦正心中一凛,知道天子已经做出决断,垂首道:“陛下圣明。” “朕会帮那个年轻人挡住这波风雨,但是你不能大意轻忽,该查的事情要继续查下去。朕有一种预感,陆沉虽然不是杨光远的遗腹子,然而这个广陵陆家和当年的杨大帅肯定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故此,朕会看着陆沉一步步走下去,支持他实现胸中的抱负,可是朕不能将大齐的江山完全寄托在信任二字之上。” 李端转头望着秦正,语调低沉却透着几分帝王威仪:“伱可知道应该怎么做?” 秦正拱手一礼道:“臣明白,臣会暗中在陆沉身边安插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李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朝观云台下走去。 永嘉城中并无风雨,只不过在新春佳节喜庆的气氛中,那缕不和谐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故而在数天之后,天子一道旨意出宫,一众军政重臣便联袂入宫,齐聚文德殿东暖阁。 李端坐在御案之后,冷峻的眸光扫过面前十余位重臣,果决的语调在众人耳畔回响。 “近来京中谣言甚嚣尘上,说甚么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此等荒谬言论竟然能传到朕的耳朵里,不知各司究竟有没有用心做事!朕现在就明确告知尔等,陆沉和杨光远没有任何关联,若是有人想要借着这等谣言打击边军将士的士气,进而破坏我朝北伐的大好局面,朕定不轻饶!” 一言既出,群臣莫不震惊。 左相李道彦抬首望着神情肃然的天子,老者纵然久经风雨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生出几分茫然之意。 天子居然对那个陆沉如此信任,连这种可以威胁到朝廷安稳的传闻都不屑一顾,毕竟这短短两天时间里他绝对查不出个究竟。 不对…… 李道彦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不能说明天子绝对信任陆沉,而是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事比北伐大局更重要。 一念及此,老者不由得暗暗一叹。 (本章完) 268【孤高比云月】 “陛下,臣认为兹事体大,是否将锐士营都尉陆沉召回京城,仔细询问一番更加妥当?” “陛下,虽然臣不相信这等谣言,或可让有司彻查此事,也好还陆沉一个清白。” “陛下,或许淮州萧都督是爱才心切,但他对陆沉的态度确实有些超乎寻常,臣认为还是应该查一查。” 即便李端开门见山地表明态度,东暖阁内的重臣们依然委婉地劝谏着。 不过和当初那些攻讦右相薛南亭的低阶官员相比,他们的态度和用词显然要温和许多,并未迫不及待地将罪臣后代的罪名扣在陆沉头上,更谈不上喊打喊杀。 李端没有动怒。 一方面是因为能够进入东暖阁的都是朝堂重臣,清一色三品以上的高官,即便是天子也要对他们保有最基本的尊重。另一方面则是这些人并非全部是想阻挠北伐,其中也有人是真心为大齐的江山稳固考虑,希望能够尽力排除那种隐患。 见天子沉默不语,左相李道彦状若无意地往右边看了一眼,站在右侧班首的枢密使郭从义便轻咳一声,奏道:“陛下,不如让陆沉回京禀报边疆战事的细节,这样也不会引起军中骚动。等他回京之后,再让他解释传闻中存在的疑点。”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而且以他枢密使的身份显然颇有分量。 李端沉吟道:“如今北伐战役十分焦灼,这个时候忽地将陆沉召回京城怕是不妥。” 郭从义一怔,旋即劝道:“陛下,虽说陆沉在一系列战事中表现突出,但是边军有两位大都督执掌军务,陆沉在或不在都不会影响大局。” 一些大臣纷纷颔首赞同。 便在这时,一名内侍省少监踮着脚走进东暖阁,躬身垂首禀道:“启奏陛下,边疆紧急军情!” 群臣肃然,李端微微皱眉道:“说来。” 少监双手将一份奏章举过头顶,高声道:“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奏禀,淮州锐士营及镇北、飞云、来安、泰兴四军云集伪燕雷泽平原,与景军主力合计步卒一万八千人及骑兵七千人展开决战,后又得靖州都督府飞羽营千里驰援。”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但听内监略显尖锐的声音继续回荡。 “此战自晨间至午后,我军与敌军鏖战近三个时辰,最终我军击溃敌军,阵斩敌军一万二千七百三十九人,俘虏敌军六千九百四十二人,缴获战马五千余匹。此战,景军部分骑兵逃回河洛城,步卒全军覆没!” 说到最后,内监的声音已经在颤抖,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暖阁内一众重臣尽皆哑口无言。 他们当然不是在天子面前故作姿态,而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捷报彻底镇住。 边军在这两年里取得很多胜利,但是他们的敌人基本是以伪燕军队为主,然而这一次的战报若是没有作假,意味着大齐军队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首次正面击败景军主力军队,而且一战打垮了景军将近两万人! 御案之后,李端的面庞上呈现如醉酒一般的红色。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左相李道彦,老者心中浮现一抹惋惜,微微颤声道:“此乃天佑大齐,臣为陛下贺!为大齐贺!” “雷泽大捷名扬天下,北伐之战势如破竹,臣等恭贺陛下!” 所有重臣山呼万岁,无论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喜悦和激动之情在此刻溢于言表。 暖阁中一片喧闹景象。 李端按捺着心中的热切,满面笑容地让大臣们平身,然后从内监手中接过萧望之厚厚的奏表,打开之后仔细地看着,毫不意外地在后面请功表上看见了陆沉的名字。 这份请功表上没有萧望之本人,因此陆沉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看完萧望之对战事的详细描述,李端心里不禁五味杂陈。 他知道陆沉的表现肯定不会差,但是也没想过竟然是那个年轻人负责整场战役的谋略策划,而萧望之本人更多是起到一个修正和勘误的作用。 如果没有那个传闻…… 李端心中一声喟叹,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将奏表合上之后望着群臣,喜不自胜地说道:“中书即刻代朕草拟一封嘉奖圣旨,要让边军将士明白,朝廷绝对不会亏待他们,有功者皆有封赏!另外,让萧望之再接再砺,朕希望可以尽快收到他的下一封捷报,朕要看到东阳路重归大齐治下!” “臣遵旨!” 两位宰相齐声应下。 李端又看向郭从义说道:“郭爱卿,枢密院要尽快拟定边军将士的嘉赏事宜,他们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朝廷在封赏和抚恤这些事上绝对不能拖拉延误!” 郭从义垂首道:“臣领旨!”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兵部尚书丁会见状便奏道:“陛下,如今看来陆沉的身世传闻肯定是北人散播的谣言,他们在战场上一路溃败,根本挡不住我朝边军的进攻,于是便想用这些谣言离间大齐朝堂,其心可诛也!臣奏请陛下,着有司彻查这些谣言的来源,抓住那些北边的奸细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暖阁内忽地陷入一阵尴尬的冷寂。 左相李道彦沉默地望着脚边的地面,右相薛南亭脸上飘过一抹厌憎。 李端抬眼望向丁会,意味深长地微笑道:“丁爱卿言之有理,秦正。” “臣在。” “这件事便交给织经司去查,慢慢查,仔细查。” “臣遵旨。” 李端起身说道:“将雷泽大捷以皇榜张贴城内各处,以及江南各地府城之内,朕要让大齐子民同享这份欣喜之情,想来这是最好的新春之礼!” 群臣齐声道:“谨遵圣裁!” 雷泽大捷的影响力极大超出朝中君臣的估计,尤其是当织经司后续的战果勘察送到京中,确认淮州都督府这一次没有丝毫作假,边军是实打实地歼灭和俘虏两万景军主力,几乎瞬间形成一股猛烈的风潮,以永嘉城为核心向四面八方扩散。 那些文人墨客的鼓瑟吹笙暂且不提,江南民间富户竟然破天荒地出现向朝廷主动捐献财物的举动,虽然这种现象不是普遍性的行为,相对来说只是个例,但也足以让朝堂上的大人物们震惊。 在这股席卷一切的浪潮之下,关于陆沉的身世传闻瞬间被碾压得无声无息,谁还会关注这种没有任何证据的谣言? 然而在皇城之内,李端喜悦的情绪之中却多了几分阴霾。 “这个季锡明胆大包天,是谁给了他权力做这种事?!” 李端语调阴沉,望着面前从左到右摆开的三份奏章,随即看向堂下肃立的秦正,冷声道:“你亲自去给朕查清楚,季锡明何时离开京城去往淮州,他怎会在谣言爆发之前便开始调查陆沉和陆通,他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秦正垂首道:“臣遵旨。” 李端面前的三分奏章当中,最左边那份来自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中间那份则来自淮州刺史姚崇,两人将那天在刺史府门前发生的事情详细禀明,内容差别不大,算是原原本本的记录,没有春秋笔法故意歪曲。 正因如此,李端才格外愤怒,因为季锡明居然没有提前向他禀报,反而自作主张擅自行事。 偏偏他又不能因为此事责怪秦正,季锡明本来就是制衡秦正的人选,他若是将季锡明握在掌心,反倒会引起天子的疑惑。 “陛下,季锡明毕竟是从三品提点,陆沉当着那么多人将他打成重伤,即便能痊愈恐怕也会是一个废人,要不要施以惩处?” 秦正不偏不倚地提醒道。 李端抬手捏了捏眉心,沉默良久才说道:“朕会降旨申饬。就这样吧,如今当以北伐战事为重,等以后他回京任职,朕会让他尽量改了这副蛮人做派。” 秦正目光微动,意识到天子对于陆沉的未来有了决断,那就是先保证淮州军顺利完成北伐的既定目标,待收复东阳路之后再名正言顺地调陆沉入京。 至于那时候是委以重任还是虚职闲置,秦正并不清楚,他也不想妄自揣测。 “右相被攻讦和陆沉身世谣言这两件事,足以说明北边的奸细在京中渗透得很深,连季锡明这种身份都牵扯其中,你现在先把其他事放下,将京中好好清理一遍。” “陛下放心,臣立刻着手安排。” 李端微微颔首,待秦正告退之后,又命宫人内监们退下,目光落在面前最右边的那封奏章上。 这封奏章出自陆沉之手。 当初陆沉离京的时候,秦正给了他一块提举玉牌,同时还有随时密折上奏的权利,只不过陆沉一直没有用过,其实这也是李端对那个身世传闻有所怀疑的原因。 可以密折上奏的外地官员数量极少,除非是天子特别允许,一般只有各府都督、各州刺史以及巡察御史具备这个资格。 无论是何等品级的官员,即便没有正经大事,也会不时向天子呈递密折,萧望之和厉天润也不例外,这本就是维持君臣感情、表达忠心的重要手段。 但是整整一年时间里,李端从未收到过陆沉的密奏。 虽说李端时常在边疆官员尤其是萧望之的奏章中看到陆沉的名字,知晓他的动静和作为,可是心里难免会生出疑惑,陆沉究竟是不懂官场规矩,还是不愿成为他李端的股肱之臣。 故而在听到那个传闻后,李端的第一反应是陆沉从不与朕交心竟然是这个原因。 直到他等来了陆沉的第一封密折。 先前他已经看过一遍,此刻殿内鸦雀无声,李端不禁再次翻开这封奏章。 “字倒不算难看,只是这遣词造句太过直白,可见小时候没有认真读书。” 李端望着纸上的内容,没好气地说道。 “……陛下,季提点实在是欺人太甚,他仅仅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就将臣的父亲关押起来,然后动用各种恶劣的手段想要屈打成招。臣本来都忍了,不想与他掰扯,可是当看到家父困顿虚弱的模样,臣确实是控制不住心里的怒火,于是一时冲动便打了季提点一拳。臣没想到他的武功那么差劲,连一拳都接不住,臣承认自己有错。” 李端看到这儿,不禁轻哼一声,眼中却多了几分笑意。 “陛下,关于臣的身世谣言,臣觉得真是荒唐又可笑,这显然是北边那个景朝郡主在吃了败仗之后的阴谋诡计。边军刚刚取得雷泽大捷,收复东阳路指日可待,臣想继续为陛下效力,不过臣也知道陛下的艰难之处。如果陛下认为有必要,臣愿意回京与那些人当面对质。臣始终坚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些谣言没有任何杀伤力。” 李端摇摇头,批以“幼稚”二字。 “话说回来,这种谣言的确很恶心人,臣的父亲虽然只是一名商人,但是他对臣疼爱有加,从小到大皆是如此。假如天下人都不相信臣是家父的儿子,陛下也因此感到很为难,臣愿意辞去一切军职,回广陵府陪伴家人。” 李端伸手按在奏章之上,眼中多了几分暖意。 “……陛下,臣没有文采,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请陛下相信,臣会在战场上证明自己,马革裹尸亦在所不辞。” 这封奏章到此结束,落款是“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陆沉谨奏。” 李端脑海中浮现当初陆沉来京城时,君臣之间那番对答,不由得轻轻一叹。 良久之后,他轻声自语道:“希望你不会辜负朕的信任。” (本章完) 269【亲射虎】 当永嘉城乃至江南各地都在为雷泽大捷欢呼雀跃的时候,燕国境内如丧考妣举国惊慌。 若是继续往北走,来到遥远而又辽阔的北方大陆,进入如今世间最强大的景朝境内,那场战争的失利却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霍山以南,云湖以东,矗立着一座占地面积广阔、四面皆有险要地形遮挡的城池,此处便是景朝大都。 这里虽然比不得千年古城河洛那般底蕴深厚,但是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大都已经成为北方大陆名副其实的中心。 北城山野间的天然猎场上,一位身材高大、四肢修长的壮年男子身着劲装,左手竖起一张三石硬弓,右手从腰间的箭袋中取出一支长箭。 其人面庞英挺,五官棱角分明,一双狭长的眼眸中泛着锐利的光芒。 前方二十余丈外,草丛中卧着一只体态雄伟的吊睛白额猛虎,它同样注意到那个壮年男子,不由得间或发出低沉的吼声。 男子唇边微微勾起,右手抬起,张弓搭箭。 在他身侧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常山郡王庆聿恭,再往后则是十余名身姿矫健、双眼精光内蕴的皇族亲卫。 庆聿恭负手而立,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 许是感受到前方隐隐的杀气,亦或是这些天没有捕到足够多的猎物,那只猛虎前肢竖起,往前快步冲出十余步,却又猛地停下,一边低吼一边打量着视线中的敌人。 壮年男子与猛虎对视,一点一点拉开弓弦,呼吸无比平缓。 猛虎如是再三,逐渐逼近二十丈之内。 它躁动地抖着身体,或许腹内的饥饿感让它做出最直接的选择,张嘴猛然发出一声震颤山林的虎啸,便如闪电一般疾冲而去! “唰!” 当此时,壮年男子拉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转瞬之间,那支长箭穿过十余丈的距离,精准射入猛虎的右眼之内,直贯虎脑! 猛虎吃痛嘶吼,虽然身体一个摇摆,但前冲之势未改,挟风雷声呼啸而至,以最后的力量和意识腾跃扑向壮年男子。 却见一直负手而立的庆聿恭踏前两步拦在壮年男子身前,一掌劈向猛虎的前肢,一掌后发而先至,以雷霆之势拍在猛虎的头顶。 山风猎猎,猛虎倒飞出一丈有余,一声哀鸣蜷缩于地,然后再无动静,只不知是死在那支长箭之伤,还是因为庆聿恭那一掌而毙命。 壮年男子将强弓和箭袋丢给旁边的皇族亲卫,赞道:“郡王不愧是我们大景朝第一高手,徒手毙杀这等野兽轻而易举。” 庆聿恭回身行礼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若非陛下以神射之术贯穿这老虎的脑袋,臣这一掌也很难取得效果,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哈哈哈,郡王太谦虚了。” 壮年男子笑声浑厚,满面豪迈之色。 他便是当今景朝皇帝阿里合欢都,时年三十五岁,于十四年前登基为帝。 景廉族内部有几大姓氏极为尊贵,实力非常强大,居首的自然是皇族阿里合氏,其次则是庆聿氏和另外三个大家族,如今的北院元帅撒改便属于其中一家。 阿里合欢都乃是景朝开国皇帝阿里合乌古的次子,从小便聪慧过人,跟随几位大儒钻研齐国文化,在登基之后便开始不断进行改制。 乌古在位时,景朝的朝堂依然保留着部族时期的习惯,他这位开国皇帝更像是部落首领,朝会时下面总是乱糟糟一片。 这并非是说景朝勋贵对他不尊重,而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难以改变。 至于军中乱象更是比比皆是,景军破城后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光是十八年前突破泾河防线到十四年前攻破河洛,这四年当中有明确记载的屠城行为便有二十九次。 十四年前,阿里合欢都击败其他兄弟继承皇位,第一项举措便是暂时停下景军扩张的步伐,一边暗中扶持燕国立国,一边对西边的赵国施以怀柔之策,将精力主要放在内部。 这些年来,景帝通过各种分化、拉拢、打压和利诱的手段,解决了朝堂和军中大部分混乱的问题,让景廉族逐步完成从部落联盟到王朝体制的转变。 如果没有他这十多年的改革,景朝若是沿袭乌古在位时的扩张步伐,必然会因为无法维持内部的秩序,继而导致分崩离析。 在休养生息很多年后,景帝终于向外亮出锋利的爪牙,一出手便是势若惊雷,仅仅用不到一年时间吞并西边的赵国。 景军在庆聿恭的指挥下,已经于半个月前攻破赵国最后一座城池长水,赵国皇室被杀得一干二净,从此这个国号被彻底从人世间抹除。 庆聿恭在完成后续所有布置后,返回大都面圣禀奏,然后景帝便邀请他来皇家猎场散心。 君臣二人缓步而行,庆聿恭拖后半步,满怀歉意地说道:“雷泽平原一战,我军损失惨重,是臣没有安排妥当,而且怀瑾那孩子过于冲动,还请陛下降罪。” 在景帝的坚持下,景朝如今在很多方面效仿南齐规制,大都城内便有很多同文馆,其中不乏一些当世大儒,大多是景帝从北方民间请来的文坛大家。 若是从言谈举止判断,如今的景朝高层和南齐几无区别。 景帝神色淡然,悠悠道:“一次败仗不足为惧,更何况这一次南齐精锐齐出,萧望之和厉天润并肩联手,便是你亲赴战场也要谨慎对待,更何况是那些经验有所欠缺的年轻人。朕知道你心有愧疚,但你莫要责怪永平那丫头。” 说到这儿,他转头看了庆聿恭一眼,强调道:“此战是谋良虎等人所谋,永平只是参与其中,而且没有强行干涉几员大将的决策。” 永平便是指永平郡主庆聿怀瑾。 庆聿恭垂首道:“陛下宽仁,臣代怀瑾叩谢圣恩。” 景帝摆摆手,微笑道:“话说回来,南齐那个陆沉倒是令朕眼前一亮。本以为萧望之年迈、厉天润身体欠佳,这两人总活不到几百岁,下面的将领可领一军难当全局。朕以为南齐边军将来后继无人,不成想突然之间会冒出来一个陆沉。” 庆聿恭眼中并无轻视,沉吟道:“此子虽然年轻,用兵却不墨守成规,尤其擅长行险布局,与萧望之、厉天润二人的风格皆不相同。此番忠望领兵南下之前,臣特意叮嘱过他,要防备对方在迂回机动之中找到机会展开突袭。” “能够得到伱这番评价,想来那个陆沉确实算得上年轻有为。” 景帝洒然一笑,并未在意庆聿恭后面那句话,缓缓道:“其实雷泽平原之战的失败也能给朕和朝中文臣武将提个醒,南齐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孱弱。这十多年来我朝与民生息,南齐也逐渐缓过劲来,李端比他的父皇要强出很多,再加上南齐边军那些善于领兵的将帅,将来景齐之战不见得易如反掌。”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在臣看来,南齐继续反攻对于我朝而言,倒也不算一件坏事。” “哦?” “陛下,南齐内部矛盾重重,左右二相政见对立,皇帝和江南士族存在很大的分歧。眼下他们凭借边军的胜利可以压制住朝中反对的声浪,一旦边军失利必然会引起反噬。再者,南齐将战线拉得越长,其中就会有更多的漏洞。相反,如果南齐据江而守,依靠靖淮两地偏安一隅,我朝若想强攻反而会更困难。” 庆聿恭对于南边的局势自然了如指掌,简明扼要地分析了一遍。 景帝微微颔首,忽地驻足望着头顶辽阔而又澄澈的天幕,悠然道:“郡王何不将视线放得更远一些?” 庆聿恭躬身道:“请陛下指点。” 景帝道:“南齐的屏障无非是靖州和淮州,其中靖州更加重要,因为此处扼守衡江水道,但是我朝将来不一定要强攻靖州。” 庆聿恭目光微凝,缓缓道:“陛下是指衡江上游的沙州七部?” “这便是朕要先取赵国的原因,燕国暂且不论,平定赵国之后我朝便可沿着西北群山南下,只要继续将沙州七部掌握在手里,然后便可打造战船顺流而下。” 景帝转头望着他,眼中精光熠熠。 庆聿恭赞道:“陛下圣明。” 景帝便问道:“朕打算将谋取沙州七部的任务交给北院撒改,郡王意下如何?” 庆聿恭垂首道:“此事理应陛下圣裁,臣认为十分妥当。” 景帝笑了笑,继续前行道:“赵国虽已覆灭,后续还需要一段时间收服民心,这件事交给别人朕不放心。郡王继续坐镇吧,最多半年时间朕会让其他人来接手,届时你便可南下主导吞并燕国诸事。朕很早前便说过,将来河洛城会是你们庆聿氏的封地,朕不会食言。” 庆聿恭大礼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快快平身。” 景帝抬手虚扶,又道:“过几日朕在宫中设宴为你庆功,然后你便回赵境罢。” “臣遵旨!” 凛凛山风之中,庆聿恭垂首低眉,眼中并无波澜。 离开皇家猎场之后,庆聿恭在十余名剽悍亲卫的簇拥中策马前行,走出数里地后,他忽地朝旁边招招手。 一名亲卫凑到近前,问道:“王爷可有吩咐?” 庆聿恭抬眼望着遥远的南方,轻声道:“你马上派人传信给忠望,让他小心防备南齐边军,对方的目标不一定只是东阳路,也有可能会指向河洛。” “是,王爷。” 亲卫恭敬应下,然后立刻打马离开队伍,消失在街巷之间。 (本章完) 270【旧日之火】 东阳路境内,高园城。 如今这里已经成为淮州都督府的临时驻地,自高园城往南,西起雷泽平原东至瀚海之滨,这部分疆域重归大齐治下,通过涌泉关和青田城相接,与淮州北部连成一片。 高园城往北,东阳路还有接近一半的疆土处于燕军的控制。 雷泽平原之战过后,东阳路的燕军可谓万马齐喑,惶惶不可终日。 大将军李守振手握四万多兵马,勉强以汝阴城为核心打造一道防线。 面对来势汹汹的淮州军,他已经往河洛城送去十余封求援急报,然而庞师古的回复永远是让他固守待援。 相较于前期的大范围迂回机动,萧望之的用兵更加严谨,在他的指挥下淮州各军徐徐推进,战线几近于严丝合缝,这更让李守振感到绝望。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肃清汝阴周遭,然后一步步完成合围。 陆沉便是在这样一片大好的局势下来到高园城。 他将陆通送到来安城陆宅,与王初珑见了一面便匆匆北返,个中细节不必赘述。 都督府内,萧望之坐在火盆旁边,伸出双手感受着温暖的气息,道:“我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见过季锡明几面,总觉得这人身上带着一股阴寒之气,不过他没有招惹过我,因此也没有理由跟他较劲。这次你将他打成重伤,可见年轻人确实更有锐气。” “他拿我爹作筏子,只一拳算是便宜他了。” 陆沉神色坦然,又道:“只不知陛下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萧望之问道:“你觉得呢?” 陆沉想了想说道:“我给陛下写了一封密折,如果朝中那些官儿揪着不放,他又不好处理的话,我可以选择主动辞官,无非是回广陵养老。至于揍季锡明这件事,我不认为自己有罪,他无缘无故将我爹关起来折磨,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出手。” 萧望之温和地笑着。 片刻过后,他徐徐道:“陛下不会替季锡明处罚你,相反他会让秦正收拾季锡明,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季锡明身为织经司提点居然擅自行事,这背后说不准会牵扯到什么隐秘。至于伱的身世谣言……” 他欲言又止,虽说他知道陆沉和杨光远没有血脉上的关联,但这件事关键在于京中的天子会怎么想。 陆沉便问道:“陛下会召我回京么?” “不会。” 萧望之摇摇头,又道:“至少目前不会。” 陆沉登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 北伐初见成效,他在军中的重要性逐渐凸显,这个时候天子如果强行将他召回京城,很难说会对边军造成怎样的影响。 “我以为江南世族会利用这个谣言撺掇天子,利用我做棋子来挑动中枢和边军的矛盾,实际上他们也有这样做。这个谣言如果没人推波助澜,绝对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动静。” 陆沉的神情并不轻松。 无论他在厉冰雪还是陆通面前表现得如何成竹在胸,这终究是一个皇权时代,万一天子听信朝中那些人的谗言,非要他在这个时候返回京城,于他而言是一个不太容易解决的麻烦。 因为天子那么做意味着他更倾向于相信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陆沉回到京城就不是简单的述职,其中蕴含着极大的风险。 至少到目前为止,陆沉没有正面对抗朝廷中枢的实力。 萧望之淡淡一笑,浓眉微挑:“天子可以下旨召你回去,我自然也可以封还这道圣旨。” 陆沉不禁动容。 望着年轻人脸上的感激之色,萧望之温声道:“我这样做不止是因为我和你爹的交情,更重要的是你如今在我麾下领兵。倘若你真的触犯朝廷王法,我可以为你上表求情,但是不一定会为你硬顶圣旨。但是你什么错都没有犯,在战事中尽心尽力舍生忘死,我若是不能保住你,将来如何统御这十万大军?” 他的话合情合理,也是一方统帅该有的决断,但陆沉仍然诚恳地说道:“多谢萧叔照拂。” 萧望之微微颔首,继而分析道:“不过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应该会将这件事暂时搁置,再加上有雷泽大捷的加持,他做到这一点不难。陛下从登基之初便在筹谋北伐,这十多年来给了边军足够的支持,可谓从一而终矢志不改,因此你的身世谣言或许会成为他心中的一根刺,可暂时不会动摇他的决心。既然如此,他就没有必要敲边鼓弄小手段,不如一心一意地支持边军继续向前。” 陆沉总算放下心来,其实这段时间他并非被动等待,从泰兴府到来安城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局势的变化,并且和陆通商议过提前做好天子翻脸的准备。 最坏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陆家被迫迁北,去宝台山里投靠七星帮。 当然这个可能性很低,至少萧望之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陆家被逼到这个程度。 他抬眼望着对面的中年男人,轻呵一声道:“正如萧叔所言,这件事会在天子心中留下一根刺,将来他肯定会将我召回京城。” “此一时彼一时也,不可一概而论。” 萧望之端起旁边的茶盏饮了一口,微笑道:“你在战场上表现得越好,你在军中的威望便越高,这不是文人之间相互吹捧出来的虚名,而是实打实的号召力。换句话说,只要这一战成功收官,我军完全收复东阳路,那么你在淮州军里永远有一席之地。值此大争乱世,你的价值不言而喻。你也不必太过忌惮中枢,他们如果有能力早就将我宰了。” 陆沉不禁哑然失笑。 萧望之继续说道:“你以为朝堂上那些文官对我看得顺眼?你和杨大帅之间的关系只是谣言,他们就上蹿下跳煽风点火,我可是杨大帅亲手带出来的武将。虽说当年杨大帅找了个理由将我撵到淮州,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沉感叹道:“这也是我另外一个担心的问题,江南世族反对北伐,不愿继续掏银子支持边军,他们肯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在天子面前进谗言,说不定还会弄出很大的动静。” “想不想做和能不能做到是两码事,这之间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萧望之神色淡然,却又隐隐透出几分霸气:“当年河洛失陷,淮州势危,只有我率领的镇北军可以在野外和景军一战,最终也是依靠我的镇北军守住来安防线。后来五六年的时间里,景军带着燕军反复侵袭淮州,是我组织军队将他们一次次打回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朝中再没有人提过我和杨大帅之间的关系。” 陆沉信服地说道:“我明白了,终究还是要自身有足够的底气才行。” 萧望之思忖片刻,缓缓道:“李道彦活着的时候,你回京城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沉心中微动,想不到对方和他在这方面的看法有着惊人的一致。 他斟酌道:“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左相虽然反对北伐,但他应该更不愿意看到朝堂出现太大的动荡。” “没错。”萧望之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地说道:“人心很复杂,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明白中枢和边军相互依存的关系。有人以为中枢可以对边军随意喊打喊杀,有人则天天担心边军势大难制最终外强中干,这两种想法都很片面。至少在景朝依然强势的时候,中枢和边军会处于偶尔对立、基本一体的状态。李道彦看得明白这一点,而且也只有他能镇住那些江南士族。” “可是我总觉得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某一个人的底线上,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改变想法。” 谈话至此,陆沉终于稍稍透露一丝对未来的想法。 “你口中这个他,恐怕不仅仅是指左相李道彦吧?” 萧望之目光炯炯,旋即淡然一笑:“回到最初的话题,想要别人忌惮却又克制,你必须具备足够的实力。在眼前的局势下,淮州边军和我本人便是你的底气和后盾,无论谁想要对你动手,都必须考虑随之而来的报复。但是归根结底,你需要打造自己的根基,其实你已经在这样做了,不是吗?” 堂内忽地陷入安静,唯有火盆中精炭燃烧的声音。 关于对未来的规划,陆沉心里一直在思考和修正,他对林颉表露过冰山一角,对陆通说得更多一些,但是没有在萧望之面前提过。 这并非出于不信任。 萧望之的声音悄然响起:“先前你在宝台山中领兵击溃燕军,却没有按照既定计划带兵南下,我便知道你不想让七星军折损实力。换而言之,你对天子和中枢心怀忌惮,本能地想要建立一种防御态势,好让自己拥有足够自保的能力。” 陆沉默然不语。 萧望之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缓缓道:“当时我没有细问,只是心里觉得很好奇,你年纪轻轻为何会有这么高的警惕性?为何笃定天子和中枢不值得信任?以你当时所处的层面,顶端的波诡云谲应该波及不到你,毕竟你头上还有我在顶着。” “这种戒备和警惕源于何处呢?我思来想去,应该和你自身没有关系,那就只能从你爹身上寻找答案。你对南边的防备心态证明你爹心里藏着事,而且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于是我继续往前推,不经意间便想起十四年前河洛城里那场大火。” 萧望之的语调一直都很平静,但是陆沉心里已经涌起波涛。 中年男人伸手拿起火钳拨弄着盆里的精炭,缓缓道:“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那场大火,先帝怎么看都没有举火自焚的勇气,所以……那场火是你爹的手笔。” 陆沉望着眼前的火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明天加更,陪书友们跨年~ (本章完) 271【还看今朝】 陆沉记得很清楚,陆通在讲述往事的时候明确说过,如今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知道当年那场大火的真相。 这和是否信任萧望之没有太大的关联。 毕竟这是一桩已经发生十多年、结局清晰无误的隐秘,告诉旁人除了增加风险之外,只会给对方带来困扰和压力。 陆沉是陆通的儿子,承担这份压力天经地义,而且牵扯到他对于未来的规划,他必须得知道陆家和李氏皇族之间的恩怨纠葛。 按照正常的进程走下去,萧望之原本不会被牵扯进来,但是他作为当年很多事的知情者,再加上陆沉趋向自保的意图稍微有些明显,他顺着这个方向逐渐猜到了那个被陆通深深掩埋的真相。 陆沉没有开口说话,沉默的态度便已说明一切。 他当然可以大义凛然矢口否认,只是这样的招数在萧望之面前没有太大的意义,而且会造成两人相处时的隔阂。 “你爹不愧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那一个,他做到了我们想做但是又不敢做的事情。” 萧望之接下来的这句话让陆沉有些意外。 他对陆通的评价很高,这倒是情理之中的说辞。 当年杨光远身边的那群年轻人里面,陆通在军事上的才华并不弱于旁人,后来退出行伍操持商业同样打理得井井有条,更不必提他需要疏通各方势力,大江南北都有人脉。 让陆沉意外的是萧望之后面那句话。 什么叫想做但是又不敢做的事情? 他神情复杂地望着对面的中年男人,缓缓道:“萧叔也曾想过为杨大帅报仇?” 萧望之将火钳放到一旁,再度拿起茶盏饮了一口,仿佛是在酝酿某种勇气。 “大帅将我撵到淮州的时候,我心里很烦闷很不理解,因为那个时候的淮州属于后方,真正的战场在北边的泾河防线。后来,也就是元康七年,大帅被召回河洛城,紧接着便是下狱拷打,三天后他撒手人寰。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急促,我们想救援都来不及。” 听着萧望之沉郁的语调,陆沉微微颔首,他当然能够理解这种无奈又悲愤的心情。 “从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我们这群受过大帅提携的武将过得很艰难,有人被余波殃及牵连,有人郁郁寡欢心灰意冷,也有人自暴自弃冷眼旁观,原本固若金汤的泾河防线变得支离破碎,任由景朝骑兵来去自如。我至今还记得,那几年我几乎每天都在天人交战,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萧望之眼中飘起萧索之意,又有几分痛苦纠结。 即便已经过去十几年,他仍然不愿回想。 陆沉低声道:“萧叔应该在想,是率军投靠景朝为杨大帅复仇,还是秉持杨大帅的遗愿守护大齐江山。” “你说对了一半。” 萧望之自嘲一笑,喟然道:“我有想过投靠景军,但是我没有那个胆量沦为千夫所指,同时我也没有勇气公开为杨大帅鸣冤,我只能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蹲在淮州,每天用大帅的叮嘱麻痹自己——我萧望之不是一个孬种,我只是要继承大帅的遗志,留着有用之身保护黎民苍生。” 陆沉怔怔地望着他。 萧望之摇摇头道:“什么狗屁名将,不过是贪生怕死自欺欺人而已。” “萧叔……” “我不是在伱这个晚辈跟前故作姿态,这些话藏在心里很多年,实在是憋得很难受。我不敢在你爹面前提起,因为我怕他将大帅的牌位拿出来抽我的脸。” 陆沉唯有一声轻叹。 萧望之继续说道:“河洛失陷,先帝和太子死于宫中大火,我只觉无比痛快舒爽,仿佛那块压在心头的巨石突然消失,于是我带着镇北军守住来安防线,又一次次挡住景军的进攻,最终依靠军功成为淮州大都督。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从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这四年里的萧望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陆沉轻声问道:“所以萧叔坚定不移地想要推动北伐,为的是洗刷那四年当中每个日夜带来的屈辱?” 萧望之点头道:“是的。” 陆沉凝望着他的双眼,沉默片刻后又问道:“萧叔,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何我爹没有与你生分,这些年你们的交情始终如一?” 萧望之略显不解。 陆沉挑明道:“如果萧叔真如方才所言,是一个忘恩负义背弃将主的懦夫和小人,我爹为何要继续和你结交?那四年的时间里萧叔什么都没做,不论你内心如何纠结,至少明面上你确实什么都没做,难道我爹看不透这一点?” 萧望之愣住。 陆沉缓缓道:“我想,这是因为我爹知道你们这帮老兄弟的不易,不想杨大帅千方百计留下来的火种毁于阴诡风云,所以他才会选择独自去做那件事。” 萧望之微微垂首道:“或许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 陆沉的语气斩钉截铁,继而道:“杨大帅知道自己不为李家皇帝所容,但是他又无法背叛自己的准则,故而甘愿以身赴死,唯一的私心便是保住你们这些火种。我爹知道杨大帅的想法,他也知道你们留在军中才能扶保苍生,所以他独自筹谋那场大火。萧叔你并未辜负他们的期望,你不仅守住了淮州还练出十万大军,如今带着我们收复故土,这不就是杨大帅希望看到的局面吗?” 听着年轻人逐渐扬起的语调,看着他眼中的熠熠光彩,萧望之忽地长吁一口浊气,不太笃定地问道:“所以我做得还算凑合?” 陆沉一笑:“不是凑合,是极好。” 萧望之终究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性情,今日在陆沉面前直抒胸臆可谓绝无仅有的情况,他回想着这场谈话的起源,不由得轻叹道:“你爹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件事的真相,想来是怕我知情之后愧疚难当,说不定会自暴自弃。” 陆沉故作惊奇道:“不会吧?萧叔,你莫要将我爹形容得如同妖怪一般,他怎么可能事事算尽人心?” 萧望之失笑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在我面前编排自己老爹,下次我得跟他说道说道。” “萧叔,你这可就不厚道了。” 陆沉略显委屈。 萧望之抬手点了点他,温言道:“既然有当年那场大火的存在,你对南边的防备和警惕倒是情理之中的反应。虽说我相信你爹做得很干净,不会留下什么手尾,毕竟这十多年里从未有过相关的风言风语,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一些不是坏事。” 陆沉道:“我以为萧叔猜到这件事后,会和我们陆家分道扬镳。” 萧望之奇道:“为何?” 陆沉坦然道:“因为我支持北伐的心思并不纯洁。” 萧望之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为何会支持北伐?” 陆沉便道:“萧叔可还记得,去年我从伪燕行商返回淮州,在盘龙关遭遇宁理的搜检和陷害,然后又被织经司广陵衙门羁押?” 萧望之点头道:“记得。” 陆沉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真正来历,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徐徐道:“那件事给我两个启发,其一是相较于经商,或许我更擅长筹谋算计。其二便是待在织经司衙门的十多天里,我始终无法心安。我知道老爹有能力保护我,可我不想再让别人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想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所以我想用织经司做跳板,在军中谋取一份前程,因为在如今这个乱世之中,只有军权才算得上真正的底气。我没有萧叔和厉大都督的宏伟志向,更无法和杨大帅相比,我只想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家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萧望之面前袒露心迹。 萧望之沉吟片刻,慎重地问道:“所以你担心我会因此小瞧你?” “不。” 陆沉摇摇头,继而道:“方才听完萧叔的自我剖析,其实我感觉很惭愧,只不过我至少应该有直视内心的勇气。” 萧望之笑容温和,感慨道:“或许在朝堂上那些文官老爷看来,唯有无暇方可称为完人,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便如他们开口必称圣人之言。世人熙熙攘攘各有所求,所谓有所求方能有所成。你的初衷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真心为之付出努力即可。” 陆沉在这个方面自然问心无愧,不论是去年的几场战事,还是今年去宝台山襄助七星帮,乃至如今的北伐大战,他都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没有片刻松懈大意。 “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成大事者不可锱铢必较,更不能要求人人皆完美无瑕,唯有联合一切可以提供助力的人,你才有可能达成最终的目标。” 萧望之谆谆善诱,望着陆沉的双眼说道:“北伐如是,人生亦如是。” 虽然他没有说得太透彻,但陆沉已经领悟了他的深意,双方在悄然之间达成意见的统一。 简而言之,萧望之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北伐大局,至少在淮州军中不能出现这种状况。 在这个前提下只要不触犯军纪王法,他可以容忍每个人有着不同的初衷和缘由。 无论你是忠君为国还是想青史留名,哪怕只是单纯地想要加官进爵往上爬,只要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萧望之都会欣然接纳,更不必说陆沉只是想要掌握自保的能力。 至于究竟怎样才算足够的自保能力,萧望之没有深谈亦不愿深谈。 有些话只需要点到即止。 陆沉郑重地回道:“萧叔,我明白了。” 萧望之微笑道:“你这次来回奔波路途艰辛,先回去好好休整一番,然后我们再商议怎么啃下东阳路的那一半疆域。” 陆沉起身一礼,凛然道:“末将领命!” (本章完) 272【一波又起】 高园城内驻扎着三支齐军,分别是锐士营、飞羽营和直属萧望之的亲卫营,其中锐士营的驻地位于北城一片空旷地带。 在雷泽平原那场苦战当中,锐士营步军的损失不大,战后统计有一百余人阵亡,两百余人负伤,其中七成以上都是可以痊愈的轻伤。 这是因为步军出现的时机很关键,几乎是以全盛姿态进攻鏖战良久的景军,完全占据主动的优势。 李承恩统率的三千骑兵损失要稍微重一些,主要是因为第一场骑兵对决,他们跟随陆沉和景将牙乌塔率领的两千骑来了一场硬碰硬的正面对决。 虽然在陆沉亲手杀死牙乌塔后,景军骑兵便开始出现涣散的迹象,但在前期的碰撞当中,锐士营也蒙受了一定的伤亡。 最终统计得知,三千骑兵阵亡接近三百人,伤者二百有余。 简而言之,在雷泽之战过后,锐士营目前保持战力的士卒在五千三百余人。 经过几场大战的淬炼,以及这段时间的休整,这支由陆沉倾尽心血打造的军队已经呈现出虎贲之势。 校场之上,将士们一丝不苟地操练,纵然是在战时也维持着两日一练的频率,陆沉那句“校场多流汗,战场少流血”的训诫早已深入每个人的骨髓。 陆沉站在校场边缘静静地看着。 一直到日头偏斜,各部的日常操练相继结束时,他才对身后的亲兵说道:“全军列阵集合。” “遵令!” 亲兵们昂首应下,然后快步跑去向各队将官传达命令。 从锐士营组建之初开始,队列阵型便是训练课目的重中之重,士卒的个人能力决定厮杀中的上限,集体的稳定性则能决定临战时的下限,故此锐士营在这方面表现得格外突出。 这个时代的战争中,一方军队若能在静态对抗中保持镇定不慌乱便有极大的胜算,若是在移动中依然能维持阵型的稳定,那么足以称得上精锐之师。 不论是涌泉关内长枪阵步步推进,还是步军在雷泽平原结阵封堵景军的退路,以及骑兵在与景军骑兵的对抗中始终能展开集团冲锋,陆沉的付出得到了完美的回报。 军令传达之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锐士营五千余人便在校场上列队完毕。 队形整齐,军容严整,凛凛肃杀之气弥漫。 陆沉迈步登上北边的土台,目光逐一扫过站在队列前方的将官们。 李承恩和鲍安这两名校尉愈发成熟稳重,叶继堂、李唐宾、康君立和刘隐这四名领军数百的牙将带兵有方作战勇猛,顺理成章进入陆沉的视线。 另外还有几名年纪轻轻便崭露头角的队正,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同样会得到陆沉的提拔。 无论将官还是士卒,此刻无不满怀崇敬地望着土台上的陆沉。 肃穆的气势之中,陆沉中气十足的声音传遍校场四周。 “雷泽平原之战,我军击溃景军主力两万余人,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你们每个人都会领到足额的嘉赏,更不会有人侵吞你们的战功!但现在不是欢呼雀跃的时刻,有一部分同袍永远离开了我们,无法和我们一起分享大胜的喜悦,我们所有人都必须铭记他们的付出!” 陆沉不会在士卒们面前刻意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因为人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生物,尤其是军队这种讲究令行禁止的群体,过于温厚便会失去威严。 他能为士卒们提供丰厚的待遇和优良的军械甲胄,足额且按时发放的军饷,并且在锐士营中推行认字识数、扫除文盲和官兵一致的观念,如此便已足够让所有人对他打心底的敬服。 更何况此刻他的开场白是在怀念那些战死的同袍。 自李承恩以下,每个人都紧抿双唇神色肃然。 “阵亡的兄弟每人抚恤一百两银子,我保证这笔钱会交到他的家人手中。这是朝廷的抚恤,但你们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兵,所以我会照顾每一位阵亡兄弟的亲人,养其老,抚其幼,保证他们不会有后顾之忧。若违此誓,如同此刀!” 在五千多人的注视下,陆沉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把腰刀,右手举起腰刀,左手竖掌发力一拍。 腰刀应声断为两截。 李承恩和鲍安对视一眼,当即怒吼道:“愿为都尉效死!” 五千余人同时涨红着脸吼道:“愿为都尉效死!” 没有一个人怀疑陆沉这番话的真实性,因为陆沉从来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来历,而且这五千人当中本就有一部分和陆家有着牵扯不断的关系。 他们都很清楚,陆家商号遍布淮州各地,他们若是在战场上阵亡,他们的家人就能直接进入商号和作坊做工,或者用抚恤银置办良田投靠在陆家名下。 这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无论帮陆家做事还是在陆家的照拂下自力更生,他们的家人都可以有尊严有保障地活着。 陆沉抬手虚按,继续说道:“若是伱们当中有人在战场上伤残,不必担心和绝望,即便伤势导致你无法留在军中,我会安排你进入陆家商号担任护卫,相信你在经过战场的考验之后,绝对可以胜任这份活计。” 听到这儿,校场上的将士们内心已经被感动填满。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雏儿,对如今这个时代的军队不乏了解,深知想要遇到陆沉这样的主将何其难得。 不克扣军饷、不作威作福、不搞特殊化,军中衣食住行一应待遇,将官和士卒并无差别,而且陆沉还能保障他们的未来。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们绝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军队。 虽然陆沉已经在锐士营展开扫盲教育,不过还是局限在最基础的阶段,很多人没有听过类似于“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这种话,但并不妨碍此刻他们内心生出类似的想法。 “北伐之战已经到了收官阶段,接下来我们锐士营依然要承担最艰巨的攻坚职责,今日我想问问大家,有没有信心随我横扫战场,打下汝阴城,收复东阳路?!” 陆沉猛然抬高语调,声震四野。 “有!” 全军齐呼,直上云霄。 “很好,解散!” 陆沉干脆利落地下达命令,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将官们各自领兵带回,陆沉迈步走下土台,一名亲兵快步跑来奏道:“禀都尉,织经司淮州检校苏大人在营外求见。” 苏云青来了? 陆沉心中微动,面不改色地说道:“请他来值房相见。” “遵令!” 亲兵领命而去。 片刻过后,陆沉在值房见到风尘仆仆的苏云青,两人对面而坐,亲兵奉茶之后便悄然退下。 “那件事有劳苏大人费心了。” 陆沉开门见山,虽说当时他在刺史府门前一拳打翻季锡明很解气,但对方毕竟是织经司高官,恐怕国朝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朝廷若是追究起来可大可小。 苏云青滞留泰兴府数日,显然就是在帮陆沉收拾残局。 他闻言不禁苦笑道:“陆都尉,此事应该没有大碍,我和姚刺史在奏章中帮你说项,再加上季提点此番是自作主张,秦提举肯定也会从中斡旋,想来陛下会暂时压下来。只不过当时你怒发冲冠的样子委实吓人,我生怕你一刀杀了季提点。”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苏云青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曾几何时,面前的年轻人需要他的照顾才能摆脱危险。 如今短短两年过去,对方便已经成长为军中大将,无论官职、爵位还是底气,在他面前都不弱分毫,更不必提这营中以他为尊的数千虎贲,方才在营外他都能感觉到那股冲天杀气。 而且陆沉手里还有一块提举玉牌,这是连他都不知道的特权。 陆沉何其敏锐,立刻察觉到这位淮州检校的情绪变化,微笑道:“当初在广陵的时候,大人对我便多有照顾,如今又欠了大人一份人情,将来总有回报之时。” 苏云青心中熨帖不少,爽朗道:“言重了,这是我应尽的职责,岂敢妄谈人情。今日着急忙慌地求见,是因为河洛城那边传来一封军情,萧大都督让我转呈陆都尉。” 陆沉正襟危坐道:“请说。” 苏云青缓缓道:“景军在雷泽平原大败之后退守西北方向的藤县,此时庆聿恭之子庆聿忠望领五千骑南下抵达河洛。按照我们的推断,庆聿忠望将会全权指挥伪燕境内的所有景军,同时燕军也在他的管辖之下。” “庆聿忠望?” 陆沉语调平稳,问道:“此人能力如何?” 苏云青神情凝重地介绍道:“庆聿忠望乃是庆聿恭的长子,从小便被庆聿恭带在身边传授兵法武功,可谓谆谆善诱言传身教。其人今年二十八岁,已有十一年的行伍经历,既有谋划之术也有领军之能。在去年景朝吞并赵国的战事中,庆聿忠望先后亲历十余仗,战功累累不容小觑。” “看来庆聿恭的底线便是舍弃东阳路,除此之外不许我军再进一步。” 陆沉轻声自语,眉眼间泛起沉思之色。 苏云青端着茶盏,静静地等待着。 晚上还有。 (本章完) 273【一语惊醒梦中人】 从庆聿忠望的履历来看,此人并非纸上谈兵的角色,至少要比庆聿怀瑾成熟老练。 他是庆聿恭的长子,不出意外将会是景朝常山郡王的继承人,自然具备协调指挥燕景军队的资格,从而改变先前北军混乱不堪的态势。 从这个安排就能看出,庆聿恭虽然远在北方赵国境内,对于燕齐之战仍旧高度关注,并且在景军遭逢大败的同时让庆聿忠望赶来主持大局,其用意不言自明。 庆聿恭可以接受目前的态势,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在将来扭转局面,但是他不能容许齐军得寸进尺,甚至威胁到河洛的安危,这便是他对于大局的把握。 苏云青虽然在涌泉关参加过战斗,但他的主要职责还是通过织经司密探搜集情报,因此他对庆聿恭的想法比较了解,眼下只好奇陆沉会如何对付那个庆聿忠望。 “苏大人,我们织经司目前在河洛城有多少人手?” 然而出乎苏云青的意料,陆沉的心思显然没有放在庆聿忠望身上。 他暂时按下心中的不解,答道:“包括那些暗子在内,目前是一百二十九人,当然这只是我所掌握的人手,或许还有一些密探直属于秦提举。” 陆沉脑海中浮现一个三旬男子的面庞,便问道:“这些人如今仍然是由尹尚辅统领?” 苏云青颔首道:“没错。” 当初为了得到七星帮一众头领的信任,陆沉冒险潜入河洛城,在尹尚辅的协助下杀死陈景堂父子,从而让他可以顺利融入七星帮,为七星军的成立和壮大打下坚实的基础。 那一次行色匆匆走马观花,陆沉并未仔细查探过河洛城内的混乱局势,于是他又问道:“不知苏大人能否为我讲讲,伪燕朝堂上目前究竟是怎样的境况。” “这话说来便有些长了。” 苏云青自然拥有足够的耐心,没有迫不及待地询问陆沉的想法,只是顺着他的话锋答道:“抛开景朝暗中培植的势力,伪燕朝廷目前大抵可以分为四个派系。其一是以首相王安为代表的门阀世族力量,他们虽然名义上拥护伪帝,实则更加倾向于投靠景朝。” 听到王安这个名字,想起来安城陆宅里那位温柔体贴的王家小姐,陆沉虽然面上古井不波,心中难免觉着古怪。 “其二是以次相虞荩臣为首的一部分官员,他们论实力肯定比不上门阀权贵,而且这些人的立场颇为别扭。他们非常抵触伪燕彻底沦为景朝的傀儡,却又没有脸面重新投靠大齐,可是伪燕立国不正时间不长,他们若是一心想做伪燕忠臣又没有足够的底气。” 苏云青自然不知道陆沉的心理活动,他说起虞荩臣的时候表情也很复杂,既有鄙夷轻蔑也有怒其不争。 陆沉道:“确实很别扭,不过或许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景朝才迟迟没有下定直接吞并伪燕的决心。苏大人请继续。” “第三派以枢密使庞师古为首,其人当年只是一介都指挥使,因为擅于见风使舵且毫无忠义之心,被景朝推到枢密使的位置上,他的态度无需赘言。像他这样的人在燕军之内不少,譬如东阳路两任大将军张君嗣和李守振,领着伪燕朝廷的俸禄却甘愿做景朝的鹰犬走狗。至于第四派,原来的领头人是陈景堂,如今暂时还没有后来之人。” “苏大人所言之第四派,想必就是伪燕军中不愿投靠景朝的那一部分人?” “是,但是他们也不愿意投靠我们。” 听到这儿,陆沉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沉思片刻之后说道:“我明白了,伪燕朝廷这四个派系其实就是两种人,文臣武将各有一部分。一者是早已打定主意投靠景朝,二者是想继续维持伪燕的地位,哪怕这是一个傀儡朝廷,将来说不定也有真正自立的希望。” 苏云青点了点头。 陆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想了想问道:“苏大人,伪燕皇帝属于哪一派?” 苏云青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他不属于任何一派,因为伪燕朝堂上压根没人将他当回事。如今的伪帝名叫张璨,他的父亲名叫张礼端,在元嘉之变以前官居礼部尚书。河洛失陷后,张礼端没有来得及逃走,被景朝大军关押起来。后来景帝想要扶持伪燕立国,推行北人治北之策,就逼迫张礼端登基为帝。” 陆沉对这段历史的细节知晓得不算详细,此刻听苏云青娓娓道来,他不禁喃喃道:“如此说来,这个张璨应该不算孤家寡人?” “你是指张家自身的实力?当年张礼端能做到礼部尚书,的确是靠着京山张家的底蕴,不过这十多年过去,张家早已被景朝暗中派人拆得七零八落。就算张礼端能给张璨留下一点基业,在如今伪燕朝堂的格局中,他也很难做到逆天改命。” 苏云青常年浸淫于阴谋诡计,在这方面自然可以跟上陆沉的节奏,实际上在陆沉问及燕帝张璨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对方的想法,那便是从张璨入手挑起北燕内部的动荡。 这个思路本没有错,毕竟无论王安还是庞师古,谁坐皇位区别不是很大,他们可以是燕国的重臣,也能摇身一变成为景朝的高官,但是张璨不行,哪怕他只是一个傀儡皇帝,下场也必然会很凄惨。 问题在于张家皇帝的实力太弱,根本没有打破平衡的能力。 织经司早些年间也想过从这个角度入手,后来发现事不可为才罢手。 面对苏云青的提醒,陆沉没有争辩,只是继续问道:“敢问苏大人,这张璨是怎样一个人?” “其人志大才疏,外宽内忌,受过几次打击之后便沉湎酒色,夜夜笙歌。我们在伪燕皇宫的眼线不多,只能探查到这个程度,或许张璨是在伪装成这副姿态,不过他装或者不装,对于大局的影响都很小。” 苏云青这番回答十分恳切,他显然不希望陆沉在这个问题上浪费精力。 陆沉却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张璨不是一个怯懦畏缩的人?” 苏云青迟疑道:“可以这么说,陆都尉究竟是何打算,不妨明言。”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他端着茶盏起身缓缓踱步,眉眼间满是专注的情绪。 “假如我是张璨,我的父亲是礼部尚书,家族声名显赫远近皆知。按照常理而言,就算我胸无大志,也能享受到一世荣华富贵。然而景军来了,河洛城破,我的父亲被迫成为劳什子伪帝,京山张家也沦为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子。” 苏云青好奇地看着他,心里觉得很新鲜。 陆沉踱步不停,继续说道:“如果真能做个小朝廷的皇帝,哪怕会受到景朝的干涉,只要手中有权能过把瘾倒也罢了,可朝堂的权力早已被下面那些人瓜分干净,他们却将我们张家推出来承担骂名。我父亲因此郁郁寡欢英年早逝,我又得继续给他们当替罪羊,凭什么?我反抗过却没有效果,于是我只能借酒浇愁牢骚满腹,悲愤之情日积月累,我居然还没有发疯……” 苏云青眼中飘起一抹惊讶。 他当然知道陆沉是在模仿张璨的心路历程,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过程虽然很简略,却极有可能贴合张璨真正的想法。 陆沉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苏云青问道:“苏大人,如果你是张璨,空有一个皇帝身份却什么都做不了,你和伱的父亲乃至整个张家都将在青史上落下骂名,从此遗臭万年。下面那些人瓜分你的权柄,景朝的权贵对你冷眼嘲笑,你只能用烈酒麻醉自己,难道你不想做点什么?” “当然想,我会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苏云青毫不迟疑地点头,随即苦笑道:“陆都尉,这个问题我们先前已经讨论过,张璨纵然有这个想法,可他没有这个实力。” “实力分为很多种。” 陆沉饮了一口清茶,微笑道:“如果我们指望张璨凭空变出一大堆忠臣良将,亦或是几十万精锐之师,从而彻底掌控整个伪燕朝廷,顺便将景朝的势力赶回北边,这显然是不现实的臆想。然而这同样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局面,张璨纵然有千万种委屈苦楚,他们张家终究是背叛了大齐,因此我们不会希望张璨可以真正崛起,只要他能制造一些动乱便可。” 苏云青同样拿起茶盏,茶水已经有些凉,他却浑然不在意,缓缓道:“陆都尉是说,张璨就是一个引子,我们要想办法点燃这个引子,在河洛城内伤及一片,继而引发他们内部的大乱?” 陆沉回到交椅边坐下,凝望着苏云青的双眼说道:“苏大人,张璨虽然没有能力改变大局,可他毕竟是伪燕的皇帝,至少名义上是那些不同派系的共主。在景朝正式入主之前,无论庞师古还是虞荩臣总得给这个皇帝几分薄面,比如去皇宫参加一些仪式。” 苏云青心尖一颤,仿若醍醐灌顶,轻声道:“让张璨召集群臣,然后大开杀戒?” 陆沉笑了起来,从容反问:“有何不可?” (本章完) 274【来而不往非礼也】(为盟主大海里的小沙子加更) 苏云青纵然久经风雨,此刻竟也被陆沉一席话撩拨得心情激动。 长久以来他似乎存在一个思维上的误区,那就是对北燕用计一定要从大局考虑,从长远的角度去筹算。 譬如张璨身为北燕皇帝,确实存在一定的利用价值,但如果不能让他发挥出足够的作用,仅仅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那么织经司就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事实也是如此,织经司在北燕皇宫只有少数几个眼线,主要精力都放在监视卓园、王家大宅、庞师古和虞荩臣等人身上。 如今陆沉的提议让苏云青豁然开朗。 相较于他更擅长的长线布局,陆沉给他提供了另外一个思路,那便是以张璨为切入点,彻底引爆他心里郁积的怒火,最好能够波及到足够多的燕国权贵。 简单直接,却又说不定可以促生意外的惊喜。 一念及此,苏云青郑重地说道:“陆都尉,我觉得这个想法可以试试。” 陆沉笑道:“有苏大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只要你不觉得我这是异想天开就好。” “怎会是异想天开?” 苏云青连连摇头,继而道:“张家虽然不比当年,但是多少还有点底蕴,再者张家父子先后做了十来年皇帝,要组织一批敢于杀人的亲卫倒也不难。如果张璨能在一个合适的机会动手,将伪燕朝堂上的高官杀个七七八八,伪燕的官府体系定然崩溃,而景朝也会措手不及,于我朝边军而言可谓天赐良机。” 看着他越说越激动的模样,陆沉忍不住给他降温,道:“苏大人稍安勿躁,这还只是一个设想。” 苏云青尴尬地笑笑,随即问道:“陆都尉,你可知道我想起了什么事情?” 望着他精光熠熠的双眼,陆沉试探地道:“莫非是当初在织经司广陵衙门,大人与我商议如何对付伪燕察事厅的奸细?” “正是!” 苏云青语调微扬,感慨道:“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伱在我面前表现得极其镇定,而且三言两语就能抓到顾勇的破绽。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年轻人极有天赋,若能加入织经司必将大有作为。我希望你可以为大齐效力,便不顾一切想让你去河洛城潜伏……” 说到这儿,他对陆沉歉然一笑,陆沉则示意无妨。 “后来你在广陵守城战中表现突出,我便知道你不可能继续留在织经司。诚然,边军是更适合你发挥天赋的环境,你也用自己的能力回报了萧大都督的器重。只是我偶尔细思难免会觉得惋惜,今日与你长谈,让我又有了并肩作战的感觉,如此足慰平生。” 苏云青这番话发自肺腑,其实对于他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来说,除开必要的情报交流,已经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 陆沉明白这个道理,便微笑道:“苏大人莫要激动,这只是一个开始,我相信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 只要边军继续北伐,而苏云青主管北方谍报系统,那么陆沉所言就不是一句空话。 苏云青平复心绪,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至于眼前这件事,我认为有几个问题亟需解决,否则难以成局。” 他的思维转换得很快,陆沉从容地道:“请说。” “其一,你对张璨心理的预估,我个人认为八九不离十,但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关节,那便是张璨究竟有没有动手的勇气?如果他真的做出这种事,纵然可以一时快意恩仇,下面那些世族权贵的报复足以吞没整个张家。”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张璨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如今的皇后是景朝暗中授意安排的世家女子,我不认为他会顾及这层关系,否则他也不会夜夜笙歌沉湎女色。” “好,假设张璨拥有这个勇气,我们要如何促使他下定决心?不瞒你说,织经司在伪燕皇宫的眼线层级很低,只能起到耳目之用,根本无法接近张璨。” 苏云青的担忧是从现实出发,虽说钩织一场阴谋将北燕君臣全部囊括,这种事听起来就令人心旌神摇,但直到现在为止都只是他和陆沉的推测与设想,想要落于实处可没有那么容易。 织经司以前没有将重心放在北燕皇宫,如果现在要立刻将触角伸进去,显然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然而陆沉冷静地说道:“苏大人不必担心,我可以办到这件事。” 苏云青目光微凝,陆沉这句话意味着他拥有左右张璨心思的能力。 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陆沉之所以提出这个谋划,是因为他有把握帮助张璨下定决心。 “好,只要这个前提成立,我们的计划便有了接近一半的胜算。” 苏云青没有追问陆沉的手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底牌,他身为织经司检校自然明白这种忌讳。 只不过陆沉并没有打算完全隐瞒,他略带歉意地说道:“苏大人,我之所以可以做到这一点,其实和我本人没有太大的关联。个中缘由,陛下和萧大都督都很清楚,只是现在不便公开,将来等到合适的时机你自会知晓,还请见谅。” 他的底牌就是翟林王氏,以王安在河洛城里的根基和底蕴,对张璨用些手段轻而易举,只不过这层关系暂时必须保密。 苏云青洒然笑道:“多谢陆都尉解惑,织经司不会过问此节。” 陆沉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道:“如果张璨动手并且得手,河洛城乃至整个伪燕官府都会动荡不安,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利用潜伏的密探煽风点火,争取将这波动乱扩大,最好能影响伪燕军队的稳定。如此一来,庆聿忠望光靠手里有限的景军也做不到掌控全局。” 此刻苏云青渐渐品出一些深意。 基于他对陆沉的了解,这个年轻人素来心思深沉,恐怕他谋划这个局不止是为了单纯引发北燕内乱,而是为了配合北伐战役的推进。 这便值得细细琢磨,因为从目前的战场态势来看,淮州军收复东阳路几成定局,李守振的抵抗不过是虚应故事。 淮州军在萧望之的指挥下步步为营,不急不缓向前推进,战场上理应不会出现意外,而陆沉这般大动干戈,显然是另有所图。 苏云青没有说出这个猜想,他始终牢记自己的身份,除了那次夜袭涌泉关属于特殊情况,他不愿牵扯进淮州都督府具体的军务布置。 故此,他微笑说道:“陆都尉放心,我会立刻准备多套预案,并且选派一些好手潜入河洛城,协助尹尚辅提前做好准备。” “有劳苏大人了。” 陆沉颔首致意。 “这话十分见外,此事若能成功,织经司便有一桩大功劳在身,于我本人亦有极大的好处。” 苏云青一本正经地说着,陆沉便没有继续客套。 两人又就细节商议很长时间,正如苏云青先前所言,他们去年在广陵便有合作的经历,如今两个人一起探讨各种害人的法子,可谓高山流水遇知音,酒逢知己千杯少。 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然夜色沉沉。 摇曳不定的烛光之中,苏云青忽地问道:“陆都尉,你今日所谋和前段时间的谣言有没有关系?” 陆沉没有否认,笑道:“苏大人这个问题问得好。其实不光是我为谣言所困扰,朝堂上的大人也难以幸免,譬如之前右相不就被一大群人群起而攻之?更不必说当初那位工部屈侍郎,享受着朝廷发放的俸禄,暗地里和广陵顾家沆瀣一气,沦为北边的棋子。伪燕察事厅也好,景朝细作也罢,这些人一次又一次地煽风点火,我觉得我们不能一直被动忍受。” 苏云青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陆沉眼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缓缓道:“他们能出手搅动风云,难道我们就不能?在战场上我朝边军可以打得北军连连溃败,在这种阴谋诡计上,我们同样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小家子气,成日里只知道将目标对准一人一地。” 他微微一顿,悠然道:“与其小打小闹,不如索性来个热闹场面。” 苏云青不由得被他这份豪迈之气感染,重重地点头道:“陆都尉所言极是,那就让我们做一票大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笑容中满满都是阴险的味道。 次日一早,陆沉和苏云青联袂赶到临时都督府,然后向萧望之禀报这个计划。 和昨天最初的方案相比,经过整整一晚的琢磨,两人提出的设想已经相当完善,考虑到各种不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并且做了对应的准备。 萧望之听完之后,沉吟道:“可以试试,不过要尽可能保护好织经司派去河洛城的密探,不要重蹈建武十年的覆辙。” 苏云青心中一凛,热切的心情立刻平复。 他当然知道建武十年发生过何事,去年他还对陆沉讲过,那年北燕王师道统率的察事厅突然发力,短短几天抓住三十六名齐朝密探,给织经司造成极大的损失,让整个大齐朝廷为之震惊。 迎着萧望之深邃的目光,苏云青垂首应道:“下官会牢记大都督的嘱咐,决计不会仓促行事。” 萧望之颔首道:“如此最好,你去忙吧。” “是,下官告退。” 苏云青恭敬退下。 堂内便只剩下萧望之和陆沉,中年男人转头凝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片刻后又看着陆沉说道:“你这番谋划想来不单纯是为了报复景朝那个小郡主,更不只是对那个身世谣言的还击。” “你是想……图谋河洛?” 为本书003号盟主“大海里的小沙子”补更完成!今日4更,还欠23章。祝书友们新年快乐~万事顺意~! (本章完) 275【分歧】 河洛在世间所有齐人的心目中,不止是一座城池那么简单。 它作为大齐曾经的京城,那段历史持续了一百四十多年,久到世人早已认定齐朝便是天下共主,李家皇帝就是这片辽阔大陆的天命之子。 或许十八年前的齐朝先帝亦是如此想,所以在外有异族侵袭内有群臣谏言的情况下,他最终还是选择对杨光远下手。 当时他并不担心杨光远的死亡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因为在他看来,齐国仍旧是世间最强盛的王朝,河洛昂然屹立在大地之上,不会有任何危险。 最终的结果狠狠抽了齐朝先帝几个耳光。 在河洛城失陷之后,得知消息的齐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天已经塌了。 往后十多年里,不论是支持北伐的边军将帅,还是反对北伐的江南世族,他们对“还于旧都”这四个字至少在明面上不敢有任何质疑。 只不过愿景虽好,想要实现却难度极大。 陆沉并不意外萧望之可以看出自己的心思,实际上在昨天他说出那个计划的时候,苏云青应该也有所察觉。 他走到地图旁边,望着上面标注出来的东阳路首府汝阴城,然后视线移动到西北方向的河洛,沉吟道:“萧叔,我觉得朝廷不会倾家荡产地支持北伐,这次战役结束之后,下一次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了。”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在衡江南岸广大的世族和寒门看来,北伐失败自不必说,即便成功也很难带给他们足够的好处。 战场上的军功属于边军将士,加官进爵也好,领受赏银也罢,这和朝堂上的达官贵人没有什么关系。 收复故土的荣耀自然属于所有人,但真正的受益者是天子李端,如果他真能完成从南到北收拾旧山河的伟业,想必未来的史书上会留下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评价。 如果能彻底撵走景朝异族重现大齐荣光,说不定李端还能得到千古一帝的称谓,最次也会是中兴之主。 然而对于为北伐出钱出力的江南世族来说,他们最多只有一份虚名,可是没有多少人愿意以真金白金换取这份归于集体的名声。 更何况假如北伐真的取得成功,大齐的政治中心必然北移,河洛城才是真正的京城,届时永嘉的地位如何维持? 划江而治、北人归北、南人归南的理念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为其中牵扯到各方各面的利益纠缠。 这次北方可以顺利成行,源于江南世族对北伐的靡费缺乏清晰的认知,而且出于大义名分上的压制,他们不好对首次北伐强烈反对,再加上李端和薛南亭等人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 然而有第一次不代表有第二次,关键在于一场大战打下来,齐朝国库的压力直线上升。 战前筹备粮草、军械和甲胄,战后的嘉赏和抚恤,每一项都要花费海量的银钱,这还不包括二十多万边军的日常支出。 打仗归根结底是比拼国力,萧望之也好陆沉也罢,他们或许可以凭借个人能力赢得一两次战役的胜利,但是想要长久作战必然离不开后方的支持。 萧望之早已习惯陆沉在大局观上的目光深远,从未将他当做年轻稚嫩的毛头小子看待。 只不过这个想法…… 他站在陆沉身边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缓缓道:“毕其功于一役固然美妙,但是这不符合我军的既定战略。”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请萧叔赐教。” “你的担心自有道理,我并不否认南边那些世家老爷会拖北伐的后腿,而且他们一定会这样做。基于陛下这十多年一如既往的坚定,我是否可以认为,未来朝廷仍然可以给边军提供一定的支持?虽然未必能像这次一样不遗余力,至少也不会从有变成无?” “是,朝廷不会突然发疯完全抛弃边军。” “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将来不止会有淮州一地供养边军?” 萧望之转头看着陆沉,平心静气地问道。 陆沉微微一滞,他脑海中自然浮现“东阳路”这三个字。 “可是……”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有更深的考虑。 萧望之的态度依旧温和,但是也很坚定:“北伐不是单纯为了战场上取胜,收复这些疆土便要用心去守护。也就是说,在收复东阳路全境之后,我们淮州军的防线将会北移,不可能直接再招募十万大军镇守东阳路。有淮州和东阳路两地的民力支撑,淮州军对于朝廷的依赖会有所降低。” 陆沉默然不语。 萧望之抬手按在地图上,从东阳路继续往北,那里便是宝台山地界,他温言道:“淮州、东阳路和宝台山连成一片,我们与北边的贸易通道遍布各地,伪燕和景朝压根无法禁绝。即便南北处于对立,民间还是能继续互通有无,将来这片疆域不会变成一潭死水,像你们陆家这样的富商更是大有可为。” 这便涉及到民生经济的范畴,虽说陆沉和萧望之都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但他承认对方的话很有道理。 在战事止歇的时间段,淮州和东阳路自身拥有一定的造血能力,不会完全受制于江南朝廷。 “萧叔深谋远虑,我不及也。” 陆沉深知萧望之的用兵风格极其稳健,纵然先前几次听从他的建议行险布局,但是没有超出淮州军的整体战略框架,而且萧望之并未投入全部的兵力,始终留有后备力量防止局势恶化。 萧望之微笑道:“我明白伱的想法。一个东阳路并不能彻底坚定南边的信心,如果我军可以收复河洛,至少继续北伐的阻力会大大降低,而且对于北地民心能够起到笼络之用,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做出翟林王氏的抉择,对不对?” 陆沉心里有些话无法明言。 他前世时浏览过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深知一个偏安一隅的江南政权想要卷土重来是怎样的难度,北伐过程中会有数不胜数的掣肘和拖后腿。 随着北伐的顺利推行、边军势力的不断壮大,朝廷中枢会出现越来越大的阻力,到那个时候李端未必还能坚持当初的决心。 总而言之,人是会变的。 陆沉不知道将来是否还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只能将这当成最后一次机会来运作。 一念及此,他恳切地说道:“萧叔,说实话我不信任南边那些人。便如你所言,收复东阳路之后我们可以用心经营,问题在于到时候谁来经营?淮州不可能直接将东阳路纳入疆域,这里必然要另设一州。新的刺史和大都督,从上到下的官员,肯定是由朝廷直接任命,那些人能否和你保持一致的立场?” 见萧望之沉吟不语,陆沉索性将话挑明:“收复东阳路是大功一件,萧叔的名望会更上一层楼,中枢是否放心你继续领兵?会不会将你调回去?不管委任你为枢密副使还是大将军,至少会让人你远离淮州军。” 萧望之缓缓道:“所以你不想让北伐之火熄灭,你要将所有人绑在这架战车上继续前行。” 谈话至此,两人的分歧已经非常明显。 萧望之的想法是稳扎稳打,在目前占据优势的前提下,先收复整个东阳路,然后消化已经占据的领土再徐徐图之。 陆沉则希望做出一些冒险的尝试,在继续进攻汝阴城之余开辟第二战场,矛头直指河洛城。 这其中不存在谁对谁错,两人都有各自坚持的理由,只是一次不同思维方式之间的碰撞。 其实这也是陆沉加入淮州军之后,他和萧望之在相处过程中的第一次矛盾。 面对身旁神情凝重的中年男人,陆沉点头道:“是,收复河洛的诸多好处不必细说,想来萧叔肯定了如指掌,最重要的是这座旧都的象征意义实在太大,大到可以轻易压制南边那些人的反对声浪。” 萧望之缓步走到座位旁边,端起茶盏饮下半碗茶水,然后又走到屋中央的沙盘之前,平静地说道:“但是你需要考虑两个很现实的问题。” “其一,我们淮州军的兵力只能维持目前的战线,朝廷这个时候不会将南衙各军派来支援——即便陛下可以力排众议下定决心,时间上也会拖延很久,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靖州都督府需要单独应对伪燕沫阳路和江北路,厉都督已经将飞羽营派过来,他总不能掏空家底导致兵力空虚。” “其二,河洛不是一座小城,更不是我军前进路上的一个据点,你可知道谋取河洛的难度多大?诚然,你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也相信你在战略谋划上的能力,但是我军首要的目标仍然是攻克汝阴,收复东阳路全境。” “基于以上这两点考虑,陆沉,我这次确实不能同意你的——” 萧望之镇定而又诚恳地说着,不过在最后那几个字出口之前,门外忽地响起行军司马黄显峰的声音。 “禀大都督,飞羽营厉都尉求见!” 萧望之和陆沉对视一眼,随即按下先前的话头,颔首道:“请她进来。” (本章完) 276【龙凤】 厉冰雪身段修长,眉目如画,宛如裹着一缕春风踏进正堂,稍稍冲淡堂内凝重肃穆的氛围。 她此来是向萧望之请示飞羽营的下一步行动,不过进来后她便感觉到此间非同寻常的气氛。 这让厉冰雪心中泛起好奇和不解。 在她的认知中,萧望之对待陆沉的态度甚至比亲儿子还要亲,这两年不断对陆沉委以重任,称得上言听计从。陆沉没有让他失望,用一场又一场胜利回报他的信任,自身的军职和爵位也在不断提升。 故此,当她敏锐地察觉这两人极其罕见地处于对立,便暂时放下此行的目的,安静地站在一旁。 萧望之见状淡然一笑,对陆沉道:“厉都尉常年领兵在边境上与敌军较量,临敌经验十分丰富,你不妨听听她的看法。” “大都督谬赞,末将不敢当。” 厉冰雪谦逊一言,然后转而看向不远处的陆沉。 听完陆沉对于北伐下一步战略的构想,她便明白了这两人产生分歧的根源。 “我觉得大都督的考虑更加稳妥。” 片刻之后,厉冰雪给出自己的判断,同时那双望着陆沉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歉然之色。 陆沉并无介怀,冷静地问道:“为何?” 厉冰雪沉吟道:“你说你要在河洛城制造一些动乱,我相信伱肯定可以办到,但是这些动乱局限于伪燕皇帝和那些大臣之间,它并不能直接影响到驻扎在城里的景军。按照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河洛城内的景军最少有步卒一万五千人,骑兵一万余人,如今又有庆聿忠望带来的五千骑兵。” “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抛开河洛城里的燕军不论,景军的总兵力也在三万之上。经过雷泽平原之战,或许景军短时间内不敢出城与我军决战,但是我们要集结多少兵力才有可能攻克河洛?” 厉冰雪平和的语调指出一个冷酷的事实。 堂内三人都很清楚河洛城的重要性,也都知道打下河洛的好处,然而所有的战略构想都要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 雷泽大捷,不是因为陆沉的设计如何精妙如何出人意料,根源在于景军主力有寻求作战的意愿,所以女鲁欢才率军驻扎在雷泽平原,明知道淮州军从通山城到宁陵城一路势如破竹,朝着他们步步紧逼却依旧视若无睹。 在这个基础之上,陆沉才能制定四面夹击的策略,并且以靖州飞羽营作为压垮敌人的最后一道保险。 如今他想图谋河洛城,难道萧望之看不出这个想法的收益?难道他不知道维系北伐之火的重要性? 根本问题不在此处,而是身为主将光有战略眼光和勇气还不足够,得有落实执行的具体条件。 光知道打下河洛城的好处有何意义? 关键在于如何打下来。 淮州军又非天兵天将,总不可能越过千山万水,直接飞到河洛城墙之上。 陆沉依旧不慌不忙,望着厉冰雪说道:“请继续。” 厉冰雪微微颔首,走到沙盘旁边指着河洛城说道:“你看,我军在东阳路境内最西边的据点是奉福城和宁陵城,无论从何处出兵,距离河洛城最短也有四百余里。这两条路都不是畅通无阻的平坦大道,其间有三座关隘七座城池,庆聿忠望只需要在这些地方安排兵力驻守,哪怕是孱弱的燕军,都可以最大限度地阻碍我军的前进。” 她对陆沉的心意没有半分虚假,而且也没有想过刻意隐藏,连萧望之都能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眼下他们是在谈论军务大计,她就不止是厉冰雪,更是靖州飞羽营都尉,必须要站在一个职业军人的立场上冷静思考,不会因为提出这个战略的人是陆沉就毫无原则。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他从一开始就表达过自己不会介意,因此不急不缓地反驳道:“如你先前所言,庆聿忠望如今手里的兵力大概在三万有余,他能拿出多少人来防守这些城池关隘?换而言之,他敢不敢降低对河洛城的掌控力度,将景军防线往外延展?经过这两年的战事以及雷泽之战,我认为他不敢再将希望寄托在燕军身上。” 厉冰雪蹙眉道:“你这是要赌庆聿忠望的魄力?” 陆沉镇定地回道:“我们不需要赌。庆聿忠望是否调兵瞒不住所有人,我们在河洛城以及各处都有精锐密探,这种大规模的兵力部署很容易探知。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就能知道庆聿忠望是固守河洛还是分兵各处。” “好,我们按照最好的情况推论,庆聿忠望没有将防线外延,只在个别战略要冲布防,主力依然留在河洛城内。那么我军要预备多少兵力强行突击四百余里,然后在仅带着数日干粮的前提下攻破河洛城?” 厉冰雪在军事上的认知显然没有那么肤浅,尤其是这种涉及到长途奔袭的战术思维,其实属于她最擅长的领域。 飞羽营突破北燕沫阳路防线,千里驰援雷泽之战,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出过反对意见,这是因为决战场所位于一马平川的雷泽平原,飞羽营抵临战场便可立刻投入战斗。 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又不同,先不说淮州军可以投入多少兵力进攻河洛,敌人又不是聋子瞎子,难道淮州军奔袭四百余里赶到河洛城下,庆聿忠望没有任何防备? 一旦陷入艰苦的攻城战,淮州军要如何保证后勤供应? 厉冰雪见陆沉眉头微皱,便放缓语气说道:“还有一个问题,我军长途奔袭追求出其不意,要不要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如果不带攻城器械,我们总不能用双手双脚去攀登高耸的河洛城墙。可若是带着器械,我们就只能保持一个很慢的行军速度。” 陆沉颔首道:“你说得很对。” 不知为何,厉冰雪心里有些紧张,她不希望陆沉受到打击,便认真地说道:“陆沉,我完全理解你想奠定北伐胜局的初衷,也相信你绝对不会因为之前的胜利就轻敌大意。但是如前所言,我支持大都督的判断是出于实际情况出发。” 这一刻她似乎忽略了萧望之的存在,不经意间换了称呼。 陆沉轻咳两声,见厉冰雪不解地望着自己,便忍着笑意朝旁边递了一个眼神。 厉冰雪顺势望去,只见堂堂淮州大都督好整以暇地坐着,右手端着茶盏品着香茗,有滋有味地观赏着他们的争论。 “诶,你们继续,不必管我。” 萧望之笑呵呵地说着。 厉冰雪登时霞飞双颊,虽然心里很难为情,但是努力维持着平静,对萧望之说道:“大都督,经过综合考虑,末将认为我军眼下当以收复东阳路全境为目标,暂时可以不理会河洛城。” 萧望之没有立刻给出定论,只赞道:“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思维敏捷纵论战局,我确实感觉到自己垂垂老矣。” 厉冰雪略有些羞意,然后悄悄地瞪了陆沉一眼。 陆沉登时觉得很冤枉,明明是你自己一时没有收住,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萧望之对两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在他们讨论的同时,这位中年男人当然不会是单纯看戏。 其实经过厉冰雪这番分析,他反而渐渐察觉到陆沉真实的想法,故而不疾不徐地问道:“陆沉,你是想伪造战线瞒天过海?” 厉冰雪微露讶色。 陆沉被他们轮番驳斥,一直保持着平和的神态,此刻见萧望之一言点破,便微笑道:“大都督,厉都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强攻河洛。世人皆知,河洛城墙高耸坚固,城防设施极其完备,当年势不可挡的景军也是集合骑步军二十余万,猛攻十余日才登上城头。我军目前的兵力不足十万,就算完全不管东阳路,全部派去河洛城下,一两个月都未必有收获。” 萧望之起身走到两人身边,望着沙盘西北角的河洛城,沉吟道:“所以你想用东阳路的战线拉扯庆聿忠望手里的兵力,一点点蚕食景军?” 陆沉答道:“从目前的局势判断,庆聿忠望很有可能不会救援东阳路,哪怕李守振天天求援都没有意义,因为根源在于庆聿忠望不相信燕军,他不会在一片注定会丢失的疆土上耗损实力。但是假如我军的进展没有那么顺利,迟迟拿不下汝阴城的话,他会不会生出别的念头?” 厉冰雪双眸一亮,开口说道:“你想把景军主力从河洛城里拉出来?” 她自然明白攻城战和野外决战的区别。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我觉得庆聿忠望没有那么简单,他肯定不会轻易跟着我军的节奏走,因为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职责是力保河洛不失。想要引他上钩,我军得做出大量的迷惑性动作,比如一开始稍微向西线开拓战场,他或许不会认为我们是真的想进攻河洛。所以我们要让他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我军西进是为了扫清隐患,下一步就要转道向北,集中兵力解决李守振手里的燕军。” “然后我军攻势受阻,迟迟无法攻克汝阴城?” 萧望之淡淡一笑,顺势接过话头。 陆沉颔首应下,用木条在沙盘上画出三条线,然后解释道:“我们可以将战场切割成四块,通过连续不断的迂回机动,尽可能达到对敌人的频繁调动,最终让他们迷失在这块方圆数百里的山野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讲到口干舌燥的陆沉将木条指向东阳路北边某个位置,微笑道:“假如局势的发展符合我们的期望,一切进展都非常顺利的话,这里将会是最终决战的发起点。” 他又移动木条指着遥远的河洛城,胸有成竹地说道:“这里便是终点。” (本章完) 277【境界】 陆沉和厉冰雪从都督府出来的时候,天际已然晚霞尽染,人间一片昏黄之色。 两人漫步在秩序井然的高园城内,他们的亲兵远远跟在后方。 城里的百姓在度过一个忐忑不安的年节之后,发现齐军虽然看起来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但军纪非常严明,极少会有恶意侵扰居民的行为。 纵然偶尔会出现军汉采买强行压价、或是与城内百姓发生矛盾的情况,无处不在的军法队也能不偏不倚地做出正确的裁断,这让百姓们渐渐安下心来,城内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勃勃。 便如此时此刻,陆、厉二人与亲兵们在南北方向的主街上闲逛,过往行人悄悄地打量着他们,眼中并无很明显的畏惧和戒备,反倒是好奇的意味更浓一些。 “萧大都督虽未明言,但是我觉得他应该会同意你的策略。” 厉冰雪今日虽着便装,但也是行动方便的贴身劲装,头上青丝绾成一束高马尾,仅有一枚玉簪贯之,虽然不似寻常大家闺秀那般珠玉玲珑,却也别有一种英气飞扬。 再加上她修长窈窕的身段和清冷如玉的面容,走在街上受到的关注显然要比陆沉多得多。 方才在都督府中,经过前期的争论和后面陆沉详细的讲述,萧望之并未否定陆沉的提议,只不过这件事无法一蹴而就,得根据战事的具体进展再行调整。 陆沉的心情比较放松,能够说服萧望之无疑是向前迈出坚实的第一步,接下来便会进入他最擅长的领域——在和敌人纠缠的同时寻找破绽和漏洞,进而一步步扩大战果。 故此,他微笑说道:“现在还不好说,如果庆聿忠望意志足够坚定,一心一意坚守河洛,我也没办法削弱他的兵力。” 这是一句大实话,他所有的谋划都建立在对方上钩的基础上,无论他还是萧望之都没有绝对的把握,最终要看庆聿忠望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我觉得在你一环套一环的狡诈诡计引诱下,庆聿忠望很难做到始终如一。” 厉冰雪莞尔一笑,颇为罕见地调侃着。 陆沉对她“狡诈”的评价感到很有趣,便顺势说道:“话说回来,方才你在大都督面前据理力争,我还是第一次见识伱的气场,至少也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厉冰雪以前没有听说过“气场”二字,不过联系上下文倒也勉强猜出这个词的含义。 她转头望着陆沉,似笑非笑地说道:“陆沉,你是在暗示我很凶?” 陆沉隐隐感觉到她温言细语之下掩藏的杀气,遂一本正经地说道:“怎么会呢?我是在称赞厉都尉公私分明、立场坚定、条理清晰,将来必定会成为大齐一方主帅。” 厉冰雪忍俊不禁,批道:“惫懒。” 两人走过长街,来到另外一条街道上,远处便是分叉路,往西前往锐士营驻地,往东则是飞羽营驻地。 陆沉觉得两人现在的相处模式很舒服,不需要刻意提及或者回避某些话题,唯有坦诚二字,兼之他们同样在战场上领军,在很多方面都有共同语言,偶尔打趣调侃让气氛变得更加温馨。 他笑了笑,然后颇为关切地说道:“薛老神医去了江北,厉大都督肯定可以调养妥当,你不要太过担心。” 厉冰雪心中微动,她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过这层担忧,但是心里又怎会忘记自己父亲的病情,只不过她领兵在外不能流露软弱的情绪,因此一直将担忧深深地藏在心底。 听到陆沉的关心,她轻轻点头道:“我相信薛神医的医术。说起来,这件事真得好好感谢你。” “先前不是说过你我之间不言谢字?若是认真算起来,分明是你帮我的时候更多,广陵城外、京城遇袭、雷泽之战,乃至前段时间你陪我去泰兴府,一桩桩一件件怎么算得清呢?” “泰兴府那件事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陪你在淮州走了一趟。至于其他事情,你方才说我公私分明,那些事本来就是军务嘛。” “呃……也对,不过我们是朋友,互相帮助本就理所应当。” 他脑筋转得足够快,厉冰雪便没有继续争论,只是饶有兴致地说道:“陆沉,你是不是在每个女孩子跟前都这样能言善辩,善解人意?” 陆沉立刻警觉起来,解释道:“其实我这个人嘴很笨的。” “信你才怪。” 厉冰雪白了他一眼,然后掰着手指头说道:“我突然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方才你在萧大都督面前纵论谋略,其中有两个点非常关键。其一是河洛城内乱,这里你要借助翟林王氏的力量,说白了你得给王初珑写封信,跟这位名门嫡女好好交流一番。” 陆沉很明智地闭上嘴。 厉冰雪又道:“其二,北边宝台山里那支七星军会成为你计划中的奇兵,所以你还得给林溪写封信,与你的师姐畅谈一下分离之情,然后再告诉她详细的计划。如此说来,这算不算……” 她忽然止住,因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陆沉笑着接话:“这算不算吃软饭的最高境界?” 厉冰雪亦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陆沉转头看着她,眨眨眼道:“其实你还漏了一个人。” 厉冰雪讶异地说道:“你不会是想说庆聿怀瑾吧?陆沉,要是你真能拉拢那个景朝郡主,我马上就去找萧大都督,接下来所有的战略安排都按照你的想法进行。” “你想到哪里去了……” 陆沉被她噎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道:“我是指你本人。” 厉冰雪怔道:“我?” 陆沉神情郑重,点头道:“对啊,在我的预想中,飞羽营将成为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一柄神兵利器。这柄神剑就握在你手里,也只有你能对他们如臂使指,所以我得和你处好关系,在关键时刻请你果断出手。” 厉冰雪俏脸微红,心跳猛地加快,她望着陆沉笑吟吟的双眼,故作高傲地说道:“想吃我们厉家的软饭可没那么容易。” 陆沉打趣道:“明白,我将竭尽全力。” 厉冰雪终于忍不住,抬手在他额头上轻弹一下,略显羞恼地说道:“越说越不像了。” 陆沉见好就收,一笑收住。 两人走到路口,将要分别之时,厉冰雪忽地正色道:“说笑归说笑,我不会在正事上胡闹。当初在白马渡分别的时候,我便对你说过,将来终有并肩作战之时。如今终于实现我的心愿,我希望你不要顾忌私人的交情,一切当以战事为重。” 她停下脚步,落日余晖洒在她的身上晕染出柔和的神采,继而道:“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我都会率领飞羽营击溃敌人。” 陆沉凝望着她的双眸,点头道:“我坚信你可以做到,我亦不会让你失望。” “珍重。” “珍重。” 厉冰雪微微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陆沉看了片刻,随即收敛心神返回锐士营驻地。 如厉冰雪所言,这一晚他写了两封长信,分别寄往南北两地,次日便率锐士营离开高园城,却非向北加入围堵汝阴城的大部队,而是转向朝着西边进军,目标直指东阳路以西、北燕京畿之地的清流关。 在元月十五即将到来之前,淮州军开始了一系列的调动,数道军令从都督府发出飞往各地。 飞云军依然分兵驻守平利城和宁陵城,镇北军、广陵军和坪山军则继续往北推进,以汝阴城为最终战略目标,有条不紊地肃清汝阴外围的驻防燕军,一步步缩紧包围圈。 从东阳路到河洛城有两条路,其一是通过宁陵城往西北而行,穿过雷泽平原后再走三十余里可以看见一座小城名为藤县。 景军主力战败后,庆聿怀瑾曾在藤县短暂停留,并且在这里见到了庆聿忠望,二人很快便返回河洛,在藤县留下三千兵马驻守,其中燕景军队各占一半。 从藤县到河洛还有三城一关,目前的守备兵力相对来说比较空虚。 第二条路则是从东阳路的奉福城往西,经由一条四百余里的直道可抵达河洛城下。虽说这条路比较平整,但是沿路有着大量的阻碍,第一道关隘便是扼守进入燕国京畿地区之路的清流关。 当时间来到元月底,锐士营和来安军忽然出现在清流关东边,守关主将立刻飞书传信河洛。 他认为齐军应该没有那个魄力从清流关一直往西攻到河洛城下,但是这两年的战事里齐军几乎是战无不胜,因此他不敢轻敌大意,在军情急报中恳求朝廷派来援兵。 而在这封军情急报尚未送到河洛之前,有一封密信辗转漫漫长路,以极其隐秘的邮路送到了当今燕国宰相王安的手里。 王氏大宅,兰雪堂内。 王安和王承兄弟二人对面而坐,在看完这封密信的内容之后,王安的脸色不禁有些古怪。 王承沉默良久,颇感牙疼地说道:“初珑这孩子……她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是王家的女儿?” 王安哭笑不得地叹口气。 他望着信纸上王初珑丰润秀致的字迹,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本章完) 278【入彀】 其实王初珑的密信中没有逾矩的词句,她只是将陆沉的想法细致地复述一遍,并且希望家中长辈可以配合行事。 然而堂中这两位中年男人看着她长大,对她的性情知根知底。 他们从信中的只言片语就能判断,现在王初珑的心思已经有很大一部分放在陆沉的身上。 她去南齐淮州满打满算才半年时间。 王承身为她的亲生父亲,自然更了解自己的女儿,心中愈发好奇和不解,以那孩子内敛沉静、藏拙守愚的性子,为何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偏向于陆沉?难道那个年纪轻轻的南齐武将还是一个擅长欺骗女子的花花公子? “兄长,其实你误解初珑了。” 看着王承古怪的面色,王安很快便回过味来,冷静地出声劝解。 王承微微皱眉道:“误解?” 王安颔首道:“她住在来安城的陆宅,虽说陆沉对她以礼相待,可终究不合礼法规矩。或者说,从她住进去那一天开始,她便已经是陆家的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站在陆沉的角度考虑问题。” 王承一怔,他仔细琢磨着王安这番话,神情复杂地说道:“论理的确如此,只不过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王初珑孤身南下,她的母亲垂泪相送,王承面上要装出风轻云淡的姿态,心里却委实难以割舍,毕竟这是他最疼爱的长女,而且远远要比其他子女优秀和孝顺。 只不过牵扯到翟林王氏的家族大业,他只好将那份怜子之情深藏心底。 王安理解他的感受,温和地劝慰道:“兄长,从这封信可以看出,初珑和陆沉相处得不错,否则她也不会显露出偏向,你应该知道她的秉性。由是观之,我们这步棋没有走错,不论是对王家还是对初珑本人。” 事已至此,王承自知一味喟叹没有任何意义,再者王安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只要王初珑和陆沉能够相处融洽,这就是一次皆大欢喜的合作。 他们已经收到南齐皇帝的旨意,只要翟林王氏和南齐边军通力合作,当年的恩怨纠葛便一笔勾销,与此同时从他们兄弟二人到王家晚辈子弟都有安排,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李端同意了陆沉和王初珑的婚事。 念及此节,王承不禁感慨道:“不瞒你说,我这半年来十分担心初珑那孩子,如今看来我倒是白担心了。更让我想不到的是陆沉在战场上的能为,想必这次战役结束后,他应该能独领一军?” 雷泽之战的结果早已传遍河洛城,他们在外人面前忧心忡忡,实则心里既欣喜又震惊。 景军战无不胜的神话就此破灭,陆沉的地位也必然水涨船高,对于王家来说这显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那个年轻人的前途将会直接关系到翟林王氏未来的利益。 王安沉吟道:“恐怕不止于此,淮州军收复东阳路之后,南边的中枢肯定会新设一处都督府,依我看陆沉极有可能脱离萧望之的羽翼,真正拥有自己的一方势力。” “新任大都督?这不太可能吧?” 王承当然希望陆沉可以一飞冲天,但是考虑到对方的年纪和资历,纵然功劳再大也不可能直接晋升为一府大都督。 王安微笑道:“那倒不至于,但是副都督很有希望。” “慢点好,太快了容易出问题。”王承意味深长地说着,旋即望着自己的亲弟弟说道:“也就是说,伱准备按照这封信里的内容去做?” 王安缓缓道:“平利城失陷之后,我们王家便已没有后悔的权利。” 雷泽之战的关键时刻,锐士营和飞羽营先后从侧翼插入战场,根源便是雷泽平原西南方向的平利城丢失,从而打了景军主力一个措手不及。 这座城池原本不应该易手,只是因为守将韦万喜一连串错误的决策,导致城防失守进而影响到后续大战的胜负。韦万喜惶惶不可终日,一口气跑到沫阳路雍丘城寻求牛存节和朱振的庇护,压根不敢回河洛。 他之所以会表现得那般愚蠢,是因为提前收到王安的命令和王初珑的密信,必须为陆沉一路突进创造机会。 在韦万喜拱手交出平利城后,王家便只能站在陆沉的船上,再也没有下船的机会。 王承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叠信纸上,沉声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陛下心里愤懑郁积,早晚都会出事。如果能善加利用,他的确有可能做出这种冲动的决断,只是……刺激陛下容易做到,我们王家想要置身事外却很难。” 陆沉的谋划并不复杂,无非是撩拨燕帝张璨心中的怒火,然后在皇宫之内制造一场血案,从而对燕国上层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如此足以动摇北燕国本。 问题在于,王安身为燕国宰相,不可能在天子召集群臣的时候托词不去。 即便他能够确认天子准备何时动手,故意找借口不去皇宫,事后也可能会被景朝权贵怀疑。 这世上有很多聪明人,一次意外或许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偶然的次数多了,在一些人眼中就会变成必然。 到那时他们怀疑的目光肯定会投向王家。 王承担心的便是这个问题。 王安却是淡淡一笑,起身将那叠信纸放进火盆,亲眼看着它烧为灰烬,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初珑一介女儿身又那么年轻,都勇于为我们王家孤身赴险,我好歹是她的亲叔父,又是王家的家主,总不能比她怯懦。” “你是说……” 王承不由得站起身来。 王安平静地说道:“兄长放心,此事我来安排。我不会刻意寻死,陛下若是真的打算动手,我会尽力做好万全准备。不过,若是我发生意外,往后家中的事情便由兄长代劳。” 王承望着他面上的决然之色,嘴唇翕动片刻,最终只能叹道:“好,你放心。” 几张信纸被烧为灰烬,王安端起小几上的青瓷盖碗饮了一口茶,幽幽道:“若是能将庆聿家那对兄妹骗去就更好了。” …… 卓园,温暖的花厅之内,庆聿兄妹相邻而坐。 满脸横肉的谋良虎坐在对面,语调沉郁:“如今齐军势大,小王爷最好还是暂避锋芒,不要与敌人正面决战。雷泽一战,末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暂时要替王爷管着这支骑兵。等将来战事了结,末将会亲自北上去向王爷请罪。” 庆聿忠望目光扫过旁边的妹妹,然后温言道:“将军言重了,父王在我南下之时特意叮嘱过,雷泽之败不是将军一个人的责任,他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将功赎罪。” “末将多谢王爷宽宥!” 谋良虎举手朝北边一礼,然后问道:“现下淮州军主力围攻汝阴,陆沉却带着锐士营和来安军进逼清流关,不知小王爷如何看待?” “这段时间我仔细研究过陆沉和萧望之这两年的战术运用,发现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只是不太确定这究竟是两人共谋,还是陆沉独力为之。” 庆聿忠望神色沉静,不急不缓地说道:“淮州军这两年连战连胜,一方面是萧望之练兵有方,另一方面则是他们非常喜欢因势利导,在不断变化的战局中步步为营,从一开始就在钩织陷阱。譬如去年的青峡之战,萧望之放任后方广陵城陷入险境,通过调遣主力南下的假象引诱燕军决战,从而取得一场大胜。” 谋良虎连连颔首道:“小王爷所言极是。” 庆聿忠望继续说道:“又如去年的江北之战,萧望之佯攻青田城和涌泉关,等陈景堂将所有后备兵力调到东阳路,他便以雷霆之势转进沫阳路,配合厉天润攻占近半疆土。乃至于前不久的雷泽之战,对方利用我军想要野外决战的意图,通过添油之法完成最终的包围。从这些战例便能看出,陆沉和萧望之非常喜欢给我军挖坑。” 坐在旁边的庆聿怀瑾沉吟道:“哥哥是说,这次陆沉带着将近两万人出现在清流关外围,同样是想引诱我们上当?” 庆聿忠望微笑道:“他终究是有所图谋,不然带着大军来西边逛一圈有何意义?至于他为何要这样做,我估计有两层原因。其一是摆出姿态威压我军,好让萧望之指挥的主力可以不受干扰地进攻汝阴城。其二嘛……他想试试我会不会派兵支援清流关。” 谋良虎浓眉紧锁,片刻后难以置信地说道:“难道陆沉在打河洛城的主意?” 庆聿忠望却摇头道:“没有那么简单,我有一种预感,无论我是否出兵都会陷入他的陷阱。” 另外两人登时面露不解之色。 庆聿忠望起身来到窗边,取下毛笔随手画了一张草图,然后对他们说道:“如果我按兵不动,只顾着河洛城的安全,你们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李守振指望不上,他顶多能给萧望之制造一些麻烦,那个时候陆沉就可以从容前进,清流关、藤县、定军关、安丘城,从东阳路一路往西,逐步蚕食我们掌控的地盘。” “可是淮州军哪来那么多兵力呢?”谋良虎疑惑地问道。 庆聿忠望轻笑道:“淮州九军,目前投入战场的才刚过一半,你猜萧望之为何不出全力?如今他已经拿下东阳路过半疆域,身后的淮州本就不需要屯兵驻守,他为何要让泰兴军南撤?难道他要防备海上来的神秘敌人?” 他微微一顿,又道:“我再问你,双峰山西边隶属于淮州都督府的两支军队,也就是南齐新设的旬阳军和江华军现在何处?根据牛存节的禀报,这两支生力军一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他的敌人全是厉天润麾下的精锐。别忘了,双峰山脉有几条畅通无阻的小道,这两支军队不需要突破沫阳路的防线,他们完全可以从小道进入淮州,然后北上加入战场!” 谋良虎心中一震,喃喃道:“小王爷是说,陆沉想继续引诱我军在野外决战,藏兵于后再突然杀出?” “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庆聿忠望返身走回,眸中精光熠熠,徐徐道:“他不去参与对汝阴城的围攻,反而领军西进清流关,无非是想看看我的反应。既然如此,我让他打下清流关又如何?最好是让他认为,我庆聿忠望是一个胆小的懦夫,守着几万精锐主力只敢龟缩在河洛城里。” “末将明白了。” 谋良虎微露激动之色,起身道:“小王爷是想助长敌军的傲气。陆沉打下清流关之后,要么就此罢手,转身继续图谋东阳路,要么就是继续往西进攻。只要小王爷按兵不动,他们肯定会放松警惕,届时再……” 庆聿忠望笑了笑,拦住他的话头:“莫要着急,且再看看。” 谋良虎点头应下。 庆聿忠望又看向自己的妹妹,温声道:“从陆沉过往的手段来看,他很喜欢四处放火,扰乱我们的注意力,然后从中觅得杀机一蹴而就。这段时间你要辛苦一些,尤其要让察事厅的人打起精神,用心盯着城内各处,防止南齐织经司的人浑水摸鱼。” 庆聿怀瑾站起身来,乖巧地说道:“哥哥放心,我已经提前安排下去了。” 庆聿忠望道:“那就好,你做事我自然放心。将军,我们去军营看一看,这些年他们常驻河洛繁华之地,想来有些懈怠了,我们不能纵容这种风气。” 谋良虎面皮一紧,愧然道:“是,小王爷。” 庆聿怀瑾目送二人离去,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陆沉这个名字。 她冷漠地哼了一声。 (本章完) 279【最后的疯狂】 自从庆聿忠望来到河洛,庆聿怀瑾便十分明智地脱离军务,将所有相关的权柄都交给自己的兄长,她则接掌察事厅,全权负责河洛城的稳定和各处情报的汇总与分析。 卓园因而呈现出一片忙碌和纷杂的景象。 “两位大人联袂而来,我还以为自己下了帖子。” 香畹楼内,庆聿怀瑾望着宰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眉眼间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二人对视一眼,庞师古当先开口道:“殿下说笑了,不过我和王相今日确是相约前来,有几件事想请示殿下。” 庆聿怀瑾颔首道:“枢密请说。” 庞师古不疾不徐地说道:“殿下,近来沫阳路的战事转入平缓期。根据牛存节的汇报来看,厉天润似乎有意放缓攻势。自从上次他指挥大军攻下严武城,后续便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牛存节判断,对方这样做是想配合萧望之麾下的淮州军,他还说——” “枢密,如今我已不负责军务,这些事你找我的兄长去谈便是。” 庆聿怀瑾笑吟吟地打断他的话头,虽然神色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庞师古一窒。 庆聿怀瑾见状便解释道:“前面几次战事的失利,证明我确实欠缺这方面的天赋,倘若继续插手军务只会让敌人喜出望外。从今往后,和军务有关的事情都由我的兄长负责。” 庞师古心中暗叹这位郡主殿下颇有自知之明,更难得毫不恋权,可谓拿得起放得下,于是温言开解道:“殿下只是缺少经验,因此才让敌军占了些便宜。” 庆聿怀瑾显然不会因为他一句话便改变心意,闲谈几句之后看向王安说道:“王相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王安轻咳一声,缓缓道:“殿下,如今齐军步步紧逼,国内局势不稳,下面那些官员都无比期盼大景陛下将北地纳入疆域之内,或者能请王爷前来坐镇。” 这个提议稍显突兀。 庆聿怀瑾明白王安这番话的深意,那便是北燕整个官府体系已经岌岌可危,当今之计唯有并入景朝才能稳定人心。 实际上这件事早在十多年前便应该完成,只不过当时因为景军的过度滥杀,以及景廉族自身人才不够,登基没多久的景帝才决定扶持北燕。 景朝一直不曾放弃对北燕的掌控和渗透,如果不是陈景堂父子离奇死去,导致景朝顺取的进度被打断,或许这个时候河洛已经成为景朝的南京,而庞师古和王安等人摇身一变成为大景的臣子。 即便王安等人不提,景朝也会在庆聿恭彻底平定赵国之后,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当然,如今王安和庞师古身为燕国文武的代表人物,主动向庆聿怀瑾提出归顺的意愿,这会省去景朝很多精力。 庆聿怀瑾对其中的得与失了如指掌,因此看向王安的目光愈发显得亲近,思忖片刻后摇头道:“王相,恐怕时机还不成熟。” 王安轻叹道:“不瞒殿下,我只是担心东阳路失陷后,朝中会有一些人生出首尾两端的心思,如果让那些人形成一股风浪,届时局面会更加混乱。” “东阳路……” 庆聿怀瑾面色微冷。 北燕立国之后,除京畿地区另设五路,即江北路、沫阳路、东阳路、河南路和渭南路。 在去年的江北战事中,沫阳路损失近半疆域,故此东阳路一跃成为北燕面积最大的地区,而且此处的经济民生在北燕境内一直居于首位。 倘若东阳路再被南齐边军攻占,这会对北燕国内的官员百姓造成极大的冲击,便如王安先前所言,那时恐怕会有很多人主动靠拢南齐。 庆聿怀瑾捋清楚这里面的关节,略显头疼地说道:“可是父王暂时还无法抽身南下,家兄手中兵力有限,他已经打定主意死守河洛,只能希望李守振可以守住汝阴城。实不相瞒,家兄不会让一兵一卒离开河洛城。” 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状若无意地扫过两人。 虽说庞师古和王安从很多年前开始便为景朝做事,但是庆聿怀瑾通过对以前那些事情的反思,渐渐察觉到这河洛城里必然会有内奸。 目前她还不能确定这个内奸的真实身份,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除了景廉族人之外,北燕官员不值得完全信任,所以她没有泄露庆聿忠望的计划,反而故意给了一个假消息。 王安心中一动,面如古井不波,顺势说道:“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奏请大景陛下,早一日奠定大局必能安抚人心,纵然丢了东阳路也不会导致京中局势混乱。” 庆聿怀瑾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件事哪有那么容易。” “其实是殿下身处局中难窥全貌,故而会有这般担忧。” 王安放缓语气,愈发谦恭地说道:“殿下或许不知,现在究竟有多少人对大景陛下的圣旨翘首以待。即便要等王爷南下之日再做定论,我们也可以提前造势,庞枢密亦赞成这个提议。” 庞师古微笑道:“没错。” 庆聿怀瑾沉吟片刻,缓缓道:“造势之举不必着急,容我先请示陛下和父王。两位大人一心为大景着想,我朝陛下肯定不会亏待你们。” 二人连忙道谢,又聊了一阵河洛城里的各种杂事,他们便起身告辞。 宽阔平整的主街上,王家的马车徐徐前行,旁边有数十名精锐扈从,往来行人纷纷避让。 车厢内,王安双眼微闭,陷入沉思之中。 今日拜望庆聿怀瑾,他只是想将那件事尽快坐实,从而一步步挑起宫里那位的怒火,没想到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他对庆聿忠望不算特别了解,但是大抵明白此人做出保守决断的缘由。 雷泽之战对于景军而言可谓伤筋动骨,庆聿忠望目前手里只有三万余人,放弃东阳路力保河洛乃是明智的选择。 这个消息或许对淮州军有用处…… 一念及此,王安抬手轻敲厢壁,随即便有一位身姿矫健年过三旬的男子钻进车厢。 “老爷有何吩咐?” “你按照原定计划将今天这件事泄露给封黎。另外,派人去宁陵城走一遭,转告南齐陆沉,庆聿忠望不会分兵支援东阳路,他只想死守河洛。” 心腹微微迟疑道:“老爷,陆都尉如今据说在清流关外围,不若直接去那边找他?” 从河洛前往东阳路有两条路走,其一是沿着官道径直往东,清流关便在这条路上。其二则是往东南边绕一个圈,经由藤县穿过雷泽平原抵达宁陵城。 王安淡淡道:“他领军进逼清流关,察事厅肯定在那里布置了大量人手,我们的人万一被察觉踪迹怎么办?宁肯绕远路走一趟,哪怕浪费些时间,也好过被人抓住把柄。” 心腹愧然道:“小人明白了。” 王安又道:“第一件事不要着急,慢慢做,既要让封黎知晓京中的局势,也不能让他怀疑到我们王家头上。” 心腹拱手道:“是,请老爷放心!” 随着南齐淮州军在东阳路高歌猛进,河洛城里纵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恐慌,无数个阴暗角落里却有暗流涌动,人人皆有谋算。 唯独皇宫之中一如往常,天子夜夜笙歌,愈发有醉生梦死之象,似乎他知道距离自己被褫夺帝位的时间越来越近。 既然天子不理朝政自暴自弃,朝中一些官员更加肆无忌惮,几乎每天都有人跑去卓园,那里隐隐成为真正的中枢。 张璨醉酒之后脾气十分暴躁,宫人们无不战战兢兢地侍候,唯恐一言一行出错被拉出去施以杖刑。 某日午后,禁卫军统领封黎来到天子的寝宫外,挥挥手让那些提心吊胆的宫人退下,随即孤身走入寝宫,径直来到偏殿。 他刚刚走进殿内便嗅到浓烈的酒气,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 张璨斜躺在榻上,手边就放着酒壶,然而他的双眼十分清明,唯独眼底深处那抹戾气无法隐藏。 封黎来到近前行礼,张璨摆摆手道:“免了。” “谢陛下。” “最近那些畜生是不是天天跑去卓园,撺掇庆聿怀瑾上书景朝皇帝,将大燕江山拱手献上?” 张璨没有丝毫婉转,直截了当地问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堂下的禁卫统领,这个他唯一能信任的心腹。 封黎面露艰难之色,迟疑道:“陛下,何必跟那些人置气?万万以保重龙体为念。” 张璨冷声道:“朕只问伱,是或不是?” 封黎最终还是点头道:“是。根据臣打探得来的消息,庞枢密和王相前段时间去过卓园,虽不知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但是应该和那些内容有关。这两人表明态度后,越来越多的朝臣去拜望永平郡主,大多是去表忠心。” “呵。” 张璨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 封黎见这位名不副实的天子连愤怒的表情都没有,便知道他心意已决。 “他们想让张家背负千古骂名,自己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朕偏不能让他们如愿。既然他们从来没有将朕视为天子,朕又何必顾及君臣名分?” 说到这儿,张璨坐直身体死死盯着封黎,一字字道:“你记住,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绝对不能失手。等朕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将那些人悉数召入宫中,最好能将庆聿家那对兄妹也喊来,然后你带人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封黎望着他眼中的血色,郑重地点头道:“陛下,敢问大概何时动手,臣好提前准备。” 张璨缓缓道:“虽然他们一直对朕隐瞒,但是朕知道东阳路撑不了太久,等汝阴城失陷的消息传回京城,朕会召集所有臣工召开大朝会,那便是你动手的时机。” 封黎沉默片刻,随即双膝跪地行礼道:“臣领旨!” (本章完) 280【势如破竹】 清流关位于奉福城以西七十余里,乃是燕国京畿之地的东大门,燕国起于河洛终于汝阴的官道便从关内经过。 当初陆沉前往宝台山的时候是从宁陵城一路北上,因此并未来过这座关隘。 不同于盘龙关和涌泉关,清流关的外部地形不算特别险要,虽然是建造在两山之间,但是中间的距离很宽,而且山势平缓易于攀爬。故而此处更像是东阳路南边扼守永丰道的青田城,只是当初习惯性地以关隘命名。 清流关面积不大,内有燕军三千余人驻守。 当关外东边出现齐军踪迹的时候,守关将领、兵马都监董班立刻派出快马冲往河洛求援,然后忧心忡忡地整军备战。 虽说清流关一应防御俱全,三千守军足以护住城墙,但是只要想到齐军这两年的战绩,董班便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然而时间静悄悄地流逝,外面的齐军却始终没有动静,董班不敢让游骑斥候出城太远,只能远远地瞧见齐军在关外四五里左右的地势平坦处安营扎寨,似乎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 这让董班百思不得其解,清流关单论城防坚固肯定比不上涌泉关,而且短时间内没有援兵到来,那陆沉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齐军愈是安静,董班就越不敢大意,这些天他不分日夜待在城墙上,熬不住的时候便缩进城楼睡一觉。 守关燕军从一开始的严阵以待,到每天重复着无聊的临敌状态,他们终究不是不知疲倦的机器,渐渐便有些懈怠。 关外的齐军营地,锐士营和来安军的旗号各立一处,两军对彼此都有些好奇。只因为各自的主将都在营中,因此没人敢随意往来,井水不犯河水之下,相处得还算和谐。 中军帅帐外面,值守的亲兵听着里面不时传来激昂的声音,脸色瞧着略有些古怪。 外人肯定以为那两位淮州军的虎将在商讨军务,甚至可能是在为如何攻打清流关争得面红耳赤,然而实际上—— “将军!” “呃?” “段大哥,你又输了。” “等等……我方才看错了,容我再想一想。” “不行,你一盘棋至少要悔三次,这次绝对不行。” “陆老弟,你得发挥尊老爱幼的美德,我比伱年长十余岁呢。” 帅帐之内,陆沉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段作章麻利地悔棋,无奈道:“行,最后一次。” 他前世唯一喜爱的棋类运动便是象棋,因此去年特意让家中商号的管事找人做了一个棋盒,摊开之后盒子的背面就是一张简易棋盘。 这些天他静极思动,再者也不可能天天和段作章谈论军事,便将规则教给对方,两人偶尔下下棋打发时间。 虽说陆沉不算绝顶高手,但是在段作章这个初学者面前显得格外强大,一直都没有输过。 眼见又要输棋,段作章便利用年龄的优势倚老卖老,再次发动悔棋的神技。 只不过双方的棋力差距较大,片刻过后段作章终究还是输掉了这一盘。 望着棋盘上惨烈的残局,段作章感慨道:“今天到此为止吧,再这样输下去怕是没有信心找你较量了。” 陆沉微笑道:“段大哥不必沮丧,你学会规则没多久,比起第一天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等再锻炼一段时间,你就能大致接近我的水准。” “承你吉言。” 段作章爽朗一笑,他当然不会将这件事真的放在心上,不过是说笑而已。 他帮陆沉收拾棋子,又道:“这象棋确实适合行伍中人,棋盘上的杀伐虽然不像现实中的战事那般复杂,但也有相通之理。尤其是你在下棋时的风格与平时截然不同,这一点倒是颇有意趣。” “哦?” 陆沉将棋盒装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有何不同?” 段作章起身取来茶壶,将两人的杯子都倒满,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在现实中用兵讲究辗转腾挪,非常擅长在迂回机动中寻找机会,或者说你会尽量避免硬碰硬,极力在局部对抗中创造兵力上的优势。但是你在下棋时却如一个莽夫,从开始到现在都喜欢使用换子战术。这种大开大合以命换命的手法,现实中在你身上没有出现过。” 他将茶壶放回原处,继续笑道:“可见你本质上崇尚直来直去的战法,只是囿于现实所迫,不得不尽力迂回。” 陆沉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想不到段大哥对我的研究这么深。” 段作章矜然道:“你莫要忘了,当初你还是个白身的时候,是谁在广陵城内与你并肩作战?” “是你。” 陆沉尽职尽责地捧哏。 段作章点头道:“没错,虽然是大都督提拔并且重用你,但我才是那个最了解你的人,是我亲眼看着你一步步走到现在。” 陆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一点都不客气地说道:“段大哥,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是你的棋力比较差,我没有必要拐弯抹角,用换子战术可以更快取得胜利?” “这……” 段作章登时语塞。 陆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笑道:“不过段大哥有一点说得很对,我先前绞尽脑汁出谋划策,不是因为畏惧燕军的实力,而是想尽可能减少我军的损失,毕竟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远在北方的景军主力。如果我军兵力傲视天下,我也不必如此费心,咱们一路平推便是。” 段作章的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正事上面,问道:“所以你现在在等什么?” 此番出发之前,他便得到萧望之的叮嘱,战事的决定权交予陆沉之手,因此哪怕陆沉决定两支精锐主力要在清流关外一直等下去,他也无法改变对方的心意。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段大哥,你认为我军攻下清流关需要多久?” 段作章这段时间已经推演过很多次,想也不想地答道:“最多五天。” 陆沉颔首道:“燕军士气已经跌至谷底,只要河洛那边没有派来援兵,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这一点你我皆知,河洛城里的伪燕君臣也知道,庆聿忠望同样不会忽视,所以我在等他的反应,为此必须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你希望他给出怎样的回复?” “最好的答案是他立刻派来援兵,这样我军便可继续执行围点打援的战术,一步步吃掉庆聿忠望手中的兵力。不过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庆聿忠望不会如此愚蠢,他显然研究过我们以前的战略,宁肯舍弃清流关也不会冒险行动。于他而言,只要守住河洛便完成庆聿恭的嘱托,等那位南院都元帅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领军南下,景军便可以凭借强大的实力和足够的兵力,让我们把收复的地盘再次吐出去。” “其次呢?” “其次便是我军越过清流关继续向前挺进,庆聿忠望或许会让我们再打下两三座城池。到那时我军战线会拉得很长,与进攻汝阴城的主力间隔很远,不仅难以得到主力的及时支援,自身的辎重线也会暴露在庆聿忠望的视线之中。” 段作章起身走到简易沙盘边,望着上面从清流关到西边河洛城之间的路线,沉吟道:“你认为等我军过度深入的时候,庆聿忠望会带兵从河洛城里出来,尝试对我们进行围歼?” 陆沉竖起三根手指道:“有三成可能。” 段作章皱眉道:“这么低?” 陆沉来到他身旁,缓缓道:“庆聿忠望带兵的经验很丰富,兼之他肯定仔细研究过我军这两年的战术,因此他必然会怀疑这依然是我们的计谋。在他的视角看来,我们放着汝阴城不管,偏执地进攻西线,一定是想引诱他出来,说不定锐士营和来安军的身后就藏着大量伏兵。” 虽说整个逻辑有些绕,但段作章身为沙场老将倒也能理清这些细节,点头道:“的确,庆聿忠望有庆聿恭的言传身教,用兵肯定会很谨慎。” 可他毕竟是庆聿恭的长子,景朝人尽皆知的小王爷,又怎么可能没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呢…… 陆沉没有将这句感慨说出口,转回最初的话题道:“段大哥问我在等什么,其实我只是在等几个消息。” 段作章若有所悟地望着他。 次日上午,几名信使先后抵达营地,为陆沉和段作章带来最新的战场情报。 第一位是萧望之的亲兵,据他所言淮州军主力连战连捷,在这段时间相继攻克汝阴防线外围的中卢、南漳、文平等地,先后歼灭和逼降燕军一万余人,逐渐逼近汝阴城。 伪燕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被打得神志不清,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坚壁清野,直接放弃汝阴城外围的辅城和关口,将手里的兵力全部集中到汝阴城内,似乎是要死守一年半载,等待景军主力南下援救。 第二位则是苏云青派来的密探,根据织经司近来探明的情况,河洛城里的景军没有选择出城驰援。庆聿忠望只是从河南路调来两万余后备燕军,分别充入东线的各处城池增加守御力量,但是并未派兵来到清流关,显然是不想被关外的齐军找到伏击的机会。 最后一位信使则是从宁陵城赶来,而他所说的消息让陆沉和段作章同时一愣。 “王宰相让你告诉我,庆聿忠望决意死守河洛?不会派出一兵一卒支援各处?” 陆沉神色凝重地问道。 信使答道:“回都尉,的确如此。” 陆沉思忖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有劳你跑这一趟。” 信使连道不敢,然后行礼告退。 帅帐内的气氛略显肃然,段作章望着陆沉微皱的眉头,问道:“可有不妥?” 陆沉摇摇头,淡淡一笑道:“既然庆聿忠望准备做缩头乌龟,那我军可以行动了。” 段作章神色一振,豪迈地说道:“好,首攻便交给我们来安军。” 陆沉没有反对,拱手道:“预祝段大哥和来安军的兄弟们旗开得胜!” 战事比段作章的预估还要顺利,他之前显然高估了燕军的抵抗意志。 三天之后,即建武十四年二月初六,来安军攻破清流关。 次日大军继续向西挺进。 二月十四,来安军和锐士营再下一城,饶阳城头飘扬着大齐边军的旗帜。 此刻,这两支精锐之师距离西方的河洛城仅有三百余里。 无数求援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往那座千年古城。 (本章完) 281【底力】 在这个时代,三百里是一个很暧昧的距离。 若是放在沙州七部之大石部生活的茫茫云山,三百里翻山越岭至少需要二十天的时间。如果将地形换成辽阔平坦的江北平原,精锐步卒强行军只需要五天,骑兵更可以缩短一半时间。 而从齐军攻占的饶阳到西边的河洛,这片区域刚好位于江北平原之内,其间还有一条平整宽阔的官道。 换而言之,倘若抛开这段路程上驻防的燕军不论,陆沉率领精骑可以在三天之内直抵河洛城下。 一时间风声鹤唳,北燕朝堂人心惶惶。 很多大臣私下里议论纷纷,总觉得南齐淮州军不可能在攻打东阳路的同时开辟第二条战线,而且还是将矛头对准城墙高耸守备严整的河洛城。 萧望之手里拢共只有十万兵马,就算他在之前的战事中损失很小,又能分出多少兵力进攻河洛? 靖州军目前仍旧被挡在沫阳路以南,大将军牛存节眼下还能应对,所以淮州军只能独自为战。 哪怕萧望之突然发疯,不理会东阳路境内的燕军,转而带着全部兵马长途跋涉数百里,孤注一掷地攻打河洛,他又有多大的把握登上城墙? 可是这世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也不敢保证萧望之和陆沉会不会走上这条险路。 故而这些天卓园外面车水马龙,忧心忡忡的燕国大臣们顾不得世人奇怪的目光,接二连三地来找那位景朝郡主殿下,因为他们很清楚在当今的局面下,唯有驻扎在城内的数万景军才有能力挡住南齐淮州军挺进的步伐。 面对一拨又一拨惴惴不安的燕国大臣,庆聿怀瑾的应对几乎是千篇一律。 “诸位大人是担心齐军威胁河洛?” 众人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庆聿怀瑾便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们认为我朝精锐可以挡住齐军,不知诸位有何担心之处?我朝三万余主力就在城中,齐军若是敢来,我朝精锐自然可以将他们赶回去。”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仿佛突然之间回过味来。 对啊,景军主力就在城里,齐军若是敢来,难道这三万余景军再加上数万燕军还守不住河洛? 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庆聿怀瑾见状便微笑道:“诸位,我和兄长会一直待在城里,我朝军队亦如是,即便你们不开口,我们也会守好河洛城。诸位请回吧,最近城中人心浮动传言四起,还望大家能够各司其职稳定朝局,不要齐军没有出现在城外,我们自身反倒乱了起来。” 一众大臣面露尴尬之色,讷讷地行礼告退。 将最后一批登门的大臣打发走,庆聿怀瑾摇了摇头,抬手捏了捏疲惫的眉心,然后离开香畹楼,径直来到正厅后面的暖阁。 “……小王爷,如今那两支淮州军越来越接近河洛,与此同时他们离萧望之统领的主力越来越远,我军是否可以东出迎敌?” 谋良虎面色凝重,看见庆聿怀瑾进来之后,便转头垂首致意。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坐在下首安静地听着他们商议军情。 庆聿忠望不疾不徐地问道:“你觉得陆沉这是带着锐士营和来安军大意冒进?” 谋良虎迟疑道:“陆沉或许会犯这种错误,萧望之定然不至于如此轻率,锐士营和来安军的身后或许藏着大量兵力,就等着我军援兵出现。小王爷,末将只是担心随着淮州军步步逼近,这城里人心思乱难以压制。我军虽有三万多兵马,可是城里居民百余万,世家勋贵不计其数,若是真让淮州军挑起一些人的心思,恐有内乱之忧啊。” 作为雷泽之战的策划者,谋良虎一直耿耿于怀,当时他如果能比陆沉多算一步,将手中全部兵力投入战场,最终的胜负犹未可知。 在吃过一次大亏后,他肯定不会再轻视那个南齐年轻武将,眼下对方大喇喇地领着两万兵力西进,而且距离河洛越来越近,谋良虎就算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然而如他后面所言,如果放任不管淮州军,任由他们进逼河洛,最大的问题便是有可能导致城内直接陷入混乱。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然后转头望着庆聿怀瑾问道:“妹妹,伱觉得呢?” 庆聿怀瑾沉吟道:“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城里虽然暗流涌动,但是大体上还能维持稳定。不过我也赞成谋良虎将军的判断,如果放任淮州军的进攻势头,城内人心的变化会非常快,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做出一些针对性的措施。至于如何应对,此非小妹所长,全凭哥哥定夺。” “自然要有所应对,只是我现在很好奇一件事,陆沉究竟是不是孤军深入?” 庆聿忠望目光沉静,语调平缓。 谋良虎和庆聿怀瑾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不解之色。 判断敌人的真实意图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至少可以遵循一个最基础的逻辑标准,那就是看对方能否从中获取好处。 在燕国乃至景朝权贵已经放弃东阳路的前提下,淮州军如果只是想防备景军,那么他们只需要屯兵于宁陵城和奉福城就能扼守要道,再不济也可以派兵在清流关东边驻守。 其实陆沉领兵攻取清流关的行为在谋良虎看来毫无必要,或许是对方太过小心谨慎,唯恐景军主力再度进入东阳路。 但是接下来淮州军继续西进,这说明陆沉想诱使景军主力离开河洛,再度于野外和他们决战,如此便足以说明锐士营和来安军后面肯定还藏着伏兵,否则他孤军深入没有任何意义。 再者,陆沉就不怕景军一时热血上头杀出城去?这时候他若没有准备,那两万精锐很有可能出现惨重的伤亡。 基于以上种种,谋良虎认为陆沉不可能孤军深入,他抬眼望着庆聿忠望,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王爷,陆沉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表面上是这样的。”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随即幽幽道:“但是现在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陆沉和萧望之或许是猜到了我的心思。” 谋良虎微微一怔,庆聿怀瑾便问道:“哥哥想出城和敌人交手?” 庆聿忠望摇摇头,淡然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放弃东阳路,早在我南下的时候,便已经让人秘密前往汝阴通知李守振,他的任务便是钉死在汝阴城,其他地方都可以战略性放弃,唯独汝阴不行。只要他能守住两个月,事后我便会向陛下上奏为他请功。” 听到这番话后,另外两个人不由得心中一震。 庆聿忠望起身走到西面墙下,抬手在墙上悬挂的地图上划出一条线,从河洛城一直往东,沿着官道途经深泽城、安县、尧山关、共城、饶阳城、清流关,然后进入东阳路境内。 他画完这条线,转身说道:“从一开始我便在示敌以弱,让萧望之错误判断我会放弃东阳路,等他将绝大多数兵力投入进攻汝阴城,我便会率主力沿着这条路快速东进,直达汝阴和萧望之的主力决战。届时里应外合,我有最少六成的把握冲垮敌军。” 谋良虎心中快速计算,迟疑道:“小王爷,我军目前在城内有步卒将近两万,骑兵一万六千余人,这兵力是否稍显不足?” “莫要忘了,我们在东阳路北部还有一支兵马。” 庆聿忠望抬手在地图上一点,淡淡道:“为了防备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在李守振将两万燕军撤回汝阴的时候,我们往封丘东线派去了五千步卒。” 谋良虎并未忘记这五千人,只是他潜意识以为这支兵马得留在原地震慑宝台山的匪军,如今显然意识到庆聿忠望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庆聿忠望继续说道:“但是陆沉领兵持续西进,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反而给我设置一个难题。所以我现在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只等着我领兵前去迎战。” 谋良虎便道:“小王爷,或者我们可以试探一下敌军的虚实。”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景军三万余人驻扎在河洛城里,总不至于被区区两万淮州军吓得不敢动弹。 庆聿忠望颔首道:“我也是这样的打算,你马上抽调三千骑兵,往东接近共城到饶阳之间,莫要和齐军交战,只需要盯着他们的动静就可。” 谋良虎起身道:“末将领命!” 待他退下之后,庆聿忠望看着庆聿怀瑾脸上的忧色,微笑道:“不必担心,我心里自有计较。” “嗯,哥哥一定可以打败敌人。” 庆聿怀瑾轻声应下。 在燕国臣民忐忑不安的时候,三千景军骑兵东出河洛城,一人双马快速突进,于次日午后抵达共城以西。 第二天上午,这三千精骑出现在饶阳城外,他们远远地望着城头上飘扬的齐军旗帜,犹如一群沉默的野兽冷厉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城墙之上,段作章沉稳地说道:“陆兄弟,庆聿忠望应该是坐不住了。” 陆沉微微一笑,眼底闪过一抹冷色,缓缓道:“他想试探我们的虚实,那便继续进兵吧。” 段作章振奋地道:“好!” 是日午后,淮州军继续向西挺进,景军三千骑不敢上前袭扰,唯有往西后撤,一直撤到共城外围。 锐士营骑兵与景军骑兵针锋相对,织经司大批精锐密探在苏云青的亲自指挥下遮蔽前线,没有给景军骑兵和察事厅探子一丝一毫侦查的机会,似乎锐士营和来安军后方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迷雾遮天蔽日,令人难辨真假。 此时此刻的河洛城,笼罩在一片几近令人窒息的氛围之中。 (本章完) 282【各显神通】 景军在河洛城内外皆有营地,城内两处营地位于卓园南北两侧,城外两处营地则分别位于东城郊外和北边燕子岭。 庆聿忠望来到河洛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对景军的驻地进行调整,将近两万步卒全部进入城内,同时还有一千精骑驻扎在卓园附近,协助庆聿怀瑾震慑城内宵小。 谋良虎统御的一万多骑兵,以及庆聿忠望从北边战场带过来的五千骑,尽皆驻扎在城北燕子岭营地。 不论步卒还是骑兵,所有的供给全部是由燕国朝廷承担。 明面上景朝和燕国是友好领邦,这些景军是为了保护河洛城的安危,由燕国掏银子供养理所当然。 城内偶尔有一些“不懂事”的书生对此提出质疑,随即就会被察事厅找去问话训诫,那些微弱的声音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等到南齐淮州军离开饶阳、继续往西进犯共城的消息传来,城内再也没有人在心中质疑那些憋屈的事情,因为过去两年的战事无数次证明燕军靠不住,能不能将淮州军挡在城外全都要依靠景军出力。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卓园,恳求庆聿忠望派兵出城迎战的声浪也越来越大。 王氏大宅,兰雪堂内。 王承看着身穿宰执官服的至亲兄弟,眉眼间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他自然不是嫉妒王安可以接任家主和成为燕国宰相,两人从小到大关系亲近又有不同的志向。 王承不像王安那般热衷且擅长世俗琐事,他只一心埋首故纸堆中,十多年前便是闻名于世的经学大家,故而才能培养出王初珑那般秀外慧中的女儿。 此时此刻,他只是出于对王安所谋之局的担心,以及对翟林王氏未来命运的忐忑。 “兄长无需多虑,相较于那些年轻人在战场上生死相搏,愚弟为王家承担这点风险理所应当。” 王安淡淡一笑,主动开解对方。 王承轻叹一声,问道:“你有多大的把握说服庆聿忠望出兵?” “一点都没有。” 王安的回答让王承瞬间愣住,随即微笑道:“兄长,我这次去卓园不是为了当面说服庆聿忠望,只是想确认一下能不能见到他。” 王承虽是文坛大家,在这种人心鬼蜮的领域甚至有可能比不上王初珑,闻言便不解地问道:“这其中有何区别?” 王安解释道:“昨日我和庞师古见了一面,他说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庆聿忠望,每次去卓园都被庆聿怀瑾挡下来。由此观之,庆聿忠望正处于艰难的抉择之中,这个时候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王承心有所感,点头道:“想来无论谁处在他的位置上,此刻都会感到非常棘手。” 淮州军一路高歌猛进,先取清流关再下饶阳城,如今正在逼近共城,他们图谋河洛的意图已经显露无疑。 如今东边的消息渠道被彻底切断,谁都不能确定陆沉统率的两万人后方有没有援兵,摆在庆聿忠望面前的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要么继续死守河洛任由敌人逼近,要么在不确定对方真实兵力的情况下冒险出击。 若是选择后者,雷泽惨败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若是选择前者,等淮州军真的兵临河洛城下,谁也不知道届时城内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太平时节,景军在河洛城享尽人上人的待遇,早些年还有景廉军汉侮辱城中良家女子的恶劣之举,最终大多被燕国朝廷压了下去。 很多人顾忌北边那个强大的王朝,再加上事不关己没有切肤之痛,因而便忍了下来。 眼下局势动荡,淮州军汹涌而来,万一他们真的撞开河洛的城门,城内这些门阀勋贵何以自处? 无论是依附于景朝还是在燕国朝堂为官,谁不担心被齐军清算? 届时人头滚滚满门尽丧,这种场面在史书上屡见不鲜,没人敢去赌淮州军和南齐皇帝的仁心。 因此以往那些唯唯诺诺、任凭景朝贵族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们,这些天不断涌向卓园,逐渐掀起一场浪潮。 他们的诉求只有一个,希望景军可以派兵出城,至少不能让淮州军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河洛城外。 王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淡然道:“大势已成,这个时候我们王家当然要顺势而为,给卓园里面那对兄妹持续施加压力。” 王承意味深长地说道:“宫里那位或许也在等。” 王安唇边露出一抹笑意,缓缓道:“陛下虽然志大才疏,但是有些时候还能沉得住气。眼下城里群情汹汹,几乎所有人都希望庆聿忠望可以派兵出城。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景军对于城内的掌控力度必然会下降,陛下所谋之事成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王承望着他镇定的神情,轻声道:“无论如何,你要以自保为主。” 王安道:“兄长放心,先前便说了,我今天去卓园只是要确认一下庆聿忠望的心思。如果他最终决定出兵,那么陛下很有可能会在不久后发动。陆沉让人回信与我,只要宫里出现骚乱,织经司在城里的人手会立刻行动起来。我想这就是他收到我送去的消息之后,仍然选择朝河洛进兵的原因。” 王承心中浮现“里应外合”这四个字,叹道:“去年你决定和南边展开接触,其实我心里不太赞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南边的实力都无法和北边相比。初珑那孩子南下的时候,我更是满心不愿,然而短短一年时间过去,陆沉竟然可以率领淮州军威胁到河洛,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听到兄长如斯感慨,王安亦是心有戚戚焉。 只不过眼下还没到开怀庆贺的时候,他温言道:“兄长,十年未有之变局就在眼前,我们王家需要做好万全准备。” “且放心,一切都在按照伱的布置进行。” 王承收敛心神,神情郑重。 王安便起身道:“那便好,我现在去卓园拜望那位郡主殿下。” 王承亲自将他送到仪门外,目送他登上马车离去。 卓园之外,人头攒动。 守门的景廉族勇士面色冷峻,但是并未对外面这些人厉声斥责,因为平民百姓显然不会冒然来到卓园,在这里有立足之地的人无不是燕国朝臣或者门阀勋贵。 王安身为当朝宰相,又是翟林王氏的家主,自然不需要像那些人一样在门外等候庆聿怀瑾的召见。 来到庆聿怀瑾日常待客的香畹楼,王安只看了一眼便察觉到这位郡主殿下心中的疲惫,于是恭敬地说道:“殿下,要不要下官去将外面那些人劝走?” 庆聿怀瑾道:“不必了,我可以理解他们心中的不安。王相今日前来,想必也是为了催促出兵一事?” “下官岂敢用催促二字。” 王安在比自己要小二十多岁的庆聿怀瑾面前垂首低眉,愈发谦卑地说道:“下官只是想来请示殿下,倘若小王爷决意出兵,下官便好安抚外面那些人。对了,不知下官能否求见小王爷?” 如他所料,庆聿怀瑾摇头道:“兄长暂不接见诸位大人。至于出兵一事,还请王相安心,过两日便会有一支军队离开河洛前往尧山关,他们会协助那里的守军,将淮州军拒之门外。” “下官替城内百万黎民谢过小王爷和郡主殿下。” 王安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心中那块石头暂时落地。 寒暄一阵过后,他便行礼告辞。 望着此人清瘦的背影,庆聿怀瑾若有所思,然后便对亲兵说道:“告诉外边,今日不再见客。” “遵令!”亲兵昂然应道。 庆聿怀瑾来到后宅正堂,这里除了庆聿忠望和谋良虎,还有十余名气势煊赫的将领,皆是景军年轻武将当中的佼佼者。 “……现如今局势逐渐明晰,南齐靖州军主攻沫阳路,牛存节眼下还能守住,或许是厉天润没有倾尽全力,由此也能推断他可能会让一部分兵马转道淮州再北上支援萧望之。至少,我们可以断定去年南齐新设的旬阳军和江华军不在沫阳路前线。” 庆聿忠望站在悬挂的地图旁边,余者无不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只听他继续说道:“另外两处战场,萧望之亲率淮州军主力进攻汝阴城,目前他们已经扫清汝阴城外围的防线。城内有将近三万守军,由李守振统一指挥,这是东阳路燕军最后的兵力。按照正常情况估计,李守振至少可以坚守半年时间。” 他又指着河洛城东边那条官道,抬手指着共城的位置,沉声道:“第三路敌军,便是南齐陆沉率领的锐士营和来安军,他们如今在共城外围驻扎,似有继续进攻的意图。今日召集大家前来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明确我军下一步的行动方略。” 一位年轻将领鼓起勇气问道:“小王爷,我军是不是要前往共城?” 庆聿忠望目光温和地望着他,微笑道:“不,我们的目标是这里。” 他向前半步,左手拍在地图上东边某个位置。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他手边露出两个字,赫然便是“汝阴”! (本章完) 283【第三条路】 这是一场明确战术思想、确保每个人都清楚自身职责的军议,因此庆聿忠望讲得十分透彻。 庆聿怀瑾像前些天那样坐在角落里,望着从容镇定侃侃而谈的兄长,忽然之间从他身上隐约看到几分父亲指挥大军的风姿。 在景朝大都的青皮闲人口中,一直有个隐晦的传言,那便是常山郡王的长子和长女明争暗斗,两人都想继承那位大元帅的权柄,甚至比宫里的皇子们闹得更凶。 庆聿怀瑾听说过这些传言,她对此自是嗤之以鼻,因为她压根没有争权的心思,否则她又怎会婉拒景帝的恩封? 需知在大景朝堂之上,女官并不罕见。 故而此刻见到兄长沉稳的状态,庆聿怀瑾心中浮现一抹宽慰,还好他赶来主持大局,要不然自己肯定又会输给南齐那个狡诈之徒。 当庆聿忠望指向汝阴城的时候,大部分人茫然不解。 谋良虎毕竟久经沙场,立刻反应过来,随之眼神陡然一亮。 庆聿忠望注意到谋良虎的表情变化,微微颔首致意,然后继续说道:“或许大家无法理解,为何我要将目标定在汝阴?依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消息,萧望之率领的淮州军主力包围了汝阴城,他麾下至少有镇北、泰兴、广陵、坪山四军,合计兵力在五万人左右。诚然,汝阴城里有三万燕军,按照兵书所云,萧望之需要十万以上的兵力才能攻城,但是你们不能忽略一点,燕军连战连败已经是惊弓之鸟,战力相较平时下降很多。” 考虑到这个兵力对比,他将目标设为汝阴城倒也不算轻敌大意。 燕军再怎么不堪,只要景军抵达汝阴城外,对萧望之率领的主力展开攻击,城内三万余人多少也能出一份力。 然而问题在于共城附近的淮州军挡住了景军的东进之路。 这时一位名叫楼朔方明的年轻将领开口问道:“小王爷,你是说我军要先击溃共城东边的淮州军,然后沿着官道进入东阳路?” 虽然他没有明言,但堂中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姑且不论景军能不能击溃陆沉率领的精锐,即便他们有这个实力,汝阴城外的萧望之肯定能及时收到消息,然后从容做出应对。 庆聿忠望淡然道:“在解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看一看共城东边这支淮州军的底细。” 他扬手指向官道上的共城,继而道:“这支淮州军包括陆沉的锐士营,以及段作章统率的来安军,总兵力在两万左右。他们先后攻占清流关和饶阳城,损失不算大,我们暂时可以假定他们还有一万八千可战之兵。我问伱,我军主力齐出,再加上燕军的配合,这一万八千人有没有抵抗的能力?” 楼朔方明想也不想地答道:“肯定没有!” 庆聿忠望微笑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敢继续前进?而且在我派出三千骑兵前往共城掠阵的时候,他们依然没有停下进军的脚步。” 楼朔方明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因为他们后面还有援兵,随时可以支援这支军队,并且在战场上形成对我军的反包围。” “你说的没错。我再问你,援兵几何?” “这……” 楼朔方明陷入迟疑,他怎敢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信口开河。 庆聿忠望没有为难他,语调微沉:“从雷泽之战的过程可知,萧望之和陆沉在用计的时候会不遗余力,因此我们可以假定那支淮州军身后,还有旬阳军、江华军和靖州飞羽营,这些合计有三万兵力,再加上锐士营和来安军,差不多接近五万人。” 这席话让堂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南齐边军的实力不容小觑,想要正面解决这五万人,河洛城里的景军得爆发出十几年前鼎盛时期的战力。 另一位年轻将领卓陀光沉吟道:“小王爷,共城东边若是隐藏着这么多齐军,是不是意味着萧望之麾下主力其实没有那么强大?他如果要强攻汝阴城肯定损失不小,我军若是能赶到战场,取胜的希望极大。” 庆聿忠望赞道:“不错。我之所以没有提前派兵阻击,便是希望陆沉率领的兵马离河洛越来越近,离东阳路越来越远。他想重现雷泽旧事,故意引诱我军出击,我们自然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 谋良虎适时插话道:“小王爷言之有理,东边官道的地形很适合南齐步卒列阵迎战,我军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冲垮他们的阵型。但是汝阴城那边却不同,萧望之想要攻城必须四面分散兵力,而且城外平原一马平川,非常适合我军骑兵冲击。” 庆聿忠望点点头,回身坐在主位上,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随后说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虽然陆沉这两年声名鹊起,俨然成为萧望之以下淮州众将第一人,但是论军中威望他还无法和萧望之相提并论。击败陆沉或许可以打击敌军士气,然而远远比不上在汝阴城外打垮萧望之。” 此言一出,众人的心情猛然热切。 他们当然听说过萧望之的威名,当年此人和厉天润一东一西,在极其不利的劣势下挡住景军的步伐,硬生生打出一个南齐北燕划江而治的格局。 正如庆聿忠望所言,擒贼先擒王,若能一战解决萧望之和他麾下的兵马,陆沉眼下还没有那个名望代替萧望之,淮州军只能灰溜溜地退回去。 见众人已经完全领会当前的局势,庆聿忠望便道:“卓陀光。” 那位身高臂长的年轻将领起身道:“末将在!” 庆聿忠望抬眼看向他,不疾不徐地吩咐道:“你领五千步卒出城,前往共城西边的尧山关接手防务,关里的燕军可以作为你的仆从军。另外,光吉刺此前带过去的三千骑兵会协助你防守。” 卓陀光沉稳地说道:“末将领命!” 庆聿忠望又叮嘱道:“你要牢记一点,绝对不能出关和齐军作战,同时无论敌人的攻势有多么凶猛,你都要给我守住尧山关。假如齐军绕过尧山关继续西进,你便和光吉刺联手袭扰他们的后路。” 卓陀光躬身道:“请小王爷放心,末将绝对不会有半点轻忽。” 庆聿忠望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谋良虎说道:“将军,剩下一万五千步卒留在河洛城里,由你全权指挥,我会让庞师古将燕军的指挥权一并移交给你,接下来由你主持河洛城的防务。” 谋良虎起身道:“是。” 庆聿忠望抬手虚按,目光环视众将,缓缓道:“我让卓陀光镇守尧山关,是要通过此处吸引住陆沉率领的淮州军,而谋良虎将军坐镇河洛,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状况,避免被陆沉找到机会突击破城。但我希望你们明白,这些都不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安排,我军真正该倾尽全力的战场在何处?” “汝阴城!” 众将齐声回答。 庆聿忠望悠然道:“没错,就是汝阴城。一段时间之前,我已经传令于驻扎在东阳路北端封丘一线的五千步卒,让他们留下两千人盯住宝台山的匪军,另外三千人已经南下。这三千人会和齐军主力保持一个比较远的距离,一方面减轻李守振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为我军骑兵突击扫清障碍。” 说到这儿,他的语调微微上扬:“你们一直很好奇我军骑兵要如何出现在汝阴城外,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们先往东北方向进入河南路,然后向东快速奔袭,从河南路、宝台山和东阳路三地交界之处钻进去,径直冲到萧望之的眼前!” 堂内肃然一静。 谋良虎只觉体内热血沸腾,仿佛回到十多年前追随庆聿恭驰骋北地所向披靡的岁月,只是他也知道河洛城必须留下一个分量足够的人主持大局。 虽然心中觉得惋惜,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小王爷此举颇有王爷用兵的风采。” 庆聿忠望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微微一笑道:“将军谬赞,我不及父王万分之一。诸位,除了派去东线协助尧山关防务的三千骑兵,以及留在卓园的一千骑,我会带着剩下所有骑兵完成这一场长途奔袭。” 一众年轻将领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庆聿忠望连续点了几人的名字,然后正色道:“大景骑兵纵横天下,凭借的便是这世上所有敌人都望尘莫及的机动能力。这一次我希望诸位可以向世人证明,纵然世间沧海桑田变幻莫测,大景骑兵依然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 余者无不面色涨红地怒吼着。 “很好。方才点到名字的人,立刻回去整军备战,待时机到来便随我征战沙场,让齐人见识一下大景骑兵的蛮不讲理和所向披靡!” “遵令!” 众人尽皆起身,语调铿锵。 片刻过后,所有人都离开正堂,此处只剩下庆聿家兄妹二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庆聿怀瑾走到兄长跟前,敬佩地说道:“哥哥今日真让小妹刮目相看。” 庆聿忠望憨厚一笑,仿佛又回到平时的状态,在她面前永远都有些不着调,温言道:“萧望之和陆沉给我列出两条路,要么龟缩在河洛城里,要么去东线和陆沉的伏兵交战,但是我又怎会按照他们的预想去做?这第三条路其实不算奇诡,只不过很显然,他们因为先前的胜利太过低估我朝骑兵的实力。” “嗯,哥哥说的对。” 庆聿怀瑾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战事凶险,还望哥哥小心防备,注意安全。” 庆聿忠望颔首应下,亦提醒道:“我领兵离开之后,谋良虎应该可以掌控局势,但你也要提防这城里的某些人,不论庞师古还是王安,在这个关口都不值得完全信任。你离开卓园外出的时候,身边一定要带上足够的亲卫。” “好,小妹必定谨记在心。” 庆聿怀瑾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一扫这两年来的疲惫和沉郁。 兄妹二人来到堂外,并肩望着午后明媚的阳光,一如他们从小到大的亲近。 庆聿忠望目光沉静深远,发出了一句令庆聿怀瑾无比赞同的感慨。 “我们是庆聿家的子女,自然不能给父王丢脸,不是么?” “是的。” 今日三更,还欠22更~ (本章完) 284【本我之境】 共城以东,齐军营地。 庆聿忠望的猜测没有错,齐军在先前两场小规模的战事中损失不大,盖因燕军从两年前一直输到现在,在面对齐军时天然气虚势弱,平时操练的效果连一半都发挥不出来,能给齐军造成的阻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另外一个支撑庆聿忠望断定陆沉身后有伏兵的原因,是他收到共城守军和那三千骑兵的回报,出现在共城东边的依然是完整的锐士营和来安军,从营地规模和旗号判断对方并未分兵。 既然如此,齐军已经攻占的清流关和饶阳城由谁来驻守? 在如今这个时代,大军行进途中占领的城池关隘非常重要,因为它能成为后勤辎重线上的关键节点,可以为辎重队伍提供保护,同时作为这条线上的中转点。 很显然,锐士营和来安军背后还有大量隐藏的齐军。 只是庆聿忠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现在齐军营地的第三位主将不是旬阳军都指挥使苏章,亦非江华军都指挥使贺瑰,更不是飞羽营都尉厉冰雪,而是本应该负责镇守平利城和宁陵城的飞云军主将宋世飞。 帅帐之内,宋世飞一如既往地声音洪亮,笑道:“老段,陆兄弟,我在宁陵守城闷得发疯,听说你们在西线一路突飞猛进,战功一个接一个,都快把我给馋死了!” 陆沉和段作章相视一笑,后者调侃道:“你这厮不会是抢了苏章的任务,故意欺负这个新任指挥使吧?” 宋世飞大咧咧地摆手道:“我老宋就算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胆子啊,虽然苏章去年才升为一军指挥,可若是我敢强抢他的活计,大都督不得扒了我的皮?” 陆沉笑道:“所以现在是由旬阳军接替你的飞云军,驻守平利、宁陵两地?” 宋世飞点头道:“没错,这是大都督的帅令。苏章那小子看着客客气气的,实际上心里肯定不服气,不过这也没办法,咱们军中历来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当年我们这些人跟着大都督征战沙场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大头兵呢,现在碰到这种参与大战的机会,他自然得在后面排队。” 陆沉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古怪。 段作章心思通透,笑骂道:“好伱个宋莽子,在陆兄弟面前说这些酸话?” “欸……” 宋世飞倒也不蠢,随即便反应过来。 他在这里打趣苏章年轻资历浅,却忘了陆沉才是真正的后辈,毕竟他加入淮州军满打满算都不到两年时间。 “陆兄弟,你别介意,我不是那个意思。苏章那小子本身没有多少战功,完全是靠着资历升上来,所以我才这样说,但是你不一样!论起军功,除了大都督之外,淮州军里没有一个人能和你相比,所以大都督让你主持西线军务,我老宋心服口服!” 面对宋世飞直来直去的解释,陆沉笑着摇头道:“宋大哥,你这样毫无保留地夸我,我肯定会骄傲的。” 宋世飞摸摸脑门道:“你莫要误会就好,军中首重战功,然后才是资历和年龄,这一点从来不会变化。” “行了行了,这么多年你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大都督说了多少次你也不听。” 段作章拦住他的絮叨,继而微笑道:“说正事吧。” 帐内还有一人,此前一直神色淡然地看着这几位大将闲聊,他便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 这段时间为了遮蔽战场信息,将北燕察事厅的探子和敌军的斥候隔绝在共城以西,织经司可谓精锐齐出,连一只飞鸟都不曾放过。苏云青更是带着一众心腹亲自坐镇于此,和李承恩率领的锐士营骑兵相互配合,让敌军从始至终只能看到一片迷雾。 谈及正事,陆沉便对苏云青说道:“有劳苏大人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最新的情况。” 苏云青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说道:“今天上午织经司又收到两条军情,其一是共城西边四十余里的尧山关,昨日有大批景军步卒进驻关内,人数约在五六千左右。他们之所以没有直接来共城,我认为是不想给我军半道击之的机会。” 陆沉接话道:“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庆聿忠望有意放弃共城,将尧山关作为阻挡我军继续前进的据点。” 段作章道:“也就是说,共城外边的三千景军骑兵会继续撤到尧山关附近?” 陆沉点头道:“大抵如此,共城只是一座小县城,城墙低矮且年久失修,庆聿忠望不会选择此处死守。相反尧山关作为河洛城东边最坚固的屏障,如今又得了数千景军步卒的增援,关内总兵力接近万人,又有三千骑兵侧翼保护,于我们而言是一块比较难啃的硬骨头。” 宋世飞在前不久接到萧望之的帅令,由苏章统率的旬阳军接替两城防务,他则带着飞云军绕路来到锐士营和来安军的身后。 萧望之让他一切听从陆沉的调派,实际上他不太理解自己的任务,难道这拢共三万多人真要一路攻城拔寨直达河洛? 此刻听到陆沉的分析,他不禁开口问道:“陆兄弟,我们果真要兵临河洛城下?” 陆沉淡淡一笑,道:“其实一开始我只是在试探庆聿忠望,同时打消他救援汝阴城的念头,不过眼下看来局势正朝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宋世飞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向段作章投去求助的眼神。 人各有所长,萧望之麾下一众虎将亦如是,像宋世飞久经沙场,最擅长攻坚硬仗,他一手操练出来的飞云军单论凶悍程度,在淮州各军之内可以排到第一。 可若是涉及到战略层面,这位宋指挥使便有所欠缺,他在这方面非常羸弱。好在他能认识到自己的缺陷,素来严格执行萧望之的帅令,堪称一柄极其锋利的开山斧。 淮州军众将之中,唯有一人可以跟上萧望之的眼界和思路,那便是被天子留在京中的陈澜钰。 段作章见状便说道:“陆兄弟的意思是,庆聿忠望仍然不肯放弃东阳路,否则他若是死守河洛,我们还真拿他没办法。” 陆沉点头道:“是,他如果龟缩不出,我们就只能撤军返回,协助大都督收复东阳路全境。” 宋世飞愈发不解,问道:“难道庆聿忠望派出数千步卒驻防尧山关,便是为了下一步与我军正面交战?” 陆沉没有卖关子,解释道:“宋大哥,其实这是一个猜谜的游戏。在庆聿忠望的视角看来,锐士营和来安军长途深入,身后必然有大量援军。他在不确定我军实际兵力的前提下,肯定不会重蹈雷泽之战的覆辙,所以才会派兵死守尧山关,避免我军真的冲到河洛城下。可是他又不甘心将东阳路拱手相让,所以他故意放弃清流关、饶阳和共城,为的就是吸引我们这支偏师继续深入,从而和大都督率领的主力距离越来越远。” 宋世飞恍然道:“我明白了,他认为我军是想打一个伏击战,所以必然要保证足够多的兵力,如此一来大都督那边实力会有所削弱,他就有了可乘之机。一旦他真能出现在汝阴城外,我们肯定无法及时回援。” 陆沉微笑道:“对,任何阴谋诡计落于实处都会有破绽,没人能做到天衣无缝。” 宋世飞又问道:“可是他如何做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汝阴城外?” “常理而言,景军想从河洛城赶到东阳路,最便捷的路线自然是我们目前占据的这条官道,其次则是从西南边的藤县出发穿过雷泽平原,然后从宁陵城附近转道东北方向。这两条路似乎都不妥当,直到苏大人带来另外一条紧急军情。” 陆沉神色从容地看向苏云青,后者便接话道:“诸位,大都督派人传信,驻守在东阳路北端封丘一线的五千景军分出三千人,近日已经南下,在汝阴城北边的罗山县停步,和我军主力维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宋世飞微微皱眉道:“庆聿忠望此举何意?”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敌军若是没有任何动静,我们肯定无法判断他的战略意图,但是只要他动了,必然会有蛛丝马迹。封丘一线的景军是为了防守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如今他们分兵南下,在我看来意图比较明显,那就是减轻汝阴城守军的压力,同时也有可能是为景军主力的突击创造条件。” 段作章沉吟道:“你是想说,庆聿忠望不会直接放弃汝阴城?” “其实从得知庆聿忠望南下那一刻开始,我心里便有一种预感,他此番南下不会只是为了守住河洛城。” 陆沉环视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庆聿忠望毕竟是庆聿恭的长子,先前在景朝吞并赵国的战事中屡建战功,这样的人一定很骄傲。假如只是要守住河洛,又何必劳动他这位小王爷亲自前来?他既然来了,我不相信他会龟缩在河洛城里。” “这和任何战略战术都没有关系,而是人性的本质。” (本章完) 285【号角声起】 东阳路,汝阴城。 淮州军围城已逾五日。 大将军李守振立于城墙之后,双手按在墙垛上,望着城外延绵不断的齐军营寨,浓眉皱如川字。 时至今日,自汝阴城往南的广袤地域皆已落入齐军之手,东阳路大半疆土丢失,唯有汝阴以北小半地界还处于燕国官府的管辖,然而这只是名义上的管辖。 据李守振所知,北边一些官员要么逃往河洛祈求朝堂重臣的庇护,要么干脆挂印而去隐匿民间,此时此刻还坚守职责的官员不到四成。 放眼天南地北,汝阴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然而这里终究是东阳路的首府,城内居民四十余万,粮草堆积如山,城墙高耸坚固,又有将近三万战兵严阵以待。 若非这两年燕军败了太多次,军心士气已跌至谷底,李守振又怎会因为城外五六万齐军而惴惴不安。 阳光渐斜,城外的齐军营地依然没有动静。 李守振将心中的烦躁压下,转头看向那个貌不惊人的属官,道:“你去逐个通知城内那些赋闲的将官,让他们明日辰时二刻来大将军府参加军议。” 冯孝文恭敬地应道:“是,小人立刻去办。” 他转身快步走下城墙,要来一匹骏马奔行于汝阴城内各处,按照远近的顺序依次通知那些闲居在家的燕军将官,于第四站来到温宅。 温希光将他请进正堂,旋即屏退家仆,眼中精光熠熠地问道:“你怎会这般明目张胆地到我这里来?” “不妨事,今天我是奉李守振的军令前来。” 冯孝文笑意浅淡,然后便将李守振的命令复述一遍。 温希光一听便猜出李守振的心思,摇头道:“咱们这位大将军真是病急乱投医,说好听点他这是未雨绸缪,担心战事激烈中级将官损失惨重没人指挥,可他就没有想过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后果?此乃兵家大忌啊。” 冯孝文脸上的笑意便是由此而来,轻声道:“对于我们来说这不是坏事,温都监若能掌兵,想必行事更加方便。” 自从那次暗室密谈之后,两人过后又见了两次,互相通报消息和进度,自然不需要再藏着掖着,因此温希光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这边已经联系了一批可靠的人手,不知我们要怎样配合城外的大军?” “都监莫急。” 冯孝文一改平时的畏缩谦卑,悠然道:“封城之前我收到南边送来的密令,等城外大军展开第三次攻势的时候,我们便同时行动。届时我会想办法制住李守振,都监则带人打开汝阴东门。” “第三次……” 温希光点了点头,道:“难怪城外大军一直没有展开攻城,想必李守振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过得十分煎熬。” “他才煎熬几日,我等已经煎熬了几年。” 冯孝文难得一见地感慨,旋即一笑收住,拱手道:“此战若成,大齐和淮州都督府不会忘记温都监的功劳!” 温希光亦笑了笑,摇头道:“温某不敢贪功。冯老弟,李守振身边有景廉族高手,你一定要小心行事。若事不可为不必强求,我一定会打开东门。” “多谢关心,温都监亦要保重自身!我不宜久留,告辞了。” “好,慢走。” 两人就此分别。 来到温宅外面的大街上,冯孝文看了一眼头顶西斜的阳光,目光随即向外,只可惜无法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高耸的城墙,看不见城外枕戈待旦的淮州大军。 他很快便垂首低眉,一如往日那般平平无奇。 城外淮州中军营地,萧望之站在平地上练了一套刀,收刀之后抬手擦了擦汗,轻叹道:“老不以筋骨为能,确实是老了。” 站在旁边的尉迟归微笑道:“人各有命,何必强求?伱羡慕江湖人自幼打磨武功身强体壮,甚至有人能活上百岁,焉知那些人不羡慕你手握十万大军,谈笑间攻城略地,千百年后依然青史留名?” “这话确实听着舒服。” 两人知交莫逆,萧望之自然不会在他面前矫情作态,然后又道:“体虚乏力倒也罢了,我现在就连胆气都比不上年轻人,这才是真正令我感怀的原因。” 尉迟归听他说过一些事情,便问道:“是指你和陆沉之间的分歧?” 萧望之微微颔首,转身望着西边的汝阴城,喟然道:“起初我只想顺顺利利地收复东阳路,如此便能给陛下和右相一个交代。但是陆沉那天讲了很多,抛开战术细节上的谋划,最终他用一句话让我改变了心意。” 尉迟归好奇地问道:“什么话?” 萧望之眼中波澜渐起,神情复杂地说道:“他说打不打汝阴城的决定权在我手上,但是救不救汝阴的决定权在对方手上。既然如此,为何不给对方一个绞尽脑汁自赴陷阱的机会呢?” 尉迟归哑然失笑,片刻后又问道:“倘若敌人不来呢?” 萧望之亦笑道:“那我们只好勉为其难收下汝阴城。” 说笑间两人来到帅帐,萧望之对亲兵说道:“传令众将,按照先前定好的策略,明日辰时三刻发起第一次攻城战,试试城内燕军的底细。” 亲兵满脸振奋,昂然道:“遵令!” …… 冬去春来,宝台山中万物复苏,鸟兽虫鸣之声渐起。 虽然陆沉已经离开了大半年,但他在山中留下诸多痕迹,临走时的各项布置也在逐渐成型。 总寨和两座分寨的修建基本竣工,与当初的松散随意相比,如今的三座山寨已然有了军城的意味。倘若燕军再度进山围剿,即便没有陆沉的指挥,七星军也有充足的自信击退敌人。 随着南边大战的进展传进山里,七星军的一众年轻将领兴奋难耐,恨不得立刻出山和淮州军并肩作战,只是没人敢违逆那位年轻女子的命令,老老实实地躲在山里继续操练。 山坡之上,那一袭窈窕身影坐在草地上,清风吹过她的发梢,轻拂着她略显清减的面庞。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若非她的武功在这大半年里又有精进,恐怕很难听到,与此同时还有一道温和的男子声音传进她耳中。 “溪儿。” 林溪起身转过去,微微垂首道:“爹爹。” 林颉看了一眼此处地形,唯有南边视线开阔,一眼可见山川延绵,登时明白她为何喜欢来到此处安静地待着。 来到近前,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林溪手中,微笑道:“你师弟的信。” 林溪唇角微起,当着父亲的面拆开信看了一遍,眼神登时亮了起来。 林颉见状便道:“陆沉让人转告我,你们可以准备出发了。” 林溪点了点头,柔声道:“爹爹,我去了。” 林颉颔首道:“去吧,等这一仗打完,我会找陆兄当面商议你们的婚事。” 听到这句话后,林溪耳根微微泛红,匆忙行礼告退。 林颉望着她仿佛忽然之间轻俏的身姿,眼神中既有几分欣慰,亦有几分不为人知的伤感。 翌日上午,总寨山门南边宽阔的平地上,近四千人整齐列阵,其中五百余人是以林溪亲随为骨架打造的骑兵,余者绝大多数都是当初经历过战事磨砺的步卒。 马蹄声渐次传来,林溪策马而来,但见她身着藏青色轻甲,一束马尾高高扎起,清丽的面庞上多了几分锐利之意。 来到七星军阵前,林溪单手握着那杆七尺斩马刀,扬臂挥刀,清脆而又坚定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兄弟,随我去南边与敌一战,可敢否?” 数千人的声音遽然爆发,回荡在山野之间。 “向南!” “向南!” “向南!” …… 北燕京畿之地,共城。 杀声如潮,直上云霄。 来安军在段作章的亲自指挥下,对这座燕国官道上的小县城发起极其猛烈的进攻。 县城西北方向,三千景军骑兵遥遥相望,却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冷漠地看着齐军围攻共城。 这当然不是他们过于冷血见死不救,亦或者是想寻找机会袭扰齐军的身后。 只因在距离他们比较远的地方,李承恩率领锐士营骑兵死死地盯着他们。 雷泽之战过后,萧望之大笔一挥,优先补充锐士营的战损,因此陆沉麾下的兵力甚至超出了最先的六千之数,骑步军加起来逼近八千人。 这足以说明萧望之对陆沉领兵能力的认可。 日落之时,共城告破。 在亲眼见证这一幕之后,景军骑兵随即往西撤退,显然是要回到尧山关。 锐士营并未追击,李承恩接到的命令只是确保对方不会干扰到来安军。 至此,陆沉率领的这支偏师连克清流关、饶阳和共城,距离河洛城已经不足两百里。 中军将旗之下,陆沉抬眼望着前方,淡淡道:“其实庆聿忠望有一点做得不太妥当。” 旁边观战的宋世飞好奇地问道:“哪一点?” 陆沉道:“他太爱惜自己手里的兵力,和先前雷泽之战当中的几位景军将领相比,无疑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宋大哥,如果你是景军主帅,且手里拥有三万余精锐主力,你会不会坐视我这一路轻轻松松地连取三城?” 宋世飞直接了当地回道:“当然不会,我为何要让所有兵力缩在河洛,任由你如此简单地攻城拔寨?” 陆沉笑了笑,点头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正常情况下,即便他担心我部后面有伏兵,不想落入我军的陷阱,大可不与我军野外决战。他只需要在清流关、饶阳、共城、尧山关等地各派出数千景军步卒,我们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走到这里?” 宋世飞微微一怔,喃喃道:“也就是说,他只想让我们一直西进……” “我直到此时此刻才能确认,庆聿忠望真的打算给我们一个机会。” 陆沉昂首挑眉,淡然道:“既然如此,又怎能让他失望?就是不知道他心中固若金汤的尧山关,能否挡住我军继续前进的步伐。” “我觉得不能。” 宋世飞咧嘴一笑。 陆沉策马向前,朗声道:“全军听令,即刻整备,明日兵发尧山关!” 天地之间很快便响起高亢悠扬的号角声。 这恢弘的声音向所有齐军将士传达一个非常清晰的命令。 目标:河洛城! (本章完) 286【惟将终夜长开眼】 汝阴城外,鸣金声渐次响起。 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披甲佩刀站在城楼下,望着城下从容撤退的淮州军各部,论理他应该为燕军守住汝阴而感到振奋,但是他的心情依旧沉郁,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继前日首次攻城无功而返之后,今天是淮州军第二次铩羽而归。 敌军看似很难威胁到坚固的城门,李守振却能感受到对方施加的如山压力。 在这两次守城中,燕军表现得还算顽强,一方面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他们并不清楚汝阴的战略地位有多么重要,但他们知道若是守不住这座城池,在外面全是淮州军的境况下,他们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另一方面则是李守振宣布了非常明确的军令,畏怯避战者立斩,奋勇杀敌者重赏。前者由军中督战队执行,后者则是守住城墙后现场发放赏银。这些银子的来源当然不是李守振掏出自己的家底,而是由城中富商巨贾不情不愿拿出来的犒赏。 双管齐下,燕军的表现确实有所提升,堪堪挡住淮州军如潮水一般的攻势。 这对燕军来说并不容易,因为淮州军此番准备齐全,大到各种攻城器械,小到士卒们的甲胄军械,无一不是精良之选。兼之这几个月淮州军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如今面对东阳路最后一座坚城,他们的气势正值巅峰,自然会让燕军压力倍增。 好在最终还是守下来了…… 李守振心中暗暗一叹,巡视各处亲自监督战后嘉赏。 与前天领到赏银之后满城欢呼相比,今天的燕军明显沉默了些。 原因很简单,前天淮州军首次攻城,试探的意味更加明显,因此燕军没有出现太多的伤亡。 但是今日不同,即便燕军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在淮州军通过投石车进行长时间的轰击之后,漫卷而上的锐卒依然给燕军来了一次相当恐怖的下马威。 放眼城墙各处,血迹斑斑,哀声隐隐。 李守振轻吸一口气,避开那些受伤士卒凄惨的目光,然后走下城墙,旋即召集大部分中下层将官。 人群之中,温希光和其他一些原本赋闲在家的将领站在一起。 在那次战前军议上,李守振决定让这些将领随军作战,当然他们没有指挥权,只是在守城战中熟悉对应区域的士卒,并且带领自己的亲兵和随从协助守城,以作后备之用。 李守振环视众人,目光在温希光满身血污的战袍上微微停留,眼神不由得柔和几分,然后对众人说道:“诸位,淮州军这两次攻势只是开胃菜,接下来才是考验我等的时刻。如今我军已经退无可退,汝阴城便是我们最后的防线。” 众将齐声应下,只是这声音多少显得底气不足。 李守振对此并不意外,语调稍稍加重:“本将希望你们记住,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不论是谁怯战畏缩,本将不管你以前有多少功劳,亦或是在京城有怎样的背景,尽皆以军法论处,都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心中一凛,连忙高声应道:“末将遵令!” 李守振一个个看过去,最后还是给他们稍稍透露了一点消息:“萧望之手中兵力有限,他不可能长时间维持高强度的攻势,只要我们能顶住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便只能以围困为主。城内粮草军械充足,坚守一年半载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我军还有后手,因为要保密暂时不能告诉你们,但是本将可以明确地告诉伱们,这次我军不仅要守住汝阴,还要反败为胜生擒萧望之!” 虽然李守振在个人能力上有所欠缺,但他有一个优点那便是从来不会虚张声势,堂内众将对此了如指掌。 因此在他说出这番话后,很多武将的眼神亮了起来,原本浓重的忧色稍稍褪去。 李守振见状便满意地说道:“行了,都去做事吧,用心看顾城防,将来不会少了你们的军功。” 众将连忙拱手应下,这一次他们的声音显得较为振奋。 温希光自然也是其中一员,他和旁人一起走出大将军府,与几名相熟的将领道别之后,便带着亲兵返回东城的温宅。 他的妻子孟氏今年三十二岁,为他育有二子一女,幼女今年才五岁,粉雕玉琢如瓷娃娃一般可爱。 温希光在孟氏的侍奉下洗漱更衣,一大家子人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席间他一改往日威严的姿态,逗得小女儿咯咯笑个不停,又温和地勉励了一番两个半大小子,让他们颇为受宠若惊。 夜间,汝阴城外渐渐陷入静谧,城头上值夜的军卒却不敢大意,防止淮州军突然展开夜袭。 温家内宅,孟氏望着窗前静坐的温希光,近前柔声道:“老爷。” 温希光转头望着她,淡然道:“何事?” “自从去年那件事之后,老爷便一直闷闷不乐,妾身知道老爷不是因为败仗烦心,而是因为一些……唉,妾身不知该如何说,只是希望老爷不论做出任何决定,还请稍稍顾惜家中的孩儿。” 孟氏作为温希光的枕边人,虽然从来不去打听他在外面的事情,但是十几年朝夕相处,她自然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这段时间的古怪。 温希光微微一笑,抬手轻拍她的手背,宽慰道:“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这一次对于我们温家、你和我以及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再者,这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时候,想要获得必然需要承担一些风险。” 孟氏其实听不懂这番话的深意,她也不想了解丈夫这段时间的谋划,闻言勉强笑着说道:“无论如何,还望老爷珍重自身。” “好,放心便是。” 温希光点了点头,又道:“你先去睡吧。” 孟氏便走向内间,温希光独坐片刻,忽地起身将窗户拉开一小半,感受着初春夜里扑面而来的寒意,凝望着外面深沉的夜色,他眼中不禁泛起几分凛冽之意。 与此同时,在大将军府南边不远处的一套普通院落里,冯孝文坐在桌边,面前是一柄锋利至极的匕首。 室内一灯如豆,光线颇为昏暗,隐约可见陈设极其简单。 他左手握着一块软布,耐心地擦拭着匕首,动作极其细致。 回首往事,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天离开家人、孤身赴北的情形,这一晃便是七年。 在这七年里,他凭借自身的能力,从一个无名小卒成为东阳路大将军府的属官,一步步走到李守振的面前,逐渐取得对方的信任。 他在人前谨小慎微处处小心,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时刻与人交善谦卑处世,这七年岁月宛如漫漫长夜,永远看不见天边那一抹微光的出现。 直到今时今刻。 冯孝文深吸一口气,将匕首放进皮套之中,这一刻他眼中精光熠熠,于这昏暗的室内就像是可以刺痛旁人双眼的锐利刀光。 …… 城外淮州营地,中军帅帐。 灯火通明,一众虎将两侧而坐,却没有人发出丁点声音。 萧望之身居帅位,手中握着几份紧急密报,其中一份来自燕国京畿之地的共城,陆沉领军连战连胜,已经攻占共城继续进兵尧山关。 如今景军数千步卒和三千骑兵驻守尧山关,显然要在这里挡住淮州军前进的脚步。 看着密报中陆沉对于景军主帅心理的分析,萧望之面上浮现淡淡的欣慰之色。 其余几份则是最近各处关键地区的情报汇总,萧望之逐一看完,然后将这些密报交到亲兵手中,环视众将道:“明日休整一天,后日务必拿下汝阴城。” 这个命令其实有些不近人情,因为像汝阴这种堪称一地枢纽核心的坚城,正常情况下围困几个月都不一定拿下来。 虽说在前两次的攻势当中,淮州军表现得十分勇猛,但是燕军军心没有溃散,想要一蹴而就非常困难。 帐内众将心里多了一些压力,但是此刻没人迟疑推脱,尽皆凛然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转头望着左首第一人裴邃,语调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后日由镇北军主攻东门。” 裴邃心中一动,在前两次攻势中,镇北军一直负责燕军防守最坚决的南面城墙,萧望之这个变阵的决定显然不是怀疑镇北军的实力。 一念及此,他带着几分期待地问道:“大都督,是不是东门那边有策应?” 萧望之没有刻意隐瞒,颔首道:“没错。” 裴邃大喜,当即表态道:“请大都督放心,末将一定能率军进入汝阴城!” 其他将领不由得浮现羡慕的神情。 萧望之道:“这次若是办砸了,你就滚去东海府刷一辈子马,再也不要回来了。” 裴邃尴尬一笑,起身道:“末将在此立下军令状,后日若是无法攻入汝阴,末将愿提头来见!” “本督只要汝阴城,要你的脑袋有何用处?难道还能当做酒壶使用?” 萧望之罕见地开了一句玩笑,然后对众将说道:“打不下汝阴城,我军就会陷入难以预知的危险境地,所以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记住了没有?” “是!” 众将齐声响应。 (本章完) 287【报答平生未展眉】 又一次旭日初升。 淮州军在休整一天之后,再度对高耸的汝阴城墙发起猛烈的进攻。 城外四面皆有淮州军的楼车,这种数丈高的瞭望车又名云车,置于守军可以威胁到的范围之外。 两名士卒站在楼车的小板屋内,通过辘轳升到顶端,对汝阴城头上的燕军状况一览无余,甚至可以观察到城内大概的情形,然后不断将消息传递下去,汇报给坐镇中军指挥的萧望之。 淮州军阵前的投石车从一开始便大展神威,守军纵然可以避开那些飞来的石块,但是当石头砸在城墙上,只要被激射而出的碎石刮到便是非死即伤。 在投石车进行多轮打击之后,各部士卒通过轀轒车的掩护向前推进,强弓手在刀盾兵的掩护下尝试压制城上的燕军。 与此同时,大量冲车、壕桥和大型云梯有条不紊地逼近汝阴城墙。 守城的燕军自然不会坐视对方畅通无阻地前行,李守振一声令下,燕军弓手便开始和淮州军对射,他们凭借居高临下的优势,逐渐取得上风。 防守器械不止是滚木礌石,木幔可以抵消敌军一部分飞石的冲击和杀伤力,叉竿和撞车早已准备妥当,能够有效地对靠近城墙的淮州军造成杀伤,而城墙上的床弩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弦声,继而呼啸着飞向城下。 两军还没有展开直接接触,便已经出现了伤亡。 当攻城云梯贴在城墙之外,冲车开始对城门进行冲击,战争的烈度直线上升。 无论是奋力向上攀爬的淮州军,还是手握长枪严阵以待的燕军,此时此刻他们的视线中再无其他,唯有一张张或狰狞或木然的面孔,以及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铁与血。 鲜血迸发,皮肉外翻,喊杀声不绝于耳。 汝阴城内有将近三万燕军,然而真正可以打硬仗的只有一万人左右,这是李守振压箱底的本钱,可是他不敢保全实力,所以今天这一万多人从一开始就站在直面淮州军的前线。 当战事进行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李守振心中忽地涌起一抹庆幸和后怕。 如果他还藏着私心,让那些杂兵镇守第一线,恐怕他们连淮州军的第一波攻势都挡不住。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雄伟的汝阴城四面城墙,成千上万的淮州军将士犹如蚁附,前面的同袍从城墙上坠落,后面的男儿立刻冲上去。 城内的民夫慌里慌张地跑上跑下,不断搬运守城器械,同时将受伤的燕军抬下来交给郎中处置。 箭矢横飞,刀枪并举,唯有杀声如潮。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李守振站在南面城楼之下,接连调兵遣将弥补漏洞。 “大将军,东门求援!” 一名传令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李守振皱眉道:“滕万源是干什么吃的?” 传令官急促说道:“滕都监急报,今日负责主攻东门的是淮州镇北军!” 李守振攥紧双拳,他当然知道镇北军的实力,对方乃是淮州各军之中的翘楚,先后两任指挥使陈澜钰和裴邃皆可称为将才。 “告诉滕万源,本将马上派两千人支援东门,如果他挡不住敌军的进攻,让他不必来见我了,自行了断便是!” “遵令!” 传令官仓促而去。 东门,战况无比焦灼。 滕万源身材高大魁梧,擅使一杆宽刃朴刀,此刻他已经无法安稳待在后方指挥,因为城墙上出现多处漏洞,勇猛凶悍的淮州镇北军步卒源源不断地冲上来,与燕军展开极其惨烈的白刃战。 大概从一炷香之前开始,他便带着亲兵加入战斗,同时给李守振发出求援的急报。 血腥味弥漫于鼻尖,滕万源此刻顾不得分辨是不是自己身上的伤口,他不断挥舞着朴刀逼退涌上来的镇北军步卒。 在这种面对面的肉搏战中,双方不仅要比拼战力,更考验他们的心理素质。 贪生怕死的人往往死得很快,唯有奋勇向前才有可能逼退敌人取得一线生机。 长时间的奋战让滕万源身体里的力量快速流逝,同时他还要兼顾指挥,援兵依旧没有赶来,他只能拼尽全力苦苦支撑。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滕万源挥刀逼退身前最后一名敌军,大口喘着气然后扭头回望,只见一位三旬武将带着数十人赶来。 滕万源不由得心中一松,惨然笑道:“温都监,你来得够及时,多谢!”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雪亮刀光! 人潮汹涌,唯有此间瞬时寂静。 温希光手起刀落,眼底深处的愧疚一闪而逝,旋即化作一片冰冷的杀意。 滕万源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他身边的亲兵同样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直到温希光那一刀结结实实地落在滕万源的脖颈上,所有人才仿佛从沉睡中醒来。 他们第一个反应是这位温都监是不是疯了? 但是下一刻温希光带来的人汹涌扑上来,滕万源的亲兵和麾下措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这时他们才注意到温希光和他带来的人,不知何时在手臂上缠着一块布条。 温希光洪亮的声音在城墙上响起:“汝阴已破,降者不杀!” 他带着数十人杀出一片空阔地,然后便是无数镇北军步卒从这里跃上城墙,其状源源不断! 城外平地上,戎装在身的裴邃一直在关注城墙上的动静,当他看到一面镇北军旗帜在东门城楼附近扬起,当即大喝道:“后军将士,随本将入城!” “喏!” 数千人齐声大吼。 这支一直没有参与战斗的生力军在裴邃的亲自率领下,向着坚固且紧闭的汝阴东门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 在温希光带人杀死滕万源,继而导致东边城墙上的燕军陷入无人指挥境地的同时,两名将官各自领着数十人,出其不意地杀退城门内部的燕军,然后挪开门闩打开厚重的城门。 当此时,淮州镇北军分为两半,一部分精锐步卒继续从高耸的云梯跃上城墙,在温希光等人的指引下杀得燕军步步后退,另一部分则在裴邃的带领下,从已经打开的东门内涌入,刚好撞上李守振派来的援兵,双方立刻厮杀在一起! 城外中军阵地,第一时间接到消息的萧望之果决下令:“传令江华军,随镇北军突城!” “遵令!” 旗号飘扬,鼓声如雷,养精蓄锐多时的江华军在主将贺瑰的率领下,沿着镇北军冲开的缝隙杀进汝阴城。 此时此刻,汝阴城西面、北面、南面,淮州军各部的攻势依旧猛烈,纷繁喧杂的战场上,很多人根本没有想到在他们拼杀的同时,东门已经失陷。 “大将军!大将军!” 负责传递军令的冯孝文带着两个同伴仓皇而至,在距离李守振还有几丈距离的时候便大喊道:“大将军,东门被攻破,滕都监不幸战死沙场!” 这短短的一句话让李守振瞬间面色发白,滕万源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将领,无论带兵能力还是自身武功都不算弱,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 周遭一片死寂,李守振甚至出现刹那的恍惚,朝他奔来的冯孝文的面庞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 冯孝文和两名同伴顺利穿过李守振亲兵的阻隔,已经来到这位东阳路大将军身前一丈之内。 “将军小心!” 李守振身后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声暴喝,身形一闪便来到他面前,挡在他和冯孝文之间。 两尺之遥。 冯孝文和身侧的两名同伴在疾行的过程中同时俯身一抹,手中便多了一柄寒光湛然的匕首,然而那名三旬男子面无惧色,猛然踏前一步,右拳挟风雷声呼啸刺出,后发而先至。 冯孝文身体一扭强行避开,他右边的同伴抬手刺向三旬男子的肋部,左边那人则刺向对方的胸腹。 三旬男子右拳一摆砸在左边那人的肩头,如铁锤击于败革,瞬间便见那人肩头一塌,竟是被他硬生生砸断了锁骨! 那人一声闷哼,眼中的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但他依然无比顽强地用匕首在三旬男子肋部划出一道伤口。 三旬男子须发皆张,踏步再进,又是一拳挥向冯孝文。 “擒贼擒王!” 另一名同伴怒吼一声,主动迎向三旬男子的铁拳,同时张开双臂怒撞而去。 这一拳砸在他的胸膛,与此同时他也死死抱住对方的身体,冯孝文与三旬男子侧身而过,双眸杀意凛然,抬手从对方咽喉间抹过。 三旬男子那一拳砸死了冯孝文的同伴,却被对方抱住身体,刹那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孝文手中的匕首划过自己的喉咙,在这生死之际他奋起最后的力量,抬脚踹在冯孝文的大腿上。 冯孝文只觉剧痛传来,他却没有任何迟疑,借力扑向就在身前不远处的李守振。 这四人的动作犹如兔起鹘落,交手只在转眼之间,李守振才刚刚被三旬男子那声暴喝惊醒,面前便出现冯孝文的身影。 以及那柄泛着寒光和鲜血的匕首。 冯孝文以一个稍显奇怪的姿势站着,手中的匕首纹丝不动地贴着李守振的咽喉,对周遭涌上来的燕军怒目而视,吼道:“再前一步,李守振必死无疑!” 众人皆惧,纷纷停下脚步。 冯孝文又道:“大将军,东门已破,我朝大军已经入城,请你即刻下令打开四门放弃抵抗,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李守振面色涨红,然而此刻他却无法擅动分毫,因为冯孝文一手搂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握着匕首随时都有可能割下去。 “你是谁?” 他只能咬牙问道。 脑后传来冯孝文冰冷的声音:“这不重要,请大将军立刻下令!” 便在这时,先前那名传令官再度跑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大将军!滕都监阵亡,东门被人打开,敌军正在攻入东门!我军援兵已经抵达,正在和敌人拼死作战,但是两千人无法抵挡太久,请大将军再——” 声音戛然而止,传令官怔怔地看着面前被一大群人包围起来的李守振,以及用匕首制住他的冯孝文。 “大将军,大势已去,伱又何必替景廉人卖命?如果你要继续坚持,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反正我只是一介无名小卒,能够让堂堂大将军陪葬倒也不亏。如果你肯传令全军放弃抵抗,我保证你不会死。” 冯孝文在李守振耳边不慌不忙地说着。 李守振又怒又愧地说道:“你以为本将会信你这些花言巧语?” “大将军不妨想一想,假如你愿意领军归顺,萧大都督怎么可能对你不利?” 冯孝文稍稍用力,冰寒的匕首紧紧贴着李守振的咽喉,他继续说道:“如果杀了你,将来还有谁愿意归顺我军?萧大都督岂是这种不智之人?再者,大将军觉得下面的将士们真的愿意继续卖命吗?” 李守振心中一震,他看向周遭那些人,他们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亲随,然而此刻面对他的目光,不少人都低下头去。 他又扭头看向东方,虽然看不见东门附近的具体情形,却隐约能听到淮州军越来越响亮的吼声。 片刻之后,李守振终于开口,语调苍凉而又低沉:“传令,打开各处城门。” 出乎他的意料,周遭的亲随们几乎没人反对,几名他非常信任的将官立刻赶赴各处去传令。 这一刻,李守振仿佛苍老了十多岁。 他只觉得胸中悲愤和惭愧交错,恨不能主动撞向冯孝文的匕首。 可是他终究不敢这么做。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上午,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四门大开,燕军并未悉数投降,有人即便接到李守振的将令依然选择继续抵抗,但是这些人就像历史长河中一朵朵毫不起眼的浪花。 无人在意,无人述说。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在尉迟归和近千名虎贲的簇拥中登上汝阴城墙,径直来到城楼之下。 他在这里看到了负责主攻南城的泰兴军主将康延孝,也看到了温希光等主动投诚的城内将领,还有被己方高手严密看守的燕国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 但是他的目光没有停留,而是看向了不远处。 两名郎中正在帮冯孝文处理伤势,那个负责保护李守振的景廉族高手最后一脚生生踢断了冯孝文的左腿骨头。 或许他下半辈子都只能做一个瘸子。 萧望之已经听人说过此处发生的惊险一幕,他迈步来到冯孝文身边,蹲下身探手轻轻触碰着他的左腿。 他缓缓道:“织经司如果不能妥善安置,你就来淮州军任职,都督府负责你下半辈子。” 冯孝文面色苍白,拱手一礼道:“多谢大都督!” 他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 天地之间,淮州各军将士的欢呼声直上云霄。 …… 在汝阴城陷落的那一刻,东阳路北部和宝台山接壤的地方,一股洪流漫过大地,惊起两侧林中无数飞鸟。 这股洪流便是闻名天下的大景骑兵,足有一万三千余骑,超过南齐边军全部的骑兵数量。 这些剽悍的骑兵尽皆一人双马,前进的过程中随时都可以换马疾驰,骑术之精湛令人心惊。 经过数百里长途奔袭,他们已经离开河南路进入东阳路境内。 队伍中间,庆聿忠望抬眼望向南方,冷峻的目光仿佛能越过连绵山川。 落在汝阴城头。 (本章完) 288【吾刀利否】 庆聿忠望选择的路线距离很长,从河洛城往北进入河南路,然后转道向东沿着宝台山脉外围前进,再从封丘西北部的定风道进入东阳路。 定风道是连接河南路和东阳路的唯二通道,另一条路就是从宝台山内部绕道,如今这条路显然走不通,因为那是七星军的地盘。 自从南齐淮州军开始北伐,燕国便无暇再顾及七星帮的发展,即便王师道等人知道越来越多的绿林中人投靠七星帮,他们也无力再做制约,只要七星军不出山闹事就行。 定风道南端依山傍水处有一座守备森严的军营,此地驻扎着五千景军,防备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南下袭扰。 大概十来天前,这支军队的主将蒲陆浑接到庆聿忠望的军令,率三千锐卒赶赴南边的罗山县,此地距离汝阴城约有三十余里。 蒲陆浑领军小心翼翼地前行,既要为后续大军突击清扫沿路隐患,也要给围攻汝阴的淮州军些许威胁,从而减轻汝阴守军的压力。 副将哈格继续坐镇军营,在他看来两千步卒足以控扼宝台山的出口。 昨日庆聿忠望率领大军穿过定风道继续南下,虽然没有过多交流,哈格依然看得无比眼热。 他当然知道这支极其威武雄壮的骑兵是去汝阴城找萧望之的麻烦,只可惜他没有那个福分跟去分点军功,倒是便宜了蒲陆浑那厮。 “这两天北边山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哈格抬手召来一名亲兵,一边懒洋洋地晒着初春的太阳,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 亲兵笑答:“大人放心,山里安静着呢,那些绿林盗匪知道我朝大军守在这里,他们哪里还有胆子出来招摇。” “不可大意。” 哈格瞪了他一眼,缓缓道:“虽说去年他们在山里打赢那一仗是因为很多巧合,但这些人终究有些胆气在身上。让下面的人打起精神来,要知道营里存着大军备用的粮草,万万不能出什么纰漏。” “遵令!” 亲兵挺身应下,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宝台山里那些人说到底只是绿林大盗,南边打得再热闹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再者说了,山里那两三千人投进战场有多大影响? …… 宝台山南麓,一处百余丈山峰顶上,十余人翘首南望。 七星帮阴堂堂主齐廉夫轻声说道:“大小姐,我们的兄弟已经确认,昨天从定风道南下的便是景朝骑兵,人数至少在一万以上。从领军旗号来看,这支景军骑兵的主帅应该是庆聿恭的长子庆聿忠望。” 人群之中,林溪微微颔首道:“有劳齐大哥和阴堂的兄弟们。如今看来,庆聿忠望是想利用淮州萧都督率领主力围攻汝阴城的机会,带着这一万多名骑兵发起突袭,和城里的燕军里应外合击溃淮州军。” 众人闻听此言,不由得面露忧色,齐廉夫沉吟道:“景军骑兵速度很快,恐怕我们来不及给萧都督送信。” 因为陆沉这层关系的影响,七星帮众人对淮州军和萧望之越来越亲近,自然不希望看到淮州军落败的局面。 林溪面色从容,言简意赅地说道:“南边不用担心,萧都督自会料理一切,我们这一次的任务是解决那边的景军步卒,占据定风道的入口。” 齐廉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当即意识到这是要将庆聿忠望率领的景军骑兵关在东阳路,便笑道:“姑爷好大的手笔,竟然是想吃掉这一万多景朝铁骑。” 林溪和陆沉已经定亲,兼之江湖儿女崇尚率性耿直,因此齐廉夫对陆沉的称呼倒也不算突兀,其他人并无古怪的神情。 林溪坦然领受,不过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太深入,一言带过:“能不能吃掉那是后话,现在我们要先讨论一个问题,如何解决那边的两千多景军,尽可能地减少我们自身的损失。” 其实她不是很习惯做这种事。 从小到大她生活在一个快意恩仇追风赶雨的环境中,即便那几年以菩萨蛮的名号闯荡江湖,所谋者不过是以自身的安危去换燕国那些贪官污吏的性命,何时需要像现在这样劳心费力? 菩萨蛮无论遭遇怎样的险境,只关乎她一人生死,如今她却要顾及几千人乃至整个七星帮的安危。 但她心中并无怨言,因为即便没有陆沉的出现,她早晚都得接过父亲交托的重任,将帮里兄弟姐妹和老弱妇孺的命运扛在自己肩上。 更何况陆沉为她留下一个堪称完美的框架,并且在去年的那场大战中甄选出一些有用的人才。 其中最突出的便是林溪的几名副手,步军副将余大均和娄成元。 余大均性情更加直接,当即便接话道:“大小姐,我军兵力更占优势,而对方最大的仰仗是坚固的营寨。因此,我们可以先以小股兵力将景军从寨中引出来,然后在野外进行决战。” 左军统领楚铸道:“决战?为何不将敌人引到易于埋伏的地方呢?” 林溪微笑道:“莫要把敌人想得那么蠢,他们不会离开营寨太远。” 余大均赞道:“大小姐所言极是,这支景军先前已经调走了一部分人,他们的兵力不足以支撑深入山中。最有可能便是我们让人去袭扰,逼迫他们出营厮杀,然后主力齐出与敌决战。” 林溪思忖片刻,颔首道:“好,便依此计行事。” 一直沉默的娄成元忽地开口说道:“大小姐,纵然我们可以击败这支景军,但是我们总兵力只有四千人,如果要守住定风道截断景军骑兵的退路,这恐怕有些困难。” 定风道不是一条羊肠小道,不存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可能性,对面可是上万名精锐骑兵,七星军就算将所有人都赔进去,未必能挡住对方。 林溪嫣然一笑,环视众人道:“不必担心,师弟他另有安排。” 众人恍然,娄成元登时放下心来,点头道:“如此甚好。” 次日上午,景军营地之内,哈格正在营帐中闲坐,一名亲兵快步走进来,禀道:“大人,外面来了一群人,他们说自己是七星帮的帮众。” 哈格皱眉道:“七星帮?他们从山里跑出来了?一共多少人?” 亲兵答道:“二十多人。” 这个人数让哈格心中一松,没好气地问道:“他们想做什么?” 亲兵道:“领头之人说,山中存粮难以为继,燕国官府答应送给他们的粮食迟迟未至,所以希望能从大人这里借一些粮食,等将来夏粮收成之后再还给大人。” 哈格抬起头望着他,神色变得十分古怪,好半天才气笑道:“找老子借粮?他们想借多少?” “那人说……需一千石。” “他娘的,抢到老子头上来了,让他们马上滚蛋!” 哈格一声怒斥,亲兵连忙退下。 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后,这名亲兵再度进入营帐,这一次他的表情明显带着慌乱,急促地说道:“大人,七星帮又来了上千人,在北边二里多地站着,说是一定要让大人借给他们粮食。” 哈格脸色一变,登时怒气攻心,寒声道:“召集全军!” 约莫半炷香后,景军营地北边的平地上,哈格领兵于营寨外面列阵,他望着对面那一千多人,扫视一圈之后只觉哭笑不得。 就凭这些阵容涣散、七歪八扭、一个个歪歪倒倒站着、手里拿着乱七八糟各种兵器的乌合之众,是谁给了他们胆子跑到景军面前放肆? “真他娘的晦气。” 哈格一想到自己要留在此处防备眼前这群杂鱼,蒲陆浑那厮却仗着主将的身份跟小王爷去拿军功,不由得愈发烦躁,不耐烦地吼道:“对面管事的滚出来!” 一名身姿纤巧、容貌清丽的女子从上千名绿林好汉中迈步而出,哈格一眼望去便心中一震。 绝色! 这时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脸上浮现一抹奇特的笑意:“你想要粮食?” 林溪淡然道:“是,请将军借给我们一千石粮食,半年内一定会还给你。” “一千石太多了。” 哈格望着对面的年轻女子,笑道:“我可以借给你们三百石,不过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来营中住上数日就行。” 周遭登时响起景军士卒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林溪面不改色,忽地抬手伸向旁边,余大均立刻递上弓箭。 “凭你也配?” 林溪突然张弓搭箭,长箭瞬间破开空气,速度快如流星! 哈格怎么也想不到对方说翻脸就翻脸,下意识矮身一躲,那支箭从他头顶擦过,然后射中后方一名景军士卒的咽喉。 “说声借是给你面子,你不给我们自然就要抢,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再说了,你也不找个镜子照照你那张猪脸!” 林溪这句话彻底点燃哈格心中的怒火,方才那一蹲更是让他颜面尽失,随即怒吼道:“找死!” 但见他大手一挥,景军呼啸而出,朝着对面千余人掩杀而去! 甫一交战,七星军很快便陷入劣势,林溪也没有了方才的镇定从容,他们从兵力到实战经验似乎完全处于下风。 片刻过后,七星军在林溪的指挥下狼狈往北。 哈格死死盯着林溪的身影,怒道:“杀光他们!” 一逃一追,很快他们便离景军的营地有些远。 当这个距离超过三里地,前方本已接近崩溃的七星军猛然停下脚步,哈格只觉眼前仿佛一花,那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忽地扭身望着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斩马刀。 下一刻,林溪拧身发力,反向突进数步,长刀高高扬起,带着一片风雷声朝着冲在最前面的景军步卒当头斩下! 这一刀从上到下,在那名景军步卒前身划出一道恐怖狭长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哈格心头猛然一紧,虽说他距离那人有些远,而且身边都是部属,可他似乎能感受到这一刀的劲气扑面而来,犹如凛冽朔风刮面生疼。 周遭似乎猛然安静下来。 人群之中,哈格注意到林溪看向自己的目光,那冷峻的眼神仿若是在看一个死人。 与此同时,前方两侧山野之间喊杀声汹涌爆发,漫山遍野皆有七星军将士出现,继而从两翼扑向战场。 而北面定风道中,数百骑如旋风一般杀来! (本章完) 289【与君携手】 七星军的策略非常简单,他们没想过要将景军引到一眼便能看出危险的绝地,只是要让对方离开防御森严的坚固营寨。 从一开始的二十多人借粮,到后面故意让千余人扮得歪歪斜斜,林溪安排的这些手段都是在降低景军的戒心,而她抓住机会突然翻脸便是彻底激发对方主将心中的怒火。 盛怒之下的哈格显然忽略一个问题,他安排在营外的岗哨变得悄无声息。 他低估了七星帮高手闯荡江湖的武功和经验,齐廉夫亲自带着阴堂的好手一路摸过来,在林溪带人堂而皇之出现在景军营外的时候,他便已经扫清外面的岗哨。 当此时,林溪率领的千余人回身再战,两侧又有两千余名七星军将士抄截而来,北边的定风道上,数百名骑兵气势汹涌。 “结阵后撤!” 值此危局,哈格反倒冷静下来,简短的命令迅即通过旁边人传开。 七星帮众人听说过雷泽之战的结果,却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当时女鲁欢率领的一万余人,面对淮州四支主力军加上锐士营的围攻,极其顽强地坚持将近三个时辰,而且在这个过程中阵型始终未曾涣散。 最后是因为劣势兵力鏖战太久,导致大阵某处出现松动,再加上赶来支援的骑兵被厉冰雪带着飞羽营拦截,这才给了陆沉领兵破阵的机会。 也就是说,景军步卒在面对两倍有余的淮州精锐时,依然可以凭借训练有素的战阵经验坚持很久,所以在萧望之和陆沉的角度看来,雷泽之战赢得并不轻松。 此刻经过最初的慌乱,当两翼的七星军包围上来的时候,景军已经在哈格的指挥下完成结阵的动作,只不过这套阵型不及女鲁欢当初在雷泽平原摆下的铁桶阵。 首先哈格肯定比不上女鲁欢的指挥功力,其次景军的前部和林溪率领的千余人处于缠斗的状态。 眼看着方圆阵将要结成,偏偏最前面那百余人被缠住,犹如一个标准的圆形某处出现突兀的波折。 哈格看了一眼那个势不可挡狂飙突进的年轻女子,此刻心中再无丝毫旖旎之念,咬牙道:“前军结阵!” 言下之意,他只能放弃被对面缠住的百余人。 景军的执行能力比较强,这个时候也来不及顾惜同袍之义,他们必须借助大阵的庇护撤回营地之内。 七星军骑兵从侧翼奔来,冲击着景军的肋部,虽然能够给对方造成一定的杀伤,但是无法引发景军的溃散。 林溪率领一众亲随解决掉被景军主将抛弃的百余人,旋即继续向前冲杀。 只是结果却没有很多人想象得那么乐观。 单论个人实力,七星军中有很多高手可以轻易击败哈格,甚至都不需要林溪亲自出手,然而战阵攻伐不是草莽高手比斗。 战场上的精锐军卒非常擅长合击之术,这绝非简单的人数叠加。若是有人自认武功高强,轻易闯进军阵之中,面对四面八方捅刺而来的长兵器,就算他能杀死几个敌人,自己身上也必然会出现几个血窟窿。 莫说余大均和娄成元这些人,就算是林溪也不会强行突进,这也是陆沉特意叮嘱过她的事情。 面对七星军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景军逐渐稳住阵型,虽然处于一定的劣势,但是他们没有太多的慌乱,机械而又稳定地重复着无数次训练遂成本能的动作。 就像浪潮冲刷着岸边的岩石,纵然可以暂时淹没终究会退去,岩石依旧屹立。 景军阵中,哈格紧张地观察着四周局势,同时指挥着景军徐徐后退。 当他发现己方的撤退没有受到阻碍时,心中不由得泛起强烈的不安感。 七星军依靠人数上的优势已经完成对景军的包围,却刻意漏过景军的尾部,也就是正对景军营地的方向。 若说步卒行动迟缓不便大范围机动,可对方还有几百骑兵在旁边虎视眈眈,似乎是刻意将景军赶回营地。 哈格心知不妥,然而现在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当林溪率众发力进攻,他便察觉到这支七星军果然不容小觑,乱战反而会加速对方的胜利,因此他只能按照林溪的规划,带着景军一步步撤向营地。 周遭杀声鼎沸,哈格看向远处林溪率领的七星军主力,猛然间涌起更大的危机感,那便是小王爷率领的骑兵前天从这里经过然后南下,这支匪军马上就跳出来…… 他们是想抢占定风道! 这个念头跳出来之后,哈格只觉后背冷汗涔涔,当即大喝道:“加快速度,撤回营地!” 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占住这条至关重要的通道。 刀枪纵横之中,哈格似乎看到远处那名女子脸上泛起的嘲讽之色。 便在这时,南方雷声轰鸣。 景军尾部的士卒扭头望去,遽然色变。 但见尘土飞扬,狼烟滚滚,似荒原狂风席卷大地,凌厉之势几近于遮天蔽日。 初春明媚的阳光中,一支隐藏旗号的骑兵犹如天降神剑,从西边奔袭而来,绕过占地面积宽广的景军营地,出现在景军后方的平地上。 此时,景军距离营地仅有两里余地,这短短的路程却仿佛天堑一般,他们只能绝望地看着,此生永远无法走到对面。 和七星军数百骑兵相比,这支出现在景军后方的骑兵约有五千之数,甲胄鲜亮军械齐整,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在奔袭的过程中散而不乱,一眼便知经过长期严苛的训练以及战场上生死相搏的磨砺。 领头女将轻甲白马,单手提着一杆马槊,英姿飒爽不弱须眉。 “杀!” 只听她朗声一呼,便带着久经沙场的飞羽营冲向景军尾部。 景军前阵,林溪双手持刀,内劲运转周身,大步向前杀至景军前阵防守最严密的部位,长刀划出一个半圆,刀气离刃半尺,瞬间斩断六七杆兵器。 不等那些景军步卒反应过来,林溪再进一步,脚步一顿挥刀再砍! 只见她脑后青丝发尾高高飘起,旋即如春日繁花绽放散开,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俏与美好,然而另一侧却是她手中斩马刀带着无尽杀意猛然爆发。 一刀破阵,一刀杀人! 数名景军步卒胸前甲胄悉数裂开,鲜血汨汨流出。 即便以林溪目前的武功修为,这种不断释放内劲的战法也不能持久,但她很清楚此刻不必留力,因为厉冰雪带着飞羽营已经冲垮景军尾部! 两千景军被七星军和飞羽营合计近万人困在营地前方两里地附近,随着飞羽营凿开哈格布置的阵型,战事的结果不言而喻。 当林溪率军突入阵中,干脆利落地一刀砍死哈格,景军的溃败便成为定局。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这场小规模的战事宣告结束,景军死伤惨重,活着的人只能弃械投降,面对周围人山人海一般的剽悍军卒,两千人没有一个逃出去。 七星军和飞羽营在将领们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善后,一部分人去处置景军降卒,一部分人打扫战场,还有一部分人进入景军营地开始搜检。 在距离战场不远的一个矮丘上,两位主将迎风而立。 远处依旧喧杂吵闹,这里却十分安静。 “前年一别,本以为很快就能再见,没想到过了这么久。” 厉冰雪右手拎着自己的头盔,左手提着水囊,唇边泛着温和的笑意,语调略显感慨。 林溪抬手捋了捋耳边散乱的头发,莞尔道:“再见还要切磋么?” 这句话自然是说当初在江华城分别的时候,两人曾经当着陆沉的面小试牛刀,虽然各自都收着力,但还是很轻易地毁掉了很多花花草草。 厉冰雪摇头笑道:“不比了,怎么比都是我输。” 闻听此言,林溪扭头望着她,从她清澈的眸光中看出些许释然。 似乎不止在说武功,还和陆沉有关。 回首当初,林溪心里亦不禁生出许多感慨,她柔声道:“其实你才是那个最豁达的人。” 厉冰雪品味着这句话的深意,对林溪不由得刮目相看,因为她虽然表达过对陆沉的好感,却从未想过要和他厮守终生,至于爱得死去活来那种事更是想都不会想,所以豁达二字倒也恰如其分。 一念及此,她略显狡黠地说道:“虽然我不比了,但是你未必能轻松下来。前段时间我在来安见过那位王姑娘一面,确实称得上知书达礼大家闺秀。林姐姐,你可不能大意轻敌。” 林溪抿嘴一笑,平和地说道:“师弟跟我提过此事,虽说我没有伱那般志向远大,却也委实不愿闷在深宅大院里做劳什子主母。这天下之大山川无比秀丽,我还有很多地方没见识过,譬如极北雪原、天南海岛、西方大漠、东海缥缈,此生若不能走一走看一看,等我走不动路的时候肯定会后悔。” 厉冰雪转头望着她,不见半分矫揉做作之色,唯余澄澈无暇。 于是她轻叹道:“陆沉肯定不会同意,在他心里只有你才能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过你这样想,倒是便宜了那个家伙。” “接下来我们要去抄截景朝骑兵的后路?” 林溪略显生硬地转移话题,因为她大抵知道厉冰雪的心意,不愿在她面前谈论太多和陆沉有关的话题。 毕竟她和陆沉已经定亲,有些话说出口便像是耀武扬威,即便她心里没有那样的想法。 厉冰雪的目光更加柔和,颔首道:“庆聿忠望此刻应该快接近罗山县,萧大都督在汝阴城已经设置了陷阱。我们先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再看看庆聿忠望会不会上钩。只要他去往汝阴城,我们便去堵截他的退路。” 林溪望着面前辽阔的山川,淡然微笑道:“好。” (本章完) 290【回首】(为盟主就是来看看呀加更) 汝阴城。 李守振依旧住在他的大将军府,而且看起来比先前的排场更大,因为无论他在做什么,身边都有四名精光内蕴的高手贴身相随,即便是去茅房都会有人瞪大双眼盯着他。 几天前,也就是汝阴城破的那天晚上,萧望之在这座大将军府接见他,一开口便让李守振哑然无声。 “庆聿忠望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领军进入东阳路了?” 这句话让李守振失魂落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整个汝阴城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庆聿忠望的安排,而且这段时间他连睡觉都是独自一人,因此不存在泄露秘密的可能,那便说明己方的所有谋划都在萧望之的预料之中。 李守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萧望之也没有为难他,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反应已经给了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些天他茶饭不思,既希望庆聿忠望神兵天降夺回汝阴城,又害怕那位小王爷一头钻进萧望之设置好的陷阱。 被困在府中的李守振肯定不知道,汝阴城悄然恢复了原样。 如果让他出城一看,他肯定以为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己还是那个手握三万大军、静待淮州军展开进攻的东阳路大将军。 城外依旧有延绵不断的齐军营地,营外鹿角和拒马一应俱全,足以应对骑兵的冲击。只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如今城外的淮州军兵力减少将近一半,其实压根不需要那么多营帐,然而外人一眼望去很难发现其中的细节。 另外一处不同,淮州军眼下是围三缺一,营地环绕着汝阴城东、南、西三面,却没有堵住北门。 城墙之上,燕军旗帜依旧飘扬,守城士卒也都穿着燕国制式甲胄。 粗略一看,似乎淮州军并未攻克汝阴,依旧处在围城的姿态,而燕军目前还能坚守。 北门城楼下方,萧望之看着身上的轻甲,对尉迟归微笑道:“虽说要以身作则,终究还是很不舒服。” 旁边几位大将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尉迟归道:“大都督再忍一忍,等把景朝骑兵诓进城里,你就可以换上咱们自己的甲胄。” 如他所言,这是萧望之给庆聿忠望准备的一份礼物。 景军骑兵虽然强悍,想要正面冲击有所防备的步军大阵不太可能,毕竟这种长途奔袭只能是轻骑兵,重甲骑兵跑这么远肯定会累死自己。 等庆聿忠望领兵抵临,发现无法撼动齐军阵型的时候,他为了补给和协防汝阴考虑,唯一的选择便是从北门进入汝阴。 到那个时候,萧望之自然会给他一个惊喜。 萧望之已经得到厉冰雪派十余名信使一人三马快速疾驰送来的消息,知道景朝万余精骑已经进入东阳路。 他看向北方的茫茫天地,轻声道:“只怕这等阵势骗不了庆聿忠望。” 众人面面相觑,康延孝小心翼翼地说道:“大都督,庆聿忠望不入城,难道他想带着一万多骑兵在东阳路境内流浪?” 萧望之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城内情况如何?百姓是否稳定?” 另一边的裴邃答道:“回大都督,末将已经将燕军所有将领集中控制,温希光等主动投诚的将官不在此列。直属于李守振的士卒分散看管,其他人则收缴兵器甲胄。城中百姓知道我军的规矩,这一路从各处逃来汝阴的百姓可以作证我军不犯黎民,再加上姚刺史派来的随军官员进行安抚,目前城内很稳定。” 萧望之微微颔首,又对一位织经司的官员说道:“冯孝文还在养伤,这段时间你要打起精神好生盯着,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找他。” 那人躬身应道:“是,大都督。” 萧望之便对众将说道:“各自去做事吧,让将士们再辛苦一段时间。” “遵令!” 众人齐声应下。 萧望之抬手按在墙垛之上,目光沉静深邃。 …… 又两日过后。 汝阴城北方数十里外,罗山县。 景军步卒主将蒲陆浑毕恭毕敬地跟着一位年轻人,谦卑地说道:“小王爷,城内已经准备好大军需要的补给,末将安排的人手正在搬运,军粮、草料乃至随军郎中皆已齐备。”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淡淡道:“做得不错。” 蒲陆浑登时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垂首道:“小王爷谬赞,这是末将的本分。” 两人走入正堂,庆聿忠望坐下之后说道:“马屁留着以后再拍。我且问你,这些天南边情况如何?” 所谓南边,自然是指汝阴城。 蒲陆浑面露愧色,道:“小王爷,我军目前只能确认汝阴城还在坚守。原本末将还可以派出一些斥候前往汝阴城附近打探,一开始确实能够探知南齐淮州军已经包围汝阴。可是十天之前,萧望之突然派出一支兵马驻扎着南边十余里外的积善屯,又有大量游骑斥候和织经司的探子遍布积善屯附近,末将的人手实在无法越过去。” 庆聿忠望目光一凝,语调冷了下来:“十天之前?也就是说伱从十天前就不能确定汝阴城的状况,那你为何能确认燕军还在坚守?” 蒲陆浑微微一怔,略显茫然地说道:“小王爷,汝阴城墙高耸坚固,李守振手里还有三万兵力,正常情况下守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萧望之纵然用兵如神,他也不可能让淮州军直接飞进城里。” 庆聿忠望寒声道:“既然如此,萧望之为何要刻意隔绝你的视线?” 蒲陆浑语塞,片刻后迟疑道:“或许是他想防备我军干扰他麾下的主力?” “猪脑子。” 庆聿忠望毫不留情地斥责,又道:“你手里才三千步卒,若是仓促进入战场,萧望之只会喜出望外,为何要像防贼一样防着你?” “可是……可是汝阴……” 蒲陆浑渐渐说不下去,因为庆聿忠望这般提醒,他也渐渐意识到其中古怪。 庆聿忠望眉头紧皱,他心里隐约有种不祥的感觉。 南下之时得知雷泽大败的消息,他便在筹谋反败为胜,毕竟他南下不能只是为了守住河洛,这种事谋良虎便能应对妥当,又何必让他在北边攫取战功的时候白跑一趟? 所以他让蒲陆浑分兵南下,密令李守振只守汝阴,同时放任陆沉率领的那支偏师不断西进,只为将萧望之的兵力全部吸引到汝阴城下,然后千里奔驰完成一场出其不意的强袭。 然而听完蒲陆浑的述说之后,长期带兵养成的敏锐触觉让庆聿忠望心生疑惑。 如果蒲陆浑手中有近万兵力,他都可以理解萧望之如此谨慎的缘故,但是区区三千人就能把那位淮州大都督吓得如临大敌? 他起身在堂内缓缓踱步,蒲陆浑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旁边站着。 “假如汝阴已经失陷……” 庆聿忠望自言自语,脑海中猛然蹦出一件事。 那是他率领这支骑兵从燕子岭营地出发的时候,他的父亲派亲信给他送来一句话,那便是要提防南齐谋夺河洛。 河洛? 尧山关内守军万余,河洛城内守军数万,其中还有谋良虎统率的一万五千精锐景军,陆沉那支偏师凭什么可以觊觎河洛? 除非…… 庆聿忠望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蒲陆浑问道:“你方才说萧望之派了一支兵马驻扎在南边十余里的积善屯?” 蒲陆浑点了点头,然后急忙道:“那支齐军昨天下午撤了回去,末将派人跟上去查看,发现他们回到汝阴城外齐军营地。因为萧望之麾下的斥候委实厉害,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确定汝阴城头上依旧是燕军大旗,城外有大战过后的惨烈痕迹,不过燕军还能守得住。” 庆聿忠望定定地望着他,直将这位作战勇猛的武将看得心里发毛。 “小王爷,莫非是……” “你即刻通知麾下部属做好两手准备,明日要么随我军主力杀往汝阴,要么立刻往北撤退,我会派人通知你具体军令。” 庆聿忠望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话,同时往外走去,留下蒲陆浑怔怔地站着。 次日清早,三千余骑从罗山县城出发,在庆聿忠望的率领下往南而去,剩下一万骑兵和三千步卒依然留在城内。 午后,待接近汝阴城十五里之内,景军骑兵便发现了淮州军的骑兵斥候。 庆聿忠望没有派人去追杀那些疯狂南奔的淮州军骑兵,反而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行,只是格外地小心,尽量避开视线存在遮蔽的地带,只沿着开阔地前行。 等他望见汝阴城的轮廓时,那边仿佛一场大战刚刚落幕,淮州军各部已经返回营地。 注意到这支景军骑兵的出现,淮州军立刻严阵以待,而城头上的燕军则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似乎是在迎接援兵的到来。 距城两里地,庆聿忠望策马驻足于一个安全的位置,抬头眺望着汝阴城的北面城墙。 他身侧则是三千余名剽悍骑兵。 城墙上人头攒动,杂乱的声音相继出来,无非是表达对援兵到来的喜悦之情。 一群将官热切地朝庆聿忠望挥手,紧接着便有一员大将在一群人的簇拥中来到城楼下,似乎就是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 景军骑兵没有任何回应,庆聿忠望只是目光冰冷地望着对面。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见景军骑兵似乎没有入城的打算,城头上也渐渐安静下来。 良久过后,庆聿忠望雄浑的声音响彻四野。 “淮州萧都督可在?本人庆聿忠望,欲请一见!”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庆聿忠望死死地盯着城楼附近,直到那个疑似李守振的大将军退下去,另外一位身着燕军甲胄的男子出现。 一道悠扬的声音远远传来。 “小王爷跋山涉水,千里突袭,何不入城一叙?” 这是尉迟归的声音,毕竟相距较远,萧望之无法催动内劲。 庆聿忠望并不在意说话的人是不是萧望之,因为这句话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汝阴城已经落入淮州军之手,城里城外皆是萧望之布置的伪装。 “萧都督好手段,数日便攻克汝阴,我十分钦佩。” “小王爷谬赞,终究比不得你一眼看穿此间真相,可谓颇有乃父之风。” 这一刻庆聿忠望只觉面皮发烫,胸中气血翻涌。 他的所有谋划在萧望之轻取汝阴的结果面前变成一个拙劣的笑话,所谓长途奔袭千里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壮烈。 他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萧都督很想与我一战,如今我便在此处,身边只有三千余骑,难道萧都督不敢出城一战?” “本督不擅奔跑,不及小王爷领军辗转上千里进退自如。素闻景国骑兵奔袭之术天下无双,本督如今已经见识到了,可谓名不虚传。” 庆聿忠望死死抓着缰绳,手背上青筋爆起。 他呼出一口浊气,自嘲笑道:“承蒙萧都督美言,我现在就要领兵返回河洛。你若不愿放我离去,可以派兵追击。” “小王爷,好走不送。只是归途艰险,还望小心珍重,切莫马失前蹄,让庆聿元帅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乃人间之悲也。” 庆聿忠望自然满心愤懑,旁边的亲随更是怒目而视远处的城墙,景军骑兵尽皆躁动不安。 想要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庆聿忠望沉默片刻,朝那边拱手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一次萧都督的手段让我获益匪浅,受教了。将来我会再向萧都督请教,希望那时候你还能昂然屹立于战场之上。” 他眼中已满是血色,将心中的所有情绪强行压制,拨转马头转身怒喝道:“走!” 三千余骑如流水一般漫卷向北。 在双方没有纠缠在一起的情况下,淮州军步卒肯定无法留下对方。 北面城楼之下,众将神色各异,有人对庆聿忠望的背影露出讥讽之色,有人若有所思暗自沉吟,也有人神情凝重。 萧望之的声音在他们耳畔响起。 “萧闳,你马上派快马绕道通知厉冰雪,让她和七星军林溪小心应对,如果事不可为不要硬拦,这一万多景军骑兵没那么好对付。让她们见机行事,不行就退入宝台山内,庆聿忠望在山里奈何不了他们,而且他现在急着回河洛,应该不会兼顾其余。” “遵令!” “康延孝,你立刻率泰兴军前出积善屯,防止庆聿忠望杀一个回马枪,同时让斥候尽量散开,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盯着对方北上。” “遵令!” “裴邃,你率镇北军西出奉福城,然后沿着清流关稳步向西,同时派人将此间发生的事情通知陆沉。” “遵令!” 安排完一切之后,萧望之走到城墙边,看着北边逐渐远去的景军骑兵,良久才发出一声轻叹。 “可惜。” 为本书004号盟主“就是来看看呀”加更完成。今日3更,还欠21更。 (本章完) 291【将在外】 江南,永嘉城。 织经司总衙,那座守备森严、汇聚齐朝各地机密信息的院落之内,相较寻常男子显得有些清瘦的羊静玄望着桌面,那是一封来自江北的最新战报,由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亲笔写就。 正常情况下,无论苏云青还是其他外任官员,他们的密报都会经过这座院落里的掌事审核归档,再由提举秦正决定是否呈递御前。 只有在十万火急的时刻,外任官员的奏报才会直接送进宫里。 羊静玄如今全权负责淮州司的情报汇总,与苏云青直接对接,因此他对淮州北边的战事进展非常了解,虽然他基本没有离开过这座衙门,但他几乎是全程旁观萧望之和陆沉一路攻城拔寨。 望着这份密报上的字迹,羊静玄眉头微皱。 沉思片刻之后,他将这份密报装进一个袋子里,然后起身将其放到一摞即将拿去焚毁的卷宗之中。 等他刚刚做完这一切,外面便响起丫鬟们恭敬的声音:“见过大人。” 羊静玄扭头望去,只见秦正绕过屏风走进来。 他连忙上前行礼,镇定地说道:“舅舅。” 秦正微微颔首,环视屋内各处,目光落在整洁的大案上,淡然道:“苏云青是不是有份密报送来?” 羊静玄一怔,摇头道:“外甥未曾收到。” 秦正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的双眼。 如今边军在北边连战连胜,天子对边疆战事自然极其关注,几乎每天都会询问秦正是否有最新的战报。 今日一早,秦正便得到心腹的禀报,淮州司一封急报已经送到总衙,因此他才特意来一趟,想着带上那份战报去宫里面圣。 只不过…… 舅甥二人对视片刻,羊静玄垂首道:“舅舅,那份战报不能送进宫里,更不能让朝中那些大人知晓。” 秦正不急不缓地问道:“为何?” 羊静玄很清楚自己这位舅舅的心思极其敏锐,于是只能返身去将那封隐藏的战报拿出来,然后交到秦正手中,同时说道:“北伐之战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如果让上面那些人知道陆沉的冒险之策,他们肯定会极力反对,说不定陛下也会改变心意。” 秦正匆匆一扫,便已明白羊静玄这番担忧的原因。 他将战报合上,望着外甥略显倔强的神情,摇头叹道:“静玄,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会如此偏向于陆沉。若我没有记错,你们压根没有见过面。” 羊静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第一次见到陆沉这个名字,是前年苏云青送来的归档记录,上面记载着陆沉的家世背景和生平履历,以及苏云青为他争取到的干办一职。 再往后便是陆沉在军中崛起,一次又一次为大齐建立功勋。 良久过后,羊静玄抬头望着自己的舅舅,目光略显锐利:“其实外甥也不太明白,舅舅明明是坚定地拥护北伐,为何不肯给萧都督和陆都尉不遗余力的支持?” “支持?” 秦正摇头笑了笑,缓缓道:“萧望之如今是从一品淮州大都督、超品郡公之爵,手握淮州九军十余万兵马。陆沉弱冠之龄,职、勋、爵应有尽有,而在两年前他只是白身商贾之子。诚然,这些都是陛下对他们的恩赏,与我没有太多的关联,可你这两年整理北地情报,应该知道织经司给他们提供了多少助力。” 羊静玄不禁微露愧色。 秦正这话没有丝毫夸大,北伐战事进展如此顺利,织经司付出了多少人力和心血外人并不知晓,但是羊静玄很清楚,他还知道为了保证苏云青有足够的人手,秦正往北边派去大量精锐。 织经司四大检校,如今苏云青手里的人才已经远远超过其他三人,是名副其实的实权第一。 秦正继续说道:“伱觉得边军将士很不容易,朝廷不能拖他们的后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萧望之和陆沉的决定是不是一定正确?” 羊静玄低声道:“可是这两年边军从未败过。” “罢了。” 秦正轻叹一声,又道:“暂且不争论谁对谁错,但是你今天的举动已经犯了织经司的大忌,不要再有下次了。” 羊静玄垂首道:“是,舅舅。” 秦正望着他此刻的姿态,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苦命的妹妹,语气稍稍放缓道:“你以为将这份战报藏起来或者毁掉,宫里就不会知道北边的情况?左相等人就会变成睁眼瞎?静玄,织经司虽然掌握着最便捷和通畅的消息渠道,但我们不是唯一,明白了吗?” 羊静玄心中一凛,立刻领悟他这番话里的真意,老老实实地回道:“舅舅,外甥知错了。” 秦正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他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脑海中浮现出那封战报的内容。 这个陆沉真是胆大包天,萧望之居然会同意他的设想,难道他们就没有考虑过京中会因此掀起怎样的风浪? 等他来到文德殿东暖阁,拜见天子之后,立刻便感觉到左相李道彦朝自己投来一瞥。 秦正自然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 御案之后,李端面带笑意地问道:“秦提举,北边战局可有进展?” 雷泽大捷的余波渐渐散去,朝野上下都在期待淮州军顺利光复东阳路,完成十四年来首次收复大片故土的壮举。 因为边军的卓越表现,李端声望大涨,各项政令畅通无阻,这在过往是很罕见的状况,因此他的心情格外畅快,就连那抹关于陆沉身世谣言的阴霾也可以暂时忘却。 秦正垂首低眉,轻咳一声道:“启奏陛下,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今日来报。雷泽大捷之后,淮州都督萧望之亲领主力继续北进,逐渐扫清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外围的据点,目前正在围攻汝阴。与此同时,萧望之任命锐士营都尉陆沉为西路军主将,率锐士营、来安军、飞云军、盘龙军持续西进,连克清流关和饶阳城,正朝旧都挺近。” 殿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在秦正说到前面那一半的时候,李端和数位重臣频频颔首,然而当他说完陆沉的动静,众人不由得面色微变。 “陛下,陆沉这是被先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轻敌冒进,骄兵必败!” 执掌北衙六军的上将军王晏当即出班禀奏,语调铿锵有力。 曾经挺身而出支持北伐的南衙大将军刘守光神情凝重,缓缓道:“臣附议。” 枢密正使郭从义轻叹道:“萧望之怎能同意如此冒险的决议?他们只要稳扎稳打步步推进,光复东阳路唾手可得,有何必要行险开辟西线战场?” 几位手握军权的武勋第一时间表达对陆沉和萧望之的不满,甚至不需要那些文臣引经据典,而这一次右相薛南亭也没有力挺边军,主要是陆沉的想法委实突兀。 李端听着众人的意见,并未直接给出自己的看法。 还于旧都这四个字,朝廷已经喊了很多年,在坊间可谓人尽皆知,但是在朝堂上尤其是在这些重臣心里,其实是一个很敏感且尴尬的话题。 当然,眼下的问题不在于迁都的麻烦,而是这些武勋重臣不相信陆沉可以打下河洛。 令人不安的静谧之中,李端看向枢密郭从义,面无表情地问道:“郭枢密不看好边军此战?” 郭从义正色道:“陛下,臣绝对不怀疑萧、陆二位的能力,但是臣认为一切要从实际状况出发。以淮州军目前拥有的兵力,吃下东阳路都稍微有些勉强,更何况还要考虑应对景朝的反扑。这个时候陆沉带着一部分兵力冒险进攻河洛,臣就算陆沉领兵之术天下无双,只带几万兵力就能打下河洛,然后他如何能守住?” 李端道:“朕可以调南衙诸军北上。” “陛下,恕臣直言,这根本来不及。” 郭从义神情凝重,诚恳地说道:“首先,永嘉距离河洛两千余里,等南衙各军赶过去,路上至少需要两三个月,这段时间足够伪燕和景国反应过来,并且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夺回河洛。其次,臣支持萧望之收复东阳路,是因为此地和淮州相连,他可以从容制定守御措施。河洛却不同,至少我朝目前还没有能力将河洛、京畿之地、东阳路和淮州连成一片。” 李端的目光不由得晦涩起来。 郭从义继续说道:“最后,这些推断是建立在陆沉可以收复河洛的基础之上。臣不看好他能做成这件事,因为河洛城里还有几万景军,用来守城绰绰有余。假如陆沉这支西路军被拖住,我军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救援,而一旦他陷入敌人的包围乃至被击败,这会动摇到边疆的局势,甚至有可能导致全盘尽输,将先前的胜果拱手送出!” 李端沉默良久,缓缓道:“枢密希望朕如何做?” 郭从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臣斗胆,恳请陛下降旨陆沉,命他立刻率军撤回东阳路境内,协助萧望之光复全境,最多只需要守住清流关即可!” (本章完) 292【君命有所不受】 郭从义对于陆沉若是战败的担忧,才是殿内群臣神情凝重的根源。 无论是真心支持北伐的薛南亭和秦正,还是被迫接受的李道彦和郭从义等人,他们都是齐朝的臣子,不会分不清自己的立身之本。 在边军取得雷泽大捷的时候,两边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和振奋,朝堂上出现罕见的和谐之景,所有人都支持淮州军收复东阳路,自然不希望到手的鸭子飞了。 便如郭从义所言,如果陆沉在河洛城下战败,这将引发一连串的恶劣后果。 届时萧望之在折损近半兵力的情况下,肯定守不住刚刚收复的东阳路,甚至有可能危及淮州。 殿内任何一位重臣都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以前边军每次冒险都能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纵然失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这次陆沉的想法从表面上来看几乎毫无收益。 就算他能打下河洛,他手中那点兵力如何能够守住? 就算他能守住一时,将来朝廷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支援遥远的河洛,挡住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反扑? 一些重臣考虑到更长远的局势,甚至担心朝廷会被那座旧都活活拖死。 文臣之列,右相薛南亭眉头紧皱,按理来说他应该驳斥郭从义的建议,尽可能地维护边军将帅,可是他心里同样有些不安。 陆沉此战无非是三种结果,战败自不必提,取胜依旧是两难境地,要么拼尽一切死守河洛等待援兵,要么及时撤退返回东阳路。 不管怎么看,他都没有如此行险的必要啊…… 殿内一片寂然,气氛十分压抑。 御案后的天子似乎犹豫不决,兵部尚书丁会见状便出班道:“陛下,臣认为郭枢密的建言非常妥当。如今陆沉应该还在逼近河洛的路上,敌军暂时没有能力对他造成威胁,因此陛下让他撤回东阳路境内,对于这支西路军并无影响,也不会打击边军将士的信心。等淮州军收复东阳路,朝廷对边军将士论功行赏,继而稳定北疆局势,岂不是皆大欢喜?” 李端环视群臣,脑海中忽地浮现“翟林王氏”这四个字。 苏云青这份战报显然不是他凭空臆想,因为这是一份涉及到淮州军具体战略的奏章,如果不是萧望之和陆沉告知详情,他没有那个胆子肆意编造。 换而言之,陆沉肯定有把握收复河洛,然而这之后呢? 据他所知,翟林王氏虽然底蕴深厚,应该没有能力控制河洛全城。 李端注意到左相始终一言不发,便看向李道彦问道:“左相意下如何?” 李道彦抬头迎着天子的目光,缓缓道:“陛下,我朝承担不起陆沉所率西路军战败的后果。臣老迈,不及年轻人锐气丛生,但是臣认为见好就收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李端又看向右相薛南亭,心中不由得轻轻一叹。 他能理解薛南亭此刻的纠结,因为陆沉的决定委实令人不解,连他自己在知晓翟林王氏的前提下都陷入迟疑,更何况是不知北地具体情形的薛南亭。 至于织经司提举秦正,他除了本职事务之外,从来不对朝廷决策发表看法,李端一直都很欣赏他这个优点,自然不会在此刻逼迫他开口。 满朝重臣皆反对,这种状况便是天子也得慎重考虑。 良久过后,李端终于开口道:“中书拟旨,命陆沉当以大局为重,不可轻敌冒进,不可强行深入盲目进攻,一切决定皆以优先收复东阳路为准则。织经司以八百里快马即刻将圣旨传予陆沉。” 李道彦和秦正相继领旨。 郭从义目光微凝,他没想到在这种局面下,天子竟然还会偏向陆沉。 这份圣旨最多只能算是提醒和警告,而非他先前所言,强命陆沉率军撤回,如此一来陆沉便有了很大的余地。 所谓轻敌冒进和盲目进攻,远在南方永嘉城的君臣如何能比陆沉看得更清楚? 当然,这份圣旨的意义在于事先划出一条线,如果一切进展顺利,那肯定是萧望之、陆沉和淮州军将士们的功劳。 可若是将来出了问题,这份圣旨便会成为索命符。 郭从义仍不满足,他自问此番不是针对陆沉,而是切实为大局着想,因此继续坚持道:“陛下,臣认为如今召回陆沉更加稳妥,否则这个年轻人一定会罔顾旨意,强行进逼河洛城!” 这一次李端没有再犹豫,干脆地说道:“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郭从义一叹,拱手道:“臣遵旨。” 群臣相继告退,唯有秦正得到李端的示意,独自留了下来。 片刻过后,李端神情复杂地说道:“陆沉这次给朕出了一个难题。” 秦正明白他话中深意,因为朝廷压根没有想过这么快攻略河洛,这里面牵扯到方方面面的问题,绝非一场大捷就能解决。 一念及此,他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陆沉想必已经得到翟林王氏的确切答复,因此他才敢领兵直逼河洛。其实无论他能否成功,这次都会发挥非常正面的作用,可以向天下人宣示大齐有能力收拾旧山河。这对民心尤其是北地人心的鼓舞和笼络十分重要。” “朕知道,其实方才那些人也知道,但是他们为何如此坚决地反对?” 李端语调喟然,继而道:“陆沉考虑的是一城一地的得失,朕和朝臣们必须得斟酌他一旦战败会导致的恶劣后果。” 秦正便劝慰道:“陛下无需太过担心,臣相信萧都督肯定能把握大局。” 其实他心里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苏云青这封战报更像是一次试探,是以萧望之和陆沉为首的淮州边军对朝廷的一次试探。 好在天子最终还是坚持住立场,没有走到边军将士的对立面。 希望他们可以理解天子的苦衷。 …… 北燕,尧山关。 一场恶战将将落幕,在经过好几天轮番厮杀之后,这座关隘终于被锐士营、来安军、飞云军和赶来支援的盘龙军联手攻破。 这场战役没有任何的取巧之处,景军始终坚守关墙不出一步,淮州西路军依靠将近五倍的兵力优势,在鏖战六场之后强行冲关。 关内一片狼藉尸横遍地,不少地方陷入熊熊大火。 景军在确认守不住的前提下,将关内的粮草物资烧得七七八八,最终只有两千余人在两千左右骑兵的掩护下向西边败退。 至此,河洛城东边最后一道屏障失陷。 临时节堂之内,数位主将尽皆血染战袍,陆沉亦是如此。 此间气氛略显凝重,不仅仅是因为这场攻坚战异常惨烈,还因为堂内站着一位略显紧张和局促的宣旨天使。 “陆都尉,接旨吧。” 天使望着对面满身杀气的年轻武将,只恨自己为何不早来一天,亦或是晚到一日,偏偏在这些悍将取得一场艰苦的胜利时赶来,而且宣读的不是嘉奖圣旨,反倒全是戒告之语。 陆沉上前接过圣旨,面无表情地扫过此人和他身后的宫中禁卫,淡淡道:“天使长途奔波,辛苦了。” 天使勉强笑道:“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陆沉便道:“请代为覆奏陛下,臣谨遵圣意,自会小心行事。” 天使知道自己此刻是那个不受欢迎的人,客套几句后便带着禁卫们匆匆离去。 陆沉回身将圣旨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宋世飞身旁坐下。 堂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左臂上用纱布简单包扎的宋世飞沉声道:“我等在战场上拼命,朝中却有那么多人胡说八道,连陛下都听信他们的谗言,真是——” “少说两句。” 坐在对面的段作章及时打断他的话头,虽说堂内几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同僚,但是祸从口出的道理自古皆然。 他看向陆沉问道:“陆兄弟,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退兵?” 陆沉淡然道:“退兵?” 段作章迟疑道:“这封圣旨虽然说得很委婉,但是陛下的心意已经表露无疑,朝廷不希望我们继续西进。在他们想来,就算我们能攻入河洛,接下来也守不住这个战果,反而会损失很多兵力。” 宋世飞梗着脖子道:“我们千辛万苦打下尧山关,河洛外围已无屏障,这个时候退兵岂不是前功尽弃?老段,你若是怕了只管带着来安军回去,我和飞云军绝对不退!” 段作章皱眉道:“你嚷嚷什么?圣旨里的意思你看不明白?假如这次出现丁点闪失,朝廷必然会问罪陆兄弟,说不定就是殃及家族之大祸!到时候伱替他去死?你们宋家有多少人头可以顶罪?” “你!” 宋世飞满脸涨红,他当然不怕死,可是他不能代替自己的亲人做出决定。 “两位兄长莫急。” 陆沉及时出言打圆场,然后从容地说道:“我是西路军主将,自然应该由我承担这个责任。其实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复杂,如今我已确认庆聿忠望不在河洛,他带着所有骑兵绕远路去了东阳路。即便他能躲过大都督的埋伏,想要返回河洛也非数日之功,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所以这次我们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说到这儿,他对众人微笑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不希望自己在最后一步之前缩回去。” “理当如此!” 宋世飞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 段作章望着陆沉坚毅的目光,良久方道:“既然你已做出决定,段某亦非缩头乌龟。” 他们又看向盘龙军都指挥使柳江东,后者笑道:“你们都不怕,难道我会怕?再者说了,进河洛城走一遭那可是莫大的荣耀!” “多谢各位兄长的鼎力支持。” 陆沉起身一礼,又道:“休整数日,我军兵发河洛。” “遵令!”众人齐声应下。 齐建武十四年,二月十六,淮州西路军旌旗飘扬,直指河洛城。 将旗之下,陆沉凝望着西方的天幕,眼中似有江山如画。 李承恩策马来到他身旁,压低声音道:“少爷,天子那道圣旨究竟是何用意?” 陆沉默然片刻,唇边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咱们这位陛下既想要还于旧都,又想要青史留名。他不希望成为先帝那种笑柄,也不会让我成为第二个杨大帅,只是终究少了几分担当。不过,他比起我预想中的自私要好一些。” “希望他可以明白,我这个决定不止是为了自己。” (本章完) 293【兵临城下】 尧山关往西,可谓是一片坦途。 从这里到河洛城仅有一百四十余里,途中有深泽和安县两座小城,它们显然无法承担阻挡淮州军的艰巨任务。 实际上在景军残兵败将从尧山关撤出、逃回河洛的时候,沿路的燕国官员和黎民百姓立刻跟随而去,唯恐下一刻就会有大量淮州军出现在他们眼前。 此时此刻,庆聿忠望率领的万余骑兵尚在东阳路境内,牛存节麾下的兵马被厉天润死死困在沫阳路边境。 景朝大军远在北方的赵地,仓促之间显然无法南下。更何况景军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歼灭二十余万赵军,这固然是极其骄人的战绩,也意味着他们必须要休整一段时间。 简而言之,在这样一个宝贵的时间窗口内,淮州西路军真正的对手只有河洛城内的一万多景军,从尧山关到河洛的百余里路更是畅通无阻。 纵然如此,陆沉依然有条不紊、章法严明地领军前进。 段作章率领的来安军为先锋开路,柳江东统御的盘龙军为后阵保护辎重,陆沉自领锐士营与宋世飞统率的飞云军为中军,李承恩则带着锐士营骑兵前出刺探。 二月十八日傍晚时分,西路军各部相继抵达深泽县城,这里已经变成一座空城,大部分人拖家带口奔赴河洛,另外一些没有门路的普通百姓只能避隐山林。 虽说此处一片死寂宛如鬼域,对于淮州军将士来说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陆沉并未大意,让鲍安带着数千锐卒将城里每个角落都搜查一遍,防止景军在这里留下暗手。 翌日清晨,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苏云青从陌生的床榻上爬起来,刚用冷水洗了把脸,就见到陆沉派来相请的亲兵。 “陆都尉怎不多休息一会?” 出乎苏云青的意料,见面的地点不是陆沉暂住的宅子,而是西门附近的街道上。 纵然心中不解,他还是一如往常地上前见礼。 陆沉微笑道:“苏大人不也没怎么休息?” “我们时常通宵达旦分析情报,早就已经习惯了。” 苏云青神色坦然,语气中多了几分关切:“你不光要筹谋战略,还要亲自领兵作战,倒是要多注意休息,毕竟你现在肩上的职责很重,万万不能熬坏了身体。” “多谢关心。”陆沉微微颔首,旋即扬眉道:“这么早请苏大人过来,是想请你陪我去西边走一趟,不知苏大人有没有这份兴致?” 深泽西边不到二十里,便是曾经的大齐京城、拥有千余年历史的河洛。 苏云青双眼猛地一亮,语调略显颤抖:“陆都尉盛情,苏某却之不恭,只是这会不会有些危险?” 陆沉微笑道:“当然不是我们二人前去,而是带着锐士营骑兵去河洛附近转一圈,实地观察一番。” 苏云青登时难掩激动,点头道:“多谢陆都尉记挂在心,苏某必定承情。” 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自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当初在广陵那间小酒肆里,苏云青尝试说服陆沉去北地潜伏,期间他直抒胸臆纵论时局,尤其是那句“我们放弃江北、放弃淮州、放弃靖州,直到放弃永嘉?直到大齐彻底灭亡?”让陆沉记忆深刻。 虽说陆沉并不能精准回忆起苏云青所说的每个字,但他知道这位织经司检校心中的执念,那便是矢志不移地拥护北伐,期盼大齐边军可以收复故土。 这就是陆沉今天特意要带上他的原因。 三千骑从深泽西门奔袭而出,朝着河洛城疾驰而去。 明媚又带着几分清冷的朝阳中,清风吹过面庞,苏云青心中波澜渐起。 他对陆沉的印象在这短短的两年里发生了很多次转变,从最初的青睐和欣赏,到后来的忌惮和审视,再到陆沉从军之后带给他的惊艳表现,以年轻后辈的身份走到他面前,逐渐与他平起平坐,如今则要明显高出一头。 前尘已矣,苏云青早已将陆沉视作淮州军内部仅次于萧望之的核心,也愿意为他动用织经司的力量襄助战事,但这里面终究是公义大于私交。 直到今时今刻…… 十余里路途不算很长,锐士营骑兵驰骋在河洛外围宽阔平整的官道上,两侧的风景快速倒退。 他们在路上发现了好几拨景军斥候,不过那些人见机果决,远远便调转马头撤回去,因此并未发生冲突。 约莫一炷香过后,一座矗立在江北大地的雄伟城池终于出现在苏云青的视线里。 那便是河洛城。 但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墙上无数旗帜飘扬,披甲执锐的军汉们严阵以待。 淮州骑兵在城外三里多地停下,陆沉没有领兵上前放几句狠话,他只是平静而又严肃地眺望这座雄城。 十五年前,景朝二十余万大军包围河洛,破城之后十日不封刀,劫掠、奸淫、屠杀无恶不作,城内宛若人间地狱,处处可闻绝望而又痛苦的哀嚎。 陆沉不曾经历过那段历史,而且他身为一个外来者,对齐朝很难建立起高于自身安危的忠诚,但是此刻策马立于城外,他和锐士营三千骑兵一样,脸上的表情无比肃穆。 春风很温柔,却又似长刀刮过人心。 陆沉转头望去,只见苏云青怔怔地看着前方,双唇紧抿,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他能理解这种情绪,想来这便是支撑苏云青矢志不移拥护北伐的根源。 城上城外一片沉寂,双方无言对视,一股压抑且肃杀的氛围在天地间弥漫。 当陆沉发出号令,淮州骑兵原路返回的时候,城墙上的守军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对方只是三千骑兵,不可能具有威胁到城防的能力,守军却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陆沉并不在意敌人此刻的心情,他今日也非单纯带着部属闲逛一遭,除了实地勘察河洛城的外部情况,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便是在这条十余里的路途周围安插严密的岗哨,为后续大军进逼河洛尽可能排除所有隐患。 李承恩认真仔细地听着,颔首道:“少爷放心,我会遵照伱的嘱咐行事。” 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后,陆沉策马行至苏云青身边,没有刻意提起他方才略显失态的形状,淡然道:“十天之内,我军定能入城。” “多谢。” 苏云青简短吐出两个字,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却让陆沉微微一怔。 他转头望着这个年近四旬的织经司检校,迟疑道:“大人何必言谢?” “当初在广陵那间小酒肆里,我在你面前慷慨激昂,或许你那会觉得我这个人不可名状,亦或是虚张声势故作姿态。但其实我也有我的私心,不止是为了大齐的万里江山。” 苏云青语调低沉,渐渐敞开心扉。 陆沉安静地听着,没有出言打断。 苏云青抬起头望着前方,说道:“十五年前河洛城破,城内的苏家十九口没有一人活下来,其中便有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多年后,我利用织经司的权限探查家人的状况,方知他们早在那一年便全部死去。我的父亲不愿降景,被一名景廉军汉割下首级悬于城门之上,我的幼妹时年十三岁,也没有躲过景廉人的屠刀。” 他的眼中泛起狰狞的血色,继续道:“这些年我经常会梦见他们。小妹胆子很小,她问我什么时候能接她回家。母亲对我说,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尽力给老苏家留下血脉。父亲只问我,国仇家恨可曾忘却?可敢忘却?” 陆沉无言一叹。 “方才望着河洛城墙,我仿佛能看到父亲的头颅,我很想亲口告诉他,儿子一刻都不曾忘,亦不敢忘。” 苏云青的语气还算镇定,他也没有在陆沉面前忘形失态。 只是……字字血泪。 陆沉缓缓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苏云青点头,又道:“我很高兴你当初没有听从我拙劣的建议,这种情绪发自肺腑。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或许边军北伐依旧能取得胜利,但是肯定不会这么顺利,更重要的是还于旧都这四个字,只会是永嘉城里那些人拉扯的借口而已。” 陆沉道:“所幸我们的陛下与先帝有着本质的区别。” 如果放在以往,苏云青不会谈及这种话题,但是此刻他坦诚地说道:“陛下那封圣旨用意很深,你可以理解成他在默许你兵锋直指河洛,也会是将来的一道伏笔。倘若战事不利,他就有可能用这道圣旨将你推出去平息朝中的风浪。” 陆沉不疾不徐地道:“其实能看到这封圣旨,我已经比较满意了。” 苏云青微微颔首,又道:“关于你身世传闻的谣言虽然被压下去了,但是陛下肯定不会当做无事发生,你还是要小心一些。” 陆沉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苏云青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说道:“对我来说,北伐是此生夙愿,我无比敬佩愿意并且有能力做好这件事的人。当然我不止是为了大齐,更是为了自己和苏家十九口的血仇,所以只要你不降景或者竖旗公开造反,我就是你在织经司内最可靠的眼线。” 陆沉今日喊他同行不算临时起意,但是也没想过立刻就能和这位淮州检校交心。 苏云青用的词不是“同伴”而是“眼线”,显然是将自己放在下位者的位置。 陆沉没有趁此机会舌绽莲花,干脆直接地略过这个话题,悠然道:“将景朝皇帝的脑袋挂在大都的城楼上,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苏云青眼中涌起锐利的光芒,嘴角不由得勾起:“妙极。” 两人相视一笑,豪情满怀。 (本章完) 294【以身入局】 淮州骑兵来去匆匆,河洛城防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城内却是暗流涌动人心惶惶。 东面城楼之下,谋良虎目光冷峻,沉声道:“殿下,末将已经派人快马赶赴东阳路禀告小王爷,另外往沫阳路和江北路发出了调兵驰援的命令。” 在他身边,庆聿怀瑾望着东方遥远的天幕,白嫩的脸颊上泛起一抹冷笑:“燕军靠不住,指望他们和淮州军在野外决战没有任何意义。将军,敌军兵力最多只有五万左右,按理来说你麾下部属守城不难,可他们依旧敢逼近河洛,说明陆沉手里肯定还有底牌。” 她的分析显然没有问题,但是想要猜出陆沉的底牌却没有那么容易。 谋良虎皱眉道:“只不知此人藏着什么秘密,不过还请殿下放心,末将有信心力保河洛安稳。” “我相信将军的能力,兄长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让你留下来主持大局。我不懂城防的门道,不会对将军的决定指手画脚,我会尽力控制住城内的局势,为将军做好后援支撑。” 庆聿怀瑾显然是被雷泽之战的惨败彻底打击到自信,不过她这样的态度对于谋良虎来说再好不过,故而连忙垂首道:“谢殿下器重,末将定当竭尽全力。” “那便辛苦将军了。”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旋即最后看了一眼东方,淮州骑兵的身影已经消失很久,唯余苍茫大地一片寂寥。 回到卓园,庆聿怀瑾只是坐了片刻,便有两人联袂前来。 一者是她的心腹亲随萧军,如今此人被她安插在察事厅,主要负责监管内部官员以及汇总情报。另一位便是察事厅侍正王师道,虽说他掌握着察事厅过半力量,但是仍然处于萧军的监视之下。 让两人落座后,庆聿怀瑾当先看向萧军问道:“这几天城中可有异常状况?” 萧军答道:“回殿下,南齐淮州军攻破尧山关的确弄得城内人心不稳,不过目前还未出现明显的骚动,一些重点关注的地方也未发生古怪,大体上还算平静。 王师道顺势接过话头:“萧统领所言极是,其实殿下不必太过担忧,谋良虎将军及其麾下将士守城轻而易举。只要城防不出问题,城内便不会乱。” 庆聿怀瑾不动声色地问道:“既然如此,陆沉为何要这般倔强地进犯河洛?以他手中的兵力想要强攻此处,不管怎么看都是心血来潮的体现。” 王师道沉吟道:“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得知小王爷领兵赶赴东阳路,短时间内他占据兵力上的优势,而且大景军队不出城的话,周遭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也就是说,他领军前来只是想在河洛城下耀武扬威?” 庆聿怀瑾秀眉一拧,带着几分淡淡的嘲讽。 王师道却没有着急忙慌地辩解,缓缓道:“殿下,在下官看来这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庆聿怀瑾对这个中年男人的观感很复杂。 在她身处景朝境内的时候,听过一些和王师道有关的故事,知道此人是燕国官场上不可多得的能吏。 从十年前到三年前这段时间里,王师道率领察事厅与南齐织经司你来我往,而且取得好几次优势,从而奠定他在燕国朝堂上的地位。 然而等庆聿怀瑾开始接手此间事务,王师道给她的感觉便是处处慢人一步,无论是前年配合东阳路谋夺南齐盘龙关,还是后续战事中的表现,这位察事厅的主官并未展露出曾经的风姿。 不论是因为上了年纪力不从心,还是他面对的敌人太过强大,王师道理应做得更好。 庆聿怀瑾还是希望他能一扫颓势,因此没有剥夺他的权柄,只在他身边安排了一些眼线。 此刻见他反驳自己的看法,庆聿怀瑾颔首道:“说来听听。” 王师道应道:“殿下,南齐朝中分歧很明显,坚定支持北伐的人其实不多。萧望之和陆沉显然是看透这一点,故而他们想向南边证明,淮州军有攻占河洛的实力,只是需要南齐朝廷更多的支持。”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陆沉目前至少已经达成一半目的,接下来他应该会对河洛发起进攻,但是肯定不会倾尽全力。” “也有几分道理。” 庆聿怀瑾抬手捏了捏眉心,岔开话题问道:“近来宫里境况如何?” “宫里?”王师道一怔,旋即苦笑道:“还是老样子,陛下不是在饮酒,便是在卧床歇息。” 庆聿怀瑾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叮嘱道:“不论陆沉的底牌是什么,终究离不开内应二字。王大人,最近这段时间伱要辛苦一些,同时让下面的人打起精神好生盯着,尤其是不得允许普通人靠近城防区域。” “是,下官会和朝中同僚相互配合与监督,定不会辜负小王爷和殿下的信任。” 王师道躬身一礼,恭敬告退。 庆聿怀瑾起身相送,目光停留在王师道的背影上,一直到他从视线中消失,自语道:“王师道会不会就是陆沉的底牌?” 语调虽轻,旁边站着的萧军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诧然道:“殿下,王侍正怎会如此不智?” 庆聿怀瑾双眼微眯,脑海中浮现王师道的生平,良久方道:“从他的过往履历来看,他确实没有任何必要给南齐卖命。七年前,是他破坏萧望之筹谋良久的奇袭涌泉关之策。五年前,亦是他在河洛城里顺藤摸瓜抓住南齐织经司三十多名细作,这些人皆已被处死。就算他权欲熏心,南齐也给不了他什么保证,更何况他手上还有那么多齐人的血,不过……” 她转身缓步前行,边走边说道:“我们还是要谨慎一些,让人继续仔细盯着他。另外,城内诸如王家、庞家、虞家等等,这段时间不能放松警惕。我要他们每个人每天的行动轨迹,见了何人办了何事都要记录在案。” “是,殿下。” 萧军躬身应下,顺势说道:“属下方才收到消息,燕帝今日召王相和庞枢密入宫。” “知道了。” 庆聿怀瑾淡淡道:“去查一查他们谈了什么。” “是。” …… 皇宫一隅,春日凉亭。 燕帝张璨负手站在阑干旁,望着池中衰败的景象,脸上一反常态没有酒色。 宰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站在后面稍远一些的地方,亭外则有一群宫人静候。 “南齐陆沉来势汹汹,朕想知道河洛能不能守住?” 张璨的声音略显沉重。 庞师古应道:“陛下,河洛城墙高耸坚固设施齐全,城内又有两万余兵力,淮州军断无取胜的希望,还请陛下宽心。” “朕听说这个陆沉狡诈无比,庆聿世子又带走了所有骑兵,恐怕局势没有枢密说得这么乐观吧?” 张璨转过身,眼中满是怀疑之色。 庞师古心里稍稍有些不耐烦,只是景朝一日没有答应,他就只能是燕国的臣子,对于天子自然要保持明面上的尊敬,因此垂下眼帘道:“陛下,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城外敌军满打满算也才五万人左右,甚至无法做到四面包围河洛,又何谈持续不断地攻城?如果不是考虑到陛下的安危,景朝精锐之师完全可以出城与敌交战。” 张璨暗暗冷笑,面上担忧地说道:“这便是反常之处啊。从陆沉过往的战绩来看,他不是那种轻率莽撞的性子。如今他手里只有五万人就敢进犯河洛,可见他必然还有后手。” 庞师古略显意外,没想到这位酒色天子居然没有喝坏脑子,想了想说道:“陛下,永平郡主和谋良虎将军已经派人传信给庆聿小王爷。只要小王爷带着骑兵返回,河洛之危便会迎刃而解,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久,所以城内守军的压力不大。” “话虽如此,朕心难安。” 张璨喟然一叹,缓缓道:“朕打算举行一场朝会,让百官群策群力思考对策,或能给守城的将士们提供些许帮助。另外,朕想借着这个机会号召百官和城内富商捐献饷银,以作犒赏嘉奖守军将士之用。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庞师古隐约觉得这是面前的傀儡天子想过把瘾,虽然没有太当回事,但还是毕恭毕敬地道:“陛下,臣无异议。” 王安亦如此表态。 张璨又道:“还有件事,朕想请永平郡主入朝观之,一方面让她感受大燕朝堂对景军的感激之情,以便景军可以更加用心地守城。另一方面,朕也想请她露个面,如此定能安抚人心,防止有些人因为城外的敌军而心神大乱。” 庞师古面色微变,他没有料到天子居然还能想出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 稍稍一思忖,他的心思不由得愈发热切起来,因为这可是让景朝权贵光明正大登上台面的绝佳机会,可以为后续的顺取之举铺垫基础。 一念及此,庞师古情不自禁地称颂道:“陛下圣明!” 张璨眼中复杂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迟疑道:“只不过,永平郡主身份特殊,朕不宜直接降旨召她入宫……” “臣愿意为陛下分忧,亲自去卓园相请永平郡主。” 王安神色镇定,躬身一礼。 庞师古不禁觉得有些可惜,竟然被这厮抢先一步,不过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此刻也不好公然相争。 张璨看着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想到他们竟然是燕国的文武之首,登时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愤怒直冲脑门,方才的迟疑和犹豫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尽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意,赞道:“那就有劳王相替朕跑一趟。” 王安不慌不忙地应道:“陛下,这是微臣的本分。” 他直起身来,顺势掸了掸衣袖。 仿若要掸掉人世间的一抹尘埃。 (本章完) 295【药】 卓园,香畹楼内。 王安先将燕帝的想法简略复述一遍,随后微笑道:“殿下,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机会?” 庆聿怀瑾右手端着竹丝飞花白瓷茶盏,不紧不慢地轻抿一口,淡淡道:“此言何意?” 王安清了清嗓子,状若无意地扫过她身后的两名大丫鬟,沉吟道:“虽说我等尽皆心向大景,但这毕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多年来并未公之于众。大景陛下为了维持燕国内部的稳定,一直用温和的方式慢慢渗透,明面上景燕两国只是和睦邻邦,燕国具备一定的自主性。譬如此时此刻,河洛城名义上的主帅仍是庞枢密,谋良虎将军只是协助防守而已。” 庆聿怀瑾放下茶盏,一拢袍袖,微笑道:“莫非王相觉得这种安排不太妥当?” “下官并无此意。” 王安悠然否认,又道:“基于当年的局势,大景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谓英明无比。只是在下官看来,这十多年里时移世易,无需因循旧例,是时候做出改变了。对于大景陛下的态度,我等自不会心生疑惑,可是下面的人难免会有雾里看花之感。” 这倒不是他危言耸听,庆聿怀瑾微微颔首以示认可。 从上古时代到如今,这千余年的历史里,中原王朝和北方异族之间的纷争从未断过。 但是无论哪边占据上风,北方异族极少会深入南边腹心之地,他们在处于优势的时候最多便是占据泾河流域。 他们当然不是嫌弃地盘太大,而是这些异族一直有个天然不足,那就是自身人口稀少,很难对南方的广袤疆域形成实控。 所以在燕国很多臣民看来,景朝只需要燕国的臣服和上贡,不一定会将这个处在南北两大王朝夹缝中的势力纳入自己的疆域。 如王安和庞师古这些高层自然明白,景帝雄才大略步步谋算,这十来年在完成对内外各方势力的统御和捏合之余,另外一项重大的举措便是耗费大量国帑鼓励景廉人生孩子。 庆聿怀瑾对此看得分明,缓缓道:“所以王相认为,我朝应该主动向前一步?” “其实下官在去年便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提起。” 王安神色恭敬,又带着些许振奋,继而道:“如今燕帝主动搭好台子,殿下只需要出现在朝堂之上,便足以让文武百官心中恍然,因为这是殿下代表王爷第一次公开插手和过问朝政,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王相所言的确令我有些心动,只不过……” 庆聿怀瑾稍稍迟疑,她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一时间又无所得,便委婉推却道:“这种事还是让我的兄长出面更加合适。” “殿下言之有理,但是小王爷如今不在城中,殿下出面亦无区别。” 王安不急不缓,淡然劝道:“殿下,下官认为这是您替王爷收拢人心的绝佳时机。再者,眼下城外敌军气势汹汹,城内暗流涌动情况复杂,确实需要殿下主持大局一言定鼎。” 庆聿怀瑾思忖片刻,道:“也好,便依王相之言。劳你回去覆禀张璨,届时我会入宫参加朝会。” 王安起身一礼道:“殿下英明。” 待其离去之后,庆聿怀瑾召来萧军,将这件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吩咐道:“你将此事通知谋良虎将军,另外在宫里宫外安排好我们的人手。” 萧军沉稳应道:“是,殿下。” 且说王安离开卓园,他乘坐的马车行出几条街后,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悄然进入车厢,垂首禀道:“老爷,收到织经司的消息,陆都尉会在四日后率军发起进攻,届时城内刚好在举行大朝会。破城之后,淮州军精锐会直扑皇宫。” 王安双眸微闭,良久不语。 男子安静地坐着。 王安意味深长地说道:“相较于陛下在宫里的谋划,其实我更好奇陆沉会如何破城。河洛不是汝阴更不是尧山关,他手里的兵力想要摧毁景军的士气难比登天,更何况谋良虎压根不会允许我们的人接触城防。虽然宫里事发之时,城内肯定会引发混乱,织经司的人也会推波助澜,但是这些手段对于淮州军没有直接的帮助。” 男子身为王安最信任的心腹,同时掌握着王家最隐秘的一批人手,听到家主这番感慨,坦然道:“小人猜不出来,想必陆都尉肯定有绝对的把握,否则他不会如此坚决地逼近河洛。” “希望如此。” 王安笑了笑,岔开话题道:“织经司的人手已经入宫了?” 男子答道:“是,人不多,但是在小人看来都是顶尖高手,而且走的是李大太监的门路,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王安不禁摇头道:“李福清这厮太过贪财,只要能拿到银子便什么都敢做,这些年几乎让禁卫军变成筛子,亏得张璨那般信任他。宗伋,这次朝会我必须参加,家中便交给你了。大兄已经安排好让一些人届时在城内制造混乱,伱和你的人手不要参与,将来大兄执掌王家需要你们的辅佐。” 大兄便是指王初珑的父亲王承。 车厢中的男子姓迟,名宗伋,时年三十二岁。 似翟林王氏这样的世家门阀,自然不缺少得力的死士,迟宗伋则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王安对他素以国士待之,他对王家同样忠心耿耿。 此刻听到王安似在交代后事,迟宗伋心中一震,沉声道:“老爷何出不详之语?”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王安神色平静,徐徐道:“但是这世上没有绝对之理,我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倘若我无法活着走出皇宫,你便将这封短信亲手交给初珑。”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火漆完好的信封,随即交到迟宗伋手里。 迟宗伋面露沉重之色,垂首道:“请老爷放心,小人必定以性命护住王家免遭波及。” 王安道:“我信你。这些事不要让大兄知晓,他啊……终究是性情中人。” “是,老爷。” 迟宗伋双膝跪于车厢之中,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 王安微笑视之,坦然受了这一礼。 …… 河洛城外,随着淮州西路军主力抵达,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这几天双方的斥候在周遭地区展开激烈的交锋,从尧山关撤回来的两千景军骑兵再次对上锐士营。 他们在谋良虎的调派下化作数十个小队,频繁出动四处侦查,因此淮州西路军主力从深泽城出发到河洛城外,几乎全程都在他们的注视之中。 谋良虎通过这些斥候知道淮州军在城外的营地只有少量粮草,其余都放在深泽城内,而且守备的兵力仅有数千,但他似乎压根没有兴趣去烧了淮州军的粮草。 “这谋良虎究竟是胆小如鼠,还是笃定我们没有能力破城,于是懒得费心思筹谋战局?” 淮州军帅帐之内,宋世飞抬手摸着脑门,哭笑不得地说着。 段作章看了一眼陆沉,遂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两年燕军中过太多次埋伏,雷泽之战肯定也给谋良虎留下极深的印象,所以他不愿冒险。在他想来,庆聿忠望早晚会领兵返回,届时我军只能撤退,这段时间他只需要守好河洛即可。” 宋世飞点了点头,略显急切地对陆沉说道:“陆兄弟,我们何时发起进攻?” “不急。” 陆沉淡淡一笑,打趣道:“宋大哥放心,这次首功肯定属于飞云军。” 宋世飞不好意思地笑笑,却没有婉拒陆沉的提议。 便在这时,李承恩大步走入帅帐,躬身道:“禀都尉,人来了。” 他没有说出来人的具体身份,堂内众将自然好奇,但是他们都知道李承恩这简短的一句话必然和陆沉的谋划有关,因此即便是平时大大咧咧的宋世飞此刻都闭嘴不言。 陆沉起身告罪,又道:“各位将军,我军定于四天后,即二月二十六日进攻河洛城,请诸位整军备战,不得懈怠。” 众将尽皆起身,凛然道:“遵令!” 陆沉朝他们拱手一礼,然后与李承恩一起来到锐士营的驻地。 营地中央区域,数十名男子站在几辆结实牢固的马车旁边,难掩兴奋地等待着。 其中一位四旬男子瞧见远处陆沉走来的身影,连忙咳了几声,然后率先迎上去,行礼道:“见过陆都尉!” 陆沉上前扶住他,笑道:“冉大哥,无需多礼。” 来人正是七星帮林堂堂主冉玄之,他身后则是陆沉特意从七星帮要来的特殊人才。 他望着陆沉温和的神情,不禁感慨道:“大半年不见,陆都尉气度更加沉稳,已有大将之风。帮主和大小姐托我代为问候,另外帮中一切都好,大小姐已经按照陆都尉的叮嘱领兵出山。” 听他提起林溪,陆沉眼中浮现一抹暖意,寒暄几句之后说道:“冉大哥和兄弟们这一路辛苦了。” 冉玄之心有戚戚,这一路何止辛苦,完全称得上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在淮州军主力向北挺进的同时,他们护送这几辆马车南下,然后绕远路进入东阳路腹心之地,在得到萧望之派来的兵马接应后,他才稍稍安心。 紧接着他们便从奉福城一路往西,沿着这条官道加紧赶路,途经清流关、饶阳、共城和尧山关等地,顺利来到陆沉面前。 想到这儿,冉玄之轻叹道:“此番路途遥远,我生怕误了陆都尉的大事,还好如期抵达,幸不辱命!” “多谢!” 陆沉没有在他面前摆架子,随即走到一辆马车旁边,一名林堂的高手在冉玄之的示意下拉开车门。 陆沉朝里面看去,目光在那几个牢牢捆缚住的厚实木桶上扫过,唇边旋即泛起一丝笑意。 眼中却有寒芒绽放。 (本章完) 296【局】 河洛西城,某处宅邸。 此间主人姓王,但是和翟林王氏并无关联,唯一或曾相似的地方,便是这座宅邸和王家大宅一样奢华精致,观之令人咋舌。 要知道翟林王氏传承数百年,底蕴深厚人丁众多,又有难以计数的财富,才能在寸土寸金的河洛城建一座占地面积广阔的大宅。而此间宅邸的主人二十年前还只是一介无名之辈,如今居然能够隐隐和翟林王氏齐名。 只因他叫王师道。 依靠景朝权贵的暗中扶持和助推,以及前些年在察事厅的优异表现,王师道明面上虽要被王安和庞师古等人压一头,手中的实权却毫不逊色。 他不是那种刻意彰显品格高洁的性情,相反十分追求生活上的享受,这座富丽堂皇的家宅便是明证。 或许这就是景朝权贵信任他的根源,毕竟一个没有欲望的人非常可怕,有所求才有弱点。 后宅花厅,外面流水潺潺,清风习习。 四周十分安静,不见仆人身影,或许只有林颉那样的顶尖高手才能察觉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岗哨。 厅内有两人对面而坐,其一自然是察事厅侍正王师道,另一位则是如今赋闲在家的前任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 前年江北之战,由于丢掉了沫阳路近半疆域,陈孝宽不得不交出手中的军权。 其实认真论起来,这个结果于他而言比较冤枉,因为当时战事的指挥权在陈景堂手里,是后者被萧望之蒙骗,将陈孝宽麾下的一部分兵力调去东阳路,导致沫阳路守备空虚。 面对南齐淮州军和靖州军的南北夹击,陈孝宽没有一溃千里已经不易。后来面对朝廷的诘难,他没有太多辩解,也不曾四处跑关系保住自己的军权,而是平静地接受一切,在不惑之年便过起了含饴弄孙的生活。 个中原因当然和王师道有关。 “兄长,城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陈孝宽不紧不慢地打开话匣子。 王师道抬眼看着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何处不对劲?” 陈孝宽道:“陛下在这个当口举行大朝会,愚弟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古怪。几年前那次串联失败后,天子对满朝公卿失望至极,从此沉湎于酒色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理会朝政的想法。如今他却一反常态,眼巴巴地为守城出谋划策,难道不是别有所图?” 王师道淡淡一笑道:“陛下这是静极思动,心血来潮而已。再者说了,不论朝中局势如何,他都是名副其实的燕国天子,可若是让淮州西路军攻入城内,肯定会立刻将他抓起来然后押往永嘉城。” 陈孝宽颔首道:“也有道理。” 王师道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这两年委屈你了。” 陈孝宽一怔,旋即洒脱地笑道:“兄长何出此言?其实这是兄长的爱护之举,不然愚弟很有可能步陈景堂和郭言等人的后尘,被卷进无数漩涡之中,落个粉身碎骨的结局。就拿李守振和牛存节来说,这两人上位的时候何等风光,可是如今呢?” 他耸耸肩,揶揄道:“牛存节被厉天润折磨得汗流浃背,李守振更是在萧望之和陆沉的联手进攻中生不如死。愚弟如今虽无军权,却能悠闲自在地活着,说不定他们心里无比艳羡。” “你能沉住气是好事。” 王师道面露赞许,又道:“不过,这种清闲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孝宽微微挑眉,终究显露出几分热切之色:“兄长之意,朝堂格局将会有大变化?” 王师道点了点头,从容道:“这是必然。我不担心城外的淮州军,但是这次陆沉肯定会捞一些好处再撤兵,至于东阳路的失陷更是板上钉钉,庆聿忠望此番怕是会白跑一趟。再加上先前的频繁败仗,景朝这些年的铺垫和布置几乎白费,重新布局已是必然,自然需要一些人顶上来。” 陈孝宽双眼微眯,轻声道:“愚弟按照兄长的吩咐,暗中藏了一些人,随时都可以拿出来填补空缺。” “伱办事我历来放心。” 王师道举起茶盏冲他示意,微笑道:“希望你能牢记一句话,坐在干岸上看风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愚弟明白,一切都听兄长的安排。” 陈孝宽以茶回敬。 两人又聊了小半个时辰的细节问题,陈孝宽便告辞离去。 花厅内外彻底安静下来。 王师道靠在椅背上,抬眼望向窗外明媚的春色,缓缓长吁一口气。 他从袖中取出两张字条,其中一张明显有些时日,上面写着短短一行字:天子心腹封黎举止诡异,似有暗中串联迹象,宫中恐生变故。 另外一张字条上的字迹非常清晰,应是这两天写就,只见上面写着:李福清收钱办事,将七名好手悄然带进宫中,似安排在禁卫军外围某处。 王师道看着两张字条,嘴角渐渐泛起一抹讥讽。 这世上没人知道他像个极其有耐心的猎人一般,始终关注着宫里的情况,更没人知道他这些年利用察事厅的壳子发展一支仅仅属于他本人的力量。 庆聿怀瑾再度南下之后,对燕国朝臣不再信任,虽然依旧让王师道管着察事厅,却在他身边布置诸多耳目和眼线,似乎这样就能洞悉王师道的所有秘密。 然而这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王师道在明面上非常配合,默许萧军以庆聿怀瑾的名义在察事厅内大肆安插人手,毫不犹豫地交出一部分权柄,但是这样并不能将他困在蛛网之中,反而会让他更加从容地躲在暗处冷静旁观。 比如宫里的异常,比如城内的暗流。 这两张字条便是王师道掌握的隐秘力量送来的机密,倘若他如实告知庆聿怀瑾,以那位小郡主的聪慧,想必可以发现问题所在,但是王师道显然不会这样做。 “殿下,你为何会认为我与南齐暗中勾连?这些年死在我手上的齐人不计其数,而且其中有很多得力的人才。就算南齐皇帝温厚宽仁主动接纳,我也不敢去赌他的仁心,因为那可是掉脑袋的危险。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向南齐靠拢,其实你根本不必担心。” 沉静寂寥的花厅内,王师道自言自语,将那两张字条丢进炉鼎内。 “这会是一个很热闹的局,天子满心愤懑,南齐适逢其会,朝中那些重臣各怀鬼胎。我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置身事外,看你们粉墨登场,唱一出九连环。” 王师道脑海中闪现很多名字,他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另一只手轻轻敲着扶手,悠然道:“殿下,我不是南齐的人,不是燕国的人,更不是景朝的人。” “我只希望你们杀得痛快一些,死得更多一些。” “不如此,怎会有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出头之日呢?” …… 二月二十六日,南齐淮州西路军陈兵城外已经三天。 虽说淮州军始终没有发起进攻,宛如窥伺猎物的野兽冷静地潜伏,城内的氛围却是一天比一天凝重。 察事厅和巡防营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大白天各处街道人影寥寥。 朝廷并未直接下令实施全天戒严,但是这种时候除了官员以及和城防有关的人员之外,普通百姓不太敢出现在街上,唯恐被察事厅当做南齐细作抓起来。 清早,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从卓园出发,缓缓驶向燕国皇宫。 马车周围是四十余名身姿矫健眼蕴精光的景廉族高手,确切来说他们都是景朝庆聿氏的家臣,负责保护庆聿怀瑾的安全。 前后各有六十余名持刀负弓的披甲勇士,组成外围防线。 这等防卫便是林颉亲至,如果没有足够帮手的话也只能望而兴叹。 车厢内,庆聿怀瑾没有如往日一般乔装男子,而是珠玉玲珑盛装华服,那双丹凤眼中尽显雍容贵气。 随着距离皇宫越来越近,路上渐渐热闹起来,因为今日是大朝会,京中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入朝。 燕国官员只要瞧见这支剽悍的队伍和中间那辆马车,便会肃立道旁等他们经过,有些人甚至会恭敬行礼,虽然明知道马车里的贵人看不见。 不同于其他人在宫门外落轿下马,庆聿怀瑾乘坐的马车和景廉族高手直入皇宫,百余名披甲勇士则留在宫外,稍稍顾及燕国朝廷的颜面。 负责值守的禁卫军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显然已经提前得到知会。 马车停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 庆聿怀瑾缓步走下马车,抬头看向巍峨恢弘的大殿,眼神清明又带着两分冷意。 大部分景廉族高手留在殿外广场,庆聿怀瑾只带着六人登阶进殿。 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窈窕有致的纤影。 微风拂面,庆聿怀瑾淡淡道:“若有变,则杀人。” 落后她半步的萧军躬身道:“殿下放心,殿内也有我们的人。” 庆聿怀瑾不再多言,平静地踏入殿内,然后在无数燕国大臣紧张且热切的注视中,一步步朝御前走去。 龙椅之上,燕帝张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天之娇女的身姿,面上浮现温和又带着些许恭敬的浅淡笑意。 无人注意到,他的双手用力攥于袖中,指节几近发白。 (本章完) 297【谋】 河洛城外,大军列阵。 从淮州军的阵型来看,他们稍后主攻的方向应该是河洛的东城,南北两面则是以袭扰为主。 东面城楼之下,谋良虎镇定地观察着下面淮州军的情形。 对方目前还未发起攻势,不过和前几天的沉默对峙不同,今日显然会爆发一场战事。 谋良虎虽然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不曾亲历战场,但眼光和阅历仍在,自然不会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在观察一段时间后,他接连发出数道军令,让景军各部明确自身的职责,同时两千余骑兵也做好随时出城突击的准备。 这时一名三十余岁的景廉族男子快步登上城墙,来到谋良虎身边低声道:“将军,殿下入宫了。” 谋良虎微微颔首,眼神略显凝重,问道:“那边都安排好了?” 来人禀道:“依照将军的吩咐,四十多名高手随殿下入宫,百余披甲勇士在宫外等候,还有一千精兵坐镇左近,可以确保安稳无忧。” 谋良虎应了一声,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些许古怪的感觉。 对于燕国君臣弄出来的劳什子大朝会,他自然嗤之以鼻,敌人都已经兵临城下,这个时候搞什么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毫无意义而且格外愚蠢。 明明只是一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情,非要弄成人浮于事虚耗精力。 不过看在燕帝准备在朝会上筹集银钱犒劳守军的份上,谋良虎没有公开反对,反正城防由景军负责,那些官员老实待在宫里还能让他落个清净。 只不过当谋良虎再度看向城外正在出营的淮州军,他忽然之间想通自己为何会觉得怪异。 在燕国皇帝破天荒召开大朝会的时候,淮州军于同一天发起首次攻势。 这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 沉思片刻之后,谋良虎对来人说道:“你亲自去皇宫那边盯着,若有意外及时让人过来传话。” “遵令!” 男子领命而去。 谋良虎抬手按着墙垛,将城防安排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未发现遗漏之处。 他望着城外的敌人,眉头渐渐皱起,心中默念道:“就算城里有你的内应,我也很想知道你有什么本事登上河洛城头。” 数里之外,淮州军中军营地,陆沉收回眺望河洛城的目光,对段作章说道:“段指挥,按照既定安排,今日由来安军主攻东城。伱们只有一个任务,吸引敌军主帅的注意力,但是不可攻得太凶,造成自身的过度伤亡。其中细节分寸,由段指挥自行把握。” 段作章拱手道:“是。” 陆沉又对一旁跃跃欲试的宋世飞说道:“飞云军分兵佯攻南北,南边只派少数兵力,你亲率主力在北城等候时机。待城破之后,飞云军需要立刻掌控通道。此战若成,我会亲自向大都督为飞云军请功。” 宋世飞咧嘴一笑,连忙道:“遵令!” 陆沉转过头,见盘龙军都指挥使柳江东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微笑道:“柳指挥莫急,今日盘龙军肯定有进城的机会。你部暂时驻于河洛东北角,即来安军和飞云军主力之间,等待我的下一步命令。” 柳江东年近四旬,在淮州军内部资历不浅,因此裴邃被调任镇北军主将之后,由他接掌盘龙军。 正因为有这样一份机遇,柳江东更不愿固步自封安于现状,内心对军功颇为渴望。 此刻听到陆沉坦诚的话语,他不由得略显尴尬地说道:“让陆都尉见笑了。” “将军言重了。今日任务繁重,我等需要勠力同心,方能达成战略目标。” 陆沉一笑带过,又道:“诸位,请吧。” 众将同时拱手一礼,然后大步离去。 陆沉转身面对肃立的三人,目光依次从冉玄之、李承恩和鲍安面上扫过,沉声道:“破城之后,鲍安率部立刻冲往伪燕皇宫,李承恩领兵于外围布防,务必挡住赶来救援的景军。” 二人朗声应下。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和冉玄之目光交错,笑道:“冉大哥,随我入城一观?” 冉玄之其实是整个淮州军营地内唯一知晓陆沉计划的人,此刻不禁心旌神摇满目泛彩,连连点头道:“求之不得!” 陆沉便对亲兵说道:“击鼓,传令!” 片刻后,悠扬雄壮的鼓声响彻天地间,淮州军各部依照军令逼近河洛城。 大战来临。 …… 稍早一些,北燕皇宫。 文臣班首,御前有座,这便是张璨给予庆聿怀瑾的礼遇。 庆聿怀瑾一礼道谢,随后安然就座,萧军等人就站在她身后。 此举完全不符合礼教规制,燕国虽然和南齐争斗十余年,在很多方面依旧承袭齐制。 哪怕这是一个傀儡朝廷,过往也从未有过臣子带着护卫上朝。 一些相对年轻的大臣皱眉望着这一幕,只是终究没人出声驳斥,一方面是因为大部分人对此视若无睹,仿佛庆聿怀瑾就应该是这种排场。另一方面庆聿怀瑾并非燕臣,而是上国景朝尊贵的郡主——燕国建立之初,便对景朝执晚辈礼。 龙椅上的燕帝张璨观察着群臣的反应,见庆聿怀瑾落座后,从两位宰相王安和虞荩臣,到品阶最低站在远处的普通官员,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异议,他便缓缓松开袖中攥紧的双手,面上的笑容愈发温和,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此时他终于体会到父皇临终前那句话的深意。 “悔不该当初啊……” 如果当初张礼端没有接受景朝权贵的胁迫成为燕帝,没有变成一众门阀勋贵摆弄的傀儡,他们父子二人又何至于过得如此憋屈,京山张家又怎会沦为千古笑柄。 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张璨收敛心神,将满心愤懑和郁卒强压下去,徐徐道:“众位卿家,如今南齐边军兵临城下,城中兵力匮乏局势紧张。朕今日特地召开朝会,便是希望尔等可以献策献力,尽快逼退来势汹汹的敌军,好让城内百姓安定下来。” 在入宫之前,几乎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的议题,无论他们内心如何看待这位没有实权的天子,表面功夫总得做一做。 故而当张璨话音落地,便有十余位大臣先后出班建言。 然而这些建议大多空泛无当,或是加固城防的陈词滥调,或是死守待援的平庸之策,不然就是立刻召沫阳路和江北路大军勤王保驾的荒唐之言。 场面看似很热闹,却充斥着令人不堪忍受的腐朽味道。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归责于朝臣们能力低下,根源在于河洛城防的指挥权在谋良虎手中,枢密使庞师古只是挂着主帅的虚名。 他们只知道景军的大概兵力,对于内部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对城防区域各处的布置两眼一抹黑。 莫说城外敌军的详细情报,这些人连知己都做不到,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一片喧杂之中,庆聿怀瑾平静端坐,并未因为此间乱象就流露出轻蔑的神情。 萧军等人立在她身后,如猛兽一般盯着殿内的朝臣们。 张璨轻咳两声,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他移动视线望着那位年轻女子,温声道:“不知永平郡主如何看待城外的敌军?” 庆聿怀瑾抬起头,目光清亮又从容,淡然道:“陛下无需忧心。虽说城内兵力仅有两万余人,淮州西路军的兵马同样不多。若是野外决战,外臣不敢在陛下面前打包票,但是我军作为守城方有很多优势,敌军并不具备攻城的能力。在外臣看来,敌军主将陆沉只是利用眼下的局势,来河洛城耀武扬威一番,不日便会撤兵。” 她清脆的声音在殿内传开,诸多燕国朝臣不禁投去热切的目光。 与她的容貌风姿无关,而是他们希望能够在这位天之娇女眼中留下些许印象,毕竟这是多年来景朝权贵首次公开出现在燕国朝堂上,其中的象征意义极其明显。 张璨自然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于是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距离庆聿怀瑾不远的次相虞荩臣。 王安却比所有人都快一步,只见他朝着龙椅上的天子拱手道:“陛下,永平郡主言之有理。只要景朝大军还在城内,河洛便不会有失。莫说此刻只有数万敌军,即便萧望之和厉天润皆至,他们也没有能力攻破河洛。” 殿内肃然一静。 其实王安这番话不无道理,而且很多朝臣内心都是这般想法,可他毕竟是堂堂燕国宰相,如此公然吹捧景朝军队,未免太过露骨且谄媚。 庆聿怀瑾转头淡淡看着王安,即便知道他是在为自己造势,仍然觉得这位翟林王氏的家主太心急了,言语中完全忽视张璨和燕国臣民兵卒的存在。 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却是有些操之过急。 她并不希望激起那些人的逆反心理,毕竟河洛城以后将会是庆聿氏的封地。 便在这时,另一道冷漠的声音在王安附近响起。 “若非亲耳所闻,下官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王相这番话传扬出去,恐怕世人心里都会有一个疑问,王相究竟是咱们燕国的宰相,还是北边景朝的臣子?” (本章完) 298【朕】 王安身为一国宰执,又是这世上最顶端的门阀之一的家主,当着天子和满朝大臣的面肆意吹捧景军,顺带着拍了一记庆聿怀瑾的马屁,按理来说应该会惹来无数冷眼,实际情况却不然。 或许常人难以置信,此刻的太极殿内有不少人心怀嫉妒。 他们嫉妒王安比自己快了一步,抢在所有人面前露骨地向景朝郡主表明忠心。 于是当那道冷漠的声音说完之后,那些人觉得无比刺耳,纷纷循声望去,只见开口之人正是次相虞荩臣。 王安扭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虞荩臣那张铁青的脸。 他不慌不忙地问道:“虞相此言何意?” 虞荩臣冷声道:“下官说得很清楚了。” 王安淡淡道:“看来虞相对本官的偏见很深,认为本官方才所言是在罔顾事实胡乱吹捧。也罢,今日当着陛下、永平郡主和满朝同僚的面,本官想反问虞相一句,如今淮州大军就在城外,虞相是否愿意出城走一遭,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退敌军,以免黎民百姓遭受战争的摧残?” 虞荩臣微微皱眉,应道:“王相何必强词夺理?下官身为文臣不谙军事,自然没有谈笑间退敌的能力,但是这和方才王相的言论没有丝毫关联。” 王安道:“有没有能力和敢不敢做同样是两回事。” 被他这般一激,虞荩臣当即凛然道:“下官有何不敢?如果朝廷需要,下官稍后便可出城面见齐军主将,尽量说服他退兵,虽死亦无悔矣!” 群臣神色各异。 两位宰相当朝对峙,并且次相公然表明死志,这在燕国的朝堂上极其罕见,以往从未发生过类似的状况。 龙椅之上,张璨神情复杂地望着两人,没有立刻出言打圆场。 王安依旧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说道:“虞相莫要误会,本官并非是要逼你去死。从你方才之言可知,面对城外敌军的来者不善,我等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依靠守军挡住敌人。如今城内除了皇城的禁卫军,守城主力便是景朝大军。” 虞荩臣目光冷峻,他已经猜到对方接下来的话语。 王安朝他走近一步,沉声道:“景军保护的不止是他们自身,还有城内无数黎民百姓,还有陛下和你我等臣工。虞相乃是文人之骨,自然看不惯本官对景军和永平郡主的感激之情,可是虞相莫要忘记,如果不是景军挡住敌人,此刻伱的首级已经被南齐军汉悬挂在城墙上!” 此言一出,虞荩臣的脸色登时白了几分。 百官思索着王安这番话,有人不禁暗中感慨,难怪人家能成为翟林王氏的家主,又摇身一变登堂入室,一跃而居宰相之位。 普通人面对虞荩臣那番火辣辣的讽刺,即便没有当众失态,也会羞愧难当不敢再言,然而王安三言两语便抓住问题的本质,不仅轻易化解虞荩臣的诘难,还将对方逼到了墙角。 此中关键便在于,燕军这两年面对南齐边军的战绩简直不堪入目,景军虽然也败过数次,但至少他们还拥有直面对方的勇气,只能依靠他们守住河洛城。 张璨见虞荩臣气势陡然弱下去,神情渐转漠然,依然没有插话。 庆聿怀瑾环视众人,缓缓道:“王相言重了,想来虞相并无恶意,只是一时间情绪激动而已。陛下,各位大人,景燕乃是和睦邻邦,十余年来互助互利,倒也不必区分得太过清楚。还请陛下和各位大人们安心,我会一直待在城里,景朝大军也将保证城防无忧。最多十天之内,我的兄长便会率领骑兵主力返回,届时南齐边军若未撤兵,他们便再也走不了。” 这番话包含的信息很多,文武百官不由得细细思忖。 首先自然是庆聿忠望的行踪,直到此刻仍然有很多人不清楚他和景朝骑兵的去向,不过在庆聿怀瑾表态后,他们心中的巨石便平稳落地。 十天之内,南齐淮州军不可能攻破河洛,毕竟十多年前处于鼎盛时期的景军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等庆聿忠望率领骑兵主力返回,局势必然逆转。 另外一点,殿内朝臣注意到庆聿怀瑾那句“我会一直待在城里”,有人的眼神猛地一亮。 在今日这样一个百官齐聚的场合,庆聿怀瑾这句话几乎等于明示。 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景朝就会踏出那一步。 王安心里如明镜一般,悄然看了一眼上方的天子,继续拱火道:“郡主殿下和景朝铁骑坐镇河洛,想必再也不会有如今这般的危局。陛下,臣之拙见,我朝理应犒赏景朝大军,以壮其行!” 没人知道张璨此刻的心思,其实一直到今天朝会召开之前,他依然怀有一丝幻想。 朝中大臣畏惧或者亲近景朝,于他而言不是不能接受,他只希望这些人屁股不要坐得那么歪,心里仍然留存几分燕国臣子的责任感。 然而从始至终,他看见的是大部分人对庆聿怀瑾极其敬畏的态度,压根懒得顾及他这个天子的存在。就像过往这几年一样,只将他当做一个摆设,以及替他们遮挡丑事的替罪羊。 虞荩臣挺身而出的时候,张璨心里竟然有些紧张,他既希望大部分朝臣如虞荩臣那般,对王安谄媚的姿态加以批驳,又不想看到这一幕的出现,因为那会动摇他的决心。 个中滋味,难以诉说。 此刻听到王安愈发露骨的言辞,张璨反而冷静下来,不急不缓地说道:“王相所言,亦是朕的想法。这两年边疆战事不利,南齐愈发得寸进尺,所幸有景朝大军襄助扶持,如今更是要仰仗他们守住河洛。故此朕早先便说过,不能亏待拼死作战的景军将士们。” 王安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略感讶异,天子这种态度似乎不符合他掌握的情报,难道这两天他突然变了性子? 不过张璨后面的话让王安放下心来,只听天子继续说道:“众位卿家,朕已经让李福清统计了宫中府库,目前尚有存银七万两。朕决定拿出其中的五万两,分发给守城的将士们,以此鼓舞军心士气。” 太极殿内陡然陷入一阵尴尬的死寂。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在她身后的萧军等人似乎笑意难忍。 一国天子,宫中府库竟然只有七万两银子,说不定这还是京山张家的体己钱,足以说明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压根没有将天子当回事。 人群之中,户部尚书悄然缩了缩脖子,尽量躲在他人身后。 其实他心里有些憋屈,虽然他是户部尚书,可朝廷赋税根本没有经过他的手,尽皆是首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遵照景朝权贵的指示进行分配。 然而有些事能做却不能说,将天子逼到这个份上,传出去委实丢人现眼。 人活于世,终究要讲究体面。 张璨似乎没有察觉到大殿内尴尬的氛围,不解地问道:“莫非众位卿家不赞同朕的想法?” 王安和庆聿怀瑾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都摸不清楚天子的意图,在得到庆聿怀瑾的眼神示意后,他便微微躬身说道:“陛下宽厚爱民,臣不及也。” 张璨忽然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变得顺眼起来,于是顺势微笑道:“朕手头上没有多余的银子,只能给爱卿们做出一个表率。今日朝会结束后,所有人都回去整理家财,拿出七成上交朝廷,然后再交给永平郡主作为劳军之用。” 王安怔住,其他人莫不如是。 张璨却仿佛不认为自己的提议有多么荒唐,继续自顾自地说道:“等庆聿世子率军回到河洛,朕打算请他担任议政大臣之职,同时兼任监国之位。不瞒众位卿家,朕近来感觉到精力每况愈下,委实无力打理朝政。既然尔等都认可景朝大军的实力,朕便想将军国大权交予庆聿世子。永平郡主,还请你替朕在世子面前美言几句,万万不要推辞。” 庆聿怀瑾还未开口,虞荩臣再度站出来,只见这位次相眼含热泪,惶然道:“陛下,何至于此啊!” 张璨却没有理他,缓缓站起身说道:“朕还想到一件事,景军将士远离家乡孤苦煎熬,如此怎能用心于战事?朕决定,从宫中选出嫔妃百人送入景军军营,众位卿家亦不可落后,每家至少要出十名年龄合适的女子,一起送给景军将士,帮助他们在此地成家。” 此言一出,满殿朝臣呆若木鸡。 纵然绝大多数人都对景燕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可是名义上燕国并非景朝的辖地,充其量只能算作附庸。 王安望着天子的面庞,心中悄然一叹。 虞荩臣身体颤抖难止,一字字道:“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方才所言!” 朝臣们终于反应过来,虽然他们至今不知道张璨为何突然发疯,但是那几条命令太过耸人听闻。 莫说形成圣旨下发,只要泄露出去,今天殿中所有人都会沦为史书上的笑柄。 一时间群情鼎沸,有人甚至跪下磕头,只求张璨收回那些骇人的言辞。 “够了!” 张璨一声厉喝,虽说中气不足,此刻却显出几分威势。 他环视群臣,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意,幽幽道:“你们不是一直期盼成为景朝的臣子么?” “这么多年,朕一直等你们开口,然而朕始终没有等到。既然如此,朕只好替你们说出来。” “让景人执掌大权,一言可定你们的生死。” “将你们的万贯家财和妻子女儿送给景军,这样他们才会保护你们。” “明明这都是你们无比热切的期望,为何朕帮你们做了,你们要摆出这副哭天喊地的姿态呢?” “朕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本章完) 299【天崩】 太极殿内,雅雀无声。 张璨前行两步,走到碧玉双天鸡耳衔活环带盖炉旁边,冷眼扫过满殿群臣,没有看到王师道的身影,暗暗觉得有些可惜。 王师道的官职品阶不高,但是也不至于没有上朝的资格,只不过察事厅作为特殊衙门,主官一直以来极少参加朝会。 张璨对此人有些忌惮,因此没有刻意召他入宫,以免弄巧成拙谋划败露。 不过看着其他人皆在,他又忽地咧嘴笑了起来。 先前频繁开口的王安此时变得非常沉默,而另一位重臣——枢密使庞师古抬眼望着张璨,皱眉道:“陛下息怒,臣等是燕国的臣子,并非景朝的臣子。陛下若是觉得臣等不配为官,大可下旨褫夺臣等的官职,何必百般奚落折辱?” 终于有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 张璨没有动怒,摇摇头道:“燕国的臣子……庞师古,你倒是会装模作样。我虽然年轻不知事,却知道你这个枢密之位是怎样得来的。” 庞师古微讽道:“当年是先帝提拔臣为枢密使,莫非陛下是在质疑先帝?” “拿家父来压我?” 张璨换了称谓,望着对方冷笑道:“当年你身为大齐泾河防线东明军副指挥使,暗中与景朝勾结,数次出卖齐军布防地图,这才换来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伱既无领兵统制之能,又无运筹帷幄之术,只靠着巴结景朝权贵、通敌卖国、数典忘祖才骤升高位!” 庞师古脸色阴沉,寒声道:“大齐?陛下,你真是疯了。” “疯子也强过你这种卑鄙无耻之徒百倍!” 张璨抬手而指,一口唾沫啐了过去。 距离有些远,庞师古自然不必躲闪,如今双方已经撕破脸,他便冷笑道:“这话说得……好似京山张家是南齐的大忠臣,陛下脸皮的厚度真令我自愧不如。想当初河洛城破,堂堂礼部尚书张礼端出城献降,都说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不知忠义二字怎么写?再往后,他无非是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又舍不得这帝王之位,又害怕千百年后史书上记着一句乱臣贼子。” 他望着张璨的双眼,字字如刀:“今日陛下在大殿之内痛骂群臣,却好像忘了你和先帝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叛徒。” 张璨不怒反笑,拊掌道:“听听,什么叫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庞师古,不论你如何牙尖嘴利,有件事你终究无法否认。如果当年不是你数次出卖泾河边军,那四年不会战死那么多人,大齐也不会丢掉半壁江山。我很好奇,如果这个消息传遍世间,会有多少人想要剥你的皮喝你的血?” 庞师古面色微变。 张璨犹不满足,继续说道:“这些年你们虽然一口一个陛下,却从来没有将我这个傀儡当回事。如此也好,这傀儡天子是大齐叛徒,这满殿朝臣是大齐内奸,多么登对的君臣啊,简直是天造地设!” 王安闭口不言,庞师古愤而无语,虞荩臣脸色苍白,其他臣子更是无颜开口。 “郡主殿下,你真的愿意接纳这些见风使舵首鼠两端的败类?” 张璨望着那位满身贵气的景朝郡主,眼中带着晦涩难明的笑意。 庆聿怀瑾缓缓起身,看了一眼那些心情复杂既怒又愧的燕国朝臣,然后淡淡反问道:“陛下,你信命么?” “命?自然是信的。” 在撕开那层伪装之后,张璨感觉无比轻松,此刻他只后悔为何没有早些这样做,于是他笑吟吟地回答庆聿怀瑾的问题,似乎已经抛开一切。 “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上,外臣和陛下不同。” 庆聿怀瑾俊眉微挑,似在向张璨解释,又似自言自语:“依外臣拙见,无论达官贵人亦或贩夫走卒,倘若心怀愿景,那就应该竭尽全力,而不是将满腔心血浪费在怨天尤人之上。外臣大抵明白陛下此刻的心情,或是这些年苦闷难当,因而一朝悉数喷涌。” “所以在郡主看来,我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自身的无能?” 张璨冷笑一声,满面讥讽之色。 庆聿怀瑾摇了摇头:“倒也不能说是陛下无能,但是,至少可以证明你什么都没做。” 张璨目光微凝。 庆聿怀瑾继续道:“十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足够一代人成长起来。诚如陛下所言,殿内这些大臣亲近大景,你很难改变他们的想法,然而你没有想过另辟蹊径。实不相瞒,早年间我朝会让人盯着你和你的父皇,后来逐渐撤走了人手,只留下少数几个眼线。原因很简单,你们父子二人崇尚空谈,没有半分实干能力,根本不具备君临天下的资格。” 张璨眼中渐渐涌起血色,面上却笑道:“说得好,今日方知我是个怎样的货色。” “其实本不必走到这一步。” 庆聿怀瑾轻声一叹,看向张璨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外臣本来打算过段时间面见陛下,告知你一些事情。我朝陛下有言,燕帝这些年确实不容易,纵然将来时局变化,大景总会许你一世荣华富贵,并不会亏待于你。” 张璨自嘲道:“看来我应该感到荣幸。” 庆聿怀瑾淡淡道:“只是今日一场闹剧,早晚会传入我朝陛下耳中,届时恐怕会很难办。” “荣华富贵……” 张璨复述这四个字,眼中涌起狰狞之意,缓缓道:“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张家当年就是因为这句荣华富贵踏上了不归路。从家父到我本人,这十四年来没有一天不后悔,与其浑浑噩噩任人摆弄,不如当年引颈就戮!” 他直视着庆聿怀瑾的双眼,咬牙道:“这样至少还能在史书上落个好名声!” “今日这场大朝会,我便是要让天下人知道,与其被你们握在手心里搓圆揉扁,千百年后再替你们背负骂名,不如掀桌而起做个了断!” 最后二字刚刚出口,太极殿的大门忽地被宫人关上。 与此同时,御前二十余名在文武百官眼中只是摆设的禁卫军忽地拔出钢刀向前冲。 大殿尽头,两侧角门从里面推开,禁卫军统领封黎领兵源源不断杀出,没有一人发出嘶吼,尽皆沉默握刀前行,径直杀向满殿朝臣! 忽有一道身影似惊鸿。 在异变突生、文武百官仓皇失措惊恐万分的时候,庆聿怀瑾的反应极其迅速,她反手从萧军腰间抽出腰刀,跨步冲向御阶之上的张璨,身姿无比飘逸。 拦在她面前的是二十余名禁卫,这些死士大多神情漠然,只有少数人面上浮现一抹讶异,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娇滴滴的景朝郡主竟然身负如此高明的武功。 其实这不是他们少见多怪,庆聿怀瑾极少展露身手,知道她底细的人最低也是谋良虎这个级别的景朝大将。 只见她蹬地发力,身形凌空而起,手中长刀快速挥舞开来,在击退数名禁卫的攻击之后,她成功从这二十余人头顶越过,来到御阶边缘。 庆聿怀瑾抬眼望去,张璨距离她不到三尺,旋即便如狂风一般冲去,转瞬间出现在张璨身前,手中长刀顺势架在他的咽喉上。 萧军等人很快便从侧面赶来,护在庆聿怀瑾周遭。 当此时,殿中杀戮已经开始,死亡和鲜血不断绽放。 今日来参加大朝会的臣子最低也是五品,除了庞师古等少数勉强自保的武勋,其他皆是人到中年的孱弱文臣,面对那些突然杀出如狼似虎的死士禁卫,这些人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尖叫惨嚎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多的人倒在地上变成一具尸体。 封黎为今日这场屠杀做了很多准备,首先便是确定一份必杀名单,上面庞师古和王安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仅仅排在庆聿怀瑾之后。 庞师古被十余名禁卫围攻,渐渐难以支撑。 王安却不见了踪影,在张璨吼出那句话时,他便快速往后躲入人群,几名年轻的官员将他护在中间,从这些人的神态便能看出他们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殿外广场上的景廉族高手自然察觉异常,立刻朝太极殿奔来。 殿内的杀戮仍在继续,很显然这些死士禁卫已经得到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尽量多杀一些人。 煌煌太极殿,鲜血四处喷洒。 封黎一刀砍死挡在面前的户部侍郎,转头便望见庆聿怀瑾手中的长刀架在张璨的脖子上,同时听到她的声音响彻殿内,瞬间盖住喧哗的声浪,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住手!” 封黎心尖一颤,看向被制住的张璨,眼中浮现痛苦之色。 在庆聿怀瑾短短两个字便镇住所有人的时候,张璨惨然一笑,蓦然嘶吼道:“张家儿郎,给我报仇!杀!杀!杀!一个不留!” 留字将将出口,他猛地抬手握住刀身。 庆聿怀瑾暗呼不妙,但是此刻想要抽刀已经晚了。 只见张璨双手死死握着刀身,丝毫不顾手掌的疼痛,用力朝自己喉咙上横切! 鲜血喷了庆聿怀瑾半身! 张璨双目圆瞪,临死前根本发不出声音,但是脸上却有一个狰狞似厉鬼的笑容。 时间仿佛在此时停滞。 似乎很漫长,其实却很短暂。 下一刻,御阶之旁的二十余名禁卫返身冲向庆聿怀瑾,瞬间便将她和萧军等人围在其中。 混乱的局势中没人发现,六名不知何时混进来的禁卫加入此间战局,他们的身手明显比张璨的心腹更加高明,其中一人易容乔装,正是织经司在河洛的掌事尹尚辅。 其余死士包括封黎在内,在亲眼目睹张璨的惨烈死亡后,不约而同地发出凄厉的嘶吼,然后挥动着手中的钢刀,不由分说地朝着面前的所有人疯狂砍杀而去。 一刀下去便是一条命,杀得满朝公卿似猪狗! (本章完) 300【地裂】 在张璨决定和文武百官撕破面皮的时候,城外的淮州西路军也已展开攻势。 战事最先在东城爆发,来安军在段作章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逼近城墙。 在先前从清流关到深泽城的路途上,陆沉几次刻意压制前进的速度,一方面是配合萧望之给庆聿忠望挖坑,另一方面则是等待后面的辎重和攻城器械。 河洛城墙高耸巍峨,平均高度五丈,最高的一段接近六丈,如果没有足够强力的攻城器械,西路军再如何英勇善战也只能望城兴叹。 陆沉当然不会忽视这个问题,他为了这一战几乎掏空所有底牌,肯定会做好万全准备。 段作章没有让他失望。 虽说这位来安军主将比不上宋世飞的悍勇,但在临阵指挥上明显更强,而且他十分擅长各个兵种之间的配合,以及对进攻节奏的掌控,几近于完美地完成陆沉交托给他的任务。 来安军的进攻极有章法,虽说因为攻城方的劣势,不可避免会出现伤亡,但是他们在段作章的指挥下,给城墙上的景军不断施加压力,并且这种压力持续叠加。 谋良虎经验何其老道,很快便确认这一面城墙是敌人主攻的方向,随即他将大量强弓手调来,在淮州军征服城墙的时候不断制造杀伤。 与此同时,他没有忘记其他地方的战况,从往来奔走的传令官口中整合信息分析局势。 “禀大详隐,南城压力不大,乌克逊将军询问是否需要他援护东城!” “告诉乌克逊,小心防备敌人虚晃一招,佯攻随即变成强攻。若是因为他轻敌大意,导致南城出现危险,我一定饶不了他!” “遵令!” “禀大详隐,北面城防无忧,敌军进展非常缓慢!” “很好,让夹谷浑擦亮眼睛,继续保持。” “遵令!” 谋良虎一边指挥着东城将士,一边对其他区域下达冷静的指令。 淮州军攻势如潮,但这次他们的敌人不是望风而逃的燕军,而是训练有素胆气雄壮的景军,兼之还有高耸坚固的城墙和各种齐备的守城器械,攻城的难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 尤其是在谋良虎逐渐适应段作章的手法之后,景军顺利度过最初的困难时期,两军旋即陷入惨烈且焦灼的争夺战。 城外东北面的平地上,盘龙军主力列阵静候,只派出两千弓手协助来安军与城上的弓手对抗。 主将柳江东策马而立,时而望着来安军攻略城墙,时而看着另外一个方向,也就是河洛城的北面。 直到此时此刻,柳江东仍然不知道陆沉究竟有什么办法凿开无比坚固的河洛城防,但他心里却有一种自身都难以置信的期盼,仿佛陆沉无所不能言出必行。 “将军不必烦恼,我军肯定会有发挥实力的机会。” 旁边的副将似是看出他的焦躁,凑过来低声安慰。 柳江东缓缓道:“我不是在烦恼此事,只是在想陆都尉有何妙策。说起来真让人羞愧,他才二十岁出头,便将我们这帮老家伙全部压了一头。宋世飞那种暴躁性子,往常只有大都督才能辖制他,如今他在陆都尉面前可谓言听计从。” 副将身处局外,反倒比柳江东看得更清晰一些,闻言便指着河洛北城之外,轻声道:“将军,陆都尉的策略会不会和那里有关?” 柳江东顺势望去,猛然间心中一动,喃喃道:“你说得没错,或许真有关系。” 北城,飞云军主力在宋世飞的指挥下进攻城墙。 虽说陆沉交给他的任务是佯攻,但这并非是让他虚应故事,否则城墙上的守军没有半点压力,只会起到反效果。 即便是佯攻也必然会见血。 不过大体而言,北城景军面对的压力肯定没有东城同袍那么大。 只是城上的景军并不知道,虽然他们的敌人亮出的旗号是淮州飞云军,其中却有校尉鲍安率领的三千锐士营步卒。 这支步军没有像飞云军那样攻击城头,他们利用城外复杂的地形快速接近东北角附近的城墙,而且其中不少人相互配合抬着半人多高的圆木。 外围阵地之上,陆沉镇定地望着城墙,冉玄之站在他身旁,感慨道:“其实来时的路上,我一直很好奇姑爷这个法子到底有没有用。” 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冉大哥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冉玄之左右看看,见周遭都是陆沉的亲兵,便放心说道:“当初山里那一战结束后,我按照姑爷的吩咐找来能工巧匠,尝试改良你在峡谷中使用的火药。经过他们的辛勤努力,确实有了一些进展,如今的火药威力更大一些。倘若再来一次峡谷之战,新火药制作的火雷肯定能炸死无数景朝带甲步卒。” 陆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淡然道:“只是冉大哥觉得,这种火药用来炸城墙肯定不行?” 冉玄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没有怀疑姑爷,只是觉得威力可能不够。” “不是可能,而是绝对不够。” 陆沉平静地回应。 他改良过后的黑火药终究不是黄色炸药,就算是后者想要直接炸塌河洛城墙,肯定需要惊人的数量才行。 听到陆沉的回答,冉玄之不禁微微一怔,旋即老实地说道:“当时我在想,可能这么多火药应该能起到效果,然后便有另外一个疑问,难道景朝守军会傻乎乎地看着我们在城下挖坑放药?” 陆沉凝望着远方的城墙,轻声一叹道:“不怪冉大哥会有这样的疑惑,起初我也有担忧。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河洛城有千余年历史,它不是一座光秃秃的城。” 冉玄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颔首道:“待亲眼看见此地情形,我才知道姑爷想得十分周全。” 两人的视线只能看到河洛城墙从中间往上的一半,往下则被连绵的屋宇遮挡。 河洛城在巅峰期拥有两百余万人口,城墙之内的区域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居民的住处不断朝城外蔓延,随之形成各种类型的聚集区,连部分区段的护城河都不得不荒废填充。 古往今来,所有王朝的核心城池都会出现这个问题。 即便河洛城在十五年前经历过一场浩劫,内城极其拥挤的状况仍然无法消除,这些年城外又出现大片居住区,尤以北城外面为甚。 这些杂乱无章的建筑便成为进攻方最好的掩护。 城头上的景军往下看,只能见到密密麻麻的房子,很难看清楚淮州军的具体动向。 但是他们也没有太过担忧,因为城门附近视线开阔,其他地段淮州军则必须得登上城墙才能产生威胁。 在靠近东北角的某段区域,锐士营依靠民房的掩护快速逼近城墙,然后一部分人往前做出佯攻态势,另一部分人则保护着队伍中间、那几十名来历神秘的七星帮汉子。 “锐士营的兄弟们跟着我们一起挖!” 一名汉子大声招呼着,他们很快便选定合适的地点,锐士营膀大腰圆的将士们在这些汉子的指导和带动下,在这些松软的土地上笔直挖洞。 达到一定深度之后他们改成水平掘进,朝着城墙下面地基掘进,沿途用带来的圆木支撑。 等到了城墙下方,所有人开始扩大掘进面积,依旧用圆木支撑坑道。 时间一点点流逝,众人争分夺秒,尽皆大汗淋漓。 淮州军阵地前沿,冉玄之感受着心跳的逐渐加速,紧张地说道:“我那时候还有一个疑惑,不理解姑爷为何如此看重那些人,因为挖坑这种事似乎并不难。” 陆沉失笑道:“看来冉大哥这一路上憋得有些狠。答案其实并不复杂,我之所以让你找来这么多盗墓的高手,是因为他们懂得如何构建坑道。简单来说,既然炸药无法直接毁掉城墙,那么我们就得用火药配合坑道造成地面的塌陷。” 冉玄之心悦诚服地说道:“不是炸城墙而是炸地面,姑爷真是了不起,这等手段如何想来!” 陆沉没有过多解释,主要是他没办法详细解释。 这种穴地攻城法是他前世看过的战例,时间是清朝末期,太平军用来攻城的办法。 即便那个时期的炸药都无法直接炸塌坚实的城墙,于是太平军就在城墙下面挖出一个由坑道组成、木桩支撑的大洞,然后炸毁这些支撑引发地面重力塌陷,从而起到让城墙垮塌的效果。 同一时间,河洛城东北角的城墙下面,随军行动的几名工匠开始在各处木桩布置炸药,其他人有序退出。 约莫一炷香后,鲍安亲自爬上一处屋顶,朝着后方挥动一面令旗。 陆沉看着飘扬的旗帜,沉声道:“李承恩。” “末将在!” “列阵,准备冲锋!” “遵令!” …… 河洛东城,谋良虎脸上渐有汗珠,他在适应段作章指挥手法的同时,对方何尝不是在熟悉他的风格。 虽说景军有居高临下以及各种守城手段的优势,但是来安军作为淮州都督府治下仅次于镇北军的主力精锐,这两年又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的磨砺,毫无疑问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谋良虎刚刚下达一条命令,便有两名族人无比慌张地跑上城头,来到近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大详隐,宫中有变,燕帝死在殿下之手,忠于他的禁卫军正在大开杀戒!” 这句话险些让谋良虎一口气没续上来。 他面色大变,一把攥着来人的衣领,怒吼道:“殿下可有危险?” 来人只觉呼吸有些困难,正要开口回复,身体忽地一晃。 不光是他一人如此,包括谋良虎在内,城墙上绝大多数守军都感觉到明显的震动。 便在这时,河洛北面传来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响声,谋良虎松开那人的衣领,茫然地朝北方望去。 但见尘烟冲天而起,他们不敢置信地看着,视线中一段城墙轰然垮塌,无数景军士卒坠落在尘烟之间! “这……这……” 饶是谋良虎久经沙场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震撼到失语。 他眼睁睁地看着高耸坚固的城墙化为砂砾,如此恐怖的景象甚至让他忘记庆聿怀瑾身处险境。 北城景军同样目瞪口呆满面惊恐,然而城外的淮州军却无比兴奋地嘶吼起来。 锐士营校尉鲍安双手握着大砍刀,怒声道:“兄弟们,随我入城!” 远处的宋世飞狰狞一笑,朝着飞云军剽悍的主力们挥手道:“到我们了,今天必定要杀个痛快!” 外围阵地,陆沉俯身摸了摸坐骑的脖颈,然后转头对李承恩说道:“击鼓。” “喏!” 李承恩兴奋地脸色涨红,昂首挺胸。 鼓点声如春日惊雷,席卷这一方天地。 三千余骑在陆沉的率领下开始出动,所有人的手紧紧握着兵器。 大风起,剑指河洛! 今日4更,还欠19更~ (本章完) 301【留下】 “大详隐,我军必须早做决断!” 东面城楼之下,几名亲信将领围着谋良虎,满面仓皇地说着。 城外淮州来安军的攻势依旧凶猛,而且还有持续上升的趋势,显然是因为北城的变故更进一步激发他们的士气。 摆在谋良虎面前的是一个两难抉择。 他当然有能力继续打退来安军的进攻,问题在于城防是一个整体,北边忽然出现那么大的缺口,死守东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在那个恐怖的景象出现之前,景军纵然兵力只有淮州军的一半,但他们拥有城墙的庇护,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两边能够形成一个均势。 然而当北面城墙轰然垮塌,无数淮州军精锐涌入河洛城内,景军的优势荡然无存,双方即将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此时景军兵力上的劣势便会非常致命,尤其是在经历雷泽之战后,淮州都督府几支主力军的战力已经得到景朝权贵不情不愿的认可。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谋良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一名心腹说道:“你带五百人立刻前往西门占据通道,稍后我会带主力与你汇合。” 周遭的景军武将立刻醒悟,谋良虎这是决定放弃河洛以待来日。 淮州军肯定不会轻易放任他们离去,但是眼下景军只有这个选择,如果继续死守河洛与敌人展开巷战,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是!” 那名亲信忧心忡忡地快步离去。 谋良虎又道:“传令乌克逊,让他继续守住南城,半个时辰之后往西门撤退。另外告诉夹谷浑,现在是他为大景拼命的时候,我不强求他能将敌军赶出去,但是务必要尽力迟滞对方的推进!” “遵令!” 又两人抬手一礼,然后转身往北城的方向冲去。 谋良虎看向一名亲信将领,沉声道:“燕哥,我给你三千人,一定要将来安军挡在城外。伱要坚守半个时辰,时间一到便往西门撤退,我会派人沿路接应。” 名叫燕哥的年轻武将挺身肃立,眼里满是决然死志:“大详隐,末将必将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谋良虎重重点头,抬手在他肩膀上一拍,然后转身走向城墙后方的阶梯,口中杀气凛然:“儿郎们,随我杀去皇宫!” “喏!” 十余名武将齐声响应。 除去燕哥留下的三千锐卒,还有四千余名景军在这些武将的带领下,追随谋良虎往北城皇宫方向快速移动。 燕哥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旋即收敛心神,转身凝视着不远处的攻防战。 没过多久他便皱起眉头,因为他发现来安军的攻势明显有所减弱。 这其实是非常合理的反应,如今飞云军在北城打开缺口,来安军当然没有必要继续死磕东城,从而造成无谓的流血牺牲。 燕哥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偏偏他又不能完全放弃此地防线,如果放任外面那些虎狼之师毫无阻碍地入城,只会加速景军的失利。 “他娘的!” 燕哥恨恨地抬手砸在墙垛上。 城外前军阵地,段作章自然听不见燕哥的愤怒叱骂,但他可以看见城上景军的调动,对谋良虎的决策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于是冷静而又果断地说道:“传令孔彦成和章景武,命二人领兵继续保持对东城的压力,当对方决定撤兵的时候,尾随而上尽可能拖住敌人。” “遵令!” “传令曹时魁,命他率两千步卒立刻赶去南城,配合飞云军一部堵住敌人南撤之路。” “遵令!” 段作章抬头往西北方向望去,饶是他素来以沉静内敛著称,此刻眼中亦不禁泛起激动振奋之色。 大齐军队暌违河洛十五年,很多人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踏足。 没想到在建武十四年的初春,他们一路跨越千山万水,历经无数次艰苦战斗,不仅亲眼看见这座旧都的容貌,如今甚至还能策马入城似当年。 段作章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中那股几欲冲上脑门的热血。 同一时刻,北城。 景军面临的局势远比谋良虎的预想更加艰难。 那段城墙的垮塌对于亲眼目睹的景军而言,可谓是毁天灭地一般的冲击力。 烟尘将将散去之时,锐士营步军校尉鲍安的身影第一个出现在那片废墟之上,只见他双手握着大砍刀,怒吼道:“兄弟们,杀啊!” “杀!” 数千锐卒相继跨过这片废墟,如猛虎下山一般冲入城内。 他们并未去找守军的麻烦,在鲍安的带领下径直往前,目标直指两条街外的皇宫。 一路狂奔的人群中,苏云青的身影赫然在列,他身边全是织经司的高手。 这位淮州检校双唇紧抿目光坚毅,双手指尖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十多年的夙愿一朝达成,没有人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就连陆沉都只能略窥一二。 与此同时,景军北门主将夹谷浑脸色微微发白。 他手中只有不到三千人,原本守城的压力不算太大,但是如今失去城墙的遮蔽,望着如狼似虎的淮州军从那个豁口不断涌入,他脑海中猛地跳出四个字。 大势已去! 绝境之中,这位景廉族武将蓦然爆发出一股悲壮的血勇之气,扭头望向周遭的士卒们,咬牙道:“随我迎敌!” 两千余人随他冲下城墙,但是迎面冲来的恰恰是淮州军各部之中最疯狂的飞云军。 宋世飞身为萧望之麾下第一悍将,此刻手持长枪一马当先,身后是茫茫一片虎贲之士,至少有五千人以上。 两军在城门附近相遇,纵然夹谷浑已经怀有死战报国之念,但是飞云军凭借毫不逊色的战力和压倒性的兵力优势,转瞬间便冲散了景军的阵型! 宋世飞纵枪疾进,如风卷残云滚汤泼雪,丝毫不在意自己有可能遭遇危险。 战场之上,只听得他杀气凛然的嘶吼不断响起,每进一步便有一名景军士卒倒下。 飞云军最擅长这种混战,能将他们不要命的风格发挥到极致。 主将不惧生死,人人奋勇争先! 景军步步后退,夹谷浑看着远处所向披靡无人可当的宋世飞,不由得怒火攻心,带着十余名心腹亲兵奔袭而去。 他挥刀逼退挡在身前的飞云军将士,快步挺进朝宋世飞砍去,然而便在这时,一声凄厉的锐响破空而来。 一支长箭似流星,在夹谷浑挥刀的刹那贯穿他的脖颈。 他的身体猛然一僵,宋世飞的长枪随即杀到,一往直前捅穿他的胸膛! 宋世飞扭头望去,只见河洛东门已经洞开,为首一骑左手握弓,朝他颔首致意,正是锐士营骑兵校尉李承恩。 他目光往旁边移动,陆沉的面容映入眼帘。 宋世飞不禁咧嘴一笑,继而狰狞地道:“杀光他们!” 飞云军将士轰然响应。 他们继续向前围攻这两千余名景军,顺势给己方骑兵让开道路。 陆沉策马而来,看了一眼附近的战局,随即对站在地上的宋世飞拱手示意,高声道:“宋大哥,北门交给你了。” “放心!” 宋世飞无比豪迈地应下。 陆沉转而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皇城,深深呼出一口气,猛地一拍马臀,骏马旋即迈开四蹄,如腾云驾雾一般向前奔腾而去。 在他身后,锐士营三千余骑气势雄壮,柳江东率领的盘龙军刀枪如林,成千上万的精锐士卒犹如一股洪流漫卷大地。 浓烈的杀气冲天而起,似要将这座雄城湮没! …… 皇宫之中,乱战犹酣。 在张璨以最决绝的方式当场自尽之后,后续的发展便不受任何人控制。 京山张家虽然比不得翟林王氏,但在当年也算是颇有根基的世家大族,张礼端和张璨父子没办法撼动景朝的威严,不代表他们没有压箱底的手段,那便是此刻在殿内大开杀戒的将近两百名死士。 目睹张璨身死,这些死士几近于血灌瞳仁,登时没有任何顾忌,也没有特定的目标,他们将殿内的文武百官当做复仇的对象,见一个便杀一个。 这是一场血气弥漫的盛宴。 守在殿外广场上的三十余名景廉族高手第一时间冲进来,然而眼前的景象让这些人心神巨震。 恢弘庄严的太极殿,此刻已经变成人间炼狱。 杀红眼的张家死士根本不在乎这些景廉族高手,他们只想用满殿朝臣的鲜血祭奠死去的家主。 “殿下!” 景廉族高手的领头之人转瞬间发现庆聿怀瑾的位置,脸上浮现焦急之色,咬牙道:“随我去救殿下!” 三十余人犹如一柄长刀破浪前行,然而他们面对的是陷入癫狂状态的张家死士,可谓步步艰难! 当此时,庆聿怀瑾正处于此生最危险的境地。 她和萧军等人被逼到龙椅一侧,面前是二十余名最受张璨信任的禁卫军,按理来说凭借她的武功不至于难以应对,可是这些禁卫中竟然有几名非常厉害的高手。 刀光纵横之间,庆聿怀瑾闪身避开一次凌厉的攻击,扭头望向近在眼前的三旬男子,寒声道:“你不是张璨的人!” 尹尚辅手中招式不停,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永平郡主,陆都尉让我转告你,今日请你留在此地,他马上就会来见你。” 庆聿怀瑾遽然色变! (本章完) 关于昨天只有一更的解释 书友们,事情是这样的:昨天下午六点,我在写完第一章并且发出去之后,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开始酝酿第二章的情绪。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有点疲倦,想着时间还比较早,还没到晚上7点,所以我就去小躺一下。 我本来只是想稍微放空一下大脑,谁知道刚躺上去几分钟我就睡死过去了…… 中途醒来一次,大概是凌晨两点,恍惚中好像看到很多书友在问我怎么回事,你第二更呢? 我不道啊…… 当时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了。 现在是早上6点,我终于清醒了,发现自己第一次莫名其妙没有下文地少更了一章,说实话有点害怕,以往即便有事耽搁,至少我也会请假的。 还请大家见谅。 今天会有三更,补上昨天少的一更,会在下午六点和晚上11点多分批发出。 至于原先的欠更,还是欠19更不变。 《九锡》关于昨天只有一更的解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2【君临】 河洛城被围以来,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对于城外的淮州军观感十分复杂。 这两年南齐边军在边境战事中捷报频传,与之对应的便是燕军节节败退,河洛城内的百姓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渐渐又多出几分惴惴不安。 直到淮州军兵临城下,两年多的压抑转化成恐惧,他们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景军身上。 北城包含皇宫在内,历来是权贵大族居住之地,这些人自然不希望齐军取得进展,因为一旦对方可以入城,他们的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毕竟在十五年前的元嘉之变,如今河洛城里的权贵或主动或被迫背叛了大齐朝廷,否则无法在景朝的默许下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内,无数身穿绫罗绸缎的贵人惶然不安。 直到那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他们纷纷登上府内高处,四下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然后便看见了北方冲天而起的飞尘,以及隐隐约约传来的嘶吼声。 “怎么回事!” “快派人去看看!” “老爷还在宫里,速去宫中报信!” 各种各样惊恐的声音在这些高门大宅之内响起,无数张惨白的面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 距离北城很近的南平伯府,家主钟常虚浮的眼神中满是惧色,因为他听得非常清楚,那些巨响一定和城墙有关。 他连忙召集一群家丁亲兵,小心翼翼地从侧门出来查看情况,然而才刚刚踏足前街,他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无法动弹。 长街北边,无数披甲锐卒奔袭而来,一眼便知他们身上的甲胄属于淮州军! 钟常呆若木鸡,虽说他已经赋闲在家,毕竟有过带兵的经历,怎会猜不出敌军已然破城。 “完了……完了……” 眼见淮州军步卒越来越近,钟常只觉双腿重如千斤根本迈不出去,而他身后那些家丁更是双股战战浑身发抖。 “军爷饶命!” 钟常用力吼了一声,然后直接双膝跪倒在地,后面的十余名家丁亲兵有样学样。 领军校尉鲍安冷眼扫过钟常身上的华服,漠然吐出两个字:“宰了!” 数声惨叫响起,又马上湮没在锐士营将士汹涌的脚步声中。 鲍安和苏云青并肩奔跑,旁边又多了几名身穿布衣的男子,他们是织经司安插在河洛城内的密探,半个月前便已得到苏云青的密令,为今日这场破城之战做好详尽的准备。 在这些人轻车熟路的指引下,鲍安率领锐士营步卒如旋风一般穿过街道,精准地扑向皇宫所在。 “检校大人,尹察事已经集合我们所有人手潜入皇宫,他亲自带着几名高手进入太极殿,其他人则在外围埋伏!” 奔行的过程中,一名三旬男子急促地说着。 苏云青问道:“宫外可有景军?” 那人立刻答道:“有,大概千人左右,在皇宫西南边不远处驻扎!” 苏云青转头看向鲍安,后者心领神会地点头。 河洛北门到皇宫约有四里多地,锐士营步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突进,等他们抵达皇城北边正阳门的时候,谋良虎才刚刚从东城离开,千余景军正往皇宫正南边的光华门赶来。 若从上空俯瞰而去,这两支人数不相等的军队一南一北同时杀入守备力量极其空虚的皇宫,目标赫然便是中轴线上的太极殿。 此刻殿内的厮杀已至白热化的境地。 “啊!” 枢密使庞师古满身是血,他用夺来的长刀砍死一名冲到身前的禁卫,后背却被另一人划开几寸长的伤口,这是他身上的第七处伤口。 其实庞师古的武功不弱,当年便是依靠一手犀利的刀法在军中立足,但是这些年养尊处优难免懈怠,而且他的敌人委实太过疯狂。 死亡的恐惧涌上心尖,各处伤口带来的剧痛让庞师古身体向前一个趔趄,这时两名禁卫出现在他身后,同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抬脚踹向他的膝弯。 “扑通”一声,已经没有力气挣扎的庞师古朝着龙椅的方向跪下,他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慌乱地喊道:“莫要杀我——” 话音尚未落地,又一名禁卫双手紧握特制的大刀,用尽全身力气挥刀砍下! 鲜血朝前喷洒,庞师古的首级骨碌碌滚出几步外,瞪圆的双眼正对着龙椅前方张璨的尸首。 如此爆裂的一幕却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因为此刻绝大多数朝臣都处于死亡的边缘,他们想跑跑不掉,想挡挡不住,只能沦为禁卫军刀下的亡魂。 在西南边的角落里,左臂无力垂下的宰相王安蹲在墙边,他身前是五名三四十岁的官员,为他勉强筑起一道屏障。 自从得知陆沉的计划,王安便在有意识地挑起张璨的怒火,同时暗中帮他遮掩。否则仅凭张璨和封黎二人,在这座四面漏风的皇宫中密谋大事,怎么可能瞒得过察事厅的眼线。 然而张璨不知内情,自然不会放过这位翟林王氏的家主。 王安能做的极其有限,他只能依靠王家在朝中的几张底牌保护自己。 即便这些人武功高强忠心耿耿,在眼下比战场更凶残的杀戮中,王安亦好几次陷入险境,左手和右腿各中一刀,鲜血染红了官服。 如果不是殿外的三十余名景廉族高手冲进来,吸引了大部分禁卫的注意力,王安自忖今日必死,仅凭眼前这几人的保护绝对活不下来。 而对于这些景廉族高手来说,从大门到御阶之上,这短短三十余丈的距离竟然如此漫长。 他们自然无心理会那些燕国大臣的生死,只想尽快赶到庆聿怀瑾身前,可是他们的对手是一群被杀戮刺激到癫狂的禁卫军。 若论单打独斗,这些高手自信可以轻易解决一名禁卫,但眼下是生死相搏,一方只想冲破阻碍赶去救人,另一方却抱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想法,结果可想而知。 从三十余丈到十五丈之内,这一半的路程便有十二名景廉族高手丧命,虽说他们杀死了至少三十名禁卫,所有人心里依然不断冒着寒气。 “殿下,快撤!” 眼见无法立刻赶过去,面前依旧是源源不断冲上来的禁卫,景廉族高手的领头之人只能高声怒喝。 这四个字传入庆聿怀瑾耳中,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她身边的亲卫已经倒下两人,萧军身上出现三道伤口,对面二十余名禁卫只有八人还能站立。 放眼望去,殿中已经是尸山血海,一个又一个心腹亲随倒在血泊之中。 目睹此情此景,庆聿怀瑾只觉心中一股暴戾之气喷涌而起,旋即发出一声轻斥,朝着正前方的尹尚辅踏步而进,犹如一道闪电转瞬即至。 长刀自上而下,带起一片风雷声。 尹尚辅不敢硬挡,拧身往旁边一让。 庆聿怀瑾刀尖点地,顺势身体腾起,抬腿踹向尹尚辅。 这一脚若是被踢实,不死也会重伤,尹尚辅于间不容发之时抬刀一挡,恐怖的力量瞬间震得他虎口发裂,往后连退数步。 庆聿怀瑾趁势向前,不再有丝毫保留,浑身内劲喷涌而出,刀光似惊鸿一念,转眼间连斩三人。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旁边的萧军大惊失色,郡主殿下这是用燃烧自己的方法杀出一条血路! “走!” 庆聿怀瑾没有任何废话,带着萧军等人冲入人群之中,但见她青丝散乱汗湿鬓边,脸色越来越白,手中长刀却越来越狠,硬生生撕扯出一条缝隙,与前来救援的景廉族高手汇合。 不到三十人在庆聿怀瑾陷入暴走状态的带领下,终于冲到太极殿前门。 当此时,外面杀伐声陡然大作! 庆聿怀瑾第一个冲出太极殿,远处广场边缘出现景军士卒的身影,她立刻带着还能动弹的下属去往前方汇合。 只要进入景军阵中,太极殿内无论是张家死士还是突然冒出来的南齐高手,都无法对她造成威胁。 五十余丈的距离,双方快速接近,景军将领自然也瞧见了庆聿怀瑾的身影,然而还没等他大喜过望地招呼,脸色遽然一变。 太极殿后方,无数淮州军步卒从两侧绕行奔袭而至! 景军将领只扫了两眼便断定敌军的兵力远在自己之上,这一刻他不禁大惊失色。 鲍安和苏云青自然也能瞧见南边的景军,以及正往景军靠近的一群人。 广场之上,庆聿怀瑾单手持刀,快速向前奔跑。 景军将领心中刹那间泛起很多念头,最终化作一片决然:“殿下快撤,末将领兵挡住敌人!” 两人逐渐接近,庆聿怀瑾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蒲察敬才,现为千夫长!” “我记下了!” 庆聿怀瑾终究不是那种矫情的性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这个人,然后通过他去确认千余士卒的身份,将来给他们的家人一片领地,以报答他们今日舍命相救的恩情。 大风呼啸吹过,身后爆发出连绵不断又格外惨烈的厮杀声,庆聿怀瑾始终没有回头,她双唇紧抿脸色一片冰寒。 片刻过后,光华门已然在望。 对于庆聿怀瑾和她身边仅剩的二十余名亲随而言,四丈长的门洞似乎格外遥远。 终于冲出门洞,光明复现。 庆聿怀瑾艰难地喘着气,先前为了摆脱那些南齐高手的纠缠,为了杀退那些疯狂的张家死士,她几乎耗尽身体里所有内劲。 “殿下——” 萧军担忧地凑近,然而还没等他说出后面的话,庆聿怀瑾便猛地抬头望向前方,眼神锋利如刀。 千骑卷云岗,马蹄声惊雷。 洪流漫过御街,将庆聿怀瑾和她的亲随堵在光华门外。 这是一支极其精锐的南齐骑兵,比之庆聿恭的亲卫营亦不逊色。 三千余骑将御街填得满满当当,已经筋疲力尽的景朝权贵犹如笼中囚鸟,逃无可逃。 人群之中,陆沉策马徐进数步,望着不远处陷入绝境的年轻女子。 宫内是数千精锐步卒,宫外是煌煌铁骑,局势一目了然。 庆聿怀瑾看着对面那位跨过千山万水杀至河洛、摧毁一切阻碍出现在她眼前的年轻男子。 场间沉默而又肃然。 她缓缓握紧刀柄,忽地自嘲笑了起来。 然后向前,不断向前,孤身一人向前。 “殿下!” 萧军等人惊恐而又慌乱地大喊起来。 庆聿怀瑾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眼中只有陆沉一人,快步冲过不算遥远的距离,然后催动全身仅有的力气灌注手臂。 锐士营三千余骑沉默地望着,在没有得到明确的命令之前,没人上前拦阻。 庆聿怀瑾知道自己的招式没有多大威力,但她没有丝毫犹豫,眼中满是决然死志,倔强地冲到陆沉面前。 跃起! 扬刀! 纵死又何妨! (本章完) 303【刻骨】 凛凛风中,庆聿怀瑾怀着必死之心挥出那一刀。 因为之前身陷嘈杂的太极殿内,全部心神放在惨烈的战斗之上,她并不清楚城上战事的变故,但是当她看见淮州军步卒和骑兵的先后赶到,对于局势的变化便已大致有了判断。 当景军失去城墙的屏障,敌人破城而入,两边进入巷战阶段,淮州军便可发挥兵力上的优势,对景军分割包围逐个歼灭。 眼下谋良虎最明智的选择是立刻放弃河洛,保全有生力量,等待庆聿忠望领兵回援。 庆聿怀瑾不知道陆沉为何能攻入城内,但她确定对方很难守住河洛,因为对于整个景朝而言,河洛城是辐射及掌控泾河以南区域的核心,这不止是庆聿一族的利益。 一旦河洛有失,景朝会不惜一切代价挥军南下。 故而谋良虎应该带兵出城,尽可能避免陷入敌人的包围,将来自然可以卷土重来。 问题在于她无法脱身,谋良虎便不敢率军离去,甚至有可能因为投鼠忌器而酿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这是庆聿怀瑾无法接受的结局。 更何况她深知景朝和南齐之间的恩怨,那是数十万条人命结下的血仇,她身为常山郡王之女、景朝的永平郡主,落入敌人手中会有怎样的凄惨遭遇? 这不需要多么聪慧才能想到答案。 无论公私,摆在庆聿怀瑾面前只有一条路。 从她看见陆沉开始,到她决定向前为止,这短短的时间里她便想明白这些事,因此毫不犹豫地踏上这条路。 光华门外,一幕古怪且诡异的情景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二十余名景廉人此刻的选择不尽相同,有人踏步向前欲追随庆聿怀瑾,有人则有心无力停在原地,还有一些人伤势发作面容狰狞。 另一边,淮州锐士营三千余骑兵呈半圆形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陆沉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提着长枪,目视前方,神情漠然。 一抹身影冲过五六丈的距离,及至陆沉跟前,腾身挥刀而起。 在庆聿怀瑾启动的时候,李承恩便已经来到陆沉身旁。 以他接近武榜中册的实力自然能看出来那女子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是陆沉刚进宝台山时候的武功都能应对,更不必说在林溪、林颉和尉迟归的轮番教导下,陆沉的武功进步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如今李承恩也没有轻松击败陆沉的自信,所以他根本不担心庆聿怀瑾最后的挣扎会对自家少爷造成威胁,他只是在防备对面那群景廉人当中有隐藏的高手,同时很好奇接下来的场面。 少爷会不会放过那位景朝郡主? 亦或是顺着对方的心意将其杀死? 当此时,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庆聿怀瑾高高跃起,身前破绽尽出,眼中是一片冷漠的死灰色。 他脑海中忽地闪过一幕,在东阳路境内的官道上,庆聿怀瑾在百余骑兵的簇拥中横冲直撞,那个不小心挡路的燕国百姓被一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虽然两人已经交手很多次,但其实这才是他们第一次以本来面目相对。 东阳路那次偶遇,庆聿怀瑾身着男装不施脂粉,陆沉则是乔装易容而行。 如今再无虚饰。 伴着庆聿怀瑾满怀求死之意的眼神,还有一道雪亮刀光凌空斩下。 与先前在太极殿中关键时刻的凌厉刀势相比,这一刀虽有玉石俱焚之意,却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连番苦战至此,庆聿怀瑾已然力竭,不是她心怀杂念亦或瞻前顾后,而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故而这一刀有恨、有伤、有怒、有悲,唯独没有必杀之气。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手腕一转,长枪燎原而起,毫无阻碍地挡开庆聿怀瑾的长刀,然后便见他右手前移半尺,左手握住枪尾,发力朝前一拍! 枪身砸在庆聿怀瑾的肩头,李承恩清晰地看见这女子半边身体瞬间瘫软。 下一刻,庆聿怀瑾倒飞而出,砰地一声砸在青石地面上,继而朝后滑出接近一丈的距离。 “殿下!” “齐贼!” 几声怒吼从那些景廉人口中喷出,但是他们根本无法接近庆聿怀瑾,因为在陆沉出手之后,李承恩便带着百余骑突击踏前,将他们和庆聿怀瑾隔开。 庆聿怀瑾被陆沉一枪拍下,纵然他留了几分力,她依旧受了不轻的伤,但是这位景朝郡主即便嘴角溢血,依旧咬牙不吭一声,尝试着挣扎爬起来。 陆沉提枪策马而行,来到她身旁暂停,双眼望着前方的光华门,淡漠地道:“如果你不是景朝郡主,我不会给你出刀的机会。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扮演倔强姿态,伱能活着是因为你的身份。如果你非要寻求自尽,我会扒光你的衣服,将你吊在河洛城头供千万人观赏。对了,想必你们景廉人对这种手段应该很熟悉。” “陆……沉……” 庆聿怀瑾拼命仰起头,虽然只说出两个字,却像是带着无尽的怨毒之意。 “我打算用你从庆聿元帅那里换点好处,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些,不然我会让你们庆聿氏沦为所有景廉贵族口中的笑话。另外,站在敌人的角度,我觉得你应该好好活着,将来才有找我报仇的机会。” 陆沉低下头,冷峻的目光不带半点情绪波动。 庆聿怀瑾直视着他的双眼,唇边缓缓浮现一抹凄然的冷笑。 “很高兴你可以同意我的请求,麻烦郡主自己站起来,陪我一起收拾残局。我知道你们庆聿家的内功另有玄妙,而且方才我那一拍只用了三分力,于你而言不算致命的伤害。” 陆沉语调平淡,继而道:“你足够配合,我保证你可以完好无损地回去,而且不会受到任何折辱。但是你若不配合,我只能将你扒光衣服吊在城头上。” “够了!” 庆聿怀瑾面若冰霜,低声吐出两个字,然后艰难而又缓慢地爬起来。 陆沉不再言语,径直策马向前。 周遭皆是淮州铁骑,庆聿怀瑾却视若无睹,眼中只有陆沉的背影。 如果目光能够化作利剑箭,想必陆沉的后背早已千疮万孔。 下一刻,陆沉的声音再度传进她耳中,却是对萧军等人而言:“跪地而降,暂时免死。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要杀便杀!有种现在就杀!” 纵然身上负伤多处,鲜血不知流了多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境,萧军依然高昂着头颅,浑然不惧。 其他景廉族高手虽未开口,但是他们并肩站成一排,满面慷慨激昂之色。 这些人作为庆聿一族最核心的力量,不论有无官职武功高低,自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陆沉目光微凝,悠然道:“很好,那我就先杀了庆聿怀瑾,当着你们的面杀了她。” 萧军等人顿时色变,他们被这些骑兵挡住视线,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但是方才庆聿怀瑾被陆沉一枪拍飞,他们都已瞧见,哪里还有胆量去赌对方有没有这个杀心。 “跪下!” 李承恩一声暴喝,百余骑同时向前。 哐啷之声响起,萧军第一个丢掉手中的兵器,无比屈辱地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颤声道:“请将军放过我家郡主,小人愿以命相抵。” “你的命不够。” 陆沉的声音冷漠而又决然。 片刻之间,所有景廉族高手尽皆弃械投降。 陆沉微微颔首,扭头看向庆聿怀瑾:“郡主,请履行你的承诺。” 庆聿怀瑾不知自己何时承诺过,但她很清楚自己的软肋已经被对方洞悉。 她不惧死,敢于求死,可她无法想象若真如陆沉所言,自己以那副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会带给庆聿家怎样的耻辱。 从小到大,她不知见过多少穷凶极恶之人,剜人心肝佐酒者亦有之,然而那些人无论如何恶贯满盈,都很难让她心绪泛起波澜。 唯独今时今日,这个来自南齐淮州的年轻人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让她感觉到寒意浸体。 宛如九幽炼狱的恶魔。 纵然心中百折千回,庆聿怀瑾并未在面上显露出来。 聪敏如她,又怎会不知在陆沉这种人面前,故作姿态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自取其辱。 因此她漠然地缓步走过来。 陆沉便对旁边说道:“承恩,给永平郡主一匹马,你在旁边看着些。” “遵令!” 李承恩动作迅速,很快便给庆聿怀瑾调来一匹坐骑。 庆聿怀瑾心如明镜,陆沉这当然不是在关心她,而是提防她还有后手,所以作此安排。 她没有见过李承恩,却知道这个年轻武将的身份,对方是陆沉最信任的人之一,虽然年轻却处事沉稳又武功高强,派他来监视自己最为恰当。 庆聿怀瑾在李承恩的协助下,略显艰难地爬上坐骑,然后来到陆沉身旁,依旧一言不发。 陆沉抬眼望着高耸的皇宫门楼,淡淡道:“走吧。” 锐士营骑兵开始入宫,而柳江东率领的盘龙军此刻也已抵达宫外,正往各处路口布防。 庆聿怀瑾面无表情策马前行,这时耳边忽然传来萧军的一声哀号:“麻产!” 她猛地勒住缰绳,立刻扭头望去。 人群之中,萧军扶着旁边男子的身体,此刻才发现他的胸腹要害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双目圆瞪已然气绝。 旁边景廉族高手无不满面哀绝之色。 因为视线被隔开,庆聿怀瑾看不见那边的境况,但是从萧军悲痛的声音便知道发生何事。 她很想过去看看,但是李承恩用眼神明确表示不行。 “麻产?” 陆沉不为所动,缓缓道:“从你的反应来看,此人应该是你最忠诚的手下之一,就这样死了确实会令你难以接受。不过,我希望郡主可以保持冷静,因为类似的事情以前有现在有,将来还会发生,你应该学会如何克制情绪。” “你的面目很可憎。” 这是庆聿怀瑾长时间沉默之后说出来的第二句话。 陆沉摇了摇头,冷声道:“杀人者,人恒杀之。当初你们景廉人肆意屠城的时候,肯定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庆聿怀瑾没有再开口。 于她而言,口头上的争论没有意义,更何况此刻她的生死完全掌握在对方手里。 她只是转头看了陆沉一眼。 然后用淋漓的鲜血将此人的名字一笔一划刻进心里。 昨天少的一章加进补更,现在欠的章数从19更变为20更。 (本章完) 304【最坚固的盾】 一百六十余年前,齐太祖李仲景定都河洛,命人在前朝旧城的基础上修建了世间最宏伟的皇宫。 这是一座长方形的城池,南北长二里半地,东西宽二里有余,周围一圈高墙三丈有余,宫内分为外朝和后宫两大部分。 外朝以太极殿、中极殿和保和殿这三座大殿为主体建筑,后宫则以兴庆殿、武德殿、大同殿为核心。 整座皇宫布局对称,建筑庄严绚丽,上万间房屋层楼叠榭,处处雕梁画栋,宛若贝阙珠宫。 十五年前元嘉之变,那场大火将后宫兴庆殿烧为灰烬,南齐先帝、皇后和太子尽皆丧命,虽然酿成齐国历史上耻辱的一页,但是对于这座气魄宏伟的皇宫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损坏。 太极殿外宽阔的广场上,随着锐士营骑兵的到来,以及庆聿怀瑾和二十余名景廉族高手沦为阶下囚,那一千多名景军士卒在战损超过四成之后,千夫长蒲察敬才只能选择率众投降。 稍早一些,在织经司高手和锐士营步卒的联手制止下,殿内的杀戮终于止歇。 今日参加大朝会的燕国官员共有三百余人,各部衙高官除了察事厅侍正王师道之外一个不落,最终在禁卫军的疯狂杀戮下,将近两百人命丧黄泉,活着的百余人大多受了伤。 换而言之,燕帝张璨绝望的反扑几乎瘫痪了整座朝堂。 殿内尸横遍地,血流漂杵,浓重的血腥气仿佛能堵塞活人的呼吸。 还有一些身受重伤苟延残喘的官员躺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低沉哀音。 其情其状,怎一个惨字了得。 陆沉在百余精锐虎贲的簇拥中走进太极殿,庆聿怀瑾在他右侧不远处,此刻跟在她身边的人已经从李承恩换成苏云青。 陆沉曾经在织经司广陵衙门见识过苏云青的身手,后来在涌泉关夜袭之中再度确认。 虽说他没有和此人交过手,但是大抵可以判断出对方不弱于李承恩,只是苏云青身为织经司高官,显然不会参与江湖草莽的争斗排名。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快步走来,躬身行礼道:“下官尹尚辅,参见陆都尉、苏检校!” 庆聿怀瑾目光微凝,先前就是此人带领几名高手拖住她的脚步,否则仅凭那二十余名禁卫,不至于将她逼到山穷水尽、不得不暴走才能突围的境地。 陆沉神色平和,旁边的苏云青温声道:“辛苦了。” 尹尚辅憨厚一笑,谦逊道:“这是下官应尽的职责。” 他转身指着角落里那百余名活着的官员,又道:“这些人都是伪燕官员,先前有将近两百人死在禁卫军手里,以枢密使庞师古为首。如何处置这些活着的人,还请两位大人示下。” 陆沉尚未开口,苏云青主动说道:“尹察事,此间所有事由陆都尉一人决断。” 尹尚辅心中一凛,连忙恭敬地说道:“是。” 陆沉神情淡然,抬眼望去,只见那百余人正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人群之中,宰相王安艰难地站着,左臂和右腿上的伤口简单包扎,勉强止住血流,脸色已然一片惨白。 当看见陆沉走进殿内的时候,他像其他人一样满面惧色,实则心里长长出了口气,尤其是后面看见庆聿怀瑾的身影,这位翟林王氏的家主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大局已定。 他心中那块巨石终于平稳落地。 此刻王安注意到尹尚辅朝自己指了指,紧接着陆沉便走了过来。 “阁下便是伪燕宰相?”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是以往对彼此都很了解,称一声神交已久并不为过。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的语调不算温和,但也没有刻意冷厉。 王安望着年轻男子沉静且俊逸的面庞,心里生出后生可畏的感慨,恭敬又谦卑地说道:“罪臣便是王安,见过陆都尉。” 陆沉摆摆手,淡然道:“我需要河洛城在两天之内安定下来,王相能不能做到?” 王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庆聿怀瑾,垂首道:“罪臣必定尽力而为。” 庆聿怀瑾并不意外王安会如此恭顺。 这种门阀世家历来是墙头草,面对南齐淮州军手中带血的刀枪,他们自然不敢稍加忤逆。 陆沉目光扫过王安身上的伤口,缓缓道:“那便有劳王相了,这几天我会派兵去王家大宅保护王氏族人,王相不必担心家中亲眷,用心做事即可。” 王安面露苦涩,上身愈发埋低:“谨遵将令。”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环视其余人等,无人敢和他对视。 先前禁卫军的疯狂杀戮已经彻底摧毁这些公卿的心理防线,此刻面对更加凶狠的南齐淮州军,陆沉不翻旧账就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更不必说吩咐他们做事。 解决完此间手尾,陆沉让鲍安带着锐士营步卒控制皇宫和看管这些燕国权贵,然后便走到庆聿怀瑾身旁说道:“郡主,我们该走了。” 庆聿怀瑾十分不想搭理他,但是又不想触怒这个恶魔一般的年轻人,以免自己的亲信属下遭殃,便冷冰冰地说道:“去哪?” “当然是去会一会曾经跟着令尊纵横江北大地、征战数年所向披靡的景朝大将谋良虎。” 陆沉语调平缓,并无奚落之意,在庆聿怀瑾听来却藏着居心叵测的意味。 她下意识便想拒绝,然而即便抛开陆沉那番直白露骨的威胁,此刻萧军等心腹亲随和数百名景军士卒的性命落在对方手里,显然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她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多言。 然而当陆沉迈步向殿外走去的时候,她又不得不跟了上去。 …… 四方街上,两军对垒。 这是河洛城内最宽阔的南北方向主街,北边是淮州盘龙军,南边就是谋良虎亲自率领的景军。 两边皆是刀盾手扎住阵脚,强弓手在后蓄势待发。 景军阵中,谋良虎神色狰狞,目光始终停留在北边皇宫的方向。 敌军破城已经成为事实,但是景军还没有陷入溃散的境地,如今南边乌克逊和东边燕哥各自率领的数千人已经赶来,谋良虎手里还有一万五千余人的兵力。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眼下谋良虎不应该继续浪费时间,领军从西门撤退方为上策。 然而当他从东城撤下赶来此处,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谋良虎忽地改变了主意。 “大详隐,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燕哥满面焦急之色,冒着触怒谋良虎的风险上前直言劝谏。 谋良虎深吸一口气,寒声道:“向北强攻,救回郡主殿下!” 燕哥怔住,旁边的将领们神情凝重。 谋良虎环视一圈,咬牙道:“老子的话不管用了是吗?” 他在景军内部的威望颇高,而且庆聿忠望在离去之前明确由他主持城内军务,众人不由得心神一震,旋即厉声道:“遵令!” 鼓声扬起,景军前阵开始移动,大战一触即发。 在这种相对狭窄的战场上,阴谋诡计无用武之地,迂回机动亦难以展开,两军只能比拼阵型的稳固和士卒的底力。 盘龙军阵中,主将柳江东一声令下,便有传令官往来高呼。 “候!” 霎时间,数百张强弓向斜上方扬起,朝着对面景军逼来的方向。 “放!” 箭雨倾泻而出,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遮天蔽日而去。 景军顶着盘龙军的箭雨向前挺进,阵中的弓手亦张弓搭箭,然而就在这时,谋良虎的声音遽然炸响。 “住手!停止前进!” 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险些让景军前阵陷入混乱,军卒们茫然不解地朝后望去,坐在马上的谋良虎面色涨红,暴怒的眼神仿佛要择人而噬。 他们顺着谋良虎的目光望向前方,只见盘龙军阵型分开一段,数骑出现在阵前。 左边是一位年轻武将,中间则是他们见过几次的大景郡主庆聿怀瑾,右边则是一位年近四旬的南齐官员,而这官员手中拽着庆聿怀瑾坐骑的缰绳。 这时只听那位年轻武将说道:“谋良虎,我是大齐锐士营都尉陆沉,你朝永平郡主有几句话想说,我代她向你传达。” 谋良虎双手死死拽着缰绳,他本来已经做好和对方死战到底的准备,虽说淮州军的兵力占据优势,可是景军这一万余人若坚持死战,能否救回庆聿怀瑾暂且不提,至少对方休想安安稳稳地拿下河洛。 淮州军想要在巷战中全歼这一万五千余名景军,自身的损失肯定不会小,而且庆聿忠望正在领兵回援,景军只要多拖一日,淮州军的处境就会不利一分。 谋良虎自然不会相信对方的花言巧语,然而最要命的是庆聿怀瑾落入陆沉之手。 她一人立于阵前,便是一面盾牌,让谋良虎投鼠忌器束手无策。 沉默片刻之后,谋良虎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陆沉淡然道:“永平郡主在我这里很安全,阁下不必担心。郡主心地善良,不愿看到两军死战损失惨重,故而我们在商议之后,决定给伱们一个时辰。这段时间你们可以从西门撤退,我军不会追击。胜败乃兵家常事,阁下不必急于一时,不妨撤军出城休整,将来我们再在战场上分个胜负。” 此言一出,长街之上一片死寂。 (本章完) 305【最锋利的刀】 陆沉的话不光让景军愣住,己方盘龙军的将士们亦心生不解,唯有李承恩率领的锐士营骑兵在侧后方沉默肃立。 他们不会怀疑陆沉的任何决定,唯有服从二字。 谋良虎在短暂的错愕后,旋即便猜到了陆沉的心思。 毫无疑问,陆沉不愿和景军陷入泥潭一般的巷战。除了谋良虎先前的种种考虑之外,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大部分景军步卒一直生活在河洛城内,对这座雄城的地形比较熟悉,而淮州军初次踏足此地,自然是两眼一抹黑。 另外一点,城内背景复杂的勋贵大族对于淮州军来说也是隐患,时间拖得越久越危险。 若从军事角度而言,陆沉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当然可以追求扩大战果,至少要想办法将谋良虎率领的景军全歼。 问题在于战争从来不是简单的杀伐。 谋良虎此刻渐渐平复心情,冷眼看着长街那头的陆沉,心中升起浓烈的忌惮之意。 他终于明白庆聿元帅为何数次提起这个年轻人,弱冠之龄居然拥有如此成熟的心志,将来必定会成为大景朝的心腹大患。 感慨归感慨,眼下他却觉得非常棘手。 不同于方才的一言九鼎,在陆沉这番话出口之后,他如果坚持要和淮州军死战,一者等于是当众逼陆沉杀死庆聿怀瑾,二者会让下面的军卒生出强烈的抗拒之心。 景廉人悍勇不假,但普通的军卒看不懂大局,他们不明白将敌军拖入巷战的意义,只会觉得对方已经亮明条件,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死战? 军心若此……又能如何? 这时陆沉的声音再度传来:“阁下若是坚持不撤,永平郡主恐怕会左右为难。” 直白的威胁,却很有力量。 谋良虎环顾四周,从燕哥和乌克逊等将领到左近的士卒们,心中便有了答案,不由得暗叹一声,随后望着那边厉声道:“陆沉,倘若郡主殿下稍有损伤,大景数十万兵马必然荡平淮州全境,鸡犬不留!” 陆沉微微摇头,对旁边的庆聿怀瑾说道:“郡主,虽说世人都喜欢双重标准,但是你们景廉人在这方面未免太蛮横了。” 庆聿怀瑾双唇紧抿,目光如刀子一般剜了他一眼。 谋良虎在撂下那句狠话之后,便指挥景军缓速向河洛西门撤退。 他在这个时候仍旧没有放松警惕,让最精锐的亲卫军负责断后,避免被齐军跟在后面打个措手不及。 夕阳西斜之时,谋良虎率领一万五千余名景军撤出河洛,然后没有停留,径直奔向西边三十余里外的小城真阳县。 至此,淮州军完成对河洛的全面掌控。 “柳大哥,盘龙军立刻建立四城防备。” 陆沉这声大哥让柳江东笑容满面,连忙道:“遵令!” “段大哥,来安军派出一营前往北城豁口就地驻扎,防止有人从此处进出,另外也要提防谋良虎杀一个回马枪,夜间格外要注意。” 陆沉有条不紊地说着,从他脸上似乎看不到半点疲惫之色。 段作章微笑应道:“没问题,不如让我部全体驻扎在北城,如此或许更加妥当。” “也好。” 陆沉稍稍思忖便同意这个请求,然后看向宋世飞道:“宋大哥,飞云军负责全城戒严。没有我军的允许,任何人不得离开居住的民坊街道。告诉河洛官府的人,让他们拿出仓中存粮,城内暂时施行配给制度,时间定为七天。” “好,保证完成任务!”宋世飞颔首应下。 陆沉便对苏云青说道:“苏大人,王师道应该没有出城,把他和他的徒子徒孙找出来。” 苏云青不由得看向旁边的庆聿怀瑾,沉吟道:“据我所知,郡主前段时间已经接掌察事厅。” 陆沉摇头道:“王师道深耕察事厅将近十年,手里的底牌可不少。这次张璨能在宫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必然少不了王师道的默许乃至推波助澜。郡主毕竟年轻,就算她让人盯着王师道,也很难起到足够的威慑。” 苏云青忍俊不禁道:“也对,这种老狐狸不好对付。你放心吧,我这次带来足够多的人手,再加上尹尚辅手里有比较详细的资料,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从始至终,陆沉做的种种安排都没有避开庆聿怀瑾。 她原本只是漠然地听着,直到陆沉说起宫中的血案,以及他对王师道的判断,她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愤怒又尴尬的情绪。 虽然她不想承认,可是她没法欺骗自己。 太极殿内的惨状说明张璨不是临时起意,自己却没有收到丁点风声,这里面肯定是王师道在搞鬼。 陆沉表面上一直在和苏云青谈话,眼角的余光却在留意庆聿怀瑾,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王安暂时不能暴露,但是张璨的谋划能够成功存在很多疑点,事后肯定有人会发现端倪,而王师道显然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背锅对象。 不过……未必就是背锅。 苏云青告退之后,陆沉长舒一口气,转而对庆聿怀瑾说道:“郡主,接下来轮到我们了。” 庆聿怀瑾冷声道:“伱想做什么?” “算账。” 陆沉干脆利落地说出两个字。 …… 东阳路北端,封丘以北,定风道。 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情况下,景朝万余骑兵以及三千步卒苦战数日,以决然之势冲破七星军和飞羽营的阻挡,付出死伤两千余人的代价强行穿过定风道,继而转道西北进入燕国河南路。 归路漫漫,何其遥远。 自从在汝阴城下和萧望之一番言语交锋,庆聿忠望就变得格外沉默。 时至今日,他怎会不明白自己已经上当。南齐淮州军从始至终就在做两手打算,如果他没有离开河洛,陆沉肯定见好就收,在取得一些战果后鸣金收兵,萧望之则率领主力平定东阳路全境。 偏偏他不想碌碌无为,一方面诱使陆沉率领偏师持续西进,另一方面则幻想可以和汝阴城里的燕军里应外合,一举击败萧望之从而扭转局势。 然而汝阴城数万燕军连十天都没有坚持住,这个变故让他的所有谋划成为笑柄。 此刻庆聿忠望无暇沉湎于恼羞成怒的情绪里,因为敌人的算计肯定不止汝阴城。 河洛…… 他脑海中浮现这两个字,内心犹如烈火焚烧。 “快,再快一点!” 猎猎风中,庆聿忠望俯身马背,简明扼要地下达命令,率领这支骑兵踏云赶月,恨不能一夜之间飞回河洛城内。 定风道南端,飞羽营和七星军将士们望着景朝骑兵撤退的方向,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可惜。 如果能将这支骑兵留下来,那将是继雷泽之战过后的第二场大捷,而且比起雷泽大捷更加振奋人心,因为迄今为止,大齐还没有成建制歼灭景朝骑兵的先例。 营帐东面的缓坡上,两位主将迎风而立,春风吹过她们的面庞。 “可惜没有拦住庆聿忠望。” 厉冰雪轻声感慨,清冷的面庞上微露惋惜。 林溪抬手将青丝捋至耳后,宽慰道:“既然他没有闯进萧都督的陷阱,接下来肯定能撤回去,毕竟我们两军加起来才是他一半兵力,能阻挡四天已经不易,你又何必自责?” 厉冰雪摇头道:“倒不是自责,只是考虑到河洛那边的情况,如果陆沉没有及时破城,庆聿忠望带兵赶回,局势便会难以把控。” 她自信却不自大,肯定做不出带着飞羽营五千骑尾随景朝骑兵的举动,更何况河南路依旧处于燕国和景朝的控制之下,孤军深入无疑是自陷死地。 林溪转头望着她,眼神清亮:“担心他?”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兼之有了并肩奋战的经历,两人虽然还不算无话不说的亲密关系,但比起当初在江华城的生疏已经进步许多。 厉冰雪闻言便反将一军:“是啊,你不担心?” 林溪却摇头道:“不担心。” 厉冰雪不禁有些好奇,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 林溪洒然一笑,缓缓道:“师弟有时候确实会冒险,但是担心又有什么意义?不若相信他会平安归来。过去这半年里,我无数次站在山寨的城墙上眺望南方,担心他会在战场上遭遇危险。后来爹爹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我作为他……与其每日惴惴不安,不若选择相信,同时也要努力找到自己人生的目标。” 厉冰雪微微一怔。 林溪看着她,眼中光泽明艳:“等这场大战结束,我要去找停云枪姜阳生,请教他的停云枪法。” 厉冰雪喃喃道:“姜阳生……武榜上册第十?” 林溪轻轻点头道:“百招之外,我必胜。” 厉冰雪看了一眼旁边那杆插在地上的斩马刀,刀身上还残留着景军骑兵的鲜血,一时间不禁心有所感。 她的武学天赋很不错,厉天润一直想方设法为她请来高明的师父,再加上她足够勤奋,所以才能在飞羽营中独占鳌头,然而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无法赢过林溪。 或许心中有些介怀,但她不会让此事成为心结,只是没有想到林溪早已将目光放在辽阔的江湖。 于是她问道:“七星军怎么办?” 林溪回道:“他们跟着师弟更有前途。如今东阳路已经重归齐朝治下,宝台山不再是孤悬一隅,爹爹和师弟肯定会有妥善的安排。我知道,你其实有些在意我在武功上的进益,但是人各有所长,就像我有时候也会羡慕你在战场上的英姿。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算是打了个平手。” “以前确实会在意,但是现在不会了。” 厉冰雪一言带过,然后略显担忧地说道:“林溪,你不会是想离开陆沉,然后一心游历江湖吧?” 林溪望着她真挚的目光,失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两年经历过很多事情,我也想明白很多道理,我和师弟之间不会出现那种无趣的误会,只是我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就好。” 厉冰雪并不希望她和陆沉的关系出现缝隙,虽然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林溪柔声道:“不过你能这样说,我真的很开心,所以我希望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厉冰雪莞尔道:“难道现在不是?” “是。” 林溪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厉冰雪感慨道:“陆沉那家伙上辈子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才能遇见你。罢了,我觉得以我的立场不能继续牵扯在你们中间,否则心里老是酸酸的。” 两人相视而笑。 厉冰雪继而道:“我得走了,此地战事已完结,飞羽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林溪颔首道:“好,保重。” 厉冰雪上前轻轻地拥抱她一下,然后提起那杆马槊,戴上染血的头盔,朝她挥了挥手,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林溪望着她洒脱的背影,静静地站在春风中。 晚上还有。 (本章完) 306【寒门】 王师道,字思溥,北燕渭南路屏山人氏。 如果将时间推回到十五年前,他的籍贯应该是大齐灵州屏山府。 其人原本只是大齐泾河边军某部一员普普通通的文书,为人机敏心思活络,苦于出身寒微无人提携,若无意外怕是只能平庸一生。 转机出现在大齐先帝朝元康七年,在泾河主帅杨光远被召回河洛的时候,王师道做出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举动,那便是将泾河西线重镇隆平城的布防图和兵力部署出卖给景朝权贵。 此举之所以难以想象,是因为在当时那个节点,北方三国对于大齐而言不过是疥藓之患,没人能想到在后面的四年里,泾河防线如同虚设,北方铁骑来去自如。 回首过往,王师道究竟是预知杨光远回京之后必死、泾河边军群龙无首,故此才会投效景朝,还是察觉到景朝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所以提前下注,个中缘由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就连他最亲近的家人都无从知晓。 但是不论原因是哪一种,王师道的命运因为那个果断的决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凭借帮助景军铁骑第一次冲破泾河防线的功劳,王师道得到庆聿恭之父庆聿定的赏识,从此走上青云之路。 北燕立国,庆聿恭奉景帝之命筹建察事厅,以此应对南齐的织经司,王师道入察事厅任副手,两年后便升为侍正。 后来依靠几件大功劳,王师道一跃成为北燕朝堂上的巨擘之一,和宰相、枢密使等人平起平坐。 这样一个老谋深算又立身于阴暗之中的大人物,显然比燕国明面上的重臣更具威胁。 其实陆沉和苏云青都没有忽略此人,然而这次谋夺河洛需要顾及的地方太多,尹尚辅和百余名密探必须要潜入皇宫执行任务,没有多余的人手去盯着王师道。 更何况察事厅的人不是饭桶,冒然接近王师道很有可能遭到反噬。 在谋良虎率领景军撤出河洛之后,陆沉马上让苏云青调集人手,在飞云军的协助下全城搜捕王师道和察事厅的密探,然而想要在陌生又广袤的河洛城内找到特定的目标,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云青在陆沉面前郑重表态,其实心里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能在三天之内有所收获,便是相当惊喜的进展。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夜色降临之时,一个中年男人主动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来者正是北燕察事厅侍正王师道。 “想来阁下便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果然年轻有为,盛名之下无虚士。” 王师道神色沉稳,目光淡然。 苏云青双眼微眯,旁边的织经司高手如临大敌。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王大人好胆识。” 王师道微笑道:“我知道苏检校正打算掘地三尺找到我,与其让你和贵属劳心费力,不如我主动一些,以免动静太大弄得满城人心惶惶。” 苏云青一边猜测对方的来意,一边微讽道:“看不出来,王大人还是爱民如子的性格。” 王师道坦然接受对方的讥讽,开门见山道:“苏检校,何时带我去见陆沉陆都尉?” 苏云青自然不会弱了气势,更何况在大齐军营之中,王师道孤身一人还能翻天不成? 陆沉暂时的住处位于北城,距离皇宫不算太远,周遭便是锐士营数千虎贲,北边有来安军上万精锐。 因为王师道的请求,苏云青没有大张旗鼓,悄然带着此人来到陆沉的住处。 此处内外都有锐士营的士卒看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近于密不透风。 不过出于安全的考虑,苏云青仍然对王师道进行全身细致的搜检,莫说匕首毒药之类,便是一根银针都带不进来。 偏厅之内,陆沉甲胄在身,打量了几眼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便指着旁边说道:“王大人,请坐。” 厅内除了他和王师道,便只有苏云青一人。 王师道拱手一礼,旋即落座。 陆沉已经提前得知苏云青派人送来的口信,虽说心中有些不解,面上仍随和地说道:“王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王师道不答,满含深意地看向对面安坐的苏云青。 陆沉见状便道:“苏大人与我不分彼此,王大人直言便是。” 苏云青心中颇为熨帖。 那天两人同行探查河洛城,回去的路上苏云青诚恳表态,陆沉没有给出直接答复,但眼下这句话足以说明他对苏云青的认可,接纳更不在话下。 然而王师道却摇头道:“王某并无挑拨之意,但是今日这些话委实不宜让第三者听见。苏检校亦不必担心,织经司的档案里想必记载得很详细,王某在进入察事厅之前仅为军中文书,于武功一窍不通,否则也不会依靠投效景朝谋得一席之地。”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纵然陆沉不在意,苏云青却不好继续留下,便起身道:“陆都尉,我去外面静候。” 陆沉想了想,点头道:“有劳苏大人。” 苏云青离去的时候将厅门关上,里面谈话的声音便不会传出去。 此时此刻,陆沉的目光冷了下来,缓缓道:“我不喜欢旁人故弄玄虚,有话直说。” 纵然无数次研究过这个年轻人的生平和性情,此刻亲身感受到陆沉锐利的话锋和满身凌厉的杀气,王师道亦不禁出现刹那的失神,随即喟然道:“如果早知道陆都尉可以一战破河洛,我肯定不会放任张璨在宫中设下这样一个杀局。” 陆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果然不出他所料。 张璨之所以能在庆聿怀瑾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不止有王安帮他遮掩,王师道同样在推波助澜,至少也是默许的态度。 王师道继续说道:“我不担心永平郡主会有危险,她自身便得庆聿元帅真传,虽然比不过陆都尉的师姐林溪,但是加上庆聿氏的家臣,自保没有任何问题。原本想着张璨一番杀戮,朝堂之上会迎来大洗牌,我便能坐收渔翁之利,不成想……唉,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陆都尉此战定当名扬天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沉,这番话可谓极其坦诚,想必能为后面的请求做好铺垫。 陆沉默然片刻,幽幽道:“王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张璨能在宫中设下杀局,庆聿恭事后追究起来,你这个察事厅侍正难道能置身事外?” 王师道欲言又止。 陆沉又道:“我知道伱打算如何辩解,无非是庆聿怀瑾剥夺了你的权柄,导致你这段时间在察事厅形同虚设,问题在于你能以这个理由骗过庆聿恭?你执掌察事厅接近十年,庆聿怀瑾能够在一个月之内架空你?” 王师道叹道:“事后回想,这方面确实存在破绽。不过,这不是我今日来找陆都尉的缘由。” 其实在他孤身一人出现的时候,陆沉便大概猜到对方的来意。 正如王师道对他研究过很久,陆沉的案头何尝没有此人的卷宗? 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说,王师道是那种极致的利己主义者,他没有任何的善恶观念,一切举动只看是否对自身有利。 当年杨光远被召回京城,他想也不想就投靠景朝,反手出卖朝夕相处的军中同袍。 后来入燕国朝堂为官,他又数次针对南齐狠下辣手,拼命想要在景朝权贵面前表现自己。 如今淮州军攻破河洛,短时间内掌控大局,王师道不逃不避,反而第一时间找上门来,所图者不言而喻。 如是种种,常人或许难以理解,但是放在他身上又如此自然。 “说说看,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陆沉没有直言,但是这句话代表他很清楚王师道的来意。 王师道对他敏锐的思维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更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的一件事,陆沉不问他能提供什么条件,反而问他想得到什么。 不按常理出牌,一如他在战场上的风格。 王师道收敛心神,缓缓道:“这两年旁观陆都尉行事,窃以为我们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陆沉目光微凝,唇边浮现一抹冷笑:“相似?” “是,很相似。” 王师道点点头,加重语气道:“陆都尉比我多几分家国情怀,但是你的家国情怀终究不能高过自身的利益。诚然,我比陆都尉更极端一些,但是在当今之世,你我这种出身寒微的普通人如果不能牢记自身二字,自然就会沦为权贵们驱使的奴才。” “其实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他人的奴才,只是很多权贵不过是仰仗着出身好便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我不愿在那种人身边卑躬屈膝,想来陆都尉也不愿。或许,我可以成为陆都尉的助力。” 他目光炯炯,愈发直白。 陆沉不疾不徐地问道:“什么助力?” 王师道正襟危坐,一字字道:“陆都尉既有逐鹿之心,便应广纳天下人才。王某不才,愿为帐下一员。” (本章完) 307【贵胄】(为盟主阿C加更) 在说出逐鹿二字的时候,王师道紧紧盯着陆沉的双眼。 然而他并未瞧出端倪。 陆沉淡淡道:“王大人,你不觉得这种说法等同于儿戏?你身为察事厅侍正,景朝权贵颇为器重的伪燕高官,如今跑到我这个将将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面前,谈什么逐鹿之心,说什么天下大局,颇有一种在戏台上唱念做打的滑稽感。”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师道微笑以对,继而道:“陆都尉或许不知,从你在织经司广陵衙门崭露头角开始,我便一直在暗中关注伱的动静。去年你在宝台山中覆雨翻云,却没有顺势南下,配合萧望之收复东阳路,反而让七星帮扎根山中悄然壮大,我便隐约感觉到你和萧望之不同,更不会是厉天润那种愚忠之人。” 陆沉摇头道:“太牵强了。” “光从这件事上分析,确实比较牵强。” 王师道依然平静,不轻不重地说道:“但是我刚好知道一些旁人不清楚的故事。” 陆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师道语调平缓:“令尊当年调入灵州长山军,表面上无依无靠,但是我在长山军任职文书的时候,偶然从案牍库中发现一封行文,乃是将令尊从京营调来长山军的军令,而这道军令来自泾河大帅府。” 陆沉悠然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是,毕竟长山军当年隶属于泾河大帅府,如此行文完全合乎规矩,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然而十七年前大齐官军围剿七星帮匪患,最终功亏一篑,原因便是山中绿林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下,突然得到一批来源神秘的粮食。” “前年初春,李玄安在我和张君嗣的安排下假意南逃,途中稀里糊涂地死了,事后查明是江湖游侠菩萨蛮所为。此人的身份并不难查,毕竟拥有如此高明的武功,又能轻易组织起上百名精锐好手,除七星帮主林颉之女林溪,不作第二人想。” “一段时间之后,陆都尉身边忽然出现一位武功高强的神秘女子,她不仅传授你武艺,还屡次随你上战场拼杀。她就是林溪,也是菩萨蛮。如此便能解释陆都尉为何孤身涉险,一心一意地为七星帮出谋划策。但是这不能解释最初的问题,林溪为何千里迢迢赶去广陵?更不必说舍命陪你征战沙场,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 “回溯既往,当年暗中帮助七星帮渡过困境的人便是令尊,因为林颉那时候是七星帮副帮主,仅次于帮主蒋植。这又引出一个问题,令尊若只是普通商贾,怎能避开官军的眼线,将大量粮草送入山中?” “令尊在军中待的时间不长,并未建立起足够的人脉,所以他只能依靠杨光远留下的遗泽。亦或者,他本身就是杨光远的心腹之一,所以才能做成此事。” 王师道一口气说到这儿,端起茶盏饮下一半,叹道:“这也能解释另外一个问题,为何萧望之会对陆都尉如此看重。我若没有猜错的话,令尊和萧望之等人一样,当年都是杨光远发掘出来的年轻俊彦,只是囿于时局所迫,杨光远需要一个人出来打理后勤诸事,而令尊本身就是出自商贾之家,让他退出行伍顺理成章。令尊如此深明大义,萧望之等人自然心怀愧疚,便将这份愧疚补偿到陆都尉身上。” 陆沉神色未变,点头道:“分析得很精彩,不过没有什么意义。” 王师道一窒。 他如此长篇累牍,其实存着一定的卖弄用意,毕竟这件事就算捅出去也难以对如今的陆沉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 这还要归功于庆聿怀瑾的阴谋,永嘉城里很多人都在担心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如果让他们知道陆沉和杨光远的关联,仅仅是当年陆通受过杨光远的提携,恐怕很多人都会长出一口气。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只要陆沉和杨光远没有血脉关联,他自然不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为杨光远报仇,君不见萧望之如今已是淮州大都督? 对于王师道而言,陆沉的反应就好像他一拳砸在棉花上,心里隐约有些发堵。 陆沉抬眼望着王师道,缓缓道:“说实话,我对你掌握的力量很感兴趣,如果能在察事厅安插一根钉子,对我将来的计划会很有帮助。” 王师道镇定心神,连忙道:“我知道陆都尉此番攻入河洛是为了改变永嘉城里一些人的想法,同时为以后真正收复此地埋下伏笔,所以我在思索之后主动登门,否则我又何必冒着刀斧加身的危险走这一遭?” 这句话自然不假,陆沉或许有很多不杀他的理由,但是若想翻脸不认人,主动现身的王师道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不介意这种豪赌。 陆沉若有所思地说道:“王大人似乎一点都不担心,我会利用完你再将你反手卖给景廉人。” 王师道略显尴尬,带着几分自嘲道:“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应该是陆都尉担心的问题。” “因为即便我接纳你,你也不会进入我身边的核心圈子,有些机密你永远都无法接触。” 陆沉的话语极其直白,看似波澜不惊,他脑海中却想起了翟林王氏。 其实真正论起来,翟林王氏对齐朝造成的损害不知超过王师道多少倍,毕竟那是当世顶尖的门阀之一,其在北地的影响力以及可以动用的资源,和王师道相比犹如云泥之别。 可以说当年翟林王氏的反叛,是压垮整个泾河防线的最重一击。 如今翟林王氏重新得到齐朝天子的接纳,并且在淮州军北伐的过程中提供非常重要的助力,焉知王师道不能为己所用? 只不过此人的过往可以用劣迹斑斑形容,比墙头草更加夸张。 王师道听到陆沉那句话后,脸上并无怒意,反而一派理所当然,颔首道:“陆都尉所言极是。如果说我突然大彻大悟想要回头,陆都尉肯定不信,但是这十多年来一直给景朝卖命,最后得到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猜忌,我委实不甘心。” 陆沉轻声道:“你终究不是景廉人。” 王师道自嘲一笑。 谈话至此,两人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想法。 陆沉道:“王大人请回吧,我希望能在三天之内看到一份河洛城内权贵和官员的详细卷宗,无论先前是在伪燕朝廷为官还是赋闲在家,无论有没有命丧宫中,我都要看到关于此人的记载,包括他自己的生平以及他的家族信息。” 王师道自然希望陆沉能给一个明确的承诺,但是通过今天这场密谈,他终于领悟到对方看似年轻,实则远比苏云青难缠。 一念及此,他神情复杂地叹道:“庆聿忠望败得不稀奇。陆都尉放心,明日便会有人将卷宗送来。另外,我会给苏检校留下联络的记号,但凡陆都尉相召,王某必定第一时间赶来。” 陆沉微微点头,在他起身告辞之时,忽地问道:“王大人,如果我将你关押起来,察事厅会不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不会。” 王师道神态平静,恭谨又自持地答道:“如果我今日无法离开,察事厅便会全心全意为景朝办事,尽量给陆都尉和淮州军将士制造一些麻烦。” 陆沉笑了笑,话锋一转道:“王大人,我希望你可以明白,这次走上背叛景朝这条路,你便不会有再次回头的机会。” “是。” 王师道拱手一礼。 …… 在陆沉暂住院落的旁边,有一套面积略显狭小的小院子,正堂内烛火通明。 “少爷。” 院中忽地响起李承恩的声音。 “里面情况怎么样?” 陆沉随即问道。 李承恩回道:“她很安静,只是静坐发呆。” 房门随即被人推开,坐在桌前的庆聿怀瑾抬眼望去,陆沉缓步走了进来。 陆沉看了一眼庆聿怀瑾,她身上依旧是那套衣裳,不过洗了把脸,面庞上不见脏污。 桌上摆放着一些普通的家常菜,两碗米饭,两双筷子。 陆沉走过来坐在庆聿怀瑾对面,直接拿起碗筷,感慨道:“从早到晚这是第一顿饭,郡主想来也是,不必客气,解决饱腹的问题我们再谈其他。” 庆聿怀瑾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大快朵颐,面色依然冷漠,心中却酝酿着浓烈的杀意。 当时在光华门外,陆沉一枪将她拍出去很远,那是因为之前她苦战良久以致力竭,不代表两人的武功真有那么夸张的差距。 后面她忍气吞声,任由陆沉将她当做杀手锏逼降宫内的景军,又逼退谋良虎率领的一万余景军,不是因为她被对方吓破了胆子,而是她在等待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这叫做以其治人之道还施彼身。 庆聿怀瑾很清楚陆沉在淮州军中的地位,只要制住对方,她就有机会脱困。 陆沉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在悄然间发生变化,依旧大口吞咽着饭菜。 屋外没有人声和动静,而且只要自己动作够快,那个李承恩绝对反应不过来。 庆聿怀瑾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在陆沉伸手夹菜的刹那,猛然起身一掌挥出! 风声呼啸。 下一刻,庆聿怀瑾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默默调息半天,确认内劲已经恢复了不少,然而当她运功出掌之时,仿若有一支无形的手猛然掐住她的经络。 根本无法催动内劲。 陆沉只是简单一抬手,便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动弹。 房内一片死寂。 外面立刻响起李承恩的声音:“少爷?” “无妨。” 陆沉温言答应,随后抬起头看着庆聿怀瑾伸到自己面前的右掌,感慨道:“你又不是位列天下第一的七星帮主林颉。” 庆聿怀瑾面色涨红,恶狠狠地盯着他。 “当初你让典狂带人去宝台山刺杀林帮主,山中的内应想用钩沉之毒算计他,但是林帮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以一己之力击败八名高手。我对这种毒很感兴趣,便让承恩弄来一些,先前你喝下的清水中放了很多钩沉之毒。此毒无色无味,唯一的作用是让武者无法动用内劲。” 陆沉松开她的手腕,一边吃饭一边解释。 庆聿怀瑾咬牙道:“你居然下毒,无耻!” “如果你不希望看到我更无耻的话——” 陆沉将筷子放下,淡漠地道:“坐下,听我说话。” 为本书005号盟主阿c加更。今日4更,还欠18更。 (本章完) 308【凝噎】 庆聿怀瑾怔怔地盯着陆沉。 若是让旁人瞧见她这副神态,肯定以为这位景朝郡主是因为陆沉冷硬的话语错愕失神。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庆聿怀瑾是名副其实的天之娇女,庆聿恭对她百般疼爱,庆聿忠望在她面前亦是伏低做小,就连景朝皇帝都想征召她入朝为官,更不必说景燕绝大多数官员权贵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像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阿谀奉承之中的贵胄女子,想来没有被人冷眼斥责的经历。 其实不然。 庆聿怀瑾之所以愣神,是因为这一刻她想起很多事情。 从前年谋夺淮州功败垂成,到去年宝台山中损兵折将,前段时间雷泽平原的惨败,乃至今日河洛失陷攻守异形,这两年里她一直在输,从来没有在陆沉面前占到一丝便宜。 她自然不愿认输,所以拼命反思自己的缺陷,并且毫不犹豫地交出军权,一心只想做好辅助,最终的结果依然是失败。 那会在光华门外,庆聿怀瑾抱定必死之心,然而陆沉用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击穿她的心防。 她不畏死,可她不愿让庆聿氏蒙羞。 倘若陆沉百般折辱,两相比较之下,她不会缺少自尽的勇气,可偏偏对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让她好好活着。 纵然如此,庆聿怀瑾依旧不曾绝望,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扭转局势的机会。 直到此时此刻,陆沉明确地告诉她这是幻想。 她没有听说过钩沉之毒,按陆沉所说此乃宝台山中另一个内奸用来谋算林颉的毒药,想必是察事厅那边发展的人手。 其实这不重要,关键在于这种毒药让她无法催动内劲,如此一来她和普通柔弱女子有甚区别? 至于景朝郡主天潢贵胄的头衔,在陆沉面前显然毫无意义。 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将她吞没。 庆聿怀瑾缓缓坐了回去,没有反击陆沉的言语,因为此刻她心中充斥着无力的挫败感。 犹如身处浩瀚缥缈的怒海,无穷无尽沉重灰暗的海水笼罩全身。 她只能不断下坠。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不禁轻轻吸了口气,白皙修长的手指攥紧刺着掌心。 两行珠泪从她眼角沁出,沿着光洁的面庞坠落。 陆沉静静地看着。 没有故作姿态地关怀,也没有乘胜追击的奚落。 庆聿怀瑾怔怔地坐着,任由眼泪越来越多,犹如珠玉一般叮咚坠地。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内心情绪的真实模样。 或许有悲痛,有愤怒,有仇恨。 也有走到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的绝望和惶然。 无声泪流。 屋内陷入古怪的氛围之中。 平心而论,面前这位景朝郡主姿容殊丽,俊眼修眉气质高洁,眉眼间更是贵气盈盈,如今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更容易激起男人心底的那抹柔软。 尤其是在此刻夜间,屋内昏黄色的灯光映照之下,她的面容平添几分朦胧的美感。 然而陆沉的目光沉静冷漠,仿若视线中不是一位身份贵重的美人,而是等同于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亦或是一张屏风。 他并非是刻意装出这种姿态,只因庆聿怀瑾不是普通女子。 这个不普通指向她的性情,与她的身份无关。 陆沉没有忘记,这位无语泪流的女子让北燕察事厅制造那么多耸人听闻的惨案,让七星帮陷入内乱一夜之间死了几百人,如是种种,难以赘述。 如果因为她在绝境之中表现出来的软弱,就将她当做乱世中道旁一棵随风倾倒的小草,并且为之付出怜悯和同情,陆沉就是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庆聿怀瑾的眼泪并未停下,不过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经过这一阵无声的发泄,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陆沉见状清了清嗓子,淡然道:“在敌人面前流泪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庆聿怀瑾扭头望去,没有在陆沉眼中看到半点涟漪,犹如一潭静水深不见底。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却又忽地停下,闷声道:“帕子。” 陆沉好奇地问道:“为何你会觉得我随身带着帕子这种东西?用袖子擦擦吧。” 庆聿怀瑾嘴角抽了抽,有些嫌弃地看向自己的衣袖,从日间出门到现在她还没有更衣。 其实她不是那种娇滴滴的性子,以往也曾有过在外面风餐露宿的经历,可是先前她参与一场惨烈的厮杀,描金绘月的袖子上甚至还有斑驳血迹,这让她如何能够擦脸? 陆沉说了假话,他身上还真有一条手帕,那是出征前王初珑特意准备的几条帕子之一,全部是她亲手绣成,自然不可能拿出来给庆聿怀瑾擦拭眼泪。 “我想沐浴。” 庆聿怀瑾最终还是放弃袖子,只拿右手在脸上胡乱一抹。 陆沉颔首道:“可以。” 庆聿怀瑾心中微讶,她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同意,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多谢,陆都尉请回吧。” 陆沉不假思考地否决:“不行。” 庆聿怀瑾俊眉微扬,稍稍加重语气:“我要沐浴!” 陆沉平静地说道:“我又不看,你急什么?” “无耻!” 庆聿怀瑾知道陆沉并没有调侃的用意,可是在这样一个无数次击败她的男人面前,她委实找不到更加合适的恶词,又不可能像村妇那般生冷不忌地骂街,于是翻来覆去便只有这两个字。 然而她每多说一次,这个词的攻击力便下降几分。 “沐浴的事情先不急,我给郡主讲个故事。” 陆沉没有计较她的反击,轻而易举地占据主动。 讲故事? 庆聿怀瑾不觉得他心怀善意,便淡漠地说道:“想说便说,难道我还有拒绝的能力?”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一个话本故事,我曾经听某个说书人讲过。这个故事的年代、朝代、地点皆不可考,你只当做杜撰便是。故事的内容不复杂,说是有两个相邻的国家时常发生战争,我们称之为金国和宋国。某次,金国大军攻入宋国京城,掳走了宋国的皇帝和宗室贵胄,其中有一位柔福公主。” 庆聿怀瑾虽然不想跟着他的节奏走,却不由得生出好奇的情绪,而且隐约察觉到对方这是在暗示自己。 陆沉继续说道:“柔福公主被掳走时年仅十七,于十三年后过世,年仅三十岁。在这十三年里,她虽然是天潢贵胄出身,却被无数男人凌辱折磨。从金国的高官权贵,到凶狠暴戾的军中悍将,乃至于那些粗鲁蛮横的底层军卒。” “整整十三年,她始终活在人间地狱之中,生不如死,最终凄惨死去。” “我讲完了。” 陆沉显然不具备说书人的口才,这个故事在他口中味同嚼蜡,而且他的语气太过平静,甚至没有丝毫波澜。 可是庆聿怀瑾却能听出来,这种平静水面下的波涛汹涌。 她微微昂起头说道:“如果伱想这样对我,我一定会咬死第一个冲上来的男人,然后自尽。” “我相信。” 陆沉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可是这世上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像你这样果决呢?十五年前河洛城里那些宗室女子,那些大家闺秀,那些小家碧玉,她们没有壮士断腕了断自己的勇气,难道她们就该经历这样的悲惨境遇?!” 庆聿怀瑾愣住。 陆沉道:“从先帝朝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这短短四年里,你们景军有过明确记载的屠城记录是多少次?二十九次!平均一年七到八次,也就是每隔四十多天,景军就会制造一起千里无人烟满城尽白骨的惨案。” 庆聿怀瑾嘴唇翕动,她很想说从古到今的战争中,屠城之举屡见不鲜,否则如何震慑人心?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占领疆土? 再者,想要让军卒们悍不畏死,数日不封刀便是最好的奖励,这历来是提振军心士气的一大法宝。 她承认自己在军事上的能力远不及陆沉,可是她从小便得庆聿恭言传身教,对于兵书并不陌生,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位将领靠着自己的钱财去鼓舞士气。 所谓屠城,其实不一定就是杀光城内的百姓,很多时候只是放纵士卒劫掠数日而已。 然而此刻面对陆沉冷峻的目光,庆聿怀瑾最终还是没有出言反驳。 因为景军那二十九次屠城,不只是纵容士卒,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屠城。 片刻过后,她低头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齐人。” 陆沉双手按在桌沿,缓缓道:“站在敌对的立场上,考虑到齐景之间这些年的仇恨,无论我怎样对待你都不算过分,传回永嘉城只会让万民拍手叫好。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将来甚至会放你回去,这与你本人无关,而是我希望能借助你的身份,让令尊和景朝皇帝付出足够的代价。” 庆聿怀瑾抬起头,目光微凝。 陆沉继续道:“赎买这个词,郡主应该不陌生吧?” 庆聿怀瑾当然不陌生,十九年前景朝大军第一次围困河洛,便是用赎买的名义,让齐朝先帝将北方数座重镇拱手让出。 她望着陆沉不见波澜的双眼,忽地轻声一叹。 然后点了点头。 (本章完) 309【诛心】 赎买的含义很好理解,庆聿怀瑾觉得陆沉一定会狮子大开口。 果不其然,只听他淡然说道:“我已经收到萧大都督的军报,令兄虽然白跑了一趟,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路途上,但他最终没有走进陷阱,算是悬崖勒马避免更加惨重的损失。正因如此,他才有资格参与这场谈判,否则令尊就得花费一个很夸张的代价,将你们兄妹赎回去。” 庆聿怀瑾先是心中一喜,虽说陆沉在她眼中肯定不是正面印象,但她相信对方没有必要欺骗自己。 脱离白天的杀伐,冷静下来之后,她最担心的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领军前往东阳路的兄长。 淮州军一天攻破河洛,说明陆沉对整场战役的局势洞若观火,而他根本没有率军回援汝阴的打算,意味着汝阴城肯定守不住,那里将是萧望之给庆聿忠望准备的陷阱。 万幸…… 庆聿怀瑾暗暗松了口气,这时想起陆沉后面那句话,不由得瞪了他一眼,道:“然后呢?” 陆沉暗道这女子果然改不了从小到大养成的娇贵脾气,稍微温和一些她就敢蹬鼻子上脸,直入正题道:“令兄现在应该在回河洛的路上,我不希望他和那一万多骑兵进入京畿之地。你给他写封亲笔信,让他带兵北上待在河南路境内。” “就这样?” 庆聿怀瑾略微不敢置信,迟疑道:“这就是你开出的条件?” “没错。” 陆沉点了点头。 庆聿怀瑾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还没等那股惊喜涌上心尖,她便听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我不欺负伱的条件,如果令兄不在意你的生死乃至清白,非要领兵来河洛看一眼,那我只好遂了他的愿。” 一场空欢喜。 但是这次庆聿怀瑾没有失态,因为陆沉确实不是那种愚蠢的人。 陆沉继续道:“其二,让谋良虎带着部属继续西撤,一直撤出京畿之地,待在江北路境内好生总结这一战的经验教训。简而言之,你朝军队不可接近河洛城三百里之内,时间期限为一个月。如果他们能做到,我保证你这段时间不会有危险,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待着。” 庆聿怀瑾思忖片刻,缓缓道:“好,我答应你,但是我不能确保他们会这样做。” “这封信怎么写由你决定,我只看结果,然后做出对应的选择。” 陆沉的回应决然而又冷厉。 庆聿怀瑾不禁气馁,对方占据绝对的优势又油盐不进,她委实没有扭转局势的法子。 道理讲不过,动手打不过。 她轻轻吸了口气,强行平复心情。 陆沉随即说道:“现在我们来谈一谈赎买的代价。” “你说。” “第一,废弃伪燕帝位,大齐和景朝以河南路为分界和平共处。目前伪燕境内的东阳路、沫阳路以及河洛城重归大齐治下。伪燕境内余下的河南路、渭南路和江北路这三片地区,暂时可以自治的名义保持中立,作为大齐和景朝之间的缓冲区。” 庆聿怀瑾本来不想打断他,此刻终究忍不住,微讽道:“你不如让我朝纳贡称臣。” 陆沉笑道:“你朝陛下若有这样的想法,我肯定不介意。” 庆聿怀瑾气道:“你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这种条件想想都知道不可能,你真以为我有那么重要?” “其实我已经给了你朝陛下很大的面子。” 陆沉目光锐利如刀,继而道:“河洛城与东阳路本就在我军的掌控之中,沫阳路也有近半疆域被我军夺回,而这段时间厉大都督只是在积蓄力量,不代表他没有收拾牛存节的能力。如今河洛被破,伪帝身死,伪燕朝堂近乎瘫痪,牛存节在失去后方支援的情况下,战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庆聿怀瑾被他的眼神刺得微微发慌,同时心里不得不承认他的分析没有丝毫夸大之处。 可她不能在面上弱了气势,便强撑着说道:“陆沉,你们眼下的确占尽优势,可是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我朝已经平定赵国,四十余万大军即将休整完毕。我朝陛下不可能放任你占据河洛,只要你一日不撤,大军便会源源不断南下,迟早会将战火扩大到淮州境内。” 陆沉笑而不语。 庆聿怀瑾认真地说道:“所以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贪多嚼不烂。” “能不能守住河洛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而你只需将我的要求亲笔写下来。” 陆沉的态度一如既往,似乎显得很自负。 庆聿怀瑾却不相信他会真的死守河洛,仅靠城内这几万兵马绝对守不住。 如今淮州军刚刚收复东阳路的大片疆土,萧望之也无法抽出多余的兵力支援河洛。 应该是讨价还价的套路。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渐渐冷静下来。 她没有继续争论那个话题,转而道:“第二?” 陆沉悠然道:“第二,两国以官方的名义签订友好盟约,保证互不进犯,需要天子用印加盖。当然,这份盟约的内容由两国使臣商议拟定,我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保证两国完全平等,不存在任何高低之分。” 这又是一个不可能的要求。 原因很简单,景帝这两年忙于彻底吞并赵国因此无暇南顾,不代表他会长久地坐视南齐偏安一隅。 如今伐赵之战接近尾声,景朝大军休养生息,下一步自然就会将目光对准南方,这个时候怎么可能签订这个劳什子友好盟约? 反倒是南齐需要时间消化收复的疆土和民心,将这些地盘变成自己牢牢掌控的疆域。 其实对于景朝君臣而言,这份盟约即便签订也没有太大的约束力,时机成熟之后自然可以单方面撕毁。 问题在于景朝君臣本不需要套上这层枷锁,也不必为此背负一个言而无信的恶名,他们想什么时候南下就什么时候发兵,何必考虑到千百年后史书上的评价? 毫无疑问,陆沉这个要求就是在恶心景帝。 庆聿怀瑾望着对面男子脸上平淡的表情,这次连争论的欲望都没有,漠然道:“还有吗?” “还有,莫急。” 陆沉放缓语气道:“如今不止郡主陷于我军手中,还有庆聿氏的家臣,景军各级将领,乃至骑步军各种兵卒。具体的人数还在统计中,不过我可以先给郡主报出一个价格。” 庆聿怀瑾不禁瞪圆双眼,面上浮现淡淡的怒色。 陆沉不为所动,道:“普通士卒换战马一匹,伍长拾长换战马五匹,百夫长换战马二十匹,千夫长换战马一百匹。基于目前我军没有俘虏千夫长以上级别的将领,所以姑且到此为止。至于庆聿氏的家臣,每人换战马五十匹,郡主你本人嘛……不多,两千匹。” “你怎么不去抢!” 庆聿怀瑾气鼓鼓地喊出声来。 陆沉耸耸肩道:“我只是照猫画虎而已。当初你们景廉人隔三差五就南下劫掠,不知抢走我朝多少粮食和百姓,如今我这个报价算是非常公道。另外,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前两个条件到时候可以让两边使臣慢慢扯皮,最后一条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他直视着庆聿怀瑾的双眼,不容置疑地说道:“北边拿出多少匹战马,我就放回去多少人。少一匹,南边就会多出一颗首级。如果北边一匹都不肯出,我就用你们所有人的首级在河洛城北郊筑一座京观。” 庆聿怀瑾双眼微微泛红,但她心里并没有很激动。 景朝不缺战马,如今世间优良的养马之地都在景廉族的掌控之下,区区几千匹战马不算什么,哪怕这个数量翻倍都可以接受。 就算陆沉会用这些战马壮大锐士营的骑兵力量,将来也很难在战场上和景朝铁骑抗衡。 她当然不明白陆沉这个要求的深意,至少现在想不明白。 故作沉吟片刻,庆聿怀瑾缓缓道:“我不能直接答应你这三条要求,不过我可以写下来送给父王决定。” “不。” 陆沉干脆利落地摇头道:“上一封信是写给令兄,但是这封关系到赎买你的亲笔信,必须写给你朝陛下。” 庆聿怀瑾怔住。 良久之后,她面色很难看地说道:“你……你是要挑拨离间?” 陆沉坦然道:“是。” 庆聿怀瑾怒道:“你怎么这么——” “无耻是吗?” 陆沉打断她的话头,继而道:“我只是在模仿你而已。先前你让王师道的手下在永嘉城搅动风云,险些破坏我攻略河洛的大计,如今我自然要加倍奉还。这封信交给你朝皇帝之后,我很想看到他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 庆聿怀瑾冷声道:“莫要痴心妄想,陛下绝对不会怀疑庆聿氏的忠诚,父王亦不会让陛下为难。” “我相信。” 陆沉再度说出这三个字,然后风轻云淡地说道:“可是我不相信你朝内部没人嫉妒令尊的军权和威望,譬如北院元帅?譬如和庆聿氏并肩的几大氏族?你朝皇帝若是太过偏向你,往后的事情一定会很有趣。” “我不写。” “不,你会写。” “凭什么?” 庆聿怀瑾怒而反问。 陆沉站起身走过来,在她身前停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你要做什么?”庆聿怀瑾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年轻女孩,哪怕先前有些决绝的话语脱口而出,当真正面临可能出现的凄惨遭遇,内心的恐惧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消失。 陆沉没有多余的动作,缓缓道:“一饮一啄,皆由天定,往日之因,方有今日之果,你要懂得这个道理。郡主,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应该相信令尊和你朝陛下有能力解决这个麻烦,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毁掉自己的一切。” “明天早上,我要看见第一封写给令兄的书信。最迟后天早上,我必须看见第二封写给你朝陛下的亲笔信。” “言尽于此,你仔细思量。” 陆沉语调平缓,却带着几分凛冽的杀意。 庆聿怀瑾沉默不语,她神情复杂地望着陆沉转身离去的背影。 等他走到屋外院中,又有一句话传来:“对了,你现在可以去沐浴,我先前让人去卓园取来你的换洗衣物。如今条件有限,你忍耐一些,不要有太高的要求。” 声音渐行渐远,庆聿怀瑾始终没有反应。 直到一刻多钟过去,她缩在厢房的木桶中,感受着温热的清水包裹着身体,犹如突然间回过神来,不由得抬手恶狠狠地锤起几朵水花。 回忆着先前的谈话,她的眉尖蹙若远山,恨恨自语。 “神气什么?” “早晚有一天,我要将你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你若是不肯跪下求饶,我就让人将你削成人棍!” 然而庆聿怀瑾并未注意到,纵然此刻她口中所言似乎十分解恨,声音却压得很低,仿佛惧于让外面的侍女听见只言片语。 (本章完) 310【天地反覆】 次日清早,庆聿怀瑾缓步走进庭院,清冷的双眸望着墙角的梨树,但见嫩芽新抽,人间万物复苏。 在这样一个春回大地的时节,她的心绪格外冰冷沉郁,似乎感受不到丝毫来自外界的暖意。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庆聿怀瑾缓缓抬起右手,然后踏前一步,一掌拍出。 梨树纹丝不动,唯有顶端的枝叶随春风轻轻摆动,似乎在嘲笑这个女子的柔弱无力。 这钩沉之毒果然厉害。 庆聿怀瑾眉尖蹙起,她明明可以感觉到内劲的存在,然而只要她像以往那般催动功法,便会有一支无形的手掐住她的经络,让她使不出半点力量。 “大清早就对着花花草草使性子,你能不能稍微改改刁蛮习性?” 陆沉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庆聿怀瑾扭头望去,只见他负手而立双眉微皱,神情颇为严肃。 听着他话中的责备之意,她下意识地冷着脸:“你是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经过昨晚陆沉长篇累牍的教训,郡主显然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陆沉没有继续啰嗦,走到近前问道:“信呢?” 庆聿怀瑾转过头去,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然后也不看陆沉,只朝那边递过去。 陆沉伸手接过信,一边看一边说道:“这段时间你的食物和饮水里,会定时定量加入钩沉之毒。不过伱放心,这种毒药对于身体其他部分不会有损伤,它只会限制你身体里的内劲,让你无法继续伤害别人。等你朝皇帝答应我的条件,你便可以重获自由,再过七八天的时间,你体内的钩沉之毒会自然消解。” 庆聿怀瑾渐渐瞪圆双眼。 陆沉将她写给庆聿忠望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微微颔首道:“字写得不错,看来你们从小到大就在钻研大齐文化。” “你胡说什么!”庆聿怀瑾不服气地说道:“几十年前,我族大儒便创立了景廉文字!” 陆沉耸耸肩:“你说是那便是。” 他将信交给跟在旁边的李承恩,吩咐道:“一会挑几个机灵的兄弟北上一趟,将这封信交到庆聿忠望手里。让他们不必担心,郡主在这边过得很安逸,庆聿忠望不会为难他们。” “是,少爷。” 李承恩笑吟吟地答应。 陆沉转头看着面色不善的庆聿怀瑾,状若无意地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王师道的藏身之地?” 庆聿怀瑾闷声道:“我不知道。” 陆沉微笑道:“真不知道?我觉得你在别的事情上或许可以坚持与我作对,但在这件事上不应该藏私。” 庆聿怀瑾望着他脸上浅淡的笑意,强忍着一拳打在他脸上的冲动,问道:“为何?” 陆沉徐徐道:“昨夜我回去之后,大致了解太极殿内发生的血案。从当时的场面来看,张璨显然早有预谋,绝非临时起意。他在你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察事厅却毫无察觉,难道这不可疑?平心而论,我不相信你能在短短一两个月里全盘掌控察事厅。” 庆聿怀瑾沉吟道:“你想说这件事和王师道有关?” 陆沉道:“这是我的直觉,没有真凭实据,信不信由你。我只是觉得如果没人帮忙遮掩,张璨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而有能力帮他遮掩的人肯定是王师道。他不需要特意做什么,只用切断察事厅对皇宫的监视,你就会变成睁眼瞎。” 庆聿怀瑾很没杀伤力地瞪他一眼,又问道:“他为何要这样做?” “肯定不是针对你,否则他承受不起那个后果。” 陆沉淡淡一笑,悠然道:“无非是希望张璨和伪燕百官杀个你死我活,继而出现大片的权力空白,他便能趁势而起。不说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不愿意说就算了,反正我相信织经司兄弟们的能力。” 庆聿怀瑾对暗藏祸心的王师道恼怒至极,便轻声说出几个地名,又道:“这些地方是他以前去过的据点,不过你如今明面上控制着河洛,他未必敢现身。” “多谢。” 陆沉放缓语气,然后便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你这几天先待在此处,记住不要使性子,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庆聿怀瑾没有答话,直接转身朝屋内走去。 陆沉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便和李承恩一道离开。 “少爷,你昨日不是见过王师道?” 李承恩压低声音,满面不解之色。 陆沉淡然道:“这种人反复无常,不好拿捏,光凭口头上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想要让他老老实实帮我们做事,就得将他从景朝权贵身边逼开。只要庆聿怀瑾带着猜忌他的心态回去,将来他除了彻底倒向我们这边没有其他选择。” 李承恩心悦诚服地说道:“确实如此。” “你现在让人将信送出去,另外等王师道将城内权贵门阀的资料送来,你从中遴选出有用之人,带着锐士营将他们集合起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算很多,你告诉兄弟们不要懈怠,回去之后我再犒劳大家。” 陆沉伸展了一下双臂,眼中踌躇满志。 “遵令!” 李承恩朗声应下。 …… 数日后。 河洛往北二百七十余里,小城林武。 原本宁静祥和的县城因为一支景朝大军的到来,气氛变得紧张而又肃杀。 这支军队由一万余名骑兵和将近两千名步卒组成,领军将领便是庆聿恭的长子庆聿忠望。 县衙后宅正堂之内,知县和几名书吏毕恭毕敬地奉上香茗,然后小心翼翼地行礼告退。 此间氛围十分凝重。 大军尚在河南路境内的时候,庆聿忠望便收到谋良虎派人送来的急报,当他得知河洛已经失陷,庆聿怀瑾落入齐军之手,险些陷入暴怒的状态,周遭亲信无不噤若寒蝉。 万幸庆聿忠望没有迁怒他人,或许是因为汝阴城下和萧望之一番交锋,以及后来撤退的路上让他对此事早有预感。 今日又有一封书信从南边而来。 庆聿忠望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一时间心如刀绞。 虽说庆聿怀瑾在信中的语气很轻松,但她终究没有经历过那种险恶境地,无法想象她在敌人军营中的处境有多么煎熬。 景朝大都时常会有一些风言风语,编排庆聿恭的这对子女争权夺利,然而庆聿忠望心里很清楚,妹妹从来没有与他相争的想法,这也是兄妹二人从小到大极其亲近的原因。 如今庆聿怀瑾身陷囹圄,他身为长兄岂能泰然处之? “小王爷……” 楼朔方明望着庆聿忠望铁青的脸色,惴惴不安地喊道。 庆聿忠望冷然道:“说。” 楼朔方明镇定心神,恭敬地说道:“依末将拙见,眼下我军不能按照敌人的吩咐去做。陆沉假借郡主之口,逼迫我军远离河洛城,无非是想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加固城防,还望小王爷三思。” 庆聿忠望问道:“河洛城防需要加固?” 楼朔方明微微一窒,随即说道:“先前谋良虎将军在急报中有言,河洛北城出现一道豁口,是被陆沉用炸药之法轰塌。也就是说,河洛城现在有一个致命的缺口,如果我军快速突击,完全可以利用这道缺口闯进城内。如果给对方一个月的时间,想必陆沉能驱使城内百姓修缮城墙。” 庆聿忠望沉吟不语。 另一边的彻木吉沉声道:“楼朔,大家都明白你的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咱们若是强行逼近河洛,不是逼着敌军谋害郡主殿下?” 楼朔方明面皮一紧,连忙对庆聿忠望说道:“小王爷,末将并无此意。” 庆聿忠望摆摆手,缓缓道:“抛开我妹妹的安全不提,陆沉此举更像是一个诱饵。他特意点明一个月的时间,显然是希望我们在这段时间去尝试夺回河洛。问题在于,淮州军不会傻乎乎地待在城里等我们去进攻,我军目前的兵力难以支撑长时间的强攻。倘若事有不谐,我部和谋良虎之部极有可能命丧于河洛城下。” 众将心中一震。 庆聿忠望环视一圈,又道:“莫要忘了,在我军赶回河洛的同时,萧望之也已完成对东阳路的全面占领,他有余力调兵遣将。如果我没有猜错,此刻淮州镇北军正在赶往河洛的路上,或许还不止这一支精锐。” 楼朔方明额头上泛起细密的汗珠,愧然道:“小王爷明见,末将想得太简单了。” 庆聿忠望自嘲一笑,摇头道:“哪有什么明见,不过是被南边这几个人坑得惨了,杯弓蛇影而已。” 他此言贬低自己,堂内众将却不好迎合,不过庆聿忠望此刻还能保持冷静,这让他们心里安定不少。 彻木吉便岔开话题问道:“小王爷,接下来我军该如何行动?” 庆聿忠望扫了一眼手中的信纸,淡淡道:“既然陆沉用怀瑾的安全提出要求,那么我军便暂时撤回河南路境内,另外通知谋良虎,让他带兵撤往江北路,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众将应下。 庆聿忠望又道:“这段时间各部斥候要加紧对河洛方向的探查,我要知道陆沉和淮州军的详细动静。今晚休整一夜,明日北返。” “遵令!” 众将起身响应,旋即行礼告退。 堂内渐渐安静下来。 庆聿忠望将庆聿怀瑾的亲笔信折叠收好,然后放进衣服的夹层之内。 时至今日,他已经有了一种很清晰的感觉,大景和南齐之间的形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南齐不再是孱弱而又卑微的偏安一隅,相反通过淮、靖两地边军的卓越表现,这个险些在十五年前灭亡的百年王朝终于缓过劲来,凭借传承百五十年的底蕴再次崭露锋芒。 对于大景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庆聿忠望缓缓攥紧双拳,眼中泛起冷厉的火焰。 (本章完) 311【龙蛇起陆】 东阳路,汝阴城。 随着庆聿忠望领军撤退,彻底宣告景朝放弃此地,淮州军收复故土的进展变得极其顺利。 当康延孝带着泰兴军北上定风道,与七星军汇合之后就地打造北部防线,萧望之的主要精力便放在东阳路内部。 自北燕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以下,所有未曾逃走或者战死的燕军将领都被关押在汝阴城内,断绝境内残余燕军势力反抗的念头。 以温希光为首的十余位中级将官公开拨乱反正,带领各自的部曲和亲兵加入淮州军,协助平定各地和安抚民心。 这件事无法完全依靠军队,好在整个大齐朝廷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十五载之久。 大量官员从淮州进入东阳路,其中一部分是淮州刺史姚崇甄选出来的能吏,另一部分则是朝廷吏部提前安排好的人手。 原先的大将军府如今已经变成淮州都督府,萧望之在正堂接见几位来自京城的高官。 左首第一位乃是礼部侍郎陈春,其人年过四旬,气质儒雅目光清正,原本就是天下闻名的文坛大家,这一路跋山涉水仍然不改清癯之色。 另外两位稍稍年轻一些,分别是侍御史窦标和工部郎中杨康直。 寒暄过后,萧望之对陈春说道:“这些天我正在发愁,还好陈大人及时赶来,否则真不知道要如何处理手上千头万绪的事务。” 陈春温言道:“大都督过谦了。淮州军将士一鼓作气克复故土,足以比肩当年先贤开疆拓土之功。下官出京之前,陛下再三叮嘱,边疆诸事理应由大都督决断,我等只需要听令行事。” 另两人频频颔首。 萧望之笑容浅淡,他很清楚这三人到来的意义。 东阳路不是一城一地,单论面积和淮州相差仿佛,如此广袤的疆土不可能直接并入淮州。 换而言之,东阳路必然会改制为州,朝廷将在此地新设刺史府和都督府。 后者暂且不提,刺史府的设立却是迫在眉睫,朝堂大佬不会允许这大片疆域直接由萧望之掌管,这是一直以来最为他们忌惮的事情。 军政大权操于一手,必会出现藩镇割据之例。 从陈春等人的官职和品阶来看,朝中的态度便非常明显。 陈春将成为此地刺史,主掌教化之德,尽快去芜存菁安抚民心。 窦标和杨康直则是他的副手,两人分管风纪和督造,皆是如今最重要的权柄。 一念及此,萧望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关于东阳路的改制事宜,不知朝中可曾商定?” 陈春毫不意外这位淮州大都督的犀利和敏锐,颇为恭敬地说道:“经由两位宰相奏请,陛下允准,决意仿当年旧制,在此地新设定州。” 萧望之微微颔首,然后说道:“定州新归,人心不稳,还望方伯大人徐徐图之。” 方伯者,一州刺史之尊称。 陈春没有否认,主要他认为在萧望之面前没必要故弄玄虚,但也没有表现出骄矜之色,只是谦虚地说道:“下官初至,自当谨慎为之,暂以熟悉各地事务为主,请大都督不吝提点。” 萧望之忽然觉得有些乏味。 强打精神闲谈几句,陈春话锋一转道:“大都督,不知西路军那边境况如何?” 话音未落,萧闳快步走进正堂,来不及和陈春等人见礼,急促地说道:“启禀父帅,陆都尉传来急报,西路军已经攻入河洛,掌控全城!” 宛如一道惊雷平地起。 不怪萧闳的声音微微颤抖,萧望之和陈春几乎同时站起,后者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从他见到萧望之开始,一直都表现得从容淡定,此刻却神色巨变。 萧望之面上浮现惊喜之情,连声道:“好!很好!” 常人很难理解,对于他们这些经历过元嘉之变的中年男人来说,收复河洛这四个字究竟象征着怎样的冲击力。 陈春等人这时勉强回过神来,这位清名卓著的礼部侍郎竟然老泪纵横,喃喃道:“天佑大齐!天佑陛下!” 萧闳又道:“父帅,陆都尉此番捷报共有两份,一份送来汝阴城,另一份已经用八百里快马送去京城。” “这小子办事越来越妥当了。” 萧望之笑着感慨,话语中满是毫不掩饰的亲切之意。 他注意到萧闳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和陈春等人互相恭贺一番,然后送客出府。 及至后厅,尉迟归亦在此地,萧闳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恭敬地交到萧望之手中:“父亲,这是陆沉派人送来的密信。” 萧望之拆开一看,目光微凝。 信中内容分为两部分,其一是陆沉的下一步谋划,其二便是他对京城那边的隐隐担忧。 他将书信交给萧闳和尉迟归轮流看了一遍,然后轻声感慨道:“陆沉想得没错,河洛无法死守,而朝廷接下来恐怕会有一些令人不适的举动。” 尉迟归皱眉道:“朝廷会如此不智?” 萧望之缓缓道:“这一仗我们取得远超预期的收获,即便河洛最终还是要放弃,我们也能从中获得惊人的利益。换句话说,边军现在处于一个崭新的阶段,实力渐渐超出朝廷的控制。淮州、东阳路和沫阳路,再加上如今的河洛城,朝廷难道不担心会出现第二个伪燕?” 萧闳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从天子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此一时彼一时也。” 萧望之没有责怪他,轻声道:“再者,天子虽为至尊,却不能独断朝纲,很多时候他也会处于有心无力的境地。” 见萧闳和尉迟归神色凝重,丝毫没有河洛克复的喜悦,萧望之便笑着缓和气氛,道:“不过你们也没有必要如此担心,眼下对于边军而言正是声望处于顶峰的时候,很多事可以利用民心所向提前布局。陆沉便是这个意思,我们不能过度沉湎于喜悦之中,要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做好准备。” 他转头望着南方,悠悠道:“只可惜,我和陆沉将来很难再并肩作战了。” …… 江南,永嘉。 城内丽水河畔,有楼名为靖水。 楼高三层,以天南地北的珍馐佳肴而闻名,素来是京城老饕群聚之地。 三楼名为“诗序”的雅间内,一众权贵子弟百无聊赖地围桌饮宴。 席间主位上端坐的便是左相长孙李云义,在他左手边第一个位置落座的却不是以往的顾全武,而是貌不惊人眼眶虚浮的陈文学。 众人连连向陈文学敬酒,口中不乏奉承之意,又隐约带着几分嫉妒。 陈文学来者不拒,纵然他极力掩饰,旁人又怎会看不出他眉梢眼角的春风得意。 究其原因,陈文学之父陈春由礼部侍郎升为新设的定州刺史,那可是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 李云义轻咳两声,席间登时安静下来,他缓缓举起酒盏,看向身边的陈文学说道:“恭喜贤弟,世叔这次荣升定州刺史,你必然乘云而起,将来可不要忘了我们这群兄弟。” 陈文学在他面前当然不敢恣意放肆,更何况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这次能够抢占先机,在无数觊觎的目光中赴任定州刺史,多亏了左相极力举荐,因此谦卑地说道:“三郎这话真是羞煞我也,若非老相爷的鼎力支持,家父焉能荣升?从今往后,三郎但有差遣,愚弟绝不皱一下眉头。” 李云义听闻此言,脸色由阴转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轻拍他的肩头说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没有看错人。” 陈文学只觉骨头都轻了二两,连忙将满满一杯酒饮下。 李云义笑道:“话说令尊赴任定州,伱怎么没有跟着去?” 陈文学放下酒盏,微露苦涩:“愚弟倒是想去,可是舍不得诸位兄长,兼之家父怕我惹是生非,只说定州是边疆之地,等过两年局势稳定再让我膝前尽孝。” 众人皆笑,他前面那句话自然不实,后面那句才是肺腑之言。 坐在末尾的宋云便道:“边军那些莽汉不知礼数鲁莽可憎,陈方伯此行怕是不会太顺利。” 李云义面色阴沉下来,很显然他想起了那个数次折辱于他的淮州陆沉。 陈文学略有些尴尬地说道:“宋老弟此言差矣。那些军汉只知在战场上杀人,如何懂得治理百姓赈济民生?说到底,这天下终究要靠左相这样的大贤来治理,文臣方为中流砥柱!” 李云义双眼一亮,没想到这厮还能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话。 便在这时,楼外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哗声浪。 李云义眉头皱起,端着酒盏走到临街的窗边,打开窗户朝外看去,只见街上人头攒动,似乎在往南边涌去。 其他人纷纷走过来,尽皆一脸茫然。 今日又非佳节,缘何会出现这等场面? “噔噔噔”之声响起,紧接着一名随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三楼,忙不迭地说道:“三郎,三郎,出大事了!” “慌什么!”李云义愈发烦躁,冷声道:“何事?” 随从满面喜色地说道:“方才有红翎信使从北到南穿过京城大街,沿途宣告北方大捷,淮州数军在锐士营都尉陆沉的指挥下,一战克复河洛!满城尽贺!” 满屋死寂。 李云义怔怔地看着随从,遽然发作,抬手便将杯盏砸到那人的脸上,怒道:“贺你娘!” 众人面面相觑。 李云义拔腿就走,众人连忙跟上去,只听他无比躁郁地说道:“别跟来,散了,都回家去!” 靖水楼内的场面极其罕见,绝大多数京城百姓在得知河洛大捷的喜讯之后,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街上,然后自发地朝着南边走去。 此情此景,万人空巷,齐齐涌向皇城! (本章完) 312【圣天子】 皇城北边,和宁门外。 宽阔的护城河绕行皇宫,拱桥北边是一片宽阔广场,东西两边有御街连接广场,广场以北则是贯穿整座永嘉城的南北方向主街。 红翎信使从永嘉北门入城,沿着这条主街一路向南,将淮州军克复河洛的捷报传遍全城。 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着信使的脚步,来到皇宫北边的广场附近,渐渐将广场东、西、北三个方向的街道堵塞,然后不断涌进广场,距离皇宫已经非常近。 禁军校尉黄庭唬得满脸是汗,这要是宫外的百姓闹出什么乱子,禁军主将沈玉来不得扒了他的皮。 他连忙带领部属穿过拱桥来到广场,阻止激动的人群继续接近皇宫,同时让人快速禀报请求援护。 同一时刻,宫内御道之上,沈玉来焦急地劝道:“陛下三思,外面百姓实在太多,而且臣等今日并无准备,冒然接见或有不妥。” “朕接见子民需要什么准备?” 李端面色泛红,宛如宿醉一般,语调却轻快似春风。 不待沈玉来继续张口,李端大手一挥:“不光朕要见,朝堂百官也要见,你马上去值房将宰相和枢密们请来,还有御史大夫、六部尚书侍郎、各部衙主官,通通都叫到城楼上来,今日朕要和他们一起,看一看京城里的百姓如何回应边军取得的赫赫战绩!” 沈玉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那几位重臣倒还好办,他们的官署值房本就在皇宫之内,其他人却在皇宫外面,眼下宫外人山人海,哪里还有空隙让他带人进来? “还不去办?莫非朕的话不管用了?” 李端虽是笑着说,却稍稍加重语气。 沈玉来不敢再强撑,躬身领旨然后立刻转道而行。 李端在一大群廷卫和宫人的簇拥中,朝着北边的和宁门走去。 他的步伐坚定有力,胸腔中跳动的心脏仿佛蕴含着蓬勃炽烈的生机。 此刻的宫外广场上,校尉黄庭扯着嗓子呼喊,让百姓们不要继续往前,他身边的禁军将士亦是满头大汗。 眼前的百姓不是敌人,他们手无寸铁并无恶意,虽说那一张张面孔上泛着激动热切的神色,却没有过分地逼迫禁军将士,因此军卒们只能高声劝阻。 不知过了多久,黄庭等人快要坚持不住之时,他们忽地感觉到身前安静下来,那股汹涌的压力随之消逝。 紧接着广场上的百姓当中有人起头喊道:“参见陛下!” 霎那间,一股声浪由近至远传扬开来,从广场到三个方向的街道,无数百姓用力喊道:“参见陛下!” 黄庭连忙扭头望去,只见宫门城楼上出现天子伞盖,其下那位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正是当今大齐天子李端。 其实在齐朝京城,天子与民同乐的场面并不罕见。 就在不久前的元月灯会上,李端便出现在城楼上,和京城百姓共赏各色新奇花灯,这是大齐祖制,历代君王都需要参与。 一百五十多年来,大齐元月灯会只在十五年前中断过一次。 不过每年灯会都由官府提前安排组织,天子只需要在规定的时间登上城楼,能够出现在广场左近的百姓虽然不至于精挑细选,但也可以保证都是清白无误的良家子,不会像今天这般完全是突发状况。 一些朝堂重臣暗含担忧,他们暗自觉得天子此举有些不妥,万一引起大规模的骚乱将如何是好? 他们倒是能理解天子这样做的原因,毕竟边军这次的捷报委实令人震惊。 克复河洛!还于旧都将不再是一纸空谈! 这个捷报来得太快太急太突然,以至于很多人根本无法静心思考后续的事情,他们只担心眼下无法收场。 只是当他们跟随李端登上城楼,亲眼看着宫外乌泱泱的百姓忽地安静下来,然后万众一心异口同声地高呼陛下,这些宦海沉浮数十年经历过无数风雨的重臣无不为之感到震撼。 这股声浪以皇宫为起点,朝四面八方席卷而去,似乎整座永嘉城都能听见。 大臣们尚且如此惊讶,更何况身处声浪中心的李端。 他往前两步,大太监吕师周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甩开。 李端来到墙边,双手按在墙上,目光扫过宫外成千上万翘首以待的百姓们,缓缓吸了口气,对他们说道:“朕继位十四载,一日不敢忘却元嘉之耻!所幸朝中股肱扶保江山,所幸大齐子民顾念社稷,所幸……军中男儿甘愿马革裹尸,舍命为国!朕每思及此,既愧疚又欣慰,愧疚于抛弃江北百姓十五年,欣慰于大齐芸芸众生不曾忘记当年之耻辱!” 他不会武功,没办法让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纵然宫外此时非常安静,能听清他话语的也只有广场南侧一部分人。 即便如此,李端仍旧用力说着,渐至面红耳赤,旁边的吕师周和沈玉来等人心中担忧,却又不敢上前劝谏。 只听李端继续说道:“今日欣闻北疆捷报,我朝大军克复河洛一雪前耻,朕不胜欣喜!朕向尔等保证,朝廷一定会尽全力支持边军将士,绝对不会亏待他们。朕希望有朝一日,不论朕届时是否还活着,大齐兵锋终将直捣景国大都!” 他竖起右臂,攥紧成拳,用力一挥。 广场南侧,站在最前沿的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他们也是今日这场浩大聚会的引领者,正是他们在听闻信使的捷报后,一路穿街过巷大呼小叫,引得无数百姓跟随来此。 此刻听到天子铿锵有力的话语,这些太学生们无不兴奋得脸色涨红,当先高声称颂。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广场上的百姓随即跟着一起呼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围御街上的百姓听不清天子的话语,但是隐约能够看见天子的动作,于是犹如沸腾的海水一般,声浪再度炸开,直上云霄。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楼之上,朝堂重臣们跟随下方的声浪一起称颂天子,但是他们心中所想不尽相同。 枢密使郭从义和上将军王晏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心中的顾虑。 如今萧望之和厉天润已经在爵位上压过他们一头,手中的军权更是一次次增加,尤其是萧望之此番收复东阳路,更指挥锐士营等部克复河洛。 这份功劳若是认真算起来,萧望之在军中的地位恐怕会拔高到一个非常恐怖的层次,将来他们不得仰人鼻息? 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等人目光深沉,他们一方面因为边军取得的战果震惊,另一方面难免会生出几分担忧。 朝廷中枢偏安江南,边军却在江北狂飙突进,眼下更是收复了河洛,后续若是处理不好,对于朝廷而言很难说是喜事还是祸事。 右相薛南亭面上露出由衷喜悦的笑容,不过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同僚们,心中不由得冷哼一声。 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数十年,他对这些人的心思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能揣摩个七八成。 他们肯定会被边军辉煌的战果镇住,但是这种情绪不会持续太久。 歌功颂德之后,想必就是一连串的反复撕扯。 薛南亭暗暗调匀呼吸,做好了唇枪舌战的准备,稍后那场朝会肯定不轻松。 不过这些人终究无法一言定鼎,薛南亭一念及此,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那位老人。 出乎他的意料,李道彦并未表现出丝毫不合时宜的情绪,他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似乎是发自肺腑地为边军的战绩感到骄傲,同时也为天子得到百姓的拥护而自豪。 待宫外的欢呼停下,李端又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语,便朝百姓们挥挥手,然后转身走下城楼。 墙下拐角处,织经司提举秦正恭敬肃立。 李端从他身前走过,君臣二人目光交错,一切尽在不言中。 …… 文华殿东暖阁内,气氛依旧热烈。 边军前些日子便送来收复东阳路全境的捷报,那一次群臣山呼万岁,更有饱学之士引经据典,花样百出地称赞天子。 今时今日,又一封捷报传来,虽然和面积广阔的东阳路相比,河洛只是一座城池,但是这座城在许多重臣心里的地位截然不同。 那是大齐王朝一百四十余年的都城。 那里有李氏皇族历代先帝的陵寝。 那里有无数南渡世族门阀的家庙宗祠。 那里有传承一百多年的历史印记。 年近六旬、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谢珍当先出班,详述河洛城之于大齐的意义,纵论百余年历史中的吉光片羽,说到动情处不禁老泪纵横,躬身道:“老臣今日得知河洛重归大齐,便是立时死了也能瞑目!” 李端亦感慨道:“谢尚书切莫激动,需得珍惜自身,朕离不开你的辅弼。” 谢珍颤声道:“老臣为天子贺!为大齐贺!” 李端颔首道:“老大人有心了。” 谢珍却没退回去,继续道:“陛下,老臣主持礼部,委实不宜妄论军务,还请陛下恕臣逾矩之罪!” 李端心中一动,缓缓道:“老大人何出此言,有话直说便是,朕决不介怀。” 谢珍抬起头环顾四周,仿佛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高声道:“老臣斗胆,恳请陛下重重嘉赏边军将士,尤其是淮州都督萧望之,锐士营都尉陆沉!” 此言一出,原本热热闹闹的东暖阁仿佛突然间安静下来。 李端面色不变,依旧是温和而又欣慰的笑容,似乎这种反应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谢珍对周遭的安静恍若未觉,继续说道:“边军战功卓著,不赏难以服众,恳请陛下不吝赏赐!” 李端看着这位老臣,他心里忽然觉得很有趣。 今日3更,还欠17。 (本章完) 313【封侯非我意】 朝堂之上,不存在绝对独立的个体。 就算偶尔出现这样一个异类,他也只能在中下层打转,永远无法走进这座东暖阁,成为参与决断军国大事的核心一员。 从表面上来看,礼部尚书谢珍是江北人氏,而且不是出身于门阀世家,看似与江南世族没有什么关联。 李端却知道这位谢尚书的家人在卢州某地置办良田数千亩,虽是经过七拐八弯的复杂门路,看似让人眼花缭乱,真相并不复杂。 这数千亩良田乃是锦麟李氏所赠,换句话说,这位谢老尚书在过去某个时间节点接受了左相李道彦的一笔厚赠。 因为秦正和织经司的存在,李端才能知晓这些隐秘。 朝中重臣每个人身上都有鲜明的标签,比如兵部尚书丁会是左相的坚定拥趸,甚至在某些时候敢于公开和右相薛南亭唱反调。 一般来说,李端不需要刻意揣测李道彦的想法,只从丁会等人的态度和主张便能大致了解。 今日边军捷报传来满城震动,因为事发突然,暖阁内这些重臣肯定没有机会私下沟通,此时谢珍第一个站出来表态,如果李端不清楚他和李道彦之间的秘密,或许会真的以为他是在为边军将帅鼓瑟吹笙。 这便是让他感觉有趣的地方。 看清人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李端御宇十四载,仍然不敢断定可以洞悉朝堂上每个人的心思。 不过随着他的权柄愈发稳固,忠于天家的臣子逐渐增多,尤其是边军在他的支持下不断取得胜绩,这让他可以更加从容地观察下面的人。 望着谢珍老泪纵横的面庞,李端心念电转,面上感叹道:“老尚书言之有理,此番边军战功赫赫,朕自然要重重嘉赏。只不过,朕历来推崇朝堂大事群策群力,故此想先听听众位卿家的看法。关于边军北伐之战的功劳如何封赏,众卿家不妨先拟定一个章程。” 谢珍心中一喜,当即高呼道:“陛下圣明!淮州都督萧望之主持北伐战役,大小十余战未尝一败,如今接连收复东阳路全境与河洛城,实乃劳苦功高。老臣以为,理当先商定萧都督的封赏,如此方可为其他将士确定一个标准。” 李端微微颔首道:“说下去。” 谢珍轻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老臣斗胆妄言,以萧都督目前立下的功劳,理当加封国公之爵!” 当他这句话出口后,李端很清晰地感觉到殿内气氛一松。 萧望之已经是崇安郡公,再封赏只能提升爵位,金银田产之类只能当做添头,否则会让天下人笑话。 很多人本以为谢珍这老头儿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喊出耸人听闻的郡王二字,如今听到只是国公之爵,自然暗暗松了口气。 群臣见李端沉吟不语,登时动起了心思,莫非天子对这个封赏不满? 可是除了百五十年前建立大齐的那些武勋,国朝从未有过臣子封爵郡王的先例,国公便是顶点。 萧望之此番功劳确实不小,但是肯定无法和开国大贤相提并论。 便在这时,右相薛南亭出班奏道:“陛下,臣认为萧都督加封国公并不为过,而且应当让他入中枢辅弼陛下!萧都督在淮州掌军十余年屡建功勋,军事造诣极深且慧眼独具,正是陛下需要的英才。” 其余重臣不由得暗自错愕。 萧望之对于淮州军而言可谓定海神针,同时也能对景朝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如果想让边军停下北伐的脚步,将萧望之调回中枢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吏部尚书宁元福目不斜视,心中却涌起古怪的情绪。 按照左相的安排,边军收复东阳路之后,首先由谢珍引出封赏之议,然后宁元福出面奏请将萧望之调回中枢。 眼下居然被薛南亭抢先。 问题在于,右相不是一直坚定支持边军北伐的旗帜么? 他怎会公然和天子唱反调? 事出反常必有妖,宁元福眉头微皱,心中快速思索。 不光他陷入沉默,其他几位部堂高官亦是如此。 御案之后,李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似乎是当真在考虑薛南亭所言的可行性。 文臣之首,左相李道彦面无表情,心里却是苦笑一声。 在薛南亭开口之后,老人很快便明白这是君臣二人的手段,然而他此刻并无解决的法子,因为这件事的落点不在他身上。 果不其然,一片静默之中,执掌北衙六军的上将军王晏出班奏道:“陛下,臣不赞同右相的建议。” 李端略显奇怪地问道:“为何?” 王晏不急不缓地回道:“边军大捷,自当论功行赏,故而臣赞成谢尚书的提议,淮州萧都督的功绩配得上国公之爵。只是边疆初定,局势仍然不稳,兼之景朝大军随时都会南下,定、淮二州离不开萧都督坐镇。若在这个时候将他调回中枢,边疆恐有反复之忧。” 李端沉吟片刻,又看向枢密使郭从义问道:“郭枢密意下如何?” 郭从义垂首低眉,拱手道:“启奏陛下,臣认为上将军所言合情合理。” 两位分掌南衙十二军的大将军刘守光和李景达也没有跳出来反对。 至此,宁元福和丁会等人终于回过味来。 如果按照他们最初的设想,先将萧望之的爵位捧上去,然后以此为理由请求天子将其调回中枢,枢密院这几位重臣纵然不太情愿,也不会太过抗拒。 因为萧望之的根基在边军,就算不是孤身回京,也不可能带着一大帮剽悍下属,他在京城的势力显然无法和郭从义等人相比,届时顶多就是被任命为枢密副使。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淮州军竟然一战克复河洛。 如此一来,萧望之若是此时回京,名望和威势将一时无两,轻而易举便能将郭从义等人踩下去,独揽枢密院的大权亦非不可能。 简而言之,关于是否将萧望之调回京城的问题,原本应是中枢和边军之间的拉锯,而且前者很有可能占据上风,但是因为河洛大捷的横空出世,天子只需要一招连消带打便从容抽身,将此事变成文臣和武勋之间的矛盾。 假如这些代表江南世族利益的文官坚持要将萧望之调回京城,他们首先要压服郭从义等军方重臣。 御案之后,李端神色平静,心中一片轻松。 登基十余年,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能体会到君王的快乐。 不需要亲自下场,只用等下面两拨人分出胜负再做决断,而且他可以在这个过程中施加影响。 暖阁内的气氛安静中透着几分尴尬。 宁元福等人不由得看向始终沉默的李道彦,眼神略显焦急。 如果让萧望之继续坐镇边疆,天子的旨意可以畅通无阻地执行,北伐势必会继续推进,可是朝廷也不宽裕啊。 这两年战事不断,国库渐渐空虚,再这么打下去,他们这些人估计都得掏出自己的家底。 郭从义转头看了一眼王晏,对方的目光极其坚定,显然坚决不同意萧望之此刻回京。 稍稍思忖之后,郭从义只好作罢。 见堂下无人作声,李端轻咳一声,悠然道:“左相。” 李道彦道:“臣在。” “你如何看待王晏的提议?” “臣附议。” 李道彦目光温和,语调平缓。 李端心中微微一怔,他不相信李道彦愿意看到萧望之继续执掌淮州军,就算他本人勉强能接受,下面那些人也不会同意。 面对天子复杂的目光,李道彦面上古井不波。 老人心里轻叹,宁元福等人终究还是太急躁了,这个时候强行鼓吹让天子召回萧望之,无疑是和枢密院那几位公然决裂,而且这种涉及到各人根本利益的裂痕基本无法修复。 天子这步棋走得很稳很妙,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信使报捷满城庆贺,以及那些引领百姓来到宫外广场的太学生们,乃至于方才薛南亭的改弦更张,恐怕都是天子的手笔。 这是以阴谋催动的阳谋,李道彦看得明白却无计可施,至少眼下没有办法解决,所以他决定往后退一步。 如果这个时候和郭从义等人闹将起来,那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人生漫漫,何必心急? 李道彦抬起头,目光平和地看着李端。 君臣二人对视片刻,李端微笑道:“关于萧望之的封赏,便依众位卿家之言,拟加封其为国公之爵。中书这几日拟定封号,呈递于朕。” 李道彦和薛南亭同时躬身道:“臣遵旨。” 至于萧望之是否继续留在边军的问题,李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只说道:“萧望之暂时署理淮、定二州军务,待定州都督府筹建完毕再行定夺。” 满殿重臣齐声应下。 上将军王晏这时忽地上前一步,又道:“陛下,边军将帅之中,锐士营都尉陆沉的功劳仅次于都督萧望之,故此臣有本奏。” 方才他反对调回萧望之的言语打了文臣们一个措手不及,此刻见他又快人一步,余者不禁隐约有些担忧。 这位上将军不会担心自己连一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都压不住吧? 李端双眼微眯,颔首道:“讲来。” 王晏躬身道:“似陆沉这般功勋卓著又忠心耿耿的年轻俊彦,朝廷理应重赏,因此臣反复斟酌之后,恳请陛下加封陆沉国侯之爵,堪为边军将士之表率!” 国侯…… 这两个字在所有大臣耳畔回响。 萧望之和厉天润那等名将,年近四旬才获封侯爵,陆沉今年才多大?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陆沉才将将二十岁! 二十岁的国侯之爵? 李端不慌不忙地看着王晏,眼角的余光扫过李道彦,心中便有了明悟。 陆沉那小子在密折中说的没错,这些老大人们最终还是会将矛头指向他。 只是这一次,他们怕是要失望了。 (本章完) 314【但愿四海平】 “国侯之爵?” 李端神色沉静地复述着王晏的话。 王晏误以为天子反对这个提议,便恭敬地解释道:“陛下,依臣看来,陆沉此战有三件大功,非国侯之爵不足以封赏。” 李端挑眉问道:“哦?哪三件?王卿细细说来。” 王晏镇定心神,徐徐道:“其一,根据淮州萧都督先前呈递的军报可知,北伐之战起于去年深秋,整体战略谋划出自陆沉之手。臣等不会忽视萧都督的主导定策之功,但是也不能遗漏陆沉呕心沥血的付出。如果没有这个年轻人的奇谋妙策,北伐之战不会如此顺利。” 这番话一出口,许多重臣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之前他们只知道边军连战连胜,陆沉肯定会在其中发挥作用,究竟是怎样的作用却不得而知。 如今王晏披露枢密院的些许机密,众人才明白陆沉不止是一员冲锋陷阵的骁将,北伐军略竟然出自他的手笔。 这样一来,二十岁的国侯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王晏继续说道:“其二,陆沉率锐士营屡次上阵冲杀,几场关键战役都有他的身影。吹响北伐号角的夜袭涌泉关之战、歼灭伪燕东阳路机动力量的宛亭之战、击溃景军主力的雷泽大捷,乃至如今克复河洛,陆沉都有着上佳的表现以及扎实的军功。” 李端频频颔首,看得出来他非常认可这些评价。 王晏看了天子一眼,又道:“其三便是克复河洛,让大齐的旗帜重新飘扬在河洛城头,此举无疑会极大地提振民心军心,同时让江北大地的百姓知道大齐没有忘记他们。单论意义深远这一项,克复河洛甚至要超过收复东阳路全境。” “陛下,基于以上三点,臣认为陆沉理应加封国侯之爵!” 他躬身一礼,态度极为诚恳,以至于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捧杀陆沉,还是真心实意提携后辈。 所有朝臣都在等待天子的反应,然后才能做出更加稳妥的选择。 李端忽地发出一声意义难明的轻叹,然后说道:“今日送来京城的不止是一份捷报,还有锐士营都尉陆沉的亲笔奏章。” 李道彦忽地抬头,那双老眼之中精光微露。 李端转头看向肃立在旁的大太监吕师周,点头道:“念吧。” “是,陛下。” 吕师周垂首应下,转身面对朝中重臣,从袖中取出那本厚厚的奏章,一丝不苟地念出来。 “臣陆沉谨奏:陛下,淮州军和靖州军将士没有辜负您的厚望,不仅收复了东阳路,还将河洛城夺回来了!臣这封奏章写于攻破河洛的当晚,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喜讯送到京城,因此奏章由臣本人所写,绝对没有找他人代笔。只是臣没有读过多少书,比不上朝中的大人们,还请陛下不要责怪。” 肃穆的东暖阁内,有人甚至忍不住发出笑声。 李道彦面带微笑地摇摇头,薛南亭则佯怒道:“真是胡闹。” “右相勿要见责。” 李端温和地说道:“他终究年轻,而且确实没有正经考过科举,言辞难免粗疏。” 群臣不由得心中喟叹,天子对陆沉的欣赏和青睐几乎摆在面上,此时此刻语气中明显带着为其骄傲的意味。 吕师周等天子话音落地,继续念道:“有几个好消息,臣想马上告诉陛下。伪帝张璨在河洛城破的当天,在宫中大开杀戒,让禁卫军屠杀伪燕朝臣,当场杀死二百余人,伪帝亦血溅三尺,伪燕朝廷已经瘫痪!从今日过后,这世上再无伪燕之国,恭贺陛下!” 又是一道惊雷落在殿中,很多朝臣甚至不敢相信。 北燕竟然亡国了? 众人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完全合乎情理。 河洛城破,伪帝身死,朝廷瘫痪,这如果还不算亡国,那究竟要怎样才算? 王晏和郭从义对视一眼,略有些无奈。 他们本以为陆沉比萧望之更好拿捏,可是如今看来,区区一个国侯之爵未必能打发那个年轻人。 灭国之功,几人能为之? 纵然北燕只是景朝的附庸和傀儡,可它确实是窃据大齐龙兴之地的国家。 听闻这个喜讯,群臣尽皆山呼万岁,鼓噪不已。 李端抬手虚按,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又朝吕师周示意他继续念下去。 “陛下,伪帝之所以这样做,是织经司那些密探们的功劳,臣不敢抢到自己头上。正因为织经司的谋划让伪燕内乱,臣领兵攻略河洛才变得更加顺利,臣恳请陛下嘉赏织经司!” 陆沉这番话并未超出群臣的意料,实际上李道彦等人方才便看向秦正。 李端的心情很复杂,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依然是陆沉的功劳,不过眼下翟林王氏那条线还不能公开,于是便对秦正说道:“织经司做得不错。” 秦正作为唯二知情的人,此刻神情镇定,躬身道:“谢陛下称赞。” 其余重臣很理性地保持沉默,他们宁肯边军强大一些,也不愿助长织经司的气势。 吕师周继续念道:“陛下,第二个好消息是臣在攻破河洛的时候,俘虏景朝南院元帅庆聿恭的女儿,永平郡主庆聿怀瑾。” 此时此刻,满殿重臣已经有些麻木。 “据臣所知,庆聿恭非常疼爱这位永平郡主,臣暂时没有杀她也不想杀她,准备利用她和俘虏的景军去找景国交换战马。臣大略算过,倘若北边同意,这次我军能得到上万匹优良战马!陛下,臣知道这些战马该由朝廷分配处置,只是臣想求求陛下,能否将战马留在边军?” 吕师周的声音越来越弱,表情亦有些古怪。 前面的话都没有问题,只是最后这个请求未免有恃宠而骄的味道。 “继续念。” 李端转过头,眼神意味深长。 吕师周心中一凛,连忙打起精神念道:“其实臣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打下河洛之后能否守住?综合各方面的考虑,臣觉得很难守住,而且会让朝廷承担极大的压力,所以臣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尽量捞够好处然后退回东阳路,还请陛下允准。” “另外,臣想利用庆聿怀瑾的身份逼迫景朝和谈,还请陛下尽快选派朝中大臣组成使团赶来河洛,因为臣真的不擅长这种嘴皮子功夫。” 李端轻笑道:“这家伙……众位卿家,你们觉得陆沉的想法是否可取?” 李道彦缓缓道:“陛下,陆沉此疏虽无词章华美,却能够精准地剖析战局。臣认为他的判断非常正确,攻入河洛城足以证明我朝北伐的决心,撤出河洛则是战略上的最佳选择。若趁此机会与景国和谈,一者可以签订和平共处的盟约,二者可以彻底废弃伪燕,三者能为我朝边军争取到一定的休整时间。” 李端目光微凝,但是没有否定这位老人的想法,淡然问道:“那依左相看来,谁人可北上负责和谈?” 李道彦沉吟道:“老臣拙见,这个人选非御史中丞许大人莫属。” 许佐,官居御史中丞,曾经在去年某次朝会上一鸣惊人,强硬地扳倒工部侍郎屈丰华。 其人性情刚毅能言善辩,的确是负责国与国之间谈判的最佳人选。 李端想了想,颔首道:“许爱卿,这桩重任便交给你了。” 许佐出班领道:“臣必定竭尽全力,不坠大齐之尊,不弱边军之威,不负陛下之托!” “善。” 李端微微一笑,又勉励了他几句。 吕师周再度得到天子的指示,看着奏章上最后那几段话,镇定心神念出声来。 “陛下,战事至此,我军已经完成既定的战略目标。臣知道陛下和中枢对边军的支持不遗余力,朝中的大人们肯定不希望北伐就此止住,或许他们想让边军一直打到景国大都城外。臣也很想这么做,但是根据臣的浅薄见识来看,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强行拉长战线很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李道彦和郭从义倒还能把持得住,但是其他大臣的表情明显透着些许尴尬。 这陆沉究竟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直肠子,还是想方设法都要讽刺后方几句? 什么叫朝中大臣都希望打到景国大都城外? 吕师周捧着奏章的双手轻微地颤抖,声音倒是能保持平静:“……臣思来想去,觉得北伐应该暂时停一停。收复的疆土需要消化,边军儿郎需要休整,朝廷这两年一直用兵也需要喘口气。如果朝中的大人们认为臣不思进取,那就让他们骂臣吧,总之臣认为真的需要停一停,还请陛下裁夺。” “陛下,边军这支拳头缩回来不是因为害怕景军,而是积蓄力量挥出更凶狠的一击。有朝一日,我等军中男儿终将为大齐平定四海八荒。” 吕师周停了下来。 殿中一片死寂。 薛南亭看着大太监手中的奏章,忽地明白方才天子为何会轻声一叹。 中枢很多人千方百计想要打断北伐的进程,围着萧望之和陆沉的军功做文章,又是明升暗降又是造势捧杀。 但是眼下陆沉明摆着告诉满殿重臣,不需要你们绞尽脑汁,边军自然会暂时停下。 原因很简单,现实不容许战争永无休止。 正如他那几句朴实的话语,收复的疆土需要消化,苦战两年的边军需要休整,朝廷耗费海量的银钱粮草也需要恢复元气。 无关私心,此乃公忠体国之言。 两相比较,难怪天子会喟然作叹。 满殿寂然之中,左相李道彦神情复杂地开口说道:“陛下,听闻陆都尉所言,老臣愧疚难当,想臣等虚度数十年岁,竟不如他这个年轻人看得更加透彻。老臣之见,陛下不妨允准陆都尉的提议,同时朝廷加紧确定对边军将帅的封赏,以及维持边军现有的架构不变。等边疆局势完全稳定,再让将帅们入京面圣,承沐天恩。” 李端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意外老人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李道彦的确不支持北伐,但是他从来没有将边军视作仇敌,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没有边军的庇护,景朝大军早就渡江南下,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漂杵。 片刻过后,李端温和地说道:“便依左相之言。” 朝会结束,群臣走出文华殿。 李道彦抬头看向初春明媚的阳光,心里忽然一声哀叹。 明面上其他朝臣依然对他恭敬无以复加,但是老人很清楚,因为自己在殿中最后那段话,那些世家大族支持的重臣肯定在腹诽他。 这些人啊…… 老者身上的官服象征着他在朝堂上的地位,但是此刻他的身影略显寂寥。 便在这时,一道中正平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搀住老者的右臂。 “老相爷,下官陪伱出宫吧。” 李道彦扭头望去,落在视线中的是薛南亭棱角分明的面庞。 老者稍显迟疑,随即洒然一笑道:“好。” 阳光如雾,大齐两位宰执并肩而行,他们身后跟着二十余名位高权重的大臣。 这一幕看起来似乎格外和谐。 又带着几分若隐若现的寒意。 (本章完) 315【冠冕交袭】 南城平康坊,李氏大宅。 “父亲,诸位大人在偏厅相候。” 堂下站着一位面容清癯、满身文人清贵之气的中年男人,他便是左相李道彦的长子,现任刑部侍郎的李适之,时年四十一岁。 其人少时便有才名,十七岁中举,十九岁被先帝点为一甲探花,授翰林检讨。 元嘉之变过后,他历任翰林侍读、益通知府、东阁学士、刑部侍郎,治政宽和深得人心。 虽然他是左相的长子,锦麟李氏板上钉钉的下一代家主,但他从无蛮横霸道之气,待人处事风度翩翩,性格安静慎重,尤擅一手明白畅达兼具法度的华丽文章,在朝中官声极好。 软榻之上,李道彦小口喝下半碗参茶,随后将茶盏交给旁边的丫鬟,淡淡道:“他们来做什么?” 李适之垂首答道:“想必是和今日朝会所议有关。” 李道彦又问道:“你也觉得为父处置得不妥当?” 李适之抬起头,望着老父花白的鬓发,缓缓道:“并无不妥。萧望之和陆沉这是以退为进,主动停止北伐的势头,可以占据道理上的先手,让中枢无可指摘。陆沉所言虽然直白粗疏,妙就妙在暂时二字,等于是将选择权交到陛下手中。” 李道彦微微颔首,略显疲惫地说道:“偏厅那些人……” 李适之道:“父亲,宁、丁、陈、乐等大人,他们不是看不透边军主将的用意,只是身在局中难以抽离。这两年边军不断用兵,朝廷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如今功劳悉数归于萧望之和他麾下的将领,中枢反倒沦为边角,不怪他们心中焦急。再者,边军内部太过稳定亦非良策。” “陛下不会同意将萧望之调回京城,这里面的水很深。” 李道彦神情凝重,没有细说此事。 李适之沉稳地道:“无论如何,不能让萧望之独掌淮、定两地军权。” “这是自然。” 李道彦点了点头,徐徐道:“为父已经和郭枢密聊过此事,定州都督府必须保证一半以上兵力从京军抽调,只是这定州大都督的人选不好定夺。” 李适之思忖片刻,问道:“李大将军如何?” “李景达?” 李道彦下意识露出一抹讥讽,道:“你觉得他能胜任?将来景军南下,定州是第一道防线,李景达在京城耽于享乐,去边疆恐怕挡不住北方那些虎狼。” 李适之却冷静地说道:“父亲,陛下八成属意让陆沉坐镇定州,只要此子回京经受住考验,将来必定外放一路主帅,而定州毫无疑问是最适合他的战场。在这之前,首任定州大都督只是一个过渡人选,无论是谁都不会长久。” 李道彦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长子,问道:“你究竟是何打算?” 李适之回道:“父亲,南衙两位大将军,刘守光很显然是陛下的人,李景达资历虽够能力却不足,根本无法制衡刘守光。与其由他尸位素餐,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他交出军权。” 李道彦沉默良久。 他神情略显古怪地说道:“适之,我们李家历来不插手军权。” 李适之道:“儿子明白,只是若让陛下将京军和边军都握在手心里,谁都无法阻拦他继续用兵。如果真能降服景国倒也罢了,但是父亲肯定知道,景军主力尚未南下,庆聿恭始终没有出手,将来若是边军大败,于大齐而言恐怕再无转圜之机。” 他望着李道彦的双眼,诚恳地说道:“儿子此番所思,并非是想插手军权,不过是希望朝局可以平衡。” 李道彦长吁一口气,权衡之后问道:“李景达若调任定州都督,何人可以接手南衙六军?” 李适之不慌不忙地道:“成州都督,侯玉。” “侯玉……” 李道彦脑海中浮现一张黑黢黢的面庞,没有问谁来接替侯玉,毕竟大齐不缺少资历足够的武勋,这种事永远是僧多粥少。 他又问道:“为何是侯玉?” 李适之坦然道:“父亲,儿子当年在成州担任益通知府的时候,与侯都督打过几次交道。其人虽然不比萧望之和厉天润名声响亮,在练兵上并不弱于二人,而且他出身德化侯家,与边军将帅素无交情。这些年侯都督震慑沙州七部,军功和资历皆不欠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李道彦凝眸细思片刻,缓缓道:“也罢,为父先和郭枢密等人商议一下,再向陛下进言。” 李适之应道:“是。” 李道彦想起偏厅里等待的部堂大员,不由得微微皱眉道:“宁元福等人……” 李适之拱手道:“父亲,让儿子去打发他们吧。” “好。” 李道彦欣慰点头,待李适之将要转身时,忽地说道:“陛下前两日提起礼部侍郎一职空缺,陈春调任定州刺史,尚书谢珍又已年迈。陛下准备让伱转为礼部侍郎,等过两年再接替谢珍,你意下如何?” 李适之微微一怔,旋即摇头道:“父亲既为宰执,儿子便不宜擢升太快,以免引人非议。再者,儿升任刑部侍郎未满两年,对于许多门道还不算熟稔,自当勤勉用心细细钻研,方不负陛下和父亲的看重与期许。” 李道彦轻叹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不枉为父对你一片苦心。去吧,和那些大人们好生解释一番,让他们稍安勿躁。” “是,父亲。” 李适之躬身一礼,缓步退下。 及至偏厅,此间陈设雅致环境清幽,空气中却漂浮着焦躁的味道。 吏部尚书宁元福、兵部尚书丁会、户部尚书乐钦义和其他五名正四品以上的高官分座左右,见到李适之走进来,所有人都起身见礼。 “家父略感不适,在下不敢擅离,有劳各位大人久等。” 李适之作了一个团揖,温文尔雅地致歉。 丁会登时焦急地问道:“相爷可有大碍?贤弟可有派人去请太医?” “丁兄不必担心,家父只是有些疲倦,并无大碍。” 李适之朝他微微一笑,两人目光交错之间,似乎藏着几分深意。 偏厅内这八人不光是朝堂高官,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根基深厚的江南大族,坊间有好事者将他们和锦麟李氏并称为“九大家”。 简而言之,这些门阀世族联合起来的力量连天子都会感到棘手,因为这不只是九个姓氏,他们掌握着无法计数的田地和产业,不知有多少百姓依附他们过活。 李适之抛出开场白之后,众人便不好强行追问,最终还是资格最老的吏部尚书宁元福说道:“贤弟,难道我等要坐视边军继续壮大?如今萧望之和厉天润等人已经难以制约,再这样下去怕是不妥啊。” 李适之沉吟道:“宁兄言之有理,只是河洛大捷的影响力过于惊人,此时恐怕不宜大动干戈。” 宁元福迟疑片刻,神情凝重地说道:“大家心里都有些忐忑,愚兄冒昧问贤弟一句,老相爷究竟是何打算?” 李适之答道:“家父之意,暂时来看,中枢和边军并非处在对立的位置上,而且我们不应该强行对立。边军离不开中枢的支撑,中枢亦离不开边军的守护,二者本该同舟共济,一心对抗外敌。” “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 乐钦义摇摇头,苦笑一声道:“如果今年还要北伐,朝廷肯定得增加赋税,不然国库难以支撑。” “诸位大人莫急,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李适之面带微笑,神色从容。 众人无奈应下,闲谈几句便相继离去。 毫无疑问,李道彦的决断很难让他们满意,因为战争的支出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些耗费最终还是会落在江南百姓身上。 只不过囿于李道彦执掌大权十多年积累的权威,没人敢公然质疑。 李适之站在廊下,平静地望着这些高官离去,目光如一团浓雾,让人看不清端倪。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天色昏暗之时,李适之来到东城一座偏僻的宅院。 暗室内,有一位年过三旬的武将正在等待。 他便是京军南衙十二位都指挥使之一,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 李适之进来后,抬手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元行钦恭敬地应道:“是,大人。” 李适之开门见山地说道:“李景达不日将调任定州都督,我已经说服家父,朝廷会让成州都督侯玉继任南衙大将军。” 元行钦面露喜色,拱手道:“恭喜大人更进一步!” “千里之遥,始行一步而已。” 李适之神色淡然,悠悠道:“等侯玉履任后,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就像这一年多来,陈澜钰对待李景达那般,只需要保持官面上的尊重即可。” 当初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最后留下来的只有陈澜钰,他接替徐温担任振威军主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天子在李景达执掌的南衙六军当中插入一根钉子。 陈澜钰身为萧望之麾下第一大将,不光在战场上表现突出,在如泥潭一般的京城官场上同样游刃有余。 李景达这一年多不是没想过对陈澜钰找茬,但是对方始终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不显山不露水之间,渐渐将振威军握在手心里,一如当年他接替萧望之执掌淮州镇北军。 元行钦身为陈澜钰的同僚,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忌惮之余也有几分敬佩。 此刻听到李适之的叮嘱,元行钦正色道:“请大人放心,末将知道该怎么做。” 李适之颔首道:“你也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必然会做到。” 元行钦终究是军中武将不善虚饰,闻言不禁露出激动的神色。 李适之见状便道:“今日相见只为提醒你几句,时日尚早,切莫心急。” 元行钦心中一震,连忙起身道:“是!” (本章完) 316【公侯相继】 皇宫东南角上,有池名为玉藻。 池畔兰亭,李端站在阑干旁,手中端着一个青瓷小盏。 他从里面拨出饵料洒进池子,便见一团团游鱼竞相踊跃,摆动着细长的身躯上下争抢。 “朕不明白。” 他似在自言自语,身后那位甲胄在身的三旬武将接话道:“陛下不明白什么?” 李端一手端着小盏,抬头望着澄澈蔚蓝的天空,缓缓道:“朕以为陆沉在攻克河洛之后,会将整个大齐朝廷绑在锐士营的军旗上,逼迫朕和满朝公卿为边军掏干最后一滴血。河洛对于朕和大齐来说不只是一座城池,它象征着大齐的法统和传承。先前有心无力,朕还能自欺欺人,但是边军将士收复此地,如果陆沉坚持不退兵,朕只能竭尽所有援护他。” 武将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 李端眉眼间浮现一抹茫然,感叹道:“他有那样做的理由,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北伐的阻力很大,可他没有那样做。陈卿家,你出身于淮州军,和陆沉有过并肩作战的经历,对他应该比较熟悉,不知能否为朕解惑?” 三旬武将便是南衙振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 他冷静地说道:“陛下,臣觉得萧都督和陆都尉皆是知兵之人,既然他们认为边军需要休整,这个决定便是理所应当。陛下如此说,莫非是对陆都尉不满?” 这样的言语风格与朝堂上绝大多数官员都不同,似乎带着边疆的凛冽与洒脱,偏偏李端很喜欢这种风格。 “不是不满意,而是很满意,满意到朕有些担忧。” 李端自嘲一笑,转头问道:“你可知道为何?” 陈澜钰微微垂首道:“臣不知。” “先前你已经看过陆沉那封奏章的内容,应当知道他的文字虽然粗疏直白,但是称得上字字珠玑,几乎每段话都切中要害。尤其是主动暂停北伐,将重启的权力交还到朕手中,这一招可谓打得满朝公卿措手不及,连左相也不得不退让。” 李端将小盏交给旁边的宫人,转身走到石桌旁坐下,缓缓道:“陆沉才多大?弱冠之龄而已。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几近完美,这也罢了,朕只当这是萧望之教导有方。然而他连朝堂纷争都能看得这么准确,此番抽身以退为进,深得朝争诡谲之真意。伱说说,朕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有所担忧?” 他抬头相望,目光晦涩难明。 迎着天子的直视,陈澜钰简单直接地说道:“陛下仍然放不下陆都尉的身世传言。” “朕不是没有容人之量,朝中公卿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问题,只要他能为朝廷用心办事,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陆沉远比大多数人做得更好。” 李端语调放轻,感慨道:“可是他做得太好了,好到让人难以相信。” 陈澜钰明白天子今日召见的缘由,是因为他和淮州军、萧望之以及陆沉有几分渊源。 一念及此,他诚恳地说道:“陛下,臣不敢胡乱猜测陆都尉的想法,但是臣可以保证,他绝对不是杨光远的血脉。” 李端好奇地问道:“为何?” 陈澜钰答道:“如果陆都尉真是杨家子,萧都督不会等到前年才召他入军,更不会让他在广陵虚度十九年。以臣对萧都督的了解,他会将这件事安排得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破绽。故此,陆都尉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良久颔首道:“朕信你。” 陈澜钰拱手一礼道:“臣谢过陛下信重。” 李端话锋一转道:“在你看来,朕应该怎么做?” “臣不敢妄议君上。” “直说便是,朕不怪责于你。” “陛下若不放心,等边境战事结束,召陆都尉回京面圣述职便可,臣认为陆都尉绝对不会拖延贻误。” 陈澜钰的神色平静而又坦然。 李端心中暗暗称许。 便在这时,大太监吕师周蹑手蹑脚地走进兰亭,躬身道:“启奏陛下,李相、薛相、郭枢密、王刘李三位将军已至文华殿东暖阁。” 李端便对陈澜钰说道:“你回京营吧,过段时间朕再召你入宫谈话。” “臣遵旨。” 陈澜钰行礼告退。 …… “参见陛下。” 李端走进东暖阁,六位重臣异口同声地行礼。 “免礼。” 李端言简意赅地说着,神情沉稳且坚定。 李道彦当先禀道:“陛下,御史中丞许大人已经率十余位能吏出发,他们将赶赴边境协助淮州都督府,与景国开启战时的谈判。” 李端道:“善。” 谈判乃是陆沉所请,中枢其实并不看好,因为景军实力依然强大,很难想象景国皇帝会因为一个郡王之女便主动让步。 只不过没人愿意在这种小事上驳斥陆沉,反正无论能否谈成,大齐都不会有什么损失。 右相薛南亭又奏道:“陛下,关于淮州都督萧望之国公之爵的封号,臣等商议之后,暂时拟为荣国公,请陛下决断。” “荣国公?” 李端面露沉吟之色。 这个封号不好不坏,在国公封号里属于中等档次。 李端抬眼看向薛南亭,大抵明白群臣选择这个封号的原因。 一者乃是字面意思,二者暗含荣损与共、与国同戚的用意。 想到这儿,李端便点头道:“善。中书拟旨,按规制将封赏和仪仗送去边疆,京中赐国公府一座。另外,行文昭告天下,让大齐子民都知道萧望之的功绩和朝廷对他的嘉许。” 两位宰相同时应下。 李端又道:“萧望之双亲已不在人世,敕封其妻为一品国公夫人,其长子萧林封为上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擢为太平州都督府长史。其次子萧闳封为上骑都尉,擢为淮州都督府广陵军都指挥使。” 这便是封妻荫子。 李端给出的赏赐并不出格,因此六位重臣皆没有反对。 此事既了,李端便对众人说道:“关于筹备定州都督府一事,朕想听听众位卿家的想法,重点便是定州都督由何人担任。” 其实早在一段时间之前,陆沉还没有领兵接近河洛的时候,朝中便已经确认萧望之即将收复东阳路全境,关于那片广袤疆域的人事任命已经提上日程。 最先确定的是东阳路改制为定州,首任定州刺史由原礼部侍郎陈春担任,然而更重要的定州都督一职却始终悬而未决。 究其原因,群臣猜不透李端的想法,提出几个老牌武勋的人选都被天子否决。 有人猜测天子或许属意陆沉,随即又觉得这个猜想太过离奇。 不论陆沉有多大的功劳,他实在太年轻了,让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后辈出任一路主帅,恐怕会在朝野上下引起非议。 枢密使郭从义清了清嗓子,上前奏道:“陛下,臣举荐南衙李大将军担任定州都督。” 当此时,李景达正站在末尾出神。 自从去年他麾下的徐温通敌叛国被查处,这位南衙大将军在朝堂上的存在感便不断降低,只能在南衙继续体会大将军的威严,偶尔试着找找陈澜钰的麻烦,但是从来没有得逞过。 此刻忽然听到郭从义提及自己,他略显茫然地抬起头,便对上天子沉静的眼神。 “郭从义你个老不死的!” 李景达在心中怒骂,他放着好端端的大将军不做,跑去边疆跟景廉人拼命? 更何况他又不是不知道,边军那是萧望之和厉天润的地盘! 朝廷不想让萧望之独掌两地军权,这个定州都督必然得和萧望之撕扯,少不了暗中较量,不管谁去定州都得脱层皮。 若是那些赋闲在家的老不修倒也罢了,我堂堂南衙大将军跑去和萧望之抢饭吃? 你有病啊! 李景达一边暗中叱骂,一边飞速开动脑筋,无论如何也得驳斥郭从义的突然袭击,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却见李端颔首道:“唔……这个提议不错。” 李景达愣住。 郭从义顺势说道:“成州都督侯玉劳苦功高,又有识人之明领兵之能,臣举荐侯玉继任南衙大将军。” 李端沉吟道:“侯玉……王卿家、刘卿家,你们意下如何?” 王晏和刘守光都没有反对。 大齐几座边军都督府中,除淮州萧望之和靖州厉天润之外,便只有成州都督府因为要应对沙州七部的袭扰,时常会有战事发生。 论资历、军功和年龄,确实没有人比侯玉更适合分掌南衙六军。 李端便道:“那便依郭枢密所奏。” 其实他心中略感可惜,本来郭从义提出李景达这个人选,他便想让陈澜钰暂代南衙大将军之职,只是郭从义随即说出侯玉的名字,让他无法强行安排。 陈澜钰和侯玉相比,各方面都欠缺不少。 “陛下……” 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李景达微微发颤的声音响起。 李端循声望去,微微眯眼道:“莫非李卿家不愿为朕分忧?还是觉得定州都督之位不配?” 李景达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意,连忙道:“臣岂敢!臣愿为陛下分忧!为大齐保境安民!” 李端称赞道:“甚好,卿家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 事已至此,李景达只能躬身领旨谢恩,心里却将郭从义的母系长辈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定州都督的人选已经确定,但是此事还没有完结,毕竟一座都督府不可能只有都督一个光杆司令,下辖将领、军队以及驻地安排,乃至都督府属官的委派都是很麻烦的事情。 这些细节自然由枢密院拟定,李端只需要最后审阅即可。 郭从义等人心中略有些不解,天子好像遗忘了一个人? 即便陆沉现在的年纪不适合掌军一路,总不能还是原先的山阳县男、锐士营都尉,这显然无法让边军将士服气。 薛南亭亦感意外,于是上前奏道:“陛下,关于锐士营都尉陆沉——” “右相莫急。” 李端似乎早有准备,温和地说道:“朕已经决定加封陆沉为山阳侯,这道封赏会和萧望之的加封圣旨一同昭告天下。朕当日在城楼上对京中百姓说过,绝对不会亏待每一位边军将士。但凡立下军功之士皆有封赏,陆沉自然不会例外。” “除了这个国侯之爵,朕还有几件厚赏,等他入京之后朕会当面给他。” 天子唇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其中深意。 (本章完) 317【春风乍起】(为盟主 聚丨丙丨烯加更) 二月春风似剪刀。 河洛城中,渐趋安宁。 经过数日惴惴不安的观望,城中百姓发现这支齐军虽然谈不上和善,但是军纪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出现他们想象中的屠城之举。 戒严令依然没有解除,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自己居住的民坊或者街道,而且每处要道都有齐军锐卒把守。 只要没有出格的举动,那些军汉并不会强迫所有人都龟缩在家中。 虽然内外交通已经隔绝,但是河洛城内的储备非常充足,一两个月不会有问题。 原先燕国的朝廷官员被张璨的死士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便成为齐军维护城内民生的苦力,就连宰相王安也不能幸免。 今天上午,王安终于可以回到暌违多日的王氏大宅,他望着自家内外五步一岗的齐军精锐,小心翼翼地说道:“陆都尉,请。” 陆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大步走入兰雪堂内。 李承恩和谭正紧随其后。 众人入内之后,陆沉的亲兵便关上大门,巡视周遭。 堂内除了王安,还有一位王家人,其人年近五旬,神色略显紧张。 河洛城失陷这段日子以来,这位中年男人既喜又忧,喜的是自己的女儿得遇良配,陆沉必定前程似锦,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个年轻人翻脸不认人,拿翟林王氏做筏子震慑人心。 尤其是王安始终没有回过家,府中内外都是齐军把守,这更让他心中惶恐。 此刻终于见到陆沉的真容,王承先是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俊逸,然后连忙上前行大礼道:“罪民王承,拜见大齐陆都尉!” 王安的嘴角抽了抽。 王承还没有俯下身,便有一双稳健的手托住他的双臂,随即便听陆沉说道:“伯父不必多礼,小侄承受不起。” 伯父……小侄…… 王承暗自琢磨这两个称呼,抬眼便看见陆沉温和的神情。 饶是这位文坛大家在与人辩经析义时口若悬河,此刻也不禁失语。 陆沉松开他的双臂,微笑道:“伯父,我们坐下说话吧?” 王承此刻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年轻人不会翻脸,很显然他愿意接受王初珑的婚事。 纵然心中柳暗花明,王承也不敢在陆沉面前摆岳父大人的架子,相反显得十分局促。 王安见状便笑道:“兄长,陆都尉此前只是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毕竟咱们王家暂时还不能暴露底细。” 陆沉接过话头道:“没错。其实小侄本该早些来拜望伯父,只是不想惹人生疑,因此耽误了几天时间。” 王承感慨道:“你军务繁忙,其实打发人说一声便可,不必亲自走一遭。” 陆沉笑了笑。 众人相继落座,王安见自己的兄长依旧沉浸在看女婿的情绪中,便主动挑起话题道:“陆都尉,大军准备停留多久?” 陆沉坦然道:“最多两个月。” 见他丝毫不作隐瞒,王安只觉心中十分熨帖,沉吟道:“庆聿怀瑾在你手中,庆聿忠望和谋良虎肯定投鼠忌器,河洛暂时不会有危险。只不过,依我对景帝的了解,他不会退让太多,顶多就是默认大齐占据东阳路。” 陆沉道:“庆聿忠望率领的万余骑兵目前驻扎着河南路境内,谋良虎也领兵退至江北路,其实这便足够了,我不是很在意景帝是否愿意退让。” 王家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锐气。 陆沉继续道:“今日来此,主要是想拜望伯父,其次是有几件事和二位通个气。” 王安正色道:“请说。” 陆沉抬手指着左侧的谭正,道:“他叫谭正,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将来便由他负责河洛城内的情报传递。以后你们若有消息可以直接交给他,会更加安全且便捷,不需要再走伱们原先的邮路。” 谭正向二人拱手一礼。 王安颔首道:“如此甚好。” 陆沉又道:“其二,我准备让城内的门阀世族出点血,王家肯定不能例外,所以先和你们招呼一声。”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淮州军辛辛苦苦打下河洛,总不可能白来一遭,至少也得捞回足够的利益。 陆沉对于军纪的要求很严厉,再者城中那些苦哈哈哪有什么浮财? 要抢当然得抢富人。 王承忍俊不禁道:“都尉放心,王家肯定不会落于人后。” 王安却知道陆沉的想法没有那么简单,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出血。 果然便听陆沉说道:“伯父先听我说完。田地房屋之类的我们带不走,但是金银和粮食不同。我先给二位交个底,这次我没有设定一个固定的数额,但凡是城中世族富户,必须交出五成的浮财。” 王承一怔。 王安笑道:“无妨,就当是翟林王氏给初珑准备的嫁妆。” 陆沉不由得高看他一眼,能够面不改色地交出五成家资,哪怕并不包括田地和房产这些大头,都已经可以用伤筋动骨来形容。 王安又道:“都尉是想从我们这里得知,城中其他人家的底蕴有多深?” 陆沉微笑道:“终究还是瞒不过王相。” 王安想了想说道:“请给我三天时间。” 陆沉颔首应下,与二人闲谈一阵,聊了聊和王初珑之间的几件趣事,随后便起身告辞。 王家兄弟恭敬地将他送出府,然后转身折回。 回到兰雪堂内,王承问道:“你今日可以留在府中?” 王安端起已经凉掉的清茶饮了一口,轻叹道:“来的时候他说过,今日让我在府中暂歇半日,明天再去宫中办事。” 王承回味着方才那场短暂且仓促的会面,一时间心有所感,喟然道:“此子还算仁厚。” “仁厚?” 王安眉头微挑。 王承笑道:“怎么不算仁厚?如今河洛城在他的掌控之下,莫说五成家资,就算他派兵将城中大户洗劫一空,谁还敢说个不字?反正他又不打算长期驻扎,目前景军也不会进攻河洛。如此看来,他终究还是心肠比较软,倘若这次是萧望之带兵,临走之前必然将河洛城搜刮得干干净净。” “兄长,你终究还是文人性子。” 王安摇了摇头,神情复杂地说道:“你根本没懂陆沉这一手的深意。” 王承不解地问道:“什么深意?” 王安道:“他这次突袭河洛是为了将来做准备,肯定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埋下许多伏手。再者,如果这次他将河洛洗劫一空,以后谁还敢坐视他攻城?城内所有大户铁了心和守军站在一起,你可知道这会对齐军造成多大的麻烦?” 这番话让王承回过神来,不禁点头道:“此言不虚。” 王安又道:“至于这第二层深意,毫无疑问是在针对我们王家。” 王承惊道:“针对我们?” “仔细说来,倒也不算针对,只是他防患于未然罢了。” 王安自嘲一笑,缓缓道:“因为初珑的缘故,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投向景朝。如今又有这样一件事,翟林王氏便会成为所有世家大族的叛徒。将来若是发生变故,陆沉只需要将今日之事抖露出去,河洛城内所有世族都会明白过来,是我们王家将他们的底细卖个干净,届时翟林王氏如何在门阀之间立足?” 王承面色微微发白。 王安见状便宽慰道:“其实这也是好事,证明陆沉真的想迎娶初珑,但是又担心受到翟林王氏的掣肘,所以提前埋下伏笔。或许他早就明白,世家大族传承千年不倒,仰仗的便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无孔不入的侵蚀。” 王承思忖良久,叹道:“他还这么年轻,真不简单。” 王安目光深邃,缓缓道:“我现在愈发好奇,他将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 返回的路上,陆沉的表情略显沉肃。 他不担心翟林王氏会再度投靠景朝,无论景帝还是庆聿恭,不可能接受下面的人反复摇摆,并且对景军造成实质性的损害。 然而这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门阀又不得不防,别看王家兄弟眼下毕恭毕敬,等将来局势稳定,自己的势力开始扩张,王家必然会想方设法从中分一杯羹。 这无关王家兄弟的品格和操守,而是一个世族本能的需求。 所以他要给对方提个醒,凡事过犹不及,自己不是那种任人摆弄的糊涂虫。 “少爷,到了。” 李承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陆沉回过神来,抬眼看向自己居住的院落,目光随即转到旁边:“这几日她是否安分?” 李承恩回道:“一切如常,钩沉之毒每日不断。” 陆沉笑了笑,旋即下马走向旁边那座小院子。 来到正堂,此间无人,陆沉旋即看向厢房,只见庆聿怀瑾正在窗前看书。 “听说你这几天很安分,表现不错,请继续保持。” 陆沉走到门边说道。 庆聿怀瑾下意识地转过头,看清是陆沉之后便放下书卷,起身走过来。 “你来了。” 她语调轻柔地说道。 明明只是风轻云淡的三个字,陆沉却像是听见惊雷一般。 他看着这张洗尽铅华的面庞,注意到对方那抹复杂的眼神,似乎仍然带着对他的恨意和痛苦,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人从始至终都是生死仇敌,直到此刻亦如是,按说他们无论何时见面,纵然面上能保持平和,实际上只会充斥着敌对的氛围。 然而庆聿怀瑾迎着他的目光,忽地轻轻哀叹一声,仿佛她此刻的内心极其纠结。 陆沉打量片刻,直到庆聿怀瑾打算委婉开口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 “你没病吧?” 庆聿怀瑾怔住。 片刻之后,她几乎咬碎银牙,怒气冲冲地喊道:“你才有病!” 为本书006号盟主聚丨丙丨烯加更。今日3更,还欠16。 (本章完) 318【逐北】 庆聿怀瑾当然不是脑子坏掉了,更不可能因恨生爱,她只是还没有放弃自救。 面对陆沉这种油盐不进的性情,兼之自身被钩沉之毒拖累找不到反制的机会,庆聿怀瑾通过这几天的思考,便想另辟蹊径假意接近对方。 平心而论,她确实有这样做的本钱。 她既有景廉族女子高挑窈窕的身段,又有丝毫不逊色江南碧玉的俏丽容颜,再加上出身高贵浸润而成的优雅气质,从四五年前开始便有大景第一美人的美誉。 在景朝大都,爱慕她的贵族子弟着实不少,其中便有当今景帝颇为疼爱的四皇子阿里合海哥。 至于庆聿恭麾下的年轻将领,倾慕这位郡主殿下的人更是屡见不鲜,譬如去年在宝台山中战死的仆散嗣恩。只不过惧于庆聿恭的威严,以及庆聿怀瑾本人的冷傲,没人敢公开表露而已。 虽然这两年在陆沉面前屡屡受挫,庆聿怀瑾依然算得上一个聪明的女子,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优点。当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她只能强忍着羞恼和恨意,尝试着主动接近陆沉。 然而对方只用简短的四个字就让她当场破功。 “郡主,不要让我产生一种感觉,我的对手其实蠢到无可救药。” 陆沉从庆聿怀瑾身边走过,来到窗前翻了翻她先前在看的书,然后走到一旁的太师椅边坐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庆聿怀瑾轻吸一口气,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转身问道:“你什么意思?” 陆沉道:“美人计对我无效。” 庆聿怀瑾眼中闪过一抹怪异之色,微微偏头问道:“你说这是美人计?” 陆沉笑了笑:“怎么,郡主觉得自己算不上美人?” 庆聿怀瑾忽地嫣然一笑。 陆沉看着她脸上明媚的笑容,暗想这女人的思维逻辑果然不正常。 不仅没有小心思被戳穿的尴尬和局促,反而因为自己一句陈述喜笑颜开,毫无阶下之囚的自觉。 庆聿怀瑾走到桌边坐下,悠然道:“看在你这句话的份上,将来我会让伱死得痛快一些。” “如果你在我面前能收一收这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臭模样,我可能愿意陪你聊几句。” 陆沉语调平静,言辞却像凛冬之风一般直接且凌厉。 庆聿怀瑾轻哼一声,不过还是端正坐姿,然后岔开话题道:“你准备在河洛城待多久?” 陆沉不答。 庆聿怀瑾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感慨道:“陆沉,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摆在你面前的选择多出了一条?” 陆沉微微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庆聿怀瑾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会在河洛驻足太久,等你拿到足够的好处就会退回去。原因很简单,经过这两年的战事,南齐边军将至极限,不支持你继续死守河洛。另外一点,你朝中枢真心支持北伐的人不多,倘若后方切断边军的粮草供应,你们的处境将会变得非常危险。” 陆沉点头道:“嗯,也有几分道理。” 庆聿怀瑾眉眼舒展,微笑道:“其实你这又是何苦呢?虽然我们是敌人,可我也替你感到不值。你和边军将士在战场上舍命拼杀,朝廷那些达官贵人却在拖你们的后腿。若你们能一直取胜倒也罢了,万一哪天你在战场上失利,我可以断定那些人会将无数脏水泼到你身上。” 陆沉听到这儿,失笑道:“郡主打算策反我?” “不能说是策反,而是敬重你的才干,不忍你在南边浪费年华。” 庆聿怀瑾收敛笑意,认真地说道:“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我巴不得你死在南齐君臣手中,就像当年的泾河主帅杨光远一样。可是你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人生才刚刚开始,若是走上杨光远的老路岂不可惜?如果你愿意投奔我朝,我保证你可以施展全部的才华,率领大景铁骑横扫天下,成就名留青史的伟业!” 陆沉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她这些话的价值。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我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认为你留在南齐有三大隐患,投奔我朝则有三种好处。” 陆沉闻言不禁笑道:“但请直言,我洗耳恭听。” “其一,虽说你们在这两年的战事中取得很多胜利,但是从国力对比来看,大景远远强过南齐。随着你在战场上的出手越来越多,大景很快便会针对你制定各种对策,将来你面对的敌人会越来越强,而且南齐的国力难以支撑你长时间北伐,这本来就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 “我对这一点持不同的看法,不过你继续说。” “第二,就算你表现得再好,南齐君臣也很难真正信任你。这次你们收复东阳路,我敢打赌新设的都督府与你无关,你肯定会被排除在外。但你来大景则不同,我朝陛下雄才大略用人不疑,不管你是景廉人还是齐人,只要你肯为大景效力都会得到重用,高官厚禄更不在话下。” “听起来确实不错。” “第三,你朝中枢之所以难成合力,不是因为那些官员品格低劣,而是北伐不符合江南世族自身的利益,这是根本性的矛盾,就算你朝皇帝英明神武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换句话说,北伐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你哪怕付出全部的心血,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庆聿怀瑾语重心长,轻声道:“与其浪费一生的时间,你何不投奔我朝,成就一番横扫天下的霸业?” “以前没有看出来,郡主的口才还算不错。” 陆沉简单而又淡然地回应着,随即说道:“可是你方才说过,即便我夸过你,你也只会让我死得痛快一些。” 庆聿怀瑾眼波流转,不慌不忙地说道:“如果你投奔我朝,那我们就是自己人,过往的一切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沉道:“可是死在我手中的景军太多了。” “你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迂腐了。” 庆聿怀瑾洒然道:“彼时各为其主,自然不能手软。再者说了,死在战场上的燕军难道不是齐人?虽有一江之隔,并不能改变他们和你们血脉相连,可你和南齐边军并不曾手下留情。人世间沧海桑田,每个人的身份和立场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在你们齐人的史书上不乏此类记载。” 陆沉缓缓道:“话虽如此,我不相信你可以代表你朝皇帝的想法,或许他对我只想杀之而后快。” 庆聿怀瑾坦诚地说道:“我自然不能代表我朝陛下,但我可以说服父王,然后我父王可以劝说陛下,这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陆沉思忖片刻,淡淡道:“郡主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你与其想着策反我,不如好好考虑一下自家的安危。” 庆聿怀瑾一怔,道:“此话何意?” 陆沉抬眼望着她,直白地说道:“从郡主的话锋可知,你非常笃定令尊在景帝面前的影响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从古到今无数君王,谁能忍受一个臣子在朝堂上拥有令尊一样的权势和地位?”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随即微微昂着下巴说道:“你的挑拨离间一点都不高明。” “是吗?” 陆沉淡然一笑,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笔架上的毛笔信手划出一副简易的局势图,指着上面的河洛和东阳路说道:“郡主这么聪明,能否解答我一个问题,为何我朝边军这大半年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地?” 庆聿怀瑾微微撇嘴,暗道你不就是想吹嘘自己吗? 陆沉仿佛洞悉她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说道:“燕军战力孱弱,景军兵力有限,而我朝北伐势在必行,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实。郡主看不清此间局势,令兄初来乍到仍旧带着骄横之气,故而你们会连战连败,这些事并不稀奇。可是我想问郡主一句,难道令尊也看不出伪燕的处境岌岌可危?” 庆聿怀瑾一窒。 陆沉继续道:“令尊用兵如神,轻描淡写之间扫平赵国二十余万大军,可见盛名之下无虚士。我不相信伐赵之战就占据他的全部精力,郡主应该也不相信,其实他只需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在伪燕境内扎下一道坚固的防线,我军的推进就会步步维艰。” 庆聿怀瑾争辩道:“父王远在北地,鞭长莫及。” 陆沉直视着她的双眼道:“这是令尊用来搪塞你朝皇帝和其他掌兵贵族的说法。他之所以这样做,只不过是坐视伪燕大部分疆域被我军克复,如此便能凸显他这位南院元帅的重要性,继而能够继续保住他的军权,因为你朝皇帝要靠他扭转局势。” “如此一来,令尊此举的深意不言自明。” “景帝非常忌惮他,你朝其他掌兵贵族嫉恨他,很多人都想夺走他的军权,然后将你们庆聿氏彻底消灭,分食你们的血肉和财富。” “郡主,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策反我,难道你没发现庆聿氏如今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随着陆沉这句话出口,房内变得极其安静。 庆聿怀瑾微微仰头望着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本章完) 319【真命】 “危言耸听。” 庆聿怀瑾终究不傻,很快便反应过来。 陆沉所言不假,但是他刻意模糊了一个问题——即便景帝真的忌惮庆聿恭,他在平定天下之前不会自掘根基。抛开庆聿恭本人的军事才能不论,庆聿氏在景朝内部掌握着很大一部分势力,比起陆沉在南齐的处境要强出太多。 景帝确实有可能敲打庆聿氏,但他不会做得太过分。 至于有朝一日景军平定天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庆聿氏或许有危险,但庆聿怀瑾相信自己的父王会在那之前找到一个妥善的法子。 陆沉见她没有上当,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没有指望庆聿怀瑾因为几句话就生出反心,只是要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为将来的时局变化做好铺垫。 “你说我是在危言耸听,你又何尝不是故弄玄虚?” 陆沉看着面前这张秀色可餐的面庞,微讽道:“你朝皇帝雄才大略,我朝陛下难道就分不清主次缓急?莫说是我朝陛下,便是中枢那些衣紫重臣,他们就算不支持北伐,也没有想过迫害边军。几个月之前,伱让人在永嘉城散布谣言,编排我的身世,结果如何?” 庆聿怀瑾强硬地说道:“你朝皇帝心中必有猜疑,难道你能否认?” 陆沉摇头道:“猜心是你这样的小女孩做的事情,我们只看真实的表现。” 庆聿怀瑾眉尖紧蹙,看着近在咫尺的陆沉,眼中浮现危险的光芒。 许是心中压抑的情绪积攒太多,又或是在陆沉面前处处碰壁,再加上陆沉言语之间总是将她当做刁蛮任性的小女孩,在乖巧一段时间之后,她骨子里的狠厉被彻底激发出来。 于是她不顾钩沉之毒对自己的限制,突然一头狠狠撞向陆沉的小腹。 在她眼神变化的时候,陆沉心里便已经有了预警。 间不容发之时,他左臂摆动挡在身前,上玄经运转周身。 他这副身躯练了九年的守正诀,在林溪传授上玄经后突飞猛进,又有林颉和尉迟归这两位顶尖高手的指导,内劲之深厚远超寻常武者。 此刻运功全身,他的手臂简直如钢铁一般坚硬。 然后庆聿怀瑾一头撞了上来。 “砰!” 一声轻响。 庆聿怀瑾保持着一个比较尴尬的姿势,上身前倾脑袋低垂,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 陆沉忍俊不禁道:“这是你自找的,跟我没有关系。” 庆聿怀瑾抬起右手捂着额头,然后缓缓直起身,那双丹凤眼悄然染上一层雾色。 陆沉仿若好心地问道:“疼吧?” 庆聿怀瑾恨恨道:“你说呢?!” 她移开手,只见额头上一小片红色的印记,可见方才用力之猛,以及陆沉的手臂之硬。 陆沉点点头,满意地说道:“活该。” 庆聿怀瑾逐渐瞪大眼睛。 陆沉悠然道:“要不是我有所防备,说不定能被你这一头撞得早饭都喷出来。都说最毒妇人心,如今我算是有所感悟。你自己说,这世上有哪个俘虏能有你这种待遇?除了钳制你的内劲防止你伤人,我没有让人折辱你,甚至都没有严刑拷打。你在这里有吃有喝有睡,我还允许卓园的两个丫鬟过来陪你。” 庆聿怀瑾气愤地说道:“那是因为你想利用我!” 陆沉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应该庆幸自己有利用的价值。” “我咬死你!” 庆聿怀瑾渐趋崩溃,此刻哪里还有半点景朝郡主的风姿仪态,起身便不管不顾地朝陆沉冲去。 她虽然无法催动内劲,毕竟从小到大练习武艺,对于伤人的手段并不陌生,双臂一展变掌为拳袭向陆沉的鬓边。 陆沉没有用内劲欺负她,神色从容见招拆招。 从宝台山返回淮州之后,他忙于军中事务,一直没有机会与人讲手切磋,如今庆聿怀瑾主动送上门,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这可是庆聿氏的家传武学。 虽说没有内劲的加持,威力几乎忽略不计,但是陆沉可以从中一窥端倪。 他没有忘记尉迟归说过的话,面前这位小郡主的父亲是景朝第一高手,当年便能和尉迟归打个平手,可见其人在武功上造诣极深。 根据庆聿恭的年龄推算,他比林颉还要年轻两岁,如今应该处于个人武勇的巅峰状态,而且这个状态能持续好几年的时间。 陆沉有种预感,自己将来很有可能在战场上碰见庆聿恭,而他不可能一直依靠林颉遮风挡雨。 眼下有这样一个由庆聿恭亲自教导的范本,自当好好观摩一番。 庆聿怀瑾似乎并不知道陆沉藏着这样的心思,顷刻间迸发出激烈的战意。 厢房内的空间不开阔,两人拳脚相加毫不相让。 从庆聿怀瑾的身手来看,庆聿氏的武功大开大合,从某种角度来看与林家刀法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是更加凌厉凶狠,一招一式皆是冲着敌人的要害,甚至不会太在意自身的破绽。 陆沉应对自如,仅凭尉迟归传授的散手便将庆聿怀瑾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势悉数挡下。 一者如滔滔大河连绵不绝,一者似云卷云舒闲庭信步。 庆聿怀瑾俊眉一拧,抬脚踢向陆沉的下身,虽然她无法催动内劲,但是依靠长期锤炼身体的根骨,这一脚若是踢实同样威力不小。 与此同时,她轻舒猿臂探向陆沉的咽喉,五指成爪速度很快。 陆沉从容侧身,左脚抬起隔开庆聿怀瑾的踹击,右手后发先至握住庆聿怀瑾的五指,借力打力向外一弹。 庆聿怀瑾的手臂猛地砸在自己的肩头,疼得她眉头紧皱。 “你这是什么武功?” 她暂时停下进攻,满面疑惑地打量着陆沉的双手。 “不告诉你。” 陆沉嘴角勾起,又道:“不打了?” 庆聿怀瑾轻哼一声道:“不要以为我真的那么蠢,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们庆聿氏的武功路数?实话告诉你,方才我用的招数是大景军队人人都会的冲杀拳,最普通的士卒都有资格学习。” 陆沉略显意外地看着她,感叹道:“啧,变聪明了。” 庆聿怀瑾挑眉道:“你若真想知道我的底细,那就不要再给我下毒。等我体内的毒性消失,你想打多久就打多久,我奉陪到底。” 两人对面而立,相距不算太远,庆聿怀瑾微微昂起下巴望着,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我和你打。” 便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厢房门外响起。 庆聿怀瑾如今无法催动内劲,五感相较以前钝化很多,先前便没有察觉到陆沉的到来,因此她并不意外有人会突然出现。 只是她没想到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不禁扭头望去,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中。 这女子身穿一袭月蓝色窄领紧身长衣,外罩同色披风,简单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梅花小簪,予人一种澄澈清新的感觉。 她双眉修长如画,鼻挺而唇薄,虽然面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之色,那双眸子依然干净且透亮。 还有一抹丝毫不加掩饰的冷冽杀意。 庆聿怀瑾心中立刻警觉,她并不缺少厮杀的经验,只看一眼便知这女子的杀意绝非恐吓,而且那股凌厉的气势犹如实质一般涌向她。 “师姐!” 耳边忽地响起陆沉激动的声音,庆聿怀瑾转头看过去,只见他的喜悦溢于言表,随即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几步便去到那女子身前。 林溪的嗓音突然入耳,陆沉在那一刻大为震惊,因为这两座院落外面全是锐士营的将士,以及谭正率领的亲兵护卫,还有李承恩在院外看守,按说不可能有人没有经过他的允许直接闯入,更不可能瞒过他的知觉。 直到他听清林溪的声音,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她,李承恩等人当然不敢阻拦,而且师姐的武功远在他之上,轻而易举便能悄然出现。 暌违大半年,一直忙于各种大事,陆沉和林溪只有几次通信,心中的思念不足为外人道。 他快步走到林溪身前,望着这张朝思暮想的容颜,甚至忘记了庆聿怀瑾的存在,下意识就伸手去握林溪的双臂。 然而林溪却往后退了一步。 陆沉怔住,勉强笑道:“师姐?” 林溪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他身后说道:“师弟,她就是景朝郡主庆聿怀瑾,对吗?” 陆沉隐约感觉到不妙,但是他不想欺骗林溪,便点头道:“是她。” “好。” 林溪欣慰地点点头,又道:“师弟稍等,我先做件事。” 庆聿怀瑾双眼微眯,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态。 林溪看了一眼,淡淡道:“你中了钩沉之毒?” 庆聿怀瑾沉声道:“是又如何?” 林溪沉默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等你体内毒性消解,我再来找你打。” 庆聿怀瑾自然不肯弱了气势,昂首道:“好啊。” “事先同你说一声,今日不杀你和师弟无关,只因我是江湖人,不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但是七星帮有上千人直接因你丧命,这笔血债总得你来偿还,所以我会等着你恢复武功。” 林溪不疾不徐地说着。 陆沉没有打断她的话,只是默然地站着。 “师弟?” 林溪转头看向他。 陆沉已经平复心绪,微笑道:“师姐,我们先回去,我有很多话对你说。” “嗯。” 林溪本以为他会直接劝阻自己,此刻见他一如当年,心中那股火气稍稍减退,语调亦恢复过往的温婉和恬静。 两人向外走去,庆聿怀瑾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 她很难想象陆沉这样一个枭雄式的人物,居然会因为一个女子发生这么明显的变化。 不过…… 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心里猛地跳出一个念头。 (本章完) 320【夫纲】 陆沉与林溪走出庆聿怀瑾居住的小院,在院门外看见十余位熟悉的身影。 陶保春和席均代表七星帮的兄弟上前行礼:“见过姑爷,恭贺姑爷收复河洛,名震天下!” 话是好话,两人脸上的喜色亦非作假,只不过他们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在“姑爷”这两个字上稍稍加重语气,似乎是想提醒陆沉一些事情。 陆沉恍若未觉,微笑道:“多亏兄弟们将庆聿忠望挡住一阵,否则我这里也没那么容易稳定局势。你们长途跋涉想必很辛苦,先去歇息补补精神,晚点我们再聚,如何?” 众人见他一如往常,不由得因为自己那点小心思稍觉惭愧,连忙应道:“是,姑爷。” 陆沉便对李承恩说道:“带兄弟们去安顿好。” 李承恩面上浮现几分尴尬的神情。 先前林溪一行人径直入城,他本想通知陆沉却被林溪阻止,然后只能爱莫能助地看着林溪进入小院,还好里面没有发生激烈的冲突,否则他这个心腹免不了失职之罪。 陆沉却用眼神示意他无妨,李承恩心中感激,答应之后便带着陶保春等人离去。 片刻过后,陆沉和林溪走进旁边的院落,来到他处理各种事务的书房。 林溪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其实她素来不是那种小气善妒的性情,先前无论是面对厉冰雪的试探,还是在山中得知王初珑的出现,她心里即便波澜微起,但是不会因此愁肠百结,更不会对陆沉生出恼怒的情绪。 大抵是因为在这个时代,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寻常,她的父亲也有几房妾室。 更何况陆沉乃是独子,开枝散叶的任务很重,林颉也通过妾室向林溪隐晦地表达过这方面的看法,让她不要过于抗拒陆沉身边出现其他女子。 总而言之,善妒在这个时代对于女子而言很严重,林溪本心也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然而当她跋山涉水来到河洛,满心期待与陆沉相见,却从李承恩口中得知陆沉在关押庆聿怀瑾的院子里,心中便腾地升起一股火气。 尤其是她走进旁边的小院,亲眼看见庆聿怀瑾根本不像一个阶下囚,反而和陆沉有说有笑,而且以她敏锐的直觉能够感知,那位景朝郡主和师弟绝对不是完全对立的关系。 如此一来,她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言。 “师姐,你先坐。” 陆沉似乎不知道林溪的心思,依旧像平时那样笑脸相对。 林溪本来还想着只要他好好解释,自己就不生气,然而他却如没事人一样,不由得鼻尖皱起,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 陆沉走到外间取来茶壶和杯子,倒至七分满,双手捧着杯子递到林溪面前,温言道:“师姐,先喝杯茶顺顺气。我这里没有丫鬟侍候,只有两个亲兵做些杂事,总不能让他们在师姐面前晃悠,所以暂时就由我来侍候师姐。” 林溪接过杯子,下意识抬起头,圆圆的眼眸望着陆沉。 她方才便有所注意,陆沉自己住的院落里全是亲兵护卫,没有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 “这又是何苦呢?你身边总得有人照顾。” 纵然打定主意不理他,林溪还是有些心疼地开口。 陆沉微笑道:“城中那些世家大族无孔不入,这些天已经有十几拨人上门,说是送来侍女侍候我,全部被我撵回去了。若是开了这个口子,我会被他们烦死。再者说了,城内数万大军都在看着,我若耽于享乐让其他人怎么想?军中风气铸就不易,想要毁掉却很简单。” 林溪打量着他的面容,与大半年前分别的时候相比,陆沉明显精瘦许多,脸颊略显凹陷,唯独那双眼睛依然精光熠熠,而且多了几分沉凝的气度。 心疼的感觉悄然涌现,林溪稍稍有些别扭地调整坐姿,柔声道:“我知道伱肩上的担子很重,但是也没必要如此自苦。就算你不想落人口实,也应该好好照顾自己。大半年不见,你瘦了这么多,让我瞧着不免……” 她后面的话没有出口,陆沉微微一笑,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主动握着她的手掌问到:“师姐,有没有想我?” 林溪偏过头去,轻声道:“没有。” 陆沉凝望着她的侧颜,诚恳地说道:“可是我很想念师姐。” 林溪本想抽回双手,听到这句话后心尖猛地一跳,仿佛瞬间没有了力气。 她强忍着去看他的冲动,微微垂首道:“真的?” 陆沉一边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掌心,一边说道:“战事连绵不断,我几乎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可是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思,时常会想起你的一切。打下涌泉关的时候,我站在关墙上眺望北方,想着终于踏出收复东阳路的第一步,离你便更近几分。雷泽之战全歼景军步卒,我想着你我之间最大的阻碍已经消失,谁也无法阻挡我踏平东阳路,将你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林溪怔怔地听着,心思已经化成一片柔情。 “可是……” 她欲言又止。 陆沉坚定地说道:“没有什么可是。我承认,此番尽力推动北伐,在战场上舍命拼杀,我的付出不是全都为了你,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希望解决宝台山和淮州之间的阻碍,我不想你悄无声息、避人耳目地南下。毕竟成婚乃是人生大事,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极其重要。” 林溪转头迎着他的目光,有些委屈地说道:“可是你和庆聿怀瑾有说有笑,我不明白。” 陆沉温和又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师姐,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为何你对厉姑娘和王姑娘都不怎么在意,缘何会吃庆聿怀瑾的飞醋?难道你觉得我会贪图她的美色?” 林溪撇嘴道:“她很美么?” 陆沉哑然失笑。 自从当初在广陵相识,林溪给他的印象便是恬静内秀,颇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质,仿佛她的人生能够形成自洽的逻辑,不会因为外力产生太激烈的波动。 当她以一种小女孩的口气问出这四个字的时候,陆沉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欢,一手揽着林溪的肩头,一手抄起她的膝弯,便将这具轻盈的身躯抱在怀中。 “呀!” 林溪措不及防,只觉如腾云驾雾一般。 此时此刻,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柔弱女子,浑然忘却自己的武功已经迈入天下前十之列。 再也不是当初在定风道,对厉冰雪说出那句“百招之外,我必胜”的江湖女侠。 如果让厉冰雪看见眼下这一幕,多半会无奈地摇摇头。 呀声之后,林溪便发现自己落在陆沉怀里,依偎着他坚实的胸膛,仿佛能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她不由得俏脸泛红,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撑着他的胸口,勉强保持一段距离。 陆沉没有忘记回答她先前的问题,悠然道:“单论容貌,庆聿怀瑾确实算得上美人。” 林溪轻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你放开我,找你的美人去。” 陆沉却抱得更紧一些,在她耳边轻声道:“但是她就算美若天仙,在我心中又怎能和师姐相比?就算天子用圣旨相逼,哪怕要选上一万次,我也只会选择师姐。” 林溪停止“软弱无力”的挣扎,明明眉梢眼角飘起羞喜之色,嘴里仍然气呼呼地说道:“花言巧语,我才不会上当呢,唔……” 陆沉忽地在她白皙的耳垂上轻轻一吻,林溪脑海中犹如闪过一道惊雷,瞬间便没了力气。 她虽然看似清瘦,实则身材颇为匀称,毕竟从小到大习武练体。 两人此刻紧紧贴在一起,耳垂又遭遇突然袭击,林溪艰难地将陆沉稍稍推开一些,轻声道:“师弟,不要乱来。” “师姐,我们已经定亲了。” 陆沉在她耳边温柔地提醒,林溪脑海中一片浆糊,并未意识到定亲和成婚之间的区别,但是又担心他得寸进尺,毕竟这可是大白天,虽然不会有人冒然闯进来,可她终究做不到太过恣意,便抬头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陆沉,声若蚊蝇:“师弟,等……等成婚以后才能……” “才能什么?” 陆沉饶有兴致地问着。 林溪只觉面皮发烫,看着这家伙脸上的坏笑,忽然间清醒过来,遂将左手移到他的腰间,无比精准地找到一片软肉,然后稍稍发力一掐。 这可是天下前十的一抓,还好她没有用上鹰爪功。 即便如此,陆沉依然疼得一激灵,连忙道:“师姐,我错了,你轻点。” 林溪吃吃笑道:“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 望着怀中这张清丽脱俗的容颜,陆沉不由得搂紧她绵软的身躯,缓缓向下凑了过去。 林溪却抬手按着他的嘴唇,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和庆聿怀瑾之间的关系。” 陆沉道:“师姐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我为何对她以礼待之?目前景军不敢靠近河洛三百里之内,就是因为投鼠忌器。庆聿怀瑾只要好好地活着,庆聿恭就得暂时忍气吞声,这时候景国朝堂上应该正上演一场好戏呢。” 林溪迟疑道:“那我……” 陆沉坏笑道:“只要你别伤她性命,切磋一下自然无妨。反正你揍她有理有据,完全可以按照江湖人的方法去做。” 林溪一怔,哭笑不得:“你呀,愈发学坏了。” 陆沉没有接过这个话头,他往下凑过去,毫不犹豫地吻上林溪清凉又泛着甘甜的双唇。 片刻过后,林溪往后缩了缩,眼中满是柔情:“其实……我也很想你。” 这一次她主动靠上去,双手悄然攀上陆沉的脖子,紧紧地抱着他。 (本章完) 321【风骨】 对于河洛城内的大部分权贵而言,现在的皇宫已经是一个透着死亡气息的绝地。 大半个月前的那场朝会,燕帝张璨孤注一掷,用帝王之血催发禁卫军的凶狠,当场杀死将近两百名朝臣。 这些人几乎都是城中大户人家出身,即便不是家主之身,也是家中的顶梁柱。 一场血色盛宴过后,几乎每座高门大宅之内都有哀音。 若非淮州军于当天攻破河洛,随即施行全城戒严,恐怕这段时间河洛会满城挂白。 故此,曾经梦寐以求的朝堂官职已经成为这些世族的梦魇,可是今日他们不得不再度踏足皇宫,来到太极殿外的广场上。 广场四周,锐士营悍卒围成一圈,甲胄鲜亮,刀枪如林,泛着冲天杀气。 一个又一个世家大族的家主在军卒亦步亦趋的监视下,战战兢兢地走进广场,站在指定的位置上。 日上三竿,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足有一百余名。 “王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位中年男人看向身边的王安,神情凝重地问道。 此人名叫孟应,乃是龙冈孟氏之主,孟家在渭南路一带颇有根基,这些年通过和西北大陆上的代国商贸往来牟取暴利。 虽然孟应没有在北燕朝堂上谋求一官半职,但他和几位重臣关系极为亲近,只可惜那几人已经在大半个月前死在禁卫军的手中。 他与王安还算熟络,毕竟两家都是北地顶尖的门阀之一。 昨日得到齐军一员校尉的通知,孟应彻夜未眠,又不敢让人出门打探消息,因此见到王安便迫不及待地询问。 王安扫了一眼广场周围神情冷肃的齐军士卒,悄声道:“孟兄勿怪,愚弟实不知也。” 孟应轻叹一声。 河洛失陷,最害怕的便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因为在元嘉之变前后,他们选择向景朝投诚,导致齐朝在江北大地的统治根基快速瓦解,无力阻挡景军铁骑南下。 齐军入城之后,他们仿若头上悬着一把利刃,惴惴不安又无计可施。 城内平静大半个月,一些人不禁生出某种幻想,以为齐军不会清算当年旧账,可是这一天终究到来,广场上百余名中年男人面色苍白,如丧考妣。 “见礼!” 一员齐军校尉忽地怒吼出声,险些将这些人吓个半死。 随即便见所有士卒行单手礼,目光整齐划一地望向南边。 数位齐军武将着甲而至,走在正中间的便是陆沉,他身边依次是来安军主将段作章、飞云军主将宋世飞和盘龙军主将柳江东。 广场上一片混乱。 若是放在当年,他们说不定连正眼都不肯瞧这些军中汉子一眼,但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焉有他们继续维持门阀体面的可能? 有人作揖,有人稽首,甚至还有那等胆小之辈双膝跪地,稀稀落落百态尽显。 陆沉与众将走到北边台阶上站定,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些掌握无数财富和土地的巨户,冷峻的目光扫视全场。 基本没人敢和他对视,一些被他目光扫到的人忍不住紧张地吞咽唾沫。 轻柔的春风中,陆沉徐徐开口道:“依我本人的想法,你们这些硕鼠蠢虫都该死。” 一句话便让很多人冷汗涔涔,但是也有人眼神一亮。 他们惧于对方的刀枪,不代表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陆沉这句话无疑定下今天的基调,或许只是敲打他们一番。 陆沉抬手一举,沉声道:“我朝天子仁厚,念及尔等当年或是受到胁迫,不得不投靠景人,若是大开杀戒未免不妥。故此,你们应当感谢天子仁德,可以继续苟延残喘存活于世。” 王安和孟应对视一眼,当即领头高呼道:“罪民叩谢大齐陛下圣恩。” “罪民叩谢大齐陛下圣恩。” 广场上响起颇为整齐的声音。 “不过——” 陆沉唇边泛起一抹冷笑,继而道:“我却知道有些人不是被迫,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和北方异族眉来眼去,暗中传递消息倒卖货物。在得到天子的允准后,我决定用这些人的血祭奠大齐无数英魂。来人,将孟应、纪同顺、郭言、张君嗣、汤安良、曾淳之等六人带上前来!” 早有准备的锐士营悍卒冲进广场,两人对付一人,直接架起对方的臂膀拖到台阶右侧。 场间登时一片混乱,这些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神情恐慌,下意识就想往旁边逃走,然而只听得身形魁梧的鲍安一声怒喝,锐士营将士钢刀出鞘,立刻将所有人逼回去乖乖站着。 那六人当中,郭言是原北燕枢密副使,张君嗣是前任东阳路大将军,其余四人皆是门阀之主,此刻却如猪狗一般被拖过来。 他们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此刻竟然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几近于瘫软在地。 只有孟应看向王安的方向,哀声道:“王兄救我!” 王安面露难色,虽说他这段时间带领燕国官吏协助齐军维护城内安定,然而谁不知道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在他犹豫之时,忽有一人挺身而出,高声道:“陆都尉,手下留情!” 站在台阶上的宋世飞当即拧起眉头,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畔的刀柄。 陆沉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身形瘦弱的中年男人,正是北燕次相虞荩臣。 当日太极殿血案,虞荩臣是为数不多的、禁卫军主动放过的大臣之一,或许是张璨念在他一心扶保燕国的份上。 陆沉抬手阻住宋世飞的杀意,向前一步,淡淡道:“为何?” 虞荩臣望着比自己小几十岁的陆沉,喟然道:“陆都尉,半个月前宫中便死了将近两百人,城中的秩序已经濒临崩溃。若是继续流血不止,河洛恐将陷入大乱。再者,孟应等人纵然死不足惜,可是他们的家族关联各方极深,还请陆都尉三思!” 陆沉微讽道:“虞相这般大义凛然,要不,你替他们死?” 场间陷入死一般的寂然。 虞荩臣嘴唇翕动,片刻后沉声道:“若是虞某一人之死可以平息陆都尉心中的怒火,愿请刀斧加身!” 宋世飞略有些诧异地望着这个北燕文官,段作章却皱起了眉头。 “好一派耿耿风骨,好一位仁德宰执。”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着,目光扫过侧面那些引颈待戮、眼中又燃起生之希望的北燕权贵。 虞荩臣面无惧色,昂然屹立。 陆沉再度踏前一步,道:“不过我有些好奇,虞相如此视死如归,十五年前景军攻入河洛,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虞荩臣面色微变,原本准备好的慷慨陈辞悉数堵在嗓子眼。 陆沉抬眼望去,目光如刀:“伱知道景军不会放弃河洛,笃定我军不会久留,迟早会撤出这座城,届时景国仍旧要靠你们这些人治理河洛。你想着这个时候用大义名分堵住我,救下这些通敌卖国的畜生,轻而易举收揽人心,成就自己的清名?” “陆都尉莫要以——” 虞荩臣的话才刚刚出口,陆沉便冷厉地说道:“张璨已死,且无子嗣,你也想坐上龙椅,过一把登基大宝的瘾?” 虞荩臣哑口无言,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陆沉冷笑道:“这世上有很多忠臣,譬如边军萧都督和厉都督,譬如大齐中枢的两位宰相,如果此刻是他们站在你的位置,不管说什么我都愿意洗耳恭听。可是你这样一个出卖国朝利益换取飞黄腾达的叛徒,哪来的脸在我面前扮演风骨二字?” “你既然叫虞荩臣,依我看不如改成人尽可夫的尽,这个名字才更符合你的卑劣一生!” 肃然无言的广场上,虞荩臣身体抖动的幅度在变大,面庞呈现出异样的红色。 “噗!” 几瞬之后,此人仰天喷出一蓬鲜血,身体朝后倒去。 站在他旁边的那些人无不呆若木鸡,片刻后发现这位北燕宰相竟已气绝,死后依然双眼瞪圆。 短短几句话就把一个老官儿活活气死,众人看向陆沉的眼神犹如瞧见九幽炼狱的恶魔一般。 陆沉漠然地扫了一眼虞荩臣的尸体,心中跳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不知这人是因为心肌梗塞还是脑溢血而死? 他收敛心神望向其他人,缓缓道:“将这六人枭首,抄没他们的家财,所有亲眷收押送去京城,交由天子发落。” 鲍安朗声道:“遵令!” 几声惨嚎响起,紧接着六颗血淋淋的人头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陆沉冷声道:“我奉劝你们一句,即便时局所迫不得不转变立场,也要想一想自己究竟是齐人还是景廉人。屈身于敌或许还能得到宽宥,为虎作伥必死无疑!虞荩臣之流虽然可憎,不过他有件事没有想错,我军确实有可能守不住河洛,但是——” 他冷眼扫视全场,加重语气道:“这次我能带兵攻入河洛,往后一样可以,你们将来在做每个决定的时候都要想清楚,你们的脑袋究竟扛不扛得住大齐边军的钢刀!” “听明白没有?!” 面对他杀气大作的语调,广场上所有人畏惧而又整齐地回道:“谨记都尉之令!” (本章完) 322【观心】 广场空间开阔,又有春风吹拂,血腥味消散得很快,但是北燕权贵们不敢大意轻忽,一个个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陆沉稍稍放缓语气道:“我很清楚你们的底细,虽说没有几个好人,但是勉强能够接近我朝陛下设定的标准。也就是说,只要诸位不再痴迷不悟,犯下人神共愤的罪孽,大概不会落得砍头的结局。” 王安便领头道:“叩谢陛下隆恩!” 陆沉又道:“不过陛下近来有些烦恼,因为边疆这两年战事不断,朝廷入不敷出,国库几近干涸。陛下爱民如子,委实不愿摊派赋税增加大齐子民的负担,但是没有银子怎么打仗?诸位,本将今天不得不跟你们诉诉苦,顺便打打秋风,期盼各位巨富能够慷慨解囊,襄助大齐边军一点军饷。” 众人心情悲苦,早就知道陆沉杀鸡儆猴来者不善,只是在亲眼看过那些血淋淋的人头之后,没人敢巧言搪塞。 场间一片沉默,显然谁都不愿做这个出头鸟。 陆沉亦不着急,点名道:“王相意下如何?” 王安早就在等这句话,当即施展在北燕朝堂上摸爬滚打近十年的修为,故作畏惧地说道:“陆都尉发了话,罪臣岂敢不从?翟林王氏愿出纹银二十万两,以资大军使用。” 陆沉轻笑道:“王相不怕将来景人怪罪?” 王安艰声道:“陆都尉没有直接派兵去鄙宅取用,罪臣怎敢不识抬举?” 旁边那些北燕权贵不禁心有戚戚焉。 然而陆沉神色一冷,幽幽道:“二十万两?王相,你打发叫花子呢?” “这……这……” 王安讷讷,在旁边那些人看来,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的胃口这么大,二十万两雪花银都不满足。 翟林王氏虽然根基深厚,但家资大多是各地的田产和铺面,京中大宅存银不算很多,二十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 旁人无不心生同情,可是这个时候没人会站出来替王安解围。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您可是北地第一门阀之主,还是自个扛着吧。 陆沉缓缓道:“这段时间我没有惊动伱们,只是想查一查你们的底细,一查才知道难怪北地民不聊生,原来银子都跑到你们这些人手中。翟林王氏传承五百余年,居然想用二十万两打发本将,王相,莫非你是觉得虞荩臣一个人在下面很寂寞,你想下去陪他?” 虽然明知陆沉是在做戏,此刻听到他冷厉的语调,王安亦不禁遍体生寒,连忙躬身道:“恳请陆都尉说出一个数目,王家必定竭尽全力。” 陆沉道:“既然是劳军之用,也不好让你倾家荡产,五成浮财便可,王相可愿否?” 王安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密布,颤声道:“王家……王家愿献出六十万两犒劳大军。” 其他人无不紧张兮兮地看向台阶上的年轻人。 陆沉似在计算,片刻后说道:“王相还算厚道,没让本将失望,也保住了你们王家子弟的性命。” 王安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垂首道:“多谢都尉体谅。” 陆沉笑了笑,稍稍高声道:“李承恩。” “末将在。” “你带人挨个记录,广场上有一个算一个,让他们每人都说出捐献军资的具体数目,不管是一百两还是十万两,只需要记录便可。至于这个数目是否符合五成浮财的标准,你不用理会,本将相信这些老爷肯定会体谅咱们大齐朝廷的困难。” “遵令!” 李承恩强忍着笑意,随后便带着麾下悍卒去统计数额。 在场众人神情苦涩,然而在亲眼见证陆沉对王安的敲打之后,他们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早已摸清他们的底细。 虽然陆沉掌握的数字不一定十分精确,可是谁敢拿着阖家老小的性命去赌? 罢了,五成就五成,总好过阖族尽丧一无所有。 台阶之上,宋世飞等人望着陆沉的眼神仿佛在看财神爷。 陆沉忍俊不禁道:“诸位兄长,这笔银子咱们可没有权力擅自动用,得交给大都督统一处置。” 宋世飞嘿嘿道:“这是自然,其实我也没有想过打这笔银子的主意。陆兄弟,如果景国皇帝愿意拿战马交换俘虏,到时候能不能分给我几百匹?” 段作章笑骂道:“你们飞云军历来都是步卒,要战马做什么?” 宋世飞瞪眼道:“我就不能弄一支斥候游骑?上次雷泽大捷,缴获的战马都被大都督藏了起来,我老宋死皮赖脸才要来五十匹,险些被大都督揍了一顿。” 陆沉便笑道:“只要陛下和大都督同意,到时候我送你五百匹战马。” 虽然他话里埋了一个钩子,但是宋世飞很清楚这个年轻同僚的性情,登时喜笑颜开,搓手道:“就这么说定了!往后陆兄弟有事吩咐,我老宋绝对不皱一下眉!” 众人皆笑。 广场上一片凄凄惨惨戚戚,这边却是欢声笑语不断。 约莫一炷香过后,李承恩快步跑来,神色无比激动地说道:“禀都尉,城中世族捐献军资的数额已经统计完毕!” 陆沉淡然道:“多少?” 李承恩的声音微微发抖:“合计一千三百七十五万两!” 纵然知道这个数字肯定不会低,宋世飞和柳江东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就连一贯沉稳的段作章都神色大变。 一千三百七十万两是什么概念? 建武十三年,也就是去年齐朝的全年赋税收入折银一千六百余万两。 这几位武将自然不知道朝廷的收支情况,但是他们仍然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换而言之,河洛城中但凡有资格称为大族的宅邸,光是浮财就有两千七百余万两,如果将这笔银子全部带回淮州…… 陆沉望着三人突然变红的眼睛,冷静摇头道:“诸位兄长,涸泽而渔不可取。再者若是太狠了,将来消息传出去,我军往后北伐会寸步难行。今日我们定下五成的标准,一者在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二者算是对他们当年背叛大齐的清算,不管对哪方都能有个交代。” 段作章最先清醒过来,叹道:“陆兄弟言之有理。” 宋世飞惋惜地咂舌道:“便宜这帮龟孙了。” 陆沉笑道:“凡事过犹不及,如今这个结果已经可以在陛下和大都督跟前有个完美的答复了。” 一句话便让余下三人的心思再度热切起来。 西路军强攻河洛是陆沉的决定,但他们三人作为掌军大将没有劝阻,等于是共同进退一起承担风险。 克复河洛的意义在短时间内无法完全呈现,主要是提振齐朝内部的民心士气,但是他们都知道陆沉早就决定避免与景军决战,逗留一段时间便会南撤。 如此一来,这场大捷似乎少了点胜利本该有的意味,仿佛这一路攻城拔寨只是单纯彰显淮州军的实力。 但是眼下有这一千多万两雪花银打底,而且不会对将来造成恶劣的影响,他们身为决策的参与者自然可以将腰杆挺得更直。 “各位兄长,接下来我们仍旧不能大意,何时撤、如何撤以及和景军的谈判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希望你们可以配合我。” 陆沉面带笑意地说着。 三人当即表态道:“我等定然唯你马首是瞻!” 段作章又道:“陆兄弟,我们大概还要等多久?” 陆沉稍稍思忖,旋即转头望着遥远的北方,淡然道:“那就要看景朝皇帝有没有解决内部矛盾的手腕了。” …… 大陆北方,景朝大都。 皇宫,上书房。 景帝坐在御案之后,桌上从左到右摆开三张信纸,上面是庆聿怀瑾的笔迹,内容则是陆沉逼迫她写下的景齐和谈条件。 堂下站着十余位大臣,排在右首第一位的男子身材魁梧姿容雄阔,正在滔滔不绝地表态:“陛下,南齐这三个条件简直没将大景放在眼里。那个劳什子和平盟约完全是在胡扯,大景有什么必要跟南齐订立盟约?如今赵国已经平定,我朝大军蓄势南下,正要扫平江南之地,河洛更是必须收回来,这盟约不是给我朝自身增添束缚?” “再者,如果按照南齐陆沉小儿提出来的分界,岂不是意味着我朝要将当年打下的疆土吐出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陛下,当年为了打下那些疆土,我朝儿郎伤亡惨重,万万不可因为常山郡王的宝贝女儿就拱手相让!” “至于那最后一条,虽然臣依然觉得不妥,但是只要常山郡王愿意拿出自己的家底去换回永平郡主,臣也不好多说什么。” 此人便是大景北院元帅撒改,他出身于景廉族内部几大贵族之一的辉罗氏,本名叫做辉罗野金,成年后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撒改在景廉族土语中是恩惠之意。 景帝的目光从桌上移开,看向撒改道:“说完了?” 撒改老老实实地点头道:“臣说完了。” “朕知道了。” 景帝语调平淡,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其余大臣尽皆恭敬肃立。 这时只听得外面的火者跪地说道:“启奏陛下,常山郡王求见!” 景帝目光微凝,淡淡道:“准。” 片刻过后,一位身着朝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走进上书房,他便是大景常山郡王、南院元帅庆聿恭。 景帝抬眼望去,只见庆聿恭面容沉肃,与以往略有不同。 个中原因不难猜测,景帝的目光再度落在那三张信纸上,看着庆聿怀瑾娟秀的笔迹,这位短短十余年便整合景廉族内部各种势力的君王面上古井无波,心中悄然泛起一抹好奇。 他想知道,庆聿恭今日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今日3更,还欠15。 (本章完) 323【运筹帷幄】 “郡王可知河洛之变?” 景帝温和的语调在上书房内响起。 庆聿恭此前不在大都,而是在赵国的都城五丰坐镇,近来有一些赵人密谋反复,他在那里主持大局,得到景帝的传召匆匆赶来,因此才有风尘仆仆之状。 他不疾不徐地答道:“回禀陛下,臣在返京的路上收到南边的战报,已经大概知晓此事原委。” “那你先看看这封信吧。” 景帝朝旁边看了一眼,火者连忙将御案上的三张信纸叠好,双手捧着交给庆聿恭。 这位执掌景朝近三成军权的常山郡王接过信纸,沉凝的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内容,随即微微垂首道:“陛下,臣看完了。” “撒改。” 景帝转而看向北院元帅,淡淡道:“将你方才的话重说一遍。” 撒改一愣,迎着天子似深湖静潭一般的眼神,毕恭毕敬地说道:“是,陛下。” 他只是不太理解天子的用意,并非是畏惧庆聿恭。 虽说世人皆称庆聿恭为大景战神,但在景朝内部,撒改等人依然可以和其分庭抗礼,这牵扯到景军内部的复杂势力。 景廉族从五十三年前立国开始,便有雄师九军之说,指以景廉族勇士为主体、招揽世间各地人才组建的九支军队。 其中效节军和忠义军直接隶属于天子,这两支军队的将官全部出自皇族阿里合氏。 庆聿恭麾下有夏山军和防城军,前者以骑兵为主,后者以步卒为主,是构成南院军事力量的核心,也是此番庆聿恭平定赵国的主力精锐。 撒改手里有一支骑步军各半的长胜军,最初是以他本家辉罗氏最出名的神射手组建而成,如今驻扎在景朝西北震慑代国。 景朝军制和南齐不同,南齐一军仅有万余人,而景朝一军少则四五万,多则七八万,在级别上大抵等同于南齐的都督府。 除去景朝皇族、南北二院统领的五支大军,另外四支军队皆由景廉族势力最大的贵族统率,这四人当中有两人和撒改走得比较近,对待庆聿恭的态度相差无几,由此形成景军内部相对平衡的状态。 “……常山郡王,本官并非是在逼迫你放弃营救永平郡主,但是和我朝大业相比,总得有人做出牺牲,还请伱考虑大局。” 撒改将先前那番话复述一遍,最后加重语气强调。 其他重臣无不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冒然参与这两位军方元帅的争斗。 不过,他们难免会有些好奇庆聿恭如何回应。 庆聿怀瑾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如今落入齐军之手,并且以此要挟景朝坐上谈判桌,这种事委实不好处理。 太过强硬有可能威胁到庆聿怀瑾的小命,太软弱又会引起景朝内部的激愤,毕竟从十五年前攻破河洛城算起,景人早已习惯自己天下无敌挡者披靡的姿态。 庆聿恭似乎没有感觉到上书房内的暗流涌动,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到丝毫焦急的情绪,面对撒改的大义凛然,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元帅言之有理,任何人都不能损害天子的威仪,更不能破坏大景的威名。庆聿怀瑾学艺不精为人所擒,后续无论是何下场,皆是她自身的问题,我不会因此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决定。” 撒改双眼微眯,缓缓道:“郡王之意,我朝大军应该南下扫平南齐边军?” 庆聿恭朝御案的方向稍稍躬身,道:“此事理当陛下圣裁。” 撒改一窒,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火气。 如果放在景帝登基之前,说不定他会当场叱骂对方老奸巨猾,反正那个时候大景朝堂上经常上演武斗,贵族们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是很常见的场景。 景帝饶有兴致地望着两人,徐徐道:“郡王认为朕应该直接派兵南下?” 面对天子的提问,庆聿恭稍稍思忖,答道:“陛下,其实无论我朝是否调兵,南齐淮州军都不会在河洛城滞留太久。在臣看来,他们最多只会停留一个月左右,然后便会撤回东阳路境内。” 景帝道:“为何?” 庆聿恭沉吟道:“因为南齐中枢并未做好收回河洛的准备,这一仗陆沉是独断专行,只不过他用火药轰塌河洛城墙继而得手,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变故。细观南边局势,沫阳路防线仍然在燕军掌控之下,南齐想要支援河洛,需要从淮州、东阳路、河洛东线一路跋山涉水,路程超过两千余里。他们先前的储备,只够淮州军攻打燕国东阳路而已。” 他稍稍一顿,抬眼望向景帝,继续说道:“故此,如果陆沉率领的淮州西路军死守河洛,真正需要担心的并非我朝,而是永嘉城里的南齐君臣。纵观萧望之和陆沉这两年的决断,他们不会做出自陷险地的举动,所以只需稍等一段时间,河洛之危便会自动化解。” 撒改不由得撇了撇嘴。 景帝微微颔首,又问道:“既然陆沉守不住河洛,而且这是事前便能推断的局面,他为何要走这一遭呢?” “原因大概有三点。” 庆聿恭语调沉静:“其一,他想用此举保留所谓北伐的火种,证明南齐边军确实有反攻成功的能力,避免那些江南世族在将来恶意阻挠边军北上。其二,淮州西路军掌控河洛两个月左右的时间,足够他们在城内留下诸多伏手,往后若是他们再度兵临城下,破城的把握便会大大增加。其三,河洛城内极其富庶,又有很多当年背叛南齐的世家大族,淮州军劫掠他们没有任何负担,道义上无可指摘,此举也能极大缓解南齐朝廷财税的压力。” 景帝陷入沉思之中。 从始至终,庆聿恭都没有提及自己的女儿,似乎如他先前所言,相较于大景王朝的利益,任何个体都无足轻重,即便那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片刻过后,景帝缓缓道:“郡王是想说,朕暂时没有必要对南齐仓促用兵?” 庆聿恭垂首道:“陛下,其实如今的局势看似危难,于我朝而言却是极为有利。” 景帝不言,撒改终于忍不住冷笑道:“郡王这句话真让人听不懂。照你说来,如今南齐一路高歌猛进,从去年夺占沫阳路近半疆域,到如今攻下东阳路全境,甚至连河洛城都拿了回去,对我朝反而是一件好事?你是不是还想说,永平那孩子被齐军俘虏也是——” “撒改!” 景帝语调冷厉,寒声道:“放肆!” 撒改心中一惊,连忙躬身道:“陛下,臣一时激动口不择言,死罪!” 景帝一字字道:“这里是上书房,不是你北院的演武场,再敢胡言乱语就给朕滚出去!” 撒改满面惧色,连连稽首:“臣知罪,再也不敢了。” 庆聿恭并未动怒,见景帝朝自己望来,便微微垂首以示崇敬,然后接过撒改的话头说道:“撒改元帅曲解了我的意思。” 撒改被景帝几句训斥,自然不敢继续扯七扯八,但是仍旧不服气地说道:“那本官倒想听听,常山郡王究竟有何高论。”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请问元帅,去年我朝大军扫平赵国,为何一开始进展顺利,后来却步步艰难,甚至是一座城一座城硬啃下来?” 撒改冷然道:“前期赵国的兵力颇为分散,需要驻防的城池太多,相对来说各地的兵力比较孱弱,所以挡不住我军的攻势。后来他们丢失的疆土越来越多,防线不断收缩,兵力逐渐集中,自然会形成——”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身为戎马半生的北院元帅,他当然不算懵懂无知,此刻怎会不明白对方的想法。 庆聿恭面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颔首道:“便是这个道理。从古至今,两国相争历来是攻难守易,尤其是大景和南齐都非蕞尔小国,灭国之战打上十几年一点都不稀奇。如果南齐的边境防线收缩到一定程度,比如维持在两年前的状态,我朝大军必须付出很大的损失才能凿开几处豁口。” 他环视此间十余位重臣,最后目光落在景帝身前,沉稳地说道:“如今却不同,南齐边军这两年收获不小,攻占了很多疆土,这意味着他们需要更多的兵力才能稳固防线,而战线越长就会有越多的薄弱之处。” “两年前我们想要和萧望之较量,只有两处战场可以施展,其一是淮州西北角上的盘龙关,其二是淮州正北方向的来安防线。这两处战场于我军而言皆无地利,也无法发挥我朝铁骑奔袭之能,最终只会陷入泥潭一般的恶战。陛下扶持燕国建立后,我们在那几年里数次尝试进逼淮州,最终无功而返,可见攻进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但是现在我军和齐军的战场变成了东阳路和沫阳路,敌人便失去地形的屏障,必须在无比漫长的边界上与我军交战。此消彼长之下,我军有更多的机会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庆聿恭长身而立,神态从容。 景帝听完之后,不禁微笑道:“郡王说的没错,不能让南齐缩进龟壳里,诱使他们探出头来,朕的大军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斩首。”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庆聿恭,心中渐渐明悟,想来这便是庆聿恭给他的解释,关于先前他没有太过关注南线战局的解释。 迎着天子满含深意的目光,庆聿恭知道这番鼓舞人心的说辞发挥了一些效果。 只不过,天子似乎仍然有些不满意,仿佛不满于他对自己女儿安危的漠视。 一念及此,庆聿恭心中悄然一叹。 (本章完) 324【酬卿之功】 虽然庆聿恭的预感很准确,景帝却没有直接提起庆聿怀瑾的问题,淡淡道:“常山郡王的看法很有见地,齐军扩大战场不一定是坏事。不过,朕现在想说说咱们自家军中的问题。” 此言一出,群臣皆肃然。 “十五年前,我朝大军半个月攻破河洛,正式确立大景军队天下第一的地位。南齐大儒常言,盛极必衰是人世至理,朕深以为然,对于军队战力的下滑早有预料。但是,朕不能坐视他们继续变弱,即便是逆水行舟,也必须止住这种势头。” 景帝浓眉微挑,看向庆聿恭说道:“去岁宝台山之战,仆散嗣恩狂傲自大,在不熟悉山中地形的前提下屡次轻敌冒进,最后更是被一群山匪堵在峡谷中围杀,好似杀猪宰羊!涌泉关之战,四千守军不安排夜哨,放任敌人雪夜攀山突击,导致东阳路南大门一夜失陷!” 庆聿恭垂首低眉,愧然道:“陛下息怒,此乃臣的失职。” 景帝沉声道:“你要管的事情很多,难以面面俱到,朕不会苛责你。只是你也要明白,朕可以容许伱的部属出现一两次类似的问题,不代表朕会一直容忍下去。” “臣谨记陛下的教诲。” 庆聿恭愈发谦卑,同时领悟到对方的深意。 天子很清楚他有意放纵南线局势,不论他是如方才所言想将齐军引诱出来,还是藏着养寇自重的心思,天子眼下不会计较,只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其他人尽皆如鹌鹑一般站着。 撒改心中暗乐,然后便听景帝说道:“撒改,去岁赵国境内延平之战,你领三万大军围城,居然被人八百骑趁夜袭营,险些酿成大祸。朕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们辉罗氏能有今天付出多少人的性命和热血,不要让你父亲的在天之灵蒙羞。” 相较于方才训斥庆聿恭,此刻景帝的语气比较平缓,撒改却听得冷汗涔涔,无比愧疚地说道:“谢陛下宽宥,臣定当好生反省,绝不再犯。” 景帝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缓缓道:“这两年最大的败仗便是雷泽之战,但是朕不会因为此仗责怪常山郡王,相反朕认为这一仗有可圈可点之处。战前,谋良虎等人的谋划并无纰漏,战中,女鲁欢率八千步卒硬抗齐军主力四万余人,足足撑了三个时辰。纵然是在败局已定之时,庆聿怀瑾和拔里海也没有失去理智,带着大部分骑兵撤离。” “朕从这些细节里隐约看到几分大军当年的风姿,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朕的大军不能只在平赵战事中锋芒毕露,更要敢于、并且有能力击败这世上任何一个对手。” 说到这儿,景帝冷峻的目光扫视群臣,寒声道:“朕给尔等一年时间整军备武,凡妄自尊大者、临阵畏怯者、贪墨军饷者、私授权柄者,根据罪行轻重施加惩处。你们若办不好,或是没有胆量去做,朕会让别人替换你们。记住,大景不缺想当官的人,朕只给你们一次机会。” 群臣凛然,齐声应道:“臣领旨!” 景帝又道:“田珏。” “臣在!” 角落里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员躬身答应。 景帝冷冷道:“此番整军由你监督他们,谁若弄虚作假装模作样,你要立刻禀报于朕。” “臣遵旨。” 田珏直起身来,身上赫然穿着三品官服。 庆聿恭面色沉静,撒改心中涌起一股腻味,只不敢表露分毫。 田珏显然不是景廉人,但他执掌主奏司,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官衙名字,在大都城内却令人谈之色变。 燕国有察事厅,南齐有织经司,景朝便有主奏司。 然而和南边那两个衙门不同,主奏司不对外只对内,主官田珏更是只对景帝一人负责,而且因为他齐人的身份,天然无法融入景廉贵族的圈子,堪称天子身边第一忠犬。 其人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年到头很少会有笑容,被一些景廉贵族暗中骂为“活死人”。 景帝扫了田珏一眼,然后稍稍放缓语气道:“如今赵国已定,燕国姑且不论,我朝的敌人还有代国和南齐,现在还没到享乐的时候。朕已经拟定一份新的军功赏赐制度,稍后会有火者将誊抄本送去尔等府上,慢慢看,仔细看,要跟军中儿郎讲清楚。” 群臣恭敬地应下。 “至于这次南齐开出来的和谈条件……” 景帝的目光再度落在那三张信纸上,似有迟疑之色。 庆聿恭知道其他人都在暗中关注自己的反应,他只犹豫了刹那,便主动开口说道:“陛下,大景绝对不能因为某人的生死便接受敌人的要挟。此例若开,将来必有后患!” 景帝缓缓道:“可是永平那孩子如今身陷险地。” “人各有命,此乃上天注定。” 庆聿恭深吸一口气,既愧疚又艰难地说道:“虽然她是臣的女儿,可是臣决不希望她成为那个让陛下破例的人。南齐应该不敢对她怎样,最后见我朝不肯和谈,多半会将她放回来。若是……若是她不幸遭遇毒手,将来臣一定会亲自为她报仇。” 左边那几位文臣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位常山郡王果然还是像当年那般果决。 景帝摇头道:“郡王此言差矣。朕说过许多次,朝堂之重在于赏罚分明,做得不好自然该罚,做得好便要赏,否则谁还愿意为朝廷效力?毕竟这世间芸芸众生没人能做到不食烟火。” 庆聿恭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一些。 景帝继续说道:“郡王这些年劳苦功高,乃是朕仰仗的国之柱石,若是任由永平陷于敌人之手,丝毫不顾念你为大景立下的功劳,朕又如何统御满朝公卿?再者,即便不论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光是去岁你平定赵国之功,朕就不能放弃营救你的女儿。” “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 庆聿恭躬身一礼,语调微颤。 “快快平身。” 景帝面上浮现感慨之色,叹道:“大景离不开你的运筹帷幄,朕亦离不开你的忠心辅弼,倘若因为此事让你心中郁结,朕又能依靠谁平定南齐呢?当然,朕并非忽视其他人的付出,只是郡王应该明白,朕并不介意为你稍稍后退一步。” “陛下……臣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 庆聿恭无比感激,心里却隐隐发寒,因为他能感知到上书房内其他重臣在听到天子这番话后,心中波澜渐起。 景帝点点头道:“郡王切勿激动,当以珍惜自身为要。朕已经想过了,既然南齐边军注定要退出河洛,暂时虚与委蛇并无不可,不过这几个条件总得扯皮一二。” 他看向右手边第一位年过四旬面容清瘦的文臣,沉吟道:“赵卿家,你选几名能言善辩的骨鲠之臣去和南齐谈判。关于陆沉提出来的三个条件,首先盟约一事不必提起,他还没有资格与朕谈论此事。” 文臣名叫赵思文,官居尚书令,乃是景朝尚书省中排名第一的宰相。 他不急不缓地应道:“臣领旨。” 景帝又道:“至于齐军所占领土,明面上自然不能承认,不过可以默许,朕不会急于一时。大抵说来,齐军退出河洛之后,东阳路暂且不论,萧望之和陆沉多半想占据河洛东边的关隘。一分为二吧,朕可以接受他们占着清流关,但是我军必须要将尧山关拿回来,此乃河洛屏障,不可交给齐军。” 赵思文再道:“是,陛下。” 景帝目光扫过庆聿恭和撒改,悠悠道:“至于第三个条件,答应他便是,你让人在数量上争一争,尽量少给他们一些战马。总而言之,无论永平还是普通士卒,朕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归来。至于战马出处,九军分摊便是,包括效节军和忠义军在内。” 此言一出,不光撒改心中烦恼,其他几位手握军权的景廉贵族亦如是。 在他们想来,拿战马去换俘虏肯定是赔本生意,更何况这次换回来的俘虏基本都是庆聿氏的势力,和他们几家没有太大的关系。 然而天子金口玉言,而且直属皇族的两支军队也在其列,旁人自然没有反对的底气。 赵思文一一应下,没有任何建言,仿若泥雕塑像。 景帝想了想说道:“谈判不能没有力量支撑,如今南院兵马还在赵国,善阳。” 一位景廉贵族略显意外地应道:“臣在。” 景帝道:“你带定白军一半兵力南下,前往燕国河南路境内,与庆聿忠望的骑兵汇合,一方面为我朝谈判使臣助阵,另一方面待齐军撤出河洛后抢占尧山关。记住,萧望之用兵狡诈,肯定会在陆沉领兵撤退的路上设下埋伏,不可追击。” 定白军不属于两院兵马序列,如今驻扎在景朝东南一带,距离燕国不算太远。 只不过以前燕国一直是南院负责管辖,所以定白军从未踏足过燕国境内。 善阳连忙道:“臣记下了。” 景帝转而看向庆聿恭,淡然道:“郡王可有异议?” 庆聿恭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的安排极其周全妥当,臣并无异议。陛下对臣及臣的女儿如此关爱,臣不胜感激,唯有叩谢圣恩。” 景帝笑了笑,起身说道:“免了,等永平那孩子平安回到大都,你让她多多进宫陪朕说说话就行。” “臣遵旨。” 庆聿恭垂首应下。 朝会就此结束,群臣各怀心思地走出上书房。 撒改和两位景廉贵族看向不远处的庆聿恭,面色冷漠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庆聿恭恍若未觉,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阳光。 沉默地走出皇宫。 (本章完) 325【国侯之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龟纽龙章,远赐四海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 河洛北城的临时节堂之内,一位面染风霜的中年文官肃立于香案之前,双手摊开一卷玉轴明黄色圣旨,目不斜视,语调铿锵。 西路军武将济济一堂,陆沉理所当然地站在首位,不仅仅因为他是萧望之指定的西路军主将,还是今日这场宣旨仪式的主角。 中年文官继续说道:“今有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陆沉,俊秀笃学,颖才具备,文武兼全,报国有功,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特加封尔为山阳侯,准尔参谋定州军务,赐京中国侯府邸一座。暂锡武弁,另加丕绩,钦哉。” 堂内众人无不振奋。 段作章等人既羡慕又欣慰,羡慕乃是人之常情,毕竟陆沉以弱冠之龄获封国侯之爵,这在大齐一百六十余年的历史上颇为罕见。 荣登国侯之身,意味着陆沉已经走入军中高级武将的行列,有资格执掌一路大军。 虽然羡慕,这几位都指挥使却不会嫉妒,一者是因为他们和陆沉的关系非常亲近,二者他们很清楚陆沉这两年的功劳究竟有多大。 因此他们同样感到很欣慰,陆沉的国侯之爵说明京中的风向很正确,天子没有枉顾边军将士付出的热血。 中年文官收起圣旨,对陆沉说道:“陆侯,请接旨。” “臣谢过陛下隆恩。” 陆沉不卑不亢地上前接旨,又对这位中年文官说道:“许大人这一路跋山涉水辛苦了。” 中年文官便是御史中丞许佐,他看着陆沉过于年轻的面庞,微笑道:“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陆沉颔首以对。 许佐又对其他人说道:“各位将军,本官临行前得陛下亲口叮嘱,朝廷暂时拟定萧都督国公之爵和陆都尉国侯之爵,但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朝廷如今正根据战功记载,商定边军所有将士的封赏细节,还请大家稍安勿躁。” 堂内响起一片热烈的谢恩之声。 片刻过后,得到承诺的西路军将领们心满意足地离开节堂,陆沉便对许佐说道:“许大人,请坐。” 二人分主宾落座,许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沉,心中暗道:此子心志果然不凡,如此年轻骤然显贵还能保持这般平和的心态。 国侯之爵当然不是大白菜,齐朝如今尚在世的侯爵只有十二人,郡公和国公各两位,再往上便只有宗室子弟获封郡王和亲王。 陆沉这次从山阳县男直接跃升侯爵,中间跨过开国子和开国伯这两级,在齐朝百余年的历史中,只有开国那批武勋有过这样的记录。 按照齐朝官场上的潜规则,国侯及以上的勋贵只要不是犯下谋逆造反的大罪,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哪怕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至多便是褫夺爵位,连家资都不会抄没。 简而言之,哪怕陆沉现在就退出行伍,老老实实守着商号经营,也能保证陆家几代人的荣华富贵。 陆沉大抵知道这位中年文官的心思,不愿在他面前交浅言深,便主动挑起话题道:“许大人,关于和景朝谈判一事,不知陛下可有交代?” 许佐道:“陛下有言,让我多多请教陆侯,毕竟我对此地局势并不熟悉,委实不宜自作主张。” 陆沉脑海中浮现当初此人在朝堂上弹劾工部侍郎屈丰华的冷厉姿态,一时间弄不清楚他这般谦逊的本意,于是将那三个条件简略说了一遍,继而道:“这段时间我和景军将领庆聿忠望有过接触,从最新的反馈来看,景朝皇帝同意接受和谈。” 许佐面色沉稳,思忖片刻后说道:“看来景朝皇帝暂时不想对南用兵。” 陆沉颔首道:“我军这两年一直在打仗,景军主力也是类似的状况,他们平定赵国费了不少力气。不到万不得已,景帝不会仓促用兵,他肯定想做好万全准备再挥军南下。” 许佐了然道:“有劳陆侯解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沉道:“谈判地点定在河洛往北七十余里的小城临颍,我会安排一千骑兵护送许大人及使团前往。” “多谢陆侯。” 许佐面露笑意,话锋一转道:“还有几件事,陛下让我转告陆侯。” 陆沉正襟危坐道:“许大人请讲。” “第一件事关乎定州都督府,经由郭枢密举荐,朝中重臣的附议,陛下已经同意由南衙大将军李景达出任定州都督,主掌定州军务。” 许佐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陆沉的表情变化。 军中升迁讲究资历更注重军功,或许在很多人想来,以陆沉这次立下的功劳,哪怕不能出任定州都督,升为副都督亦是理所当然。 国侯之爵自然是尊贵之极,但是如果没有相对应的军职匹配,对于陆沉将来的前途未必是件好事。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李大将军?身为臣子不能妄议君上的决断,不过我总觉得李大将军一直待在京城,没有亲身经历过边疆战事,而定州在未来必定会是景军图谋的第一战场,李大将军接手定州军务恐怕不太妥当。” 许佐便问道:“陆侯有更加合适的人选举荐?” 陆沉很清楚这句话暗藏的深意,淡然道:“其实这件事不需要弄得太复杂,可以让萧都督暂领两州军务,李大将军作为副手先熟悉边境局势,等过段时间再让他出任定州都督,难道这样不是更加稳妥?” 许佐一怔,有些话却不便出口。 萧望之在淮州根基深厚,朝廷中枢怎么可能让他再领定州军? 陆沉冷静的眸光仿佛能看透许佐的心思,摇头道:“罢了,我这只是粗浅鄙薄的想法,大人莫要当真。” 许佐附和着笑了笑,顺势转移话题道:“陆侯过谦了。陛下还说,希望你将锐士营分拆,然后以骑步军各为班底组建两军,归属于定州都督府,不知陆侯可有异议?” 陆沉目光微凝,问道:“一支骑军?一支步军?” 许佐颔首道:“是的。根据枢密院的筹划,定州都督府将设六军,李大将军已经带着京军南衙振威军北上。另外五军,从淮州都督府抽调飞云军和来安军调入定州都督府,陆侯的锐士营则改建为两军,最后一军则在定淮两地招募新军组成。” 陆沉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朝廷的安排看似很合理,李景达需要一支自己的体己力量,所以从他原先的部下中抽调振威军并入定州军。但是朝堂重臣也知道定州的重要性,以及将来直面景军的风险,所以从淮州都督府抽调两支精锐北上。 然而锐士营扩建为两军,这究竟是壮大属于陆沉的力量,还是悄然之间剥夺他的军权? 陆沉缓缓道:“兹事体大,我需要请示萧都督。” 至少到目前为止,锐士营隶属于淮州都督府,飞云军和来安军更是如此,这些安排不可能直接绕过萧望之。 许佐温言道:“这是自然,陛下已经行文告知萧都督,和敕封国公的圣旨一道送去汝阴城。陆侯不必着急,陛下允你参谋定州军务,便是希望伱能协助李大将军筹建定州都督府。除了振威、飞云和来安三军,其余三军的将官人选,陛下已经决定由萧都督和你来举荐。” 陆沉心中一动,看来天子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就夺走他的军权,只是他直觉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许佐又道:“萧都督需要坐镇边疆稳定局势,委实不宜离开,因此等谈判结束、大军返回定州,陛下希望陆侯可以回一趟京城。关于筹建定州都督府的具体事宜、北伐的下一步计划和景朝未来的布局,陛下想当面听听陆侯的看法。陛下还说,一个国侯之爵不足以嘉赏你的功劳,还有几件厚赏等你返京领受。” “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当。” 陆沉老练地一言带过,心中泛起古怪的情绪。 厚赏? 回京? 他注意到许佐转述的圣意之中,几乎每件事都带着“希望”二字,似乎从这个字眼也能看出天子复杂的心情。 许佐已经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务,他只是一个传话的人,自然没有必要对着陆沉刨根问底,而且经过这场短暂的交谈,他确信自己无法摸透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于是起身道:“陆侯,我现在去准备谈判的内容,告辞。” “许大人慢走。” 陆沉将他送到门外,凝望着此人瘦削的背影,眸光深沉而又悠远。 片刻过后,李承恩快步穿过中庭来到陆沉身前,拱手道:“少爷,林姑娘去了那座小院。” “嗯?” 陆沉眉头微皱。 李承恩略显尴尬地说道:“少爷说过,不许任何人接近庆聿怀瑾,但是我们实在不敢阻拦林姑娘。不过还请少爷放心,里面没有什么动静。” “往后你们得改一改了。” 陆沉抬手轻拍李承恩的肩头,紧接着用李承恩很难理解的复杂语气感叹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让人头大啊。” 说着便摇摇头向外走去。 (本章完) 326【云端之下】 “江湖中人言出必行,我说过不在你武功恢复之前动手,自然不会食言。” 林溪薄施脂粉妆容浅淡,平静地坐在庆聿怀瑾对面,淡淡道:“所以你不必太过紧张。” 庆聿怀瑾微微挑眉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厉害,在草莽中名头很大,但是伱再厉害又如何?莫说我根本不惧,就算我怕得心惊胆战,你敢动我一指头么?” 一句话便让屋内的气氛瞬间冷下来。 林溪神情如常,看着这位挑衅自己的景朝郡主。 庆聿怀瑾轻笑一声,故作倨傲地说道:“陆沉不开口,你敢违逆他的心意?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找我的意图,如果你只是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劝你趁早收了这个想法,莫要贻笑大方。如果不是因为陆沉的缘故,像你这种江湖草莽怎么有资格坐在我面前?” 像她这种身份娇贵的贵胄之女,摆出这种姿态完全不需要酝酿,刺人的话更是张口就来。 林溪没有动怒,语调冷漠:“你很想挑拨我和师弟的关系?” “谈不上挑拨,实话实说而已。” 庆聿怀瑾稍稍调整坐姿,悠然道:“我只是觉得你配不上他,像他这种枭雄模子,怎能被儿女情长拖累呢?如果他肯投奔大景,我保证他可以不受任何掣肘地青云直上,至于倾城美人更是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哦。” 林溪应了一声,缓缓道:“我还以为你对他因恨生爱,嫉妒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咳咳——” 庆聿怀瑾咳嗽几声,嘲笑道:“我会看上他?你可真会说笑。” 林溪微讽道:“既然如此,我配不配得上他与你何干?你在这里阴阳怪气故作惋惜,好似我和他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一般。” 庆聿怀瑾很清楚自己即便恢复武功也不是林溪的对手,当初对方强杀默山科便已证明这一点,而且这两年林溪的武功又有精进。 她方才故意挑衅当然不是欠揍,而是想撩拨林溪心中的火气,继而破坏她和陆沉的关系。 至于这样究竟能否打击和报复陆沉,庆聿怀瑾没有太大的把握,可是她不愿什么都不做。 此刻见林溪偏离话题,她不禁冷声道:“你愿意把他当做宝,本郡主却没有这个爱好。林溪,说实话我不是很想见你,更没有兴趣和你闲聊,若无正事便请回吧。” “今天来找你,是因为我这些天仔细考虑过,如果真要动手,我担心会控制不住自己,一时激动杀死你或者废了你。” 林溪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压根没有被庆聿怀瑾的话挑动情绪。 庆聿怀瑾双眼微眯,问道:“然后呢?” 林溪道:“可是我仔细一想,你是师弟和大齐边军的俘虏,又非我亲手将你拿下,换句话说我本来就没有处置你的权利。我知道齐景将要和谈,师弟和你必然已经达成某种条件,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爱憎破坏大局。” 虽然她的语气很平静,庆聿怀瑾心中却有一丝危险的预感。 林溪继续说道:“于公,你活着才能保证和谈继续,我不该任性地破坏师弟苦心谋划的局势。于私,你不是我的俘虏,我不能擅自处决你。今天我原本只想告诉你,这次我不会与你动手,让你可以平安回去,以此促成齐景之间的和谈,但是没有想到你会不知死活地挑衅我。” 庆聿怀瑾皱眉道:“我没有恢复武功。” “这不是万能的借口,更不是你挑衅我的理由,我不是师弟那种顾全大局的英雄,我只是……” 林溪轻吸一口气,缓缓道:“我只是一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江湖草莽。” 话音落地,她徐徐起身。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平时在陆沉面前浅笑低吟的温婉女子,而是武功高强已经迈入江湖前十门槛的顶尖高手。 庆聿怀瑾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只感觉到一股恐怖的杀气犹如实质一般将她包围。 莫说眼下她的武功还没有恢复,即便是她个人的鼎盛时期,面对林溪施放的气机也难以挣扎。 虽然她无法动用内劲,多年习武磨砺出来的眼光还在,如何看不出林溪的武功已经超出自己一个档次。 “不用紧张,我不会杀你。” 林溪缓步向前,口中说道:“只是我无法忘记,因为你的处心积虑暗中设局,山中一夜之间数百人丧命,家父亦险些死在叛徒之手。因为你的一道命令,数万大军进逼山中,最终我们在师弟的带领下赢了,可是仍有上千人永远长眠山中。” 她来到庆聿怀瑾面前,平视着这位景朝郡主的丹凤眼,一字字道:“他们不该死。” 庆聿怀瑾只觉呼吸有些困难,然而她没有丝毫畏缩,强硬地说道:“打仗自然就会死人。” “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毕竟你刚才也说过,我只是一介江湖草莽而已。” 林溪眼神淡漠,继而道:“像你这种云端上的大人物,世人在你眼中不过是蝼蚁和棋子,生死皆不重要。然而我辈江湖中人,讲究的是血债血偿,所以我今天坦白告诉你,等这场和谈结束,师弟将你放回去之后,我就算耗费一辈子的光阴,也要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庆聿怀瑾嘴唇翕动,她不愿在林溪面前落了下风,可是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能再继续激怒对方。 林溪道:“方才你那些话提醒了我,你不是我在江湖中遇到的对手,而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对你本来就没有必要遵循江湖中人的准则。” 庆聿怀瑾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即便师弟会责怪我,我也要让你明白一个道理。” 林溪缓缓说出这句话,然后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啪!” 一声脆响。 庆聿怀瑾被打得向右一歪,不敢置信地望着林溪,眼中满是暴怒之色。 林溪并未用力,否则她就不止是简单一歪,纵如此她的脸颊上依然出现一片红印。 “很好,今日之辱,我记下了。” 庆聿怀瑾很快便恢复镇定,并没有像普通女子那般流泪或者哭喊发作,她只是漠然地盯着林溪,想要将这张脸刻在自己脑海里。 “你觉得这是羞辱?” 林溪呼吸平缓,沉声道:“你在操弄他人生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你在云端俯瞰众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蝼蚁也有父母妻儿?你在随口说出一个又一个命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设计入局的人,他们是人不是牲畜。” “你没有想过,你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顾及,毕竟刚才你依然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若你我没有交集,你依旧是身娇肉贵的景朝郡主,我依然是那个游历江湖的普通女子,压根不会在意你的生活如何富贵。” “可是因为你,山中有一千多户人家挂白,那大半年我时常都能听到哀切的哭声。” “这一耳光算是提醒,下次再遇见,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 林溪没有刻意做出狰狞冷厉的姿态,她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然而就是这种平缓的语调,让庆聿怀瑾遍体生寒,甚至都忘记了对方那一记耳光带给自己的耻辱。 片刻过后,庆聿怀瑾冷硬地说道:“你说你不懂那些大道理,可你偏偏每句话都在说道理。你说我以他人为棋子,这世上有太多人这样做。远的不说,你的宝贝师弟难道不是如此?从两年前他崭露头角开始,他钩织了多少阴谋,又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如今他战功卓著步步高升,可是南齐边军有多少人长眠战场?你有没有问过那些死去的军卒,他们是否愿意为陆沉而死?” 这个看似不好回答的问题,林溪却简单直接地说道:“如果你们景朝不南侵,师弟和萧都督他们自然不需要费心筹谋,边军将士也不需要血流疆场。庆聿怀瑾,这个问题不该我去问,而是你应该去问问你朝皇帝,景朝如今拥有偌大疆域还不知足,非要杀得全天下白骨累累么?” 庆聿怀瑾一怔。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和陆沉交锋,他提起元嘉之变以前的四年里,景军肆无忌惮地制造二十九起屠城惨案。 那是真正的屠城,见人便杀,不留活口。 如今燕国的渭南路境内,仍然有一些城池人丁稀少,残留着当年凄惨的痕迹。 望着面前这女子清冷的眸光,庆聿怀瑾忽觉意兴阑珊,自嘲道:“虽然你一口一个身份尊贵,但其实我有什么资格插手军国大事?林溪,我不否认自己出身好,但是你若以为我有能力改变天子的想法,那是真的高看我了,就连我父王都做不到。” 林溪淡淡道:“那就不谈大局,只论私仇。” 庆聿怀瑾深吸口气,冷声道:“我等着你来找我报仇。” 林溪道:“我一定会去。” 庆聿怀瑾微微眯眼道:“你会死。” 林溪稍稍沉默,旋即洒脱又坚定地说道:“纵然我死,也会拉着你同归于尽。” 她转身朝外走去,庆聿怀瑾望着她的背影,抬手轻抚自己的脸颊,眼中寒光隐隐。 门外走廊上,陆沉负手而立,抬头望着天幕,心绪似乎飘到很遥远的地方。 其实早在林溪对庆聿怀瑾挥出那个耳光之前,他便已经来到屋外,然而听到师姐的控诉,他最终没有选择进去阻止。 一墙之隔,三人心思各不相同。 (本章完) 327【一生之敌】 林溪自然知道陆沉早就来了,以她的武功境界和敏锐的五感,不至于因为和庆聿怀瑾唇枪舌战就忽略周遭的动静。 陆沉最终没有进去阻止她,这让林溪心里很熨帖,同时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愧疚。 来到廊下,她走到陆沉身前,一改之前的冷漠和决然,双手捻在一起,微微低头道:“师弟,抱歉,我一时没有忍住……” “师姐,其实你考虑得已经很周全,没有让我左右为难。” 陆沉语调温柔,然后抬手在林溪头上轻轻揉了揉,微笑道:“没事,我来处理。” 面对他这般亲昵的动作,林溪稍稍有些不自然,毕竟无论辈分还是年纪,自己都要大一些,不过她又有些喜欢这种感觉,便没有刻意避开。 便在这时,屋内响起一声冷哼。 林溪没有理会,只看着陆沉说道:“我回去了。” “好,我晚些时候去找你。” 陆沉目视林溪离开这座小院,然后转身走进屋内。 庆聿怀瑾坐在熏笼旁边,双手拢在袖中,神情不善地盯着陆沉。 她脸颊上那片红印十分显眼,虽然林溪没有催动内劲,但她毕竟是天下前十的体魄,兼之庆聿怀瑾身体娇贵皮肤柔嫩,长这么大脸上没有挨过别人一指头,这道印子怕是一时半会下不去。 陆沉走到她对面坐下,看了一眼她脸颊上的印记,淡淡道:“师姐没有用力,过会让丫鬟取来热手巾敷一下就好。” 庆聿怀瑾冷声道:“不用你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把我当蠢人戏耍?” 陆沉微微皱眉道:“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比较蠢。” 庆聿怀瑾柳眉微竖,宛如一只将要发作的猫儿。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我交换身份,是我面对这种局势,除了必须坚守的底线之外,我一定会夹着尾巴做人。且不说你如今武功已失,就算你武功还在也不是师姐的对手,你居然想方设法挑衅她,这不是自取其辱?要知道,你现在不是身边围绕着无数高手护卫的景朝郡主,你只是被限制自由的阶下囚。” 庆聿怀瑾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本能便不愿在齐人面前示弱。 “诚然,你的这种状态和我的决定脱不开干系。倘若我一开始便对你严刑拷打,让你遍体鳞伤连饭都吃不饱,相信你肯定会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至于挨这记耳光。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确有些责任,不该对你那么宽厚,这与红白脸没有任何关系。” 陆沉的语气很平淡,却让庆聿怀瑾心里微微发寒。 他直视着景朝郡主的双眼,继续说道:“希望你以后能懂得这个道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庆聿怀瑾偏过头去,没有理他,心中默念我不可能再给你这个机会。 陆沉点到即止,话锋一转道:“现在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庆聿怀瑾依旧没有开口。 陆沉亦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令兄派人告知我,你朝皇帝已经同意齐景之间展开和谈,关于河洛城、京畿东线关隘和东阳路的归属,以及你和景军被俘士卒的命运,这几天应该会有一个明确的结果。谈判地点选在河洛北边的临颍,我朝使团已经准备妥当,明日即将前往。” “换句话说,郡主你不需要等待太久就能回去了。” 他这句话让庆聿怀瑾微微一怔,不太自然地问道:“你果真会放我回去?” 陆沉颔首道:“是。” 庆聿怀瑾狐疑地打量着他,基于前两年在这个男人手里吃的亏,她下意识认为对方必然还有阴谋。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对你怎样,其实就算你当初在光华门外没有投降,我也做不出将你扒光吊在城楼上的事情。” 陆沉耸耸肩,继而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不是你朝那些无恶不作的景廉贵族,这种事如果真的做了,焉知我在意的人将来没有沦落险地的可能?当然,为了让你乖乖写那两封信,我必须要虚言恐吓,倘若你真的不肯做,我最多就是杀了你祭奠战死沙场的英魂。” 庆聿怀瑾忍不住骂道:“无耻!” 陆沉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必担心我还有什么后手,其实在你朝皇帝同意和谈的那一刻起,我的安排便有了效果。” 庆聿怀瑾皱眉道:“什么意思?” 陆沉搓了搓手,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不妨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令尊会不会因为你失手被擒、而景军并未遭遇动摇根本的惨败情况下,被迫接受与我朝和谈,以此来换得你的平安?” 庆聿怀瑾神色一凝。 她从不怀疑父王对自己的关爱有假,但是当问题上升到景朝颜面这个层次,这件事便不能以常理论断。 正如陆沉所言,东阳路和河洛城相继失陷,本质上是燕国武备孱弱的体现,并非是景军拿淮州军没有任何办法。 对于纵横天下几近无敌的景朝来说,被迫和谈称得上奇耻大辱,根源便在于她失手被擒,否则景朝哪有必要接受齐朝的和谈请求? 以庆聿怀瑾对她父王的了解,他必然会在朝堂上坚决反对接受和谈。 可是这样一来…… 陆沉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便知她也想到了那一层,于是说道:“很显然,是你朝皇帝力排众议接受和谈,关键便在于要将你救回去。听说你朝皇帝对你格外疼爱,甚至不比那些皇子和公主差,我不知道这个传言是否属实,也不知道你在他心里的地位是否真的这般重要,哪怕损害景朝的体面也要救你。” 庆聿怀瑾双唇紧抿,没有回答。 答案不言自明。 陆沉便微笑道:“所以这便能证明,你朝皇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敲打令尊。此番和谈,一者你朝贵族心里肯定憋着火,二者上万匹战马不是一个小数目,你朝皇帝多半会让所有掌军贵族平摊。二者相加,最后那些人的怒火必然会针对令尊,可以想见将来令尊的处境会越来越艰难。” 庆聿怀瑾轻吸一口气道:“这些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陆沉道:“其实你内心已经信了,否则你肯定会像以前冷笑嘲讽。” 庆聿怀瑾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略感荒唐地问道:“你想暗中交好我们庆聿氏?” 出乎她的意料,陆沉没有云山雾罩顾左右而言他,只是稍稍修正她的用词:“不能说交好,应该说是给你留下一条后路。等将来景帝对你们庆聿氏举起屠刀的时候,你们若无处可去,可以来南边投奔我朝,我愿意为你们保留一线生机。当然,这里面有个前提,令尊在往后的日子里需要更加谨慎一些,不要冒然做出不留退路的选择。” 庆聿怀瑾忽地笑了起来。 笑颜如花,却带着几分冷意。 陆沉不为所动,悠悠道:“你信或者不信都不重要,只需将我这番话转告令尊即可,他肯定能明白我的想法。” 庆聿怀瑾撇撇嘴,反击道:“我明白了,你现在肯定面临不少麻烦。” 陆沉从容道:“什么麻烦?” “你的功劳太大,你朝皇帝不知道该如何嘉赏于你,而且永嘉城里那些大人物肯定会忌惮你们边军的实力太强。这段时间你没有任何动作,想必和这些掣肘有关。我来猜猜看,你们夺回东阳路广阔的疆域,按照你朝的制度肯定会新设刺史府和都督府,这个都督府和你没有关系?是不是还要分拆你和萧望之的军权?” 庆聿怀瑾眨眨眼,笑道:“你朝皇帝肯定还在考虑你的身世问题,巴不得你马上回京城接受审查?陆沉,我真的替你感到憋屈,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却始终无法得到后方的信任。要不你带着锐士营投靠我朝如何?我朝陛下宽宏大量,过往的恩怨肯定可以一笔勾销。” 陆沉批以两个字:“白痴。” 庆聿怀瑾此刻毫无怒色,相反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艳,徐徐道:“跟我一起北上,如何?” “郡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姿态让我想起了什么场景?” 陆沉轻轻一叹,神情古怪地说道:“就好像我站在岸上,画舫上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冲我招手说,来嘛,保证不会让公子失望哦。” 庆聿怀瑾的神情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咬牙道:“你居然说我是半老徐娘?!” 陆沉失笑道:“怎么,你还想当花魁啊?” “你混蛋!” 庆聿怀瑾如母豹一般跃起扑过来。 然而陆沉早有防备,在同一时刻朝外说道:“师姐,你来了。” 庆聿怀瑾的动作戛然而止,下一刻她便回过神来,可是陆沉已经起身,施施然朝外走去。 她不禁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的背影。 陆沉淡然地叮嘱道:“回去之后,别忘记将我说的话转告令尊。记住,景朝是你们那位野心勃勃的陛下的景朝,不是你们庆聿氏的景朝,莫要给人卖命卖到最后身死族灭,这种事在史书上一点都不稀奇。” 庆聿怀瑾长身而立,她当然不会因为先前那句玩笑话就满腔恨意。 望着陆沉离去的身影,她稍稍迟疑,然后走到门边说道:“陆沉,即便你这次放了我,将来无论在什么场合再次撞见,我不会心软留情,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陆沉没有回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摆了摆。 庆聿怀瑾独站片刻,旋即返身回到卧房。 她蹬掉鞋子靠着枕头,双手抱膝,静静地望着身前方寸之地,回忆着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陆沉有句话说得没错,不论他所图为何,至少她没有像其他俘虏那般备受欺凌,名为阶下囚实则只是软禁而已。 良久过后,她的眸光渐趋冷静,轻声自语。 “你虽然很聪明,但是你不懂我们景廉族的历史和现状,父王远比你想得更加果决明智,庆聿氏不会沦落到那种境地。如果庆聿氏心存二念,那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林溪说江湖人恩怨分明,只可惜我不是江湖中人。虽然你这次厚待我是另有所图,但是终究没有对我太过分。等我朝大军南下之时,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你死得痛快一些,算是偿还你这次对我的厚待。”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能逆天改命以弱胜强,从南到北席卷天下,我希望可以死在你的手里。” “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本章完) 328【前路迢迢】 河洛城失陷的消息传遍各地,最受影响的便是北燕沫阳路。 大将军牛存节这段时间的心情可谓忐忑不安,唯恐占据河洛城的淮州西路军挥师南下,直取沫阳路燕军防线的背部,前年他们便这样做过。 好在庆聿忠望和谋良虎率领的景军没有放松警惕,虽然按照陆沉的要求退出京畿之地,但他们再三增加游骑斥候的数量,力争及时掌握淮州军的动向。 牛存节总算能稍稍安心,可是南边靖州军的战术同样让他看不明白。 除了最开始在西线连夺两城,后续靖州军便一直维持现状,只是在边境上维持对燕军的压迫态势,并未发起强硬的进攻。 牛存节知道飞羽营北上支援淮州军,但是少了一支飞羽营对于靖州军而言不算伤筋动骨,厉天润缘何如此保守? 纵然心中疑惑不解,牛存节却不敢放松大意,唯恐被靖州军找到破绽一举击破。 两军便一直维持这种对峙的状态。 靖州军战线以南近百里,福昌城。 这里是靖州都督府的战时驻地,厉天润坐镇此处掌控全局。 经过一代神医薛怀义的精心调理,厉天润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都督府内的氛围逐渐变得轻松欢快起来,尤其是当厉冰雪带着飞羽营骑兵载誉归来,这种喜庆的气氛变得更加浓烈。 北伐之战,靖州军甘于侧翼掩护,战功并不突出,但是飞羽营在雷泽大捷之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此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经此一役,想必厉冰雪可以在军中更上一层楼。 书房内,厉天润目光温和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赞许道:“不错,没有给靖州父老丢脸。” “爹爹,女儿何时给你和靖州军丢过脸?” 厉冰雪略显顽皮地回应,显然厉天润的身体状况好转让她非常开心,远远超过她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喜悦。 厉天润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你会带着飞羽营去河洛城走一遭。” 厉冰雪解释道:“陆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死守河洛,女儿不太清楚他的具体打算,但是他说飞羽营不必多跑一趟,女儿便领兵赶回来。” 厉天润颔首道:“他的选择很明智,攻破河洛与守住河洛的难度天差地别,而且朝廷未必能够承担坚守河洛需要付出的代价。” 厉冰雪眼波流转,期待地问道:“爹爹,我们靖州军接下来是不是要加强攻势?” 厉天润不答,反而望着她问道:“你放下了?” 这个简短的问题让厉冰雪一怔,她隐约猜到父亲言下之意,却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厉天润从来没有干涉过她的终身大事,顶多就是娘亲旁敲侧击。 而眼下这个问题似乎意味着,父亲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厉天润温言道:“伱是我的女儿,我怎会不知道你的想法?那次你从广陵城回来,对陆沉赞不绝口,我从未在你脸上见到过那种神采。及至你回了一趟京城,在陆沉遇刺受伤的时候表现得更加明显,霍真等人也在我面前隐晦地提过。” “这些人真是长舌……” 厉冰雪无奈地笑了笑,并未否认或者羞恼。 厉天润继续道:“你从少年时便独立自主,基本不需要我和夫人操心,所以没有干涉你和陆沉的往来。只是据我所知,陆沉和林家女关系匪浅,你又不是与人相争的性子,我不免有些担心。这次让你率军北上,其实也存着让你考虑清楚的用意。如今看来,你终于放下了?” 见他再次问起,厉冰雪坦然道:“爹爹,女儿压根就没有想过和林溪相争。” 厉天润神情复杂地说道:“是不愿意争,还是怕争不过?” 厉冰雪哑然失笑,微微挑眉道:“当然是不愿意。我对陆沉说得很清楚,虽说我对他有些好感,但我不想困居深宅相夫教子。这个世道……女子一旦嫁为人妇便不好抛头露面,而我还有正事要做,岂能辜负爹爹的期望?” 厉天润轻叹一声,缓缓道:“傻孩子,为父只希望你们平安喜乐。有些事是我们父辈的责任,不能强压在你们的肩膀上。” 厉冰雪甜甜一笑,道:“女儿当然明白爹爹的心意。只不过,堂堂靖州大都督的长女总不能给人做妾吧?就算女儿不要体面,又怎能不顾爹爹的脸面?陆沉这个人骨子里很倔强,他认定林溪就不会改变,而且如今又多出一个王家千金,女儿真不想跟她们争来争去。” 厉天润望着她明媚的双眼和开朗的神情,喟然道:“也罢,你自己拿主意就行。” 厉冰雪将心底那抹复杂的情绪压下,继续先前的问题:“爹爹,我军何时加强攻势?” 厉天润摇头道:“到此为止。” 厉冰雪面露不解。 厉天润简短地解释道:“景军主力仍在,战线拉得太长对我军来说不是好事。沫阳路一半区域和东阳路全境已是超出预期的收获,这个时候我们需要消化收复的疆土,贪多嚼不烂反受其害。我和萧兄通过书信,他也赞成这个看法,眼下需要扎住根脚稳固战线。” 厉冰雪微微颔首。 厉天润又道:“等将来我军和景军主力正面相对,只要能取得优势,我军便可顺势而为长驱直入。在此之前,我们要耐着性子等待那场真正的大战。” 厉冰雪爽朗地说道:“女儿明白了,这段时间会加紧操练麾下将士。” 厉天润微笑道:“倒也没有这么急迫,回平阳府看看你娘亲吧。” “是,爹爹。” 厉冰雪起身应下。 走出书房来到院中,她抬头望向北方,只见天高云淡一片蔚蓝。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眸光中多了几分淡淡的伤感。 …… 齐建武十四年,景天德六年,三月十二。 经过连续七天的反复扯皮和锱铢必较,齐景两国使臣终于达成和谈。 双方约定,淮州西路军撤出河洛,沿京畿东线返回东阳路(齐国定州)境内,景军庆聿忠望部、谋良虎部、善阳麾下定白军一部相继进入京畿地区,待淮州军撤出之后接手河洛。 废弃燕帝之位,由朝廷中枢履行执政之责,以河洛地区作为齐景之间的缓冲地带。 景朝默认东阳路和沫阳路一半疆域被齐朝占据,但是没有形成书面文字。 景朝付出总计八千六百余匹战马的代价,赎回以永平郡主庆聿怀瑾为首的所有战俘。 双方争论最凶的一项是河洛东边的关隘归属,最终在萧望之和陆沉的首肯下,御史中丞许佐同意对方的要求,齐景两军以共城为界线,东边的清流关归属齐军,西边的尧山关则重归景军所有。 从这一点来看,齐朝稍稍吃亏。 河洛不必多提,关键在于尧山关,相信经过这次的失败,景军肯定会无比重视尧山关,毕竟这座关隘是河洛东边最后的屏障。 然而无论萧望之还是陆沉,都没有在这件事上太坚持,仿佛能拿到清流关就心满意足。 从三月十四日到三月十七日,河洛北边的临颍城附近,齐军连续四天、分批次进行战俘归还,同时从景军手中获得对应数量的战马。 三月十七,最后一场交换仪式,战俘仅有一人。 淮州西路军精锐尽出,锐士营骑步军稍稍突前,飞云军和来安军在后方列阵接应。 景军则是庆聿忠望率五千精锐骑兵压阵,后方隐约可见定白军的旗帜。 锐士营阵中,陆沉和庆聿怀瑾策马并立。 陆沉默然眺望前方,看着李承恩带人接收景朝用来赎回身边女子的两千匹战马。 春风徐徐,吹起庆聿怀瑾的鬓边青丝。 她扭头说道:“喂。” 陆沉淡然道:“说。” 庆聿怀瑾环视周遭军容严整的锐士营将士,压低声音说道:“真没想过投奔我朝?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 陆沉目不斜视地说道:“想听真话?” 庆聿怀瑾点头道:“嗯。” 陆沉道:“没想过。” 庆聿怀瑾撇了撇嘴。 陆沉补充道:“虽然我做不成杨光远杨大帅那样的人物,但我肯定不会变成庞师古之类的小人,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最后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庆聿怀瑾抬头看天,没有接过话头。 约莫半炷香过后,李承恩前来禀报战马已经接收完毕。 陆沉便道:“郡主,你可以回去了,代我向令尊问好。” 庆聿怀瑾没有动静。 陆沉笑道:“不想走?还是觉得两千匹战马不符合你的尊贵身份?” “呸。” 庆聿怀瑾轻啐一声,挥动马鞭一甩,骏马嘶鸣一声向前迈开四蹄。 行出数步,庆聿怀瑾扭头盯着陆沉,一字字道:“再见了,陆!大!忠!臣!” 到了分别之际,她的眼神中终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想将陆沉的面庞牢牢刻在心底,将来奉还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耻辱,又似乎是为这个年轻人的迂腐感到可惜,或许他在北边能拥有更加美好的前程。 但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回首向前,不再迟疑。 陆沉面不改色,望着她一人一骑穿过两军之间的上百丈距离,然后进入景军阵中,随即消失不见。 “撤军!” 陆沉一声令下,淮州军各部有条不紊地往河洛方向撤退,对面的景军同样小心翼翼地撤回北边。 天地之间,唯有风声寂寥,无边无际。 …… 齐建武十四年,三月二十。 淮州军撤出河洛,携带着八千余匹优良战马、一千三百七十五万两雪花银、无数粮草军械,在萧望之安排的镇北军和广陵军的策应下,沿着河洛东边的官道顺利返回。 至此,齐朝边军的北伐之战告一段落。 燕国已然名存实亡,齐景两国兵锋暂止,但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彼此都能确认,战争并未真正结束,除非他们分出最终的胜负。 终有一战。 书友们好,本书第三卷【风起河洛】结束,明天将开启第四卷【或跃在渊】。 (本章完) 329【一种相思】 对于淮州百姓而言,这个春天有种奇特的感觉。 北方的东阳路摇身一变成为大齐的定州,都督府、刺史府和各级官衙紧锣密鼓地成立,人丁黄册与土地图册的登记和整理轰轰烈烈地展开,总而言之处处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的景象。 淮州相对平静许多,一切如往年按部就班。 无论士族乡绅还是贩夫走卒,生活在淮州境内的人们最大的感受是,往后不用担心燕景军队突然南下,来安防线亦不必时刻枕戈待旦,因为定州已经完全挡住淮州的北部疆界。 大体而言,这是一种安定祥和的气氛。 淮州北部的来安城,陆家别院。 明媚的春光中,一位妙龄女子坐在廊下的交椅上,一边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一边捧着书卷细细品读。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色的翠烟衫,下搭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斜插一枝碧玉瓒凤钗。 一双温润的秋水长眸,两道修长的春山蛾眉,肌肤胜雪,气韵天成。 平心而论,王初珑不是那种第一眼便让人神魂颠倒的女子,陆沉来到这个世界见过的所有女子当中,或许只有京城花魁顾婉儿才有这个能力,然而顾婉儿美则美矣,细看却会让人觉得少了几分底蕴。 王初珑则不然,她属于相处时间越久、越能发现她身上美好特质的美人,这种由诗书浸染、情操内蕴而成的美,犹如她此刻手中捧着的古卷典籍,氤氲着隽永深刻的内涵。 锦书快步走进庭院,瞧见王初珑沉浸书中的姿态后,下意识地放缓脚步,轻柔地走到近前,唤道:“小姐。” 王初珑抬起头来,看着她眉眼之间难以掩饰的喜色,微笑道:“怎么了?” 锦书略显激动地说道:“小姐,外面都在传呢,陆公子率军撤出河洛回到定州,听说这一仗收获特别大。婢子在想,陆公子说不定很快就能回来,到时候小姐就可以见到他了!” 王初珑打趣道:“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更希望他早些回来?” 锦书脸颊微红,忸怩道:“小姐,婢子明明是在为你着急嘛。先前听说陆公子带兵打进河洛城,婢子担心得整晚都睡不着,生怕家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少爷们得罪他,到时候闹得小姐和陆公子都不开心。天老爷保佑,总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你倒是喜欢白担心。” 王初珑笑着摇摇头,轻声道:“叔父为了求得南边天子的接纳,不知付出多少心血和本钱,怎么可能容许家里的兄弟胡闹?” 锦书此刻终于察觉一丝不太对劲。 她看着王初珑的面庞,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伱不开心吗?” 王初珑左手握着书卷,凝望着庭院中嫩芽新抽的初春景色,缓缓道:“怎会不开心呢?陆公子通过这一仗向朝廷证明边军的实力,想必将来再次北伐会少一些阻力。他在河洛城中肯定见过叔父和爹爹,相信以他和叔父的智慧,肯定能达成继续合作的意向。” “可是小姐……” 锦书知道她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性子,但是跟在小姐身边这么多年,此刻她能感觉到王初珑言语之中有一股淡淡的哀愁。 王初珑没有刻意卖关子,坦然道:“傻丫头,因为你家小姐接下来的处境会很尴尬。” “呃?” 锦书愈发糊涂。 她不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按照小姐方才所言,陆公子和王家长辈的相处很融洽,小姐的处境怎会变得更加尴尬? 王初珑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边军已经收复东阳路全境,淮州和宝台山之间不再有阻隔,林姑娘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嫁来淮州。若我没有猜错,林姑娘此刻应该就在陆公子身边。他们两人相识于微末,一起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情比金坚难容他人插足。” 锦书终于恍然,她有些心疼地望着自家小姐,愁眉道:“小姐,你担心陆公子会——” “不担心。” 王初珑似已猜到她后面的话,便出言直接打断,继而道:“他分得清大事小情,既然他这次选择撤出河洛,便不会背弃与王家达成的交易,否则将来会多出一些麻烦。只是……既然是交易,那最终也只是交易而已。” 锦书默然。 虽然她远远比不上王初珑心思机敏,但是小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又怎会不懂其中的弯弯绕。 王初珑又道:“陆公子乃人中龙凤,倾慕他的女子肯定不少。其实我算不上特别羡慕林姑娘,反而很羡慕那位厉姑娘。” 锦书道:“厉姑娘?小姐不是只见过她一面吗?” 那是元月上旬,陆沉因为陆通被织经司盯上奔袭泰兴府,返回的途中经过来安,王初珑和厉冰雪有过一次简短的见面,因为没有旁人在场,没人知道她们聊天的内容。 王初珑脸上泛起一抹悠然神往,缓缓道:“虽然厉姑娘没有明言,但是我能感觉出来,她对陆公子颇有好感。只是她不像世间大部分女子那般痴缠纠葛,反而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光风霁月无比洒脱,真真令人羡慕。” 锦书不禁听得有些迷糊,一时间弄不明白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究竟是何心意。 王初珑转头瞧见她眼中的茫然,不禁微笑道:“这世上女子,又有几人能像厉姑娘那样决定自己的命运?” 锦书喃喃道:“小姐,你对陆公子无意吗?” “真是个笨丫头。” 王初珑轻叹一声,缓缓道:“中意与否是一回事,能否选择是另一回事。从我们南下淮州住进陆家别院的那天起,我便没有选择的权利。无论是从个人的清白出发,还是顾及到翟林王氏的命运,都不容许我做出任何任性的决定。” 锦书这一刻忽地福至心灵,感同身受地说道:“小姐是因为这段时间,陆公子没有传来只言片语?” 王初珑面色如常,轻笑道:“怎地忽然变聪明了?” 虽然她脸上有浅淡的笑意,锦书却始终感觉小姐身上有种淡淡的哀愁。 她走到王初珑身边说道:“小姐,陆公子军务繁忙,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他肯定不是刻意忘记小姐……” 说着说着便没了下文,她终究不是那种八面玲珑舌绽莲花的人,王初珑将她留在身边更多是因为她憨直的性格。 王初珑微微摇头道:“我自然不会怪他,只不过偶尔夜深人静时,会有几分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担忧罢了。再者——” 她稍稍一顿,喟然道:“这次他领兵撤出河洛,王家并未相随,意味着我的身份仍旧不能暴露。虽然我能以旬阳王家女的身份伪装,但是中间还有一位林姑娘,对于陆公子而言恐怕不是一桩很好处理的麻烦。” 锦书亦觉得有些头疼。 无论如何,翟林王氏的嫡女不可能给人做妾,纵然陆沉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王初珑和林溪之间的关系也会存在很多隐患。 毕竟两人至今都没有见过面。 一个是饱览诗书的世家贵女,一个是走马江湖的绿林巾帼,两人的经历和性情截然不同。 对于她们来说,点头之交不算困难,可是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辈子,谁也不敢保证将来能和谐如初。 “哎。” 锦书一声长叹。 王初珑反倒被她这般故作老成的姿态逗乐,微笑道:“好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这几天你将我们的行李收拾一下,等我去向陆家老爷辞行,我们便回旬阳去。” “啊?回旬阳?” 锦书心中一惊,连忙道:“小姐,你不等陆公子回来?” 王初珑目光清澈,淡然道:“我当初决定住在别院,主要是迫于形势的权宜之计,如今大局初定,自然不好继续不明不白地住着。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这个环境和林姑娘见面,届时只会徒增尴尬而已,陆公子夹在中间肯定会很为难。” 锦书忍不住嘟起嘴,小姐在这个时候都还在为他考虑,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他派人送来只言片语。 王初珑见状便道:“不要闹性子。” 锦书有些委屈地说道:“是,小姐。” 便在这时,宋佩迈着小碎步走进庭院,来到廊下行礼道:“姑娘。” 王初珑站起身来,颔首还礼。 宋佩便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笑道:“姑娘,这是我家少爷派人送给姑娘的信。” 王初珑微微一怔。 她伸手接过信,对宋佩说道:“有劳了,且坐一坐。” 宋佩摇头道:“婢子还有事情去做,便不打扰姑娘了。” 待她离去之后,王初珑当着锦书的面打开信封,只见上面写着短短几句话,一如陆沉平素言简意赅的风格。 “王姑娘,我处理完定州杂事便会返回淮州,还请在别院再住一段时间,有些话我想当面和你说。” 王初珑定定地望着落款处的陆沉二字,忽觉春风拂面而过。 “小姐?” 锦书有些担忧地问道。 王初珑淡淡道:“没事,暂时不必收拾行李了。” 锦书虽然不知这封信的内容,但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不禁喜笑颜开。 王初珑没有理会这个笨丫头简单的心思,她缓步向前,倚在廊柱之旁,凝望着墙角那株渐次盛开的七重楼,心中悄然默念。 “你这人呀……说你有心,你又根本不在意人家的心思,仿佛只是不想让王家失望。” “说你无心,你又知道人家心里在想什么、在担忧什么,轻描淡写之间,便让人平添几分烦恼。” “我所求不多,只盼你能明白,君若磐石,妾如蒲草……” (本章完) 330【一剑西来】 齐朝疆域之辽阔仅次于景朝,在无比漫长的边境线上,矗立着数座保境安民的都督府。 若单纯以重要性评定,靖、淮两地并列首位,其次便是成州都督府,再次是太平州都督府。 成州地处齐朝西陲,单论面积居于江南十三州之首。 此地北临衡江,东接雅州和卢州,东南方向是太平州。 南部数百里界线与南诏国相邻,西边就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此的沙州七部,两边以云岭相隔。 一百六十年前,齐国太祖李仲景曾经派兵进入西南边陲,帮助沙州七部击退来自遥远西方的异族入侵,从此收获沙州七部的忠诚。 在后来李仲景征战天下的过程中,沙州七部的土兵拼死效命,为齐朝的建立贡献出很大的功劳。 李仲景曾经想让沙州七部内迁,许给他们荣华富贵,但是最终被七部的头人婉拒,他们心甘情愿留在相对贫瘠的故土上生活。 往后百年间,沙州七部忠心不改,在齐朝需要的时候都会派出能征善战的土兵效命。 十九年前,即大齐先帝朝元康七年,北方三国铁骑南下,突破泾河防线直逼河洛,先帝召四方军队进京勤王,沙州七部派出八千土兵,靠着一双腿跋山涉水赶到河洛城外。 然而最后的结果是,齐朝先帝为了劝退北方三国的大军,被迫签订城下之盟,不仅拱手割让北方数座重镇,还将沙州土兵引入敌军的包围圈,以此换得对方的撤兵。 那一日,河洛北郊燕子岭,沙州八千土兵被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血战不降,几近全军覆没。 只有数百人侥幸逃生,怀着满腔悲愤回到西南边陲。 从那之后,沙州七部便视齐朝为仇寇,时常会有袭扰边境之举。 这种情况在李端登基后并未得到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即便他数次派遣使臣越过云岭前往沙州七部,但是这些使臣连七部的头人都见不到,每次都是被打晕扒光衣服之后丢回来,可谓让朝廷颜面尽失。 对于这些使臣来说,这比杀了他们更难接受。 李端不得不放弃绥靖之策,在成州建立都督府,下辖四支步军,防备沙州七部的袭扰。 十多年来,成州边境经常会发生小规模的战斗,虽然比不得北边那种规模和烈度,但是频次要远远超过,生活在成州边境的百姓不得不往内迁移,以求得旦夕安宁。 成州都督府驻地位于青江府城,此地距离边境不到七十里,和云岭之间的直线距离约为百二十里。 随着一道圣旨的到来,青江城忽地变得喧闹起来。 南安侯、成州都督侯玉升任大将军,与另一位大将军刘守光分掌京城南衙十二军。 侯玉时年三十九岁,起初在京军任职,后来兜兜转转来到成州,在这里一待便是十三年,依靠着扎实的军功,一路从青江军副指挥使升为成州都督,四年前获封南安侯。 都督府内,大厅高朋满座,成州各级官员、各军将官和当地乡绅代表齐聚一堂,为侯玉举行这场隆重的饯行宴。 主桌之上,侯玉身为今日主角自然端坐主位,他左边是特意赶来的成州刺史曲公则,右边则是这些年担任他左膀右臂的副都督童士元。 推杯换盏之间,阿谀奉承声不绝于耳。 侯玉的相貌与名字没有半点关联,其人浓眉阔脸,耳大面黑,一双豹眼如炬不怒自威。 听着麾下部将的如潮马屁声,侯玉面色矜然,悠闲且自得。 曲公则放下酒盏,微笑道:“大都督此番奉诏入京,可见圣眷隆重,实在令人好生羡慕。” 侯玉微微挑眉,道:“方伯大人莫要打趣,京中藏龙卧虎,我辈区区一介边军武人,唯有谨奉上意方能立足,不比大人在此间轻松自在。” 曲公则笑容不减,心中却在骂娘。 江南十三州,内陆各州的刺史何等威风,那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一言可决他人生死。 像他这种边疆刺史,基本上便是边军都督的佐贰官,明面上虽有监督侯玉的权力,实则不得不仰人鼻息,因为对方手中握着实打实的军权。 曲公则听着侯玉咬文嚼字卖弄风雅,面不改色地笑道:“大都督过谦了。下官今日可谓既喜又忧,喜的是大都督升任京军大将军,忧的是大都督回京之后,云岭那边的沙州七部肯定不安分,怕有边疆之患啊。” “方伯无需担心。” 侯玉语调淡淡,抬手举过左肩,看向另一边的童士元说道:“陛下之意,我回京后由你暂代都督一职。沙州七部每年春天都会越境袭扰,今年尤其要加强戒备,他们肯定会知道我回京的消息。你要严令各军稳守防线,不得让七部土兵闯入成州境内。” 童士元当即离席起身道:“请大都督放心,末将定能处置妥当。” 侯玉微微颔首,然后举起酒盏,淡然道:“诸位。” 这两个字一出口,熙熙攘攘的大厅立刻安静下来。 侯玉继续说道:“承蒙诸位的襄助,本督这些年没有辜负陛下和朝廷的托付,将那些不知死活的蛮人挡在云岭以西。本督明日便将赴京,这杯水酒聊表心意,另外请大家放心,本督不会忘记自己在成州的十三载光阴,亦不会忘记与诸位的交情。请大家满饮此杯!” “敬大都督!” 众人齐声相贺。 一场宾主尽欢的酒宴过后,很多人喝得脚步虚浮,唯独侯玉像没事人一般,仿佛他那张黑黝黝的面庞能挡住酒色溢显。 宾客散去,侯玉面色淡然地回到后堂内书房。 “小人李锦山,拜见南安侯爷!”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大礼参拜,其人身量中等面容普通,满身风尘仆仆之色。 “无需多礼。” 侯玉一改之前在酒宴上的矜持和自傲,伸手将这人扶起来,指向旁边说道:“坐。” “谢侯爷。” 李锦山语调恭敬,坐下时只贴了半边屁股。 侯玉见状微微一笑,暗道不愧是锦麟李氏的家仆,这般做派的确令人心中舒适,于是问道:“李大人近来可好?” 他口中的李大人不是指当朝左相李道彦,而是指刑部侍郎李适之。 李锦山身为李适之的心腹,对此当然心知肚明,便答道:“我家老爷一切都好,多谢侯爷关切。” 侯玉颔首道:“不知李大人派你前来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我家老爷只是想让小人为侯爷讲解一番京城局势。” 李锦山面带谦卑的笑意,继续说道:“侯爷当知,北衙六军卫戍京城不可擅离,因此南衙十二军便是京军之中唯一能动用的兵马。在过去十来年里,南衙一直由刘守光和李景达两位大将军执掌,他们二人身后是京城周遭的几大门阀世族。如今刘守光趋向天子,李景达能力不足,正是侯爷大展拳脚施展抱负的时候。” 侯玉没有因为他这番话就找不到北,淡然道:“既然李景达能力不足,陛下为何同意他出任定州都督?是想为某人提前铺路?” 李锦山赞道:“侯爷明见,我家老爷亦是这般想法。” 侯玉轻笑一声,悠悠道:“看来陛下是真的宠信那个陆沉。” 李锦山顺势说道:“我家老爷还说,李景达虽是一个过渡人选,但他肯定不会只是走个过场。在这段时间,陆沉很有可能被陛下召回京城,然后安排一个临时的军职。” 侯玉缓缓道:“李大人之意,陛下想用陆沉进一步撬动京军的格局?” 李锦山点头道:“极有可能。如今南衙十二军中,陛下已经安插了一根钉子,便是振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此人乃是萧望之一手提拔起来的部将,和陆沉也算关系亲近。侯爷履任之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陈澜钰。先前李景达曾经想过找陈澜钰的麻烦,但他手段粗糙始终未能奏效。” “陈澜钰……陆沉……” 侯玉面无表情地复述这两个名字,随即沉着地说道:“伱回去禀告李大人,他将我推到南衙大将军的位置上,我便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另外,我在成州这边已有安排,必要时会派上用场。” 李锦山喜道:“有侯爷这句话,我家老爷必能高枕无忧。” 侯玉微笑道:“还请转呈李大人,既然他实现了当年对我的承诺,侯某必不会让他失望。” 李锦山起身一礼,不再多言。 翌日清晨,成州都督侯玉在一千锐卒亲卫营的簇拥中,悠然踏上返京的路途。 及至午后时分,这支队伍已经远离青江城,不急不缓地走在平整的官道上。 在马车中闭目养神的侯玉自然不知道,此刻道旁某座青山,半山腰的巨石上站着一袭红衣,冷漠地望着下方官道上的队伍。 红衣似火,腰悬长剑。 “阿姐,你真的要去齐国京城么?” 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关心地问道。 “嗯,阿姐要去办事。” 红衣女子转身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对不远处那个中年族人说道:“十二叔,你让人将阿弟送回去。另外,缠云草准备好了么?” 中年人点头道:“准备好了。” 红衣女子应了一声,便对少年说道:“回去告诉阿爸和阿妈,我很快就会回家。” “嗯!阿姐你要小心些,齐人都不是好东西,这是阿爸说的!” 少年皮肤黝黑,那双眼睛亮如星光。 “我知道,等我找到机会杀了侯玉这个畜生,再办好阿爸交代的事情,你就可以见到我了。” 红衣女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冲那个中年男人微微颔首,随即提膝跃下巨石,朝山下走去。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安静地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本章完) 331【一家人】(为盟主侠客打钱加更) 大齐定州。 西路军顺利返回,依照萧望之的命令进行分散驻扎,来安军负责镇守清流关以及定州境内的奉福和宁陵等地,飞云军则北上接替泰兴军驻守定风道,盘龙军返回盘龙关。 奉命前来支援的江华军和旬阳军回到境内稍事休整,准备南下淮州、穿过双峰古道回到自己的防区。 各军主将则云集汝阴城,萧望之特地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翌日上午,在都督府后堂的花厅内,一个小范围的会议悄然举行。 萧望之和陆沉自然在座,还有两位在齐国官场上没有任何身份的中年男人,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是陆沉的父亲陆通,而坐在他身边的中年男人气度沉凝,即便没有刻意显露也是满身的高手风姿。 他便是七星帮主、名列江湖武榜上册第一位的林颉。 厅内还有两人,其一是坐在林颉下首的尉迟归,其二则是陆沉身旁落座的林溪。 寒暄过后,萧望之微笑着直入正题:“林帮主,陛下当初有言,七星帮愿意拨乱反正,此乃国朝之幸。这两年贵帮勇士为了抵抗景燕军队付出良多,前不久还协助我军阻挡景朝骑兵,可谓劳苦功高。如今大局已定,到了我朝履行承诺的时候。” 林颉沉稳地说道:“大都督过誉了。” 所谓承诺,指的是当初陆沉在宝台山中说过的话,第一是淮州军收复东阳路后,要给七星帮寻找一块安身之地。 第二则是七星军的隶属和待遇问题。 萧望之道:“关于贵帮帮众安居之所,不知林帮主可有中意的地方?” 林颉沉吟道:“大都督,某在南下之前与帮中兄弟商议过,他们大多认为已经习惯宝台山中的生活,而且山里并非不毛之地,我等这些年亦开垦出不少良田。故此,我们暂时不会离开宝台山,若是大齐愿意提供一些资助,我等定当感激不尽。” 萧望之略感意外。 他不由得转头看向陆沉,眼中暗含询问之意。 陆沉示意自己不清楚,然后望着身边的林溪,只见师姐同样面露茫然。 林颉见状便微笑道:“不怕都督笑话,帮中老少性情古怪,倘若南迁城镇之中生活,未免很不自在,亦有冲突生事之忧。宝台山地域广袤,不光有群山耸立,也有河流谷地,只要勤恳经营未尝不能富足。” 陆通插话道:“大都督,既然林帮主已经有了成算,不妨依他之言。” 萧望之当然不会强迫七星帮南迁,这个绿林第一大帮又非几百人,而是数万人之多,本身将他们安排妥当就是一件难事,如今林颉的决定称得上皆大欢喜。 他没有忘记陆沉的承诺,便说道:“请林帮主放心,贵帮所需之粮食、铁器、种子等等,只需开一份详细的单据,朝廷会全部满足。” 林颉拱手道:“多谢大都督费心。” “分内之责。” 萧望之温和一笑,继而道:“至于七星军的隶属,陛下在给我的旨意中明言,七星军暂时归属于定州都督府,但是只要关系到七星军的调动和安排,必须经过陆沉的同意。除此之外,七星军的武备和饷银待遇,一律平齐于定州边军。” 这个决定可谓诚意满满。 李端知道这些北地绿林信不过朝廷武勋,所以特地加上陆沉这一条,至于几千人的军械和俸禄,对于朝廷而言不算很大的负担。 最重要的是,这个决定可以让陆沉安心。 林颉看了陆沉一眼,颔首道:“如此甚为妥当。” 陆沉此刻的心思却飘得有些远。 这算不算李端打一巴掌给一颗糖? 先前许佐说得很清楚,李端希望锐士营扩军,以这数千虎贲为骨架扩充为骑步两军。 虽然李端的用词是“希望”,但那不过是他给陆沉的体面而已,天子金口玉言岂容反对? 如果他抗旨不遵,恐怕中枢马上就会丢来一顶“不臣之心”的大帽子,届时他恐怕只能跟着七星军落草为寇。 李端或许是顾虑到陆沉会有憋屈之念,于是维持七星军的独立性,并且将陆沉和七星军的关系摆在明面上,默许他继续发展壮大这支北地义军。 只是这一来一去之间,对于陆沉而言,很难算得清得与失。 出神之时,陆沉忽然感觉到右臂被人戳了戳。 他低头望去,只见林溪哭笑不得地轻轻拉着他的衣袖,然后朝旁边努努嘴。 陆沉回过神来,原来几位长辈都笑吟吟地望着他。 陆通悠然感慨道:“这孩子平时机灵敏锐,今天这般公然发呆的状态真是难得一见。” 林颉笑道:“可能是他这半年来太过劳心费力,连轴转没有休息之时,不过也正因为他如此勤恳,方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就。” 林溪悄悄点头。 “父亲和各位长辈误会了,我只是觉得你们不必这般客套,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京城陪那些大人们说话,看似亲切实则很疏远。” 陆沉语带调侃之意,接着说道:“萧叔待我亲如子侄,岳丈大人是我的师父,尉迟前辈于我也有师徒之谊。坦白说,我们其实和一家人没有区别,又何必太客气呢?放在其他场合,我肯定不会走神,只是今日都是值得信任的亲人,故而我有些放松。” 这番话出口之后,除了林溪微带羞意,其他四位中年男人无不哑然失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尤其是初次见面的萧望之和林颉,不由得放下心中那抹轻微的戒备。 气氛愈发融洽,萧望之趁势说道:“关于天子分拆伱我军权一事,你有何看法和对策?”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在陆沉脸上。 陆沉稍稍思忖,不急不缓地说道:“萧叔,我在京城见过李景达,其人不能说完全没有能力,但他能够坐稳南衙大将军的位置,主要还是依靠一些江南世族的支持。如今天子将他派来定州,我认为这里面暗含两层意思。” 萧望之道:“你说。” 陆沉冷静地分析道:“其一,李景达虽为定州都督,但是他能仰仗的只有从京城带来的定威军,飞云、来安二军自不必说,新设三军未必会听他的话。从这个角度来看,陛下做得不算过分,毕竟中枢无法接受萧叔独掌两州军权,算是陛下的折中之举,李景达终究只是一个过渡人选。” 陆通微微皱眉道:“有没有可能,天子不想让你插手定州军务?” “自然有这种可能。” 陆沉点了点头,又道:“目前看来,李景达是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选,我们认为他只是过渡,中枢则认为他能阻止萧叔手里的军权扩张。然而不排除陛下是想徐徐图之,先用李景达打消我们的顾虑,然后等时机成熟再换上一个能力突出的定州都督,将我们直接排除在外。” 林颉淡然道:“如果齐朝皇帝真是这般想法,你又不甘心的话,不妨来宝台山自立旗号。” 这句话宛若巨石沉潭。 陆通面无表情,林溪稍微有些紧张。 林颉则看着萧望之,心意不言自明。 萧望之沉吟不语,他如何不知这是对方的试探。 他和厉天润是大齐的忠臣,林颉却不是,他只在意自己女儿的幸福和陆沉的前途。 这便是江湖第一人的锐利风格。 他想看一看萧望之会如何应对。 “岳丈,不至于此。” 陆沉有些头大,其实当初在高园城的时候,萧望之便已经说得很明确,他不反对陆沉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损害大齐的根本就行。 林颉并非鲁莽的蠢人,闻言就知道陆沉心中有底,于是对萧望之歉然地说道:“大都督,林某草莽中人不通礼数,还请勿怪。” 萧望之摇头笑道:“林帮主多虑了。其实在陆沉回来之前,我便已经上奏陛下,关于锐士营分拆二军之事,我和陆沉肯定不反对。但是,骑军首任都指挥使要由陆沉兼任,步军首任都指挥使由柳江东改任,这不光是出于对陆沉的保护,也是对定州防务的负责。” 他稍稍一顿,对林颉说道:“我们没有办法确认景军何时南下,可能是几年之后,也可能是一年不到,仓促成军本身就是对边军战力的不负责,我身为淮州都督必定会从大局考虑。” 林颉不禁微微动容,两人考虑的角度不同,一者偏重个人情感,一者偏重全局安危,但是相同点在于他们都很在意陆沉的利益得失。 “大都督思虑周全,林某一时情急出言不当,特此向大都督赔罪。” 林颉光明磊落,既然是误会了萧望之,他便起身一礼。 萧望之连忙起身劝阻,温言道:“林帮主切勿多礼,你我之见并无对错之分。” 众人心中一宽。 落座之后,萧望之看向陆沉问道:“你打算何时返京?” 陆沉却转头看了一眼师姐,两人目光交错,不禁多了几分柔情,随即说道:“陛下没有明旨相召,我准备等李景达抵达汝阴,当面和这位定州都督聊几句。另外,我还有一些个人问题要处理。” 萧望之便没有多问,颔首道:“也好。” 另一边,林溪悄然垂首,心中泛起一抹甜丝丝的感觉。 为本书007号盟主侠客打钱加更。今日3更,还欠14。 (本章完) 332【我从江湖来】 那场会议结束后,陆沉等人返回锐士营的驻地。 来到陆沉的住处,陆通斟酌语气道:“其实你没有必要试探萧望之,他和厉天润有所不同。南边中枢那些人对他十分忌惮,唯恐他成为割据藩镇。天子将陈澜钰调去京军,如今又让李景达出任定州都督,这些手段都是在削弱他的军权。” 众人相继落座,陆沉亲自为他们斟茶。 林颉抬手在茶盏边点了两下,淡然道:“事关陆沉这孩子的前程,我若不当面问个清楚,心里委实难安。” “是这么个道理。” 陆通点了点头,微笑道:“不过我和老萧互相知根知底,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你心里有底就行。” 林颉一言带过,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谈得太深入,转而看向陆沉说道:“如今大事已定,关于伱和溪儿的婚事,你有什么打算?” 按常理而论,这种事肯定需要媒人从中转圜,包括婚期的确定、六礼的仪程、宾客名单的确认、乃至聘礼和嫁妆的各种细节。 林颉身为江湖第一人,自然不耐烦这种繁文缛节,而且他虽然不止林溪一个子女,却最疼爱这个长女,嫁妆自然是倾尽所有,一定会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入陆家。 林溪亦未起身离开。 在河洛城那段时间,两个年轻人食髓知味形影不离,虽然没有冲破最后那道关口,但是除此之外可谓亲昵无间。 所以她只是神情温柔地坐着,目光不时落在陆沉的脸上。 面对未来老丈人的问题,陆沉坦诚答道:“理当提上日程。” 林颉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林溪,温和地说道:“你和溪儿两情相悦,这本来就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姻缘,论理我没有不满的地方。只不过,据我所知王家姑娘还在来安,你打算怎么安排她呢?” 林溪担心陆沉为难,便开口说道:“爹爹,女儿真的不在意这件事。” 林颉暗道一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关键你还没进陆家门呢,就这么急着为这小子说话。 虽说这个世道里女子不可善妒,但是你也不必太过贤惠啊,于是便笑道:“傻孩子,这不是你在不在意的问题。为父不喜欢事后纠缠不休,有些事就应该先说清楚,这样以后才没有纠葛。” “岳丈大人言之有理。” 陆沉示意林溪不要紧张,然后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想先和师姐成婚,然后再从本家兼祧一房迎娶王姑娘。虽是兼祧,师姐的地位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我可以在岳丈面前做出这个明确的保证。” 陆通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出言打断。 林颉颔首道:“如此也好。” 陆沉转而看向陆通问道:“父亲,兼祧有没有问题?” 陆通摇头笑道:“自然没有问题。不过,我觉得你可能用不上这个法子。” 此言一出,其他人不禁好奇地望着他。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悠然道:“天子应该会为你们三人赐婚。” “赐婚?” 饶是陆沉一贯沉稳淡定,此刻也稍稍有些惊讶。 陆通颔首道:“天子知道你和你师姐的关系,也知道你和翟林王氏的合作内容,自然会考虑到这个问题。此番北伐之战,你的功劳甚至不在老萧之下,老萧的军职升无可升,除非回京取代郭从义担任枢密使。他是国公你是国侯,光是这个爵位不够嘉赏你的功劳,天子肯定要从其他方面找补。” 陆沉失笑道:“若是天子赐婚,的确更加妥当。” 陆通满含深意地说道:“毕竟他把定州都督的位置给了李景达,又要拆分你的锐士营,总得防止你心生怨望。” “其实我对天子没有意见,因为从君君臣臣的角度而论,我这个臣子好像也不算多么忠心。” 当着他们几人的面,陆沉自然不需要拐弯抹角,继而道:“岳丈,这次我从景朝获得的战马不是八千匹,而是一万两千余匹。多出来的四千匹战马,我托宋世飞宋将军带去定风道,他会将其中的三千五百匹交给七星军的兄弟们。” 这番话让林颉微微一怔,旋即忍俊不禁道:“好。” 以宝台山脉广袤的区域,养几千匹战马倒也不难,只是过往七星帮拿着银子都买不到,毕竟战马这种资源历来被各国严格掌控,甚至在铁器军械之上。 林颉想了想,又道:“看来你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让七星帮继续留在山中,便是想为你和溪儿留一条后路,避免将来出现变故,你没有可用之人。如今看来,你也想在山中继续发展实力?” 陆沉点头道:“是的,岳丈。我一直认为宝台山中大有可为,关键在于如何经营。如今宝台山、定州和淮州连成一片,又兼具向北通商之道,我们自然要利用这个机会将宝台山发展起来。岳丈身为北地绿林魁首,大可继续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只要能将七星军扩充到万人左右,我们便有左右逢源见机行事的底气。” 林颉沉吟道:“一万人……你若不在,谁能统领这支军队?” 陆沉便看向陆通道:“父亲?” 陆通楞道:“臭小子,你把主意打到你爹头上来了?为父年近五旬,哪里还能统兵?” 陆沉忍不住笑道:“父亲误会了,你的夹带里不是还有一些人吗?” 陆通感慨道:“为父这点家底早晚要被你掏空。” 话虽如此说,他并未反对陆沉的提议。 陆沉心中一宽,对林颉说道:“岳丈,除了家父手里的人,我还从锐士营中选定二十余名将官,趁着这次军中调整的机会将他们安排进七星军,加上原先帮里的余大均等人,他们足以撑起七星军的骨架。又有岳丈执掌大局,这支军队便不会走上歪路。” 林颉微笑道:“好,便依你所言。” “还有一件事……” 陆沉不疾不徐地开口,对两位至亲长辈讲述他的一个构想。 身为穿越者,他当然知道前世有太多的东西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可谓降维打击的存在,然而他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除了像希腊火、土制地雷和黑火药这些他在前世有所了解的东西,其他方面基本是两眼一抹黑。 莫说攀科技树,他连珍妮纺纱机的原理都不知道,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故此,他只能尝试着从粗略的角度,争取在宝台山内创造一个暂时的世外桃源,通过对两边招募的工匠进行一些启发,看看能不能点燃几个火种。 至于将来能否有收获,那只能看上天是否垂青。 …… 夕阳西下。 陆沉和林溪在院中漫步。 两人的手牵在一起。 陆沉温和地打破这种旖旎的氛围:“师姐,我想和你一起回一趟京城,带你看看江南的风景。” 虽然两人谈不上聚少离多,但是在一起的时候大多忙于正事,仅有先前在河洛城那段时间享受过恋人的甜蜜。 陆沉心中一直有个遗憾,那便是没有带林溪看看外面的风景,这次南下应该不会有多少麻烦事,所以他希望能和林溪同行。 林溪牵着他的手,微笑道:“是不是还要去来安城见一见王姑娘?” 陆沉的小心思被她戳穿,有些尴尬地说道:“如果师姐不想见那就不见。” 林溪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认真地说道:“师弟,我真的不介意王姑娘的出现,但是……我暂时还是不见她了,想来她也是这样的心思。这和争风吃醋无关,只因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便是你,可是这个话题谈论起来又会让彼此尴尬。” 陆沉担心她心中会有成见,连忙说道:“那便不见,我们从淮州一路南下,然后我带你在江南转一圈,我们再去京城面圣。” 谁知林溪依然摇了摇头。 陆沉微露不解。 林溪解释道:“今天听长辈们说了那么多,虽然他们说得比较隐晦,可是我能听出来,你的处境并不像是表面上那般悠闲自在,你身上的压力依然很大。师弟,我一直觉得自己能够帮上你的地方很少,不像王姑娘可以借助翟林王氏的底蕴为你提供助力,也不像冰雪妹妹能在战场上与你并肩作战。” 陆沉抬手轻按她的双唇,心疼又好气地说道:“师姐,你不能这样说,你我之间根本不需要这些事情来证明。真要论起来,如果在广陵的时候没有你的帮助,我根本没办法走出第一步。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第一步是最重要的。” “嗯。” 林溪抬起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两人四手相牵,她温婉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想为你做些事情。我是一个江湖人,从小便修炼武功,不懂那些军国大事,所以只能用我的方式去做。” 陆沉怔怔地看着她。 林溪松开手,微笑道:“还记得它么?” 她从袖中取出那副一直随身携带的面具,其状青面獠牙颇为狰狞。 陆沉瞬间读懂她的心思,不由得喃喃道:“师姐……” “你去京城办事,我去找排名天下第十的停云枪姜阳生。这只是一个开始,早晚有一天,我会将这座江湖送给你,不知你可喜欢?” 她将面具戴上,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一变,犹如一柄出鞘的长刀,锋芒毕露令人不敢直视。 陆沉望着面具之上那双清冷的眼眸,认真地点头道:“喜欢。” “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陆沉喜欢的女子不是攀附在他身上的浮萍,而是用一座江湖作为嫁妆的绿林豪杰。” 林溪语调轻柔,又带着三分凛冽之意。 “她叫菩萨蛮。” (本章完) 333【败絮其外】 日升月落,川流不息。 陆沉刚刚送走林颉和林溪,便迎来了枢密举荐、天子任命的定州大都督李景达。 其实这是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情。 当初燕景联军奇袭广陵,南衙三军奉旨北上救援,路上拖拖拉拉走了一个多月,等他们渡过衡江抵达广陵,守军早已在飞羽营的配合下击败敌军。 如今李景达带着振威军一万余人,从永嘉启程途径忻州、衡江和淮州,抵达定州汝阴城同样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换而言之,京军的战力突出一个神秘莫测,既能日行十里也能快速急行军,完全取决于主将是否需要。 随李景达北上的除了振威军,还有都督府的常备文职属官,诸如长史、司马和各级参军。 对于这位定州大都督的到来,边军将帅在萧望之的带领下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 将振威军和都督府属官安置妥当之后,两位大都督并肩走入节堂,陆沉和几位都指挥使作陪。 李景达恭敬地请萧望之坐在主位,笑道:“国公爷此番收复定州,兵临河洛,大涨我朝声势,可谓功彪史册。末将才疏学浅,初至边境,还望国公爷不吝指教,感激不尽。” 他将姿态摆得极低,萧望之温言道:“李兄言重了。陛下任命李兄为定州都督,自然是想借助你的练兵之能,为定州练出一支足以战胜景军的雄师虎贲,李兄又何必过谦?”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他当然不会无端生事,纵然李景达的到来意味着朝廷中枢分割他的军权,从他面上看不出半点不忿。 李景达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姑且不论他在军事上有几分真才实学,在京城官场上待久了,口舌上的功夫不容小觑,那些溢美之词仿若不要钱一般堆在萧望之头上。 萧望之神情淡然微笑以对。 不过在李景达不顾体统地吹捧之下,节堂内的气氛显得很融洽。 片刻过后,李景达转移目标,对陆沉说道:“陆侯,你可真是令我惭愧啊。” 陆沉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大都督此言何意?” 李景达感叹道:“想你弱冠之龄就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我等虚度几十年,纵然拍马亦不能及也!我还在京城的时候,就听陛下多次当众称赞伱,说你年轻有为,且对国朝忠心耿耿,堪为军中将帅之表率!临行前陛下特意叮嘱我,关于定州军务一定要多听你的意见,切不可自作主张贻误大局。” 陆沉谦逊道:“大都督言重了,末将能有今日成就皆是陛下的赏识和器重。关于定州军务,理当由大都督决断,末将定会竭力辅佐大都督。” 李景达咂咂嘴,似乎有些不够尽兴,笑道:“倒不是我在陆侯跟前故作姿态,只是我这些年极少踏足边境,对边军诸事实在是两眼一抹黑。此番奉圣意北上出任定州都督,我心中委实惶恐不安,生怕行差踏错。总而言之,还望国公爷与陆侯不吝指教。” 堂中众将神色各异。 如裴邃等淮州军主将的表情略显古怪,李景达再三表态,似乎根本无意掌控定州军权。 然而真有人能做到在权力面前心如止水? 另一边,振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心里颇感憋屈。 这不是他第一次踏足北地。 前年淮州之战,南衙三军奉旨北上,他便是其中一员,和元行钦、徐温二人各领一军。 徐温通敌叛国被抄家问斩,元行钦如今依旧留在京军南衙,而他因为是李景达的心腹,不得不率军随行。 侯大勇知道此行绝非坦途,不论振威军的实力强弱,在连战连胜战功彪炳的边军面前,压根翻不起半点水花。 此刻看着李景达的卑微姿态,他不得不强压着心中的火气。 萧望之倒也罢了,人家毕竟是坐镇淮州十余年、不知和景军交手过多少次的名将,李景达在他面前自然只是一个晚辈。 但是连陆沉这个年轻人都可以骑在李景达头上,这让侯大勇实在难以接受。 李景达却仿佛没有察觉心腹的情绪,继续说道:“国公爷,末将前几日已经收到陛下的旨意,陛下同意你的奏请,由陆沉兼任定州骑军主将之职,另外一支步军的主将由盘龙军都指挥使柳江东改任。至于飞云和来安二军,维持先前的将官设置不变。” 萧望之和陆沉对视一眼,随即恭敬地说道:“陛下圣明。” 李景达又道:“关于锐士营分拆组建的两军也已由陛下定名,骑军赐名定北,步军赐名宁远。至于定州都督府奉旨招募新兵组建的第六军,枢密院定名为奉福军。” 齐朝规制,各都督府麾下各军的命名一般都会以地名为主,譬如前年增设的江北四军,譬如淮州境内的广陵、来安和泰兴等军。 也有一些军队比较特殊,比如淮州镇北军和飞云军,比如现在由锐士营扩建的定北、宁远二军。 相对而言,这些特别命名的军队各方面的待遇乃至整体的实力都会强一些。 故此,李景达对陆沉说道:“陆侯,陛下对你的殷切期望可见一斑,盼你能为大齐再建功勋。” 陆沉微微垂首道:“末将必定尽心竭力。” 李景达赞道:“有陆侯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另外,陛下特地命你参谋定州军务,其实就是希望你能挑起重担,毕竟我对边疆不熟悉,关于定州六军的驻防和细务安排,还请陆侯多多费心。” 他这个姿态未免太过卑微,坐在下首的侯大勇脸色微红。 陆沉暂时还不能摸透对方的想法,而且他终究是李景达的下属,有些话不宜出口。 好在这堂中有很多自己人。 萧望之微笑着接过话头:“李兄何必这般谦虚。你是定州大都督,陆沉年轻且是下属,岂能直接越过你决定军务?依我看来,李兄可以做好安排,让陆沉他们负责具体执行便可。” 李景达尬然一笑,点头道:“国公爷所言极是,是末将太心急了。” 便在这时,侯大勇终于按捺不住,粗声粗气地说道:“陆侯,听闻此战我军缴获了八千余匹战马?” 这句话瞬间让堂内的气氛凝重起来。 这次陆沉利用以庆聿怀瑾为首的俘虏从景朝换来八千多匹优良战马,对于边军各部来说充满诱惑力。 齐朝缺军马是不争的事实,当初萧望之组建锐士营,几乎将淮州都督府搜刮一空才凑出数千匹战马。厉天润在靖州费心筹谋,想方设法寻觅战马,倾其所有也只能组建一支飞羽营。 不过先前萧望之已经对陆沉言明,淮州军不会觊觎这次缴获的战马,因为先前的雷泽大捷已经斩获将近五千匹良驹,全都被萧望之藏了起来。 也就是说,这八千多匹战马的处置权在陆沉手上。 望着侯大勇热切的目光,陆沉淡然道:“是的。” 侯大勇开门见山地说道:“末将知道陆侯要用这些战马扩充定北军,末将的振威军步卒也不敢觊觎战马。只不过,大都督初临定州,身边的亲卫营都是步卒,不知陆侯能否割爱两千匹战马,以供大都督的亲卫营使用?若是陆侯愿意割爱,末将感激不尽!” 裴邃等人当即皱起眉头。 一开口就是两千匹,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陆沉从容地问道:“敢问侯将军,这是大都督的军令?” 侯大勇摇头道:“自然不是。只不过陆侯身为大都督的下属,不应该为上官着想吗?” 陆沉笑了笑,掸掸衣袖道:“大都督有侯将军这样懂事体贴的下属,确实令我有些感慨。只不过侯将军或许不知,在许中丞奉旨前往河洛与景人谈判的时候便对我说过,陛下有旨让这批缴获的战马由我自行处置。如今定北军刚刚组建很缺战马,我正在头疼此事,所以委实无法答应侯将军的请求。” 侯大勇一窒,他没想到对方会搬出远在江南的天子。 其实他不相信天子真有这道旨意,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 陆沉继续说道:“侯将军,其实此事不难办,只要你带着振威军去抓几百个景军俘虏,区区两千匹战马还不是唾手可得?” “你——” 侯大勇大怒,下意识抬手撑着交椅的扶手,然而那几位边军主将冷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脸上。 “侯大勇,放肆!” 看了一会戏的李景达一声厉喝,接着怒斥道:“按照军中的规矩,战利品一直都是由缴获的主将决定如何分配,岂能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再者,陆侯为国朝屡立功勋,陛下对他何其看重,怎会容许你这个夯货侵占定北军的战马?给我站起来,马上向陆侯行礼赔罪!” 侯大勇面色涨红地望着李景达,片刻后深吸一口气,便起身朝陆沉行礼道:“末将一时口不择言,还请陆侯恕罪。” 但是他还没有躬身,陆沉便已出现在他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胳膊,侯大勇无论如何都沉不下身,随即便听陆沉说道:“大都督,我等边军将士性情鲁直,侯将军并无过错,您这样岂不是让末将没有立足之地?” 萧望之顺势说道:“是啊,边军将官喜欢吵吵闹闹,李兄不必在意。” 李景达转怒为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又对侯大勇说道:“这次暂且饶了你,下次再敢胡说八道,本督绝对不许!” “谢大都督宽宥。” 侯大勇躬身一礼。 众人又闲谈几句,萧望之便起身告辞,如今这里已经是李景达的都督府驻所,他自然不会鸠占鹊巢,而且他过段时间便会返回淮州整军备武。 李景达亲自将他送出门外,又让陆沉代为相送。 节堂内安静下来,侯大勇闷着头坐下,咬牙道:“大都督,这帮人欺人太甚!” 李景达却摇摇头,平静地说道:“我本来就没想过在短时间内夺权,今日让你试探陆沉,也不过是看看他的底线。如今看来,这个年轻人浑身是刺,果然不好惹。罢了,且由着他嚣张去,咱们不必急于一时。” 侯大勇皱眉道:“可是除了振威军,定州其余五军都是他们的人。” “错了。” 李景达缓缓道:“定北、宁远、飞云、来安这四军是他们的人,振威军和即将组建的奉福军是我们的人。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六军都是朝廷的人,我不相信他们敢公然和朝廷作对。” 侯大勇沉声道:“然而只要陆沉这厮还在定州,那四军就不会听大都督的帅令,即便不敢公然作对,肯定会阳奉阴违。” 李景达淡淡一笑,端起已经凉掉的清茶饮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我让你不要急于一时,陆沉能在定州待多久?要知道,陛下对他可没那么放心。话说回来,那些人以为将我踢出京城,我就必然只是来定州走个过场。” “呵呵……萧望之和陆沉能连败景军,难道我李景达就不能?” “焉知这不是我等待半生的机会?” (本章完) 334【七寸】 景朝,大都,常山郡王府。 “给父王请安。” 庆聿怀瑾站在堂下,依照景廉族的传统礼仪行跪拜大礼。 堂内并无旁人,庆聿恭望着女儿低垂的眉眼,注意到她换了称谓——以往没有外人时,庆聿怀瑾总喜欢亲昵地喊他爹爹,不像现在这样换上敬称。 他心中泛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问道:“见到陛下了?” 庆聿怀瑾颔首道:“是的,父王。女儿刚刚入城,便有宫中火者在城门处相侯,然后女儿便随他们入宫觐见陛下。” “坐下说话。” 庆聿恭放缓语气,又强调了一句:“在家中仍旧像以前一样。” 庆聿怀瑾轻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随即听话地在下首落座。 庆聿恭没有问她在宫中的经历,景帝虽然会在明里暗里时常敲打他这位南院元帅,但是不会在庆聿怀瑾面前施展帝王心术,一者没有这个必要,二者他对庆聿怀瑾确实有几分真心疼爱之意。 沉默片刻后,庆聿恭缓缓说道:“为父知道你今日抵达大都,但是没有亲自去接你,你心中是否有不满?” 庆聿怀瑾摇头道:“爹爹,女儿知道这次和谈让大景蒙羞,朝中一些人肯定会对我们庆聿氏恼怒不已。如果这个时候爹爹大张旗鼓,反而会让他们找到攻讦的理由。女儿不孝,连累爹爹在朝中的处境,又怎会再胡闹使性子?” “伱能这样想自然最好。” 庆聿恭目光沉静,又道:“先前陛下公开陆沉提出的三个条件,为父当场劝谏陛下拒绝与南齐和谈。或许这会让你无法脱离陷阱,但是你应该懂得,身为庆聿家的后代难免会面临这样的时刻。为父唯一能做的便是事后为你报仇,或者像现在这样坦诚相告。” 毫无疑问,他这番话在普通人听来不近人情,既然庆聿怀瑾已经回来,他身为父亲完全可以温言宽慰。 庆聿怀瑾安静地听着,并无丝毫怨望之色,点头道:“爹爹,女儿明白。” 庆聿恭微微颔首,随即语气复杂地说道:“其实为父不松口,陛下也会将你赎回来。” 庆聿怀瑾不由得想起某人曾经说过的一段话。 她稍稍思忖,迟疑道:“爹爹,陆沉也这么说过。” 庆聿恭目光微凝。 她在提起陆沉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完全没有提到仇人时的恨意。 庆聿恭按下心中的疑惑,淡淡问道:“他说过什么?” 庆聿怀瑾便将陆沉的分析简略复述一遍,继而道:“爹爹,他似乎认定陛下会一直打压我们庆聿氏。” “他没说错。” 庆聿恭简单直接地回应,又道:“陛下雄才大略,打压庆聿氏乃是必然之举,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这种打压会持续很长时间。” 庆聿怀瑾不会因为景帝对她的爱护就忽视这个问题,其实当初陆沉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表面上毫不在意,实则心里很是担忧,此刻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不需要继续掩饰。 庆聿恭淡然一笑,道:“只要陛下愿意打压,庆聿氏便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果哪天他停止对我的打压,那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时候。” 庆聿怀瑾悚然一惊,很快便领悟这句话的真意。 打压虽然令人心烦,但这是一种君臣之间的默契。景帝代表的皇族不能容许其他贵族凌驾于自身之上,而庆聿恭在景军内部的威望太高,功高震主绝非戏言。想要维持正常的君臣关系,景帝必须时常敲打庆聿恭,否则会导致朝堂失衡继而引发内乱。 倘若某天景帝停止敲打,那只有两种可能——他没有继续敲打庆聿恭的能力,或者庆聿氏彻底失去威胁。 望着父亲眼中的疲惫之色,庆聿怀瑾感到极其愧疚。 要是她没有成为齐军的俘虏,父亲的压力应该会小很多。 一念及此,她轻声说道:“爹爹,陆沉让女儿向你转达,他很清楚庆聿氏的处境,并且有意给我们留下一条后路。将来若是事有不谐,他愿意接纳庆聿氏南投。倘若爹爹有这方面的打算,他希望你可以在某些时候稍稍留力,避免陷入两难境地。”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隐瞒,将陆沉的话一五一十复述。 庆聿恭沉默片刻,轻叹道:“这个年轻人确实很有趣。” 有趣? 这是什么评价? 难道不是阴险狡诈?亦或是老谋深算? 庆聿怀瑾微微睁大眼眸。 “你应该想得更深一些,陆沉为何会主动说出这个提议?难道他真的对我朝隐秘了如指掌?不是这么简单。” 庆聿恭循循善诱,继续说道:“他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充满危机感,绞尽脑汁要找到更多保护自己的办法。” “危机感……” 庆聿怀瑾轻声复述,渐渐回过味来。 她先前让人调查过陆沉,自然知道他在南齐的处境其实不算好,永嘉城里的南齐君臣对这位边军后起之秀不太信任。这其中也有她的功劳,那个关于陆沉身世的谣言影响极其深远,而且短时间内无法消散。 庆聿恭忽地对侧边说道:“盈野。”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从帷幕后现出身影,垂首道:“王爷。” 庆聿恭道:“去将甲七号卷宗取来。” “是,王爷。” 男子行礼退下。 约莫半炷香后,男子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卷宗。 庆聿恭示意他将卷宗交给庆聿怀瑾,淡然道:“你先看看。” 庆聿怀瑾接过卷宗放在腿上,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甲字七号,南齐陆沉。 “陆沉,字静安,南齐淮州广陵府人氏,生于齐元康五年六月十三。其父陆通,字仲明。其母宁氏,卒于齐建武五年九月。陆通未续弦,陆沉亦无兄弟姊妹。” “陆家世居广陵山阳县,至陆沉祖父方迁往广陵府城。陆家发迹于四十七年前,疑因贵人相助开始经商。贵人身份已不可考,或与杨光远父辈有关。时至今日,陆家商号生意遍布淮州六府,同时在江南、燕地、我朝境内皆有涉足,陆通借此经营隐秘的消息渠道。” “陆沉年少聪慧,却从无志学之念。建武四年,陆沉初入武学之境,疑为七星帮主林颉所授。齐建武十二年元月上旬,陆沉率商队出盘龙关,至燕国铁山城贩卖货物,醉酒之后忽陷昏迷……” 庆聿怀瑾捧着卷宗,逐渐看得入神,同时心里的震惊越来越浓厚。 这份卷宗记载的信息极其详细,可以用事无巨细来形容,尤其是从陆沉首次行商到最近他领兵攻下河洛的两年里,他的每个举动都在其中。 这里面有些事庆聿怀瑾早已知晓,但也有不少记载她是第一次看见。 她抬起头来,惊讶道:“爹爹,这是……” “这是为父让人收集的情报,用了大概一年时间,半个月前才整理完毕。” 庆聿恭稍作解释,继而道:“想要对付你的敌人,必须尽可能了解他的过往。这份卷宗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为父只想告诉你,先前说陆沉有趣,原因在于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臣,这能从他以往的每个抉择之中瞧出端倪。” “这样的人最在意自身的利益,在没有威胁到他自身的前提下,他愿意做一个人人称道的忠臣,甚至为此冒险也未尝不可。然而一旦触及到他的核心利益,李端也好,萧望之厉天润也罢,他绝对不会低头退缩。” 庆聿恭满含期许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勉励道:“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情便是忘却河洛之辱,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利用陆沉这个特点插手南齐错综复杂的势力网,找到我们在战场之外的破局点。”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刻意安慰庆聿怀瑾,然而此刻年轻的小郡主已经燃起斗志,起身道:“爹爹请放心,女儿一定会仔细琢磨。” 庆聿恭微笑道:“好,去后宅见你娘亲吧。” “是,爹爹。” 庆聿怀瑾拿着卷宗行礼退下。 庆聿恭依旧坐在原地,片刻过后,三名着甲武将迈步走进正堂。 “末将拜见王爷!” 三人单膝跪地,齐声高呼。 “都起来。今天召你们过来,是有一件事通知你们。” 庆聿恭起身前行,来到三人身前,逐一望过去,正色道:“忠望还需历练,谋良虎锐气已失难堪大任,他们只能守成难以进取。你们从小便跟着本王征战沙场,平赵之战屡建功勋,理应继续建功立业。本王已经奏请陛下,待整军备武完成之后,尔等便可领军南下。” “本王只有一个要求,尽尔等所能歼灭南齐主力。” “不占地,只杀人,听明白了?” 三人目不斜视,朗声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微微颔首道:“今岁秋高气爽之时便是你们出征之日。本王希望你们牢记,大景雄师的威名不容有损,庆聿夏山军数十载的功绩不容抹黑。这两年让齐人嚣张得意太久,该让他们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景廉勇士才是世间最优秀的战士。” 他的语气很平静,三员年岁不同的虎将却已是满面杀气,整齐划一地回应。 “谨遵王爷之令!” (本章完) 335【阴霾】 李景达暗藏宏愿,自然愿意暂时忍耐,在安排定州军各部的细务时格外尊重陆沉的意见,一条条军令相继发出。 宋世飞率领飞云军镇守北部封丘一线,主力屯兵于定风道南端。 定州刺史陈春征调民夫,修缮和加固飞云军驻扎的军城关隘,以此作为定州北部的屏障。 宋世飞久经沙场悍勇善战,麾下飞云军战力强悍意志坚定,足以守护定风道的安全,兼之东北边就是宝台山,七星军随时都能支援,纵然景军主力突然南下,他们也能给后方创造一定的反应时间。 段作章领来安军坐镇清流关以及后方的奉福等地,扼守定州西面的战略要冲。 以他一贯沉稳厚重的用兵风格,清流关必然会成为定州西边的镇山石。 柳江东调任宁远军都指挥使,这支步军由锐士营步卒和盘龙军三千余步卒组成核心,剩下的名额将从淮州各地招募新兵填充。 校尉鲍安因为北伐之战的功劳,顺理成章升为宁远军副指挥使,担任柳江东的副手。 除了鲍安之外,原先锐士营的各级将官都有升迁,只不过其中有十余人被陆沉调离,北上进入宝台山中。 宁远军急需操练形成战力,因此他们的驻地位于封丘东南面的长桓城,依照陆沉编写的操典,一方面向飞云军请教以取得长进,另一方面时常进入宝台山展开艰苦的拉练。 真正让陆沉感到头疼的是定北军,这支骑兵目前只有四千余人,战马倒有上万匹。 骑兵和步军完全不同,后者对于士卒的要求没那么高,大体上只要身体健康脑筋正常,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便能逐渐进入状态。 骑兵不仅需要熟练的战斗技能,关键一点则是精湛的骑术。 景廉铁骑之所以纵横天下,是因为绝大多数景廉族男子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人人皆擅骑射二术,然后再优中选优组建骑兵。 萧望之对此亦是爱莫能助,先前组建锐士营骑兵就已经掏空他的家底,纵然他允许陆沉在淮州各军挑选军卒,可是优秀的骑兵苗子本就很少。 最终陆沉只能采取徐徐图之的法子,暂时给定北军凑够了八千骑兵。 这支骑兵驻扎在宁陵城,往西北可以支援奉福城和清流关,往西南可以配合淮州盘龙军斜插至北燕沫阳路后背。 李景达带来的振威军驻扎在汝阴城,至于天子下旨命定州都督府组建的第六军奉福军,陆沉没有怎么插手,毕竟李景达才是定州都督,他不好做得太过,而且他的精力主要放在定北和宁远两军身上。 淮州都督府也有不小的变动。 因为定州挡住北边的敌人,淮州眼下唯一和燕国接壤的地方便是盘龙关,这座天险雄关只需要万余将士就能万无一失。 随着飞云军和来安军调入定州都督府,萧望之手里只剩下七军,其中将会驻扎在淮州境内的是镇北、盘龙、泰兴、广陵和坪山五军。 天子和枢密院似乎忘记萧望之麾下兵力削弱的现状,并未提及新建军队填补飞云、来安两军的空缺。 李景达自然不会为萧望之仗义执言,相反他非常希望萧望之能早点返回淮州,否则他这个定州大都督做得委实没有乐趣可言。 至于陆沉,李景达已经做好继续忍气吞声的心理准备,然而他没有想到天子的传召圣旨来得这么及时。 在定州军各部大体稳定下来的时候,一位天使在数十名禁军的保护下来到汝阴城,宣读圣旨召陆沉入京面圣述职。 翌日,汝阴城南。 李景达原本满面不舍,就差握着陆沉的手臂无语凝噎,然而等他看见官道上浩浩荡荡数百辆大车和军容严整的两千定北骑兵,以及裴邃亲自率领的镇北军五千锐卒,不由得怔怔道:“陆侯,这是?” 陆沉微笑道:“大都督,这是我军先前在河洛城缴获的战利品,按照陛下的旨意已经分给淮州军和靖州军一部分,剩下的自然要带去京城交给陛下。” 战利品…… 李景达默默吞着口水,但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觊觎那些大车上的东西。 萧望之对陆沉说道:“其实你带着两千骑兵穿行淮州不会有问题,只是我觉得小心一些更好,裴邃会领兵护送你到衡江之畔,届时南岸就有陈澜钰带着京军在等你。” “多谢大都督关照。” 陆沉拱手一礼,继而道:“李大都督,末将在临行之前有几句话想说,大都督姑妄听之。” 李景达收回目光,正色道:“陆侯请讲。” 陆沉看了一眼北方澄澈的天空,沉声道:“景军短时间内不会冒然挑起大战,但是庆聿恭肯定会找机会小试牛刀,一为提振景军士气,二为削弱我军力量。若遇敌军在边境挑衅,还请大都督暂且忍耐,只要守住定风道和清流关便不会陷入劣势。” 李景达颔首道:“陆侯言之有理。伱放心,我肯定会冷静应对,再者有国公爷在定州后方坐镇,淮州虎贲随时可北上援护,相信景军不会轻举妄动。” 陆沉淡淡一笑,知道此人多半没有听进去,于是满含深意地看向萧望之。 两人目光交错,陆沉这才真正放心,便向两位大都督以及前来相送的文武官员行礼辞别。 是日,风和景明,人间安宁。 …… 千里之外,京城永嘉。 北城某座外表毫不起眼的宅院内,暗室之中数人围坐。 一位中年男人不急不缓地品着杯中香茗,悠然道:“诸位,陛下已经派天使去定州传旨,陆沉这会估摸着应该启程南下了。” 其人白面短须,眼中精光熠熠,正是兵部尚书丁会。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淡淡道:“来者不善呐。” 这位脸型瘦长双眉微吊,在十分讲究官员“身言书判”的大齐朝廷之上,显得略微有些异类。 他是大理寺少卿戚维礼。 丁会闻言不禁感慨道:“何尝不是呢?当初此子还只是一个都督府检事校尉,就敢让李三郎当众下不来台,甚至还敢跟三皇子硬顶,偏偏陛下宠信他,没让他吃一点亏,全须全尾优哉游哉地离开京城。如今他更加了不得,二十岁出头的国侯兼定州骑军都指挥使,手里攥着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军功。”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咂舌道:“嘿,别看他出身边军,等他回京之后,恐怕没几个人敢惹他。” 坐在南面的另一位官员笑道:“你可是堂堂兵部尚书,难道没办法拿捏一个年轻晚辈?” 此人名叫裴方远,官居国子监司业。 丁会自嘲道:“旁人不知道倒也罢了,你们难道不知我这个兵部尚书只是个后勤总管?郭从义、王晏、刘守光、萧望之、厉天润等等,谁在我面前不是趾高气扬?就连陆沉这个年轻晚辈,都不会将我放在眼里,毕竟我又管不到他。” “现在管不到,不代表以后管不到。” 一个平和的声音在方桌北面的阴影里响起。 丁会登时喜上眉梢,笑道:“承大人吉言,真到了那一天,下官肯定会让那些武夫好看。” 阴影之中,坐着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明明他只是刑部侍郎,身为尚书的丁会在他面前却以下级自称,而另外两人对此没有半点讶异,似乎习以为常。 刑部侍郎李适之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茶盏,淡淡问道:“陆沉入京意味着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便收起闲谈的心思,尽皆正襟危坐。 戚维礼当先说道:“陛下应当是对陆沉的身世谣言仍有疑虑,因此没有将他破格提拔为定州都督。此番召其入京述职,陛下是想确定他的忠心。” 李适之默然不语。 裴方远补充道:“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陛下本来是打算让陈澜钰暂领南衙六军,结果被郭从义横插一手,搬出成州都督侯玉这个更合适的人选。如此一来,陛下暂时仍旧无法掌控南衙,所以想趁着陆沉功大难赏的由头迈出这一步。” 丁会满含深意地看着左相长子,锦麟李氏铁板钉钉的未来家主,江南世族的下一代领袖人物。 李适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缓缓道:“这两种可能都没错。不论陛下心里怎么想,于我们而言,陆沉再度入京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丁会心中一动,低声道:“大人之意是……” “那件事不必着急,我们得徐徐图之。” 李适之语调平静,眼中浮现一抹晦涩难言的冷光,幽幽道:“目前看来边军已经起势,姑且相信萧望之和厉天润不会变成第二个伪帝张璨,但是外强中干头重脚轻却非中枢可以接受的局面。陆沉来得很及时,京中这潭浑水的确需要一剂猛药才能搅起波澜。” 李适之环视众人,继而道:“这个年轻人就是最重要的药引子。” 丁会看着他漠然的双眼,恭敬又畏惧地说道:“敢问大人,药方何名?” 李适之缓缓长吁一口浊气,既有几分不舍,又带着几分决然地说道:“国侯入京,虽然不至于天塌,却有可能地陷。” 众人无不悚然,却又带着几分热切和激动。 李适之不再言语,眸光深邃似海。 (本章完) 336【把酒祝东风】 缓步春山春日长,流莺不语燕飞忙。 桃花落处无人见,濯手惟闻涧水香。 …… 暮春时节,来安城外人头攒动。 萧望之以及淮州各军还在北边的定州,协助成立不久的定州都督府稳定各地局势,但是镇北军一部和两千骑兵护送着山阳侯陆沉凯旋,自然引来城内乡绅和百姓的热切相迎。 城外锣鼓喧天热闹非常,城内陆家别院同样十分忙碌。 东北角的厨房里,王初珑有条不紊地烹制美味,锦书和几位厨娘全部变成她的帮手。 这一幕让陆家仆人看得暗中称奇。 他们至今都不知道王初珑的真实身份,也不敢私下里议论。 无论陆通还是陆沉,在府中仆人的待遇问题上十分大方,但是规矩要求很严格,几近于军法治家,因此无人敢乱嚼舌根。 虽不知其身份,仆人们也能从细节上感知到王初珑的不凡,此女绝对不是小门小户出身。 像这种大家闺秀讲究十指不沾阳春水,平时他们偶尔看见王初珑捧着书卷的姿态,难免感慨真像画上的人儿。然而眼下看着王初珑操持厨具的模样,他们又觉得毫无不妥,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小姐,擦擦汗吧?” 锦书拿着帕子走到近前,望着王初珑额头上的汗珠,不由得有些心疼。 以前在河洛城王家大宅的时候,王初珑偶尔也会下厨,但那只是为了练习厨艺,从未像今日这般操持一桌席面,毕竟王家长辈不会允许。 王初珑接过帕子擦擦额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旁边一位妇人答道:“姑娘,已经午时初刻了。” 王初珑微微颔首道:“刘嫂子,那道炉焙鸡要煨干之后再加醋酒各半,如是三次便可出锅,千万别少了火候。” 那妇人笑着答应道:“姑娘放心,肯定不会忘记。” 王初珑便微笑道:“有劳各位用心看着。” 众人连忙恭敬地应下。 王初珑遂带着锦书回到自己的院落,将将洗漱更衣妥当,宋佩便来传信道:“姑娘,少爷和老爷回来了。” “好。” 王初珑带着两个大丫鬟来到正堂,第一眼便落在笑容温和的陆沉脸上,与大半年前分别时候相比,他瘦了不少但也精神许多,可见战争非常磨砺人,如今在他面上已经看不到半点稚气。 陆沉同样在打量这位世家贵女,肌肤白里透红,气质温婉如初,与先前相比变化不大,唯独眼中多了几分离愁别绪之情。 王初珑上前对陆通行礼道:“给陆家伯父请安。” 陆通慈祥地笑道:“王姑娘不必多礼。” 这几个月他也住在来安,只不过是在旁边另外一座宅子里,与王初珑见过几次,聊过一些北边的话题。 当初他对陆沉说过,林溪才是他心目中最佳的儿媳人选,但是通过和王初珑的简单接触,老头儿不得不承认,这位出身于翟林王氏的嫡女几乎满足一个大家族当家主母的所有要求。 王初珑浅浅一笑,又对陆沉见礼道:“恭贺陆公子大胜凯旋,名扬天下。” 陆沉还礼,温言道:“王姑娘有心了。” 王初珑眨眨眼睛,不明白这“有心”二字从何而来。 当她视线移动看见站在旁边的宋佩,登时回过神来,轻笑道:“陆公子旅途劳顿,想必没有闲情雅致满足口腹之欲。恰好初珑略懂厨艺,便做了几道北地名菜,还请伯父和陆公子赏脸。” 陆沉自无不可,陆通却摇头道:“王姑娘盛情,老朽本不该推却,不过方才入城时来安知府特地相邀,不好驳了他的面子,现在要去府衙赴会。再者,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说话轻便些。” 宋佩和锦书不禁抿嘴轻笑。 陆沉心道老爹真是谎话张口就来,他们一路同行入城,哪来的知府邀约? 王初珑心如明镜,面色如常,微微垂首道:“既然如此,伯父还请赴约,不可耽误正事。” 陆通笑呵呵地离去,这对年轻男女便并肩来到花厅。 片刻过后,菜已上齐。 陆沉已经提前从宋佩口中得知王初珑准备的接风宴,原以为她会做几道拿手菜,然而此刻望着满满一桌的珍馐佳肴,不禁惊讶地说道:“王姑娘,这些都是你做的?” 王初珑微微颔首,锦书在旁边说道:“陆公子,我家姑娘得知你今日抵达,昨天便让人准备好所有食材,今儿早上天还没亮就起床忙碌,一直弄到正午才完。” 宋佩亦道:“是的,少爷,王姑娘很辛苦,又不要我们代劳。” 若只是锦书一人帮腔,王初珑还能说她多嘴,但是宋佩出口之后她便不愿刻意作态,只是面带微笑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 陆沉感叹道:“王姑娘,辛苦了,陆某受之有愧。” 王初珑没问愧从何来,只柔声道:“不辛苦,陆公子在外征战才叫辛苦。请用菜,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面对这满满当当一桌美味,陆沉一时间不知该从何下手,便举起筷子朝着身前的一道菜探去。 王初珑见状便说道:“这道炉焙鸡算是我们王家的拿手菜。” 鸡肉入口,风味十足。 陆沉双眼一亮,赞道:“好手艺!” 王初珑笑吟吟地望着他,道:“既然陆公子喜欢,那就请多用一些。” “只盼别吓着伱就好。” 陆沉只觉胃口大开,于是带着几分调侃之意说道。 “嗯?” 王初珑略显不解。 陆沉解释道:“在军中待的时间久了,每天和将士们一起用饭,早就养成狼吞虎咽的习惯,而且饭量大得惊人。” 王初珑掩嘴道:“原来如此,陆公子不必在意,随性最好。”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陆沉笑着打趣,随即便气吞山河朝着满桌佳肴发起进攻。 莫说锦书,就连宋佩都没有见识过这种吃饭的架势。 她们这些后宅女子一顿饭顶多吃上一小碗,平时也不需要做什么粗活,体力消耗极少,兼之陆家颇为富庶,自然从未体会过饿肚子的感觉。 陆沉在外领兵的时候,经常无法按时吃饭,有时甚至会饿得饥肠辘辘,而且战事期间讲究兵贵神速,包括吃饭时间都会被压缩得很短,如他所言狼吞虎咽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只见陆沉三两下就解决一碗米饭,两个大丫鬟看得发愣,倒是王初珑神情温和,对锦书说道:“帮陆公子添饭。” 陆沉吃饭速度快,但是姿态并不狼狈,更谈不上饿死鬼投胎,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对王初珑说道:“让王姑娘见笑了。” 王初珑摇摇头,柔声道:“怎么会呢?看着陆公子大快朵颐的模样,我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今天肯定能多吃一碗饭。” 陆沉心中微动,朝她点了点头。 厅外隐约可闻鸟虫之声。 厅内气氛无比融洽,王初珑果然又添了小半碗米饭,间或给陆沉讲解席上菜肴的典故,始终不急不缓风轻云淡。 陆沉吃了一个五分饱便放缓速度,看着满桌菜式还没有怎么减少,不禁笑道:“王姑娘的手艺非同一般,这应该是我今年见过最豪华的一桌席面,只是稍微少了一点韵致。” 王初珑闻弦歌而知雅意,悠然道:“其实我准备了两壶酒,原本想着陆公子长途跋涉恐怕不宜饮酒。锦书,去将酒烫好取来。” 这下陆沉不得不心中感慨,他两世为人见过太多聪明人,其中一些人当得起智慧二字,但是单论知人冷暖体贴入微,应该没人能比得过眼前这位世家贵女。 约莫半炷香后,锦书将酒取来,然后和宋佩一起为二人斟酒。 王初珑双手端着白瓷酒盏,缓缓道:“陆公子,这杯酒敬你不负韶华,青云直上。” 陆沉举杯应道:“多谢。” 王初珑一饮而尽,她让锦书准备的酒极其绵柔,酒劲也很轻,否则她真没办法如此干脆饮下,这足以说明她早就做好与陆沉同饮的准备。 陆沉将酒饮下,见状便温言道:“王姑娘,慢些。” 王初珑笑着摇摇头,亲自执壶斟酒,又道:“这第二杯酒,敬你不忘前尘,有始有终。” 再度饮尽。 陆沉握着酒盏,心中逐渐泛起涟漪。 “第三杯酒,敬你不愧家国,心怀苍生。” 王初珑双手捧着酒盏,明显可以看出她平时极少饮酒,姿态略显稚嫩,但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又似春风拂面,令人心生感慨。 这第三杯酒她喝得稍微有些慢,但是唇边并未溢出一滴。 她将酒盏放下,然后又仿佛想起什么规矩,将酒盏朝向陆沉,亮明杯底。 陆沉望着她红扑扑的脸颊,轻声道:“好,我喝。” 杯酒入喉,虽然这酒极其绵柔,却又让人觉得五脏六腑似乎中了温柔一刀。 宋佩朝锦书使了个眼色,两个大丫鬟悄悄退下,走到厅外廊下并肩站着,宛如一对用眼神交流心思的门神。 厅内,王初珑正要继续斟酒,便听陆沉说道:“王姑娘,且先停一停。” 她动作一僵,抬眼看向对面的年轻男子,从对方的眼神中似乎能读出很多未尽之言。 于是她放下酒壶,轻柔地说道:“好。” (本章完) 337【且共从容】 王初珑的眼睛很温柔,犹如清澈平静的湖面,被春风轻抚而过。 三杯淡酒下肚,好似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湖面上,朦朦胧胧,似近实远。 陆沉摩挲着酒盏,默然不语。 方才王初珑那三句话看似简单,实则用意很深。 第一杯酒是指他在战场上的功绩,第二杯酒是指他对翟林王氏的承诺,第三杯酒则是稍微上了一点高度评价他的军功。 合情合理,进退有据,一如她这么久以来展现的贤惠品格。 “其实我们之间……” 沉默片刻后,陆沉徐徐开口,迎着王初珑的目光,坦然道:“一点都不复杂。” “嗯。” 王初珑微微点头。 当然不复杂。 陆沉接受王家联姻的请求是从大局出发,而她决然南下是想促成这次联手,本质上是担起王家子女应该承担的责任。 诚如王初珑那天对锦书所言,这只是一桩交易。 翟林王氏通过和陆沉联姻寻求齐朝的重新接纳,并且为家族的命运增添几分保障,陆沉乃至大齐边军在北伐战役中可以得到对方的暗中襄助。 当双方达成意向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情感深浅其实无足轻重。 对于陆沉而言,他和林溪算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尤其是广陵战事的生死与共促成他们感情的快速升温,后续经历的风雨愈发巩固这份感情,所以他会偶尔表现出对林溪的依赖,在她面前也会揭下面具真心相对。 但是他和王初珑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虽然王初珑在南下之后表现得几近完美,纵然是身处异乡,一言一行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陆沉和她相处的时间太少。 莫说陆沉做不到虚情假意花言巧语,就算他真有这个能力,王初珑也不太相信。 当然,陆沉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既然他接受北边王家的联姻,那么他会尊重并且好好对待王初珑,感情上的一碗水端平无法做到,至少不会让对方感到疏远和冷漠。 这就是现实,也是陆沉认为比较合理的处置方式。 究其根源,他们走到一起是因为名为联姻的交易,而非感情深厚自然促成。 王初珑蕙质兰心,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庆幸,毕竟除了那层淡淡的隔阂,陆沉作为后半生的托付算得上良配。 她通读史书知晓各种典故,随口便能举出某朝某代公主远嫁和亲最终香消玉殒的例子,哪怕将视角放在身边的生活,那些世家大族因为联姻出嫁的女子,最后命运凄惨者亦不在少数。 至于像翟林王氏这次有求于人的联姻,对方是个怎样的人物全看天意。 如今看来,陆沉和她年龄相仿,外貌较为出色,内里更非庸才。 先前相处那段时间,他以礼相待处事温和,给王初珑留下的印象很不错,哪怕两人之间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就这么过下去也不算坏事。 一念及此,王初珑不禁浅笑道:“人终究是贪心不足,我也是如此。” 陆沉大抵明白她这句感叹的由来,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对你情根深种真心喜欢?还是你知道就好,早点洗洗睡吧? 他只能沉默以对。 王初珑亦不介怀,继续说道:“从小到大,长辈们对我的评价永远是安分守己,知足常乐。在家中的时候,我只喜欢读书练字,雪茹妹妹经常邀请我去参加文会——她是我叔父的小女儿,性子比较活泼开朗,但我从来没有去过,以至于河洛城里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存在。” “家父有时候会让我接触一些外面的事情,想来他怕我性子变得太沉闷,对于将来不是一件好事。偶尔我能给家中长辈出一些主意,因此愈发得到他们的信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在两年前便知道你的事迹,虽然那时候伱还籍籍无名,可我觉得你一定会崭露锋芒。” “叔父提出联姻的时候,我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既担心你会拒绝,又害怕你会接受——” 说到这儿,王初珑不禁笑了起来,望着陆沉说道:“是不是很别扭很矫情?” 陆沉道:“只是考虑的角度不同而已,何谈别扭矫情?” “跟你聊天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王初珑嘴角轻抿,抬手执壶往酒盏中倒了半杯,同时说道:“当时叔父很自信,但我觉得你不会轻易松口,果然没多久就传来你的回复。犹记得当时叔父眉头紧皱,似乎没有想到翟林王氏这个名号的吸引力竟然那么低,连你这个军中新秀都无法打动。” 陆沉歉然道:“可能是因为我这个人脾气比较古怪。” “不对。” 王初珑摇摇头,继而道:“你的脾气不古怪,只是你看得比较远。翟林王氏背叛大齐在先,如果不能主动拿出足够的诚意,你如何说服远在江南的天子?叔父他在这件事上想得简单了些,需知改弦更张不是请客吃饭,轻飘飘的几句承诺如何落在实处?” 她抬眼望着陆沉,眸中氤氲着浅淡的笑意:“想要打消你心中的疑虑,没有什么比我亲自南下更有诚意,可我当时很是忐忑,万一你出尔反尔,亦或是性情暴戾,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该怎么办?” 陆沉满含深意地说道:“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王初珑道:“不来不行,哪怕前路未卜,总得冒险一试。” 这或许是两人相识以来,她在他面前最坦诚的一句话。 陆沉不禁饶有兴致地问道:“结果如何?” 看见他面上狡黠的表情,王初珑忍俊不禁道:“比我想象中要好。” 陆沉顺势举起酒盏,悠然道:“这杯酒敬王姑娘勇气可嘉,巾帼不让须眉。” 王初珑轻轻横了他一眼,这次没有一饮而尽,只是浅浅喝了一小口。 酒劲虽弱,可是她的酒量实在有限,今天好不容易能敞开心扉和陆沉说说话,她不想早早醉倒。 “过来之后,方知堂弟在那些书信中对你的称赞并非虚言,你确实称得上正人君子,我逐渐放下心,在这里住得也很舒适,以至于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王初珑放下酒盏,喟然道:“本以为家中长辈的评价恰如其分,现在我才知道人心无定论。对于一个即将饿死的灾民而言,一碗粥便能让他感激涕零。等他有了自己的田地安顿下来,白米饭就着咸菜也能使他知足。若是机缘巧合,他靠着旁人的提携有了浮财身家,鸡鸭鱼肉只怕也是不过如此。万一他飞黄腾达,恐怕山珍海味也不会多看一眼。” 陆沉静静地听着,他当然明白这番话的含义。 王初珑轻轻摇头,带着几分自嘲说道:“我以为我不一样,实际上没有什么区别。” 她端起酒盏缓缓饮下残酒。 只是这位知书达礼善解人意的世家贵女没有注意,她这段话其实是一种委婉的表白。 换而言之,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两方势力合作的砝码,当然她不想伤害到任何人,只是谁又愿意成为这种砝码? 陆沉望着女子微红的脸颊和略显迷茫的眼眸,轻声道:“追求幸福和美好是每个人的天性,在这件事上你没有错,又何必苛责自己呢?” “嗯?” 王初珑微微一怔。 她听得懂这句话,可是又有些不解。 从见面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提过林溪,便是因为她很清楚林溪在他心中的地位,她不希望造成陆沉的误会,她很讨厌那种故作矫情的话语。 “王姑娘,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陆沉面露沉吟之色,缓缓道:“你应该知道两年前我的经历,最初我只是想解除织经司对陆家的怀疑,后来随着一系列变故的发生,我逐渐萌生往上走的野心。我在京城的时候向天子表忠心,在战场上拼死冲杀用心筹谋,乃至包括接受翟林王氏的好意,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想变得更强,我不希望两年前那一幕再出现——织经司将一把无形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连呼吸都很艰难。” 王初珑定定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陆沉继续道:“或许这个类比不是很恰当,但是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在某些方面很相似。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心里话,这证明你没有关上那扇门,并且极其勇敢地往前迈了一步。” 王初珑不禁略带羞意地垂下眼帘,然后下意识地拿起酒壶。 汨汨流动的清澈酒液忽然止住,王初珑抬起头,便见陆沉悄然走来,将她手中的酒壶拿了过去。 陆沉看着她眼中的浅浅醉意,摇头道:“你再喝就醉了,这对身体不好。” 王初珑心中依旧灵台清明,闻言便缩回手,乖巧地点头道:“好,那便不喝。” 陆沉微微一怔,他确实从未接触过如此温顺的女子,轻轻咳了一声,然后说道:“这次我南下不必急着赶路,我们同行如何?等到了广陵之后,我让王骏带人护送你去旬阳王家,这次我给他放了一段长假。” 从来安城到广陵城不算太远,但是沿路风景秀丽,可堪一览。 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在这段同行的路途上增进对彼此的了解。 王初珑如何不明白,这是方才她挑明不希望联姻只是联姻之后,陆沉给她的回答。 纵然他没有给出任何保证,前路依旧漫漫,可是当她勇敢地迈出一步之后,他没有回避或者躲闪,而是真诚地回应她的希冀。 没有让这场接风宴变成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王初珑仰头望着他,笑眼如月牙弯弯,柔声道:“好。” (本章完) 338【庐陵驿记事】 路漫漫,终有尽时。 抵达广陵之后,王骏和王家护卫护送王初珑转道向西,穿过望梅古道前往旬阳。 王初珑会在王家住一段时间,若局势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她将以王绍之女的身份嫁给陆沉。 旬阳王家本就只是北方王氏的一支偏房,在十多年前便和王氏本宗分道扬镳,窝在旬阳这座小城安稳度日,历来不为旁人关注。 早在王安决定和陆家联姻的时候,王绍便已经收到他的密信,开始为王初珑的身份打点准备。如今虽然不算天衣无缝,但是除非有人能绕过陆沉和织经司的层层布置,将旬阳王家挖个底朝天才能知晓隐秘。 这一路两人时常闲谈,或论北地风云,或叙江南春色,既有家国大事,也有闲情逸趣。 王初珑杂学旁收,又无文人迂腐之气,虽说陆沉在学识上颇为匮乏,两人的聊天却从未冷过场。 只叹时光匆匆,转眼便至分别。 陆沉送别王初珑,随即便继续往南,一直到广陵府最南边、衡江之畔的临元渡。 烟波浩渺的衡江在这里变得极其温和平缓,大江上时而有船只飘过,站在北岸隐约可见南岸京军的旗帜。 数百辆大车和两千骑兵开始渡河,纵然广陵知府詹徽早早得到知会安排船只和浮桥,渡河的速度仍旧很慢,从清早一直到午后才将将完成。 陆沉和陆通、裴邃、詹徽等人相继辞别,随后便和亲兵们登上最后一艘大船。 陆通站在岸边目送大船驶向南岸,忽地轻声一叹。 回城的马车内,陆通靠在车厢壁上,缓缓道:“沉儿此去,我心难安。” 车厢里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此人名叫南屹,乃是陆通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他微微皱眉道:“老爷,少爷此行虽不太平,但是只要边军还在,景朝的威胁仍存,中枢便不敢对少爷太恶劣。” 陆通摇摇头,道:“我不是担心他的安危,这孩子论机敏应变甚至在我之上,我只是在担心北边。” “北边?” “确切来说,是定州都督李景达。” 南屹仔细一想,不由得颔首道:“此人志大才疏,确实是个隐患。不过老爷还请宽心,少爷肯定不会忽略此人的问题,想必在他南下之前,便和萧大都督有过商议。” “你不懂。” 陆通眼帘微垂,缓缓道:“计划没有变化快,他如果被困在京城,对于边疆军事自然鞭长莫及。庆聿恭先前没有发力,不代表他这把刀已经钝了。总之,希望李景达能够聪明一些,莫要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南屹点了点头,低声道:“要不要通知萧大都督?” “也罢,你亲自去一趟吧。” 陆通心里颇感无奈,其实这些话他先前已经对萧望之说过,然而朝廷自有规矩章程,萧望之总不可能一直赖在定州干涉李景达的决断,那样早晚会被御史盯上。 最终还是要靠李景达掌握大局。 明明陆沉这次回京只是为了打消天子心中的疑虑,看似不算难事,可是老头儿心里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忧虑。 思考良久之后,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 永嘉城西边,有一条横贯齐朝疆域的官道,沿途穿过京畿之地、忻州和江州的交界地带、贺州、湖州和卢州,直达西境边陲的成州。 距离永嘉城六十余里的一段官道有个别名,当地人称之为庐陵道。 此地属于京畿之地的最西边,周遭山川环伺,地形较为险要,在数百年前开拓出一条相对平整的道路,这便是古之庐陵道。 大齐立国后,太祖李仲景下旨在江南修建一条东西方向的官道,其中一段道路便是在庐陵道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只是当地人仍然习惯性地称之为庐陵道。 庐陵道全长三十余里,中段有一座驿馆,名为庐陵驿。 日暮时分,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抵达驿馆,驿丞看过对方的公文照会,立刻毕恭毕敬地将他们请进去。 这支队伍的主人便是南安侯、原成州都督侯玉。 他从成州青江城出发的时候,身边跟着一支千人的亲卫营,出成州地界进入卢州时,他便将其中五百人打发回去。 待进入京畿之地之前,他又让剩下五百人原路返回,只带着三十余名亲兵家将继续前行。 此番入京执掌南衙于他而言是此生难得的机会,自然不肯行差踏错一步,带兵进京这种事要是被朝廷御史得知,他肯定得灰溜溜地滚回成州。 至于先前带兵横穿各州,侯玉并非是为了显摆。 他担任成州都督多年,对于沙州七部一直杀得很凶,光是死在他本人手上的七部土兵就不下百人。如今他离开军营失去大军的保护,谁知道那些凶残的蛮人会不会在路上偷袭,他必须足够小心谨慎。 侯玉没有搭理驿丞的溜须拍马,径直来到最好的上房,身旁有数名眼蕴精光的高手一直跟随,其他亲兵家将则在驿馆内外警戒布防。 约莫一炷香过后,驿丞小心翼翼地敲响房门,随即带着两个拎着食盒的杂役进来,赔笑道:“小人按照侯爷的吩咐让厨房弄了几个拿手菜,还望侯爷不要嫌弃山野粗疏。” 两名亲兵接过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盘盘菜肴放在桌上。 侯玉看着桌上的菜式,目光转向驿丞身后的杂役,淡漠道:“你,过来,每样菜多吃两口。” 驿丞微微一怔,心中忍不住腹诽此人的架子真大,面上自然不敢反驳,连忙对杂役说道:“还不多谢侯爷的赏赐?” “谢侯爷赏!” 杂役紧张地磕头,然后起身走到桌边,接过那名虎视眈眈的亲兵递来的筷子,微微颤抖地夹菜。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侯玉没有发话,驿丞和杂役自然不敢擅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驿丞只觉度日如年一般,正当他忍耐不住想要讨好开口时,那杂役忽然有了动静。 只见此人双臂猛地绷直,下一刻身体朝上一顶,然后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驿丞和另一名杂役大惊失色,满面惶然地望去,只见那杂役已经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这……这……” 驿丞吓得面如土色抖似筛糠,“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带着哭腔说道:“侯爷,小人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侯爷饶命啊!” 侯玉却没有理他,只是朝旁边的亲兵递去询问的目光,亲兵走到已经暴毙而亡的杂役身旁,仔细观察片刻,起身说道:“禀侯爷,应该是短寸之毒,沙州七部之中的者黄部族人擅长制作这种发作极快、毒性极烈的毒药。” 侯玉微微颔首,这才看向已经被吓到失语的驿丞说道:“不必害怕,本侯不会迁怒于伱。一会你跟本侯的亲兵说清楚,今天驿馆来过哪些人,又有什么人接触过厨房里的食材。” “是,是,小人一定如实禀报。” 驿丞大口吞着唾沫回应。 亲兵们便将地上的尸体和活着的两人带出去。 小半个时辰过后,几名亲兵返回屋内,其中一人恭敬地说道:“回侯爷,现已查明,今日在驿馆内停留过的所有人中,仅有一人进过厨房。其人大概三十岁左右,身高六尺稍过,浓眉、阔耳、塌鼻、厚唇,身材精壮孔武有力。他用的身份是原州厢军校尉,名叫苏其才,属下推断这个名字和身份都是伪造的信息。” 侯玉拿起随身携带的水囊饮了一口,冷笑道:“这是第几次了?” 亲兵答道:“从离开成州疆界到今夜,是第五次。” 侯玉沉默片刻,双眉微微挑起:“这些蛮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入京之后,你去找织经司提举秦正,将我们掌握的这些刺客的信息告知他们,请他们在京中留心观察。最好是能派一些擅于跟踪索迹的好手跟着我,若发现可疑人物,顺藤摸瓜全部抓起来。” “属性遵命!” 亲兵躬身应下。 侯玉起身走到窗边,将挑窗打开一道缝隙,冷眼看着窗外夜色如墨。 深夜悄然来临。 在距离庐陵驿大概五六里的荒山野岭,一道人影在夜色中快速前行,片刻后来到一处背风面的缓坡附近。 这里有十余人正在等候,为首者是一位红衣女子。 来人年约三旬,身材精壮,正是今日假借苏其才之名进入庐陵驿的下毒之人。 他来到红衣女子身前,垂首道:“少主,驿馆内很平静,我不敢靠得太近,但是可以确定下毒没有成功。” 红衣女子平静地说道:“侯玉这个畜生很怕死,再加上我们先前下过几次毒,第一次没有成功,后续便很难起到效果。你已经暴露长相,不能随我们去齐国京城,先回去吧。见到我的阿爸,告诉他这里一切都好,我很快就能回家。” “是!” 来人没有任何迟疑,抬起左手按在右胸一礼,然后返身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这时站在红衣女子身旁的中年男人不解地问道:“少主,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一直下毒,你说过侯玉极其狡猾,他既然有了防备,我们继续下毒没有用处。用齐人的话来说,这好像是叫打草惊蛇。” 红衣女子环视众人,见他们都有同样的疑惑,便轻声解释道:“侯玉既狡猾又张狂,而且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族人。我让他们重复下毒,就是要让侯玉坚定相信我们非常蠢,不光愚蠢还没有正面伏杀他的勇气。只有不断麻痹他才能让他放松警惕,到时候我们再找机会强杀他。” 众人恍然大悟,中年男人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少主果然聪明。” 红衣女子淡然一笑,随即不容置疑地说道:“十二叔,你和兄弟们先歇息吧,今晚我守夜。” 她转身看向庐陵驿的方向,眸光冷厉又决然。 (本章完) 339【大齐的皇子们】 永嘉北门,今日戒严。 城内百姓并未慌乱,因为官府在两天前便贴出告示,边军大将、山阳侯陆沉带着北伐大捷的战利品于今日凯旋,朝廷会派出重臣前往北门外相迎。 此刻北门附近重臣云集,除天子怜惜左相年老特意让他在府中休养之外,余者尽皆到场。 枢密使郭从义、右相薛南亭、上将军王晏为首,文武官员齐聚于此。 然而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们,而是在道旁凉棚下端坐的三位年轻人。 他们都穿着暗黄色袍服,身份不言自明。 坐在中间的是大皇子、陈王李宗朝。 身为李端和许皇后的长子,虽然还不是储君,但李宗朝在一些文臣心中的地位很稳固,因为他非常符合仁德之君的标准,性情温厚宽仁又有苍生之念,不像二皇子那般过于潇洒飘逸,更没有三皇子那种骄横霸蛮的习性。 在今天这种庄严隆重的场合,大皇子格外沉静稳重,相反坐在他右边的三皇子便显得躁动难安,一会歪着身子,一会东张西望。 “三弟,莫要不耐烦。” 李宗朝忍耐多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 三皇子封号建王,大名李宗简,然而不知是不是名字取得不对,他从小便一点都不简单,隔三岔五就能惹出一些事端。 前年冬天,他因为替李三郎李云义出头,在靖水楼里当众欺压陆沉,虽说没有闹出大乱子,事后仍被震怒的天子禁足半年。 禁足令刚刚解除的时候,李宗简倒是老实了大半个月,可是很快便故态复萌,成日里章台走马,活脱脱一个荒唐皇子的形象。 此刻听到大皇子的劝诫,李宗简不禁撇撇嘴道:“大哥,若不是父皇下旨要求,我真没兴趣来迎接那个家伙。而且说实话,如果真要选一个皇子迎接他,让我这个不成器的过来就行了,怎么能劳动大哥和二哥亲至,他配吗?” 左右无人,而且李宗简没有刻意抬高音量,因此只有他们兄弟三人可以听见这番话。 大皇子微微皱眉道:“莫要胡说,若是让父皇听见,你肯定得被禁足两三年。” 李宗简懒洋洋地说道:“我又不傻,怎么可能在父皇面前说这些,除非有人告密。” 先前一直在悠然出神的二皇子、相王李宗本闻言轻笑道:“三弟,你说谁会告密?” “不知道。” 李宗简摇摇头,颇为光棍地说道:“反正不会是大哥。” 大皇子无奈地轻叹一声。 倒不是他拿不出长兄威严,而是皇子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敏感,再加上老三颇受皇后的疼爱,他平时又是那种无所顾忌、摆明无意争储的性子,当真是一块混不吝的滚刀肉。 他若对其太严苛,朝野上下必然会有非议。 二皇子似乎早就习惯这个老三的口无遮拦,淡然道:“既然三弟这么说了,那我晚些时候便入宫求见父皇,将三弟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知父皇。” 李宗简一窒,旋即赔笑道:“二哥,我说着玩呢。” 二皇子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也是。” 坐在中间的大皇子心下感慨,这大抵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二皇子李宗本乃柳淑妃所出,李宗简则和他一样同为皇后亲生,可偏偏李宗本对他这个老大颇为尊敬,一母同胞的李宗简在他面前却总是放荡恣意。 而李宗本又能轻松写意地压制住李宗简,这就是三位皇子之间古怪的关系。 大皇子不愿听两个弟弟胡扯,想起李宗简先前那番话,便认真地提醒道:“三弟,一会边军抵京,你万万不可给他们甩脸子,否则父皇绝对饶不了伱。” 李宗简没好气地说道:“大哥,我没有那么傻。话说回来,我方才不是故意埋汰陆沉,我是真的不明白父皇为何对他如此看重。我知道他在北伐战役中立下大功,可今天是什么阵仗?除了父皇和左相之外,京中权贵齐聚于此,陆沉真有这么大的体面?” 大皇子耐心地解释道:“父皇不止是给陆沉体面。荣国公要坐镇边疆不得返京,边军其他将领又不够格,陆沉此番是代表边军数十万将士回京。父皇让我们和朝堂诸公前来相迎,是为了嘉赏所有边军将士的功劳,并非只对陆沉一人。” 李宗简咂咂嘴,终于停下了抱怨。 另一边的二皇子眺望远方,悠然道:“来了。” 北边官道上,十余骑策马疾驰而来,距离凉棚还有二十余丈便下马步行,来到近前躬身禀道:“启禀大殿下,边军车队已至五里地外,即将抵达!” “知道了。” 大皇子淡淡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对两位弟弟说道:“走吧,我们向前迎一迎。” 二皇子面带微笑长身而起,李宗简耸耸肩,很不情愿地跟上。 三位皇子当先而行,薛南亭和郭从义分列左右,其余官员依照文武之别和品阶大小依次站定,众人在官道上缓步向前,以示天子对边军有功将士的礼遇。 当第一列边军骑兵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三皇子李宗简双眼微眯,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寒芒。 大皇子心中感慨,边军将士的风貌果然和京军不同,哪怕相隔较远看得不甚真切,他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剽悍的肃杀之气。 紧接着边军骑兵全部下马,随着两边距离越来越近,牵马走在最前的年轻武将的矫健身姿映入三位皇子的眼帘。 相距还有二十余丈时,边军骑卒整齐划一地停下脚步,后方庞大的车队也渐次停下,随即便见那位年轻武将躬身一礼,高声道:“臣陆沉,叩请吾皇圣安!” 二皇子见状嘴角微微勾起。 三人继续向前,后面只有薛南亭等十余位重臣相随,其他官员停在原地。 及至近前,那位年轻武将依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大皇子收敛心神,朗声道:“本王奉父皇之命,携两位皇弟及满朝公卿出城,迎接为国效命、屡立功勋的边军将士!今日之荣耀,是为国朝酬谢尔等之功,理应四海传颂、咸使闻之!” 陆沉再度行礼道:“臣代边军将士,谢过陛下恩典!” 大皇子缓步上前,亲手搀扶陆沉的双臂,温言道:“本王久闻山阳侯的种种事迹,今日一见便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一表人才,俊逸非常。” 陆沉只觉一股柔和又坚韧的力量托起自己的双手,不由得心中微动,口中从容应道:“殿下谬赞,臣不胜惶恐。” 这位大皇子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居然有一身不弱的武功。 更让陆沉感到奇怪的是,对方丝毫没有遮掩,仅仅一次简单的接触就向自己展露这个小秘密。 大皇子淡淡一笑,非常自然地收回双手,道:“山阳侯不必过谦,你在边疆面对数万景军都能泰然自若,灭敌于谈笑之间,又怎会因为本王的一句话惶恐?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容易让世人误解,本王是有意欺负国朝的大功臣?” 他这番话自然是玩笑,也只有他这样的身份才能在这种场合下说笑。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殿下今日代表陛下而来,臣不敢有丝毫唐突。” 大皇子心中略有些失望,他虽然对结交武将不是很热切,但是陆沉实在太年轻,若无意外将会成为大齐下一位帝王的辅弼之臣,因此他才先后释放善意,然而这员前程远大的边军武将似乎根本听不懂他的用意,不免让他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只不过他城府很深,面上看不出丝毫异常,随即为陆沉介绍道:“他是本王的二弟,相王李宗本。” 陆沉行礼道:“见过二殿下。” 二皇子洒脱地受了这一礼,然后出人意料地还了一礼,顺势解释道:“山阳侯莫要诧异,本王这一礼是敬为国舍命的边军将士。” 陆沉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其人唇红齿白风流倜傥,不似身份尊贵的天家皇子,反倒像超然物外的文坛狂士。 大皇子没有给他们谈话的机会,又道:“这位是本王的三弟,建王李宗简,你们先前有过一些误会,想必早已揭开,不如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握手言和。” 李宗简极力控制,但是脸色仍旧有些难看。 陆沉便道:“大殿下言重了,末将乃是臣子,岂能和亲王并肩?至于那些往事……三殿下大人有大量,肯定早就忘了,对吗?” 虽然他的语气很诚恳,可是在李宗简听来似乎带着嘲讽之意,说他堂堂皇子亲王,竟然拿一个边军武将毫无办法,反而自身落个禁足半年的惩治。 “山阳侯乃是于国有功之人,本王自然会尊重。” 李宗简淡淡地说着,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听出他的不忿,更何况此间这些人精? 好在这位混不吝的三皇子终究明白今天是什么场合,没有任性地胡闹起来,仅仅是语气上略显不谐。 场间隐约有暗流涌动,大皇子却恍若未觉,笑道:“好了,你们改日再聊。山阳侯,除左相身体抱恙归府休养,满朝公卿今日皆至,父皇明言这是为了嘉赏边军将士,希望你们能够体会到朝廷的心意。” 陆沉循声望去,与薛南亭目光交错稍事停留,然后逐一看过去,随即便发现刘守光身边站着一位陌生武勋。 他上次来京城并未见过此人。 大皇子见状便说道:“这位是新任南衙大将军,南安侯侯玉。” 陆沉轻轻点了点头。 他已经从李景达的口中知道此人的存在,今日初见之下,便觉此人不是李景达那种心思简单的角色。 待陆沉与这些重臣相继见礼,大皇子微笑道:“山阳侯,请随本王入城。” 陆沉侧身道:“殿下,请。” 南边原地等候的官员们分列官道两旁,以注目礼看着三位皇子和那个年轻武将走向永嘉城。 侯玉走在那些重臣的末尾,行出数十步后,他状若无意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刑部侍郎李适之垂首低眉,似乎并未察觉到侯玉的目光,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摆。 侯玉面如古井不波,而且他那张黑黝黝的面庞很难看出表情变化。 注意到李适之简单的动作,他随即转回头望着前方那几个年轻人,在心底悄然冷笑了几声。 书友们好,豆苗今天有事要办,所以早上起来写好这两章发出,晚上就没有了。 (本章完) 340【万众瞩目】 永嘉南城,平康坊。 李氏大宅庭院深深,烟笼寒水,入目之处尽皆花团锦簇,富贵气象不一而足。 东南角的水榭风亭,鬓发花白的李道彦坐在铺着褥子的躺椅上,双手拢在小腹前,眼睛微微闭着,沐浴着暮春时节温暖的阳光。 旁边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一身质地华贵的单衣,坐在小圆凳上,手里捧着一卷诗集,认真仔细地默读。 少年名叫李公绪,小名稚鱼,乃是李道彦第四子李德之的幼子,也是李道彦最小的孙子。 清风徐徐,前方水池中隐约可见游鱼穿梭,而风亭外面那些仆人鸦雀无声。 周遭一片祥和安宁。 李道彦缓缓睁开老迈的双眼,唤道:“稚鱼儿。” 少年合上书,起身将手中的诗集交给不远处的仆人,转身回道:“祖父。” 李道彦看着他毕恭毕敬的神情,面上泛起慈祥的笑容,道:“今天很多人都去城北看热闹,包括你那几位不成器的堂兄,你想不想去?” 李公绪脆生生地答道:“孙儿不想去。” 李道彦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李公绪稍稍思考,然后说道:“因为孙儿想多读书,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 后面那句话终究露出几分稚气。 李道彦笑了笑,悠然道:“你认为今日三位皇子和满朝公卿去迎接山阳侯陆沉,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句话藏着一个小陷阱,李公绪年纪虽小却很聪慧,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祖父,孙儿没有这样想过。这件事很有意义,可是作为局外之人,将时间浪费在围观看热闹上毫无意义。与其艳羡旁人风光,不如自身奋发图强。” 李道彦的眼神愈发温和,微笑道:“那在稚鱼儿看来,城外相迎之举有哪些意义?” 李公绪眉头微皱,这个问题虽然不算特别复杂,可是对于他来说不免有些艰深。 李道彦没有为难他,话锋一转道:“换个问题,伱怎么看待那位年方弱冠就功勋卓著的山阳侯?” 李公绪答道:“回祖父,古人有云盛极必衰,山阳侯如今声势煊赫,只怕不能长久。他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又没在京中当过官,一直在边军打拼,对很多官场上的事情都不熟悉。他这次要是只在京中待一段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是若进入京中官场,孙儿并不看好他的前程。” 李道彦沉吟片刻,缓缓道:“这些话莫要在外人跟前说起。” 李公绪低头道:“孙儿明白。” 李道彦缓缓吁出一口气,抬头看着蔚蓝的天幕,轻声道:“京城居,大不易,只不知那位年轻的国侯有没有覆雨翻云的魄力,呵呵……” 少年看着祖父苍老的面庞上凝重的神情,不由得陷入漫长的思考。 祖父似乎很看好那位年轻国侯的未来,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 织经司,总衙。 侍女墨凝提着食盒走进那座守卫森严的院落,经由回廊来到东边堂屋前面的抱厦内,绕过屏风直入里间,便见那位年轻的公子伏案窗前,似乎根本不曾察觉有人进来,依然沉浸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 墨凝无声轻叹,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柔声道:“公子,该用饭了。” “好。” 羊静玄将那本卷宗放回原处,起身来到桌边坐下。 墨凝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碧梗米,一碟青菜,一盘冬笋烩糟鸭,还有一盅野鸽汤。 羊静玄吃饭的仪态很细致,格外讲究细嚼慢咽。 墨凝与他相处多年,彼此非常熟稔,倒也不必恪守虚礼,便站在旁边说道:“公子,听说今天城北可热闹呢。几位皇子亲王皆在,朝中除了左相之外,各部衙的主官都去了城外,只为迎接领军凯旋的山阳侯。城里的百姓都盼着看看边军将士的风采,尤其是朱雀大街上,到处都是人。” 羊静玄淡淡应了一声。 墨凝的话题又转到他身上,劝道:“如今边疆战事已经暂时停下,司中事务应该没有那么忙碌,公子何必日日苦熬,你的身子骨本就虚弱,再这么熬下去只怕……” 她欲言又止,满眼怜惜之色。 羊静玄咽下口中的米饭,缓缓道:“虽然战事暂停,但是织经司何时会清闲下来?尤其是我朝收复大片疆土,那些地盘上鱼龙混杂,保不齐还有北边留下来的细作,接下来织经司只会更忙。前两天舅舅对我说,新任侯大将军特意找到他,说是回京路上遭遇沙州七部好几次偷袭,让织经司派出人手帮他盯着。” 他抬头看着娇俏的侍女,唇边露出一抹讥讽:“听听,织经司在这些大人眼中似乎什么事情都得做。” 墨凝愧然道:“都怪我多嘴,公子还是先用饭吧,一会饭菜便凉了。” “已经饱了。” 羊静玄拿起她准备好的帕子擦擦嘴。 墨凝朝桌上看去,只见一碗碧梗米吃了小半,冬笋烩糟鸭基本没有动筷,青菜都是吃了一些。 她无奈地叹一声,劝道:“即便没有胃口,公子还是将这盅汤喝了吧。” 羊静玄望着她坚持的神情,摇摇头道:“你现在愈发像个老妈子。” 话虽如此,他还是端起汤盅缓缓饮下。 墨凝浅笑道:“只要公子能够养好身体,我就愿意做个老妈子,说不定秦大人见我照顾得好,一高兴赏我几百两银子呢……” “我打算去定州。” 羊静玄忽地打断她的话。 墨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怔怔地望着年轻男子,喃喃道:“公子,你说什么?” “我要去定州。” 羊静玄仿若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继而道:“我在总衙磨炼近四年,经我处理的密报千余件,我可以胜任外放的职务。我对织经司的运作章程烂熟于心,也知道该怎么调派人手和培养密探,除去不会武功之外,我具备主管一地的所有能力。淮州苏云青没有怎么与人交手过,所以会不会武功并不重要。” 墨凝眼中的慌乱显露无疑,摇头道:“公子,秦大人绝对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羊静玄淡淡一笑,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平静地说道:“方才你提起北城的喧闹,其实我很羡慕陆沉,不是羡慕他的军功和爵位,而是羡慕他能和景人拼命。” 墨凝猛然间想起一件事,那些劝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羊静玄明白她已经反应过来,微微点头道:“你应该知道,舅舅不会反对,因为他不能反对,无论我是怎样的身份,为爹娘报仇都是天经地义。” 他转身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一寸阳光,幽幽道:“你觉得今天京城万人空巷,陆沉尽享百官相迎之荣耀,可实际上又有多少人明白他那些功劳的意义?这两年我躲在暗处旁观,恐怕连舅舅都不够清楚。” “他在人群之中仿佛风光无限,我却觉得他、萧大都督和边军将士很孤独,而这座京城里的味道越来越让我压抑和恶心,所以我要去边疆。” “和他们并肩作战。” …… 朱雀大街贯穿永嘉城南北方向的中轴线,北起望江门,南至皇城外面的御街。 三位皇子、陆沉和满朝公卿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途中接受京城百姓的欢呼和赞赏。 走在皇子们身后,陆沉面带笑意,表现得颇为得体。 来到宫外广场,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二皇子开口说道:“山阳侯对诗词文章可有兴趣?” 这句话来得十分突兀,陆沉目光微凝,旋即坦然道:“二殿下,臣不懂这些。” 二皇子笑容温和,随性地说道:“不懂也没有关系,你是武勋又非文臣。京中过些日子有场踏青诗会,席间会有很多文坛大家出现。好多人听说你将要回京,很想当面见识一番边军大将的风采,冒然登门又怕你不喜,于是便求到本王这里来。” 当着其他两位皇子和一众大臣的面,二皇子望着陆沉,悠然道:“不知山阳侯能否给本王一个面子,让京中文人长长见识?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佳句名篇问世,也是一桩佳话嘛。” 陆沉知道自己这次回京不会很太平,却也没有想到这些天潢贵胄如此直接。 先是大皇子悄无声息地展露拉拢之意,紧接着二皇子又抛出所谓文会的邀约。 反倒是那个三皇子变得很沉默,相比他的两位兄长,似乎突然间瞧着顺眼不少。 陆沉尚未答话,右相薛南亭便笑道:“山阳侯若得闲,去散散心也无妨。” 大皇子神色如常,状若无意地看了二皇子一眼。 陆沉心中有了计较,微微垂首道:“二殿下盛情,臣却之不恭,届时必去。” 二皇子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拱手道:“爽快!那便一言为定!” 大皇子轻咳一声,插话道:“山阳侯,父皇让你独自入宫觐见。” “臣遵旨。” 陆沉应下,旋即转头看向巍峨的宫城,只见和宁门外,大太监吕师周带着十几个小黄门安静地等候着。 他向三位皇子和满朝公卿一礼作别,转身朝宫门走去,步伐沉稳,不疾不徐。 (本章完) 341【云胡不瘳】 文德殿,东暖阁。 陆沉迈步而入,瞥见御案之后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当即躬身行礼道:“臣陆沉,参见陛下!” “平身。” 耳畔传来天子温和的声音。 陆沉直起身,随即又听天子说道:“抬起头来,朕的虎将不能垂首低眉。” 他便抬头目视前方,只见半丈之外,一张略显瘦削的面庞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这张脸颇为英俊,只是颇多晦涩之意,即便此刻天子满面笑容,那双狭长眼眸中的疲惫依然一览无余。 陆沉不由得想起一年多之前,也是在这间东暖阁里,面前的天子对他满含期许推心置腹,可谓恩宠无以复加。 此时此刻,可如彼时彼刻? 陆沉不得而知,他选择开门见山直入正题,拱手禀道:“启奏陛下,北伐之战持续半年,我军收获颇丰。靖州军袭取严武诸城,淮州军主力收复定州全境,淮州西路军攻克河洛,后与景国和谈,名正言顺地占据定州西面清流关。此外,我军通过放回战俘,从景国获取战马八千余匹,除分与各军充任斥候游骑的千余匹之外,其余尽皆充入定北骑兵。” 李端笑而不语,连连颔首。 陆沉继续说道:“我军还从河洛城巨户手中征得纹银一千三百七十五万两。依照陛下的旨意,分给靖州都督府和刺史府二百万两,分给淮州都督府和刺史府三百七十五万两,剩下八百万两,臣已经带回京城。眼下车队就在宫外,只待陛下派人前去验收。” 饶是早就知道这个喜人的消息,此刻亲耳听到宫外放着八百万两雪花银,李端的呼吸亦不由自主地急促。 那可是八百万两,朝廷一年赋税收入的一半! 更关键的是,这笔银子不需要进户部国库,可以直接拉进宫中府库。 虽说李端通过十多年苦心孤诣的周旋,在朝堂上渐渐拥有了一批忠于自己的势力,但是他仍然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困难。 那便是穷。 或许陆沉很难理解,都说天子富甲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可能会为银子发愁呢? 君不见史书上那些穷奢极欲的败家皇帝,谁会苦于没有银子享受? 然而事实就是,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帝王,必然要顾全大局,不可能随意享用国库里的银子。 李端之前的那些齐朝皇帝,因为天家在河洛城内外拥有大量产业,所以宫中府库颇为殷实,但是他孤身入永嘉撑起齐朝国祚,一举一动都在江南世族的监视之下,若要取得越来越多朝臣的支持,便只能过着相对清贫的生活。 倒不是说李端寻求享受,只是身为帝王手里没有太多闲散银子,想要赏赐官员都会捉襟见肘,自然是一件很苦恼的事情。 稍稍平复心情之后,李端放缓语气问道:“陆沉,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处置这笔银子?” “啊?” 陆沉此刻的反应不是刻意伪装,他是真没想过天子会这样问。 李端道:“朕想听听你的看法,畅所欲言便是。” 陆沉老老实实地摇头道:“臣不知道。” “真不知道?” 李端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略带几分惋惜地说道:“朕素闻广陵陆家几代人以经商为业,商号越做越大,如今在淮州地界名列前茅。本想借着你们陆家在商贾之事的天分,让这笔银子有个更妥当的用处,而不是放在宫中府库里发霉,如今却……罢了,朕回头问问旁人。” 陆沉终于回过味来。 这哪里是想问他找一条生财之道,而是兜兜转转绕到他的身世传言之上。 一念及此,他不禁怀疑自己当初在河洛城里,对庆聿怀瑾是不是太温和了? 她编织的谣言虽不致命,却在李端心里扎下一根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深入血肉之中。 不过陆沉神情依旧沉稳,早在回京之前,他和陆通便就这个问题聊过几次,也清楚天子此番召他回京有厘清此事真伪的意图在内,所以他早就有了应对。 只是没想到天子如此急不可耐,似乎很想刚刚见面就立刻解决这个隐忧。 福兮祸兮? 陆沉不能确认,但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于是不动声色地说道:“陛下,每个人的天分不同,或许臣没有遗传陆家长辈在经商上的能力,也有可能是因为臣没有经过商贾之事的历练。其实臣的父亲当年也没有想过会成为淮州境内的大商人,他起初只想做一名保境安民的行伍之人。” 李端心中一动,温言道:“还有此事?” 陆沉颔首道:“是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家父怀着满腔热血从军,一开始在京营当差,后来被调去泾河前线。再后来,也就是先帝朝元康元年被调去灵州长山军,最终因为与军中上官不合,抱憾退出行伍,回家继承父辈基业。如果当时没有那些变故,说不定家父如今也是军中大将。” 京营、泾河前线、元康元年,这几个词在李端脑海中瞬间串成一条线。 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望着堂下年轻臣子愈发沉凝的面庞,心里不由得泛起几分愧疚。 陆沉恍若未觉,继续说道:“陛下,臣原本不知道这些事情。这次从河洛城返回,家父知道臣要返京面圣,便将当年琐事相告。原来家父在从军之初便和萧大都督是同袍,后来得到萧都督的引荐与杨大帅相识。退出行伍后,因为陆家薄有家资,在泾河边军困难的时候,家父给杨大帅和萧都督提供过几次帮助,这就是当年的渊源。” 说到这儿,他抬眼平视着天子,不疾不徐地说道:“不瞒陛下,家父本来只想让臣守着陆家基业安分度日,所以并未仗着当年的情义去找萧都督谋求一官半职。广陵之战事发突然,臣因为守城之功顺理成章从军,萧都督这才开始不遗余力地提携臣。” 随着他这番话出口,东暖阁内一片寂静。 片刻过后,李端喟然道:“造化弄人。” 陆沉听他语气便知道这件事终于可以完结,便微笑道:“是啊,家父想从军最后却在经商,臣原本应该经商却成为大齐的军人。” 李端道:“虽说淮州少了一位可能出现的富商,但是朕和大齐却多了一位征战四方的良将,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陆沉谦逊垂首。 或许在旁人看来,困扰天子这么久的陆沉身世问题,仅仅因为这个年轻人几句话便能释疑,这未免太过简单了些。 但是李端不这样认为,皆因陆沉给他的印象耿直且坦诚。 若非耿直性子,陆沉上次入京的时候便不会相继和李云义、三皇子发生冲突,这个年纪轻轻的边军武将看似规矩守礼,实则就像边疆的朔风一般带着冷冽粗犷之气。 再加上陆沉给他的几封密折中,言语之间足以称得上光明磊落。 今日当面听他解释原委,其言合情合理,也符合李端先前派人收集的各种情报机密,因此他心中再无疑虑。 心病既去,李端面上的笑容愈发温和,缓缓道:“朕听秦正提过,伱先前在北边宝台山里的时候,与七星帮主林颉之女已经定亲?” 陆沉想起老爹当时的判断,不由得面露暖色道:“回陛下,是的。” “七星帮……你能不能掌控?” 李端并未直接转入陆沉婚事的话题,反而带着几分凝重问道。 陆沉稍稍思忖,旋即言简意赅地说道:“能。” 李端微微一笑,又问道:“你去过河洛城,对于翟林王氏有何看法?” 陆沉不疾不徐地答道:“在臣看来,王家归顺之心非常坚定,或者说起初他们被迫臣服于景军铁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否则王家上千口人丁很难活下来。这次他们主动提出合作,在过程中没有任何反复之举,可见其心之诚。” 李端点了点头,他已经通过织经司了解翟林王氏的境况,如今和陆沉的话相互印证,自然能得出一个很准确的答案。 陆沉继续说道:“臣领兵进入河洛之后,王家并未迫不及待地亮明身份,后续也能按照臣的要求办事,可见他们很清楚改弦更张的过程比较漫长,得等到我朝有能力还于旧都,他们才能得见光明。在此之前,他们仍旧需要和景国权贵虚与委蛇,王安这份心志绝非常人,臣相信在未来的北伐战事中,王家依然可以为我朝边军提供强大的助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端知道自己应该下定决心,让面前这位年轻臣子免于世俗礼法的束缚,不过在开口赐婚之前,他问出心中最后一个疑惑。 “陆沉,朕恍惚听闻,你和厉天润之女似乎也有一段缘分?” 如果说身世传言、婚事问题,这些陆沉在返京之前便有心理准备,天子此刻提出的问题可谓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故而他脸上泛起一抹茫然之色,不解地说道:“陛下,臣和厉都尉数次并肩杀敌,自然有很深的交情。” 李端摇摇头道:“朕指的不是同袍之情。” 陆沉便问道:“那臣便不懂了,还请陛下明示。” 李端微笑道:“朕说的缘分不是交情,而是指男女之情,便如你和林颉之女那般的缘分。” 陆沉定定地看着天子,好半晌才憋出一句略带愤怒的话:“陛下,这是哪个王八蛋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臣要弹劾他!” 李端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他登基十四年,从未见过有臣子敢在宫中怒斥“王八蛋”三字,不论是那些桀骜不驯的武勋,还是背后有世家大族支撑的文臣。 奇怪的是,李端并无介怀之意。 望着陆沉脸上的怒色,他忍俊不禁道:“别急,一会你就能见到那个‘王八蛋’。” (本章完) 342【寡人之疾】 陆沉心里很清楚,李端当面提出那个问题不是在试探他,反而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他和厉冰雪之间清清白白光风霁月,但无论是前年他在西柳巷遇刺受伤、厉冰雪直接将他接去厉宅养伤的举动,还是雷泽大捷之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的关系,落在外人眼中难免会嘀咕几句。 织经司虽然还不算无孔不入,但陆沉是天子极为关注的年轻臣子,秦正必然会分出一部分精力放在他的身上,不可能忽略他和厉冰雪相处的细节。 李端挑明此事,是想告诉陆沉有些界线不能逾越。 他可以接受萧望之因为当年陆通的恩情,对陆沉不遗余力地提携。 抛开他身为先帝之子对杨光远的愧疚,最关键的是陆沉自己足够争气,否则萧望之再如何费心都无济于事。 这个过程和结果,对萧望之、陆沉本人和大齐朝廷都有好处。 然而身为一个艰难掌权的帝王,李端无法接受陆沉在拥有萧望之支持的前提下,摇身一变成为厉天润的女婿。 这个年轻人已经展露他在军事上的才华,倘若他还能将势力发展到横跨两座最强大的边军都督府,不需要朝堂诸公劝谏提醒,李端自己就睡不踏实。 陆沉在很短的时间内想明白这些问题,故而坚决利落地予以否认。 他没有幼稚地将天子当做长辈,把厉冰雪中意于他但是囿于现实不得不放弃的事情说出来。 正因为看透天子的想法,他才敢在文德殿这种场合喊出“王八蛋”三个字。 大抵便是,问心无愧,理直气壮。 听到天子的调侃,陆沉气不过地说道:“陛下恕罪,臣失言了。这个谣言恶意污蔑臣和厉都尉的清白,甚至有可能是想挑拨边军将帅之间的关系,其心可诛!陛下,无论是谁在您面前胡说八道,臣建议彻查此事!” 李端没想到这个年轻臣子倔强起来这么执着,此刻他不再纠结于陆沉和厉冰雪的关系,温言道:“好了,朕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又何必气性这么大。” 陆沉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夸张,便闷声道:“是,陛下。” 李端心中思虑,可能是因为朝中出现过几次针对陆沉的攻讦,让他心里积压很多负面的情绪,因此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一念及此,他不禁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稍微多余,毕竟面前这个年轻人才二十岁出头,如何能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相比? 望着陆沉略显憋屈的神情,李端主动岔开话题道:“你觉得景国皇帝和庆聿恭会不会走到决裂的境地?” 君臣之间的矛盾在任何一个王朝都屡见不鲜。 李端对此深有体会,尽管收到的北地情报不算多,他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判断出景帝和庆聿恭的关系。 毫无疑问,这是陆沉熟悉的话题,所以他不能继续扮演骨鲠姿态,脸上浅淡的怒色渐渐褪去,思忖片刻之后答道:“陛下,臣觉得很难。” 李端问道:“为何?” 陆沉缓缓道:“从臣掌握的信息判断,景国皇帝和庆聿恭都是很聪明的人物,景帝对庆聿恭的敲打更像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陛下,恕臣直言,在景帝完成他的理想之前,他不会将庆聿恭逼到悬崖边上,除非……” 他欲言又止。 有句话叫伴君如伴虎,虽说李端直到现在为止,展现出来的胸襟超过皇帝的平均水准,但他觉得自己没有冒险的必要。 李端似乎猜出他的顾忌,没有让他陷入为难,直白地说道:“也就是说,在景国达成灭亡大齐的结果之前,景帝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如此倒也合理,那位景国皇帝城府极深,不见兔子不撒鹰。” 陆沉颔首道:“是的,陛下。其实之前那一年里,臣不是没有想过从这方面入手,包括攻破河洛后,臣对庆聿恭的女儿以礼相待,不断给她灌输景帝将要过河拆桥的想法,都是在为将来的谋划做铺垫。”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轻叹道:“但是臣始终觉得此乃小道,想要击败景军主力,将景廉族赶回极北之地,关键在于如何增强我朝军队的实力。” “假如现在景军主力南下,我朝边军有几成胜算?” “陛下,战争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件,与双方的兵力、士气、战力、军械、后勤乃至于主帅临场指挥等等因素都有关系,战役推演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客观条件。就拿北伐之战来说,在雷泽大捷之后,淮州西路军可以攻取河洛,源于庆聿忠望按捺不住想要主动寻找战机,如果缺了这个必要条件,臣只能率军撤回。简而言之,很多时候只有等到战事推进到关键阶段,我们才能大致判断出走向。” “朕往常也和郭枢密等人谈论过军事,没人像你说得这般直接且透彻。” “陛下这话有些偏了,郭枢密和几位将军高屋建瓴,本就不需要像臣这样细致算计。不过,陛下不必太过担忧,即便景军主力南下,只要我朝边军固守城池,敌人很难取得长足的进展。” 陆沉稍稍停顿,又道:“臣在返京之前对李都督说过,庆聿恭接下来这一年里可能不会有大规模的行动,但是一定会有试探性的攻势。只要李都督坚守不出,以定州西面和北部的关隘为据点,景军占不到多大的便宜。景军擅野外决战不擅攻坚的毛病,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明显的改善,否则他们不需要耗费一年时间才吞并赵国,而且要庆聿恭亲自坐镇、数十万主力尽出。” 李端心中一松,他一直有着挥之不去的忧虑,那就是这两年的战事中大齐边军节节胜利,然而景军主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南下,宛如一头猛虎在旁窥伺,随时都有可能咆哮山林。 陆沉将他的判断掰开揉碎讲得清清楚楚,李端不再犹疑,颔首道:“朕会给李景达下一道旨意,让他老老实实守好定州边疆。” 听这话里的意思…… 陆沉冷静地站着,没有着急忙慌地询问自己的去处。 李端似乎知道他的想法,亲善地说道:“朕希望伱在京城待一段时间,主要有几个原因。其一,朕想从你这里知道更多关于边疆和景国的事情,另外朕对兵事不太了解,又不能特地将萧、厉二人召回来,只能委屈你暂时留下。” 陆沉微微垂首道:“陛下言重了,臣承受不起。无论在边疆还是在京城,陛下若有需要,臣一定尽心竭力。” 李端对他这番表态十分满意,缓缓道:“其二,朕始终认为大齐的安危不能悉数压在边军身上,这对你们不公平,然而京军的战力一直很难提升。若是冒然让他们和边军轮转,又恐被敌人找到可乘之机。故此,你在京城同样有用武之地。” 这番话让陆沉心中一紧,略显为难地说道:“陛下,您想让臣插手京军军务?” “主要是日常操练方面。朕看过边军送来的战报,锐士营在你手中仅仅操练一年不到,便能和景军主力正面相对,由此可见你的练兵之才。朕还没有和其他人通过气,先问问你的意见。” 李端神色温和,满眼期许之色。 可是这件事对于陆沉来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京军是郭从义等人和江南士族的命根子,从当初王晏建言让萧望之留在边疆便可见一斑,先前已经有陈澜钰插手其中,如今陆沉要是再来一脚,那些人的反应肯定无比激烈。 这已经不是好处和坏处的问题,陆沉如今的名望远远胜过陈澜钰,仅次于萧望之和厉天润二人,难保郭从义等人不会直接翻脸。 陆沉定定地看着天子,心想这就是你让许佐带话,说等我回京之后还有重赏? 果然是好大的惊喜。 李端显然读懂了这个年轻臣子的眼神,轻咳两声缓解尴尬,道:“朕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考虑到将来之事。陆沉,你还很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夯实根基,但这个前提是你得将注意力转移一部分到京城。如果你只着眼于边疆,那么你永远都无法进入中枢。” “你能明白朕的用意么?” 天子此刻的神情十分诚挚。 陆沉当然明白,然而他认为想要和南边的权贵们打擂台,眼下时机还不成熟。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从他今天走进文德殿开始,天子在某些方面与上次见面表现得截然不同。 前年那两次面圣,天子虽然并不能确认北伐的胜算,但在陆沉面前大抵称得上从容不迫,今天却显得格外急切。 从他确认陆沉的身世传言、挑明陆沉和厉冰雪之间的问题、乃至于现在一门心思想将陆沉推上前台,无不透露着时不我待之意。 陆沉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这般着急? 便在这时,吕师周进来禀道:“启奏陛下,秦提举求见。” “宣。” 李端注意到陆沉的表情有些凝重,便顺势止住先前的话题。 秦正迈着平稳的步伐走进东暖阁,近前行礼道:“陛下,臣已经查清楚了。相王殿下所言之文会三天后在北城墨苑举行,与会者大多是大儒文人,还有少数官员和勋贵。” 陆沉不禁转头看向这位织经司提举,暗道对方的消息果然灵通,方才二皇子在宫门外提了一嘴,秦正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查得一清二楚。 李端看向陆沉,微笑道:“你刚刚抵京,好生歇息几日,正事不必着急,过后再议便是。相王邀你去参加文会,朕让秦卿家查过不会有什么纠葛,你只当去散散心,顺便熟悉熟悉京中的环境。” 秦正沉默地站着。 陆沉微微躬身,行礼道:“臣谢过陛下的照拂。” (本章完) 343【建王之秘】 当陆沉在宫中接受天子的召见时,西城某座隐秘宅院的前厅内,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正襟危坐,目光漠然。 此人名叫许如清,乃是许皇后的娘家晚辈,也是三皇子最信任的人之一,平时主要负责保护这位建王殿下的安全。 枯坐良久,许如清不由得转头望着后宅的方向,今儿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从皇宫那边过来的时候眼中明显带着怒色,看来…… 他没有继续往下想,犹如一尊沉默的木偶塑像。 与此同时,后宅卧房内,三皇子大刀金马地坐在桌边,一位柔弱的美人含羞带怯地坐在他腿上,双手捧着酒盅,小心翼翼地递到三皇子唇边,低声道:“殿下,请。” 三皇子在她的服侍下喝下杯中美酒,左手堂而皇之地伸进她的衣襟,笑眯眯地说道:“孤上次对你说过,这样敬酒很无礼。看在你如此乖巧的份上,孤这次便不罚你,可是伱应该想一想要怎样弥补。” 女子根本不敢反抗,心中泛起一抹凄苦,面上却要维持着甜美又羞涩的笑容。 她叫芸娘,乃是西城某位商贾之妻,虽非大家闺秀出身,却也是恪守本分的良家女子。 然而半个月前她被李宗简瞥了一眼,次日出门采买时便被人掳到此处,生生被坏了清白。 芸娘本欲寻死,李宗简只丢下一句话就让她不敢继续。 “你若死了,孤就让你家、你娘家总共二十余口全部陪葬。” 芸娘满腔悲愤不敢对人言,更生不出对抗的勇气,毕竟对方是站在云端上的皇子亲王,而她的夫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贾,对方打个喷嚏就能碾死他们全家。 她只盼这位人面兽心的三皇子只是偶尔心血来潮,过后便忘记她的存在,然而今天再次被迫来到这座隐秘的宅院,她才知道自己身处无法轮回的地狱之中。 此刻望着三皇子唇边那抹阴冷的笑意,芸娘不敢拒绝,双手微微颤抖着执壶斟酒,然后轻启双唇含着酒水,接着闭上双眼向那边靠过去。 “睁开眼睛。” 耳畔传来三皇子淡然却极具压迫性的声音,芸娘只能睁开眼。 三皇子饮下她口中的美酒,继而叹道:“古有美人壶,今日孤有美人盅,可谓不让古人专美于前矣。” 芸娘听不懂他口中的典故,她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惟愿能够早些结束这场噩梦。 三皇子望着她忐忑不安的脸色,左手继续在她衣襟内肆意搓动,右手提壶斟酒,悠然道:“孤知道你很不情愿。” 芸娘连忙摇头道:“殿下,贱妾不敢。” “敢不敢和会不会是两码事,但是你不用害怕,孤并未着恼。” 三皇子笑了笑,右手摩挲着酒壶的提柄,缓缓道:“孤只想告诉你,这世上没人能够做到称心如意,孤的父皇都不行,更何况你这位无人照拂的小娘子?” 芸娘默然,不敢随意接话。 三皇子呵呵一笑道:“或许你觉得孤在骗你,那便不将父皇拉出来说事,单单说孤自己。你可知道,孤最想要的是什么?” “贱妾不知……” 芸娘低下头,很想将那只手拉出来,可是又怕触怒身边这位喜怒无常的贵人。 三皇子仿若自语道:“孤想成为太子,想要登基大宝坐上那张龙椅,想做这大齐朝的皇帝。” 这句话仿若一道惊雷劈在芸娘的脑海。 三皇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畏惧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怎么,你觉得本王不配?” 芸娘连连摇头,带着几分哭腔说道:“殿下,贱妾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可不行,孤没有对聋子说话的兴趣。” 三皇子终于舍得抽出手,却刻意放在鼻尖嗅了嗅,这一幕让芸娘面色涨红,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三皇子见状便说道:“孤告诉你,没人不想坐上那张龙椅。” “老大那个蠢货,自以为装得天衣无缝,没人能看透他的心思,却不知我早就在他身边埋下了钉子。他在外总是摆出一副宽仁温厚的样子,实则动不动就在王府中迁怒发作,还偷偷摸摸地找高手学习武艺。” “你说他一个身份尊贵、嫡长兼具的大皇子,只要不犯大错就会成为储君,他为何要浪费时间学武?我猜他是担心父皇哪天改变主意,到时候他说不定会先弑君,再将我和老二弄死,然后优哉游哉地登上皇位。” 三皇子一手揽着芸娘的肩头,一手端着酒盏给自己灌酒。 芸娘听得两眼发直,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哪怕她只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妇人,也是一直生活在天子脚下、京城首善之地,平日里不时能听到一些坊间传闻。 当今天子子嗣不旺,成年皇子仅有三位,而且储君之位一直没有定下来,不过据说大皇子肯定会成为太子,另外两位皇子无心争储。 此刻亲耳听见三皇子所言,骤然听闻这等绝密,芸娘哪里还能支撑得住。 三皇子搂着她发软的身躯,笑道:“别害怕,孤很喜欢你,所以你只需要安静听着就行。” “再来说说老二,他比老大要高明一些,但也很有限,终究不免露出斧凿痕迹。老二心里很清楚,和老大相比他没有嫡长的名分,和我相比他没有皇后的疼爱,他的生母淑妃又是尚佛的性子,在父皇面前帮不到他什么。” “这些年他故作潇洒恣意,无非是要打消父皇的怀疑,表明自己无心争夺那个位子。与此同时,他借助光风霁月的形象,或明或暗结交不少朝臣,盼望着那些人将来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啧,真是机关算计,就怕最后误了卿卿性命。” “老二在这方面还及不上我,要装就得装得彻底一些。只要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你没有可能,最后你便能出其不意地扭转局势。他成天在那些文人身上做水磨工夫,完全是钻进死胡同里。只有像我这样认清事实,很早就在拉拢以左相为代表的江南世族,将来才能掌控大局!” 芸娘从最开始的震惊和恐惧,渐渐转化成为茫然无措。 虽然她已经二十多岁,且已诞下一子一女,这副天然怯弱的神态落在三皇子眼中却更加诱人,兼之已有半壶酒下肚,三皇子只觉体内热血上涌,便朝不远处的床榻努努嘴,笑眯眯地说道:“孤上次没有尽兴,今儿你可不许耍性子,否则……” 芸娘羞愤欲死,然而面对这位皇子亲王直白露骨的威胁,她什么都不敢做,只能艰难地站起身朝那边走去。 三皇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不由得发出一阵恣意的笑声。 帐帷悄然落下。 三皇子并不着急,躺在芸娘身边说道:“你猜猜孤打算怎么做?” 芸娘强忍着悲伤,声若蚊蝇:“贱妾不知,不敢胡乱猜测。” 三皇子左手捻着她铺散开来的青丝,笑道:“过几天老二要搞个劳什子文会,还是像以前那样的路数,借着舞文弄墨的机会笼络人心。这次他还特地邀请陆沉,也就是今天带着边军将士回京的山阳侯。孤准备安排一批死士,等文会召开的时候潜进去,纵然杀不死陆沉也要让他重伤。” 芸娘愈发紧张,不由自主地吞咽着唾沫,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么多隐秘。 三皇子抬手拂过她的脸颊,缓缓道:“你不明白,孤告诉你为何要这样做。陆沉是边军的代表,而边军和朝廷中枢历来有矛盾,孤可以将这件事嫁祸给中枢里的江南世族。” 芸娘想起他先前说的话,终于开口问道:“殿下方才不是说,殿下和那些世族交好……殿下……” 三皇子翻身而起,对这个可怜的小妇人没有半点怜惜之意,动作极其粗暴野蛮,兴冲冲地说道:“蠢货,那些世族当然只会怀疑这是老二嫁祸给他们,孤这是一箭双雕之策,既能收拾陆沉一顿,又能彻底断绝老二的痴心妄想。” 芸娘悲伤又沉默地忍受着。 三皇子忽然皱眉道:“孤今天告诉你这么多绝密,你不会出卖孤吧?” 芸娘心中一惊,连忙说道:“贱妾绝对不会说出去。” 她没有注意到,三皇子的双手悄然之间摸上她的喉咙。 三皇子望着这张柔美的面庞,双手一点点用力,无比惋惜地说道:“可惜,如果你是个聋子该有多好。” 芸娘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然而等她明白过来时,那双大手已经死死掐住她的咽喉。 三皇子动作不停,看着小妇人双眼渐渐凸起,四肢拼命地挣扎着,他忽地笑了起来,温和地说道:“其实孤也不想这么做,孤是真的喜欢你。但是有些话藏在心底太久了,如果不找个人说一说,孤会憋出毛病的。为了让孤能继续耐心地等待,只好委屈你一下。别怕,很快就好了。” 芸娘的双眸染上血色,脸色从微红到涨红,渐转青白之色。 三皇子深吸一口气,满足地从床上爬下来,没有再看床榻上已经失去呼吸的小妇人一眼。 约莫半炷香过后,神清气爽的三皇子来到前厅,许如清立刻起身相迎。 三皇子走到许如清身旁,抬手轻拍对方的肩头,赞许道:“事儿办得不错,往后还照这种模样去找。对了,一会你将里面收拾一下。” “殿下放心,小人会处置妥当。” 许如清毕恭毕敬地说着。 三皇子笑了笑,双臂伸展又扭了扭脖子,旋即大步离开。 许如清将其送到廊下,望着对方远去的身影,目光晦涩难言,脑海中悄然浮现三个字。 “第六个。” 许如清不禁摇了摇头。 晚上木有。 (本章完) 344【是敌是友】 永嘉南城,永华坊。 此地位于皇宫的西北边,坊内居住的基本都是武勋将门,譬如如今的上将军王晏和南衙大将军刘守光等人,还有李端登基之后敕封的荆国公韩灵符。 宁定街上,有一座正门三间的宅邸,门上钉着一对金漆兽面锡环。大门两侧有一对如意抱鼓石,鼓座有卷草纹牡丹浮雕,鼓面则是五狮护栏图案,尽显豪门威严气象。 门楼上有御笔亲书四个大字:山阳侯第。 这便是天子赐给陆沉的侯府。 陆沉站在踏道之下,微微抬头仰望着门楼上的御笔,数十名亲兵站在两侧阶下。 一位三旬左右的年轻官员肃立陆沉身旁,恭敬地说道:“禀陆侯,府邸已经收拾妥当,遵照陛下的旨意重新归置过。陆侯若有需要,下官可以安排人进行改动,若要添置陈设和家私,下官也会尽快办妥。” 此人名叫喻守文,现为枢密院通事,可以视作枢密使郭从义的属官。 陆沉淡然道:“既然是陛下的安排,肯定不需要做什么调整。再者本侯在军营中住得久了,对于衣食住行不甚讲究,一切以简便为准。诸事繁杂,有劳喻通事费心,本侯感激不尽。” “陆侯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职责,能为陆侯效劳是下官的荣幸。” 喻守文面带谦卑的笑意。 陆沉自然不会将他的话当真,此人脸上就差直接写上“郭氏心腹”这几个字。 喻守文又道:“因为不知陆侯的喜好,下官不敢自作主张,因此府内目前只安排了一名管家、十余小厮、六名丫鬟,皆是身家清白的奴仆。” 他知道身边这位年轻国侯家资丰厚,莫说二十名仆人,数量再多几倍也养得起,只不过不想引起对方的反感而已。 陆沉却摇头道:“喻通事见谅,本侯不习惯陌生人待在身边,劳烦你将他们全部带走。” 枢密院这些人真把他当做只会打仗其余一窍不通的雏儿? 喻守文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旋即点头道:“谨遵陆侯之令。” 陆沉没有邀他入府一叙,喻守文也很识趣地主动告辞,当然临走前没忘记将府中那些人领走。 这座山阳侯府是砖木结构的屋宇,采用传统的坐北朝南规制,整体布局沿中轴线对称。 进入正门后,面前并无照壁假山,而是左右两片宽阔的内坪,两侧则是厢房。再往右是马厩,往左则是外书房和家将亲卫居住的倒座房。 穿过前庭依次是轿厅、四面厅、正堂大厅,往后进入仪门是后宅区域。 大体而言,侯府的面积比广陵陆家要大一倍左右。 陆沉在府内粗略走了一圈,他的亲兵们已经内外探查完毕,同时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明暗岗哨。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四辆马车并二十余名仆人抵临侯府,领头之人便是陆家商号在永嘉城的总掌柜陈舒。 前年陆沉初次入京,陈舒鞍前马后十分用心,陆沉离京后他便负责陆家在京城的生意。 “小人拜见侯爷,恭贺侯爷再建功勋,荣封国侯之爵!” 年过四旬的陈舒无比激动,一边说着一边跪下给陆沉磕头。 陆沉扶住他的手臂,微笑道:“自家人不必如此。” 陈舒感慨道:“小人在京城这两年十分挂念侯爷,每每听到侯爷打胜仗的消息,小人心里特别高兴,但是又担心侯爷的安危,每天都在为侯爷祈福。” 陆沉没有刻意改变他的称谓,毕竟这是一个国礼大于家礼的时代,哪怕先前他只是山阳县男的时候,府中下人也该以爵位敬称,而非一天到晚仍旧称以少爷。 此刻听到这个中年男人真情流露的述说,陆沉不禁有所感触。 对于像陈舒这样的家中老人而言,陆沉是陆通的独子,那就是他们将来唯一效忠的对象,自然希望看到他飞黄腾达,同时又难免会担心他走得是否稳当。 毕竟陆家的未来系于他一人之身。 望着陈舒脸上自豪和关切交织的神情,陆沉温言道:“陈叔有心了。从今往后这座侯府便是我们陆家在京城的安身之所,不过东城那两套宅子继续留着,记得时常派人去打扫。” “侯爷放心,小人都记着呢。” 陈舒笑着说道:“收到老爷和侯爷的书信,小人已经打点完毕,将所有下人都带了过来,其中有不少人侯爷前年入京的时候见过。都是咱们陆家的老人,手脚干净麻利嘴巴严实,侯爷也用得放心。” 陆沉颔首道:“行,那家中事情便交给你打理了,且去忙吧。” 陈舒恭敬地应下,然后担起侯府大管事的职责,条理清晰地安排各项事务,第一件事便是给陆沉调来几名负责贴身侍候的大丫鬟。 午饭过后,陆沉来到花厅独自沉思,两名丫鬟乖巧地站在门外,好奇而又倾慕地想着厅内的年轻少爷。 陆沉有些疲累。 今日再入京城,从抵达北郊一直到现在,短短半天时间便见识各种暗流涌动,信息之丰富几乎塞满他的大脑。 三位皇子先后展露性情,姑且不论他们在陆沉面前的表演带着几层伪装,和上次陆沉进京时几乎无人问津的状态相比,眼下他显然已经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 大皇子和二皇子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向陆沉表达笼络之意,但是陆沉最关注的是老三李宗简。 根据他对这位三皇子的了解,其人从小便被许皇后溺爱,品格可谓极其恶劣,因此才和左相府上的李三郎臭味相投。 这种人即便囿于今天特殊的场合不敢大放厥词,也不至于在陆沉面前低头服软。 “山阳侯乃是于国有功之人,本王自然会尊重。” 这是李宗简先前所言,陆沉记得一字不差,从这句话里便能品出李宗简心里藏着事儿,否则他完全可以不理会陆沉,没有必要违逆本心缓和气氛。 当然,陆沉不是神仙,他无法从李宗简的态度判断出他真实的想法,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而已。 皇子们各怀鬼胎,宫中的天子似也心事重重。 此刻独坐静思,陆沉渐渐理清楚一些事情的脉络。 元嘉之变发生后,李端因为刚好不在河洛城故而幸免于难。后来他南渡永嘉,在以李道彦为首的江南世族支持下登基即位,那个时候毫无疑问是李氏皇族最虚弱的阶段,好在李道彦和秦正等人足够忠心,让李端挺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但是这也导致一些历史遗留问题的存在,那便是京军的内部架构。 大齐京畿地区的军事力量可以分为几部分,首先便是护卫皇宫的禁军,精锐但是人数不多,满打满算只有八千人。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天子如今已经将这支力量握在手心里。 然后便是守卫京城的北衙六军,明面上由上将军王晏统率,实则六位都指挥使各有来头,和江南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能够算得上王晏心腹的顶多只有一两人。 南衙十二军负责卫戍京畿各地,由两位大将军分掌,随着李景达将振威军带去定州,南衙实际上只有十一军。 当初借着原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卖国被查处、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的机会,李端让陈澜钰接手定威军,算是在京军系统中撕扯开一道缝隙,但也仅此而已。 换而言之,李端身为大齐天子,对于京军的掌控力非常孱弱,虽然无论北衙还是南衙,目前看来对天子都很忠心,可是哪位帝王不希望身边的军队都由自己的人掌握? 哪怕只能掌握二者其一,李端也能睡得更安稳一些,这便是他要将陆沉留在京城的重要原因。 借助陆沉两年来立下的赫赫战功和边军对他的支持,以及至今还没有给陆沉安排合适军职的扣子,李端显然是打算让陆沉将那道缝隙撕开。 想到这儿,陆沉不禁轻叹一声。 这种权力争斗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加凶险,因为你无法确定谁是同袍谁是敌人。 “侯爷。” 门外响起陈舒的声音,将陆沉从思考中拉出来,便转头问道:“何事?” 陈舒走进花厅,双手捧着一份拜帖,垂首道:“禀侯爷,右相府上大公子前来拜访,如今在门房等候。” 右相?大公子? 陆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陈舒见状便说道:“侯爷,这位大公子名叫薛若谷,现为翰林院编修。” 陆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看来父亲让伱在京城打理商号,同时还给你加了打探消息的任务。” 陈舒亦笑道:“老爷说过,家中所有人都要尽心为侯爷做事,不能有丝毫懈怠。” “好。” 陆沉应了一声,旋即起身道:“那就去见见这位相府大公子是何许人物,请他正厅相见。” “是,侯爷。” 陈舒当即领命而去。 因为老神医薛怀义的关系,以及中枢这两年对边军的支持,陆沉对右相薛南亭的印象很好,自然不会怀疑对方心怀不轨。 只不过……自己才刚到京城,从天子到右相,这些城府深沉如海的大人物怎么看起来都有些沉不住气呢? 他缓步走出花厅,目光愈发深邃沉凝。 (本章完) 345【庙堂之高】 侯府正堂,薛若谷正襟危坐,姿态端庄。 他今年二十五岁,在三年前的殿试高中一甲探花,被授为翰林院编修。 这三年里他一直在翰林院跟随侍读学士修订史书,偶尔会被天子传召拟旨,但是这种情况比较少,不是天子有所顾忌,而是薛南亭主动入宫婉拒天子的提携。 身为右相长子,清源薛氏的嫡系子弟,薛若谷身上一直有着淡淡的光环。 他在科举考场上从未失手过,十六岁便中了举人,原本极有可能成为大齐一百六十多年历史上最年轻的进士,却被薛南亭关在家中苦读六年。 三年前那场殿试,他的文章得到几位文臣的一致赞誉,李端也有心点他为状元,还是被薛南亭以“物议”的缘由挡了回去。 若是换做那种牛心左性之人,恐怕会因为这些事情恼怒自己的父亲,但薛若谷不光擅长读书写文章,也继承了薛南亭在政治上的天赋。 他很清楚父亲是为自己好,纵然心里会有几分惋惜,很快便能平心静气。 即便没有成为大齐科举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薛若谷依旧有“神童”之类的美称,而且不同于那些昙花一现的天才,他在薛南亭的提点下,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踏实。 翰林院里有不少同僚认为他将来必定能宣麻拜相,成为这座清贵衙门里名副其实的储相。 薛若谷时常告诫自己要谨小慎微,不可轻狂恣意,然而见到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陆沉,他又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那点成就在对方面前压根拿不出手。 如今他终于明白前年父亲那句话的含义。 “你要放下读书人的自矜,多多与他交际,对你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 那时薛若谷还有些不解,现在他当然知道父亲的眼光有多准。 在这位相府大公子暗中观察思绪翻涌的时候,陆沉微笑道:“两年前匆匆一面,没能和世兄多聊几句,我心中一直有些遗憾。” 薛若谷不急不缓、温文有礼地说道:“侯爷当面,下官岂敢受此称呼?若侯爷不嫌弃,可称下官之表字子渊。” “这就外道了。” 陆沉神态平和,但是语气很坚决:“我对薛相无比敬重,理当以晚辈自居,自然要和世兄平辈论交。在外可以爵位官职相称,此刻又无外人,世兄何必拘泥虚礼?” 薛若谷便没有继续坚持,当然他不会真把自己当成陆沉的兄长,言语之间依旧恭敬。 两人闲谈片刻,薛若谷转入正题道:“侯爷,下官此来是奉陛下之命,三日后的文会将由下官陪同侯爷参加。” 陆沉心中略感讶异,他本以为对方是薛南亭派来的,没想到还是天子的旨意。 只不过天子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一场普通的文会而已,难道比龙潭虎穴更危险?他先是让秦正提前调查,如今又让右相之子前来保驾护航。 一念及此,陆沉不动声色地笑道:“世兄,这文会究竟有何讲究,需要陛下特意将你请来助我。” 薛若谷答道:“侯爷,这场文会在北城的墨苑举行。第一次是在三年前的暮春时节,后来遂成惯例。发起者皆为当世文坛大家,譬如今年的傅运清和沈瑞元等人,文会的开销则由相王府承担。其实墨苑文会并无出奇之处,无非是品评诗词文章、辩经析义、论才择优等事项,与这世间绝大多数文会相差仿佛。” 他稍稍停顿,带着崇敬之意说道:“陛下有言,山阳侯不谙京中风土,文会上难免要与人交际,特让下官全程相随,免去一些狂生的骚扰。” 陆沉直觉没有这么简单,不过他心中自有计较,微笑道:“那便有劳世兄了。” “不敢。” 薛若谷垂首低眉,又道:“下官今日冒昧登门,陛下的旨意乃是其一,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家父的嘱托。” 陆沉微微挑眉道:“不知薛相有何交代?” 薛若谷道:“家父知道侯爷对于京中局势不太熟悉,故而让下官借着陛下旨意的机会提前赶来,后面怕是挤不上前。” 陆沉闻言不禁笑道:“这话我却听不懂了。” 薛若谷亦笑道:“侯爷今日初至京城,故而还能有半天清闲。从明天开始,想必不断有礼单上门,恭贺侯爷进爵之喜。实不相瞒,鄙府也已准备好礼单,过两天就会让人送来。届时府外车水马龙人多嘴杂,下官纵来也不好多待,远不如今日安静。” 陆沉并未婉拒对方的心意,一者不收薛家的礼单会显得很刻意,二者迎来送外本就是维持交情的手段之一,此番回京之前陆通特意嘱咐过他。 反正这些事有陈舒这位大管家操持,而且陆家不缺银子,不需要陆沉特地费心。 薛若谷继续说道:“这两年侯爷在边疆屡建功勋,朝中却是暗流涌动。起初家父以为这是中枢部分重臣对边军有所偏见,后来却觉得另有玄机。” 陆沉不疾不徐地问道:“莫非薛相认为中枢众人不再戒备边军的发展和壮大?” “自然还是有些戒心。” 薛若谷得到其父的面授机宜,故而在陆沉面前坦诚相对,沉稳地说道:“但是从这两年里发生的许多事情来看,因为有左相把握大局,江南世族相对比较安分。尤其是侯爷在攻下河洛之后主动撤出,并且以边军的名义劝谏陛下暂停北伐,此举被家父赞为神来之笔,可谓轻易化被动为主动,仿若于无声处听惊雷。” 陆沉淡淡一笑,他倒没有想得那么深,只是不想将天子逼到和群臣决裂的地步,这对边军来说有百害无一利,毕竟一个稳固的后方极其重要。 听出对方话中的机锋,他沉吟道:“那在右相看来,忧患不在外而在内?” 因为薛南亭几次指点和提醒,薛若谷并不意外这位年轻国侯的心思敏锐,只是难免会生出几分感慨。 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指挥大军连战连胜的新贵武勋,对于时局的判断还能做到如此精准,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收敛心神,恭敬地答道:“是的。去年年底的一场常朝,有位大臣上书陛下,请求尽早确立储君之选。陛下并未当场给出答复,事后也没人重复提起,仿佛那道奏疏已经石沉大海。但是在家父看来,那分明是一次别有用心的试探。” 陆沉微微皱眉道:“上书之人是谁?” 薛若谷道:“国子监司业,裴方远,从四品。” 陆沉问道:“国子监司业……他是哪位皇子的人?” 薛若谷摇头道:“不知。从过往来看,这位裴大人醉心于经史子集,与其他大臣交际很少,再加上国子监是个清贵衙门,他更像是那些专注治学的文坛大儒。家父目前尚看不分明,他究竟是出于忠心上书陛下,还是得到某位皇子的暗中授意。” 陆沉思忖片刻,缓缓道:“也就是说,陛下有意让我介入储君之争?” 薛若谷敬佩地说道:“有这個可能。不过家父也说,或许陛下只是想看看侯爷的态度,因为侯爷比较年轻,将来必然会像萧都督、厉都督一样,成为大齐的国之柱石。将来新君登基肯定需要侯爷的拥护,所以陛下这是着眼以后,提前让侯爷熟悉几位皇子,这才有墨苑文会之行。”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陆沉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可是从常理而论,陛下似乎没有犹豫的必要。大皇子既嫡且长,入主东宫理所当然,另外两位没有和他相争的底气。” “这……事涉天家,非我等臣子能够猜度。” 陆沉望着薛若谷沉静的面色,忽然问道:“世兄,你更看好哪位皇子?” 薛若谷怔住。 薛南亭从未想过要将他教成一位迂腐道学,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忠君为国,身为臣子妄议君上乃是大不敬,更何况是关系到皇权传承的立储之事。 迎着陆沉温和的目光,薛若谷犹豫片刻后说道:“侯爷,下官认为大皇子当为储君,废长立幼于国有害。” 陆沉笑了笑,淡然道:“世兄不必紧张,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在这件事上你我看法相同,只要大皇子持身正派,储君之位非他莫属。” 薛若谷暗暗松了口气,提醒道:“侯爷莫要被几位皇子的言行迷惑。家父让我转告,二皇子假借恣意风月,三皇子貌似粗鲁顽劣,其实都是他们装出来的假象。不光家父看得明白,左相亦是心如明镜,只不过没人愿意拆穿,毕竟事关天家体面。墨苑文会之行,二皇子或有试探之意,侯爷只需平静面对即可,不必给予对方任何承诺。” “请世兄代我向薛相表达谢意。这次我不会匆匆离京,等有机会我再登门当面向薛相致谢。” “侯爷不必多礼,不过家父很期待与侯爷一见。” 薛若谷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又说了一些关于墨苑文会的细节,随即起身告辞。 陆沉送至廊下,望着这位年轻翰林的背影,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不被天子掌控的京军,逐渐显露端倪的储君之争,根深蒂固的江南世族,还有无数牵扯其中的野心勃勃之辈。 纵然只在陆沉面前露出冰山一角,亦足以让他打起精神冷静应对。 前年的京城之行走马观花,他的感触并不真切,此刻不由得明白当初苏云青为何不想升官都要留在淮州。 此地果如泥潭。 他想起薛若谷转达的那番话,面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轻声自语道:“看来这场文会不太平呢。” (本章完) 346【群贤毕至】 后两日果如薛若谷所言,一拨又一拨送礼的人出现在山阳侯府的大门外。 文臣武勋、世家大族、皇亲国戚皆有之,陆沉光是烫金名贴就收了上百份。 陈舒和一众家仆忙得脚不沾地,还好他阅历丰富不怯场,帮陆沉承担大部分接待的任务。 然而陆沉依旧不得清闲,并不是所有府邸都让家中管事前来,也有一些人家派出嫡子上门恭贺,这种时候陆沉必须亲自招待。 到了最后,陆沉已至麻木,根本记不清那是哪家公子,这又是谁家少爷。 当墨苑文会如期举行,陆沉不禁生出几分解脱之感,遂让陈舒闭门谢客,然后带着十余名亲兵,在薛若谷的陪同下前往北城。 墨苑位于金池坊内,这是一座占地面积颇广、具有典型江南水乡雅韵的园林,同时也是相王府的产业之一。 除开召开文会的这段时间,墨苑乃是永嘉城内有名的风流去处,与南城的矾楼一时瑜亮,名声并驾齐驱。 矾楼曾经拥有顾婉儿和苏浅予这两位顶尖的花魁,顾婉儿被厉冰雪带去靖州之后,李云义又让人捧出一位号称剑舞双绝的赵怜心,补上顾婉儿的位置,仍旧维持京城五大花魁的名头。 作为和矾楼齐名的墨苑,同样拥有两位花魁,二人名字皆为叠字,一者叫景翩翩,一者叫薛素素。 这两位花魁虽然在容貌上比起顾婉儿要稍稍逊色,但是名气犹有过之,甚得京城名士的追捧。 景翩翩据说出身于书香门第,后因家道中落屈身花丛,她知书达礼,又喜吟咏善赋诗,在坊间有“一字惊鸿”的美誉。 薛素素才思敏捷,诗词歌赋皆可为之,尤工兰竹,兼擅白描花卉与草虫,各具意态。 更令人惊奇的是,薛素素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其人颇有任侠之气。 据说她身畔常佩绣袋,其中放有白丸和赤丸,白丸只做弹珠相戏,赤丸却有摧金断玉之力。 这二位在京城名声响亮,可是每年墨苑文会举行的时候,她们只能作为点缀和陪衬,风头属于那些学识渊博的文坛大儒、挥斥方遒的年轻才子和一诗扬名的奇士狂生。 只不过今年的墨苑文注定会有些不同。 紫兰阁内,二皇子高居主位,另有十余名文士相陪,景翩翩和薛素素则带着侍女们肃立于旁斟茶侍奉。 “殿下,那位山阳侯今日果真会来?” 一位白面文士笑着问道,其人名叫程文渊,虽是一介白身,却因为做得一手好文章在京城文坛小有名气。 二皇子颔首道:“父皇已经允准,他本人也已许诺,今日自然会来。” 程文渊悠然道:“不知这位山阳侯在诗词上造诣如何,有没有他在兵事上的三分能耐。” 二皇子微微勾起嘴角道:“你以为本王请他来参加文会,是想在吟诗作赋这种事上折辱于他?” 程文渊心中一紧,连忙敛去笑意道:“小人愚钝,还请殿下示下。” 二皇子环视众人,缓缓道:“据本王所知,山阳侯不擅文字功夫,本王请他过来只为亲近一番,可不是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折了他的体面。稍后他若是有兴趣写写诗词便罢,若他只想看看美人品品美酒,你们莫要做出让他扫兴的事情。” “谨遵殿下之令。” 能够进入紫兰阁的文士没有一个蠢人,二皇子将话说得这么清楚,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二皇子转头看向坐在左首第一位的中年文人,此人名叫沈瑞元,乃是今岁墨苑文会的发起人之一。 两人目光交错,沈瑞元微微颔首,示意已经遵照二皇子的叮嘱安排妥当。 便在这时,一位相王府的管事匆匆走进紫兰阁,躬身道:“启禀殿下,山阳侯与右相府上薛编修联袂而至。” 二皇子起身微笑道:“诸位,且随本王去迎一迎这位屡建功勋的年轻侯爷。” “是,殿下。” 众人簇拥着二皇子离去。 紫兰阁内安静下来,两位站了半天的花魁对视一眼,景翩翩揉了揉腰肢,娇俏地说道:“姐姐,你说那位山阳侯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薛素素比她年长半岁,两人私下里关系很亲密,闻言便走到一张交椅边坐下,淡然道:“我怎会知道?” 景翩翩眼中浮现一抹狡黠:“难道姐姐不好奇?” 薛素素知道她心中所想,低声道:“他是怎样的人物与我们何干?莫非你还想做第二个顾婉儿不成?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咱们的二殿下可不是李三郎那等腹中空空的纨绔。” 景翩翩莲步轻移,走到她身旁坐下,双臂伸展,感慨道:“倒不是想做第二个顾婉儿,只是觉得她要比我们幸运很多。据说她去了靖州,跟着厉大都督的千金一起生活,虽然日子素净些,可是不用再每天赔着笑脸,很轻松很自在呢。” 薛素素默然不语。 此刻阁中并无旁人,景翩翩凑近轻声道:“姐姐,殿下如今刻意交好山阳侯,若能得他垂青,我们是不是就能脱离贱籍?” 薛素素摇头道:“当初顾婉儿能够脱离矾楼的掌控,是因为李三郎先让她脱籍,试图逼迫山阳侯就范。可能是因为顾婉儿无心害人,故而山阳侯才会愿意给她留一条后路。这两年时常听到关于山阳侯的传言,可知他是一個胸怀大志不为女色所扰的大丈夫,这种人怎会流连花丛?你若无事献殷勤,恐怕会让他怀疑殿下的初衷,届时反倒是自找麻烦。” 景翩翩微微嘟嘴,叹一声道:“姐姐说得对。” 在两位花魁感怀自身命运的同时,墨苑大门外,二皇子爽朗地笑道:“山阳侯,你若再不来,本王可得派人去请了。” 陆沉望着他脸上洒脱的笑容,不由得想起薛南亭对他的评价,从容地说道:“殿下说笑了,臣岂敢食言而肥不守承诺。” 二皇子走上前来,对旁边的薛若谷颔首致意,旋即不容分说地把住陆沉的手臂,悠然道:“旁人受不起,你自然受得起。今日文会颇为热闹,京中才子齐聚一堂,说不定待会的‘墨评’会涌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奇才。” 陆沉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臂,微微垂首道:“殿下,臣是个军中粗人,委实不通文墨。若非殿下盛情相邀,臣肯定不会踏足这种场合,以免贻笑大方。” 二皇子并不在意他保持距离的动作,笑道:“伱放心,本王岂是那种糊涂人?今天保证没有那种不长眼的蠢人出现,非逼着你做劳什子诗词。你和本王一样,坐于高台品酒静观,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多谢殿下照拂。” 陆沉其实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他又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再者世人皆知他连科举都没参加过,能成为皇子的座上宾完全是依靠赫赫战功,纵然有那种不怕死的狂生以文章技艺挑衅,对于他的名声也没有半点损害。 两人当先而行,薛若谷和其他官员、文人跟在后面。 墨苑景色清幽雅致,亭台楼阁齐备,回廊曲门掩映,处处可闻流水潺潺之声。 二皇子口才极佳,谈兴甚浓,沿路为陆沉讲解各种典故,不知是单纯卖弄,还是有意在这位年轻国侯面前展露自己的真性情。 只可惜陆沉没有给他足够的反馈,一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应承几句。 大体而言,气氛还算融洽。 约莫半炷香过后,众人来到名为“雅叙”的大堂。 堂内空间颇为宽敞,北面有一高台,堂中已经坐满了百余位文人。 二楼环廊遍置酒席,这里显然属于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和闻名遐迩的文坛大家。 “参见殿下!” 满堂问安之声。 二皇子洒然道:“诸位请勿多礼,今日只论文章得失,不谈身份贵贱。本王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山阳侯陆沉。想必大家对陆侯的事迹很熟悉,他从军两年有余,亲历大小战事十余次未尝一败,为大齐立下赫赫战功。今年我朝边军收复定州、攻入河洛,其中都有陆侯的功劳。” 无数道目光瞬间汇聚在陆沉身上。 坊间传闻多有夸大之处,有人说陆沉身躯魁梧如山,有人说他眼神如刀可以隔空杀人,还有人说他语调粗豪可止小儿夜啼。 此刻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却是一个身段颀长、面容俊逸的年轻男子,年轻到令很多人心生妒意。 一些年轻文人面上立刻浮现跃跃欲试的神情。 陆沉环视当场,淡然道:“承蒙殿下相邀,陆某今日前来观瞻大齐才子之风姿,还望诸位莫要介意我这个粗人的到来。舞刀弄枪我勉强还算在行,舞文弄墨却是一窍不通,今日适逢盛会,陆某唯有以酒相敬,愿诸位皆能名动天下。” “陆侯过谦了!” “多谢陆侯美意!” 听到陆沉这番话,当即有人笑着喊出来,很快便得到旁边人的响应。 二皇子笑吟吟地说道:“好了,你们的正事要紧,无需理会我们这些看客。陆侯,请。” “殿下,请。” 两人相伴走上二楼,来到正对高台的圆桌附近,二皇子坐了主位,陆沉则坐在他左手边,余者依照既定的安排纷纷落座。 一楼大堂东边的角落里,一名年轻士子抬头看向斜上方的二楼回廊,隐约能够瞧见二皇子和陆沉举杯畅饮。 他很快便低下头,眼中闪过一抹冷厉的寒光。 与此同时,当世大儒沈瑞元登上高台,在他一段抑扬顿挫引经据典的宣讲之后,今岁墨苑文会的重头戏,墨评缓缓拉开了帷幕。 (本章完) 347【陷阱】 墨评者,重点便在于“评”之一字。 世人皆言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然而藏珠于匣难见光彩,现实是很多人即便身怀真才实学也难以找到进身之阶。 墨苑文会从三年前第一次举行,便给了很多人一个展露自身才华的平台。 无论诗词歌赋,亦或文章经义,只要拥有一技之长的文人士子,皆可上台展示,然后台下和二楼所有人都可以点评。 待文会结束后,墨苑会将连续七日墨评的内容登榜张贴,同时选择其中佳作雕版印成文册送往世间各地,以供天下人传颂品评。 在沈瑞元走下高台之后,很快便有年轻文人相继上台,随即下面的人纷纷点评。 气氛愈发热烈,却又始终井然有序,并未出现不谐之音,由此可见二皇子对这场文会安排得十分周到。 二楼雅座,陆沉看向旁边的薛若谷说道:“世兄往年可曾来过?” 薛若谷坦然答道:“侯爷,下官已有官身,年纪又比较轻,因此一般不会参加文会,以免引来物议。” 二皇子闻言便打趣道:“本王每年都让人去相府送帖子,每次都被右相婉拒,今年要不是因为山阳侯的面子,你肯定不会走进墨苑。不过你说的对,墨评本身便是给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一个机会,以你的才学和身世注定前程似锦,何必与他们争锋?” 这番话未免有些交浅言深。 薛若谷恭敬地说道:“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陆沉在心中修正对二皇子的观感。 薛南亭的判断理当不会有错,二皇子对那把椅子肯定会有些念想,但是此人豁达坦率的性情仿若浑然天成,没有丝毫斧凿痕迹。 恍惚之间,一阵香风悄然袭来。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穿青绿长裙的妙龄女子缓步走来,其人面如皎月,眸光清冽,好似山涧泉水清新又自然。 二皇子笑道:“她叫薛素素,乃是墨苑两大花魁之一。” 陆沉收回目光,平静地说道:“偶有耳闻。” 二皇子示意薛素素坐到陆沉身侧侍奉,坦然道:“我知道你前年入京的时候,李家三郎任性胡闹,弄得大家都不舒坦。当时本王对你并不熟悉,因此就没有出面调解,不过听闻你让厉家千金将顾婉儿带去靖州,李三郎气得发狂又无可奈何,本王险些笑得喘不过气。” 他扫了一眼薛素素,继续说道:“你且放心,本王非李三郎那种性子,不会陷你于不义,更不会做出逼着薛素素自赎其身然后赖在伱侯府门口的行径。今日喊她过来,一方面是红袖添香多几分韵味,另一方面也算是本王对你的一片心意。” 薛素素自然明白二皇子所言“心意”的含义,她面色如常地帮陆沉添酒,既没有故作羞涩之态,也无丝毫不忿之意。 陆沉满含深意地说道:“殿下真是太坦荡了。” 其实二皇子和当初李云义的想法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同样是赠予美婢施以拉拢,只不过和李云义粗糙且上不得台面的举动相比,二皇子显得光明磊落,天然便立于不败之地。 二皇子知道对方比自己预想得更聪明,愈发直率地说道:“你若喜欢她便带回去,若不中意就当本王什么都没说过。” 陆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薛若谷。 天子让这位右相之子全程陪同,二皇子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换而言之,二皇子明知薛若谷是天子眼线的前提下,依然毫无顾忌地当众拉拢陆沉,这究竟是肆无忌惮,还是另有玄机? 若是后者,只能说明天子对于太子的人选悬而未决,否则他不可能容许二皇子这样光明正大地接触武勋。 无论怎么看,二皇子似乎都不是那么愚蠢的人。 陆沉心念电转,面上从容道:“殿下美意,按说臣不该推却。只不过先前臣已经将顾婉儿送去靖州,如果将这位薛姑娘留在身边,恐怕会让人觉得臣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 二皇子闻言一笑带过:“本王不会勉强你。说实话要不是你来了,本王真不舍得将薛素素拱手相送,毕竟她可是墨苑的招牌,不知多少风流才子为了见她一面一掷千金。” 薛素素微微垂首,神情和仪态挑不出半点毛病,仿若不在意自己在这位皇子口中犹如物品一般。 她只是在心里轻声一叹。 大堂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这段时间里已经出现数篇质量上乘的佳作,二皇子亦兴致勃勃地点评两次,赢得楼上堂下一片称颂声。 便在这时,一位三十余岁、形容略显落拓的男子登上高台,环视全场然后拱手道:“诸位贤达,鄙人郎三元,今日献上一篇《旧都赋》,还请诸位斧正。”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然而让雅叙大堂突然安静下来的不是他的嗓音,而是那篇文章的名字。 旧都赋。 “……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肇自高而终平,世增饰以崇丽。历十四之延祚,故穷奢而极侈。建金城其万雉,呀周池而成渊。” 郎三元极具穿透性的声音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一些年长文人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放太紫之圆方。树中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栋桴而高骧。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发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 二楼雅座,薛若谷眉头皱起,二皇子的表情同样有些凝重。 陆沉虽然不至于一片茫然,但他确实不太懂此人的文章,此时忽有一道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侯爷,此人之文是在描绘河洛城和皇宫的万千壮丽景象。” 陆沉转头望去,只见薛素素妆容浅淡,素雅天成。 他微微颔首,道:“多谢。” 薛素素低头道:“不敢。” “……吁咄哉!事变于己穷,气生乎所激。谅生世之有为,宁白首而坐食?且夫飞鸟而恋故乡,嫠妇而忧公室。岂有夷坟墓而翦桑梓,视若越肥而秦瘠!天人不可以偏废,日月不可以坐失。然则时之所感也,非无候虫之悲。至于整六翮而睨层霄,亦庶几乎鸷禽之一击。” 郎三元走到高台边缘,胸腔起伏不定,满面悲愤之色,语调愈发慷慨激昂。 “住口!” 二楼西侧忽然响起一声暴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老者起身站到栏杆旁边,望着下面的郎三元厉声呵斥。 老者名叫傅运清,出身于湖州博宁傅氏,学识渊博著作等身,尤擅注经释义,与沈瑞元同为今年墨苑文会的发起者。 郎三元被迫停下,他扭头看向二楼的老者,一字字道:“傅老先生,莫非学生的文章有不妥之处?” “岂止不妥!” 傅运清刚开始便觉得这篇旧都赋意在指桑骂槐,借宫殿之事讥讽先帝,在听到后面那段话之后立刻出言制止。 若是让此人继续念下去,恐怕今年的墨苑文会将要成为绝唱。 国朝以忠孝治天下,不论先帝做过多少糟心事,当今天子都不能坐视有人公然讥讽他的父亲。 对子骂父,是为无礼,天子亦不能免于此列。 傅运清显然明白这个道理,神色愈发沉肃:“汝这狂生好不知礼,二殿下举办墨苑文会,是为天下才子有一展才华的机会,却不是让你这等沽名钓誉之辈故作狂言!还不速速退下!” 郎三元自嘲一笑,眼角余光瞥见有王府护卫朝高台走来,当即朗声说道:“傅老先生莫要强压罪名,学生此作只为告知世人,北地百姓亦是大齐子民,他们为国朝付出良多,朝廷不应该遗忘他们!” 傅运清被他这番话气得不轻,朝廷何时忘记了北地百姓? 十四年来,北伐二字何时消失过? 这时二皇子起身说道:“郎三元,本王不认同你的说辞。朝廷从未遗忘北地百姓,这两年边疆战事不断,北伐屡有进展,这些都是明证。” 郎三元朝二皇子的方向拱手,继而愤然道:“殿下如此说,学生不敢反驳,可是学生很想知道,北伐明明接连大胜,为何会忽然停止?陆侯爷领兵攻入河洛,朝廷为何不愿还于旧都?他为何会被迫撤出河洛?这是否能说明……朝中一些大人们只想偏安一隅,借着衡江天堑的庇护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原本喧闹的大堂内,因为郎三元这番话突然变得人人沉默。 王府亲卫已经登上高台,但是没有直接将郎三元架走,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二皇子的明确指示。 二皇子冷声道:“将此人——” “殿下,臣有几句话想问问这位朗才子。” 陆沉起身走到二皇子身旁,微微躬身一礼。 二皇子抬手虚扶,颔首道:“好。” 陆沉面向大堂高台,遥望站在高台边缘的落拓文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周遭:“阁下何方人士?” 郎三元应道:“回侯爷,学生是江州宁海人。” 江州位于永嘉城南边,东临浩瀚怒海,西接贺州。 陆沉双手按在栏杆上,在满堂上百位文人的注视下,对着郎三元问出一個最简单却又无比致命的问题:“你所作的旧都赋,说实话本侯听得不是很懂,故而无法评价其好坏。不过你后来说的那番话令本侯很感兴趣,你说边军将士攻入河洛之后,本侯被迫率军撤出河洛——” 说到这儿,陆沉稍稍一顿,目光锐利如刀:“本侯很想知道,你从何得知本侯是被迫撤出河洛?” “这……” 郎三元一窒,眼中露出明显的慌乱之色。 陆沉缓缓道:“二殿下身为皇子,都不知道边军进退的缘由,这等国家大事历来是绝对的机密。你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言之凿凿,本侯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告诉你这等绝密?” 郎三元吞了一口唾沫,略显艰难地说道:“这只是学生的猜测。” “哦,猜测。” 陆沉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沉声道:“所以你想用这等臆测之言,告诉世人一件事,天子和朝堂诸公不支持边军将士,所谓北伐、所谓还于旧都,不过是他们编造的弥天大谎,以此来蒙骗世人!” 最后那句话宛如惊雷降世,震得郎三元面色发白。 此时此刻,二皇子脸色铁青,咬牙望着高台上的落拓文人。 宽敞的大堂内,渐渐泛起肃杀之气。 (本章完) 348【天下皆难】 二皇子的愤怒来得理所当然。 他费心筹办墨苑文会,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但是明面上没有可指摘之处。 虽然每年参与文会的文人士子足有上百人,可其中极少会有世家晚辈或者官宦子弟,大多是像郎三元这样的寒门学子。 他们苦于没有门路一展胸中才学,又非每个人都擅长科举,幸而墨苑文会给他们打开另一扇门,让他们有扬名的机会。 京中之所以极少有人就此事攻讦二皇子,便是因为这些寒门子弟的影响力很有限。若二皇子想要靠拉拢他们培植亲信,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可能,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时间。 说到底,不论二皇子是借此养望,还是真心为这些寒门子弟着想,至少他给了他们一条向上之路。 然而有人不识好歹,竟然暗藏祸心想要毁掉他的心血,这怎能让他不动怒? 这位历来光风霁月的皇子双手按在栏杆上,冷厉的眸光盯着下面那个落拓文人。 今日若非陆沉及时出面,他险些就要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当场拆穿郎三元话里的陷阱,反而用强行驱赶的方式坐实他的控诉。 边军将士在北方与敌人死战,中枢却选择拉他们的后腿。天子喊了十多年的北伐原来是一句谎言,否则陆沉怎会被迫领兵撤出河洛? 这就是郎三元那段话里最核心的部分,如果他今天被赶出墨苑,只要参与文会的士子当中有人将他的话说出去,肯定会对天子和中枢的威望造成打击,同时极有可能在大齐官场上掀起轩然大波。 这股风波必然会蔓延到边军。 想到这里,二皇子几乎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 虽然距离较远,郎三元看不清楼上二皇子的表情,但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那股凌厉的杀意。 他意识到凶险即将来临,忙不迭地朝那边喊道:“陆侯爷息怒,学生岂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学生无比坚信陛下爱民之心,然则边军在占尽优势的前提下退出河洛也是事实!由是观之,朝中必有奸佞,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挠陛下北伐的决心,让边军将士的一腔热血付之东流!” 随着这番话出口,郎三元逐渐找到状态,他昂首望着楼上的贵人们,悲愤又痛惜地说道:“侯爷身为边军大将,难道不觉得这是国朝之悲乎!” 不得不说此人的话语很有煽动性,兼之堂内百余位年轻文人正是容易热血上头的年纪,虽然因为二皇子以及王府亲卫的存在不敢躁动,但是隐约有股压抑的情绪在场间蔓延。 二皇子将要发作之时,陆沉忽地轻声道:“殿下息怒,臣可以处理。” 二皇子转头看了他一眼,深呼吸后颔首道:“有劳陆侯。” 陆沉遥遥望着郎三元,不疾不徐地说道:“郎才子,我理解你的悲愤之情。其实在北伐战役发动之前,我心里也有与你现在类似的看法。陛下御宇十四载,北伐和还于旧都便喊了十四年,然而迟迟不见动静,这肯定会让大部分人心中生疑,究竟陛下和朝廷有没有想过对北边用兵,有没有想过洗刷十五年前景人施加给大齐的耻辱。” 郎三元看似镇定,心里蓦然有些不安,陆沉的反应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按照那些人的分析,陆沉性情耿直宁折不弯,而且经过朝廷几次怀疑之后,此人对中枢肯定心怀怨望,只要能挑起他的怒火,绝对可以激化中枢和边军的矛盾。 然而现在听到陆沉颇有同理心的陈述,郎三元不禁怀疑那些人的判断有误。 陆沉继续说道:“当我怀着与你们相似的疑问,求教淮州萧大都督寻找答案的时候,他给我上了一堂很简单但是又很重要的课。” 他微微停顿,挑眉问道:“诸位皆是学富五车之士,有没有人能回答我一個问题,朝廷供养一名步卒耗费几何?供养一名骑卒又要多少银钱?” 堂中一片肃静。 这些文人士子若是谈论经史子集自然能口若悬河,可是陆沉的问题让所有人哑口无言。 郎三元嘴唇翕动,他大概明白陆沉想说什么,却没有阻止对方的理由,更没有能力让堂堂国侯闭嘴。 陆沉没指望从这些不通庶务的文人口中得到回答,稍稍提高语调:“让我告诉你们,朝廷供养一名步卒的耗费。以淮州军步卒为例,战兵每月口粮二石,军饷一两,这只是最基础的支出。淮州都督府在北伐前有九军二营,战兵合计十一万四千余人,每月需要粮食二十三万石,合计军饷约为十四万两。光是这两项相加,朝廷一年就得支出接近二百万两。” “淮州、靖州、成州、太平州四座边疆都督府,京军南衙、北衙、禁军,以及江南各州的厢军,尔等可知这需要多少银子供养?而且方才我说过,这些只是最基础的支出,此外还有军械、甲胄、衣物、药材等开销,还有杂役、辅兵、民夫、工匠、郎中等支出。” “培养一名骑兵需要的银钱大抵是步卒的五倍,我朝骑兵不多,但仍然是一笔庞大的开支。萧大都督告诉我,大概算下来,一名步卒需要五十名百姓供养,而且得是身体健康能够劳作的百姓。” “诸位,这还只是平时供养军队的成本。如果是在战时,考虑到征调民夫、粮草运送、士卒封赏和抚恤,军费将会直线上升,甚至有可能达到平时的六倍以上!” 偌大的厅堂内,唯有陆沉平缓却坚毅的声音在回响。 很多人不由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郎三元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陆沉缓缓道:“郎才子,你现在是否明白,为何朝廷直到十四年后才发起北伐?” 面对堂下无数目光的逼视,郎三元喟然道:“学生明白了。” “我从边疆来,不及诸位学识渊博才华横溢,但是我知道陛下和朝堂诸公为边军北伐付出了多少心血。” 陆沉的表情很严肃,旁边的二皇子此刻脸上怒气褪去,眼中隐有几分感激之色。 “边军将士为国舍命,我在战场上无数次亲眼目睹,但是中枢尤其是两位宰执给了边军强而有力的支持,这一点同样不容忽视。” 说到这儿,陆沉的眸光无比锐利地射向郎三元,一字字道:“本侯现在明确告诉你,淮州西路军之所以撤出河洛,是本侯在和萧大都督商议之后,特地向陛下请求撤兵。关乎战场取舍之缘由,本侯没有必要告诉你。” “不管你是天真懵懂不知人间疾苦,还是受人指使妄图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本侯都要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正告诸君:陛下和宰执们从来没有忘记北地子民,更不可能忘记当年之耻辱,北伐不会结束,直到血债血偿!” “说得好!” 二皇子忍不住振臂一呼,堂下应者如云。 郎三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还想张嘴争辩,却被堂下愤怒的文人才子们齐齐出声湮没。 “汝之行径与禽兽何异也!” “居心叵测,狼子野心!” “此乃国贼也!” “诛之!” 郎三元被这股汹涌的声浪打得连退数步,仓皇跌坐于地。 二皇子冷厉的语调适时响起:“来人,将此人赶出墨苑!” “喏!” 王府亲卫等候多时,此刻终于可以一展身手,毫不费力地架起郎三元朝外走去。 今天毕竟是风雅文会,二皇子不想打打杀杀,驱逐此人即可,再者织经司肯定不会忽略这个心怀不轨的落拓文人,相信稍后就会将他请去那座青灰色的衙门。 …… 皇宫,观云台。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独立栏边,静静地望着天边浮云。 织经司提举秦正脚步匆匆拾级而上,来到天子身后垂首禀道:“陛下,墨苑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李端平静地说道:“讲。” 秦正将墨苑方才发生的争论简略复述一遍。 今日墨苑看似只是举行一场文会,然而因为陆沉的参与早已得到各方势力的密切关注,织经司自然也会派出顶尖好手全程监视。 秦正说完之后,见李端迟迟没有回应,他便恭敬地问道:“陛下?” 李端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继而轻声道:“朕委实没有想到,那些话会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 秦正大抵明白天子此刻貌似平静实则翻涌的心绪,亦感叹道:“山阳侯虽然年轻,却远比那些文人士子更懂陛下的不易。” “是啊,朕不易,边军不易,满朝公卿也不易,大家都不容易。” 李端双眼微眯,目光温和,又道:“他能说出这番话,足以证明朕没有看错人,不枉朕对他寄予厚望。” 秦正默然。 李端缓缓道:“朕想用这场文会看看他们的心思,但是墨苑今日不一定会太平,伱要安排妥当,不可让老二和陆沉遭遇危险。” “陛下请放心,臣已经做好布置。” 秦正躬身一礼,心中泛起一抹奇特的情绪。 想不到在天子心中,陆沉的地位竟然已经能和皇子并驾齐驱。 李端不再多言,仰头望着澄澈辽阔的天幕,眼中似有万里江山如画。 (本章完) 349【众生皆苦】 平康坊,李氏大宅。 李道彦从幼孙李公绪手中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便递回去,对堂下站着的三旬男子说道:“知道了,你下去罢,继续盯着墨苑那边。” “是,相爷。” 中年男人行礼告退。 李道彦转头望向正襟危坐的长子,淡淡问道:“你怎么看待山阳侯的表态?” 刑部侍郎李适之沉吟道:“回父亲,儿子认为山阳侯这是顺势而为,一方面避免被人误解他对中枢有怨望之心,另一方面借机公然喊出北伐不会结束,明显比那个居心不良的落魄文人手段更高明。” 李道彦微微一笑,眼神愈发深邃:“你认为那个落魄文人的背后站着何方神圣?” 李适之不慌不忙地说道:“有可能是北边残留的细作,从朗三元的话锋来看,他似乎是想挑起中枢和边军的矛盾。不过他既然露了痕迹,想来织经司不会放过他,或许要不了多久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为父觉得没有那么简单,织经司不一定能查出什么结果,不过——” 李道彦突然止住话头,思忖片刻后继续说道:“不过这应该是一个引子,近段时间你让家中子弟尽量少出门,尤其是老三那孩子。平时他喜欢胡闹倒也罢了,如今总得安分一些。” 他苍老的双眼中带着很明显的警告之意。 李适之垂首道:“是,父亲,儿子即刻将云义禁足,同时警告家中其他晚辈。” 李道彦道:“好,你去忙吧。” 李适之起身告退,旋即步伐沉稳地向外走去。 李道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地轻声笑了笑。 此刻堂中再无旁人,唯有祖孙相伴,李公绪不由得好奇地问道:“祖父因何发笑?” 李道彦抬手拍拍他的小臂,悠然道:“方才你没有听见吗?山阳侯当着那些狗屁才子的面,将陛下和你祖父好生夸了一通。我万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听到一个边军武将的称赞,而且还是萧望之认定的接班人。” 李公绪瞪大眼睛。 他虽然才十二岁,却也知道锦麟李氏的底蕴和自家祖父的名望,祖父想要听人吹捧还不简单?不知有多少人想当面吹捧都进不来李家的大门。 “人活于世,最难便是真心二字。” 李道彦看出幼孙的疑惑,微笑着解释道:“祖父虽已年迈,眼睛还没昏花,看得清谁是真心实意谁是虚情假意。山阳侯能够体谅到陛下和中枢的不易,说明他是一個真正的聪明人,很是难得啊……” 他望着门外的庭院景致,又发出一声令李公绪更加不明白的喟叹。 “只可惜这世上更多是自作聪明的人,就怕机关算计,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墨苑。 雅叙大堂东南角的隔窗后面有一张美艳动人的面庞,她侧耳听着里面的对话,嘴角微微勾起。 “这位山阳侯虽然不擅旁征博引,但也称得上辩才无双,这满堂才子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在他面前占到便宜。” 年方十九的景翩翩啧啧称奇,轻声感叹。 站在旁边的丫鬟画儿却是满脸忧色,怯怯地说道:“姑娘,我们回去罢,万一让人瞧见不好呢。” 景翩翩恍若未闻,又道:“真羡慕薛姐姐,不知道她有没有和那位侯爷多说几句话。” 画儿无奈地叹了一声。 景翩翩回过神来,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捏了一下,笑道:“回吧,瞧你这小猫儿一样的胆子。” 她自然不知道,此刻站在陆沉身后的薛素素心情有多么复杂。 当郎三元被赶出去之后,陆沉并未清闲下来,因为下面有很多人向他提问,诸如北伐战役的细节、伪燕军队的实力、景军是否还像当年那般凶悍。 陆沉没有推诿,尽可能耐心地回答这些年轻人,除了涉及边军机密的话题,基本上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谦和的态度自然不断赢得满堂彩。 二皇子此刻反倒成为配角,但他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索性坐回原位,优哉游哉地欣赏着陆沉和百余名文人士子的交流。 薛素素站在陆沉身后半丈之地,刚好不被下面的人瞧见。 她凝望着这位年轻国侯的背影,藏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先前郎三元刻意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其实薛素素立刻便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就想提醒二皇子和陆沉,然而仿佛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逼迫她强行停了下来。 陆沉当场拆穿郎三元,这让薛素素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很可笑。 要知道她接到的密令是对这位国侯…… 陆沉的声音不断传入薛素素的耳中,他在讲述淮州军取得雷泽大捷的细节,那是大齐军队数十年来第二次歼灭景军主力的辉煌大胜。 薛素素低下头,眼中浮现一抹痛苦的神色。 场间无人知晓她的心思,背对着她的陆沉更不可能察觉。 他讲完雷泽大捷的细节之后,大堂内的气氛略微有些凝重。 当初那份捷报传回京城,无数人纵情欢呼对酒当歌,包括此刻大堂内的很多文人,仿佛对于他们而言,品尝胜利的喜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然而此刻从陆沉口中得知,那一仗边军赢得很艰难,为了歼灭景军主力步卒,数千名大齐男儿长眠于雷泽平原,他们的家人接到的只是噩耗。 二皇子轻声一叹,望着陆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便在这时,一道略显不谐的声音在下方响起。 “陆侯爷,倘若我朝与景国互不进犯,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 陆沉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士子,面容清秀眼神明亮。 “阁下怎么称呼?” “学生罗松海,贺州庆元人。” “伱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没有必要继续推行北伐?” 陆沉此言一出,大堂内便出现一阵骚动,罗松海成为场间视线的焦点,其中不乏一些愤怒的目光。 其实在今日文会召开之前,京城文人对于北伐没有一个直观且清晰的认知,只是因为家国之念,以及读书人骨子里的大义之论,期盼朝廷可以重振大齐国威,将北方的景廉人赶回他们的老家。 随着与陆沉的交流愈发深入,他们才知道景人在北地如何作恶,边军的战事如何艰难,边军取得眼下的战果是靠着十多年如一日的勤恳操练以及战场上悍不畏死的冲杀。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心理转变,他们从表面大义凛然实则不知就里的喊口号支持北伐,到如今真正意识到边军有多么不容易,所有人都应当珍惜现在的成果。 故而罗松海的出现让很多人下意识以为这是第二个郎三元。 众目睽睽之下,罗松海冷静地说道:“陆侯容禀,学生断无此意。只是方才侯爷也提到,战争靡费甚巨,北伐又需要无数军中儿郎豁出性命,随着战事的深入,这个代价必然会越来越大。于是学生就在想,倘若能够与景国订立盟约,我朝休养生息赈济民生,等将来我朝国力远胜景国,或许能用更小的代价完成北伐大业。”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罗松海昂然肃立,面无惧色地迎着陆沉的注视。 片刻过后,陆沉淡然道:“你的想法很理想,就是不符合现实。” 罗松海躬身一礼道:“请侯爷赐教。” 陆沉环视众人,说道:“这两年的战事中,我朝边军的敌人基本都是伪燕军队,与景军主力的碰撞仅有雷泽之战。难道大家就不好奇,景军数十万兵力身在何处?我告诉大家,景军主力一直在遥远的北方,在我朝收复定州的同时,景军将赵国兵马杀得十不存一,如今已经彻底吞并赵国。” 罗松海神情微变。 陆沉继续说道:“如今的景国占据北方大片疆域,单论面积之宽广已经超过我朝,而且他们占有世间最好的养马之地,景军骑兵依旧强横无比。现在他们吞并了赵国,下一步会剑指何方?我相信答案不言自明。诸君切记——” 他稍稍停顿,加重语气道:“景国大军厉兵秣马磨刀霍霍,随时都有可能南下进犯。倘若我朝内部还在幻想求和能换来太平岁月,等待我们的就只有一个结局,便如十五年前之河洛惨案!” “真到了那一天,亡国灭种绝非危言耸听!” 罗松海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地再度躬身道:“学生受教。” 满堂文人悉数行礼,甚至包括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儒,只听他们齐声道:“谨受教。” 薛素素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二皇子轻声自语道:“说得真好。” 墨评第一场走到尾声,谁也没有想到陆沉会成为绝对的主角,他不谈诗词歌赋、经义文章,只说大齐和北方景国的关系、边疆战事的始末和艰难、北伐的意义和关键之处,便让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文人们看清楚真正的时局。 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陆沉的良苦用心,但有不少人像罗松海一样,在听完陆沉的长篇大论之后,心里陡然萌生去边疆的想法。 二皇子和陆沉并肩下楼,意犹未尽的文人士子们迎上来,此刻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跟在后面的花魁薛素素,满眼都是那位年轻国侯俊逸的面庞。 人群之中,一位年轻人悄然向前挤着,旁边的人虽然有些不爽,但此刻大家都朝二皇子和陆沉涌去,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年轻士子垂首低眉,眸光仿佛一把泛着幽幽寒光的利刃,似乎想要出其不意地亮出,然后一刀扎进那位年轻国侯青翠的苦胆里。 (本章完) 350【于无声处】 李氏大宅。 东苑是长房李适之一家居住的院落。 李适之共有三子二女,长子和次子都在朝廷为官,外界对他们的评价是资质平平,好在为人谦虚低调,没有给李家惹过什么乱子。 老三李云义虽无官身,却因为李道彦的偏爱和纵容,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在京城几乎人尽皆知。 “这段时间有没有见过三殿下?” 内书房,李适之抬眼望着如鹌鹑一般老实站着的李云义,淡淡地问道。 李云义低着头道:“回父亲,最近一次见到三殿下是在七天前,聊了一些闲话,后来便不曾再见。” 李适之沉吟不语。 片刻过后,他缓缓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不得外出,老老实实待在府中。若是让我知道你偷摸跑出去,必定打断你的双腿,这一次连你祖父都不会出面说情,听清楚没有?” 李云义听得心尖儿一颤,连忙躬身道:“是,父亲。” “出去。” 李适之摆了摆手。 李云义毕恭毕敬地退出书房,转身之后脸色便如苦瓜一般。 虽然他的确只在七天前见过三皇子一面,然而昨日收到三皇子派人送来的口信,约他后天出城打猎,如今看来只能爽约。 只不知祖父和父亲为何会突然下禁足令,难道是和陆沉有关? 李云义眼中飘起一抹不解之色。 且说李三郎离去之后,书房内变得格外安静。 一名三旬男子悄然出现。 李适之静坐案前,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着桌面:“想不到陆沉一介武夫也有这么好的口才,看来我之前想得简单了点。只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他这次一脚踏入怎样的漩涡。” 三旬男子名叫李锦山,乃是李适之的心腹之一。 他自然知道李适之这番感慨的由来,低声道:“老爷,郎三元不知道是您在背后主导这个局,即便他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也无伤大雅。” “我不担心此事。” 李适之微微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奇怪的笑意:“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父亲他是否有了察觉。” “相爷?” 李锦山神色微变,继而道:“老爷,我等一直谨慎为之,尽力避开其他人的眼线,应当不至于……” 李适之淡淡道:“父亲不需要查证你们的具体所为,他老人家只用看郎三元的意图便能发现蛛丝马迹。” 李锦山面露茫然。 对于这个非常忠诚的心腹,李适之不介意让他懂得多一些,故而解释道:“郎三元意在挑起中枢和边军的矛盾,这一点其实很容易看穿,连陆沉都没有上当,更何况陛下与家父。唯一可斟酌处,这個郎三元究竟是受谁指使。” 李适之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眼神愈发深邃,继续说道:“在陛下看来,所有江南世族门阀都有这个嫌疑,毕竟北伐不符合他们的利益。但是在父亲眼中,我比其他人的嫌疑更大,因为他知道我这些年有在暗中培植心腹,而且我对边军的崛起非常忌惮。” 李锦山心中暗叹。 这对父子在政见上的分歧很大。 李道彦认为大局更重要,有些时候需要稍微做出一些让步,李适之认为一旦让步便不可逆,边军壮大之后就不可能任由中枢拿捏。 李锦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如此,老爷为何要让郎三元出手?” 李适之意味深长地说道:“一方面自然是给陆沉添堵,另一方面……我想让父亲看见我的心思。” 李锦山心中一凛。 主人此举不是在扮演父慈子孝,而是在试探那位门生故旧满天下的老相爷。 李适之又道:“郎三元只是一道开胃菜,我本就没有指望他能让陆沉方寸大乱,只是用那段话给很多人一个明确的信号。至于陆沉……他此番冒然闯进皇子们明争暗斗的漩涡之中,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李锦山眼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老爷是说,有人要对山阳侯出手?” 李适之淡淡一笑,道:“无非是栽赃陷害、祸水东引罢了,算不得什么稀奇的招数。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位在战场上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的山阳侯,入了京城这座泥潭还有没有那等犀利的杀气。” 李锦山便问道:“老爷,我们要不要……” “过犹不及。” 李适之微微摇头,冷静地说道:“我们抛出一个郎三元便已足够。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越早入局便越容易被动。现在我们只需要切断和郎三元的那点微小关联,然后静静地欣赏几位皇子的表演即可,不过——”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对陆沉说道:“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莫要成为大齐历史上第一个封爵便横死的国侯。” …… 墨苑,雅叙堂。 二皇子笑意吟吟,与陆沉并肩走下楼梯。 年轻的士子们涌上前来,王府亲卫登时头大,好在这些人懂得礼数,并未造成混乱的局面,也没有太过靠近几位贵人,中间依然留出半丈多的空间。 罗松海高声道:“敢问殿下,陆侯爷明天是否还会来参加墨评?” 二皇子毫不在意自己身为主人的风头被陆沉抢个干净,笑道:“本王自然希望他能来,不过此事终究要看陆侯自己的想法。” “殿下这般说了,臣岂能不来?只要不是陛下相召,臣愿意继续观瞻诸位大才的佳作。”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今天二皇子给足了他脸面,陆沉并不介意说几句好话。 他又不是刺猬,只要二皇子不是李家三郎那种蠢人,他也能做到不卑不亢圆融自如。 士子们轰然叫好,二皇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然后扭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薛素素。 若是陆沉能将这位带着几分英气的美人收下就好了。 可惜。 二皇子压下心中的遐思,对周遭的文人士子说道:“诸位,山阳侯信守承诺,既然他说明日会来,那就一定会来。本王知道你们对边疆兵事很感兴趣,却也不必急于一时,且放本王和山阳侯出去,明日再问如何?” 他还是一如往常的风趣幽默,众人不禁笑了起来,齐齐拱手道:“谨遵殿下之命!” 二皇子望着周遭喧杂的人群,与王府亲卫头领目光交错,后者微微颔首。 与此同时,人群之中有几位目光锐利的年轻人,状若无意地观察着旁边的人,他们便是秦正特意安排的织经司高手,为了防止有人在这种热闹又混乱的场合闹事。 二皇子和陆沉向大门处走去,薛素素紧随其后,堂内一百多名各色文人齐齐相送。 看似和谐的场面,却仿佛藏着冷厉的杀机。 那个垂首低眉的年轻人混在人群中,他侧前方十余步外便是二皇子和陆沉的背影,他有把握在对方无法反应的瞬间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身为三皇子暗中豢养的死士,这位名叫贺宽夫的士子武功不算特别高明,但是他颇有刺客的天赋,十余年来苦练行刺之道。 只要让他以有心算无心,十步之内出手便有很大的胜算。 贺宽夫快速调匀呼吸,又看了一眼侧前方的陆沉,往前两步然后左手悄然探向自己的腰畔。 那有一柄软剑,在贺宽夫手中施展开来,足以刺穿这世间最坚硬的甲胄。 人影憧憧,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掩护,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下一刻,贺宽夫脸色猛地一变,因为有一只手握住他的左手腕。 紧接着一个很轻微的声音传进他耳中:“是我。” 贺宽夫目不斜视,压低声音道:“何事?” 那人轻声道:“不要动手。” 贺宽夫眉头微皱,还没等他发出质问,那人便冲他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望着对方的嘴型,贺宽夫心念电转,随即便见二皇子和陆沉已经走到大堂门外,他深吸一口气,轻微地点点头。 两人和其他文人一般,貌若恭敬地礼送那两位贵人,除了方才片刻之间简短的交流,他们脸上并无任何异常。 大门外,二皇子打趣道:“山阳侯真让本王刮目相看,要知道这帮人可没那么容易说服,但你仅仅用半天时间,就让他们对边军的艰辛不易有了真挚的认同。” 陆沉微微垂首道:“殿下谬赞,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其实这说明今日与会者大多是明理之人,恰恰证明殿下的识人之能。” 二皇子回头看了一眼雅叙大堂,以及被王府亲卫隔开的文人才子们,他将心中那抹失望压下,笑道:“山阳侯既然这般说了,不知肯否赏脸赴宴?本王想和伱把酒言欢只谈风月,咱们都是年轻人,想必在这方面总有些共同话题。” 他之所以失望,是因为今天郎三元的出现说明很多人都在关注墨苑文会,而且有人想趁势作乱。 在邀请陆沉参加文会的时候,二皇子便已有这种心理准备,并且做好应对和反制的安排。先前他和陆沉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的预判会成真,没想到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让他有种一拳砸在虚空的挫败感,于是只能快速调整心绪,将心思放在结交陆沉这件事上。 陆沉望着二皇子脸上温和且真挚的笑容,淡然问道:“殿下打算何时开宴?” 二皇子洒脱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便很好,山阳侯意下如何?” 陆沉扫了一眼站着旁边的温婉花魁,片刻之间心中转过很多念头,随即微笑道:“殿下,臣虽然是军中武将,但是酒量很一般。” 二皇子抬手拍拍他的肩头,豪气干云说道:“本王酒量也一般,但是跟你喝,醉倒为止。” “殿下,请。” “请!” (本章完) 351【单刀直入】 皇城,福宁宫。 “母后,儿臣与李家三郎约好后天一起去北郊狩猎,故此想早些出宫去做准备,恳请母后放儿臣出宫。” 三皇子、建王李宗简站着长榻前,向着榻上端坐的宫装贵人涎皮赖脸地恳求着。 贵人便是六宫之主、天子的结发之妻、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许皇后。 世人皆知,在两位嫡亲皇子之间,许皇后尤为溺爱三皇子,以至于后者成为京城头号不知所谓的纨绔。 许皇后年近四旬,容貌自然比不得双十年华的佳人,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绝代风姿。如今岁月渐长,这位皇后娘娘眉眼间增添了雍容华贵的气质,愈发显得从容淡然。 听到三皇子的恳求,许皇后淡淡扫了一眼周遭,道:“你们都退下罢。” “遵命。” 容貌姣好的宫女们矮身福礼,鱼贯而出。 三皇子面色如常,心中却泛起了嘀咕。 他自以为很了解母后的性情,大抵是史书上肯定会称赞的那种皇后,无强横的外戚,一心替君王管理后宫,从不干涉外朝政务,贤惠之名有口皆碑。 然而一大早许皇后便将他召来宫中,而且一直不肯放他出宫。 今天是墨苑文会举行的首日,三皇子虽然不会去凑热闹,但他很关注文会发生的状况,因为他在很早之前就有了安排。 此刻见母后屏退宫人,三皇子察觉到一丝古怪。 殿内安静下来,许皇后眸光沉静,缓缓道:“本宫已经让人传令给许如清,命他阻止你派去墨苑文会的死士。” 三皇子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他怔怔地望着许皇后,良久未曾出言。 这句话让他心里瞬间浮现很多种情绪。 三年前墨苑文会第一次召开,三皇子便暗暗提起了戒心。 他不明白父皇为何会对此默许,但他知道二皇子可以利用这个文会笼络人心,哪怕那些与会者只是不值一提的落魄文人,却也能在坊间造成相当大的影响。 所以他早早在暗中布局,贺宽夫便是他在去年想方设法塞进文会的棋子之一。 原本他只是想利用贺宽夫破坏墨苑文会的氛围,但在二皇子公开邀请陆沉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如那日他对芸娘所言,贺宽夫出手之后,他自然有办法将这桩罪名引到世家大族头上。 然而此刻许皇后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宛如一盆冰水将三皇子浇个透心凉。 许皇后目光悠然,不急不缓地说道:“皇儿莫非觉得本宫做得不妥?” “母后……儿臣确实不明白。” 三皇子没有问皇后为何会知道他的安排,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之所以能在劣势的前提下与两位兄长抗衡,依靠的便是皇后的宠爱。 他身边的很多亲信都和后族有关,许如清更是皇后的亲侄儿。 简而言之,许皇后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甚至远远超过天子。 “你不明白也很正常,毕竟本宫过往对你太过纵容,让你忘记身为人臣的本分。” 许皇后这句话无疑很重,三皇子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请罪道:“母后息怒,儿臣岂敢如此忤逆。” “你不敢?” 许皇后冷然一笑,继而道:“你让贺宽夫去刺杀山阳侯,无非是想嫁祸给江南世族门阀,但你知道那些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做好以身入局的准备。等陛下怀疑这是伱所为,满朝文武将你视作幕后真凶之时,你再将罪名扣到陈王或者相王身上。” 陈王便是大皇子李宗朝,相王则是二皇子李宗本。 三皇子的脸色登时变得无比难看。 许皇后道:“本宫不知道你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许如清亦不清楚你心中所想,但是本宫大概可以猜到。你先将行刺国侯的责任推给世族门阀,等到时机成熟时,陛下会怀疑这是你暗中指使,最后你再抛出决定性的证据,让陈王或者相王变成真凶。届时群情汹汹朝野哗然,你的计划便能得逞,除掉你在争储这条路上的一個敌人。” 三皇子在听完这番话后,一时间后背冷汗涔涔。 许如清知道他的一部分安排,但是并未涉及全部,因此就算他将知道的所有秘密如实禀报,许皇后也只能知晓一部分,余下部分只能依靠猜测。 问题在于,她的猜测完全正确。 三皇子抬起头,望着皇后淡然的目光,迟疑道:“母后,儿臣……” 许皇后依旧沉静地说道:“皇儿,你觉得你的想法可以瞒过所有人?就算到时候大部分人相信贺宽夫是陈王或者相王用来陷害你的棋子,你父皇是否相信?两位宰执是否相信?郭枢密和王将军是否相信?乃至于山阳侯陆沉,他会不会相信?” 三皇子再度语塞。 许皇后直截了当地说道:“本宫告诉你,他们都不会相信。过往这些年间你放肆恣意,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被这等假象蒙骗。至少在本宫看来,陛下和两位宰执很清楚你的心思。如今相王邀请陆沉参加文会,立刻便出现刺客行刺陆沉,你以为这等伎俩可以瞒过谁?” 三皇子面露惶然,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那些在朝堂上沉浮数十年的人岂会心思简单? 一念及此,他愧然道:“母后教训得是,儿臣糊涂。” 许皇后定定地看着他,轻叹一声道:“皇儿,现在没有外人,你老实说一句,你是不是放不下储君之位?” 三皇子沉吟片刻,点头道:“儿臣不敢欺瞒母后,儿臣确实有这个想法。” 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许皇后抬眼望着侧边的香鼎,缓缓道:“那你告诉母后,倘若将来你能够达成夙愿,你会如何对待你的长兄?” 大皇子与三皇子一母同胞,然而当年许皇后诞下大皇子的时候极其艰难,险些便是一尸两命。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许皇后一直都无法对大皇子亲近起来。 三皇子心中一动,连忙许诺道:“母后,儿臣一直视大哥为兄长,无论将来时局如何变化,儿臣都不会改变这个想法。今日儿臣在母后面前起誓,倘若儿臣将来能达成夙愿,必然保大哥一世荣华富贵。若违此誓,儿臣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的语调铿锵有力,许皇后不禁怔住,片刻后点头道:“好,不枉本宫这么疼你。” 三皇子憨憨地笑着。 许皇后怜惜地抬手拂过他的脑门,轻声道:“你现在让人行刺山阳侯,只会让自己陷入绝境,故而本宫命许如清阻止此事。皇儿,如果你真有那个宏愿,你现在走的路便错了,反倒是相王走在你的前面。” “二哥?母后是说,与陆沉搞好关系?” 三皇子倒也不笨,很快便领悟其中深意。 许皇后慈祥地说道:“不止是陆沉,而是所有边军将士。皇儿应该想一想,你父皇最在意的是什么。” “是北伐!” 三皇子连忙回答,随即迟疑道:“母后,儿臣之前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儿臣觉得父皇支持北伐是迫不得已。” 许皇后自然明白他这句话的缘由,不禁蹙眉道:“你真这么想?” 三皇子点头道:“不光儿臣这么想,朝中很多大臣也这么想。” 许皇后摇头道:“旁人怎么想并不重要。你记住,陛下此生最真切的愿望便是击败景朝、还于旧都。” 三皇子相信母后不会骗他,尤其是在前面那番交谈之后,他认真地点头道:“母后教诲,儿臣必会牢记在心。” “还有,本宫知道你和江南世族交往颇密,但是你要记住一点。” 许皇后身体微微前倾,无比郑重地说道:“别和李家人交心。” 这个李家毫无疑问是指锦麟李氏,确切来说便是李道彦和李适之父子二人。 三皇子不解其意,但是此刻他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的母亲,点头道:“是,儿臣记下了。” 许皇后抬眼望向东北边,徐徐道:“这个时候,你的二哥应该在宴请陆沉。皇儿,往后你要明白一点,在朝堂争斗之中,行刺动粗是最低劣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 三皇子心悦诚服地说道:“母后教训的是,只不知儿臣现在该怎么做?” 许皇后道:“现在你再去结交陆沉便落了下乘,且不说相王抢在你前面,当初你和陆沉还有一段冲突。罢了,本宫教你一个法子,保准你父皇不会生疑。” 三皇子登时大喜。 听着皇后娓娓道来,他的眼神愈发明亮。 …… 墨苑,寥汀雅舍。 二皇子准备的宴席自然琳琅满目。 席上美酒佳肴,屏风后丝竹奏乐,旁边还有薛素素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斟酒布菜,对面则是皇子亲王作陪,如此待遇可谓世间罕见。 换做一个心志稍弱的人,恐怕早已迷失在这种尊崇无以复加的氛围之中。 好在陆沉两世为人,不知见过多少风浪,此刻还能坚持得住。 二皇子极其健谈,纵论天文地理以为佐酒之用,陆沉面带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生疏,也没有神思不属。 几分酒意上脸,二皇子忽地轻叹一声。 陆沉心知戏肉来了,便很配合地问道:“殿下为何叹气?” 二皇子喟然道:“不瞒你说,这京城富甲天下包罗万象,天南地北的货物都能买到,君子小人各色人物都能见到,唯有一样极其难得。” “哦?” 陆沉微微挑眉,微笑道:“何物如此珍稀,还望殿下明示。” 二皇子右手端着酒盏,直视着陆沉的双眼,坦然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陆沉之所以会答应留下来赴宴,其实只是想看看对方会走到哪一步。 如今看来…… 下一刻,二皇子忽地话锋一转道:“陆侯,本王有一事相求,望你不吝指教。” 陆沉从容地说道:“殿下何需如此,还请直言。” 二皇子定定地看着他,沉声道:“本王欲求储君之位,陆侯能否助我?” 此言一出,正在给陆沉斟酒的薛素素手腕一抖,险些将酒洒了陆沉一身。 陆沉侧身避开,随即淡然地望着满面诚恳的二皇子,缓缓道:“殿下,你醉了。” 二皇子微微一怔。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若不嫌弃,且听臣给你讲个故事。” 二皇子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本章完) 352【临渊】 人间夜色沉沉。 永嘉城内万籁俱静,但是在这种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无数暗流涌动。 墨苑文会因为陆沉的参与吸引各方势力的关注,陆沉和那些文人士子的交流,以及他对于中枢和边军关系的表态,此刻已经呈上很多大人物的案头。 这位年轻国侯的言辞毫无疑问蕴含着诸多深意,尤其是在墨评结束后,他接受二皇子的邀请赴宴,这个举动更让很多人心绪翻涌。 寥汀雅舍内,薛素素举止温婉,为两位年轻权贵斟酒布菜。 但她心里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般平静。 二皇子先前那句话很是突兀。 在基本没有铺垫、过往没有多少交情、仅仅是今天同行参加一场文会的前提下,二皇子直接在陆沉面前表露争储之意,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 诚然,二皇子历来洒脱磊落、潇洒恣意,如此所为倒也符合世人对他的一贯印象。 然而陆沉是否能够认同这种处事手段? 薛素素那双秋水长眸看向陆沉,对他准备讲述的“故事”很感兴趣。 “殿下,臣想说的故事有些繁琐。” 陆沉望着二皇子郑重的神情,缓缓道:“话说某朝某代,具体年份已不可考,或为后人杜撰。这个王朝的开国皇帝有一个烦恼,他最出色的儿子不是太子。” 前世大唐玄武门之变的故事从陆沉口中娓娓道来,二皇子渐渐听得入迷。 听到陆沉说起李世民的赫赫战功与果断坚决,二皇子不由得端起酒盏。 美酒入喉,他眼中多了几分异样的光彩。 二皇子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无法和陆沉所说故事中的秦王相提并论,他最看重的不是秦王的一呼百应拥趸如云,而是秦王在最危险的时候毅然发起反抗的决心。 即便对面站着他的父皇和皇兄。 “最终,秦王凭借崇高的威望为自己赢得皇位,虽然他的确做下杀兄逼父的举动,但是依靠他登基之后的种种壮举,后世史书上给他的评价极高。” 陆沉观察着二皇子的反应,淡然道:“殿下,臣的故事说完了。” 二皇子握着酒盏,缓缓道:“这个故事很精彩。” 薛素素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她心里泛起一种荒谬的感觉。 二皇子直白地表露争储之意就透着古怪的意味,没想到陆沉不仅没有对这個话题避而远之,反而说了一个更加露骨的故事。 他想用这个故事告诉二皇子什么道理? 假如天子要立大皇子为太子,亦或是有意于三皇子,那么二皇子就应该操持一场大齐版本的“玄武门之变”? 问题在于,这种机密难道不应该反复试探无数次,最终确定彼此是一路人才能商议? 二皇子心里作何想法不得而知,他望着陆沉平静的双眼,没有再对那个故事发表看法,只说道:“陆侯是行伍中人,肯定不喜欢拐弯抹角云山雾罩,因此本王今夜选择开门见山,这是对你的尊重。倘若本王将来能够达成心愿,陆侯必将是国之干城、军中巨擘。大齐的军队必须交到陆侯这样的人手中,才有机会彻底击垮北方的景军。” 这个承诺来得不算晚。 在二皇子看来,陆沉讲的那个故事无疑是在告诉他,有些时候必须狠心决断,犹豫不决只会错失良机。 如果有边军的支持,此事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作为回报,二皇子很清楚陆沉在意的是什么——除军权之外不做它想。 眼看一场密谋就将在薛素素不敢置信的感觉中达成,陆沉却忽然摇头道:“殿下误会臣了。” 二皇子微微一怔。 陆沉道:“臣方才说的那个故事中,其实皇帝和皇子们都不是重点,臣真正想说的是那位卫国公。” “卫国公?” 二皇子博闻强识,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不会遗忘陆沉方才提过的卫国公李靖。 一念及此,二皇子脸上的笑容略显勉强,问道:“陆侯此言何意?” 陆沉答道:“殿下,玄武门之变令乾坤倒转,其时很多人都主动或者被动选择站队,但是卫国公没有这样做。无论后人认为他是明哲保身还是独善其身,他都选择置身事外。在臣看来,卫国公才是真正聪明的臣子,因为储君之位的定夺终究是天家私事,外人焉能置喙?” 二皇子显然没有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折,跪坐于旁的薛素素垂首低眉,眸中却是异彩涟涟。 在这场非常私密的宴会之前,陆沉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几近于一个完美的臣子。 击败异族大军,收复丢失疆土,在上百名学识渊博的文人才子面前侃侃而谈,更不必说他还那么年轻。 虽然薛素素暗藏心事,可这不影响她对陆沉产生敬佩之意。 方才这两位年轻权贵几乎达成密谋,薛素素难免会有些失望,本以为陆沉不是那种权欲熏心的人物,谁知他竟然…… 原来是我错怪他了,还好。 且不说这位颇有任侠之气的花魁心中百折千回,二皇子听完陆沉最后那句话,不由得悄然握紧手中的酒盏。 陆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从容地说道:“臣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殿下很诚恳,所以臣也要以诚相待。” “本王真的很诚恳?” 二皇子放缓语气,神色渐渐恢复平静。 陆沉颔首道:“殿下今夜设宴,臣以为殿下会以各种方式施以笼络,这也是上位者常用的手段。臣委实没有想到,殿下会直截了当表露争储之意。正如殿下先前所言,我辈军中男儿不喜拐弯抹角,殿下的坦荡和直率令臣心中很受用。” 二皇子自嘲一笑,缓缓道:“可是终究没能争取到你的支持。” 陆沉不答。 “既然你夸我坦荡直率,那我干脆说得更清楚一些。” 二皇子呼出一口浊气,继而道:“若以嫡长定储君,没人争得过老大,这便是他一直安稳如山的原因。若论父皇和皇后娘娘的疼爱,老三要远远胜过我。简单来说,我若想争夺储君之位,相对他们没有半点优势,因此我只能独辟蹊径,甚至不得不行冒险之举。” 他口中所谓冒险之举,便是指今夜对陆沉开诚布公。 倘若陆沉向天子检举此事,二皇子肯定落不到好下场,毕竟皇子直接勾连军方大将乃是朝堂大忌。 然而二皇子只算准了一半,陆沉有感于他的坦诚,肯定不会对外透露今夜所谈之事,但是他同样不愿卷入天家皇子们的争斗之中。 “殿下,其实方才臣所讲的那个故事,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陆沉再度挑起话锋,在二皇子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不疾不徐地说道:“故事中的秦王之所以能扭转大局,是因为在此之前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军中威望极高,这就是他能成功的原因。如果没有那位秦王相似的本钱,臣认为有些事连想都不能想。” 二皇子心中涌起一阵冷意。 陆沉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劝诫。 片刻过后,二皇子喟然一叹道:“陆侯言之有理,我记下了。” 陆沉举盏相敬。 二人饮下杯中酒,二皇子又问道:“陆侯之意,你不会插足储君之位的争夺?” 陆沉坦然道:“殿下,臣只想效仿故事里的卫国公,忠心扶保大齐江山。至于储君之位的归属,这并非臣能插手的事情,臣也不想牵扯其中。倘若殿下今夜不将此事挑明,臣自然不会啰嗦许多,但是殿下直言相告,臣便要表明心志。” 二皇子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是你真的能独善其身?” 这句话并非威胁。 如果陆沉留在边疆掌军,他当然可以超然物外坐看云卷云舒,但是他如今身在京城,而且肯定会被天子委以重任,又怎能置身事外,不和这潭浑水中的各方势力发生纠葛? 陆沉微笑道:“殿下,臣前年来京城的时候,曾经对李家三郎说过一句话。” 二皇子好奇地问道:“什么话?” 陆沉道:“某蛮夷也。” 二皇子怔住,旋即哑然失笑,指着陆沉说道:“这确实是个好理由,不管什么人想要拉你入局,你只用这四个字便能从容回击。” 陆沉略带几分狡黠地说道:“殿下所言极是。臣从边疆来,不太懂京城规矩,因此臣不会参与那些人的明争暗斗。若是非要逼着臣入局,恐怕臣只好用拳头来说话。” 二皇子悠然叹道:“还好我一直坚持对你以诚相待,否则说不定也会吃伱一顿排揎。” 陆沉摇头笑道:“殿下说笑了,臣怎会没有丁点分寸。” 二皇子望着他面上的笑意,轻声道:“可惜。” 他当然感觉可惜,即便抛开陆沉对他的争储之举极有助力的考量,这个年轻国侯的脾气也非常对他的胃口。 只是陆沉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二皇子亦无法继续坚持,否则会将他们仅有的一点交情消磨干净,甚至有可能反目成仇。 二皇子拿得起放得下,洒脱地说道:“罢了,往后在你面前我不再提起此事,因为我真心想结交你这个朋友。这杯酒,我敬你。” 陆沉微笑道:“殿下,请。” 酒宴结束,二皇子亲自将陆沉送到门外,看着他在十余名剽悍边军的护卫下离去,神情无比复杂。 此时此刻,漫天星光挥洒人间。 夜风却有了几分凉意。 二皇子站立良久,最终扭头看了一眼薛素素,淡然道:“陆沉明日应该不会再来文会,本王想让你过几天去他府上侍奉,不知你可愿意?” 薛素素垂首道:“殿下之命,妾岂敢不从?” 二皇子笑了笑,轻声道:“本王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向他表明善意而已。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莫要做些画蛇添足的事情。” 薛素素恭敬地应道:“是。” (本章完) 353【结网】 翌日。 果如二皇子预料的那般,陆沉没有再来墨苑,因为一大早便有宫中内监前往山阳侯府,传召陆沉入宫觐见。 面圣之地不是在天子日常起居的文德殿,而是位于皇宫东南角的观云台。 此台高六丈有余,乃是宫中最高的建筑,站在顶端可观永嘉半城风光。 大太监吕师周将陆沉引到台阶之旁,微微躬身道:“陆侯,请。” 陆沉抬眼看向上方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温言道:“有劳少监。” 吕师周连忙垂首道:“不敢。” 陆沉迈步拾级而上,来到天子身侧,行礼道:“臣陆沉,参见陛下。” 李端转头望着这位年轻臣子,神情很温和,言语却有刀剑之意:“昨夜相王请你赴宴,想必席间对你说过,他有意储君之位,盼望能够得到你的支持。” 陆沉不愿在天子面前表现得太过心思深沉,再者他听到这句话之后确实有些震惊,故而喃喃道:“陛下,那个名叫薛素素的花魁是您的眼线?” “花魁?” 李端笑了笑,摇头道:“朕怎么可能在皇子身边安插这种眼线?” “那陛下怎会知道——” “怎会知道相王会对你说那些话?” 李端打断他的话头,抬手按着白玉栏杆,悠悠道:“因为他是朕的儿子,朕当然了解他的心思。” 陆沉心中更加不解。 这次回京之前,萧望之和陆通都在私底下与他谈过,京中有两处漩涡他要尽力避免,一是中枢和边军之争,二便是三名成年皇子的储君之争。 前者因为陆沉的身份很容易被人针对,后者则是军中武将不宜插手皇权承继。 陆沉其实不明白天子究竟在想什么,自古以来储君之位应该早早确定,这是国本之基不容轻忽。 然而李端至今都没有明确表露过这方面的想法,纵然有朝臣上表请立太子,每次都会被他留中不发。 似是看出陆沉心中的疑惑,李端不急不缓地说道:“陈王得知你接受相王的邀请赴宴,什么话都没讲,却将府中一名仆人亲手打成重伤,原因是那名仆人上茶的时候稍微慢了些。当然,陈王府的长史很有手腕,昨夜便将此事处置干净。若非朕让秦正在陈王府布置了几名好手,恐怕朕也会被瞒在鼓里。” 陆沉心中一凛。 陈王便是大皇子李宗朝,朝野上下历来有温厚宽仁之名。 但是李端没有说谎——他没有必要用这种谎言诬陷自己的亲生儿子,大皇子的性情显然不像他对外界表露的那般仁德。 因为陆沉接受二皇子的邀请,不光参加墨苑文会后续还肯赴宴,大皇子心里十分恼怒,因此做出迁怒于人的举动,这至少也算得上外宽内忌。 由是观之,天子对大皇子的性格肯定不太满意,否则不会强行拖着储君之位悬而未决。 李端道:“朕身为天子当然不能不教而诛,其实过去这几年朕教训过陈王好多次,他在朕面前很谦卑,回到王府又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陆沉虽然还没有娶妻生子,但也大概能理解这种教育方面的难题。 莫说李端眼下还不能称为一代明君,光是陆沉前世所知的历史中,那些青史留名的帝王也有很多人存在这方面的缺陷和遗憾。 譬如被称为天可汗的唐太宗李世民,陆沉昨夜所讲故事的主角,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是省心的主,无论李承乾还是李泰最终都走上父子决裂的道路。 无数历史都能证明,皇帝和父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李端不知陆沉此刻翻飞的思绪,继续说道:“老三建王……他仗着皇后的疼爱恣意妄为,甚至想在昨日文会上派死士对你下手,以此陷害他一母同胞的兄长。” 陆沉微微皱眉道:“陛下,昨日文会并未发生变故。” “朕知道。” 李端抬眼望着初夏清早的蔚蓝天空,缓缓道:“昨日皇后将老三拘在后宫,一直到傍晚时才放他出宫。朕猜测是皇后阻止了老三,毕竟老三身边的亲信大多是后族亲眷。” 天子眼角的皱纹似乎又增添不少。 陆沉不禁轻叹一声。 李端自嘲一笑,继而道:“古人有言子不教父之过,三个皇子各有各的问题,这要归咎于朕没教好他们。只是……并非朕在你面前诉苦,朕自登基以来如履薄冰,大部分时候都在思考如何平衡朝堂格局,如何能够争取到更多朝臣的支持,从而给边军将士更多的助力,让他们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奋勇杀敌。” 陆沉默然片刻,轻声道:“陛下,储君之位终究要定下来,否则于国有害。” “朕本来想听听你的看法,所以才让伱去参加墨苑文会,近距离看看相王的底色。” 陆沉心中微动,天子这句话大有深意。 为何要让他去看看二皇子的底色? 这只能说明天子有意立二皇子为太子,或许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比较之后,天子委实无法接受大皇子和三皇子性格的问题,二皇子至少还算表里如一。 不等陆沉给出回应,李端又道:“不过朕昨夜想了很久,你身为边军大将,对京中局势不太清楚,肯定不愿冒然牵扯进这种风浪。再者,朕对你寄予厚望,不希望你将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朕也不想你心生怨望。” 平心而论,天子这番话称得上推心置腹,已经将陆沉视作股肱之臣。 “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 陆沉躬身一礼,语调真挚。 李端微微点头,温言道:“只要将来朕定下储君的时候,你能支持朕的决定便可。” 陆沉垂首道:“臣遵旨。” “还有一件事。” 李端沉吟片刻,缓缓道:“那个名叫郎三元的落魄文人,织经司已经查明他的底细,和北边细作无关,也非直接受到某人指使。秦正亲自审了半夜,只能确定此人的想法受到旁人潜移默化的影响。说来可笑,郎三元打心眼里认为边军的强大会威胁到朝廷的安危,甚至有可能出现第二個伪燕。” 陆沉平静地回道:“陛下或许可以让秦提举问问他,边军这两年杀了那么多景军,如何才能变成第二个伪燕?” 李端颔首道:“正是此理。其实这种腐儒的想法不用在意,朕只好奇究竟是谁躲在背后,绞尽脑汁地离间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 陆沉思忖片刻,答道:“陛下,按照常理来说,北边的细作最有可能做这种事。若非他们所为,那么藏在后面的那支黑手极有可能出身于江南世族门阀。” 君臣二人对视片刻,李端问道:“为何?” 陆沉缓缓道:“郎三元只是一个引子,幕后主使想用这种手段给陛下和朝廷施加压力,最终还是要落在停止北伐之上。依臣拙见,只有那些世族门阀的贵人才会这样做。” 李端轻声道:“你是说……左相?” 陆沉摇头道:“臣认为不会是左相。那位老相爷虽然是江南世族的领头人,但过往的事迹证明他顾全大局,不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如果臣没有猜错,这个幕后主使在江南世族之中具备一定的影响力,却无法撼动老相爷的权威,所以只能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李端脑海中浮现几个名字,譬如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还有枢密使郭从义和上将军王晏等人。 望着天子凝重的面色,陆沉不禁心有感触。 他知道北边那位景朝皇帝威权日重,连庆聿恭这等战神级别的人物都要仰其鼻息,可见其人在景国朝堂上是如何乾纲独断。 反观身边这位天子,三位皇子便足以让他心烦,朝堂上更是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他愣是依靠强大的耐心一点点捋清局面,尽力为边军将士营造一个稳固且坚实的后方。 此刻陆沉不禁想起先帝,倘若那个糊涂皇帝能有李端的一半清醒,哪怕只是没有对杨光远下手,大齐又怎会丢失半壁江山? “这件事急不来,朕认为可以暂时压下。对方既然已经用郎三元投石问路,后续肯定还会有动作,他做得越多便会暴露越多信息,届时朕再解决这个问题。” 李端望着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朕今日召你入宫,除了当面和你说清楚储君未定的缘由,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陆沉道:“请陛下示下。” 李端缓缓道:“朕让李景达出任定州都督,将你召回京城,是想借助你的功劳、名望和那股所向披靡的锐气,帮朕解决一件存在很多年的忧患。” 陆沉想起前几日初次入宫时的谈话,此刻迎着天子殷切的目光,心中升起一抹明悟,试探道:“陛下心里的忧患,是指京军?” 李端点点头,正色道:“不错,正是京军。” 陆沉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李端郑重地说道:“朕相信你的能力和忠心,因此朕希望你能挑起这份重担,至少替朕握住一半京军!” 他说完这句话后,观云台上陷入长久的沉寂。 夏风徐徐,吹过陆沉刚毅的面庞。 (本章完) 书友们新年快乐!小总结暨请假事宜 今天是除夕夜,豆苗在此恭祝所有书友们龙年大吉! 祝还在上学的书友们学业有成! 祝已经工作的书友们钱包满满! 祝单身贵族的书友们生活安逸! 祝告别单身的书友们爱情甜蜜! 祝所有书友们身体健康!阖家幸福!万事顺意!新的一年发大财!行大运!事事顺心! …… 九锡这本书是豆苗的第二本书,从23年9月份到现在24年2月份,五个多月的时间,取得了比第一本书更好的成绩,豆苗已经非常知足和感恩,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 欢迎还没进群的书友加入书友群,晚上会有守夜红包回馈大家~ …… (下面的内容看完后求别打我o(╥﹏╥)o) 现在必须向书友们致歉,我在发这本书的时候高估了自己的速度,低估了书友们的热情,刚上架就欠了36章加更(包括盟主加更和书友们的打赏加更),后续又增加了9更,一共是欠45更。 截止到2月1号,我只还了31章加更,后面还欠着14章。 2月4号开车回家,欠2更。2月6号醉酒,又欠2更。总数18章。 言而总之,这个加更问题是豆苗辜负了书友们的信任,也是我太高估了自己的码字速度,再次向大家诚恳致歉。 另外说下请假问题,前面两年写庶子的时候没怎么过新年,所以今年要跟书友们请四天假。 也就是从明天大年初一开始,到大年初四结束。 大年初五,即2月14号情人节恢复更新。 这是欠8更,累计26章。 欢迎书友们来群里狠狠批评我(*^▽^*) …… 亲爱的书友们,新年快乐~新的一年我会继续努力,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写好这本书,同时尽快把欠债还清~ 爱你们! 《九锡》书友们新年快乐!小总结暨请假事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58【父与子】 平康坊,李氏大宅。 初夏的夕阳笼罩着这座青烟袅袅的庭院,亭台楼阁悉数掩映于昏黄的光芒之中,尊贵气象一览无余。 锦麟堂内,氛围颇显凝重。 李道彦望着手中盖碗里的参茶,浅浅饮了一小口,旋即将盖碗递给肃立在旁的幼孙李公绪。 堂内并无仆人,除了这对祖孙之外,便只有刑部侍郎李适之端坐下首。 “今日朝会所议诸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一片冷寂之中,李道彦缓缓开口,语调略显疲惫。 今天的朝会规格比较高,李适之虽是李道彦的长子,又有刑部侍郎的官身,依旧没有资格进入文德殿。按理来说李适之不会这么快就知道朝会的内容,但是李道彦的语气很笃定,显然很了解长子的手腕和能力。 李适之没有否认,片刻之后轻声道:“父亲,陛下有些着急了。” 十四年来,天子和中枢的关系大抵处于微妙的平衡。 天子在这些年里大力扶持边军,但是基本没有插手过京军南北两衙的将领任免,这是他和江南世族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今天子先是采纳陆沉的建言,让京军和边军的中下级武将施行调换,又直接对南北两衙的权力架构进行调整,硬生生分出南衙三分之一的军权交给陆沉。 虽说因为荆国公韩灵符的出面,郭从义和王晏等人被迫低头,但是这不意味着后续便会相安无事。 陆沉能否在南衙站稳脚跟还是次要,关键在于从一年前决定北伐开始,到如今天子插手南衙军权,江南世族几乎是一直在退让。 这里面有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纠葛在一起,但其中有一点极其重要且不容忽视,那便是李道彦身为江南世族在朝堂上的领头人,没有强硬地反对天子的决定,反而再三地选择退让。 不止是今天。 平静安宁的表象下,一些情绪正在酝酿。 去年河洛大捷传回京城,萧望之被加封国公、陆沉被封为国侯,李道彦在朝堂上公开表达对二人以及边军的赞赏,将一场潜在的朝争强行压下去。 当时很多人在朝会结束后迫不及待地赶来宰相府邸,说明他们并没有对李道彦的表态生出怨望,只是有些淡淡的担忧,想要弄清楚这位老相爷的真实想法。 然而今日朝会结束后,包括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在内的大人们,并未立刻赶来李府求教。 或许他们也知道今天李道彦的表态是迫于无奈,毕竟荆国公韩灵符乃是军中硕果仅存的老一辈,他积攒大半辈子的香火情一旦摆出来,郭从义等人必须得低一次头。 更遑论李道彦和韩灵符也有很深的交情,对方摆明要在临死前替天子撑一次,李道彦又能如何? 但是也有一种可能,因为过去两年里李道彦再三选择让权给天子,导致江南世族的各大势力代表不再绝对信任这位老相爷,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唯命是从。 此刻的锦麟堂内,当李适之说完那句话后,父子二人不由得再度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年方十二岁的李公绪乖巧地站在旁边,他虽然不是很能跟得上这两位至亲长辈的思绪,但也明白祖父让他留下侍奉的原因,只带着一双耳朵仔细地听着。 李道彦转头看了一眼幼孙,没有直接回应李适之对天子的怨言,缓缓道:“墨苑文会召开首日,你和我都听了郎三元的胡闹。当时你离开之后,我曾对稚鱼儿说过,陆沉对我的赞誉出自真心实意,令我感到很欣慰,这足以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李适之默然不语。 李道彦补充道:“他知道天子的不易,也明白我和江南世族各家的不易,他如此年轻就能站在这样的高度考虑问题,可见其眼界超凡脱俗。当时我还对稚鱼儿说过,与陆沉相比,有些人是自作聪明,无论如何钩织谋划,最后肯定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以李适之的心机城府,自然明白这是老父亲在敲打他。 “但是当时我说这番话,并非是在暗指你,而是与你私下有很深联系的建王李宗简。” 李道彦这句话让李适之稍感意外,然后便听老父继续说道:“建王……望之不似人君。” 其实这句话略有些不妥。 李道彦的身份和资历当然能放肆一些,但锦麟李氏不宜对储君人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至少在天子决定立储之前,他们需要在公开场合站定中立之态。 李适之很清楚,老父这句话是在告诉他,如果李家选择支持建王便会后患无穷。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不疾不徐地说道:“父亲,三皇子能够体谅我们江南世族的不易。” 李道彦正色道:“这不重要。” 李适之放下茶盏,极为罕见地直视着老父的双眼,反驳道:“不,这很重要。” 李道彦老眼微眯,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凝重的神情。 站在旁边的李公绪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良久过后,李道彦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为父本以为郎三元是建王的人,后来才想明白,他应该是你用来投石问路的暗手。” 李适之平静地点头道:“父亲明见。” 李道彦放缓语气道:“为父之所以会有这个错觉,是因为当时除了郎三元之外,文会上便无其他居心叵测之人,按理来说建王不会错过这个给二皇子添堵的机会。后来为父得知,建王当日被许皇后留在后宫,才意识到那位皇后娘娘察觉到建王的心思,没有允许他任性胡来。” “其实儿子当时也有些奇怪,建王居然能够忍住不动,后来才知道是皇后娘娘出手。” 李适之接过老父的话头,微笑道:“都是聪明人。” “小聪明而已。” 李道彦摇摇头,看着长子淡然的面庞,道:“如今看来,陛下有意二皇子,所以才让陆沉去参加墨苑文会,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向百官和世族表明心迹。许皇后因为当年一些事情,一如既往偏爱三皇子。从表面来看,二、三皇子各有一点优势,但是大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 李适之明白老父为何担忧,他温言开解道:“陛下圣明在心,迟迟未定储君就是为了避免朝堂动荡。有陛下乾纲独断,无论那位皇子住进东宫,都不会引发太大的风浪。在儿看来,父亲委实不必因为此事烦心。” 李道彦眼中闪过一抹深重的失望,缓缓道:“北边的景国已经吞并赵国,南侵之势已成定局,你明不明白?” 李适之沉默片刻,轻声道:“儿子明白,故而先前一直赞成父亲对边军适当退让,以此来保证边军的战力。景国虽然势大,但是过去两年里的战事表明他们并非不可战胜,衡江依然会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天堑。退一万步说,即便定州保不住,靖、淮两地依然可以将景军拒之门外。” 李道彦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今日这场谈话,不止是父子之间的交流,更有可能关系到锦麟李氏、江南九大家乃至整个大齐朝廷未来的命运。 他一直将李适之当做继承人、锦麟李氏的下代家主培养,对方也没有让他失望,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稳扎稳打,凭借一手锦绣文章和扎实的庶务能力立身养望,不显山不露水便笼络大部人心。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看不懂这個长子的心思。 “你的看法是一个最理想化的状态,但是伱要明白世事无常,很多时候会发生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状况。” 所谓知子莫若父,李道彦很清楚李适之的心志何其坚毅,因此他没有摆出严父的姿态,一反常态地耐心解释道:“边军战力的强弱不是一个恒定的存在,萧望之和厉天润一旦有碍,后续几乎无人可以顶替他们。陆沉虽然颇有青出于蓝之势,但他一人如何兼顾三地?真到了景军大举犯境之时,国朝内部仍然纷乱不休,或有天地倾覆之忧啊。” 李适之望着老父眉眼间的忧虑,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以李道彦宦海沉浮数十年的阅历,自然能感觉到永嘉城貌似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暗流。 这里面既有边军、京军和中枢权力之争,又有几位皇子渐趋明显的皇位之争,还有以陆沉为代表的军方新贵与那些老牌武勋的明争暗斗。 今天朝会若非韩灵符拖着残躯入宫,以自身的清名为天子压阵,恐怕就会爆发第一场明确激烈的朝争。 但是下一次呢?天子又去哪里寻找第二个韩灵符? 终究会走到剑拔弩张的那一天。 良久过后,李适之垂下眼帘,缓缓道:“父亲,北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李道彦白眉微动,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李适之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其实儿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北伐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对于陛下而言,收拾旧山河是必须要坚持的旗帜,对于边军将士而言,北伐是他们获取战功步步高升的手段,可是对于北地百姓而言,他们真的希望我朝大军重返北地吗?” “适之——” 李道彦的脸色渐渐严峻起来。 李适之诚恳地说道:“父亲,请让儿子说完。” “这世上肯定有人心无杂念,或为忠心报国,或为吊民伐罪,或为驱逐蛮夷,我从不怀疑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且对这样的人心生敬意。” “但是,我必须要说但是,像我们锦麟李家、长乐宁家、宁潭丁家、博越陈家、德安郭家、永新王家、兴山乐家等等,我们这些世族的根基都在江南。姑且不论大齐军队能否彻底击败景军,纵然大齐胜了,这于我等有何益处?” “父亲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我也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其他人是否也能做到秉公无私?是否愿意将全部家资奉献给朝廷?锦麟李氏能有今日之地位,首先离不开父亲的呕心沥血,其次则是因为那么多江南世族的鼎立支持。” 说到这儿,李适之呼出一口浊气,摇头道:“他们能支持锦麟李氏,将我们李家捧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也能反手将李家拉下去。” 李道彦双眼微闭,片刻后说道:“这世上的道路不止有一条。” “父亲所言极是。” 李适之语调低沉,喟然道:“可是陛下选择了最激进的那条路。父亲,儿子一直明白您的苦衷,亦不反对陛下对边军的支持。去年北伐靡费甚巨,如果没有我以父亲的名义在暗中帮忙转圜,薛南亭真以为他的右相之位能压得满朝文武悄然无声,给边军供给那么多粮草军械和饷银?” 李道彦此刻的神情很复杂。 他当然知道长子没有说谎,这本就是他对李适之的嘱托。 李适之道:“陛下想要北伐,想要壮大边军,想要让萧望之的心腹陈澜钰插手京军,还有这两年各种各样的安排,我们所有人都选择了退步。这是因为我们知道,陛下是大齐的天子,边军是边疆的屏障,支持他们同样是支持自己。我们不蠢,分得清轻重缓急。” “但是,陛下未免太心急了。” 李适之用最开始那句话作为结尾。 李道彦明白他的心思,也意识到天子的决定已经触及到江南世族的底线,这种沉默的反对更加危险。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这是大势所迫,非一人一心可以改变。 更何况李适之是他培养了二十几年的继承人,和他与锦麟李氏本就是一体,就算李适之的想法不合他的心意,他连大义灭亲都做不到,除非他愿意眼睁睁看着锦麟李氏毁于一旦。 一念及此,老人转头看向乖巧站在旁边的幼孙,缓缓道:“无论如何,锦麟李氏不能与陛下为敌。倘若那些人觉得老朽不配这个位置,便让他们另择贤明罢。” 李适之定定地看着地面,沉默很久之后起身行礼道:“谨遵父亲之命。” 待他离去之后,李道彦朝李公绪招招手,然后抬起苍老如枯枝的手掌在他手背上轻轻拍着,笑道:“稚鱼儿,有没有听懂你大伯说的那些话?” 少年望着老人慈祥的笑容,不知为何一时间竟然悲从中来,颤声道:“祖父……” “无妨。” 李道彦笑着打断少年的话,转头看向堂外的一隅天地,幽幽道:“他们觉得陛下太着急了,可是他们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陛下终究是九五之尊,又非他们手里的傀儡。” “从古到今又有哪个有为君王,能够容忍自己睡在别人握着的刀剑之旁?” “陛下已经默默忍受十四年。” “陛下……才是真的不容易啊。” (本章完) 359【来者不善】 依照齐朝官制,枢密使为正一品,上将军和边军大都督为从一品,大将军为正二品。 陆沉身上的侯爵已是超品,这个正二品的大将军看似不重要,却是他成为军中实权将帅至关重要的一步。 简而言之,担任过南衙大将军之后,陆沉的履历便能添上扎实的一笔,将来或可外放为一路边军大都督。 这里面还有一个前提,陆沉不能在这个职位上出现问题,至少不能引起内部的动荡,也就是说他要能镇得住麾下三位都指挥使以及一大帮京军老油条。 京军北衙官衙在皇宫之外东北角,南衙则在东南角上,和六部衙门相距不远。 在原任大将军李景达把振威军带去北方定州之后,南衙如今还有十一军,郭从义和侯玉各领四军,交到陆沉手中的便只有三军。 南衙明竹堂内,三位壮年武将略显随意地坐着,表情各异地打量着对方,他们就是陆沉名义上的部属。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武将年近四旬,他叫乐明鸿,现为南衙镇威军都指挥使。 其人出身于江州兴山乐家,和户部尚书乐钦义乃是叔侄关系。 江南九大家之中,锦麟李氏专注文臣之道,李道彦从不插手军权。 德安郭氏和永新王氏则一心在京军发展人脉,如今两位掌舵者分别担任枢密使和上将军,在京军内部势力盘根错节,恐怕连织经司秦正都无法完全捋清楚这两个世族的底细。 其他六家各有所长,在不同的领域掌握大量资源,再加上依附在九大家羽翼下的各种高门士族,由此形成一個强大的利益集团,足以和元嘉之变以后孱弱的皇权抗衡。 乐明鸿身材高大,面容棱角分明,颇有倨傲之姿。 坐在他下首的是崇威军都指挥使左玉山,时年三十五岁,乃是湖州博越陈氏的乘龙佳婿。 和情绪更加外露的乐明鸿相比,左玉山明显懂得收敛,此刻安静温和地坐在那儿,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 再加上他英俊的面庞和从容的气质,更像是引经据典的文臣而非驰骋沙场的武将。 乐明鸿斜睨了一眼左玉山,淡淡道:“左老弟倒是沉得住气。” 左玉山微笑道:“乐兄此言何意?” 乐明鸿冷笑一声道:“那位新任大将军摆明了要替陛下做点事情,你还能稳如大山,不得不佩服老弟你的心志坚定。” 这话未免有些露骨。 好在堂内这三人知根知底,外面又都是他们的心腹亲兵,倒也不担心这些谈话会传出去。 左玉山闻言轻轻点头道:“这位大将军确实不是易于之辈,年方弱冠的国侯之爵,手握重兵的实权大将军。瞧瞧人家再看看我辈,这个差距怕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赶上。” 这番话让乐明鸿的脸色略显阴沉。 他本意是想挑起另外两人对陆沉的反感和抗拒,哪怕不跟陆沉直接闹翻,也得架空这位天子亲自任命的南衙第三位大将军。 只不过左玉山生性滑不溜丢,明显不愿意接过这个话茬。 乐明鸿便看向坐在对面的第三人、立威军都指挥使严秉,问道:“严指挥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严秉并非九大家出身,他是土生土长的永嘉人氏,严家在本地只能算小有名气。 或许是因为身世背景的弱小,严秉在南衙一众骄兵悍将之中历来谨小慎微,此刻面对乐明鸿似乎不太爽利的问题,他连忙答道:“乐兄,陆大将军虽有陛下的宠信,可是他在京军毫无根基,连下面都尉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似乎也不需要太担心?” 乐明鸿轻哼一声道:“叫不出来又有何妨,他可以换上自己的心腹。”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严秉瞬间脸色大变,就连旁边淡然的左玉山也皱起了眉头。 依照齐国军制,一军辖四团,有四名掌团都尉,一团辖三至四营不等,由掌营校尉统领。 乐明鸿点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陆沉或许不便直接对他们三人动手,但是只要将镇威、崇威、立威这三军的都尉和校尉换个遍,他便能把这将近四万人握在手心里。 这个推断看似匪夷所思,实则很有可能变成现实。 天子不惜请动荆国公韩灵符也要拆分南衙军权,陆沉此行总不会是来南衙当个泥偶塑像。 严秉发愁道:“两位兄长,不至于此吧?” 乐明鸿幽幽道:“你我皆知,山阳侯这次带了两千骑兵返回京城,或许这里面就藏着足够多的中级将官。先前那场朝会上,山阳侯主动提出京军和边军中下级武官调换的方案,陛下最终只批了十五人的员额,因此才没有引起京军内部大规模的动荡。可是谁知道这是不是陛下刻意的安排,只为襄助山阳侯彻底掌握这三军。”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左玉山收起先前略显悠闲的姿态,缓缓道:“其实我先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陛下缘何不将定威军调入山阳侯麾下?” 另外两人不由得微微颔首。 两年前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被查处,天子借着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的机会,将定威军交到资历最老的陈澜钰手中。 在这两年里,陈澜钰凭借润物细无声的水磨工夫,逐渐掌控住定威军的权柄。 如果这次他和定威军被调入陆沉麾下,相信对陆沉的掌权大计极有裨益,可是天子没有这样做,说明陆沉有可能采取更加直接的手段。 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严秉当先问道:“两位兄长,若是陆大将军真要对各军部将动手,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乐明鸿此刻反倒沉默不语。 左玉山看了一眼他冷峻的面庞,沉声道:“山阳侯总不能一手遮天,这种大事必须要通过枢密院和中书的同意。” 乐明鸿便问道:“倘若山阳侯用钝刀子割肉呢?今天换一人,明天换一人,过半个月再换一个人,又当如何?” “这……” 左玉山微微一窒。 这就是名正言顺的威力。 天子在韩灵符的帮助下迈出最艰难的第一步,后续便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陆沉身为统管镇威等三军的大将军,难道连调查和撤换麾下一个小小都尉的权力都没有? 他可不是幸进之辈,而是接连取得广陵之胜、涌泉之胜、宛亭之胜、雷泽大捷、河洛大捷并且协助萧望之收复定州全境的大功臣,这样的人入主南衙岂会那么容易被架空? 更关键的是,这三位都指挥使知道下面的人经不起查。 京城这等繁华之地,称一声纸醉金迷并不为过,更何况各军的都尉、校尉乃至最底层的拾长和伍长都说不定能与门阀世族扯上关系。 一旦陆沉下定决心从上查到下,所有中下级将官全部拿下肯定有冤屈,但是隔一个抓一个必然有漏网之鱼。 “二位,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眼见火候已至,乐明鸿直白地说道:“现在外面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想要在山阳侯面前站稳脚跟,唯有从一开始就摆明立场。他若想查京军将官,那我们就将事情闹大。光查这三军怎么行?南衙剩下八军和北衙六军,包括镇守皇宫的数千禁军都得查!” 左玉山迟疑道:“这会不会太过火了?” 乐明鸿冷笑道:“左老弟,现在不是我们愿不愿意低调行事的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若想继续坐稳崇威军都指挥使的位置,就得照我说的去做。你们二人若不肯这样做,我也无法勉强,只盼你们到时候能给后面那些人一个交代。” 严秉连忙赔笑道:“乐兄这是哪里话,愚弟当然会听从你的安排。” 左玉山最终还是点头道:“便依世兄之言。” 乐明鸿暗暗松了口气,这时一名属官快步走进明竹堂,禀道:“启禀三位将军,大将军已经出现在御街之北,很快便将抵达南衙。” 乐明鸿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属官回道:“只有二十余名亲兵。” 三人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些许,相继起身道:“走,我们去迎一迎大将军。” 等他们带着一众属官来到衙门外面,乐明鸿双眼当即微微眯了起来。 只见二十余匹高头大马缓缓行来,虽然他们没有刻意弄出肃杀的架势,但是这些骑兵跟着陆沉在江北打了两年丈,不知杀过多少燕景军卒,天然便有一股凌厉的气势。 阳光略微有些刺眼。 陆沉身着暗红色侯服,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捻着马鞭,策马来到台阶旁边,微微仰头望着南衙的匾额。 在他身后,二十余名亲兵同时勒马,动作整齐划一,杀气油然而生。 短暂的沉默过后,乐明鸿、左玉山和严秉三人站成一排,其他属官规规矩矩地站在后面,朝着马上的年轻国侯行礼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出乎他们的意料,陆沉没有给众人来一个下马威,甚至都不带半点新官上任的骄纵之气。 他们只听到一个和煦的声音。 “各位同袍不必多礼。” 陆沉笑吟吟地望着这些部属,宛如一个初出茅庐天性平和的老好人。 那温暖的笑容与今日明媚的阳光格外相配。 (本章完) 360【君心何寄】 陆沉今日履任南衙,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有很多人暗中关注。 当陆沉波澜不惊地被众人迎进去之后,御街上似乎有一些身影随之消失。 明竹堂内,三位都指挥使坐在下首,满面笑容地望着主位上的年轻人,偶尔目光会转向旁边那名亲兵手中的木匣。 匣子已经半开,露出里面一枚倒转的金印。 这枚金灿灿的印鉴仅有成年男子半个拳头那么大,用羊脂玉搭配青金石篆刻而成,底部刻有“大将军印”四个字。 乐明鸿等人尽力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但是心里的艳羡和嫉妒怎么都压不住。 像大将军这种顶尖军职历来是可遇不可求,李景达和刘守光盘踞多年,其他人只能望而兴叹。 李景达改任定州都督,空出来的大将军之位立刻被成州都督侯玉接任,根本没有给京军这些都指挥使跑门路的机会,他们亦知这是那几位大人物和天子达成的交易,不容其他人插手。 到如今南衙上层再度发生变动,陆沉凭借这两年斩获的功劳平步青云,创造大齐一百六十多年历史上除开国武勋之外最快的升迁记录。 更关键的是他才二十一岁。 左玉山心中百折千回,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带兵武将,他当然明白陆沉的功劳是多么惊人,可这位山阳侯实在太年轻了,只比他的长子稍微大一些,这又怎能不让他嫉妒? 纵然三人各有怨望,面上仍旧得装出毕恭毕敬的姿态。 一阵寒暄和吹捧之后,陆沉微笑道:“承蒙诸位美誉,本侯愧不敢当。本侯对京军两眼一抹黑,虽说有陛下让枢密院送来的名册,目前仍然不知就里,连各位麾下的将官都分不清。以后日子还长,望三位将军能够鼎力支持,协助本侯练出三支精锐雄师。” 他这番关于正事的开场白只能说中规中矩,丝毫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迹象。 乐明鸿和左玉山状若无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旋即谦恭地说道:“素闻大将军带兵之法超凡脱俗,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将锐士营练成比景军更胜一筹的精锐,就连宝台山里的义军在大将军的磨砺下,都能和景国的战兵奋力一战。末将无比敬佩大将军,还望大将军可以不吝赐教练兵之道。” 此言满是试探之意。 陆沉前面说得很客套也很谦逊,虽然没有当场挑明一些事情,但是这种引而不发的姿态更让人心中忐忑。 乐明鸿自然不相信这些敷衍之语。 陆沉脸上笑容不变,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乐明鸿,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诸位可有耐心一听?” 这下不光乐明鸿,左玉山和严秉也立刻打起精神,拱手道:“请大将军示下。” 陆沉微微颔首,不急不缓地说道:“各位将军,锐士营的进步并非本侯一个人的功劳。锐士营最初筹建时候的六千人,有将近一千人是跟随本侯经历过广陵之战的锐卒,后续五千人亦是荣国公从淮州各军之中选出来的精锐。简单来说,锐士营不是一张白纸,它在成立之初便具备很强的实力。” 严秉忽地低下头,只为掩饰眼中的惊讶。 虽然相见时间还不长,但是陆沉给他的印象可以用坦诚来形容。 尤其是方才这番话,可谓光风霁月一片真心。 陆沉淡然地观察着三位都指挥使的反应,继续说道:“本侯接手锐士营,起初不过是强调队形阵列的操练。三位将军理应知道,战场上不光考验将领的指挥能力,更取决于士卒能否完美执行军令。若想做到这一步,将士们是否能维持完整的阵型至关重要。” 其实他讲述的道理不算高深,基本每本兵书里都会提到,堂内三人皆出身世族,不缺兵书操典参详,对这些道理烂熟于心。 关键在于他平实和坦然的态度。 乐明鸿面上的笑容略显勉强,现在的场面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原本以为陆沉挟天子圣意和赫赫战功而来,即便今天不会公然掀桌子,也会想方设法敲打他们一番,谁能料到陆沉会对他们推心置腹? 当然,这三人能够坐稳京军主将之位,皆非心思单纯的普通人,不至于被陆沉几句话就说得昏头转向。 左玉山顺势恭维道:“大将军字字珠玑,末将获益匪浅。” “左将军言重了,这些都不算什么高深的道理。” 陆沉微微一笑,从容道:“当锐士营的将士熟悉阵法后,本侯便逐渐加入更多的操练内容,诸如体能、力量、格斗、兵击、旌旗、号令和阵图等等。锐士营的训练很艰苦,本侯说句实话,应该比京军将士艰苦数倍以上。” 三位都指挥使相继面露愧色。 陆沉摆摆手道:“三位无需多心,本侯不会翻旧账。不过,本侯希望你们可以明白,锐士营之所以能承受如此艰苦的训练,并且取得长足的进步,是因为本侯在最开始便制定三条铁一样的规矩。” 三人闻听此言,不禁正襟危坐,凛然道:“请大将军示下!” 陆沉竖起一根食指,正色道:“其一,锐士营的军饷必须全额发放,在本侯手下没人敢克扣将士们的饷银。其实想要做到这一点难又不难,本侯明白京军内部盘根错节,哪怕一个小小的校尉都有可能是某家的公子少爷,你们身为主将必然会很头疼。” “大将军明察秋毫,末将敬佩之至!” 立威军都指挥使严秉有感而发,神色略显激动。 乐明鸿轻咳一声,插话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末将何尝不知军饷才是一支军队战力的根本,只是……哎。” 他重重地叹着气。 陆沉对他打断严秉的小动作恍若未见,温和地说道:“其二,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错必罚,贪墨军功者绝不轻饶。如此方能保证将士们奋勇杀敌,没有后顾之忧。话说回来……这也是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的事情。” 左玉山悄然苦笑一声。 练兵之法说到底不难领悟,问题是主将能否做到。 陆沉之所以能在锐士营如臂使指,一方面是因为边军内部的状况相对京军来说比较简单,另一方面则是萧望之对他毫无保留的支持。 锐士营只有陆沉一個人能发出声音,其他人必须听从,否则就会被直接乱棍打出去。 左玉山心中喟叹,倘若给他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掣肘的条件,他难道就不能练出一支精锐雄师? 陆沉唇边微微勾起,继续说道:“其三,将兵同甘共苦。三位将军乃是军中宿将,想必不需要本侯解释这一点。” 乐明鸿抢在剩下两人前面说道:“大将军这三点训诫真令末将茅塞顿开。还请大将军放心,末将回去之后,一定会按照大将军的要求操练镇威军将士。” 左玉山和严秉瞬间清醒过来,连忙跟着表态。 陆沉亦不在意,悠悠道:“京军存在的问题是长年累月导致,并非朝夕之间可以解决。本侯奉陛下旨意统管镇威、崇威和立威三军,自然希望能与三位将军携手并进,早日磨砺出三支铁军,但也不会操之过急,还望诸位放心。” 三位都指挥使同时起身领命。 乐明鸿心中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陆沉这般和煦的话锋和坦诚的姿态,似乎比起强夺军权更加可怕。 陆沉抬眼望着三人,随即朝另一边的亲兵微微颔首,那人便从袖中取出三本小册子,分别交到乐明鸿等人手里。 “大将军,这是……” 左玉山不解地问道。 陆沉微笑道:“这本册子前半部分是本侯训练将士的心得,后半部分则是这两年边疆战事中,本侯的一些感悟和总结。” 此言一出,明竹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对于任何一位军中大将而言,这都是足以传家的宝贝! 将门子弟因何出现? 不就是老子带儿子,一代一代口口相传,让家中子弟可以学到战场上无数人用鲜血印证的经验和教训。 如今陆沉居然毫不迟疑地送给他们? 乐明鸿望着这位年轻国侯脸上浅淡的笑意,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 左玉山眼神复杂,握着小册子的双手微微发颤。 严秉更加不堪,眼眶竟然略显泛红。 陆沉摆摆手,起身笑道:“三位将军,既然你们如今在本侯麾下,本侯理应对你们坦诚相待。京军牵扯极多极深,本侯对此心知肚明,不会仓促之间逼迫你们做出改变。不过,本侯素来有个优点,那便是耐心很好,相信本侯可以等到破云见日的那一天。” 这番话几近于明示,乐明鸿等人装傻都装不了,可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手里的小册子宛如千钧之重,压得三人心神恍惚。 陆沉最后说道:“今日只是来见见三位将军,七天后本侯会在城外校场点阅三军,还望诸位及各军将士做好准备。” “末将领命!” 这一次包括乐明鸿在内,三位都指挥使的回答无比响亮。 临走之前,陆沉忽地驻足回头说道:“对了,希望那一天不要太遥远。” 三位主将一直将他礼送出南衙,望着二十余名骑兵策马离去的潇洒身姿,乐明鸿站在台阶上,良久才幽幽道:“这位侯爷可真是……” 他欲言又止,然而这次没有人接过他的话头。 左玉山和严秉对视一眼,很快便岔开目光,没有多言。 …… 御街之上,亲兵头领秦子龙好奇地问道:“侯爷,小人不明白您为何要将那本册子给他们。这些人摆明都是顽固派,侯爷说得如此明白,他们竟然还没有任何表示。” 陆沉笑了笑,淡然道:“先礼后兵,不为过也。” 秦子龙心疼地说道:“可是那些册子……” 陆沉抬头望着明媚的阳光,悠然道:“有些道理是纸上学不会的,再者,我怎么可能真将那些最宝贵的心得和经验轻易地送给他们?我只是给这些人一个台阶,一个分化然后内斗的机会。” 秦子龙听不懂后面那句话,但是只要确认陆沉有所保留,没有变成冤大头,他便放心下来,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 周遭亲兵们也都轻声笑了起来。 便在这时,后方忽地传来一声高呼。 “山阳侯请留步!” 陆沉勒住缰绳扭头望去,只见一骑驰来。 正是大齐枢密使郭从义。 (本章完) 361【反击】 宽阔平整的御街上,两位军方实权大人物策马相对。 陆沉在马上稍稍欠身,拱手道:“见过枢密大人。” 郭从义微微一笑,温言道:“陆侯今日履职赴任,按说本官身为枢密使应该相陪,只是刚好有几件重要军务需要入宫面禀陛下,便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的态度格外和煦,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和那天朝会时带头反对陆沉入主南衙判若两人。 陆沉心中觉得好笑。 他很清楚郭从义这般巧合入宫奏事的原因,无非就是不想陪他初临南衙,避免被他借势。如今掐准时间回来,显然是担心乐明鸿等人沉不住气,初次见面就闹得不可收拾。 时至今日,陆沉对京城和边疆的区别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在边疆与外敌厮杀,纵然也有阴谋诡计,但因为双方天然敌对的立场,很多时候不需要百折千回,在京城却截然不同。 这里每个人的立场都很模糊,或许这一刻还是知交好友,下一刻便形同陌路,更不能简单地用好或者坏来区分一个人。 平心而论,陆沉不喜欢这种状态,甚至有些厌烦,但他很多次警告自己,这是一段必须承受的历练。 如果像萧望之和厉天润那样始终扎根边疆,倒是可以免去这些纠葛和烦恼,可同样也会失去进入中枢的机会。 不入中枢,焉能登高? 这些念头在陆沉脑海中闪过,他泰然自若地对郭从义说道:“不知枢密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郭从义微笑道:“并无大事,只是想着陆侯新官上任,本官在墨苑摆下一桌席面以作庆贺。除了你我之外,便只有南安侯在场。往后我等共同打理南衙,理应精诚合作互通有无,不知陆侯可有空闲?” 南衙三位大将军,陆沉和侯玉都有大将军印,郭从义只是代管那四支军,相信不需要太久便会有人接替他。 但现在他毕竟管着南衙一部分军权,又是大权在握的枢密使,由他发起这场小规模的聚会顺其自然。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略带几分犹豫地望着对面。 郭从义心领神会,坦然道:“本官出宫之前已向陛下奏请此事,并且得到陛下的允准。” “大人盛情,在下却之不恭。” 陆沉不再迟疑,拱手一礼。 郭从义笑道:“好,陆侯爽快。今夜酉时二刻,本官和南安侯在墨苑相候!” 陆沉道:“在下到时必至!” 两人就此告别,陆沉在亲兵们的簇拥中策马返回山阳侯府。 来到后宅书房,他的表情略显严肃,秦子龙和陈舒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陆沉看了二人一眼,道:“你们都下去罢,我要静一静。” “是。” 二人躬身行礼随即告退。 陆沉临窗独坐,望着挑窗外庭院里的青绿之景,心思愈发飘远。 天子这次想要借助他的功劳和名望拆分南衙军权,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险地,但是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因为这是他插手京军权柄的最好机会。 过了这个时间点,等天子和江南世族的斗争告一段落,他必然会成为边缘人,最好的结果就是返回定州继续统率边军。 所谓富贵险中求,陆沉不在意偶尔做出冒险的举动,一如当年在广陵城那個夜晚,他对林溪说过的话。 只是与前两年不同,这次陆沉身边没有陆通、萧望之、厉天润、林颉、林溪、厉冰雪和边军那么多将士的支持。 在这座步步惊心的京城里,他能仰仗的只有两千骑兵和天子的信任,而他面对的是复杂到难以衡量的局面。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他在桌上铺开几张白纸,然后研墨提笔,在纸上不急不缓地书写着。 天子、许皇后、三位皇子,这是一组。 两位宰相和一众衣紫重臣,这是另外一组。 郭从义、王晏、刘守光、侯玉和京军十八位都指挥使,这是第三组。 锦麟李氏、清源薛氏、长乐宁氏、宁潭丁氏、博越陈氏等等,这些在江南各地底蕴深厚的世族门阀是第四组。 陆沉眉眼宁静,在纸上勾勒出各种各样的标识和符号,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是一套逻辑清晰的完整导图。 过往两年里他承担过好几次大型战役的前期谋划,这次虽然不见硝烟,但是论难度尤有过之,因为这里面几乎每个人之间都有难以论断的关系。 想要找到破局之道没有那么容易。 望着纸上的几条斜线,陆沉心中忽地一凛,轻声自语道:“不见硝烟……怕是未必。”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在陆沉陷入沉思的时候,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来到侯府门外。 门子乃是陆通亲自教导出来的机灵人,没有因为对方看似普通的装扮就冷眼相待,上前有礼有节地问道:“敢问贵客高姓大名?” 中年男人气度沉凝,那双修长白净的手掌格外引人注意,他望着前方门楼上的匾额,微笑道:“请去通传你家侯爷,就说故人尉迟归来访。” …… 同一时刻,在北城那座外表毫不起眼的宅院内,两位中年男子于暗室之中对面而坐。 兵部尚书丁会的右手摩挲着青瓷茶盏,似笑非笑地说道:“想不到这位山阳侯真能沉得住气,去南衙走了一遭还能相安无事。” 坐在对面的李适之浅浅饮了一口清茶,淡淡道:“你若是将他当做有勇无谋的匹夫,将来肯定会在他手上吃亏。观他今日所作所为,完全当得起谋定后动这个评价。他先摆出坦诚以待的态度,这是打消乐明鸿等人的戒心,其次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是尽量争取这几位都指挥使的认可,最后那本小册子更是直接收买人心。” 丁会轻笑一声,悠然道:“最终乐明鸿还是原原本本地告知世兄,说明陆沉这些举动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那也未必。” 李适之依旧沉静,继而道:“乐明鸿还算坚定,左玉山和严秉难免不会陷入迟疑,你要知道所谓的九大家乃至江南世族,本就不是铁板一块。” 丁会没有继续装傻,轻叹道:“谁说不是呢?这次陛下借助荆国公积攒半辈子的名望撕开一道口子,又靠陆沉的功劳和名声分走南衙一部分军权,接下来肯定会分化拉拢,一点点扩大这个口子。” 李适之应了一声,问道:“你觉得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丁会沉吟片刻,轻声道:“最好是能维持现状。在愚弟看来,陆沉不会在京军久待,他迟早要返回边军,只要在这段时间内防止他对南衙三军大动干戈,将来便不会有多大的麻烦。或者我们可以将陆沉拉下水,让广陵陆家变成我们当中的一员。” “这件事我已经和郭枢密通过气,他今夜在墨苑宴请陆沉,席间会试探此人的想法。” 李适之带过这个话题,随即沉声道:“可是你要明白,京中这些问题的根源不在陆沉身上。” 这句话语调虽轻,落在丁会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问题的根源在于何处? 自然是宫中那位天子。 倘若天子遵循这十四年来和江南世族心照不宣的默契,哪怕他想继续壮大边军的实力,这也不是不能商议的事情,可是他如此急切地分拆京军权柄,导致朝堂局势渐渐走向一个不可预测的深渊。 丁会下意识地吞着唾沫,喃喃道:“世兄,若是……” 后面的话他终究不敢说出来。 “弑君?” 李适之双眼微眯,简单直接地挑破丁会的未尽之言,然后笑道:“不至于此。” 是不至于,而非不敢于。 丁会勉强笑着,他和对面的中年男人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想跳船都没有那个机会。 李适之没有闲情雅致安抚他,继续说道:“现在还没有必要行险,不过陛下的性情越来越急躁,手段也越来越强硬,我们已经退让太多,不能再继续退下去,否则会出大问题。你们丁家近来还算坐得住,但是其他家有很多人暗中找过我。” 丁会微微颔首,李适之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在大概七八年前开始,李道彦因为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便逐渐让李适之来打理世族之间的往来接触。 这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毕竟李适之是李道彦着力培养的下代家主,江南世族对这位风度翩翩气度儒雅的李家长子也都非常认可。 时至今日,恐怕连李道彦都不清楚,李适之在各大门阀之中拥有怎样的影响力。 丁会小心翼翼地说道:“世兄,近来有一些人对老相爷……” “此事不必多言。” 李适之很清楚那些人为何会对他的父亲产生不满,但他不想过多谈论这个问题,然后说道:“对于我们而言,眼下有两件事最为紧要。” 丁会连忙正色道:“请世兄吩咐。” “其一是针对陛下,我们要尽快推动储君之位的确立,让陛下为这件事头疼。其二是针对陆沉,让他一头扎进京军这座泥潭里,免得他还有精力搅动风云。” 安宁的烛光中,李适之不急不缓地说着详细的计划。 丁会认真倾听,脸上逐渐泛起敬佩的神色。 良久过后,李适之沉肃地问道:“都记下了?” 丁会起身道:“世兄放心,愚弟必定办妥!” 李适之示意他坐下,幽幽道:“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斗争过程,希望陛下能够明白我们的苦衷。他若不肯往后退一步,非要在眼下这种局势中再三逼迫下面那些人,届时只怕会酿起滔天巨浪,这座京城里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他看着桌上平稳的烛火,眼神如一团看不清的浓雾。 (本章完) 362【翻脸】 暮霭沉沉,人间昏黄一片。 墨苑文会已经结束,那些风流才子们却不会消失,因为这里本就是永嘉城内和矾楼齐名的消遣去处。 南北方向的主街上,一辆马车平稳前行,周遭十余名骑兵谨慎随行。 自从两年前来到京城,陈舒便遵照陆通的指示留在此地,仿佛那个习惯双手拢在袖中的中年男人预见到陆沉会再次长居京城,便让陈舒在经营商号的同时做好一切详尽的安排。 故此,当陆沉获封山阳侯并且获赐宅邸后,他可以从容拒绝枢密院的好意,陈舒很快便带着一大帮陆家培养多年的仆人来到侯府,也包括陆沉现在乘坐的这辆外表普通、内里宽敞舒适的马车。 陆沉今天特意用马车出行,不是想要在郭从义等人面前故作姿态,而是因为车厢内那位中年男人。 “师父,我真没想到你会来到京城。” 经过最初的寒暄,陆沉诚恳地说道。 尉迟归微笑道:“当初传授你散手的时候我便说过,你我之间不论师徒之名。你的师父只能是林颉,这就是你在江湖上的传承。至于我,不过是因为欣赏你的性情和天分,又不忍尉迟家这点祖传武功失传,因此传授给你。” 陆沉在他面前自然不会云山雾罩,略显尴尬地说道:“可是除了师父之外,其他称呼都不怎么合适。” 尉迟归豁达地说道:“还是像以前那样称一声前辈就行。” 陆沉便没有继续坚持,毕竟那样显得太矫情。 尉迟归继续说道:“萧兄已经返回来安大都督府,他担心你在京城这边没有一个真正的高手相助,便让我特地走一遭。我知道伱父亲肯定另有安排,你身边也有两千精锐骑兵,不过有些事终究还是我们江湖人更加擅长。” 陆沉面露感激,虽说萧望之是因为当年的事情照顾他,但是这份恩情没有半点虚假。 他想起北方边疆的局势,便问道:“前辈,定州可还安稳?” 尉迟归知道他在担心何事,直白地说道:“至少在我南下之前,李景达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按照你临行前的安排,飞云军镇守定州北部,来安军镇守西边清流关,李景达则带着振威军驻守汝阴城。定北和宁远二军也在稳步形成战力,李景达并未过多干涉。” 其实陆沉过段时间便会收到北边的密信,对定州和淮州两地的情况并不陌生,不过此刻听到尉迟归的当面确认,他心里不由得轻松了些。 “前辈,萧叔担心我在京城这边会有危险?” “萧兄虽然甚少来到京城,但他和江南世族打了十五年的交道,对这些人的秉性很了解。” 尉迟归抬眼望着对面的年轻国侯,正色道:“萧兄对他们的评价是,知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无大德,重私利而轻廉耻。” 陆沉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尉迟归继续说道:“你先前在边疆打拼,上面又有萧兄撑着,极少和这些人打交道,恐怕不知道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如果你没有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纵然有一些少年意气,就像你前年入京对李家三郎的态度,那些藏在背后的大人物顾虑到你的身份和履历,肯定不会对你如何。但是,一旦你成为天子手里的那把刀,想要从这些门阀身上剜下肉,那么必然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实陆沉明白这些道理,因为他前世终究看过不少相关的故事,这或许是他两世为人不多的优势之一。 不过他当然不会在尉迟归面前显摆,颔首道:“萧叔的提醒对我很重要。只是我有在想一个问题,朝争讲究手段和规矩,暗杀这种事恐怕没有作用。” 尉迟归没有反驳,只提醒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陆沉了然,随即微笑道:“那接下来这段时间得委屈前辈跟在我身边。” 尉迟归悠然道:“今日现身主要是提前与你打个招呼,以免你身边的人心里犯嘀咕,你不必特意安排,我也不会在你跟前碍眼,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出现。” 陆沉不由得想起那次在宝台山,他和林颉定下引诱内奸之策,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尉迟归悄无声息地跟随林颉进入埋伏圈,并且从始至终都没有被典狂等高手发现,由此可见这位中年男人不光有一双摧金断玉的手,还有隐匿行踪的绝妙功夫。 他垂首一礼道:“多谢前辈照拂!” 尉迟归微笑颔首。 不多时,马车来到墨苑大门之外。 在知客的引领下,马车从侧门进入墨苑,然后停在一座雅舍外围。 陆沉独自走下马车,便见郭从义和另一位中年武勋站在院外,笑吟吟地看过来。 他连忙上前见礼道:“见过枢密大人、南安侯爷。” 郭从义打趣道:“侯老弟,看到山阳侯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真的老了。” 侯玉悠然道:“枢密所言极是,陆侯在国朝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这两年斩获的战功比我十余年加起来还多,这更是值得敬佩的地方。” 两人一唱一和,眨眼间便抛过来几顶高帽。 陆沉谦逊地说道:“在下岂敢在二位前辈面前轻狂无状,往后还望前辈们不吝提点。” 郭从义笑道:“这话却是有些生分了。山阳侯,请。” 陆沉暗道咱们本就不熟,嘴上尊重地说道:“二位先请。” 三人联袂走进雅舍正堂,随着郭从义一声吩咐,身姿窈窕行走时带起一阵香风的侍女们便开始上菜。 今夜虽是一场私宴,但是因为赴宴的三人身份太贵重,墨苑丝毫不敢大意,派出数名最厉害的厨子操持宴席,并且是在郭府亲兵的监视下完成所有菜肴的制作。 二皇子虽是墨苑的主人,肯定不会在这种场合下露面,其他墨苑管事压根没有那個资格,因此除了上菜斟酒的侍女之外,堂内便只有一位枢密使和两位南衙大将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经过约莫一刻多钟的寒暄废话之后,郭从义关切地问道:“陆侯,今天乐明鸿那几个小崽子没有给你惹麻烦吧?” 陆沉淡然道:“多谢枢密关心,乐将军他们都是沙场老将,岂会做出以下犯上的举动?不瞒枢密,其实我在前往南衙之前,心里确实有些担忧,一者我毕竟年轻恐不能服众,二者我对京军的情况毫不知情,唯恐行差踏错惹人笑话。好在那几位将军颇为照顾,没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郭从义哑然失笑。 另一边的侯玉插话道:“枢密,不是末将多嘴,你这可是真的白担心。陆侯虽然年轻,却是尸山血海中爬起来的国之干城,他连数万景军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乐明鸿等人?” 陆沉不动声色地看了此人一眼。 这话听起来是夸赞,却隐约带着刺。 郭从义心中微动,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陆侯,听闻你家在淮州境内有不少商号?” 陆沉很清楚自己的家世早就被京城的贵人们打探得一清二楚,故此没有刻意掩饰,颔首道:“确是如此。” 郭从义微笑道:“令尊倒是不容易,先前那么多年操持家业,将商号开遍淮州六府。不过……淮州虽然富庶,毕竟只有一州之地,陆家商号局限在此未免有些可惜。” 陆沉立刻便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平静地说道:“枢密所言不无道理,但是家父年事已高,我又无暇分心看顾家中的生意,因此维持目前的规模也是一件好事。” 郭从义和侯玉对视一眼,旋即温和地说道:“其实我对这种事也不算了解,只是刚好有一位至交擅长此道。他知道我今夜要宴请陆老弟,特地恳求我安排他和陆老弟一见。当然,我不好擅自做主,还望陆老弟能赏个面子。” 陆沉从午间答应这场宴请,便知道不可能只是简单的吃吃饭喝喝酒。 他淡然地打量着郭从义和侯玉的神情,颔首道:“既然是枢密的至交好友,我岂有不见之理?” “好!” 郭从义赞了一声,旋即便对一名侍者使了个眼色。 片刻过后,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人快步走进堂内,朝三位实权武勋依次行礼。 “小人傅阳子,拜见大将军、山阳侯爷!” 陆沉听着这位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自报家门,脑海中立刻浮现枫林傅氏这个名号,从容地说道:“傅先生不必多礼。” 郭从义顺势说道:“傅兄,我记得你先前说过,倘若广陵陆家的生意正式在江南十三州铺开,要不了多久便能扩大十余倍的规模?” 傅阳子得到他的眼神示意,旋即看向面色沉静的陆沉,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面前不敢诳语,若是广陵陆家有心南下,又有南边这几家大商号的支持,扩大十余倍的规模不难。淮州富庶不假,可毕竟面积较小,无法和江南十三州相比。对于陆家商号而言,江南才是真正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陆沉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他环视桌上的郭从义和侯玉,又看向旁边那些肃立的侍女和侍者,最后目光停留在傅阳子身上。 这是毫无技术水准的拉拢,甚至显得太过直白和露骨,根本不符合门阀世族不急不缓的处事风格。 但又是极其阴狠的招数。 郭从义、侯玉以及傅阳子所代表的江南世族,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陆沉会轻易地答应,但是只要陆沉没有当场拒绝,这件事不需要太久便能传进宫中天子的耳朵里。 或许便能在天子心里埋下一根刺。 关键在于陆沉如何应对。 傅阳子毕恭毕敬地站着。 陆沉捻着手中的白玉酒杯,幽幽道:“傅阳子,本侯若没有听错的话,你这是公然贿赂朝廷大将?” “啊……这……” 傅阳子猛地抬起头,脸上浮现忐忑之色。 郭从义和侯玉微微变色。 傅阳子连忙辩解道:“侯爷明鉴,小人万万不敢有这种糊涂念头,小人只是为陆家商号囿于一地感到可惜——” 没等他说完,陆沉右手一甩,那只酒杯流星一般飞出,笔直砸在傅阳子的脸上。 只听得这位中年男人惨嚎一声,脸上瞬间鲜血淋漓。 郭从义震惊不语,侯玉当即拍桌道:“山阳侯,你为何要肆意伤人!” 迎接他的不是辩解,而是陆沉这位年轻国侯、京军大将军冷峻的目光,以及眨眼间充斥堂内宛如实质一般的杀气。 如他先前所言,这便是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杀气。 侯玉望着陆沉的双眼,感受着扑面而来、仿若下一刻就会拔刀相向的冷厉杀意,他不禁微微一窒,后面拱火的话竟然无法出口。 陆沉这才收回目光,转而望着双手捂脸无比痛苦的傅阳子,冷然道:“本侯知道你出身枫林傅氏,也知道你们傅家最擅商贾经营之道,堪称江南门阀之中的翘楚。” 他微微停顿,一字字道:“你若再多说半个字,现在就送你归西。” “滚!” (本章完) 363【再起】 傅阳子狼狈不堪地被侍者搀扶着离去,他虽然不是枫林傅氏的家主,却也是傅家掌握实权地位很高的族老之一,被陆沉用一只酒杯砸得满脸是血,可是他连破口大骂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陆沉今夜来墨苑只带了十余名亲兵,此刻在雅舍内更只有他一人,然而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况下,谁敢对一位实权国侯动手? 郭从义和侯玉没有反应,傅阳子便只能灰溜溜地下去疗伤。 堂内的气氛好似冰窟一般,周遭那些身姿窈窕的侍女们无不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郭从义面色阴沉,但心里其实没有太多的怒意,反倒是惊讶和不解更多一些。 陆沉前后的表现转变太大,先前在南衙时作派亲善令人如沐春风,这才是郭从义临时决定叫傅阳子过来设局的原因,否则今夜就只是一场普通的宴请。 谁知道陆沉翻脸比翻书还快,压根没给傅阳子施展利诱的机会,用一只酒杯强行打断进程,导致后续的安排根本无法推进。 酒宴才进行到一半左右,便有了不欢而散的迹象。 众人尽皆沉默。 局面愈发僵硬,堂内的侍女们只觉寒意侵骨,有那么一两个胆子稍微大些的侍女,壮着胆子稍稍抬头,却见那位面容俊逸的年轻国侯面色如常,朝她招招手道:“劳烦这位姑娘,帮我再取一只酒杯来。” 这句话犹如寒冬腊月的一缕暖阳,让堂内冷寂的气氛略微消解。 侍女受宠若惊,连忙取来一只白玉杯,毕恭毕敬地放在陆沉面前,然后为他斟酒。 “多谢。” 陆沉朝她微微一笑。 侍女由墨苑精心培养,平素惯常侍奉达官贵人,自然不是没见过场面的小家碧玉,但此刻望着这位年轻国侯脸上温润的笑容,她瞬间霞飞双颊,垂首讷讷道:“侯爷之谢,婢子不敢领受。” 陆沉没有继续调侃侍女,他抬手端起那只白玉杯,对郭从义说道:“在下不知礼数、不通人情、不解世故,实为粗鲁野蛮之人,还请枢密大人见谅。” 郭从义能坐稳枢密使这个军方第一要紧职位,单论城府心机并不弱于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文臣,但是此刻也不得不惊讶于陆沉的脸皮之厚。 方才他明确说过傅阳子是他的好友,陆沉动手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片刻之后就能谈笑自若云淡风轻,仿佛压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京城官场上何时出过这种异类? 陆沉轻而易举铺好台阶,郭从义却没有答话,否则会让人觉得他这位枢密使太容易被拿捏。 面对陆沉举杯相敬的动作,郭从义面无表情地坐着,对面的侯玉更是冷眼相看。 陆沉继续举着酒杯,从容不迫地说道:“我知道那位傅先生是枢密大人的好友,按说本不该如此对待他,但是此人仗着和枢密大人的这层关系,公然陷害我于不忠不义的境地。我若是不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恐怕会引出更多的麻烦。” 不忠不义这四个字有些严重,郭从义只能开口说道:“陆侯言重了吧?” “不言重。” 陆沉摇摇头,继而道:“枢密不妨试想一下,倘若我接受傅阳子的邀请,陆家商号往江南开拓,势必要依靠傅家等江南大贾之族的襄助,继而产生无数利益勾连。到时候他们若想找我帮忙做些事情,比如将家中不成器的子弟塞入京军,我又如何拒绝?” 他句句不提郭从义本人,却又句句不离。 郭从义勉强笑道:“或许他只是想结交一下陆侯这等年轻俊杰,这也是人之常情。” 陆沉淡淡一笑,沉静地说道:“所以枢密大人请他出来的时候,我没有断然拒绝。若他只想坐下来喝杯酒闲谈几句,彼此认识一下,我又怎会动怒发作?我与他初次见面,过往从未见过,一上来就想和陆家成为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这未免……”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郭从义和侯玉心里都明白。 郭从义收敛心神,眼下还没有到他必须和陆沉翻脸的时候,遂就坡下驴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老傅那家伙如此莽撞,陆侯切莫放在心上。” 陆沉再度举杯道:“枢密大人本是好意,我又怎会不识好歹?这杯酒,我为方才的冲动向枢密大人赔罪。” 郭从义举杯相合,两人一饮而尽。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看似消弭于无形。 其实郭从义的态度缓和不难理解,他已经走到军中职位的顶点,接下来升无可升,终究要维持军方第一人的胸怀和气度。 另一方面,考虑到他和陆沉的年龄以及资历差距,后者基本不会对他的地位造成威胁,故此也就没有必要闹得太凶。 这便是陆沉先前理清楚的一部分玄机。 京城之中每個权贵都有自身的立场,又有牵扯到大局的立场,故此不能简单地判断一个人的行事风格。 在陆沉和郭从义逐渐缓和关系的时候,另外一位大将军却在不断给自己灌酒。 侯玉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酒色。 郭从义见状便举杯相敬道:“侯老弟,独饮无趣,你我喝一杯。” 侯玉颔首,饮下杯中酒后,抬眼望着斜对面的陆沉,缓缓道:“陆侯,交浅言深确实不妥,但是我辈行伍中人不擅虚饰,我心里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陆沉淡然道:“大将军但说无妨。” “陆侯的功绩无可指摘,我和郭枢密一样深为敬佩,这也是你年纪轻轻跃居高位却没几个人质疑的根源。不谈陛下对你的信任,光是你这两年在边疆战事中的卓越表现,包括我本人在内,没人比你更配得上南衙大将军一职。” 侯玉先是丢了几顶高帽过来,陆沉笑而不答,他知道后续肯定有转折。 果然随即便听侯玉说道:“不过,我先前听说过陆侯的一些事迹,再加上今夜亲眼所见,不禁觉得陆侯实在是太倨傲了。” 他紧紧盯着陆沉的双眼。 郭从义闭嘴不言,端起酒盏细细品尝。 陆沉淡淡道:“倨傲?” 侯玉的语气渐渐肃穆:“没错,便是倨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倨傲。前年你初次入京,仅仅是校尉之职,便公然折辱左相府上三公子。此事倒也罢了,毕竟那位李三郎素来混不吝,权当是年轻人之间的小矛盾。可是你后来连三殿下都不放在眼里,这未免失了为人臣子的体统!”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愈发凌厉:“至于你今夜所为,更让我不敢置信。无论枢密大人还是傅阳子,本质都只是一片好意,伱若不愿接受也无妨,婉言谢绝便是,这样大家面上都好看。可是你偏偏不这样做,非要出手伤人撕破面皮!” 郭从义轻咳一声,劝解道:“侯老弟,少说两句,莫要伤了彼此和气。” 侯玉却继续强硬地说道:“郭枢密胸襟广阔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却看不下去。陆沉,没人否认你为大齐立下的功劳,军中男儿提起你的名字大多会赞一声国朝良将,但是你也太放肆了,完全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你要知道,不是只有你一人为大齐保境安民奋勇杀敌!” 说到这儿,侯玉猛地撕开衣服的前襟,露出胸膛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怒道:“你在北疆建功立业,侯某同样在西境冲锋陷阵,十三年来无数次打退沙州七部的袭扰,从未有一次畏怯退缩!” 望着这位怒发冲冠疾言厉色的南安侯,陆沉把玩着手里的白玉酒杯,淡然道:“侯大将军,说完了吗?” 侯玉看似强行压制着怒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有些事我本已忘怀,既然此刻你再度提起,那我便捋一捋是非对错。” “李家三郎欺我年轻,想要跟我玩请客吃饭收下当狗的把戏,我没有当场还他两个耳光,已经是看在左相为国操劳一生、没有空暇管教家中子弟的面子上。” “三皇子因为此事逼迫我向李云义赔礼致歉,这更是荒唐无知之举。你前面说的没错,我当时只是区区一个校尉,可是你别忘了,随后我便因为军功获封开国县男之爵。简单点说,我为大齐流血牺牲舍命杀敌,他李云义只是一个横行霸道欺压良善的纨绔,让我给他赔礼致歉?侯大将军就是这样带兵的?” 陆沉这几段话说完,侯玉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犹如一根尖刺扎进他的心里。 军中最讲究护短! 若让没有过错的部属给权贵低头赔罪,这样的主将根本没有资格带兵。 双方气势逐渐逆转,陆沉继续说道:“至于今夜之事,我方才已经说得很委婉,顾及郭枢密的面子才没有太过直接。侯玉,我们是陛下任命的大将军,执掌京军要向陛下负责。你要弄清楚一点,似傅家这种门阀世族暗中拉拢京军主帅,究竟暗藏何等龌龊心思!” 侯玉大怒道:“你莫要夸大其词肆意诬陷!” “呵。” 陆沉轻笑一声,缓缓道:“回到最初的问题,你说我有倨傲之心,有不臣之意,这话听起来真可笑。我对陛下忠心不二,却不知还要对谁效忠?三皇子?还是你们江南世族?” 郭从义脸色大变。 “你若只是对我个人不满,大不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你若想污蔑我对陛下的忠心,不妨放马过来,让我看看你这位成州都督究竟有几分能耐。” 话音落地,陆沉猛地抬手,上玄经精深的功力瞬间灌注右臂,随即便见他一掌拍在桌上。 “砰!” 圆桌瞬间垮塌,杯盘碗碟碎落一地! (本章完) 364【大势】 圆桌垮塌的时候,郭从义甚至有些恍惚。 他宦海沉浮数十年,从未见识过陆沉这种软硬不吃的怪胎。 面对傅阳子不怀好意的拉拢,陆沉的反应虽然稍微过激,但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所以当陆沉主动缓和气氛的时候,郭从义顺势接受,没有让矛盾变得不可收拾。 可是谁又能想到,陆沉在面对侯玉的强硬指责时,依然会选择如此直接且凶悍的应对。 侯玉不是没有官面身份的傅阳子,而是履历丰富、军功扎实的国侯大将军,不论爵位、军职还是朝中地位都不弱于陆沉,反而在资历上要超出陆沉很多。 这也是他敢于当面指责陆沉的原因,谁知陆沉根本不吃那一套。 当他一掌拍下圆桌垮塌,堂内一片死寂,几近令人无法呼吸。 那些侍女们面色惨白,虽不敢大声惊呼,却也下意识地朝角落里躲去,唯恐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经过短暂的沉默,侯玉霍然起身,虎目之中满是暴戾神色。 陆沉这一掌只是亮明态度,并没有直接对侯玉动手的意图,然而桌上满是杯盘碗碟,被他强横的内劲一激,难免有部分菜肴和汤汁朝前方溅射,自然就落在侯玉的身上。 此刻这位南安侯瞧着颇为狼狈。 “好,很好,今夜我算是领教了山阳侯的脾气。” 侯玉死死盯着陆沉,声音如千年寒冰一般冷酷。 陆沉不急不缓地站起来,望着对面蓄势待发的侯玉,淡淡道:“又如何?” 郭从义见势不妙,连忙站在陆沉侧前方,无奈地说道:“莫要冲动,都冷静一些!你们都是堂堂国侯之爵,位高权重的领兵主帅,怎能如兵痞泼皮一般行事?传出去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再者,陛下也必定会问责!” 侯玉漠然道:“郭枢密,现在是我和他的私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郭从义生生气笑道:“胡闹!军中汉子性情耿直,一言不合吵闹几句很寻常,你们还想怎么样?你回去带着虎威等四军,陆沉回去带着镇威等军,然后在京畿之地火并吗?你们有没有将陛下放在眼里,你们还有没有人臣之念!” 侯玉一字字道:“枢密言重了,末将岂敢私下调兵。今夜山阳侯如此行事,那我只好用军中最直接的法子。” 郭从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只是嘴唇翕动,并未直接阻止。 侯玉咬牙道:“素闻山阳侯武功高深,在战场上斩将夺旗易如反掌,今夜侯某便想领教一下你的身手。此番切磋不涉其他,只是你我的私人恩怨。” 陆沉微微眯眼道:“不必多言,要打便打。” “住手!” 一个中气十足又带着焦急意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紧接着只见一位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位墨苑管事。 那些侍女们连忙屈身行礼道:“拜见殿下!” 来者正是二皇子、相王李宗本,同时还是这座墨苑的真正主人。 郭从义瞳孔微缩,上前数步拱手行礼道:“参见相王殿下!” 二皇子的表情很焦急,额头上隐约有汗珠,显然是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不过他很清楚郭从义在军中的地位,连忙扶住这位枢密使的手臂,道:“本王岂敢受枢密之礼。” 郭从义嘴上谦逊,眼神却柔和许多。 那边厢斗鸡一般对面而立的陆沉和侯玉也转身行礼道:“参见相王殿下!” 二皇子走上前来,左右看看,又望向地上的一片狼藉,不禁叹道:“二位皆是父皇的臂膀,又是手握重兵的实权大将,怎么就闹到这般地步?” 陆沉和侯玉唯有默然。 二皇子转头看了一眼郭从义,道:“本王得知伱们今夜在墨苑小聚,特地让人维持安静,以免扰了你们的兴致。方才管事急报,说是陆沉这家伙因为一点小事动怒,本王心中不安便赶过来。不成想刚到墨苑,又听人说他和侯大将军闹起来了,本王急得恨不能腋生双翼,还好没有来迟一步。” 郭从义苦笑道:“禀殿下,其实只是一场误会。” 二皇子略显茫然地问道:“误会?” 郭从义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当然其中一些描述有避重就轻之嫌,但是大体上还算不偏不倚。 “就……就这点事情?” 二皇子听完之后,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可是当他看见陆沉和侯玉两人冰冷且别扭的姿态,又不得不相信郭从义的陈述。 “嗐。” 二皇子叹了口气,对两位实权国侯说道:“南安侯,山阳侯,你们就看在本王的面子上,暂时放下意气之争,如何?你们都是军中大将,论理不该本王插手调停,但这里是墨苑,你们若在此处交手打出一个好歹,哪怕只是稍微受点伤,本王如何向父皇交代?” 见二人依然没有反应,二皇子干脆行礼道:“还望二位将军给本王几分薄面。” 陆沉连忙侧身避开,侯玉亦是如此。 “殿下言重了,臣和南安侯只是一时冲动,并无深仇大怨。” 陆沉当先开口,眼角余光瞥向侯玉,继续说道:“方才是我鲁莽无状,请南安侯见谅。” 面对二皇子殷切的目光,侯玉呼出一口浊气,朝陆沉拱了拱手,态度依旧冷漠,好在不曾继续口出恶言。 二皇子见状大喜,连声说道:“来人,重新设宴,取美酒来,本王要请枢密大人和二位大将军小酌几杯。另外让人去预备好下榻之所,既然夜深了,便请各位在墨苑暂歇一夜。” …… 酒宴散后,已是亥时二刻左右。 郭从义婉拒二皇子的挽留,在一众亲兵家将的护送下告辞离去,二皇子自然不放心,特地派出一队王府亲卫相送。 陆沉和醉意明显的侯玉则被二皇子强行留下,他直言不放心这两位性情暴躁的武勋离去,万一闹出什么乱子,天子肯定会迁怒于他和墨苑。 至少也得在墨苑歇息一晚,等明日酒醒后再走。 待侯玉及其亲兵安顿好之后,二皇子来到陆沉的住处,两人于偏厅中相见。 此刻人间夜色静谧,偶有虫鸣之声。 明亮的烛光照耀中,二皇子虽然脸上带着几分酒色,目光却十分清明。 落座之后,他看着神情冷静的陆沉,忽地轻叹一声,缓缓问道:“一定要这样吗?”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但陆沉知道因何而起,自然是指他今夜先后发作,完全没有给郭从义和侯玉足够的尊重。 陆沉反问道:“殿下认为臣该怎么做?” “说实话,本王亦无成算。” 二皇子面露难色,沉吟道:“郭从义和侯玉身后站着江南世族,这一点谁都清楚,但是他们今夜的举动不算太过分。本王只是觉得,或许你可以稍微婉转一些,不要将局面闹得这么僵。陆沉,本王知道你的根基在边军,并不是很在意京军主帅的看法,但是刚极易折啊。”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 见陆沉没有答话,二皇子便继续说道:“本王知道,父皇已经决定改变现状,至少不能让京军一直被门阀把持,你是在为父皇出力,本王心中感激不尽。可是本王很担心你的安全,如果你走的路太刚太猛,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杀心。” 陆沉终于开口,语调沉稳且坚定:“殿下,朝争不是过家家,尤其涉及到军权的争夺,用你死我活来形容毫不为过。陛下借助荆国公的名望撕开京军上层的缝隙,让臣站在那些人的对立面,后续冲突必然会发生。或许在殿下看来,今夜只是他们的一次试探,臣却不这么认为。” 二皇子颔首道:“你说的也对,拉陆家下水确实是挑拨离间的狠辣招数。” “不止于此。” 陆沉神情淡然,丝毫没有受到先前那些事的影响,继而道:“陛下让臣和他们打擂台,类似的打压和试探便会接踵而至,直到他们将臣按下去,或者让臣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故此,臣要在他们面前划出一条线。” 他抬手在桌上画出一条直线,二皇子神色郑重地看着。 “他们想试探我的底线在何处,我便将这条线划在他们脚下,只要他们往前一步,便等于与我为敌。” 陆沉语调平静,却隐隐有风雷之声。 二皇子恍然大悟,看向陆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和尊重,感慨道:“我明白了,你这是要让他们心存忌惮,以免他们得寸进尺不知收敛。” 陆沉没有特意指出他不知不觉间换了自称,微笑道:“殿下明见。” “还好你能这般杀伐决断,父皇肯定会感到很欣慰。” 二皇子松了口气,然后笑道:“夜已深,你今天想必很疲乏,不如早点歇息。” 陆沉起身行礼道:“多谢殿下关切。” 二皇子阻止他相送,只在临行前给他丢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個眼神让陆沉颇为不解,不知道这位天子暗中属意的二皇子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片刻过后,答案揭晓。 陆沉望着略带羞意站在自己面前的墨苑花魁薛素素,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本章完) 365【玄机】 墨苑管事为陆沉安排的住处乃是东北角上名为“青绿”的庭院,他带来的亲兵住在周遭的房舍中,另外还有墨苑自身的高手和王府亲卫安排的岗哨。 这里作为二皇子最重要的势力范围,内外防备素来森严,寻常蟊贼根本不敢靠近。 此刻夜深人静,美人亭亭玉立。 薛素素屈身福礼,温婉道:“婢子奉相王殿下之命,前来侍奉侯爷安寝。” 经过先前那段简短的聊天,陆沉愈发肯定二皇子是天子中意的储君人选,所以他才光明正大地将薛素素送来。 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二皇子今夜特意要将三位实权武勋都留下来,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免得只留陆沉一人落人口实。 至于二皇子为何非要将薛素素送给陆沉,此举和当初李云义让矾楼花魁顾婉儿赎身上门截然不同。 二皇子知道天子对他的喜爱,只是因为他非皇后所生,兼之朝堂内外局势太过复杂,故而天子迟迟没有确定储君。 如今陆沉逐渐成为天子的股肱之臣,并且将拆分京军的重任交托给他,在二皇子看来这是最需要笼络的重臣。 甚至将视角放得更远一些,考虑到陆沉的年纪,他极有可能是天子留给二皇子的辅弼之臣。 如此一来,二皇子主动对陆沉释放善意乃是理所当然。 之前他邀请陆沉参加墨苑文会,并且提前叮嘱那些文人,不得在墨评上挑衅陆沉,反而要想办法为陆沉扬名,便是出于这种考虑。 问题在于除此之外,二皇子能做的委实不多。 陆沉乃是标准的武将,不喜诗词文章,更无附庸风雅的兴趣。陆家又极其富庶,陆沉对金银财宝之类更瞧不上眼,况且二皇子也不能做得太庸俗。 思来想去,他只能将心思放在墨苑拥有的两位花魁身上。 景翩翩性情太过跳脱飞扬,相较而言薛素素温婉大气,更加符合这个要求。 陆沉并非食古不化的迂腐道学,想清楚这些关节之后,没有将薛素素赶出去,只是淡然道:“那便有劳薛姑娘了。” 薛素素心中微讶,她其实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她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垂下眼帘道:“婢子服侍侯爷沐浴。” 陆沉颔首应下。 墨苑作为京中和矾楼并列前茅的温柔乡,内里各种设施自然极尽享乐之能事,青绿小院中便有常备热水的温汤。 东边厢房内,陆沉站在一丈见方的汤池边,扭头看向双手叠在身前的薛素素,目露问询之意。 薛素素比景翩翩更大气也更沉稳,但她终究是二皇子极其重视的清倌人,往常纵然要陪一些达官贵人饮酒作诗,可是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 莫说动手动脚,就连言语之间都十分尊重,毕竟二皇子本人都没有碰过她一手指头。 某种意义上,她和景翩翩的确是二皇子培养的货物,却又是只能出手一次的易碎品。 换而言之,即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薛素素心里的羞涩依旧不可抑制地涌上来,轻声道:“请让婢子服侍侯爷沐浴。” 陆沉一眼便看出她心底的慌张,没有多言,只点头道:“好。” 薛素素便走上前,来到陆沉身边,为这位年轻国侯宽衣。 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陡然拉近,薛素素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口水——完全是因为紧张。 陆沉今夜穿着常服,又因为是初夏天气,所以外袍之下便是中衣,宽衣倒也不算麻烦,可是这个过程对于薛素素来说仿佛无比漫长。 几息时间,薛素素白皙的鼻尖便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亦微微泛红。 这时陆沉平静的声音传入她耳中:“薛姑娘,我今夜喝了不少酒,这身腌臜酒气难为你了。” 薛素素瞬间清醒过来,连忙说道:“婢子不敢。” 中衣褪下,陆沉迈步走进汤池,然后靠坐在池子边缘。 薛素素此刻才注意到这位年轻国侯看似俊朗的外表下,竟然是一身强横的筋骨,以及前胸和肩头几道新旧不同的疤痕。 她取来桂花胰子和手巾,跪坐在陆沉身后,细心地帮他擦洗着后背。 平心而论,身为墨苑头牌花魁的薛素素没有做过这种事,好在她足够细致,动作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厢房内氛围安宁,只有水流潺潺声不时响起。 “薛姑娘可会唱曲?” “会,不知侯爷想听哪一段?” “其实我不懂,你随意唱一段便好,不必唱那种太热闹喜庆的。” “是,侯爷。” 薛素素停下手中动作,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浅吟低唱。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 所谓花魁,当然不能只以容貌动人。 琴棋书画曲舞诗词,基本都要涉猎,而且必须有一两样出类拔萃,否则连竞争花魁的资格都没有。 京中众花魁,顾婉儿之舞、苏浅予之琴、景翩翩之诗、薛素素之画,皆是人尽皆知的精湛技艺。 薛素素的歌喉虽然不算绝顶美妙,但也称得上空灵婉转,余音悠长。 一曲唱完,薛素素见陆沉并未开口,便继续清唱下一曲。 如是者三,她停下来让嗓子休息片刻,看着前方如坚石一般安稳的男子,她不禁略带好奇地小心挪动着身体,从侧后方打量着陆沉。 但见陆沉双眼微闭气息平稳,似乎已经在她的歌声中睡着。 薛素素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美目深处流露几分复杂的情绪,然后缓缓伸手探向池边的手巾。 在她纤纤玉手触碰到手巾的同时,陆沉忽地睁开眼,转头看了一眼她的手。 薛素素被他的目光刺得心尖一颤,轻声道:“婢子以为侯爷睡着了,想帮侯爷擦干肩上的水迹。” 陆沉的神情变得温和,微笑道:“薛姑娘,我听二殿下说你素有才女之名,亦有任侠之气,因此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薛素素连忙摇头道:“那只是殿下的夸赞,婢子委实不敢当。还请侯爷示下,婢子知无不言。” 陆沉缓缓道:“听闻京中有五大花魁之称,其中两位归属于墨苑,另两位归属于矾楼,还有一位不甚了解。” 薛素素补充道:“那位花魁名叫辛秋月,如今在半月楼。” 陆沉颔首道:“你们同属五大花魁之列,想必免不了被人点评高低,不过我想你们肯定不会直接发生冲突,对否?” 薛素素一时间不知他此言何意,只能顺着话锋答道:“是的,侯爷。婢子与翩翩妹子交情极好,与苏姑娘她们亦不会发生争执。纵然私下里会有比较的心思,总得维持表面的平和,否则平白让人笑话,也是自贬身份的举动。” “既然如此……” 陆沉面露凝重之色,若有所思地说道:“侯玉今夜为何要主动挑衅我呢?” 薛素素一怔。 看起来她并不清楚先前那场饮宴上发生的冲突。 陆沉简略地说了一下事情的过程,然后沉吟道:“我给了郭从义一個台阶,他最终也接受了,这件事本该到此打住。这时候侯玉就像失心疯一般跳出来指责我,而且态度极其强硬,我只能以牙还牙。可是事后想来,侯玉不该是如此鲁莽的人,否则他无法从成州调来中枢。” 薛素素这才明白陆沉让她唱曲的用意,原来是静心思考正事。 一念及此,她的心情便有些复杂。 陆沉继续自语道:“侯玉似乎是有意想将二殿下牵扯进来,毕竟殿下肯定会暗中关注这场私人宴请。他先激怒我,或者说必须要想法激怒我,这样二殿下就得现身,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 薛素素望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那位侯大将军会不会是想借着让殿下解决冲突的机会,以此对殿下示好?” “这种可能性……” 陆沉欲言又止,忽地目光一凛,寒声道:“不对,侯玉肯定另有目的。” …… 在墨苑西南边的另一座庭院里,今夜喝了不少酒、到后来脚步已经踉跄的南安侯侯玉躺在卧房床上,呼噜声如闷雷一般。 因为今夜宴席的主人是郭从义,无论官职还是资历都要差一截的侯玉自然不能摆谱,故此只带了十名亲兵,相较平时要少了两倍。 此刻十名亲兵被安置在庭院内外,二皇子在明面上自会一视同仁,庭院外围也有墨苑高手负责警戒。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忽有几缕风声起。 紧接着便是院内一名亲兵急促的呵斥声:“什么人!” 一声闷哼响起。 那道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正房。 那名亲兵倒下之后,抬手捂着自己心口的伤口,拼命扭头看向那道冲入屋内的身影,用尽身体里最后的力气喊道:“有……刺客!” 卧房床榻之上,侯玉依然鼾声如雷,仿佛对外边的动静根本没有知觉。 然而昏暗微弱的烛光中,这位躺在床上沉睡的南安侯双眼忽地睁开。 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和不解的神色。 (本章完) 366【惊夜】 二皇子当然不会厚此薄彼,让薛素素去侍奉陆沉,却对侯玉不管不顾。 其实他也安排了两位美人侍奉侯玉,只不过这位南安侯醉得不轻,压根没有闲情逸致,因此那两位美人待侯玉躺下后便悄然离去。 随着外间两声短促的呼喝响起,守在卧房门外的两名亲兵相继倒下,那道风随即冲入房内。 此间一灯如豆,随着那道风卷入屋内,本就微弱的烛光瞬间一黯,几近于完全熄灭。 纵如此,床榻上躺着的人影也能看得很清楚。 下一瞬,烛光恢复原先的状态,那道人影已经冲至床榻边。 那是一袭红衣似火。 她冷眼望向床榻上沉睡的南安侯侯玉,没有刹那犹豫和迟疑,更没有浪费半点时间用言语控诉仇恨。 只见她右手一扭,那柄尚且带着血迹的长剑便如一道闪电刺向侯玉的咽喉。 剑尖转瞬即至,寒气侵体之时,侯玉猛地睁开双眼,同时身体朝内侧一摆。 红衣女子目光一凝,心中瞬间提高警惕。 与此同时,侯玉的左腿如钢鞭一般弹起,带着强劲凌厉的风声砸向床边女子的小腹。 红衣女子临危不乱,身体强行扭动避开,手中长剑不收反进,一朵剑花迅疾在侯玉面前绽放。 床上的空间本就逼仄,留给侯玉闪躲的余地极小,再加上红衣女子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侯玉瞬间险象环生。 两人交手之时皆是杀招。 尽管处境非常凶险,侯玉的眼中却无太多的怒意,反而是旁人根本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连续避开三剑之后,红衣女子第四剑如惊鸿一现,而且侯玉似乎还是受到醉酒的影响,反应能力远不如平时,被她这一剑深深刺中右肩。 侯玉毕竟不是善茬,他是在西境边陲历经无数杀戮爬上来的武勋,越是惊险万分的时刻越能激发出心中的凶狠脾性。 在被红衣女子一剑刺中右肩的同时,侯玉的右脚踹中对方的左腰。 若非红衣女子眼明手快,及时侧身并且左臂下挡,这一脚足以让她脏腑受伤。 即便如此,磅礴而雄浑的力量从她的左臂传至全身,硬生生将她踢得倒飞出去,那柄长剑顺势被她拔出来,带出一缕鲜血。 红衣女子倒飞而出,盯着侯玉的眼神依旧冷漠,却带着几分疑惑不解。 侯玉抬手捂住肩头的伤口,怒喝道:“找死!” 只是这道伤口太深,他显然无法起身厮杀。 红衣女子一个燕子卷身便平稳落地,她没有回应侯玉的咆哮,因为外间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她最后冷冷地看了侯玉一眼,旋即转身大步冲向窗边,腾身而起破窗而出,还没等那些冲入外间的亲兵和墨苑护卫反应过来,立刻脚蹬树干凌空而起,轻而易举地翻出庭院的高墙。 “抓刺客!抓刺客!” 此时此刻,庭院内外才响起类似的呼喝声。 “侯爷受伤了!” “快请郎中来!” 冲入卧房的亲兵们看着浑身鲜血坐在床上的侯玉,一个个唬得亡魂大冒满面惊慌。 “慌什么!我死不了!把那个该死的刺客抓住!” 侯玉脸色苍白,眼神无比凶狠,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遵令!” 亲兵们虽然齐声答应,此刻却无人敢出去,因为侯玉今夜本就只带着十名亲兵,先前又有三人死在那名神秘刺客的手里,足以证明那個刺客的强大。 谁也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墨苑的护卫们无不神情凝重,一方面立刻让人去请郎中,另一方面则在几名头领的组织下追击刺客。 好在二皇子十分重视墨苑的守卫,这些年来做了十分周全的安排,虽然不知那名神秘刺客究竟是如何潜入墨苑,并且对侯玉的住处环境了如指掌,但是在变故发生后,整个墨苑的守备力量立刻行动起来。 随着警戒声四下传动,墨苑外围立刻加强戒备,同时不断有好手加入到追击刺客的队伍中。 红衣女子似乎受了轻伤,但她的身法太过高明,而且对墨苑内部的环境很了解,这让追击她的墨苑高手渐渐心惊。 借着沉沉夜色的遮蔽,以及墨苑内部错综复杂的建筑和地形的掩护,能够跟上她的墨苑护卫越来越少,最后竟然彻底跟丢。 数名身手最强的护卫面面相觑,他们不清楚侯玉的境况,毕竟当时冲进卧房的大都是侯玉的亲兵,万一这位南安侯被刺客在墨苑杀死,那个后果恐怕连二皇子都承担不起! 这时一人突然神色巨变,咬牙道:“不好,刺客会不会去了青绿小院!” 余者立刻反应过来,刺客消失的地点距离青绿小院不算远,难道刺客是想声东击西,故意将墨苑内的护卫全部吸引到侯玉的住处,然后再去刺杀山阳侯陆沉? 哪怕刺客没有这个想法,只是碰巧和山阳侯对上,也有可能造成更加麻烦的后果。 众人对望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走!” 他们随即施展轻功身法,朝着北边的青绿小院狂奔而去。 还没等他们进入小院,便见陆沉带着十余名亲兵出现在视线中,众人不由得松了口气。 陆沉皱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一名护卫立刻禀道:“回侯爷,方才有刺客袭击侯大将军!” 陆沉神情瞬间冰冷,又问道:“南安侯可有大碍?刺客可否抓住?二殿下现在何处?” 虽然他连续问了三个问题,但是众护卫却不由得镇定下来,一人答道:“回侯爷,目前还不清楚侯大将军的伤势,刺客并未抓住,我等担心刺客会来青绿小院所以赶到此处。殿下在酒宴结束后不久便返回了王府。” 陆沉立刻说道:“马上戒严墨苑,派人分别去通知二殿下和织经司秦提举,另外请二殿下找两位擅长外伤的太医过来。” 护卫们齐声应道:“遵令!” 陆沉安排妥当,随即便带着亲兵们赶往侯玉入住的庭院。 此处已经完全戒严,侯玉的亲兵守在卧房里,外间和庭院内外都是闻讯赶来的墨苑护卫。 见到陆沉出现,众人连忙行礼,他只是一路摆摆手,神色凝重地直入卧房,却被侯玉的亲兵们拦住。 这些亲兵显然都知道几个时辰前的那场冲突,又都是性情耿直的军中男儿,自然就会怀疑这场深夜刺杀是陆沉的手笔,眼中的敌视几乎毫不掩饰。 “让开!” 发话的却是侯玉,他靠在枕头上,略显艰难地说道:“陆侯纵然与我不合,也不会做这种暗中刺杀的卑劣勾当,你们莫要犯蠢!” 亲兵们只能让出一条路,陆沉面不改色地走进去,来到床边望向侯玉。 他肩头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但是从纱布上的血迹,以及他前胸和床铺上的点点鲜血便能看出,他的伤势绝对不轻,险些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陆沉望着侯玉苍白的脸色,开门见山地问道:“刺客是谁?” 侯玉摇头道:“不知。” 两句简短的对答之后,这两位同掌南衙京军的实权国侯忽地陷入沉默的对视。 侯玉坦然地望着陆沉,脸上既有愤怒也有不解,似乎他也不明白为何会在墨苑遭遇刺杀。 良久过后,陆沉又道:“刺杀国侯乃是抄家大罪,一般人没有这个胆量,会不会是西境边陲的沙州七部派来的刺客?” 侯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刺客有没有抓住?” 陆沉摇摇头。 侯玉神色阴沉几分,随即说道:“你的推断也有可能。” 房中已经点燃数根儿臂粗的蜡烛,光线颇为明亮,两人完全能看清对方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 陆沉问道:“伤势可有大碍?” 侯玉自嘲道:“死不了,想不到我戎马半生,在战场上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凶险的状况都能活下来,却险些死在京城这等首善之地的床上。” 这段话略有些长,似是牵动他的伤口,让他的表情变得略显狰狞。 陆沉并未接过话头,他依旧只是面色冷峻地望着侯玉,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此刻就连那些鲁直的亲兵们都察觉到这两位国侯之间古怪的氛围。 两人没有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多问。 现在的墨苑里里外外都是王府亲卫和织经司密探,然而他们几乎将墨苑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有找到那个刺客的身影,仿佛对方凭空消失了一般。 因为怀疑和内贼有关系,墨苑所有人等包括两位花魁在内,都被暂时禁止离开,必须要等织经司完成审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人声大作,随即只见二皇子和织经司提举秦正联袂而至。 侯玉的亲兵们离开卧房,二皇子走进来之后,看见躺在床上满身血迹的侯玉,本就皱起的眉头愈发紧锁。 他刚要开口询问,便见陆沉抢先行礼道:“殿下,南安侯被刺客所伤,万幸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刺客目前不知所踪。臣认为,此事应该立即禀报陛下,同时交给中书、枢密院和织经司调查!” 二皇子一怔,随即便看见陆沉冷肃的脸色,他原本快到嘴边的话登时堵了回去,点头道:“好。” 躺在床上的侯玉不禁心中冷笑一声。 他作势要下床向二皇子行礼,自然马上被二皇子阻止,然后被二皇子带来的太医进行诊治。 陆沉和秦正眼神交错,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堂堂实权国侯、京军南衙大将军侯玉在二皇子的地盘遇刺,而且是发生在他和陆沉险些交手的两个时辰后,再加上京城如今波诡云谲的局势,这场刺杀极有可能引发很多难以想象的意外状况。 只不过…… 陆沉再度扭头看向受伤的侯玉,心中泛起一抹淡淡的讽意。 (本章完) 367【红衣】 对于京中的很多贵人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南衙大将军侯玉在墨苑遇刺,右肩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若非他久经沙场临敌经验极其丰富,这一剑险些便要了他的命。 这件事的影响还在酝酿当中,但是京城的夜色明显变得躁动不安。 宫中已经得到禀报,盛怒的天子立刻下旨,命织经司和刑部的高手追捕刺客,同时两位上将军王晏和刘守光奉旨调动北衙京军,对城防实行全面戒严,防止刺客趁着夜色的掩护逃离京城。 侯玉因为伤势较重不便回府,只得继续留在墨苑,天子又派来两位太医为他治疗,大抵不会有什么问题。 为了防止那名神秘的刺客去而复返,墨苑里里外外都是织经司的高手,守备森严如铁桶一般。 秦正亲自主持追捕刺客,但是关于刺客的有效信息非常少。 按照侯玉的描述,刺客乃是一名红衣女子,年纪大概在二十岁出头,身段修长容貌秀丽,擅使一柄长剑,武功路数较为诡异。 这些说法得到侯玉的亲兵和一部分墨苑护卫的证实,问题在于织经司的档案中并无类似的记载,也就是说这个红衣刺客的身份犹如一团迷雾,短时间内肯定查不出来。 墨苑由织经司暂时接管,经过陆沉先前的提醒,二皇子已经明白此事的凶险,自己唯有即刻抽身而出,遂和众人招呼一声便先行离去。 侯玉居住的院落外面,秦正和陆沉并肩而立,周遭织经司的密探离得比较远。 望着二皇子一行人离去的背影,秦正平静地说道:“侯玉居然没有怀疑刺客和你有关。” 对于身边这位掌控织经司数千密探的中年男人,陆沉的观感还算不错,大抵是因为秦正的位置既重要又艰难。 天子需要织经司这样忠心的耳目,但是朝中大臣对这种特权衙门自然深恶痛绝,秦正必须足够忠诚,同时手腕和能力不能弱,否则只会引来满朝文武的围攻。 十多年来,秦正已经向天子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 按理来说,在如今这种特殊的局势下,秦正绝对会是陆沉值得信任的人之一,但是陆沉却不敢毫无保留地相信对方。 故此,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和南安侯都是行伍中人,更崇尚直来直去的风格,再者我与他先前只是口角之争,不至于闹到你死我活这种程度。” 秦正对此不置可否,他凝望着深沉的夜幕,忽地语出惊人:“有没有一种可能,刺客是侯玉自己安排的人?” 陆沉眉头微皱,转头望着对方:“为何?” 秦正仿若自语道:“他从成州到京城的这段路上并不太平,据我所知便有好几次遇袭,想来应该是沙州七部的刺客。他到京城后立刻让人来织经司请求协助,希望我们能够抓住可能来京的刺客。这段时间我派人跟踪保护,但是一直没有发现过异常。偏偏他来到墨苑之后,在相王殿下的地盘暂歇一晚,就遇到身手如此高明的刺客。” 陆沉收回目光,垂下眼帘道:“他为何要安排刺客行刺自己?” 秦正重复道:“因为世人皆知,墨苑是二皇子的地盘。堂堂国侯大将军在墨苑遇刺,还受了那么重的伤,你觉得二皇子能够完全置身事外?” 陆沉默然不语。 秦正点到即止,问道:“你今夜回不回府?” 陆沉道:“还是先回去罢,这里交给你们查案。” 秦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朝院内行去,他还有一些事情要询问侯玉。 就此分别。 …… 青绿小院。 薛素素看着神情淡然的陆沉,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您要回府了?” 陆沉颔首道:“我已经和织经司的人交代过,不会有人刁难你,只是一些例行的盘查。” “多谢侯爷的关照。” 薛素素屈身一礼,似欲言又止。 今夜如果不是那个刺客突然杀出来,或许她就要遵照二皇子的叮嘱,尽心侍奉眼前这位年轻国侯。 眼下自然不必再提,只是她也不清楚自己内心作何想法。 或许有一些失落,亦或是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释然。 所谓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大概就是形容薛素素这样的美人,虽然她什么话都没说,但是那双明媚的眼眸已经道尽一切。 陆沉道:“你暂时先住在这里,若是二殿下问起,你直言这是我的意思。” 薛素素不由得心中一紧。 陆沉又道:“等南安侯遇刺这件事了结,时机成熟的时候伱再跟我走。” 薛素素脸上登时泛起一抹浅淡且感激的笑意,再度行礼道:“是,侯爷。” 此刻她眼帘低垂,因此并未看见陆沉的眼神颇为复杂。 他眼中没有半点男女旖旎之念,反而带着几分审视和凝重。 片刻过后,那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在夜色中缓缓驶离墨苑,在十余名精锐骑兵的簇拥中向着山阳侯府行去。 及至回到侯府,马车停在仪门之内,待外边的亲兵示意一切妥当,陆沉方走下马车。 令人意外的是,他手中居然握着一柄长剑,剑刃上的血迹没有完全干涸。 亲兵统领秦子龙目光微凝,连忙对旁边的兄弟们说道:“戒备!” 陆沉微微摇头道:“你带着他们下去布置,接下来这段时间小心一些就好。” “遵令!” 秦子龙便带着其他亲兵离去,然后亲自去检查府中各处的明暗岗哨。 马车门再度推开,当先下来的便是气质温和的尉迟归,然后却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红衣女子。 她盯着尉迟归的背影,眼中既有畏惧也有不解。 将时间倒推回一个多时辰之前,当她发现侯玉的境况和情报有些出入,根本不像是失去理智的醉酒状态,立刻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对方设下的陷阱。 在做出尝试后,她明白今夜无法完成复仇,便当机立断地选择撤退。 她不光有墨苑内部的地图,先前也找机会实地勘察过,因此在墨苑护卫没有足够防备的情况下,她自信可以从容逃走。 然而在她甩开墨苑护卫、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一個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挡住她的去路。 仅仅五招,她的长剑便落入对方那双看似风轻云淡、却又蕴含无尽内劲的手里。 又过两招,她便彻底受制于对方,然后被带到马车之中,直到此刻才能重新呼吸清新的空气。 红衣女子并非自大之人,她敢于来齐国京城找侯玉复仇,除去各方面的准备,对于自身的武功也有足够的自信,可是这个中年男人的武功明显超出她一个档次。 清冷的夜色中,她看向站在对面的陆沉,冷声道:“你是陆沉?” 陆沉不答,转而望向尉迟归问道:“前辈,她是什么来路?” 尉迟归看了一眼红衣女子,沉吟道:“从她的武功风格来看,应该是沙州人。”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对女子说道:“进屋再说。” 红衣女子眉眼泛冷,只是那位深不可测的中年男人在她脉门上做了几道禁制,让她身体里的内劲无法运转自如,当下只能听从。 来到内书房,陆沉提壶斟茶,先给尉迟归递去一杯,又倒了一杯放在红衣女子身前,然后坐在她对面,依旧打量着桌上那柄带血的长剑。 红衣女子看向自己面前的茶盏,目光晦涩难明。 片刻过后,陆沉平静地问道:“为何要行刺侯玉?” 红衣女子眉尖微蹙,很显然在她看来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她对齐国的事情还算了解,知道眼前的男子虽然年轻,却是战功彪炳的实权国侯,齐国年轻一辈当中堪称翘楚的人物,论心机城府谋略手段皆不弱于那些老官僚,无论如何都没有必要问出这个问题。 她为何要行刺侯玉? 自然是给无数惨死的族人复仇。 陆沉并不在意她的反应,淡淡道:“沙州和大齐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今夜我不想谈论那些往事。这位前辈之所以会擒下你,是因为我怀疑这场刺杀是侯玉安排的苦肉戏,所以我没有马上把你交给织经司。原本是想利用你打开一个突破口,如今看来竟然出现了很大的偏差,你不是侯玉自己找的刺客,而是真正想要杀他的人。” 红衣女子冷笑一声道:“既然你知道沙州和齐国之间的仇恨,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因为侯玉在你们沙州人的复仇名单里,应该排不上最前。” 陆沉凝望着红衣女子冷冽的眉眼,继而道:“如果这里是成州,你无论怎样做都能理解,毕竟侯玉是执掌军权的成州都督,是挡住你们东进袭扰我朝百姓的最大阻碍。但如今他不再担任成州都督,你居然跟了他两千多里地,跑到遍布危机的大齐京城刺杀他,这确实是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 红衣女子一字字道:“因为他该死。” 陆沉缓缓道:“根据我之前看过的相关卷宗,侯玉担任成州都督的时候,你们沙州七部无数次袭扰边境,或许他在战场上杀死过你的族人。但是战事由你们挑起,大齐边军只是被迫防守,你心里这么深的仇恨不知从何而来?” “不知从何而来?” 红衣女子定定地看着陆沉,复述着这六个字。 她忽地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声犹如寒鸦哀鸣。 凄厉无比。 陆沉眉头微皱,但是没有出声打断她。 笑声止歇,红衣女子不做解释,冷声道:“你和侯玉那个畜生是一路人,或者说你们齐国的官儿没有任何区别,莫要指望我会多说什么。现在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动手便是!” (本章完) . 368【獠牙】 从陆沉的视角看来,眼前的红衣女子身上有太多看不清的迷雾,但是有一点能够确定,那便是她对侯玉本人的恨意远远超过对大齐的敌视。 这是一个很值得考究的细节。 “你行刺大齐国侯本就是死罪,我现在只需要将你交给有司,又何须对你喊打喊杀?” 陆沉这句话让红衣女子面色微变,旋即又冷硬如初。 她倔强地说道:“那你还在等什么?” “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而已。” 陆沉淡淡回了一句,然后端起自己的茶盏,一气饮下大半杯。 他望着女子的双眼,缓缓道:“你知道侯玉今夜在墨苑参加宴请,这件事的难度不大,毕竟你只需要一直盯着他的行踪即可,后续你知道他留在墨苑过夜亦是同理。但是,从你出手的时机和过程判断,伱非常熟悉侯玉下榻的院落,对墨苑内部的地形堪称了如指掌。” 红衣女子漠然道:“我虽然是沙州人,但是想要摸清你们齐国京城不算很难,至于墨苑这种风流之地,肯定是权贵们时常聚会的地方,保不齐侯玉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我自然要提前熟悉。” 陆沉摇摇头道:“时间还是太紧了。” 红衣女子问道:“什么意思?” 陆沉道:“我和郭枢密、南安侯起初并未打算在墨苑留宿。宴席中途发生一些意外,最后侯玉因为喝了不少酒才决定留下来。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要确定侯玉在墨苑的住处,并且弄清楚先前发生的事情,这可一点都不简单。也就是说,墨苑内部确实有你的内应,而且此人的地位不算很低。” 尉迟归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过往两年间陆沉已经给过他不少次震撼,眼下当然只能算是小场面。 红衣女子没有类似的经历,所以不太习惯陆沉缜密细致的风格。 “当然,我前面说的那些并不重要。” 陆沉这句话让红衣女子眉头紧皱,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 她冷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风趣?既然你和侯玉那种畜生没什么区别,那就将我交给织经司的探子,不必废话。” 陆沉却轻声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更加不理解,你在熟知墨苑地形、且知道我和侯玉都在墨苑留宿的前提下,为何在刺杀失败不想办法尽快逃走,反而非要跑到离青绿小院不远的地方?” 尉迟归唇边泛起一抹微笑。 红衣女子生硬地说道:“墨苑的护卫追得很紧,我又不知你身边有这样的高手,仓促之间顾不了太多。” 陆沉奇道:“你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可见你对我的情况应该有所了解。就算这位前辈今夜不在,你觉得你撞上我就能完好无损地脱身?” “你?” 红衣女子睥睨他一眼,冷笑道:“山阳侯,战场攻伐和武者厮杀是两回事。” 陆沉没有同她争辩,顺势说道:“就算我武功不行,我身边的亲兵个顶个都是好手,这一点你总该清楚。回到这個问题本身,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今夜原本就做好了两手打算?” 红衣女子沉默不语。 很多时候沉默本身便是一种回答。 良久过后,她用略显沙哑的语调问道:“什么叫两手打算?” 陆沉答道:“其一当然是刺杀,如果你今夜能得手,自然一了百了,后续不会再有曲折,顶多就是在京城隐藏一段时间再返回沙州。倘若你无法得手,即你现在面临的状况,你便会主动在我面前现身,利用我去对付侯玉。” 红衣女子心绪翻涌,面上镇定地说道:“我却不知要怎样利用你去对付侯玉。” 陆沉将杯中残茶饮尽,徐徐道:“侯玉返京已有几个月,你应该是和他前后脚抵达京城,这段时间足够你弄清楚大齐朝堂的基本格局,毕竟连墨苑管事之中都有你的内应,可见你们沙州七部在京城也经营了不少人脉关系。” 他微微一顿,语调依然平稳:“我和侯玉之间的矛盾不明显,但并非无迹可寻,因为他是江南世族举荐的大将军,本身也是世家子弟,而我跟江南权贵没有关系,是从北方边军摸爬滚打走上来的武将。在当今的大局势下,这个矛盾点只要是有心人都能发现,更何况今夜我和他的冲突足以论证这一点。” 红衣女子微微偏过头,低声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纵然这次刺杀失败,我也可以再找一次机会。” 陆沉道:“你知道你只有一次机会。侯玉不是外强中干的酒囊饭袋,他在边军待了十多年,不谈自身的武功和丰富的厮杀经验,光是身边的护卫就是你难以突破的阵地。这次你刺杀失败,他必然会加倍提高警惕,难道你打算在京城空耗一生?” “只要能报仇,一辈子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说,红衣女子的语气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冷硬。 陆沉见状便说道:“在回来的途中,我貌似在车厢里闭目养神,没有与你说话,其实我只是在推演你的想法。” 红衣女子不解地望着他。 陆沉继续说道:“假如我是你,我先借助在墨苑的内应确认侯玉的境况和住处,一旦得手则万事大吉,如若不然就想办法混进青绿小院祸水东引,将行刺主谋的嫌疑扣在陆沉身上,利用陆沉和侯玉的矛盾完成后续的安排。只是你没想到我身边会有这位前辈护佑,导致你的计划完全落空。” 红衣女子面色不变,放在桌下的双手却已悄然攥紧。 陆沉平静地看着她,轻叹一声道:“我只想告诉你,你没有必要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红衣女子微微一怔。 “不明白?” 陆沉眉头轻扬,直白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和侯玉的矛盾,对大齐朝堂的格局亦大抵了解,那就应该很清楚我不是你的敌人,至少现在不是。你心中有顾虑因而难以信任我,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当你刺杀失败继而落入我的手中,就不能继续维持既有的姿态,最好是与我坦诚相对,或许我能帮你完成愿望。” 红衣女子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想要看清这位年轻国侯的内心。 陆沉坦然迎着她的目光。 长时间的对视之后,红衣女子犹豫道:“我只希望看到侯玉丧命。”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而是用一个简单的问题拉开沙州七部那些血泪斑斑的往事:“请问姑娘高姓大名?” 红衣女子沉默片刻,缓缓道:“沙州,雅隆部,洛九九。” …… 朝阳升起,人间光明复现。 皇宫,文德殿。 今日常朝,需要处理的朝政不少,天子和文武百官都不轻松,然而在几件紧要政务处理完毕之后,兵部尚书丁会便出班奏道:“启奏陛下,据闻昨夜在墨苑发生一件刺杀当朝国侯的要紧案子,不知有司是否已经抓到刺客?” 京城之内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殿中很多重臣昨夜便已知晓墨苑刺杀案。 事关朝局安稳,群臣自然有得知详情的权利。 龙椅之上,李端面上古井不波,看向左边不远处的织经司提举,淡淡道:“秦卿家,你将这件事的原委说一下。” “臣遵旨。” 秦正躬身应下,随即不慌不忙地向百官介绍案情。 对于满朝公卿而言,相较于侯玉遇刺的细节,他们对三位实权武勋的饮宴更感兴趣。 当他们从秦正口中得知宴席上,侯玉和陆沉曾经公开发生冲突并且险些动手,最后还是二皇子赶到化解矛盾,不由得神情略显古怪地看向站在两位上将军身后的陆沉。 秦正的描述非常简略,最后收尾道:“启禀陛下,刺客尚未抓到,织经司已经在城内加大搜捕的力度,务必会尽快抓到此人。” 李端面无表情地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想看看究竟是何许人物,敢在京中刺杀南衙大将军。” 秦正再度躬身道:“臣遵旨。” 按理说此事应该告一段落,虽然侯玉遇刺确实是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但是事情已经发生,接下来便是抓刺客和查幕后主使,这些程序都需要时间,在朝会上讨论没有太大的意义。 唯一让群臣感到有些别扭的是,天子的反应似乎太冷淡了。 有人不禁暗暗腹诽,倘若昨夜遇刺的人是陆沉,恐怕陛下早就雷霆震怒,秦正哪还有这个闲情雅致在朝会上解释。 便在这时,兵部尚书丁会望着秦正说道:“秦大人,本官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能够解惑。” 秦正目视天子,得到允准之后便回道:“丁尚书请说。” 丁会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说道:“提举大人方才说刺客一击不中立刻逃离,虽有夜色的掩护,但是她能在那么多墨苑护卫奋力追击的前提下,片刻之间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否说明这个刺客对墨苑的地形极其熟悉?” 秦正坦然点头道:“是。” 丁会稍稍提高语调,朗声说道:“既然如此,是否能说明刺客和墨苑有关,否则她如何能够如此顺利逃离,并且让织经司找不到半点踪迹?!”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几近于针落可闻。 (本章完) . 369【一箭双雕】 丁会将刺客和墨苑扯上关系,其用意不言自明。 虽说他的目标已经明显到初入朝堂的雏儿都能看明白,然而因为他的推断完全符合常理,并非无中生有强行构陷,所以其他朝臣不由得会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秦正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但在众目睽睽的朝堂之上,他只能平静地答道:“丁尚书,本官已经让织经司暂时管控住墨苑上下人等,如今正在逐个排查。” 丁会步步紧逼道:“不知提举大人可有查出一个结果?” 秦正摇头道:“截至本官入宫之前,暂时没有发现可疑人选。” 丁会神情沉重地说道:“这可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侯大将军身为大齐国侯、京军主帅,沐风栉雨劳苦功高,如今只是因为参加一场夜宴,便遭遇这等阴险刺杀,倘若朝廷不能查明真凶还他一个清白,岂不是会让世人质疑公道二字?” 龙椅之上的李端双眼微眯,缓缓道:“丁卿家有话直说。” 丁会稍作迟疑,躬身道:“回陛下,臣不敢。” 这六个字让朝堂上的气氛陡然一变。 结合丁会先前将刺客和墨苑扯上关系的举动,这句“臣不敢”可谓尽得朝堂用语之精髓,予人无限遐想的空间,自身又没有露出破绽。 如果换做以往,或许天子会顺势将这件事压下去,但是今日他却直白且强硬地说道:“朕赦你无罪,但说无妨。” 丁会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是此刻面对所有人的注视,他只能控制住去看那位刑部侍郎的冲动,稍稍放缓语气说道:“陛下,臣听完秦提举的简述之后,窃以为他对墨苑的一干人等太过宽纵。这桩针对南安侯的刺杀明显存在蹊跷,绝非一次意外的举动。” 李端面无表情地说道:“继续。” 丁会道:“从秦提举的描述中可知,刺客对墨苑的内部地形非常熟悉,这一点倒也罢了,毕竟京中去过墨苑的人不少,若是有心打探总能记下地形方位。然而昨日郭枢密和侯、陆两位大将军在墨苑饮宴,原本没有在那里留宿的打算,只是因为出现了一些意外,两位大将军才决定留下来,刺客怎会对此一清二楚?” 他越说越顺畅,底气也愈发足了起来,仰头道:“陛下,臣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刺客怎会知道南安侯的下榻之处?又如何能够避开墨苑的护卫接近那里?简而言之,臣认为这桩刺杀案绝对和墨苑有关,说不定就是里应外合、图谋大齐国侯之举!” 群臣悚然。 虽说丁会从始至终都只谈及墨苑二字,可是谁不知道墨苑是谁的地盘? 当年二皇子接手墨苑的时候,世人只当这是天子对他的弥补,毕竟无论从哪個角度来看,这位淑妃所生的皇子都没有希望成为储君。 既然如此,便让他做一个富贵王爷,墨苑这份产业也足够维持王府的日常用度,还能让二皇子结交一些文人墨客,借此潇洒度日。 然而局势在陆沉返京之后突然发生变化,当二皇子在宫城外、当着满朝重臣的面邀请陆沉参加墨苑文会,天子并未表示反对,并且还让右相薛南亭的长子薛若谷为陆沉保驾护航时,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 纵然当时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事后也琢磨出一些味道。 天子似乎是在用这种隐晦的手段,向群臣表露他的想法。 如果将这件事和丁会今日在朝堂上的表达联系起来,不难看出侯玉遇刺极有可能成为二皇子需要面对的一桩大麻烦。 殿内的气氛愈发紧张,陆沉却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似乎压根没有出面的打算。 李端环视群臣,目光最终落在丁会身上,淡漠道:“丁卿家是想说,刺杀侯玉的幕后主使便是墨苑的大东家,即朕的次子相王李宗本?” 丁会怔住。 他先前所言绕来绕去,但确实有这个用意,墨苑的问题最终还是要落在二皇子身上,至少也得治他一个御下不严之罪。 对于本就缺乏大义名分支撑的二皇子来说,任何一次小错误都会导致他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 但是他没想到天子会直接挑破这个问题,如此一来,他怎么敢顺着话锋答应? 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指控一位皇子亲王刺杀国侯大帅,丁会即便做了很多年的兵部尚书,他的肩膀也扛不起这种重担。 一念及此,丁会有些慌乱地说道:“启奏陛下,臣岂敢胡乱指责亲王。臣只是觉得墨苑的一干人等嫌疑太重,理应将他们全部缉拿,待有司查明之后再行释放。在此期间,墨苑理应暂时闭门谢客,直到行刺南安侯的刺客落网。” 便在这时,右相薛南亭皱眉道:“依丁尚书之言,万一这刺客抓不到,墨苑从此就不能开门迎客?” 刑部侍郎李适之垂首低眉,波澜不惊地望着脚边的金砖地面,心里渐渐飘起一抹失望。 他在入宫之前特地和丁会交代过,今日只需要咬死墨苑的管事和护卫们,一旦将调查此案的权力从织经司手里拿过来,无论刑部还是大理寺出马,后续都有极大的操作空间。 偏偏这家伙喜欢自作主张,非要画蛇添足关停墨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面对薛南亭的抽冷子一击,丁会强作镇定地回道:“薛相言之有理,是下官思虑不周,其实只要能查明墨苑的一干人等和刺杀案没有关系,那么墨苑自然就能洗脱嫌疑重新开门。” 虽然他口风转得及时,但是经过薛南亭这么一打岔,他的锐气已经不复方才。 此刻又有一名官员站出来,依旧是冲着丁会而来。 其人名叫戚维礼,官居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主官为大理寺卿褚大年,因为这位褚大人近来身体抱恙,寺务皆由戚维礼和另外一位少卿吴之盛共掌。 戚维礼脸型瘦长双眉微吊,兼之长期主掌刑狱和审案,整个人的气质略显阴冷,一看便知不是那种易于之辈。 他出班向天子请奏,然后对丁会说道:“丁尚书,南安侯遇刺之案虽然和墨苑有牵连,但是有嫌疑的人明显不止于此。下官委实不理解,尚书大人为何要死死追着墨苑不放。” 朝堂之上每个人都有立场,很多时候却像雾里看花,不到最后时刻无法分辨对方的真实目的。 譬如现在,戚维礼的陈述在一些大臣看来似乎是在为二皇子解围,丁会却知道并非如此,因为他和戚维礼本来就是李适之身边最核心圈子里的人。 戚维礼的及时出面让丁会暗暗松了口气,他虽然对左相李道彦极其尊重,但真正畏惧的人是薛南亭,因为那位右相最擅长寻找对手话语中的漏洞,并且当场就能让人下不来台,这些年在他手上吃过亏的朝臣不知凡几。 此刻他顺势转向戚维礼,问道:“戚大人此言何意?” 戚维礼冷声道:“先前秦提举说过,昨夜在墨苑的宴席上,山阳侯和南安侯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冲突,若非相王殿下及时赶到阻止,两位国侯便要刀剑相向。郭枢密,敢问此事是否为真?” 朝会进行到此时,身为昨夜宴席的发起者,枢密使郭从义一直像个透明人,似乎打定主意不掺和这些事情。 听到戚维礼的询问,郭从义不紧不慢地说道:“确有此事。不过在本官看来,他们都是行伍中人,性情直爽从不虚饰,加上又喝了不少酒,一时激动便想比武切磋实属寻常。即便相王殿下没来,当时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戚少卿切莫多想。” “多谢枢密大人解惑。” 戚维礼拱手一礼,随即却冷冰冰地说道:“丁尚书方才细论这桩刺杀案的诡谲之处,下官赞同他对刺客的分析,其人必然有内应协助,否则无法毫无阻碍地接近南安侯,事后又能顺利逃脱。但是,知道这些信息不止有墨苑的人,山阳侯陆大将军的嫌疑同样不能免除!” 此言一出,龙椅上的天子终于眉头微皱。 他望着这位长相不太讨喜的大理寺少卿,沉声道:“戚卿家是在指控山阳侯?” 戚维礼面无惧色,昂首道:“陛下,臣这是合理的怀疑。倘若墨苑的人存在勾结刺客的嫌疑,山阳侯同样需要接受朝廷的调查!” 至此,二皇子和陆沉终于成为一对难兄难弟。 群臣纷纷向陆沉望去,然而令他们有些失望和惊讶的是,视线中的年轻国侯既无怒色,亦无半分惶恐之意。 反而……看起来似乎在神游物外。 陆沉不是在故作姿态,其实从丁会跳出来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暗中分析从昨天到现在的所有事情。 昨夜薛素素在侍奉他沐浴的时候,他就在想一个问题,侯玉为何要主动挑衅? 今日全程旁观这几位大臣的表演,陆沉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的推演。 面对满殿大臣的注目礼,他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袖,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心中默默念了四个字。 “原来如此。” (本章完) . 370【功亏一篑】 从昨天到现在,短短一天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对于陆沉而言,假如抛开红衣女子这个意外因素的干扰,整件事的脉络登时变得十分清晰。 昨日他初临南衙,并未直接给乐明鸿等三位都指挥使一个下马威,反而是用怀柔的手段奠定一个友好交流的基础。 因为他这种温和的态度,郭从义以及他背后的江南世族做出错误的判断,在原本只是一场简单交际的私人宴席上,迫不及待地让傅阳子抛出第一份诱饵。 他们想用江南十三州广袤的疆域,给广陵陆家送上一份价值连城的厚礼,从而将陆沉拉拢到一起。 但是陆沉用那只砸在傅阳子脸上的酒杯表明态度,江南世族便动用了第二套预案,让侯玉在席间强硬挑衅陆沉继而发生冲突。 如此一来,二皇子肯定会出现,侯玉也能找到机会留在墨苑。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侯玉提前安排好的刺客便会登场,用一出苦肉计将二皇子和陆沉拖下水。 问题在于其中出了意外,侯玉怎么也没想到洛九九在墨苑里面也有眼线,赶在他安排好的刺客之前动手,险些便取了他的性命。 也正因为洛九九的横插一手,导致局面变得对侯玉更加有利,因此他能安心回府养伤,将针对二皇子和陆沉的任务交托给其他人。 陆沉先前之所以想不明白其中关节,就是因为洛九九的出现导致一些事纠缠不清,等他将这个意外因素剔除之后,局面瞬间便豁然开朗。 此刻听到戚维礼正义凛然的控诉,陆沉不慌不忙地看了对方一眼。 朝臣对于陆沉的印象,除了战功赫赫之外,最深刻的应该是前不久的那场小规模朝会上,这位年轻国侯当场挖坑、侯玉无比精准地跳进去,那一幕遂成为朝野上下的轶事,不少人都在私下里表达过惊叹之意。 或许侯玉昨夜突然发作,跟这件事也有一定的关系。 人们更加好奇,面对戚维礼丝毫不留情面的质疑,这位年方弱冠的国侯又会如何应对? 陆沉不疾不徐地出班上前一步,没有再去看戚维礼那双吊梢眉,只望着龙椅上的天子说道:“启奏陛下,戚少卿言之有理,臣确实存在一定的嫌疑。既然如此,便请陛下下旨织经司,将臣和墨苑一干人等仔细审查,也好还臣等一個清白。” 戚维礼眉尖微皱,他没有想到昨夜无比暴躁的陆沉今天就像换了一个人,竟然没有一丁点火气。 龙椅之上,李端静静地望着神态诚恳的陆沉。 对于这个年轻臣子,他心中的满意难以言说,尤其是昨夜得知他在墨苑的反应后,更是不禁生出当浮一大白的情绪。 陆沉砸在傅阳子脸上的那只酒杯,让天子感觉到无比快意,仿佛这十多年来的隐忍和憋闷一朝宣泄。 更不必说陆沉在军事上的才华,这样的人才足以当得起新君的辅弼之臣。 想到这儿,李端温和地说道:“那便让织经司好好查一查。” 秦正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便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文德殿内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抬眼望去,只见是御史大夫楚怀仲。 御史大夫乃是御史台的主官,素来有宪台之尊称,掌朝中监察弹劾之权。 楚怀仲论资历仅次于左相李道彦和礼部尚书谢珍,在朝中拥有不少门人,譬如极受天子器重的御史中丞许佐便是他的得意弟子。 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楚怀仲近些年来已经极少亲自出手弹劾朝臣,主要是到了他这个地位,一旦出手必然是对准六部尚书这个级别甚至以上的重臣,所以不会轻举妄动。 这也是陆沉过去很少注意到这位宪台大人的原因。 此刻见楚怀仲出面,天子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面上仍旧和善地说道:“楚老大人直言便是。” 楚怀仲稍稍沉吟,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老臣认为南安侯遇刺一案,若是交由织经司审查恐怕不妥。” 李端望着仿佛霎时间格外安静的朝堂,缓缓道:“不妥?” 楚怀仲颔首道:“事涉两位国侯、一位皇子以及墨苑的那么多人,织经司无论管辖范围还是品阶都不足以承担这个重任。依照朝廷规制,此案理应由刑部负责侦缉、大理寺负责审案、御史台负责监察,最多只能让枢密院派出一二名官员全程记录,毕竟关系到两位实权武勋。至于织经司,或可协助刑部侦缉刺客,但是岂能由他们全权负责?” 织经司是独立于朝廷之外、直接归属天子调动的特殊衙门,虽然这些年没有做过天怒人怨的事情,但它直接插手朝政缺乏法理的支持。 过往天子让织经司查处官员,朝堂大佬基本属于不闻不问的态度,但是不代表他们没有反对的权利。 便如此时此刻。 左相李道彦忽地扭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侧后方规规矩矩站定的长子。 他不需要猜测就知道这是李适之的手笔。 然而他身为左相,满朝文臣和江南世族的领袖,却不能站出来反对楚怀仲的提议,否则他如何面对底下那些人? 楚怀仲的提议是为文官集团争权,宰相也不能自毁根基。 龙椅上的天子沉吟不语,楚怀仲见状便继续说道:“陛下,老臣并非不相信织经司的能力,但是朝廷行事自有规矩,倘若事事都交给织经司去办,又要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何用?” 他仰头望着天子,满面规劝之色,同时似有未尽之言。 李端读懂了他的眼神,没有必要逼得下面这些臣子闹将起来,非得在今天厘清各个衙门的权责归属。 可是若将调查这桩案子的权力交给刑部和大理寺,李端不由得看了一眼神色坚毅的大理寺少卿戚维礼,一时间难做决断。 眼下能说上话的重臣不多,楚怀仲已经表态,李道彦沉默不语,薛南亭则出于和李道彦同样的顾虑无法支持天子。 陆沉冷眼旁观,对于京中这些权贵的心机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天子显然很为难,既不愿意按照楚怀仲的奏请行事,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驳斥。 陆沉心中感慨颇多,旋即若有所思地扭头看向殿外。 一片寂静之中,忽有一名禁卫将官走进文德殿,站在很远的地方朝天子躬身行礼,话音却极其洪亮,殿内人人都能听得分明。 “启奏陛下,宫外有一名女子求见!” 很多人不由得一愣。 李端却心中一松,至少暂时不用继续面对楚怀仲那张老脸,他的目光扫过另一边的陆沉,然后看向殿门附近那位将官问道:“此人是什么身份?” 虽说距离有些远,但是自有内监帮天子传话。 将官便答道:“回陛下,此女子自称是昨夜刺杀南安侯的刺客!” 此话一出,殿中登时一片骚动,纠仪御史不得不大声提醒。 李端脸色当即冷下来,微怒道:“岂有此理!行刺国侯还敢大喇喇请求入宫,你们为何不将刺客当场拿下!” 将官连忙请罪道:“陛下恕罪!此女子说她行刺南安侯是事出有因,而且她是先去荆国公府上求助,然后由荆国公的长子带着她入宫求见陛下。” 荆国公韩灵符? 这个发展可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丁会和戚维礼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先前他们慷慨激昂陈述半天,好不容易才说动天子启动对陆沉和墨苑众人的调查,又通过御史大夫楚怀仲的出面,即将争取到这桩刺杀案的审查权。 只要查案的权力到手,后续便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眼看就要成功之时,刺客居然主动现身,甚至还要入宫面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人心中的震惊和诧异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左侧文臣之中,刑部侍郎李适之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下一刻他扭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陆沉。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刺客的现身和陆沉脱不开关系。 趁着群臣还在讶异的时候,龙椅上的天子颔首道:“既然荆国公已经见过此人,又特地派长子带此人入宫求见,想必其中确有隐情。传旨,宣这名女子上殿。” “臣遵旨!” 禁卫将官行礼退下。 约莫半炷香过后,六名禁卫高手左右各三人,将一名女子围在中间,半是护送半是监视地将她带进文德殿,毕竟此人自称是伤到侯玉的刺客,虽有荆国公韩灵符担保,但是没人敢轻忽大意。 满朝公卿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 只见这位女子大概在二十岁出头,身穿一袭大红收腰托底罗裙,腰间用描金软烟罗一带束之,愈发显得体态修长窈窕有致。 她梳着很常见的双刀髻,鬓发之中斜插一支碧玉钗,简单却又不落俗套。 柳叶般弯弯的眉,挺翘的瑶鼻,薄薄的嘴唇。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仿佛蕴含着燃烧的火焰,要将这人世间的丑恶焚为灰烬。 (本章完) . 371【六月飞雪】 得到禁卫的提醒后,红衣女子在大殿中央停步,站在空阔的中间位置。 这个距离保证她能听清上方天子的问话,同时又不会形成威胁。 说实话若非荆国公的长子亲自出面,又带来荆国公的保证和承诺,宫中禁卫绝对不会允许这名神秘的刺客走进文德殿。 纵然此刻包围她的六名禁卫都是绝顶高手,放在草莽之中足以开山立派,可是谁也不能确定万无一失,眼下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盯着此人。 红衣女子似乎没有感知到身边众人的戒备,她只是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这座恢弘的殿宇,以及殿内这些位高权重的齐国官员。 当她的目光扫过右边不远处的陆沉时,不由得稍稍停留片刻。 这个小细节自然落入某些有心人的眼里。 这时龙椅之上天子威严的声音响起:“你是何人?” 红衣女子并非化外野人,虽然不熟悉大齐礼制,但也像模像样地行礼道:“启禀齐国陛下,我是沙州雅隆部族人,名叫洛九九。” 她的声音很清脆,只是用词不怎么讲究。 李端自然不在意这些细节,反倒是群臣听到沙州雅隆部这几个字,又出现一片骚动。 对于大齐朝廷而言,沙州七部是一个很无奈又很忌讳的名字。 平心而论,大齐朝臣没有人愿意将沙州七部视作敌人,即便不论沙州土兵在大齐立国之初的功劳,后续百余年里他们也从来没有背叛过大齐。 然而十九年前先帝在河洛首次被围时候的荒唐作为,不仅丢掉北方泾河防线的数座重镇,还让八千名沙州土兵命丧河洛北郊燕子岭,从此让沙州七部视大齐为死敌。 大齐有愧于沙州七部,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李端在登基后屡次派遣使臣赶赴沙州,施以怀柔之策,然而每次使臣都被打晕扒光衣服丢回成州境内。 如是者三,李端只好放弃安抚,毕竟朝廷总得要点脸面。 随之而来的便是沙州土兵时常越境扰民,成州都督府一步步壮大。 在洛九九自承身份之后,几乎所有朝臣都相信她就是行刺侯玉的真凶,毕竟侯玉在成州都督府待了十三年,不知杀过多少沙州人。 他们只是不太明白,这沙州女子怎敢公然出现在大齐皇宫之内? 李端双眼微眯,问道:“是你昨夜意图行刺大将军侯玉?” 洛九九昂首答道:“没错,是我,只可惜没有一剑杀了他!” “放肆!” 一声怒斥随之响起。 洛九九循声望去,只见是右边站在最前面的那個中年武官,遂挑眉问道:“你是谁?” 中年武官沉声答道:“本官乃是枢密使郭从义。陛下虽允你入宫禀奏,不代表你可以胡言乱语,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收起那副野蛮做派!” 洛九九却仿佛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冷笑道:“原来是掌管军权的枢密使,谋害我们族人的凶手你也有份!” 郭从义摇摇头,一拂袍袖,转身不再与她多言。 李端轻咳一声,对洛九九问道:“既然你行刺失败,怎地不找个地方躲起来,反而主动跑去荆国公府?” 洛九九收起冷意,脆生生地答道:“回齐国陛下,我知道侯玉是个怎样的人,昨晚刺杀失败就很难再找到机会。这段时间我在伱们的京城待着,听说荆国公韩灵符和山阳侯陆沉是齐军为数不多的好人,荆国公的官位更大一些,所以我就去找他,希望他能替我们沙州人做主!” 这番话不尽不实,朝中这些人精自然不会全信。 李端强忍看向陆沉的冲动,又问道:“既然你觉得韩老国公是好人,为何不直接去找他,非要冒险行刺?” 洛九九坦然道:“如果能直接杀了侯玉,我当然不想去求别人。昨夜我不幸失手,接下来不止没有机会杀了侯玉,还要被陛下的人不断搜捕。与其东躲西藏还不能报仇,我不如试试最后的法子。” 李端勉强接受她这番解释,沉吟道:“你方才说侯玉谋害你们族人,又说希望韩老国公能替你们沙州人做主,朕不太理解你的话。” 洛九九微微蹙眉道:“陛下哪里不理解?” 李端道:“朕自登基之初便接连派遣使臣前往沙州,数次向你们族人释放善意,你们非但不接受,反而不断做出有辱斯文的事情。” 这是一个子不言父过的时代,纵然李端贵为天子,也不可能当着满朝公卿痛诉先帝的荒唐行径,因此只能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提醒下方的红衣女子。 洛九九明白他话中所指,随即略带不敢置信地说道:“陛下,当年我们沙州七部派出八千儿郎勤王救驾,结果被活活坑死七千多人,只有不到四百人逃回沙州。这件事到如今都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理,您让使臣带着几句好话和几车金银就想让我们沙州人放下仇恨,我们只是将那些使臣打昏丢回来而已,这样做很过分吗?” 李端登时语塞,此刻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允许这女子入宫的决定是不是一个错误。 洛九九的话太直接,毫无保留地挑破当年先帝做的那些破事,这让李端很不好接过话头。 右相薛南亭见状便插话道:“洛姑娘,这与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有何关系?” 洛九九脑子反应很快,立刻答道:“当然有关系!这位大人,沙州八千土兵之死是你们齐国的责任,我们沙州人打晕几个使臣不算什么吧?这笔账如果要细细算起来,我们就算把那些使臣全杀了也没错!可我们只是打晕他们而已,因为我们知道齐国再弱也比沙州强,我们不想死更多的族人!” 薛南亭何等心机城府,当即便察觉到其中的问题,微微皱眉道:“洛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 洛九九道:“我是雅隆部头人之女,应该有资格站在这里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 薛南亭不等其他人插嘴,继续问道:“你说你们不想损失更多的族人,可是从十三年前开始,你们沙州七部不断袭扰我朝西境,时常便有越境杀人之举,这难道不是你们的责任?” 洛九九听闻此言,脸上泛起一抹沉重的悲色,缓缓道:“我们的责任?” 李端再度开口道:“洛姑娘,边境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洛九九仰头望着龙椅上的天子,轻轻咬着双唇,然后呼出一口长气,悲声道:“齐国陛下,其实我们也很想知道,你们齐国的大军为何要斩尽杀绝,为何不肯放过我们沙州七部,为何要年复一年想方设法地屠杀我们的族人!” 李端怔住。 满朝重臣尽皆变色。 洛九九继续说道:“从我记事开始,阿爸阿妈就时常叮嘱我,让我不要带着弟弟们接近云岭,因为云岭东边就是你们齐国的成州,那里的兵卒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云岭附近。只要让他们看见我们,哪怕是七八岁的孩子,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见一个就杀一个!” 她脸上浮现一抹凄惨的神色,缓缓道:“是,我们沙州七部曾经是很厉害,百年前我们的祖先曾经帮着你们齐国的太祖皇帝打天下,所以很多人都认为沙州土兵特别强大。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十九年前那场惨案,沙州足足阵亡了七千多壮年男子,你们知不知道对于本来人丁就不多的沙州七部来说,那七千多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沙州七部根本没有恢复元气,七个部落里很多都是老弱妇孺,直到这两年才逐渐好了一些。我们沙州七部为了你们齐国,几乎沦落到灭亡的地步,可这十几年里你们齐国的边军做了什么?他们拿着我们族人的头颅去换奖赏,难道你们这些大人物从来没有看过,那些头颅当中究竟有几个青年人,又有多少是老人和孩子!” 满殿死寂。 对于大齐来说,朝野上下最重脸面二字。 大齐和沙州七部的恩怨纠葛,本身就是大齐有错在先,如今又被洛九九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将这十来年里西境边陲所谓战事的真相挑破,一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几近于羞愧掩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洛九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颤声说道:“侯玉从十几年前出现在云岭附近,便一直带着麾下兵卒在各处游荡,只要看见我们沙州人,二话不说便会杀人。我不知道他后续怎么做,但是他肯定拿着我们族人的头颅去换取功劳,说不定还说这是我们沙州人进犯你们齐国边境,他为了保护百姓才杀人。” “他的官职越来越高,手下的兵卒也越来越多,死在他手里的沙州人也越来越多。我刚出生的时候,族人们还能越过云岭来你们齐国采买货物,可是如今云岭附近已经成为沙州人的禁区,没人敢踏足那里一步。” 洛九九微微一顿,昂着头望向龙椅上的天子,一字字道:“齐国陛下,像侯玉这种靠着屠杀无辜沙州人当上高官的畜生,难道他不该死吗?!” (本章完) . 372【人心不可欺】 洛九九一番凄惨的陈述过后,文德殿内立刻呈现出群情激奋的氛围。 那些和江南世族牵扯不深的中级官员,以及年轻热血的低阶御史们,当即便挺身而出,恳请天子下旨彻查侯玉在成州都督府任职期间的所作所为。 在他们看来西境战事的真相已经很明显,分明就是以侯玉为代表的成州武将,谎报沙州七部进犯大齐边境的军情,实则是他们不断主动挑起战事,通过这种方式获取沙州人的首级,进而向朝廷换取嘉赏谋求晋升。 一片熙熙攘攘之中,李端并未直接给出答复,他只是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织经司提举秦正。 织经司经略的重点是京畿地区和江北广袤疆域,京畿司和淮州司乃是最重要的下属衙门,对于其他地方难以顾及周全是可以理解的事情,毕竟秦正麾下的人手和资源都有限,他做不到面面俱到监控全国。 问题在于织经司还有一处成州司,成州检校同属四大检校之列。 若是一般小事倒也罢了,像洛九九所言整个成州都督府都在欺上瞒下骗取军功,织经司成州衙门却没有任何反应,而且时间跨度非常大,这显然不是一句受人蒙骗就能解释的过错。 秦正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迎向天子的注视。 李端瞬间便读懂这位孤臣的眼神,然后又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红衣女子,心中略微有些为难。 毫无疑问,秦正是想说洛九九的话略有卖惨之嫌,侯玉确实有可能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沙州七部也不像洛九九说的那么完全清白无辜。 大齐和沙州七部在边境上的冲突与矛盾本就是一笔很难理清楚的糊涂账,尤其是在大齐愧对沙州七部的前提下,一些在沙州人看来很正常的报复举动,在大齐官员看来无异于血腥的挑衅。 便在这时,一位衣紫重臣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有几句话想问这位洛姑娘,还请陛下允准。” 李端抬眼望去,只见是吏部尚书宁元福,便颔首道:“准奏。” 宁元福躬身谢恩,旋即转身望着红衣女子,先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问道:“洛姑娘,本官想知道贵部如今有多少人丁?其实我朝也有这方面的记录,只是为了避免数字存在太大的差距,因此今日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的面,与洛姑娘印证一番。” 洛九九直觉面前这个大官不是好人,也隐约意识到他这个问题不怀好意,但是先前她在大殿上慷慨激昂,此刻若是回避对方的提问,未免有心虚之嫌,便高声说道:“具体人丁数目我不清楚,但是大概有十万人左右。” 宁元福缓缓道:“洛姑娘果然是个老实人,这個数字和我朝掌握的数据相差不大。根据去年成州刺史府送来朝廷的公文可知,沙州雅隆部目前人丁为十二万有余,整个沙州七部总人丁大概在五十多万。洛姑娘,你方才说沙州七部没有进犯大齐边境的能力,从这个人丁数目来看,你的话未必值得信任啊。” 大齐朝臣对于沙州七部并不陌生,知道这些土蛮部落的成年男子皆可算作战士,五十多万人的部落联盟凑出一支两三万人的军队一点都不困难。 洛九九不禁眉尖紧蹙,愤怒地说道:“我没有骗人!” 宁元福不慌不忙地说道:“洛姑娘说我朝边军斩获的首级里面,基本没有年轻男子,大多是老人和孩童,其状之悲惨几令人潸然泪下。然而本官想不明白的是,七部加起来足有五十多万人,这些全是老人和孩童,没有多少年轻人吗?” 洛九九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官儿的话不对,其中肯定有一些漏洞,但她极少经历这种唇枪舌战的场面,更不曾面对过在偌大一个帝国里能爬上天官之位的高官,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 听完宁元福这番分析,很多朝臣立刻回过味来,难道仅凭这个异族女子的一面之词,就能给堂堂京军南衙大将军定罪? 这未免有些荒谬。 当即便有上将军王晏出班质问洛九九:“洛姑娘,你说你们沙州七部这十多年来从未有过袭扰我朝边境之举,此言是否当真?” 洛九九咬着下唇反问道:“这位大人,难道你们齐国的边军越过云岭杀人,我们沙州人不能反击吗?” 王晏却不回答她的问题,淡漠道:“也就是说,你们沙州土兵确实有过进犯成州边境的行为。” 洛九九怒道:“是你们齐国的边军先杀人,我们只是为了复仇!” 王晏点到即止,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显然不屑和这个红衣女子争吵,更何况他已经达到目的,那句话足以为侯玉的行为做出辩解。 兵部尚书丁会对洛九九的出现极其厌憎,要不是这个红衣女子的搅局,此刻针对陆沉和墨苑一干人等的调查已经启动,江南世族可以成功拖住天子激进的脚步,双方再度回到先前那种均衡的态势之中。 故此,见宁元福和王晏三言两语便打消很多朝臣对侯玉的猜疑,丁会便再度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关于这位洛姑娘对南安侯的指控,臣认为其中疑点极多。南安侯为国戍边,难免会吸引沙州人的仇恨,出现任何污蔑和中伤都有可能,更何况这女子乃是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她的话岂能当做证据采信?” 他抬头望向龙椅上的天子,诚恳地说道:“陛下,臣恳请对这女子仔细审查,看看她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居然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构陷京军大帅!” 话音落地,附和者甚众。 侯玉本身就出自江南世族,如今又掌握着南衙三分之一的军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大将军之位。 相较于为他向天子求情,直接洗脱罪名将这件事压下去更加妥当,而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这便是朝堂上诸多重臣在短时间内达成的默契。 洛九九冷眼看着这一幕,此刻她光洁的脸上反倒没有多少怒色,唯有千年寒冰一样的冷意。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官官相护?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为何要听从那个年轻国侯的安排,自己从走进这座皇宫开始,对方没有出头说过一句话。 面对这些盘根错节相互勾连的齐国官员,她一个异族女子光凭一番痛诉就能扳倒一个身居高位的国侯大将军? 恐怕复仇不成,最后自己也会凄惨地死去。 呵呵。 洛九九心里冷笑一声,便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 “丁尚书,假如南安侯确实做过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打算替他顶罪?” 这个声音不算洪亮,却轻而易举地压下殿内的嘈杂。 洛九九遽然转头,只见陆沉迈步而出,不急不缓地走到她身前数步之处。 丁会望着渊渟岳峙的陆沉,眉头微微皱起,却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弱了气势,当即沉声道:“陆大将军此言何意?” 陆沉目光淡漠地盯着他,稍稍提高语调:“我在问伱,如果南安侯确实做过谎报军情、擅动刀兵的事情,你要不要给他顶罪?” 一股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 丁会轻咬舌尖,强硬地说道:“大将军此言很不讲理,难道你因为这个异族女子的一面之词,就想给南安侯定罪?” 陆沉缓缓道:“南安侯是否有罪需要朝廷有司去查,我不会因为洛九九的一番话就给他定罪,但是也不会像丁尚书这般言之凿凿说他无罪。” 丁会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无法反驳陆沉的话。 陆沉转身望着龙椅上的天子,正色道:“陛下,关于大齐和沙州七部之间的恩怨是非,根源在于十九年前河洛北郊燕子岭的惨烈之战,臣觉得大齐在这件事上有错,既然有错就该承认。” 天子的神情无比凝重,却没有打断他的话。 陆沉继续说道:“当然,大齐有错不代表沙州七部可以越境杀害我朝百姓,这是两码事,也非臣今日想要说的重点。臣想说的是,倘若南安侯确实做过那些事,说明他心中根本没有陛下和朝廷,只为一己私欲而草菅人命,这样的品格不配在大齐朝堂上立足。” 他环视殿内百官,语重心长地说道:“诸位大人,护短确实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护短也要有一个底线!西境边陲战事的真相究竟如何,我不清楚,相信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这就更需要查清楚。” “如果南安侯真的不顾边境安稳,只为自己升官发财,便一次又一次越过边境去残杀沙州人,这对于边境的安稳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不需要我多说。更令人发指的是,他靠着这些暴虐之举步步高升,又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又有多少人帮他隐瞒?” 满殿肃静。 陆沉轻吸一口气,目光坚毅而又镇定,抬手指向侧后方的红衣女子,凛然道:“她跋山涉水几千里来到京城,孤身刺杀南安侯为她的族人复仇,如今又不惧生死站在大齐朝堂上,只为给她那些惨死的族人求一个公道。” “既然如此,大齐就该给她一个公道!” (本章完) . 373【阳光猛烈】 洛九九怔怔地听着陆沉斩钉截铁的话语,心中的怒意悄然之间消散。 她是一个很聪慧的女子,对于这世上很多道理都能看得分明。 来到齐国京城这段时间,她通过十二叔洛严以及一些潜藏在此处的族人掌握的信息,对庞大的齐国上层格局有所了解。 她知道齐国皇帝想要北伐但是朝中很多大臣不赞同,也知道齐国京军和边军之间存在很深的矛盾,所以才会借助墨苑的内应做好两手准备,倘若无法成功杀死侯玉便将陆沉牵扯进来,借助这位在边军崛起的年轻国侯达成目的。 换而言之,她很清楚陆沉眼下不止是替她出头,还有一部分很重要的原因是利用这个机会打击侯玉和他背后的势力。 然而即便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在举目无亲四面皆敌、一大帮齐国重臣在围攻、甚至对她喊打喊杀的时候,陆沉站在她身前挡住所有风浪,并且决然地喊出“公道”二字,洛九九的心弦不禁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其他朝臣显然不会有洛九九这种感动的情绪,尤其是那些出身于江南世族的重臣,此刻心中唯有危机之感。 这些城府深沉的老官僚可不会忽略陆沉中间那句话。 “又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又有多少人帮他隐瞒?”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无论侯玉有多么勇猛,哪怕他能在战场上以一敌百,也不可能做到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将主动蓄意残杀沙州人的举动变成保境安民的军功。 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有很多人与侯玉同谋,或者帮他遮掩痕迹,如此才能顺利瞒过织经司的耳目,进而欺骗宫中的天子。 陆沉正是看透这一点,所以这次他没有任由事态发展,当机立断地站出来,一出手便掐准这桩案子的七寸。 眼下当然需要有人阻止陆沉,否则真让朝廷深入查下去,谁知道最后会不会是拔出萝卜带出泥,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几位重臣目光交错,兵部尚书丁会暗暗咬牙,站出来对陆沉说道:“陆大将军,你也是知兵之人,理应明白边疆战事难分对错,很多时候总得用一些手段。沙州七部袭扰我朝边境是不争的事实,南安侯侯玉六年前才升任成州都督,难道在他之前的主将也都在谎报军情?便是陆大将军你自己,这两年也曾有过主动领兵出击的举动,并无陛下的旨意!” 陆沉淡淡道:“丁尚书,大齐的国策是北伐,并非西征。” 一句话便将丁会堵得哑口无言。 任何一个王朝都不能四面树敌,强如景朝也得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更何况军力武备本就处于弱势的齐朝? 在北伐已经成为基本国策的前提下,成州和太平州都督府必须维持防御为主的策略,主动进攻属于违逆中枢的决意,这是不能容忍的自作主张之举。 如此一来,侯玉可能存在的问题更加严重,不止是谎报军情那么简单。 大殿内的气氛无比肃穆,右相薛南亭出班奏道:“陛下,臣认同山阳侯的判断。此事涉及的不止南安侯本人,更和西境边陲的稳定有着极其重要的关系,朝廷理应彻查!” 一些朝臣在听到后面那句话之后,情不自禁地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红衣女子。 雅隆部乃是沙州七部之首,洛九九又是雅隆部头人之女,倘若大齐可以借助这個机会向沙州七部成功释放善意,甚至是修复和沙州七部的关系,这确实是一件可以消弭西境隐患的大好事。 薛南亭考虑问题的角度显然已经超出争权夺利的范畴,他在意的是这件事是否对大齐有利。 当然这里有个前提,侯玉确实做过类似的事情,否则朝廷也不能平白拿一个大将军的清誉去平息沙州人的怒火。 薛南亭在朝堂上经营多年自然不是孤家寡人,虽然比不得左相拥趸甚众,但是在他表明态度之后,当即便有十余位高官出面附和,声势同样不弱。 这毫无疑问给了天子极有力的支持。 宁元福等人不由自主地望向他们的主心骨,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沉默的左相。 这些人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侯玉的大将军之位岌岌可危的时候,身为朝廷大半文官和江南世族的领袖,左相竟然会选择沉默。 李道彦面无表情,眼神淡然。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肯定会有些失望,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愿站出来替侯玉说话。 老者只是扭头看了一眼陆沉,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陆沉注意到左相的动作,他大抵能够理解这位老者此时的心情。 毫无疑问,左相之所以没有开口说话,是因为侯玉的所作所为超出他能忍受的底线。 就像当初那位工部侍郎屈丰华,李道彦知道他有贪财的毛病,但是因为他在政务上的能力,李道彦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偶尔还会帮他遮掩。 但是当李道彦得知屈丰华竟然和伪燕细作勾连,他便没有再为其开脱一句。 侯玉亦是此理。 可是陆沉心中并无喜悦,反而多了几分沉重,因为他不想看到李道彦和江南世族之间出现无法修复的裂痕。 一旦出现那样的局面,将来谁能够镇住江南世族这个庞大的利益群体? 龙椅之上,天子等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沉声说道:“关于近年来西境边陲战事之真相,关于南安侯侯玉是否存在谎报军情、擅动刀兵、欺君罔上等罪责,朕决定彻查此事!满朝臣工,若有人继续阻拦,则视为侯玉之共谋!” 群臣悚然。 李端站起身来,环视群臣说道:“即日起,暂停侯玉身上一切职务,保留其爵位,命其在府中养伤,无旨不得出府!直到此事调查清楚,若他是被人冤枉,朕自会还他一个清白。” 满殿大臣躬身应下。 李端的目光扫过洛九九,最后停留在陆沉身上,不容置疑地说道:“此案不由三法司和织经司查办。陆沉,朕任命你为查案钦差,全权负责彻查此案,务必查个一清二楚!” 无数目光瞬间汇聚到陆沉身上,他躬身一礼道:“臣领旨。” 李端微微颔首,随即一拂袍袖,转身向后宫行去。 大太监吕师周略显尖锐的声音响彻整座文德殿。 “退朝!” …… 东城,春和坊,南安侯府。 后宅正房,侯玉侧身躺在榻上,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由太医重新包扎过。 不得不说他的体质异于常人,昨晚红衣刺客那一剑深可见骨,再加上流了那么多血,换做普通人肯定要休养很长时间才能康复。 才过去大半个白天的时间,侯玉的脸色已经红润不少。 这其中的门道只有他自己清楚。 其实侯玉昨晚只是在装醉,以他的武功完全能够免于受伤,但是当他意识到红衣刺客的出现能让这个局更加完善,便选择主动挨了一剑,故而伤势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什么时辰了?” 侯玉看着窗外清朗的天色,心不在焉地问道。 房内有两名心腹守着,其中一人去外间看了一眼铜壶滴漏,回身说道:“侯爷,现在大概是未时初刻。” 侯玉沉吟片刻,缓缓道:“宫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两名心腹对望一眼,摇头道:“侯爷且再耐心等等,今儿宫里肯定要折腾大半天。” 他们身为侯玉最信任的人,知道不少关于这位南安侯的秘密,当然明白他那句话的深意。 侯玉闻言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红衣刺客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是毫无疑问能够取得更好的效果。 这次的谋划出自那位李家大郎之手,以他心思之缜密谋略之深远,再加上江南世族在京中恐怖的势力和在朝堂上深厚的底蕴,想来这次肯定能将陆沉和二皇子弄个灰头土脸。 一念及此,侯玉唇边泛起一抹悠闲的笑意。 “侯爷!侯爷!” 一连串急促的喊声在屋外响起,随即便见侯府大管家满脸惶然地小跑进来。 侯玉见状斥道:“慌什么!” 管家仓皇止步,颤声道:“侯爷,大事不好了!外面忽然来了一队禁军,将咱们侯府团团围住,小人上前询问,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两名心腹遽然变色。 侯玉不顾肩头伤势,直接坐起身来,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管家哭丧着脸说道:“侯爷,小人哪敢在这种大事上胡说,真有好多禁军围住了咱们侯府!” 出大事了。 侯玉心中猛地跳出这个念头,然后起身便朝外走去,同时咬牙道:“立刻召集府内所有亲兵!” 两名心腹面面相觑,只能一人前去传令,另一人连忙跟上侯玉的身影。 等侯玉来到侯府大门外,亲眼看见披甲执锐的禁军将士在街上站成一排,不由得面色巨变,还没等他开口质问,便见东边的禁军让出一条路,随即三人缓步走来。 此刻侯玉眼中唯有走在中间的陆沉,当即往前两步,厉声道:“山阳侯,你怎敢带兵围我侯府,莫非你想造反不成!” 陆沉来到阶前停步,微微昂头望着怒发冲冠的侯玉,一言不发,朝旁边的吕师周颔首致意。 “南安侯侯玉接旨!” 吕师周尖锐的声音在大街上响起。 侯玉望着他手中徐徐摊开的明黄色圣旨,瞬间瞳孔收缩。 “……命尔居于府内养伤,待此案查明之后再行定夺,在此期间无旨不得出府。钦此。” 吕师周快速念完圣旨,然后走上台阶来到侯玉面前,淡然道:“侯爷,接旨吧。” 侯玉无比迟缓地抬起头,眼中已然血色盈盈,他望着吕师周递过来的卷轴,一时间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双臂犹如千钧之重,竟然根本抬不起来。 吕师周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来,顺势将圣旨塞进他手里。 侯玉看了一眼手中的圣旨,又看向不远处平静肃立的陆沉,目光稍稍偏移,终于看见跟在陆沉身后的红衣刺客。 她冷冷地望过来,眼中仿佛有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侯玉的每一寸肌肤。 “我……臣要求见陛下,这是污蔑,是污蔑啊!” 侯玉的声音就像濒临绝境的野兽一般,充斥着愤懑和绝望。 吕师周侧身避到一旁。 陆沉望着身体开始颤抖的侯玉,淡淡地说道:“南安侯,请回府,陛下不会见你。” 侯玉还想说话,长街上的禁军将士整齐踏前一步。 雄浑的脚步声踩在侯玉的心头,让他面色猛然发白。 他抬头看向辽阔的天际,刚过正午的阳光无比炽烈。 大地仿佛在摇晃。 侯玉猛地吐出一口血,然后仰面朝后倒去。 “侯爷!侯爷!” 后方响起一片侯府下人的惊呼声。 洛九九站在陆沉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一幕。 当看到侯玉吐血倒地那一刻,一滴晶莹的珠泪在她脸颊上滑落。 (本章完) . 374【目中无人】 皇宫西北面有座修德坊,这里居住的基本都是皇族宗室,其中便包括三位皇子的亲王府。 若是单从建筑面积和规模来看,建王府要比另外两座亲王府更大,由此也能看出许皇后对三皇子的偏爱。 王府内部格局处处可见巧思,亭台馆阁错落有致,风景清幽雅致。 水榭风亭之上,三皇子斜靠在阑干旁边,一边百无聊赖地抛洒饵料逗弄池中的游鱼,一边和坐在不远处的李云义闲聊。 三皇子斜眼看着李云义,淡淡道:“侯玉完了。” 李云义微微皱眉道:“不至于吧?南安侯虽然在成州待了十多年,可他毕竟是我们的自己人,又掌握着南衙三分之一的军权,大家总得想办法保住他。” 三皇子明白他口中的“大家”是什么意思,冷笑一声道:“若是别的问题倒也罢了,哪怕是杀良冒功或者贪墨军饷,终究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是他不该谎报军情擅动刀兵,要是边疆武将尽皆效仿他的所为,岂不会天下大乱?再者,在父皇下旨之前若是能阻止,这件事还能斟酌,如今父皇旨意已出,让陆沉彻查此案,你觉得侯玉还有翻身的机会?” 李云义连连颔首,心中却有些讶异。 往常没有看出来,这位性情暴躁的三皇子竟然还有如此缜密的思维。 三皇子继续说道:“当时唯一能暂缓父皇决意的人只有你家老相爷,只可惜他什么都没说。” 李云义轻叹道:“殿下应该知道,我的祖父在大是大非上一直站得很正。” 三皇子却摇头道:“本王素来敬佩老相爷的为人,但是在这件事上,本王不得不说一句他错了。” 李云义微微一怔,微露不解之色。 三皇子缓缓站起身来,将手中小碗里的饵料悉数洒进池中,眺望着王府中初夏碧绿的景色,幽幽道:“你们李家能够坐稳江南门阀之首的位置,除去老相爷和令尊的能力手腕,也离不开其他门阀世族的鼎力支持,这本就是相辅相生互相依托的关系。这层关系已经深入到各方各面,无论哪一边想要割裂都会伤及自身,老相爷在侯玉这件事上一言不发,后果或许比你想象得更严重。” 李云义心中泛起一阵凉意。 他看着三皇子挺拔的身影,渐渐回过味来,颔首道:“多谢殿下指点,我会找机会向祖父禀明此中关节。” “这是你们李家的家事,本王不过是随口提起,犯不上郑重待之。” 三皇子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道:“其实真正惹麻烦的人是陆沉,自从他进京之后,这座城里就没太平过,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 听他提起那位年轻国侯,李云义心里既愤怒又有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他永远无法忘记对方两年前在矾楼的举动,那是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憋屈和愤懑。 然而陆沉还只是一个都督府检事校尉的时候,他就拿对方没有办法,更何况陆沉如今已是国侯之爵、南衙大将军? 他这个京城大纨绔的名头拿出去吓唬普通人没有问题,想要镇住陆沉这种又臭又硬的性子,怕不是天方夜谭。 三皇子转头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你那些至交好友没有帮你出个主意对付他?” 李云义闻言苦笑道:“殿下,他们熬鹰斗狗都是一把好手,指望这些人能想出一个对付陆沉的法子,那可真是难为他们了。” 三皇子摇头道:“其实是你将陆沉想得太可怕了,没有发现此人有一個致命的弱点。” 李云义心中一动,登时来了兴致,连忙问道:“致命的弱点?还请殿下示下。” 三皇子望旁边走了两步,抬手轻拍他的肩头,从容道:“他的弱点就是他这个人,只要他死了,京中很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纵然李云义历来以胆大著称,此刻也不禁遽然变色。 三皇子见状便鄙夷地说道:“瞧伱这点胆量。” 李云义迟疑道:“殿下,不是我胆子太小,而是这件事实在太大,更何况陆沉乃是京军主帅,身边又有那么多护卫,没有那么好杀。”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三皇子的语气依旧沉稳,淡然道:“本王不信你身边没有几个压箱底的高手,再加上本王这边提供足够的助力,想要找到一个杀死陆沉的机会又有何难?” 李云义沉吟道:“殿下,你不担心这件事会让陛下震怒?” 三皇子眼中多了一抹复杂的情绪,缓缓道:“父皇肯定会生气,但是若让陆沉继续在京中闹下去,大齐的根基就会出现问题。其实从这个角度来说,天家和你们李家面对的问题一模一样。陆沉每在江南世族身上砍一刀,老相爷的处境就会更艰难,如果让他一直这么做下去,父皇也会彻底走到江南世族的对立面。” 李云义只觉面前这位三皇子变得有些陌生,这还是当初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建王殿下? 但他依旧犹豫不决地说道:“兹事体大,殿下容我再想一想。” 三皇子摇头笑道:“罢了,早就知道你这家伙外强中干,不过是杀个人这种小事,你非要跟个婆娘一样磨磨唧唧。” 李云义面皮发紫,咬牙道:“既然殿下有意,我又岂能畏怯退缩?实不相瞒,我在两年前就想宰了陆沉这个蛮人,只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三皇子欣慰地点头道:“这就对了。其实你不用太过担心,眼下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陆沉奉旨调查侯玉,他肯定不会满足于将侯玉一个人拉下来,一定会尽可能扩大这件案子。简单来说,他这次必然会得罪很多人,想要报复他的人数不胜数,我们的人隐藏在其中,根本就不会引起怀疑。” 李云义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脸上不由得浮现一抹笑意。 三皇子继续说道:“只要陆沉一死,父皇便不会继续逼迫江南世族,京中局势可以回到以前的状态,你家老相爷也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说到底这是一个让各方势力都能满意的结局,本王完全可以自己去做,不过是考虑到你我的交情,所以拉你进来一起做。将来事成之后,你也能因为这份贡献在老相爷面前挺起腰杆。” 李云义毕竟是在世家门阀之中长大的公子哥,不至于一点脑子都没有,倘若今日三皇子非要逼他自己想办法刺杀陆沉,他肯定会带着十二万分的戒心。 但是三皇子只想和他合作,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在脑海中仔细过了一遍之后,李云义笑道:“多谢殿下照拂。” 三皇子便叮嘱道:“事成之前,莫要对人透露消息。” 李云义颔首道:“殿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三皇子轻舒一口气,微笑道:“你只需要提前安排好两个忠心可靠、身手高强的心腹,等时机成熟之日,让他们跟着本王的人手一起行动。” 李云义应下,又说了一会闲话,他便行礼告退,显然是要去筹谋此事的细节。 三皇子静静地站在风亭内,注视着李云义远去的背影,眼中飘起一抹冷色。 片刻过后,许皇后的娘家亲侄儿许如清走进风亭,来到三皇子的身旁。 三皇子淡淡道:“你说李适之会不会因此和本王闹翻?” 许如清身为三皇子最信任的人,几乎知道他所有的秘密,闻言略显忧虑地说道:“既然如此,殿下何必非要将李三郎牵扯进来?如果我们的人不能得手,李三郎豢养的高手也未必能提供多少助力。” 三皇子转身在石桌旁坐下,语调带着几分飘忽之意:“虽说李适之和一些江南世族在暗中表露过对本王的支持,但是本王总觉得无法放心。李适之在世人面前沉稳低调,本王却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与其一直被动接受他的好意,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李三郎彻底拉上船,如此总能多几分保障,免得将来被李适之卖了还替他数银票。” 许如清默然不语。 三皇子抬头看着他,正色道:“表哥,以前你经常将我的事情告诉母后,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和母后都是真心为我着想。但是这次针对陆沉的杀局,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不要让母后知晓,你能不能做到?” 许如清一怔,望着三皇子眼底深处那抹冷意,不知为何他猛地心尖一颤,旋即点头道:“遵命。” 三皇子轻轻一笑,压低声音道:“很好,你可以派人去江北将那位高手请过来,希望他能对得起坊间给他排定的天下第六的名号。” “是,殿下。” 许如清躬身应下。 三皇子转头望着池塘夏景,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脑海中不断计算着利益得失。 许如清望着他年轻的面庞,鼓起勇气问道:“殿下,其实小人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改变先前的策略?” 所谓策略,自然是指三皇子以前用自污的手段减少其他两位皇子的戒备,如今从他决意对陆沉下手便能看出,他不愿意继续在世人面前装疯卖傻。 三皇子没有回头,平静地说道:“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储君之争即将浮出水面,我既然想争一争,自然不能继续沉闷,否则只会让旁人造成误判。其二则是父皇已经表明态度,他中意的人不是老大也不是我,而是老二那个家伙。” “至于陆沉……其实我一开始没有想过对他动手,但是他既然选择站在老二那边,而且还牵扯到江南世族的利益,那就不能怪我心狠。” 他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 (本章完) . 375【南衙三军】 京军南衙。 有心人突然发现,这座管辖着十一支京军的衙门仿佛变了味道。 随着南安侯侯玉被天子暂停一切职务,名义上让他归府养伤,实则和囚禁无异,他自然无法再插手南衙军务。 枢密使郭从义虽然暂时管着南衙三分之一的军权,但他平时办公的场所是在枢密院,除非必要不然不会出现在南衙。 简而言之,如今南衙真正的掌权者仅有陆沉一人。 当然,南衙内的景象并非是一些人想象的那般,陆沉趁着这段时间狠抓军权,每天都把各军武将拉到一起增进感情。 实际上南衙各军的驻地都在京外,各军武将一般都会在营地里待着,除非休沐的时候回京看望亲人,亦或者南衙有令召他们回京。 譬如今日,南衙之内除了陆沉这位大将军,便只有各个属房的官员们。 还有一批陌生的人手。 宽敞明亮的明竹堂内,五张条桌依次排开,桌上堆满各种卷宗。 来自织经司、刑部和大理寺的刑狱高手交叉打乱分成数组,审阅成州都督府这么多年的战报,以及围绕侯玉从军到现在所有的职务变动记录。 一组查完之后再交由下一组复核,直到最后一组看完,每个人都需要在自己审阅的卷宗上签名。 角落里,洛九九眼波流转,打量着那些坐在长桌旁、一丝不苟地翻阅卷宗的官吏们。 那场朝会已经过去四天,她之所以一直跟在陆沉身边,甚至还光明正大地住进山阳侯府,完全是因为朝臣们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位异族女子。 她是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这个身份其实非常敏感。 和沙州七部修复关系是朝中大多数重臣的希冀,但是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天子此番下旨调查侯玉也和沙州七部关系不大,主要是侯玉做过的事情严重损害到朝廷的威严。 然而又不能将洛九九随意丢在京中,因为她的身份已经暴露,难保不会有人打她的主意。 让她住进鸿胪寺礼宾院同样不妥,毕竟现在大齐和沙州七部仍旧处于明面上的敌对关系,而且那种清水衙门更不安全。 最后天子索性将洛九九指派给陆沉照顾,反正她是侯玉这桩案子的重要证人。 能够跟在陆沉身边观摩大齐朝廷的运转,洛九九起初觉得这个活计还不赖,很快她就只剩下无聊的情绪。 陆沉这位查案钦差并非她想象中的雷厉风行,这四天全都待在南衙看着那些官吏翻查卷宗,回到山阳侯府亦是无话可谈——陆沉在府中为她准备了一套独立的小院,两個人莫说谈话交流,甚至连面都见不到。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陆沉在皇宫大殿里为她出面,洛九九恐怕会怀疑这位年轻国侯压根不想扳倒侯玉。 洛九九正神游物外之时,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力。 “启禀侯爷,京中存档的资料不够全,下官先前已经派人飞鸽传书成州司,相关的资料很快就能送过来。” 说话的男子年纪大概在二十三四岁,肤色白净,身形略显单薄。 陆沉端坐案后,抬头望着略微有些男人女相的年轻男子。 此人便是织经司察事羊静玄。 正如当初他在定州境内一眼便看出庆聿怀瑾是女扮男装,如今也能确认相貌天生秀气的羊静玄是男人,只不过能在织经司内看到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察事,的确是一件比较罕见的事情。 不过他不会因此轻视羊静玄,因为对方不仅是秦正的亲外甥,还是这两年织经司关于江北情报的负责人。 “有劳羊察事。” 陆沉微微颔首,又看向那些刑狱高手们问道:“可有收获?” 羊静玄早前便下定决心要去边疆,这次能和陆沉近距离接触对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并未表现失态,沉稳地应道:“有一些收获,南安侯当年的几封战报确实存在漏洞,不过想要以此给他定罪还不够。” 陆沉还未开口,旁边忽地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你们为何不直接把侯玉抓起来?只要用刑一审,他不就什么都会交待?” 陆沉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羊静玄则转头望着瞪大眼睛的洛九九,耐心地解释道:“洛姑娘,南安侯位高权重,在军中影响力不弱,我们只能从陆侯定下的策略着手,否则最后的结果很容易被人推翻,更遑论直接将南安侯捉拿审问。” 洛九九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主要是现在陆沉按部就班的手法和她的想象有所偏差。 陆沉没有特地对她说什么,只看着羊静玄说道:“不要遗漏京中的细节。侯玉的底细你很清楚,就算他在成州能够一手遮天,也无法离开京中有人帮他遮掩痕迹。既然我们要查,就得按照陛下的旨意,将这件事查得清清楚楚。” 羊静玄信服地说道:“是,侯爷。” 傍晚时分,洛九九坐上陆沉的马车,等了片刻陆沉才上车。 她好奇地问道:“做什么去了?” 陆沉淡然地答道:“和羊察事交待了一些事情。” 洛九九忍不住问道:“什么事情?” 陆沉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言下之意很清晰:与你有何关系? “当我没问。” 洛九九生性洒脱,倒也没有在意。 一路无话。 回到侯府,洛九九在返回自己的小院之前被陆沉喊住,她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陆沉,脸上泛起茫然的神色。 陆沉想了想,叮嘱道:“明日我要出城办事,你在府中待着不要出去,不论需要什么找管家去办就好。” 洛九九心中一动,脆生生地微笑道:“知道啦。” …… 翌日。 京城东郊二十余里处,这里有一座背靠矮山的军营,驻扎着京军南衙镇威军。 南衙十一军分布在京城西面、北面和东面三个方向,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守护着永嘉城,最远的驻地接近北边忻州境内。 京城内城的防卫则由北衙六军负责。 那天南衙一见,乐明鸿等三位都指挥使心中松了一口气,毕竟陆沉没有拿出大将军的名头强压他们低头,相反给了他们足够的尊重,因此三人也都老老实实地做好陆沉检阅三军的准备。 广阔的校场上,镇威、崇威和立威三军合计三万余人松松垮垮地列着队。 营门外,立威军都指挥使严秉看着校场上散漫的景象,回头略有些紧张地说道:“两位兄长,咱们要不要整肃一下队伍?” 镇威军都指挥使乐明鸿漠然道:“大将军又没来,严老弟何必这么心急?不过是表面文章而已,这么早挺拔如松给谁看呢?严老弟,大将军不是咱们京军的人,将来去边疆攫取战功也未必会记得我等,你倒也不必太过殷勤。” 一番话刺得严秉面色涨红。 他大概能明白乐明鸿态度突然转变的缘故,起因还是和侯玉那桩案子以及陆沉现在的钦差之职有关。 同为江南世族,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左玉山见乐明鸿情绪不太对劲,便岔开话题道:“我还以为大将军会推迟一段时间,毕竟他现在担着重任,没想到他的精力这般充沛。” 乐明鸿目光微冷,讥讽道:“现在正是他春风得意大权在握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不肯落下。” 左玉山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乐兄,且忍耐一些吧。” 乐明鸿转头望去,迎上他诚挚的目光,心中那股怒气有所减退,点头道:“多谢提醒。” 严秉见状便小心翼翼地说道:“两位兄长,今天的安排要不要暂缓?” 乐明鸿不解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他究竟站在哪一头?是不是因为那个小册子就打算改换门庭? 严秉苦笑道:“乐大哥莫要误会,愚弟只是觉得大将军眼下还有一个钦差的身份,若是当真惹怒了他,恐怕最后不好收场。” 左玉山便宽慰道:“你不必过分担心,他既然是南衙大将军,咱们的顶头上官,那就有义务替我们以及下面的兄弟们解决困难。我们又不是无事生非,是遇上实实在在的困难,不找他这位大将军还能找谁?” 话虽如此,严秉依然无法安心,可是即便三人军职品级相同,他在这两人面前却没有多少话语权。 正要继续劝说,便听乐明鸿沉声说道:“来了。” 众人向西望去,只见直道上尘土飞扬,百余骑兵策马疾驰而来。 队伍前方一杆大旗迎风飘扬,上书一个硕大的“陆”字。 三位都指挥使及十余位将官连忙迎上前去,好在这百余骑兵提前放缓速度,没有让他们在这明媚的阳光中弄得灰头土脸。 “末将参见大将军!” 众人整齐地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 一匹神骏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有一个沉静淡然的声音。 乐明鸿抬头望去,恰好撞上陆沉看过来的目光,似乎与那天在南衙相见时没有太大的区别,却又仿佛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知为何,乐明鸿心中忽地一沉。 (本章完) . 376【小人得志】 校场之上,三军肃立。 虽然将士们之前站得松松垮垮,当陆沉的大旗出现在营地外面,各级将官还是立刻整肃军容,避免给那位新任大将军留下太恶劣的第一印象。 但是这种装出来的姿态终究比不上令行禁止的百战老卒。 以秦子龙为首的百余骑兵默默观察着校场上的三支京军,脑海中不由自主跳出“样子货”的评价。 他们虽然只是陆沉的亲兵,却跟着陆沉从广陵之战一直奋战到河洛大战,参与过这两年边疆大大小小的所有战事,是从尸山血海中淬炼而成的精兵,自然瞧不上校场上这些在京城繁华之地混日子的少爷兵。 京军将士同样在打量眼前的百余骑兵。 双方在甲胄军械上的差距不大,但是精气神可谓云泥之别,即便京军有三万余人,对方只有百余骑兵,那种气势上的差别却极其分明。 然而京军将士并未因此生出争胜的心思,似乎他们早已习惯平时无欲无求的状态。 相较于这些军容严整气势凌厉的骑兵,京军将士对那位新任大将军更感兴趣。 当他们看向被三位都指挥使请上点将台的大将军陆沉,第一个感觉便是此人真的太年轻了。 一个最简单的对比,枢密使郭从义时年五十三岁,上将军王晏四十六岁,上将军刘守光四十五岁,大将军侯玉四十二岁。 台上这三位都指挥使,乐明鸿三十九岁,左玉山三十六岁,严秉三十七岁。 简而言之,大齐军中能够升任都指挥使一级的武将至少也在三旬以上,更高一级的主帅基本都在四旬以上。 陆沉的模样看起来最多才二十岁出头,实际上他确实才二十一岁。 当亲眼看见大将军的模样后,好不容易才紧张起来的队列便有些松散。 点将台上,乐明鸿注意到下方的动静,面上的表情显得很严肃,心中却冷笑不止。 陆沉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他不急不缓地走到高台边缘,望着校场上三万余名将士,中气十足地说道:“将士们,本侯便是陆沉,奉陛下之命接任南衙大将军一职,往后便是镇威、崇威、立威三军的主帅。” 在上玄经内功的加持下,他的声音响彻校场每一寸土地,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不得不说,这一手先声夺人很有效果,原本有些骚动的队伍忽然间安静下来。 京军鱼龙混杂,既有出身破落户的贫苦子弟,也有来军中镀金的世家子弟,其中不乏习武之人,他们当然明白这位大将军露的这一手不简单。 陆沉环视全场,目光沉稳淡定。 两世为人,算上前世在军校的时光,他有将近二十年的从军履历,对于一支军队的本质有着清晰的认知。 京军的状况并未超出他的预料,甚至他比乐明鸿等人的猜想了解得更深。 这几天那几个衙门的刑狱高手在复查侯玉案的相关卷宗,陆沉看似在南衙悠闲度日,实则是在查看这三支京军的具体情况,毕竟他现在可以随意调取南衙的档案,还有织经司的全力相助。 大抵而言,京军确实存在很严重的问题:人浮于事、军纪松弛、操练敷衍等等,至于军职私相授受、将官贪墨军饷之类的事情更是屡见不鲜。 对于陆沉来说,想要解决这些问题不算困难,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今天风和日丽,明媚的阳光中,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们或许听说过,本侯前几年一直在边疆带兵,对京军不甚熟悉。不过这不要紧,接下来你们很快便会熟悉本侯的练兵之法,本侯也会很快熟悉你们的能力。” 练兵二字涌入京军将士的耳中,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并且生出抗拒的情绪。 当今天子登基之初,谁都不能确定气焰滔天的景军会不会渡江南下,负责拱卫永嘉城的京军唯有日夜操练提升战力,但是随着靖淮两地的边军挡住景军,永嘉城的安全有了保障,时间一长京军的操练不可避免地有所松懈。 十余年过去,如今京军只能维持四天一练的频率,而且操练的强度不算太大。 此刻下方一位都尉壮着胆子问道:“敢问大将军,不知接下来会是几天一练?” 站在陆沉侧后方的秦子龙皱起眉头,京军这些人委实没有规矩,换做锐士营站在台下,谁敢在陆沉训话的时候冒然插话? 崇威军都指挥使左玉山察言观色,立刻训斥道:“大胆!大将军当面,岂有你随意开口的权利!” 陆沉却抬手示意他冷静,旋即淡淡笑道:“本侯知道将士们以前是四天一练,所以不会让你们太为难,暂且定为两天一练,日后再根据实际情况调整。” 一片哗然。 对于这些京军将士而言,四天一练都会时常出现告假的情况,两天一练岂不是要他们的小命? 校场上喧闹起来,很显然这三万多人不太服气陆沉的决定。 陆沉静静地看着台下的乱象。 这时先前那名都尉再度开口道:“大将军,卑职不是怕吃苦,下面的兄弟也不敢违抗大将军的命令,可是小的们实在是有苦衷啊!” “是啊,求大将军宽厚!” “大将军,小人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要照顾,恳请大将军宽宥。” 附和声此起彼伏,犹如一锅将要沸腾的滚水。 陆沉的亲兵们神情冷肃,不约而同地探手摸向腰间的刀柄。 陆沉依旧淡然,望着那名都尉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都尉看了一眼站在陆沉侧后方的乐明鸿,鼓起勇气答道:“回大将军,卑职乃是镇威军掌团都尉罗乐林。” 陆沉颔首道:“罗都尉,方才你说将士们有苦衷,不妨对本侯说说究竟是何苦衷。本侯如今既然是管辖三军的大将军,肯定会为你们做主。” 罗乐林愁眉苦脸地说道:“不敢欺瞒大将军,将士们的饷银已经三個月没发了。” 此言一出,校场上稍稍安静下来,三万余人眼巴巴地望着点将台上的新任大将军。 陆沉扭头望向三位都指挥使,迎着他冷峻的目光,乐明鸿心中一跳,连忙解释道:“大将军,末将岂敢克扣军饷,实则是朝廷没有下拨。末将先前找过侯大将军,又去枢密院找过郭枢密,后来又去户部找过乐尚书,可是乐尚书说国库艰难,存银大多拨给了边军,让末将暂缓两个月再去。” 左玉山和严秉亦道:“大将军,实情便是如此,末将不敢撒谎。” 陆沉逐一扫过三人,淡淡道:“在三位将军看来,本侯应该怎么做?” 这句话似乎有示弱之嫌。 乐明鸿不敢大意,垂首道:“大将军不妨去找一下乐尚书,或许能要来将士们的饷银,毕竟您在朝堂上的地位与我等不同,乐尚书肯定会给您这个面子。” 陆沉不置可否,又看向其他两人问道:“尔等何意?” 左玉山低头不语,严秉左右看看,鼓起勇气说道:“大将军,乐尚书应该不是有意推诿,毕竟边疆这两年不断用兵,朝廷确实入不敷出。依末将看来,大将军或许……或许暂时维持现状更加妥当。” 陆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这种拖欠军饷的状况,是只有我们这三军还是整个南衙都是一样?” 严秉支支吾吾地答道:“据末将所知,南衙十一军都有拖欠军饷的状况,不过有的军只拖欠一个月,有的是两个月,像我们三军这般拖欠三个月的不多。”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转头看着台下的将士们。 三位都指挥使对视一眼,一齐望着这位年轻国侯的背影,不知道他究竟是何用意。 所谓皇帝不差饿兵,军饷毫无疑问是一支军队军心稳固的基础。 如果连最基本的饷银都拿不到手,跟这些基本不识字的大头兵讲家国大义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见陆沉和三位主将交流完毕,却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下方的骚动愈发明显,一些将官带头鼓噪起来。 “恳请大将军为小人做主!” “大将军,小人家中的老小快要没米下锅了!” “求求大将军和朝廷的大人们商议一下,将小人的饷银发下来吧!” “只要大将军能发放饷银,小人什么都愿意做!” 京军终究和边军不同,他们在天子脚下见过太多达官贵人,天然便不会有太浓的畏惧之心,更何况很多将官本就出自江南世族,自以为根脚很硬,未必会将陆沉这样来自边军的主帅放在心上。 随着一些将官或有意或无心的带动,三万余人的队伍明显乱了起来,竟是朝着点将台的位置慢慢涌来。 乐明鸿等人见状大怒,纷纷走到高台边缘怒斥,总算让局势暂时稳定一些,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骚乱。 然而这种局面对于陆沉的威信会造成沉重的打击。 假如今天他不能妥善解决这个问题,恐怕将来无论他说什么,对于台下三万多人来说都形同放屁。 乐明鸿一边大声呵斥,一边心里涌起几分得意。 大将军? 不过如此。 (本章完) . 377【第一把火】 拖欠军饷的问题自古皆有。 其实不光是京军会出现这种状况,边军也很难做到足额和及时发放军饷,陆沉统率的锐士营终究只是一个特例。 并非是说萧望之或者厉天润也有喝兵血的恶习,只是因为朝廷在拨付饷银这件事上没那么积极,去年若非薛南亭顶着极大的压力亲自筹措粮草军饷,左相李道彦没有过多的干涉并且给予一定支持,淮州都督府未必能做好北伐的准备。 摆在陆沉面前的便是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 想要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饱,如果他要将这三支京军握在手心,并且按照他的预想进行改造,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将士们被拖欠的饷银。 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王霸之气一放便有数万人拜服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利益二字。 如果陆沉能够轻描淡写地解决将士们的困难,那么他们此刻涌上来就不是逼宫,而是发自肺腑地欢呼和崇拜。 反之亦然。 当然,局面忽然发展到这种激烈的地步,肯定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陆沉对此心知肚明。 乐明鸿暗自得意之时,便撞上陆沉看过来的深邃眼神。 他不由得连忙警醒自己,然后上前诚恳地说道:“大将军,要不您还是带着我们回一趟京城,先去找郭枢密再去找乐尚书,说不定就能将饷银要来,这样也能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左玉山心中想笑,又有些好奇陆沉是否会相信这番话。 饷银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要来,京中那些老爷们岂不成了佛爷? 这位年轻国侯要是真信了乐明鸿的话,毫无疑问会在枢密院和户部衙门吃瘪,难道他还有魄力血洗户部衙门? 站在另一边的严秉有心提醒陆沉,只是方才他已经被乐明鸿用眼神严厉警告过,眼下只能讷讷不言。 陆沉没有立即答复乐明鸿的提议,他只是泰然自若地望着这位都指挥使。 这些人以为他是一个对官场茫然无知的雏儿,却不知他两世为人,纵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那些老官僚的推诿能力了如指掌。 户部尚书乐钦义和眼前这個乐明鸿同样出自兴山乐家,连这层关系都没办法让乐钦义松口,可见拖欠京军军饷不是乐钦义一个人的决定。 这里面牵扯到两个问题,其一是朝廷这两年入不敷出,国库渐渐干涸,确实拿不出足够的银子。 其二便是有人暗中作祟,要用这个手段激起京军将士的不满,从而倒逼朝廷上层修改国策,适当减少对边军的支持力度,将一部分资源转移给京军,这本质上便是蛋糕的分配问题。 朝廷的赋税收入相对固定,如果还像前两年那样加大对边军的支持,其他方面必然需要缩紧开支,比如京军的饷银,比如朝廷官员的俸禄,比如赈济灾民扶持民生。 陆沉对这些问题考虑得很周全,故而对乐明鸿说道:“乐将军,不必这么麻烦了。” 乐明鸿不解其意,左玉山和严秉同样面露茫然。 片刻之后,一阵阵闷雷声在大地西方响起。 下一刻,从乐明鸿等都指挥使到罗乐林等中级将官,再到校场上三万余名士卒,无不猛然色变。 只见尘烟滚滚,两千骑兵毫无阻碍地纵马奔袭,径直冲入镇威军营地,然后一分为二,朝着校场两边疾驰而来。 正是陆沉从边疆带回来的两千骑。 这支骑兵出自锐士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追随陆沉在广陵城外和燕景联军厮杀过,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此刻他们全副披挂杀气冲天,胯下皆是不断嘶鸣的高头大马,光是这份近在眼前的恐怖冲击力就让京军将士胆寒。 虽然只有两千骑兵,可是校场上三万余人压根生不出和他们对抗的勇气。 看着这些剽悍骑兵从两边奔袭而来,将三支京军围在中间,乐明鸿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位大将军不会是想要将他们当做敌人对待吧? “大将军,息怒!” 乐明鸿硬着头皮上前劝谏,左玉山和严秉亦是如此。 陆沉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们,淡淡道:“本侯何怒之有?” 三人同时一怔,旋即便见陆沉走到高台边缘,对着下方的将士们说道:“其实本侯在今日来阅兵之前,便已经知道你们被拖欠了三个月的饷银,这不算什么绝密的事情,南衙之中自有记录。” 听到这番话,校场上终于完全安静下来,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支骑兵的声势着实唬人。 陆沉继续说道:“本侯知道将士们养家不易,这份饷银甚至是一些将士家中仅有的收入,故此本侯特地向陛下禀明此事。陛下说,无论京军还是边军都是大齐的好儿郎,岂能让大家流血又流泪?” 最后那五个字一出口,校场上的大头兵们便有很多人当场愣住。 陆沉情真意切地说道:“将士们,朝廷近来确实有困难,可是陛下不愿让大家受苦,因此让户部尚书挤出了一些钱银,又从本就不宽裕的宫中府库拿出一笔银子,凑足大家三个月的饷银,让本侯今日带过来,当场发给你们!” 站在后面的乐明鸿面色微白。 天地之间一片肃静,唯有夏风呼啸而过。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是谁领头喊了这么一声,紧接着绝大多数京军士卒都诚心实意地喊起来。 “来人,将银子拿过来!” 陆沉提高语调,响彻四周。 这时所有人才注意到,两千骑兵后方还跟着两辆大车,上面放着好几个箱子。 大车来到点将台前方,随着车夫将其中几个箱子打开,白花花的银两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哗——” 虽然只有前面那部分士卒能看见箱子里的银子,但是惊叹声犹如浪潮一般席卷全场。 陆沉适时说道:“将士们,本侯麾下历来有一个规矩,饷银必须足额发放,不许任何人克扣一分一毫。本侯不管其他军队如何做,但是在本侯麾下,谁都不许喝兵血。谁若敢伸手,本侯就斩断你的双手!” 话音尚未落地,周遭两千骑兵异口同声地怒喝道:“杀!” 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京军士卒们的心情,占据绝对多数的底层士卒望着点将台上的年轻国侯,这一刻只觉那个身影无比高大。 陆沉继续说道:“现在开始,所有人依照军、团、营的序列依次领取这三个月的饷银,本侯就在这里看着,谁若是想试试军法,大可让本侯见识一番!” 纵然有人先前怀疑陆沉这是惠而不费的嘴上承诺,听到这番话后亦无话可说。 校场上登时热闹起来,三支京军依照各自的隶属开始现场发放拖欠的军饷。 每一个领到饷银的士卒都有些难以置信的感觉,因为这是他们从军以来,第一次拿到足额的军饷。他们将银子攥在手心里,或者放在身上,感受着那股沉甸甸的分量,再度看向点将台上的年轻国侯,目光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敬意。 无论是乐明鸿等人,还是那些出身江南世族的中级将官们,即便知道这是陆沉收买人心的法子,可是谁都不敢公然说出半个不字。 真要那样说,就算陆沉一言不发,底下这群有他撑腰的苦哈哈们能当场撕碎阻止他们领银子的人。 发放军饷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正午时分才将将结束。 陆沉一直站在高台边缘,平静地注视着下面纷乱又热闹的场景,直到最后一名士卒领到属于他的饷银,他才轻吸一口气,高声说道:“将士们,只要本侯还担任大将军,还管着你们一天,你们的饷银便会足额及时发放,无论是谁都抢不走本就属于你的银子!” “如果有一天本侯食言,你们可以不再信任我这个大将军,不论我说什么,你们都可以当成狗屁!”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校场上三万余士卒怔住,随即感激又感动地怒吼道:“谢大将军!愿为大将军效死!” 或许在以后艰苦的训练中、在将来惨烈的战事中,他们同样会对陆沉生出怨望,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在一个位高权重却依然把他们当人看的大将军面前,这句承诺里蕴含的热血并不比边军少。 秦子龙静静地旁观,直到此刻才稍稍认可下面的京军士卒。 陆沉回头看向三位都指挥使,最后目光落在乐明鸿脸上,淡淡道:“乐将军,能否做到本侯所言,不克扣将士们的饷银?” 乐明鸿忽然感觉到这个年轻人眼底有一抹嘲弄。 此时他如何不明白,陆沉对三支京军的状况研究得很深刻,同时预料到第一次见面不会太平,算准他们会拿将士们被拖欠的军饷做文章,意图用这件事给陆沉一个下马威,进而打击他在将士们心中的威信。 然而陆沉在军中的经历将近二十载,什么样的伎俩没见过? 更何况他和江南世族的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上,乐明鸿等人不搞事才不正常。 他只需要一招连消带打,便轻而易举化解这个问题,同时光明正大地收买那些底层士卒的人心,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乐明鸿想清楚这些门道,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寒意,面上恭敬地说道:“请大将军放心,末将必定约束自身和下面的将官,务必恪守大将军定下的规矩。” 其他两人亦连忙表态。 陆沉微微一笑,顺势说道:“如此甚好,不过接下来会有一些令人不太愉快的事情,还望三位将军能够继续支持本侯。” 乐明鸿心中一凛,小心翼翼地道:“还请大将军示下。” 陆沉回首看向下面的两辆大车,上面还有一个箱子没有打开。 他抬眼望着喜气洋洋的京军士卒们,朗声道:“本侯知道,京军之中确实存在一些问题。本侯不喜拖拉磨蹭,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便和一些人算算帐。” 此言一出,校场上部分将官明显出现慌乱的神色。 乐明鸿等人亦是如此。 陆沉目光微冷,加重语气道:“欺上瞒下、贪墨军饷、私授军职、罔顾军纪,莫要以为伱们当中有些人做的事情没人知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天就要算个清楚明白。” 他微微一顿,抬手指向大车上最后一个紧闭的箱子。 “将箱子打开!” (本章完) . 378【相府的夕阳】 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箱子被抬上点将台,放在陆沉身边。 亲兵将箱子打开,下面的将士们自然看不见里面的东西,这并不妨碍他们抻着脖子想要一窥究竟。 他们看不见,站在点将台上的乐明鸿等人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摞得很整齐的很多本卷宗。 当陆沉俯身拿起最上面那本卷宗的时候,乐明鸿看见封面上的特殊标记,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他转头望去,左玉山显然也看到那个标记,脸色同样有些难看。 陆沉并不在意身后三位都指挥使的反应,他将卷宗翻开,看了几眼之后说道:“罗乐林!” 镇威军掌团都尉罗乐林微微一怔,旋即看见高台上陆沉投来的眼神,连忙应道:“末将在!” “拿下。” 回应他的是陆沉平静的语调。 下一刻,十余名剽悍亲兵从高台跃下,如狼似虎一般大步来到罗乐林身边,二话不说便将他的双臂扭起来。 “大将军,卑职何罪之有!” 罗乐林满面惊慌,拼命想要挣扎,然而一位陆沉的亲兵只是抬手在他肩窝点了一下,他的双臂便没有一丝力气。 更让罗乐林恐惧的是,校场上除了一些和他相熟的将官略有骚动,其他人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场间一片死寂。 陆沉漠然地看着他,旋即当众宣读道:“罗乐林,道州安聪府人氏,时年三十一岁。十九岁从军,先后任镇威军伍长、拾长、校尉和掌团都尉。” “建武八年,罗乐林任掌营校尉期间,因一己私怨责罚麾下士卒李三根,致其左腿残疾被迫退出行伍。李三根家贫无权无势,求告无门反而连累亲人,最终于建武九年七月十四上吊自尽。” “建武九年,罗乐林于休假期间返京,因贪恋民女刘慧娘之美色,与其父、其兄发生冲突,造成二人重伤,后又登门恐吓逼迫刘家息事宁人,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建武十一年至建武十四年,罗乐林升为掌团都尉,每月都会克扣麾下将士饷银二成到四成不等——” 陆沉念到此处停了下来,望着脸色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发抖的罗乐林,寒声道:“还要本侯念下去吗?” 罗乐林双臂被制,连求饶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他也知道今天被陆沉盯上凶多吉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顶头上官身上:“乐将军,卑职冤枉啊!” 乐明鸿早早便看见那本卷宗上属于织经司的标记,自然明白陆沉并非是罗织罪名,罗乐林确实做过那些事,但罗乐林是他麾下比较得力的都尉,如果不管不顾又会导致很麻烦的后果。 听到罗乐林的求救声,乐明鸿当即斥道:“你这个糊涂东西,竟然私下做过这么多恶事,真是找死!” 话虽如此,他还是转而对陆沉说道:“大将军,末将御下不严,实属有罪!罗乐林性子粗疏,确实触犯过军纪,只是他带兵打仗颇为勇猛,还望大将军能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陆沉这次却没有给他好脸色,冷声道:“乐将军,本侯现在是在执行军法,你确定要横加阻拦?” 乐明鸿骇然,躬身道:“末将不敢!” “还不退下!” 陆沉一言斥退乐明鸿,转身对下方的将士们说道:“罗乐林违法乱纪,罪不容赦,现在本侯决定褫夺其一切军职,将其交给朝廷有司发落!” 罗乐林登时两眼一黑。 校场上的将士们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人站出来鼓噪生事。 台上三位都指挥使见状不禁心中一凉,尤其是乐明鸿脸色格外难看,现在他终于明白陆沉为何要当众发放饷银。 陆沉通过这个直白的举动抓住所有底层士卒的心,等于架空中下级将官的权威,在这個特定的时间点和场合形成上下之间的直接沟通。 这就是他敢公然对罗乐林下手的原因,就算有人想闹事,那些刚刚拿到足额饷银的底层士卒谁会响应? 更何况旁边还有两千精锐骑兵虎视眈眈。 陆沉继续翻阅着卷宗,口中又喊出两个名字:“闫景国,成公杰。” 这两人也是掌团都尉,分别属于崇威军和立威军。 听到陆沉的声音,他们如同看见索命符一般惊慌,却又无法沉默躲避,只能颤颤巍巍地应声出列。 等待他们的自然是和罗乐林一样的结局,被那些凶悍的亲兵当场拿下。 在其他人惴惴不安的时候,陆沉却忽地合上卷宗,然后丢进那个箱子里。 他脸色凝重地望着台下所有人,高声道:“本侯知道,京军存在的问题不能归咎到某一个人身上。世风如此皆难幸免,或许你们当中一些人就是以为法不责众,故而如罗乐林之流变本加厉,不知收敛!本侯现在明确告知尔等,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若是谁还以为在本侯麾下能够胡作非为,罗乐林等人就是你们的例子!” “当然,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京军整体的风气便有问题,所以本侯也会给犯过错的人一个机会。本侯这几日翻遍卷宗,罗乐林等三人罪大恶极必须惩治,其他人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还有改正的希望。” 说到这儿,他抬手指向身边的箱子,正色道:“这里面装着你们以前犯错的证据,本侯决定暂时封存。若是以后你们不再犯,此箱不再开启,可若是再被本侯抓到你们违法乱纪的举动,那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听清楚没有?!” 下面那些中下级将官无不面露喜色,诚恳地喊道:“遵令!” 陆沉微微颔首,又道:“若是有人担心自己守不住规矩,本侯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无论伱是要退出行伍,还是想调去别处,只管去找你们的关系和人脉,本侯无一不准。你们将位置空出来,底下的将士们才有升职的机会。”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中暗伏,那些底层的士卒猛地心思热切起来,巴不得上面那些将官立刻滚蛋。 乐明鸿望着这一幕只觉心中满是苦涩。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陆沉之间的差距。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对手。 他和左玉山对望一眼,两人都不禁露出颓败之色。 陆沉没有给他们啰嗦的机会,当场宣布由他带来的三名边军武将接任空出来的三个都尉职位,这是天子先前定下的京军和边军武将对换之策,乐明鸿等人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此,整军初定。 …… 京城,平南坊,李氏大宅。 锦麟堂中,左相李道彦靠在榻上,缓缓说道:“今日陆沉去了东郊,此事你可知道?” 李适之垂首答道:“回父亲,儿子知道。” 李道彦带着几分狡黠说道:“要不要跟为父打个赌?” 李适之一怔,他极少见到老父亲会出现这种神情,仿佛现在年近七旬还带着几分幼儿的心态。 李道彦继续说道:“为父赌陆沉能够一日收服军心,并且初步完成对那三支京军的改造。” 李适之勉强一笑,附和道:“儿子怎敢与父亲打赌,不过山阳侯极擅治军,想来这点事情对他不难。” 李道彦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意味深长地说道:“为父知道你对一些事不满,尤其是侯玉那桩案子,为父没有出面为他说话。只不过……做人做事都要恪守底线,侯玉越过那道界线,这世上便没有人能救他。” 堂内的气氛略显沉肃。 李适之心里明白,老父亲这番话其实是在暗中点拨他。 片刻之后,他淡淡道:“父亲,势不由人,如之奈何?” 何谓势? 当然是指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李家身为江南世族之首,很多时候不能只顾及自身的利益,否则必然会被那些拥趸抛弃。 世族门阀的兴衰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 李道彦望着长子平静的面庞,不由得轻叹一声道:“将时间倒推回五年之前,为父或许会支持你的看法,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该退的时候必须要退。” 直到现在为止,李道彦仍然尝试用温和的方式改变长子的想法。 李适之长吁一口气,缓缓道:“父亲,陛下用陆沉做刀,这把刀的确锋芒毕露,一般人不敢直面应对。但是这把刀太过锋利刚直,一者有自断之忧,二者也可能伤到握刀的人。” 李道彦轻声道:“即便如此,这把刀也有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能力。为父不想去窥探你的隐秘,也不再计较你在先前那些事情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现在是你以及李家抽身的最后机会。” “适之,莫要自误。” 望着老父恳切的目光,李适之沉默良久,问道:“父亲,值此风起云涌之际,李家怎能做到置身事外?” 听出他语气有所松动,李道彦不禁面露微笑,淡然道:“这一点你无需操心,为父自会料理妥当。适之,为父培养你二十多年,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便是希望你能够在为父死后,扛起锦麟李氏的家业。” 李适之点头道:“儿子明白。” 李道彦欣慰地说道:“今天咱们爷俩不谈朝堂大局,不说天下大势,只说说自家事。为父虽然老迈,还能坚持一年半载,自会帮你解决外面那些麻烦,将一个干干净净的锦麟李氏交到你手中。望你能以家族前途为重,静下心来走得稳当一些。” 李适之心中一沉,起身拱手道:“谨遵父亲之命。” 李道彦挥挥手道:“去罢,回去好好想一想。” 李适之行礼告退。 李道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昏花的老眼中飘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李适之身为他的长子,早就和锦麟李氏形同一体,就算李道彦有大义灭亲的能力,他也没办法做出那个决定,因为那会让整个锦麟李氏的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世人眼中的李适之仍旧是那个温文尔雅、内敛沉稳的刑部侍郎,李道彦却隐隐察觉到这个长子在悄然之间,已经具备影响京城格局的能力。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只是……现在再想改变继承人已经太晚了。 一念及此,老者望着门外昏黄的阳光,发出一声黯然的叹息。 (本章完) . 379【诛心之火】 李适之缓步回到居住的东苑。 从表面上来看,这位刑部侍郎的脸色看起来很正常,似乎并未因为李道彦的直白之语方寸大乱。 来到内书房,李适之给自己泡了一杯竹海金茗,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茶香袅袅,静谧优雅。 他很清楚老父亲的能力和手腕,这座京城里能瞒过他老人家的事情不多,更遑论他经营一辈子的李家。 换而言之,李道彦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李适之的秘密,只是囿于两人无法割裂的关系,以及他现在的年纪和京中局势,无法做出强而有力的应对,只能采取温和的方式进行委婉的劝说。 李适之不会因此窃窃自喜,相反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李道彦的态度很明确,在这个暗流涌动的凶险时刻,李家尽量什么都不做,要在天子和江南世族之间找到一个着力的平衡点。 简单点说,大抵就是一个补锅匠的角色。 但是李适之知道这里面蕴含的风险。 这些年他暗中和江南世族走得很近,尤其是盘踞在大齐权力中上层的其他八大家,通过利益交换和李家的影响力,他与这些门阀世族建立起非常紧密的关系,对他们的心思称得上了如指掌。 江南世族和史书上那些门阀有一个较为显著的区别,他们对军权的渗透比较深。 自李端在永嘉城登基开始,京军便和江南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层关系愈发深入。 如今李端要对京军势力格局下手,必然会侵占甚至剥夺江南世族手中的权力,这是一個无法调和的矛盾。 对于李家来说,想要在这个时候站在岸上旁观,毫无疑问是极其危险的选择。 “父亲,儿子明白您的苦衷,但是很多时候危险同样意味着机遇,这件事并没有您想得那么复杂。” 李适之喃喃自语,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他就这样静坐良久。 天色昏暗之时,心腹李锦山走进内书房,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拜见侍郎大人!” 男子毕恭毕敬地行礼。 他叫钟昶,现为刑部都官司掌固,乃是这次刑部派去协助陆沉调查侯玉案的高手之一。 李适之缓缓抬眼望着他,问道:“案子查得如何?” 钟昶垂首答道:“回大人,应该有些进展,不过下官只负责其中一部分卷宗的审阅,因此无法得知全貌。” 李适之沉吟道:“本官一直很看重你,这次派你去协助山阳侯查案,你务必要尽心竭力,切莫让人小瞧刑部的办事能力。” “下官谨记大人嘱托。” 钟昶躬身一礼,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是否需要下官从中做些手脚?” 李适之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钟昶登时清醒过来,连忙说道:“下官愚昧,还望大人宽恕。” “好好做事,用心做事,其他东西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李适之提点一句,然后平静地说道:“下去罢。” “是,大人。” 钟昶行礼告退。 李锦山将其送走,再回来时表情略显沉肃。 “老爷,南安侯这些天过得十分煎熬,他已经让人送来几次口信,恳请老爷能够施以援手,尽量保住他的大将军之位。” 纵然此刻书房内没有旁人,周遭也不可能存在窥探的目光,李锦山依然将声音压得很低。 侯玉如今名义上是在侯府养伤,实则和圈禁无异,但是天子不能做得太苛刻,因此只是让禁军对侯府外围进行管控,远远达不到密不透风的程度。 以李家在永嘉城内的实力和底蕴,想要和南安侯府建立联系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大将军之位?” 李适之唇边泛起一抹冷笑,缓缓道:“他在成州那种边陲之地待久了,果真养成这种愚蠢的脾性,殊不知这次他能保命就算是不错的结局。” 李锦山与旁人不同,他是李适之最看重的心腹,自然不需要太过谨慎,闻言便提醒道:“老爷,南安侯在军中的人脉不浅。” 李适之颔首道:“所以他死不了。你派人告诉他,这盘棋才刚刚开始,眼下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耐心等待。” 李锦山垂首应下。 李适之望着大案上柔和的烛光,又道:“等陛下和陆沉将这团火烧得更旺一些,很多人都难以承受的时候,自然有他出手的机会。” 李锦山双眼一亮,敬服地说道:“小人明白了。” …… 入夜,山阳侯府。 偏厅之内,摆着一桌简单的席面。 洛九九坐在南面,一边小口吃着饭菜,一边打量着对面大快朵颐的陆沉。 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陆沉感觉到她好奇的目光,遂将碗里最后一口米饭扒拉干净,然后拿起旁边的帕子擦擦嘴,从丫鬟手中接过一杯清茶,对洛九九说道:“你的饭量也不小。” 洛九九一怔,哭笑不得地说道:“你好歹是堂堂国侯,我还听说你们陆家颇为富庶,何必这么小气。” 陆沉笑了笑,略过这个话题说道:“我本以为伱今天会偷溜出去,没想到你能够忍住待在府里,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尉迟归已经解除洛九九脉门上的禁制,在陆沉不在家的前提下,以她的武功想要跑出去确实不是一件难事。 洛九九却道:“我为何要冒险出门?” 陆沉道:“此言何意?” 洛九九微微扬眉道:“我虽然不懂你们齐国朝廷的门道,却也知道侯玉的案子让很多人纠结。如果能够杀了我,虽然你们那位皇帝陛下肯定会很生气,但是也会彻底断绝齐国和沙州七部修复关系的可能性。到了那个时候,再因为无辜惨死的沙州人去治罪侯玉,显然是毫无必要的举动。” 这番话让陆沉略感讶异。 明亮的光线中,红衣女子明媚的神情如夏夜的清风。 被陆沉这般打量,洛九九面无羞色,坦然地说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很对。” 陆沉微微一笑,继而顺势说道:“如果朝廷治罪侯玉的话,沙州人能否平息心中的怨恨?” 洛九九放下筷子,用清凉的帕子擦净双唇,轻声道:“很难。” 陆沉目光微凝,其实这个答案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从雅隆部头人之女的口中得到证实,终究令人不太喜悦。 洛九九见状便解释道:“如果侯玉能够得到应有的惩处,沙州人肯定会对大齐皇帝陛下有些好感,但是当年那笔账又怎么算呢?” 大齐和沙州七部之间有个问题永远无法解决,那就是十九年死在河洛北郊燕子岭的八千土兵。 沙州七部在那件事上是纯粹的受害者,而且背叛他们的齐朝先帝早就死了,他们就算想报仇也只能冲着整个大齐。 诚如洛九九那天在宫中所言,沙州人很清楚彼此之间的差距,不想造成自身更大的伤亡,因此不会主动挑衅大齐,但是想要让他们放下仇恨,如百年前那般成为大齐最忠心的扈从,这显然不太可能。 洛九九轻叹道:“而且沙州内部的情况也很复杂,我的阿爸虽然是雅隆部头人,雅隆部也确实拥有最多的人口,但是他并不能决定部落里的所有事情,其他部落的头人很多时候不会完全听他的话。” 其实这个问题从沙州七部的名称便能一窥究竟。 经过上百年的岁月流逝,沙州依然是七部并存,没有整合成一个部落,可见内部的势力相对均衡,谁都做不到一家独大。 陆沉微微颔首,又问道:“沙州到底有多大?” 洛九九愣了愣,随即抬起双手在身前画出一个很大的圆,道:“这么大。” 陆沉忍俊不禁地问道:“这么大是多大?” 洛九九白了他一眼,也笑道:“我怎么知道?反正沙州的面积很大,七部并非生活在一起,而是各有各的地盘。我们雅隆部和惠宁部生活在距离云岭不算很远的地方,翻过云岭再走几十里就是你们齐国的成州。” 陆沉想起当初天子说过的那番话,便温言道:“飞鸟关在哪个部落的领地之内?” 洛九九答道:“飞鸟关?那是金川部的地盘,我小时候去过一趟。飞鸟关十分险峻,只需要几十个人把守,就算是几千人都没办法从北边强攻——” 她还没有说完,厅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侯府总管家陈舒走进来,神情凝重地说道:“侯爷,出事了。” 陆沉抬眼望去,沉静地问道:“何事?” 陈舒道:“刚刚收到急报,咱家在北城的一处铺面走水了,火势很凶,库房里的东西救不出来,万幸没有伙计出事。” 洛九九面色微变。 在如今这个敏感且复杂的时刻,陆家商号的门面突然发生火灾,这里面可有太多耐人寻味的深意。 她略有些紧张地望向陆沉,不知这位年轻国侯会做出怎样的应对。 陆沉将欲起身,却又坐了回去。 他转头看着陈舒,淡然道:“既然伙计们没有出事就好,损失一些钱财就当是破财消灾。如今已经入夜,我便不去查看了,你让人去其他铺面巡查一番。眼下天干物燥,确实要做好防火的准备。” 听完这番话,陈舒猛然心中一震,喃喃道:“侯爷,莫非这火灾——” 陆沉平静地打断他的话头:“一场意外而已,不必太过惊慌。从明天开始,咱家的商号暂且闭门谢客,查一查内部的隐患。” 陈舒躬身一礼道:“是,侯爷。” 待其告退之后,洛九九有些担心地问道:“你不会出事吧?” 陆沉望着她俏脸上的关切之色,微笑道:“当然不会。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侯玉的案子过几天就会有结果了。” 洛九九面上浮现一抹喜色,诚恳地说道:“多谢。” (本章完) . 380【天不假年】 北城,汇通坊。 金水街上,人头攒动,百姓们一边看着那家被大火烧得七七八八的店铺,一边跟身边人窃窃私语。 昨夜那场火来得十分突然,好在起火时将将入夜,店内的掌柜和伙计都很机灵,见势不妙及时逃了出来,再加上旁边的街坊邻里出手相助,才没有让火势扩大殃及旁边的房屋。 只可惜店铺本身损失惨重,库房里的绸缎和其他货物悉数毁于一旦。 “侯爷,经过粗略统计,咱家商号这次的损失大概是一万三千多两。” 陈舒来到陆沉身前,神情颇为沉重。 对于陆家来说,一万多两银子当然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很像是一个警告。 陆沉望着处处焦黑的门面,平静地问道:“火灾的原因查出来了吗?” 陈舒愧然道:“还未查明,一名伙计说火势起于库房,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扑灭。” “起于库房……” 陆沉低声重复这几个字,目光中多了几分冷意,随即吩咐道:“先安顿好这处店面的掌柜和伙计,其他店面闭门谢客,重要的货物可以暂时存放在侯府中。” 陈舒连忙应下。 陆沉最后看了一眼被大火烧毁的店面,然后在数十名亲兵的簇拥中转身离去。 众人一路南行,尉迟归不知何时出现在陆沉身边。 中年男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次是一家店面的库房被烧,下次便有可能是陆家商号在京城的所有店铺被烧,再进一步就是陆家在淮州各府的商号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放火不能解决问题,那就拔刀杀人,即便他们动不了你,也可以威胁你在意的人,比如令尊和陆家的男女老少。” 陆沉策马徐行,淡然道:“前辈知道是谁放的火?” 尉迟归微讽道:“除了南边这些达官贵人还能是谁?你如今既是负责查办侯玉案的钦差,又是天子破除京军顽疾的最大凭仗,可谓重任集于一身。先前你说起过墨苑夜宴的详情,你用一只酒杯堵死那些人拉你下水的希冀,接下来自然就是威胁和恐吓。” 陆沉笑了笑。 尉迟归便道:“看来你真的不在意这些威胁。” 陆沉望着前方的街景,缓缓道:“我只是觉得南边的老爷们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以为放把火就能吓住我,却忘了我是怎样从边疆走进皇宫的。” 这句话很平淡,没有刻意带上杀气,但是落在尉迟归耳中,却有江湖上常见的豪情恣意。 中年男人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回敬?”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悠然道:“前辈先前转述过萧叔对江南这些权贵的评价,那三句话令我记忆犹新。所谓知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无大德,重私利而轻廉耻,这个评价可谓恰如其分,不过我觉得还可以再加一句。” 尉迟归微笑问道:“哪一句?” 陆沉目视前方,一字字道:“畏威而不怀德。” …… 皇宫,文德殿。 陆沉走进来的时候,殿内已有两位重臣,站在右边的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左边那位则是右相薛南亭。 在陆沉携煌煌军功来到京城之前,此刻殿内的君臣三人便是一個非常固定的搭配。 坐在御案后的天子李端望着陆沉,温和地问道:“伱昨天去东郊阅兵,可有发生一些趣事?” 陆沉细心地察觉天子眉眼间有一抹沉闷之色,他没有着急询问,将昨天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最后说道:“陛下,臣留下九百骑兵,分别安置在镇威、崇威和立威军中,暂时担任军法队之职。其实京军的问题虽然繁多,但是还没有烂到根子里,给臣一段时间,足以让这三支京军改变风貌。” “甚好,朕没有看错人。” 李端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继而道:“京军改制非一日之功,你已经拥有一个很好的开端,接下来可以适当放慢步伐。” 陆沉垂首道:“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李端又问道:“侯玉一案查得如何?” 陆沉正要开口,却见薛南亭向前一步,躬身道:“关于南安侯的案子,臣恳请陛下三思!” 这个突然的变故打断陆沉的思绪,他略显不解地看向右相,只见这位性情刚硬的中年男人脸上多了几分平时很难见到的忧虑之色。 李端先前温和的面色稍稍有些冷,他抬手摩挲着桌上的白玉镇纸,缓缓道:“三思?朕为何要三思?” 薛南亭知道自己的谏言不为君上所喜,但是身为朝堂右相,而且因为左相年迈的缘故主持大部分政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齐朝廷的结构,以及现在面临的问题。 有些话不得不说,必须要说。 他拱手说道:“陛下,南安侯所犯诸事确实不容宽恕,尤其是擅动刀兵和欺君罔上这两项,哪怕是抄家问斩都不为过。但是他和那些高门大族的关联实在太深,而且这里面牵涉到大齐和沙州七部之间的关系。倘若因此重责南安侯,会不会引起成州都督府的骚乱,会不会导致沙州七部得寸进尺,进而威胁到西境边陲的安稳?” 这一刻陆沉心里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绪。 或许这些话本该出自左相之口,而右相一直是天子最坚定的支持者,竟然会反对天子的决定。 李端定定地看着薛南亭,沉默良久之后问道:“依薛相之意,朕该如何决断?” 薛南亭抬头望着天子,恳切地说道:“陛下,南安侯身负军功勋爵,本就可以抵罪。臣之拙见,可以夺其爵位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李端不置可否,又问道:“那其他人呢?” 殿内众人都明白这个“其他人”究竟指谁。 侯玉在成州都督府任职期间,先是主动翻越云岭猎杀沙州人,通过这种方式攫取首级和军功从而晋升。在沙州人忍无可忍反击的时候,他又谎报军情说这是沙州七部侵袭边境,通过阻拦敌人再捞一遍功劳。 这些事看起来很简单,想要做到完全瞒过朝廷,不可能离开朝中一些大臣的帮忙遮掩。 李端忍了十四年,不想再忍下去,势必要借着侯玉这桩案子的机会动一动朝堂。 薛南亭对此心知肚明,他望着天子,艰难地说道:“陛下,过犹不及啊。” “砰!” 李端忽地抬手拍着案上,怒道:“过犹不及?这十四年来朕给过他们多少次机会?他们可懂得珍惜?这些人将朝廷权柄私相授受,相互勾连盘根错节,朕就算想换一个兵部侍郎都得看他们的脸色!” 薛南亭神情凝重。 李端继续说道:“为了国朝大局,朕再三忍了,可是这些人愈发不知收敛,竟然敢瞒着朕做出这等事情,朕难道还要继续宽仁待之?” 薛南亭并未因此退缩,他躬身一礼道:“陛下,臣无半分私心。” 李端望着中年男人鬓边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白发,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缓缓道:“朕知道,朕方才并非是在指责你。” 薛南亭直起身来,先向天子谢恩,继而道:“陛下,南安侯的案子并不复杂,臣虽然没有看过案卷,也能大概猜到究竟有哪些人暗中帮过他,毕竟这种事只要抖露出来便有迹可循。但是臣想说,对于大齐而言最重要的是稳定。如今北方景国已经灭赵平燕,下一步定然是剑指江南。” 他转头看了一眼陆沉,然后回首望着天子,沉重地说道:“陛下,臣坚信边军将士对大齐的忠心,更不会怀疑他们的战力,可是再勇猛的战士也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臣无比厌憎侯玉所为,比陛下更想将其杀之而后快,至于其他人亦是如此。然而现在的大齐经不起惊涛骇浪,在北伐取得最终成功之前,唯有稳定二字最重要!” 殿内一片死寂。 薛南亭再度行礼,道:“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暂时退让只是为了顾全大局!” 李端默然不语。 薛南亭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他是从朝局稳定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 拿下侯玉以及与他勾连的世族大臣,的确可以宣泄李端胸中的怒火,但是这件事发生在他对京军进行改制之后,等于是在将江南世族逼到墙角的前提下,又往他们身上砍一刀。 朝廷是什么? 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由无数势力结合而成的利益集团,江南世族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朝自身挥刀剜去腐肉这种事听起来似乎波澜壮阔,颇有一种壮士断臂的雄壮,但是还有一种结果就是腐肉未去,自身却流血不止,最后便宜了北方虎视眈眈的敌人。 李道彦是因为这个顾虑沉默不言。 薛南亭同样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直言劝谏。 李端静静地看着薛南亭,看着这位从他登基开始便一直忠心耿耿扶保大齐江山的能臣,虽然他没有直言问过,却也知道出身高门大族的薛南亭站在他这边,尤其是在支持北伐这件事上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他又看向另一边的秦正,这位被很多人暗地里骂做天子鹰犬的孤臣,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之间为他将织经司拉扯壮大,保证他没有变成宫中的瞎子和聋子,如今也是人到中年心神俱疲。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陆沉身上。 和另外两位重臣相比,陆沉就像是初升的朝阳,散发着令人羡慕的锐气。 李端面上不由得浮现一抹欣慰的神色,然后忽地不断咳嗽起来。 “陛下?” 薛南亭望着逐渐面色涨红的天子,不由得担心地往前一步,然后说道:“要不要传太医?” 李端抬手摆了摆,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他摇摇头道:“不必了,太医已经看过,无需让他们白跑一趟。” 陆沉闻言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李端拿起案上的杯盏,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随即对三人说道:“虽然你们从未问过,但朕心里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朕这段时间有些急切,似乎是被边疆大胜的战果冲昏头脑,恨不能一天之间就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其实——” 说到这儿,他面上浮现一抹苦涩的笑意,喟然道:“朕今日便告诉你们,并非朕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只是朕不得不这么做。” 此言一出,堂下三人心中尽皆一震。 (本章完) . 381【开端】 李端那番话虽未明言,可是殿内三位重臣都明白其中深意。 他登基十四年来,面对朝中极其复杂的局势和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他表现得极其耐心,几乎没有享受过先帝那般大权在握独断朝纲的待遇,但是他依旧能不骄不躁地沉稳前行。 在这十四年的时间里,大齐朝堂上的主旋律基本就是妥协和退让。 或许夜深人静之时,李端也曾无比艳羡北方景国的皇帝,羡慕他能一言九鼎,连庆聿恭这等掌握军权的名将也必须遵循他的指示行事。 可李端也不是没有收获。 抛开秦正和薛南亭这两位从一开始就支持他的重臣不提,如今李端首先能确保八千禁军完全忠于自己,从主将沈玉来到下面的都尉和校尉,都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股肱之臣。 其次便是成功掌握北衙一半军权的上将军刘守光,李端在此人身上不知耗费多少心血,终于争取到他的忠心支持,在先前李端想要壮大边军的时候,刘守光的表态打了其他武勋权贵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南衙中也有陆沉和陈澜钰,虽说他们暂时不能帮李端掌控南衙的全部兵马,至少不会让南衙形成一股合力。 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改变,至于李端在这十四年里,究竟在朝堂上培植拉拢了多少心腹,连薛南亭都不清楚此节详情。 当然,眼下薛南亭根本无暇考虑这些问题,他望着御案后的天子,脸上浮现一抹沉痛的神色,道:“陛下,臣的叔叔医术精湛,臣立刻派人去将他请来京城。” “薛怀义?” 李端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爱卿有心了,朕听太医院正提过他的名字。不过,太医院正是令叔的师兄,他也查不出朕的毛病,只说可能是脏腑上的问题。虽然太医们没有明言,但是朕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事必须早做打算。” 陆沉抬眼观察着天子的脸色,确实能看到几分黯淡之色,只不知具体是什么问题。 薛南亭闻言愈感悲切,可他终究是朝廷右相,肩膀上扛着大齐一京十六州之地的重任,必须时刻保持着清醒的理智,唯有躬身道:“臣恳请陛下保重龙体,好生将养,万万以天下苍生为念!” 李端心中颇为触动,颔首道:“薛相放心,朕明白,朕的身体还能坚持。” 他今天召这三人入宫,主要目的便是统一思想,让每个人都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因此继续说道:“大齐存在很多问题,不论朝堂还是军中,朕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尽量多解决一些问题,不让后继之君前路坎坷。” 对于大齐而言,元嘉之变河洛失陷理应算做一个转折点。 在这之前大齐有一百四十余年的国祚,南渡永嘉虽然继承大齐的国号,而且李端是以皇七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宝,但是在后世的史书上多半会将南齐视作一个新的朝代。 简而言之,李端在某些角度堪称南齐的开国皇帝,如果南齐存在的问题连他都解决不了,指望后继之君来解决更加不可能。 一直沉默的织经司提举秦正开口说道:“陛下,臣认为亟需解决的问题主要有三個。” 绝大多数时候,秦正在朝会上都是缄口不言,除非天子询问才会开口,所言也是基于织经司掌握的确凿资料,如若不然便是一个闷嘴葫芦。 或许便是因为这种绝不插手朝政的姿态,秦正才能十四年如一日地掌控织经司,并且在各方势力满心戒备的情况下,他能将织经司发展壮大。 直到此时此刻,秦正终于不再沉默,因为他知道天子已经下定决心根除顽疾,身为人臣自然要竭力配合。 李端转头望去,欣慰地说道:“你说。” 秦正不疾不徐地说道:“第一,朝堂大权被江南门阀世族把持。两位宰相和御史大夫暂且不提,六部尚书和侍郎,有十三人和那些高门大族有着密切的联系,不论是出身门阀世族,还是姻亲和座师的关系,总之他们可以视作一个整体。除此之外,翰林院、国子监、御史台、九寺、七监,其中有大量官员深受江南世族的影响。” 李端双眼微眯,薛南亭沉默不语。 陆沉听来只觉触目惊心。 他知道天子当初登基是依靠江南世族的拥护,所以才会让渡出一部分权力作为交换的代价,但是过往终究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此刻通过秦正的讲述,他才知道江南世族对于大齐朝廷的影响力,难怪先前薛南亭会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直言劝谏。 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即便抛开京军的存在,就算李端敢对江南世族举起屠刀,唯一的结果便是朝廷陷入瘫痪,各州官府立刻崩溃。 更何况江南世族之中并非全是贪官污吏或者裙带之臣,左相李道彦便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想要改变朝廷权柄被那些人把持的现状,就得有足够的能臣干吏进行替换,还不能动摇到朝廷的根基,这件事的难度甚至要超过陆沉在边疆对抗景朝铁骑。 秦正继续说道:“第二,京军目前仍然是由江南世族出身的武将控制,从枢密使郭从义、上将军王晏到大将军侯玉,这些人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京军南北两衙目前的十七位都指挥使,仅有定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出身边军,其他十六人的籍贯都在江南,更不必说下面的都尉和校尉这两级将官。纵然陛下采纳陆侯的建言进行将官对换,短时间内依然无法改变这个局面。” 他的发言很直接,没有半点委婉之处,显然是因为此刻殿内君臣四人是一条心,自然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 李端沉吟道:“朕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调整京军的势力格局,至少他们不会拧成一股绳,只要朕还活着,京军就不会乱来。” 这是他御宇十四载的底气。 如果连这份底气都没有,京军完全脱离控制的话,他也不敢冒然提出京军改制。 秦正提醒道:“陛下,在这件事上不论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李端颔首道:“理应如此。陆沉。” 陆沉微微垂首道:“臣在。” 李端郑重地说道:“朕将京城的安全交托在你手中,不知你需要朕做什么?” 这句话来得稍稍有些突然,但是陆沉神色依旧沉稳,想了想说道:“陛下,为确保万无一失,臣需要从江北调两支兵马南下。” 李端微微一怔:“两支?” 陆沉应道:“两支便已足够。” 李端面露欣慰的笑意,赞许道:“好,朕允了。” 秦正等他们说完,方继续说道:“第三,臣恳请陛下早日确立储君。” 李端不由得陷入沉默。 太子乃是国本之基,他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偏偏他中意的是二皇子,而非既嫡且长的大皇子,可以想象一旦他提出这个决定,朝堂之上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 关键在于他现在想做的事情很多,强行立二皇子为太子无异于自找麻烦,让本就混乱的局势又添了一把火。 李端只觉脑海中的痛楚猛然加剧,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勉强笑道:“朕知道了。此事容朕再斟酌一二,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处理侯玉的案子。” 旁观至此,陆沉已经清楚天子的心意,也理解右相薛南亭心中的顾虑,但是他对这件事的看法略有不同,当即昂首说道:“陛下,臣认为如今不宜心慈手软。” 李端稍感意外,他看了一眼薛南亭,随即对陆沉说道:“你赞同朕的想法?” 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或许不知,臣家中的商号在京中有十几个门面,其中一处门面的库房昨夜突然发生火灾,库房中的货物被烧得一干二净,万幸没有殃及左邻右舍。” 此言一出,李端和另外两位重臣皆是一愣。 薛南亭皱眉道:“火灾?” 陆沉道:“是有人故意纵火。” 李端眉眼之间飘起一抹厉色,寒声道:“好大的胆子。” 秦正当即表态道:“这是织经司的疏忽。陆侯放心,我稍后便让人加强对山阳侯府和陆家商号的保护,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多谢秦大人关爱,我已经让商号各处门面暂时闭门谢客,重要的货物也会运到侯府,想来那些人没有胆子去侯府惹事,毕竟我的亲兵杀人不眨眼,所以此事不必在意。” 陆沉朝秦正拱手一礼,随即对天子说道:“陛下,臣想说这件事足以证明那些人的心虚,倘若他们有足够的把握对抗朝廷,就不会在墨苑夜宴时急不可耐地拉拢臣,更不会在被臣拒绝之后,恼羞成怒地使出这等手段。” 李端望着这个长身肃立的年轻臣子,一时心绪翻涌,神情复杂地问道:“你果真不怕?” 陆沉微微一笑,从容道:“陛下,这种手段满是小家子气,更透着一股子色厉内荏的味道,臣为何要怕?正因为他们仍然意识不到侯玉案的严重性,同时又无法形成合力,以堂堂大势逼着陛下收回成命,才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法子。” “臣从来不会小觑这些根深蒂固的门阀世族,但是臣在河洛城里见过他们的同类。” “臣用血淋淋的脑袋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谁的刀更硬更狠,谁说的话便更有力量。” 李端听完这些话,只觉如饮下甘甜美酒一般畅快,他不禁站起身来,满含期许地问道:“你现在掌握了多少证据?” 陆沉答道:“回陛下,证据不是很多,但足以敲打宫外那些达官贵人。” 李端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便放手去做。” 陆沉躬身一礼,朗声道:“臣遵旨!” (本章完) . 382【铮鸣】 北燕,沫阳路。 武安城东北方向四十余里,青洋山南麓。 这里有一片平整的山间谷地。 谷地中央,一男一女对面而立。 男子年过四旬,身穿葛布圆领袍衫,身段颀长却又略显消瘦。 他的相貌并不出众,大抵属于走在街上无人在意的类型,肤色稍稍有些蜡黄,与那些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老农极为相似。 若说与众不同之处,或许便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犹如茫茫青山之间杳无人烟的静湖,泛着静谧而又深沉的力量。 还有他那双苍劲有力的手掌,以及右手握着的丈二长枪。 枪名停云,枪头长一尺三寸,虎口吞刃,百炼精铁。 他对面五丈余外站着一名女子。 她身穿青绿劲装,满头青丝绾成一束高马尾,被清新的山风吹拂摇曳。 与对面瘦高的男子相比,她的身段略矮一些,但是丝毫无损于她的气势和风范。 最引人注意的当然是她脸上那张青面獠牙其状狰狞的面具。 这张面具所代表的名号早已传遍整个江北绿林。 菩萨蛮。 依靠诛杀很多燕景权贵的显赫战绩,菩萨蛮在两年前便已进入草莽排定的江湖武榜,位列中册第九。 世人皆知,武榜上中下三册代表着实力的断层差距,上册第十和中册第一的差别不只是一个位次那么简单。 天下前十的守门人便是谷地上这位四旬男子。 停云枪,姜阳生。 不同于性情狂傲的武榜第九狂刀典狂,也不同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榜第八袖中乾坤尉迟归,姜阳生更接近一个普通人的性情。 即便如此,敢于挑战他的人寥寥无几,当初典狂亦是直接越过他,找上了原先排名第九的储恒山。 这是因为姜阳生的枪法极其霸道强横,生平十余次出手皆是杀人之局。 姜阳生望着女子手中的七尺斩马刀,淡淡道:“好刀。” 刀无名,却有灵气,更有杀气。 林溪持刀抱拳道:“请前辈赐教。” 姜阳生依旧平静地握着长枪,道:“十二年前,我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蒙他指点枪法利弊,我获益良多。今日你上门挑战,我自当全力以赴,方不负令尊当年指教之情。” 对此,林溪只以一句话回应:“为今日一战,晚辈已经等待两年有余。” 姜阳生静静地望着那双面具上清冷却又坚毅的眼眸,点头道:“好。” 仿佛是在呼应他这个字,山风又起,吹动着谷地上的萋萋青草。 天地之间,蓦然填满冷厉肃杀之意。 空气忽地绷紧,好似一张随时都会破裂的白纸。 姜阳生提枪平举,目光始终不离林溪手中的斩马刀。 林溪右手单握斩马刀,刃尖遥指姜阳生的咽喉和胸膛之间,左手轻轻傍在右腕上方三寸,并没有贴上去,却随时预备协助出刀。 此刻她就像突然之间变了一個人,气势无比沉凝。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先是帮陆沉踏足军中并且站稳脚跟,然后又守在宝台山里为七星帮做事,犹如锥处囊中,锋芒悉数掩藏,以至于江湖上太久没有流传过菩萨蛮的名字。 直至今日,潜龙出海。 姜阳生怎会不知林溪正在蓄势,他微微闭眼旋即睁开。 几乎没有任何准备的动作,停云枪也未有收后蓄力半分,枪尖就连同姜阳生的身体爆射而出,转瞬间跨过中间的数丈距离,一点锐利的寒光直取林溪的咽喉。 枪还未至,凌厉的劲气便已刺碎了山风! 这样看似平平无奇的一个人,一旦施展开停云枪法,便如惊雷一般凌厉,又似骤雨一般迅疾,快到人眼几乎无法反应。 仿若世间万物皆因之停滞不前,唯有枪锋如电,停云刺月。 但是林溪不需要用眼睛去看。 论及生死搏命的经验,她从小便在一众高手的磨砺中积累,长大后又走南闯北历经无数次考验,比之陆沉要强过很多倍,再加上这两年在战场上的历练,她的反应愈发敏锐果决。 在姜阳生出枪的瞬间,林溪腰腹一拧,上玄经的内劲迅速奔涌全身,脚下一蹬便倒滑七尺。 她的双手依然保持着先前的握刀姿势。 姜阳生手中长枪一往无前,强横的劲气在草地上破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林溪退出七尺,左脚猛地踏住,随即斩马刀扭转翻起,左掌抵住刀背,双腿猛力沉下。 刀身斜斜过肩。 枪尖与刀刃相击,刹那间绽放出一片璀璨火花,几近于令阳光黯然失色。 林溪举刀沉步的连串动作,完美配合而且迅疾无比,就像跟姜阳生约定一样,刀刃以极准确的时机,将停云枪的枪尖接了下来! 姜阳生深邃的双眼中多了几分奇异的神色,他曾经受过林颉的指点,当然知道上玄经的强横与精深,并不意外这个天赋异禀的年轻女子会有如此精湛的功力,但是这种双手御刀的硬抗之法仍然超出他的意料。 最关键的是,林溪双手御刀并非一味防守,杀招随之而来! 林溪沉下的右腿膝盖与足踩向外转,仍然半屈曲着的左腿离地弹出! 这一脚并非踢人,而是踢枪。 停云枪比斩马刀长接近五尺,一寸长便是一寸强,更何况这样的长度非常适合姜阳生大开大合的武功路数。 林溪这一脚的目的便是踢开停云枪,她已经做好立刻欺身而进的准备。 当此时,姜阳生平静的眼眸中遽然绽放一抹神采,他手中的停云枪猛然轻微的颤动。 枪尖与刀刃分离丝毫,旋即再度紧贴。 那轻微的颤动从枪身直达枪尖,通过二次发力传递至刀刃之上,已经变成足以摧金断玉的雄浑之力,直接破开林溪构筑的防御,枪尖顺着斩马刀身直接下刺! 林溪很清楚自己这一脚就算能踢中枪身,停云枪的枪尖也能洞穿自己的要害。 此刻她有很多选择,可是她偏偏选择最令姜阳生意想不到的一种应对手段。 但见她双手交错握住斩马刀,强行发力施于刀身,磅礴的力量奔涌而出,极速颤抖的刀身犹如滚滚洪流反制枪尖。 两位顶尖高手没有任何花哨地比拼着内劲。 山风呼啸,青草徐徐,以两人为中心,周遭的空气不断打着旋儿。 下一刻,姜阳生长啸一声,撤枪踏步凌空而起,长枪如一道飞虹席卷而来! 林溪周围方圆三丈之内,皆在枪围的笼罩之下,无论她朝任何方向闪避都脱离不开。 她眼中没有半点惧色,昂首望着那杆长枪如龙,斩马刀再度交于右手。 片刻之间,刀枪相击无数次,只见火星四溅。 林溪不退反进,迎着停云枪贴身冲去,身形快如闪电! 但是她的刀却慢了下来。 虽然慢,刀势却在变。 刀身从轻到重,变化从多到少,杀意从凝到烈。 如果说姜阳生的长枪满布杀气,宛如厚重的乌云一般遮蔽天空,林溪的斩马刀便是升起的朝阳,从下到上穿透凌厉的枪围,刺开这稠密到令人无法呼吸的阴霾。 令漫天阳光重现大地! 那刀光起初如一点微弱的星火,在狂风暴雨一般的枪围中挣扎向上,却又像这片谷地上倔强生长的青草一般,一点点蔓延,一点点伸展,最终形成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 林溪以力御刀,身体强行上冲,山风吹过她耳畔的青丝,那双璀璨如星辰一般的眼眸中绽放出灿烂的光芒! “破!” 清凤之声,响彻天地! 蓦然之间,枪围已破! 当风声止歇,两人再度落在草地上。 林溪鬓边的青丝稍显散乱,光洁的额头上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脸色略微有些苍白,显然这一战对她的损耗极大。 只不过除了这些疲累的表象,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姜阳生站在对面,他望着手中的停云枪,神情略显复杂。 长枪大体完好,只是枪身上多了十几道细密的斩痕。 还有他的前胸出现一道口子,葛布被划开将近两寸长,却没有一滴鲜血流出,自然是没有伤到皮肉。 然而姜阳生却知道这是林溪在最后时刻卸力,否则他今天必然会被开膛破肚。 诚然,即便他受伤也有重创林溪的能力,但是若从切磋的角度来看,今天这一战是他输了。 中年男人脸上并无怨怒之色,他的目光从停云枪移动到林溪手中的斩马刀,赞道:“这一刀很好,足以让你开宗立派,只是若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一刀不属于林家刀法?” 林溪脑海中浮现当初在江华城中,厉冰雪最后用出的那一式燎原枪,坦然道:“这是晚辈目睹友人所用之燎原枪,后来参悟而出的刀法。” 姜阳生微微一笑,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林姑娘手下留情。” 林溪谦逊地说道:“前辈承让。” 姜阳生拿得起放得下,笑道:“当年蒙令尊指导枪法,今日又得你手下留情,姜某人欠你们林家两次人情。将来若有效力之处,无论刀山火海,只需一句口信。” 林溪拱手一礼:“多谢前辈。” 姜阳生还礼,随即持枪转身离去。 林溪目视他的背影,良久之后,陶保春走到近前,恭敬地问道:“小姐,接下来我们去哪?” 林溪神色平静,淡然道:“第九典狂已死,第八是尉迟前辈,父亲说尉迟前辈只是淡泊名利,实际上他的武功至少在前三之列。第七司马辟之已经消失很多年,所以接下来我要去南边找那位天下第六。等和他交手之后,我会暂时停下寻武之路,去江南探望一下师弟。” 陶保春其实也有些想念陆沉,不过他眼下最关心的是林溪的大事,遂问道:“天下第六?” 林溪点点头,转身目视南方,道:“冷剑,阴千绝。” (本章完) . 383【竖子】 永嘉城。 皇宫北面的御街两侧坐落着朝廷的各个部衙,其中六部衙门相距不远,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很快被同僚知晓。 在大齐朝廷的架构中,兵部历来是一个地位相对尴尬的衙门。 其他五部都有清晰且固定的权责范围,唯独兵部不仅要接受两位宰相和中书的管辖,还要小心翼翼地处理和枢密院之间的关系。 兵部尚书不好当,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 不过现任尚书丁会长袖善舞,依靠左相的赏识以及自身的家世,在这个位置上坐得极其稳当,七年来基本没有出过差错。 故此,李端纵然不喜他的性情,也没有动过将他换掉的念头。 值房之内,丁会坐在太师椅上,翻阅着桌上的公文,心中却有些神思不属。 侯玉案悬而未决,南衙那边风平浪静,负责查案的山阳侯陆沉这几日可谓深居简出,这件事看似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迹象,丁会却不这么认为。 从朝堂稳定的角度来说,此案当然不宜闹大,可是陆沉的行事风格很难用常理来推断。 墨苑夜宴那一晚已经证明,陆沉不会对江南门阀世族虚与委蛇,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稀得做,摆明铁了心站在天子那边。 偏偏他的根基都在江北,南边的权贵就算想拿捏他都无计可施。 顶多便是放把火。 想到陆家商号那处门面库房被烧的事情,丁会不禁暗暗摇头。 这件事他起初并不知情,直到事发之后才知道这是某些人的决定,试图通过这种方式给陆沉提个醒,让他在方方面面收敛一点。 “一群蠢货。” 这是丁会对他们的唯一评价。 对付陆沉这种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狠人,不动则已,一动必须是致命的杀招,如此才能收到成效。 用这种打草惊蛇色厉内荏的手段有何意义? 一念及此,丁会不禁自语道:“只不知谁有那個胆量对陆沉动手……” 话音未落,外面猛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心腹属官走进值房,紧张地说道:“尚书大人,山阳侯带着好多亲兵赶来,如今就在衙门外面。” 丁会心中一紧,皱眉问道:“他来做什么?” 属官愧然道:“下官不知。” 丁会神情凝重,起身道:“召集众人,大门相迎。” “是!” 属官领命而去。 片刻过后,丁会带着一群兵部官员来到大门外,便见那位年轻国侯负手而立,气度沉凝,后方则是数十名剽悍亲兵。 丁会脸上浮起谦卑的笑意,上前行礼道:“见过陆侯。” 陆沉回礼道:“见过丁尚书。” 丁会见状便稍稍放松,语气愈发显得亲切:“不知陆侯今日来到兵部衙门有何指教?” 陆沉抬眼看向丁会身后的人群,淡然地问道:“敢问陈新才陈侍郎可在?” 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从丁会身后站出来,拱手道:“回陆侯,下官便是兵部右侍郎陈新才。” 其人容貌方正,气质儒雅,虽然言语恪守上下尊卑之礼节,但是态度依然显得不卑不亢。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语出惊人:“陈侍郎,你的事情发了,随本侯走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陈新才更是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皱眉道:“陆侯此言何意?下官究竟犯了何事?”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陈侍郎,你在建武二年至建武八年期间,任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本侯说得对不对?” 陈新才蓦然想起一件事,脸色不由得微微一白,强撑着说道:“下官的确有过这段履历。” 陆沉继续说道:“你在担任武选司郎中期间,掌各州都督府将官选授、升调、袭替、功赏之事。现今本侯已经查明,南安侯侯玉在成州都督府任职期间,先后有十二次战功呈报存在问题,其中有十一次皆是由你经手。另据织经司查明,侯玉先后七次贿赂你金银字画玉器之类,合计折银约九万余两,这还只是本侯目前掌握的证据,不排除有遗漏的事项。” 他每说一句,陈新才的神情便慌乱一份,最终已是身体微微发颤。 陆沉眼中终于露出几分鄙夷厌憎之色,挥手道:“拿下!” “遵令!” 数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当即上前。 场间瞬间骚乱一片。 “且慢!” 丁会拦在陈新才身前,随即便看到陆沉的冷厉目光。 这位兵部尚书心念电转,正色道:“陆侯可有圣上旨意?” 兵部右侍郎乃是正三品的衣紫高官,朝廷自有一整套完备的问责和治罪程序,岂能任由陆沉当街拖走?如此一来,兵部岂不是会沦为其他衙门眼中的笑柄,将来如何管辖大齐军务? 就算陈新才真的犯了事,也不能让陆沉使用这种手段将兵部的脸面踩在脚底下。 不论和陈新才的私交如何,不论是否畏惧眼前这位年轻国侯,丁会此刻都必须站出来,这是他身为兵部尚书的责任。 陆沉闻听此言,抬起左手向后伸去,亲兵统领秦子龙连忙取来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毕恭毕敬地递到他手里。 看见这卷圣旨,丁会面色大变。 这与陆沉无关,而是丁会终于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天子这次不打算如往常那般迂回婉转,他对陆沉的想法会给予绝对的支持。 陆沉甚至没有摊开圣旨宣读,他只是冷眼望着丁会说到:“丁尚书,你想抗旨吗?” 丁会微露苦涩之意,垂首道:“下官不敢。” 在他身后,陈新才已经满面灰败之色。 “带走。” 陆沉重复一句,他的亲兵立刻上前,干脆直接地架着陈新才的双臂,将这位兵部右侍郎从兵部大门前带走。 望着这群人离去的身影,兵部一众官员面面相觑,不少人竟然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官员的体面就是朝廷的体面,即便陈新才犯下过错,他好歹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如今就这样被一群虎狼军卒在兵部衙门拖走,没有给他留下半分脸面。 要知道这可是御街之上,周遭都是朝廷官衙,此刻便有不少人目睹这一幕。 “尚书大人?”一名亲信郎中来到丁会身旁,满面忧色地询问。 丁会脸色铁青,缓缓道:“你们不必担心陈侍郎,稍后本官便会入宫求见陛下为他求情。山阳侯行事狠辣,长此以往对朝廷有害无益,本官势必会直言劝谏!诸位,且先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对外议论此事。” 一众官员纷纷应下。 丁会转头看向陆沉离去的方向,目光依旧阴沉,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怒意,反而有一种奇特的亢奋。 他在心里默念道:看来事情果然如李兄所言,陛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收回权柄,那就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看看最后谁会惹火上身! …… 枢密院。 上将军王晏行色匆匆地走进节堂,直接了当地问道:“陆沉何在?” 枢密使郭从义神色淡然地坐着,右手端着茶盏,里面泡着今年春天的千岛玉叶,清新芬芳的茶香沁人心脾。 他悠然地吹拂茶叶,浅浅饮了一口,然后微笑道:“已经走了。” 王晏皱眉道:“走了?” 郭从义微微颔首,又道:“他还将本官麾下的通事喻守文一并带走,说他在前几年帮侯玉遮掩痕迹毁灭罪证,因此牵连到这桩案子里。本官没有阻拦,也没有向他索要相关的证据,直接让他将喻守文带走。” 王晏闻言不禁怔怔地看着他。 郭从义继续说道:“今天陆沉可谓收获颇丰,不光从本官这里带走喻守文,还有兵部右侍郎陈新才、吏部验封司郎中魏纪祥、工部料估所主事乔文典、成州都督府上任长史王平、上任行军司马陈之逊等等。本官估摸着要不是右相等人拦阻,他说不定会将前任成州都督、已经赋闲在家的宁老侯爷也抓起来。” 说到这儿,他不禁哑然失笑。 王晏却猛地一拍桌面道:“竖子敢尔!” 郭从义抬眼看着他,温和地说道:“上将军,你这暴脾气是该改一改了。” 王晏寒声道:“枢密大人还有闲心说笑?陆沉仗着钦差的名头大肆株连,一下子抓走这么多实权官员,闹得京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大齐朝堂十多年来稳定祥和的氛围毁于一旦!若是任由他继续胡作非为,不等北边的敌人打过来,咱们自己就先乱成一团!” “莫急,且坐。” 郭从义抬手相招,然后微笑道:“其实这不是一件坏事。” 王晏虽然怒火攻心,但是并未失去对朝局的判断,很快便明白郭从义这种平和态度的由来。 他迈步在郭从义对面坐下,沉声道:“我知道枢密大人的想法,陆沉这样做势必会引起众怒,可是如今他有陛下的全力支持,又有织经司那些鹰犬的相助,我等这样下去未免太被动了。” 郭从义端起茶盏,从容地说道:“这样也好,至少能让一些摇摆不定的人看清局势,让他们知道陛下决心已定,这一次如果退缩便是万劫不复之地。故此,明日朝会便能见分晓。” “明日朝会……” 王晏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泛起一抹冷厉的寒光:“也罢,是该让陛下明白,究竟是哪些人在支撑着大齐广袤的疆域。” (本章完) 384【举世皆敌】 齐建武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 卯时初刻,天光未亮。 山阳侯府的前院偏厅之内,陆沉和洛九九正在一起吃早饭。 饭菜相对比较简单,无非是清粥小菜和烧饼,再按照陆沉的习惯准备了一些水煮鸡蛋。 和平时大快朵颐的风格不同,今天陆沉吃得比较慢比较仔细。 洛九九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筷子,打量着对面的年轻国侯,她的表情略微有些复杂。 这些天一直住在侯府,但是陆沉并未限制她的自由,所以她偶尔也能和在外面的十二叔等人联系,对京城的局势有所了解。 她知道侯玉如今被幽禁在家,也知道昨天陆沉悍然出手,带着几十名亲兵长街驱驰,在满城权贵不敢置信的注视中亲手抓了很多官员。这些人虽然不像侯玉那样亲手杀过沙州人,却都是侯玉这些年胡作非为的帮凶。 洛九九不笨,她明白陆沉这样做不是完全为了沙州人,甚至可以说还沙州人一个公道只是顺带的举动。 可她依然心存感激,同时还有一丝丝担心。 陆沉亲自出手抓了那么多人,必然会引起齐国朝堂上的惊涛骇浪,纵然他有齐国皇帝的支持,又能否顶住那么大的压力? “洛姑娘。” 陆沉温和的声音打断洛九九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只见对面的年轻男子神色温和,连忙回道:“怎么了?” 陆沉道:“侯玉的案子很快就会有结果,如此也算是对你和你们沙州人有一个交代。等事情完结之后,我会安排人护送你回去。” 望着他俊逸的面庞,洛九九心中感触颇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会不会有危险?” 陆沉稍稍偏头,似乎不太明白这个问题的由来。 洛九九解释道:“今天你不是要去皇宫参加朝会?” 陆沉微笑道:“对于我来说,现在这個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除了边疆军营,其次便是京里的皇宫。” 洛九九定定地看着他,点头道:“那就好。” 陆沉起身告辞,洛九九本来想送他到府外,又忽然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只能目送他离开偏厅,然后返回自己居住的小院。 陆家的马车在数十名亲兵的簇拥中来到皇宫北面的广场,其时依旧一片灰暗,好在盛夏天气并无寒意,那些年迈的大臣也能坚持。 今天是大朝会,参与的朝臣比较多,尤其是京官无故不能缺席,故此广场上颇为热闹。 朝臣们三五成群,按照各自的小圈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大多是在谈论昨天的大事——大齐定都永嘉十四年来,从未出现过这种缇骑出动、一次便抓捕十余名实权官员的恐怖场景。 当陆家的马车和几十名亲兵出现在广场边缘的时候,空气中仿佛被人洒了一把盐,所有的谈话声瞬间消失。 无数道眼神射向那辆马车,倘若目光能够化作利箭,马车肯定会千疮百孔。 陆沉下车之后,立刻便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遥想前年初次入京的时候,他也曾在朝会上享受过这种万众瞩目的待遇,只不过那时候朝中官员看他的眼神里大多是好奇的意味,顶多带着几分审视。 浑不似今日这般,漠然、畏惧、戒备、厌憎,各种负面的情绪兼而有之。 陆沉沉稳地向前走去,然而即便是离他有些远的朝臣,也会刻意地悄然后退。 仿佛众人是在给他让出一条道路,实则用这种方式表明态度。 泾渭分明。 陆沉对此恍若未觉,一直走到广场的最南端,这里基本都是朝堂重臣,自然不会像那些中下级官员一样将情绪摆在脸上,但也不会对陆沉刻意热情,无非是颔首致意、随后继续神游物外罢了。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两位宰相。 陆沉看着二人的背影,注意到他们中间有着一段距离,便走上前来到左相李道彦的身侧,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老相爷。” 李道彦扭头望去,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一张笑容醇厚的年轻面庞。 老者转回来望着前方,淡淡道:“山阳侯无需多礼。” 疏远之意溢于言表。 陆沉却向前两步站在老者身旁,轻声道:“老相爷近来可安好?晚辈本想登门探望,又恐惹来世人非议,对老相爷的清名有碍,因此不敢自作主张。” “咳咳……” 李道彦抬手捂嘴,显然是被这家伙的厚脸皮震惊,随即哭笑不得地说道:“你来探望老夫怎会引来非议?这对老夫的清名又有何干碍?” 陆沉微笑道:“晚辈总得找个话题,不然干站着多尴尬。” “你呀……” 李道彦摇摇头,似笑非笑地说道:“以前只知道你是个心狠手硬的后生,如今才知道伱的脸皮功夫也不弱。怎么着,现在知道千夫所指的滋味不好受了?” 陆沉望着前方巍峨恢弘的皇宫,从容道:“老相爷,晚辈去过河洛,比这更严重的场面都经历过,说实话心里真的不在意。” 李道彦扭头看了他一眼,以他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眼光,自然能看出这个年轻人所言非虚。 老者不由得拢了拢袖子,同样轻声道:“老夫知道你行事光风霁月,又讲究一个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是你在边军之中养成的好习惯。可是你也应该明白,这世间不存在万世不易之法,因地制宜才是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法子。” 平心而论,老者身为江南世族的领袖,能对陆沉说出这番话足以称得上心胸开阔。 陆沉的回答很简单,甚至稍稍有些不恭敬:“老相爷,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李道彦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句话,沉默片刻之后,老者满含深意地说道:“先求其人,后求其法。” 陆沉微微一怔。 他大抵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微微垂首道:“所以晚辈主动来找老相爷请教。” 李道彦的眼神深邃且悠远,轻叹道:“在这件事上,老夫不能帮你。” 陆沉面色如常,点头道:“其实这也是晚辈想说的。” 李道彦听到这句话后,不由得略显讶异地看向陆沉,却见他眼神纯净没有半点杂质。 陆沉继续说道:“晚辈在边疆的时候,曾经和萧大都督聊过朝中诸位公卿,他最佩服的人便是老相爷。晚辈知道老相爷顾念大局,从不以一己私利为念,但是如今正值剑拔弩张之局势,老相爷若是太过清醒公正,恐怕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李道彦确实没有想到陆沉会是这样的心思。 他本以为这个年轻人涎皮赖脸地跑过来,是想劝说自己以大局为重,尽可能地帮助天子控制局势。 然而陆沉想得要更深一层。 不知为何,李道彦此刻忽地想起自己的长子李适之。 他望着陆沉平静的面庞,微微颔首道:“你有心了。” 陆沉微笑道:“老相爷在一日,大齐朝堂便不会乱,这是晚辈的希冀。” 李道彦亦笑道:“承你吉言,老夫争取多活两年。” 陆沉拱手一礼,不再多言。 两人交谈的声音很轻,连不远处的右相薛南亭都听不清楚,更不必说后方的那些朝臣。 其实在陆沉接近李道彦的时候,很多人的目光便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此刻他退到自己所处的位置,那些目光仍未移开。 片刻过后,宫门开启,百官依照品级鱼贯而入。 端诚殿内,鼓声渐起,继而韶乐,最后是丹陛大乐奏响。 礼部官员高声呼号,百官对天子行四拜礼。 李端坐在龙椅上,脸色看起来还算不错,狭长的眼眸中泛着淡然的光芒。 他看着御阶之下的诸位重臣,从李道彦、薛南亭、郭从义、王晏和刘守光等人依次看去,最后在陆沉脸上稍作停留。 “百官有事启奏!” 大太监吕师周高亢的声音响彻殿内。 “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一位中年文官立刻出班,抢在了其他人的前面。 李端双眼微眯,淡淡道:“讲来。” 文官上身微微前倾,高声道:“臣,御史中丞韩畅,现向陛下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其人骄横霸道,无视朝廷法纪,践踏朝廷规制,恳请陛下严惩!” 话音未落,又一位文官挺身而出。 “启奏陛下,臣,兵部尚书丁会,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倚仗钦差身份,不分青红皂白,大肆株连朝臣,假借查案之名泄一己私愤!” “启奏陛下,臣,翰林院侍读学士谢彦夫,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祸乱朝纲,巧言令色,蛊惑君心,再三挑动中外之乱!” “启奏陛下,臣,国子监司业裴方远,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私德不修,擅自结交皇子亲王,疑有不臣之心!” “启奏陛下,臣,礼部侍郎芦灏,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 “启奏陛下,臣,侍御史柴思良,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 “启奏陛下,臣,吏部稽勋司郎中贺耕,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 禀奏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里,竟然有二十余名朝臣先后出班,他们态度坚定语调铿锵,所言仅有一事。 弹劾陆沉! (本章完) 385【朕之股肱】 群情鼎沸,声浪滔滔。 大齐朝堂上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盛况。 弹劾陆沉的官员来自于朝廷各个衙门,牵扯面之广前所未见,甚至连翰林院和国子监这种公认的清贵衙门都有人挺身而出,可见陆沉昨日抓捕官员的行为已经完全激起了众怒。 他们扣在陆沉身上的罪名亦是五花八门,或攻讦其性情骄横恣意妄为,或指责他滥用职权大肆株连,更有甚者浑水摸鱼指控他身为实权武勋勾连皇子亲王,疑有不臣之心。 这等阵势莫说陆沉这个踏入京城官场没多久的新人,就是六部尚书之类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官僚都会感到莫大的压力。 可谓是众矢之的。 以兵部尚书丁会为首,二十多位朝臣直挺挺地站在大殿中央,仿佛天子不将陆沉治罪他们便决不罢休。 正常来说,朝臣被弹劾都需要上折自辩,严重者还得暂停职务归府自省。 众人纷纷望向站在武勋第二排的陆沉,然而还没等陆沉开口自辩,龙椅上的天子当先发话。 “好热闹。” 天子第一句话便让很多重臣面色微变。 二十余名朝臣出面弹劾,这几乎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在天子眼中居然只是“热闹”二字? 李端却不觉得自己的用词有什么问题,他冷漠地环视群臣,淡淡道:“众位卿家对山阳侯的弹劾,朕已经知道了。在商谈此事之前,朕想先说一说南安侯侯玉的案子。” 这显然是不按常理出牌。 倘若李端受理这些朝臣的弹劾,即便他站在陆沉那边,也会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朝臣们论带兵打仗拍马都赶不上陆沉,可若是论及引经据典唇枪舌战,天子就算浑身长满嘴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朝廷毕竟是一个讲理的地方,无论正理还是歪理。 然而李端根本没有给他们施展才华的机会,直截了当转入另外一个话题。 兵部尚书丁会嘴唇翕动,他当然知道天子的用意,只是他没有反驳的理由,毕竟天子只是要先解决侯玉案的问题,并非无视他们的弹劾。 其他大臣也明白这個道理。 李端环视殿内,放缓语气道:“陆沉。” 陆沉出班应道:“臣在。” 李端道:“你是侦办侯玉案的钦差,就由你给众位卿家介绍一下这桩案子的详细。” “臣遵旨。” 陆沉拱手一礼,转头望着那些弹劾他的朝臣,不疾不徐地说道:“借助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洛九九提供的信息,大理寺、刑部和织经司的查案高手通力合作,以及昨晚对相关人等的连夜审问,现在侯玉案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奉陛下旨意,本侯现向各位大人说明详情。”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二十多位朝臣的心情。 这个被千夫所指的年轻国侯,此刻本该诚惶诚恐地自辩其罪,若是有点眼色就应该主动辞官,可是陆沉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泰然自若地宣讲,脸上更是没有半点慌乱,仿佛那些弹劾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陆沉继续说道:“建武三年,侯玉被提拔为成州都督府青江军掌营校尉。当年七月,他买通时任成州都督府行军司马的陈之逊,以领军巡视边境的名义越过云岭,偷袭雅隆部在云岭西侧的一个小寨子,杀人二百余,割下这些沙州人的首级谎报军功,假称这是他在巡视期间发现的沙州土兵。事后,侯玉凭借这两百多颗首级晋升青江军掌团都尉。” “建武四年六月,侯玉故技重施,再度领兵翻越云岭主动偷袭沙州惠宁部的两个寨子,获取沙州人的首级六百余。这次他通过陈之逊的关系,勾结时任成州都督府长史王平。这两人帮他润色战报,替他遮掩真相。这次滥杀引起沙州七部的反击,也就是当年九月份的曲峡之战。在成州都督府的战报中,这一战是沙州土兵越境袭扰,成州军勇猛果敢打退敌人。凭借战事中攫取的功劳,侯玉成功上位青江军副指挥使。” “从建武五年到建武八年,侯玉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无视朝廷制定的绥靖之策,将原本相安无事的沙州人视作向上攀爬的阶梯,无数次亲自带兵或者派遣心腹将领袭杀沙州各部。等到沙州土兵忍无可忍反击,他便顺理成章地上报朝廷对方进犯边境,然后依靠打退沙州土兵攫取战功。” “侯玉出身德化侯家,本就属于高门大族的一员。他通过家族的关系,在京中构筑起一张牢靠的关系网,用金银财宝封住这些人的嘴。比如现任兵部右侍郎陈新才,当年便是主掌军功考核的武选清吏司郎中,又如枢密院通事喻守文、吏部验封司郎中魏纪祥和工部料估所主事乔文典等人。这些人沆瀣一气,上下欺瞒,帮助侯玉掩盖事情的真相。” “如果不是墨苑刺杀案的爆发,不是雅隆部头人之女洛九九直言相告,陛下和满朝公卿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大齐四面皆敌,北方的景国虎视眈眈,如今随时都有可能大军南下进犯我朝,在这种危险的局势中,侯玉等人为了一己私利,欺君罔上、谎报军情、擅动刀兵,置国朝安危于何地!” 大殿内回响着陆沉铿锵有力的声音,先前那些跃跃欲试要弹劾他的朝臣瞬间偃旗息鼓。 他环视众人,最后望着龙椅上的天子,躬身一礼道:“陛下,织经司已经掌握侯玉和那些官员勾结的证据,臣恳请陛下严惩这些无视朝廷法纪的败类,拨乱反正,肃清风纪!” 满殿寂静。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微微颔首道:“你做得很好。” 陆沉低头道:“谢陛下赞赏!” 李端却没有直接给出关于侯玉案的处置,他望着依旧站在大殿中央的二十余位朝臣,缓缓道:“其实朕知道,你们之所以要弹劾陆沉,是因为他昨天一口气抓了十余位官员。你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兔死狐悲也好,怕被殃及也罢,总之不顾一切想要将陆沉赶出朝堂。” “这种心情,朕能理解。” 这番话让百官微微诧异。 无它,对于天子而言,如此表态太过直接,不太符合朝堂上的潜规则。 有人想要出言反驳,李端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继续说道:“如今你们应该明白,陆沉只是按照朕的叮嘱,将这桩案子查得清清楚楚。高焕。” 天子的突然召唤让刑部尚书高焕微微一怔,随即出班应道:“臣在。” 李端双眼微眯,沉声问道:“朕让你派人协助陆沉查案,想来那些人回去之后向你禀报过详情。朕问伱,陆沉有没有在查案的过程中胡来?” 众目睽睽之下,高焕只觉后背一阵凉意,老老实实地答道:“回陛下,据臣所知,山阳侯并无逾矩之处。” 李端微微颔首,又道:“戚维礼,吴之盛。” “臣在。” 两位大理寺少卿齐声应下。 李端问道:“大理寺同样派人去协助查案,朕想知道陆沉有没有在查案的过程中触犯朝廷法纪?”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戚维礼心中一百个不情愿,此刻也只能答道:“回陛下,没有。” “很好。” 李端深吸一口气,目视群臣,凛然道:“现在尔等都听清楚了?兵部丁尚书弹劾陆沉滥用职权大肆株连,你究竟有何凭据信口开河肆意污蔑?” 丁会一窒。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天子第一个针对的人,登时老脸微红,讷讷不言。 李端没有穷追不舍,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来,向前一步,看向另外一位重臣御史中丞韩畅,冷声道:“你弹劾陆沉骄横霸道,无视朝廷法纪,践踏朝廷规制。朕且问你,陆沉究竟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你身为御史中丞,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却也不能无中生有。拿不出证据,朕就要治你一个诬告之罪!” 韩畅悚然,面色发白。 天子如此强硬的表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应对。 李端再度向前一步,目光落在国子监司业裴方远身上,厉声道:“你弹劾陆沉勾结皇子亲王有不臣之心,简直荒谬可笑!朕现在就告诉你,陆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两年时间里,他从一个小小校尉到如今的国侯大将军,靠的不是朕的偏爱和随意提携,靠的是他在战场上一次次舍生忘死、为国拼杀!如果为大齐镇守边疆的人是你不是他,是你在广陵城陷入危机的时候挺身而出,是你不惧风险亲冒矢石在雷泽平原冲杀,是你在满朝公卿皆不信任的时候带兵收复河洛,朕也会赐你国侯之爵,提拔你为京军大将军!” 虽然距离较远,裴方远却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几乎令他踉跄跌倒。 李端走到御阶边缘,冷峻的眸光扫视满殿大臣,果决地说道:“朕知道,你们联手弹劾,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无非就是想用这等阵势逼迫朕屈服,让朕将陆沉赶出这座朝堂。” “的确,史书上发生过无数次类似的事情,让你们产生这样的幻想。毕竟如今边疆稳固,边军战力越来越强,北方的敌人似乎不必畏惧。而在京城,在这座朝堂之上,侯玉的案子也已彻底查明,仿若中外一片祥和安宁。” “这个时候你们群起而攻之,只要朕将陆沉拿出来治罪,一切都将平息,大齐也会重新恢复到平静安稳的状态。”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朕不同意!” “陆沉是大齐的忠臣,朕绝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说到这儿,李端微微一顿,语调陡然转厉:“谁若想要用这种手段残害忠良,朕就要你的命!” (本章完) 386【一步不退】 “朕要你的命!” 李端这句话杀气腾腾,端诚殿内一片肃静。 群臣无不震惊。 这位天子自登基以来,给人的印象便是温和宽仁,面对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格局,他既有耐心也懂得迂回,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会考虑到各方的利益。 纵然过程有些坎坷,但他终究凭借足够的忍耐将触角伸向四面八方,一点点收拢当初让渡出去的权柄。 江南世族对此并非没有察觉,只不过李端采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同时又不会过分损害下面人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无法形成合力,再加上世族之间本身便存在争斗,所以这十四年来李端的温和手段没有遇到太多的阻碍。 此刻看到天子为了维护陆沉如此强硬,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生出艳羡和嫉妒的情绪。 陆沉心里明白,天子之所以会一改常态,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必须要在他还能坚持的时候解决朝堂上存在的问题,否则后继之君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故此,强硬是他唯一的选择。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出于对边军军心的考量,天子也要保住陆沉在朝堂上的地位,所以他这样的反应乃是必然之举。 然而人类终究无法完全脱离情绪的影响。 即便对这一切细节了如指掌,陆沉望着天子昂然屹立的身躯,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这一刻他不禁想起被人构陷继而冤死狱中的杨光远。 同样的处境,不同的结果。 陆沉脑海中浮现“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这句话,他不由得轻吸一口气,神情愈发沉肃。 二十余位弹劾陆沉的朝臣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根源,在于他们手中确实没有陆沉的把柄。 陆沉这几年都在边军打拼,得益于陆家雄厚的家资以及萧望之的照拂,他既不需要走捷径谋求晋升,也不需要靠喝兵血敛财,在个人操守上同样站得稳,可谓浑身上下毫无破绽。 这些朝臣不过是仗着天子的一贯仁厚,想用这种群起而攻之的方式改变天子的心意,他们又怎能想到天子今天如此强势,甚至有一种为保护陆沉不惜与世为敌的魄力。 兵部尚书丁会此刻的处境极为尴尬,他是这些人当中唯一的尚书级别高官,俨然便是众人的领袖。 倘若早知道天子的态度这般强硬,丁会肯定不会出头。 如今火苗已经点燃,天子和江南世族的对立彻底形成,丁会这个时候再退缩,必然会成为其他人的笑柄。 若只是嘲笑倒也罢了,丁会在官场上厮混这么多年,不缺少唾面自干的能力,他只担心宁潭丁家因为这件事遭到其他门阀的联合打压。 就在丁会踌躇不决之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充满悲凉意味的声音。 “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循声望去,只见是方才他第二个批驳的御史中丞韩畅。 御史中丞位在御史大夫之下,乃是御史台的二把手,一般皆设两名,大齐亦是如此。 韩畅乃是先帝朝元康六年的二甲进士,河洛城失陷的时候他担任湖州漳平府霍宁知县,后来因为薛南亭的举荐被召入京城为官,历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翰林院直学士和御史中丞。 其人性情耿直,与薛南亭略微有些相似,这也是他当初能得到薛南亭举荐的原因。 他出身于耕读世家,但是韩家距离那些顶尖门阀世族有些远,所以李端刚开始对他的弹劾稍感意外。 望着这位脸色泛红的御史中丞,李端漠然道:“讲来。” 韩畅深吸一口气,抬头迎着天子的注视,凛然道:“陛下,臣弹劾山阳侯并非无中生有。两年前他初入京城,便有以下犯上之举,此谓之骄横霸道。先前他领兵攻克河洛,臣当然敬佩他的军功,可是臣还想问一句,山阳侯有没有在河洛城中大肆敛财?若有,户部和枢密院可曾收到一两银子?” 李端双眼微眯,陆沉当然不会错过在河洛城搜刮财富的机会,他也知道那笔银子去向何处。 韩畅似乎知道天子不会回答这個问题,继续说道:“自从山阳侯入京之后,朝堂便无一日安稳!他仰仗着身后有数十万边军的支持,蛊惑陛下动摇朝廷根基,名义上是忠心为国,实则是在挑起中枢和边疆的矛盾!” 李端心中冷笑,寒声问道:“你说完了吗?” 韩畅面无惧色,朗声道:“臣人微言轻,无论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正如陛下先前所言,臣委实不配做这个御史中丞。既然如此,臣请陛下罢免臣的官职,允臣白身归乡!” 御史中丞虽然只是正四品,还未真正进入衣紫重臣的行列,但是依靠御史台在朝堂上的特殊地位,这个官职实际上不弱于各部侍郎。 李端定定地看着韩畅,并没有直接回复他的请辞,只是抬眼环视殿内,缓缓道:“还有没有人和他一样,想要请辞离朝?” 一片静谧。 “陛下,臣年老体衰,近来愈感精力不济,恐不能胜任职事。臣乞骸骨归乡,还请陛下允准。” 此人乃是国子监祭酒吴恒。 李端默不作声。 当吴恒带头之后,顷刻间便有十二名官员上奏辞官。 何谓逼宫? 这便是真正的逼宫。 陆沉眉头微皱,隐隐有些担心。 朝廷终究需要官员来治理,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胜任各个衙门的职务,如果短时间内出现大规模的动荡,对于大齐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或许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逼迫天子。 右相薛南亭面色冷峻,他刚要迈步出班,却见天子朝自己看来,同时朝他微微摇头。 薛南亭当即明白,天子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出面,不希望他成为百官的敌人,因为他还要承担治理朝政的重任,需要下面官员们的配合。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薛南亭此刻的心情,他几乎是用尽一切力气让自己保冷静。 左相李道彦注意到身边的动静,老者心里忽地轻叹一声。 李端站在御阶之上,冷眼望着殿内站着的以吴恒和韩畅为首的十四名官员,同时也注意到兵部尚书丁会不知何时悄然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无暇去嘲讽丁会的明哲保身,因为此刻他脏腑之间的剧痛再次袭来,那种刮骨一般的痛楚如成千上万只虫子啃噬着他的身心。 李端的右手攥紧成拳,指甲刺入肉中,借此来让自己继续保持清醒。 他望着那些辞官的朝臣,缓缓道:“朕登基十四载,有幸得到诸位卿家的辅佐,才能让风雨飘摇之中的大齐再度站稳脚跟。朕知道,你们当中一些人是出于公心,或是对朕感到失望,才会当朝提出辞官之请。” “臣不敢。” 众人听到天子的话锋有所松动,连忙躬身请罪。 下一刻,李端说道:“大齐的朝堂欢迎所有能臣干吏,但也不会勉强你们继续为朝廷效命。既然你们想要请辞,朕准奏。” 语调很平静。 然而端诚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到令人无法呼吸。 十四名官员一起请辞本就是史书上都难得一见的场面,更关键的是天子当朝允准,压根没有挽留他们! 死寂之后,便是骚动不止。 李端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国子监祭酒吴恒。” 吴恒心中一紧,连忙应道:“臣在。” 李端道:“爱卿为国操劳数十年,如今告老归乡,朕岂能不嘉赏之?朕授尔礼部尚书衔,赐《孝经》一部并百金,准尔荣归故里。” 吴恒此刻仍旧不敢相信,天子居然会直截了当地同意他们的请辞。 要知道这十四名官员不是阿猫阿狗,他们都是能参加朝会的实职京官! 可是天子金口玉言,满朝公卿见证,岂能容他出尔反尔? 吴恒满怀苦涩地行礼道:“老臣谢过陛下隆恩!” 当弄清楚李端的态度之后,其他请辞的官员当中不免有人生出悔意,要知道他们寒窗苦读一二十年,爬到如今的位置实属不易,如今却一天之间沦为白身,谁能接受这个落差? 李端没有给他们反悔的机会,除吴恒之外,余者皆有嘉赏,总之没有让这些人太过丢脸。 端诚殿内的氛围越来越紧张肃穆。 十四名官员神色各异地行礼告退,既然他们提出请辞而且天子已经允准,他们自然不能继续留在殿中。 望着这些人后退接着转身离去的身影,李端不等其他重臣对此事提出异议,加重语气道:“国子监学政,沈万章。” “臣在!” 一位年近四旬的文官当即出列。 “侍御史,汪鼎。” “臣在!” “鸿胪寺典客丞,孔清文。” “臣在!” …… 片刻之间,李端连续念出十四个名字,其中有五人是身处殿内的京官,其余九人皆是江南各州的中下级官员。 群臣不知所以,只有少数几位重臣刹那间领悟天子这番举动的深意。 李端抬眼看向大殿外面,隐约可见那些请辞官员的身影,以及殿外无比明媚的阳光。 他平静地说道:“方才有十四位朝臣辞官,他们离去自然需要继任者,否则朝廷的运转会出现问题。朕决定由这十四人接任空缺的官职,中书和吏部在三天之内将他们的履历和生平昭告朝野上下。朕要让天下人知道大齐不是没有人才,只是很多时候他们缺乏上升的渠道。” 群臣心中五味杂陈。 此时他们如何不明白,天子对朝廷百官和下面州府的官员了如指掌,所以即便那些人公然逼宫,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赶出朝堂! 至此,无人再敢提出辞官之说,殿内回荡着百官整齐的呼号声。 “陛下圣明!” (本章完) 387【血光初现】 群臣拜服,场面极其盛大。 李端面色如常,并无丝毫骄狂之意。 他转动视线看向武勋行列中的陆沉,君臣二人目光交错,一切都在不言中。 十四名官员联手请辞,换做一般的皇帝不说方寸大乱,至少也会非常头疼,因为这种事情处理不好就会引发很多连锁反应。 但是这对李端来说并不麻烦,他通过允准请奏立刻压制下朝堂上其他人的蠢蠢欲动,然后嘉赏这些请辞的官员给了他们体面,可谓刚柔并济软硬兼施,轻描淡写之间便解决一场足以撼动朝堂根基的危机。 最关键的是他能在刹那之间给出应对的方案,一气说出十四名符合要求的继任者,如此一来那些官员的逼宫之举不攻自破。 江南世族虽然是大齐朝廷最大的利益集团,但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涉及到权力的争斗时,指望他们始终如一共同进退本来就是幻想。 当一些重臣想明白这个道理后,他们终于明白至少在眼下的朝堂上,想用那些手段逼迫天子低头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任务。 李端接受百官的朝拜,然后平静地走回龙椅边坐下。 此刻他体内的痛楚有所减轻,人生苦短的感叹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这位今年刚好四十岁的皇帝凝望着下方的文武百官,缓缓道:“众位卿家,关于侯玉案牵扯的一干人等如何处置?” 其实在朝中很多官员看来,侯玉所做的那些事情,杀人本身不是特别严重的罪名,毕竟他杀的是沙州人而非大齐百姓,不存在杀良冒功的情况。 他最大的问题是对天子定下的国策阳奉阴违,造成大齐和沙州七部的关系持续恶化,从而导致大齐必须分出一部分精力应对沙州七部,无法集中全力对付北边的敌人。 这个罪名当然不轻,但其中并非没有可斟酌之处。 陆沉身为奉旨查办此案的钦差,先前已经表明过态度,所以没有急着再次出面。 其他朝臣若有所思地望着身前的金砖地面。 一片沉默之中,另一位御史中丞许佐挺身而出:“启奏陛下,南安侯勾连朝臣、欺君罔上、擅作主张,置国朝安危于不顾,理应夺其爵位、抄没家产、斩首示众,并将其罪名和下场昭告天下,如此方可警醒中枢和边疆的文武官员。” 上将军王晏当即针锋相对地说道:“许中丞,边疆局势复杂不可一概而论,南安侯确有不妥之处,但是沙州七部并非洛九九所言那般清白无辜!南安侯采取的手段或许过于激进,然而沙州七部曾经袭扰我朝边境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沙州七部真心想要求得和平,又怎会接连驱逐陛下派去的使臣?” 许佐皱眉道:“上将军,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苍禁之,行者不利。南安侯所作所为,不仅背离陛下和朝廷的决定,而且愈发加深大齐和沙州七部之间的矛盾,如若不施以严惩,将来边军将帅岂非人人效仿?长此以往,中枢威严何在?陛下威严何在?” 王晏登时语塞。 若论唇枪舌战,他怎么可能是进士出身、学富五车的御史中丞的对手,更何况对方仰仗御史台的特殊地位和天子的宠信,根本不会畏惧他这位北衙上将军。 他只能拂袖说道:“若是对南安侯斩尽杀绝,只怕会寒了数十万将士们的心!” 这句话略显直白,但是王晏心里明白,如今朝争之势渐趋白热化,这种时候直白的威胁才更有力量。 至于这数十万将士究竟是指边军还是京军,他没有明说,想必龙椅上的天子和满朝公卿自有估量。 许佐脸上的煞气一闪而逝,刚要出言反驳,却听上方的天子轻咳数声。 群臣关切地望去。 李端淡淡道:“许卿家言之有理,此案证据确凿不容辩驳,侯玉辜负了朕的信任,欺上瞒下只为满足一己私欲,故此,朕决定褫夺侯玉的爵位,罚没其家资,将其斩首示众!” 枢密使郭从义皱眉抬头,他没想到天子狠心如此,竟然真的不给侯玉一线生机。 便在这时,一道老迈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听到这个声音,李端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对于左相李道彦,他比朝中所有人都要了解得更深。 这位老人身为江南世族的领袖,很多时候都会为下面的门阀世族争取利益,在北伐这件事上也持与李端相反的态度,但他拥有一种独特的智慧,知道该如何在皇权和臣权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才能让大齐朝堂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中保持一定的运转效率。 淮靖两地的边军能够维持实力,李道彦的识大体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尤其是当年靖州飞羽营的组建,虽然这是厉天润的构想,但是最终成功离不开李道彦的支持。 今天这场朝会从一开始便剑拔弩张,李端一直将部分精力放在李道彦身上,因为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步步前进,是因为江南世族无法形成合力,官员们各有各的盘算,没有一個领袖人物站出来将他们拧成一股绳。 当下唯有李道彦具备这个威望。 直到此时此刻,在李端决定举起屠刀的关键时候,他终于站了出来。 望着老者沉肃的面庞,李端缓缓道:“左相但说无妨。” 李道彦轻咳一声,垂首道:“陛下,大齐素有八议之制。八议者,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侯玉有过,这是不争的事实,老臣不会强行为其虚饰。然而侯玉有能、有功、有国侯之爵,这同样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老臣思之再三,认为在侯玉这桩案子上,陛下或可格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 李端漠然道:“他做下这么多欺君罔上的事情,朕还要对他网开一面?” 李道彦抬头望着天子,老迈的双眼中微露祈求之色:“陛下,武功爵位本就能抵罪,侯玉毕竟没有犯下谋逆大罪,还望陛下手下留情!老臣知道,陛下对他破坏大齐和沙州七部关系的举动十分愤怒,但是正如上将军所言,边疆局势极其复杂,很多时候难免会用一些过激的手段。陛下,侯玉固然死不足惜,然而大局的稳定更加重要,还请陛下三思!” 霎时间,朝堂上响起一片祈求声,无数官员出身附和:“恳请陛下三思!” 陆沉双眼微眯,他一眼扫过去虽然不能确定准确的数字,也知道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官员附和李道彦的奏请。 相较于这位老者一言出便应者如云的状况,方才那十四位官员联名请辞便如毛毛雨一般。 现在他终于明白李道彦为何极少会在朝会上公开表态的原因。 当李道彦出面以后,如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等人,这段时间心中对李道彦的猜疑霎时间烟消云散。 文臣之中,刑部左侍郎李适之垂首低眉,如其他人一般态度恭敬,心里却泛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思绪。 父亲最终还是出手了,如果他不出手该有多好…… 李道彦昂首看着龙椅上的天子。 望着老人恳切真挚的目光,李端已然明白他的想法。 杀不杀侯玉关系到朝争的最终走向,取决于他这位天子是否要在已经滚沸的油锅下面再添一把火。 老人眼中既有担忧也有恳求,很显然他这次出面不是为了逼宫天子,而是希望能让逐渐失控的局面稍稍降温。 片刻过后,经历无数次内心斗争的李端淡淡道:“左相言之有理。” 李道彦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李端继续说道:“朕决定罢免侯玉的一应官职,褫夺其国侯爵位,将其流放二千里,并且永不录用。追夺其入仕以来获得的所有封赏,并罚没其九成家资充入国库。此事不容再议,违者与侯玉同罪论处!”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而且这道旨意几乎堵死了德化侯家几代人的出仕之路,可谓是杀头之外最严厉的惩处。 群臣稍稍沉默,然后在李道彦的带领下高呼道:“陛下圣明!” 李端深吸一口气,又道:“此案一众共犯,如兵部右侍郎陈新才、枢密院通事喻守文、吏部验封司郎中魏纪祥、工部料估所主事乔文典、成州都督府上任长史王平、上任行军司马陈之逊等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肆意操弄朝廷权柄,视朝廷法纪如无物,当诛!” 李道彦微微皱眉,但是这次他没有继续出言反对。 能够保下侯玉一条命,已经算是他对江南世族的交代,这桩案子牵连甚广,倘若最终不能见血,如何平息天子心中的愤怒? 事已至此,他只能选择做壁上观。 李端环视群臣,一字字道:“着有司将这些人关入大牢,验明正身,三日后押赴刑场斩首示众!中书将侯玉案的详情成文昭告天下,要让世人都知道,朝廷决不允许这些人胡作非为!” 满殿肃然,李道彦躬身一礼,群臣紧随其后。 “臣遵旨!” (本章完) 388【最后的价值】 侯玉案大抵算是完结,但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亟需处理。 李端环视殿内群臣,最终目光停留在枢密使郭从义的脸上,缓缓道:“侯玉被罢免之后,南衙大将军空缺一人,爱卿可有举荐的人选?” 郭从义对此早有预料。 天子之所以坚持治罪侯玉,不在于他在边疆杀了多少沙州人,本质源于他手中的南衙军权。 如今南衙一分为三,陆沉作为天子的心腹掌握三支京军,大部分兵马仍然处于江南世族的掌控之下,这就是今日这场朝会争执频起的根源。 这一次郭从义没有丝毫犹豫,他也没有机会去和其他人商议,当机立断地回道:“启禀陛下,臣举荐永定侯张旭。永定侯曾任京军都指挥使,后被擢升为太平州大都督,无论资历、军功还是领军之能皆可胜任。他于前年因为身体原因卸任太平州大都督返京疗养,如今已然康复,只是暂时赋闲在家。臣恳请陛下重新启用永定侯!” 李端面色沉静,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沉。 陆沉从天子的眼神品出一丝无奈的意味。 北方边军的确能征善战,然而迄今为止还是靠厉天润和萧望之主持大局,如果不是陆沉异军突起,竟然很难找到这两位的继任者,也就是说天子即便想提拔都找不到那种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才。 很多时候不是李端非要仰仗江南的文武,而是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便如此时此刻。 武勋和文臣不同,后者可以选择的范围更广,意味着李端有足够多的后手应对朝臣的反抗。但是武将想要掌控一支军队,光靠天子的任命可不够,没有能力和威望很容易被下面的将官架空。 张旭自然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他本身便是京军出来的人,对京军的情况很熟悉,又在边疆担任过大都督,各方各面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对于天子而言,将侯玉换成张旭又有多大的区别? 王晏等人想明白这一点,心中的郁卒稍稍缓解,面色渐渐恢复正常。 李端自然知道这些重臣的想法,他没有直接否决郭从义的举荐,淡然道:“关于南衙诸军,朕打算推行更进一步的改制,众位爱卿可以一同参详。” 郭从义微微一怔,其他朝臣瞬间竖起耳朵。 李端继续说道:“在现有的三位大将军基础上,南衙将会改制为金吾大营、骁勇大营和武威大营,分别驻防于京城东、北、西三面。每营各设一位行军主帅,由大将军担任,他们品级相同权责平等,直接对天子负责,不再经由枢密院管辖。” 端诚殿内一片静谧,几近于针落可闻。 天子这番调整看似变动不大,实则是直接取消南衙的存在,并且剥夺了枢密院对南衙各军的管辖权。 从今往后,京军南衙成为历史,改制成为三座大营,而且三大营的主帅直接听命于天子。 众目睽睽之下,郭从义仿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天子提出的改制很明显是在针对枢密院,偏偏他没办法出言反驳,否则落在群臣眼中,不禁想问一句枢密大人为何要攥着军权不放?莫非真有不臣之心? 君不见以御史中丞许佐为代表的一群言官正死死盯着郭从义,满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李端唇边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温和地问道:“关于朕的提议,枢密意下如何?” 郭从义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垂首道:“陛下圣明,臣无异议。” “善。” 李端赞了一声,继而对文武百官说道:“众位卿家不必担心,此项举措不会劳民伤财,只是在现有的基础上稍作调整。陆沉。” 陆沉出班应道:“臣在。” 李端温言道:“朕任命你为金吾大营行军主帅,麾下辖镇威、崇威、立威、定威四军。其中定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任金吾大营行军总管,负责协助你处置军务。” 陆沉恭敬地说道:“臣领旨。” 李端又道:“中书拟旨,任命永定侯张旭为武威大营行军主帅,武威大营下辖虎威等三军。” 如此一来,侯玉原先统率的兵马被纳入武威大营,只有陈澜钰执掌的定威军调入金吾大营。 薛南亭出班应下。 在经过先前诸多官员离开朝堂、另外一些人被问罪处斩之后,满朝文武终于收起了他们心中的傲气,不敢在没有正当理由的前提下强行和天子唱反调。 眼下他们只盼望朝会能早些结束,好让他们能在私底下交流想法,从而决定在往后的朝争中采取怎样的态度。 然而李端好不容易压制住他们,又怎会错过这个改变现有势力格局的大好机会? 确定两座大营的归属之后,李端再度看向枢密使郭从义,微笑道:“方才枢密提起永定侯,朕忽然想起一人,崇山侯胡海如今也在京中赋闲在家,是不是?” 郭从义道:“是的,陛下。” 李端颔首道:“枢密管着枢密院那么一大摊子事情,委实不好让你操劳过甚,朕心里过意不去。先前让爱卿暂管南衙四军,如今骁勇大营设立,这四支京军理应调入骁勇大营。朕准备启用崇山侯为骁勇大营行军主帅,枢密以为可否?” 郭从义当然不想答应。 可是他身为枢密使,总不能还手握重兵,就算天子不在意,其他门阀世族也无法接受。 大体而言,朝堂总需要平衡的状态,这个平衡不光是指天子和江南世族之间,也指江南世族内部的各方势力。 没人愿意在李道彦之外,头上又冒出来一个高人一等的德安郭氏。 更何况天子提出的人选,崇山侯胡海也是江南世族的一员,只不过在前几年的权力争斗中落败,不得不以南衙大将军的军职致仕。 虽然这位胡老侯爷年纪比郭从义还大,再过两年便是花甲之龄,可是此人身体硬朗老当益壮,要是知道被天子重新启用,他说不定能高兴得再娶两房小妾。 若是让他知道天子的提议被郭从义和王晏等人阻止,所谓新仇旧恨一起算,多半会闹得不可收拾。 最重要的是郭王等人没有合适的理由去反对,否则肯定要争一争。 故此,几位军方巨擘无论是否无奈,只能认可天子的提议。 李端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强烈的疲惫瞬间涌上心头,但他仍然坚持着说道:“关于三座京营的筹建,枢密院需在五天之内拟定详细的章程呈递御前。” 郭从义躬身应道:“臣遵旨。” 李端左手撑着龙椅的扶手,略显艰难地站起来,没人知道此刻他已是满身冷汗,既有心力交瘁之故,又有身体病痛之因。 文武百官此刻满脑子都是今天这场朝会的内容,正在暗暗盘算着各方面的利益得失,因此几乎没人注意到天子的状况。 唯有刑部侍郎李适之站在人群之中,悄然注视着天子的动作,看到天子已经快要遮掩不住的疲乏和委顿,他平静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冰寒的冷意。 天子转入后宫,大太监吕师周的嗓音响彻殿内。 “退朝!” …… 南安侯府。 一队禁军护送着宣旨太监到来,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摘除门楼上的侯府匾额。 从今往后,大齐本就不多的国侯又少了一位。 随着匾额被摘除,南安侯这個爵位便将从大齐的武勋列表之中消失。 以侯玉为首,侯家所有人跪在正堂外的中庭,战战兢兢地听着宣旨太监的诵读。 当听到侯玉爵位被除、流放二千里之时,那些老弱妇孺不受控制地低声啜泣,等听到天子要追夺侯玉这些年获得的封赏,并且侯家的家产要拿出九成充公,庭院内的哭声陡然放大,几近于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侯玉充耳不闻,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太监手中的圣旨,脸色一片铁青,双目充血赤红。 整座侯府已经被禁军控制,侯家的金银财宝自然要理得清清楚楚。 侯玉失魂落魄地来到后宅,没人刻意限制他在府内的自由。 他走进内书房坐在窗前,望着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宛如一个活死人。 外面的喧杂已经和他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中年仆人走进书房,来到近前哀声道:“老爷。” 侯玉呆滞的眼神动了动,转头望着仆人,声音沙哑如钝刀割石:“李家怎么说?” 中年仆人压低声音道:“老爷,李锦山转述说,那位侍郎大人让老爷暂时忍耐,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他还说,老爷最多只需要等待三个月,事情便会出现转机,届时就是老爷重归京城、平步青云之时!” 仿佛溺水的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侯玉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缓缓道:“也罢,眼下只能如此,等某重来京城之时,那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 日落之时,平南坊李氏大宅。 东苑。 李适之站在廊下眺望着落日余晖,李锦山快步走到近前,低声道:“老爷,小人已经见过侯玉的亲信,并将老爷的嘱咐如实转告。” 李适之沉吟不语,微微颔首。 良久之后,他依旧望着天边的晚霞,淡然道:“你说,一个人活着还是死去更有价值?” 李锦山心中一震。 李适之忽地轻轻笑了起来。 (本章完) 389【老去凭谁说】 皇宫,文德殿东暖阁。 此处是天子的御书房,也是他平日里召见心腹重臣的地方。 李端坐在御案之后,望着前方肃立的三位武勋,表情显得十分温和。 京军南衙改制成为三座京营,从李景达调任定州都督开始,李端用几个月的时间逐步推进,终于打破了南衙原先一潭死水的局面。 虽然不能说如今的三座京营会不打折扣地执行他这位天子的命令,但是相比之前的状况已经强出很多,至少他拥有更加宽松的余地去进行调整。 李端的目光从三人面上逐一望过去。 站在最左边的便是金吾大营行军主帅陆沉,站在右边的则是武威大营永定侯张旭。 其人时年四十九岁,气质沉稳颇有儒将之风。 张旭和其他大多数武勋不同,他本是进士文臣出身,后来因为种种机缘进入京军为将,又被授予太平州大都督,属于大齐朝堂上颇为罕见的文武兼修,在两边都有一定的威望。 前年他因为身体欠佳不得不回京城休养,等到康复时朝堂上已经没有适合他的职位,故而一直赋闲在家。 如今通过郭从义的举荐再入朝堂,这位年近知天命的武勋愈发显得从容淡定。 李端微笑道:“永定侯,朕将武威大营交到爱卿手中,希望这三支京军能够成为精锐虎贲之师,而不是沦为这京城繁华之地的看客。” 张旭躬身一礼,恭敬地说道:“臣定然谨记陛下的嘱托,一日不敢懈怠。” 李端点了点头,他能听出来张旭的小意谨慎,自然不会着急忙慌地逼迫对方表态。 站在中间的武勋人高马大,虽然已经鬓发微白,但是在他脸上看不到半点老迈之色,反而散发着如壮年一般的豪迈之情。 此人便是崇山侯胡海,在如今的大齐军中论资历仅次于荆国公韩灵符,不同于韩灵符的垂垂老矣,五十八岁的胡海依然可以开三石硬弓,披甲杀人更是不在话下。 在陆沉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胡海便在多年前的朝争中落败,他的南衙大将军职位也被李景达取代。那个时候正是江南世族势力处于顶峰、李端还在积蓄力量的时候,所以他没办法将这个性情耿直的老头留下来。 胡海虽然暴躁却也不傻,当然不会因为那些事对天子产生怨望之心,相反他很感激天子还记得自己,将这個空缺交到自己手中。 见天子朝自己望来,胡海主动说道:“陛下,老臣保证将骁勇大营那些兔崽子操练得生不如死,将来陛下若是让老臣领兵出征,绝对不会丢陛下的脸!就算比不过靖州军和淮州军那些精锐,老臣也会带着这四支京军为陛下舍命效死!” 李端动容道:“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崇山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胡海咧嘴笑道:“陛下放心,老臣这把骨头还算硬朗,如今每顿照样能吃两大碗饭。老臣这些年在府中憋得有些闷,只盼着能够再度为陛下效力,如今终于等到这个机会,老臣又岂会让陛下失望?” 他的态度让李端颇感欣慰,勉励几句之后,又道:“今天将你们召入宫中,是希望你们可以熟悉一下,往后也能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胡海和张旭是老相识,自然不需要重新结识,两人瞬间明白天子此举的用意,不约而同地看向旁边的年轻国侯。 对于这两位老牌武勋而言,陆沉的名字可谓屡有耳闻,这大半年更称得上如雷贯耳。 他们虽然赋闲在家,却不会漏过军中的大动静,尤其是像陆沉这种以弱冠之龄完成收复旧都之壮举的事迹,听闻之后既有感慨也有艳羡。 这种年少显贵的边军勋贵,难免会有骄狂性情,陆沉先后两次入京的表现似乎也能说明这一点,故而无论是沉稳如张旭,还是热烈如胡海,心里难免都有些犯嘀咕。 要是这个年轻人仗着军功和天子的宠信,在他们面前摆出倨傲的姿态,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迎着这两位老牌武勋的目光,陆沉当先见礼,敬重地说道:“两位侯爷皆是沙场宿将,带兵打仗更是行家里手,晚辈年轻识浅多有不足,还望二位将来不吝指点,晚辈感激不尽。” 张旭眼神微眯,随即微笑道:“山阳侯过谦了,我研究过你谋划的宛平、雷泽和河洛等战事,只能说后起之秀,前途未可量也。” 陆沉微微垂首道:“侯爷谬赞。” 胡海将陆沉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毫无张狂之气,宛如一潭静湖那般平静谦逊,不由得啧啧赞道:“山阳侯,论起带兵打仗的本领,你可一点都不比老胡差,你所欠缺的只是时间的沉淀而已。假以时日,你必然可以成为萧、厉两位大都督那样的扛鼎之才!” 陆沉笑道:“承老侯爷吉言,晚辈定会加倍努力。” 李端饶有兴致地看着三人客套,此刻方出言打断道:“三座京营初立,你们务必要尽心竭力。另外从本月开始,你们每个月都要将各自大营的状况上奏于朕,无需词章华丽,只要做到据实禀报即可。” 三位国侯同时应道:“臣遵旨。” 众人相继行礼告退,李端却将陆沉留了下来。 暖阁内颇为安静,李端起身说道:“陪朕走走。” 陆沉垂首道:“是,陛下。” 君臣二人漫步宫内,后面远远跟着一群宫人。 “伱如何看待胡海和张旭二人?” 天子的声音悠然响起。 陆沉走在侧后方,故而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从他温和的语调中品出几分特殊的情绪。 回忆着方才的对话,陆沉答道:“回陛下,永定侯张旭真假难分,崇山侯胡海忠奸难辨。” 李端的脚步微微一滞,旋即恢复正常。 他望着宫内连绵的建筑和大气的景致,忽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忠奸难辨,这个评价有意思。” 笑声止歇之后,李端意味深长地感慨着。 君臣二人走上通往东南边玉藻池的石子路,陆沉坦然道:“张旭的反应属于正常的范畴,毕竟他不像臣初入朝堂。似他这样久经风雨起起落落的武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是该有的态度,臣只是看不透他内心的想法,犹如一团迷雾。” “继续。” “至于崇山侯胡海,这位老爷子太过外露,仿佛要将一颗忠心挖出来给陛下瞧瞧,乍闻的确令人动容,细思却觉得这样未免失于斧凿之意。臣以前听萧大都督讲述史书上的故事,像胡海这样的人要么就是毫无城府的赤胆忠心之辈,要么就是蒙骗世人的大奸大恶之徒。” “那你觉得胡海是哪种人?” “臣对这位老侯爷的过往履历不熟悉,因此不敢妄下断语,相信陛下自有判断。” 李端不禁又笑了起来,摇头道:“你在京中待了一段时间,也慢慢学会那些人奉为圭臬的为官之道了。” 君臣二人来到玉藻池畔,望着水面上的波光粼粼,陆沉悠然道:“学会他们的手段才能打败他们。” 李端双手撑在阑干上,点头道:“此言有理,不过接下来朕和你都要收一收。” 陆沉明白天子的想法,他只是想收拢权柄,避免朝廷被那些门阀世族把持,从而导致后继之君无人可用,但他并没有想过要对江南世族斩尽杀绝。 大棒敲过,接下来肯定要给点甜头。 他沉吟片刻,转身望着天子说道:“陛下,其实臣觉得这样还不够。” 李端微微一怔,略显不解。 陆沉继续说道:“臣知道陛下的顾虑,臣也明白对待那些门阀世族要软硬兼施既打又拉,不能一味强硬将他们逼到绝境。但是这有一个前提,门阀世族想要继续站在朝堂上,必须要将军权交到陛下手中,否则将来必有隐忧。” 李端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怨恨上苍。 倘若能再给他十年时间,边疆有萧望之和厉天润以及一大群骁勇善战的虎将,中枢有薛南亭和陆沉这样的忠心能臣,再加上李道彦还能维系大局,他有足够的自信让大齐变得繁盛强大,收拾旧山河亦非梦想。 只可惜…… 他略显苦涩地笑了笑,然后做出一个远超君臣界线的举动。 他抬手拍了拍陆沉的肩膀,温和地说道:“暂时罢手不是到此为此,有些事将来你会明白。如今朕已经帮你扫平大方面的障碍,接下来你只需要大刀阔斧地去做,将金吾大营牢牢握在手中,朕会给你一切支持。将来边疆战事再起,若是边军陷入危局,这四支京军便是你在战场上扭转局势的底气。” 虽然天子一句都没有提起,陆沉却隐隐听出几分托孤的意味。 李端转头望着北方澄澈的天幕,眼中泛起些许苍凉之色,缓缓道:“陆沉,朕此生怕是没有机会重归旧都,没有机会再去拜谒李家的列祖列宗,这是朕的不孝之处。将来有一天你若能领兵再临北方,便去河洛北边的皇陵,替朕向先祖们磕几个头,祈求他们原谅李端这个不肖子孙。” 这是期许,更是信任,其深意不言自明。 陆沉一言不发,向天子躬身一礼。 (本章完) 390【细雨仗剑入江南】 侯玉案尘埃落定,天子朱批将其流放至西南边陲的太平州归宁府。 那里位于深山密林之中,地处大齐和南诏国的交界,据说瘴气密布毒虫盛行,哪怕走在路上都会有极大的风险。 因为李道彦和过半数朝臣的求情,天子最终没有对侯玉施以极刑,但是这个流放地的选择足以看出他心中的愤怒。 侯家在京城的家产正在清点中,由织经司、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四方联手查处,陆沉也派出十余名老练下属全程监管,确保那些金银财宝不会被人中饱私囊。 待一切程序完成,侯玉便会孤身踏上流放的路途,陪伴他的仅有几名差役。 天子唯一宽厚的地方,便是没有利用这件事清算整个德化侯家,然而可以预见侯家在未来几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希望再踏足大齐朝堂。 京军南衙的改制正在进行,当初陆沉建言的中下级将官调换之策也已顺利推行,十五名京军都尉和校尉被调去边疆,与此同时靖州都督府和淮州都督府也选出十五名将官入京。 天子对朝堂的掌控力度达到十四年来的顶点。 坊间对此的议论不多,毕竟这属于大齐最上层的勾心斗角,普通人看来如同雾里看花,根本理不清其中的弯弯绕,或许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权贵们的争风吃醋,亦或是青楼花魁的风流韵事。 但是对于江南世族而言,这夏日的风隐隐有了寒冬腊月的寒意。 今日休沐,北城那座隐秘的庄园,暗室之内众人围坐。 席间每一位中年男人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便有吏部尚书宁元福、兵部尚书丁会、户部尚书乐钦义等高官。 这些人聚在一起显然不是为了谈论风花雪月。 宁元福看向坐在主位的刑部侍郎李适之,低声道:“老相爷可有交代?” 李适之微微摇头。 宁元福不再多言,只是脸色略显沉肃。 丁会见状便开口说道:“诸位,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再这么下去,恐怕大家都得收拾铺盖卷滚回老家。” 李适之淡淡道:“陛下不会做到这个地步。如果我没有猜错,接下来他肯定会缓和朝堂上的氛围,并且对我们当中一些人施以恩宠,从而达到进一步分化我们的目的。” 众人不禁默然,天子如今皇位稳固,又因为边疆战事的胜利收服人心,想要在明面上作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李适之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又道:“但是我奉劝诸位一句,陛下这样做不代表就此完结,他的拳头收回去不是畏惧我们,而是在积蓄力量发出更强力的一击。相信我,陛下再次出手的时候,必然不会像这次一样只针对侯玉一人,届时朝堂上肯定会掀起惊涛骇浪。” 户部尚书乐钦义寒声道:“当今之计,唯有让下面的人都动起来,只要今年的赋税收入锐减,陛下就会明白朝廷的根基在于何处。” 他的语气很笃定,这番话也让其他人眼前一亮。 江南世族为何能成为大齐朝廷的重要利益集团,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把持着朝廷权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些高门大族通过蛛网一般密切的关联,盘踞在江南十三州各地。 换而言之,朝廷想要从各地将赋税收归国库,根本离不开他们的相助。 天子纵然可以找到中枢官员的继任者,他总没有能力一人化身万千,去治理江南十三州的辽阔地域。短时间内想要找到足够的官员将上上下下全部换一遍,这显然是一個不切实际的幻想。 众人期待之时,李适之却摇头道:“陛下不愿将我们逼到绝境,我们同样不能走出那一步。真到了彻底翻脸的时候,你能保证陛下不会采用极端的手段?不谈刘守光和陆沉,不谈江北的精锐边军,光是永定侯和崇山侯这两位,你确定他们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乐钦义不禁语塞。 宁元福望着李适之,皱眉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在我看来,眼下我们需要做好三件事。” 众人正襟危坐,面色冷峻。 李适之环视众人道:“其一,我希望诸位在往后的日子里可以更加团结,虽说过往可能存在一些矛盾,但是眼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共同进退已是必然选择。如果再像以前那样各怀心思,只会被陛下找到机会逐个击破,一点点将我们口袋中的东西拿回去。” 宁元福颔首道:“理当如此。” 余者纷纷表态附和。 李适之继续说道:“其二,推动储君之争。陛下中意二皇子,相信诸位已经看出这一点,但是大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之选,再加上三皇子蠢蠢欲动,我们可以利用这件事让陛下多多头疼,这样他便没有多余的精力继续针对我等。” 丁会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乐钦义没有因为方才提议被否决而恼怒,他颔首道:“这是一个好法子。世兄,往后我们都听你的,但有吩咐直言便是。” 没人质疑这句话的分量。 其实早在五六年前开始,李道彦便已经有意识向李适之移交家族大权,李适之这些年利用锦麟李氏的能量多次出手,早已取得室内这些人的认可。 李适之依旧宠辱不惊,淡然道:“多谢诸位的信任。这最后一条便是要等,如果侯玉能够平平安安地抵达太平州,那就意味着陛下的手段依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他依然会遵循朝堂上的规则,大家也能松一口气。” 宁元福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缓缓道:“你是说侯玉他……” 李适之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会派人沿途保护他,毕竟他是我们当中的一份子,而且在军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许有他出力的机会。但是,倘若陛下真的不愿意放过他,我也未必能保得住。” 听到这儿,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非常严肃。 小半个时辰过后,大致商议出应对之法的众人相继离去,到最后只剩下兵部尚书丁会。 他望着端坐在那里的李适之,轻声道:“侯玉这件事要不要我派人来做?” 毫无疑问,他知道李适之真正的打算。 李适之沉吟良久,道:“不必。这段时间你我要尽量避免私下往来,你要将精力都放在那个人身上,他才是我们真正的杀手锏。” 丁会正色道:“是。” 李适之幽幽道:“陛下手中的力量看似雄厚,实则根本经不起推敲,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不必急着和陛下发生正面冲突,我们只需要耐心地等待。” 丁会微露不解之色。 在他看来天子已经箭在弦上,纵然暂时引而不发,迟早也会对朝堂和军中发动令人胆寒的清洗。 朝争从来不会是一时一地,天子既然已经迈出收拢权柄的第一步,尝到甜头之后必然不会停止,他要做的便是将这件事进行到底,直到彻底确保天家皇权的稳固。 李适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终于给这位知根知底的同伴透露了一点底细:“陛下有恙,快则半载,迟则一年。” 丁会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 他忽然明白李适之先前那三条建议的由来。 李适之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语调略显飘忽:“再等等,不着急。” …… 横贯大陆东西的衡江之上,细雨蒙蒙,山川如雾。 晶莹的雨水落在江面上,仿若天人拨动琴弦,空灵而又肃杀。 人间茫茫,举目苍凉。 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渡江的天气,但有一艘小船从大江北岸启程,朝着南方逶迤而行。 雨声落在乌篷之上,簌簌作响,连绵不断。 船舱中坐着一位中年男人,身穿青色长衫,发髻上横贯一支木簪。 他的容貌还算周正,只是略带一丝阴冷的气息,仿佛行走在黑夜中的孤魂野鬼,普通人见到难免心生惧意,尤其是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透着漠然冷寂的意味。 他在擦拭一柄长剑。 剑身纤毫不染寒芒毕露,可他依旧一丝不苟地擦着,重复无数次地擦着,似乎这柄剑比他本人更重要。 船头身穿蓑衣的艄公看了一眼南边,朝舱内说道:“老爷,快到岸了。” 中年男人闻言将长剑归入鞘中,片刻后开口说道:“你回去后不必在北岸等待,也不要回家,去我给伱安排好的地方暂住半年,然后你再回去。” 艄公连忙应下。 中年男人提剑起身,戴上遮雨的斗笠,然后缓步走到船头。 艄公知道中年男人此番南下肯定有重要的事情,心里的担忧始终无法消退,毕竟两人名为主仆,实则相依为命数十年,早就和亲人无异。 他转头看着中年男人,这位剑术通神、被江湖草莽排为武榜上册第六的家主,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您这次去京城要待多久?” 中年男人凝望着南岸迷蒙的景色,目光依然冷峻,淡漠地说道:“不需要太久,只是去杀一个人而已。” (本章完) 391【后会有期】 那场朝会结束之后,大齐朝堂和军中都迎来一段非常忙碌的时期。 朝中十四名官员联手请辞,加上牵扯进侯玉案中的诸多官员,朝堂一下子多出来二十多个空缺。 虽然李端对此早有应对,通过调整朝中官员和提拔下面州府的官员填补这些空缺,但是想要让这些人顺利接手职事,进而让朝局稳定下来,自然需要一定的时间。 京军的动静更大,南衙被撤销和三座京营的设立,再加上京军和边军中下级将官调换的事宜,涉及到方方面面的规制建设,可谓是千头万绪事务繁杂。 金吾大营的营地设在原先镇威军的驻地,这座营地的面积很大,只需要稍加改造便能满足镇威和定威两支京军的需要。 至于崇威军和立威军仍然驻扎在原来的营地,只是从今往后他们不需要再接受枢密院的直接管辖,而是听命于行军主帅陆沉。 这对乐明鸿、左玉山和严秉三位都指挥使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过往陆沉虽是南衙大将军,但枢密院可以直接插手南衙的军务,郭从义便是乐明鸿等人的靠山,自然不会在陆沉手下过得提心吊胆。 可是如今三座京营直接听命于天子,意味着陆沉拥有对他们的生杀予夺之权,更何况定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凭借行军总管的官职压过他们一头,成为陆沉的得力臂助。 出乎乐明鸿等人的意料,陆沉并没有记恨那天校场上发生的军饷逼宫一事,至少在表面上没有褫夺他们军权的打算。 “慢慢来吧。” 营地节堂之内,陆沉眉眼间略显疲惫,对坐在下首的陈澜钰说道。 此刻堂内仅有他们二人,外面都是陆沉的亲兵把守,不必担心会有人窃听,故而陈澜钰的话语也很直白:“侯爷所言极是,如今他们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少时间,不如留着他们稳定军心。其实我们只需要管好底层士卒和中下级将官,光凭乐明鸿几人和他们的心腹,在如今的大局下翻不起浪。” 两人当初有过并肩作战的生死情谊,再加上萧望之这层关系,言语间不需要藏着掖着拐弯抹角。 陈澜钰对于两人之间身份地位的变化泰然自若,这位能从萧望之手中接过淮州镇北军的儒将自然不是那种嫉妒贤能的小人,否则他当初也不会被萧望之派来京城。 如今陆沉已经明白,天子那时候肯定和萧望之有过密议,十二位边军武将入京不只是领受嘉赏,陈澜钰入职京军是早就谈好的事情,毕竟徐温通敌叛国早已确认,京军都指挥使的缺员就摆在眼前。 他望着气质温文尔雅的陈澜钰,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两年在京城待着感觉如何?” 陈澜钰闻言却是一叹,摇头道:“很难。” 陆沉问道:“为何?” 陈澜钰坦言道:“边疆的日子虽然苦了些,但是好在上下一心将士用命,又有大都督统筹大局别无掣肘,末将只需要用心带兵,战时奋勇拼杀即可。来到京城接手定威军,末将起初的确是寸步难行。不怕侯爷笑话,那时候末将连一个校尉都换不动,因为对方七拐八弯就能找上郭枢密、上将军或者朝中某位尚书大人的关系。” 陆沉点了点头,他能明白陈澜钰那时候在孤立无援、天子无法公开给予太多支持的情况下,用接近两年的时间将定威军握在手心有多么不易,甚至比他后来接掌三支京军更难。 “但你终究没有让陛下和大都督失望。” 陆沉微笑赞许,继而道:“关于金吾大营的日常操典和军法细则,我已经拟定了草稿,你且看看。” 他从身边的小几上拿起一本册子递过去,陈澜钰起身双手接过。 相较于当初陆沉给乐明鸿等人的半成品,这本册子毫无疑问凝聚着他的心血,以及两辈子接近二十年的练兵心得和感悟。 陈澜钰翻开细看,只看完大概三分之一便合上书册,感慨道:“侯爷之才,末将拍马不及也。” 陆沉笑道:“少来,萧叔跟我说过,他麾下那么多虎将,裴邃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宋世飞勇不可当拙于谋略,段作章各项平均无一拔尖,唯有陈澜钰具备大将之风,将来定能更进一步。” 这声萧叔瞬间将陈澜钰拉回身处边疆的峥嵘岁月,他没有刻意矫情作态,只说道:“既然大都督和侯爷对末将期许有加,末将唯有尽心竭力,不辜负你们的看重。” “这就对了。” 陆沉揉了揉眉心,说道:“大营初立军务繁杂,我会负责与朝廷中枢的交涉,你要将重心放在各军的训练上。对抗北边敌人的重担不能只压在边军身上,京军必须要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所以接下来我们治军的重点便是扭转京军懒散的风气。” 陈澜钰当即起身行礼道:“末将领命!” 随着金吾大营三座营地的校场上尘土飞扬,一场轰轰烈烈的练兵拉开帷幕。 这段时间陆沉基本都待在城外的军营,偶尔返回京城面见天子和中枢重臣,解决金吾大营面临的困难。 六月二十日,侯玉的家资终于盘查清楚,最终折银四百余万两上缴户部,侯玉本人也将在几天后踏上流放的路途。 翌日上午,京城以西的官道上。 两骑并肩而行,前方有十余骑在等候,他们便是洛九九的族人,只不过其中没有那位被洛九九称为十二叔的洛严。 后方不远处则有将近两百骑跟随,其中一半是陆沉的骑兵,另一半则是织经司的精锐密探。 洛九九一袭红衣,眉目如画。 夏风吹拂着她的青丝,发间玉簪垂下的珠链叮咚作响。 这趟齐国京城之行对于洛九九来说可谓奇异感受,她没有想到自己在刺杀失败后还能得偿所愿。 在山阳侯府暂住的那段时间,她深刻领悟到齐国和沙州七部的不同,一桩很简单的案子居然能牵扯出那么多风起云涌,好在最终是身边的男人赢了。 一念及此,她扭头望着陆沉的侧脸,目光略显炽烈。 陆沉恍若未觉,徐徐道:“洛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太满意,毕竟侯玉最终还是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世事十有八九不如意,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过,侯玉被夺爵流放,十余名朝廷官员被问斩,此事已经昭告天下,想必多少能消解一些你们沙州人心中的怨恨,你回去之后也能给各部头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洛九九忽地灿然一笑。 陆沉有些弄不明白这個异族女子的心思,不清楚这笑声因何而起。 洛九九不等他询问,主动说道:“我知道你们齐人的规矩,也知道侯玉现在的下场比死更惨,我对这个结果已经非常满意。陆沉,谢谢伱。” 陆沉扭头望去,女子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又洋溢着几分发自真心的热烈。 他收回目光,颔首道:“你能这样想就好。” 洛九九又道:“其实我觉得你也挺不容易的。” 陆沉不禁笑道:“此言何意?” 洛九九道:“我之前打听过你的生平,知道你是在江北边军打拼出来的武勋,在京城只有你朝皇帝的支持,那么多权贵都视你为敌人,你能在他们面前不落下风,可见是一个有真本事的人。” 陆沉对她的称赞不置可否,忽地低声道:“是从薛素素那里打听的吧?” “呃?” 洛九九怔住。 陆沉淡然道:“那晚你刺杀侯玉未果便赶往青绿小院,光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可不够,因为你知道我身边的护卫不简单,单凭你一个人可未必能拿下我,所以你必然有内应和后手。我思来想去,除了薛素素别无他人,再者听闻薛素素有任侠之气,袋中双丸可取人性命,可见她也不是一个简单且柔弱的花魁。” 洛九九紧张地说道:“你不会为难她吧?” 陆沉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老实,一番话便诈出真相,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只是他此刻未曾想到,这何尝不是洛九九对他的信任呢? 当下,陆沉只说道:“你放心,只要她没有害我之心,我又怎会为难她?” 洛九九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岔开话题道:“我说你不容易,是因为你的处境远远没有旁人想得那么轻松,比如你出城送我还要带着这么多人,肯定是防止有人想害你。” 她抬起手指向跟在后面的那些人。 陆沉回头看了一眼,微笑道:“这些人当中只有半数是我的亲兵,其他人是要跟着你一路往西,护送你前往云岭。” 洛九九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方说道:“当真?” 陆沉坦然道:“自然是真话。虽说侯玉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但你的身份终究比较特殊,万一有人贼心不死,你在路上遭遇麻烦,那么陛下和我前面的付出不都白费了?我们不容许这种状况出现,必然要让你平平安安地回到沙州。” 其实他还有一个原因没说,侯玉和那些京官虽然已经被查处,但是成州都督府内部肯定还有问题,织经司的人手除了护送洛九九返回,接下来便会进驻成州进行详细的调查。 “你说是真的,那我便相信是真的。” 洛九九语调真挚,又道:“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要去刺杀侯玉,所以特地派这些人以护送的名义监视我。” “刺杀侯玉……” 陆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脑海中猛然闪过一道惊雷。 洛九九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陆沉回过神来,微笑道:“没什么。” “年纪轻轻心思却这么深。” 洛九九自然不信,但是她也没有继续追问,只说道:“你就送到这里吧。” “好,祝你一路顺风。” 陆沉勒住缰绳。 洛九九继续策马向前,行出数步之后她忽地扭头,脸上满是明媚如春的笑容,双眼紧紧盯着陆沉的面庞,高声道:“沙州不欢迎齐人,但你是一个例外。陆沉,将来若有机会,欢迎你来沙州做客,我会带你去看一看沙州的风景!” 陆沉朝她招了招手。 洛九九笑声清脆,继而拍马加速,与前方等候的族人汇合。 与此同时,早已领受命令的近百名织经司好手在一位提点的带领下追了上去。 陆沉勒马驻足,遥望着那一袭英姿飒爽的红衣,脑海中依然回响着她的无心之语。 洛九九不愿横生枝节,所以才光明正大地说出刺杀侯玉,可是对于陆沉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提醒。 倘若侯玉真的死在流放途中,这件事会在朝堂上造成怎样的影响? 在经历过这段时间的朝争之后,陆沉很清楚快意恩仇往往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恶劣后果。 望着那袭红衣渐行渐远的身影,陆沉轻声说道:“谢谢。” (本章完) 392【祸水东引】 京城食肆繁多,既有墨苑和矾楼这等高档场所,也有忻乐店与高阳楼这些拥有自身特色、老饕们趋之若鹜的酒楼。 秦子龙乃是土生土长的淮州广陵府人氏,很多年前便被陆通收入麾下,因为机灵聪明和武学上的天赋,与谭正、江晟、渠忠等人一起逐渐崭露头角,在陆家年轻一辈的护卫中仅次于李承恩。 如今谭正等人各有职责在身,秦子龙对于自己能负责陆沉的安全格外荣幸,故而在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力求做到最好。 只是他没有想到陆沉会对一家普普通通的小饭馆感兴趣。 等走进这家外堂空无一人的小饭馆,见到陆沉一言不发地往里走,掌柜同样没有任何疑惑地上前引路,秦子龙心中霍然醒悟,连忙安排亲兵们在饭馆外围施行警戒。 陆沉跟随掌柜穿过天井来到后堂,这里窗明几净光线明亮,陈设雅致氛围幽静。 织经司提举秦正起身相迎,微笑道:“本来想在总衙那边见你,后来听你说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这里应该很合适。” “侯玉案已经完结,我再往织经司总衙跑未免太过引人注意。” 陆沉笑着应了一句,打量着四周说道:“想必这里也是织经司的产业?我在广陵的时候,曾经在类似的地方与苏检校相见。” “户部不给织经司拨付俸禄,陛下的府库也不宽裕,所以下面的儿郎们总得想想办法,好在这些年还能撑得住。” 秦正语调平静,似乎这十四年筚路蓝缕的经历不值一提,指着旁边说道:“陆侯请坐。” 陆沉坐下的时候望向站在下首的年轻男子,微笑道:“侯玉案能够顺利完结,羊察事居功甚伟,一直没有机会向你当面道谢,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这不是客套话。 查案并非陆沉擅长的领域,更何况侯玉案涉及的卷宗都是陈年往事,若非有羊静玄帮他掌总,加上织经司密探查到的各种证据,这桩案子没有那么容易查明。 羊静玄谦逊道:“侯爷谬赞,下官只是尽本分之责。” 其实今天陆沉只是约秦正私下相见,没想到他会将羊静玄带来,一边猜测这位提举大人此举的深意,一边顺势和羊静玄聊了起来。 待二人寒暄结束,秦正便说道:“今天将我这个外甥带来,主要是提前和你打个招呼,希望你以后能照拂一二。” 陆沉愈发不解。 虽说他的爵位和军职都远在羊静玄之上,但织经司是一个独立于朝廷之外的衙门,羊静玄又有秦正这個亲舅舅的庇护,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照顾? 秦正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可还记得季锡明?” 陆沉点头道:“自然记得。” 织经司的上层架构比较简单,提举总掌全局,两位提点作为秦正的副手,同时有替天子监督秦正的职责,季锡明便是两位提点之一,当然在陷害陆通那件事后已经被罢免职务。 天子念在他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而且陆沉将他一拳打得经脉尽断,便没有施下雷霆之怒。 秦正继续说道:“季锡明被罢免之后,提点便有一个空缺。前些天陛下询问我的意见,我举荐了苏云青,陛下对他颇为认可,因而允准我的提议。” 苏云青? 陆沉猛然想起当初淮州西路军刚刚抵达河洛城外的时候,他和苏云青在抵近观察之后有过一场简单却深刻的密谈,苏云青在那次谈话中坦然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如果苏云青能够进入织经司高层,回到京城坐镇的话,对于陆沉自然是一件好事。 他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喜悦,颔首道:“苏检校一心为国,又不缺能力和手腕,此番能够得到提举大人的举荐和陛下的器重,想来可以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只不过江北密谍一直由苏检校掌握,这可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倘若苏检校回京升任提点,不知谁能接手淮州检校一职?” 这时候他看见秦正脸上的笑意,瞬间领悟道:“原来如此,恭喜羊察事高升淮州检校。” 羊静玄垂首还礼。 秦正看着这一幕,心情其实很复杂。 前些天羊静玄主动提起要远赴边疆,秦正自然不愿松口,毕竟羊静玄的父母早已亡故,他不想这个唯一的外甥也死在边疆。然而羊静玄的态度极其坚决,更说起当年他父母死在景人手中的往事,秦正最终只能同意。 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秦正温言道:“他暂时还不能去江北,毕竟苏云青需要时间做好准备。陆侯,今日约我相见不知有何要事?” 陆沉稍作迟疑,问道:“提举大人,陛下对于侯玉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秦正目光微凝,很快便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沉吟道:“看在左相和那么多朝臣的面上,陛下肯定不会横生枝节,至于侯玉抵达太平州后能否好好地活着,这就要看他的命有多硬。不过他身后有那么多至交世族,想来不会让他在太平州过得太凄惨。” 陆沉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盖子饮了一口,缓缓道:“这段时间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些高门大族太老实了,步调也颇为一致,似乎有人在暗中串联他们。昨日我去西郊送别洛九九,她说她不会再去刺杀侯玉,那时我突然想到,假如侯玉在流放途中死于非命,京中会作何反响?” 堂内二人立刻反应过来。 秦正沉声说道:“你是说,有人会对侯玉不利?” 陆沉颔首道:“未尝没有这种可能。经过这段时间陛下的整治和打压,江南世族已经明显感觉到极大的压力。倘若有人在侯玉的生死上做文章,极有可能毁掉陛下苦心维持的局面,让大齐朝堂分崩离析。” 秦正思忖良久,望着这位年轻国侯问道:“为何不直接面禀陛下?” 陆沉坦然道:“实不相瞒,我手上的事情太多,委实忙不过来,再者这只是我的猜测,肯定比不上你们的专业判断。” 秦正笑了笑,点头道:“伱的推测极有可能成为现实,侯玉若死在流放途中,那些门阀世族有可能因为死亡的恐惧真正变成铁板一块。多谢你的提醒,我会禀明陛下,然后加派人手沿途保护侯玉。” 便在这时,羊静玄忽地开口说道:“提举大人,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秦正和陆沉转头望去,只听羊静玄继续说道:“我们可以设一个局,如果真的有人想谋害侯玉,便让他跳进坑里,然后我们再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主使。如此一来,陛下可以占据绝对的大义名分,有更加充足的理由将那些人手中的权柄收回来。” 陆沉眼神微亮,赞道:“羊察事果然机敏,比我想得更深一层。提举大人,我认为此策可行,只是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人主持大局,既不能让侯玉真的死在路上,也不能吓得那些人不敢动手。” 羊静玄拱手一礼道:“陆侯爷,提举大人,下官不才,愿往西南一行。” 陆沉默不作声。 秦正稍稍沉默,望着这个亲外甥明亮的目光,颔首道:“好,等我奏请陛下,便由你操持此事。” 羊静玄再度行礼道:“多谢大人。” 陆沉打量着这个看似瘦弱的年轻人,从他身上感觉到这座京城里颇为罕见的热血和锐气,不由得暗暗称许。 若是此人能在这件事上证明自己的能力,将来接替苏云青倒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 修德坊,陈王府。 近来京中的风浪肯定吹不到这座王府,大皇子的心情却无法平静下来。 当初在北郊迎接陆沉的时候,大皇子志得意满神态从容,仿佛储君之位唾手可得,因此一时心血来潮在陆沉面前露了一手,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笼络边军新贵。 二皇子当着他的面邀请陆沉参加墨苑文会,他当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事后却渐渐反应过来。 原来父皇一直没有确立太子的原因,是他中意老二那个家伙! “蠢货,滚!” 大皇子想到此处,愤然地将手中酒盏掷在地上,抬起一脚将侍者踢翻在地。 侍者不敢停留,强忍着腰腹的剧痛爬起来磕头请罪,然后连滚带爬离开花厅。 大皇子望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半点胃口也无,脸色无比阴沉。 不多时,一位中年男人走进花厅,来到近前行礼道:“殿下息怒。” 此人名叫长孙骏,因为能言善辩和擅长阿谀奉承,在大皇子身边的文士当中颇为受宠。 大皇子冷眼看着他,寒声道:“你来做什么?” 长孙骏不慌不忙地说道:“小人知道殿下为何烦恼,愿尽绵薄之力,替殿下出谋划策。” 大皇子提壶斟酒,冷笑道:“你真有好法子?” 长孙骏从容地说道:“殿下,如今京中只有一人能改变天子的心意,只要殿下能够说动此人,则大事可成矣!” 大皇子遽然变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酒壶,连忙问道:“何人有这般能耐?” 长孙骏一字字道:“山阳侯,陆沉!” 大皇子心念电转,逐渐明白长孙骏这个法子的厉害之处,点头道:“的确,依照父皇对陆沉的态度来看,如果陆沉能够站在本王这一边,局势很有可能逆转。然而本王身为皇子,私下接触领兵大将乃是大忌,如果让父皇知晓的话……” 长孙骏恳切地说道:“殿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岂能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难道殿下不记得二皇子公然邀请陆沉赴约?如今他已走在前面,殿下不能再拖下去,当务之急便是邀请陆沉一见,在席间笼络此人,过后再图更进一步。” 大皇子放下酒壶,起身踱步良久,最终决然道:“你说的没错,本王只是邀他赴宴,不算见不得人的事情。想来他也没有理由拒绝,毕竟当初他给了老二这个面子,总不能对本王怀有偏见。” 长孙骏恭敬地说道:“殿下英明!” 大皇子闻言不禁露出笑容,一扫这些天的阴霾。 长孙骏垂首低眉,眼中悄然闪过一丝冷意。 日落之时,在距离陈王府不算很远的建王府,三皇子独坐风亭之畔,望着一池清水波光粼粼,手中握着一根鱼竿。 一名心腹快步走来,俯身在三皇子身边说了一句话。 “这条鱼真蠢。” 三皇子抬起鱼竿,唇边露出一抹满含嘲讽的笑意。 (本章完) 393【龙共虎】 景朝,大都北郊,皇家猎场。 每年六月二十五日是景廉人的中和节,是景廉族除了年节和盛元节之外最重要的节日。 连续三天,大都城内都是欢庆的海洋,官员休沐在家,百姓停止劳作,朝廷依照惯例向子民发放肉食和米面,大街小巷处处洋溢着喜乐的氛围。 猎场东南部,一群衣着华贵满身配饰的景廉贵族男子,正在进行名为“射柳”的传统活动。 所谓射柳,是指在平地两边各栽插一行柳树,参加射柳的人按照尊卑排定次序,然后各选一条距地数寸的柳枝,削去一部分柳枝上的青色树皮,再系上自己的手帕作为标识。 射柳开始后,先由一人驰马在前作为前导,参与的人驰马在后跟随,然后用没有装尾羽的箭射自己选定的柳树枝,每人限定三支箭,其他人则敲鼓呐喊以助声威。 参与者射断自己的柳枝后,趁其未落地飞马赶到,用手接住落下来的柳枝,而且断处刚好是在削皮的地方,是为上等。虽射断柳枝但接不住它,是为次等。其余情况皆判定为输家。 射柳极其考验参与者的眼力和骑射之术,对于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景廉贵族来说,这是彰显他们个人实力的手段之一,因此极受年轻男子的欢迎。 更何况今日皇帝陛下亲临,他正和一群景廉贵族在不远处的凉棚中饮宴。 虽说景帝未必能时刻关注到射柳场上的动静,但是最后的结果肯定会呈报上去,场上这些年轻人自然个个奋勇争先,连皇子们都不甘落后。 一片喧杂喊叫之中,一名身量高挑窈窕有致的女子站在距离那群年轻男子稍远的地方,面色平静地看着场上的骏马飞驰。 曾几何时,她和大多数景廉女子一样,觉得这些弓马娴熟的同族男子颇为勇武,无论是否符合她心中的标准,至少要远远强过南边那些胆怯畏缩的腐儒。 然而现在再看场上那些矫健的身姿,她总会情不自禁地与那个带给她屈辱的南齐武勋相比。 自从她回到大都之后,没人会明知故犯地在她面前提起陆沉的名字,可是那個人的面庞和声音总会悄然之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陆沉施加给她的耻辱,用她的安危要挟景朝,进而让她的父亲在朝堂上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她一日不敢或忘。 可是在河洛城被俘的那段时间,陆沉对她还算尊重,没有让她蒙受俘虏真正的待遇。 作为一个见证了景朝崛起的贵胄女子,她当然知道战场上的俘虏尤其是女子会有怎样凄惨的下场,这也是那天在河洛皇宫外面她一心求死的原因。 她知道陆沉这样做和她本人的关系不大,主要是出于从景朝攫取好处的考虑,同时还想离间庆聿氏和景朝皇族的关系。 可是…… 庆聿怀瑾望着射柳场上的动静,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若非父王坚持要带她来,她宁愿留在家中思量如何对付南边的敌人。 便在这时,射柳场上响起一阵更加热烈的欢呼声,只见一位年轻皇子策马疾驰,于高速行进之中张弓搭箭,只一箭便射落柳条。 在柳条落地之前,年轻皇子拍马赶到,从容不迫地捡起,然后朝众人挥手示意。 周遭的欢呼声愈发响亮。 这位年轻皇子却没有返回,策马径直来到庆聿怀瑾附近,随即一跃而下,满面笑容地走到庆聿怀瑾面前,说道:“永平郡主,这根柳条送给你,请你不要嫌弃。” 他便是景帝的第四子,年方十九岁的阿里合海哥。 他的三位兄长皆已成家,而且早在三年前大皇子阿里合纳兰便被确立为太子,朝野上下无不赞同。 海哥颇受景帝的疼爱,其人性情爽朗豁达,弓马娴熟又时常研习兵法,满脑子替父皇和太子哥哥攻伐天下的想法。 见他主动走向庆聿怀瑾,那边登时响起一阵起哄声,其中就包括海哥的两位皇兄,太子纳兰自然是在凉棚那边侍奉景帝。 海哥朝那边笑骂两声,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庆聿怀瑾望着他手中的柳条,淡然道:“这是殿下的战利品,臣可不敢收下。” 海哥微微一窒,随即笑道:“永平,这算哪门子战利品?等将来我为父皇和太子殿下领兵出征,将南边的好东西全部带回来,到时候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庆聿怀瑾浅笑道:“那就等殿下大胜凯旋的时候,臣再领受殿下的赏赐。” 海哥有些面薄,当即略显尴尬地收回手,又满怀豪情地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庆聿怀瑾不再多言。 远处的凉棚下,景帝笑吟吟地望着下面推杯换盏的贵族们,狭长幽深的眼眸随即转向另一边,刚好看见对面而立的四子海哥和庆聿怀瑾,不由得笑道:“永平这孩子还是得多出来走走,跟老四他们时常出去打打猎散散心,不要一味闷着府中。” 世人皆知,景帝对庆聿怀瑾颇为关爱,甚至不惜用上万匹战马将她从齐人手中救回来。 景帝开口之后,周遭立刻安静下来,其他贵族听完这番话自然各有心思,庆聿恭仿佛没有注意到旁人投来的目光,恭敬地说道:“陛下厚爱,臣代小女谢过圣恩。” 景帝笑了笑,起身说道:“两位元帅陪朕走走,你们继续饮宴,今日不醉不归。” “臣遵旨。” 所有人连忙起身行礼。 皇家猎场占地宽广,风景绝佳。 清风吹拂草地,夏日的炎热被驱散不少。 庆聿恭和撒改跟在景帝身后,两人皆是目不斜视,显然没有任何暗中沟通的想法。 那一万多匹战马交出去之后,景朝几大统兵贵族都在向撒改靠拢,对庆聿恭这位南院元帅颇为不满,因为河洛之役实打实让景廉人蒙羞,根源便在于庆聿怀瑾失手被俘。 原本庆聿氏的实力仅在皇族之下,比之撒改出身的辉罗氏要强出一个档次,但是随着其他几大氏族改变立场,双方渐渐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景帝眺望着前方的青苍叠翠,悠悠道:“最近齐国朝堂很热闹。” 撒改附和道:“臣看过相关奏报,没想到南齐皇帝竟有这等魄力,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和江南那些门阀世族斗争,更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还能取得成效。” 他之所以敢公然夸张南齐皇帝,是因为景帝素来要求下面的臣工实话实说,既不能畏惧景朝以外的敌人,也不能刻意轻视胡言乱语。 景帝微笑道:“李端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倘若当初南齐先帝立他为太子并且早早退位,我朝铁骑未必能纵横大江之北。纵如此,他孑然一身逃到永嘉,撑起南齐朝廷,一点点收拢权力,从那些贵族手中抠出银子支持边军的发展,让萧望之和厉天润没有后顾之忧,可见其人不容小觑。” 说到这儿,他停步扭头望着庆聿恭,问道:“常山郡王如何看待此事?” 庆聿恭沉吟道:“陛下,南齐皇帝的选择没错,想要整饬武备应对我朝大军,削弱江南门阀势在必行。只不过在臣看来,他的举措稍显急切。” 景帝双眼微眯,笑道:“郡王的确细致入微,朕亦是如此想。” 撒改不由得低下头,心中又添了几分对庆聿恭的厌憎。 景帝继续说道:“从李端过往十四年的表现来看,他是一个很有耐心、很能沉住气的人,最近这几个月的举动却突出心急二字。你们说说,一个处事张弛有度的皇帝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么大的转变?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肃清内患?要知道,我朝至今还未出兵。” 庆聿恭低声道:“或许……是因为他命不久矣。” 撒改心中一震。 景帝闻言并无喜色,他仰头望着澄澈的天幕,缓缓道:“若真是如此,未免有些可惜。世间各国君主,只有李端勉强配得上作为朕的对手。” 两位元帅对此并无异议。 景帝登基以后,利用强硬的手腕给景廉族贵族降温,让这个依靠杀伐不断强大和崛起的王朝停止膨胀的势头,在夯实内部基础的前提下,有条不紊地图谋天下。 如此心性和眼光,比之南边那些史书上记载的明君毫不逊色。 景帝收回目光,又道:“当然,这对我朝而言是一件好事,朕不会太过矫情。既然李端身体不太好,那么我朝自然要给他送几份大礼,加速他的死亡。入秋之后,南院可派几支精兵南下,去燕国东阳路杀一杀齐国边军的锐气。” 庆聿恭垂首道:“臣遵旨。” 景帝转头看向撒改,淡然道:“南边的战场一时不会分出最终的胜负,朕不会小觑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人。但是天下之大不必局限一地,朕先前便对你说过,若能收服沙州七部,我朝铁骑便可无视衡江天堑直取齐国腹心之地。故此,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好好想一想如何在不惊动世人的情况下,将沙州那块地盘收入囊中。” 撒改咧嘴一笑,躬身一礼道:“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负所望!” (本章完) 394【应声裂】 永嘉,西城。 一辆宽敞结实的马车行于街上,秦子龙带着二十余名亲兵前后相随。 车厢内,陆沉望着手里的烫金名帖,神情略显凝重。 这是来自大皇子的赴宴邀请。 王府养着的一众文士里面,倒也不是没人反对这个想法,毕竟陆沉的身份有些特殊,皇子不宜明面上和领兵大将走得太近,避免为天子猜疑。 大皇子却是振振有词,老二能够光明正大地邀请陆沉参加墨苑文会,本王请他吃顿饭有何不可? 为了表明心中无愧光风霁月,大皇子特地入宫求见李端,只说自己敬佩陆沉的为人和军功,同时想感谢他这段时间为父皇和朝廷分忧,故此打算设宴相请云云。 李端没有否决,大皇子便兴高采烈地返回王府,然后连忙派王府长史向陆沉送去自己的名帖。 此刻陆沉看着名帖,只觉这是一个烫手山芋。 尉迟归坐在另一边,打量着陆沉的脸色,笑道:“这位大皇子堪称奇人,难道他觉得三言两语便能说服你,继而让你站在他那边摇旗呐喊?即便如此,你也未必能改变皇帝的想法。” 陆沉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元嘉之变以前,几位皇子都还年幼,而且陛下那时还只是远离中枢的普通皇子,压根没想过、也不能按照储君的标准去教导他们,否则只会平白惹出麻烦。陛下登基之后,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哪有时间去手把手地教他们?虽说给几位皇子请了大儒为师,可是又有几人能在皇子跟前尽到师者本分?” 尉迟归颔首道:“此话不假,便如林颉身为天下第一,除了培养出你那位必有所成的师姐,其他子女都不算优秀,可见人各有命不得强求。” 因为两人之间的信任和亲近,陆沉在他面前说话比较直接,道:“皇子们大多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指望他们深谙人心本就是幻想,除了少数天赋异禀之人,余者即便聪慧也不过是小事上的聪慧而已。就算各方面的培养都到位,这些天潢贵胄最终长歪的例子亦是不胜枚举。” 尉迟归心里涌起一股好奇。 他知道陆沉在十九岁之前籍籍无名,用文不成武不就来评价不算过分,直到他在广陵之战崭露头角,接下来便是无人能挡青云直上。 看来陆通确实沉得住气,默默培养陆沉十九年,只为让他一鸣惊人。 想到这儿,尉迟归微笑道:“那你打算如何应对这位大皇子?” “对付这位陈王殿下其实没什么难度,毕竟我只是去赴宴而已,难道他有胆子当场逼我表态?无非是敷衍了事罢了。” 陆沉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缓缓道:“问题在于,陛下没有否决这场宴请。” 尉迟归一怔:“莫非此事另有讲究?” 陆沉微微点头道:“从古至今,但凡涉及皇权传承,父子反目成仇甚至互相残杀的惨案屡见不鲜。陛下不希望走到那一步,而且他若亲口告诉大皇子储君无望,此事便再无回旋余地。上午我入宫面圣,陛下虽未明言,但我能够听出来,他希望我能尝试处理好这件事。” 尉迟归皱眉道:“可是在储君之争里牵扯过深,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这世上哪有只享受不付出的好事。” 陆沉洒脱地笑笑,继而道:“我以弱冠之龄爵封国侯,官升京营主帅,这是陛下对我的器重和信任。虽说我确实在边疆战事中立下功劳,但前辈理应知道相较于我现在的地位,那些功劳略微有些不足。” 尉迟归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光是皇帝对陆沉毫不吝啬的封赏,交给他这个任务也不算过分。 他语调凝重地说道:“你终究还是要小心一些。” 陆沉颔首道:“晚辈明白,至少陛下没有逼着我做这件事,届时若是大皇子过于偏执,我不会介入太深,面上过得去便可。” 闲谈之间,马车已经抵达大皇子设宴的场所。 大皇子当然不会选择墨苑或者矾楼那种人多嘴杂的地方,这座丰乐园位于西城较为僻静的位置,远离闹市喧杂,环境格外清幽。 丰乐园面积不大,内里另有乾坤,素来只招待京中的达官贵人。 马车在门楼前停下,陆沉刚刚出来,便见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府长史廖仁章,脸上堆满笑容在门前恭候。 “下官参见陆侯爷。” 廖仁章上前行礼。 陆沉微笑道:“廖长史无需多礼,王爷现在何处?” 廖仁章答道:“殿下已经到了,如今在雅舍用茶。侯爷请随下官来。” 他当先引路,陆沉只带着秦子龙等几人前往雅舍,其他亲兵自然有王府管事负责招待。 片刻过后,陆沉来到雅舍,还未走进门内,便听里面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 “山阳侯大驾光临,本王未及远迎,请勿见怪。” 对于一位皇子亲王来说,这样的态度足以称得上礼贤下士,也符合大皇子一贯以来在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温厚形象。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大皇子身穿常服,神情和煦,再加上相貌堂堂的外表,令人颇有如沐春风之感。 他上前见礼道:“见过殿下,臣岂敢劳动殿下相迎。” 大皇子亲切地把住他的手臂,微笑道:“旁人当不起,你却当得起,请。” 来到京城这段时间,陆沉见识过三皇子的骄狂跋扈,也领略过二皇子的从容洒脱,如今算是当面感受到大皇子的仁者之风。 若非亲耳听见天子所言,任谁都很难相信大皇子温厚谦逊的外表下,竟然是那等暴戾狂傲的性子。 陆沉随着大皇子走进雅舍,两人落座后,自有娉娉婷婷的侍女奉上香茗。 请茶之后,大皇子感慨道:“其实伱当初返京的时候,本王便想邀你一叙,偏偏被二弟抢了先,本王亦不好同他争抢。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本王知道你忙得脚不沾地,更不好耽误你的正事,于是一直拖到现在。” 陆沉从容地说道:“殿下厚爱,臣不胜感激。” 大皇子心里略有些失望,毕竟他说得那么有诚意,陆沉理应更加坦诚,而非现在这般用一句客套话敷衍。 当然他也知道有些事急不来,便压下心中的情绪,继续赞道:“你是父皇看重的能臣,不论是在边疆领兵作战,还是在京城协助父皇铲除奸佞,一桩桩一件件都很不容易,本王悉数看在眼里,因此特地设下宴席,聊表敬意。” “殿下言重了,臣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不敢妄言居功。” 陆沉依旧保持着相对合适的距离。 陈王府中的文士们对今日这场宴席做了诸多推演,故而大皇子对陆沉油盐不进的态度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此刻见他始终不肯接过自己的话头,大皇子便爽朗一笑,然后开始向陆沉询问边疆战事的细节。 陆沉的讲述十分乏味,然而大皇子却像是听了一個波澜壮阔的故事,时而扼腕叹息,时而击节赞叹。 仿佛他就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倾听者。 …… 南城,建王府。 后宅内坪之上,三皇子李宗简手持长剑,正在演练一套剑法。 他的动作颇为标准,看起来也算像模像样。 片刻过后,三皇子收剑而立,望着手中的长剑,一脸惋惜地说道:“老大虽然没脑子,却有一身习武的好天赋,可见天道有常,自有命数。” 此间没有仆人,仅有许皇后的娘家侄儿许如清在旁。 闻听三皇子此言,许如清沉稳地说道:“殿下身份贵重,何须像江湖草莽一般舞刀弄枪?习武是为强身健体,此事对于殿下来说不难,亦不需要多高的天赋。” 三皇子走过来用手巾擦了擦脸,感慨道:“我还是喜欢听你说真话,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关键是要能够认清自己的长处和缺陷。” 许如清点了点头,又道:“陆沉已经到了丰乐园,我们的人也已就位。” 三皇子轻轻一笑,悠然道:“你知道我为何笃定陆沉会赴宴?” 许如清深知他的性情,遂安静地等待下文。 三皇子继续说道:“因为父皇不忍老大走上绝路。在父皇看来,如果要立二哥为太子,无需顾及我的心情,只要安抚好老大就行。老大以为这场宴请是他拉拢陆沉的开始,殊不知在父皇心里,陆沉或许能帮他说服老大,打消老大继续争储的欲望。” 他迈步向前走去,许如清亦步亦趋地跟着,问道:“如果今日我们的人得手,陛下会不会怀疑殿下?” 三皇子淡淡道:“老大的性子外宽内忌,今天他和陆沉肯定会闹得很不愉快,陆沉在回去的路上遭遇埋伏,老大自然就有最大的嫌疑,又与旁人何干?再者,这场宴席并未公之于众,除了老大之外,又有谁会知道陆沉的行踪?” 许如清不由得敬服地说道:“再加上李三郎卷入此事,届时只要往相府稍稍透露一点消息,那位老相爷为了保住李家的富贵,只能将这个罪名推到大皇子身上。” “老相爷?” 三皇子笑了笑,摇头道:“老相爷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只是要将李适之绑在船上而已,再让他云淡风轻地坐在岸上,我委实放心不下。” 说到这儿,他扭头叮嘱道:“虽然我们已经做好详尽的安排,但是陆沉身边的护卫藏龙卧虎,说不定就有高手,你再去见一面那位天下第六,让他尽可能做到一击必杀。” 许如清躬身一礼道:“遵命。” 待他离去之后,三皇子仰头望着明媚的阳光,眼中寒意湛然。 他忽然反手一挥,长剑旋即脱手,紧接着廊下的一个花坛四分五裂。 “不见血不死人,大局如何扭转?” 三皇子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本章完) 395【舔犊之心】 丰乐园,雅舍偏厅。 宴席已然齐备,天南地北的山珍海味可谓琳琅满目。 陆沉甚至在席面上看见两道在河洛城见过的名菜,分别是拨霞供和黄雀鲊,这在江南地带极少见到,乃是北方的特色风味。 由此可见大皇子对今天的宴席颇为重视,不光将丰乐园清场只为招待陆沉,在菜式上也下了一番功夫,考虑到陆沉一直生活在江北,特地多找了一名来自江北的名厨。 既有佳肴,席间岂能缺少美酒? 酒名流香,酒性绵柔,入口竟隐隐有甘甜之感。 饮过门杯之后,大皇子一声轻咳,负责斟酒布菜的侍女们便行礼告退,厅内只剩下他和陆沉二人对面而坐。 大皇子目视陆沉,微笑道:“本王喜欢自斟自饮,如此更加悠闲自在一些。” 这句解释略显多余,再笨的人都知道他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希望旁边有人碍眼。 陆沉没有戳破,淡然应道:“这是殿下体恤下人的仁厚之心。” 先前用茶的时候,在大皇子的询问下,陆沉讲过前两年边疆战事的一些细节,大皇子听得非常入神,并且对陆沉和边军将士不吝赞赏之词。 在他看来,不论陆沉心中真实观感如何,至少这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一念及此,他端起酒杯向陆沉示意,饮下之后说道:“仁厚之心……本王既担心边疆的安危,也为朝中复杂的局势烦恼。只恨自身别无所长,不能帮父皇排忧解难,对国朝更是寸功未立,说到底也只能求得几分薄名。” 陆沉品味着流香酒的甘甜,不疾不徐地说道:“人尽其责,物尽其用,这便是朝廷顺利运转的根基。满朝公卿各司其职,无论六部九寺还是御史台,乃至于翰林院和国子监那等清贵衙门,只要人人都能做好自己的本分,何愁大齐不强盛?就拿臣来说,在边疆的时候用心带兵,返京之后按照陛下的要求尽心做事,如此便足够了。” 他抬眼望着大皇子,温言道:“殿下天资聪颖,何必做痴人之叹?” 这是两人今日相见以来,陆沉首次给出明确的态度,可在大皇子听来却没有那么顺耳。 尤其是职责和本分这些字眼,毫无疑问是一种委婉的暗示。 对于一位皇子而言,什么叫做本分? 天地君亲师是这个时代的圭臬,李端既是君王又是父亲,他当然有权决定几位皇子的命运乃至生死,这与是否合理正确并无关系,而是当今每个人都需要遵守的规则。 立嫡立长的确是古往今来的基本准则,但是翻开煌煌史书,嫡长子最终能够顺利接过皇位的例子委实不多,至少在总数中的占比没有想象的那么高。 大皇子放下酒杯,脸上飘起一抹勉强的笑意,缓缓道:“在山阳侯看来,对错之分是否重要?” 其实陆沉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或许这就是天子在斟酌之后,同意他来丰乐园走一趟的原因。 抛开大皇子偶尔在王府中表露的暴戾性情不谈,他的诉求合情合理,毕竟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能成为大齐的太子,包括他本人也是这样认为。 在他二十四年的皇子生涯当中,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哪怕生母许皇后更加疼爱三皇子,他也只当这是偏爱幼子的正常表现。只要他明面上不做出引起公愤的事情,老老实实地维系仁厚之名,将来必定能成为储君。 正因为此,即便他知道二皇子借着风流恣意的名头笼络文人,知道三皇子飞扬跋扈骄蛮霸道,他也没有仗着皇兄的身份严厉对待他们,只是偶尔温和地提醒一二。 这二十多年不说如履薄冰,他至少也是小心谨慎,压抑着心中的欲望,努力扮演着温厚宽仁的天家长子。 如今仿若一道惊雷突兀炸响,天子更加中意二皇子,这让他如何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 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接受这個巨大的落差。 倘若一开始他便没有资格觊觎那个位置,或许他内心不会如此慌乱,不会在长孙骏说出这个法子后,便如落水之人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期盼局势能够改变。 陆沉望着满桌丰盛却没怎么动过的美味佳肴,目光随即停留在大皇子的脸上,问道:“殿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大皇子再度饮下杯中酒,眼里泛起一抹奇异的神采,果决地说道:“本王只知道,继续北伐收复故土是对,偏安一隅享受安逸是错。” 陆沉微微一怔。 这句回答确实超出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对方会说嫡长继承是对,废长立幼是错。 大皇子继续说道:“父皇对边军的支持绝对正确,本王对此绝对赞同。陆沉,虽然本王不像你在边疆亲眼见识过景军的凶残,但是本王知道景国皇帝野心勃勃,他不会满足于天下二分,景军必然会再度大举南下,齐景之间必有一战。指望衡江天堑能够永远挡住景军本就是幻想,唯有整饬武备坚定抗争之心,并且继续加大对边军的支持,大齐方有一线生机。”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浮现炽烈的豪迈之色。 陆沉不知道这是大皇子自己的想法,还是王府养着的那些文士的建言,但从他此刻诚挚的表情来看,或许这就是他觉得能够拉拢陆沉的原因。 关于储君之争,朝中无论天子还是大臣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每个人看待此事的角度都不同。 天子之所以中意二皇子,不是他没事找事要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而是经过长期的教导和观察之后,他更加认可二皇子的秉性,认为他能接过自己的重担,让大齐可以平稳地前进。 或者从某些角度来说,天子认为二皇子更像他,可以在维持朝堂平稳的前提下,继续推行北伐的国策,而大皇子和三皇子因为性情中的缺陷,将来未必能沉住气对付下面的臣子。 然而在大皇子看来,虽然陆沉如今是京军主帅,但他的根基依旧在边军,他未来依然要在边疆领兵作战,天子提拔他为京军主帅只是增添他的资历,好让他以后可以顺利接掌一路边军。 大皇子认为自己明确的表态应该能打动陆沉。 只是他没有想过,这种皇子的承诺又有多少力量? 当然,这不是陆沉首要考虑的问题。 如今他卷入这场风波,既要顾及到天子的期许,又不能成为天家父子之间冲突的焦点,故此缓缓说道:“殿下,边军的强大离不开后方的支撑,尤其需要一个稳定且和谐的后方。其实陛下这段时间整肃朝堂上的风气,很多次都可以用更加直接的手段,但是陛下没有那么做。” 大皇子微微颔首。 陆沉继续说道:“那天朝会之上,十四名官员联名请辞,这本质上便是一场逼宫,陛下不仅没有苛待他们,反而在允准他们的请辞之后,对所有人各施嘉赏。难道这些请辞的官员自身没有问题?难道他们每个人都是无比清廉的官员?臣不相信,臣觉得织经司只要仔细查下去,肯定能发现他们做过的不法事,然后对他们施加惩治,可是陛下没有这样做。” 大皇子默然不语,他忽然明白陆沉这番话暗含的深意。 陆沉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放缓语气道:“当时那些人联手逼宫,连臣都满怀怒意,更何况是乾纲独断的陛下?但世事终究不能随心所欲,陛下为了大局的稳定只能优待他们。又如勾结朝臣欺上瞒下的侯玉,想必殿下对此人也是深恶痛绝,将他凌迟处死亦不为过,可陛下最终只是将其夺爵流放。” 说到这儿,陆沉轻声一叹,感慨道:“殿下理应明白,陛下并非不敢或者不能那样做,只是他心怀苍生和天下,故而会采取一些更加委婉的手段。” 大皇子心里清楚,陆沉表面上是在说那些往事,实则是在提醒他,天子对于储君之争的态度。 从常理而言,天子本不必同意他宴请陆沉的请求,甚至应该完全隔绝他和朝臣的联系,无需在意他的想法,只要将他困在陈王府内,然后让一部分重臣在朝堂上推波助澜,进而立二皇子为太子。 这对如今的天子来说,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至于大皇子会因此产生怎样的怨恨很重要吗? 他没有和天子对抗的本钱和能力,无论是否愿意都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考虑到大皇子的性格,他最有可能的结局便是因此抑郁成疾,当然也不排除会走上一条极端的路。 古往今来,天家父子之间的悲剧大多都是因为中外隔绝,互相猜测彼此的心思,最后因为猜疑和怨恨一天天加深导致反目成仇的结局。 但是天子没有这样做,他很清楚大皇子宴请陆沉的目的,可还是同意陆沉走一遭。 流香酒甘甜清冽,然而大皇子饮下之后只觉满嘴苦涩。 他缓缓放下酒杯,望向陆沉的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情绪,终于问出一个无比直白的问题:“陆沉,倘若你是本王,你会甘心吗?” (本章完) 396【铤而走险】 不甘心。 这就是大皇子此刻最真实最浓烈的感受。 其实他今天设宴相请,不只是想要和陆沉拉近关系,还有一个考量便是借机试探天子的态度,所以他才主动入宫坦诚直言。 天子同意他的奏请之时,大皇子几近于满心喜悦。 他以为这是一个积极的暗示,所以连忙派人去给陆沉送请帖,又让丰乐园今日闭门谢客,找来数名大厨捯饬这桌丰盛的席面。 不成想天子让陆沉走一趟,只不过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打消他心中的念想。 一波三折,起起落落,最终还是令人失望的结局。 如何能甘心? 那个位置代表着生杀予夺,代表着九五之尊,代表着君临天下。 从十四年前开始,大皇子便一直在期待自己成为大齐的太子,待父皇百年之后扛起这座江山,因此他无比注意在外面的形象,无论何时何地都力争做到温厚宽仁。 这种刻意压制真实性情的时间久了,他才会在王府里偶尔暴露出暴戾的那一面,只不过因为他对王府内部管得比较严,而且从来没有闹出过人命,所以没有闹出太恶劣的影响。 听完陆沉那番入情入理的提醒,大皇子已经明白父皇的心思,随之而来的便是苦涩填满他的脑海。 他提起酒壶自斟自饮,好在流香酒足够绵柔温和,一时半会醉不了。 陆沉望着大皇子仿佛瞬间灰败的脸色,没有直接回答他那個问题,平静地问道:“殿下,你觉得陛下这些年容易吗?” 大皇子停下饮酒,喟然道:“父皇这些年当然很不容易。外有虎狼窥伺,内有门阀掣肘,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尽可能争取到大部分人的支持。本王记得大概是在八年前,因为靖州大都督厉天润想要筹建全是骑兵的飞羽营,朝堂上争论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最后父皇好不容易争取到左相的支持,才能让这条决策顺利通过。” 陆沉摩挲着白玉酒杯,缓缓道:“倘若当时陛下让殿下来操持这件事,不知殿下有没有信心说服满朝公卿?” 大皇子微微一怔。 他确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陆沉继续说道:“纵然是陛下也会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候,越是位高权重越需要小心翼翼,因为上位者一个决定往往会影响到无数黎民百姓的命运。故此,耐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优点,一怒拔剑快意恩仇虽然听起来很霸气,在朝堂上却行不通,至少在如今的我朝行不通。” 大皇子皱眉道:“本王并不缺少——” 话音戛然而止。 他望着陆沉明亮的眼神,意识到自己私底下的表现恐怕瞒不过父皇,自然也就骗不了眼前的年轻国侯。 此刻他终于开始思索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坐稳那个位置? 一时之间肯定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是相较于方才的悲愤和郁卒,大皇子的心情有所平复。 陆沉提壶给自己的杯子斟满流香酒,然后举盏望着大皇子,平和地说道:“殿下,臣不胜酒力,便以这杯酒感谢殿下今日的盛情招待。” 大皇子知道他想要离席而去,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当陆沉表明天子允许他今日赴宴的根源,以及对于储君之争更深入的思考,他心里那些话便无法出口。 两人举杯示意,同时一饮而尽,陆沉随即起身行礼告退。 大皇子望着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美味佳肴,颓然地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出丰乐园的大门,陆沉脸上可见几分酒色,但是眼神依然清明,毕竟一直是大皇子自斟自饮,他喝的酒不算很多。 秦子龙招呼亲兵们上前,簇拥着马车离开此处。 车厢内,尉迟归打量着陆沉的脸色,微笑道:“看来结果不算太坏。” “至少没有闹到当面争执的地步。” 陆沉笑着摇摇头,继而道:“有些话我不能说得太直白,好在大皇子应该能听得懂,只是我不确定他能否听进去。” 其实他今天很有分寸,从始至终没有公开谈论储君之争,自然是不想给大皇子留下任何话柄,所以一直用暗示的手段旁敲侧击。 尉迟归点头道:“如此便足够了,这毕竟是天家的事情,你能出面替皇帝转达想法,已经对得起他对你的提拔和器重。” 陆沉活动了一下脖子,感慨道:“比起成天在京城做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还是更喜欢在边疆的日子,起码敌我之间泾渭分明,不像现在这样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张面具,有的人甚至还戴着好几张,光是揭开这些面具就得付出很大的精力。” 这番话意有所指,不过尉迟归没有追问,只说道:“毕竟这里是一个王朝的权力核心,大家都得遵循既有的规则,很多时候无法使用蛮力破局。若是放在江湖中,这种事就要简单很多,譬如你师父选择继承人,只要没人能在武功上胜过林溪,结果便是清清楚楚。” 听他提起师姐,陆沉眼中浮现一抹温柔的神色,道:“不知道师姐现在何处,希望她在江湖中不会遭遇危险。” 尉迟归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林溪的武功足够进入武榜上册,就算碰上前几位老家伙,看在林颉的面子上,没人会真的与她生死相搏。” 陆沉稍感安心,旋即开始思索京中即将到来的大事。 天子如今对京军的掌控力度逐渐加强,朝堂上虽然还有很多江南门阀出身的高官,但是经过前段时间的打压,相信他们会安分一些。 天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储君必须尽快确立。 陆沉没有把握大皇子能接受天子的良苦用心,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不过就算大皇子心怀不忿,他也很难造成太大的破坏。 毕竟天子只是顾及父子之间的情分,而非必须要得到大皇子的让步。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二十余名亲兵目光炯炯,分列前后左右将马车护在中间。 秦子龙很清楚京城不是边疆,而且随着陆沉亮明态度站在天子那边,他必然会成为江南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谁也不敢保证有没有人会心生杀意,因此陆沉每次出行他都会格外警惕。 便如此时此刻,他不光注意周遭的动静,还提前派出两名亲兵前出,沿路观察附近的状况,并且随时留下安全的记号。 丰乐园位于永嘉西城很僻静的位置,从此处返回南城的山阳侯府要经过很长的路程,其中有一段路远离闹市和商铺,尤其是从西北往东南方向的庆丰街,纵然大白天也是行人寥寥。 陆府马车离庆丰街越来越近,秦子龙不知为何隐约有种怪异的感觉。 他冷静地观察周围,只见左右关门闭户,一片死寂。 北风吹过,街边有飞尘落叶飘起,满目肃杀之气。 明明是夏日午后,却像严冬腊月一般寒意涔涔。 秦子龙暗暗嘲笑自己是否太过紧张,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京城之内,内外驻扎着数十万大军,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织经司密探,就算有人真的胆大包天对陆沉不利,也不可能做到直接戒严一片区域。 若是有人具备这样的能力,岂不是可以肆无忌惮地闯进皇宫? 想到这儿,秦子龙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仍然对周围的亲兵们说道:“打起精神来。” “是。” 众人纷纷应下。 车厢内传来陆沉的声音:“何事?” 秦子龙连忙靠近答道:“侯爷,无事,只是小人觉得附近太安静了,隐约有些奇怪,因此让大家注意警戒。” 陆沉随即说道:“好,小心一些不是坏事。” 秦子龙登时咧嘴一笑,回道:“是,侯爷。” 马车在亲兵们的护卫中驶入庆丰街,这条街道不长也不宽,一侧是大多空置的官宅,另一侧则是将近一丈多高的横墙。 在庆丰街尽头的一座空宅院内,五名手握兵器的男子气定神闲地站着,另有一人透过提前扒好的孔洞向外张望。 这五人的年纪都在三旬以上,其中三人是三皇子暗中豢养的门客,另外两人则是李云义派来的高手。 他们知道今日要刺杀一位实权国侯,但是在这些人脸上看不到半点惧色,反而现出几分激动和残忍的笑意。 对于这些有足够的好处就什么都敢做、习惯刀口舔血而且了无牵挂、在江湖上几乎人人喊打的亡命徒来说,国侯算个什么玩意儿? “不对劲。” 负责观察的那人忽地说出三个字。 等待杀人的五名汉子纷纷望去,只见那人回头说道:“马车在庆丰街那头忽地停了下来,没有进入咱们设好的埋伏里面。” 其中一名叫做贺柏年的落拓汉子粗声粗气地问道:“那该怎么办?” 负责观察的人名叫蒙玄,乃是许如清的心腹,他只是稍作思考便冷声道:“计划有变,你们现在立刻杀出去,我会安排人手随后支援!” 众人对视几眼,贺柏年狞笑道:“也好,咱们直接剁下那陆沉的脑袋,这可是价值十万两的功劳,不必和旁人平分!” 其他人脑海里只剩下“十万两”这三个字,眼中瞬间凶光毕露。 “杀!” (本章完) 397【人生百年】 庆丰街上。 秦子龙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街道,极其果断地下达停止前行的命令。 亲兵们立刻警戒起来。 秦子龙刚毅的面庞上泛起凝重的神情,因为按照提前约定好的距离,他在进入庆丰街之后,便能看到那两位前去打探的同伴留下的记号,然而他看遍街边各处都没有发现记号,那两位同伴就像凭空消失一般不见踪影。 这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 他们这些亲兵从广陵之战开始便跟在陆沉身边,历经边疆战火的淬炼和严格军纪的打磨,绝对不会出现无故渎职的情况,眼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两名同伴已经遭遇意外。 “侯爷,情况不对,两名负责打探的兄弟消失不见,我们现在要不要后撤?” 秦子龙来到马车旁边低声禀报。 然而还没等车厢内的陆沉回复,右侧有几道身影遽然出现! 这些人大步流星追云赶月,身法极其凌厉迅捷,转瞬之间便已来到近前,一看便知是足以在江湖上混出名堂的高手。 他们每个人使用的武器各不相同,冲在最前面的落拓汉子身材高瘦,却单手提着一根厚实坚硬的铁棍,他右边两人分别使用长刀和参差剑,左边两人用的则是水云刺和软鞭。 从他们使用的武器便能看出这些人的武功特点差别极大,显然不是同门出身,普通人自然没有能力将这些风格各异的高手聚集在一起。 更何况指使他们当街刺杀一位实权国侯。 这些刺客脸上的表情颇为狰狞,他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辆马车,根本没将马车周围的亲兵放在眼里。 事发突然,秦子龙没有时间去向陆沉请示,毫不犹豫地怒喝道:“临敌!” 刹那之间,亲兵们以三人一组结阵向前,在五名刺客接近马车之前将他们拦下。 刺客之中武功最高的便是名叫贺柏年的落拓汉子,他的实力在三皇子暗中豢养的门客中堪称翘楚。 其人原本是江北绿林一名作恶无数的独行大盗,无父无母无妻无儿,孑然一身浪迹人间,最大的爱好便是去青楼妓馆包养那些头牌。 十多年前他因为犯了众怒遭到以七星帮为首的绿林大派的联手追杀,最终只能隐姓埋名逃到江南,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三皇子收入麾下,从此便死心塌地地为三皇子卖命。 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前提,三皇子出手阔绰,基本都能满足他的需求。 贺柏年看似身形瘦削,走得却是刚猛霸道的外家路数,手中那根镔铁长棍砸出去足有千斤之力,一般武者莫说硬挡,哪怕只是被铁棍的罡风稍稍触碰身体,也必然是骨折重伤的下场。 他抬眼望向迎向自己的三名侯府亲兵,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张狂的笑意。 只见他满目凌厉之色,双手持棍急掠向前,力灌双臂长棍向前横扫,瞬间带起一片风雷呼啸。 三名亲兵脸上没有丝毫惊惧之色。 他们的随身兵刃皆是长刀,硬接铁棍显然是极其愚蠢的选择,当下唯有止步撤身,主动后退暂避锋芒。 贺柏年需要的便是这个瞬间,当三名亲兵被迫后退、相互之间的距离不可避免地拉大、包围圈显得松散之时,贺柏年迅即向右前方踏出两步,似疾风一般逼近一名亲兵,双手握住铁棍尾端,快如闪电朝对方当头下砸! 这一棍的威势令人心惊,竟有怒波狂涛之力。 那名亲兵面容坚毅,持刀的右手稳如磐石,于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避让,随即不退反进,持刀向前猛冲! 刀锋与棍身交错而过,擦出一片绚烂的火花。 下一刻,铁棍落于青石地面,磅礴雄浑的力量传至地面,青石板瞬间以落点为中心,断裂的纹路犹如蛛网一般扩散开来。 碎石四下飞溅。 与此同时,那名亲兵已经来到贺柏年身前,毫不犹豫地提刀横切这個刺客的咽喉。 贺柏年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唯独不见半分慌乱,电光火石之间他松开右手,随即再度踏前一步愈发拉近和亲兵之间的距离,抬臂提肘隔开对方的长刀,随即狠狠砸向亲兵的胸膛。 作为一个习惯刀口舔血、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相搏的亡命徒来说,贺柏年当然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缺陷,旁人都以为他用的长兵器就必然拙于贴身短打,却不知他的拳脚功夫更加犀利,所以他经常用看似笨拙的招式引诱对手欺身而进,然后出其不意以杀招取其性命。 时间的流逝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极慢。 贺柏年猛然间察觉到极大的危机感,因为那名亲兵距离死亡近在咫尺,眼中却没有丁点惧色,反而是一种决然和满足的神情。 就像那些为了大义慷慨赴死的忠贞之士。 脑后遽然响起凌厉的风声。 贺柏年不及多想,果断放弃杀死对方的机会,腰腹发力强行朝右后方滑去。 几乎在眨眼之后,另外两名亲兵的长刀从他原先所处的位置扫过,倘若贺柏年固执地想要杀死那名亲兵,他必然会死在这双刀夹击之下。 毫无疑问,那名亲兵是用自己的性命作为诱饵,为同伴创造杀敌的机会。 厮杀并未因此停止,但是贺柏年已经果断收起先前的轻视,他本以为这些侯府亲兵在战场上勇猛剽悍,对于这种小规模的草莽厮杀不熟悉,所以才有自信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死对方,然后直取马车里的陆沉。 眼下他才明白,这些亲兵不光勇猛剽悍,还有一身不弱的武功、熟练的合击之术、对同袍的绝对信任,以及最重要且让贺柏年暗暗心惊的一点,那便是他们随时都敢献出自己的生命,哪怕只是为同袍创造一丝取胜的机会。 鏖战再起,贺柏年凭借丰富的经验和高明的武功,面对三名侯府亲兵的联手进攻依然不落下风,但是他短时间内压根无法突破对方的阻拦,硬生生被挡在马车数丈之外。 其他四人面对的情况大抵类似。 若论单打独斗,这些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高手不需要付出太多的精力便能战胜任何一名亲兵,可是对方三人结阵的威力绝非相加那么简单,他们就算最终能突破阻挡也需要很费一番功夫。 初期试探性的交手发生在转瞬之间,秦子龙当然不会傻乎乎地楞在原地。 他只扫了一眼前方的战局就放下心来,然后果断地喝道:“后撤!” 秦子龙之所以没有集合全部人手对付前方的刺客,是基于一个非常合理的判断,对方既然敢在京中设下埋伏,那就不可能只有这五名刺客。倘若所有人都陷入厮杀,极有可能便中了对方的圈套。 车夫挥动长鞭,在空中炸开响亮的鞭花,马车随即开始转向。 剩下六名亲兵包括秦子龙在内,毫不犹豫地护着马车,没有再去看那些正在厮杀的同袍,这并非是他们冷血无情,而是久经战火的磨砺,他们已经习惯无数次分别,无论生死。 那些鏖战的亲兵也没有将心思放在身后,他们眼中只有这些胆大包天的刺客。 “停!” 马车才刚刚横在庆丰街上,秦子龙又是一声暴喝,双眼死死盯着后方约莫二十余丈处。 那里突然出现一名浑身透着阴冷气息的男子,截断了侯府马车的退路。 其人身穿青色长衫,头戴普通斗笠,右手提着一把没有出鞘的长剑,缓步朝横在长街上的马车走来。 随着他一步步前行,那股剑气逐渐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犹如阴霾遮蔽天空,从北到南填满寂寥的长街。 他的身影和长剑形成奇特的和谐,仿佛人与剑本为一体,又像是面容沧桑的说书人在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深不见底的故事。 秦子龙和其他亲兵瞬间如临大敌。 便在这时,马车门忽地向外推开,一道身影飘然而下。 他的肩膀如山宽阔,将这天地之间的肃杀气势一并挡住,随着他向那位剑客走去,秦子龙等人忽然感觉到压在身上的恐怖威势逐渐减弱直至消失,眼前依然是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周遭的氛围不再凌厉,那股刺得人眼睛生疼的剑气消失无踪。 孤身挡住这漫天剑气的自然便是袖中乾坤尉迟归。 与此同时,陆沉已经来到秦子龙身旁,他手中多了一把常备于车厢内的长刀。 “我们不是那个剑客的对手,交给尉迟前辈就好。” 陆沉一句话便让秦子龙等人回过神来,旋即看着这位年轻侯爷,秦子龙开口说道:“侯爷,这里交给我们,你尽快离开此地,不要回侯府,最好是去骑兵驻地或者皇宫。” 陆沉却没有接过话头,他望着前方奋战的亲兵们,寒声道:“你们不要忘了,当初我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经历。无论何时何地,我怎会丢下自己的兄弟不管?”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逐渐上扬,身体开始前冲。 秦子龙等人不敢再劝,立刻追随陆沉的脚步向前冲去。 陆沉双眼盯着手握铁棍的贺柏年,几个起落之间便来到亲兵们的身后,随即便是一片凌厉的刀光向前泼洒而去! (本章完) 398【乾坤一剑】 当陆沉带着秦子龙等人杀入战局的时候,庆丰街另一头,尉迟归缓步走向对面的中年剑客,神态平静且从容。 相距还有七八丈时,两人几乎同时止步。 午后的阳光挥洒而下,斜照在两人的身上,氤氲出强横的气场,仿佛能将远处的厮杀声隔绝在外。 愈显寂静,又平添几分苍凉之气。 中年剑客右手提剑,剑柄以四十五度上扬,随时都能出鞘。 他抬眼望向七八丈外的尉迟归,冷峻的面庞上没有丝毫情绪的变化,只是语气中多了些许释然:“原来是你。” 他的声音冰寒似雪,令人听来遍体生寒。 尉迟归双手负于身后,淡然道:“原来是我?” 中年剑客幽幽道:“我在得知要杀山阳侯陆沉的时候,南下的路上便在想他真正的倚仗是谁。他身边的亲兵虽然悍不畏死,放在江湖上却还不够分量,连应对那几个莽夫都有些勉强。此刻看见你出现,我才觉得这趟没有白来,不然只杀一个年轻后生,终究少了几分意趣。” 尉迟归唇边泛起一抹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居然能够请动冷剑阴千绝,说实话我很好奇。” 阴千绝便是中年剑客的名字,在如今的江湖武榜位列上册第六,他亦是上册前十之中唯一的剑客。 冷剑这个名号并非是指阴千绝擅长偷袭,虽然他浑身上下的确散发着令人不适的阴冷气质,也不是指他剑法诡谲卑鄙,其实此人的武功路数大开大合,颇有一代宗师之气象。 然而他终究无法像林颉那般开宗立派,草莽中没人承认他是一代宗师,便是因为他性情极其冷僻绝情。 江湖传言,阴千绝剑道大成之日,亲手杀死自己的授业恩师,以此证冷血无情之道,这就是冷剑名号的由来。 据说他唯一还算在乎的人,是一位侍奉了阴家两代人的忠仆。 听到尉迟归平静的话语,阴千绝漠然道:“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 尉迟归不意外会是这个回答,他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泄露雇主的信息,但我很想知道那人究竟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请你出山。” 阴千绝长眉微皱:“这两個问题有何区别?” 有些代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出来,知道价码的详细自然能反推出雇主的身份。 阴千绝只是孤僻,不是痴傻。 虽说意图被对方一言挑破,尉迟归仍旧毫不在意,感慨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从江湖上销声匿迹十年之久,纵然出山也该遍访世间高手,如此方不负剑痴之名,又何必裹挟进朝堂之上的纷争?你虽然剑道通神,可若是惹怒了大齐朝廷,无数密探和精锐高手轮番追杀,恐怕没有你片刻喘息之机。” 这番话仿佛是委婉的劝诫,让阴千绝不要卷入这场风波。 如果按照武榜的排名来看,阴千绝乃是第六,尉迟归则是第八,似乎这种态度也能理解。 只不过两人以前从未交过手,这个排名是根据他们在不同战斗中的表现论定。 毫无疑问,出手必杀的阴千绝更加引人注目。 阴千绝望向尉迟归的身躯,只是那双手负于身后,让阴千绝看不出究竟,于是他略带几分讥讽地说道:“于我而言,这只是一场交易,事成之后自然远遁,将来无非是不入齐地。反倒是你,拥有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大可如闲云野鹤一般周游人间,偏偏要做权贵的鹰犬,实在是令人惋惜。” 尉迟归洒脱地笑了笑,无心解释这里面的原委,颔首道:“既然伱不肯退,那便让我领教一下你潜心磨砺十年之久的剑法。” “其实这十年来,我的剑没有闲置。” 阴千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剑,继而道:“我的住处不算秘密,偶尔会有人不自量力上门挑战,皆被我一剑杀之。只不过那些人水准不足,他们的血并不能让我的剑满意。你虽然名列第八在我之后,但我知道你的境界不止于此,今日若能一品顶尖高手之血,是为此剑之幸。” 尉迟归没有答话,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阴千绝双眼微眯,缓缓道:“你先前看似好心劝说,我却清楚你在蓄势,但我没有打断你,是因为我不希望自己杀死一个没有全力施为的尉迟归,如此……怎能磨砺剑道?” 话音刚落,阴千绝身形一动,眨眼间便掠出数丈距离,但闻一声龙吟,长剑随之出鞘。 迈步、动身、出剑,这些动作在同一刻完成。 一道剑气猛然划破空气,瞬间在空中留下一道光芒,此时此刻,阳光和光芒交相辉映,两人所处的这段街道几近于填满冷厉的气息。 龙吟声尚未止歇,阴千绝已然突袭而至,伴着呼啸锐利的劲气声,一道寒光破空而来。 剑气铺天盖地,长街之上狂风大作。 风暴中央,那柄长剑一往无前,剑身周遭出现无数肉眼不可见的气旋。 十年一剑,决然一剑。 尉迟归神情沉肃,没有丝毫大意轻视之色。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武榜的排名只能作为参考,无法衡量出他们的真正实力,毕竟那些排定武榜的人没有一个是能够进入天下前十的高手。就像林颉曾说尉迟归的实力理应进入前三之列,尉迟归也知道阴千绝的剑法当世罕见,是一个值得他全力以赴的对手。 对于这些站在巅峰的顶尖高手而言,武道上的差距只在毫厘之间。 长剑裹挟着狂风扑面而来,尉迟归负于身后的双手终于抬起,只见他袍袖无风自鼓,右拳遽然向前轰出,磅礴的内劲弥漫四周,仿若面前的虚空都被这一拳撼动,劲气奔袭而走,荡起长街上无数飞尘落叶。 拳剑相交之时,落点处猛然绽放一股强劲的气浪,周遭道路上细小的沙石飞速滚动,左侧红砖砌就的横墙仿若被这股气浪剥离了岁月斑驳的痕迹,而右侧那些亭亭如盖的树木也随之枝叶作响,天地之间充斥着浓烈的肃杀之气。 下一刻,尉迟归的右拳化掌再进三寸,似游鱼一般贴着剑身前行,似慢实快的动作呈现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感。 他的袍袖仿佛有灵性一般缠绕着剑身,因为内劲的加持而变得无比坚韧。 这便是尉迟家祖传的绝技散手,寻常武者唯一的结局便是被夺取兵刃。 然而阴千绝并不普通,他是当今世上最强的剑客。 但见他右手一振,长剑在瞬息之间便震颤上百次,犹如暴风骤雨一般向那只手施加极其恐怖的力量。 一触即分。 两人稍稍拉开距离。 对于这两位真正的高手而言,第一次交手让他们明白对方的深浅,两人几乎再次同时迈步向前,展开一场飞沙走石的厮杀。 这是天下前十之间的舍命相搏,两人皆已进入忘我状态,眼中唯有彼此。 如果陆沉能够亲眼旁观这场厮杀,对于他的武功提升极有裨益,毕竟这种场面可遇不可求。 但他此刻无心观摩高手之间的争斗,他眼中唯有将那根铁棍挥舞得虎虎生威的刺客。 贺柏年此前面对三名侯府亲兵的围攻,凭借手中兵器的优势和丰富的临敌经验,倒也称得上不落下风,而且好几次若非对方以自身性命想要拖住他,逼得他不得不顾忌其他人的杀招,他应该能顺利突破阻截。 抬眼之间,瞧见朝这边奔来的陆沉,贺柏年心中登时大喜过望。 他知道陆沉身负武功,也从三皇子那里听说过陆沉的事迹,很清楚这个年轻人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相反他是能在战场上冲杀的虎将。 然而陆沉终究只有不到三年的习武经历,就算他真的天赋异禀,难道还能敌过老子手里这根不知杀了多少人的铁棍? 一念及此,贺柏年挥棍逼退右前方那名亲兵,故意朝着陆沉的方向露出一个破绽。 当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另外两名亲兵有意让开距离,似乎是想给陆沉一个亲手杀敌的机会,他心里不禁被狂喜填满,唇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意。 听说战场上的斩首之功格外重要,想必这个年轻国侯习惯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攫取战功。 胜负生死,便在一瞬! 陆沉提刀杀至,贺柏年那一棍刚好力竭,便见他顺势一个转身,双手再度紧握铁棍尾端,抡出一个几近完美的圆。 终点便在陆沉奔袭而来的腰腹以上! 贺柏年在转动的同时一直在蓄力,这一棍汇聚着他苦练二十多年的内劲,再加上转动时累积的力量,砸出去何止千斤之力! 一抹狰狞的笑意开始在贺柏年脸上绽放。 他却不知,只是这一瞬的大意,此生他再无后悔的机会。 三名亲兵几乎同时朝贺柏年扑来,这一刻全部都是不要命的架势。 陆沉前冲的势头根本无法停止,铁棍已然飞速接近他的身躯。 然而贺柏年只觉眼前一花,陆沉猛然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穿花三式,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贺柏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凌厉的劲气从下方袭来,只见陆沉双膝贴地上身后仰,借助前冲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到贺柏年的腿前,随即双手握刀横切而过! 一声凄厉的嚎叫从贺柏年口中发出,紧接着又戛然而止,三名亲兵的兵器从不同的角度刺入此人的身躯。 贺柏年压根没有垂死挣扎的机会,陆沉左手点地,身躯腾空而起,如疾风一般跃上贺柏年的肩膀,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横刀反切此人的咽喉。 刀光一闪,鲜血喷涌。 贺柏年高瘦的身躯轰然倒地! (本章完) 399【一线生机】 贺柏年一死,其他四名刺客立刻生出慌乱的情绪。 一者是因为秦子龙等人加入战局导致他们压力大增,二者是贺柏年死得太快,几乎是仅仅一个照面便被陆沉格杀,由此可知陆沉的武功明显要在贺柏年之上。 他们显然不清楚另一边的具体情况,他们不知道贺柏年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以为卖一个破绽就能杀死陆沉,结果反被陆沉抓住机会一击毙命。落在这些刺客眼中,两人交手的细节已不重要,贺柏年转瞬之间丢了性命是确凿的事实。 面对侯府亲兵的围攻,他们本就逐渐处于劣势,如今又多出陆沉这样明显强出一筹的高手,他们的下场毫无疑问会很悲惨,说不定很快就会步贺柏年的后尘。 其实这些人之所以敢当街行刺一位实权国侯,除去巨额银两的诱惑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在他们看来,三皇子今日的布置十分周全,有很大的把握杀死陆沉。 他们五人加上排名武榜上册第六的阴千绝,陆沉的亲兵根本无力阻挡这样的阵容,即便这些亲兵里隐藏着一些高手,也绝非冷剑阴千绝的对手。 这原本是一个必杀之局。 只不过尉迟归的出现让局势悄然间发生逆转。 他们不清楚尉迟归的身份,只知阴千绝迟迟没有来到马车附近,被一個中年男人拦在长街那头,而且两人随着交手愈发投入,不知不觉间正在远离此地。 恐慌逐渐吞噬这些被围攻的刺客的内心。 “啊!” 那名使用水云刺的刺客猛然一声惨叫,只见秦子龙的长刀在他大腿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只能立刻向左侧的墙边退去,水云刺犹如疯魔一般挥舞开来,拼命阻挡秦子龙和另外两名侯府亲兵的攻势。 秦子龙双目泛红,嘴唇紧抿,刀光如匹练笼罩着刺客,每一刀都是搏命的打法。 他如此奋不顾身,只因方才一名同袍被这刺客刺伤倒地,就算能保住性命恐怕也会离开行伍。 在秦子龙朴素的价值观里,一百名刺客都比不上一个自家兄弟。 又一片凌厉的刀光奔袭而至。 在诛杀贺柏年之后,陆沉只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境况,见尉迟归和那名中年剑客杀得难分难解,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分出胜负。 陆沉没有自作聪明地冲过去让尉迟归分心,他只需要确定尉迟归不落下风便可,随后立刻与其他三人分头行动,扑向余下还在缠斗厮杀的战局。 擅使水云刺的刺客此刻被秦子龙完全压制,大腿的伤势虽不致命,却非常影响他的敏捷和反应,要知道他和贺柏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他更擅长依靠诡异的身法取得优势,如今可谓是功力大打折扣。 “锵啷!” 秦子龙一记势大力沉的下劈,刺客背靠墙壁双手握着水云刺奋力格挡,勉强抵住秦子龙的刀锋,但他眼中殊无喜色,反而泛起浓烈的恐惧。 因为那片凌厉的刀光无可阻挡地来到他的面前。 陆沉双手持刀,疾冲而至。 “噗!” 长刀笔直捅进刺客的胸膛,将他直接贯穿,刀尖穿过身体顶在墙壁上的声音清晰可见。 刺客双目瞪圆,嘴角溢出鲜血,生机快速断绝。 “去帮受伤的兄弟止血。” 陆沉从尸体上拔出长刀,对一名亲兵快速吩咐,然后便带着秦子龙和另外一名亲兵继续奔向其他刺客。 当第二名刺客死在陆沉手里,剩下三人终于顶不住死亡如影随形的恐惧,其中一人嘶吼道:“撤!” 三人立刻想要撤出战局然后逃走,但是陆沉又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如果不能拿下这三人作为活口,顺势挖出幕后主使让其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又怎么对得起身边这些不惧生死的亲兵,又如何震慑那些藏在阴暗角落的敌人。 这一次若不能凌厉回击,将来必然会有更多的杀戮阴谋出现,他在京城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带着几百名骑兵转悠。 三名刺客狼狈后撤,侯府亲兵们紧追不舍,刀光剑影之间,杀机不断显现。 这些刺客深知自己失手的下场,身为将性命卖给权贵的亡命徒,他们虽然有着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觉悟,可是当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求生的欲望仍旧占据着他们的脑海,因此拼命地挥舞兵器,同时快速向前方撤退。 陆沉发力前冲,从侧翼加速向前,意在绕到这些人的身后,截断他们的退路。 眼看即将完成合围,陆沉心中猛然警铃大作,一股极其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涌入他的大脑。 他扭头向前方望去,瞳孔遽然收缩。 数道破空之声急速袭来,威势之强几近于电闪雷鸣! 陆沉身体下意识移动,林溪教他的穿花三式如本能一般施展开来,险之又险地避开。 十余根泛着寒光的弩箭从陆沉原先所处的位置掠过,狠狠扎在后方的马车上。 随即便见一群黑衣男子出现在左侧的墙头上,他们手里尽皆拿着劲弩,在大概五十步的距离虎视眈眈。 与此同时,庆丰街尽头出现八名手持长弓的男子,快速抵达合适的位置,旋即张弓搭箭。 在确认阴千绝短时间内无法突破那个中年男人的阻挡、五名刺客对陆沉难以造成威胁的时候,三皇子派来主持这场刺杀的蒙玄终于下定决心祭出最后的杀手锏。 不止是这些弓弩手,在弓手和弩手之间居中的地点,横墙忽地被人推倒,下一刻只见几副腰张弩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这些都是军用制式武器! 时间看似过得很快,实则只是刹那之间,随即便是羽箭劲弩奔袭而至! 对付像陆沉这样的高手,普通的弓手很难发挥作用,但是当劲弩和强弓组合在一起,又有腰张弩这等针对武林高手的杀器,这便是基本无法硬挡的致命威胁。 然而首当其冲的是那三名想要逃走的刺客。 当偷袭陆沉失败之后,这些伏兵没有忘记上面的交代,将首要解决的目标换成三名刺客。 腰张弩发出令人牙酸的凄厉声音,恐怖的动能施加在弩箭之上,弩箭几乎是转瞬即至,径直穿入刺客们的身体。 这三人到死都没有想明白,为何自己会成为被攻击的目标,他们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甚至以为对方是朝廷的人。 刺客被直接灭口,陆沉和侯府亲兵同样身处险境,虽然那些腰张弩第一波攻击的对象是刺客,但是其他弓弩手没有放过他们,只见箭雨如蝗,几近于避无可避! 当此危局,陆沉气沉丹田一声暴喝,长刀挥动在身前凝成一张严密的大网,眨眼间便挑落十余根箭矢,随即怒吼道:“马车!” 亲兵们立刻明白过来,极其迅速地撤向马车。 长街之上,箭矢连绵不绝,纵然陆沉承担着大部分的威胁,可是其他亲兵的身手终究要比他弱一些,一名亲兵躲避不及,被一支弩箭贯穿大腿,身躯猛地向下倒去。 他没有惨叫哀嚎,脸上依旧是刚毅之色,咬牙大喊道:“不要管我!” 随即一道身影出现在他面前,陆沉一手挥舞着长刀,一手提起亲兵的衣领,雄浑的内劲奔涌而出,竟是将此人硬生生提起来,然后带着他向后蹿去! 亲兵死死咬着嘴唇,恨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替陆沉挡住那些恐怖的箭矢。 好在其他人没有中箭,利用对方放箭的空隙加速拉开距离,终于抵临马车之后。 眼下空旷寂寥而又遍布杀机的庆丰街上,这架宽敞坚固的马车便是他们唯一的屏障。 然而三皇子派来的人又怎会傻乎乎地停留在原地? 弩手们沿着横墙快速向前移动,不需要太久便能出现在马车的侧面找到攻击的角度,而那些操持腰张弩的黑衣男子在八名强弓手的掩护下向马车逼近。 长街之上出现短暂的静默,可是这种静默让人心弦紧绷,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马车后方,侯府亲兵们眼眶泛红,不止是因为方才的厮杀,还因为已经有两名同袍被刺客杀死,永久长眠于此,还有两人分别腹部受创和大腿中箭,万幸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然而若是他们无法得到及时的医治,或者漫天箭雨再次袭来,恐怕今日谁都活不下来。 秦子龙咬牙道:“侯爷,你快走,不要管我们!” 其他亲兵亦说道:“侯爷,你快走吧!” 横墙之上的脚步声愈发清晰,那群弩手也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届时他们将没有任何的遮挡和屏障。 陆沉没有回答,抬手抓住马车门的握柄,瞬间强行发力,竟然是将车门硬生生拆了下来。 他环视身后的亲兵们,带着满身凌厉的气势说道:“准备杀人!” 当此时,黑衣弩手们已经来到马车侧面的墙头上,当他们站稳身形抬起劲弩,准备杀死躲在马车后方的众人时,便见一块木板出现在他们眼中,而且是一块急速前冲的木板! 陆沉左手持木盾,右手紧握长刀,凌空而起,杀气盈野! (本章完) 400【一眼万年】 对于陆沉和侯府亲兵来说,真正的威胁便是那些站在横墙上居高临下的弩手。 长街尽头的腰张弩虽然威力恐怖,却奈何不了陆通特意让人为陆沉打造的坚固马车,腰张弩毕竟不是床弩或者八牛弩那等守城利器。 面对马车的防护,操持腰张弩的黑衣男子们和八名强弓手只能保持警惕,防止陆沉等人逃走,同时格外小心地前进,不敢稍稍加快速度。 无论腰张弩还是强弓,在一定的距离上可以起到绝对的压制,然而一旦被对方高手突破近身,他们就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反之,那些黑衣弩手仰仗着手弩的便利敢于快速突进,虽然威力比不上腰张弩,却能够在短距离内发挥巨大的作用,他们只需要来到马车的侧面,便能对陆沉形成致命的威胁。 可是这些弩手没有想到,映入他们眼帘的不是躲在马车后面满脸惊慌的一众人等,而是一块遮挡住来人身体的木盾,还有一道划破长空的绚烂刀光! 当此险境,陆沉心中依旧灵台清明。 他身边的防卫力量一点不弱,二十余名亲兵都具备一定的武道实力和丰富的厮杀经验,配合默契悍不畏死,对付几个刺客不成问题,再加上尉迟归这等高手随行保护,在京城地界已经称得上颇为周全。 简单而言,他总不能每次出行身边都跟着一两百骑兵,又或者所有人全副披挂,那样恐怕不等刺客出现,他就会被朝野上下的口水湮没。 只不过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请来的中年剑客缠住了尉迟归,虽说他无法突破阻拦威胁到陆沉,尉迟归却也被他带离马车附近,否则尉迟归足以轻松解决那些弩手。 这些念头在陆沉脑海中一闪而过,在退回马车后面的同时,他就已经想明白眼下的局势,所以他当机立断地拆下车门。 其实眼下那个深不可测的中年剑客被尉迟归拦住,陆沉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身法逃走,但是那样就会抛弃所有的亲兵,毕竟他们的实力比不上陆沉,想要在对方两面夹击的情况下逃走,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或许在一些上位者看来,陆沉选择留下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亲兵即便全部死光有何不可?只要舍得花银子,总能招募到更多的高手,可如果自己死在此地岂不是万事皆休? 陆沉却不会这样想。 就像他曾经在广陵城里对林溪说过的那番话,人活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不认为自己今天会死在此地! 若无足够的自信,他又怎会亲身犯险? 刀光划破长空,陆沉猱身而上,用木板护住自己的身体,一往无前疾冲而上! 风声凛凛,吹动着他脑后的头发,却吹不散他眼中的勇毅之色,吹不灭他心里的熊熊怒火! “噗!” “噗!” “噗!” 刹那之间仿佛无数根弩箭迎面而来钉在木板之上,犹如倾盆暴雨砸落人间,又好似一曲悲凉雄阔的大乐连绵奏响。 只是这些弩箭却无法穿透挡住陆沉身躯的木板。 黑衣弩手们此刻无比希望拿着的是威力更强的腰张弩,手弩虽然施放便捷迅速,当对方有所屏障的时候却难以形成杀伤。 眼下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胡思乱想,因为第一轮弩箭射出去之后,那块木板已经冲到他们的身前。 奇怪的是,这些黑衣弩手竟没有丝毫慌乱,他们毫不犹豫地单手持弩,另一只手抄起腰畔的钢刀,没有丁点惧色地迎上去,眼神无比漠然冷厉。 很显然这是一群真正的死士,不像那些刺客在最紧要的关头会顾惜自己的小命。 陆沉经历过太多次厮杀,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些人的成色,但他没有丝毫心慈手软之念。 杀场之上,只分敌我。 便见那一道绚烂的刀光遽然绽放,在经过数丈距离的蓄势之后,这一刀承载着陆沉所有的怒火,仿若盛开的火莲一般在所有人眼前炸开。 挡在最前方的黑衣弩手举刀横挡。 “砰!” 钢刀断裂! 陆沉这一刀并未停止,甚至没有丝毫的迟滞,挟万夫不当之势持续下劈,沿着黑衣弩手的脑门一直到小腹,暴戾的刀劲透体而出,将这黑衣弩手身前划出一道皮肉外翻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裂口! 黑衣弩手连吭都没有吭一声,仰面向墙后倒去。 陆沉稳稳落在横墙上,矮身急速突进,又是一刀横斩而去,另一名黑衣弩手小腹直接被剖开,肠子都滑了出来。 这时所有黑衣弩手都明白,被陆沉近身之后,等待他们的结局便只有死亡。 然而仓促之间根本无法拉开距离,这些弩手就像下锅的饺子一般,纷纷或主动或被动跳下横墙,少数几人落在墙后,更多人则是落在了庆丰街上,不远处就是那辆坚固的马车。 还有朝他们冲杀而来的侯府亲兵。 远处,操持腰张弩的男子们和八名强弓手神情凝重地望着马车附近的厮杀,他们委实没有想到那位年轻国侯的武力如此强横,竟是凭借一盾一刀便搅乱了弩手们的阵型,继而演变成一场混战。 可想而知,在陆沉这种高手和那些侯府亲兵的围攻下,弩手们必然坚持不了太久。 事实亦是如此,当陆沉孤身犯险逼得弩手们跃下横墙,满腔怒火的侯府亲兵便如猛虎下山,奋不顾身地向前冲杀,弩手们失去利器的加持,一个又一個身亡倒地。 操持腰张弩的男子之中,蒙玄咬牙道:“上弦!” 这道命令的含义无比清晰,然而其他人尽皆一怔。 他们的确是随时都有可能赴死的死士,然而死在敌人手中和死在自己人手中是截然不同的概念,眼下那些黑衣弩手陷入苦战,他们却要不分敌我全部杀死,这不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决定。 蒙玄厉声道:“陆沉不死,你我皆不能活!” 所有人神情一变,随即便听到弓弦拉动弩箭绷紧之声。 蒙玄望着远处的厮杀,猛然间看见陆沉朝自己遥遥望来。 虽然距离比较远,可是那凌厉的目光却刺得蒙玄眼睛生疼。 下一刻,场中异变再生,只见先前那个早早就躲起来的车夫一跃攀上车辕,双手猛然拽动缰绳,两匹骏马转向前方。 车夫同样是追随陆沉很久的亲兵,他用一个怪异的姿势别住自己的身体,长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随即将缰绳绕身而过,嘶吼道:“侯爷,向前!” 骏马吃痛迈开四蹄,朝着长街尽头腾云驾雾,疾驰而去! 陆沉双唇紧抿,持盾握刀脱离战局,几个起落之间便跟在马车后方,向着远处那些真正的杀器而去。 车夫斜靠着半扇车门,望着前方的腰张弩和那些强弓手,厉声道:“杂种们,爷爷来了!” 长街之上,仅有一辆疾驰的马车,却如千军万马破浪而来。 这一幕甚至镇住了蒙玄和他身边的死士们。 车夫显然知道自己面对那些恐怖的箭弩,基本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但他脸上没有半点惧色,唯有视死如归的张狂大笑! 马车便是陆沉的屏障,只要接近对方他就能搅乱局势。 没人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死士们竟然没有放箭试图杀死车夫,这时便听蒙玄吼道:“放马车过去,誓杀陆沉!” 蓦然之间,风起于街角。 一名风尘仆仆、满面风霜之色的女子现出身影,她望着长街上的境况,随即迈步前冲。 她的眼神亮得吓人,又带着荒原朔风一般的冰寒杀意。 那柄斩马刀握在手中,刀身上弥漫着涤荡人间一切污浊的寒光。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卷起一片呼啸风声。 蒙玄和其他死士猛然发现这个出现在身后的持刀女子,脑海中根本反应不过来,因为今日刺杀的地点选得很好,无论朝廷中枢还是织经司,即便他们在第一时间得知此地的情况,派人赶来也需要很长时间。 先前出现一个能够挡住阴千绝的中年男人倒也罢了,此刻怎会又冒出来一个气势无比凌厉的女子? 另一边,马车已经冲到众人附近,车夫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死,当他看清楚迎面冲来的女子之时,脸上猛然浮现振奋激动之色。 缀在马车后方的陆沉如雄鹰展翅,一手持盾一手握刀,凌空跃向仓皇退到街边的黑衣男子们。 当此时,一抹更加绚烂、威势更加惊人、饱含着无尽杀气的刀光在不远处亮起。 陆沉扭头望去,便见那张无比思念的面庞出现在视线中。 林溪同样看向陆沉,那一眼藏着千言万语。 两抹刀光交相辉映,如同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将那些操持着腰张弩的黑衣死士、手握强弓的弓手以及蒙玄全部笼罩。 他们无处可躲,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刀光从天而降,斩碎了可以轻而易举取人性命的腰张弩,斩碎了一张张力透金石的强弓,斩碎了这些黑衣死士们所有的仰仗! 陆沉和林溪错身而过,没有只言片语,已然心意相通。 在这两道相依相伴的刀光面前,所有敌人尽数化为齑粉! (本章完) 401【男儿到死心如铁】 庆丰街北段,剑气纵横,掌风呼啸。 青石地面上已经出现很多个小坑,砖石碎裂的景象处处可见,长街左侧的横墙上出现一道道凌厉的痕迹,而右侧那些亭亭如盖的树木因为两名绝顶高手劲气的侵袭,即便是夏日依然飘落无数枝叶。 阴千绝手中的长剑犹如流星横空,每一剑都带着冷厉的剑芒。 尉迟归双手似云,飘忽不定,捉摸不透,但是云中有和风细雨,亦有电闪雷鸣。 两人已经交手上百招,依旧不分胜负。 阴千绝撤剑回身,目光扫过远方的战局,随即猛然向前冲去,身法灵动又飘逸,快如闪电一般来到尉迟归面前,只见剑光闪耀破空,仿若周遭的空气都被这锐利的剑气搅碎,一片细密轻微的炸裂声在剑身周围响起。 眨眼之间,一剑化七! 江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压箱底的本领,更何况是阴千绝这样站在巅峰的剑客。 在左,在右,在前,在上,一时间仿佛有七个阴千绝出现在尉迟归的视线里,与之对应的便是七朵绚烂至极的剑花。 潇洒恣意,令人目眩神迷。 换做普通武者恐怕早已陷入呆滞,迷乱在这怪异的景象中,尉迟归却知道这是阴千绝将身法发挥到极致因而出现的残影,只是视线中的假象。 然而假象不代表没有威力,七个残影之中只有一個为真,普通人根本无法分辨无法防备。 当真实的那一剑亮出獠牙,等待对手的结局便只有死亡。 十年磨一剑,一剑破山河。 剑气侵袭之时,尉迟归却微微闭上双眼。 所有的阴千绝消失不见,所有的剑花不再入眼,这街上的落叶大风和尘土飞扬,这人间的春花秋月和夏雷冬雪,乃至于世间万物和沧海桑田,此刻尽皆从尉迟归眼中消失。 唯余一片空灵澄静。 下一刻,他往左前方踏出一步。 那双白净的手似轻云出岫,从云中带出一缕微风,随着双手向前带动着身体,风势在须弥之间遽然变强,裹着尉迟归的袍袖上下飘飞。 散手之上,是为云手。 这是尉迟归习武数十年真正的感悟。 尉迟归的双手继续向前,带动着大风飘舞旋转,万千锐芒渐次聚合,最终汇于一点之上。 任尔变化万千,吾只一路击之! 劲气相交,惊雷狂鸣! 以两人所处的位置为中心,一股磅礴的气浪朝四周极速扩散,便见飞沙走石,鬼神辟易! 阴千绝的幻影悉数消失,唯有一剑。 尉迟归双手合掌但是并未贴实,剑尖便在他双掌之内,虽然剑尖以肉眼难见的频率震颤,却始终无法突破尉迟归的双掌。 内劲交错之中,两个人的身体向上攀升,面对面旋转不停,锐利的破空声不断朝四周逸散。 尉迟归猛地睁开双眼,寒芒突现。 他的左手抚上剑身,似温柔乡又如绕指柔,长剑被他的左手带向一旁,旋即右手化掌为拳,猛然刺穿空气,罡风席卷天地! 电光火石之间,阴千绝抬臂相挡。 “砰!” 这一声爆裂犹如虎啸山野,只见阴千绝倒飞而出,竟是被尉迟归一拳轰出十丈之远! 阴千绝好似空中一抹流星,将要落地之时长剑猛然下点,身体再度腾空而起,却没有返身朝尉迟归扑来,而是一个起落便朝东北方疾驰而去,只留下冷厉的两个字。 “佩服!” 尉迟归稳稳落地,他朝阴千绝逃走的方向踏出一步便停下,回身看向庆丰街的另一头,身形如电激射而去。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两道年轻的身影朝北面冲来。 三人几乎是同时止步,尉迟归一眼扫去便放下心来。 此间的厮杀已然结束,那些黑衣弩手被侯府亲卫近身之后,虽然负隅顽抗但终究不敌,除了两个活口之外余者皆已伏诛。 以蒙玄为首的死士们面对陆沉和林溪的联手进攻,压根没有抵抗之力,蒙玄眼见大势已去便悍然举刀自刎,余者或拼死反抗或尝试逃走,尽皆死在林溪的长刀之下,最终也只有两个活口。 尉迟归朝林溪颔首致意,此刻不是寒暄客套的时候,然后看向陆沉说道:“那名剑客名叫阴千绝,位列武榜上册第六,其人性情冷僻孤绝,在剑法上的造诣当世无人能敌。不过你不用担心,今天他在我手上败了半招,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毕竟他只是对旁人冷血无情,却极为顾惜自己的性命。” 他没有丝毫隐瞒,显然是希望陆沉能够做出准确的判断。 陆沉拱手一礼道:“多谢前辈出手。” 尉迟归肃然道:“不必道谢,这是我答应萧兄的事情,自然会尽心竭力。陆沉,这场伏击很不简单。” 当然不简单。 那五名已经身死的刺客身手高明,若非陆沉亲自出手,侯府亲兵想要拿下他们很不容易,还有阴千绝这样的绝顶高手,今日若非尉迟归随行,陆沉在独自面对阴千绝的时候,纵然舍得抛弃自己的亲兵也很难求生。 更不必说后面出现的那些黑衣死士,其实权贵府邸豢养死士并不稀奇,但是能派出这么多死士很罕见,最让人心惊的是这些黑衣死士动用了军中制式兵器! 大齐朝廷禁弩不禁弓,手弩的出现便已经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遑论只有正规军队才能配备的腰张弩? 陆沉脸上没有丝毫杀死敌人的喜悦,只有令人心惊胆颤的冷厉寒意。 他望着庆丰街南段的尽头,缓缓道:“既然他们要挑起战争,我又何必留手?” 这时秦子龙快步跑来,满面沉痛之色,颤声道:“侯爷,三名兄弟在厮杀中阵亡,邱望因为腹部受创不治阵亡,还有先前负责前出打探的温秀海和谢复,我们在南边墙后发现他们的尸首,其他人暂无大碍。” 六条人命。 陆沉一言不发,然而旁边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那是一种能够吞噬一切的怒火。 尉迟归神情凝重,他自认对这个青云直上的年轻人比较了解,但是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些勇猛亲兵的阵亡,迸发出如此恐怖的气势。 陆沉转头望去,马车已经掉头回转,六名阵亡亲兵的遗体正被搬到马车上。先前笑对死亡恐惧的侯府亲兵们,此刻无不眼眶泛红,有人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泛起泪花,但是没有一个人呜咽出声。 长街之上,一片死寂。 陆沉缓缓攥紧右拳,沉痛、愤怒、躁郁,种种情绪在他脑海中汇聚,不断焚烧着他的理智。 便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他的拳头。 陆沉泛着血色的双眼朝旁边看去,只见林溪既担忧又心疼地望着他,轻声说道:“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这是林溪第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 两人目光交错,感受到师姐浓浓的情意和生死相随的决然,陆沉心中的怒火虽然没有消退,但是理智渐渐恢复。 杀人乃是必然,但在眼前这个举世皆敌的局面下,唯有冷静才能替这些阵亡的兄弟报仇雪恨。 长街尽头响起一阵马蹄声,侯府亲兵立刻警戒起来,尉迟归和林溪站在陆沉身旁,冷眼望着前方神情慌乱的数骑和依次出现的织经司密探。 为首骑士在距离陆沉还有十余丈的时候便一跃下马,快步向陆沉跑来,同时口中高声道:“下官织经司提点温应璋,奉提举大人之令前来保护陆侯!” 其人年约四旬,身材高大魁梧,一看便知身负武功。 陆沉没有答话,亦未阻止身边人的防备架势。 温应璋一眼扫过长街上的惨烈景象,心中登时大骇,因为他看见了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腰张弩! 来到近前,温应璋连忙行礼,他并未在意陆沉的漠然,只看见这位年轻国侯冰寒的面色,便急促地说道:“禀陆侯,陛下已经得知此事,遂召提举大人入宫询问。提举大人让下官转告陆侯,朝廷一定会就此事给陆侯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论这场刺杀牵扯到什么人,陛下定然绝不姑息,还请陆侯稍待片刻!” 陆沉望着那辆马车,缓缓道:“陛下有没有召我现在入宫?” 温应璋一怔,讷讷答道:“陛下还不知道这边的具体情形,只让织经司尽一切力量保护陆侯。” 站在旁边的尉迟归淡淡道:“你们来得不太及时。” 温应璋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但是在陆沉当面岂敢摆架子,愧然道:“陆侯,织经司在此事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必说了,本侯知道你们的精干力量这段时间各有任务,不会苛责你们。” 陆沉这句话让温应璋心中一松,然而接下来陆沉说的话却让他神色巨变:“但是这场刺杀让本侯损失了六位兄弟,总得有人为他们的牺牲付出代价。” 仿若是在呼应他这句话一般,远方猛然响起整齐雄壮的闷雷声。 温应璋扭头望去,只见长街尽头现出第一位策马前行、甲胄在身的骑兵,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身影出现。 放眼望去,千骑如林,杀气冲天! (本章完) 402【滚滚人头】 平南坊,李氏大宅。 十二岁的李公绪望着斜靠在长榻上的老人,关切地问道:“祖父,是否身体不适?” 李道彦老眼微眯,摇头道:“无妨。” 今日朝廷休沐,李道彦仍然如平常一样起得很早,这对老年人来说是很正常的情况,但是只有他心里清楚,打从今早一睁眼开始,他便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这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从他拥护李端登基为帝、荣升左相至今已有十四年,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纵然是前段时间天子和江南世族剑拔弩张的时候,老人依旧稳如大山。 这份不安究竟因何而起? 李道彦暂时想不明白,他望着幼孙挺直的身板,温和地说道:“稚鱼儿,你可不能学你那个不成器的三哥。” 李公绪知道这句话指的是三堂哥李云义,恭敬地应道:“是,祖父。” 便在这时,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走进锦麟堂,行礼之后却是一言不发。 李公绪见状便起身说道:“祖父,孙儿告退。” “好。” 李道彦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神情凝重的中年男人。 此人名叫李玉良,乃是锦麟李氏旁支子弟,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便追随李道彦左右,如今替李道彦掌握着一条很隐秘的消息渠道。 李道彦缓缓坐直身躯,淡然道:“说吧。” 李玉良垂首道:“相爷,山阳侯陆沉今日午间应大皇子之约前往丰乐园赴宴,席间所谈不为外人所知,但从山阳侯离开丰乐园时的神态判断,他们之间并未发生冲突。不过,山阳侯一行在返程经过庆丰街的时候遭遇大批刺客和死士,还有一位武功极高的中年剑客,所幸山阳侯身边也有一位顶尖高手。刺客们并未得手,山阳侯平安无事,但是他的亲兵有数人战死。” 李道彦一边听着,一边探手伸向旁边小几上的青瓷茶盏。 李玉良继续说道:“相爷,那些死士带着强弓、手弩和腰张弩。” 李道彦探出去的手忽地停下,然后缓缓收回,苍老的眼神中突然浮现一抹寒光:“腰张弩?” “是。” 李玉良应下,抬头看向目光无比犀利、仿佛一瞬间年轻十几岁的老者,迟疑道:“相爷,小人按照眼线的描述进行对比,发现被山阳侯及其亲兵手刃的五名刺客当中,有一人曾经在城外西郊的李家庄园出现过。” “呵呵。” 李道彦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当李玉良说出西郊庄园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这句话指的是谁。 老人抬眼望向前方的那架江山如画屏风,冷声道:“将李云义带过来。” “是!” …… 庆丰街上,随着一千骑兵的到来,气氛瞬间紧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先前那段时间里,侯府亲兵在秦子龙的组织下,已经对剩下的四名活口进行初步审问。 这些军中汉子虽然不像织经司的高手那般专业,却有一套非常独特的折磨人的法子,而且能保证对方不会出现性命之忧。 只不过活着的四名死士很清楚自己绝对活不下来,咬紧牙关还能惠及亲人,松口便是万事皆休,因此从始到终除了惨叫之外,没有吐露半个字。 哀嚎声不断传入耳中,温应璋虽然官居织经司提点,此刻也不禁略感寒意,然而这些惨叫声远远不及那一千骑兵的出现带给他的恐惧。 不是震撼,而是恐惧。 在温应璋个人看来,当街刺杀国侯自然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件,倘若陆沉在庆丰街殒命,恐怕天子的怒火谁都承担不起,但是陆沉毫发无损,对于一个成熟的勋贵来说,自然得用这件事谋求最大的好处。 按照常理而言,既然刺杀没有成功,接下来便是有司负责调查此案真相,继而抓住幕后主使,依照朝廷法度治罪。 可是眼前这位年轻国侯居然将一千骑兵调来,他究竟想做什么? 两名年轻武将来到陆沉身前,行礼道:“侯爷!” 陆沉微微颔首,从温应璋身边径直走过,对秦子龙说道:“五名刺客和死士们的首领,这六人的尸首好生保管。死人虽然不能说话,但是我相信这偌大的京城里总有人见过他们,肯定能查出他们的蛛丝马迹。至于那四名活口,我要他们好好活着,让他们亲眼看着背后的靠山倒台,看着自己被抄家灭族,到那個时候再让他们去死。” 秦子龙沉声道:“是!” 温应璋听到这番话后,心中直冒凉气。 陆沉又对那两名掌管骑兵的年轻武将说道:“剩下那些死士不必查了,幕后主使肯定早已将他们的身份信息隐去。按照我们以前的习惯,带他们和那些制式兵器一起走。” “遵令!” 两位武将齐声应下。 温应璋不解什么叫做以前的习惯,当那两名武将离去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他眉头紧皱,心中愈发慌乱,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说道:“陆侯——” 话音戛然而止。 陆沉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冰冷的眸光便让温应璋下意识闭上嘴,后面劝说的话再也无法出口。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沉翻身上马,带着一千骑兵以及那些证据离开庆丰街,他不敢擅自离去,回身看着同样不知所措的下属们,抬手指向一名亲信说道:“你立刻去皇宫想办法告知提举大人,其他人随我走。尔等切记,只要山阳侯没有下令杀人,务必不能阻拦他手下的兵卒,同时还要确保他的安全!” 众人从这道复杂的命令就能知道局势的险峻,齐声道:“遵命!” 与此同时,陆沉带着军容肃杀的骑兵离开庆丰街,不急不缓地向南面行去。 尉迟归和林溪分别策马行于陆沉左右,两人虽然对这场刺杀的关注点稍有不同,但是都很想弄清楚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陆沉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 今天这些刺客很不简单,其中还有阴千绝这个层次的高手,普通人肯定没有能力组织这样的杀局。 江南世族毫无疑问是第一个被陆沉怀疑的群体,对于这些扎根江南实力雄厚的门阀而言,招募江湖败类、豢养门客死士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们也有足够的底气请动武榜第六的阴千绝。再加上他们和陆沉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派人行刺的可能性极高。 京军体系也有这个嫌疑,因为天子要改制京军,这个举动势必会侵占很多人的利益,他们没有胆量公然起兵造反,不代表他们不敢对陆沉下手,毕竟陆沉依靠边军的支撑和自身的名望,是天子对京军下手最大的臂助。 皇子们亦在陆沉的怀疑之列,除去二皇子丝毫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其他两位都有可能。 三皇子自不必提,他和陆沉早在两年前就发生过矛盾,按照此人睚眦必报的性情,趁着这段时间局势复杂悄然出手,很符合他一贯表现出来的性格。 至于大皇子…… 陆沉双眼微眯,姑且不说大皇子会不会因为陆沉席间说的那些话就走上一个极端,单只一点他就无法逃脱怀疑,因为今日陆沉是私下赴约,只有少数人知道个中详情。 除了天子之外,其他都是陈王府的人。 这场刺杀安排的非常周密,绝非仓促之间行动,幕后主使显然清楚陆沉的行踪。 如是思之,放眼望去竟然皆有嫌疑。 尉迟归这段时间一直跟在陆沉身边,对于京中的局势颇为了解,他和陆沉的判断非常类似,便沉声说道:“有嫌疑的人太多了。” 陆沉抬眼望着前方,幽幽道:“既然都有嫌疑,又何必非得咬死一人?” 尉迟归释然,颔首道:“也对。” 另一边的林溪没有开口,她知道师弟现在最需要静心思考,也知道他懂得自己的心意——无论他想要去哪里,刀山火海也好,九幽炼狱也罢,她都会不离不弃,相依相随。 这支透着冲天杀气的骑兵队伍沉默向南,严整的军容和剽悍的气势引来无数百姓的关注,有些胆大包天的闲汉远远跟着,同时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等到陆沉带着这支骑兵来到胜武街上,一座恢弘大气的官衙大门外时,远处已经跟上来很多小心翼翼却又不忍离去的闲汉。 这座官衙里的人自然早就得到通传,数百名持刀甲士蜂拥而出,然而他们只敢守在大门外,因为长街之上千骑肃立,这等阵势足以让一般人吓得六神无主心惊胆颤。 陆沉勒住缰绳,拨转马头直面这座官衙的门楼。 匾额上写着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枢密院。 片刻功夫,一位中年武勋带着大批下属走出大齐枢密院,正是当朝枢密使郭从义。 他站在台阶之上,一脸肃然地望着坐在马上的陆沉,沉声道:“山阳侯,为何带兵直逼枢密院?” 这句问话很有讲究。 身为大齐军方第一人,郭从义没有像普通官员那般大惊失色,亦或是色厉内荏、迫不及待地将谋反的罪名扣在陆沉头上,相反他保持着足够的克制,显然在没有搞清楚事情原委之前,他不希望矛盾直接激化。 陆沉此刻没有和他试探的心情,直截了当地说道:“郭枢密,本侯在半个时辰之前,于西城庆丰街遭遇一场极其阴险狠辣的刺杀,不知你可知情?” 他的声音颇为响亮,不光郭从义听得清楚,就连远处那些京城闲汉都能听见。 郭从义面色微变,其他下属更是面露慌乱,瞧这位年轻侯爷的架势,难道他怀疑这场刺杀和枢密院有关? 郭从义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本官稍早前已经听闻此事,还望山阳侯冷静一些,朝廷肯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 陆沉语调漠然,又问道:“不知郭枢密和那些刺客有无关联?” “山阳侯,你好大的胆子!” 郭从义身边一名武将愤然怒斥,迎接他的却不是陆沉的反驳,而是一柄呼啸而来的钢刀! 武将遽然变色,连忙往后仰倒,钢刀从他头顶掠过,笔直插入他身后的大门之上。 林溪冷冷地望着此人,向旁边一抬手,马上便有人再次递来一把刀。 若非那武将反应及时,这一刀便能将他插个透心凉! 场间一片躁动,郭从义抬手阻止,然后看着陆沉说道:“山阳侯,本官在事前毫不知情,无论你有何冤屈,枢密院都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念在伱于国有功,又遭逢大变怒气攻心,本官可以不计较今日之事,望你速速领兵返回!若你执迷不悟,小心国法无情!” “国法?” 陆沉冷冷一笑,随即抬起右手一挥,枢密院大门前的甲士们登时如临大敌,唯恐下一刻就是千骑马踏而上。 但是陆沉身后的骑兵们并无动作,只有数十人快步走到他身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制式弓弩。 枢密院大门前,一片死寂静默。 阳光之下,那些兵器显得格外刺眼。 郭从义的脸色在此时变得极其难看。 陆沉的声音随之响起:“郭枢密,这些就是刺客们用来伏击本侯的兵器。你我皆是行伍中人,而且你在军中待的时间比本侯多了二十几年,你应该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否认,这些都是军中制式兵器!” 郭从义默然不语,他根本无法辩驳。 军中的甲胄兵器管理很严,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六副腰张弩,无论如何军方都洗不清刺杀陆沉的嫌疑,而他身为枢密使同样难辞其咎。 当陆沉这番话传开之后,胜武街两头响起一片议论声。 陆沉微微昂首,寒声道:“方才郭枢密说,本侯于国有功,然而军中一些人却恨本侯不死,为了杀死本侯连军中的腰张弩都搬了出来。郭枢密身为军方主事之人,本侯很想知道你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居然连下面的人都管不住,你究竟有何脸面去见陛下,告诉陛下这就是你执掌枢密院近十年的成果?!” 郭从义老脸涨红,咬牙道:“山阳侯,既然此事牵扯到军中,本官向你保证一定能水落石出。” “好,很好。” 陆沉漠然点头,随即说道:“既然郭枢密肯做出这番承诺,本侯现在就将刺客们的首级交给你,希望你能早日查明!” 话音尚未落地,只见秦子龙带着数十人再度来到陆沉身前,他们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只听得秦子龙一声怒吼,数十颗首级向上飞去,悉数落在那些甲士身前。 就好像数十记无比响亮的耳光,在无数人明里暗里的注视下,极其果决地扇在郭从义的脸上! (本章完) 403【君臣一心】 修德坊,建王府。 淼云阁内,三皇子临窗而坐,欣赏着窗外的碧绿景色。 外间角落置有冰炉,冰块散发出的丝丝凉意缓缓进入阁内,将炎炎夏日的燥热尽数驱散。 三皇子神色淡然,颇有一种坐看云卷云舒的从容悠闲,至于他内心是否真有这般平静,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紧接着许如清快步走进阁内,来到三皇子身前站定,神情凝重地说道:“禀殿下,失手了。” 三皇子双眼微眯,未见丝毫慌乱,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感慨道:“想让一个人死怎么就如此困难呢?” 许如清低声道:“贺柏年等五人已经被灭口,小人提前清除了其中三人和王府的关联,外人应该怀疑不到殿下身上。至于咱们自家的死士,有四人被陆沉抓了活口,蒙玄和其他人皆已阵亡。那四人很清楚殿下的规矩,再加上他们的家人一直处于王府的照料之下,想必不会出卖殿下。阴千绝已经隐藏起来,他说陆沉身边的中年男人乃是位列武榜上册第八的袖中乾坤尉迟归,武功不在他之下,如果不能想办法将尉迟归引走,谁都杀不死陆沉。” 三皇子静静地听着,良久方道:“此番刺杀未果,陆沉身边的护卫肯定如铜墙铁壁,再派人过去只是送死而已。” 许如清颔首应下,他本来有些担心三皇子会气急攻心孤注一掷,如今看来这次失败并未让他失去理智。 三皇子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然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中仿若有万千情绪变幻不定。 片刻过后,他缓缓说道:“若能杀了陆沉自然极好,若不能得手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毕竟陆沉如果真死了,谁也不敢保证父皇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如今应该还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许如清垂首道:“请殿下示下。” 三皇子便问道:“陆沉现在何处?” 许如清答道:“刚刚收到消息,陆沉带着一千骑兵往南而去,应该是去往枢密院。” “枢密院?一千骑兵?” 三皇子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来,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继而道:“看来这位陆侯爷不知道是谁想要杀死他,于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反正他在城里的敌人太多,说不定就能瞎猫撞上死耗子。不过怎么说呢,他其实也算是一个聪明人,知道父皇早晚要对军中高层动手,于是借着这个机会先拿枢密院开刀。” 许如清略有些担忧地说道:“此事会不会闹得不可收拾?” “别忘了,枢密院离皇宫才多远?” 三皇子冷笑一声,心如明镜地说道:“陆沉带兵从庆丰街前往枢密院,这段时间宫中怎么可能不知详情,难道织经司都是死人不成?父皇如果没有派人拦阻,那就是他希望陆沉利用这個机会让郭从义颜面扫地,这大概就是父皇和陆沉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许如清终于恍然,看向三皇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 三皇子又道:“倒也不必担心郭从义这种老狐狸,想来他不缺少唾面自干的能力,眼下对于我们而言,大抵是这十几年来最重要的关键时刻,所以你现在立刻着手去办两件事。” 许如清肃然道:“请殿下吩咐。” 三皇子目光如炬,沉声道:“第一,向李适之稍稍透露李三郎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当然态度可以适当谦卑一些,不要让这位侍郎大人太过难堪。李家想要从这件事里脱身,唯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替罪羊,没人比老大更合适。” 许如清垂首道:“是。” 三皇子又道:“第二,联系我们在朝中的人手,不可告知他们此事内情,只让他们准备好弹劾老大的奏章。虽说陆沉没死,但是父皇肯定会彻查此案,等最后那些线索查到老大身上,想必朝堂之上会很热闹。” 他唇边勾起一抹冷冽又嘲讽的弧度。 许如清心中一震,此刻他又怎会不明白,三皇子这次本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若能得手杀死陆沉自然极好,若是不能如愿,下一个目标便是身为天家嫡长子的大皇子,他才是三皇子争储之路最大的敌人! …… 枢密院大门前。 郭从义自从为官以来,从未经历过如此憋屈且难堪的场面。 哪怕是前段时间天子借着侯玉案的机会,剥夺了枢密院对南衙各军的直接管辖权,郭从义也只是暗暗腹诽几句,因为他深知朝争不在于一时一地之得失,只要自己还能稳稳坐在枢密使的位置上,将来总有机会再度插手。 然而今天那几十颗扔在台阶上的首级,却让他这位枢密使几近于颜面尽失。 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枢密院的属官们和护在前方的数百甲士,虽然畏惧陆沉身边无比凶悍的一千骑兵,此刻见对方如此蛮横,亦是生出一股决然的勇气。 空气之中陡然弥漫着紧张肃杀、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爆发的气氛。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上将军王晏带着百余亲兵出现在视线中。 虽说王晏身为上将军有统辖北衙各军之权,但是没有天子的旨意和枢密院的调令,他无法擅自调动京军,那样有犯上作乱之嫌。在得知陆沉带兵直逼枢密院之后,王晏来不及入宫请旨,连忙带着身边常备的亲兵快速赶来。 尚未近前,王晏便高声厉喝道:“陆沉,京城重地,枢密院前,岂能容你肆意妄为!” 迎接他的不是陆沉的解释或者反驳,而是一只向上举起的右臂。 郭从义见状面色大变,顾不得可能存在的危险,连忙拨开身前的甲士向前。 随着陆沉举起右臂,他身后两名骑兵武将当即怒吼道:“临敌!” 一声令下,一千骑兵当即拨转马头,朝着王晏的方向蓄势待发。 这个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王晏心中泛起荒谬之感,难道这陆沉疯了不成?他还真敢在没有天子旨意的前提下,在京中公然挥军突袭,对当朝上将军直接动手? “山阳侯,冷静!” 郭从义快步走下台阶,高声呼喝。 王晏纵然心中一万个不相信,此刻也不禁被迫勒住缰绳,身后亲兵们同时放缓速度,惊疑不定地望着对面的骑兵阵列。 陆沉淡漠地看了郭从义一眼,然后催马向着王晏的方向行出数步。 望着这位屡次三番出言不逊的上将军,陆沉冷声道:“河间侯,你方才说了什么?本侯没有听清楚,你不妨再说一遍。”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身后的骑兵们相继刀出鞘弓上弦,他们身下的高头大马躁动不安地嘶鸣着。 郭从义紧张地看向王晏,同时心里生出一股慌乱的感觉,因为枢密院离皇宫其实不远,天子不可能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其实只需要一道圣旨,陆沉就很难继续依靠今天遇刺且牵连军中的理由闹下去。 然而圣旨迟迟未至。 王晏脸色铁青,他是真的不相信陆沉疯狂到那种地步,可是万一对方真的疯了,自己身边这百余亲兵如何挡得住上千边军铁骑?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在这个后辈面前丢了脸面,咬牙道:“本侯方才已经得知你遇刺的事情,即便此事和军中有关,也得陛下下旨详查,岂能由你在这里做胡闹之举?!” “胡闹?” 陆沉眸光冰冷,忽地冷笑道:“论爵位,你我皆是国侯,你并不比我高出一层。” “论军职,伱是北衙上将军,我是京营行军主帅,都是为陛下和朝廷办事,不存在谁高谁低。” “论军功,我在边疆一次战事斩杀的敌人就比你二十年为将加起来还多。” 随着陆沉这三句话出口,王晏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因为陆沉刻意抬高语调,不光是周遭的军士,甚至长街两头的闲汉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陆沉策马向前一步,带着讥讽说道:“看在你比我年长二十多岁的份上,我一直很敬重你,称呼你一声上将军,然而你却以为这是我太懦弱,动辄对我大呼小叫,时常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王晏,请你好好想一想,你配吗?” 王晏只觉面皮滚烫,下意识攥紧双拳,可是望着对面如狼似虎的边军骑兵,他此刻委实没有发作的底气。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摇摇头说道:“郭枢密,从这位上将军的态度来看,这么多军中制式兵器出现在刺杀本侯的现场,确实不是一桩意外。看来这京中容不下本侯的人太多,连军中亦是如此,左右皆是死局,本侯只好拉一些人陪葬!” 王晏面色一变。 郭从义悚然,连忙开口说道:“山阳侯,切莫冲动,上将军只是一时情急,并无轻视你的意思!本官将会立刻禀明陛下,此案既然牵扯到军中,那就应该一查到底,无论是谁参与其中,定然国法不容!” 局势已然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宫中大太监吕师周终于出现在胜武街上,他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身边还跟着两位重臣。 正是右相薛南亭和织经司提举秦正。 吕师周望着枢密院大门前剑拔弩张的景象,一时间唬得亡魂大冒,顾不得形容仪态,快步跑了过来,口中高呼道:“陛下有旨,关于山阳侯陆沉在京中遇袭一案,既然牵扯到军中制式兵器,朝廷着有司联合彻查京军上下一干人等!” 陆沉听完这道旨意,望着远处的王晏,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衣袖。 (本章完) 404【烈火焚世】 因为跑得太急,吕师周略显气喘,语调也有些发颤。 好在他的声音足够尖锐,枢密院门前人人都能听清。 郭从义和王晏听见吕师周宣读的天子口谕,竟然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他们本不该有这种心态,因为这道圣旨对于京军而言不算好消息,一场从上到下的肃查即将展开,不知多少人头会落地,而且天子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必然进一步调整京军格局。 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相较于眼下陆沉这个即将发作的边疆蛮人,天子的旨意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朝廷调查尚有周旋余地,谁会像陆沉这样动不动就要掀桌子? 问题在于,陆沉会接受这道旨意吗?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返身下马,紧接着一千骑兵“唰”地下马原地列阵,动作整齐划一,就好像千杆铁枪立于街上。 郭从义和王晏对视一眼,从彼此目光中都能看到浓浓的警惕和惧意。 骑兵们看似简单的动作,不仅说明他们实力强悍军心齐整,更重要的是陆沉根本没有开口,这支骑兵俨然便将主帅的举动当做最高指令,没有任何犹豫迟滞。 两位军方巨擘暗自忖度,倘若是在战场上正面相对,一万京军都未必能拿下陆沉身边这一千骑兵。 此时此刻,后怕的感觉在两人心中悄然浮现,倘若不是天子这道圣旨来得及时,今日枢密院大门前岂不是要血流成河? 陆沉向前走去,来到吕师周身前,躬身一礼道:“臣领旨。” 待他直起身来,吕师周连忙毕恭毕敬地递上圣旨,谦卑地说道:“陆侯,陛下非常担心你的安危。” “臣谢过陛下的关切。” 陆沉接过圣旨,随即淡淡地看了这位大太监一眼。 他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得体的情绪,然而吕师周平生只学会察言观色这一门本领,此刻望着年轻国侯淡漠的眼神,他忽地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 便在这时,两位重臣迈步走来。 作为天子的左膀右臂,薛南亭和秦正极少同时出现在宫外的场合,今日自然是因为天子担心吕师周不够分量劝不住陆沉,特地将他们两人派来。 果不其然,薛南亭满怀关切地上下打量着陆沉,然后沉声说道:“人没事就好。你放心,朝廷一定会彻查此案,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陆沉对这位右相的观感一直上佳,此刻却冷硬地说道:“薛相,我有六名亲兵阵亡于庆丰街。” 薛南亭心中一凛,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也意识到方才枢密院大门前的对峙不是陆沉刻意作态。 陆沉继续说道:“我和将士们在边疆奋勇冲杀,哪怕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们不会因此怨恨朝廷,因为北边的敌人想要越过我们的身躯侵袭身后的黎民苍生,我们与敌人厮杀是为了保境安民,战死亦是荣耀。然而今天在天子脚下京城重地,我有六位兄弟死在背后的冷箭之下,如果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我陆沉怎配为人?” 薛南亭抬眼望着陆沉和他身后的千余将士,感受着那股浓郁至极的悲愤之气,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本官当着所有人的面答应你,血债必须血偿。”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拱手一礼。 秦正亦走了过来,却是当先一礼,愧然道:“陆侯,织经司未能及时察觉这桩阴谋,事发之后亦未能及时援护,秦某特此向你致歉。” 其实两年前陆沉第一次入京的时候,织经司有安排人在他外出的时候随行保护,因此在西柳巷的刺杀中,织经司的剑手及时赶到援护陆沉。这次陆沉入京已是国侯和京营主帅,身边随时都跟着大量精锐亲兵,织经司再派人暗中跟随已然不妥。 再加上织经司最近派出很多精干力量远赴成州,还有羊静玄带着一批精锐跟随侯玉前往太平州,自然不及以往顾全周密。 陆沉望着这位深受天子信任的织经司提举,眼神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微微颔首道:“提举大人不必自责。今日刺杀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未卜先知之能,我虽然极其愤怒,却也不会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 倘若让郭从义和王晏听见这番话,两人肯定会齐齐骂一声。 秦正却隐约听出几分古怪的意味,只是眼下并非适合长谈的地方,当即说道:“陛下知你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先让骑兵回去吧,以免京中人心震动。” 陆沉随即转头看向秦子龙,后者快步上前,便听陆沉吩咐道:“将那六人的尸首搬来。” “遵令!”秦子龙大声应下。 片刻之后,五名高手刺客以及死士首领蒙玄的尸体出现在两位重臣身前,陆沉漠然道:“提举大人,枢密院门前那几十颗脑袋的价值不大,就留给郭枢密慢慢去查。这六人的身份明显不同,除了这名死士的头领之外,其他五人应该都是江湖草莽。我现在将这六具尸体交给织经司,你们可以用冰块保存好尸体,然后按照这六人的容貌身材按图索骥,我不相信偌大一個京城没人见过他们。” 秦正扫了一眼六具尸体,点头道:“好,织经司必不会让你失望。” 陆沉便提高语调喊道:“叶继堂,刘隐!” 两位骑兵将领立刻应道:“末将在!” 陆沉看着秦正,正色道:“带兵回营!” “遵令!” 两员年轻武将悍然应下,然后便带着一千骑兵上马徐徐离开胜武街,向着永嘉南城东北角上的营地撤去。 这一幕让枢密院门前的大小官员和持刀甲士们心里泛起一阵凉意。 秦正又道:“陆侯——” 这次陆沉却干脆直接地打断他的话头,眉眼间带着几分疲累之色,语调略显低沉:“右相,提举大人,我想带着阵亡兄弟的遗体回府,不知可否?” 秦正微微一怔,他本想让陆沉进宫面圣,毕竟这桩刺杀案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提前筹谋。 薛南亭看着陆沉的脸色,干脆地说道:“自然可以。秦提举,麻烦伱调派一队剑手随行保护,近段时间山阳侯若是外出,剑手们也得跟着,还望山阳侯不要介怀。” 陆沉淡淡道:“多谢右相的关切,我不会介意。” 他向两人拱手一礼,朝长街尽头走去,尉迟归、林溪、秦子龙等亲兵和那辆马车连忙跟上,而在长街拐角之处,陆沉留在侯府的百余亲兵早已肃然等候。 望着他略显清冷的背影,薛南亭和秦正对视一眼,旋即说道:“山阳侯是性情中人,且给他一点时间冷静。” 秦正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应道:“薛相言之有理。”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山阳侯府,内坪之上。 这里空间宽阔,纵然将近两百名亲兵站进来亦不显拥挤,但是此刻有一些亲兵站到了外围的回廊里面,因为内坪中央堆起六座小型木台。 六名英勇战死的亲兵躺在上面。 尉迟归和林溪站在比较远的位置,感受着空气之中弥漫的悲凉气息,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便如陆沉先前对薛南亭所言,若是在战场面对敌人,为了家国而死是一种荣耀,可是死在所谓“自己人”的冷箭之下,这毫无疑问会令人格外愤怒。 亲兵们肃穆地看着躺在木台上的同袍,还有站在木台前的将主。 陆沉走到近前,逐一望过去,声音略显沙哑:“秦子龙。” “末将在!” 秦子龙挺身而立。 陆沉道:“这些兄弟每人抚恤五百两,你传信回广陵,银子必须一分不少地送到这些兄弟的家里,交给他们的父母妻儿。” 秦子龙脸色涨红,大声道:“遵令!” 陆沉继续说道:“告知这些兄弟的家人,他们的父母由陆家负责赡养,妻子若想改嫁由陆家负责嫁妆,儿女由陆家负责抚养。家中若有人想找份活计,陆家商号随时对他们敞开大门。若是想自己做点生意,只要是在淮州境内,陆家保证他们不会受到官府的欺压,亦或是青皮无赖的骚扰。” 秦子龙悲痛又感激地吼道:“遵令!” 陆沉望着面前永远长眠的六人,从秦子龙手中接过火把,然后上前依次点燃这六座木台。 火苗飞速壮大,很快便成为熊熊烈火。 在夕阳和大火的映照之下,陆沉转身望着周遭肃立的亲兵们,缓缓道:“不瞒你们,我现在不能确认幕后主使究竟是谁。方才右相和织经司提举告诉我,朝廷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我决定给他们一点时间,如果能够顺利解决自然最好,因为我不想你们再牺牲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里。” 亲兵们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陆沉向前一步,稍稍提高语调说道:“但是我可以答应你们,不管凶手究竟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无论他是那些高门大族的权贵,还是军中领兵万千的将帅,哪怕是身份尊贵的天家皇子,只要他们伸了手,我一定会让他付出血的代价。” 他环视周遭所有人,一字字道:“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回应他的是将近两百人异常整齐、低沉却又雄浑的声音。 “血债血偿!” (本章完) 405【长夜难明】 入夜,侯府西苑。 “……停云枪姜阳生是我很尊重的前辈,他素来光明磊落,和阴千绝截然不同。我和姜前辈切磋的结果其实应该算是平手,因为他并未全力以赴,而我没有丝毫保留。即便如此,姜前辈依然很洒脱地认输,还说欠了我们林家两份人情,将来若有出力之处他绝不会推辞。” 温馨的烛光之中,换上一身淡绿色裙装的林溪望着认真倾听的陆沉,温柔地讲述着分别之后的经历。 其实在和姜阳生切磋之前,林溪已经在北地绿林走了大半圈。 菩萨蛮的面具重新戴上,这个名号再度开始传扬,她不仅接连击败两位武榜中册的高手,还将三个中型绿林帮派收归七星帮麾下。 正如当初她在汝阴城说过的那样,她要让这座江湖渐渐只有一个声音,最终成为陆沉强大的助力。 陆沉牵起她的右手,林溪下意识想抽回,但是当她感觉到陆沉在用力,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陆沉原本有些好奇,随即便发现真相,原来林溪的手掌不光有了新茧,皮肤也比以前粗糙了一些,显然是因为这段时间她压根没有停下过脚步,走南闯北追山赶海只为那個承诺。 想清楚个中缘由,陆沉望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道:“师姐,不要太辛苦了。” “不辛苦。” 林溪嫣然一笑,眼神愈发明亮,岔开话题道:“姜前辈住在北燕沫阳路武安城郊,阴千绝就在南边不是很远的地方,所以我想顺势去挑战这位冷剑,不料他的住处已经空无一人。在江北转了一段时间,陶叔说再去阴千绝的住处看一眼,没想到撞见阴千绝唯一还算信任的老仆。起初我只是想问问他关于阴千绝的去向,陶叔却一眼看出那老仆的不安。” 若说白天在庆丰街上遭遇的一切,唯有林溪的突然出现让陆沉极其意外,此刻才明白事情原委。 林溪继续说道:“陶叔用了一些不伤性命的小手段,从老仆口中得知阴千绝前往江南是为杀人,我心里极其不安,于是让陶叔留在江北,独自赶来永嘉城。” 陆沉望着她清澈又深情的眸光,握紧她的手掌说道:“还好师姐来得及时。” 林溪却摇头道:“你的亲兵真的很勇敢,即便我当时没有赶到,只要那辆马车逼近敌人,以你的武功自然能解决那些刺客,无论我在或不在你都不会有危险。只不过,我若是能够来得更早一些,或许那六位兄弟还能活着。” 一言及此,她脸上浮现一抹愧色。 陆沉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怪到林溪头上,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够强大,否则那些阴暗中的虫子怎敢妄动杀心? 看见陆沉眼中的自责,林溪再度转移话题道:“师弟,京中的局势竟然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 纵然林溪不谙官场规则,也知道当街刺杀一位深受天子器重的实权国侯是多么疯狂的举动。 不管这是狗急跳墙还是胆大包天,都能说明陆沉的处境很不安全。 这一刻她无比坚定,接下来必须停止江湖之行留在京城,否则她委实放心不下。 陆沉温和地说道:“师姐不必太过担心,局势确实不太轻松,但我接下来不会再给他们类似的机会。” “可是……” 林溪微微一顿,问出一个让陆沉意想不到的问题:“你为何不肯入宫面见皇帝?” 陆沉怔住。 他对林溪绝对信任,但是有些事比较沉重,他习惯性地藏在心底。 两世为人,陆沉自然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心事,就连薛南亭和秦正都揣摩不透他的想法,林溪却能极其敏锐地发现不妥之处。 林溪字斟句酌地说道:“师弟,假如七星帮某位地位很重要的兄弟出了事,只要他人在山寨,爹爹一定会马上见他,而他也不会拒绝。你帮皇帝做了那么多事,此番遇刺也和他脱不开关系,他召见你并且温言抚慰乃是正理,织经司那位秦大人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可你毫不犹豫地拒绝入宫。” 林溪确实不懂朝廷运转和那些大人物之间的勾心斗角,可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陆沉身上,自然能够看出他异于往常的情绪。 正常来说,陆沉在枢密院大门前和天子完成一场极其默契的配合,以强硬之势逼着郭从义低头,让朝廷可以名正言顺地调查京军上下,这毫无疑问是在南衙改制之后又一个巨大的收获,想必天子有很多话要告诉陆沉,然而他拒绝了秦正的委婉暗示。 或许在天子看来,陆沉遭遇刺杀且损失六名朝夕相处的亲兵,一时间心绪激荡难以自持,不愿入宫也能理解。 可是林溪知道师弟藏着很重的心事,即便他此刻握着自己的手掌,温柔亲近一如往常。 一念及此,她柔声问道:“师弟,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沉默片刻之后,陆沉坦然道:“因为我不能确定,庆丰街刺杀和宫里那位有没有关系。” 林溪心中一震。 她不明白此事怎会和皇帝有关,京中谁不知道眼下皇帝需要陆沉出面和江南世族打擂台,他怎会愚蠢到自掘根基? 倘若这个皇帝真的如此愚蠢,陆沉又怎会帮他做那么多事? “师姐,莫要紧张,我并非是指陛下策划了这次的刺杀。” 陆沉轻抚着她的手掌,放缓语气说道:“陛下不是蠢人,莫说我和他相处得还算和谐,即便他真的想杀我也不会是现在。但是,他只需要稍稍放松一点,幕后主使便能鼓起勇气行刺。在刺杀发生的时候,他只需要让那些织经司的高手迟一点出现,在确保我不会出事的情况下,让事情闹大到没人敢劝说的地步,就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什么效果?” “以我遇刺为契机,压得朝中各方势力不敢动弹,从而推动他的各项改制举措。” “他真的敢这么做?” “在刺杀发生之前,陛下肯定不希望我出事,但是当刺杀发生以后,一位优秀的君王不会被愤怒蒙住双眼。这件事会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短时间内或许无法断定,可若只是设法从中攫取最多的好处,对于陛下来说并不困难。” 林溪秀气的眉尖逐渐蹙起。 陆沉继续说道:“毫厘之差,结果大不相同。在陛下看来,我还好好地活着,只是死了几名亲兵而已,终究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几名亲兵而已……” 林溪复述着这几个字,语调渐趋冷峻。 她依然还是那位奔走江湖行侠仗义的菩萨蛮,很难接受上位者肆意将众生当做棋子,用无数鲜活的生命操弄阴谋诡计。 “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怀疑,不止是因为织经司的人出现得有些晚,更重要的是陛下在这件事里的表现不符合我对他的印象。他以孑然之身撑起大齐朝堂,十四年里一点点收回权柄,可见其对京城的掌控力度日益增强,这一次他的反应不应当如此迟缓。” 说到最后,他脸上浮现一抹笑意,缓缓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或许织经司的大部分精干力量都已离京,秦正布防的重心必须是皇宫,陛下总不能直接将禁军调来救我。” 望着陆沉脸上的笑容,林溪却笑不出来,她眼中唯有担心和疼惜,反握着陆沉的手说道:“所以你不愿入宫见他,至少暂时不想。” “或许是我太偏执了,非要将陛下想成完美无缺的人,其实就算他真的有意迟滞,也不过是大人物因势利导谋求利益最大化的正常手段罢了。” 陆沉微笑着示意林溪不必担心,又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总不能因为陛下对我很看重,就以为他会将我当做亲儿子看待,这未免缺了点自知之明。更何况有句话叫做天家无父子,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有时候也必须明白何谓天下大局。” 虽然他是笑着说出这番话,林溪却能听出一丝落寞的冷意,于是起身走到陆沉身边,将他拥入怀中。 陆沉感受着伊人温暖的怀抱,清新的香气涌入鼻尖,不由得缓缓放松下来,将头靠在她身上。 他微微闭上双眼,低声说道:“师姐。” “我在。” “我希望未来某一天,我的生死不再操于他人之手。我不想一辈子做人手中的刀,亲眼看着身边人为我而死,却还得克制怒火戴上面具,陪那些人虚与委蛇。” 相识这么久,林溪从未见过他出现如此伤感又愤怒的神态。 明天他依旧会是那位杀伐果断的实权国侯,但在今夜这个特殊的时刻,他在林溪面前卸下心防,表露出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 林溪当然懂得这是怎样的信任,同时也感觉到陆沉内心的孤独,那是一种背负重担踽踽独行的孤独。 于是她抱紧他,俯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然后双唇微启,声音温柔又坚定:“我相信伱一定能做到,无论前路多少艰难险阻,我会一直在你身旁。” 她顿了一顿,无比认真地说道:“纵然长夜漫漫,终有天亮之时。” (本章完) 406【垂暮之虎】 在陆沉和林溪互诉衷肠的时候,今夜的永嘉城仿佛格外明亮。 陆沉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不知有多少权贵府邸灯火通明,有多少人暗室相商,又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皇城,后宫,慈宁殿。 三位皇子屏气凝神地站着,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温顺乖巧。 长榻之上,雍容华贵的许皇后面色凝重,望着身旁面无表情的李端,她有心想要缓和气氛,却又担心会让局势变得更加糟糕。 对于身边相伴二十余载的君王,许皇后深知他平素温和宽仁,可若是触犯到他的逆鳞,同样会降下雷霆之怒。 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更何况这位将大齐从灭亡边缘拉回来的天子? 故此,她只能用眼神悄悄示意堂下肃立的三位皇子,让他们见机行事,千万不可火上浇油。 “陆沉今日在庆丰街遇刺,朕想听听你们对此事的看法。” 李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令人难以琢磨他的心情。 三位皇子平时总想着在父皇面前高谈阔论挥斥方遒,然而眼下机会摆在他们面前,三人却显得极为谦让,谁都不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李端抬眼扫过三人,目光停留在大皇子脸上,淡淡道:“今日你和陆沉在丰乐园聊了些什么?” 李宗朝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说道:“禀父皇,儿臣十分敬佩山阳侯的军功,故而向他询问这两年边疆战事的细节,又闲谈了一阵,并未涉及其他的话题。” 李端道:“朕听说你们最后是不欢而散?” 李宗朝被这句话吓得不轻,连忙否认道:“父皇明鉴,绝无此事!儿臣听山阳侯讲述边军的不易和战事的惨烈,又听他说起父皇的良苦用心,儿臣心中十分愧疚,怎会与山阳侯发生争执?” 许皇后眉尖微动。 她虽然对这个长子亲近不起来,却也知道他的城府较浅,仅仅因为天子一句话,便连“良苦用心”四個字都冒了出来。 李端没有刻意去纠正他的用词,语调微沉:“朕有一处不解,你宴请陆沉的事情并未大肆宣扬,那些刺客怎会对陆沉的行踪了如指掌,并且在他返程的路上设下如此周密且狠辣的埋伏?” 李宗朝只觉后背瞬间飘起一片冷汗,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含义。 “扑通”一声,他想也不想地跪了下去,另外两名皇子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 李宗朝抬头望着天子,急促地说道:“父皇,山阳侯遇刺和儿臣没有半点关系,儿臣没有做这种事的胆量,更没有谋害山阳侯的理由,恳请父皇明察!” 李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长子。 其实大皇子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懂得在外人面前摆出温厚宽仁的姿态,凭此赢得一些年轻文人的吹嘘,然而他在很多时候又明显缺少沉稳的气度,更不必提他在王府之中展现的暴戾性情。 大抵而言,他知道该如何做好一名有希望成为储君的皇子,却又很难克服自身性格里的缺陷。 李宗朝面色微白,稍稍提高语调:“父皇,儿臣不敢欺君,若有半句谎言,定叫天打雷劈!” 李端最终没有给李宗朝一个明确的回复,他只是微微点头,随即又看向跪在右侧的二皇子。 相王李宗本虽是跪姿,腰杆却是笔直,他坦然迎着李端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心虚躲避之色,目光无比平静。 他自然不需要心虚,陆沉参加墨苑文会便代表了天子的心意,这个时候他只要老老实实地等待即可,总不会蠢到无事生非画蛇添足,再者他从薛素素口中得知陆沉的态度,知道这位前程远大的实权国侯并未拒绝自己的好意。 简单来说,李宗本只要没有脑疾,眼下只会倾尽一切地拉拢陆沉,绝对不会对他产生恶念。 李端略过二皇子,看向跪在另一侧的三皇子。 许皇后注意到这个细节,面上表情没有变化,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 感知到那道冷峻的眸光,三皇子紧张地说道:“父皇,儿臣与山阳侯遇刺之事绝无关联。” 李端凝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道:“两年前你便对陆沉怀恨在心。” 三皇子连忙解释道:“父皇,儿臣与山阳侯的确发生过矛盾,可是两年前经过父皇的教导,儿臣已经明白自身的过错,尤其是在府内闭门自身的半年里,儿臣早就想清楚其中的道理。虽然儿臣如今对山阳侯生不出亲近之心,却也不会肆意胡闹让父皇生气,更何况是当街刺杀这等狂妄之举。” 皇子们各有说辞,仿佛他们的确和陆沉遇刺无关。 李端逐一望过去,眼神晦涩难明,幽幽道:“朕会给你们三天时间,回去后好好想一想。倘若有话对朕说,这三天之内你们随时可以入宫。” 他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格外复杂:“莫说朕没有给你们最后的机会。” “儿臣遵旨。” 三位皇子齐声应下,随即行礼告退。 走在夜晚安静的皇宫中,感受着夏夜清爽的微风,并肩前行的三人却显得格外沉默。 大皇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展现长兄的温厚,二皇子亦无妙语连珠高谈阔论,三皇子同样低着头专心走路。 及至来到宫外,广场上泾渭分明地站着三队护卫。 三位皇子行礼分别,然后朝着不同的方向,走进迷离深沉的夜色。 …… 平南坊,李氏大宅。 这不只是当朝左相的宅邸,还是江南第一望族锦麟李氏在京城的住所,因此这座大宅占据着整整一条街的面积,府内常住人口足有七八百人。 锦麟堂作为李道彦的住处,在府内的地位不言而喻,不过还有一处地方比锦麟堂更加重要,那就是位于锦麟堂西面不远处的李氏宗祠。 深夜,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跪在宗祠内堂的蒲团上,抬头便能看见锦麟李氏列祖列宗的画像。 他从午后一直跪到现在滴水未进,口干舌燥倒在其次,关键是双膝疼痛难忍,可他依旧不敢稍有动作,因为身边站着他的祖父和父亲。 李道彦望着那些承载着李家数百年历史的先祖画像,缓缓道:“老夫持家三十余载,一生谨小慎微,不想临老之时遇上伱这样的不肖子孙,时也?命也?” 跪在地上的李云义畏怯地说道:“祖父,孙儿是被三皇子蛊惑,他说陆沉一心针对江南望族,锦麟李氏更是首当其冲,倘若不能阻止他肆意王妄为,京中必然大乱。孙儿想着祖父和父亲成日里为国事和家事操劳,孙儿却什么都帮不上,心中十分羞愧,因此三皇子那般一说,孙儿便答应了下来。另外,此事是三皇子主导,那些高手和死士都是他的人,孙儿只是派了两人前去。” 李道彦的视线依旧向着前方,悠悠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一片孝心。” 李云义再蠢也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因而讷讷不敢再言。 李适之轻叹一声,近前说道:“父亲,儿子教子无方,让您受累了。” 李道彦转头看着自己的长子,心中涌起浓浓的失望,面上却似笑非笑地说道:“教子无方?” 李适之心中一凛,愈发垂首低眉。 “你啊,早些年行事中正大气,如今却一味朝着阴暗诡谲的路上走。或许是为父活得太久了,让你看不见接手的希望,所以你才会愈发偏执且冷僻。” 李道彦这句话让李适之面色巨变,毫不犹豫地跪下说道:“父亲此言,儿委实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 李道彦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摇头道:“若你真有这样的觉悟,又怎会坐视这两个老三搅在一起,坐视李云义上了三皇子的贼船?” 仿若一道惊雷砸在李云义头上,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不远处的父亲,难道自己和三皇子的密谋早已暴露,可是父亲为何不阻止自己? 李适之沉默不语。 李道彦双手负在身后,继续说道:“李云义纵然可以瞒过世间所有人,唯独瞒不过你这位亲生父亲,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派人去参与这场针对陆沉的刺杀。你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要将锦麟李氏绑在你的意志上,以江南世族领袖的身份,向宫里的陛下发起最坚决的斗争。” 李适之只说了四个字:“父亲明见。” 此刻李云义脑海中已经是一片浆糊,只能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李道彦没有继续批判李适之,话锋一转道:“想来三皇子已经派人暗示你了?” 李适之沉静地答道:“是,父亲。对于三皇子来说,他想要争储难度极大,相较于陛下对二皇子的喜爱,大皇子的嫡长名分同样棘手,所以这次他先让人诱使大皇子宴请陆沉,然后设下这样一个杀局。虽说陆沉毫发无损,但是朝廷若顺着那些刺客以及军中制式兵器查下去,最后肯定会牵扯到大皇子身上。” 迎着老父冷漠的目光,李适之稍稍一顿,加重语气道:“在三位皇子之中,三皇子懂得依靠江南望族,这一点便胜过其他两位。儿子认为不妨借着这个机会助其一臂之力,再者如今他和云义命运相连,为锦麟李氏百年基业着想,恳请父亲原谅儿子的自作主张。” 他没有否认李道彦先前的推断,干脆直接地将一个选择摆在老父面前。 要么利用三皇子营造的陷阱将矛头对准大皇子,要么眼睁睁看着锦麟李氏坠入万丈深渊。 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李道彦转身望着李适之的双眼,父子二人对视良久。 他向前一步说道:“你可知道锦麟李氏为何能在江南门阀之中脱颖而出?” 李适之敬佩地说道:“因为父亲比其他人更强。” 李道彦再度向前一步继而微微俯身,老迈昏花的双眼之中陡然精光暴射,厉声道:“那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啪!” 老者枯瘦的右掌猛然抽动,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抽在李适之脸上。 李适之身形微晃,旋即保持着沉稳的姿势,脸色并未出现太激烈的变化,依旧恳切地望着老人。 反倒是旁边的李云义被这记耳光吓得跌坐在地,随即下意识地朝角落里缩去。 李道彦口中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玉良。” 一位中年男人从阴暗处现出身影,恭敬地说道:“相爷。” 李道彦站直身体,冷声道:“将李云义关押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族人不得见他,违者直接驱逐出府。” 李玉良应道:“遵命。” 李道彦又道:“你让清客代大老爷写一封奏章,他近来身体不适需要归府休养,刑部政务暂由他人代理。你亲自带人照顾大老爷,不要让外面的闲杂人等扰了他的清净。” 李玉良看了一眼背影略显寂寥的李适之,躬身道:“是,相爷。” 李道彦望向长子肃然的面庞,一字字道:“希望你能明白,锦麟李氏传承数百年,的确用过一些阴暗手段,也借助过旁门左道的力量,但是不能忘记底线二字。你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道理,莫要被人世间的欲望蒙住了双眼,最终落个害人不成反害己的下场。” 李适之沉默良久,缓缓站起身来,朝着李道彦躬身一礼,依旧一言不发。 当李玉良恭敬地请那对父子离去之后,李道彦转身望着列祖列宗的画像,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决然的神色。 “百年基业岂能毁在我的手上?” 他喃喃自语,身形瘦削却又仿佛无比高大。 (本章完) 407【片云天共远】 庆丰街刺杀案的影响持续发酵,京城弥漫着波诡云谲的紧张氛围。 李端抽调一批能臣干吏,由右相薛南亭负责总掌,御史中丞许佐为副手,对以枢密院为首的京军各部进行详细调查,重点便是出现在刺杀现场的制式弓弩的来历。 这是朝廷十四年来第一次大规模彻查京军,郭从义和王晏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是面对逐步收回权柄又拥有绝对理由的天子,他们压根没有反对的底气。 毕竟当街刺杀实权国侯、京营主帅的举动委实骇人听闻,军中有人牵扯其中更是铁一般的事实,倘若朝廷这次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谁敢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被刺杀的对象? 倘若忽略当年河洛城失陷那段时间的混乱,大齐立国一百六十多年,朝争一直控制在相对温和的范围内。那些在权力争斗中落败的朝臣顶多便是贬谪出京,他们的对手也不会赶尽杀绝,更不可能采用这种明火执仗当街刺杀的手段。 这个口子一旦被撕开,朝廷又不能及时予以严惩,可以想象将来大齐的朝堂会陷入怎样可怖的境地。 届时人人效仿这种手段,朝争完全脱离规则的限制,动辄便是刀兵相向,要不了多久便会演化成更加惨烈的武斗。 这就是郭从义等人明知天子会借着这个机会进一步插手京军内务,他们也不得不沉默接受的原因。毕竟陆沉遇刺是事实,庆丰街上出现军中制式弓弩也是事实,他们若敢在这件事上唱反调,必然会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 另一边,织经司提举秦正亲自出手,调动京中的精干力量,以陆沉交给他的六具尸体为线索,通过在京中的大量排查,以及发动城内的青皮无赖进行搜寻,逐渐找出很多关于这六人的信息,一步步逼近幕后真凶。 山雨欲来风满楼,身处风暴中央的陆沉却仿佛突然变成一個闲人。 无论是对京军的调查还是搜寻刺客的身份,陆沉都没有参与,他一直待在侯府闭门不出,同时谢绝了所有登门探望的访客。 但是有个人他无法拒绝。 翌日清早,皇宫和宁门外。 陆沉走下马车,望着随后下来的林溪,温言道:“师姐,要不你先回府吧,我可能要在宫里待上一段时间,而且现在有百余亲兵相随,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林溪轻轻摇头,轻声道:“我在这里等你。” 望着她坚定的目光,陆沉没有再劝,点头道:“好。” 他转身走向那座恢弘巍峨的皇宫。 大太监吕师周在前引路,只见他上身微微前倾,恭敬地说道:“那日听闻陆侯遇刺,奴婢十分担心挂念,万幸陆侯安然无忧,这是天佑大齐和陛下。其实陛下早就想召陆侯入宫,只是这几日诸事繁杂,所以便让陆侯在府中静养一段时间。” 其实以他的身份不适合说这些话,不过陆沉明白这是天子借他之口,为稍后的君臣相见铺垫气氛。 陆沉平静地说道:“多谢内监的关心。” 吕师周愈发小意道:“岂敢,岂敢。” 他意识到陆沉不愿多言,再加上已经将天子的嘱咐转达,便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带路。 这半年来陆沉时常出入皇宫,对于内部的地形和建筑颇为熟悉,只见吕师周带着他绕过前朝三大殿,却没有直接前往后宫,反而转向东南边行去。 片刻过后,那座占据皇宫制高点的观云台出现在陆沉眼中。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站在二层阑干之旁。 吕师周停下脚步,侧身垂首道:“陆侯,请。”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缓步拾级而上。 清晨的阳光照耀大地,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陆沉来到中年男人身后,躬身行礼道:“臣陆沉,参见陛下。” “平身。” 李端转身面对这位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轻臣子,望着他脸上沉静的神色,缓缓道:“朕事先并不知道有人会如此大胆当街刺杀你,事发时亦不曾刻意拖延援救的速度。” 他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开场白直入正题。 三天前刺杀案爆发之后,陆沉婉拒秦正让他进宫面圣的提议,起初李端以为这是他怒意难消神思不属的表现,再者他得抓紧时间布置朝堂上的安排,索性便让陆沉在府中静心休养。 然而三天时间过去,陆沉始终没有主动入宫求见,李端很快便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 对于这位和江南门阀世族斗了十四年并且逐渐取得优势的皇帝来说,推断陆沉的心思不算特别困难,所以他没有让猜疑变成君臣之间的基调,当机立断地派人去山阳侯府传旨,命陆沉入宫觐见。 陆沉抬起头望着天子的双眼。 李端继续说道:“织经司大部分得力人手先前便已离京,成州和太平州都需要精干力量做事,这些情况你都知道,再者朕对秦正说过,织经司不得在你身边安插钉子,以免造成误会。从秦正得知庆丰街上发生的事情,到他派温应璋带人前去,这本就需要一定的时间。秦正如果先来请示朕再派人前去,你应该知道温应璋肯定会到得更晚。” 陆沉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忽然明白天子为何能在十四年里一点点扭转局势,光是这份和煦坦诚的态度便足以让人心折。 而且一位君王肯对臣子解释得如此清楚,这本就是很难得的举动,难怪薛南亭和刘守光等重臣忠心耿耿。 “陛下,臣不敢御前欺瞒,那天臣心里确实有过类似的想法。臣以为陛下有意让庆丰街上出现更多的流血和伤亡,如此才能让这件事闹大,达到谁都不敢徇私舞弊的程度。” 陆沉一如往常地诚实,并未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继而道:“不过臣很快就明白陛下不会这样做,因为当时的情况确实很凶险,陛下身处宫中并无绝对的把握断定臣能活下来。” 他没有说得太直接,但李端能听懂其中的深意,至少在眼下的局势中,陆沉活着远远比他死去更有价值。 他相信天子不会做出那种因小失大的蠢事。 一念及此,李端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饶有兴致地问道:“既然如此,这几日为何不肯入宫?查案的门道你并不陌生,更何况这件事关系到你本人。” 陆沉应道:“陛下,其实说到底臣只是一介武夫。” 李端微微一怔。 陆沉诚恳地说道:“在遭遇这次刺杀之前,臣纵然不喜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仍旧愿意遵循规则行事,否则便会辜负陛下对臣的信重与爱护。但是这次不同,那六名亲兵是为臣而死,而且他们不是牺牲在边疆的战场上,是倒在齐人自相残杀的血泊之中。臣知道陛下这些年很不容易,一次次委曲求全,一次次迂回前行,充满数不清的妥协和退让。” 李端双眼微眯,颔首道:“继续。” 陆沉想了想,最终决定省去一些心里话,言简意赅地说道:“臣只有一个心愿,那便是这桩刺杀案的幕后主使应该付出足够的代价。” 按理来说这个心愿不算过分,而且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坚定地站在天子这一边,天子理应允许他出这口恶气。 然而李端变得沉默起来。 观云台上,早晨的清风带来凉爽的氛围,君臣二人的心情却无法因此感到轻松。 李端望着远方的建筑,缓缓道:“假如此案牵扯到某位皇子,伱希望朕怎么做?” 陆沉初次入京的时候,李端对他的态度便已十分亲善,不过那时候主要还是因为萧望之的存在。 李端想借助陆沉这层关系更进一步笼络淮州都督,这对君臣关系升温其实是在陆沉几个月前再度返京的时候。 李端需要一柄足够锋利且坚硬的刀,陆沉希望自己的影响力能够触及中枢,君臣二人可谓一拍即合,至于陆沉身世的谣言,李端三言两语便让其成为故纸堆里的草灰。 随着一次又一次默契的配合,他们之间的信任渐渐加深,尤其是前段时间李端在朝堂上替陆沉出头震慑群臣,后来又说出一番疑似托孤的言辞,让陆沉对这位皇帝有了极大的好感。 然而世事岂能尽遂人愿? 如今便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陆沉面前。 他沉思片刻,冷静地说道:“陛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句话似乎带着幼稚的情绪,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人会真的相信这个道理,但李端没有批驳或者嘲笑,他轻声说道:“朕只有三个儿子。” 陆沉默然。 其实天子能说出这句话便足以证明他对陆沉的器重,毕竟这个世道最重纲常二字,岂有君向臣低头之理? 良久过后,李端神色凝重地说道:“陆沉,朕希望你将来能成为新君的辅弼之臣,成为大齐的中流砥柱。你与其他臣工不同,天然便有刚直骨鲠之气,所以朕待你亦和旁人不同。朝中那么多重臣,朕从未对他们这般推心置腹,希望你能理解朕的苦衷。” 陆沉垂首道:“陛下,臣承受不起。” 李端摇摇头,抬手按在阑干上,语调略显沉肃:“倘若朕的某个儿子真的牵扯进庆丰街刺杀案,除了他的性命之外,朕会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 他终究不是那种绝情冷血的人,当然这里面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陆沉安然无恙,朝局并未出现太大的震荡。 陆沉心如明镜,天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没有抗拒的余地,于是他拱手一礼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稍后,李端望着陆沉远去的背影,不由得轻叹一声。 一阵脚步声响起,秦正来到天子身后,恭敬地说道:“陛下。” 李端没有回头,淡淡道:“讲。” 秦正不急不缓地说着,将织经司查到的线索和他的分析娓娓道来。 李端听完后不置可否,问道:“他们依旧没有进宫的迹象?” 秦正明白天子指的是三位皇子,遂答道:“是的,陛下。” 李端缓缓闭上双眼,再度睁开时眼中已无丝毫怅惘之色,唯余一位九五之尊的冷峻和威严。 他望着沐浴在明媚阳光中的皇宫,一字字道:“开始吧。” 秦正躬身一礼,沉稳地说道:“是,陛下。” (本章完) 408【永夜月同孤】 齐建武十四年,七月十四。 约莫辰时三刻,陆沉再度走进皇宫,距离上次他觐见天子过去了四天。 只不过这次天子接见他的地方并非观云台,亦非单独见他一人。 刚刚穿过和宁门,来到宫内平整宽阔的广场上,陆沉便看见被数位重臣簇拥前行的左相李道彦。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李道彦扭头望来,随即对身边的官员低声说了一句,众人恭敬地行礼道别,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将李道彦一人留在原地。 陆沉心中了然,上前打招呼道:“老相爷近来可好?” 李道彦目光温和,透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赞许,悠然道:“你先前说过,希望老夫能多活几年,现在看来应该有可能。” 陆沉摇头道:“几年怎么够?晚辈无比盼望老相爷能长命百岁。” “那就是老妖怪了,只会惹人厌憎。” 李道彦自嘲一笑,随即语气中多了一些感慨:“不过话说回来,倘若大齐的年轻一辈都能像你这样知进退识大体,老夫神清气爽心情畅快,自然就能多活几年。” 这句话似有所指。 倘若这座京城里只有一位不相干的人知道庆丰街刺杀案的内幕,陆沉毫不犹豫会说出李道彦的名字,虽然这位年迈的宰相在朝堂上越来越沉默,但是陆沉绝不怀疑他的城府和手腕。 只不过李道彦的言辞很隐晦,并未给出明确的指向,陆沉没有着急忙慌地追问,顺着对方的话头说道:“老相爷这话可是折煞晚辈了,若是让枢密大人听见您对晚辈的称赞,恐怕他会忍不住跟您翻脸。” 李道彦忍俊不禁。 他当然知道陆沉是在说那天枢密院大门前的冲突,这段时间郭从义的日子不太好过,不光是许佐那个狠人带着一群虎狼找京军的麻烦,还因为很多好事者将那场冲突宣扬开来,让他积攒近二十年的名望大受打击。 几十颗丢在枢密院大门前的人头,打得是他这位枢密使的脸。 对于陆沉这种翻脸掀桌子的举动,李道彦并无责备之意,相反赞许道:“年轻人就该一怒拔剑,免得有些人把你当做软柿子,即便你不畏惧那种角色,一而再再而三也不免厌烦。你如今只是弱冠之龄,如果这么早就像我们这些老头子一般暮气沉沉,人生有何意趣?” 陆沉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以往和李道彦接触不多,但他知道这位宰相对自己还算不错,只是今天他明显更加豁达直白,仿佛把陆沉当做自家子侄看待。 一念及此,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有老相爷这番话打底,将来晚辈肯定会多做一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事。” “看来在京中待了几个月,你也学会哄人高兴和顺杆往上爬的本领。” 李道彦笑着抬手点了点他,又道:“你有满腔热血自然是好事,爱惜部属更加难得,不过让老夫刮目相看之处,在于你后续沉得住气,没有因为是受害者便肆意妄为,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尤其伱这段时间在府中闭门谢客,可谓真正领悟为官之道的表现。” 陆沉听着一波又一波的赞赏,脑海中猛然蹦出一个念头,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老相爷,您今儿像是不要钱一般给晚辈戴高帽,不会是锦麟李氏有人牵扯进那桩刺杀案里,所以您准备提前在晚辈这里埋伏一记后手?” 李道彦微微一笑,带着几分狡黠说道:“你猜。” 陆沉轻叹道:“老相爷说笑了,晚辈怎么可能猜得出您的心思。” “猜不猜得出并不打紧。” 李道彦摇摇头,从容地说道:“其实老夫今天只想啰嗦一句,你且姑妄听之。” 陆沉敛去笑意,微微垂首道:“晚辈洗耳恭听。” 李道彦抬头望着前方已经映入眼帘的文德殿,淡然道:“你若不负陛下,陛下定不负你。” 陆沉心中一动,信服地说道:“谨受教。” 李道彦不再多言,步伐虽然不快,却走得十分稳当,就像数十年宦海沉浮,他始终能够站稳脚跟,不知不觉间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在走进文德殿的那一刻,陆沉心中仍然有着浓浓的不解,李道彦并非那种故弄玄虚的为人,今天这次简单的聊天肯定另有乾坤。 难道自己那句调侃无意当中揭露了真相,李家确实有人参与了庆丰街刺杀,所以李道彦才会放下身段,主动跟自己这个晚辈攀谈起来。 可若真是如此,几句夸赞就能浇灭陆沉心中复仇的火焰? 连天子都知道这不太可能,李道彦岂会那般天真。 怀着满心的疑惑,陆沉跟在李道彦后方进入文德殿。 今天乃是休沐之期,只不过昨天傍晚天子便派内监到各处府邸传旨,因此官阶四品以上的重臣一個不落地出现在殿内。 很多人都猜测这场突然召开的小规模朝会应该与庆丰街刺杀案有关,所以此刻李道彦和陆沉前后脚入内,绝大多数目光都停留在陆沉这个苦主身上。 陆沉恍若未觉,径直走到武勋第二排站定,抬眼看向前方,瞳孔不禁微微一缩。 三位皇子并排站在御阶右侧。 这是非常罕见的现象,因为天子没给皇子们观政之权,平时在朝会上绝对见不到这三人,除非是正旦大朝这种礼仪性质的场合。 皇子们自然也注意到陆沉的目光,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大皇子李宗朝神情复杂,面色略显紧张,不知是因为站在这里接受朝堂重臣的注目礼,还是想起那天在丰乐园的宴席上,陆沉讲过的那些话。 二皇子李宗本则如平时一般光风霁月坦坦荡荡,甚至没有丝毫忌讳地向陆沉颔首致意。 至于三皇子李宗简,他似乎压根不在意陆沉的出现,这也符合世人对他的印象,可是没人知道三皇子此刻沉肃的脸色并非伪装。 他装作不经意地扫过李道彦的身影,目光随即掠过文臣之中那个空缺的位置。 李适之告病休养,这是三皇子在三天前得知的消息,更令他不安的是,他的人已经联系不上那位李家长子。 思来想去,三皇子只能认为李适之这是临阵畏怯,不敢在这件事里牵扯太深,于是摆出一副避而不谈的姿态。 这些门阀士族果真贪婪而又怯懦,若不是还要倚仗他们的支持,三皇子恨不能当面叱骂几声。 当耳边传来天子肃穆的语调,三皇子立刻收敛心神,此刻他的心情既紧张又亢奋。 “八天前,在西城庆丰街上,山阳侯陆沉遭遇一场狠辣的刺杀,幕后主使出手阔绰,一次派出四十余人的阵容,其中不乏在草莽之中颇有名气的顶尖高手。所幸陆沉和他身边的护卫勇猛团结,挫败了那些刺客的阴谋。” 李端扫视殿内群臣,声音中多了几分怒意:“朕想不到在这京城重地,居然有人敢铤而走险,以如此肆无忌惮的方式刺杀朕任命的京营主帅。这让朕心生疑惑,永嘉是不是大齐的京城?朕还是不是大齐的皇帝?” “陛下息怒。” 群臣齐声高呼。 李端冷声一笑,继续说道:“最让朕感到愤怒的一件事,刺杀现场居然出现大量军中制式弓弩。这些用民脂民膏换来的兵器,被人拿来刺杀拼死作战保境安民的军中良将,这是一件何其讽刺的事情。朕近日只要想到此节,脸上便会火辣辣地疼痛,仿若被那贼子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郭从义和王晏心中一紧。 他们二人没有参与到这场针对陆沉的刺杀,心中无愧自能坦然,但是那些弓弩就像悬在他们脑袋上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砍下来,因此他们和京军那些骄横霸蛮的将领近来十分低调。 李端扫过这几位军方巨擘,随即看向薛南亭说道:“右相,朕让你主持调查这些弓弩的由来,如今可有发现?” 薛南亭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奉旨详查京军制式弓弩外泄之案,如今已将北衙和三座京营各军的武备出入排查过半,发现各军都存在大量军械遗失的状况,因而无法确定那些制式弓弩究竟属于何部,且无人承认和此案有关。臣恳请陛下再给一些时间,臣会将京军各部的具体问题梳理清楚,然后成文呈递御前。” 郭从义和王晏可谓是满心苦恼,偏偏此刻他们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端稍作沉吟,颔首道:“准奏。右相务必牢记,无论查多长时间,无论涉及到什么人,朕都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决不允许幕后主使逍遥法外!” 薛南亭应道:“臣遵旨。” 李端环视朝臣,忽见一位站在很前面的中年文官出班站定,正是手握官员考核任命大权的吏部尚书宁元福。 殿内的气氛猛然凝重起来。 宁元福面向天子躬身一礼,随即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面无表情地说道:“讲来。” 宁元福神色不急不躁,语调铿锵有力:“陛下,臣心里有一事不解。那日山阳侯去丰乐园赴宴,路线理应是随机选择,而且此事不为外人知道,刺客缘何能提前设下如此周密的埋伏?他们选择的地点偏僻且安静,前后的部署非常周全,可见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就知道山阳侯的行踪,才能布置此等杀局!” 此言一出,殿内肃然一静。 御阶右侧,大皇子面色微变,因为他听出这位吏部尚书话语中暗藏的杀机。 李端双眼微眯,缓缓道:“宁尚书究竟想说什么?” 宁元福凛然道:“陛下,那天是陈王殿下私下宴请山阳侯,当时京中几乎无人知晓,知情者除了陈王殿下便只有王府中人。臣并非怀疑此事和陈王殿下有关,但如今关系到朝局稳定,所有人都盼望找到意欲谋害山阳侯的真凶,坊间更是议论纷纷甚嚣尘上。陈王殿下身为天家长子,理应向朝中文武说明实情,也好洗去自身的嫌疑!” 场间登时出现一片骚动。 虽然宁元福口口声声否认怀疑大皇子,但是殿内这些人精谁听不出来,他分明是想指控大皇子才是庆丰街刺杀案的幕后主使! 当此时,李道彦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宁元福。 老者面无异色,谁也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他收回目光望着身前的地面,就像过往数年那般,沉默而又孤寂地站着。 (本章完) 409【一步之遥】 宁元福的猜疑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然而世人最擅长联想,更何况宁元福的分析颇为合理。 庆丰街刺杀的细节早已为人熟知,刺客们的准备十分充分,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足以说明他们早就有刺杀陆沉的打算,并且提前得知大皇子宴请陆沉的时间和地点。 如此一来,在没有证据指向旁人的前提下,大皇子身上的嫌疑便很惹眼。 只不过牵扯到天家长子,大部分朝臣自忖没有吏部尚书的身份和地位,再加上不确定天子对此事的态度,他们便没有迫不及待地出言附和。 即便如此,大皇子那颗心仍旧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龙椅之上,李端淡淡道:“陈王。” 大皇子连忙出班行礼道:“儿臣在。” 李端扫了一眼前排那些沉默肃然的重臣,稍稍加重语气道:“方才宁尚书的话你都听清楚了?” “儿臣听清楚了。” 大皇子躬身应下,然后连忙辩解道:“父皇,儿臣之所以要宴请山阳侯,只是因为敬佩他的为人和功劳,想当面表达儿臣对他的敬意,仅此而已。儿臣可以向父皇保证,儿臣从未将山阳侯的行踪告知他人,府中下人亦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其实他在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在皇宫中便说过这番话。 当时李端不置可否,此刻他望着长子焦急委屈的神态,狭长幽深的双眸中闪过一缕复杂的情绪,缓缓道:“也就是说,你能确定陈王府和庆丰街刺杀案没有任何关联?” 大皇子心中一凛,他隐约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问题,难道王府里面真的有人对外泄露过消息? 他无法断定是否存在这种可能,但眼下绝对不能松口,否则肯定会大祸临头。 一片寂然之中,宁元福皱眉道:“陈王殿下如此笃定,可是刺客们怎会对山阳侯的行踪了如指掌?难道这些人有神算之能?” 大皇子转身望着这位吏部尚书,急促地说道:“宁大人,本王和此案毫无关联,不知你为何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强行将嫌疑扣在本王的头上!你说刺客们对山阳侯的行踪了如指掌,这不代表他们一定提前知道本王在丰乐园设宴的详情,还有一种可能是幕后主使一直在派人监视山阳侯,知晓他前往丰乐园赴宴又有何难?!” 虽然他一直不以急智闻名,但这番话还算合乎情理,很多重臣不由得微微颔首。 宁元福却冷声道:“殿下之意,山阳侯治军严明只是假象,他亲手带出来的精锐护卫连被人监视都察觉不到?” 大皇子一窒,脸色随即涨红。 一股躁郁和愤懑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朝下方望去,只见宁元福面上的怀疑未做掩饰,很多大臣看向他的目光略显怪异,仿佛他就是那个派人刺杀陆沉的幕后主使。 这段时间大皇子的情绪本就很压抑,尤其是那天在丰乐园听到陆沉的暗示,意识到自己成为储君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若非陆沉随即遇刺让他震惊不已,说不定他就会在王府闹得人人自危。 如今又被吏部天官当朝质疑,更让大皇子心寒的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他辩驳。 一念及此,大皇子回身朝天子跪下,愤怒且悲凉地说道:“父皇,儿臣敢以性命发誓,儿臣绝非谋害山阳侯的幕后主使,恳请父皇为儿臣做主,恳请父皇彻查此案还儿臣一个清白!” 李端尚未开口,二皇子忽然向前两步,在大皇子身旁跪下,沉声道:“父皇,儿臣坚信大皇兄与庆丰街刺杀案无关!儿臣愿为大皇兄作保,倘若将来查出大皇兄乃是幕后主使,儿臣甘愿同罪受罚!” 三皇子反应还算迅速,连忙跪下说道:“父皇,儿臣亦愿为大皇兄作保!” 这一幕落在李端眼中,没人知道这位天子此刻的真实心情,他看向满脸悲愤之意的大皇子,又看向毫不犹豫挺身而出的二皇子,心中闪过刹那的柔软,但是这股情绪在他看到三皇子的时候瞬间消失无踪。 宁元福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没想到在储君之争逐渐浮出水面的当下,二皇子居然还会记得兄弟二字。 其实大皇子和三皇子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皇子终究隔了一层,然而他却比三皇子表现得更加坚定。 大皇子扭头望去,只见二皇子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低声道:“大哥,我相信你。” 三人耳畔随即传来天子的声音。 “都起来罢,宁尚书的疑惑很正常,陈王你不必太过急躁。” “儿臣遵旨。” 三位皇子相继起身站回原处,便在这时一名禁卫将领小心翼翼地走进文德殿,高声道:“启奏陛下,织经司提举秦正求见。” 李端道:“准。” 先前一直沉默垂首、仿佛年老体衰几近瞌睡的左相李道彦忽地抬头,苍迈的双眼中浮现一抹不解之色。 李端顺势望来,携手走过十四载春秋的君臣二人对视一眼,随即分开视线。 在一股略显诡异的氛围中,织经司提举秦正迈着平稳的步伐走进文德殿。 他沿着文臣武勋之间宽敞的空地前行,径直来到御阶之前,躬身行礼道:“臣秦正,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 李端微微颔首,随即问道:“朕让你彻查出现在庆丰街上的刺客,今日你突然入宫,是否有了新的发现?” 秦正应道:“禀陛下,臣和织经司的同僚在一个时辰之前发现一条极其紧要的线索,故此不敢拖延。” 这句话瞬间勾起殿内绝大多数人的好奇。 他们很清楚秦正的为人,若非确实是关键的发现,他不可能如此急迫地入宫觐见。 李端双眼微眯道:“说来。” 群臣尽皆望着站在大殿中央的秦正,御阶右侧的皇子们亦是如此,尤其是神情复杂的大皇子,他既担心秦正接下来的陈述牵扯到陈王府的人,又希望这位织经司提举能够洗清自己的嫌疑。 三皇子看似关切地注视着秦正,实则他的心跳已经在疯狂加速,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他并未注意到站在下方的陆沉没有去看秦正,反而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在秦正迈步文德殿的时候,陆沉脑海中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天子为何没有替大皇子撑腰,也隐约猜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秦正得到天子的允准,转头看向右相薛南亭,沉稳地说道:“敢问薛相,武威大营灵威军是否存在军械遗失的状况?” 薛南亭主掌清查京军各部之责,虽说先前他在天子面前说得很保守,但实际上他对京军各部都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当下从容地答道:“是。” 秦正的表情凝重起来,面向天子说道:“启禀陛下,臣这段时间查探那些刺客的身份,终于有了些许进展。当日出现在庆丰街上的刺客当中,有一人擅使一对水云刺,这种兵器颇为罕见,特征相对鲜明。这名刺客名叫栾纪成,乃是江北草莽中人,四五年前出现在江南地界,后面销声匿迹过一段时间,大概半年前开始在京中出现。” 满朝公卿聚精会神地听着。 秦正继续说道:“臣调集人手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发现这個栾纪成生性风流,时常流连风月之地,与京中一位青楼女子名唤杨柳月者极为亲近。根据这个杨柳月交代,栾纪成在半个月前对她说要去做一件大事,事成之后便会帮她赎身,带她离开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她还说,大概一个多月前的某天晚上,栾纪成酒醉之后在她那里过夜,曾说起他当日见过两位贵人。” 一股紧张的情绪在文德殿内弥漫开来。 李端微微皱眉,似乎他不太满意秦正今日有些反常的啰嗦,淡淡道:“两位贵人?” 秦正恭敬地说道:“是的,陛下。栾纪成并未对杨柳月多言,但他在醉酒后说出了那两人的名字。其一是郑金源,此人现为京军灵威军掌团都尉,他完全有能力向栾纪成背后的主谋提供军中制式弓弩。臣在入宫之前,已经派人前去控制住郑金源,以防他畏罪自尽。” 李端的面色渐趋冷厉,缓缓道:“还有一人呢?” 秦正抬头向御阶右侧看了一眼,沉声道:“还有一人名叫长孙骏,臣已查明此人乃是陈王殿下养在府中的清客文人。” 群臣哗然。 大皇子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宛如五雷轰顶,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李端定定地望着秦正,没有去看神情巨变的大皇子。 秦正继续说道:“臣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尤其是牵扯到陈王殿下身边的人,更不敢大意轻忽。因为线索来得太过突然,臣既担心夜长梦多,又怕冤枉了陈王殿下,于是亲自带人去陈王府,想要当面见一见那个清客。王府长史说长孙骏昨天午后便离开王府,然后便没有再出现过。臣又连忙赶往长孙骏的住处,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且明显有收拾细软离去的痕迹。” 大皇子瞬间面色苍白,豆大的汗滴遍布额头。 二皇子十分不解地望着自己的兄长,在他想来老大虽然外强中干,但是本性不算太坏,应该做不出如此狠辣的事情。 可是秦正怎会在文德殿内信口开河? 站在另一边的三皇子则低着头,极力压制着心中的狂喜。 他眼前仿若浮现一抹画面。 大皇子被圈禁,二皇子身染重病,而他作为天家唯一健全清白的皇子,在百官的鼓噪声中一步步走向那个位置。 那个代表着至高无上的位置。 (本章完) 410【青山悠悠】 文德殿内,氛围极其凝重。 虽说很多文臣对秦正的观感不好,但那只是出于对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的天然厌憎,并非是针对秦正本人。 其实私底下称赞过秦正的朝臣不在少数,其中便包括那些出身于江南世族的重臣,不仅因为秦正以孤臣之姿辅佐天子,更在于他十多年如一日展现出来的能力水准。 故此,当秦正说出最新的发现之后,即便他所展示的证据不够完美和确凿,殿内的文武百官仍旧没人质疑。 下一刻便是群情汹汹,声浪渐起。 “陛下,事涉天家亲王,臣本不该妄言,然而当街刺杀京营主帅,实乃挑衅大齐朝廷、蔑视国法之举,臣斗胆恳请陛下严查!” 第一位站出来的便是大理寺少卿戚方远。 “臣附议!陛下,先贤曾言,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如此方为正道也!” 这位言辞铿锵有力的官员乃是刑部右侍郎林孟中。 “陛下,倘若秦提举所言属实,则应清查陈王府上下一干人等,如此方能厘清陈王是否与此事有关。” 吏部尚书宁元福并未落后,但是相较于先前他针对大皇子的质疑,这番话似乎存着有意将大皇子摘出去的心思,然而他真正担心的是天子将此事囫囵带过。 只要天子松口继续查下去,大皇子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一时间殿内甚嚣尘上,虽然没人敢公然喊出让天子狠手处置大皇子,但是这种规模的声讨足以让天子慎重考虑,至少不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些站出来直抒胸臆的朝臣当中,有人是提前收到三皇子的暗示,有人是出于对国法的敬畏,有人则是顾虑到朝堂大局的稳定。 以右相薛南亭为首的一大批官员神情凝重,沉默以对。 如果用宁元福等人的话来形容,这些官员就是天子十四年来笼络的帝党,他们基本不会拥有太多自身的看法,一切举动皆遵循天子的心意。 过往两年里,这些官员为天子冲锋陷阵,让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江南世族一次次吃瘪,宁元福等人早就心怀怨憎,此刻见他们终于闭上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禁感觉十分快意。 当然此刻殿内最快意的肯定是三皇子。 从很多年前开始,三皇子便想方设法在两位兄长身边安插眼线,大皇子府上外紧内松,因此三皇子的安排进展很顺利,长孙骏甚至成为大皇子颇为器重的清客,然后在三皇子的指使下埋下很多伏手。 反倒是看似潇洒恣意的二皇子极其谨慎,三皇子的人虽然能够接近王府外围,却始终无法靠近二皇子的身边。 三皇子并不着急,只要这次利用提前布置的伪证断绝大皇子的争储希望,他便成功了一大半。 想到连秦正都没有识破自己的妙计,三皇子险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他强装震惊和担忧地望着大皇子,心里却在期盼父皇能够下定决心,就在今天的朝会上褫夺老大的亲王之位。 龙椅之上,李端面无表情地望着下方的朝臣们,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是何心情。 众生相尽皆落入这位天子的眼中,最终他还是看向孤零零站在左下方的长子。 大皇子面如白纸,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甚至没有愤怒的情绪,此刻他只觉自己如同漂浮在云端,过往的所有雄心壮志都化作凄然一笑。 他不是因为群臣的弹劾而陷入这样的神态,此刻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只有四个字。 原来如此。 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二弟那么聪明,在某些方面也比不上老三,可是他了解父皇的性情。 如果没有父皇的默许,秦正就算火烧眉毛也不敢自作主张,将涉及到一位皇子亲王的证据公然摆在文武百官面前。 换而言之,秦正的出现本就是父皇的安排。 至于那些证据的真伪,还有什么较真的意义呢? 大皇子轻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望着龙椅上的天子。 陆沉在丰乐园酒宴上的表态已经非常清晰,但是他没有立刻选择退出储君之位的竞争。 三天前那个夜晚,父皇表面上是训诫他们三人,现在看似应该是提醒他,希望他能主动让贤,但他没有领悟这层意思。 如是种种,想必让父皇很失望,所以他决定让秦正在朝会上亮明证据,从而彻底扼杀自己争储的希望。 大皇子想到这里,眼中浮现一抹决然的悲凉之色。 李端静静地看着他,父子二人对视片刻,就在大皇子准备开口的时候,一道清亮的声音响彻殿内。 “启奏陛下,臣认为庆丰街刺杀案与陈王殿下无关。” 身为这桩刺杀案的苦主,陆沉今天在朝堂上十分低调,与那天领兵马踏枢密院、将几十颗首级砸在郭从义面前的暴戾霸道截然不同,因此他也收获了很多朝臣的好感。 大皇子不敢置信地回头望着陆沉。 他没有想到先前在丰乐园的时候极力保持距离、对他的热情始终不予回应的陆沉,会在眼下他沦为千夫所指的境况下挺身而出。 陆沉神态从容,迎着天子望过来的目光,冷静地说道:“陛下,臣与陈王殿下有过数面之缘,亦在丰乐园中畅谈良久。陈王殿下或许有御下不严的责任,但他绝对不会派人刺杀臣。” 李端缓缓道:“为何?” 陆沉稍稍抬高语调:“倘若臣死在庆丰街上,对于陈王殿下有何好处?姑且不论他是否会因此被陛下猜疑,凡事总得考虑前因后果。臣与陈王殿下素无嫌隙仇怨,眼下亦无利益冲突,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陈王殿下冒着极大的风险,派人当街刺杀京营主帅?” 大皇子几乎是用尽一切力气,才能克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李端从陆沉的目光中品出他的真实想法,很显然这位年轻臣子已经看穿秦正突兀出现的缘由,虽说他不反对天子的连环手段,但是他也不希望大皇子因此走上那条绝路。 李端心中轻轻一叹,面色略显沉郁地说道:“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但如今有证据指向陈王,朕若含糊其辞敷衍了事,岂能给朝中文武和大齐子民一个满意的交代?秦正。” “臣在。” “朕令你调集人手,彻查陈王府上下一干人等,尽快将那個长孙骏捉拿归案,务必找到更加确凿翔实的证据。” “臣遵旨。” 秦正躬身一礼。 “陛下,老臣有话想说。”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皇子这次难以幸免的时候,一位老者缓步向前,朝着天子毕恭毕敬地行礼。 李端循声望去,望着那位老者瘦弱的身躯,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颔首道:“左相但说无妨。” 李道彦挺直身躯,犹如一棵久经风雨侵蚀、虽苍老犹坚韧的老树,他的脸上浮现几分喟然之色,缓缓道:“老臣知道庆丰街刺杀案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他的语调很平静,但是朝堂上陡然泛起一片骚动。 满朝公卿无不变色,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谁都没有想到大幕将要落下的时候,这位沉默许久的老相爷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可谓石破天惊。 紧接着很多人心里泛起浓重的不解,既然左相早就知道刺杀案的真相,为何不早些公之于众,非要让朝廷靡费大量人力去调查,还让天子处于方才那般为难的境地。 李端并未动怒,他只是沉静地问道:“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李道彦看了一眼站在御阶旁边的三位皇子,自嘲一笑道:“此案有两人共谋,其中一人乃是左相李道彦之孙,李云义。” 最后那三个字落入群臣耳中,无疑是一道震颤人间的惊雷。 雷声止歇,文德殿内一片死寂。 李道彦微微垂首,继续说道:“另一人便是三皇子,建王李宗简。” 李端缓缓站起身来。 三皇子在听到李云义这三个字的时候,大脑便陷入彻底的停滞,此刻又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不知该维持怎样的表情,只觉心底深处仿佛有一朵花转瞬凋谢,又好像今时今日只是一场梦。 可是无论他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被拖拽进暗无天日的梦境深处。 李道彦抬头望着天子,苍老的双眼中满是愧疚,亦有几分壮士断腕的决然,缓缓道:“陛下,老臣今日一直犹豫不决,因为这件事干系太大,李家出了这样一个不肖子孙,险些让大齐朝堂陷入内乱,他是死不足惜,老臣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瞒陛下,老臣心里曾经有过一瞬的念头,那便是没人能查出此案的真相,李云义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永远不为人知,锦麟李氏不会因此一蹶不振,可是……” 李道彦微微一顿,摇摇头说道:“可是老臣想起这十四年来辅佐陛下稳定大局,从当初的岌岌可危到如今在南方站稳脚跟。虽然北方的敌人依旧强大,但是我朝边军的将士们同样勇猛善战,朝中也有薛相这样年富力强的忠心能臣,还有山阳侯这般不在意个人得失的后起之秀。朝廷内外虽然还存在很多问题,但是老臣已能看见向上之势。” “这样的局面何其不易,是陛下和数千万大齐子民宵衣旰食取得的成果,亦是陛下和臣等无数个日夜期盼看到的图景。老臣岂能因为一己之私,便给大齐埋下一个足以让朝堂分崩离析的祸根?让无数仁人志士的心血付之东流?” 说到这儿,李道彦面朝天子徐徐跪下,伏首一礼道:“臣李道彦,恳请陛下降罪李家,以正朝廷风气,以安天下人心!” (本章完) 411【尘埃落定】 满朝文武望着那位跪伏于地的老人,震惊之余又不禁生出敬佩的情绪。 大义灭亲这四个字说来容易,稍有不慎便会内外皆失,让自身和家族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其实以李道彦在大齐朝堂上的地位,即便他主动说出李云义乃是庆丰街刺杀案的同谋,念在他过往几十年的劳苦功高,天子肯定不会太过为难锦麟李氏,毕竟陆沉还好端端地站在殿内。 但是往前容易往后难,有几人可以做到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依然有勇气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污痕? 李端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那夜他在慈宁宫对三位皇子的训话,不止是在暗示大皇子,更是在给三皇子最后一次认错的机会。 案发时他并不能确认幕后主使的身份,毕竟有理由对陆沉下手的人选有些多。 然而外人根本不知道他对京城的掌控有多深。 随着越来越多的细节被秦正发现,李端很快便断定幕后主使是三皇子。 至于今日他放任那些人针对大皇子,而且特地让秦正入宫走一遭,只是想借着这次的机会对大皇子小小惩戒一番,剥夺他争夺储君的希望,最后再揪出三皇子这个真凶,从而让二皇子无可争议地成为大齐的太子。 师出有名,这便是一位君王遵循规则的处事手段。 但是李端并不知道李家三郎也参与进这件事里,望着老人清瘦的身躯,他放缓语气说道:“左相,快平身吧。” 薛南亭和宁元福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李道彦搀扶起来。 李道彦轻叹一声,坚持道:“老臣治家不严,出了李云义这样的不肖子孙,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恶事,实在愧对陛下的期许。若不因此领罪,将来朝廷法度如何维系?恳请陛下治罪老臣。” 李端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温言道:“左相虽有疏于管教之责,但是今日能够主动坦白此案真相,便足以将功补过,朕又怎会治罪于你?至于李云义,朕自当依照国法惩治他,不过朕想先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李道彦缓缓道:“回禀陛下,老臣在听闻庆丰街刺杀案之后很是震惊,毕竟大齐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如此恶劣的事件。数日后,织经司在城内公开那些刺客的外貌和特征,老臣家中一名管事发现他在城外庄园见过其中一名刺客,而且是和李云义有关。老臣当即便将李云义喊来,从他口中得知此事的大概原委。” 御阶之旁,三位皇子神情各异。 二皇子眉头紧皱,满面肃然之色。 他其实很早就知道三皇子在扮猪吃虎,表面上骄横霸道实则城府很深,所以他一直对其很亲善,暗地里却小心提防。 然而他没想到这个老三竟然胆大包天又心狠手辣到这种程度,不光敢派人当街刺杀实权国侯,还提前做好嫁祸给大皇子的打算。 如今看来,先前秦正所言那个名叫杨柳月的青楼女子应该就是老三的伏手,而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织经司上门之前消失的长孙骏,也就是大皇子身边的清客,同样是三皇子安插的细作。 三人之中,大皇子双眼泛红,强忍着看向另一侧的冲动。 因为他不想自己在这种场合失去控制,将身边卑鄙无耻的老三揍個半死。 三皇子大抵知道两位兄长的心思,可他已经毫不在意,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死死地盯着左相李道彦。 “禀陛下,约莫大半个月之前,建王殿下将李云义召至王府,表明他准备策划一场针对山阳侯的刺杀。李云义心智浅薄头脑简单,被他三言两语说动,然后确定以建王麾下人手为主、李云义派出两名高手相助的方略。李云义自以为是,将此事瞒着老臣和他的父亲,殊不知这个愚蠢举动会让李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道彦沉重的语调飘进三皇子的耳中,他忍不住自嘲一笑。 原以为将李云义拉上船,借此可以和李适之结成互相握有把柄的坚实盟友,没想到这个李三郎如此废物,连一两个高手都藏不住,所有的举动都在自家长辈的掌握之中。 更让三皇子霍然惊醒随即无比后悔的是,虽然李适之这些年隐隐成为锦麟李氏的代表,李道彦才是那个决定一切的主事人。 纵然他已经老态龙钟,纵然他将很多权力放手给李适之,可是只要他一句话,李适之便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老老实实地告病休养。 此刻回溯过往,三皇子才知道自己谋划的一切宛如一个笑话。 李道彦简略说明原委,最后对李端说道:“陛下,老臣愧疚难当,甘愿领受一切责罚。” 李端沉吟不语,转头看向站在武勋第二排的陆沉。 那天在观云台一叙,这个年轻臣子在他面前直抒胸臆,虽说他很欣赏这种坦诚耿直的性情,却也感到十分头疼。 陆沉的诉求很简单,杀人偿命而已。 倘若陆沉真的死在庆丰街上,盛怒之下的李端可能会祭起屠刀,问题在于陆沉现在安然无恙,他只是想为那六名壮烈牺牲的亲兵复仇。 李端能够理解边军武将这种朴素正确的价值观,可是他身处君王之位,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纠葛,哪怕不顾及三皇子是他仅有的三个儿子之一,光是站在三皇子身后的许皇后以及后族,就是一股必须要慎重对待的势力。 不杀三皇子只杀李云义? 江南世族又会如何看待天家? 似是有所感应一般,陆沉抬头望向天子。 他从李端的神情中感知到这位九五之尊此刻的为难,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位陛下确实和他认知中的皇帝有所不同。 他拥有成大事者必须具备的坚韧和耐心,在当初孑然一身从江北逃到南方的前提下,他依靠大义名分登基为帝,不仅没有被下面的文武百官架空,相反利用各方势力的矛盾艰难壮大忠于自己的力量,不仅逐渐收回权柄,还能十余年如一日支持边军巩固边防。 这样的皇帝按理来说应该是那种只论成败不计手段的性情,可他心底偏偏还有一抹柔软。 无论是他对大皇子的耐心劝导,还是那天在观云台上对陆沉说的“朕只有三个儿子”,乃至于今天真相大白之时迟迟没有强硬做出决定的表现,都足以说明他并非那种绝情冷酷的人。 一念及此,陆沉在衮衮诸公的注视中迈步向前,朝着天子躬身一礼,道:“启奏陛下,臣有几句话想说。” 三皇子循声望去,眼中既有绵绵怨毒之色,也有几分难以克制的惧意。 在他想来,陆沉这厮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势必要对自己斩尽杀绝。 李端轻吸一口气,颔首道:“讲。” 陆沉道:“陛下,臣至今不明白建王为何要行此举。不过眼下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口舌之争毫无意义,臣作为这桩刺杀案的苦主唯有一言,请陛下依照朝廷法度治罪建王和李云义。” 闻听此言,李道彦转头看了一眼陆沉,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 陆沉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他不会固执地要求天子杀了三皇子和李云义,只要能给世人一个交代即可。 文德殿内的气氛仿佛陡然轻松些许。 李端定定地望着陆沉,良久之后颔首道:“爱卿这次受了委屈,朕心里很清楚。建王。” 三皇子神游良久,此刻听到这个冷峻的语调,不由得猛地一抖,迅疾跪下道:“父皇……” 李端漠然道:“关于庆丰街刺杀案,你还有何话可说?” 三皇子眼泪滚落,惶恐惊惧地说道:“父皇,儿臣……儿臣有罪,恳请父皇宽宥!儿臣因为两年前的旧事,一直对山阳侯耿耿于怀,这次不知怎地就冒出报复的念头,儿臣……” “够了!” 李端厌憎地打断他的话头,转而望着满殿朝臣说道:“建王李宗简,性情愚昧,不修己德,勾连一众败类匪徒,阴谋刺杀大齐国侯,罪不容恕!” “即日起,褫夺李宗简建王之爵,将其贬为奉国中尉,着其搬出王府,圈禁于秋山巷内。无朕旨意,严禁外人与其相见,违者以谋逆大罪论处!” 话音方落,三皇子便彻底瘫软在地。 奉国中尉乃是宗室爵位中最低等,对于起封便是郡王的皇子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从云端坠入深渊,而且此生不会再有复起的可能。 更不必说还有圈禁之罚,意味着三皇子这辈子都很难离开秋山巷,天子自然会斩断他和外界的所有联系。 陆沉安静地听着,望着御阶上如同一团软泥的三皇子,知道这已经是天子所能做出的最严厉的惩治,再往前便是杀头斩首。 李端稍稍平复心情,又道:“此案乃是李宗简主谋,李云义身为从犯,着廷卫将其杖八十,而后流放二千里,此生不准离开流放之地一步!” 李道彦躬身道:“老臣谢过陛下圣恩!” 至此,庆丰街刺杀案落下帷幕。 就在李端准备散朝的时候,陆沉忽地开口说道:“陛下,臣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李端微微一怔,说实话今天的朝会因为李道彦的主动坦白,已经脱离了他原有的计划,好在陆沉没有表现得太执拗导致无法收场,这让李端心里颇为熨帖,因而温和地说道:“但说无妨。” 陆沉躬身道:“陛下,臣想送建王回府。” 这个请求出乎李端的意料,他看得出来陆沉心里依旧藏着怒意,只不过是出于对大局的维护,以及对他这位天子的尊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出来。 思考片刻之后,李端颔首道:“准奏。” 随即殿内便响起大太监吕师周的嗓音。 “退朝!” (本章完) 412【谦谦君子】 修德坊距离皇宫不算太远,步行大约需要一刻钟。 从皇宫出来之后,三皇子恢复了些许理智,同时默默告诉自己,只要性命还在就不能彻底绝望。 他往后的生活会无比凄凉,幽禁在秋山巷和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女子没有区别,看不见外面的风花雪月和春夏秋冬,唯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寂,那种束缚和困顿足以逼疯任何一个胸怀大志的人。 尽管如此,三皇子告诉自己不能认输更不能认命。 基于这种心理,三皇子从离开文德殿那一刻起,便没有多看旁边的陆沉一眼。 三皇子觉得陆沉的心思不难猜,无非是没有给他那几位牺牲的亲兵报仇,因此想要全程看着自己被驱逐出王府的惨状,亦或是当面嘲讽几句以为泄愤之举。 他并不在意这点小事,唯有天子允准陆沉前来的举动让他心中发寒。 确切来说,当天子说出“准奏”二字的时候,当时跌坐于地的三皇子陡然清醒过来,他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只将心底深处那点仅存的父子情分尽数抹除。 长街之上,三皇子和陆沉徐徐前行,后方跟着陆沉的亲兵和天子派来的禁卫。 天子已经褫夺三皇子的亲王之爵,他不再是大齐仅有的三位亲王之一,而是宗室之中身份最低的人,自然没有资格继续享有王府亲卫的保护。 那些禁卫明面上是来保护他,实则更多是在监视并且押送他收拾包袱前往秋山巷,保证他在无法联系外界的情况下进入幽禁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这支充斥着凝重气氛的队伍进入修德坊,再穿过两条街便将抵达建王府。 出乎三皇子的意料,陆沉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未曾出现他想象中的冷嘲热讽。 他终于忍不住讥讽道:“山阳侯真是胸怀广阔,居然还有心情一路相送。” 他这句话显然有点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 但是对于一个从亲王变成奉国中尉、半天时间便失去一切的皇子来说,他没有当场疯掉便已经是自我催眠的结果,又怎会畏惧身边这个年轻武勋? 陆沉淡漠地说道:“只想近距离看看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三皇子面无表情地说道:“看出来了?” 陆沉道:“可能不是很准确,但大概看出来了。” 三皇子便问道:“那我是怎样一個人?” 陆沉双手负于身后,缓缓道:“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一股怒意迅疾冲上三皇子的脑门,从小到大他何时听过这种当面的羞辱? 依靠许皇后的宠爱和后族的支持,再加上平时刻意扮出骄横霸道的姿态,三皇子这些年在京中可谓天字第一号纨绔,就连李云义那种身份在他面前亦是毕恭毕敬,身边的清客文士更是人人都有一手马屁功夫。 但是此时此刻,陆沉就敢当面骂他是一个蠢货。 三皇子强行压制心中的怒气,寒声道:“你只是命好而已,否则早已变成一具尸体。” 虽说他确实提前做好陷害老大的准备,但他没想过陆沉能在庆丰街上活下来,那五名刺客和数十名死士是他这么多年暗中发展的全部势力,更何况还有阴千绝这等靡费甚巨请来的绝顶高手。 三皇子更希望陆沉丧命,那样二皇子就会丧失最大的助力,届时再将刺杀陆沉的罪名扣在大皇子头上,如此便是大功告成。 “命好?” 陆沉神情漠然,继而道:“你生下来便是亲王之子,没过几年又成为皇子,什么都没做就有了极其尊贵的身份,普通人就算穷尽一生也看不到你所处的阶层。有个词叫做德不配位,用来形容你极其合适,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脸嘲笑别人仅仅是命好。” 三皇子轻蔑地说道:“如果你以为这些废话就能让我如坐针毡,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废话……看来伱依旧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陆沉摇了摇头,然后冷声道:“就算你侥幸得手,我真的死在庆丰街上,你也没有半点希望觊觎储君之位。” 这句话毫无疑问戳到三皇子心中的伤疤。 他不知从何时起便有了争储的想法,起初只敢将这个念头深藏心底,连在许皇后面前都不敢吐露半分。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天子始终没有明确储君的人选,三皇子心里的欲望便如野草一般疯狂生长。 等他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大皇子的缺陷,欲望便转化为充足的动力,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培植亲信,并且想方设法提前布置伏手。 三皇子压制住心中沸腾的思绪,寒声道:“成王败寇而已。” 陆沉没有见好就收,直白地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能坐上那个位置,你只会变成昏君、暴君、亡国之君,连当今陛下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给你的自信,只是觉得你的想象力很丰富,明明只会玩弄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暗手段,却认为自己有匡扶社稷重振河山的才干,呵呵。” “够了!” 三皇子脸色铁青,咬牙道:“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说话之间,建王府已经近在眼前。 陆沉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这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皇子,双眼微眯道:“我知道你不服气,现在我就告诉你,为何我会认为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三皇子当然不想听,可他不愿在这个厌憎的同龄人面前露怯,当即冷厉地望着对方。 陆沉负手而立,语气不紧不慢。 “如今大齐虽然在南方站稳脚跟,但是北边的敌人依旧在虎视眈眈,你身为天家皇子,对我这样为国舍命的武将不说交好,反倒因为一己之私想要置我于死地,你可曾想过我若死在京城,边军将士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一旦强敌再度来犯,他们在看到我的下场之后,还有几人愿意精忠报国?对于大齐而言,你这是不忠。” “陛下对你何其关爱,明知道你这些年没做过一样正经事,在京中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也没有因此将你舍弃,反而时时教导训诫,希望你能走上正道。然而你根本不顾念陛下的艰难,自行其事肆意妄为,险些便让大齐朝堂陷入内乱,这便是不孝。” “大殿下和二殿下待你不薄,尤其是大殿下,虽说他的性情确实存在一些缺陷,可他对你足以称得上长兄表率,然而你却想方设法陷害他,甚至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嫁祸给他死罪。不求你做到兄友弟恭,可你连最基本的良知和底线都没有,简直是不仁不义几近于禽兽。” 陆沉一句一句砸在三皇子脸上,虽然三皇子还能维持冷静,但从他的脸色已经能看出他愤怒到了极点。 “最让我觉得可笑又可悲的是,你居然妄想和江南世族坐在一条船上。难道你不知道陛下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怎样的考量?他担心百年之后新君压不住江南世族,所以竭尽全力削弱他们的势力,只为让大齐的江山更加稳固。你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以为有江南世族的支持就能成为储君,陛下怎么可能选你?” 陆沉始终淡漠的脸上终于浮现一抹讥讽的冷笑,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觊觎那个位置?” 三皇子的呼吸变得很粗,双眼逐渐泛红,狞笑道:“我听说你有六个亲兵死了?死得好啊。只可惜死的不够多,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你在意的人全都死于非命,我希望那一天不会太遥远。”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忽地也笑了起来,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三皇子没有接过话头,他知道自己那番话必然会激怒陆沉,可是被对方当面羞辱得体无完肤,他委实忍不下那口恶气。 陆沉缓缓道:“从前有个人想要报仇,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掣肘,他没办法去找那个仇人,于是他耐心地等了十年,最终成功杀死仇人。这个故事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皇子自然明白这个所谓的故事暗含的深意,他不禁讥笑道:“你也配叫做君子?” 陆沉将袖子朝上提了提,轻声道:“这次入京之前,家父希望我能改一改脾气,要做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这样才好在京城生活。我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去做,发现这样真的不行,因为有些人不体会一下拳头的厉害,他就弄不清楚眼前的局势。” “思来想去,我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话音尚未落地,三皇子便见一只拳头出现在自己的身前。 “砰!” 陆沉一拳锤在三皇子的胸口,只见三皇子瞬间倒飞而去,落在建王府的台阶边缘。 远处,陆沉的亲兵神情肃穆地望着这一幕。 他们已经知道三皇子的下场,虽然他们无法替死去的兄弟做主,但是他们明白在当今的世道里,陆沉能为大家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极限。 可是眼前…… 他们沉肃地看着,脸上没有兴高采烈的表情,只有一股激昂的热血在心中翻涌。 另一边,亲自带队的禁军主将沈玉来看到陆沉陡然出手的时候,不禁唬了一大跳,因为他知道陆沉的武功有多高,这一拳打下去,三皇子不死也会重伤。 但他只迈出一步就停下身形,因为他能看出来陆沉没有动用内劲,显然这位年轻国侯也知道轻重。 沈玉来想起方才天子的叮嘱,不由得轻叹一声,然后对身边的禁卫们低声说道:“今天你们看到的所有事情,不许对外泄露一个字,否则军法从事。” 禁卫们纷纷应下,望着前方千载难逢的场景,既震惊于山阳侯的胆气雄壮,又不知为何觉得十分痛快。 陆沉这一拳虽然没有动用内劲,但是他的骨头太硬力气太大,三皇子只觉五脏六腑犹如移位一般。 他挣扎着爬起来,死死盯着陆沉,目眦欲裂地说道:“陆沉,我必杀你!” 陆沉当然清楚分寸,既然他已经在朝堂上对天子让步,眼下便不会将三皇子打出一个好歹导致前功尽弃。 但是他也明白天子那句“准奏”的含义,天子显然同意他稍稍出口恶气,远处没有动静的禁卫便是明证。 陆沉收回拳头,一字字道:“我等着你。” (本章完) 413【故情似纸】 在大齐臣民看来,当今天子毫无疑问堪称一代明君。 勤勉尽心、治政有方、不兴土木、深知民间疾苦,这便是天子十四年来留给世人的印象。 即便是那些处于斗争之中的江南世族,抛开和天子之间的矛盾,他们也不得不称赞一声陛下圣明。 相较于先帝朝后宫的佳丽如云,李端的后宫甚至称得上冷清。 除了必须存在的皇后和几位一品嫔妃之外,李端并未广纳天下美人,他的精力都放在外朝的繁杂事务上。 帝后二人的故事在坊间颇为引人艳羡,许皇后虽然有着底蕴很深的娘家,却从来没有插手过朝政,只是一心一意地帮天子打理后宫,再就是用许家的银钱、以天子的名义广做善事,因而在世人心中的名声极好,素来有贤后之美誉。 如此明君贤后,想来必定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其实绝大多数时候,帝后之间的确属于这种和谐的状态,但是今夜的慈宁宫注定与祥和无缘。 宫女们皆已屏退,内殿便只有帝后二人。 李端坐在长榻上,望着屈膝跪在地上的许皇后,放缓语气道:“你我夫妻之间何必如此?起来再说。” 许皇后抬眼望着天子,哀声道:“臣妾没有管教好宗简那孩子,以至于他做下如此荒唐的事情,令陛下颜面无光。一切过错皆在妾身,陛下纵要废后,臣妾亦无半句怨言。” 皇后虽已年近四旬,但是因为保养得极好,看起来更像是三旬左右。 她的容貌生得极好,只是二十年相处下来,即便美如天仙也会有乏味的一天,更何况李端本就无心沉迷美色。 只不过看着这张面庞,李端便会想起这二十年的风风雨雨。 当年因为不被先帝所喜,他在河洛城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时光,是许皇后给了他贴心的抚慰和尽力的支持。后来也是依靠许家出力,李端才能离开河洛城在外做事,因此侥幸躲过元嘉之变的殃及,成为唯一一个逃到江南的成年皇子。 刚刚登基那几年,内忧外患悉数摆在李端面前,除了许皇后没人知道他究竟承担着怎样的压力。 那时候许皇后便是他的港湾和后盾,能让他排解烦恼和忧愁,以最好的状态去应对朝堂上的纷纷扰扰。 曾几何时,李端十分感念上苍能让他遇到这样一位良人。 只是当三位皇子逐渐成年的时候,李端发现许皇后的偏心有些明显,二皇子暂且不提,她对三皇子的宠爱远远超过大皇子。 起初李端只当这是偏心幼子的表现,应该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当后族的力量明显靠向三皇子时,李端便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于是他开始有意打压许家的势力。 这就是陆沉入京之后,几乎没有接触到后族势力的原因。 当然李端不能做得太过分,毕竟许皇后和三皇子明面上没有逾越的举动,因此他只是限制许家在朝堂上的力量,并未阻止他们以正当的手段购买田产和经营商铺。 许家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实权却极为富庶,给了三皇子很大的助力。 否则仅凭三皇子自身的实力如何养得起出现在庆丰街上的死士? 一念及此,原本因为许皇后哀切姿态有些心软的李端目光微冷,淡淡道:“关于宗简的问题,朕与皇后都有责任,岂能怪罪于你一人?如今他已受到应有的惩处,此事到此为止,皇后不必太过伤神,朕不会怪你。” 相伴二十余载,许皇后深知天子的性情,一听便知他心意已决。 然而想到连入宫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禁卫押去秋山巷的幼子,她眼眶中泛起泪花,恳求道:“陛下,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求陛下看在夫妻情分上,给宗简一次机会。” “给他一次机会?” 李端面色微沉,寒声道:“皇后可知他究竟做了何事?朕这两年费尽心思削弱南方门阀的实力,老三却跟那些人搅和在一起,甚至想要用陆沉的性命去讨好那些人,他心里可曾想过朕这个父亲?平素他胡作非为,朕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对他太过严苛。若是早知道他会如此放肆,朕当年便不会封他亲王之爵!” 许皇后神色凄苦,缓缓道:“臣妾不敢为他辩驳,陛下褫夺他的亲王爵位,臣妾亦觉得理应如此。可是,秋山巷那种地方能把活人逼疯,宗简又是执拗性子,时间一长怕是会彻底毁了他。陛下,其他惩治的手段皆可用,唯独将他圈禁这一条,臣妾恳请陛下再做思量。臣妾……臣妾委实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陛下。” 眼泪从她脸颊上滑落。 李端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以三皇子的性格,被圈禁在秋山巷会有怎样的下场,心里未尝没有一丝沉痛。 但是他必须要这样做。 三皇子派人刺杀陆沉的举动实在太过恶劣,险些便让李端费心维持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他这两年能够逐渐收回权柄,一方面是以往的耐心布置,通过收服部分重臣勉强达成朝堂上的平衡,另一方面则是依靠边军不断大胜带来的威望,以及数十万精锐边军对他的支持。 这就是他将陆沉召回京城,并且放下那些疑惑重用陆沉的原因。 不谈陆沉本人的能力和名气,他身上最重要的砝码便是实力强大的边军。 郭从义等人为何在李端改制京军的时候步步后退,京军各部为何老老实实地遵从圣旨进行调整? 除去他们自身很难拧成一股绳之外,关键之处便在于陆沉身后的边军,京中那些武勋将帅很清楚边军的实力,也知道陆沉旗帜鲜明地站在天子那一边,因而没人敢轻举妄动,只能在李端划定的范围之内博弈。 良久过后,李端摇头道:“你不懂。” “臣妾确实不懂朝堂大事,亦不敢胡乱开口,可是臣妾知道宗简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山阳侯。” 许皇后止住啜泣之声,望着天子冰冷的神情,凄切地说道:“陛下筹谋大事,需要山阳侯和边军将士的忠心支持,因此宗简这次确实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陛下将他贬为奉国中尉是他罪有应得,哪怕他此生再无加封的希望,臣妾亦不敢多说半个字。臣妾只是希望陛下能给他一条活路,毕竟他再怎么顽劣不堪,终究是臣妾身上掉下来的肉。” 李端微微闭上双眼。 许皇后从始至终没有攀扯其他,也没有替三皇子巧言虚饰,她已经接受其他的惩处手段,唯独不忍三皇子被常年圈禁在秋山巷。 终究是母子连心。 许皇后继续说道:“陛下,宗简被夺了王爵,山阳侯甚至当着禁卫的面,在王府门前打了他一拳,难道这样还不够让他消气?说到底,宗简虽然有错在先,山阳侯毕竟没有出事,仅仅因为他损失了几名亲兵,陛下就得用天家皇子的性命向他赔罪?既然如此,臣妾愿意当面向山阳侯赔罪,只求他能饶过宗简一命。” “够了。” 李端长吁一口浊气,沉声道:“建王府门前发生的事情,本就出于朕的默许,否则陆沉不会乱来,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打了老三一拳而已,半分内劲都没用上,不然老三连站都站不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朕太过纵容陆沉,甚至到了连天家体面都不管不顾的地步?” 许皇后没有出声,但是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心里确有类似的想法。 无论如何,李宗简乃是天家皇子,陆沉功劳再大也只是臣子,岂有以下犯上践踏皇子体面的道理? 更不必说三皇子已经受到极为严厉的惩治,陆沉有什么资格教训他? 李端望着许皇后哀切中带着几分怒意的神情,略有些失望地说道:“妇道人家,见识浅薄。” 许皇后道:“陛下,臣妾只是觉得——” “你觉得什么?” 李端直接打断她的话头,起身说道:“朕允许陆沉挥出那一拳,这件事才算真正了结,将来不会有后顾之忧,否则这件事迟早会成为陆沉的心结。朕本不欲多说,但是你如此执迷不悟,朕便明确告诉伱,朕将来还会继续重用陆沉,他手中的权力也会越来越大。老三不可能成为储君,等朕和你百年之后,这两人一个是无人在意的宗室,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实权武勋。” 他微微一顿,肃然道:“倘若陆沉心里的怨恨日积月累,等到将来那一天,谁会将老三的处境放在心上?” 仿若一道惊雷劈下,许皇后面色微白。 然而她心里想的不是很多年后三皇子的安危,而是那句“老三不可能成为储君。” 其实她对此事早有猜测,但是不愿引起天子的猜忌,所以从来没有谈及这个话题,此刻终于从李端口中确认,她心里仿若钝刀割肉,撕裂一般的痛楚汹涌袭来。 她仰头看着天子,尝试着最后的努力:“陛下,如果宗简一定要待在秋山巷,恳请陛下赐臣妾探视之权。” 李端望着这张忽然之间有些陌生的姣好面庞,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暂时不行。” 许皇后神色怔怔,轻声道:“臣妾明白了。” 李端缓步向前,最终还是给了一句承诺:“朕会让人看着他,保证他好好地活着,你不必太过担心。夜深了,早些睡吧。” 望着天子离去的背影,许皇后没有像平时那样起身恭送。 直到外面传来一声“起驾”,她才仿佛霍然惊醒。 慈宁宫的宫女们小心翼翼地进来,将许皇后扶起,没人敢发出丁点声音。 许皇后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然后走出内殿来到廊下。 夜色深沉,天子乘坐的御辇早已离去。 许皇后望着迷离的夜幕,轻声自语道:“陛下……” 一抹凄然的笑意浮上她的面庞。 (本章完) 书友们好,关于许皇后的问题,容我开个小单章 413章其实只能算是一个承接的章节,但是我真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多书友的联想,容我稍微理一理这件事。 先声明: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是李端和许皇后的亲生儿子。 站在许皇后的角度来说,她更偏心三皇子毫无疑问。 先不说这种心理正确与否,至少生活中并不罕见,在网上能搜到很多类似父母偏心的例子。 其次,三皇子刺杀陆沉并且准备嫁祸给大皇子的想法,许皇后并不知情,这一点在在374章【目中无人】的结尾处,通过三皇子的话已经明确写了。 再次,许皇后虽然溺爱三皇子不喜欢大皇子,甚至想让三皇子成为太子,但是她没有想过因此去谋害大皇子,这一点在351章【单刀直入】里面,也写得非常明确。 最后,关于后族暗中帮助三皇子的问题,这里面其实有个扣子,许皇后偏爱三皇子,她的娘家人自然也就会支持三皇子。但是,这不代表许家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皇后的指示,毕竟皇后待在深宫里,对外面的事情不可能做到绝对掌握。 总体而言,许皇后只是偏心得有点过了,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她并没有想过因为三皇子就伤害其他亲人。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开单章,有点新奇。 主要是看到一些书友的评论,说大皇子不是皇后生的,或者三皇子是皇后和别人生的,说实话有点吓到我了。 明确说一下,大皇子和三皇子是一母同胞,都是李端和许皇后的亲生儿子。 二皇子是李端和淑妃的儿子。 这个是事实,也不存在伏笔或者暗线。 为了避免引起更多的误会,我特地说一下,还请书友们见谅。 继续去码今天的第二章,感谢大家的支持。 《九锡》书友们好,关于许皇后的问题,容我开个小单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14【世事如棋】 大齐西陲,成州。 对于成州都督府和刺史府的文武官员来说,这个夏天出乎意料地煎熬。 侯玉因为欺君罔上、擅动刀兵、勾结朝臣的罪名被夺爵流放,这个消息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砸在所有人的头上。 还没等他们平静下来,大批织经司精锐探子便带着圣旨和中枢行文来到成州,开始着手进行小范围内的问话和调查。 一时间成州官场上人心惶惶,纵然有些人贼心不死,东北方向两支靖州军的出现也让他们瞬间清醒,老老实实地接受朝廷的审查。 与一片愁云惨雾的成州相比,云岭西边则是处处欢声笑语的世界。 这里便是沙州七部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 当洛九九带回侯玉被齐国皇帝问罪的消息,沙州人无不欢呼雀跃,更有不少因为侯玉失去亲人的七部族人跋山涉水赶来,当面向洛九九和她的父母表达谢意。 雅隆部在七部之中的势力本就最大,如今随着洛九九冒险远赴齐国京城为沙州人报仇,雅隆部的声势更加雄壮,而洛九九这位七部公认的美人不知迷倒了多少年轻男子。 “阿爸,你怎么笑得这么古怪?” 雅隆部最大的黑水寨中,洛九九坐在家中正堂的藤椅上,看着不远处中年男子黝黑面庞上的笑容,略带不解地问道。 中年男子便是她的父亲洛耀宗,雅隆部的现任头人。 其人身材并不高大,但是非常精壮,手臂上隆起的肌肉显示出他练的是外家功夫,纵然年过四旬也看不到丝毫衰老的迹象。 洛耀宗脸上笑容依旧,嗓音颇为粗豪:“九九,我收到洛严派人送来的信,他在信中说你这次去齐国京城冒了很大的风险,还好最终顺顺利利。他还说,你在那边结识了一个名叫陆沉的年轻武将,并且在他家里住过一段时间?” 洛九九俏脸微红,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忽然窜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脸惊奇地说道:“阿姐,你真的看上了那個齐人?” 这少年便是她的弟弟洛恒山。 洛九九瞪了他一眼,啐道:“臭小子就知道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揍你?赶紧出去练功,不许偷懒!” 洛恒山摸着大脑门,眨眼道:“阿姐害羞了,看来是真的有这回事!” 没等洛九九抄起不远处的长鞭,洛恒山便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臭小子。” 洛九九又好气又好笑,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洛耀宗顺势说道:“九九,你也老大不小了,按理来说是该找个满意的夫婿。你从小便很有主见,我和你阿妈一直不愿干涉太多,不过这件事伱还是要慎重一些。那陆沉身为齐国的大将,年纪虽然和你登对,可是身份地位太高,你又受不了那种困在高门大院里的生活,这可不是一桩好姻缘。” “阿爸,压根没有这回事。” 洛九九不禁扶额,随即将她住进陆沉府邸的原委简略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和陆沉只是朋友而已,阿爸你莫要胡思乱想。” 洛耀宗听完之后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不过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显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所说都是真话。 尤其是洛九九说起陆沉在齐国皇宫为她出面的事情,恐怕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语气中的异样。 洛九九隐约觉得有些别扭,便主动岔开话题问道:“阿爸,这半年家里可好?” “侯玉被调走之后,他下面的兵匪老实了一段时间,如今侯玉彻底完蛋,那些人更不敢乱来,你这次为咱们沙州人做了一件大好事。” 洛耀宗笑呵呵地说着,继而道:“至于家里还是老样子,其他几个部落也差不多。哦,对了,前些日子金川部的老哈来找过我,他说北边有人想买金川部的货物。他想问一下我的看法,我估摸着这笔生意肯定不小,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其他部落的利益,他担心最后闹得里外不是人,所以提前在我这里打个埋伏。” 金川部在沙州七部之中处于实力中等的位置,比不上雅隆部和铁阳部,比剩下几个部落要强一些。 他们掌握着飞鸟关,这是沙州人在衡江上游前往北地的唯一通道,这道关隘极其险峻,可谓天下雄关之中易守难攻的极致,只需要几十个勇士便能挡住数千敌人的进攻。 “北边的人?” 洛九九眉尖微蹙,略显不解。 洛耀宗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洛九九微微一笑,然后饶有兴致地说道:“阿爸,既然家中无事,我想去其他部落转转。这次我离开的时间有些久,也不知道那些朋友过得怎么样。” 洛耀宗对此自无不可,洛九九身为他的女儿,又有一身好武功,再加上如今的好名声,在沙州地盘上自然没有任何安全上的隐忧。 得到父亲的允准,洛九九一脸轻松地走出正堂,她站在屋前一棵槐树下面,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眸中飘起一抹疑惑之色。 “北方的人会是谁呢?” …… 永嘉南城,李氏大宅。 这一次朝廷的处置极其迅速,那天朝会结束之后,三皇子李宗简都没有享受在王府的最后一夜,傍晚时分便被禁卫押着送去秋山巷,没过几天那位可怜的建王妃也被送到三皇子身边。 紧接着便是被天子定为从犯的李云义,他同样无法逃过国法的惩治。 李道彦亲自将他从府中带出来,然后交给候在府外的禁卫,等待李云义的将是流放二千里的下场,而且天子金口玉言,不许他离开流放地一步,此生便只能困在那个偏僻苦寒的地方。 被带走的那一刻,李云义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惊惧,连声哀嚎着求饶。 李道彦没有任何反应,转身便走入府内。 随着李家的大门彻底关上,李云义满脸绝望地被禁卫带走。 锦麟堂内,李道彦手中端着一杯清茶,年方十二岁的李公绪肃立在旁。 李适之缓步从外面走进来,屋外明媚的阳光被他的身躯挡住刹那。 “给父亲请安。” 及至近前,李适之毕恭毕敬地行礼。 李道彦望着长子清癯的面庞,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话:“想清楚了?” 李适之垂首应道:“禀父亲,儿子已经想明白了。如今陛下大权在握,京军体系自顾不暇,江南世族各怀鬼胎,根本不是陛下的对手。煌煌大势之下,谁若继续站在陛下的对立面,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失去所有的本钱。父亲借用这次的机会,主动将把柄交到陛下手中,可谓壮士断腕之举,如此足以让锦麟李氏取得陛下的信任,并且从世族之中抽身而出。虽说接下来李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人之下,但是未来能有更加宽裕的空间。” 李道彦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方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 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这个长子的城府很深,这番话不尽不实。 但是老人没有别的法子。 他将李适之作为继承人培养了二十多年,即便他不缺少换一个人接手李家基业的魄力和能力,他也不能这样做。 因为李适之已经有了自己的根基,因为李家上上下下乃至于外面的门阀世族都认可李适之的地位,因为撤换一个继承人不是一两句话的简单之举。 现在要动李适之必然会引发一连串的恶劣后果,而且不是短时间可以解决的问题。 最关键的一点,李道彦已经老了,他能感觉到死亡的滋味越来越清晰。 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培养一个新的继承人,虽说他对李公绪寄予厚望,可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瘦弱的肩膀怎么可能扛得住锦麟李氏这副千钧重担? 李适之似是不知道老父的心思,愧然道:“儿子这两年昏招频出操之过急,万幸有父亲力挽狂澜,才没有让锦麟李氏走上歪路。如今陛下大势已成,再做无谓的顽抗只是徒劳,我等退一步才能风平浪静。” 李道彦微微颔首,轻叹道:“我已经让李玉良调派人手随云义而去,一者暗中保护他,二者确保他不再胡闹。你是他的父亲,终究是血脉之亲,纵然今日没有出门再见一面,为父也知道你心里不太舒坦。陛下饶了云义一命,为父身为李氏家主,自然会保证他好好地活着。” “多谢父亲宽宥那个不孝子。” 李适之躬身一礼。 李道彦摆摆手道:“回去吧,等过段时间京中安定下来,你再去刑部当值。” “是,父亲。” 李适之恭敬地行礼告退。 回到东苑内书房,李适之缓步走到桌旁,上面摆着一张棋盘,两方棋子犬牙交错,其势颇为惨烈。 李适之平静地坐在桌旁,棋盘上相互绞杀的棋子落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名字。 天子、皇后、皇子、宰相、枢密使、京军主帅、边军都督,乃至于从中枢到地方的一众主官。 “父亲目光如炬,我知道无论作何举动,想要彻底瞒过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才会用这些笨拙的阴谋,让您相信这只是世家大族最后的挣扎。” “其实我从未想过要和陛下作对,因为这件事的风险太大。” “陛下有很多优点,我最敬佩他的耐心,隐忍十余年终于达成夙愿,如此心志委实令人畏惧,因此我又怎会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去挑动陛下的怒火?我只是在模仿陛下,如何设立一个目标,如何一步步完善这个目标,如何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所以,我只是在帮陛下揪出那些坏人,然后尽可能地让他们领略一下陛下的手段。” “或许父亲已经忘记,侯玉在成州第一次谎报军情的时间,恰好是我去成州担任益通知府的一年之后。当然,我没有直接和侯玉接洽,只不过是用了一些手段挑起他的野心。我劝服父亲将侯玉调来京城,便是要让他成为陛下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侯玉是第一个,但三皇子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只有鲜血和死亡的恐惧,才能让一盘散沙渐渐走到一起。” “棋至中盘,时日方长。” “终有一日,父亲会明白您当初选择我接手李家的基业,这是一个极其英明的决定。” 李适之淡淡一笑,抬手覆上棋盘,只听棋子碰撞作响,犹如金石之音。 (本章完) 415【西北望】 文德殿,东暖阁。 这里大抵能算作李端的御书房,偶尔他会在此处召见大臣,当然只有少数重臣才具备这个资格。 相较于那些至少年过四旬的重臣,陆沉的年纪很容易遭人妒忌。 走在前方引路的大太监吕师周虽然不会嫉妒陆沉,却也难免生出几分感慨,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只是宫中一名专司跑腿的小黄门,而陆沉已是可以进入东暖阁和天子共商国事的顶尖武勋。 暖阁内,李端站在桌前挥毫泼墨,从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不错。 旁边肃立着一位年轻男子,正是二皇子、相王李宗本。 “过来看看朕的字如何?” 李端抬头望向陆沉,略显消瘦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 陆沉依照规矩行礼,随后走进御案望向纸上的字迹,凝神看了片刻之后说道:“陛下,臣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对书法更是一窍不通,肯定不比其他大人能够说得头头是道。在臣看来,陛下的字姿态飘逸又不缺霸气,比臣的字强出太多。” “世人皆言陆沉杀伐决断气冲霄汉,京中一帮纨绔子弟暗地里骂你是边疆蛮夷,无论评价好坏与否,都是在说你性情刚直宁折不弯。” 李端将紫毫笔放在架上,打趣道:“但是他们不知道你也会拍朕的马屁。” 陆沉微微一笑。 站在旁边的二皇子作为暖阁内唯一的旁观者,倒也没有过分拘谨,诚恳地说道:“父皇,陆侯素来至诚至性有话直言,他既然这般说,心里肯定便是这般想。” 陆沉在见到二皇子的那一刻便知道天子已经下定决心,储君之争很快便会结束,于是顺势说道:“相王殿下确实很了解臣的性情。” 他极少这般厚着脸皮,偶尔表露一下自然有着极佳的效果。 听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李端不由得爽朗地笑起来,显然此刻他的心情颇为舒畅。 “今日召你入宫,其实无甚大事。” 李端返身坐在龙椅上,温言道:“你对北边的局势如何看待?” 从年初的河洛之战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有余,江北始终处于相对平静的状态。 在燕帝张璨死去之后,北燕朝廷便陷入名存实亡的境地。 王安等重臣在景朝的指使下,从京山张家找来一个五岁的小娃娃继任为帝,依靠朝廷中枢维系着整个官府体系的运转,而景朝自然不会错过这個机会,利用这些年打下的基础对各地达成更进一步的控制。 如今北燕河南路、渭南路和京畿地区基本处于景军的掌控之下,仅有江北路和残存的沫阳路部分疆域还能保持一定的自主性。 换而言之,只要景帝愿意,北燕的大部分疆土随时都可以直接归入景朝的版图。 靖州和定州都督府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因为景军不可能甘心吞下河洛之失的苦果,他们的报复必然会到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陆沉在京中虽然十分忙碌,但他并未放松对北边的关注,如今他有军方、织经司和陆家自行组建的消息渠道,基本能够及时了解北边的情况。 定北军骑兵和宁远军步卒已经渐具规模,李承恩和柳江东这两人按照陆沉的指示,一丝不苟地打磨着这两支军队。 沉吟片刻之后,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现在是八月上旬,天气相对来说还很炎热。” 一般而言,除非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做,这个时代的军队行动都会避开六月到十月初之间这段最燥热的时期。因为依靠眼下的后勤条件,士卒们穿上闷热又不透气的甲胄,在烈日下站上半个时辰便如水浸一般,根本无法坚持太久,更遑论行军打仗。 天冷可以靠衣物御寒,天热总不能赤膊上阵。 倘若主将坚持在酷热难当的时候用兵,必然会出现大规模的非战斗减员,甚至有可能导致群体哗变。 李端虽然没有亲自上过战场,对这些基础的常识并不陌生,毕竟以往他时常会和厉天润书信往来,询问一些关于战事的细节。 他微微颔首道:“此言不假,只是冬天不会太远。” “臣也想过边疆的安危。在臣看来,这次景朝不会像吞并赵国那样大规模用兵,更大的可能性是小股精锐迂回突袭。” “为何?” “前两年的战事当中,虽说我朝边军的对手大多是燕军,但是景军并非一直做壁上观。雷泽之战,我军应对景军两万步卒和八千骑兵,最终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让景军在正面战场战无不胜的神话彻底破灭。河洛之战,负责守城的景军确实没有太大的损失,但是他们在河洛城墙的庇护下被我军直接破城,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同样能打击景廉人的嚣张气焰。” 陆沉在说起这些由他谋划并主导的战役时,神情依旧十分平静,并无半点夸耀之色。 李端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厚。 站在旁边的二皇子看着侃侃而谈的陆沉,心里不禁生出一抹向往,只是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职责,假如没有意外的话,他将来也只能待在这座恢弘的皇城里。 陆沉继续说道:“说到底,景军已经领教过我朝边军的厉害,实力对比已非十五年前那般悬殊。所谓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景军承受不起第三次大败,那样会动摇景廉人不断向外扩张的根基。从景国皇帝的行事来看,他崇尚积累优势然后一蹴而就,一如他侵吞赵国和伪燕的手段。此人拥有足够的定力,他不会气急败坏地复仇,必然是先以小股精锐袭扰我朝边境,一者试探我朝边军的实力,二者寻找我方防线的破绽。” 李端频频颔首,赞道:“爱卿此言,令朕豁然开朗。” 二皇子亦是面露敬佩之色。 陆沉谦逊道:“陛下谬赞。对于边军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便是扎紧口袋,不给敌军可乘之机。等陛下完成内部的调整和改良,边军有了更加强大的后盾,那时便可与景军正面较量。细论各地防务,靖州有厉大都督坐镇自然无需担忧,十几年前鼎盛时期的景军都未能突破他的防线,更不必说现在。臣唯担心定州之地,那里收复时间很短,民心尚未尽归大齐,再者李大都督……” 他倒不是刻意小瞧李景达,问题在于统领京军和坐镇边军是两个概念。 李端沉默片刻,缓缓道:“朕明白你的担忧。从这半年的奏报来看,李景达做得还算不错,但是朕也知道他在京城养成了很多不好的习惯,而且这次被派去定州肯定想着建功立业。这样吧,朕立刻让许佐带着圣旨前往定州,严令他不得主动寻衅景军,务必坚守为重。” 陆沉登时放下心来。 定州两大门户,北边的定风道有宋世飞的飞云军坐镇,西边的清流关有段作章的来安军固守,只要李景达不搞什么幺蛾子,想要挡住景军的进攻并不困难。 许佐身为御史中丞,论品级自然远远低于定州大都督,但是陆沉很清楚天子对此人的看重,他将来基本就是下一任的御史大夫。 这种简在帝心的能臣去定州监军,给李景达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乱来。 想清楚此中关节,陆沉便微笑道:“陛下圣明。” 李端笑着摆摆手,话锋一转道:“如今朝中还算稳定,各项变革也在逐步推行,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操练京军,不过朕还有一件事情希望你去做。” 陆沉拱手道:“请陛下示下。” 李端沉吟道:“两年前朕问过伱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当时朕便提过沙州七部,不知你可还记得?” 陆沉敏锐地回道:“陛下想让臣去西境走一遭?” 李端起身走到西侧的木架旁,望着架上悬挂的天下疆域图,抬手在沙州所在的位置点了点,悠悠道:“沙州虽然人丁不多,但是实力并不弱,朕并不完全相信那个名叫洛九九的女子之言。侯玉虽然可憎,沙州七部亦非绝对清白。朕这些年思之再三,很想解决这个隐患,只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他转身望着陆沉,温言道:“洛九九乃是雅隆部头人之女,朕能看出来她对你颇为信任,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契机。如果能和沙州七部摒弃前嫌,朕便少了一块心病。再者,沙州七部掌握着衡江上游连接北地的通道,朕不能确定景廉人能否看到这一点,但是总得防患于未然。” 陆沉微微颔首。 李端继续说道:“朕的第三个考量是,你在京城练兵不说没有效果,但是肯定比不上边疆的淬炼。金吾大营除了陈澜钰麾下的定威军,其他三军还不够格去江北应对景军,但是往西边走一遭问题不大。你可以从金吾大营中甄选出一万余人,带着他们前往沙州历练一番。此行你的任务是尽力和沙州七部交好,最好能订立友好盟约,沙州人素来守信,不会像景人那样出尔反尔。” 天子的考虑很全面,这个任务虽然艰难但是不存在太多的危险。 陆沉望着天子从容淡定的神情,忽地重复问道:“陛下真的想让臣在这个时候去沙州?” 李端直视着他的双眼,洒然一笑道:“没错。” 二皇子站在旁边静观,自然感觉到这番对答极有深意,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在东暖阁内旁观天子和重臣的交谈,显然做不到一眼看穿这些人的心思。 他只是隐隐觉得陆沉的表情有些凝重,似乎去沙州安抚七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陆沉没有继续啰嗦,朝着天子拱手一礼道:“臣领旨。” 李端点点头,目露欣慰之色。 (本章完) 416【射天狼】 山阳侯府。 自从陆沉决意关停陆家商号在京城的店面,总管家陈舒一下子变得清闲起来。 侯府屋宇延绵占地广阔,需要陈舒操心的地方却不多,因为府中仆人都是陆通让他从广陵带来的老手,不需要他从头开始教起,再加上知根知底自然放心。 另外一点,府中正经主人只有陆沉一个,他又不是那种喜欢热闹排场的性情,因而这座偌大的侯府甚至有些冷清。 缺一个女主人啊。 陈舒时常这般感慨。 当林溪到来之后,陈舒和府中其他仆人立刻紧张起来。 院子里每天要清扫七八次,各处房间的陈设擦拭得纤尘不染,厨房更是变着法儿烹制天南地北的各种美食。 “他们不是刻意想在师姐面前表现,只是没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力求做到尽善尽美,免得师姐有被轻视的感觉。师姐若是不喜,回头我让陈叔交代一声,让其他人不要太过紧张。” 花厅之内,陆沉正在向林溪解释府中仆人最近无比勤劳的缘由。 清风透过挑窗拂面而来,屋外可闻鸟语虫鸣之声。 按说这只是很寻常的聊天,林溪白皙的耳垂却透着一层淡淡的粉色,因为两人坐在长榻上,陆沉厚着脸皮腻在她身旁。 两人有过很多次生死与共的经历,陆通和林颉亦当面确认了他们的婚事,再加上举办过定亲之礼,现在他们只差最后一道程序而已,府中的仆人都将林溪当做正儿八经的侯夫人。 如是种种,林溪并不抗拒陆沉的亲热之举,问题在于现在是大白天,她担心被仆人看到。 “师姐放心,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陆沉自然明白她的顾虑,当即笑着宽慰。 林溪在他腰间轻轻掐了一下,嗔道:“你倒是惯会这些手段。” 其实她知道陆沉这是因为朝中格局暂时安稳下来,他肩上的压力没有那么重,所以才会稍稍放松。毕竟她赶来京城已有一段时间,先前陆沉一直规规矩矩,心思都放在那些大事上面。 一念及此,林溪心软了几分,又帮他揉了揉。 陆沉双手环抱,将林溪拥入怀中,枕着她的香肩微笑道:“我若是太老实了,师姐肯定会生气。” “呸。” 林溪略带羞恼地啐了一口,想起他先前那句话,眼波流转之际,饶有兴致地说道:“方才你说因为我的到来,府里的人才会变得这么紧张。我有些好奇,之前那位沙州洛姑娘住在府中的时候,他们难道就没有勤勉一些?” “呃?” 陆沉一怔,随即正气凛然地说道:“是谁这么长舌?其他人多半没有这个胆子在你面前嚼舌根,肯定是陈叔,回头我得找他算账。” 林溪轻笑道:“是尉迟前辈告诉我的,你去找他算账吧。” 陆沉不由得一声叹息。 虽说他的武功日益精湛,可要是想在尉迟归手上占便宜,起码还得练个二三十年。 “玩笑而已,我怎会欺瞒师姐呢?只是前段时间忙得忘记了这件事,并非有意遮掩。” 陆沉话锋一变,坦然道:“师姐放心,我和那位洛姑娘只是朋友而已,并无半分私情。” 林溪当然知道内情,尉迟归何等身份和胸怀,怎会做那种搬弄是非的小人,早就将洛九九住在侯府的来龙去脉同她分说清楚。 她此刻提起此事,只是想阻止陆沉大白天得寸进尺的动作。 望着陆沉一板正经的模样,林溪不禁抿嘴轻笑,然后略显迟疑地说道:“师弟,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陆沉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林溪双手捻着衣摆,轻声道:“这次出门前,崔姨娘特地跟我说了一些话。她说这個世道男子三妻四妾本属寻常,你们陆家又是一脉单传,再加上你如今位高权重,身边肯定少不了莺莺燕燕。她劝我稍微压着性子,毕竟善妒这个罪名对于女子来说很严重。我知道她这些话只是代爹爹转述,无非是让我不要对你管得太多。” 江湖儿女崇尚率性而为,恐怕这就是林颉如此叮嘱的原因。 陆沉温言道:“师姐,你我之间不需要顾及太多。” 林溪转头望着他,清澈明亮的双眸中流露几分茫然之色:“可是我从来没有管过伱呀,崔姨娘那句话是不是说,我以后应该适当吃点醋?” 这个聪明的脑回路……居然学会举一反三了。 陆沉哑然失笑,点头道:“师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林溪抬起手来,掰着青葱手指数道:“王家妹妹,冰雪妹子,宋佩,如今还加上一个沙州洛姑娘,是该管管你了。不然你还没有成亲,后宅便是一团乱麻。” 陆沉连忙解释道:“师姐,我和那位洛姑娘真的没有纠葛。其实就算今天你不提她,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 林溪道:“你说。” 陆沉便将昨日天子的旨意简略复述一遍,然后说道:“我这次去沙州肯定要见那位洛姑娘,毕竟我之前帮过她,眼下需要她从中斡旋,才有希望修复大齐和沙州七部的关系。不求他们像百年前那样为大齐血战沙场,只要能够订立友好盟约,保证将来西境没有战乱,我便算是完成陛下托付的任务。” “我明白,当然是正事要紧,就算你真的和那位洛姑娘有了关联,我也不会在这件事上任性胡闹。” 林溪语调温柔,极为体贴,不过下一刻又说道:“但是这次我要和你一起去沙州。” 陆沉强忍笑意,颔首道:“师姐愿意同行自然最好不过。” 林溪大抵猜到这家伙的心思,不由得俏脸微红,随即岔开话题道:“但是你离开京城的话,这边会不会出现乱子?” 陆沉好奇地问道:“此言何意?” 林溪想了想说道:“我虽然不懂朝堂纷争,但也知道这几个月你和皇帝在京城做了很多大事。京军也好,中枢也罢,很多人丢了官职权柄,这个下场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你代表边军坐镇京中,手里又有两千铁骑,皇帝便有更大的底气折腾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从江南门阀手中逐渐收回权柄。如今你离开京城,我觉得有些人说不定会动歪心思。” 所谓一法通则万法通,林溪虽未进过皇宫,在宝台山的时候也曾亲眼见识过很多次权力争斗。 若非她的父亲武功天下第一,身边又有很多忠心下属,帮主之位未必那么稳当。 即便如此,蒋厚明等人都敢悄然谋划一次杀局。 陆沉没有因为林溪的分析大惊小怪,相反颇为认真地说道:“师姐,江南世族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将手中的权力交出来,毕竟当年陛下是依靠他们的支持才能登基为帝,继而延续大齐的国祚。这也是陛下近来始终将目标对准中下级官员,极少对三品及以上高官动手的原因。” 林溪沉吟道:“可是这个矛盾只会愈演愈烈,除非有一方彻底失去争夺的本钱。” 陆沉颔首道:“的确如此。想要和陛下作对,江南世族有两条路可选,其一是比较温和的手段,比如在各地州府动用人脉迟滞赋税的收取,这是大齐的根基所在,陛下不会不在意。只要他们做得足够巧妙,而且掌握好那个度,其实陛下会非常头疼,因为他总不能把江南十三州的官吏全都换了。就算他有这个魄力,也找不到那么多的官员顶替。” 林溪点了点头,又问道:“第二条路呢?” “第二嘛……” 陆沉神情肃然,缓缓道:“文的不行,自然就要动用武力。” 林溪蹙眉道:“难道他们敢造反?” “正常情况下肯定是不敢,有句话叫做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陆沉脸上并无笑意,神情略显凝重:“但是如今的大齐朝廷和历朝历代都有不同。当年陛下除了一个皇七子的名号,可谓是一无所有,为了能够延续天家帝位,他只能让渡出大部分的权力给江南世族,其中就包括京军的军权。由此一来,江南世族有人、有钱、有军权,逐渐形成一个和其他朝代文臣集团截然不同的怪胎。所幸他们自身不是铁板一块,充斥着各种矛盾和利益纠葛,陛下才能左右逢源,从夹缝中一点点收回权柄。” 林溪伸手握住他的手掌,轻声道:“既然如此,皇帝怎会在这个时候派你去沙州?那并非火烧眉毛的急事。” “陛下这样做有几重考量。” 陆沉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地解释道:“其一是我将来肯定要回边疆,眼下有这样一段空闲的时间,陛下便想借助我和那位洛姑娘的交情,尽早修复大齐和沙州七部的关系,以免夜长梦多。” “其二,陛下这些年在军中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守护皇城的八千禁军被他牢牢掌握。此外城内的北衙六军一分为二,刘守光统率的三军虽然谈不上绝对忠诚,但是刘守光这个人值得信任,他应该能管住下面的将士。城外三座京营,我会从金吾大营抽调一万余人去往沙州,剩下两万人有陈澜钰的定威军看着,也不会捅出什么篓子。” “另外两座大营呢?” “武威大营和骁勇大营的两位主帅都是陛下重新启用的老将,他们和下面的将领士卒并不熟悉,可以起到一个相互制衡的作用。” 林溪仔细衡量一番,道:“这般说来,的确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陆沉却摇头道:“但是我觉得陛下多半会再添一把火。” 林溪略显茫然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陆沉轻轻一叹,将天子的身体状况简略一提,然后说道:“陛下明白尾大不掉和当机立断的道理,所以他要看一看那些人的底线。倘若我离开京城之后无事发生,那自然是天下太平一切都好,陛下也能放心调整朝堂格局,争取在不流血不杀人的前提下完成最后的收尾。” 林溪轻声问道:“如果真的有人走出那一步?” 陆沉冷冷一笑,眼中寒芒乍现:“那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 大齐建武十四年,八月十三。 天子颁下一道圣旨,命金吾大营行军主帅、山阳侯陆沉为钦差,从金吾大营抽调一万余人往西巡视边境,同时还有几位老成持重的文官带着使团随行,在陆沉的主导下尝试与沙州七部修复关系。 午后时分,陆沉奉诏入宫,与天子商谈良久,织经司提举秦正亲自充当门神。 三天之后,八月十六清早。 陆沉携天子剑、钦差印信和全副仪仗离开京城,带着一万多名金吾大营的将士启程向西,金吾大营的军务暂由行军总管陈澜钰代掌。 一众文武官员在二皇子李宗本的率领下,将这支万余人的队伍送到西郊十里以外。 是日,天清气朗,人间秋色无限美好。 (本章完) 417【秋风萧瑟】 靖州,平阳,都督府后宅。 厉良玉站在外间,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这大半年来经过薛怀义的精心调理,厉天润的身体渐渐好转,这让厉良玉和厉冰雪兄妹二人欣喜不已。谁知时节进入秋天之后,厉天润的状况便不太好,脏腑之间的病灶仿佛被干燥的秋热撩拨起来,病痛不断折磨着厉天润的心志。 屋内,薛怀义神情凝重,双手稳如磐石,不见一丝颤抖。 片刻过后,随着最后一根金针取出,薛怀义终于松了口气。 床上的中年男人面色微白,额头上布满汗珠。 这种金针之术虽然能有效压制他的病情,但是施针的过程非常痛苦,而且不能随意乱动影响金针的方位,厉天润完全是靠强悍的意志强忍着一言不发。 他望向同样大汗淋漓的薛怀义,诚恳地道谢:“有劳老神医了。” 薛怀义摇摇头,愧然道:“只恨老朽学艺不精,无法去除大都督体内的病根。” 一直守在门外的厉良玉听见动静,连忙快步走入屋内,拿起提前备好的湿手巾帮厉天润擦拭汗水。 厉天润平静地说道:“生死有命,不能强求,再者若非老神医一直待在这里,我也无法坚持这么久。良玉,你要牢记老神医对我们厉家的恩情,将来若有报答之处,万万不可迟疑。” 厉良玉心中一颤,垂首道:“儿必定谨记在心。” “大都督言重了。” 薛怀义心中感慨万千,又道:“往后每六天施针一次,直到大都督体内的病痛消解,便可煎药服用固本培元。” 厉良玉的心情愈发沉重,这种折磨每六天就要重复一次,对于厉天润渐渐消瘦的身体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他听薛怀义说过,这种针法虽能压制病情发作,但是在施针的时候,病人只觉万虫噬体,那种痛楚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经过这片刻的调整,厉天润已经从剧痛中抽离出来,微笑道:“那便好,只要不耽误我处理军务就行。老神医今天着实辛苦,良玉,你送他回去休息,并且嘱咐厨房的人送去参汤。” 薛怀义连忙摆手道:“不必劳动公子,老朽先行告退。” 厉良玉将薛怀义送到住处,又匆忙折返来到厉天润的卧房。 厉天润已经自行撑起靠在枕头上,望着长子沉重的面色,淡然道:“男子汉大丈夫,切莫做出小儿女姿态。” 厉良玉凛然肃立,低声应道:“是,父亲。” “京城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有。三皇子勾连左相的三孙子李云义,派出精锐刺客当街刺杀山阳侯,万幸他们没有得手。陛下查明此事之后雷霆震怒,褫夺三皇子的亲王之爵,将其贬为奉国中尉,并将其囚禁在秋山巷。李云义被杖责八十,流放二千里。” 厉天润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这些纨绔只会让陛下烦心。” 厉良玉附和一声,又道:“最新的消息是,陛下派山阳侯领一万余京营将士前往成州,督促织经司详查和侯玉案有关联的成州官员,同时尝试和沙州七部修复关系。” “终究要走到这一步了。” 厉天润语调平静,其实在先前天子用密旨调飞羽营南下的时候,他便大致猜到京中的局势。 厉良玉知晓此中内情,略显担忧地说道:“父亲,京中若是生乱,光凭妹妹的飞羽营恐怕力有不逮。” 厉天润不疾不徐地说道:“你看问题还不够全面。京军不是铁板一块,否则陛下怎会推动改制?或许有人会狗急跳墙,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敢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走上那条路。其实陛下询问过我的看法,我没有反对,因为有些事拖得越久越麻烦,快刀斩乱麻不失为一条上策。” 厉良玉恭敬地听着,想了想问道:“既然如此,靖州军是否需要……” 厉天润打断他的话头,沉稳地说道:“陛下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对了,为免冰雪那孩子分心,你莫要将为父的病情告知她,薛神医既然说今岁无忧,为父的病情便不会突然之间恶化。” 虽然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厉天润的神情却极其平静且从容,仿佛是在讲述一件毫不相干的琐事。 厉良玉低下头,应道:“是,父亲。” 厉天润稍稍歇息,随后微微闭上双眼道:“秋天已至,强敌不远矣,靖州军当然要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传令各军主将,本督将在蒙山城召开军议,让他们尽快赶来。” “遵令!” 厉良玉肃然一礼。 …… 永嘉南城,翠玉坊。 一座青烟袅袅的侯爵府邸之内,两位中年男人坐在守卫森严的内书房中,气氛颇为凝重。 “我早就说过,陛下不会收手!” 上将军王晏面色阴冷,语调满含怒意。 坐在他对面的枢密使郭从义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说道:“且消消气。” 王晏沉声道:“眼下已经是火烧眉毛的局势,你居然还有闲情品茶。老郭,不是我非要挑你的刺,你做了近十年枢密使,当初的胆气全都不见了。那天在枢密院大门前,你若强硬地将陆沉压下去,陛下又怎会步步紧逼?” 郭从义将茶盏放下,苦笑道:“如何压下去?虽说那一千骑兵驻扎在城内,但是没有天子的旨意没有枢密院的军令,陆沉就敢以亲卫营的名义随意调动他们,事后陛下根本没提过此事。伱我皆知,陆沉如今就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虽说这把刀有可能伤到自身,但是陛下绝对不容许这把刀折在我们的手里。三皇子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又极得许皇后的偏爱,结果如何?他被除爵囚禁,还在王府门前挨了陆沉一记老拳。” 这两位军方巨擘性情截然不同。 郭从义圆滑自如,必要时连唾面自干都不在话下。 虽说这样的性情擅于明哲保身,但是难免失于软弱,这就是他在面对天子时步步退让的根源。 王晏则要强硬许多,无论是当初反对萧望之进入中枢,还是几次三番针对陆沉,他并不在意向世人表露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此刻看着郭从义那张苦瓜一般的老脸,王晏冷声道:“你就准备一直这样被动地忍受?” 郭从义叹道:“陛下占据大势,我等又能如何?” 听闻此言,王晏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是一抹讥讽,缓缓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陛下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郭从义沉思片刻,迟疑道:“陛下的决心很坚定,京军必然会进行大规模的改制与调整,但是我相信陛下不会将我们逼到绝境,毕竟眼下京军大部分力量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果真?” 王晏冷笑两声,继而道:“那我问你,庆丰街刺杀案已经结束,三皇子和李云义等人皆已受到惩治,为何右相依旧没有罢手,孜孜不倦地调查京军各部的具体状况?是,你说的没错,陛下暂时不会大开杀戒,但是右相这么查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查到你我头上。把柄操于人手,你我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生死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郭从义微微色变,但他生性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亮明态度,便勉强笑道:“我觉得你这是思虑过甚。京军的确存在很多问题,但是陛下总不能从上到下杀个干净,否则谁来帮他控制江南十三州的广袤疆域?” 王晏抬手端起自己的茶盏,面无表情地说道:“当初侯玉肯定也是和你类似的想法,不知他现在会不会后悔。” 郭从义登时语塞。 王晏继续说道:“侯玉在成州待了十三年,仅仅因为德化侯家在京中帮他活动,拉拢了一批五六品的官员,就能将他的所作所为遮掩得那般严实,导致陛下从头到尾毫无察觉,织经司更是成了摆设,你信吗?” 郭从义神情凝重地说道:“你是想说,陛下其实早就知道侯玉的一些问题,只不过因为时机不够成熟,所以陛下一直引而不发,直到侯玉返京进入中枢再发作。” 王晏轻叹一声,颔首道:“我也是现在才回过味来。你和左相举荐侯玉接任李景达的大将军一职,陛下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下来,难道他不想把这个紧要军职留给边军将帅?再结合之后陛下对京军的一系列手段,我敢断定陛下早就有了对付侯玉的准备。就算没有那個沙州女子出现,陛下只需要随便挑个由头,侯玉的罪证便会暴露。” 郭从义心中泛起一股凉气。 回溯过往,天子的种种谋划确实太过顺利,几乎是瞌睡便有人送上枕头。 李景达调任定州都督就像一个引子,后续所有进展都朝着对天子有利的方向发展,难道这么多变化都是巧合? 王晏放下茶盏,幽幽道:“不过,侯玉就算后悔也没有意义。” 郭从义微微皱眉,欲言又止道:“难道你已经……” 王晏直视着他的双眼,无比坦然地抛出第一道雷。 “没错,我已经派人尾随侯玉而去,他们会在半路扮做山匪杀死他。” (本章完) 418【洪波涌起】 郭从义明白王晏为何想杀侯玉。 但是他又不明白王晏为何一定要这样做。 侯玉若死于非命,一般人很容易联想到这是天子的安排,毕竟当初在朝会上因为左相和众多朝臣的恳求,天子才不情不愿地饶侯玉一命,难保不会秋后算账。 如此一来,或许可以证明天子的仁德之名只是伪装,心狠手辣才是他的本质。 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江南世族必然人人自危,紧紧抱团是唯一的选择。 这股松散却庞大的势力一旦紧密结合在一起,谁也无法断定会爆发出怎样恐怖的力量。 王晏此举分明就是火上浇油。 郭从义神情凝重且肃然,低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王晏不答,抬手摩挲着白瓷茶盏,眸中泛起冷厉的光。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郭从义眉头紧皱,语调愈发低沉:“子冉老弟,有些事一旦迈步便没有回头路。” “你以为我们还有退路?” 王晏脸上浮现一抹凌厉的怒色,恨声道:“当年陛下仅携家眷南下,一无兵马二无地盘,是谁拥护他登基为帝?那时他说的清清楚楚,愿与江南望族共天下,如今才过去短短十四年,他便要亲手毁掉当年的承诺,此乃明君所为?” “他说不想变成深宫里的聋子瞎子,所以要保持织经司的建制,甚至从朝堂上软言相求,弄得满朝公卿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捏着鼻子承认那等特权衙门的存在。现在织经司化作锋利的爪牙,随时都可置我等于死地!” “他说薛南亭人才难得,不顾左相和众位尚书的反对,强行将其一步步推入中书,左相最后为了大局只能答应。眼下薛南亭带着那群御史,想方设法要抓住我等的把柄,其目的不言自明。” “他说萧望之和厉天润是国之干城,一次次给他们加官进爵,继而不断扩充边军的实力。我们都明白边军的重要性,纵然再不情愿也没有在边军的供给上做手脚。可是用江南税赋养起来的边军,已经成为宫里那位陛下对我等赶尽杀绝的底气!” “这么多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哪一次不是我们在退让?哪一次不是我们在委曲求全?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你告诉我,谁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王晏声音不大,但是这一连串的宣泄就像利箭射入郭从义的心脏,让他几近无法呼吸。 他只能端起茶盏,原本清新芬芳的茶水此刻却带着浓浓的苦涩。 王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笑道:“萧望之也好,厉天润也罢,包括那个陆沉在内,他们都觉得是江南世族拖了北伐的后腿,仿佛一日不将我们杀光,大齐便只能偏安一隅。可是我很想问一句,从十四年前陛下登基到现在,我等究竟做过几件破坏大局的事情?” “边军要钱要粮要人要官职爵位,我等有几次站出来阻止过?” “陛下违背当年的承诺想收回权柄,我等何时强烈地反抗过?” “不是我们心怀不轨,是宫里那位陛下逼着我们走上那条路!” 最后一句话,王晏说得斩钉截铁,同时将他的目的表露无疑。 郭从义目光沉郁,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过后,他满心艰涩地说道:“依我对陛下的了解,他不可能没有防备,这个时候让陆沉前往成州更像是一个诱饵。” 王晏简明扼要地说道:“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收到江北的飞鸽传书,这说明靖州军和淮州军一切如常。” 郭从义对此并无怀疑,倘若边军真有大规模的调动,不可能做到瞒过所有人,他和王晏定然能提前知晓。 他心中百折千回,迟疑道:“倘若我们能够成事,后续又将如何处置?边军已然势成,届时很有可能造成大齐的分裂。” 便在这时,一道身影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缓步走进内书房,淡然道:“枢密何必忧心?陛下已经为我们做好了铺垫。” 郭从义抬头望去,只见吏部尚书宁元福面带笑意走到对面坐下。 他望着对面的两位实权高官,心中已然明悟,很显然这两人早已达成默契的共识,便问道:“宁尚书此言何意?” 宁元福不慌不忙地说道:“枢密想得太复杂了,其实我和上将军从未想过阴谋作乱。后世史家会说,本朝建武十四年秋,大皇子李宗朝因为无缘储君之位怀恨在心,勾结禁军将领谋害天子。郭枢密和上将军等人惊闻噩耗,随即起兵诛灭叛逆,然则陛下不幸于宫中驾崩,大皇子落败自尽,最终满朝文武拥护皇后所出之三皇子登基为帝。” 郭从义微微一怔。 望着宁元福泰然自若的神情,不由得暗暗感叹还是这些读书人脸皮更厚,自己实在是望尘莫及。 他始终无法像宁元福这般轻松,缓缓道:“可是陆沉……” 王晏打断他的话说道:“枢密大人,陛下若是想用陆沉的离去作为诱饵,那么陆沉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去成州,否则谁会掉入这个陷阱?退一万步说,陆沉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可以瞒过我们所有的眼线,他手里也只有两千骑兵,难道数万京军将士还挡不住区区两千骑兵?” 郭从义勉强一笑,他身为枢密使,对于边疆战事的细节研究得很深,当然明白陆沉手里的锐士营是能正面战胜景军铁骑的精锐虎贲,两千人看似不多,谁知道在陆沉的手中可以发挥多大的作用? 宁元福诚恳地说道:“枢密大人,陛下并非算无遗策,他也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说不定我们这半年的退让给了陛下一個错觉,让他以为我们早已失去反抗的勇气,只会跪地求饶任人宰割。哪怕这只是陛下的陷阱,他为了引诱我们犯错也必须要露出破绽,否则谁会上当呢?” 王晏顺势接过话头,凛然道:“陷阱不代表没有机会,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引颈待戮。想想侯玉的下场,你就应该明白陛下的决心。不砍下我们的脑袋,他如何能够将朝野内外的权柄攥在掌心里?” 郭从义正色道:“二位莫急,我们同气连枝,自然应该共同进退。只是兹事体大,我觉得有必要考虑到老相爷的态度。” “老相爷?” 宁元福轻声一叹,失落地说道:“莫非枢密大人还没有看明白,老相爷已经决定站在陛下那一边,否则他怎么可能主动供出三皇子和李云义这对幕后主使?更不必说过往这几年里,老相爷一次又一次对陛下让步,只为保住他们锦麟李氏的权力和地位,压根不在意我等世家的利益。好几次若非老相爷主动退让,陛下又怎会拥有眼下的优势?” 郭从义皱眉道:“你想将李家排除在外?” “左相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值得我们信任。” 王晏的态度更加直接,冷冷道:“如果你让他知晓此事,我敢保证他马上就会入宫禀报。” “倒也不至于此。”宁元福身为吏部尚书,对于李道彦肯定有着发自肺腑的尊重和畏惧,随即解释道:“我们无法断定老相爷的心思,最好便是不要让他牵扯进来。其实李适之原先想过一些对抗陛下的手段,虽然不算很激进但未必没有效果,只可惜老相爷察觉到端倪,轻描淡写便解除了李适之的权力,让他待在府中静养,实则完全切断他和我们的联系。基于这样的状况,我认为可以直接绕过李家。” 郭从义依旧迟疑不定。 要知道他们现在商议的不是请客吃饭,而是实质上的造反之举,这可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 王晏见状便说道:“郭兄,行或不行,你总得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郭从义长叹一声,自嘲道:“二位对我毫无隐瞒,难道我还有拒绝的余地?” 王晏和宁元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轻笑出声。 郭从义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虽然三人都在笑,但是郭从义心里很清楚,今天他如果稍微表现出一丝站在天子那边的倾向,恐怕不等天子的手段施展出来,他就已经成为江南望族的叛徒。 毕竟他可没有李道彦那样天下皆知的名望,前段时间又在枢密院大门前被陆沉狠狠抽了几十记耳光。 笑声止歇之后,郭从义望着王晏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王晏胸有成竹地说道:“边军的钱粮命脉握在中枢手里,只要我们的动作足够迅速,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掌握大局,那时便是木已成舟。正如宁尚书所言,这是天家父子之间的恩怨,我等不过是勤王救驾,最后即位的又是天家皇子,边军根本没有擅动的大义名分。” 郭从义微微颔首道:“这句话说的没错,如果要动便得以雷霆之势狮子搏兔。” 王晏继续说道:“陛下在城内的仰仗是刘守光,可是他太高估了刘守光的能力,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刘守光怎么可能完全收服北衙三军?我有足够的把握困住此人。” 郭从义提醒道:“城外还有三座京营。” 王晏微笑道:“枢密大人难道不准备出手?” 面对二人炯炯有神的目光,郭从义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会处理妥当。” 王晏赞道:“深藏不露,不愧是枢密大人。其实仔细算来,我们真正需要解决的只是守卫皇宫的八千禁军。” 郭从义点了点头,心中悄然涌现一抹冷冽的杀气。 二人有条不紊地商议着,宁元福好整以暇地坐在旁边倾听,唇边带着几分从容的笑意,脑海中忽地闪过天子的面容。 不知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陛下会不会为他的绝情而后悔呢? (本章完) 419【一叶知秋】 对于大齐无数文人而言,皇宫东北面距离最近的那座官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 坊间习惯称之为中书,正式名称则是中书省,主掌朝堂一应政务,与枢密院合称两府。 先帝朝时期,此处名为政事堂,李端登基之后当先改制,因循前朝旧例设中书省,协助天子治理朝政。 中书省的主官便是左右二相,属官有中书舍人、起居舍人、通事舍人、主书、主事、令史等等。 车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从自家老爷的口中听到“去李相府上”这样一句话,而且是在没有提前下帖的情况下,可谓开天辟地头一回。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薛南亭微微垂首道:“老相爷谬赞。” 及至来到锦麟堂,自然又是一番见礼寒暄,等仆人奉上香茗,李适之带着他们告退之后,堂内立刻安静下来。 “承你吉言。” 李道彦笑了笑,摆手道:“实不相瞒,老朽现在年老体衰精力匮乏,正准备向陛下呈递乞骸骨的折子,趁着还能活两年归府享一享天伦之乐。这是我的幼孙稚鱼儿,大名叫做李公绪,虽然年纪小却颇为聪明。章宪老弟不妨看看,他将来能否成才?” 李道彦双眼微眯,感慨道:“老朽曾经有过一個想法,恐怕只有老朽死去的那天,你薛章宪才会踏入李家的大门。” “是。” 薛南亭走出官衙登上马车,车夫恭敬地问道:“相爷,是否直接回府?” “章宪老弟可真是稀客。” 李适之亲自相引,薛南亭稍稍落后。 李公绪虽然努力将这些话记在心里,脑海中却是一团浆糊。 这位刑部侍郎一直站在其父的光辉之下,素来不显山不露水,似乎除了出身好之外便没有太多值得夸耀的地方,可是薛南亭不会如此肤浅。 然而在私底下,这两人几乎没有交情可言,纵然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都是江南鼎鼎有名的望族。 “这个薛章宪……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章宪乃是薛南亭的表字,李道彦用上这个称呼,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薛南亭平素习惯不苟言笑,所以很多朝臣畏惧他那张肃然的面庞,此刻在李道彦面前,他淡淡笑道:“老相爷没有下帖子,我怎敢冒昧登门?” 虽然薛南亭还没有说明,但李道彦很清楚究竟是何事能让此人感到为难。 空饷、贪腐、缺额、贿赂、私斗、扰民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且这还只是账面上和底层将士的问题,在薛南亭的有意控制下,他们调查的触角并未涉及校尉以上的将官。 薛南亭便将卷宗合上放在一边,随即开始处理今天的政务,在接近两个时辰的时间里没有离开过这张大案,经他之手批复的公文便有数十份,涉及到朝堂各个衙门。 两位宰相直接管辖六部,同时对九寺五监有监查之权,权柄深重地位崇高。 他说的便是薛南亭的长子薛若谷,现为翰林院修撰。 李公绪垂首应道:“是,祖父。” 车厢内传出一个平静的声音:“去李相府上。” 李公绪心中纵有诸多不解,依旧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 薛南亭恭敬地说道:“敢不从命。” 薛南亭走下马车,站在平整宽阔的街上,微微仰头望着这座正宅的门楼,面上古井不波。 聊了一会彼此家中子弟的优劣,两位宰相的关系仿佛无形中拉近了许多,薛南亭再度看向李公绪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了然之意,然后对李道彦说道:“老相爷,陛下肯定不会同意您乞骸骨,朝廷离不开您掌握大局,我和诸位同僚亦需要您的指点,故此还请老相爷暂息此念。” 薛南亭颔首道:“一步一步来,先从武威大营开始查起。” 车夫连忙应下,心中猛然涌起惊奇的情绪。 这就是他带着一群能臣干吏夜以继日操劳不休的成果,上面记载着北衙六军和三座京营十一军存在的问题。 薛南亭心中一松,顺势说道:“其实我向陛下提过,京军的肃查继续下去,必然会触碰到很多人的利益,如果老相爷能够出面坐镇,想必下面的人会安静一些。京军那些指挥使和都尉,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能攀扯上各种权贵的关系,没有人比老相爷更适合主持此事。” 两位站在大齐权力核心的宰相并未刻意去关注旁边这个半大小子,李道彦端起清茶饮了一口,不急不缓地说道:“既然陛下想查,我等做臣子的自然就要查下去,你又何必心生忐忑?” 薛南亭能够在很多人反对和排斥的前提下,坐稳满朝公卿的第二把交易,当然不会只是一个应声虫,其实这也是他和李道彦没有私交的原因之一。 李道彦语调温和,继而道:“不过他终究年幼,比不得你的大公子。当初若非你强压着,若谷这孩子肯定会是大齐百余年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更让老朽惊奇的是,事后他毫无怨望之意,踏踏实实地在翰林院修史。如此门风教养,可见你在教导子弟这件事上胜过老朽良多。” 李道彦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笑意,道:“一群不知死活的蠢人而已,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二六零五:f七零零:四三:六零零零::七一d 时常得到李道彦的言传身教,李公绪的眼界浑不似十二岁的少年,他当然知道眼下能够旁听是多么难得的机遇,就连公认是李家下任家主的大伯都没有这个待遇。 旁边站着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员,乃是中书舍人南宫绩,闻言便凑近了一些,低声道:“相爷之意,现在开始着手调查那些中上层将领?” 当右相的马车进入平南坊,平稳地停在李氏大宅门前,李家的门子同样吃了一惊,一边让人进去通报,一边连忙迎上前见礼。 李道彦转头望着幼孙,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和蔼地说道:“想不明白不必着急,等将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你便能想明白了。” 过往年间,李、薛二位曾经无数次坐而论道,但是地点局限在中书官衙内,一旦走出那座藏青色的建筑,他们在外人面前基本不会有过多的交流。 薛南亭并不意外,颔首道:“老相爷所言极是。只不过京军积重难返,光是底层将士的问题就有厚厚一本。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继续查下去肯定会牵扯到那些都尉和指挥使。” 李公绪毕恭毕敬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点不妥之处,心里则是无比好奇。 没过多久,李宅中门大开,抱病在家休养的李适之带着一群人亲自出迎,微笑道:“右相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祈恕罪。” 南宫绩心领神会地说道:“下官明白了。” 世人皆知,大齐两位宰相在政务上配合得颇为默契,李道彦老成持重,薛南亭锐意进取,将朝堂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不明白祖父和右相为何突然转变话题,前一刻还在谈朝堂大事,下一刻又变成家长里短,这让他只觉云里雾里。 李道彦哑然失笑道:“可你今日还是来了。” 行出十余步后,他忽地扭头看向西北方向。 “唉……” 申时初刻,薛南亭缓缓起身,跟候在外间的属官们交代了几句,然后在数名亲随的簇拥中离开这座值房。 他望着这本摊开的卷宗,缓缓道:“接着查下去吧。” 李适之谦恭地说道:“右相登门乃是鄙府的荣幸,岂敢有见怪之意。家父在正堂相侯,右相,请。” 庭中落叶飘落,随风轻荡。 “请。” “瞻前顾后,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薛南亭悠悠一叹,坦然道:“有件事情很棘手,我虽然已经拿定主意,心里却有些忐忑,因此想来找老相爷指点一二。” 早些年李道彦还会日日来此当值,毕竟那时候的薛南亭还不具备统筹大局的威望。近年来李道彦因为身体的缘故,当值的次数逐渐减少,并且放手一部分权柄,给了薛南亭更大的空间。 李道彦轻轻一叹,随即说道:“终究是要离开的。伱今日是初次登门,老朽不好驳了你的好意,既然如此,此事暂且不提。只不过近来秋高气燥,郎中说老朽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朝中的政务还望你能多担待一些,老朽感激不尽。” 此间除了两位宰相,便只有李道彦的幼孙李公绪肃立一旁侍奉。 至于江南世族对京军的渗透程度,虽然这份卷宗上没有明确列出,但薛南亭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 时候不早,他随即起身告辞,李道彦亲自送至中庭。 “话虽如此,牵扯的人若是太多了,终究存在一些风险。” 东北面的值房内,薛南亭端坐案前,面前摆放着一本厚厚的卷宗。 他竖起耳朵,只求将祖父和右相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铭记于心。 老人站在廊下望着薛南亭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而又悠远。 李道彦望着这位右相沉稳的目光,从容地说道:“做任何事都有风险。只是在老朽看来,这件事风险不大,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他望着李适之的双眼,淡然道:“李侍郎言重了,本官有些政务想要请教老相爷,因此唐突做回恶客,府上莫要见怪。” 那里是左相李道彦的值房。 老人发出一声感慨,随即转身向屋内走去,同时对李公绪叮嘱了一句。 “稚鱼儿,天凉了,记得加衣,莫要着凉。” (本章完) 420【獠牙狰狞】 自从庆丰街刺杀案发生之后,京军的日子变得十分煎熬。 出现在刺杀现场的制式弓弩来源已经查明,但是由右相薛南亭亲自主持的调查仍未结束,而且从中书流传出来的消息来看,右相下一步会继续抽调能臣干吏,对京军中上层将官进行更加详细的审查。 一时间,京军内部的氛围变得极其紧张,仿佛一锅已经滚沸的热油,只需要一点火星便能炸开。 对于骁勇大营行军主帅、崇山侯胡海来说,这场风波无关紧要,毕竟他先前赋闲在家,京军的烂事跟他没什么关系,朝廷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 然而那些追随胡海多年的亲兵隐隐察觉,将主的心情似乎颇为沉重。 按照天子的安排,骁勇大营负责镇守京畿地区的北部,从京城西边的庐陵道到北边的小城折柳之间,辖地较为广阔。 帅府节堂,年近六旬依然身强体壮的胡海坐姿雄阔,一双浓眉之下眼如鹰隼,直勾勾地望着西面墙上悬挂着的京畿地形图。 不多时,一名亲兵快步入内,即便此刻堂内没有旁人,他依然小心翼翼地低声道:“侯爷,那人来了。” 胡海眼中精光一闪,旋即起身向后堂走去。 来到一间守卫森严的暗室,胡海挥手让贴身亲兵退出去,大咧咧地坐北边的太师椅上,望着对面的中年男子,啧啧称奇道:“想不到要劳动你亲自出面。” 来人名叫郭绍先,乃是当朝枢密使郭从义的堂兄,两人岁在同年,仅有月份之差。 相较于枢密使的堂兄,郭绍先另外一个身份更加重要,那便是德安郭氏的现任家主。 郭绍先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侯爷的地位举足轻重,既然已经谈到正经关节,晚辈自然应该亲自前来。” 这句话让胡海很受用,顺势感慨道:“老夫和枢密大人的交情摆在那里,即便他派一个心腹长随来此,老夫也不会心生介怀。说起来,当初年轻的时候承他数次相助,老夫才能侥幸升为京军指挥使。前些年李景达和他背后的狗贼们阴谋陷害,若非枢密大人出手相助,老夫的下场恐怕就不止是辞官归府那么简单。” 郭绍先奉承道:“侯爷光风霁月性情刚直,自然不像那群卑鄙小人一般精于算计,偶尔失算亦是情有可原。” 胡海笑道:“这话老夫爱听,不过你来一趟不容易,咱们还是说正题吧。” 郭绍先颔首道:“理当如此。” 胡海抬手轻轻敲着桌面,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枢密大人便不会出尔反尔,但是我还有两个条件。” “请侯爷示下。” “其一,我对骁勇大营如今的将官不太满意。事成之后,我会呈上一份新的将领名单,枢密院需要帮我敲定此事。当然,我不会将所有将官全部换掉,顶多只换四成,以免营中闹得不像样子,另外我也会照顾到其他家的利益。” “没有问题。” “其二,老胡家穷了很多年,就算老夫在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日子也过得十分窘迫,偏偏咱们那位陛下太过吝啬,这么多年只是给个三瓜两枣,以致老夫的孙子连個媳妇都娶不起。”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胡海紧紧盯着郭绍先的双眼。 所谓娶不起媳妇自然是夸大其词,但是京中很多武勋府邸囊中羞涩也是事实,尤其是像胡海这种出身贫寒没有根基、大半辈子都在军中打拼的粗人。 相反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随手便能拿出几万两银子。 坊间闲汉口中的江南九大家,锦麟李氏当仁不让排名首位,紧随其后的便是德安郭氏。 郭家的产业和田地不计其数,单论富庶程度只是稍逊李家一筹。 迎着胡海炯炯有神的目光,郭绍先郑重地说道:“请侯爷放心,往后但凡是郭家的营生,崇山侯府都可以参一股,不需要侯爷操心,每到年关时晚辈会将分红双手奉上。” 胡海咧嘴一笑,颔首道:“痛快。请你转告枢密大人,我会遵照他的安排行事,也请他照顾好京中的胡氏一家。” “定不负所托。” 郭绍先起身一礼,然后悄然离去。 片刻过后,先前那名三十余岁的心腹走进暗室说道:“侯爷,他已经走了。” “嗯。” 胡海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心腹欲言又止,面露纠结之色。 胡海仿佛知道他的心思,略显不耐烦地说道:“有屁就放。” 心腹低声道:“侯爷,此举委实有些冒险,何必要牵扯其中?” “富贵险中求,你懂个屁。” 胡海没好气地骂着,继而道:“老子没有乱来一步,一切举动遵循枢密院的命令,有什么冒险之处?即便京中失败,只要郭家兄弟脑子没坏,就知道不能将老子攀扯进去。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对兄弟狼心狗肺,他们手里可有半点真凭实据?” 心腹无奈点头,出于忠心之故,仍旧劝说道:“可是这次是陛下让侯爷起复——” 这句话让胡海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声里满是讥讽之意。 “陛下?” 他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幽幽道:“当初李景达那群王八羔子构陷我的时候,陛下又在哪里?我十五岁从军,整整熬了三十五年,半截身子入土的时候才挣来一个侯爵和大将军之位,结果被那群王八羔子算计,陛下可曾为我说过半句公道话?他就算有千万种艰难顾虑,又与老子何干?老子为大齐出生入死满身伤疤,他身为天子不能秉公决断,就是昏庸无能!” 胡海怒气更盛,冷笑道:“先前陆沉被一群言官弹劾,陛下又是怎样做的?他恨不得将那些人当场杖毙!再说此番重新启用我,你以为陛下是真想弥补当初对我的亏欠?他只是看中我的资历,以此来进一步打乱京军的格局,同时又知道我年事已高,等我将下面的将领得罪完之后再将我一脚踢开,然后让边军的人接手这个位置。” 心腹不由得叹了一声。 胡海耸耸肩,漠然道:“陛下这次是在玩火,我能看得出来,郭从义和王晏当然也能看明白,只不过他们没有退路,明知前面是坑也得尝试看看能不能跳过去。若是他们不敢做一次尝试,肯定会被陛下钝刀割肉,最后也是一个死字。既然如此,那就由着他们斗去罢,我又何尝不能做一次渔翁得利?” 心腹听完这番话,心悦诚服地说道:“侯爷英明。” “谈不上英明。” 胡海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缓缓道:“还要感谢陛下教会我一个道理,那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在京军内部暗流涌动的时候,一个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 被抄家除爵流放二千里地的原京军大将军侯玉,在途径原州鼓山府的时候,于野外遭遇一群凶悍的山匪,将他们的细软洗劫一空,侯玉当场丧命!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罪人的死讯不至于有多深的影响,可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京城。 更令许多人感到不安的是,朝廷并非否认此事,没过多久便有一道旨意从宫中发出,命枢密院抽调附近兵马剿灭原州山匪。 侯玉竟然真的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虽然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很多人便有过这样的推测,但是当推测变成事实,他们又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暗中奔走。 永嘉城原本就是江南的枢纽核心,自从李端在此定都之后,这座千年雄城愈发繁盛富庶,城内居民已经超过百万,堪称天下第一大城。 北城一座外表寻常的宅邸之中,十余位中年男人齐聚室内。 放眼望去,这些人无一不是江南世族在朝堂军中的代表,譬如枢密使郭从义、上将军王晏、吏部尚书宁元福、户部尚书乐钦义等等。 王晏环视众人,开门见山地说道:“三个消息已经确认,还望诸位知悉。” 众人尽皆肃然倾听。 “其一,侯玉确实是死了,但他不是死在山匪的手里。根据我派去保护侯玉的人回报,那些山匪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高手,而且他们只杀了侯玉一人,压根没有理会押送和保护侯玉的差役们。” 听闻此言,席间众人眉头紧皱。 “其二,织经司大部分精干力量已经离京,秦正虽然不算孤家寡人,但是他的实力已经大大削弱,所以这段时间织经司根本无力掌控京城的局势。” 郭从义不禁点了点头,证明王晏不是信口开河。 “其三,陆沉率领的一万余京营将士已经穿过湖州进入卢州境内。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是我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们,陆沉从边疆带来的两千骑兵也在那支队伍里。我的人就算再蠢再笨,也不至于漏过足足两千骑兵。还有一点,截止到现在为止,靖州和淮州两地边军没有南下的迹象。” 当王晏这番话出口之后,堂内的气氛明显轻松下来。 “至于京城内外的安排,枢密大人先前已经对你们讲过。” 王晏缓缓起身,双手按在桌沿上,环视众人道:“诸位,意下如何?”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吏部尚书宁元福当先端起面前的茶盏,朝着王晏颔首致意。 紧接着便是枢密使郭从义,然后席间众人一个又一个端起茶盏。 王晏脸上绽放狰狞的笑意,抬手抄起茶盏对众人行了一圈礼,杀气凛然地说道:“同生共死!”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从胸腔中挤出声音:“同生共死!” (本章完) 421【对影成三人】 衡江南岸,道州境内。 在大齐江南十三州中,道州的存在感相对较低,无论是西边掌握着衡江锁钥、撑起大齐江防重心的靖州,还是东边拥有几大优良渡口、随时都可以援护江北的忻州,都远远强过处在夹缝中的道州。 不过此地面积虽不大,风景却十分优美。 尤其是沿江景色波澜壮阔,令人目眩神迷。 譬如东边靠近忻州的云湖,碧波千顷,云影倒垂,如登仙境,故而得名。 湖畔偏僻处一座简朴的凉亭内,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阑干旁,眺望着秋日的湖景。 男子见左右无人,习惯成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女子的手掌。 然而女子却反手掐住他的手腕,嗔道:“师弟,不要胡闹。” 陆沉讪讪地收回手,不是他脸皮不够厚,而是尉迟归传授的散手在面对林溪时还不够高深。 林溪看着他憋屈的表情,失笑道:“这段时间你还没握够吗?” 陆沉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不够。” 林溪眼中飘起一抹柔情。 这段时间虽然短暂,于她而言却是此生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 钦差仪仗进入卢州境内之后,陆沉命人做好妥善的伪装和布置,随即抛下二千骑兵和秦子龙率领的亲兵,于深夜带着林溪悄然离开队伍。 他们径直往东北来到道州,像一对草莽游侠纵情山水远离城镇,不再理会那些烦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度过一段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甜蜜时光。 林溪知道这是陆沉特意的安排,自然满心喜悦,不过此刻她仍然拒绝道:“那也不行。” 不待陆沉答话,林溪又低声道:“你不是说过,她很快就能赶来?” 话音未落,亭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林溪转头望去,只见一抹修长标致的身影缓步走来,悠然道:“看来我来得不太巧。” 亭内二人看着俊眼修眉目光清冽的厉冰雪,遂同时起身相见。 厉冰雪走进亭中,望着林溪说道:“林姐姐,许久未见,有没有想念我?” 林溪微笑道:“当然有。我原本打算在找冷剑阴千绝切磋之后,便去平江那边寻你,不成想出现一些意外,后来只能作罢。” “我听说了。” 厉冰雪微微挑眉,打趣道:“你和这家伙在京城联手杀敌,两把刀搅得天地变色,一时间传为美谈,都说你们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咳咳。” 旁边传来某人的轻咳声。 厉冰雪扭头望去,好奇地问道:“侯爷莫非是嗓子不舒服?” 陆沉笑道:“什么叫这家伙?” 厉冰雪微微昂起光洁的下巴说道:“我在和林姐姐说话,她都没有意见,侯爷又何必多管闲事?林姐姐,你说对不对?” 林溪笑盈盈地看着,闻言便上前牵着厉冰雪的手说道:“很对。” 二人遂手牵着手走到阑干旁坐下,一叙离别之情,看起来颇为亲密,却将陆沉孤零零地丢在旁边。 陆沉忽然有些怀念当初在江华城的时候。 虽然那时林溪和厉冰雪不太对付,他得提防她们真的闹出矛盾,总好过现在这样不知不觉被忘在一旁。 林溪终究厚道一些,悄悄给陆沉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陆沉笑着摇摇头,他当然不会真的介意这点小儿女的玩笑。 厉冰雪注意到林溪的目光,微微撇嘴道:“就知道林姐姐会偏心这家伙。” 林溪便宽慰道:“好啦,陆沉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说来听听,我帮你出气。” 厉冰雪转头看了陆沉一眼,轻哼一声道:“当初白马渡一别,某人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根本不记得我这个朋友,连一封问候的书信都没有。今年河洛一别,转眼便是八个月过去,依然音讯全无仿佛人间失踪,我还是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他在京城遭遇那么多危险。枉我对朋友二字如此看重,某人却根本不当回事。既然如此,林姐姐伱说我还有必要留着这个朋友么?” 她说的光明正大,林溪听得神情复杂。 厉冰雪从未掩饰过她对陆沉的好感,但是她孑然一身的态度也很明确,这不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矫情手段,而是因为她天然爽直的性情。 她和陆沉之间不止是個人的情感问题,还牵扯到边军两大都督府在天子眼中的观感,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陆沉里外不是人。 林溪不由得握紧厉冰雪的手,柔声道:“师弟他在这方面确实比较粗疏,其实我也没有收到过他几封信,纵有也是关于正事的沟通。” 厉冰雪定定地看着她,听得出她竟没有半点吃味之意,随即灿然一笑道:“林姐姐,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莫要如此认真。” 她又转头对陆沉说道:“侯爷不会介意吧?” 陆沉从她眼神里看出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摇头道:“当然不会。” 他依旧没有解释为何不多和厉冰雪联系,这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摆在两人面前的问题很现实,只要他一天还在大齐为将,只要他还没有足以自立门户的实力,他就不可能在现今的局势下和靖州大都督的掌上明珠走到一起。 便在这时,又有两人接近凉亭,而遍布周围的陆家秘卫没有示警。 其中一人便是负责掌握这股力量的谭正,另一人则风尘仆仆神色肃穆。 “参见陆侯爷!” 来人一丝不苟地行礼。 陆沉转身望着他说道:“不必多礼。” 来人遂挺直腰杆,正色道:“陛下有旨,陆侯即刻返京。” 紧接着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信物,恭敬地交到陆沉手中。 陆沉端详着信物,肃然道:“臣领旨。” 待谭正将来人带走之后,陆沉回身望着两位已经站起来的女子,看着她们气质不同各擅胜场的面庞,微笑道:“这一次我是光杆将军,能否底定京城局势,全都仰仗二位女侠了。” 林溪抿嘴轻笑,厉冰雪悠然道:“飞羽营是朝廷养的军队,奉旨遵令乃是本分,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闯过去。我只好奇你究竟给林姐姐下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能说动她将七星帮的精锐调来。” 陆沉闻言和林溪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随即说道:“因为只有你们带来的人,才能洗刷干净永嘉城里的腐朽臭味。” 此言一出,二女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陆沉抬眼望着南方的天空,一字字道:“传令,目标京城。” …… 数日过后。 京畿之地,暗流汹涌。 右相薛南亭主持的调查逐渐延伸到京军中上级将官身上,一些人怀着法不责众的想法强撑着,也有一些人感知到危机到来开始暗中串联。 在这样的局势下,一位五品主事的奏章掀起不小的波澜。 这位名叫晏林的工部主事上奏天子,言及储君乃是国朝之本,为大齐江山稳固计,恳请天子册立二皇子、相王李宗本为太子! 天子的反应略有些奇怪,他没有训斥这位工部主事,也没有对他的奏章给出任何批复,只是留中不发而已。 消息传开之后,大多数朝臣都品出天子此举蕴含的深意。 有人欢喜有人愁,最愁闷的人当属大皇子无疑。 三皇子因为刺杀陆沉的案子被夺爵囚禁,虽然查明此事与大皇子本人无关,但他府中出的那些问题都是事实,天子斥责他一不修身养性,二没有识人之明,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天子的斥责意味着大皇子距离储君之位越来越远。 再加上如今又出现一封直言请立二皇子的奏章,储君之争或许很快就会见分晓。 东城一座园林之内,心情躁郁的大皇子一个劲地喝着闷酒,旁边有一年轻男子相陪。 此人名叫严学锦,乃是大王妃严氏的亲弟弟,换而言之便是大皇子的小舅子。 这座园林是严家的产业,严学锦特地请大皇子过来散心。 几两酒下肚,大皇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严学锦见状便说道:“殿下,看来陛下已经下定决心,恐怕没多久便会立相王为太子。” 大皇子不由自主地握紧酒盏,浓眉皱起如刀。 严学锦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小人只为殿下不值,相王哪一点能比得上殿下?只恨小人没有一官半职,就算想为殿下说话都没有资格。” 大皇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冷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严学锦面无惧色地对视,诚恳地问道:“小人只想知道,殿下真的甘心吗?” 大皇子忽地笑了一声,道:“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严学锦上身前倾,低声道:“既然殿下不甘心,何不效仿前朝齐王旧事,一不做二不休,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大皇子松开酒盏,缓缓坐直身体,淡然道:“你是想说,让本王行弑君谋逆之事?” 不知为何,严学锦忽然感觉到一丝凉气从心底泛起。 他还没有开口,便听见一声震响。 “砰!” 大皇子一掌拍在桌面上,咬牙道:“你以为本王是那种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畜生?你既然想做第二个长孙骏,本王今日就亲手杀了你!” 严学锦遽然色变。 (本章完) 422【最长的一夜】 严学锦并未死在大皇子的手上。 当大皇子勃然怒喝长身而起的时候,花厅外面陡然响起王府护卫严厉的呵斥。 “何人胆敢擅闯此地?!” 无人回应,只有一片狂风暴雨般的厮杀声。 没过多久便归于沉寂。 今夜因为是王妃的亲弟弟相请,大皇子只带了十余位护卫随行。 纵然如此,能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些护卫,外面的不速之客显然实力极强。 下一刻,一位中年男人在一群剽悍男子的簇拥中走进花厅。 他右手提着一把长刀,刀身上满是鲜血。 大皇子看着流血的长刀,并未立刻暴跳如雷,反而缓缓坐了回去,沉声道:“王晏,你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来人便是上将军王晏,他能带着一群人闯进花厅,手里又提着凶器,足以说明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晏长刀拄地,略显讶异地说道:“殿下今夜的表现的确让臣大出所料。” 他显然不在意大皇子所说的那句话。 大皇子神色冷峻,转而看向站起来的严学锦,寒声道:“本王想知道,你给这些人当狗的举动,你姐是否知情?” 严学锦看了一眼王晏,小心翼翼地答道:“禀殿下,王妃并不知情。” 大皇子毫不掩饰对此人的憎恶,但他知道严学锦只是一个小角色,真正的麻烦来自于执掌北衙三军、且对北衙各军有着极深影响力的上将军王晏。 王晏将那柄长刀放在桌上,悠悠道:“殿下,臣今夜是来送礼的。” “送礼?” 大皇子眸光锐利如刀,冷笑道:“你带人杀了本王的护卫,这就是所谓的礼物?” 王晏从容地说道:“不杀了他们,如何坚定殿下的决心?” 他带来的一众剽悍男子从两边向前,将大皇子围了起来,虽然这些高手瞧不上一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皇子,但是王晏显然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因此众人警惕地盯着大皇子。 在这种诡谲的局势下,大皇子极力保持着冷静,将心底那股躁郁强行压制,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决心?” 王晏微笑道:“殿下又何必明知故问?你若无心那个位置,又怎会对陆沉折节下交?当日在朝会上,得知庆丰街刺杀案的幕后主使是三殿下,而且是他在阴谋算计你,我知道你恨不得当场杀了他,因为你险些便彻底与储君之位无缘。当然,现在殿下依旧没有什么希望,所以臣今夜要送给殿下的礼物——” 他微微一顿,目光陡然锐利:“便是大齐的皇位!” 大皇子想不想要那个位置?自然是做梦都想。 但他还不至于蠢到听不懂王晏的话中深意。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大皇子缓缓道:“本王真的没有想到,伱居然有谋逆造反的胆量。” “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总是不会缺少胆量的。” 王晏语调转冷,继而道:“陛下想要夺走我们的一切,浑然忘却十四年前是哪些人拥护他登基为帝,也忘记了当年他曾对我们许下的承诺。殿下应该听说侯玉的死讯,陛下已经将他除爵流放并且抄没其九成家资,仍然不愿饶过他一命。我们自然就会惶惶不安,因为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個侯玉。” 大皇子摇摇头,坚定地说道:“本王不相信侯玉之死和父皇有关。” “呵呵。” 王晏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漠然道:“殿下相信与否不重要,关键在于我们不想坐以待毙。再者,薛南亭遵照陛下的指示调查京军,迄今仍然不肯罢手,这一点殿下总不能否认吧?总而言之,陛下近来的所作所为,已经摆明要将江南世族赶尽杀绝,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只能走上这条路。” 大皇子定定地看着对方,皱眉道:“你究竟想要本王做什么?” 王晏语气缓和几分:“现在挡在殿下面前的只有宫中的八千禁军。殿下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出现在我们的队伍当中。等八千禁军死完,殿下便可入宫为主,然后昭告天下禁军犯上作乱,殿下在京军的支持下诛灭叛逆,只是陛下被禁军谋害,大齐痛失圣天子。” 大皇子微微低头,轻声道:“倘若本王不接受你的提议呢?” 王晏探手摸着染血的长刀,悠然道:“殿下,臣已经杀了你的好几个护卫,接下来又要挥军攻打皇宫。既然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臣便没有任何退路,多杀一位亲王殿下又能如何?” 大皇子面色沉郁,心念电转。 他不知道王晏身边还有多少同谋,也不知道今夜的京城究竟处于怎样的态势,更不知道宫中的父皇是否安全。 王晏见状便说道:“殿下若是不肯就范,臣只好去秋山巷找三殿下,相信他对臣的提议会很感兴趣,而且一旦三殿下出来,这座京城肯定会多死几倍的人。” 大皇子双眼微眯,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本王可以答应你,不过本王有一个条件。” 王晏颔首道:“殿下但说无妨。” 大皇子抬手指向一旁恭敬肃立的严学锦,寒声道:“本王要他死。” 严学锦面色一变,下意识想要开口求饶,便见眼前寒光一闪。 王晏反手一刀捅进严学锦的胸口,依旧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只对大皇子微笑道:“殿下有命,臣自当领受。” 长刀拔出,严学锦双手捂着胸口,口中发出谔谔之声,然后仰面朝后倒下。 大皇子徐徐起身,旁边的一众高手立刻严阵以待,王晏却笑道:“不必紧张,尔等切记要保护好殿下的安全,万万不可让殿下损伤分毫。” “遵令!” 众人齐声应下,然后将大皇子簇拥在中间向外走去。 王晏坐在原处,等大皇子离开之后,对留下来的一名心腹说道:“攻破宫门之后,趁乱杀了大皇子,将所有罪名推到他头上。” “是。” 心腹轻声应下。 王晏望着桌上的山珍海味,抬手执起酒壶,在一个干净的酒杯中倒满美酒。 他两根手指夹起酒杯,双眼平视前方,脑海中浮现那位大齐至尊的面孔,似笑非笑地说道:“陛下,臣敬您一杯送行酒。” 一饮而尽。 王晏起身持刀向外走去。 酒杯骨碌碌滚落地面。 …… 皇宫。 文德殿东暖阁烛火通明,宫人们垂首低眉,大气也不敢出。 依照寻常惯例,天子这个时候多半还在批阅奏章,要再过大半个时辰才会返回后宫。 然而今夜天子并未出现在御案之后,相反他站在屋外廊下,仰头望着洁白柔和的月色。 深夜的皇宫一片祥和安宁,值夜巡查的禁卫们往来不断。 “你说,朕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李端双手负在身后,并非自言自语,而是询问那位站在旁边的重臣。 这个时候还能出现在宫内的臣子,自然非织经司提举秦正莫属。 秦正沉吟道:“臣认为不算急促,陛下已经给了他们很多次机会,只是这些人不懂得珍惜,反而得寸进尺欲壑难填。陛下只是想将本应属于天家的权柄收回来,他们不仅不体谅陛下的难处,反而狗急跳墙行大逆不道之事,该杀。” 李端微微颔首,又问道:“侯玉那边情况如何?” 秦正答道:“果如山阳侯预料的那般,有人想在流放途中杀死侯玉,并且不止一股势力。羊静玄遵照陛下的指示,顺势做出侯玉被杀的假象,实则将其救了回来,目前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 李端道:“你这个外甥看似文弱,实则智勇兼备,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栋梁之材。既然他想去边疆历练,就让他接替苏云青的位置,主管织经司在江北的所有人手。朕会跟陆沉打个招呼,让他往后尽量照顾一下。” “臣谢过陛下圣恩。” 秦正微露感激之色。 虽然他在朝臣眼里是六亲不认的孤臣,但他对羊静玄这个外甥颇为怜惜,毕竟那是他亲姐姐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咳咳……” 李端忽地轻声咳嗽起来。 秦正连忙说道:“陛下,夜深露重,还是先回暖阁吧?” “不碍事。” 李端摆摆手,依旧维持着腰杆挺直的姿态,缓缓道:“秦正,朕的寿命非药石可延,所以眼下对于朕来说,每一天都极其重要,你不能有丝毫松懈,明白吗?” 秦正深吸一口气,垂首道:“臣谨记在心。” 这深沉而又宁静的夜里,忽然响起隐隐约约的喧杂之声。 君臣二人同时向北边望去。 不多时,一个人影极速接近东暖阁,明暗护卫皆未出手阻拦。 来人奔至距离天子一丈处停步,急促地说道:“陛下,上万执刃甲士出现在御街北端,直奔皇宫而来!有人谋逆造反!” 李端转身望着这位身躯魁梧的武将,淡然道:“沈玉来。” 禁军主将沈玉来当即单膝跪地,道:“臣在!” 李端不容置疑地说道:“朕只有一个要求,天亮之前,不得放一人攻入皇宫。” 沈玉来满面坚毅,视死如归地说道:“臣便是战死于宫墙之上,也不会让叛逆踏入一步!” 与此同时,皇宫北面的御街之上,无数执刃披甲之士高举着火把,沿着宽阔的长街向前小跑。 他们身上并无明显的标识,只有在江南望族内部身居高位的人知道,这些人皆是各大门阀暗中豢养的精锐人手,于今夜聚到一起,朝着大齐京城的核心之地发起决然的冲锋。 “先登者,赏黄金万两!” 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然后朝四面八方传开。 所有人望着夜色中的皇宫,那片恢弘的建筑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又像是散发着金光的宝藏。 他们朝着皇宫加速,不约而同地从胸腔中迸发出怒吼。 一时间,大地震动,杀声如潮! (本章完) 423【风云起】 京城的守卫力量共分为三个部分,其一是保护皇宫的八千禁军,其二是驻扎在西城和北城的北衙六军,其三则是京畿地区拱卫京城的三座京营。 至于宫中禁卫、永嘉府衙差役和城内巡防营,只能算作一定的补充,无法起到决定大势的作用。 当叛乱发生的时候,最先反应过来的自然是距离最近的永嘉府衙。 府尹景庆山才刚刚躺下,被外面惶然的喊声叫起,不顾身边妾室娇俏的嗔语,连忙披衣走到前院,只见幕僚面色苍白地说道:“府尊,大事不妙,皇宫那边出事了!” 景庆山连忙应道:“本官永嘉府尹景庆山,求见国公爷!” 如果内容出错稍后用浏览器尝试阅读! “下官参见国公爷!” 韩灵符微微一笑,摇头道:“老夫早已退出朝堂,连陛下的面都极少见到,自然不知陛下的打算。不过陛下能在这个时候让陆沉那小子出京,老夫相信陛下有足够的底气。忠杰。” “来者何人?” 片刻过后,国公府的侧门打开一道缝隙,里面的人说道:“景府尹请进。” 宁王妃还想再说,二皇子已经迈步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王妃在府中安心等待即可,本王定会平安归来。” 景庆山先是不解,然后终于反应过来。 国公府严阵以待的架势确实让他有些紧张,但他坚信这座京城里谁都有可能反叛,唯独韩老公爷绝对不会。 一道凌厉的声音在外墙上响起。 仆人搬来一张圆凳放在长榻旁边,景庆山便在一群韩家子弟的注视中道谢落座。 此人名叫缪玉麟,乃是相王府护卫统领。 墙上再无回应。 二皇子站在高处,对众人说道:“诸位,京中叛乱忽起,叛军正在攻打皇宫,本王将率你们勤王护驾。究竟是何人筹划这次反叛,本王尚不知情,叛军究竟有多少数量,目前同样未知。这一次极有可能是不归路,本王唯一能做出的保证,便是与大家同生共死。如果我们能活下来,本王许你们一世富贵!” 景庆山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带着一名长随撒开脚丫子便朝西北面的荆国公府跑去。 幕僚愣住,他万万没有想到平时唯唯诺诺、在权贵面前总是带着讨好笑容的府尊大人,此刻居然会爆发出如此果决的勇气,难道他就不担心那些叛军得手,最后清算他这個永嘉府尹? 景庆山双眼瞪圆,平凡的面庞上竟然涌起几分杀气:“愣着做什么?” “我马上去荆国公府!” 走进府内,当面迎来的便是荆国公韩灵符的长子韩忠杰,此人面色沉肃地在前引路,将景庆山带到后宅正堂。 景庆山不解地说道:“老公爷何出此言?那日朝会上,您——” 景庆山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看着韩家子弟在韩忠杰的带领下鱼贯而出,他心中仿佛有一股热血在燃烧。 景庆山之所以第一时间赶来荆国公府,是因为他知道韩灵符在京军中的威望和地位,只有这位老人可以避免流血和厮杀,继而弹压住局势。 来到近前看清楚老人的面色,景庆山不由得心中一沉。 度过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当朝中文武弄清楚叛军正在攻打皇宫,许多人自发行动起来,无论他们原先属于何方势力,此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护佑天子的安全。 幕僚重重点头道:“小人现在就去办,那府尊您?” 来到前庭,一名全副披挂的年轻武将迎上前来,行礼道:“殿下。” 韩灵符双眼微眯,脑海中闪过当年的金戈铁马峥嵘岁月,语调中多了几分浓烈的杀气:“陛下和朝廷给了韩家无上的荣耀,值此危难之际,韩家儿郎怎能龟缩不出。你带上家中所有子弟和亲兵护卫,打开府库着甲执刃,前往皇宫保护陛下。” 景庆山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其实他知道近来京城的局势极其紧张,只是没想到那些人居然有胆气走出这一步。 “啊?” 缪玉麟答道:“叛军势大,暂时无法确认有多少京军参与其中。王府护卫八百人已经集合,墨苑那边五百余人正在赶来。” 其实他平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个十分机敏的人物,只不过今夜实在是大齐从未出现过的乱局,一时间慌了神。 回应他的是一道整齐划一的声音:“宁死不退!” 二人来到东边跨院,八百护卫已经集结完毕。 景庆山一惊,颤声问道:“皇宫出了何事?” 老人缓缓道:“景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幕僚道:“数不清的披甲之士正在攻打皇宫!” 幕僚赶忙上前搀扶,又道:“眼下叛军只针对皇宫,城内尚未大乱,还望府尊稍稍宽心。” 二六零五:f七零零:四三:六零零零::七二九 幕僚惶惶不安地望着景庆山,这位府尊家世普通相貌平平,又因为京城府尹历来是个受夹板气的尴尬官职,他在大齐朝堂上的存在感十分薄弱,平素很少会受人注意。 缪玉麟恭敬地应下:“是,殿下。” 旁边那些韩家子弟并未出言阻止,但是景庆山却说不下去,因为老人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众人行礼退下之时,韩灵符一字字道:“记住,韩家只有战死的男人,没有后退的孬种!” 二皇子微微颔首,沉声道:“传令下去,深夜局势混乱,我们人少叛军人多,莫要冲动上头和叛军硬拼,想办法进入皇宫协助禁军才是正道。最迟天亮之后,京营肯定能反应过来。只要皇宫不被叛军攻破,父皇便能重新掌握局势。” 景庆山只觉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脚下动作却丝毫不见放慢,难为他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跑得气喘吁吁。 韩灵符望着他惊惧难安的神情,不由得颔首道:“景大人忠心耿耿,陛下肯定会很欣慰。不过你是文官,手中又无兵马,这个时候难以帮上忙,不如留在这里陪老夫说说话。” 韩灵符温和地问道:“景大人深夜造访,是和京中的动静有关?” 景庆山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将皇宫那边的状况简略说明,然后迟疑道:“老公爷,下官本不该劳动您的大驾,可是这场动乱来得太突然,如今陛下被困在宫中,唯有您才能掌控住局势……” 幕僚咽下一口唾沫,诚恳地说道:“府尊,眼下局势未明,是否再观望片刻?小人并非是在蛊惑府尊,而是此事关系到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悬崖!” “这不一样。” 二皇子边走边问道:“情况如何?” 修德坊内,相王府。 只见国公府大门紧闭,外墙上有人举着火把,有人持刀张弓,一派戒备森严的姿态。 及至赶到荆国公府大门外,景庆山双手掐腰望着这座远离朝野纷争的宅邸,眼中泛起一抹奇异的神色。 “府尊!府尊!” 景庆山试探性地问着。 景庆山这时才想起老人先前那句话,登时无比焦急地说道:“郭从义和王晏竟然是叛逆的主使?这可如何是好?陛下……陛下身边只有八千禁军啊!” 韩灵符摇摇头,低声道:“景大人,非老夫不愿为国效力,只是今夜就算老夫能从榻上爬起来,郭从义和王晏也不会听从。” 类似于荆国公府内的场景在很多府邸之中频频出现。 在这种事关天翻地覆的紧要时刻,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后果。 景庆山如遭雷击,身体不由自主地一个趔趄。 韩忠杰毫不犹豫地说道:“领命!” “老公爷,莫非陛下早有准备?” 肃立一旁的长子韩忠杰肃然应道:“在!” 与几个月前在朝堂上见到的情况相比,韩灵符愈发垂垂老矣,几近于风烛残年,他这个状态莫说出门平叛,怕是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南方皇宫所在,火光照亮夜幕,隐约可闻惨烈的喊杀之声。 景庆山知道幕僚是为自己考虑,但他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平时当然要谨小慎微,但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际,本官累受陛下圣恩岂可踟蹰不前?快去!快去!” 景庆山只沉默了一瞬间,便咬牙道:“你立刻召集府衙所有差役书吏,让他们分别去往各位大人府上,还要去通知京军北衙,告诉他们有人谋逆造反危及圣上,让所有人立刻想办法勤王救驾!” 二皇子没有因为这句话大发雷霆,他只是简短地安慰道:“王妃不必担心,本王不会有事。” 清朗月色之下,八百护卫齐声应道:“愿为殿下效死!” 景庆山示意那名长随留在原地,然后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地走进去。 王妃宁氏望着正在着甲的二皇子,满脸担忧地说道:“王爷,一定要去吗?” 韩灵符打断他的话头,徐徐道:“那时候所有人都还在规则之内行事,再加上老夫破天荒出面,他们顾忌到下面人的看法才会退让。如今他们连陛下都敢杀,又怎会在意老夫这个将死之人?” 景庆山望着斜靠在长榻上的老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好!” 二皇子朗声一喝,旋即拔出佩刀,凛然道:“众将士,随本王前行!” (本章完) 424【生与死】 在景庆山赶往荆国公府、叛军正在攻打皇宫的同时,上将军王晏亲自领着两支京军朝皇宫的方向挺进。 他们打出护驾平叛的旗号,然而真正的目的是配合最先出现的叛军,争取在今夜凿穿禁军的防线。 凛凛铁骑中央,王晏神情冷肃,眼中隐约有几分张狂之意。 这一次他裹挟了为数众多的江南世族,否则光凭他、郭从义和宁元福等人,凑不出第一波进攻皇宫的万余精锐。 在经历大半年的持续打压之后,面对天子不肯罢手的态势,这些门阀望族终于团结起来,他们只想杀死宫中的那位皇帝,然后扶持一个愿意合作的皇子上台,没有人比根基浅薄的三皇子更合适。 更不必说三皇子早早就表露过亲近江南世族的倾向。 当今之计,务必要尽早杀死天子,不给那些帝党任何反应的时间。 王晏遥望南方,唇边泛起一抹狰狞冷厉的笑意。 在他志得意满的同时,另一位上将军刘守光刚刚得知叛乱的消息。 北城节堂驻地,身材高大魁梧的刘守光快步来到前堂,迎面而来的是勇毅军都指挥使霍怀山。 北衙一共六支京军,原本都归王晏一人统率,且时间长达六年之久,他对这六支京军的影响力很深,常人难以断定其中分寸。 如今北衙一分为二,刘守光分掌三军,然而除了霍怀山这位他从南衙带过来的指挥使之外,剩下两军时常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 虽然那两位都指挥使明面上总是毕恭毕敬,可一旦需要他们做事便有各种各样极其正当的理由进行推诿。 “上将军,皇宫局势危急。” 霍怀山语调急促,脚步不停。 刘守光干脆利落地说道:“现在肯定等不到陛下的调兵旨意,也不需要继续等下去,勇毅军和亲卫营即刻随本将前往皇宫护驾。” 他没有提及另外两支京军,显然是因为信不过对方,霍怀山也没有浪费口舌,立刻应道:“遵令!” 两千亲卫营乃是刘守光压箱底的本钱,亦是他能够在京军体系中立足的仰仗,里面每一位将士都是他的心腹,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一如他本人的风格。 亲卫营很快便集结完毕,勇毅军稍微慢一些,但也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 刘守光一声令下,全军迅即向南挺进。 然而他们才刚刚走出两条街的距离,负责开路的前军先锋便停了下来,紧接着一员武将策马来到后方,大声说道:“禀上将军,千牛军和龙骧军挡住了我军的去路!” 周遭武将神色皆变,刘守光浓眉皱起。 千牛军和龙骧军便是他麾下的另外两支京军。 姑且不说他们眼下的举动是否犯上作乱,关键在于这两支军队的动作居然比勇毅军更快,提前堵在刘守光领军往南的必经之路上。 片刻过后,刘守光带着一群武将来到前军,只见长街之上火把通明,对面的两支京军已经列阵完毕,摆明了不会让勇毅军过去。 “上将军。” 对面阵中忽地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 刘守光循声望去,眼中泛起一抹冷色。 枢密使郭从义策马前出,在一个安全距离上勒住缰绳,他左右两侧是千牛军和龙骧军的都指挥使。 刘守光沉声道:“郭枢密这是何意?” 郭从义高声道:“今夜京中生乱,叛军正在攻打皇宫,局势无比混乱。如今上将军王晏已经带着麾下精锐前往皇宫救驾,为免有人浑水摸鱼,除王晏麾下京军之外,其余军队尽皆原地待命,不得自作主张。” 这话未免是将刘守光当成傻子糊弄。 然而刘守光心里清楚,郭从义此举只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两位都指挥使便能驱使麾下士卒听从他的命令,毕竟他是大齐军方第一人,论理对大齐数十万军队有直接管辖之权。 刘守光深吸一口气,言辞锋利如刀:“叛军正在围攻皇宫,陛下身处危险之中,郭枢密不想着拼尽全力援护陛下,却有闲心在这里等着本将?陛下若是有個闪失,郭枢密能够担起这个责任?本将不管郭枢密有何理由,但凡阻挡本将前去救驾者,一律以反贼视之!敬告尔等,立刻让开去路,否则秋后算账之时,便是尔等抄家灭族之日!” 前方军阵中一片骚动。 “刘守光!” 郭从义厉声一喝,继而怒斥道:“本官说的很清楚,叛军根本不是八千禁军的对手,王晏麾下数万精锐足以扑灭这场叛乱!你现在非要领兵前往皇宫,焉知不是想趁机反叛!尔部原地待命,本官既往不咎,如若再敢向前一步,格杀勿论!” 局势一触即发。 一员校尉快步来到刘守光身后,焦急地说道:“禀上将军,一支军队从北门入城,正朝这边赶来,他们打着骁勇大营果威军的旗号!” 骁勇大营?崇山侯胡海? 这个名字在刘守光脑海中闪现,他旋即想通所有事情。 郭从义和王晏狼狈为奸,而且不知勾连了多少势力,今夜分明就是他们联手促成的叛乱! 一念及此,刘守光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刀,厉声道:“郭从义、王晏犯上作乱,欲行弑君谋逆之举!千牛军、龙骧军将士听令,弃械者可免一死,否则与叛逆者同罪论处!” 郭从义心中一凛,他没想到刘守光的反应如此果决,原本打算等胡海手下的果威军赶来,以三围一逼迫刘守光束手就擒。 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刘守光策马前冲,扬刀怒吼道:“将士们,随本将杀敌!” 勇毅军和亲卫营紧随其后,如一片铁幕席卷向前! 杀声骤然冲天而起,仿若直上云霄! …… 北城的厮杀并未引起大多数人的关注,因为此刻他们最担心的是皇宫的局势。 在这场从一开始就无比激烈的攻防战里,禁军在沈玉来的指挥下展现出几近完美的兵法素养。 皇宫有护城河围绕,东西两面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叛军施展,因此他们攻击的重点便是北面的和宁门。 此处有一片宽阔的广场,足以让叛军摆开阵型,他们不断通过石桥涌到宫墙之下发起进攻。 沈玉来有条不紊地查缺补漏,禁军论装备之精良在大齐军中首屈一指,此刻又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故而场面上看起来很激烈,实则叛军根本无法突破禁军的防线。 纵然有少数叛军越过宫墙,也被沈玉来提前安排的精锐立刻围杀。 如果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即便到天光大亮,叛军也休想踏入皇宫一步。 便在这时,叛军阵中忽地响起一片呼喊声。 “禁军胁迫天子犯上作乱,奉陈王殿下之命诛杀叛逆!” 禁军将士显然不会将前半句话放在心上,然而所有人在听到陈王殿下这四个字时无不一楞。 难道今夜这场叛乱是因为大皇子想要弑君? 火把通明的广场上,一队精锐高手簇拥着一位年轻男子稍稍向前。 喧杂的战场仿佛突然间安静刹那。 宫墙上的禁军将士怎会认不出,那位年轻男子正是大皇子! 连沈玉来都为之一愣,谁也想不到大皇子居然会出现在叛军之中,而且俨然就是这支叛军的首领。 一股怪异的情绪在禁军将士心中涌起。 大皇子虽然看不清那些将士的面容,但他知道这些人大概会想些什么。 王晏派来的高手足有十二人,团团将大皇子围在中间,有两人甚至贴身而立,防止他临阵变卦。只要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在今夜上万人的见证之下,天下人很快就会知道今夜是大皇子谋逆造反。 这就是王晏让人喊出那句可笑口号的缘由。 大皇子知道自己不算聪明,否则也不会被老二比下去,更不会被老三耍得团团转,但是从严家庄园一路被裹挟到宫外广场,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想清楚一些问题。 他缓缓低下头,眼中浮现一抹决然之色。 “本王……” 他的声音很低,仅有旁边几名负责监视他的高手能听见,他们不禁好奇地望着大皇子,后方的两人伸手搭在大皇子的肩膀上,自信随时都能让大皇子失去说话的能力。 “……是天家长子,是父皇的儿子,怎会忍受你们这群杂种的胁迫呢?” 大皇子平静地说完,紧接着面上浮现狰狞且疯狂的神色,就像他在王府中责罚下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股磅礴的劲气轰然炸开! 众人下意识地摆出防御态势,大皇子上身猛然往前一俯,双拳如雷电一般向后击出! 两声闷响,那两名贴身看管大皇子的高手措不及防,被一拳砸出半丈之远。 余者面色骇然,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位身娇肉贵的大皇子居然是一位武道高手! “就算是死——” 大皇子状若疯魔,朝着前方一步步踏进,与王晏派来的高手战成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多少次攻击,亦不知道前方究竟还有多远,他只是赤红着双眼释放出所有的内劲,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迸发出来。 “本王也绝不会背叛父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全场。 宫墙上的禁军望着那个在叛军之中舍命拼杀的大皇子,所有人脸上浮现凝重的神情。 沈玉来当即怒吼道:“强弓手,掩护殿下!” 箭雨如蝗,漫天而来,在大皇子周围强行逼出一道界线。 “禁军将士听着,本王从未背叛父皇,今夜乃是王晏等人阴谋叛乱,尔等务必死守皇宫保护天子!” 大皇子血染全身,无比艰难地接近宫墙,用尽所有的力气怒吼出声。 高昂的声音涌进所有人的耳中。 一道阴冷的刀光从侧面袭来,在大皇子的小腹处横拉一刀,大皇子仿若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探手抓住刀锋,顺势将那名王晏的心腹拉到近前。 其人根本想不到大皇子悍勇若斯,下一刻便是一个血淋淋的拳头迎面而来。 大皇子一拳将他的脸庞直接砸扁,顺手夺过他手中的长刀,望着身周一群叛军,无比狰狞且猖狂地笑道:“来啊!” 当此时,大皇子浑身是血,犹如九幽恶魔,竟然镇住了所有叛军。 “殿下!” 一群精锐禁军突破叛军的阻挠,将靠近宫墙的大皇子护在中间向后撤去。 其实此刻大皇子已近油尽灯枯,他只觉脑中一阵恍惚,于是奋起最后的力气将手中长刀掷出,只见夜色中寒光一闪,长刀径直插入一名叛军的心口。 他露出一抹满足的笑容,随即仰面倒下。 (本章完) 425【踏浪行】 端诚殿,后殿。 宫人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泛着沉重的神情。 盆中是帮大皇子清洗伤口之后的血水。 数名太医围在榻边,无比专注地帮大皇子医治伤势。 宫外一战,大皇子独自诛杀七名王晏派来的高手,以及四十余名叛军,自己则身受重创,刀伤便有十一处,尤其是小腹所中那一刀非常严重,而且还有一些短时间无法查明的内伤。 殿内烛火通明,气氛几近凝滞。 许皇后在几名女官的搀扶下,望着长榻上双眼紧闭的大皇子,眼眶中满是泪水。 因为当年生他时险些难产而死,再加上大皇子远不及三皇子那般懂得讨人喜欢,许皇后确实更加偏爱三皇子,同时无法对大皇子亲近起来。 然而这终究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怎会愿意看到眼下这副场景。 先前三皇子向她表露争储之意的时候,她便明确对其说过,切不可因此伤害到自己的长兄。 无论如何,终究是母子血脉相连。 当此时,皇宫北面杀声震天,殿内血腥气弥漫鼻间,但是宫人们仍旧能维持镇定,因为天子身躯笔直地站在不远处,不见丝毫慌乱。 李端静静地看着正被太医们抢救的长子,目光相较以往多了怜惜之意。 此刻看着性命垂危的长子,这位意志无比坚韧的皇帝心里涌起强烈的自责。 约莫一炷香过后,满头大汗的太医院正桂秋良来到天子面前,惶恐地行礼道:“陛下,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李端望着这位太医院正的眼神,缓缓道:“有话直说。” 桂秋良心中一叹,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伤势过重,体内更是油尽灯枯……” 后面的话他便无法出口。 李端微微一怔,随即再度看向榻上的长子。 “父皇。” 躺在榻上的大皇子忽地发出一道虚弱的声音。 李端随即走到近前,看着大皇子苍白如纸的面庞,放缓语气道:“朕在。” 大皇子望着他无比崇敬的父亲,艰难地说道:“儿臣……给您丢脸了。” 李端注视着他的双眼,摇摇头说道:“不,你今夜所作所为,令朕感到十分骄傲。” 大皇子呆住,良久后,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凄然一笑,自知大限将至,缓缓道:“儿臣确实很笨,让父皇费了许多心,儿臣不孝……” 天子身后,许皇后听着这番简短的对答,猛然间泪如雨下,颤声道:“皇儿!” 李端再度向前一步,缓缓道:“你是朕的儿子,不许胡思乱想,好好养好身体,将来朕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做。” 大皇子眼中泛起一抹浓重的眷恋,却又化作一片释然,道:“父皇,母后,希望下辈子还能做你们的儿子,儿不孝,无法再尽孝了……”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悄然无声。 他的双眼已经闭上。 “皇儿啊!” 殿内响起许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宫人们无不低声啜泣。 李端定定地看着溘然长逝的长子,内心的剧痛撕扯着五脏六腑,几乎令他无法站立。 他抬起颤抖的手抚过大皇子的脸颊,然而他却再也不会醒来。 许皇后不顾仪容,扑在大皇子身旁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李端微微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之时,眼中已是一片血色。 “照顾好皇后。” 这是今夜他留给殿内众人的最后一句话,不待宫人们应下,他便转身向殿外走去。 来到长廊之下,北边的喊杀声清晰可见,月色一片清冷肃杀。 秦正快步匆匆而来,听着殿内传来的哭声,这位织经司提举面色大变,立刻跪下沉痛地说道:“陛下,请节哀。” 李端望着夜幕上那轮明月,缓缓道:“外面局势如何?” 秦正答道:“王晏率领两支京军将至宫外,郭从义领两军将刘守光拦在北城,与此同时,骁勇大营所辖之果威军从北门入城,正在抄截刘守光的后路。皇宫这边,叛军被陈王殿下气势震慑,短时间内无法对禁军造成威胁。” “郭从义、王晏、胡海……” 李端说出一个个名字,眸光冷厉肃杀,一字字道:“动手吧。” “臣遵旨!” 秦正大声应下,然后起身快速离去。 李端依旧站在原地,身后负责保护他的禁卫高手无不噤若寒蝉。 片刻之后,只见三道烟火从皇宫西北角升起,直上天际,照亮半座京城的夜幕! 这些烟火无比明亮,尤其是在这深夜之中,二三十里外都能清楚看见。 皇宫北面的叛军无不仰头望着,虽然他们不懂这些烟火的用意,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距离皇宫不远的两支京军也已瞧见,王晏神色微变,旋即化为一片平静,对身边的武将们说道:“皇帝已经穷途末路,可是今夜不会有人来救他,立刻加速前进,务必在天亮之前拿下皇宫!” “遵令!” 众将齐声应下。 此时王晏已经顾不得再做掩饰,因为刚刚他收到一个震惊的消息,大皇子在十二名高手的围困中暴起发作,竟然被他硬生生闯出一条血路,不仅成功被禁军接应回去,还当场揭穿了他钩织的罪名。 如此一来,他便没有任何周旋余地,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 想到这儿,王晏心中恼怒大作,愈发握紧手中的长刀,脑海中只有一個你死我亡决不罢休的念头。 他却不知道,在这些烟火升上夜空的时候,京城东西两面同时有了动静。 …… 京都北郊,骁勇大营。 崇山侯胡海优哉游哉地坐在帅位上,面前摆放着几盘肉食,还有一大碗米饭。 他看起来心情好胃口更好,值此深夜依然能大快朵颐。 “陛下,其实老臣心里清楚,你只相信萧望之和厉天润那帮人,连他们带出来的毛头小子陆沉都能视为股肱,至于我等不过是用完之后弃如敝履的物件罢了。若是当年你能帮老臣说几句话,老臣又怎会站在他们那边?若是这些年你愿意从内库拿出点银两赏下来,老臣又怎会不为君上效死?只不知,伱今夜看到满城皆反的局面,心里会不会后悔。” 胡海一边吃肉一边自言自语,神态无比悠闲。 最后一口饭尚未下咽,忽然亲兵头领冒冒失失地闯进节堂,急促地说道:“禀大帅,哨骑回报,北方有一支骑兵正在快速逼近,数量多到无法计算!” 胡海险些被这口饭噎住,脸色涨红地吼道:“骑兵?哪来的骑兵?” 亲兵头领惊慌地说道:“是骑兵!看态势肯定是往京城而去,请侯爷早下决断!” 他身为胡海最信任的人,自然知道京城今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也知道自家侯爷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胡海心念电转,双手攥紧成拳,默念道:“骑兵……骑兵……” 他毕竟戎马一生经验丰富,很快便察觉出不妥,一个名字猛然在他脑海里蹦出。 “靖州飞羽营!” 胡海咬牙念道,随即恶狠狠地看向亲兵头领,吩咐道:“立刻召集长威军,在西边的官道上就地设立阻击阵型,绝对不能放这支骑兵过去!” “遵令!” 亲兵头领立刻应下。 号角声很快响起,士卒们飞快地从营中跑出来,遵照命令列队出营。 不得不说胡海的反应足够迅速,他麾下的长威军才刚刚列阵,北边就响起雷鸣一般的马蹄声。 借着溶溶月色,胡海向前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骑兵压根望不到头。 “飞羽营怎会有这么多骑兵?” 胡海低声自语,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但还是当机立断地怒喝道:“放箭!” 骑兵的距离还有些远,胡海之所以下令放箭,显然只是要逼停对方。 箭雨漫天而去! 然而对面的骑兵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代表着警告的箭矢,他们不仅没有立刻勒住缰绳减速,反而有进一步加速冲锋的迹象。 长威军将士面面相觑,胡海见状便动用内劲高声怒喝。 雄浑的内劲将他的声音传遍旷野。 “我乃崇山侯胡海、京军骁勇大营行军主帅,负责镇守京畿之地!尔部深夜擅闯禁地,此乃谋逆作乱之举,速速止步下马受降,否则按谋逆大罪论处!” 骑兵依旧没有停下。 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数十匹高头大马并排朝自己冲来,是怎样恐怖的冲击力。 落在长威军眼中,这便是一股越来越近、足以摧毁世间万物的洪流! 胡海心知不妙,怒吼道:“迎敌!” 阵前长枪阵迅疾扬起。 巨浪滚滚而来,欲将一切碾为齑粉。 及至此刻,胡海和长威军士卒终于看清楚来者的旗号。 左面一杆大旗,上面隐约可见“飞羽”二字。 右面一杆大旗,上面隐约可见“七星”二字。 正中间那杆大旗之上,只有一个铁画银钩的“陆”字! 陆沉扬起长枪,凛然道:“杀!” 紧接着便是林溪和厉冰雪异口同声地喊道:“杀!” 无数飞羽营将士和七星军精锐从胸腔中迸发出一个字。 “杀!” 在这股洪流面前,仓促列阵的长威军就像是一块不堪一击的豆腐。 一碰即碎,一冲即溃。 就连在天子面前自夸能开三石硬弓的崇山侯胡海,先是被陆沉一枪挑落马下,紧接着林溪顺势挥刀一接一甩,他便成为七星军将士们的俘虏。 面对这些和景军铁骑正面厮杀过的边军精锐,长威军根本无法形成抵抗,迅疾溃散然后四下奔逃。 骑兵并未追击这些溃兵,他们紧紧追随着前方的旗帜,向南面的京城奔涌而去。 夜色之中,陆沉的双眼亮如星辰。 他望着南边夜幕上骤然升起的烟火,胸中一团烈火同时熊熊烧起。 仅仅半个时辰过去,京城洞开的北门已在眼前! 骑兵如潮,踏浪而入! (本章完) 426【浮云遮望眼】 修德坊,宽窄巷。 在皇宫上方那些明亮的烟火炸开之时,远在这条巷子里的千余人不约而同仰起头,看着东南方向夜幕上绚烂的火光,然后又无比期盼地望向前方那位身穿战甲的二皇子。 他们便是王府和墨苑的精锐护卫。 在二皇子做完慷慨陈词的动员之后,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出门奔向皇宫,便被一个中年男人堵在王府内,随即又带他们来到此地。 来人正是右相薛南亭。 从他抵达的时间推断,在第一波叛军进逼皇宫之时,他便已经从薛宅出发径直赶来相王府。 二皇子可以不在意王妃的劝阻,但他无法漠视这位宰相的请求。 今夜的京城已经乱成一锅粥,南北两个方向都能听到喧杂的喊杀声,二皇子无比担心宫中天子的安危,但他知道薛南亭肯定是遵照旨意而行,只能强忍着焦躁不安在此地等候。 眼下看见皇宫方向升向夜幕的烟火,二皇子不禁急切地问道:“薛相,这是不是父皇命人发出的求援讯号?” 薛南亭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殿下,这是陛下传召大军围剿叛逆的号角。” “大军?” 二皇子表面上醉心文华风月,实则对京城的势力格局相当了解,自然知道城中最重要的北衙六军基本都处于江南世族的控制之下,刘守光顶多能收服一两支兵马,现在北城方向的动静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望着薛南亭沉静的面庞,脑海中灵光一闪,振奋地说道:“薛相是指城外的三座京营?” “只有武威大营一支兵马,他们会从西门入城。另外还有山阳侯率领的边军骑兵,他们将从北门入城。” 薛南亭终于揭开了谜底。 二皇子没有丝毫被隐瞒的怨怒,因为他清楚机事不密的道理,每多一个人知道就增加一份暴露的风险,再者天子安排薛南亭来找他便是对他的爱护。 从对方口中听到陆沉和边军骑兵的字眼,二皇子忍不住兴奋地说道:“太好了!父皇定能安然无恙!” 薛南亭注视着他的表情,不由得心中颇感欣慰,随即说道:“陛下在北门处已经做好安排,届时边军骑兵可以长驱直入。陛下让臣来找殿下的原因,其一是劝阻殿下过早赶往皇宫,因为此时叛军在那里的势力占据绝对优势。其二则是让殿下身边的千余精锐前往西门,配合在那里准备的人手打开城门,迎接永定侯张旭率领的武威营兵马。” 二皇子神情一肃,毫不犹豫地说道:“好,本王现在就去安排!” 望着二皇子磊落如风的背影,薛南亭轻声自语道:“陛下,此役过后,您身前不会再有任何掣肘。” 他仰头望着夜幕,眼中满是豪迈之色。 同一轮明月之下,京都西郊十余里外。 一支大军快步前行。 三座京营并非是紧靠着京城,实际上各军的驻地散布在京畿之地各处险要。姑且不论他们能否察觉到远方京城内的动静,就算可以第一时间发现,倘若事先没有准备,赶往京城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就像骁勇大营主帅胡海让麾下果威军提前进军,在叛乱发生之后立刻进入北城一般,这支来自武威大营的兵马同样是枕戈待旦。 前军阵中,一身儒雅气质的永定侯张旭目光沉静,不见丝毫慌乱焦急之色。 郭从义显然没有猜到,天子在京营之中真正信任的人不止有陆沉,还有这位出身平凡却文武兼备的永定侯。 很多人都知道,张旭是大齐朝堂上极为罕见的从文臣转为武将的例子。 只不过他们大多已经忘记,很多年前那个举荐张旭转入军中的官员,正是右相薛南亭。 凛凛夜风中,张旭抬眼望着东方渐渐现出轮廓的京城,朗声道:“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半個时辰之内赶到京城!” “遵令!” 周遭响起一片杀气腾腾的回应声。 在武威大营的兵马加速行军的同时,京城东郊金吾大营驻地,一片剑拔弩张之势。 自从陆沉入主金吾大营之后,这座经过修缮扩建的营地常驻着定威军和镇威军,另外两支军队则驻扎在其他地方。 此刻营地之内,两支兵马正在对峙。 行军总管陈澜钰望着对面阵前的镇威军都指挥使乐明鸿,沉声道:“乐指挥使,你可知这是以下犯上之罪?” 陆沉不在的时候,金吾大营的军务便由陈澜钰代管,乐明鸿天然有些底气不足,但他依然强撑着说道:“陈总管,末将岂会不懂上下尊卑,但是你深夜领军出营,总得有个明确的说法,否则岂不是陷末将于不义之地?” “你想要个说法?” 陈澜钰语调逐渐上扬,又带着浓烈的杀伐之气:“本将刚刚收到陛下密旨,京中将有人谋逆作乱,故而调本部兵马前往京城救驾。现在你听清楚了,速速让开!” 镇威军将士一片骚动,乐明鸿心中一凛,眉头紧皱地问道:“敢问陈总管旨意何在?可否给末将一观?” 陈澜钰冷声道:“此乃陛下口谕。” 乐明鸿稍稍沉默,随即咬牙道:“也就是说,陈总管并无任何凭据?既然如此,恕末将不能放你出营。倘若今夜京城有人谋逆,而你又是叛逆的同谋,末将岂非为虎作伥?” 陈澜钰上身微微前倾,意味深长地说道:“乐指挥使,你确信麾下人马挡得住本将的定威军?” 便在这时,营地外的岗哨依然尽职尽责地发出示警,随即只见数十骑驰入大营,来者正是崇威军都指挥使左玉山及其亲随。 “陈总管,末将刚刚接到枢密使郭大人的军令,今夜京中有人谋逆作乱,北衙各军正在平叛,为防止局势更加混乱,金吾大营各部暂留营中,不得妄动!” 左玉山的声音响彻周遭。 乐明鸿终于放下心来。 虽说方才他表现得极其坚定,颇有寸步不让之气势,但他心里实则忐忑不安。 陆沉这次西行带走一万余兵马,都是从镇威、崇威、立威三军中抽调,并未动用陈澜钰麾下的定威军一兵一卒。 换而言之,在兵力处于弱势的前提下,乐明鸿没有自信能够拦下陈澜钰。 好在左玉山及时带着崇威军赶来。 王晏和郭从义既然要铤而走险,当然不会忽视天子手中的力量,除了宫中的八千禁军和上将军刘守光手里的兵马,还有陈澜钰麾下的定威军值得天子的绝对信任,因为陈澜钰已经打磨两年有余,一步步将江南世族的势力踢出定威军。 故此,乐明鸿和左玉山这两人的任务便是钉死定威军,让他们无法离开金吾大营一步。 陈澜钰望着对面两位策马并排而立的都指挥使,高声说道:“看来你们决定站在那一边。乐明鸿,左玉山,本将奉陛下旨意,最后问伱们一次,是否愿意让开去路?是否愿意随本将勤王救驾?” 普通士卒听得云里雾里,乐、左二人却是心知肚明,两人目光交错,几乎同时瞧见对方眼中的迟疑和一丝慌乱。 然而事已至此,他们哪里还有回头路? 陈澜钰并未动怒,反而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本将决定回营歇息,二位不妨把酒夜谈,享受最后一晚的时光。” 说完带着定威军转身回营。 乐明鸿和左玉山看着他从容的背影,一股浓重的寒气瞬间涌上心头,几乎令他们无法呼吸。 他们同时扭头看向西方的京城,眼中泛起强烈的不安。 …… 京城东南部的角落里,有一条与世隔绝的巷子,名为秋山巷。 在三皇子被囚禁于此之前,这里已经空置了八年之久。 三皇子的到来并未让这里发生变化,仿佛这条巷子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穴,完全隔绝内外的目光。 然而今夜这个全城动乱的时刻,一位中年文官却出现在秋山巷内。 “殿下考虑了这么久,能否给臣一个答复?” 室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烛光下,吏部尚书宁元福目光炯炯地望着对面的年轻人。 换上普通服饰的三皇子似乎褪去了几分心底的戾气,他笑吟吟地摇头道:“我不答应。” 宁元福语调微冷:“难道殿下还有拒绝的余地?” 三皇子闻言便向后靠着椅背,悠然道:“尚书大人,你们确实打得好算盘,想着先将弑君的罪名推到我大哥身上,反正按照你们的计划,父皇和大哥今夜肯定活不下来。这个时候再拥护我登基,一者可以堵住天下人的嘴,二者我的势力已经被父皇剪除,方便你们继续控制。只是你们应该没有想到,我会拒绝你们的提议。” 宁元福的表情转向沉肃,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不要用这种恐吓的眼神望着我,没有什么意义。” 三皇子笑了笑,继而道:“我不答应你们又如何?难道你们敢杀了我?老大那个性子肯定不会忍受你们的胁迫,老二对父皇敬若神明绝对不会跟你们合作,你们唯一可能存在的希望全在我身上。当然,你们也可以将天家父子杀个一干二净,到时候边军必然南下将你们江南世族挫骨扬灰,说实话我很期待看到那一天。” 宁元福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道:“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三皇子摇摇头道:“无论你信或者不信,我虽然很想杀了陆沉,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对父皇不利。我李宗简确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也有人在死前骂我是畜生,这都无关紧要,但我不会与父皇为敌。” 他站起身来,从容地说道:“尚书大人,请回吧。” 宁元福沉默良久,最终丢下一句话:“相信天亮之后,殿下就会改变主意。” 三皇子笑而不答,非常礼貌地将宁元福送到门外。 看着他在一群精锐护卫的簇拥中离去,三皇子再度摇了摇头。 他仰头看着夜幕,那轮明月已然偏移至西方,几朵浮云从月下悄然飘过,只是短暂地遮掩住月华。 静观良久,三皇子意兴阑珊地自语道:“父皇用自身作为诱饵,八千禁军守护的皇宫便牢牢吸引住你们的目光,你们却没有想过父皇手中的力量何止八千禁军?” “我虽然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也不会跟你们这些注定会失败的家伙合作啊。” “一群蠢货。” (本章完) 427【秋风扫落叶】 皇宫北面,和宁门外。 大皇子以必死之心决然暴起,数千禁军亲眼见证,看着这位天家嫡长子以性命为代价斩杀数十叛军,至此没有人再相信先前叛军的蛊惑之语,所有禁军都坚信大皇子是被叛军胁迫。 因为他用壮烈的鲜血证明这一切。 当大皇子被沈玉来赶忙命人送往后方之后,深受鼓舞的禁军将士万众一心,迸发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勇气,将所有试图威胁宫墙的叛军悉数斩杀。 叛军本就无法攻破禁军的防线,又被大皇子不要命的气势震慑,此消彼长之下,攻势更加疲软。 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再给他们三天时间都无法攻入皇宫,相反极有可能自行崩溃。 王晏率领的两支精锐京军及时赶到,终于让叛军的信心再度凝聚。 此时此刻,皇宫外面的叛军已经接近四万人,而且在王晏接手指挥权之后,叛军的攻势明显有了章法,不再局限于和宁门一处,东西两面也不断出现小规模却无比惨烈的战斗。 皇宫虽然大气巍峨,终究不是一座城池,无法形成绝对的防守优势。 渐渐有小股叛军突入墙内,禁军主将沈玉来依然镇定,立于高处调兵遣将,反复围杀那些突进来的叛军,同时力保北面宫墙防线稳固。 沈玉来抬头看了一眼深沉的夜色,现在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刻,但是洁白的天光终究会出现。 “去禀告陛下,两个时辰之内宫防不会有失。” 沈玉来沉稳地吩咐,一名禁军当即领命向后跑去。 端诚殿后,数百禁卫严阵以待,忠心耿耿地保护着天子的安全。 李端依旧站在廊下,听完那名禁军的禀报,颔首道:“你们做得好,告诉沈玉来,不惜一切代价挡住叛军,最多只需要一个时辰。” 禁军毕恭毕敬地应下。 秦正望着他如疾风一般跑走的背影,低声道:“陛下,禁军将士忠诚且勇猛,臣相信他们会为陛下血战到底。只是叛军人数占优,攻势愈发猛烈,万一禁军防线被突破,恐有混乱之忧。臣恳请陛下和后妃们经由那处密道暂时撤离,叛军现在势成骑虎,只要两路大军赶来便能底定局势。在此之前,为了以防万一,陛下不妨——” 话音未落,远方的夜空中猛然炸开几朵烟火,仿佛是在回应之前皇宫上空的烟花。 李端淡淡道:“不用了。” 秦正扭头望去,只见西面和北面两个方向的夜幕之上,烟火无比绚烂。 他终于松了口气,垂首道:“大局已定,臣为陛下贺!” 李端点点头,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天上。 和宁门外,不断催促叛军加强攻势的王晏自然也注意到那些烟火,一股寒意和恐惧瞬间爬上他的心头,让他的表情变得无比狰狞,对身边武将厉声说道:“再给尔等一刻钟的时间,若是无法摧毁禁军防线,军法从事!” 众人皆惊,看着逐渐疯狂的王晏,没人敢出言劝谏,只能向各自的部属传达军令。 叛军的攻势瞬间如潮,战争的强度直线上升,禁军将士们在沈玉来的指挥下咬牙支撑。 眼前是一片铁与血的战场,王晏双目喷火,脑海中更是恼怒异常。 他扭头看向北方,郭从义难道如此不堪,集合数倍的兵力竟然拿不下刘守光手里的万余人! 按照原定计划,这個时候郭从义应该解决刘守光,领兵来皇宫完成汇合,以绝对的优势碾压禁军。 王晏终于忍不住骂道:“废物!” …… 北城。 郭从义脸色铁青,旁边的亲卫们同样神情凝重。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调集千牛军、龙骧军和骁勇大营果威军,以三倍的兵力居然无法击垮刘守光率领的一万多人! 虽然这里面有一个客观原因,那就是双方选择的战场并非野外宽阔的平地,此处无法让兵力占优的一方从容摆开阵型,但是三军轮番上阵,始终啃不下眼前这块硬骨头。 刘守光身材魁梧高大,宛如一尊睥睨天下的铁塔,对面阵中没有一人是他手中长枪之敌。 但他并非有勇无谋之辈,面对郭从义召来的三军围攻,他亲自率领亲卫营挡住正面的敌人,又让勇毅军都指挥使霍怀山率军稳住后阵,让己方阵型维持住稳定的状态。 喊杀声连绵不绝,刘守光心中却无半点沾沾自喜,纵然他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可是皇宫那里的局势仍未可知,他最担心的是天子的安危。 倘若天子有个闪失,他就算将眼前的敌人全部杀光又有什么意义? 一念及此,刘守光厉声道:“亲卫营,随本将杀往东南方向!” 周遭的悍勇之士齐声应下,他们瞬间就明白主帅的想法,不能再继续缠斗下去,必须找到突破口然后驰援皇宫。 郭从义很快便察觉到刘守光的意图,他冷笑道:“好,就怕你龟缩不出!” 在他调兵遣将准备编织口袋的时候,北边夜幕上升起的烟火几近于照亮苍茫的人间。 这些烟火如斯绚烂且美丽,哪怕是正陷入生死相搏之中的京军各部士卒,也有人忍不住抬头观望。 烟火尚未彻底消失,惊雷滚滚而至。 最先察觉异常的是猛攻勇毅军后阵的骁勇大营果威军。 正处于轮转休息的士卒扭头望去,瞳孔瞬间放大,因为无数骑兵出现在长街尽头,朝他们奔袭而来。 这些骑兵就像黑夜中的死神,在那个年轻国侯的率领下,犹如天外来剑狠狠刺入果威军的要害! 陆沉挺枪策马,在挡开一些来自于果威军士卒仓促射出的箭矢后,毫不犹豫地纵马跃入对方阵中,长枪所到之处鲜血迸发! 在领军入城之时,他便从等候良久的织经司密探口中得知城内的状况,随即便让密探们释放烟火,同时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处战场。 骑兵来得太过突然,果威军根本没有防备,再加上双方的实力存在很大的差距,阵型很快便被搅乱。 异变突生,刘守光当机立断地放弃强突的打算,命勇毅军将士挡住前方的敌人,然后带着亲卫营转身向后,配合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夹攻果威军。 喧嚣的战场上,陆沉和刘守光仿佛心意相通,两人各自带着麾下最精锐的虎贲之师,一南一北齐头并进,杀得果威军如落花流水! 果威军并未坚持太久的时间,郭从义还没有挥军突破勇毅军的阵地,他们便已经宣告溃散。 “山阳侯,皇宫危急!” 刘守光没有任何废话,望着对面血染战袍的年轻国侯,急促地吼道。 陆沉朗声道:“上将军,请让前方将士撤向两旁!” 刘守光立刻应道:“好!” 陆沉又道:“待我军冲散敌人之后,我会立刻带兵前往皇宫,郭从义就交给上将军了!” 刘守光重重点头道:“放心!” 陆沉便看向身后的骑兵手足们,高声道:“兄弟们,有没有力气再随本将破阵杀敌?” 林溪和厉冰雪没有开口,只是无比坚定地望着他。 回应陆沉的是将士们从容慷慨的声音:“还未杀够!” “好!” 陆沉洒脱一笑,旋即厉声道:“亮旗!” 战场另一面,郭从义虽然还不清楚远处的具体情况,但他至少知道刘守光有了援兵,而且果威军的溃败很快就为他察觉,于是他连忙暂停己方的攻势,转而就地设立阻击。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人去往皇宫。 就在千牛军和龙骧军调整阵型的时候,士卒们忽然发现对面的勇毅军竟然朝两边撤退。 这一幕让郭从义的神情愈发凝重。 马蹄声起,如浪堆涌,如雷驰鸣。 无数骑兵在一声声惊醒夜色的呐喊中,一往无前地冲锋! “靖州都督府,飞羽营奉旨入京勤王!阻拦者杀无赦!” 骑兵逐渐加速,大地为之震颤。 “定州都督府,七星军奉旨入京勤王!阻拦者杀无赦!” 巨浪已至眼前,渐成滔天之势。 “奉天子旨意,山阳侯陆沉领军入京平叛!不降者,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伴随着三句话回荡在所有人耳中,这支骑兵的气势遽然升至顶峰! 千牛军和龙骧军的士卒无不面露惧色,郭从义在听清陆沉这个名字之后,眼中猛地涌起绝望之色。 陆沉一马当先,众骑紧紧跟随。 他握紧了手中长枪,奋力指向前方,怒吼道:“杀!” 如滚汤泼雪,似烈火焚林。 这支精锐骑兵在陆沉的率领下,历经一场激烈的厮杀,径直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没有丝毫恋战,将战场交给身后的勇毅军同袍。 继而一路向南! …… 皇宫。 战火延绵各处。 在王晏疯狂的命令之下,叛军终于攻破最外面的宫墙,然而禁军退而不让,依靠宫内复杂的地形顽强抵抗,纵然他们的人数远远少于叛军,可是没有一人胆怯畏缩。 每当一名禁军将士倒下,立刻便有人奋不顾身地冲上来接替他的位置。 如此悍勇,如此忠诚,足以让叛军心生胆寒。 和宁门外,王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皇宫已经彻底被包围,他只需要一点时间就能杀死天子,然后利用三皇子掌控大局! 他死死地望着前方的战局,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然而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王晏扭头望去,只见御街北方出现无数火把。 他连忙策马向后,带着亲卫营抵临后阵,当看清那些火把下的面孔,他的双眼猛然泛起阴毒仇恨的光芒。 “荆国公府,韩忠杰在此!” “锦麟李氏,李应之在此!” “清源薛氏,薛定军在此!” 此起彼伏。 一个又一个声音在御街上响起,他们代表着城内忠于天子的各方势力,此刻聚集在一起,组成一支无比坚定的队伍,向着叛军的后方勇猛向前。 和王晏率领的京军相比,这些权贵府邸组成的队伍显得极其杂乱,甲胄兵器五花八门,然而他们却拥有着忠君而死的信念。 王晏狰狞地喝道:“杀光他们!” 这支队伍却没有任何迟疑,继续向前,不断加速。 韩忠杰脑海中浮现老父韩灵符的叮嘱,双眼盯着前方,勃然怒吼道:“为大齐,为陛下,杀啊!” “杀!” 人潮漫涌,杀声震天! (本章完) 428【浩气诛奸邪】(为盟主cease加更) 御街之上,一场属于江南望族之间的惨烈厮杀拉开帷幕。 一边是以德安郭氏、永新王氏、长乐宁氏、兴山乐氏等门阀为主,其中包括郭家郭从义和王家王晏这两位军方巨擘,以及数量众多的军中将领,他们豢养的私兵和死士便是先前攻打皇宫的第一波人手。 王晏带着京军精锐赶来之后,这帮人暂时撤下来休整,如今自然被王晏派上用场,调出五千余人阻挡御街北边杀过来的人群。 另一边则是以荆国公府韩家子弟为首,虽然韩灵符早已退出朝堂,但是他的威望、名声和品格无人不敬服,其长子韩忠杰理所当然成为这支队伍的领头人。 韩家子弟没有让人失望,他们在韩忠杰的带领下奋勇向前,将当年韩灵符的带兵风格展露无疑。 除了韩家之外,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这两个代表着当朝两位宰相的门阀,一样派出了家中习武的子弟以及护卫家将,汇聚在勤王护驾的大旗之下。 此外还有数十个姓氏派人前来,和那三家一起组成一支三千余人的队伍,一步步向前挺进。 虽然和那些叛逆相比,他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是对方已经鏖战半夜,兼之充当箭头的韩家子弟个个悍不畏死,竟是渐渐取得了优势。 王晏只看了一眼便拍马返回和宁门外的广场,不过还是将一半亲卫营留下以防万一。 宫墙已经被叛军夺下,禁军只能退守第二道防线。 这支京军是王晏和郭从义压箱底的本钱,不同于东郊负责看住陈澜钰的镇威军和立威军,不同于郭从义指挥的千牛军和龙骧军,甚至也不同于胡海派到北城的果威军,此刻攻打皇宫的京军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至少从都指挥使到掌营校尉,每一位将官都知道自己是在谋逆作乱。 简而言之,眼下这接近三万人便是江南门阀世族染指京军十四年培植的核心精锐。 这也是王晏能够说服郭从义的关键所在。 叛军步步推进,禁军压力剧增,双方已经达到寸土必争寸步不让的境地,然而叛军终究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禁军将士的处境越来越危险。 短兵相接,你死我活。 沈玉来此刻也已加入厮杀之中,他英俊的面庞上满是血污,身上也已有了几处不算严重的伤口,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边奋勇砍杀着敌人,一边大声呼喝指挥部属。 因为他知道身后不远处就是端诚殿,那是大齐朝廷的尊严所在,更是天子站立的地方。 怎能退半步? 唯有死战! “兄弟们,挺住!杀敌!” 沈玉来挥刀砍死一名冲过来的叛军,嘶哑着嗓音为禁军将士们提振士气。 这一夜如此漫长。 将士们经过长时间的厮杀,疲乏早已席卷全身,很多人此刻握刀的手已经在发抖,他们听到沈玉来的喊声,也知道自己肩上的重任,可是他们没有力气出声回应,因为那口气一旦泄了就挡不住前方汹涌扑来的叛军。 透过洞开的和宁门,王晏看着前方的战线,唇边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目光看向依旧留在广场上的一万生力军,准备将这最后的兵力投入进去。 便在这时,端诚殿前方的台阶上,一道洪亮的声音压过喧杂和纷乱。 “禁军将士听旨——” 秦正身为织经司提举,武功虽然比不上林颉和尉迟归这等高人,但是足以让禁军和攻入皇宫的叛军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有旨,援军将至,坚持片刻,胜利终究属于我们!陛下将亲自为将士们擂鼓助威!” 台阶之上,殿门前的空地上,一架大鼓匆忙立好,李端站在一旁,先对那数百名忠心耿耿的禁卫说道:“去吧,去和禁军儿郎们并肩厮杀。” “遵旨!” 数百道声音整齐划一,然后他们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向前方的战场。 留在李端身边的除了秦正之外,便只有两名精光内蕴的武道高手,这已经是天子最后的护卫。 李端双手握着鼓槌,走到大鼓之前,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挥槌向前。 “咚!” “咚!” “咚!” 李端显然不会那些慷慨激昂的鼓点,他只是略显笨拙地一下一下敲击,用尽全身力气挥槌。 鼓声却不笨拙,反而似黄钟大吕,一声又一声从端诚殿大门前传向远方。 传进每一位禁军将士的心里。 有人趁着间隙回头望去,只见那抹身影站在大鼓前,固执又坚定地挥动着鼓槌,那鼓声就仿佛砸在这個禁军将士的心头上,让他眼中瞬间泛起泪花。 有人没有回头,他只是望着前方的叛军身影,听着鼓声渐次传来,脸上忽然绽放一抹嗜血的笑意,然后咧开嘴抬起刀,颤抖的手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有力。 沈玉来双眼泛红,从牙缝中嘶吼出一句话:“为陛下而死!” “死战!” 无数禁军将士齐声回应,勇气和热血回荡在他们心中,继而掀起一片片绚烂的刀光,以同归而尽的姿态向叛军当头砸落! 数千禁军,竟然逼得人数远超他们的叛军后退! 叛军这一刻心生怯意,不止是因为禁军将士的遽然爆发,不止是因为那数百名身手高明的禁卫加入战局,更关键一点在于天子明明已经现身,却没有按照惯例派人劝降,这就意味着天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逆之人! 鼓声传至和宁门外,王晏望着眼前的场景,几近于双目喷火。 他不认为禁军真的强大到不可战胜,只因为自己的人胆怯畏缩,故而厉声道:“军法队,上前!” 这支军法队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世族子弟,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夜的成败,代表着各自家族的生死存亡,因此他们毫不迟疑地上前,力争让前面的军队反扑回去,打垮禁军最后一丝紧绷的意志。 便在这时,天边终于出现第一抹微光。 虽然不足以照亮大地,但是黑暗已经开始消散。 一股不详的预感在王晏心中升起,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西方。 和宁门外的广场极其广阔,往外有三条道路,其一是正北面的御街,另外两条便是东西方向的长街。 一杆大旗忽地出现在王晏的视线中,紧随其后的是无数狂奔的甲士,一道凌厉的吼声远远传来。 “武威大营奉旨勤王救驾!” 王晏目眦欲裂,咬牙恨声道:“张旭!” 他之所以能够说服其他人,铤而走险殊死一搏,当然不只是靠着能言善辩,而是已经做过相对完备的推演。 京城之内,八千禁军固然骁勇,王晏和郭从义打造的三万兵马亦非弱旅,再加上各家门阀凑出来的万余人,足以解决禁军杀死天子。 京城之外,金吾大营陈澜钰的定威军虽然绝对忠诚于天子,乐明鸿和左玉山两人足以困住对方。骁勇大营自不必说,胡海早就已经是郭从义一条船上的人,而且还能抽出可以信任的果威军入城支援。 至于张旭统率的武威大营,王晏没有把握说服这个大齐官场上的异类,干脆便将他排除在外。张旭即便是天子的人,等他得知消息赶来京城也已迟了,而且他压根无法入城! 王晏麾下有三支兵马,他以平叛的名义带走可以信任的三万人,剩下接近六七千人还不能让他们知晓今夜的内幕,于是王晏命他们守住西城,严禁任何人进入。 然而张旭却带着武威大营的兵马,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 王晏并未注意到,远处那杆大旗之下,张旭身边的骑士正是二皇子李宗本,他血染全身神色冷峻。 “迎敌!” 王晏仍未死心,一声令下,广场上的生力军便分出一半迎向西面。 双方没有多余的废话,立刻厮杀缠斗,犬牙交错。 “侯爷!侯爷!” 一骑忽地从东面长街尽头疾驰而来,远远便大声疾呼。 王晏一眼便认出这是郭从义身边的人,听到对方无比惶然的嗓音,他只觉脑袋猛地炸开,强忍着剧痛拍马上前,亲卫营紧随其后。 “何事?!”王晏须发皆张。 那人脸色惨白地说道:“侯爷,边军骑兵到了,我军已经在北城战败。枢密大人让小人前来告诉侯爷,败局已定,快想办法撤吧!” 不得不说,郭从义总算还保有一丝义气。 然而王晏如遭雷击,身体一个趔趄,险些从马上坠落。 那人兀自说道:“侯爷,边军骑兵快杀来了!”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一般,东面长街上闷声如雷,由远及近快速逼近。 王晏面容呆滞地抬头望去,无数骑兵在微亮的天光中现出身影。 一马当先之人,正是山阳侯陆沉! 皇宫之中,端诚殿门前,李端满头是汗,仍然没有停止擂鼓。 “陛下!大军已至!大局已定!” 秦正眼含热泪,看着坚持擂鼓的天子,几近于恳求道:“陛下,让臣来吧!” 李端摇头,鼓声猛然响亮,响彻天地之间!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叛军被挤压在皇宫北侧到宫外广场这片区域内,南面是奋勇争先的禁军将士,西面是二皇子和永定侯率领的武威营大军,北面御街上是韩家子弟为首的忠君之士,东面则是陆沉亲领的边军近万精锐骑兵! 四面合围,席卷而去! 伴着恢弘壮烈的鼓声,无数道嘶吼在空中炸响。 “为大齐,杀!” “为陛下,杀!” “为天下,杀!” “杀!” 男儿奋勇前行,视死如归! “杀!” 刀枪不断举起,鲜血迸发! “杀!” 鼓声伴君前行,斩尽邪祟! 叛军终于崩溃,然而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所到之处是一张张愤怒的面孔,以及充盈天地之间的凛凛杀气。 人群之中,王晏望着被砍瓜切菜一般的部属,忽地咧嘴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自嘲之意。 他猛地举起长刀,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要朝自己咽喉切去。 一杆长枪如流星而至,钉在他持刀的手臂之上,恐怖的力道直接将他击倒在地。 下一刻,陆沉纵马而至,林溪和厉冰雪分列左右,眨眼之间杀退王晏身边的亲兵。 陆沉勒住缰绳跃马而下,大步上前一脚踩在王晏的胳膊上,眼中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唯有一片冰寒之意。 王晏痛苦地挣扎着,可是陆沉接下来一句话让他瞬间失去了挣扎的勇气。 “想死?没那么容易,凌迟在等着你。” 王晏的身体终于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陆沉不再理会此人,他抬眼环视周遭,广场上的景象已然清晰可见。 当王晏的帅旗倒下之后,早已崩溃的叛军一片接一片丢下兵器,跪在地上抬手求降。 广场之上,秋风肃杀。 遥远的天边,一轮朝阳终于升起,破云而出,照亮了人世间每一寸土地。 鼓声终于止歇,李端将鼓槌递给秦正,随即迈步向前,步伐缓慢却无比坚定。 万丈霞光挥洒而下。 照在这位天子的面庞上。 照在无数大齐忠心将士肃立的身躯上。 金光熠熠。 宛如神祗。 (本章完) 429【人生几度秋凉】 清晨的阳光笼罩大地。 秋风吹不散宫外广场上的血腥气。 端诚殿内,一宿没有合眼的天子看起来精神尚可,只是他脸上没有半点平定乱局的喜悦,唯有比以往更加深沉的目光。 对于大齐满朝公卿而言,这注定会是一场终身难忘的朝会。 此刻殿外还有大量叛军的尸首,可见他们一度曾经攻到代表着大齐权力核心的端诚殿门前,险些便能冲垮禁军的防线,若非天子亲自擂鼓为禁军将士助威,说不定会让叛军涌入皇宫深处,届时会让平叛的战斗变得很麻烦。 “众位卿家应该知道,昨夜城中发生一起谋逆造反的叛乱。” 李端缓缓开口,群臣无不恭敬倾听。 他环视堂下所有人,语调转为沉肃:“王晏、郭从义、宁元福三人,为这场叛乱的主谋。他们先挟持陈王,欲假借他弑父弑君的旗号,在杀死朕之后再杀了陈王,然后便可宣称这场叛乱是天家父子相残,他们依旧是扶保大齐江山的忠臣。” 这是一个颇为粗糙的计划,其中存在很多难以说服世人的疑点。 譬如大皇子始终没有观政之权,未曾在朝中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势力,他哪来的上万扈从攻打皇宫? 但是殿内站着的重臣都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无法用常理揣度。 倘若王晏等人真能杀死天子和大皇子,继而顺利掌控京城局势,他们可以将三皇子推上皇位,然后想方设法消除这一夜里的蹊跷之处,将自己美化成大齐的忠臣。 万幸他们的阴谋以失败告终。 李端继续说道:“陈王身为天家的嫡长子,在遭到叛军的胁迫之后,沉稳果敢,不屈不挠。他先假意配合他们,待叛军裹挟他至皇宫和宁门外,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决然暴起,与叛军血战良久,终而当场格杀叛军数十人。此事,为万千禁军将士亲眼所见。” 群臣莫不面露震惊之色,当即便有人出言称颂天子圣明、亲王勇毅。 然而李道彦、薛南亭、陆沉和二皇子不约而同地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们还不知道大皇子的情况,只觉得天子这番话似有盖棺定论之意。 待殿内安静下来,李端缓缓道:“陈王此举无愧朕对他的期望,无愧天家长子之名。当禁军将他救回宫内的时候,他身上受刀伤十一处,内伤不计其数。太医虽全力救治,但是终究无力回天,昨夜丑时三刻,陈王因伤重不治而逝。” 端诚殿内,一片死寂。 几近于针落可闻。 大皇子竟然死在昨夜的叛乱之中?! 所有人都陷入震惊错愕的情绪里,虽然从天子的叙述中可知,大皇子死得一点都不窝囊,相反极其壮烈,更不存在半点污名。可他毕竟是天子和皇后的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竟然被叛军所杀,这…… 惊愕过后,一股强烈的寒意从群臣心中涌起。 他们小心翼翼地望向龙椅上的天子,并未看到老泪纵横或者暴跳如雷的画面,那位九五之尊只是如往常一般腰杆笔直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可天子越是这般平静,他们就愈发噤若寒蝉,因为谁都不知道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怎样恐怖的怒火。 群臣之中,唯有一人悄然流泪。 那便是站在武勋班列最前面的二皇子,他没有长篇大论劝慰天子,甚至压根没有开口的欲望,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 或许在世人看来,如今的二皇子和大皇子是争储的对手,史书上类似兄弟反目成仇的例子数不胜数,因此大皇子的离世对于二皇子而言,纵然不至于欢欣雀跃,但是多少会松口气。 实际上,这两人还没有真正走到纷争的那一步,关系尚未破裂,而且比起心思阴沉的三皇子来说,大皇子在二皇子心目中的形象要强出不少。 至少此时此刻,二皇子心里并无杂念,唯有对长兄早逝的伤感之情。 文臣之首,左相李道彦脸上满是伤感之色,老人懂得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一片沉寂之中,他上前一步恳切地说道:“斯人已逝,还请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群臣连忙附和道:“恳请陛下节哀。” 李端的目光从左到右扫过去,在二皇子脸上稍稍停留,最后落在李道彦的面上,问道:“关于这起叛乱的处置事宜,左相有何看法?” 李道彦心中一叹,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此案理当圣裁,老臣岂敢置喙。” 事涉造反谋逆,自然是要天子乾纲独断,但是相较于过往十四年里或多或少的敷衍,这一次李道彦的回答没有任何水分。 群臣自然明白这一点。 今日的端诚殿内空出许多位置,他们望着身边或远处的空地,那里曾经站着许多同僚,如今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重新站上朝堂,等待他们的下场不言而喻。 至此,天子对于这座朝堂的掌控力已经达到巅峰。 没有人敢轻言质疑。 尤其是在天子痛失皇长子的前提下,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他们现在只担心一点,天子因为悲痛过甚大开杀戒,甚至牵连到很多与叛乱无关的人。 那时才是大齐真正的危机。 龙椅之上,李端似乎对下面臣子的心思了如指掌,徐徐道:“刘守光。” 身材魁梧的上将军刘守光出班应道:“臣在!” 他和陆沉一样满身是血,杀气凛然。 李端望着这位从很久前就摆明立场支持自己的大将,眼中多了几分赞许,道:“北衙各军暂时由你全权负责,朕将京城的安危交到你手中,莫要再发生第二次昨夜的事件。” 刘守光当即跪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以性命担保绝对不会出现差错。” 李端微微颔首,又对永定侯张旭说道:“张卿家,除了武威大营之外,骁勇大营也暂时交给你协管,等过段时间朕再另行安排,当下以稳定京畿局势为主。” 张旭一如往常地沉稳应道:“臣领旨。” 李端再度看向李道彦和薛南亭二人,缓缓道:“朝中诸事,两位宰相要多费一些心。参与这场叛乱的朝臣不在少数,各部衙将会出现不少空缺,查明缺额、遴选官员、维系朝局,你们要尽快拟定一个章程,然后呈递御前给朕看看。” 这些事千头万绪,但是对于两位久经考验的宰相来说,显然不是一件无法完成的难事,于是二人出班应道:“臣遵旨。” 李端轻吸一口气,目光往左移动,落在那个年轻臣子的脸上,语调愈发温和:“陆沉。” “臣在。” 一天一夜没有休息、长途奔袭又连番厮杀,若非陆沉有着上玄经的加持,他肯定难以坚持到现在。 望着他依然冷静清晰的目光,李端感触良多,颔首道:“你很好。” 陆沉略微一怔,周遭的大臣虽然心里艳羡,却也觉得天子的称赞理所当然。 毕竟陆沉带着边军骑兵在一夜之间奔袭上百里,接连击溃胡海和郭从义率领的叛军,最后完成对皇宫外面叛军主力的致命一击。 时至今日,群臣早已明白,这個年轻国侯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他也注定会是大齐朝堂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陆沉很快便回过神来,垂首道:“陛下,臣和昨夜所有奋勇死战的将士一样,都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职责。” “这句话说得好。” 李端缓缓站起身来,肃然道:“自此刻起,京城戒严十日,许进不许出,违者以谋逆同党论处。陆沉。” “臣在!” “朕命你主持清查乱党一案。朕给你十天时间,查清楚所有涉及此案的官员和权贵,不得遗漏一人。除你带来京城的飞羽营和七星军之外,织经司、刑部、大理寺等官衙的人手皆会服从伱的调遣。记住,朕要一份详尽完整的乱党名单,以及他们每个人在这里面做过的事情。” 陆沉深吸一口气,拱手一礼道:“臣领旨!” 李端环视殿内,群臣莫不垂首,无人敢出一言。 他转身向殿后走去,大太监吕师周高声道:“退朝!” 一道整齐且高亢的呼声在天子身后响起。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约莫一炷香过后,仁德殿内。 灵床上躺着大皇子李宗朝的遗体,下方已经备好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气。 李端坐在一张交椅上,看着大皇子栩栩如生的面容,静静地看着。 殿内烛火通明,再无旁人。 良久过后,李端缓缓开口,语调艰涩又微微颤抖。 “他们说万岁万岁万万岁,可这世上谁能不死?我会死,你也会死,可是我没有想过你会走在前面。” “这一次我确实预感到那些人会动手,但是我并不清楚他们的具体计划,我只能用自己作为诱饵,不然他们不会上钩。” “临终那一刻,你心里是否有怨恨?怨我没有好好教导你,怨我没有好好保护你。” “或许在后世的史书上,我会是一个还算称职的皇帝。” “可是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儿子……” 李端抬起手,最后一次触碰着长子的面庞。 一滴混浊的泪水,从这位天子眼中滑落。 (本章完) 430【常怀千岁忧】 天光微熹之时。 陆沉缓缓睁开双眼,一股浓重的疲乏汹涌袭来。 昨天朝会结束后,他依然没有时间歇息,毕竟天子只给他十天时间。 王晏、郭从义、胡海、宁元福和乐钦义等人悉数落网,但是这场叛乱涉及的人员显然不止他们五个,光是京军内部的问题就极其复杂,更不必说还有很多人暗中给叛军提供帮助。 陆沉将这些重犯全部关进织经司总衙的监牢,让赶回来的羊静玄亲自负责看守和审问。 眼下这个时候他肯定信不过刑部和大理寺,要是交给这些衙门收押,说不准就会闹出牢中暴毙的情况。 京军需要彻底的整顿,这一点毋庸置疑,天子对此事另有指示,由陆沉、刘守光和张旭共同负责,让秦正率织经司密探负责全程监察,防止有人徇私舞弊。 关于具体措施,首先便是要将那些明确参与叛乱的将领和士卒分开关押,其次直接剥夺如乐明鸿和左玉山这些人的军职,让他们滚去织经司大牢作伴,最后则是进一步甄别各军将士,找出其中牵涉到叛乱的害群之马。 总而言之,这是一桩极其耗费精力的大事。 朝堂之上同样迎来一场大地震,光是六部尚书就有两人参与叛乱,而且是地位很高的两位,分别是吏部尚书宁元福和户部尚书乐钦义。 让陆沉稍微有些惊讶的是,兵部尚书丁会居然没有涉及其中,此人先前一直是江南世族的中坚力量,无数次代表门阀势力在朝堂上夸夸其谈,这次居然像鹌鹑一般老实。 当然他现在没有闲情去探究丁会的心理活动,除了两位尚书之外,还有大量世族出身的文官与叛乱有关。 好在两位宰相能够帮陆沉分担很大一部分重任,尤其是右相薛南亭的能力极其突出,再加上前几个月天子利用侯玉案提拔数十位能臣干吏,朝中的肃查至少不需要陆沉亲力亲为。 朝会结束后,陆沉便将一帮军政大佬请到原先京军南衙的官署,与众人协调沟通,最终定下一个完整的清查方略。 无论是两位宰相,还是刘守光和张旭这两位统帅,对陆沉的安排都十分支持,其他官员自然更不会跳出来自找麻烦。 至此便只剩下一個很关键的任务,那就是对犯官的府邸进行查封,收监他们的亲眷,查抄他们的家资。 陆沉将这个任务交给一个他绝对信任的人。 等到将每件事都初步安排妥当,并且选定合适的人员接手,陆沉和林溪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然月上中天。 两人皆是疲惫不堪,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各自回房歇息。 在床上躺了片刻,所有回忆悉数涌入脑海,陆沉将昨日的安排又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才放心。 此时他才感觉到身体的酸痛,还好睡了一晚之后,脑子清醒许多,于是起身坐了起来。 “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屏风外面响起。 府中的丫鬟很懂事,知道自家侯爷不喜欢旁人随意进入他的卧房,因此除非是陆沉开口召唤,她们都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外面。 此刻能够径直进入这间卧房、而且外面的丫鬟们没有任何反应的人,自然是她们心中这座侯府的女主人。 秋日的清晨有些凉意,林溪穿着一身软银轻罗百合裙,素面朝天,青丝掩肩。 陆沉转头望去,微笑道:“师姐起得这么早?你也应该多休息一会。” 林溪缓步来到近前,柔声道:“虽说我和你形影不离并肩作战,但我的武功比你高,内劲比你深厚,最关键的是我只用挥刀杀敌,不像你脑子里要装着那么多事情,连一刻放松的时间都没有,当然没有你这么累。”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呢。” “皇帝不给你放假么?呀——” 林溪一声轻呼,只见陆沉趁她走到床边,忽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拉了过去。 “又胡闹。” 林溪嗔了一声,但也没有抗拒或者甩开陆沉的手,干脆坐在床沿上,伸手点了点陆沉的额头。 陆沉又抓住她这只手,然后将她往身前一拉。 林溪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当然也带着几分羞意,终究还是顺从他的意思,埋首靠在他的胸膛上。 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气氛忽地旖旎起来。 “不许胡闹。” 林溪轻声呢喃,只是这软糯的语调委实没有多少杀伤力。 “陛下这是信任我,或者说让我在朝堂上建立威信,同时也是让我彻底自绝于江南望族,防止将来我会和那些门阀走到一起。” 听着陆沉平静的语调,林溪略微有些茫然。 前面半句她听得懂,可是后面那半句让她不解,故而问道:“此言何意?” 陆沉抚着她肩头的青丝,缓缓道:“陛下让我来主持清查乱党,这一次不知有多少人会被卷入其中,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在江南各地颇有根基底蕴的豪族。等到屠刀落下那一刻,他们不会记得这是自己发动叛乱的罪有应得,只会恨陛下和我这个握刀的人,虽然这样很不合理,但很多人就是会这样想。而且,最后陛下肯定会让我负责监斩行刑。” 林溪微微蹙眉,她毕竟还是江湖儿女的行事风格,崇尚恩怨分明敌我两清,不太熟悉这些人心鬼蜮和朝堂权斗。 “皇帝为何要这样做?” “这场叛乱被顺利平定,对于陛下确实有很多好处,譬如他可以进一步收回权柄,剜去朝廷和军中的腐肉,为后继之君打下无比坚实的基础。但是,这场叛乱终究让中枢元气大伤,一大批官员被收押,北衙六军更是伤亡过半,三座京营也要面临大清洗。如此一来,边军的实力便有压过中枢的迹象,眼下两位大都督和我都在,陛下不会太担心。但是作为一个深谋远虑的帝王,他必须防患于未然。” 林溪仰头望着他,低声道:“皇帝将你视作隐患?” 陆沉抬手拂过她白皙的脸颊,微笑道:“不必紧张,陛下只是不希望大齐出现一位无人可制、权倾朝野的权臣而已,他不会想着要对我不利。” 话虽如此,林溪还是轻轻一叹,然后双手环抱住陆沉的后背。 “师姐,伱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感受着林溪柔软而又韵致的身躯贴着自己,陆沉不禁觉得喉头略显发干。 “什么话?”林溪的声音有些闷。 陆沉俯首在她耳边说道:“芙蓉帐暖度春宵……” 天可怜见,这是陆沉前世记得为数不多的诗句之一,用在这个时候无比合适。 然而他的唇碰到林溪的耳垂,女侠忍不住笑起来,脆生生地说道:“痒呢……” 旖旎的气氛忽然有崩坏的趋势。 陆沉心一横,索性双手将林溪打横抱起,变成两人并排躺着的状态。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林溪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晕,下意识地双手抵在陆沉的胸口,咬唇道:“师弟,不要胡闹,不然我会揍你的。” “那你就揍我吧。” 陆沉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双手毫不犹豫地触了上去。 林溪心中一颤,只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明媚的双眼中多了几分恳求之意:“外面有人呢。” 陆沉微笑道:“没人敢闯进来的。” 说着便吻上林溪的双唇。 两人已经有过很多次亲密接触,尤其是前段时间陆沉带着林溪畅游山水,时常会厚着脸皮腻上来。 林溪并不会刻意矫情作态,除了最后一步之外,对陆沉可谓是予取予求,只不过现在的环境有些特殊。 至少在她心里,床榻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而且陆沉今天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同于以往。 感受着他的热情和游走的双手,林溪渐渐沉浸其中,就在她犹豫要不要稍稍阻止一下这家伙的得寸进尺,外间忽地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启禀侯爷。” 陆沉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颇为罕见地流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林溪噗嗤一笑,略有些得意地望着他,浑然不知自己此刻鬓发散乱、霞飞双颊、衣衫不整的样子有多么勾人。 “何事?” 陆沉清了清嗓子,不太爽利地问道。 外间丫鬟的声音愈发怯懦,带着一些颤音:“启禀侯爷,厉都尉登门,大管家请她正厅用茶,让婢子来告诉侯爷一声。” “快起来。” 当先反应过来的却是林溪,她嗔怪地将陆沉推开,连忙起身整理仪容,然后又羞道:“我得回去梳洗一下,你千万不要在冰雪妹妹面前胡说八道,不然我饶不了你。” 陆沉无奈一笑。 片刻过后,二人联袂来到正厅,便见厉冰雪怡然自得地独坐品茶。 看到两人出现后,厉冰雪仿若漫不经心地打量几眼,笑道:“看来我来得不太巧。” 陆沉只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便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林溪满心羞涩,唯恐被厉冰雪瞧出端倪,那样自然会更加尴尬。 “来得太早,耽误你们吃早饭。” 厉冰雪一言带过,随即对陆沉说道:“但这终究还是要怪你。” 陆沉奇道:“这我就更不明白了。” 厉冰雪道:“怪你将那件事交给我和飞羽营。” 昨天的会议上,陆沉将查封各处犯官府邸并缉拿亲眷的任务交给厉冰雪,也就是俗称的抄家。 这是一桩极其丰厚的差事,哪怕飞羽营的将士只是稍微过一道手,足以让他们吃饱喝足,算是朝廷对飞羽营长途奔袭勤王救驾的嘉赏。 至于林溪和七星军,陆沉自然另有安排。 陆沉正色道:“莫非有什么麻烦?” 厉冰雪摇头道:“麻烦倒也算不上,但是这事确实没我想象中那么容易。要不,你们一起去看看?” 陆沉和林溪对视一眼,遂颔首道:“好。” (本章完) 431【千古多少事】 昨日京城便已戒严,一应权贵府邸不得擅出,至于王晏、郭从义和宁元福等叛逆主谋的家宅,早已被悍勇军卒团团包围,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陆沉和林溪简单用过早饭,便同厉冰雪一起赶往翠景坊。 他的亲兵和那两千骑兵如今还留在卢州境内,谭正率领的陆家秘卫暂时不便抛头露面,故而林溪贴心地带上数十名七星帮的高手充当护卫。 经过一天一夜的收拾,那场叛乱在各处街道留下的痕迹渐渐消失,皇宫外广场上的鲜血虽然还没有洗刷干净,尸体已经悉数拖走到城郊掩埋。 然而空气中依然保留着浓重的肃杀氛围。 大街小巷上除了官吏和军卒之外,基本看不到闲人出没。 翠景坊内,更是弥漫着极其浓烈的哀伤和恐惧的气氛。 等到陆沉一行人接近郭氏大宅,便能听见里面悲戚的哭声渐次入耳,延绵不绝。 行至大门前,陆沉勒住缰绳,微微仰头望着高耸的门楼。 匾额已经被摘下,这座曾经住着大齐军方第一人的恢弘府邸,注定将走向灭亡的结局。 在李端南渡称帝之后的短短十四年里,德安郭家先后出过一位大将军、五位都指挥使、都尉十余人,郭从义更是凭借宗族势力的支撑一步步走上枢密使的高位。 如今郭从义、其子千牛军都指挥使郭安民、在军方各部任职的十二名郭氏子弟皆已被关入织经司大牢,留在这座大宅里的还有上百名郭氏族人。 陆沉收回目光,看向旁边的厉冰雪问道:“不忍心?” 厉冰雪摇摇头。 长年累月在边疆和敌人缠斗,早已将她磨砺得心如铁石,自然不会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动恻隐之心。 此刻身边没有旁人,她也不想刻意隐瞒,便如实说道:“郭从义等人该死,按照朝廷法度他们的亲眷也得死,否则无法震慑宵小,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换句话说,从郭从义等人踏出谋逆那一步开始,这座大宅里的人便已经注定会死。可是我不明白,陛下为何一定要让你来做这件事?朝堂上那么多重臣,谁都可以主持此事。” 另一边,林溪忽地眨了眨眼睛。 陆沉微微一怔,他没有想到厉冰雪会是出于这个考虑。 这件事其实一点都不复杂。 叛乱被扑灭之后,京军的实力受到重创,原本就比不过边军,如今更会被甩下一大截,未来大齐很有可能出现外强中干的情况。 天子明显注意到这个迹象,所以他不能让陆沉置身事外,至少要将他和江南势力隔绝开来。 平心而论,陆沉对此没有太大的反感,反而有些佩服那位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君王。 厉冰雪继续说道:“你之前带兵平叛,这是你身为京营主帅的本分职责,刘守光和张旭亦是如此,任谁都挑不出错处。但现在你手上继续沾惹鲜血,而且是成千上万条江南望族妇孺的人命,将来如何才能洗得干净?” 她虽然同样很少来京城,毕竟是从小由厉天润一手带大教导,看待问题的角度和林溪不尽相同。 林溪忽地暗暗一叹。 她有些心疼厉冰雪。 说来也怪,那位王氏嫡女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宋佩也说过她性情温婉极好相处,林溪却偏偏亲近不起来。反倒是当初相识的时候没那么和谐,而且和她动手较量过的厉冰雪,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关系宛如姐妹一般。 这个傻姑娘…… 林溪心中默念,明明一门心思为他着想,却不得不始终面带微笑站在客套的距离,想来她心里会很难受。 陆沉自然明白厉冰雪为何会这样考虑,他望着厉冰雪的双眸,温和地说道:“很多时候,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既想要天子的信任,又想在坊间有個好名声,两个都不肯放下,最后肯定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是换做别的事情,我会劝陛下只诛首恶,但是在这件事上,你知道陛下绝对不会同意。” 厉冰雪微微颔首。 这不是普通的朝争,而是明火执仗的造反,叛军一度攻入皇宫,大皇子更是因此战死。 这个时候莫说陆沉,便是萧望之和厉天润亲至,也无法阻止天子大开杀戒。 陆沉更不能拒绝这桩差事,否则天子极有可能生出猜疑之心。 于是她轻叹道:“我知道了。” 转身之时,陆沉忽地轻声说道:“当然,之所以很多时候无法两全其美,必须要被迫选择,是因为自身的实力不够强。但是我觉得,只要持续不断地努力,总会有不再为难的那一天。” 语调很轻,只有旁边的二女能够听见。 林溪仔细琢磨这句话,渐渐品出一些味道。 师弟好像不只是在说眼前这桩差事,似乎也在暗指他和冰雪妹妹的将来? 厉冰雪的反应更快一些,眼底深处泛起几分动人的亮色。 三人来到郭宅前庭,上百名郭氏族人被关押在此等候发落,旁边站着的飞羽营将士表情沉肃,因为场间基本都是老弱妇孺,郭家的顶梁柱们都已经被关进织经司的大牢。 见到陆沉进来,一位族老颤巍巍地哀声道:“陆侯爷,郭从义有罪,郭家人无罪啊!我等根本不知他究竟做下何事,这些妇人孩子都是无辜的,求侯爷向陛下求情一二!” 话音未落,哭声骤起。 上百人在那名族老的带领下,朝着陆沉跪伏于地,哀求不止。 陆沉环视众人,并未阻止,直到哭声稍稍止歇,他才开口说道:“谋逆造反是怎样的罪名,诸位想必都很清楚,不需要本侯啰嗦赘述。过往很多年里,你们享受了身为枢密使家人的种种荣华富贵,今日他犯下这等无法饶恕的大罪,本侯也救不了你们。要怪,便怪郭从义行事之前没有考虑过你们。” 郭家人神容悲戚地望着他。 陆沉抬手道:“带走吧。留下二百人查封郭宅,抄检所有家财,运送到南衙官署,那里会有人接收清点。” 一名飞羽营校尉朗声应下。 陆沉转而看向林溪和厉冰雪,平静地说道:“走吧,下一家。” 哭声再度在身后响起,陆沉没有任何迟疑,迈步向外走去。 ……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间八天过去。 这些天陆沉几乎忙得脚不沾地,每晚顶多能睡一两个时辰,因为这场叛乱牵扯的官员权贵实在太多,而且大部分犯官身后都是一个宗族,沾亲带故盘根错节。 如果真按诛九族的准则一路杀下去,恐怕到时候京城得死几十万人。 譬如左相李道彦的一个孙子娶了宁元福的孙女,薛南亭的一个族侄女嫁给乐钦义的庶子,这两位宰相都不能免俗,更何况其他人? 陆沉只能数次入宫请示天子,最后划定一个范围,除了主谋、从犯和直接参与当夜叛乱的文官武将之外,余者皆不牵连亲族。 即便如此,京城各大监牢亦是人满为患,陆沉不得不在西城找了一片空地充作临时监牢。 随着十日之期的逼近,京城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这次真是人头滚滚啊。” 北城一座庄园内,兵部尚书丁会捧着茶盏,心有余悸地感叹着。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自然便是刑部左侍郎李适之。 自从三皇子蛊惑李云义行刺陆沉的案子爆发后,李适之被李道彦剥夺所有权柄,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 如今云开月明,京中局势渐趋稳定,李道彦不可能将长子永远关在府里。 不是这位老相爷想不想,而是现在他很难做到,李适之如此恭顺本就是和他自己的决定有关系。 听到丁会的感叹,李适之淡然一笑。 丁会意犹未尽地说道:“还好世兄派人提醒,那天王晏只是稍稍漏了一点口风,我便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否则被他们拖着下水,此刻也肯定被关在织经司的大牢里。” 李适之悠悠道:“伱又何必自谦?就算我不派人提醒,你也知道该怎么做,毕竟我将那条线交托在你手上。他既然坚定地站在陛下那一边,你也肯定明白其中的道理。” 丁会笑了笑,颔首道:“这倒也是。其实当初世兄让我去和他联系的时候,我以为世兄会像王晏等人一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没想到世兄是要他向陛下尽忠。” “因为没人能战胜现在的陛下。” 李适之轻轻一叹,眉眼微倦:“陛下只需要提前调来万余边军,京军这些人便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更不必说京军内部也有很多人忠心耿耿。我先前暗中挑唆他们,无非是想看看陛下的底线,顺便让陛下和他们厮杀一场而已。如今朝堂军中百废待兴,郭从义和王晏这些平庸之辈终于让出位置,势必会有一场权力的重新分配,很多人都有机会往上走。” 丁会心中一动,热切地说道:“那在世兄看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李适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什么都不做。” 丁会略显不解。 李适之从容地说道:“难道王晏等人的下场还没有让你清醒过来?陛下现在就是一头垂暮之年的老虎,虽然垂垂老矣,但他仍然可以轻易杀死任何想要撩拨虎须的人,而且为了后继之君的皇位稳固,他甚至会抛出一些诱饵,等着心怀不轨的人跳进去。所以,我们只需要安心地等待,陛下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收起过往十几年的心态,安安分分做一个忠臣、纯臣、能臣。” 丁会那颗热切的心沉静下来,他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世兄,那次你说陛下至多……”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我在宫里有一个可靠的眼线,陛下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半年有明显加剧的趋势,所以我断定陛下坚持不了太久的时间。但是你要记住,这段时间虽然不长却会很难熬,因为陛下会扫除一切他认为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危险,所以你要夹紧尾巴老实做人。好在有王晏等人帮我们扛过这道天雷,接下来只要我们不犯蠢,理应不会有事。” 丁会心中大定,点头道:“我明白了。” 李适之将茶盏轻轻放下,微笑道:“不必心急,陛下百年之后,才是我们真正开始落子的时候。” (本章完) 432【但闻落子声】 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走在恢弘巍峨的皇宫里,厉冰雪对周遭的景致毫无兴趣,看了一眼陆沉的面色,低声道:“这次交差之后,希望陛下能准你休息一段时间。” 陆沉微笑道:“希望如此,说起来你与师姐何时变得这么亲近?我竟然毫无察觉。” 厉冰雪不由得想起北伐战事中,她率领飞羽营驰援定风道,与林溪一起并肩作战,阻拦庆聿忠望麾下的景军主力骑兵。 那是她们第一次没有外人干扰地相处,脱离陆沉的影响观察对方。 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厉冰雪微微昂起下巴,轻哼一声道:“这是我和林姐姐的秘密,当然不能告诉你。” “行,不说便不说。” 陆沉倒也洒脱。 厉冰雪话锋一转道:“今日陛下为何要召见我?按说你是清查乱党的负责人,陛下见你一人便可。” 陆沉看了一眼前方带路的太监,轻声道:“或许是陛下想当面嘉赏你和飞羽营。” 厉冰雪蹙眉道:“那为何不召见林姐姐?毕竟七星军这次比飞羽营更辛苦。” 陆沉心里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绪,虽然林溪对此不会介怀,可是依照天子的心思之缜密,而且他知道陆沉和林溪有婚约,按理来说不会故意做出偏颇的决策。 一念及此,他提醒道:“无论待会发生何事,你莫要激动。” “嗯,我明白。” 厉冰雪点了点头。 二人来到文德殿东暖阁,才知道天子今日不止召见他们,而且他们是最迟赶来的人。 走进殿内,陆沉望着眼前的景象,略微有些意外。 天子照例坐在御案之后,殿内有数位重臣,分别是李道彦、薛南亭、秦正、刘守光、张旭、和翰林学士钟乘。 与以往不同之处,所有臣子都是坐着而非站着,虽然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圆凳,却也是极其罕见的场景。 御前有座历来是君王对股肱之臣的嘉赏,陆沉以前只见过李道彦有这个待遇。 张旭身边还有两张圆凳,显然是留给陆沉和厉冰雪的座位。 陆沉心无旁骛,径直上前行礼道:“启禀陛下,乱党名单已经汇总在此,请陛下过目。” 他双手举起一本厚厚的卷宗,大太监吕师周连忙接了过去,然后毕恭毕敬地放在御案上。 李端看了一眼面前的卷宗,旋即温和地说道:“坐。” “谢陛下恩典。” 陆沉和厉冰雪齐声应下。 李端这才翻开卷宗,脸上并无明显的怒色,一边翻看一边说道:“王晏、郭从义、宁元福、乐钦义、胡海这五人凌迟处死,家中男子一律处以斩刑,女子发卖教坊司,并处罚没家资。” “陈学高、左玉山、乐明鸿等三十七人,斩首、抄家、亲眷流放太平州、永世不得录用。” “秦之珩、郑连兴、严焕明等五百九十四人,处以绞刑,亲族三代以内不准为官。” “另外,着有司彻查德安郭氏、永新王氏、长乐宁氏、兴山乐氏这四家门阀。不止要查他们是否和京中叛乱有关,但凡是作奸犯科、欺良霸善、侵吞田产等等不法之举,皆要严厉查处。” “就这样吧。” 李端合上卷宗,平静的语调传进众人耳中。 今天他没有征询这些重臣的意见,堂下亦无人提出反对。 陆沉心中一动,虽然天子没有明言,但是可以预见那四家门阀不死也会扒层皮,极有可能从此衰落。 江南九大家,一次便倒下四个。 众人需要时间消化天子这些处置的深意和影响,但是李端显然不会给他们在这个场合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李相和薛相针对朝中各部缺额拟定的名单,朕已经看过了,基本没有问题,只不过还缺了两位尚书。” 李道彦花眉微扬,恭敬地说道:“事涉部堂重任,理应陛下圣裁。” 李端这次却诚恳地说道:“李相不必过谦,朕需要你的建议。” 李道彦沉吟片刻,缓缓道:“禀陛下,吏部尚书一职举足轻重,关系到朝局能否稳定,故此轻忽不得。老臣思量再三,举荐钟学士升任吏部尚书。” 听闻此言,陆沉不禁看向坐在对面的翰林学士钟乘。 其人年过四旬,白面短须,目光温和,满身儒雅书卷气。 翰林学士素有储相之称,正常程序下理应先转礼部尚书,再转吏部尚书,而后可入中书。 李道彦这个举荐合情合理,虽然稍稍快了一步,但考虑到眼下朝堂的境况,倒也不算唐突。 李端却没有去看钟乘,定定地看了老人几瞬,随即又望向薛南亭问道:“薛相意下如何?” 薛南亭沉稳地答道:“臣赞同李相的举荐。” 李端点了点头,这才对钟乘说道:“钟爱卿,朕将吏部交到伱手上,希望你能用心国事,勤恳自勉。” 钟乘当即起身行礼道:“臣领旨,陛下谆谆叮嘱,臣必当铭记在心。” “关于户部尚书,朕倒是有個人选。” 李端环视众人,继而道:“永嘉府尹景庆山,多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而且颇有治政之才,恰好荆国公对其颇为称赏,因此朕决定提拔其为户部尚书,众卿家可有异议?” 自然没人有异议。 叛乱发生的那一夜,景庆山没有丝毫迟疑,在第一时间表明立场,并且派人四处奔走召集力量勤王护驾,虽说他的举动并非影响局势的决定性因素,但是这份忠心非常难得。 赏罚分明,这是朝廷运行的基本规则。 李端继续说道:“钟卿家接任吏部,翰林院不可无学士执掌,朕同样有个人选,诸位可以参详一番。” 李道彦忽地抬头看了天子一眼。 感知到这位老人复杂的目光,李端放缓语气道:“刑部左侍郎李适之,为官清廉名望颇著,又擅注经释义,其文章功底更是朝野皆知。朕决定由他接任翰林学士一职。” 此言一出,众人下意识地看向苍老的左相。 从刑部左侍郎到翰林学士,品级上属于平调,然而这里面的门道非同一般。 刑部侍郎确实握有大权,但是哪怕升为刑部尚书,很多时候也无法参与朝廷的关键决策。 换句话说,在两位宰相当政的前提下,六部尚书之中仅有吏部尚书能挤进这个权力核心。 翰林学士虽然是个清贵官职,暂时无法参与朝堂大事的决策,但它是宣麻拜相的必经之路。 尤其是在王朝处于平稳状态的时期,不存在一步登天的可能,这道程序不可或缺,钟乘便是一个珠玉在前的例子。 坐在最下首的厉冰雪忽然有些乏味。 她知道天子的这些安排肯定暗含深意,朝堂上这些人精此刻肯定在冥思苦想,可她就是兴致寥寥,甚至觉得比不上在府中磨炼武功。 转头望去,陆沉神情肃然,和其他人差别不大。 不过在厉冰雪看来,陆沉好歹年轻英俊,瞧着也比较养眼,自然与那些人不同。 天子这个安排看似突兀,众人倒也没有太过惊讶,细思片刻便反应过来。 将李适之擢升为翰林学士,一方面是酬谢左相这两年的顾全大局,以及锦麟李氏在这场叛乱中立场坚定的回报,另一方面则是通过这个举动安抚江南人心。 虽然郭王宁乐四家门阀肯定会被抽筋拔骨,但是天子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 这一次他已经收回京军大权,在朝堂上从容安插人手,江南世族实际上的损失远远不止四家倒下那么简单。 如果天子不适当安抚,江南十三州难保不会出现动乱。 相信除了提拔李适之以外,天子还会有一些其他手段,譬如丢出一些清贵却无实权的官职,亦或是对其他门阀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众人的目光汇聚在左相李道彦身上。 出乎他们的意料,老人缓缓起身道:“陛下隆恩,老臣本不该推辞。然而父子同朝为官已不多见,同掌权柄更加不妥。承蒙陛下垂青,李家这些年已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谓富贵至极。窃以为,盛极必衰乃是人间至理,贪心不足是为灾祸根源,老臣今日厚颜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犬子才疏学浅,委实难当如此重任。” 李端定定地看着老人,稍稍沉默之后,颔首道:“李相光明磊落,素有古人之风,此乃国朝大幸,朕所思确有不妥。” 李道彦很清楚天子这个安排没有恶意,但是他同样有苦衷。 虽说李适之在那场叛乱里表现得非常老实,可是以李道彦对这个长子的了解,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本身便是诡谲之处。 只可惜有些话无法直言,一者李适之确实没有参与叛乱,二者他先前做的那些事情肯定不为天子所容,这关系到锦麟李氏上千口人的命运。 一边是朝廷大局,一边是家族兴衰,老人只能选择一个暂时压制、另行安排的折中之法。 “老臣谢过陛下。” 旁人并未听出,老人此刻的语调中有几分萧索之意。 李端温言道:“虽然此举不妥,但是以李适之这些年的政绩,朕岂能视而不见?这样吧,陈春赴任定州刺史之后,礼部左侍郎一直空缺,便让李适之迁任礼部左侍郎,负责明年开春的会试大典。” 单论实权而言,礼部在六部之中相对靠后,但是正如先前所言,想要进入大齐的中书,翰林院、礼部和吏部总得转一圈,尤其是后两者。 李适之此番依旧是平调,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天子的嘉赏,更不必说还能主持科举会试,这可是无数文臣梦寐以求的美差。 官场之上,座师门人的关系历来极其牢固。 李道彦微微一怔,他意识到天子决意要用加恩李家的方式安抚江南人心,这是无法推却的旨意。 李端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道:“李相,朕已经让了一步,莫要继续推辞。” “老臣谢过陛下恩典。” 李道彦终究还是领受了这道恩旨。 他缓缓坐回圆凳上,面色沉静不见波澜。 老人很快便接受这个现实,他为官四十一载,经历过太多风浪坎坷,不至于因此方寸大乱。 更何况,对于那个越来越难看透心思的长子,他并非束手无策。 终究还有那个最后的法子。 (本章完) 433【厉冰雪的心愿】 陆沉旁观着天子和左相之间的对话,心中对未来的朝局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 按照天子的布置,几年后左相告老辞官,理应是薛南亭和钟乘入主中书,李适之极有可能接任吏部尚书。 这样既能保证后继之君对朝堂大局的掌控,也会照顾到江南世族的体面,不至于让他们彻底和朝廷离心离德。 陆沉抬眼望着天子略显消瘦的面庞,暗道接下来应该轮到京军了。 果不其然,李端在表达对左相的赞赏之后,转而对另一边端坐的武勋们说道:“先前京军改制有所进展,但仍然不够彻底,还酿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故此朕认为要利用这次的机会深入变革,方能完全扭转军中的不良风气。” 众人尽皆颔首称是,陆沉亦不例外。 然而天子接下来一番话可谓石破天惊。 “朕决定裁撤枢密院,改组为军事院,不再设常任主官,改设军务大臣若干名。军务大臣有待诏、备参、辅佐天子之责,此外还需要承担自身的职责。军事院下辖十二处,分别掌管募兵、考功、车马、粮饷、稽核等职事,每处设主事一名,十二名主事直接对天子负责,以此形成定例。” 自从大齐立国以来便一直存在,延续了一百六十余年的枢密院在李端手中走向终结,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全新的军事院。 暖阁内这些重臣很快便明白这项改革的意义。 所谓军务大臣若干名,意味着不会再出现郭从义那样大权独揽的枢密使,而十二处主事对天子直接负责,更进一步限制了军务大臣的权力,让他们变成天子的幕僚机构,更多是提供策略、分析军情和整理军务的作用。 陆沉此刻的心情很平静,他觉得天子的措施不止于此,必然会利用这次的时机彻底解决京军的问题。 在抛出第一道天雷之后,李端等待片刻,见无人提出异议便继续说道:“第二,裁撤京军北衙,在现有的基础上整合为三军,同归禁军序列。原先的禁军扩为一万二千人,依旧负责卫护皇宫,其余三军分别驻守京城东、西、北三面。这四支禁军的主将以后可由军务大臣举荐,征得天子的允准方可任职,此例同样形成定制。” 现任北衙上将军刘守光神色沉静,不急不躁,一如他平时少言寡语的风格。 纵然天子第二项举措直接剥夺他的军权,他依然没有半点慌乱或者震惊。 李端望着这位年过四旬的忠心大将,面上浮现一抹赞许之色,继而道:“刘守光转任骁勇大营行军主帅,负责镇守京畿北部。” 刘守光沉稳地应道:“臣领旨。” 陆沉和张旭依旧是原先的职位,分掌金吾大营和武威大营。 如此一来,京畿地区的三座京营互相制衡,京城内的四支禁军皆在天子手中,再加上织经司和军事院十二处主事的存在,大齐天子对京城的掌控力度将会达到一个空前的程度。 李端的这些构想显然不是一蹴而就,说不定在过往的十四年里,他无数次思考过如何收拢军权,如何让皇位不再遭受威胁。 陆沉平静地问道:“陛下,京营是否还维持先前的建制?” 李端摇头道:“朕考虑过这个问题,京营理当保持一定的规模,但是在目前看来,过于冗杂良莠不齐是京军亟需解决的问题。朕此番并非是要精简京营,只不过考虑到朝廷的负担和打造精兵的目标,三座京营需要整合兵力,暂时各保留三支军的建制,各营总兵力限制在四万人以内。” 他抬眼望向陆沉等三人,正色道:“朕需要的是能够支援边疆的精锐,而不是在这繁华之地浑浑噩噩的少爷们,所以你们三人肩上的担子很重,务必要勤恳用心,操练出一支真正的精兵。” 三人同时起身道:“臣遵旨。” 李端摆摆手,放缓语气道:“朕只是先给你们设立一个框架,具体如何做还需要你们仔细斟酌。关于军务大臣,萧望之和厉天润久经沙场兵法出众,虽然人在边疆但也能提供一些很好的建言,故此朕决意加授他们军务大臣之衔,将来若是他们入京也不需要另行任命。” 大齐的官制经过百余年的调整,相对简洁明了,一般不会存在实职和虚衔冲突的情况。 但是从天子这番话可知,萧、厉二人如今又多了一個虚衔。 譬如萧望之,他现在的身份是大齐荣国公、领军务大臣、淮州大都督,荣国公是爵位,军务大臣是加衔,淮州都督则是实职。 其实这个安排没有不妥,也算是天子一以贯之对边军的信任和器重,关键在于天子最后那句话。 倘若入京…… 在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天子显然不会无的放矢。 厉冰雪下意识地抬起头,还未张口耳边就传来一声轻咳。 她忽地想起入宫前陆沉的提醒,于是悄然不言。 李端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静,继续说道:“刘守光、张旭、陆沉,尔等既为京营主帅,理应入军务大臣之列。刘卿家年岁最长,在京军中任职时间最长,便由你负责主持军事院的日常安排。” 这算是对刘守光的一个补偿,毕竟他先前是北衙上将军,改任京营主帅稍稍有些说不过去。 但是这个主持日常安排的军务大臣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以前的枢密使,关键在于他没有直接处理军务的权力。 大体而言,只是名义上好听一些。 刘守光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依旧沉静地领旨谢恩。 李端环视众人,缓缓道:“此外,朕还决定任命沈玉来和韩忠杰为军务大臣。沈玉来的情况你们很清楚,朕便不再赘述。至于韩忠杰,虽然他如今赋闲在家且无爵位,但他也曾有过军中任职的履历,只不过是因为荆国公身体欠佳,他身为长子主动辞官归家奉养。其人无论能力、品格还是资历,相信你们都有所了解。” 李道彦和薛南亭对视一眼,心中清楚天子这是在为将来做准备。 这场小规模的朝会进行到现在,与以往最大的区别是,天子的每一项任命都无人反对,与当初郭从义等人把持军政时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端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在敲定一些细节之后,他平静地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众卿家回去之后认真想一想,朕需要你们勠力同心,重振大齐之强盛。” “臣遵旨。” 群臣起身整齐地回应。 “陆沉,厉冰雪,你们留下。” 天子最后温和地说道。 …… “并非是朕小气,连一顿御膳都舍不得。” 偏厅之内,李端坐在长桌北面,喝完羹汤之后,朝着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微笑道:“他们或许会心里感激,可同样也会很不自在,喝碗汤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尤其是李相年事已高,这反倒是一种折磨。不如让他们回府用饭,既轻松也安逸。伱们二人年纪轻轻,又在边疆历练多年,不可学他们谨小慎微,在朕面前放松一些无妨。” 话虽如此,厉冰雪还是有些别扭,纵然这所谓的御膳只是一碗羹汤,她也无法做到豪气干云。 反倒是旁边的陆沉快速喝完,谈不上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但也十分干脆利落。 李端见状便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碗?” 陆沉坦然道:“陛下,臣怕把您的御膳房吃穷了。” 李端忍俊不禁,摇头道:“那就只有一碗,朕的府库可经不起你折腾。” 听到这番对答,厉冰雪的心绪松弛下来,不紧不慢地喝完羹汤。 待宫人将碗筷收拾干净又奉上香茗,李端便对厉冰雪说道:“朕已经知晓你父亲的身体状况,本想让他来南方疗养一段时间,他最终还是婉拒此议,朕也不好强求,因为靖州边防确实离不开他。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朕问过太医院正,他说薛怀义的医术不在他之下,既然有此人在靖州常驻,你父亲的身体肯定能调理妥当。”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状若无意地看了陆沉一眼。 厉冰雪应道:“臣代家父谢过陛下的关切。” 李端顺势说道:“你父亲很好,你也很好,将来未必不能青出于蓝。这次你率飞羽营千里勤王,朕虽然不能给你爵位上的封赏,却也不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朕知道你性情爽直,不喜拐弯抹角,不妨同朕说说你想要何种赏赐?朕不会拒绝。” 旁边肃立的宫人们悄悄看了这位年轻女将一眼,心中满是艳羡。 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听到这句话? 天子金口玉言,她可以自选赏赐。 陆沉目不斜视,仿佛面前的白瓷茶盏格外动人。 厉冰雪起初没有多想,当她抬头看向天子温和的目光,脑海中忽然一道闪电劈过。 其实以她的家世背景,求而不得的东西委实很少,地位更是相当超然,几年前她就敢一脚将李道彦的亲孙子踹出门外,事后还是李适之亲自上门赔礼致歉。 天子肯定不会加封她爵位,毕竟她父亲已是郡公之爵,她也未曾立下震动朝野的大功劳。 这番话似乎是器重和赏识,却又仿佛带着几分深意。 天子究竟希望她提出怎样的要求? 厉冰雪一时间想不明白,可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回答绝对不能任性胡闹。 稍稍思索之后,她俊逸的双眉微微扬起,朗声说道:“启禀陛下,臣的心愿是陛下龙体康健,大齐江山永固!” 李端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吗?” 厉冰雪毫不迟疑地说道:“再有就是家父长命百岁,臣能继续在边疆带兵,击败敌人收复故土!” 凛凛风姿,不弱须眉。 李端脸上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赞道:“很好。” 好在何处? 殿内的君臣三人或许各有考量。 (本章完) 434【人生大事】 “你有此心,朕甚欣慰。” 李端的语气愈发亲善,温声道:“朕既然已经开口怎能食言,再者你此番入京护驾功勋卓著,不嘉赏倒显得朕刻薄寡恩。朕决定将飞羽营扩建为飞羽军,可辖一万二千骑兵,由你担任首位都指挥使。” 对于厉冰雪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嘉赏。 她有些激动地起身道:“谢陛下隆恩!” 短短两年多时间,飞羽营从四千人到八千人,再到如今的一万二千满编员额,这让厉冰雪拥有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可以让她尽情发挥自己的能力,早日实现荡平敌寇的愿望。 陆沉亦为她感到高兴,天子确实懂得如何笼络臣子。 李端微笑道:“但是朕必须实话实说,朝廷没有那么多战马,先前陆沉从北边弄来的战马已经被瓜分干净。朕在其他方面不会克扣飞羽军的供给,军械甲胄粮饷都会全部满足,只是这缺少的战马,你得自己想办法。” 厉冰雪微微昂首道:“陛下放心,臣会从北人手里抢来越来越多的战马!” 李端赞许道:“好志气。朕虽然给不了你足够的战马,总算还有一件像样的物事赏给你。” 话音方落,大太监吕师周捧着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走到厉冰雪身前,然后将锦盒掀开,只见里面摆着一柄白玉如意。 莫说从小便见惯人间繁华的厉冰雪,就连陆沉家里也不缺这种华丽摆件陈设,但是白玉如意颇为罕见,更重要的是此乃天子所赐。 所谓如意,自然是指事事如意。 只要厉冰雪愿意,只要大齐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她可以将这柄如意当做传家宝,子子孙孙都能因此获益。 厉冰雪知道此物的象征意义,不禁犹豫道:“陛下,这太贵重了……” “收下,你父亲会明白朕的心意。” 李端面色依旧温和,只是语气稍微强硬了些。 厉冰雪想了想,便行礼道:“谢陛下恩典。” “坐下说话。” 李端抬手虚按,又看向一旁的陆沉问道:“你呢?” 陆沉怔道:“陛下,臣怎么了?” 李端道:“这次叛乱能够平定,是伱和朕配合默契,那一夜也多亏你身先士卒奋勇拼杀。有错该罚,有功该赏,这是自古皆然之理。刘守光、张旭、沈玉来、韩忠杰等人皆有封赏,朕又怎会忘掉你这個最大的功臣?” 陆沉谦逊地说道:“陛下,臣就不用了吧?” 李端抬手点了点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会跟朕客气上了?” 不难看出,天子在对待这对年轻男女的态度上略有不同。 对厉冰雪以及站在她身后的厉天润,天子的器重和赏识丝毫不假,但仍然局限在君君臣臣的范围之内。 对陆沉,他明显带着一些亲近的意味,有点像是性情温和的长辈看待家中上进的子弟,而非那个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平静处决数千条人命、轻描淡写之间改变朝堂格局的天子。 在厉冰雪看来,如果用一个不太恭敬的描述,那就是天子在面对陆沉的时候,多了几分普通人的气质。 陆沉不会因为天子的一句话就诚惶诚恐,憨厚地笑道:“陛下,真的不能再赏赐臣了。臣才二十岁出头就已经是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再受恩赏臣怕自己会飘起来。” 李端意味深长地说道:“想不到你还有如此清醒的认知。” “倒也不是臣自己想的。” 陆沉稍作回忆,一本正经地说道:“盛极必衰乃是人间至理,贪心不足是为灾祸根源。这是李老相爷的原话,臣觉得特别有道理,所以悄悄记了下来。论做人做官之道,臣这辈子都赶不上李老相爷,只能有样学样,多半不会出差错。” 李端悠然道:“也罢,既然你如此清醒,朕便节省一些银子。” “银子?” 陆沉双眼一亮,赔笑道:“如果陛下的赏赐是指银子,那也不是不可以。” 厉冰雪忍不住想笑。 她从未见过这家伙如此惫懒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指挥千军万马时的威严霸气。 李端忍着笑意,没好气地说道:“广陵陆家富甲淮州,你怎生一副穷鬼的样子?上次你去金吾大营发银子收服军心,不去户部撕扯,跑到朕面前纠缠半天,硬生生被你磨去十万两,这次又要银子做什么?你爹辛劳一辈子,赚的银子如山如海,难道还不够你花销?” “陛下,这可是两码事。” 陆沉据理力争道:“那次找陛下讨银子是公事,毕竟乐钦义那厮仗着自己是户部尚书,故意拖欠京军将士的军饷,臣怕去了户部衙门忍不住揍他一顿,只好来找陛下。至于这次,陛下如果愿意赏赐银子,臣当然得收着,毕竟这段时间陆家商号在京城的门面全部关停,损失了不少本钱。” 李端长眉微挑,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要不朕给他们打个招呼,不再和你家为难,让陆家商号在江南铺开摊子,如何?” 陆沉连忙摇头道:“陛下,家父年纪大了,不宜太过操劳,臣也不希望他继续东奔西走。其实臣已经想好了,索性直接关停陆家在江南的生意,守着淮州的基业便足够了。” 李端微微一怔,缓缓道:“倒也不必如此。” 陆沉洒脱道:“陛下知道臣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这次江南世族死在臣手里的人成千上万,陆家商号要是继续在江南地界和他们抢食,将来不知会有多少麻烦,不如干脆一些,反正江北的生意也够赚了。” 李端望着他的双眼,颔首道:“你考虑得确实很全面。” 君臣二人相谈甚欢,厉冰雪心里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会她已经反应过来,先前天子让她自选赏赐,多半是想看看她会不会说出与陆沉的真实关系。 天子必然已经从某些渠道得知,她和陆沉不止是单纯的同袍之谊,或许两年前陆沉在西柳巷遇刺、她坚决要带陆沉回府的时候,天子便察觉到一丝端倪。 虽然厉冰雪问心无愧,可是作为天子而言,他显然不愿意看到数十万边军与某一个人产生太密切的关联。 由此举一反三,方才天子和陆沉的对话之中,这对君臣悄然间便完成一次试探和回应。 天子有意让陆家商号在江南地界发展壮大,无疑是想看看陆沉的本心,而陆沉以孝心的名义婉拒这个提议,自然是在向天子表明心志。 想明白这些问题,厉冰雪心中暗暗一叹。 天子对陆沉的青睐有目共睹,但这不意味着陆沉便可肆意妄为,相反他要更加小心谨慎,每一次表态、每一次抉择都必须慎重。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伴君如伴虎又岂是一句虚言? 即便李端不是那种性情暴戾喜怒无常的皇帝,可他终究是掌握着大齐国运的皇帝。 宽仁温厚不代表他软弱可欺,那些即将被斩首的几千人对此肯定深有感触。 一念及此,厉冰雪愈发理解入宫时陆沉那句提醒的分量,因而告诫自己要更加冷静,不能连累了陆沉。 那边厢,李端话锋一转道:“李景达的密报前日抵京,景军近来确实有调整驻防的迹象,他向朕保证不会擅自出击。有许佐在那里盯着,朕不担心他会胡来,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朕还是给萧、厉两位都督下了密旨,尤其是萧望之那边。他们会协助防御定州前线,必要的时候萧望之可以统一指挥定、淮两地军队。” 陆沉心中一动,认真地说道:“陛下如此安排,可谓万无一失。以边军目前的战力,只要他们据守关隘小心提防,景军很难取得优势。陛下给了萧大都督统一指挥之权,即便庆聿恭亲至,他也不会仓促进攻。只要景国皇帝没有性情大变,边疆这两年大抵会成相持之势。” 他知道天子这样安排肯定另有深意。 李端随即说道:“边疆稳定,后方才能恢复元气。另外一点,朕希望你能完成先前未竟的事业。” 陆沉道:“陛下是指沙州?” 李端颔首道:“对于大齐而言,内忧外患不一而足。北边的敌人自然最强大,但是朕相信边军暂时能挡住他们。如今朝堂和京军逐步肃清,南诏国不足为惧,朕心里的忧患还是沙州七部。在二次北伐之前,朕希望除了北边的强敌之外,大齐不再有其他隐忧,如此朝廷才能全心全意地支持边军。” 陆沉思忖片刻,认可天子的判断,沉稳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会尽力而为。” “朕知道你这段时间极为辛苦,总不能让你连轴转。” 李端轻轻一叹,缓缓道:“只是时不我待,还望你能体谅一二。” 陆沉连忙应道:“陛下言重了,臣不敢懈怠。” 李端沉吟道:“这样吧,乱党一案还有些许手尾,金吾大营的整顿也需要你拟定章程,朕给你十日假期,你好生歇息一阵,然后再去沙州。” 陆沉垂首道:“臣遵旨。” 李端看了一眼肃立旁边的吕师周,放缓语气道:“陆沉,有件事朕答应了你许久,不可一直拖下去。俗话说成家立业,你如今已是大齐国侯军务大臣,不好再孤零零一个人,朕看着也不落忍。” 不知为何,厉冰雪忽然心中一紧,双手下意识攥紧,然而想到刚才告诫自己的话,她的双拳又缓缓松开。 吕师周小心翼翼地取来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朗声道:“山阳侯陆沉接旨。” 陆沉起身拱手而立,厉冰雪亦站起来立于旁边。 吕师周继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色为矞,鸿禧云集。山阳侯、军务大臣、金吾大营行军主帅陆沉,筮仕三载,节操素励,功勋起于行伍,节操闻达朝野,德才兼备,忠正廉隅。今有北地义军首领之女林氏,贵而不恃,谦而益光,美玉天成,白璧无瑕。又有旬阳王氏女,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潭祉迎祥,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于尔三人,林氏、王氏皆授一品诰命夫人。尔可自择婚期,望汝等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 李端笑吟吟地望着陆沉,继而似无意地看了厉冰雪一眼。 陆沉稍稍沉默,随即领旨谢恩。 厉冰雪仿佛没有注意到天子的目光,待陆沉接过圣旨之后,按照军中礼节抬手一礼,微笑道:“陆侯,大喜!恭喜!” 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不妥之处,仿佛她确实只是陆沉的同袍,所有的表情都是那般正常。 陆沉转头看向她的双眼,那双清澈的眼眸与以往似乎没有不同,反而愈发明亮了几分,于是他微微垂首说道:“多谢。” 厉冰雪笑道:“光说谢可不行,到时记得请我喝喜酒。” 陆沉认真地说道:“一定。” (本章完) 435【皑如山上雪】 东暖阁内,李端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那副天下地形图。 十四年前他登基之初,大齐的处境堪称岌岌可危,靖州在衡江北面占据的区域只有一个平阳城,淮州近半疆土陷入战火之中。 那时候的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唯恐景军渡江南下,这就是皇宫和各部官衙都在南城的缘由——局势危难之际,天子和重臣们可以及时往南撤走。 如今靖州管辖着江北的大片土地,淮州百姓安居乐业,更北面的定州重归大齐治下,天下格局和十四年前相比已经发生极大的变化。 从当年险些王朝倾覆的态势,到如今站稳脚跟重新拥有争雄的底气,李端理应感到自豪。 只不过他脸上没有自得之色,平静一如既往。 秦正缓步入内,躬身道:“陛下。” 李端回头望去,随即摆手让宫人们退下。 他走到御案前坐下,道:“你说的没错,陆沉和厉冰雪确实有点两情相悦的意思。不过两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又都没有成婚,兼之数次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看对眼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秦正道:“要不臣委婉地提醒一下陆沉?” 李端淡淡道:“现在不必了。” 他将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特别是厉冰雪的几次细节反应。 虽然厉冰雪已经打起精神,表面上没有露出破绽,但在李端和秦正这对见惯人心的君臣眼中,她的种种表现自然离不开欲盖弥彰四字。 秦正沉思片刻,轻叹道:“倒也难得。” 李端颔首道:“既然他们已经明白朕的想法,而且懂得割舍二字的真意,往后你便将厉冰雪身边的人手撤了吧。” “是,陛下。” 秦正恭敬地应下,继而道:“臣已查明,叛乱当晚宁元福去了秋山巷,但是三殿下没有答应他们的提议。” 李端闻言微微闭上双眼,良久之后说道:“老三不会死心,他只是知道朕胜算太大,故而不肯陪那些人送死。朕在的时候,皇后和许家不敢擅动,但是将来老二登基之后,他们未必甘心蛰伏。趁着这次解决那几家门阀的机会,连带着许家一起动一动。这件事由你亲自操办,注意把握好其中分寸,既要彻底打痛许家,又不能弄得尸横遍野。” 秦正躬身道:“臣遵旨。” …… 南城,怀安郡公府。 “我方才表现得还不错吧?” 花厅之中,厉冰雪一边品茶,一边笑吟吟地说着。 陆沉点头道:“特别好。” 厉冰雪一眼便看出这家伙言不由衷,于是认真地说道:“你直说便是。” 陆沉轻咳一声,缓缓道:“一般情况下,你的言行足以骗过旁人。但是以我对陛下的了解,既然他会主动问你想要什么赏赐,又特地当着你的面给我赐婚,说明他已经确定一些事情,这个时候无论我们表现得如何生疏,哪怕当着陛下的面打一架,他也能断定这是遮掩之举。” 厉冰雪微微一怔,随即就想明白这里面的门道。 陆沉继续说道:“不过,咱们也不用担心。陛下没有当面挑明此事,意味着他并不会干涉我们的私交,只要没有闹到明面上,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陛下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顶多只能分出一点点精力,提醒我们边军不可合为一体。” “好好说话,什么叫合为一体?” 厉冰雪又好气又好笑地啐了一声。 陆沉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心里才渐渐放松下来。 自古以来,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尤其是像他这样不太擅长猜测女儿家心思的男人,不敢确定厉冰雪在当场听闻自己婚事敲定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所以他特地将厉冰雪送回府。 “我知道你在担心何事。” 厉冰雪将茶盏放下,微微挑眉道:“怕我醋海生波,继而和林姐姐生分,甚至闹出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是担心我愁肠百结,长夜难眠以泪洗面?” “自然不会。” 陆沉直视着她的双眸,正色道:“我认识的厉冰雪,是横刀立马的沙场勇将,是光风霁月的巾帼英豪。” 厉冰雪眼帘弯起似月,笑道:“这话中听。其实我对今天这件事早有预料,毕竟伱终究是要成婚的,林姐姐和王家妹子不可能一直虚耗年华等着你。甚至这一天比我预想得还要晚很多,原本我以为河洛之战结束后,你的婚事就会提上日程,没料到会拖这么久。所以,我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不至于因此伤心欲绝。” 陆沉安静地听着。 厉冰雪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挑窗外萧瑟的秋景,悠悠道:“我平生最瞧不上出尔反尔之人,亦是用这个标准要求自己。当初在这座府邸里,在忻州白马渡边,我已经对你说过,你是厉冰雪看中的男人。然而厉冰雪是厉天润的女儿,她要继承父辈的意志,要为厉家战至最后一刻,所以她无法相夫教子,无法困顿深宅。更不必说,你我之间还牵扯到天子对边军的看法。” 一片枯黄的落叶悄然飘零庭院之中。 厉冰雪看着落叶坠地,随即转头望着陆沉说道:“归根结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怎能迁怒于人?相反,我在陛下面前的恭贺并非矫情作态,而是发自真心地祝福你和林姐姐。” 陆沉抬头望着她,眼神中有了几分怜惜,缓缓道:“但是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厉冰雪微微偏头,想了想说道:“我和兄长的路截然不同。他从小便沉静内敛,脑筋也比我聪明,擅于洞察人心运筹帷幄,而我天生不爱红妆,六七岁开始便跟在父亲身边,最喜欢看他的亲兵们比武切磋。后来我开始习武,连父亲请来的高手名师都夸我天赋出众。等到年纪稍大一些,我就跟着父亲的亲卫出操巡视,那时候还没有飞羽营。” 这是她第一次在陆沉面前讲述自己年幼的经历。 “边军将士其实过得很苦,尤其是在最前线的同袍们,我见过他们面对生离死别也没有流泪的时间,见过他们无数次血染疆场马革裹尸,也曾见过父亲数日数夜不得合眼,见过一個又一个厉家男儿与敌人拼死到底寸步不让。你可知道,从先帝朝开始一直到如今,三十年里有多少厉家男儿为国捐躯?” 厉冰雪眼中多了几分苍凉之色。 陆沉站起身来,神情凝重地摇头。 厉冰雪一字字道:“七十六人。” 陆沉面露敬畏之色。 厉冰雪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大概不知道,陛下早在很多年前便强行要求我的父亲,不准他让我的兄长上阵杀敌,因为陛下不想看到厉家绝后。但是,厉家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后辈岂能畏缩不前?恰好我的武学天赋远胜兄长,于是在十五岁那年,我对父亲说,我要披挂上阵。” 这一刻她的目光坚毅而又决然。 陆沉认真地说道:“我保证,北伐必将成功。” 厉冰雪定定地望着他,灿然一笑,轻声道:“不许失约。” “绝不。” 陆沉没有长篇大论慷慨激昂,但是厉冰雪很了解他的性情,这两个字便意味着无论前路多么坎坷,他都会拼尽一切倾其所有做到。 厉冰雪脸上的笑容愈发明艳,似是彻底放下心中的纠葛,话锋一转道:“如今京中大局已定,陛下将京军大权悉数收回,你不日也要远赴沙州公干,想来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陆沉问道:“你要回靖州?” “嗯。” 厉冰雪应了一声,继而道:“如果景军有南下的打算,秋冬两季是最合适的时节。虽说他们最大的可能是针对定州,但也不排除对方故布疑阵袭扰靖州。飞羽营不止是战场上破阵杀敌的利器,还是靖州军十余万同袍的眼睛和耳朵,不能长时间离开边境。再者,我有些担心父亲的身体,纵有薛老神医精心照顾,可是秋冬季节对于病人来说有些难熬。” 陆沉问道:“何日启程?我和林溪去送你。” 厉冰雪洒脱地说道:“不必。” 陆沉点了点头,既然话已说清,确实不必徒增纠缠。 便在这时,厉冰雪忽地说道:“陆沉,我有一个问题。” 看着她脸上有些罕见的迟疑之色,陆沉猛然之间猜到这个问题是什么,于是他认真地说道:“我能回答。” 厉冰雪便道:“我想听到你的答案。” 一时间,仿佛无数回忆涌入陆沉的脑海。 广陵城外的惊鸿一瞥,西柳巷中的命悬一线,白马渡边的红衣白雪,雷泽平原的疾驰如风。 雷声、雨声、笑声、厮杀声,交汇成一曲慷慨长歌,见证着他们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他望着厉冰雪的双眼,轻声道:“我知你心,我心亦如是。” 厉冰雪走上前来,陆沉伸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默然无言。 良久。 厉冰雪抬起头,微微踮起脚尖,在陆沉唇上轻轻一触。 随即松开手,后退两步。 她微笑道:“来日战场之上,我们再相见。” “好。” 陆沉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笑意。 就此告别。 厉冰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好似夜空的星辰。 熠熠生辉。 (本章完) 436【皎若云间月】 陆沉从厉府出来的时候,尚未到正午时分。 他抬头看了一眼明媚的阳光,心中一时之间难以平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他和厉冰雪有着太多记忆犹新的过往。 他暗暗叹了一声,随即便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位中年男子。 “参见侯爷。” 来人毕恭毕敬地行礼,乃是相王府长史杜南。 陆沉问道:“杜长史有何见教?” 杜南垂首说道:“我家王爷想请侯爷往墨苑一叙,不知侯爷可有空闲?” 虽说天子特地给了陆沉十日假期,但他手头上的事情依旧很繁杂,金吾大营那边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即便有陈澜钰这个称职的助手,陆沉也不能当个甩手掌柜,这不是他的性格。 不过杜南口中的王爷是二皇子,如今朝野上下早已默认这位便是太子,只等着天子举行册封大典。 杜南见陆沉默然,便连忙解释道:“今日墨苑闭门谢客,王爷没有召来闲杂人等,只求一清净之所,与侯爷闲谈片刻。” 陆沉颔首道:“殿下邀约,臣岂会不遵?” 杜南赔笑道:“马车已备,侯爷,请。” 约莫一刻多钟之后,马车径直驶入墨苑内部,陆沉的护卫自然有人负责招待,杜南领着他来到一座有些眼熟的院子。 青绿小院。 二皇子李宗本身着常服,主动出迎。 “知道你上午在宫里,本王便让杜南在和宁门外候着,待你散朝之后再相请。后来他说你去了怀安郡公府,不知你是否会在那边吃午饭,本王干脆让杜南继续等着,若是你一会就出来,就请你到这里小酌两杯,要是你在那边用饭,那就定下改日之约。” 二皇子边走边说,三言两语就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以示自己不是有意让人跟踪陆沉,否则怎会刚好在厉府外面撞见? 陆沉微笑道:“殿下有些见外,其实只需要让人提前招呼一声即可,不必劳动杜长史。” 二皇子摇头道:“礼不可废。” 两人来到偏厅,这里已经备好一桌酒宴,山珍海味不一而足。 落座之后,二皇子主动问道:“要不要让薛素素过来?” 陆沉突然感觉头大,他之所以痛快答应二皇子的邀约,未尝没有放松一下心情的打算,毕竟先前在厉宅弄得心中不是滋味,又没办法去找师姐排遣——那样太过无耻。 然而才刚刚坐下来,二皇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沉当即摇头道:“不必了,今天殿下肯定有话要说,她在旁边不合适。” 二皇子闻弦歌知雅意,登时不再提及此事,自行斟酒道:“如你所言,本王确有千言万语,可是眼下不知该从何说起。” 陆沉同样倒了一杯酒,问道:“殿下心情烦闷?” 或许在世人看来,在如今这个时间节点,二皇子是最没有资格伤春悲秋的人。 大皇子去世,三皇子被夺爵囚禁,他现在是唯一能够继承大宝的皇子,储君之位板上钉钉,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何来烦闷之有? 二皇子望着陆沉的双眼,轻叹道:“大皇兄走了,我很伤心。” 陆沉微微一怔。 他不认为二皇子是在自己面前刻意展现兄友弟恭,首先对方真要表演也该是在天子面前,其次二皇子这样的态度很容易让下面的人觉得他太过虚伪,最后他和陆沉身份有别,理应注意维护自己的亲王仪态。 故此,二皇子并非是在惺惺作态,他确实是因为大皇子的逝世而伤感。 二皇子继续说道:“或许伱无法理解,我和大皇兄非一母同胞,往常也不见得有多亲近,更不必说还是争储的对手。他如今不幸去世,我即便不能满心欢喜,也不至于特意装出这副姿态。因为这个原因,我甚至不知道该找谁说一说,父皇或许能理解我,但是我不能当着他的面再提大皇兄的事情。我知道,父皇表面上一如平常,实则对大皇兄的离去十分伤心。”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沉默片刻之后,陆沉喟然道:“殿下,虽然你和大殿下非一母同胞,可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怎么可能毫无感情?而且你们先前并未卷入储君之争,这半年也没有直接闹翻,如今大殿下英年早逝,你伤心才是正常的表现。”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二皇子脸上的沉郁之色有所消解,继而道:“父皇昨日告知我,朝廷将会在下個月初举行册封大典。” 陆沉算了算时间,略带惋惜地说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只是臣那个时候应该在前往沙州的路上,无法亲眼目睹这桩国之大典,还请殿下见谅。” “父皇提前对我说过你的行程,所以我今日才请你一叙,接下来这段时间你肯定很忙碌。” 二皇子简单解释几句,又道:“不瞒你说,在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我心里无比期盼,尤其是隐约察觉到父皇的想法,我更是激动得好几晚睡不着觉。然而这一天即将到来,我心里没有太多的喜悦和兴奋,反而满满都是惶恐不安。” “不安?这是为何?” “因为我仔细想了想,父皇在那般不利的局势下匡扶社稷,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和耐心扭转局势,并且在立储之前肃清朝纲涤荡奸邪,为后继之君打下一个十分坚实的基础。倘若……倘若将来需要我扛起这份重担的时候,我有没有能力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二皇子再度倒了一杯酒,却没有立刻饮下。 陆沉略感意外。 与之前几次见面相比,今日二皇子可谓坦诚至极。 或许是因为储君之位已定,他不用再戴着厚重的面具,能够在特定的人面前稍稍卸下防备。 一念及此,陆沉缓缓道:“臣能明白殿下的担忧,亦感激殿下的信任。其实殿下不必忧思过重,即便殿下对自己的能力有所怀疑,也不该怀疑陛下的眼光。” 这句话让二皇子眼神一亮。 他品着杯中的美酒,脸色终于恢复如常,敬佩地说道:“难怪父皇说,你的心思与常人不同,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陆沉谦逊地说道:“殿下,这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二皇子渐渐来了兴致,问道:“父皇打算过段时间让我入朝观政,你觉得我应该注意哪些方面的问题?”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陆沉,满眼期待之色。 陆沉心中一动,沉稳地说道:“殿下,臣不过是只会带兵打仗的一介武夫而已,岂敢胡言乱语信口开河?若是说到军中事务,臣或许还能聊上几句,涉及到朝政大事,臣委实不知就里。殿下若有这方面的困惑,不妨去找李相和薛相,臣相信他们肯定能给殿下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议。” 二皇子思忖片刻,微笑点头道:“此言有理。” 两人又聊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二皇子稍微有些醉意,陆沉便起身告辞。 二皇子将他送到小院门外,然后又回到酒桌之旁静坐良久。 此刻他眼中再无半点酒色。 望着面前这桌基本没有动过的美味佳肴,他轻声自语道:“得意而不忘形,登高而不自满,面如平湖而心有惊雷,果有大将之风也。” “希望你能成为大齐的中流砥柱。” “你若不负大齐,本王定不负你。” …… 夕阳西斜之时,陆沉回到山阳侯府。 来到后宅,他让陈舒取来一样物事,然后信步走到林溪居住的院落。 刚刚踏进院门,便见林溪独坐廊下若有所思。 “师姐?” 陆沉收敛心神,双手负在身后,面带微笑地说道:“你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林溪看着他一脸献宝的样子,莞尔道:“赐婚的圣旨。” “啊?” 陆沉愣住,随即恼羞成怒地说道:“陈舒!我跟你没完!” 一般情况下,他都会称呼这位大管家是陈叔,毕竟对方是陆通身边的老人,总得保有几分尊重,此刻气急败坏之下,自然顾不得这些细节。 林溪轻笑道:“好了,你别为难陈叔。莫要忘了,你身边的护卫都是七星帮的兄弟,他们怎么可能有事瞒着我?你让人将圣旨送回来,他们就立刻让丫鬟告诉我,陈叔自然不好再隐瞒。” 陆沉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坐在阑干上,随手将圣旨放在一边。 林溪亦未在意,稍稍犹豫之后说道:“师弟,你接下来还会留在京城?” “陛下让我去沙州。” 陆沉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 林溪眼帘微垂,轻声道:“那我送你去卢州,然后我再返回江北。” 相聚时难别亦难。 短暂的相处之后又是分别。 陆沉却不好劝她留下,因为天子虽然让他自择婚期,但也不能拖得太久,林溪作为待嫁之女,自然得回宝台山。 等陆通和林颉、王绍确定婚期之后,她才能和陆沉再度相见。 陆沉知道林溪的心情有些低落,于是宽慰道:“师姐,等我从沙州回来,不论发生多大的事情,我都会暂时放下,一心一意娶你过门。” 林溪勉强笑了笑,清澈的眼眸中有几分不忍:“其实我是想说,你真的没有办法说服皇帝,让冰雪妹妹嫁给你?” 陆沉怔住。 林溪既然知道赐婚之事,又知道他送厉冰雪回府,不难猜出厉冰雪此时此刻的心情。 她似乎怕陆沉误会,紧接着解释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便足够了。我还知道,冰雪妹妹她对你的感情同样很深。或许她在你面前会表现得很坚强,然而你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思,她就算是笑着对你说,心中却会含着泪。我……我不是要你离开我,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她难过。” “师姐,我明白。” 陆沉轻轻一叹,握住了林溪的手。 林溪却摇头道:“不,你不明白,她一个女儿家成天待在军营里,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无比孤独。” 陆沉默然片刻,轻声道:“她的身份很特殊,所以有些事暂时不能做。但是我会继续努力,争取将来不再有那么多的顾忌。” 林溪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道:“那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许诺。” 陆沉应下,犹豫片刻之后鼓起勇气问道:“师姐,你真的不吃醋?” 林溪偏头想了一会,温柔一笑道:“不吃醋。” 陆沉不由得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林溪却说道:“只限冰雪妹妹,不包括其他人。我知道皇帝为何一定要派你去沙州,是因为你和那个沙州女子有交情,但是你要记住,这次去沙州不许沾花惹草,不然——” 陆沉故作紧张地说道:“不然怎么样?” 林溪轻咬双唇,眸光皎洁似月,抬起一指点在陆沉的额头上。 “不然我就带着冰雪妹妹,联手挑战举世无敌的陆大侯爷!” (本章完) 437【天地有万古】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永嘉城的这个秋天,离别俨然已成主题。 有人的离去赢得无数尊重和追思,譬如与叛军血战到底伤重不治的大皇子和各军将士们,天子亲携文武百官为他们举行丧葬和祭奠仪式。 有人的离去只有各种唾骂和叫好,譬如以郭从义和王晏为首的数千反贼。那一天菜市口人头滚滚,陆沉在无数京城百姓的见证下,丢出一根又一根处决的令签。 不止有死离,还有生别。 陆沉最终还是尊重厉冰雪的想法没有出城相送,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将作为大齐历史上第一位女子都指挥使,率领飞羽军向北而去,远赴边疆。 当菜市口的鲜血干涸之后,那场震动京城的叛乱宣告平息,至少对于城内百姓来说可以重归平静,无非是往后多了一件谈资。 后续各方势力的争斗和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和他们没有太大的关联。 或许要很多年之后,世人才明白这场叛乱让天子的权威达到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 枢密院顺利改组为军事院,七位军务大臣成为大齐军方的新势力,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和一众擢升高官的新面孔出现在朝堂上,大齐在经历十五年的艰难和蛰伏之后,逐渐显露向上的趋势。 四支禁军和三座京营的改革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京城会形成内有五万禁军、外有十二万京营大军的守卫力量,而且这些兵马都在天子的直接掌控之下。 在如此安宁祥和的气氛中,一辆宽敞的马车从南城永华坊山阳侯府出发,穿过大街小巷,一路行往东南方向的平康坊。 车厢内,陆沉靠在软枕上,打量着手上的精致请帖。 这份请帖乃左相李道彦亲笔所书,邀请他过府一叙。 对于那位执掌朝堂大权十余年的宰相,陆沉心里很敬佩,毕竟这两年天子能够一步步收回权柄,离不开李道彦的退让和支持。 这是一个极有大局观和决断力的能臣,虽然近些年他不如薛南亭风头正盛,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才是名副其实的江南望族魁首。 只不过随着郭王宁乐四家门阀的垮塌,江南世族内部必然出现严重的分裂,即便天子通过加恩李适之的方式表明安抚之意,但是江南世族的未来仍然不明朗。 难道这就是李道彦邀请自己的原因? 陆沉暗自思量,又觉得那位充满智慧的老者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年轻武勋身上,毕竟他前几天亲自监斩了数千人,其中大多数都是江南世族的子弟。 此番相请,总不会是李道彦单纯想请他吃顿饭那么简单,陆沉没有这么幼稚。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亲卫的声音。 “侯爷,到了。” 陆沉应了一声,起身走下马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李氏大宅巍峨的门楼,然后是站在台阶上的礼部左侍郎李适之,以及一群李家晚辈。 李适之迈着四方步走下台阶,拱手道:“下官见过山阳侯。” 陆沉淡然道:“李侍郎不必多礼。” 李适之微微一笑,道:“陆侯亲至,令鄙府蓬荜生辉。” 陆沉道:“侍郎言重了,晚辈今日特地登门探望老相爷。” 两次入京,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高官权贵,既有两位宰相这样的治世能臣,也有郭从义和王晏之类的平庸之辈,还有刚烈如大皇子李宗朝、阴险似三皇子李宗简,可谓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但今天是他第一次当面见到这位刚刚迁任的礼部左侍郎,也是明年春天会试的主考官。 从外表上看,李适之白面短须,身形中等,面容清癯,目光温和,天然带着满身清贵儒雅书卷气,相处之时令人如沐春风。 他为官将近二十载,无论是在京城还是下面州府,官声历来极好。他不光有治理庶务的能力,在学问上的造诣同样很深,尤其是一手经义文章令人赞不绝口。 甚至有人发出叹息,只说李适之若非头顶上有個更加厉害的父亲,一直压着他的升官之路,想必他早就能进入储相的行列,又怎会落在钟乘的后面? 面对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陆沉,李适之没有丝毫不适,面带微笑地请他入府,然后一路相陪。 “这次京中叛乱能够平定,陆侯居功至伟。其时下官在府中养病,骤然听闻反叛之声,一颗心便悬了上来。后来听说陆侯率边军精锐赶赴京城,下官才松了口气。” 李适之语调平缓,并未刻意做出惊讶之态。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此皆陛下指挥若定、将士们奋勇争先之功,我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陆侯太过谦虚。” 李适之笑了笑,又道:“下官听闻陆侯将要远赴沙州,解决那桩延续十多年的隐患,那便预祝陆侯一路顺风,再建功勋。” 陆沉转头看了他一眼,亦微笑道:“承蒙吉言。” 闲聊之间,已至锦麟堂外。 李适之将陆沉送进堂内,待主客见礼、仆人奉上香茗,他便向老父行礼告退。 走在幽静雅致的回廊上,这位中年男人眼神沉静,如静水流深,难辨真意。 …… 锦麟堂内,清香袅袅。 既有雨前清茶之芬芳,也有炉鼎内沉香之氤氲。 李道彦时年六十六岁,在这个时代自然算得上长寿高龄,而且很难断定他还能活多久。 老人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看着陆沉脸上的关切之情,打趣道:“要不是老夫下了这个帖子,恐怕你还是不肯主动登门。” 陆沉老老实实地说道:“老相爷,您是当朝宰执,而晚辈是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私下里自然要保持距离。自古文武有别,尤其是现今的局势下,总得注意避免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老人抬起苍老的手指点了点他,笑道:“不尽不实。” 陆沉憨厚一笑,没有反驳这个批语。 李道彦悠然一叹,缓缓道:“这些细枝末节不提也罢。老夫今日特地将你请来,只是想问问你对将来的朝局有何看法?” 这个问题过于笼统和庞大。 陆沉不慌不忙地问道:“将来的朝局具体指哪个方面?还请老相爷明示。” 李道彦沉吟道:“那便换个问法,你认为如今的大齐朝堂还有哪些隐忧?” 不知为何,陆沉忽地想起前几日在墨苑,二皇子也问过一个类似的问题。 只不过,二皇子是从自身需要的角度提问,而李道彦是出于全局的考虑。 沉默片刻之后,陆沉坦然道:“老相爷,这好像不是晚辈该考虑的问题。” 他将那天在墨苑和二皇子的交流简略说了部分,然后继续说道:“晚辈年纪还轻,至多只懂一些军事上的门道,若论治国理政决断大局,连老相爷的皮毛都比不上,又怎能信口开河?” 见他如此诚恳,李道彦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随即哑然失笑道:“真是意想不到。陆沉,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只是区区一介武夫,只是在边疆打过几场胜仗、还不够资格插手国家大事的年轻人?” 陆沉倒也不会过于鄙薄自身,故而道:“晚辈知道自己手中的权力很大,因此才要更加谨慎自省,以免酿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李道彦微微摇头,正色道:“你不妨试想一下,国朝百六十年来,可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他的人脉横跨两座最重要的边军都督府,无数精兵良将甘愿成为他的后盾。两位加封军务大臣的边军大都督,一位对其视若子侄,另一位同样对他赏识器重,甚至连他唯一的女儿也对这个人芳心暗许。” 老人没有像天子那样旁敲侧击,而是直截了当地挑明陆沉和厉冰雪的关系,由此足以证明他虽然垂垂老矣,对于各种隐秘信息依然了如指掌。 陆沉没有否认,因为李道彦既然能当面直言,他反驳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道彦并未纠结这个问题,继续说道:“边军按下不提,他如今又掌握着一座京营,并且是陛下任命的军务大臣,再加上那些主动靠向他的势力,他在京城这片地界同样有着很深的根基。至于他在北地掌控的义军,更是囊括江湖草莽之中大半高手,其中便有林颉这样的绿林第一人。这样一个人,无论他是二十岁、三十岁甚至是十几岁,年龄又岂是束缚他手脚的障碍?” 陆沉按下心中的震惊,苦笑道:“在老相爷面前,晚辈几无一丝秘密可言。” “这些信息不难收集,老夫知道你的秘密不止于此,但是你也看到了,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没有太多精力深入其中。” 李道彦轻声一叹,继而道:“老夫偏爱读史,从那些故纸堆中翻阅岁月峥嵘、沧海桑田。史书上没有记载过伱这样的异类,但是也能找到一些有几分相似的例子。才华横溢者有之,惊才绝艳者有之,天生贵胄者亦有之,只是这些人走到最后,极难看到一个安稳的结局。他们要么逆天改命,要么粉身碎骨,读来令人不胜唏嘘。” 陆沉渐渐察觉到老人的用意,神情不由得凝重起来。 李道彦缓缓坐直,那双老眼定定地望着陆沉,透出几分锐利的光芒。 “如今你以弱冠之龄荣升国侯,手中的权柄日渐深重,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汇聚在你麾下。然而朝廷的爵位和官职终有尽头,在往后漫长的数十年岁月里,你终究不能一直升下去。” “每思及此,老夫不禁暗暗担忧,等到将来你升无可升、赏无可赏之时,你是否还能安于现状?” “会吗?” (本章完) 438【人生只百年】 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三年,陆沉经历过无数风雨侵袭,他面对的人物从宁理、顾勇这种小角色,一步步变成江南世族和景朝贵胄这样的大人物。 得益于前世十几年军旅生涯养成的坚韧心志,无论面对怎样的难缠角色,陆沉都能沉稳应对,这也是他能在很短时间内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成大事者需静气,自古皆然。 然而此刻眼前这个年近古稀、颇为瘦弱的老人,却给了陆沉极大的压力。 明明他手无缚鸡之力,这也不是朝堂之上,当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平静地望过来,蕴含的威势仿若千钧之重。 “会吗?” 这句话并非质问,相反带着几分家长里短的亲善与温和。 但是陆沉不怀疑自己如果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对面的老人会让他明白何谓宰执之重。 或许在某些人看来,李道彦行将就木,江南世族损失惨重,哪来的力量对一个有边军作为后盾的军务大臣造成威胁? 陆沉却不会这样想,他笃定面前的老人是当今寥寥几位可以改变天子想法的人之一,而且在先前天子和江南世族的斗争中,这位老人乃至整個锦麟李氏压根没有出手,导致江南世族群龙无首,王晏等人根本不是天子的对手。 这种忍而不发的力量,往往容易被人忽视。 心念电转之际,陆沉依然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如李道彦所言,他如今已是国侯兼京营主帅,往后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时光,哪怕将来他不再奔赴战场立功,只是在后方练兵打理军务,等到四五十岁时资历也会非常惊人。 更不用说当今的天下格局中,他没有可能一直待在后方。 终有一日,他会封无可封直至功高震主,那时候他还会安于现状吗? 回答会,则过伪。 回答不会,那你意欲何为? 堂内清香袅袅,氛围默然。 李道彦并不着急,缓缓靠回椅背上,目光依旧停留在陆沉面上。 经过一阵思考,陆沉抬眼望着老人,给出一个极其简略的回答:“没想过。” 李道彦微微一怔,重复道:“没想过?” 陆沉点头道:“相爷的忧虑,晚辈能够理解,但是晚辈确实没想过。原因很简单,既然是未来几十年漫长岁月中可能发生的事情,谁能保证一定会朝着某个方向发展?晚辈乃是武勋,现今的地位和荣耀都是依靠军功换得。倘若将来晚辈没有再上战场的勇气,那么自然不会发生相爷担忧的状况。而晚辈若是继续上战场,生死不过在一念之间。” 他越来越顺畅,从容地说道:“老相爷,古往今来殁于战场的将军不计其数,晚辈当然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可是谁又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呢?” 听完这番陈述,李道彦苍老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颔首道:“只论当下,此言有理。” 陆沉没有在他面前刻意扮演迂腐忠臣的姿态,反倒是这种坦然的态度和理智的分析,让老人心中颇为满意。 陆沉道:“其实晚辈并不认为相爷的担忧会成为现实。中枢有两位宰相和众多大人打理朝政,边疆有两位忠心耿耿的大都督主持军务,更重要的是当今圣上知人善任、洞悉人心,大齐不会像伪燕那样沦为野心家角逐的战场。” 李道彦对此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你会不会觉得老夫是在多管闲事?”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诚恳地说道:“晚辈一直觉得相爷很矛盾。” “矛盾?” “是。在世人看来,相爷身为江南门阀的领袖,理应站在他们那一边。实际上在过往很多年里,相爷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诸如允许江南门阀在朝中和各地官府大肆安插自己的人,又如在是否支持北伐这件事上,相爷数次从中作梗。晚辈至今还记得,当年初次入京,东西南北还没分清楚,李三郎便找上门来,想要对我玩那套请客吃饭收下当狗的把戏。晚辈可以断定,李三郎此举必然有相爷的默许。” “继续。” “实不相瞒,那时候相爷在晚辈心中的形象,一如那些话本故事里的权臣奸相。然而后来晚辈发现,当朝堂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时,相爷愿意为了大局做出退让。换句话说,在相爷心里,锦麟李氏、江南门阀和大齐的命运都很重要,也很难分出一个高低轻重。可是这些势力终究会出现冲突与纷争,相爷又该如何取舍?” 李道彦双眼微眯,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陆沉轻叹一声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相爷身处其中,焉能不左右为难?焉能不倍感矛盾?” 李道彦意味深长地说道:“人活于世,不如意之事居多。” 陆沉点了点头,回到他之前提出的问题,答道:“晚辈不觉得相爷是在多管闲事,犹记得那天朝会之上,相爷公开庆丰街刺杀案的幕后主使,当时有几句让晚辈记忆犹新。相爷说,大齐在历经十五年的坎坷沉寂之后,终于有了奋发向上的迹象,这是数千万大齐子民勤恳努力的结果,亦是陛下和相爷终其一生为之努力的目标,在这个目标之前,其他任何事情都必须让步。” 他微微一顿,恳切地说道:“不论相爷的出发点是什么,晚辈只知道大齐从灭亡边缘重新站稳脚跟,你无法容忍任何人破坏这个来之不易的成果。不论是想要阴谋搅乱朝堂的三皇子,还是狗急跳墙铤而走险的京军叛逆,亦或是晚辈这个年纪轻轻却大权在握、说不定将来可能会威胁到皇权稳固的武勋。” 李道彦的面色渐趋放松,望着陆沉年轻俊逸的面庞,他眼里既有毫不掩饰的赞许,也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羡慕,随即轻声感慨道:“想不到最了解老夫的居然会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陆沉却摇头道:“晚辈认为最了解相爷的人是陛下。” 李道彦微微一笑,略过此节说道:“你先前说,朝中有老夫和薛章宪,边疆有萧望之和厉天润,最关键是有陛下掌控全局,这句话不能说有错,但是你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陆沉虚心地说道:“请相爷指点。” 李道彦喟然道:“每个人都会老、会死,无人能够例外。陛下……春秋鼎盛,但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康健,想必他同你说过此事。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无论才能高低,终将会撒手人寰,无法永远守护大齐的子民们。” 陆沉默然不言。 他先前已经表态,如今再重复没有意义,而且未来的事情充满太多不确定性,就算今日他做出承诺要做大齐的忠心柱石,面前的老人就会相信吗? 李道彦似乎知道他内心的想法,缓缓道:“虽说你不觉得老夫是在多管闲事,但是你肯定会有一些不解,毕竟这种事关键在于如何做,言语并无半分力量。其实今日请伱过来,不是大齐左相和山阳侯之间的交流,而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有几句话想送给一位他很看好的年轻俊彦。” 陆沉肃然道:“相爷请说。” 李道彦沉吟片刻,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老夫从来不会低估边军将士自身的努力,但是你莫要太过高估边军的底蕴。没有陛下的全力支持,没有朝廷上千官员努力做好后勤供给,单凭江北之地养不起三四十万兵马。一旦将来有人挑唆边军和中枢的矛盾,你要记住两点,其一是守住底线,其二是稍作妥协。刚极易折,大局为重,这八个字希望你能用心琢磨。” 陆沉应道:“是。” 李道彦点了点头,又道:“经过这次的动乱,江南门阀的势力受到重创,短时间内会安稳下来。但是老夫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这些高门大族的底蕴之深远超你的想象。此番郭王宁乐四家倒下,陛下肯定从中获益,但是陛下手中没有足够的人才,他无法做到彻底清洗。门阀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来你掌权之后,要分清眼前的云山雾罩,不要沦为他人手中的刀。” 陆沉隐约觉得老人这番话暗含深意,于是认真地记了下来。 李道彦稍作歇息,最后说道:“二殿下极肖陛下,将来他登基之后,只要你不逾越太甚,他会是你最好的支撑和后盾。” 陆沉想起那天在墨苑的情景,不由得微微颔首。 李道彦定定地看着他,老眼中浮现一抹慈祥之色,轻声道:“陆沉,老夫希望你能中兴大齐,青史留名。但是老夫也知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将来的路怎么走,终究要靠像二殿下和你这样的年轻人自己摸索。老夫唯一能做的便是协助陛下,为你们扫去身后的隐患,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 陆沉站起身来,躬身一礼。 李道彦坦然受之,随即挥手道:“去吧,老夫有些累了。” 陆沉再度行礼告辞。 年轻的国侯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锦麟堂。 堂内光线略显昏暗,老人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望着陆沉的背影逐渐从视线中消失。 他眼中仿佛有岁月流转,沧桑百年。 …… 齐建武十四年,十月初二。 山阳侯陆沉在七星军的护送下离开京城,及至卢州境内,与等候在此的京营一万余人汇合。 林溪就此与他分别,率七星军渡江北上,重归宝台山境内。 陆沉携天子剑和全套钦差仪仗,率亲卫营、两千骑兵和一万余京军继续沿着官道往西。 踏上漫漫西行之路。 (本章完) 439【四面边声连角起】 江北,定州。 在暌违十五年之后,这片处于夹缝中的疆土终于重归大齐治下。 得益于淮州军在北伐期间树立的优秀形象,兼之当年那些老人尚且在世,定州百姓对大齐没有显露出太强的抗拒。 首任定州刺史陈春原先是礼部侍郎,其人性情沉稳手段老练,十分擅长笼络人心赈济民生,又有窦标和杨康直这样的干吏辅佐,很快便搭建好定州的官衙体系。 如今定州地界设有五府,原先的汝阴城作为汝阴府的主城,同时也是都督府的驻地,刺史府则设在南边谷熟府城之内。 从南至北,从西到东,依次是谷熟府、高园府、汝阴府、雍丘府和东明府。 陈春最大的优点便是不会自作主张,他在定州理政的手段完全遵照两位宰相的面授机宜,短短九个月的时间便将定州各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时与南边的淮州有了愈发紧密的联系。 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连天子都不太放心的定州都督李景达。 汝阴城,大都督府。 李景达端坐帅位,下方左右两排大多是定州各军的主将。 驻守北面定风道的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驻守西边清流关防线的来安军都指挥使段作章、留守汝阴的振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 新设的宁远军都指挥使柳江东、定北军副指挥使李承恩以及奉福军都指挥使文茂福。 这六支军队中,定北军作为唯一的骑兵自然引人注目,而且到目前为止定北军的都指挥使依然是陆沉兼任。 李景达在得知陆沉被任命为京军大将军之后,曾经试探性地上折询问天子,是否要重新选择一员大将接手定北军,天子只回他“不必”二字,李景达便不敢再打这支骑兵的主意。 除去这六位大将之外,节堂内还有三位官员列席。 其一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其二是淮州都督府行军司马黄显峰,其三则是御史中丞、定州监军许佐。 其实自从李端登基之后,为了给边军足够的信任和一定的自主权,他从未派出过监军,李景达是第一个享受到这种待遇的边军都督。 更让李景达郁闷的是,许佐还不是宫中内监亦或普通官员,而是手握实权简在帝心、将来极有可能接任御史大夫的御前红人。 在某些关键时刻,许佐甚至可以直接否决他这位定州都督的决定。 至于黄显峰出现在定州都督府的军议上,是因为天子在最新的密旨中明确告知李景达,倘若定州防线出现重大的疏漏和危机,萧望之将拥有临时节制两州大军之权。 再加上堂内这些武将大多和陆沉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李景达只觉得自己这个定州都督做得索然无味,远没有陈春那般大权独揽顺心如意。 “禀大都督,根据织经司密探在敌境打探的消息可知,在大概半个多月前,有两支景军相继抵达河洛城,骑兵八千、步卒万五左右。从旗号上分析,骑兵乃是庆聿恭麾下的夏山军一部,步卒则是景廉贵族善阳麾下的定白军一部。” 苏云青面色肃然,不急不缓地说道:“截至目前为止,河洛城内共有景军骑兵两万余人,步卒接近四万人。” 段作章顺势说道:“清流关以西,景军以安县、深泽城为后援,以共城为犄角,以尧山关为核心,重新打造一条长约二百里的防线。在九月份之前,前线局势相对平缓,我军和景军只是循例派出游骑斥候巡查边境。但是从上個月开始,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景军游骑出动的频率和人数在不断增加,甚至时常有越界之举。由此可知,在经过大半年的蛰伏之后,景军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坐在另一边的宋世飞颔首道:“雍丘防线也有类似的状况。不过因为有七星军那些高手的帮助,景军游骑不敢进入定风道,只是在外围不断刺探,显然是想摸清楚我军的底细。” 飞云军驻扎在雍丘府北部一线,主要任务是镇守与北燕河南路相连的定风道。 其实还有一条道路可以进入定州北部,那就是群山延绵广袤无垠的宝台山系。 然而前年景燕联军在山中吃了一个大亏,现如今七星军在得到大齐的资助之后,又不断吸引北地草莽人才加入,愈发兵强马壮,在山里复杂的地形中更是占据绝对优势,景军只能望而却步。 七星军…… 这三个字进入李景达的耳中,他不由得更加怅惘和出神。 如今谁不知道七星帮主林颉和陆沉的关系?谁不知道其女林溪和陆沉已经定亲? 这支所谓的北地义军和陆沉的私兵有何区别? 想自己堂堂定州都督,手下几乎都是陆沉的人,真是令他心里不是个滋味。 “大都督?大都督?” 几声呼喊让李景达回过神来,他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召开的军议。 放眼望去,只见堂下所有人整齐划一地看着他,尤其是他从南衙带来的侯大勇,更是满脸关切之色。 李景达轻咳两声,缓缓道:“从前线的局势来看,景国皇帝南下之心不死,景军必然会犯我边境,诸位有何应对之策?” 短暂的沉默之后,段作章沉稳地说道:“大都督,末将认为在经过前两年的失败之后,景军不会冒然发动强攻,因为他们承受不起再一次失败,那极有可能动摇到景军战无不胜的军心士气。故此,他们最大的可能是在边境前线不断挑衅,亦或是通过佯攻佯败的手段诱使我军主动出击。一旦我军离开城池和关隘的庇护,对方便可调用大股精锐骑兵,在野外与我军决战。” 除了宋世飞和侯大勇之外,余者无不颔首认可段作章的判断。 见李景达沉默不言,段作章便继续说道:“末将以为,只要我军坚守城池关隘不出,景军短时间内便无计可施,除非庆聿恭携大军亲至,展开全面的进攻。不过到那时候,我朝三大边军都督府自然会同气连枝共同应对。” “此言不假。” 李景达微微点头,随即看向宋世飞问道:“宋将军有何看法?” 宋世飞抬手摸了摸脑门。 当初在萧望之麾下的时候,他和飞云军便以骁勇剽悍、逢敌必亮剑著称,飞云军中有句话叫做“只有赴死的勇士,没有后撤的孬种”,被上到指挥使下到普通步卒奉为圭臬。 平心而论,宋世飞不太喜欢死守关隘被动挨打,尤其是跟着陆沉一路从清流关打进河洛城,让这位悍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只不过当他看见段作章投来的规劝眼神,便勉强应道:“禀大都督,末将认为段指挥的建议很合理。” 李景达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依段将军之言,各部稳守驻地,无将令不得擅自出战!另外,宁远军改驻雍丘府南部,奉福军前往高园府城,以随时支援北线和西线。” 众人齐声应下。 军议结束之后,苏云青特地留下,对李景达说道:“大都督,下官接到提举大人的命令,不日即将返回京城。织经司将取消淮州司改设江北司,由察事羊静玄接任江北检校,往后由他负责定、淮两地的情报。” 李景达在京中待了很多年,自然知道羊静玄是何许人也,不过他此刻的关注点都在苏云青身上,笑问道:“苏大人此番回京想必是高升?” 苏云青淡然一笑道:“承蒙陛下的赏识和秦提举的举荐,下官将接任织经司提点一职。” 李景达眼前一亮,拱手道:“恭喜苏大人!” 苏云青连忙还礼,客套几句便告辞离去。 此刻节堂内终于安静下来。 振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去而复返,看着李景达孤零零地坐在帅位上,一派神思不属的样子,便近前低声说道:“大都督,这些人表面上对您很恭敬,实则都在防着您呢。” 李景达稍稍抬起眼角,闷声道:“何意?” 侯大勇坐在旁边的交椅上,皱眉道:“许中丞倒也罢了,他虽然带着旨意前来,毕竟不懂军事,只要大都督能够取得这些将军的支持,想必他不会随意阻挠大都督的决定。但是这些将军心里压根没有大都督,他们只想等着山阳侯来定州,到那时他们肯定会变个样子,巴不得山阳侯带着他们去和景军血战。” 李景达沉默不语。 侯大勇见状便说道:“大都督,他们分明是担心您在这里立下大功,所以想方设法劝您按兵不动被动挨打。在末将看来,这些人着实可恶,末将就不信难道山阳侯不在,咱们边军的实力就会下降很多,压根不是景军的对手?” 李景达略显烦躁地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侯大勇眼中泛起一抹亮光,凛凛道:“大都督,只有效法山阳侯在景军身上赚到功劳,您才能风风光光地重回中枢啊!” “放屁!” 李景达忽然变色,怒道:“陛下三令五申,要我坚守不出,避免被景军找到可乘之机!你在这里胡说八道,难道想让本督变成第二个侯玉?要不是看在你对本督忠心耿耿的份上,今日必定治你一个蛊惑军心之罪!往后若是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你休得继续胡言乱语。” 侯大勇连忙起身赔罪,但他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惊慌。 从南衙到边军,他跟在李景达身边已近十年,对这位上官的性情了如指掌。 侯大勇诚惶诚恐地告退之后,李景达双手按在扶手上,望着东面墙上悬挂的边疆地形图愣愣出神。 脑海之中,仿若天人交战。 “唉,真是两难啊……” 他轻轻喟叹一声,目光晦涩难明。 (本章完) 440【泽国江山入战图】 景朝,大都。 皇宫上元殿内,一位身段颀长、满面激动之色的年轻人正在慷慨陈词。 “父皇,儿臣七岁习武,十二岁跟随先生们研习兵法,十六岁随太子殿下征伐赵国,虽不敢自夸兵马娴熟,但也绝非胆怯畏缩之辈!儿臣学的这些本事,就是为了替父皇和太子殿下上阵杀敌,平定天下!如今常山郡王南下主持军务,儿臣恳请父皇允准,让儿臣南下入庆聿元帅帐下做一名小卒。儿臣绝对不会仗着皇子的身份胡来,只会用战功孝敬父皇!” 这位年轻人便是大景四皇子,年方十九岁的阿里合海哥。 御案之后,景帝面色淡然,不紧不慢地问道:“如果你在战场上陷入绝境,四面八方都是敌军,届时你会如何决断?” 海哥毫不犹豫地说道:“儿臣会跟敌军死战到底,最后一刀会留给自己,绝对不让阿里合氏的血脉蒙羞!” “好,记住你今日在朕面前说的话。” 景帝微微颔首,继而道:“朕给你五百骑兵,带着他们去找常山郡王吧。” “儿臣叩谢父皇!” 海哥大喜过望,双膝跪地大礼参拜,待起身之后,朝着旁边的年轻女子说道:“永平郡主,等我回来之后,一定带着不计其数的战利品任你挑选!” 女子微微一笑,礼节上无可挑剔,垂首道:“多谢殿下的好意,永平预祝殿下旗开得胜,大胜凯旋。” 景帝亦笑了起来,对四皇子摆手道:“行了,回府准备吧,让你母妃莫要太过挂念。” “是,父皇。” 海哥再度行礼,然后喜滋滋地告退。 景帝随手拿起一份奏章,视线停留在文字上,嘴里说道:“海哥还是小孩子脾气,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永平不敢。其实四殿下至诚至性,我一直以来都很佩服他。” 庆聿怀瑾在景帝面前不会特别紧张,因为她从记事开始便时常出入皇宫,这位雄才大略的天子甚至在她五六岁的时候,抱着她欣赏巍峨壮观的皇宫风景。 她看着景帝淡然的面庞,又道:“只是我没有想到,陛下会同意让四殿下南下入军。” 景帝道:“朕的儿子岂能养在深宫不食人间烟火?唯有经历过风雨的磨砺,雄鹰才能振翅翱翔。先前纳兰也是经历过伐赵之战的考验,赢得下面那些人的尊重和认可,才有资格坐稳太子之位。至于海哥,未来能有怎样的前程,全看他有多大的能力。如果死在战场上,那也是他的命运。” 言语之间,并无丝毫迟疑。 庆聿怀瑾恭敬地说道:“陛下对皇子和普通士卒一视同仁,大景必将一统天下。” “你现在也开始学着拍朕的马屁了?” 景帝提笔在奏章上批注几个字,随即抬眼望着庆聿怀瑾,微笑道:“朕还记得伱第一次入宫的时候,粉雕玉琢好似一个瓷娃娃,那时候朕还只是太子,先皇亦尚在世。一晃之间,先皇已经驾崩十五载,而你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朕记得,你的生日是四月初六?” 庆聿怀瑾没想到天子记得如此清楚,有些感动地说道:“是的,陛下。” 景帝感慨道:“这样算来,你今年二十一岁了。” 不知为何,庆聿怀瑾忽地心中一紧。 景帝笑了笑,关切地问道:“大都城里的年轻俊彦不知凡几,有没有我们永平郡主中意的儿郎?” 庆聿怀瑾垂首应道:“回陛下,永平暂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终究是要嫁人的。” 景帝语调平和,并未立刻提出让庆聿怀瑾无法回答的要求,仿佛他只是出于对小辈的关爱。 庆聿怀瑾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 景帝见状便岔开话题道:“这段时间多入宫陪朕说说话,等过一阵子,朕会有件差事交给你做。” “是,陛下。” 庆聿怀瑾恭敬地应下。 小半个时辰之后,陪着景帝看完奏章,她便行礼告退。 走在巍峨的皇宫之中,庆聿怀瑾不由得想起远在南方的父亲和兄长,以及一個令她越来越讨厌的男人。 “这次看你还如何嚣张。” …… 大都往南,越两千里,乃是河洛。 继续朝东南方向而行,在如今景军防线前出的地方,有一座小城名为藤县。 若登上城外南郊旗山眺望,隐约可见广袤的雷泽平原。 两年前,景军主力在这里吞下一枚惨败的苦果,万余步卒被淮州军全歼,这是继当年蒙山战役之后的第二次惨败,而且是正面战场上毫无花哨的败仗。 相较于后续陆沉领兵攻入河洛城,雷泽之战才是景军从上到下每个人都必须铭记的耻辱。 秋风萧瑟,满山枯黄。 千余景朝骑兵在山下护卫,半山腰处有百余名精锐亲兵警戒,一块巨石上站着十余位将领,面朝着雷泽平原的方向,其中有几人正在激烈地争论。 “在我看来,完全不必理会齐军在定风道和清流关的防线,我军可以从雷泽平原长驱直入!骑兵一旦进入东阳路境内,便可中心开花搅乱齐国民心。到时候无论齐军在西北两面的防线有多扎实,他们也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处境!” 这位年近四旬的武将名叫术不列,在夏山军中一直以擅长长途奔袭著称,曾经有过领兵疾驰五百里继而攻破敌军后方的显赫战绩。 另一边浓眉大眼的拔度当即摇头道:“幼稚。齐军难道看不到这个方向的弱点?他们分明是故意露出这个空当,引诱我军进入腹心之地,然后掐断我军的后路,让我军变成瓮中之鳖。雷泽平原东南面的关隘重镇全在齐军手中,随时都能派兵袭扰你的后勤辎重,难道你打算用几十万兵力填满整个雷泽平原不成?” 术不列冷声道:“不知是我幼稚还是你胆小。我军骑兵只要能够深入境内,哪里还需要后勤辎重,抢齐人的粮食就行了!再者说了,我不信齐军有胆量主动出城,在野外与我军决战。” 拔度微讽道:“其一,齐军可以坚壁清野,让你根本找不到足够供应大军的补给。其二,齐国边军可不是燕国那些废物,你若孤军深入,人家难道没有胆量围杀你?别忘了,两年前的雷泽之战!” 术不列语塞,他倒不是担心不远处的谋良虎羞愧,而是没有绝对的把握驳斥拔度。 稍稍沉默之后,他面色不善地问道:“那依你之见,我军只能强攻定风道?还是转攻清流关?” 拔度摇头道:“我没有这样说,总之冒然进入雷泽平原不是良策!” 两人再度争执起来,旁边的几名武将亦纷纷加入,好在他们都懂得规矩,哪怕声音再大也没有闹起来。 庆聿忠望安静地站着,并未参与在景军内部十分常见的议策争吵,他只是崇敬地看着前方负手而立的中年男人。 一声轻咳之后,所有的吵闹声立刻消失。 庆聿恭缓缓道:“我带着你们去看过宝台山、定风道和清流关,以及远处的雷泽平原,但是看来收获不多。” 众人不禁肃然。 庆聿恭转身望去,所有人都悄然垂下脑袋,他的声音依然没有半点怒意,平静地说道:“带你们在最前线观察,是希望你们可以看见齐军的守卫森严和章法齐备,但你们满脑子都只有如何战而胜之。我明白,你们在伐赵之战未逢败绩,尾巴早就翘到了天上。这种毛病倒也不难治,败上几场就能醒悟,只是大景铁骑已经败了两场,无论陛下还是本王,都不容许再败第三场。” 众将齐声道:“谨遵王爷教诲。” 庆聿恭不置可否,又道:“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先想清楚我军会遭遇怎样的困境,才能提前谋划如何避免,而不是一味只想着进攻。定州如今在齐国治下,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就不只是李景达和定州六军,还有萧望之和厉天润以及他们麾下的精兵良将。过去两场败仗之中,我们犯过的错误便是眼睛盯着一城一地,忘记对方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任你摆弄的木偶,从而陷入他们钩织的陷阱。” 听闻此言,庆聿忠望和谋良虎不禁羞愧难当。 庆聿恭并未穷追猛打,倒不是因为庆聿忠望是他的长子,而是打压过甚会影响士气,有些事情只需点到即止。 望着远处的延绵山川,庆聿恭不紧不慢地说道:“忠望,从现在开始,在河南路、定风道、尧山关、藤县、新昌、宜阳、定屏、珠山等地设卡建关,不允许任何人通过这些要道向南边传递消息。战前第一步,本王要斩断南人的耳目,让他们在迷雾之中摸索。传令北地各大门阀世族,过往诸事本王不再追究,自今日起若再勾连南人,夷族。” 庆聿忠望凛然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随即转头看向站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目光深邃而悠远。 王师道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压力笼罩全身,不由得躬身垂首。 庆聿恭道:“河洛城破之日,张璨缘何能在宫中得手?京山张家虽然凑得出两百死士,但是从当日的情景来看,张璨绝非临时起意,而是筹谋多时。” 王师道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回禀王爷,当时齐军大举压境,下官和察事厅的注意力都在城外,因此忽视了宫中的动静。” “哦。” 庆聿恭淡淡应了一声,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扑通”一声,王师道跪行大礼:“下官渎职,请王爷治罪!” 庆聿恭面无怒色,缓步前行。 望着走到跟前的身影,王师道只觉巨大的恐惧压在心头。 庆聿恭伸出手搭在王师道的肩头,悠悠道:“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委身于敌是无奈之举,本王理解你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本王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 王师道心中一震,他当然能够听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立刻答道:“多谢王爷不杀之恩,下官铭记在心!” 庆聿恭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随即将他拉了起来,道:“很好。” 王师道此时才感觉到那股恐怖的压力消失,自己的冷汗早已浸湿内衣。 庆聿恭环视众人,温言道:“你们有一点说的没错,这场战事的主动权在我军手中,所以不要着急,慢慢来,敌人会自己犯错。在这之前,整顿后方和军中风气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 十余位大将高声应下。 庆聿恭再度转身,目光仿佛越过千山万水,落在遥远的齐国大地之上。 那里不是重归齐国治下不到一年的定州,也不是无数次将景军拒之门外的淮州。 而是从一座孤零零的平阳城,到如今占据大片江北疆域的靖州。 庆聿恭眼前浮现一张当年曾经远远看过的面庞。 那是在蒙山以北的战场上。 他悠然舒了口气,心中默默念道:“厉兄,十年未见,尚能战否?” (本章完) 441【云岭之巅】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从永嘉城一路往西,经过庐陵驿,沿着官道横穿贺州与湖州,便可进入卢州地界。 再往西,便是大齐如今的西境边陲成州。 单论疆土面积,成州在江南十三州中位列第一,但无论是人丁数量还是富庶程度,成州都远远比不上淮州,更无法和围绕着永嘉城的忻州等地相比。 在元嘉之变以前,成州在大齐的地位趋向于无足轻重,因为那时候沙州七部还是大齐的忠心附庸,成州不存在边防隐忧。 后来随着八千土兵葬送在燕子岭,沙州七部的立场随之改变,成州西境登时变得岌岌可危,大齐不得不在此处设立都督府,以青江、游龙、博庐、安化四支军队,将近五万人的兵力守护漫长边境。 李端登基之后多次往沙州派遣使臣,只为修复两边的关系,然而始终没有取得进展。 直到侯玉案爆发,陆沉与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建立交情,这桩延续十九年的恩怨才有了化解的希望。 自十月二日启程,陆沉和林溪及数百名护卫一人三马日夜兼程,仅仅用了五天时间便赶到卢州境内,随即林溪带着七星帮的兄弟们渡江北上,陆沉则与等候在此的大部队汇合。 成州已然在望。 数日过后,青江府城东郊,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以成州刺史曲公则和成州代都督童世元为首,两府文武官员齐至,准备迎接来自京城的巡边钦差、山阳侯、军务大臣兼京军金吾大营行军主帅陆沉。 对于那位年少显贵、据说极得天子宠信的钦差大人,成州各级官员无不好奇,很想当面看一看对方究竟是怎样的英雄人物,但是两位军政大员的心情显然不太愉快。 曲公则倒还好,他和侯玉案没有多少关联,毕竟侯玉专理军务,不需要收买他这个成州刺史,顶多就是偶尔给他一些好处。 如今侯玉事败遭殃,曲公则当然会推得一干二净。 暂代都督一职的童世元难掩沉郁之色,若说对侯玉做的事情完全不知情,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这几个月他一直惶恐不安,生怕睁开眼就看到缉拿自己返京问罪的圣旨,织经司大批密探抵达成州之后,他心中的恐慌程度达到一个顶点。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不光织经司的人没有在成州境内大肆抓捕犯官,朝廷更像是彻底忘记西陲之地,既没有扶正童世元的都督之位,也没有雷霆震怒大动干戈。 童世元不敢去找织经司的人打探消息,这段时间过得无比煎熬。 直到陆沉平定京城叛乱、即将来到成州代天子巡查边境的消息传来,他才终于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便是引颈待戮的解脱。 虽然这般想,可他心中未必没有一丝希冀。 曲公则转头看着这位代都督的脸色,轻声宽慰道:“童兄,不必太过忧虑。从目前的局势来看,侯玉并未胡乱攀咬,朝廷不会大肆株连,毕竟成州政局的稳定非常重要。” 童世元轻叹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一定要让山阳侯领兵巡边?你我皆知,和江北边防相比,成州面对的敌人不算强大。虽然我们拿沙州人没有办法,他们想要越过云岭大举进攻也很困难。” 曲公则微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侯玉被夺爵流放,是陛下卖了沙州七部一个面子,否则此事压根不会闹大。侯玉纵然有很多错处,他杀的可是沙州人又非大齐子民。陛下是想借此机会修复和沙州七部的关系,如此大事当然要派一個得力重臣主持,还有谁比山阳侯更加合适?” 童世元闻言沉默片刻,勉强笑道:“但愿如曲兄所言。” 曲公则抬手轻拍他的肩头,洒然道:“童兄放心便是,这位陆侯爷抵达之后,咱们只将他当做祖宗一样供着。无论要金银财宝还是美女佳人,咱们把他伺候舒服了,还怕朝廷将来会揪着不放?” 童世元双眼一亮,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便在这时,前方数骑飞奔而至,高声道:“禀大人,钦差仪仗已到五里之外。” 两位大员对视一眼,连忙整理衣冠,带着上百名各级官员,浩浩荡荡地向东边迎去。 约莫一炷香过后,象征着朝廷威严的钦差旗牌映入众人眼帘,官道上则是甲胄鲜明、军容严整的万余京军。 当这支延绵的队伍停下之后,曲公则和童世元快步上前,齐声恭迎钦差。 一片肃静之中,一名戎装男子出现在队伍前方,向曲童二人说道:“末将金吾大营镇威军副指挥使刘隐,见过曲刺史、童都督。” 曲公则微微一怔,虽然对面这位名叫刘隐的武将很年轻,但他依旧不敢大意,赔笑问道:“敢问刘指挥,钦差大人何在?” 刘隐淡然道:“好教刺史大人知晓,侯爷有要事要办,因此暂时不来青江城。他托末将转告二位大人,专心打理各自政务为要,不必记挂他的行踪。另外,侯爷先前派人让刺史大人在青江城外准备一处营地,方便京军将士驻扎,不知可有办妥?” 曲公则心里有些憋屈,面上不敢表露,点头道:“回侯爷的话,此事已经办妥,一应粮草物资也已齐备。” “有劳刺史大人。” 刘隐拱手一礼,又对童世元说道:“童都督,侯爷请你办一件事。” 童世元略显紧张地说道:“请示下。” 刘隐道:“侯爷希望大都督能在三天之内,将青江、游龙、博庐、安化四军的名册、校尉及以上将官的详细履历准备好,务必要杜绝吃空饷的名额。侯爷还说,大都督若能将此事办好,可以记为一功。” 童世元心中一紧,应道:“末将必定办妥。” 片刻之后,钦差仪仗和万余京军在成州官员的引领下,直接开赴提前备好的城外营地。 童世元没有去理会不远处那些茫然无措的下属,轻声苦笑道:“这算什么?下马威?” 曲公则凝眸远眺,摇头道:“童兄多心了,依我看来,这位钦差大人确实是干实事的风格,难怪陛下如此器重和赏识他。” 童世元心中忽地跳出一个念头,不由得看向遥远的西方,喃喃道:“你是说……” 曲公则正色道:“我猜,山阳侯现在应该在云岭附近。童兄,莫要多想,老老实实按照他的吩咐做事就行,这样的人不是我们可以算计和敷衍的对象。” 童世元轻声一叹,神情复杂地点头。 …… 山色无定姿,如烟复如黛。 青江府往西七十余里,乃是隔开大齐和沙州七部的云岭。 这里不是淮州西边双峰山脉那样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而是从北到南绵延起伏数百里、由无数矮山缓坡构成的天然屏障。 云岭之中道路逼仄复杂,旅人通过没有问题,却无法供大军长驱直入。 深秋时节,这里依然草木葱葱,满眼青苍叠翠。 一支骑兵出现在云岭东麓,为首者正是陆沉麾下的勇将叶继堂。 将士们就地歇息,一名校尉来到叶继堂身边低声问道:“都尉,咱家侯爷真的去了山上?咱们要不要上去护卫?” 叶继堂啃着干粮,面色沉静地说道:“侯爷身边有亲兵,再者他今天要见一位很重要的客人,不方便带着太多人,咱们在这里安心等待便是。” 校尉点头应下。 叶继堂口中的客人便是沙州雅隆部头人的长女,洛九九。 一袭红衣身姿矫健地登上高百余丈的山顶,望着那抹站在一块平坦光滑的巨石上欣赏风景的身影,她不禁悄悄放轻了脚步。 林木之间,秦子龙看着这一幕,转头对其他亲兵说道:“好了,再散开一些,盯着外面就行。” 依旧是一身红衣的洛九九距离那抹身影越来越近,就在她准备喊一声的时候,一道温和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洛姑娘,我跋山涉水两千余里来到这里,你打算先吓我一个半死?” 陆沉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洛九九看似有些沮丧,眸中却泛起灿烂的神采,像模像样地福礼道:“洛九九参见陆侯爷。” 陆沉忍俊不禁道:“学得还挺像。” 洛九九也笑了起来,微微挑眉道:“那是,本姑娘聪明得很。” 山风清爽,女子眉目如画,韵致天成,仿若与这边境雄阔疏朗的天地融为一体,格外潇洒恣意。 如此神态,与她在永嘉城的表现截然不同。 陆沉颔首道:“看出来了,洛姑娘天资聪颖,非我辈俗人可以比拟。” “几个月没见,你居然变了。” 洛九九轻轻一跃登上巨石,笑道:“在齐国京城的时候,你虽然年纪轻轻,却和齐国朝廷那些老官儿无甚区别,就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般城府深沉。今日一见,才知道你也会开玩笑。” 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么在你看来,哪种形态更好?” 洛九九道:“当然是现在!对了,伱应该才刚到成州吧?怎么这么着急与我相见,难道是想念本姑娘了?” 陆沉听闻此言,不由得暗中感慨环境对人的影响真大,今天的洛九九与那身红衣相得益彰。 他没有趁势口花花占便宜,温言道:“洛姑娘应该知道我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洛九九当然知道,她很清楚陆沉的身份和地位,齐国皇帝特意让他来成州,显然是希望他能修复大齐和沙州七部的关系。 一念及此,方才爽朗明丽的洛九九眉尖微蹙,望着眼前壮阔的天地,轻轻叹了一声。 (本章完) 442【苍天可鉴】 陆沉打量着洛九九的脸色,没有急着追问她感到为难的缘故,指着旁边的巨石边缘说道:“坐下说?” 洛九九颔首道:“好。” 巨石光滑平整,可观远方风景。 两人并排坐着,间隔一尺左右。 “这次离开京城之前,陛下问我有多大的把握,我说最多只有三成。” 陆沉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洛九九好奇地看着他。 只听陆沉继续说道:“为何我说只有三成?这并非是在小瞧洛姑娘的影响力,而是公私有别的问题。如果只是我个人,相信在洛姑娘的斡旋下,沙州各部不会有太大的敌意。可若想修复沙州七部和大齐的关系,必然会牵扯到十九年那桩往事。只要大齐朝廷一天没有就当年燕子岭的血案向你们赔礼致歉,沙州人就无法原谅大齐曾经犯下的过错。” 洛九九不解地问道:“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不劝齐国皇帝下一道圣旨,将当年的血案分说清楚。在这个基础上再给沙州各部一些补偿,我相信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我听阿爸说过,十四年前你们的皇帝第一次派使臣来沙州,各部的头人其实没有太抗拒,结果那位使臣对当年的事情只字不提,然后……然后就被丢回了云岭东边。” 陆沉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 他双手撑着地面,微微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 “笑什么嘛?” 洛九九皱了皱眉头。 陆沉解释道:“在齐人的脑袋里,有句话叫子不言父过,意思就是说无论父亲做过怎样的错事,儿子都不能公开议论。又有一个词叫亲亲相隐,是指倘若有亲人触犯法度,你不能告发不能作证,否则就会将你治罪。” “亲亲相隐?” 洛九九重复着这四個字,忽地语调上扬:“可我也听过,你们齐人有句话叫做大义灭亲!” “这……” 陆沉颇为罕见地语塞。 洛九九充满求知欲地问道:“究竟是该大义灭亲?还是你说的亲亲相隐?” 陆沉思忖片刻,坦然道:“这两种方式都有道理,全看你如何选择。” 洛九九“哦”了一声,又道:“也就是说,伱们的皇帝陛下选择了亲亲相隐?这就不能怪沙州人不领情。”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是实情不止这么简单。” 陆沉并未否认,不急不缓地说道:“当年河洛失陷后,陛下之所以能在江南立足,完全是靠皇七子的身份。他的权力来源于先帝的法统,在先帝已经死去多年的前提下,如果他公开批判先帝的所作所为,对自身的权威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究其原因,大齐以忠孝治天下,天子理应是万民的表率,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子不言父过的道理,天子岂能不避讳?” “你这么说,我倒是能明白。” 洛九九叹了一声,右手一翻道:“可是各部的头人不会接受你的解释。” “意料之中。” 陆沉点了点头,继而道:“要不你也说说沙州这边的情况?” 洛九九没有拒绝,直白地说道:“其实几个月前我回到沙州之后,便借着通知各部头人有关侯玉下场的机会,试探过他们的想法。在头人们看来,虽然侯玉这个畜生总算有了报应,但这只能弥补这些年他对沙州人造下的杀孽。至于沙州和齐国之间的恩怨,根源在于十九年在河洛城外惨死的八千沙州男儿,齐国一天不就此事给个说法,沙州便不可能原谅齐国。” 陆沉安静地听着。 洛九九继续说道:“这次知道你要来成州,还要同我见面,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于是又去各部转了一圈。大体上和上次没有区别,头人们的态度很坚决。阿爸猜到我的心思,就在私下里对我说,其实你没必要特意跑一趟。” 陆沉好奇地问道:“为何?” 洛九九的一双小腿在巨石边缘轻轻晃荡着,语调略显低沉:“阿爸说,沙州和齐国无法再回到二十年以前的状态,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只要你们的边军不再越过云岭,肆意屠杀我们的族人,沙州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袭扰你们的边境。等过个几十年、上百年,当年的记忆渐渐消失,仇恨自然就会消解。” 说到这儿,她转头望着陆沉的侧脸,清亮的眼眸中泛起浓重的不解:“所以我也想不明白,你和齐国的皇帝为何这么着急解决这件事。你应该很清楚,除非是到了灭亡的关头,我们沙州人不会主动挑起战争。” 陆沉想了想,尽量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说道:“十五年前河洛失陷,大齐被迫将京城迁到江南的永嘉,依靠着衡江天堑和靖州、淮州两地的遮蔽,勉强挡住景国大军的侵袭。对于大齐来说,衡江就是守护无数百姓的铁壁。然而衡江绵延数千里,需要防备的地方很多,更要命的是有一截地方完全不属于大齐,我们根本无法确认景军会不会从那里南下。” 洛九九反应很快,顺势说道:“你是说衡江上游?确切来说是指飞鸟关?” 陆沉赞许地说道:“没错,洛姑娘果然聪明。我朝陛下必须要考虑这一点,鉴于沙州七部和大齐的恩怨,倘若景国利用这个关系和你们沙州人达成盟约,从衡江上游借道南下,你可知道后面会发生何事?衡江不再成为阻挡景军的屏障,景军可以从西境杀入我朝腹心之地。到那个时候,我朝耗费十余年苦心构筑的沿江防线就成了摆设。” “难怪……你们会如此急迫。” 洛九九轻声呢喃,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同时又有些欢喜。 失落在于陆沉千里而来,所谋者依然是国家大事,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欢喜则是因为他的坦诚,并没有拿那些花言巧语来蒙骗她,相反毫不犹豫地说出真实原因。 “形势所迫,不得不尝试一下。” 陆沉目光深邃,悠然道:“对于景国君臣而言,或许以前他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的景军在战场上占据绝对优势。景国皇帝一方面与民生息,一方面按部就班地吞并燕国和赵国。等到将燕国疆土纳入版图之后,战无不胜的景军就可以集结重兵,向我朝发起最猛烈的攻势。” 洛九九佩服地说道:“可是他们没有想到,齐国的边军这么厉害,除了那些成名将帅之外,又冒出来你这样一个天才。不光能在战场上击败他们,还能将河洛城打下来。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齐国边军和衡江天堑很难对付,于是顺理成章地会想到沙州七部。” “是这么个道理。” 陆沉颔首道:“如果让景廉人走到前面,利用沙州和大齐的恩怨提前谋局,我朝的处境会更加艰难。陛下考虑到这一点,只能让我来成州试试,毕竟我和洛姑娘的交情还算不错。” 洛九九莞尔道:“所以你打算怎么说服我帮你呢?” 陆沉故作哀怨道:“我以为凭我和洛姑娘的交情,应该不需要费尽口舌,没想到……唉,某人当初说欢迎我来沙州做客,原来只是一句客套话,偏我还郑重其事。” 洛九九被他逗得笑个不停,抬手在他肩头轻捶了一下,嗔道:“别恶心人!” 林间深处,偶然转头过来的秦子龙恰巧看到这一幕,又连忙回过身去,默默赞道:“不愧是侯爷,嘿!” 这边洛九九在捶完之后,没好气地说道:“不要以为我笨,这分明是两码事!我欢迎你来沙州做客,不代表我会帮你说服各部的头人。” 不待陆沉开口,她又连忙说道:“其实这事的关键不在于我愿不愿意帮忙,而是我真的很难帮到你。实话告诉你,沙州七部名为一体,实则各自做主。我阿爸只能管得了雅隆部,其他六部的头人出于尊敬,在一些小事上会听阿爸的劝说,但是在这种关系到各部血仇的大事上,就连我阿爸都没办法替他们做主,更不用说我这个晚辈。” 末了,她还是补了一句:“你不能说我不讲义气!” 陆沉转头望着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微笑道:“你如果不讲义气,又怎会冒险来与我相见?” “算你有眼光。” 洛九九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随即关切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陆沉缓缓道:“不知你能否给我讲讲,七部的详细情况以及各部头人的性格生平?” 洛九九迟疑道:“你……”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此番是诚心想修复两边的关系,绝无半点对沙州人的不利之心。” 洛九九望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道:“陆沉,不要骗我,否则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让你付出代价。” 陆沉坦然道:“我不是侯玉,也绝对不会成为第二个侯玉。若违此誓,天弃之。” “好,我信你。” 洛九九干脆利落地说着,随即便给陆沉讲起沙州的情况。 陆沉偶尔提问,逐渐弄清楚传承数百年的沙州七部的真实模样。 不知过去了多久,两人的交谈终于告一段落。 陆沉起身,温言道:“洛姑娘,我现在要回一趟青江府做准备,过几天再让人用老法子联系你。” 洛九九亦站起来,看着他的面庞轻声道:“事在人为,但是也不要太勉强。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洛九九的朋友。” 陆沉微微一笑,冲她伸出右手。 洛九九茫然地看着他的手,问道:“这是何意?” “握手。” “有什么用意?” “如你所说,握手代表我们是朋友。” “我没听说过齐人有这样的礼节。” 洛九九虽然这般说,还是伸出右手,与陆沉的手轻轻一握。 陆沉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深意,随即笑道:“这是陆沉的礼节。” (本章完) 443【请君入瓮】 沙州,雅隆部,黑水寨。 虎头虎脑的少年洛恒山溜进洛九九的房间,望着她坐在窗前发呆的身影,亲近地喊道:“阿姐!” 洛九九头也不回地问道:“何事?” 洛恒山道:“各部的头人都来了,阿爸喊你过去。” 洛九九微微一怔,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那天回来之后和父亲的交谈。 “阿爸,齐人这次很有诚意,他们愿意给沙州很多金银和物资作为补偿,也会以齐国皇帝的名义做出保证,将来绝对不会再出现侯玉那样的情况。只要我们同意签订那个友好盟誓,齐国会将耕作之术无偿教给沙州人,种子和铁器也会以很低的价格卖给我们。” 面对长女恳切的神态,洛耀宗沉默良久,缓缓道:“九九,我知道你在齐国京城欠了陆沉的人情,这次他代表齐国皇帝而来,你想趁这个机会还了人情。但是你也应该明白,沙州的大事并非我们雅隆部说了就算,如果我们对齐国表现得太亲近,很有可能成为其他六部眼中的公敌。” 洛九九只能将陆沉关于景人的分析说了一遍,然后道:“阿爸,现在齐国和景国相争已经成为定局,沙州真能做到置身事外?” 洛耀宗眉头微皱。 洛九九继续说道:“上次阿爸说过,北边突然来人要找金川部做大生意,女儿怀疑这些所谓的商人就是景国的探子。如果一定要从齐景之间选择,女儿宁愿选择齐国,毕竟齐国现在的皇帝能治罪侯玉,说明他和以前那个皇帝不一样。至于景国,十九年前燕子岭的血案,确实是因为齐国皇帝卑鄙无耻的出卖,但是源头却在逼迫齐帝这样做的景人,最后下手的也是景人!” 洛耀宗望着她略显激动的面庞,温言安抚道:“好吧,你让为父好好想一想,这件事还是得慎重一些,不能仓促决定。” 洛九九很清楚父亲沉稳的性情,他这样说估计短时间内不会有下文,却没想到几天之内就有了变化,父亲竟然将各部头人请了过来,显然是要商议这件大事。 思绪回到现在,转头看着洛恒山脸上怪怪的笑容,洛九九抬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下,道:“臭小子,笑什么呢?” 洛恒山咧开嘴,故作老成地说道:“阿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听说那个姓陆的齐人来了,你就马上去了云岭,然后又想让阿爸说服其他头人,对不对?” 洛九九眯起眼,也笑了起来:“然后呢?” 洛恒山见势不妙,连忙拍着胸脯说道:“阿姐放心,我一定会支持你!” “是吗?” 洛九九起身来到近前,出手如闪电一般掐住少年的耳朵,没好气地说道:“阿爸说伱的武功好几個月没有长进,你还有闲心管我的事情,我看你真是皮痒了!” “疼,疼,阿姐快松手!” 洛恒山被洛九九一路提溜出来,老老实实地去后山练武。 洛九九目送他离去,随即整理衣衫向大屋走去。 此刻屋内人声鼎沸,洛耀宗坐在主位上,左右围了一圈中年男人,他们便是沙州各部的现任头人。 除这七人之外,还有十几位年轻男子,要么是头人的儿子,要么就是各部的得力干将。 洛九九进来之后,立刻便有数道炽热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恍若未觉,向各位头人问好之后坐在洛耀宗的侧后方。 这个小插曲并未影响屋内的商谈。 “洛老哥,你说的道理大家都懂,但是齐国想拿一点银子就重新收买我们沙州人,这简直就是在做梦。” 此人名叫杨金,乃是水西部头人,时年四十二岁,以性情耿直刚烈而闻名。 水西部在沙州最西边,距离衡江的发源地不算太远,故而得名。 七部之中,属水西部人丁最少,但是杨金此刻的表态掷地有声,其他头人并无丝毫轻视之心,因为他们知道水西部从来不缺少悍不畏死的勇士。 洛耀宗神色镇定,缓缓道:“依你之意,我们应该直接拒绝齐国的示好?” 杨金沉声道:“从一百六十多年前开始,一直到十九年前,我们沙州人对齐国忠心耿耿,但凡他们有需要,只要一道旨意传来,沙州儿郎便会自带干粮上阵杀敌!十九年前那一仗,沙州甚至没有接到齐帝的旨意,父辈们在得知河洛被围的消息后,依然派出了八千勇士,可是结果呢?洛老哥,这件事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我杨金第一个不答应和齐国交好!” 屋内的气氛愈发凝重。 坐在杨金对面的者黄部头人彭瑊点头附和道:“老杨说的没错,整整十九年,齐国朝廷一直没有正面回应过这件事,我沙州八千儿郎岂能白白牺牲?” 这番话赢得屋内相当一部分人的支持。 洛九九看着这一幕,愈发理解父亲当初的迟疑。 便在这时,身躯肥大的金川部头人哈代打圆场道:“老杨,老彭,你们先不要着急。洛老哥的意思很明白,现在齐国主动找上门来,又不像以前那样派个没听说过的小角色,而是派来大名鼎鼎的山阳侯陆沉。这样看来,齐国皇帝这次确实是想跟咱们沙州握手言和,所谓漫天开价落地还钱,咱们大可以提出一些条件,看看齐人会有怎样的反应,这也不算背叛自己人,对不对?” 金川部在沙州之内实力不弱,仅次于雅隆部和铁阳部,而且因为金川部掌握着衡江上游、沙州通往江北的唯一要道飞鸟关,一直都和北边有货物交易,因此族人的日子最安逸。 哈代在七位头人之中性格最圆滑,至于他这番话是缓和气氛,还是想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敲齐国一笔,旁人自然不得而知。 洛耀宗顺势接过话头:“老哈的话也是我想说的。各位兄弟,当年的血仇自然需要一个说法,但是咱们也要为族人们考虑。这十来年里因为和齐国彻底断绝往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如今齐国主动登门,我觉得至少可以给对方一次机会。” 杨金默然。 若论处境艰难,水西部因为地缘的影响,族人生活最困顿,这些年多亏雅隆部暗中扶持,所以当洛耀宗讲到这个话题,他只能选择沉默。 哈代身旁,身形精瘦、双目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大石部头人那岩冷笑道:“其实这事不难办,如果齐国真的有诚意,那就让齐国皇帝亲自为沙州八千儿郎写一篇祭文!我听说,齐人最在意这个东西,只要齐帝在祭文里将十九年前的事情分说清楚,那么咱们也算能对祖宗们有个交代。咱也不为难齐帝,不需要他在祭文里向沙州人赔罪,只要一五一十没有假话就行。” 几位头人尚未开口,周围那些年轻人轰然叫好。 和这些长辈不同,沙州的年轻一辈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淬炼,对于齐国没有多少畏惧,相反他们当中一些人泛起跃跃欲试的神情。 洛九九忍不住说道:“那叔,齐国皇帝肯定不会写这个祭文,我听说他只会给上苍祭拜。再说了,齐国皇帝先前将侯玉治罪,是因为他听我说了侯玉做过的罪恶,所以他确实是诚心想和咱们沙州修复关系。” 那岩对她倒是颇为疼爱,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闻言便笑道:“九九,齐国皇帝治罪侯玉,在老那看来和沙州没有太大关系。你先前也说了,齐帝不止治罪侯玉一个人,还处理了很多官员,这说明侯玉和那些人勾结到一起欺瞒齐帝,这才是他发怒的原因。如果他不狠狠收拾这些人,将来还有哪个齐国官员把他当回事?” 洛九九微微一怔,她没想到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沙州的那岩能看得这么透彻,一时间想不到如何反驳。 一位身材高大容貌英俊的年轻人趁势打趣道:“洛家妹子,我们都知道你在齐国京城的时候,得到过那位山阳侯的帮助,所以会想着帮他们说话。然而齐人心思深诡计多,你可要清醒一些,不要上了对方的当。” 洛九九脸色沉了下来,不过还没等她发怒,年轻人身前的中年男人便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年轻人讪讪地低下头。 中年男人名叫沈敏,乃是沙州第二大族群铁阳部的头人,年轻人则是他的长子沈天逸。 沈敏朝洛九九歉然一笑,然后对其他头人说道:“我赞成洛老哥的看法,既然现在是齐国主动伸手,那我们可以给对方一个机会。不过,咱们沙州人最看重胆量二字,如果那个山阳侯陆沉有胆子来沙州走一趟,和我们当面见一见,这件事就有谈下去的可能。他要是没这个胆子,那就趁早滚回去,不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洛九九下意识就想反对,然而洛耀宗轻轻咳了一声,随即说道:“沈老弟的提议有道理,我们就借着这个机会看看齐人到底有多少诚意。” 余者无不赞同。 洛九九看着父亲的侧脸,不由得心中暗伏,隐隐担忧。 (本章完) 444【伏兵万里】 待邀请陆沉来沙州的细节商定之后,各部头人相继告辞离去。 金川部头人哈代特意留在最后,等其他人走了之后,来到洛耀宗身边低声说道:“洛老哥,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做?” 洛耀宗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语调十分委婉:“那些商人想要的是你们金川部的药材和原木,雅隆部可没有这些好东西。就算我有兴趣,雅隆部也拿不出那些宝贝,难道还能平白得银子?” 哈代笑道:“不瞒洛老哥,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北边来的人胃口很大,一旦谈成了就是数不完的雪花银。以前大家都穷,金川部日子好过一些但也有限,大家顶多嘴上发几句牢骚。可是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我实在是不想错过,又怕其他人眼红动歪心思,所以就想找洛老哥一起做。你们雅隆部什么都不需要出,只要关键时候支持我们金川部一下就行。” 洛耀宗打趣道:“老哈,想不到你这么信任我。” 哈代满面敬佩,掷地有声:“在沙州这片土地上,我就算信不过所有人,也绝对信得过洛老哥。” 洛耀宗默然片刻,又问道:“老哈,咱们几十年的交情,有些话没必要藏着掖着。你实话告诉我,北边来的是不是景人?” “当然不是!我问过他们的来历,是燕国境内的两家大商号联手采买。” 哈代斩钉截铁地否认,又道:“洛老哥,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景人又如何?沙州值钱的东西就那些,无论卖给谁,换来的银子都是分给族人,管他是齐人、燕人、景人还是代国商人,说到底这有什么区别?” 洛耀宗笑了笑,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说道:“如果只是做生意自然没有区别,但是我担心对方想要的不只是那些货物。” 哈代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老哥放心,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娃娃。直到现在为止,北边来的人都没进过飞鸟关,每次我都是派人去关外和他们商谈。” “你想的确实周全。” 洛耀宗想了想,继而道:“这件事不必着急,最好还是先摸清楚对方的底细。至于咱们两家是否合作,等我跟族老们商议再定。” 哈代听出他的话锋已经松动,遂心满意足、满脸堆笑地告辞离去。 洛耀宗返身回到屋内,见洛九九神色略显凝重,于是温和地说道:“唯有真诚方能打动人心,齐国若想和沙州修复关系,那位山阳侯必须要亲自走一趟。” 洛九九道:“阿爸,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何事?” “沈敏一直想取代阿爸的位置,想让铁阳部成为沙州最强大的部落,这些年他暗中做的勾当,阿爸不是不知道。让陆沉来沙州如果是旁人所提,我不会胡思乱想,可偏偏这是沈敏的提议,我认为他肯定藏着坏心。” “坏心?” “万一陆沉在沙州出了意外,齐国皇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沈敏可以将这个责任推到雅隆部和阿爸的头上,然后联合其他五部逼迫阿爸交出议事大权!” 所谓议事大权,是指沙州七部数百年来形成的惯例,也就是今天洛耀宗召开的头人大会。 平时七部自身的事务由各部头人决断,如果遇到影响整个沙州的大事,雅隆部头人有权召集各部商议对策。 虽然洛耀宗不能一言决之,但他的确凭借这個权力获益匪浅,雅隆部能够占据沙州最好的土地,与此也有着一定的关系。 听到洛九九这句话,洛耀宗微微动容,道:“我以为你只是在担心山阳侯的安危,没想到伱想得更深一层,这些年确实没有白疼你。不过你放心,沙州内部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你让人去告诉山阳侯这个消息便可。” 洛九九心知父亲已经做出决定,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我亲自去一趟成州。” 洛耀宗没有阻拦,只叮嘱道:“注意安全。” …… 成州,青江府城。 曲公则和童世元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钦差大人。 行辕正厅之内,两位执掌成州军政大权的高官毕恭毕敬地坐着,聆听那位年轻国侯的训导。 “……这次离京之前,陛下特意交代过,成州需要维持稳定。” 陆沉这句话让两人心中大安,他翻看着手中的卷宗,继续说道:“大都督,成州四军的缺额有些严重。” 童世元立刻起身,惶恐地说道:“禀上差,当初侯玉担任成州都督的时候,只器重青江、游龙二军,对于博庐和安化两军则不管不顾,纵容下面的将领吃空饷,他自己拿了最多的好处。当然,下官也有过错,虽未直接参与其中,却也收了一些好处,还没有向朝廷检举侯玉,此乃下官之罪!下官代领成州都督府后,对四军进行了一番调整,让各军兵力大致相同,但也确实无法及时补上所有缺额。” 陆沉眼眸微抬,此人这般坦诚,倒是让他略有些意外。 他将卷宗放在桌上,淡然道:“陛下命我巡视边境,主要便是解决边军存在的问题。这样吧,劳烦大都督重新登记造册,各军维持现有的兵力,以此成文送去京城,在军事院存档记录。以前的问题暂时可以搁置,但是从今天开始,成州都督府必须改掉以前的毛病。若有人再犯,那就新账老账一起算。” 童世元咽下口水,紧张又庆幸地说道:“谨遵上差之命!” 陆沉示意他坐下,又看向曲公则说道:“曲大人,本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曲公则恭敬应道:“请上差吩咐。” 陆沉简略说了几句,曲公则略显讶异地说道:“莫非上差打算用兵?” 在陆沉来到成州之前,曲公则和童世元私下讨论过几次,认为这位年轻国侯大概有两件差事,其一是替天子处理成州的手尾,其二是尝试修复和沙州七部的关系。 如今听陆沉让他筹措粮草军饷,曲公则难免一愣,只是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不妥,连忙改口道:“下官多嘴了。请上差放心,成州刺史府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上差的嘱托。” 这两人如此知情识趣,倒是省了陆沉很多功夫。 闲谈片刻之后,两人起身告辞,陆沉没有挽留,只是委婉地谢绝他们的接风宴。 虽然刺史和大都督都是显赫官职,但和陆沉名字前面那一连串的头衔相比,显然还不够分量,因此二人也不敢强求。 陆沉回到内书房,这里已经有一位熟人等候良久。 他打量着这位三十余岁、貌不惊人的男子,微笑道:“尹检校,许久不见。” 尹尚辅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两年前在河洛城的初见,那时候陆沉还只是淮州都督府一名都尉,而他是织经司在河洛城的负责人。他亲眼见证陆沉在河洛城搅动风云,用陈景堂父子的死让燕景权贵头疼万分,后来更是参与了名动天下的河洛之战。 时过境迁,如今他已是织经司新任成州检校,对面的年轻男人更是一飞冲天,傲然站在大齐朝廷的核心圈层之中。 尹尚辅自然不会嫉妒,相反没有陆沉的出现,他很可能要在河洛城蛰伏几十年,哪有机会顺利跻身织经司四大检校之列? 一念及此,他无比恭敬地行礼道:“下官拜见侯爷!” 陆沉道:“你我算是旧识,不必多礼,还是说正事吧。” “是,侯爷。” 尹尚辅应下,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根据最新收到的织经司内部密报,江北的局势陡然紧张起来。从十月份开始,伪燕察事厅和军队在各处要道设卡建关,东至定州北部,西到伪燕江北路,甚至连宝台山西边的河南路,伪燕不知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进行封锁。而且河洛城内的管控愈加严厉,我们的兄弟只能潜伏下来,无法像往常一样传递消息。” 陆沉目光微凝,缓缓道:“也就是说,现在我们和北边的联系已经被切断?” 尹尚辅点头道:“是的。通过靖州叶检校和淮州苏检校的分析,伪燕突然这样做是因为大战即将来临。过去几年的战事中,燕军吃过很多次情报的亏,他们显然不想重蹈覆辙。” “燕军……” 陆沉复述着这两个字,缓步走到大案之旁,看着平铺于上的地图,想起在河洛城与王师道密探的情形,沉声道:“这不是伪燕官员乃至察事厅的手笔。” 尹尚辅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笃定,但是想起陆沉的那些功绩和壮举,心中自不会怀疑他的判断,顺势问道:“莫非是景廉贵族所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庆聿恭亲自出手了。” 陆沉望着地图上衡江以北的辽阔天地,继而道:“你准备一下,这段时间我或许要去一趟沙州。” 尹尚辅愣了一下。 这个话题过于跳跃,刚刚还在讨论燕齐边境上的局势,一转眼就跳到沙州七部。 尹尚辅知道陆沉此番西行最重要的任务便是解决成州边境的隐患,却想不明白去沙州和江北大局有何关联。 难道他是想尽快解决沙州的问题,然后北上率领边军应对强敌? 尹尚辅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于是立刻垂首道:“是,下官马上安排妥当。” 待其退下之后,陆沉依旧望着桌上的地图。 从遥远的宝台山,到南边重归大齐治下的定州,再到地域广袤人丁繁盛的淮州,然后穿过人迹罕至的双峰山脉直抵靖州平阳府。 他的目光继续往西南而走,落在江南西陲的成州,以及仅仅一道云岭之隔的沙州。 沉思良久之后,陆沉脑海中浮现庆聿怀瑾的面庞,轻声自语道:“你爹究竟想从哪里下手呢?” (本章完) 445【不入虎穴】 青江城,北郊。 成州刺史府准备的营地里,驻扎着京营一万余人和陆沉从边疆带来的两千骑兵。 其实这也是曲公则和童世元这两位高官毕恭毕敬的原因之一,毕竟陆沉声名在外,他亲自带着一支大军来到成州,谁又敢撩拨虎须? 从京城至成州的漫漫途中,京营士卒经过陆沉及其麾下将官的反复打磨,相较当初的涣散有了明显的改善和进步。这个过程又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是陆沉带着他们离开京城、直到进入卢州境内,这期间陆沉主要是训练他们的各种基础能力。 这些将士原本分属于镇威、崇威和立威三军,但是他们和乐明鸿等人的关系不算紧密,陆沉特地从三军中挑选出这些家世贫寒、无大奸大恶之举的京畿子弟,在给予他们充分尊重和待遇的基础上,对他们进行从易到难的各种操练。 纵如此,等进入卢州境内,也有将近一千三百人不符合要求被淘汰。 第二个阶段,陆沉在平定京城叛乱后再度赶到卢州,随即着手对这支京营队伍进行整编。 依照天子的旨意,京营只保留三军的建制。对于金吾大营而言,陈澜钰率领的定威军自然需要保留。立威军都指挥使严秉没有参与叛乱,在清洗完乐明鸿和左玉山二人的亲信势力后,剩下数千人并入立威军,由严秉负责统领。 停留在卢州境内的一万一千余人被陆沉编为镇威军,由他亲手带出来的刘隐担任副指挥使,暂代指挥使大权,下面的掌团都尉和掌营校尉也都换上陆沉看中的将官。 至于两千骑兵,仍旧是由叶继堂统领。 秋日的临时校场上,京营将士在刘隐的指挥下刻苦训练,毫无怨言地挥洒着汗水。 陆沉站在校场边缘看了一会,秦子龙近前说道:“侯爷,行辕那边传来消息,沙州洛姑娘来了。” “好。” 陆沉应了一声,随即对不远处的刘隐招了招手。 “侯爷。” 刘隐快步跑来,恭敬地行礼。 陆沉看着校场上努力操练的将士们,叮嘱道:“接下来这段时间改为三日一练,务必要保证将士们吃饱睡好。另外军规的宣讲不能松懈,要让他们将每个字都刻在脑子里。” 刘隐心领神会,垂首道:“末将领命!” 陆沉简单勉励他几句,便带着秦子龙和亲兵们返回城内的钦差行辕。 及至偏厅,陆沉孤身迈步而入,便见一位身穿品红烟云蝴蝶裙的年轻女子坐在下首的交椅上,手中捧着青瓷茶盏,略有些神思不宁。 “洛姑娘,久等了。” 陆沉上前微笑说道。 洛九九放下茶盏,摇头道:“没事,你这里的茶不错。” 陆沉观察着她的脸色,颇为随性地在她对面坐下,温言道:“你这次亲自来成州,莫非是沙州内部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洛九九不意外他的反应如此敏锐,点头说道:“那次与你相见,回去之后我对阿爸说了你的想法,然后阿爸便召集各部头人商议。不出所料,头人们对于你的到来很抵触,他们也提了一些不太容易实现的条件,比如让你们齐国皇帝为沙州八千儿郎写一篇祭文。” “祭文?” 陆沉心中微动,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 洛九九稍显迟疑,轻声道:“还有人说,如果你们齐国真有诚意,你这位负责和谈的钦差大臣就应该亲自去沙州,和七部的头人面对面地商谈,否则此事不必继续下去。” 陆沉不慌不忙地问道:“洛姑娘,请问是谁提出这個条件?” 洛九九答道:“铁阳部头人沈敏,铁阳部在七部之中实力仅比我们雅隆部稍弱,沈敏说话的分量同样不轻。” 陆沉思忖片刻,忽地笑道:“其实这样也好,我原本就打算去一趟沙州。” 洛九九讶然道:“来沙州?伱不害怕吗?” 陆沉奇道:“为何要怕?” “沙州可不是齐国疆土,你身上的官职和钦差的名头没有任何意义,相反还有可能引来沙州人的恨意。等你进入沙州境内,随时都有可能遭遇明枪暗箭各种危险。” 洛九九的言辞稍稍有些夸大。 至少在雅隆部掌控的地方,没人会对陆沉造成威胁。 陆沉笑道:“我记得当初在京城西郊送别某人的时候,她曾经说过欢迎我到沙州做客,会带我欣赏沙州各地的美景,怎么才小半年的时间,她口中犹如仙境一般的沙州就变成了龙潭虎穴?” 洛九九略显窘迫地说道:“这是两码事,怎么能混为一谈。你本人不带目的来沙州转转,和你以齐国钦差的身份来到沙州,难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分不清这里面的区别?” “冷静冷静,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陆沉连忙回转,继而道:“其实上次你告诉我沙州各部的情形,我就知道这一趟出使没有那么简单。我记得你说过,七部名为一体,实则各自为政,只有涉及到关系整个沙州命运的大事时,七部才会联合起来。这些年有人在暗中推动七部统一,极有可能便是你所说的铁阳部头人沈敏,对不对?” 洛九九点了点头。 沙州的历史很悠久,甚至要远远超过齐国立国的年数,若是拾取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可知沙州确实有过几次一统的机会,但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付之东流。 最近的一次便是一百七十年前,因为西方外敌的入侵,沙州各部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但是齐太祖李仲景领兵相助打退外敌,沙州各部遂宣誓效忠于李仲景。 出于大局的考虑,李仲景阻止了沙州各部的统一,然后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现在。 由于历史沿革和地域因素的影响,在缺乏外力逼迫的情况下,沙州很难形成一支统一的力量,纵然这些年有人在暗中鼓吹沙州七部应该合而为一,也无法得到大部分族人的认同。 洛九九对这些往事并不陌生,此刻脑海中忽地闪现一道灵光,沉吟道:“你是想说,沈敏特意要你去沙州,为的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和齐国闹翻,从而倒逼沙州人联合起来?他这样做是想成为沙州共主?” “是或不是,现在无法确定,我只是根据你讲过的情况进行推测。” 陆沉神色平静,道:“只有当面见一见这位铁阳部的头人,我才能做出更加准确的判断。至于安全问题,不瞒你说,我肯定会提前做一些安排,另外也要仰仗洛姑娘的庇护。我相信只要不随意离开雅隆部的地盘,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闻此言,洛九九忽地笑了两声。 陆沉看着她笑颜如花的面庞,强忍着才没有问出那句“姑娘因何发笑?” 洛九九眼波流转,莞尔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指挥过千军万马的陆大侯爷,口中会说出仰仗洛姑娘的庇护这种话,我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形容,总之挺让人意外的。” 陆沉失笑道:“原来如此,我告诉你这叫吃软饭,而且想吃上软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洛九九大抵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白了他一眼说道:“现在才知道你也是个厚脸皮。也罢,既然侯爷有这个胆量深入沙州,九九必定护你周全。” “那便有劳洛姑娘了。” 陆沉拱手一礼。 洛九九抬手回礼,又道:“那你准备何时动身?” 陆沉淡然道:“再过两日,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安排。” “好,我在云岭西边等你。” 洛九九起身告辞,陆沉将她送到府外。 入夜之后,钦差行辕内书房。 陆沉坐在太师椅上,秦子龙肃立一旁,面前则是刘隐、叶继堂、尹尚辅和几名将官。 听完陆沉平静的叙述,众人不由得紧张起来,刘隐当先说道:“侯爷,人心隔肚皮,沙州那边情况不明,末将愿意替侯爷走一趟探明虚实。如果末将能够取得一定的进展,届时侯爷再亲自出面也不迟。” 余者无不点头赞同,尹尚辅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因为沙州那边独有的风俗人情,织经司只能在沙州边缘地带打探消息,无法深入内部,目前还不能确定他们对我朝是否满怀怨恨。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下官恳请侯爷三思。” 陆沉环视众人,点头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情,而且你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是对方已经划下道来,如果我拒绝的话,此事就没有谈下去的可能。当然,我也不会像个愣头青一样毫无准备,拿着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今夜让你们过来,便是有几件事需要你们去做,只要你们能够认真办妥,我在沙州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众人肃然道:“请侯爷吩咐。” 陆沉挨个点名和嘱咐,待他们都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情,最后说道:“都回去吧,尹尚辅留下。” 众人相继行礼告退,书房内很快便安静下来。 尹尚辅肃然而立,目光炯炯地望着陆沉。 “沙州之行有风险也有机遇,只要你能做好这件事,我就有七成的把握解决这个隐患。” 陆沉一句话让尹尚辅既紧张又期待,当即垂首道:“请侯爷示下!” “你马上动用织经司的最高级邮路,用最短的时间将这封信送去京城,让秦提举亲手交给陛下。” 陆沉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交到尹尚辅手上。 信封很轻,尹尚辅却觉得重如千钧,凛然道:“请侯爷放心,下官必定办妥此事!” 陆沉赞许地说道:“很好,去吧。” 尹尚辅退下之后,陆沉看向一直沉默的秦子龙,微笑道:“这次随我去沙州,怕不怕?” 秦子龙咧嘴一笑,锋芒毕露:“跟在侯爷身边,我们连死都不怕,又怎会怕沙州人?” 陆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转身向外走去。 立身廊下,只见夜幕上一轮明月,溶溶月色洒向大地。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夜空,但见月明星稀,人间寂寥。 这几天他没有再收到江北的情报,却也知道燕齐边境上厉兵秣马,风雨欲来之势渐趋明显。 伫立良久,陆沉眸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缓缓吐出三个字。 “飞鸟关……” (本章完) 446【下马威】 江北,靖州,蒙山城。 “报大都督,定州都督府来信!” 一名校尉快步走入节堂,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堂内的军议。 厉良玉从校尉手中接过火漆完好的密信,拆开之后交到厉天润手中。 帅位之上,面色微白的厉天润简略看了一遍,又将信递给厉良玉,淡淡道:“念吧。” “是,大都督。” 厉良玉垂首应下,然后在满堂武将的关注中,不疾不徐地念道:“怀安郡公尊鉴——” 他才刚刚开头就被厉天润打断:“说正题。” 厉良玉便略过李景达的寒暄和客套,简明扼要地说道:“自九月中旬开始,伪燕游骑斥候屡屡出现在定州边境各地,尤以定风道、清流关和雷泽平原三处要道最为频繁。目前看来,景国大军逐渐南下,或将在近期举兵犯境。定州都督府将会遵循陛下的旨意,坚守各处关隘城池,不给敌军任何可乘之机。唯一担忧处,景军主力若南下进攻,定州兵力或有不足,盼靖州军同袍在关键时刻驰援相助。” 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密信的最后一段,又道:“此事也已告知淮州荣国公。” 厉天润环视堂下众将,问道:“尔等有何看法?” 众人都熟知自家大都督的性情,因此没人故作姿态,尽皆畅所欲言,气氛颇为热烈。 大体而言,这些武将认为李景达的密信没有什么问题,景军基本会以定州作为突破口,毕竟那里才回归大齐治下不到一年,而且兵力在三座都督府中最少。 更有一点,和萧望之、厉天润相比,李景达肯定不被景廉贵族重视。 但是接下来就会有一个问题,假如认同李景达的判断,那么靖州援兵就得早做准备。 两地相距较远,如果等到景军攻破定州边境防线,靖州军再北上支援压根就来不及。 至于派谁领兵援护定州,众将显然都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因为靖州这边防线稳固,短时间内不一定会有战事。 一片纷纷扰扰之中,厉天润忽地咳嗽了几声,节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厉天润注意到旁边厉冰雪担心的神情,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对厉良玉说道:“代本督回复李都督,来信已经知悉,望他谨遵陛下谕旨,坚守各处关隘绝不出战。江北三州理当守望相助,必要之时本督会派兵北上。” 厉良玉垂首道:“遵命。” 厉天润又道:“取沙盘来。” 稍后,一张简易沙盘放在节堂中央,厉天润缓缓起身,来到沙盘旁边看了片刻,平静地说道:“自从年初那场战事之后,伪燕沫阳路的军队在牛存节的指挥下拼命修筑关隘寨堡。你们应该能看到,东起新昌城西至严武城,在这条长达七百余里的边境线上,伪燕军队的据点数不胜数,你们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阳翟军都指挥使霍真沉吟道:“敌军防线坚固,由点到面,我军想要突破很有难度。” 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摇摇头道:“不止于此。敌军防线如此扎实,他们就不需要一味地死守,倘若景军精锐铁骑从某处向南突袭,即便无法撼动我军,因为他们身后的防守十分坚固,大不了可以从容后退。” 厉天润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范文定得到鼓励,思路愈发打开,又道:“伪燕军队的防线让我想起咱们用来对付骑兵的枪盾阵,边境线这些关隘寨堡就是坚硬厚实的盾阵,景军骑兵就是躲在盾阵后面的长枪,只要有机会便会前出制造杀伤。” 他这番话得到众将的一致赞同,就连平时最鲁莽的安平军都指挥使徐桂都点头说道:“老范言之有理,景军骑兵最擅长寻找机会,尤其是咱们的防线往北前推,刚好处在江北平原上,最适合骑兵迂回奔袭。” 只不过他们心里此刻有个疑问,从大都督的话锋来看,难道他认定景军这次南下会将靖州当做主攻方向? 厉天润没有过多解释,只望着沙盘说道:“霍真,你回去之后带领阳翟军往东北方向移动,驻扎在莒县城内,与旬阳城内的淮州旬阳军互为犄角之势,防止敌军从东线薄弱处突破。” 霍真凛然道:“末将领命!” 厉天润又道:“张展。” “末将在!” “你领河阳军前出庆和县,在广济军南边十五里处扎营。” “遵令!” “皇甫遇。” “末将在!” “你引盈泽军往西北而行,和安平军换防,由你部驻防西冷关。本督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哪怕战死在关隘上,也不能让敌军从西线突破。” 皇甫遇慨然道:“末将愿在大都督面前立下军令状,西冷关绝对不会放敌军一兵一卒入关!” 厉天润赞许地点点头。 满腔热血涌动、不打仗就会难受的徐桂小心翼翼地说道:“大都督,末将求战。” 厉天润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和安平军的将士们这两年很辛苦,先撤到南边休整一段时间吧,暂时就驻扎在博兴城内。” 博兴位于蒙山西北百余里外,在以前属于前线阵地,如今自然算是大后方。 徐桂心里有点沮丧,他可不想在大战来临的时候留在后方充作预备,但是在厉天润面前,他只能老老实实地领命行事。 厉天润没有闲情雅致安慰徐桂这员虎将,又发出几条指令之后,对众将说道:“倘若边境战事爆发,尔等不要轻举妄动,待本督看清敌人的谋划之后再做决定。” 众将齐声应下,过往二十年的事例已经说明,他们的大都督对于战场局势有着近乎本能的洞察力,一次次的决断都能证明他的分析极其精准,因此他们对厉天润的信任已经深入骨血之中。 军议结束之后,众将纷纷告退,厉良玉也无法留下,他如今管着整個靖州都督府的后勤事宜,肩上的担子十分艰巨,几乎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堂内安静下来,厉冰雪走到厉天润身边,问道:“爹爹,伱怀疑景军会放弃定州这个软柿子,转而进攻靖州?” 厉天润缓缓道:“你应该很清楚,自从进入十月份,我们便再也没有收到过北边的情报。叶奇说过,织经司靖州衙门也是类似的情况,仿佛有一只手掐住了边境线上的所有通道,隔绝我们对北方的窥伺目光。” 厉冰雪问道:“这和敌军的主攻方向有何关联?” 厉天润笑了笑,感慨道:“你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如果北边的掌权者没有足够的威望和手段,他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换句话说,伪燕朝堂上没有一人具备这样的能力,普通的景廉贵族也不行。这个人其实不难猜,他应该就是我们大齐边军最厉害的对手。” 厉冰雪蹙眉道:“爹爹是指,景国南院都元帅庆聿恭?” 厉天润颔首道:“除了他,没人能够彻底封死南北消息的往来。庆聿恭用兵之术出神入化,甚至在其父庆聿定之上。先前景帝让北院元帅撒改和几个皇子领兵攻伐赵国,接连吃了几次败仗,不得不将庆聿恭和他麾下的夏山军调过去。结果如何,你也很清楚。” 厉冰雪愈发不解,看着沙盘问道:“爹爹对庆聿恭如此看重,他怎会放弃定州转而主攻靖州呢?” “这是因为一鼓作气再而衰。定州六军其实是萧兄和陆沉打下的底子,陛下又让许佐带着密旨前去监军,李景达确实不算名将之才,但若只是坚定防守,庆聿恭也没有太好的法子。他如果直接撞上定州防线,景军必然会受挫。既然如此,不妨跳出定州一隅,将视线放在全局。转攻靖州并不意味着他会投入全部兵力,一者只是看看靖州防线有没有弱点,二者则是给李景达释放一个讯号,降低他的警惕。” 听完厉天润这番分析,厉冰雪终于明白过来,她不由得感叹道:“如果陆沉主掌定州军务……女儿不明白陛下为何非要让陆沉这个时候去沙州,难道沙州比江北稳固更重要?” 这一刻厉天润眼中飘起复杂的情绪,轻声道:“因为陛下不希望陆沉立功的次数太频繁,他相信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力量。” 厉冰雪微微一怔。 后面半句话没有问题,可是前面那半句话……什么叫做不希望立功次数太频繁? 难道天子猜疑陆沉? 厉天润似是知道她的心思,温和地说道:“别担心,陛下这是为陆沉好,他升得太快了,根基并不扎实,暂时的沉淀不是坏事。” 厉冰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到江南西陲名为沙州的地方。 …… 沙州腹心之地,高坪寨。 这里是铁阳部最大的寨子,住着两万余人。 一处缓坡之上,十余名年轻人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 “咱们真的要对付那个齐国钦差?” 一名年轻人略显紧张地问道。 坐在中间的便是铁阳部头人沈敏的长子沈天逸。 他嘴里叼着一根长草,英俊的面庞上泛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缓缓道:“怎么,你怕了?” 那年轻人连忙反驳道:“我怎么会怕?只是不知道长辈们会怎么想。” 沈天逸悠然自得地说道:“不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爬上高位的齐人?他既然敢来沙州,咱们怎能不好好招待他?再说了,又不是要他的小命,只是戏耍戏耍他,让他害怕然后乖乖地滚回去。你们的胆子实在太小了,要是真不敢趁早说,免得到时候丢人。” 终究还是没人愿意做缩头乌龟。 “齐国钦差?” 沈天逸嗤笑一声,顺势吐出嘴里的长草。 “呸!” (本章完) 447【陆侯婚否】 云岭以西,沙州。 这片从北到南狭长形的地区养育着数十万沙州人,地形颇为复杂,山、河、湖、林、谷地交错分布,外人入内很难分辨道路方向。 更不必说沙州人有着独特的风俗习惯,以及非常紧密和固定的族群关联,外人想要在这里潜伏下来无疑是痴人说梦。 陆沉带着秦子龙精心挑选的数十名高手护卫,从云岭北部穿行而过,在西麓见到等候已久的洛九九,然后向沙州内部进发。 洛九九依旧是孤身一人,和前两次相见不同的是,她除了腰畔悬着的长剑之外,手中还有一根长鞭。 她回头观察着陆沉的护卫,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些人提的是什么?” 陆沉道:“空手登门,很是无礼,这是送给你家的礼品。” 洛九九“哦”了一声,倒也没有太在意,毕竟雅隆部好歹是十余万人的大部落,她还不至于眼皮子那么浅。 只见她眼波流转,悄然道:“那位武功深不可测的大前辈呢?” 从小到大,洛九九的武学天赋一直为人称赞,这也是她敢于远赴齐国京城刺杀侯玉的原因。 那晚在墨苑撞见外表平凡的尉迟归,她有生之年第一次生出压根无法抵挡的感觉,那是绝对的实力差距,任何技巧和胆略都无法抹平。 齐国京城一行,洛九九印象最深的人除了陆沉便是尉迟归。 在她想来,陆沉这次接受沙州各部头人的邀请,不光是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有一点就是尉迟归这样的高手肯定会随行,然而此刻她将几十位护卫逐一看过去,竟未发现尉迟归的身影,自然难掩好奇之色。 陆沉坦诚地答道:“尉迟前辈不在。” “不在?” 洛九九略显惊讶。 陆沉将庆丰街刺杀案简单讲了一遍,然后说道:“冷剑阴千绝是当世最强的剑客,他出手杀我是受人之托,一击不中即刻远离,按说此事应该到此为止,毕竟我和他无冤无仇,但是难保这种高手会有什么怪癖。尉迟前辈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早早便离我而去,找那位天下第一剑客谈谈。” 洛九九颔首道:“原来如此。” 陆沉笑道:“所以那天对你说,我这次来沙州是否安全,都要仰仗洛姑娘的庇护。” “行吧,本姑娘允许你吃一回软饭。” 洛九九拍着胸口,笑着答应下来。 从云岭到雅隆部掌控的最外围区域,路途将近三十里远,众人从早上启程,到达第一个寨子也已接近正午。 好在沙州这一片地区的风景优美独特,山清水秀错落有致,绝非外人想象中的穷山恶水,赶路也不算无趣。 洛九九招呼众人在最外围的北山寨稍事歇息,用完干粮和清水之后继续赶路,又走了大约二十多里经过三个寨子,终于抵达拥有将近两万人的黑水寨。 越往沙州深处,人烟愈发旺盛,黑水寨更加热闹非常。 虽然以寨为名,但是出现在陆沉和亲兵们眼前的是一座拥有防御体系的木城,绝非那种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小村落。 陆沉暗暗估计,这黑水寨的规模已经接近大齐的上等县城。 一路走进寨内,洛九九整个人愈发放松,不时和路边的族人亲切地打着招呼。 族人们有些好奇和警惕地打量着陆沉一行人,只不过因为洛九九在场,没人上前做出敌视和挑衅的举动。 在一棵老槐树后方的空地上,陆沉终于见到沙州雅隆部的头人。 洛耀宗看起来大概四十岁出头,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外粗内细,表面上是那种身形健壮的猛士,实则气度沉凝不容小觑。 至于旁边站着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眼与洛九九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她的弟弟洛恒山。 洛九九上前介绍道:“阿爸,这位就是齐国山阳侯陆沉。陆侯,这是我的阿爸和弟弟。” 陆沉才刚刚踏前一步,洛耀宗却先开口道:“鄙人洛耀宗,见过大齐山阳侯。” 这個姿态略有些低,而且和陆沉的预计完全不同。 但他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人,当下不慌不忙地回礼道:“晚辈陆沉,见过洛大首领。” 少年洛恒山满心好奇地打量着陆沉,这个齐人看起来还不错,个子很高,相貌英俊,还有一种他说不出来、隐隐有些羡慕的气质。 洛九九则是暗中品味着父亲和陆沉对彼此的称呼,望着陆沉的眸光颇为明亮。 洛耀宗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陆侯远道而来,洛某有失远迎,山野村夫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说实话,陆沉想象中的场景肯定没有这么和谐,更不会如此文绉绉。 虽然他知道沙州七部在过去一百多年里和大齐往来密切,从洛九九身上就能看出他们受大齐的影响极深,很多方面与齐人殊无二致,可是眼下身处沙州地界,对面一位类似于土司的人物出口成章,这终究还是让他略感奇异。 心念电转之间,陆沉不卑不亢地说道:“大首领言重了,只盼不将晚辈看做恶客就好。此番来得仓促,只准备了一些微薄礼品,请大首领笑纳。” “陆侯盛情,洛某却之不恭。” 洛耀宗应下,又对洛九九说道:“九九,你先带着陆侯的下属们安顿妥当,为父陪陆侯说说话。” 洛九九懂事地应下,顺手将洛恒山提溜走。 陆沉随洛耀宗来到前方的大屋正堂,请茶之后,他从容地说道:“当初在京城和洛姑娘相识,听她说起过沙州的风土人情,晚辈不由得心生向往。恰逢我朝陛下想派遣使臣来沙州交好,晚辈就主动接过这个任务。如今亲眼得见,方知洛姑娘所言不虚,沙州的确称得上人杰地灵。” 洛耀宗很清楚他这个话头的用意。 洛九九在齐国京城落入陆沉之手,他没有苛待她半分,反而助她向侯玉报仇。虽说这里面牵扯到齐国自身的权力争斗,但是他身为洛九九的父亲,必然要承这个人情。 一念及此,洛耀宗坦然道:“小女性情鲁莽,多亏陆侯出手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洛某十分感念陆侯的恩情。前段时间从小女口中得知陆侯已至成州,洛某便让她邀请陆侯来沙州一叙,也好聊表感激之情。” 这番话算是给陆沉一个明确的解释。 因为陆沉先前对洛九九的帮助,所以洛耀宗今日会放低姿态,以超高的规格礼遇陆沉,但这仅仅限于二人的私交。 陆沉在雅隆部可以享受贵宾的待遇,不代表洛耀宗就会配合他推进沙州和齐国交好之事。 陆沉很快便回过味来,看向洛耀宗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佩和好奇,如果说方才在外面此人的言谈还有附庸风雅故作姿态的嫌疑,此刻连这种言语的暗示都炉火纯青,很难想象他究竟是沙州人还是齐人。 似是猜到陆沉的疑惑,洛耀宗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带着些许追忆往昔的神情说道:“陆侯这次来到沙州,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毛头小子的时候,也曾在河洛城住过几年。其实不止是我,七部都有一些人有这样的经历。那时候齐国和沙州称得上亲如一体,沙州每年都会选出一些十一二岁的孩童,去往河洛城求学,等到十七八岁再回沙州。” 他望着陆沉的双眼,感慨道:“只是我也没有想到,我会是最后一批去过河洛城的沙州人。” 陆沉豁然开朗,难怪洛耀宗给他的感觉是一个真正的齐人,原来他整个少年时期都在河洛度过。 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决,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洛耀宗为何是最后一批去过河洛的沙州人? 答案不言而喻。 十九年前八千土兵被齐朝先帝出卖,因而葬身河洛北郊燕子岭,由此导致两边的关系从亲密走向仇敌。 陆沉平静地说道:“大首领,晚辈这次来就是希望能够修复沙州和大齐的关系。” 洛耀宗放下茶碗,颔首道:“陆侯亲自来沙州可见诚意十足,但是这件事远比你我想象得更艰难,相信小女对你讲过沙州内部的情况。实不相瞒,就算洛某有心促成此事,其他六部的头人也不会同意。沙州之事,从来不是某人能够独自决定,哪怕只有一位头人反对,此事也难以推进。” 陆沉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镇定地说道:“大首领此言甚是,只不过晚辈觉得事在人为,总得努力才能知道结果。” “不愧是名动大江南北的大齐边军翘楚。” 洛耀宗赞了一句,忽地话锋一转道:“陆侯年轻有为世人皆知,我好像听说你还没有成婚?” 这个话题跳跃的幅度太大,陆沉稍稍思忖,如实道:“确未成婚,不过晚辈此番离京之前,我朝陛下特地颁下赐婚圣旨,过段时间就会完成仪程。” “也就是说,陆侯眼下还是孤身一人?” 洛耀宗刻意忽略他所说的圣旨二字,继而道:“如果要在短时间内达成陆侯此行的目的,洛某倒是有个办法,只不知陆侯是否有这个魄力。” 陆沉微微一怔。 堂内的气氛陡然间变得古怪起来。 (本章完) 448【谋全局者】 洛耀宗的话几近于明示,陆沉自然听得懂。 这一刻他猛然想起远在江北旬阳的王初珑,暗叹自己似乎有种奇怪的特质。 但他很快便警醒自己,王安和眼前的雅隆部头人有着极大的区别。 翟林王氏当年被迫屈从于景军,王安当然知道这是自家门楣上极大的污点,千百年后的史书上都会被人唾弃,因为景朝终究是异族。 这十多年里他难免会怅惘悲叹,刚好随着大齐边军的强大,他看到了齐朝卷土重来的希望,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便决定向陆沉抛出橄榄枝。简而言之,王家想要重新获得大齐的接纳,必然要付出足够多的诚意,所以王初珑孤身南下,以决然的姿态来到陆沉身边。 然而沙州七部的处境截然不同,不提当年的恩怨纠葛,眼下是大齐希望能和沙州交好,他们处在有利的地位,不趁这个机会向大齐索要好处,反而主动给陆沉送上一桩姻缘,这显然不合常理。 故此,陆沉在冷静下来之后,微笑道:“不知是何妙策,还请大首领赐教。” 洛耀宗眼神微动,旋即单刀直入道:“陆侯觉得小女品格如何?” 陆沉毫不犹豫地说道:“洛姑娘为了族人不惜跋涉千里孤身复仇,可谓一片赤子之心,堪称品格高洁令人敬佩。我有幸和洛姑娘相处过一段时间,深感她就像是沙州这青山之间的溪流,天然无一丝浑浊。” 洛耀宗和煦地说道:“想不到陆侯对小女的评价这么高,这就好办了。陆侯与小女年纪相近,且都没有成家,倘若你们结为夫妻,陆侯成为我们沙州的女婿,届时就是沙州的自己人。你有了这层身份,再居中斡旋大齐和沙州的关系,其他六部的头人也不好从中作梗,岂不是事半功倍?” 他说的非常直白,没有给陆沉任何转移话题的机会。 若是换做一般人,哪怕不会顺势答应,也会悄然心动。 平白得到一位如花美眷,又能顺利解决大齐西境的隐患,这毫无疑问是双喜临门之事。 但是陆沉先前已经有了提防,便委婉地说道:“大首领如此厚爱,陆沉感激不尽。只不过,方才我已经明言,我朝陛下颁下赐婚圣旨,我虽然还未举行婚礼,但是并非孤身一人。” 洛耀宗缓缓道:“陆侯如此着急推辞,莫非是看不上小女?” 陆沉从容不迫,反将一军道:“大首领,不知洛姑娘是否知晓此事?” 洛耀宗道:“她并不知情,但是陆侯肯定听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话,再者我觉得以陆侯的名声地位,这桩婚事是小女高攀了。实不相瞒,自从在齐国京城与陆侯结识之后,小女对你便是赞不绝口,这次你能来到沙州,也是她多次恳请于我。我们沙州人讲究耿直爽快,不喜拐弯抹角那一套,既然小女对你颇有好感,眼前又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自然要替她做主。” 言之切切,情之殷殷。 陆沉思忖片刻,坦然道:“大首领,恕我不能从命。” 洛耀宗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 陆沉道:“其一,我的婚事已定,定然不能辜负那两位姑娘,所以给不了洛姑娘正室名分,想来大首领能够理解此节。其二,凡事有利便有弊,诚如大首领所言,我若是应允这桩婚事,有了一个沙州自己人的身份,确实更加方便行事。但是在其他六部头人和族人看来,多半会怀疑大首领有通齐之嫌疑,那时你我的处境恐怕会更糟糕。” 洛耀宗微微颔首。 陆沉继续说道:“其三,在我看来走捷径虽非下作手段,却不能如此轻率,这既是对洛姑娘不负责,也是对我本人不负责。” 洛耀宗面上微露惋惜之色,轻轻叹了一声。 陆沉没有让气氛沉寂下去,话锋一转道:“大首领,我此行除了满腔真心实意,还有我朝陛下的叮嘱。之前我对洛姑娘简略提过,为了弥补当年大齐朝廷犯下的过错,我朝愿意补偿沙州七部银三十万两,粮食物资两百车,另外还有无偿赠予的耕作之术,以及低价销往沙州的良种和铁器。” 洛耀宗沉吟不语,这些赔偿还算丰厚,但是平均分到七部的手中,却也谈不上丰厚到令人难以拒绝。 陆沉似乎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说道:“当然,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条件。我还有一个好处,想送给大首领本人。” 洛耀宗微微眯起双眼,道:“请说。” “大齐愿意协助沙州七部归一,愿意支持大首领成为沙州共主。” 陆沉眼中精光熠熠,平静的语调阐述一個充满诱惑力的提议。 洛耀宗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至少面上依旧古井不波,他悠然回忆起往事。 “沙州人没有你们齐国修史的习惯,往事大多只能靠一些简单的记载和口口相传。不过我知道,百余年前你们齐国刚刚立国的时候,沙州因为面临西方敌人的入侵,当时差一点便七部合一。后来的事情伱兴许知道,齐国太祖皇帝领兵击退外敌,让沙州重归平静,这就是齐国和沙州交好的开始。后来因为很多顾虑,齐太祖阻止了沙州的统一,让七部并存延续百余年。” 洛耀宗简单地陈述往昔,然后上身微微前倾,意味深长地问道:“我不明白,你朝陛下如今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诚如陆沉方才没有因为天下掉下来的如花美眷昏头转向,洛耀宗也没被“沙州共主”这四个字晃晕双眼。 陆沉徐徐道:“原因很简单,十九年前河洛城外的惨案发生后,沙州和大齐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另外一点,如今大齐的国力远非当年鼎盛时期的状态,自顾尚且不暇,焉有余力干涉沙州的事情?一个统一的沙州,确实会拥有与大齐平等相交的底气,但同时也不会沦为他人手中的刀。” 洛耀宗定定地看着他,忽地笑了起来。 陆沉端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喝着洛九九推荐过的花茶。 入口微甘,回味愈甜,确有别样风味。 洛耀宗笑道:“他人是指景廉人?” 陆沉点头道:“是。” 洛耀宗顺着话头分析道:“这几年齐国边军一转颓势,让景军吃了不少苦头,接连不断的胜利固然提振士气,却也会让景廉人郑重对待。观江北大局,景军早晚会南下交战,他们和你们极有可能形成对峙的态势,很难轻易突破衡江防线。如此一来,沙州和北边的通道突然成了你们的命门。景军若是能借道沙州,光靠成州都督府显然抵挡不住,他们便可长驱直入,深入齐国腹心之地。” 陆沉此刻已经知道面前的中年男人绝非平庸之辈,干脆更加直接地说道:“退一万步说,倘若我朝边军难以在战场上取胜,大不了回到三年前的状态,以靖州和淮州两地的防线坚守,景军想要南下没那么容易。可如果景军能够借道沙州,意味着成州也会成为正面战场,到时我朝三面受敌,处境必然会岌岌可危。” 洛耀宗感慨道:“你朝陛下眼界高远,非我辈能及。只是这样一算,沙州七部归一对于齐国来说有利可图,这似乎不能成为条件。” 陆沉微笑道:“至少对于你我而言,合则两利。” 洛耀宗沉默片刻,忽地抬眼问道:“假如我说,我对这个沙州共主没有兴趣,你信不信?” “我信。” 陆沉果断应下,然后诚恳地提醒道:“大首领,你对这个位置没有兴趣,不代表其他人没有。有句话叫做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大首领这样洞察天下大局,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淡泊名利。将来沙州何去何从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大事,值此大争之世,滚滚洪流之下,你我都无法置身事外。” 这番话的含义很清晰,就算洛耀宗真的无心做沙州之主,其他人难道都没有这个心思? 无论谁想坐上那个位置,洛耀宗和雅隆部都是横亘在他面前的阻碍。 说直白一点,当沙州成为景齐争夺天下的题眼,外部势力很快就会涉足此地,一旦有人的野心被撩拨起来,沙州不可能继续维持这种安宁祥和的氛围。 这不是洛耀宗想不想争的问题,而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个退,极有可能意味着人头滚滚。 “若非亲眼所见,我真的很难相信,陆侯不仅擅长带兵打仗,还有令人心折的雄辩之才。” 洛耀宗脸上浮现感慨之色。 陆沉从容道:“大首领谬赞,我只是据实相告,字字无虚。” 洛耀宗颔首道:“今日粗略一叙,我对此并无怀疑。其实刚才你若是直接答应这桩婚事,接下来我唯有送客二字,因为那意味着你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深知沙州的弱小,怎敢与这样的人共谋大事?好在陆侯确实是一位至诚至性的真君子,起码没有用花言巧语蛊惑我这个山野村夫。” 陆沉知道不合时宜,但是依然想吐槽一句你比我这个齐人更擅长故纸堆中的权谋心术,这算哪门子山野村夫? 洛耀宗继续说道:“既然陆侯已经来了沙州,那就先不要急着谈论正事。不妨在这里小住几日,看一看沙州的风土人情,也好对这片土地有更深的了解。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邀请各部头人来黑水寨议事,届时陆侯再想想如何说服他们。” 从始至终,他没有对陆沉先前的提议给出正面的答复。 陆沉却暗暗松了口气,这第一步走得还算稳当,故而道:“能够遍览沙州风景,我求之不得。” 二人相视一笑。 (本章完) 449【善者不来】 北燕,渭南路。 此地位于大陆西北部,北边是景朝领土,西北面是拥有大片地理屏障的代国,西南部毗邻一望无际的十万大山,穿过崇山峻岭可达沙州境内。 北燕目前尚存的四路之中,渭南路和河南路被景朝渗透经营了十多年,虽然名义上还是燕国的领土,实则当地百姓早已习惯景廉贵族的统治。 各处城郭之内,景廉骑士屡见不鲜,甚至时常能见到军队往来,当地百姓也已见怪不怪,无非是多几分小心不要冲撞对方,以免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泾河南岸的富昌城内,一处富丽堂皇、守卫森严的府邸之中,大景北院都元帅撒改坐在太师椅上,神态悠闲地品着香茗。 一位三旬左右的武将站在旁边,恭敬地说道:“大元帅,南边有消息了。” 撒改淡淡道:“讲。” 武将道:“我们的人已经联系上沙州金川部的头人哈代,看得出来他对这笔生意很感兴趣,只是此人生性狡猾,一直在模棱两可避开正题,商谈一直在飞鸟关外进行。不过,他如此贪财肯定无法拒绝我们的提议,飞鸟关迟早会落入我军之手。” 在他看来这肯定算一个好消息,然而撒改摇头道:“太慢了。” 名叫乌虎的武将微微一窒,略带担忧地说道:“大元帅,若是操之过急,很有可能会激起沙州人的反感。” 撒改眼中风雪渐起,沉声道:“庆聿恭已经去了河洛,陛下决定由他全权主持南境战事。如果齐军挡不住庆聿恭的攻势,此人肯定又要名声大涨,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眼下陛下命我攻略沙州,一方面是寻找开辟第三战场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我能在此地有所建树,莫要让功劳被庆聿恭一个人夺走。” 乌虎脸色肃然地听着。 撒改抬眼看着自己的心腹,缓缓道:“所以你应该明白,无论采取怎样的办法,都要尽快让沙州开门见客。先前你不是说过,沙州内部一些头人似有争雄之心?既然如此,派人跟哈代讲明厉害,如果他继续犹豫下去,我们就会放弃这笔生意,最低也要允许我们的人手穿过飞鸟关,实地看一看他们的货物。” 乌虎心中一动,试探道:“大元帅之意,我们的人趁机深入沙州境内,然后挑动一些人的野心?” 撒改赞许地点点头,从容道:“无论哈代还是其他人,只要有这个野心,大景愿意扶持他为沙州之主。将来大景只要借道东进,不会威胁到沙州的安全。至于个中细节如何操持,你自己多加斟酌。” 乌虎当即请命道:“末将愿意亲自走一遭,助大元帅早日底定沙州大局。” “很好。” 撒改面露微笑,点头道:“此事若成,本帅亲自向陛下为你请功。” 乌虎喜上眉梢,连忙跪地叩谢。 待其退下之后,撒改缓缓起身,望着挑窗外萧瑟的庭院秋景,双手按在大案边缘,自语道:“其实我希望你能继续维持战无不胜的记录,毕竟南齐覆灭之日,也就是你们庆聿氏垮塌之时。” 毫无疑问,他这句话是说给庆聿恭听的。 在景朝崛起的过程中,庆聿氏的势力不断飞速壮大,旗下夏山军和防城军兵强马壮,甚至几乎和皇族阿里合氏并驾齐驱,这显然会让很多人心生忧虑。 撒改亦在其列,但他并非是替皇族担忧,而是单纯不服气庆聿恭这個人。 想到过往十余年的恩怨纠葛,以及自己此行的任务,撒改心中不由得涌起雄心壮志,随即朝外面唤道:“来人。” 两名亲兵快步而入。 撒改扭头道:“传令给图克坦,让他率领一万精兵南下,尽快抵达富昌城。” 亲兵高声应道:“遵令!” 图克坦是撒改本族辉罗氏鼎鼎有名的虎将,也是撒改的左膀右臂之一,他即将带来的一万精兵皆是辉罗氏勇士,隶属于北院长胜军。 撒改回身走到西面墙边,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抬手按在沙州之地,唇边泛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冷笑。 …… 沙州。 黑水寨外围的山野之间,一对年轻男女悠然漫步,迎风揽雾酌山水。 “那天你和我阿爸聊了些什么?” 洛九九身穿一袭淡蓝色长裙,一改往日红衣似火的风格,愈发衬得她身段修长,玲珑有致。 陆沉还是像平常一样以玄色为主,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些衣食住行的事情他几乎没有操心过,陆通总是会帮他打理得妥妥当当。 他停下脚步,在旁边缓坡的草地上随性坐下,微笑道:“我以为你不会问起此事。” 距离他来到沙州已经过去整整三天,除了初见时的那场密谈,他和洛耀宗便保持一种微妙的默契,两人对于那桩大事都是三缄其口。 那晚黑水寨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乃是雅隆部或者说沙州人招待贵客的篝火大会。 洛耀宗非常隆重地将陆沉介绍给族人,当然没有提及他此行的使命,只说他就是劝说齐国皇帝治罪侯玉的山阳侯陆沉,也是他在齐国京城给了洛九九无私的帮助。 当晚若非秦子龙带着亲兵们忠心护主,恐怕陆沉会被热情的雅隆部族人用美酒灌得人事不知。 从次日开始,陆沉便在洛九九的陪伴下畅游山水,尽享闲情雅趣。 垂钓、狩猎、采摘、登高,种种体验不一而足。 对于陆沉和他带来的几十名亲兵来说,这算是一段非常难得的悠闲时光,可以远离那些繁华之地的喧杂,身心得到完全的放松。 洛九九拢着裙子,坐在陆沉身边不远处,悠悠道:“阿爸看似很好说话,其实心志极其坚定,一般人根本没有能力说服他。伱是在战场上带兵打仗的人,年纪虽轻地位却高,想来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我本来担心你们会发生争执,想提前进去打断你们,却被阿妈拦了下来。阿妈说,看在我的面子上,阿爸和你不会闹得不愉快,是不是?” “令堂高见。” 陆沉笑意温和,继而道:“你不用担心,我和令尊谈了一些彼此的考量,但是这件事关系重大,短时间内显然不会有定论,因此眼下还只是处于各自权衡的状态。” 洛九九点点头,迟疑道:“其实我心里一直个疑惑。”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沙州七部不会接受你的好意,一定要和齐国为敌,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洛九九转头望着陆沉的侧脸,明亮的大眼睛中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陆沉思忖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那我能够活着回去吗?” 洛九九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可以!你是我亲自邀请来沙州的客人,不论你肩负怎样的使命,不论最后能否谈成,我必定要护你周全!不管是谁想对你动手,都得先过我洛九九这一关!”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我相信。” 陆沉有些动容,然后答道:“回到你的问题,假如大齐和沙州真的刀兵相见难以转圜,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奏请我朝陛下,加大对成州都督府的投入,然后在云岭东边修筑无数寨堡。” 洛九九心里难免感到一丝失落,更多的却是松弛,轻声道:“我以为你会领兵越过云岭,用刀枪逼迫沙州人臣服,就像侯玉做过的那些事。” 陆沉摇摇头,坦然道:“不论是考虑到百年来沙州对大齐的帮助,还是眼下大齐面临的处境,我朝都不可能主动对沙州用兵。退一万步说,就算沙州勇士挡不住我军的攻势,你们还可以打开飞鸟关引景军而入。到那个时候,成州就会成为大齐需要应对的第三处正面战场,我朝承担不起这样的重压。” 洛九九此刻的心情很奇怪。 她当然非常欣赏陆沉的坦率,却又觉得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太过冷静,压根不会掺杂任何的个人情感。 这样的人啊…… 然而下一刻陆沉却说道:“抛开那些大局的考虑,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你、令尊以及我见过的每一位雅隆部族人,对我都非常友善,我能够分辨这是真情实意而非虚情假意。我也知道你们不想看到战火蔓延沙州这片土地,所以我会尽我所能阻止那种情况的出现。” 洛九九听完这番话不禁嫣然一笑,灿烂如山花。 她颔首道:“这样就足够了。中午的时候阿爸对我说,各部头人明天会来黑水寨,他希望你届时能够冷静一些,毕竟十九年的坚冰没有那么容易融化,你需要更多的耐心。” 陆沉从容地说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 洛九九显然不太放心,又将各部头人的生平和性情简略说了一遍,不厌其烦地提醒陆沉需要注意的细节。 直到翌日走进黑水寨最大的祖屋,望着济济一堂的沙州各部首领,陆沉脑海中似乎还在回响洛九九的叮嘱。 他脸上浮现一抹表示友好的微笑,带着秦子龙和另外两名亲兵,从容迈步而入,神情泰然自若。 当他走进祖屋大堂那一刻,无数道不太友善的眼神如利箭一般射来。 肃杀之气,骤然而起。 (本章完) 450【天下熙攘】 这座位于黑水寨核心区域的祖屋,在雅隆部乃至所有沙州人心中的地位极其崇高。 祖屋采用沙州地区传统的建造格局,周围封闭中间开阔,取直达天地之意,选用材料大多为石料,地基为坚石所筑,台阶为石板切割,就连屋顶的盖瓦都是石片,极具风俗特色。 大堂颇为宽敞,正北方供奉着沙州历代先祖的画像,七把沾染着斑驳岁月痕迹的交椅一字排开,下面左右两排才是各部头人的座位。 洛耀宗自然是坐在左首第一位。 至于那些年轻晚辈,只能站在各家长辈的身后。 陆沉只带着三名亲兵步入大堂,洛耀宗冲他微微颔首。 按照提前安排好的仪程,陆沉来到香案之前,从虎头虎脑的洛恒山手中接过长香,冲上方的画像和排位躬身一礼,焚香三揖,然后将长香插在炉鼎之内。 礼成。 看着这位来自齐国的年轻侯爷虔诚敬香,众人的神情略显复杂。 敌视的目光依然有,但是也有一些人决定观望一二。 “陆侯,请坐。” 洛耀宗指向自己下首的空位。 “多谢。” 陆沉神态沉静,迈步上前落座。 洛耀宗轻咳两声,环视众人道:“各位兄弟,这位就是齐国钦差大臣、山阳侯陆沉。他在得知我们沙州人的想法之后,特意翻过云岭赶来,与大家当面谈一谈。” 接下来他又向陆沉介绍其他六部的头人。 坐在右首第一位的铁阳部头人沈敏望着陆沉,目光平静且深邃,表面上没有什么敌意。 然而站在他身后的沈天逸神色阴冷,对陆沉的态度不言自明。 洛耀宗说完之后,陆沉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各位首领,百余年来,沙州和大齐守望相助亲如兄弟,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在十九年前,因为我朝的过错,导致贵部八千壮士不幸遇伏牺牲,这同样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在他说到“亲如兄弟”的时候,大堂内响起几声冷笑,一些头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不过当他十分坦诚地指明燕子岭那场血案的真相,原本将要沸腾的局势稍稍缓和。 自从陆沉开口,洛耀宗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对周遭的骚动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似乎是不会出面帮陆沉说项。 陆沉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开门见山地说道:“陆某此来有三件事,其一是代表我朝陛下和大齐臣民,就十九年前的事情向沙州各部赔礼致歉。其二,陆某准备了一份薄礼,白银三十万两、粮食物资两百车、无偿赠予的耕作改良之法,以此稍稍弥补大齐对沙州各部造成的损失。其三,陆某受我朝陛下所托,愿与诸位商谈沙州和大齐合作诸事,包括互市通商、互通有无、互为臂助。” 坐在沈敏身边的金川部头人哈代忽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他对陆沉所说的第三件事很感兴趣,因为北边来的商人胃口很大,但是双方在货价上出入较大,假如这个时候齐国的富商也参与竞争,自己岂不是可以坐地起价? 两家相争显然要好过一家独占,哈代很清楚这个道理。 不过就在他准备接话之时,旁边的沈敏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哈代立刻清醒过来,按下开口的冲动。 另一边,大石部头人那岩冷声道:“陆侯果然像传闻中那样光明磊落,一席话便将当年的恩怨简单带过。其实这也很正常,毕竟对于陆侯和贵国皇帝来说,十九年前的事情早就模糊不清。可是对于我们沙州人来说,那是八千条血淋淋的人命,那些人当中有我们的父辈兄弟。今天在座的所有人,除了陆侯和你的下属之外,谁没有几个亲人死在十九年前的河洛城外?” 他微微一顿,望向陆沉的双眼里泛起冷峻的光:“莫非在陆侯看来,三十万两银子和两百车粮食,就能买沙州八千条人命吗?” 局势瞬间紧张起来。 陆沉镇定地回道:“这些银子和粮食,与沙州八千勇士相比不值一提。” 那岩哂笑道:“既然陆侯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说那些废话?” “在那首领看来这是废话,陆某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陆沉平心静气地接过话头,顺势说道:“关于第一件事,陆某当然不会只是嘴上说说。只要七位首领同意,陆某将会代表我朝陛下,在沙州面北之地举行一场庄严的祭礼,以大齐朝廷的名义祭奠八千勇士。” 那岩微微一怔,随即正色问道:“当真?” 陆沉点头道:“自无虚言。” 七部头人之中,那岩性情冷僻,不怎么好打交道,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并非那种蛮不讲理的角色。 此刻听到陆沉郑重的承诺,那岩没有继续驳斥,反而陷入沉思之中。 眼见气氛开始缓和,坐在陆沉这一排的水西部头人杨金沉声说道:“陆侯此言确实诚恳,但是终究太晚了,迟了整整十九年。方才那老哥表述的很清楚,这十九年里沙州人心里的仇恨早就变成死结。就算我们这些人可以理解陆侯的苦衷,但是族人们不会接受。我们也知道,陆侯在齐国京城帮了洛家丫头很多,侯玉被治罪也离不开你的出力,所以你来黑水寨做客,我们没有意见,只不过这和你今天提的要求是两码事。” “杨首领说的没错,十九年的时间确实太久了,导致这件事越来越难以解决。” 陆沉转头望去,诚恳地说道:“但是我想纠正杨首领一点,这十九年里我朝陛下不是没有想过弥补。早在十四年前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他就已经派遣使臣来到沙州,后续也派出过几任使臣,只是他们没有求得沙州的谅解而已。诚然,沙州各部拥有拒绝的权利,不代表我朝陛下没有作为,这同样是两码事。” 坐在旁边的洛耀宗心中生出几分赞赏,这個年轻人不卑不亢的态度确实与常人不同。 杨金没有因此动怒,只是皱眉说道:“不管陆侯口才如何了得,你总得认清一个事实,沙州不想再来一次十九年前的悲痛旧事。八千儿郎葬身河洛城外,从那以后沙州就不可能再成为齐国的属地。” 陆沉从容道:“杨首领又错了,陆某此来的目的很明确,不是要让沙州和大齐回到二十年以前的关系,而是希望能够建立一种新的关系。” “新的关系?” 杨金略显不解,其他头人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陆沉环视众人,侃侃而谈道:“方才我说的银子和粮食,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真正能够改善沙州和大齐关系的是第三项内容。沙州地处西南边陲,风景固然秀丽,交通却非常不便,肥沃的田地更加不多。大齐愿意开放互市,良种、粮食、细盐和铁器都会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售于沙州。与此同时,沙州这边丰富的药材、原木和石材都可以顺江而下,卖往江南各地。” 听闻此言,哈代不由得扭动身体,眼中的热切完全无法遮掩。 陆沉继续说道:“沙州不再是大齐的臣属,而是处在完全平等的地位与大齐展开贸易。各位首领肯定可以理解这里面的区别,更重要的一点是,沙州可以凭借和大齐的贸易往来,让族人们的生活变得富足且安逸。沙州可以变得更好,而各位首领作为促成这件大事的关键人物,必然能够在沙州的厚重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供后世无数子孙瞻仰凭吊。” “说得真好啊。” 哈代终于忍不住感叹出声,而一贯刚直固执的杨金也变得沉默,因为陆沉勾勒的画卷击中了他最薄弱的地方,那就是让水西部族人吃饱穿暖,从此以后不用担心生存的问题。 洛耀宗依旧平静,心中却自然飘起一句暗叹:难怪齐人说女大不中留,九九这孩子将沙州内部的情况抖露得一干二净。 好在这本就是他默许的事情,所以没有生出恼怒之心。 能够看清楚这一点的人不止洛耀宗,始终沉默的沈敏忽地淡淡一笑,悠然道:“想不到陆侯不光擅长带兵打仗,未卜先知之能同样了得。你来沙州没几天,就能洞察我们每个人的心思和弱点,并且提前做好对症下药的准备,不愧是短短三年时间就青云直上,指挥千军万马战无不胜的齐国勋贵。” 陆沉一直将部分精力放在此人身上,闻言镇定地说道:“沈首领谬赞。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能耐,陆某此行唯有诚心二字,自然要提前考虑周全。陆某一直秉持有错就认的想法,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必须要想办法尽力弥补,所以无论是设典祭拜,还是银子和粮食,乃至于将来沙州和大齐平等互交,都是源于我朝陛下的亏欠之心。” “我相信陆侯的诚心,只不过……” 沈敏微微一顿,轻笑道:“贵国陛下将陆侯这样重要的大臣派来沙州,力求促成此事,恐怕不止是因为当年的过错吧?” 陆沉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不慌不忙地说道:“还请沈首领明示。” 沈敏道:“我听说北方的景国已经吞并赵国,燕国也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接下来那位景国皇帝的目标肯定会指向南方,说不定这个时候景军已经开始活动。如此紧张的时刻,陆侯身为齐国边军不可或缺的人物,不去边疆指挥军队,反而跑到毫不相干的沙州,这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坐直身躯,定定地望着陆沉,语调渐冷:“陆侯,你究竟藏着什么目的呢?” (本章完) 451【红颜一怒】 当沈敏发出这句质问之后,其余头人不由得目光炯炯地望着陆沉。 平心而论,今天陆沉给他们的观感还不错,既无不择手段的卑躬屈膝,也无居高临下的盛气凌人,并且始终坚持着身为大齐钦差使臣的底线和态度。 沙州人反而比较吃这一套。 更不必说陆沉给出的几项条件充满诚意,尤其是最后一条两边开放互市、让沙州各部变得更加富足的提议。 虽然沙州不像大齐那样格外讲究青史留名,但是在场的头人都明白如果让族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的地位会更加稳固,而且千百年后说不定都有人供奉香火。 不过在听到沈敏的问题后,很多人猛地回过味来。 是啊,齐国眼下正要应对北方的强敌,江北边疆的局势肯定很紧张,这个时候陆沉不在边境领兵,反而被齐国皇帝派到沙州来,难道齐国朝廷就没有一个口才出众、胆识卓然的文官? 大堂内的气氛渐趋凝重,面对周遭狐疑的目光,陆沉淡淡地微笑道:“沈首领这番话虽是夸赞,却也将陆某推到众矢之的的位置,大抵就是世人常说的捧杀吧?” 沈敏不为所动,步步紧逼:“陆侯为何要顾左右而言他呢?” 陆沉从容不迫地说道:“不瞒各位首领,陆某在过去几年的边境战事中的确立下一些功劳,但是这不代表大齐边军离了我就不会打仗。相信诸位都听说过我朝淮州大都督萧望之、靖州大都督厉天润这两位大帅的名字,我的那些功劳,其实都是在他们的照拂下获得。无论我在不在边疆,只要两位大都督坐镇边军,各地防线就不会出现漏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沈敏忽地笑了笑,语气中略带讥讽:“陆侯何必如此虚伪,其实你这次来沙州,根本不是因为你国皇帝心怀愧疚,而是担心沙州倒向北边,然后让你们三面受敌!” 此言一出,大堂内一片骚动。 陆沉平静地望着这位铁阳部的头人,心中升起几分或许不合时宜的感慨。 几天前和洛耀宗的那场商谈,让他明白这个看似莽夫一般的雅隆部头人实则心细如发,对于人心的揣摩和把握颇有造诣。 今日沈敏则向他展露出不同一般的战略眼光,要知道齐景之间的战事已经持续十多年,沙州一直孤悬西南边陲没有被波及。如今仅仅是因为他的到来,沈敏就能判断出沙州将成为齐景相争的另一处关键,可见其人心思极其缜密敏锐。 沙州虽然不算多么强大的势力,人丁也只有五六十万,但是世间豪杰向来不问出处,这里的人同样不容小觑。 一念及此,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沈首领之意,大齐担心的不是沙州七部,而是害怕沙州与景国联手,向景军让出北边通道,从而使得景军可以绕过衡江天堑进发大齐腹心之地?” 沈敏道:“难道不是?如果陆侯想否认,那我再问伱一个问题,要是我们沙州七部不愿接受你的来意,齐国又将如何决断?” 陆沉快速接道:“如果各位首领坚定拒绝,陆某自然无法强求,只能维持以前的态势,让我朝成州都督府提高防备。” “我看未必。” 沈敏双眼微眯,冷声道:“旁人或许会被你故作亲善的面孔欺骗,我却知道陆侯是杀伐决断的人物。莫说处在齐国对立面的沙州,就算是摇摆不定的沙州,恐怕你都不会接受。因为如今齐国要面对一个极其强大的敌人,而沙州掌握着你们齐国的命门。这世上没人愿意自己的小命捏着别人手里,更何况是陆侯这样战无不胜从未失手的大人物。” “陆侯,你此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惠宁部头人白昌寒声质问。 沈敏身后,沈天逸忍不住怒声道:“白叔,这厮无非是想要花言巧语蒙骗我们,然后要么挑起沙州内乱,要么找到机会率军而入,侵吞咱们的土地!” 当他开口之后,一众年轻人不由得鼓噪起来。 沙州各部的后辈们其实早就看不惯这个风轻云淡的齐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插嘴而已。 他们和自家的长辈想法不同,一者基本没有经历过当年的坎坷磨难,二者对于陆沉提出的条件并不热切,毕竟他们很难具备各部头人的眼界与思考问题的高度。 那场十九年前的血案,影响最深的就是这些年轻人,他们时常听长辈提起当年的血海深仇,对于齐国自然恨之入骨,而与他们年岁相仿的陆沉在祖屋大堂内侃侃而谈,轻而易举便压下此间所有年轻人的光芒,这更让他们难以忍受。 一边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一边是藏在心底的嫉妒,两相叠加之下,他们对陆沉的态度无需多言。 “沙州不欢迎齐人,识相的早点滚回去!” 一片喧闹之中,终于有人喊出这句话。 洛耀宗转头看向陆沉,心中未尝没有几分担忧。 沙州的年轻人固然年轻气盛,眼前这位齐国侯爷又岂是唾面自干的性情? 然而陆沉却轻声笑了起来。 笑容虽淡,落在沙州人眼中显得无比刺眼,沈天逸当即怒斥道:“你笑什么?!” 陆沉压根没有看他,只望着沈敏说道:“沈首领的推论很精彩,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些话会从你口中说出来,正如我压根没有考虑过沙州会站到景国那边。一件根本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为何要担心呢?” 沈敏皱眉道:“根本没有可能发生?” 陆沉缓缓站起身来,转头望向北面墙上沙州先祖们的画像,随即环视在场各部头人,正色道:“我这次来沙州,为的是消解十九年前的恩怨,所以我朝陛下决定给出最大的诚意。在我之前,大齐曾经派过六位使臣来到沙州,怀着同样的目的。这足以说明,我朝一心想要弥补当年的过错。” “然而诸位莫要忘记,当年河洛北郊燕子岭的血案,并非是我朝一力造成。这件事的根源是景军想要诛杀沙州儿郎,最后动手的也是他们。沙州可以不接受大齐的歉意,但是我更加无法想象,沙州会不顾八千条人命的血仇、主动成为景人的鹰犬!” 这番话气势极为凌厉,竟然将那些鼓噪的年轻人悉数压制。 洛耀宗和杨金的表情不约而同肃穆起来,就连哈代都有些凝重,他想起前些天洛耀宗对他说过的话,心中暗忖回去之后是该早点摸清北边商人的底细,以免成为沙州的叛徒。 陆沉的目光停留在沈敏脸上,反问道:“沈首领,你将景国也变成谈判的砝码,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其实很想和景廉人合作,继而让景军进入沙州,满足你一些不可告人的欲望?” 他早就知道这次来沙州不容乐观,与他以往所面对的处境截然不同,因为他无法动用武力,更不可能带着大军逼迫沙州就范,这样一来难度大大增加。 若非他在京城的时候结下洛九九这个善缘,他连进入沙州的机会都没有。 正因如此,他很清楚一味示弱服软没有任何意义,必须在关键时刻主动出击,否则就会被一些人牵着鼻子走。 毕竟他相对沙州来说是个外人,和雅隆部之外的六部没有交情可言。 听到陆沉这番诛心之言,沈敏依然保持着平静,只是略显阴冷的目光显露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与他相熟的几位头人更清楚此刻他在压制着怒意。 沈天逸显然没有乃父的城府,立刻上前一步怒骂道:“齐狗竟敢辱我父亲,你可知道这里是沙州不是齐国!今天你若不跪下向家父赔礼道歉,休想活着离开沙州!”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陆沉不仅没有搭理他,反而从容地坐了回去。 沈天逸大怒,不过还没等他继续咆哮,一直沉默的洛耀宗淡淡道:“沈家贤侄,陆侯是我请来的客人。” 众人循声望去。 洛耀宗继续说道:“关于陆侯所提之议,我与各位头人肯定立场一致,但是无论正事能否谈成,他都是我洛耀宗的客人,也是小女的救命恩人。陆侯出于对我的信任亲赴沙州,雅隆部自然要负责他的安全,还请各位理解这一点,莫要失了和气。” 除了沈敏之外,各部头人纷纷点头。 雅隆部作为沙州最强大的部族,洛耀宗又有议事大权在手,这番话的分量不言而喻。 沈天逸强压怒气,沉声道:“既然洛伯父这样说了,小侄不敢放肆,但是我们沙州人讲究恩怨分明,今天此人无端污蔑家父,这口恶气要是吞回肚子里,我沈天逸枉为人子!” 他随即死死地盯着陆沉,咬牙道:“听说你在战场上杀人无数,想必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今天我就按照沙州的规矩向你发起挑战!你要是不敢应战,就不要摆出齐国武勋的架势在这里胡说八道!” 沈敏依旧沉默不语,这个态度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各部头人面面相觑,沈天逸拿出沙州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们确实不好阻拦。 因为此举已经从公事变成私人恩怨。 站在陆沉身后的秦子龙等人心中无比恼怒,望着沈天逸的目光就像看着死人一般,只不过他们知道大局为重,要是真的弄死了沈天逸,沙州之行只会以失败告终。 纵如此,他们也不会坐视自家侯爷被人咄咄相逼。 但是陆沉轻咳一声,秦子龙等人刚要迈出的脚步只能停下。 便在这时,只听得大堂门口一声鞭响骤然炸响,紧接着一个冰冷的声音传进所有人耳中。 “沈天逸,我来和你打,有种不要认输!” (本章完) 452【绝世而独立】 一袭红衣大步而入。 站在角落里的洛恒山本想上前,待看清洛九九冰寒的面色,连忙老老实实地缩回去。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几位头人露出凝重的神色。 洛耀宗微微皱眉道:“九九,不得胡闹。” 洛九九昂首道:“阿爸,女儿没有胡闹。在齐国京城的时候,陆侯救过我的命,又帮我求见齐国皇帝,因此我才能当着齐国文武百官的面,将侯玉犯下的罪孽公之于众。刚才沈天逸说沙州人讲究恩怨分明,我承认这句话没有问题,但陆沉是我洛九九的恩人,他要在黑水寨对我的恩人动手,那就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她手握长鞭,眉眼坚毅。 沈天逸本想拿她沙州人的身份说事,然而洛九九一眼便看穿他的意图,提前将这个话题堵死,让他一口气憋在脏腑之间,脸色渐渐发红。 先前用沉默表达态度的沈敏抬眼望着洛九九,面无表情地问道:“九九姑娘,你确定要插手这件事?” 洛九九没有去看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去看陆沉,果决地说道:“是。” 沈敏不置可否,用一种奚落的语调说道:“难怪陆侯对我们沙州的情况如此了解,他有九九姑娘这样的助力,自然可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这句话让一些头人神情微变。 洛家父女乃至整个雅隆部对陆沉礼遇有加,他们可以理解和接受,毕竟洛家欠着陆沉天大的人情。 哪怕是眼下洛九九为了陆沉挺身而出,这些头人都没有太当回事。 可是如果洛九九将沙州的隐秘毫无保留地告诉陆沉,他们心里肯定不舒服。 洛九九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不过在她开口之前,陆沉起身应道:“沈首领,在你眼中是不是只有阴谋二字?” 沈敏悠悠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浅显的道理谁都懂,陆侯又何必把旁人都当成傻子?” 陆沉看了一眼洛九九,用眼神示意她冷静,继而从容地说道:“沙州是一片净土,但它不是与世隔绝的净土,我既然领命而来,自然会做好充分的准备。沙州的风土人情确实需要亲身体会才有完整的认知,但是如果只需要了解一些基础的信息,比如沙州的特产和概况,我朝织经司完全可以办到,不需要特地麻烦洛姑娘。” 他似乎很失望地摇摇头,然后对众位头人说道:“不瞒诸位,陆某来沙州之前确实搜集了不少信息,但是这并不影响陆某带着最大的诚意而来。这件事关系到沙州和大齐的未来,再如何慎重都不为过,我认为做好准备才是正确的态度。” 时至此刻,洛耀宗终于开口说道:“言之有理。” 水西部头人杨金亦道:“陆侯确实坦荡。” 大石部头人那岩虽未开口,但是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还是比较偏向于洛九九。 另一边,惠宁部头人白昌和者黄部头人韦万江则看向沈敏,显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近。 一门心思只想做大生意的哈代左右看看,发现自己处在很尴尬的位置上,只好悄悄往后缩了缩。 当局势激化之后,沙州七部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分歧。 沈敏忽地轻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陆侯果然厉害,三言两语就能挑拨沙州各部的关系,只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铁阳部不会接受齐国的条件。如果陆侯因此不忿,大可以带着伱麾下的骄兵悍将,咱们云岭战场上相见。” 白昌和韦万江毫不犹豫地附和。 陆沉双眼微眯,沉静地说道:“沈首领快人快语,陆某亦不必继续啰嗦。刀兵相见徒增杀孽,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不过陆某还是要奉劝阁下一句,不接受大齐的条件无妨,千万不要去做景人的鹰犬,他们才是真正的豺狼。一旦沙州允许景军借道,再想撵走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沈敏看了一眼洛耀宗,坦然道:“你们齐景之间的纷争,沙州无心参与,至少我们铁阳部没有兴趣。” 按说沈敏已经表态,今天两边没有必要继续掰扯下去,沈天逸却说道:“姓陆的,你真打算躲在洛家妹子的后面?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洛九九踏前一步,寒声道:“沈天逸,你不要得寸进尺!还有,以后麻烦你叫我的名字,我不允许你提那四个字!” 沈天逸冷冷一笑,望着洛九九说道:“洛大小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心思。自从你去了一趟齐国京城,你就对这个齐人念念不忘,所以就要千方百计地护着他!但是你别忘了,你是沙州人他是齐人,有些界线不能逾越!至少到现在为止,沙州和齐国仍旧是敌人,难道你敢背叛整个沙州七部吗?!” 这番话一出口,大堂内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沈天逸状若无意地扫过这一侧,果然如他所料,站在那岩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脸色沉郁,目光紧紧盯着洛九九,似乎是想看她如何回应。 在沙州和齐国处于仇敌关系的前提下,儿女私情压根不会被人接受,沈天逸质疑洛九九是因为男女之情才如此袒护陆沉,显然是想将污水泼到她身上,进而质疑洛耀宗的权威。 洛耀宗和陆沉对此人的念头了如指掌,但他们并不担心,因为洛九九只需要将先前的理由再次搬出来就行。 无论如何,救命之恩自当相报,洛九九咬死这一点便能化解对方的攻讦。 在满堂目光注视下,洛九九俊眉扬起,高声道:“沈天逸,我知道你藏着什么心思,不就是想说我洛九九护着陆侯,是出于爱慕之心?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我身为雅隆部头人之女,居然喜欢一个齐人,这是对沙州七部的背叛,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沈天逸道:“是不是这样,你心里有数,说不定你还想着做齐国的侯夫人呢!” 洛九九踏前一步,凛然道:“那我就告诉你,陆侯的婚事早就定了,他和他的意中人一同经历过很多次生死,早就情比金坚心心相印,就连齐国皇帝都为之赞赏不已,因此特地为他们赐婚。” 那你未尝没有给他做妾的念想啊…… 沈天逸心中默念,当然他还没有发疯,不敢在黑水寨的祖屋大堂将这句话说出来。 洛九九忽地看了陆沉一眼,这一眼仿佛带着决然之意。 陆沉心中一紧,但是还没等他开口阻止,洛九九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带着几分鄙夷地望着沈天逸,高声道:“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就是喜欢陆沉,又如何?” 祖屋大堂肃然一静,角落里的洛恒山直接愣住。 洛耀宗心中暗叹一声,缓缓站了起来。 洛九九盯着目瞪口呆的沈天逸,讥笑道:“我不喜欢陆沉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难道要喜欢你这种搬弄是非的小人?” 沈天逸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这个不知——” “闭嘴!” 饱含杀意的两个字,却是从两个人口中同时发出。 沈敏知道自己如果不阻止这个任性的长子信口开河,今天很有可能让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自己的预料。 另一个人却是陆沉。 他上前几步来到洛九九身前,漠然地看着沈天逸说道:“不必啰嗦,我接受你的挑战。” 沈天逸铁青的脸色上泛起一抹狰狞,寒声道:“好,算你有种。” 洛九九看着身前的背影,忽地想起那一日在齐国皇宫,就是这个背影挡在自己身前,将那些齐国官员的攻讦悉数拦下。 她不知道刚才为何会控制不住自己,她知道有更好的应对方法,她似乎不该踏入沈天逸拙劣的陷阱。 可是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告诉她,假如今天不说出那句话,或许往后余生都不会有机会。 于是她没有顾及那句话可能会造成的后果,就像当初她明知道去齐国京城非常危险,但是为了替那些无辜惨死的族人报仇,她还是不顾父母的劝阻,毅然决然踏上复仇之路。 好在陆沉及时出面,当他接受沈天逸的挑战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暂时无心关注她的私事。 沙州众人都听说过陆沉在战场上的光辉战绩,却不清楚他是否在武学上有着同样的造诣,他们只知道沈天逸是沙州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单论武功恐怕只稍稍弱于洛九九和大石部头人那岩的长子。 动手之前,陆沉对各部头人歉然道:“诸位首领,陆某本不想坏了友好的氛围,但是这位沈公子咄咄相逼,那么陆某只好接受这个挑战,以免让他诽谤齐人没有血勇之气。还请诸位放心,沙州有沙州的规矩,陆某有陆某的准则,此番切磋点到即止。” 洛耀宗当先说道:“陆侯有心了。” 其他几位头人亦表示理解,沈敏见状不由得目光愈发阴沉。 大堂内的空间十分宽敞,沈天逸摆开架势,不再像之前那样怒发冲冠,反而如黑夜中紧盯猎物的凶兽。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泰然自若地站着,左手置于身后,右手斜斜向前,双脚不丁不八。 大风骤起,沈天逸身形似闪电一般疾冲而来! 拳风极其刚猛,仿若开山碎石! 看到这一幕,沈敏不由得微微颔首,唇角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天逸接连挑衅本就出自他的授意,哪怕不能重伤陆沉,只要让这个齐国钦差输得颜面尽失,想必他就没有脸面继续在黑水寨待下去。 对于长子的武功,他有着充分的自信,如果是在生死相搏的情况下,未必不能战胜洛九九。 一念及此,他眼角余光扫过重新坐回去的洛耀宗,心里忽然涌起一抹怪异的情绪。 这个老狐狸怎么没有出面阻止? 当此时,沈天逸已经冲到陆沉身前三尺之地,一双肌肉隆起的胳膊左右挥出,双拳直取陆沉的鬓边要害,凶猛的劲气逸散四周,如狂风席卷左右。 洛九九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长鞭。 她记得陆沉说过武功不弱,也知道他敢接受挑战必然有所仰仗,但是沈天逸的强势有些超出她的意料,原来这厮以前一直在隐藏真正的实力。 各部头人神情凝重地看着场内。 面对沈天逸毫无保留的杀招,陆沉不退反进,一步踏出,右手如浮云一般飘拂而前,似慢实快,后发而先至。 几声闷响之后,沈天逸仿佛蕴含千钧之力的双臂被直接弹开到两边,以一种双臂张开、想要拥抱的古怪姿势出现在陆沉身前。 下一刻,陆沉划掌为拳,无比精深的上玄经内劲奔涌而出,直达拳锋。 这只拳头没有任何花哨地印向沈天逸的胸口。 沈天逸立刻回肘挡在身前。 “砰!” 磅礴雄浑的力量如山如海,轻而易举地破开沈天逸的防御。 沈天逸倒飞而出,落在三丈多外,倒地不起。 满堂皆惊,洛九九眼中泛起绚烂的神采。 大风止歇。 陆沉收拳而立,看着想要挣扎爬起来的沈天逸,淡淡道:“承让。” (本章完) 453【几许风流人物】 这场见面最终以不欢而散告终。 陆沉没有全力施为,那一拳虽然将沈天逸击出很远,但只是看着非常吓人,沈天逸并未伤到根本。 沈敏带来的铁阳部族人上前检查之后,紧绷的局势有所缓解。 虽说沈敏先前的表态已经让局势打上一个死结,陆沉却不会借机泄愤以至于矛盾直接激化,因此当确定沈天逸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会留下隐患,其他各部的头人看向陆沉的眼神多了几分认可。 当然沈敏不会给陆沉什么好脸色,他让人架起沈天逸,头也不回地离开黑水寨。 惠宁部和者黄部在各自头人的带领下,毫不犹豫地追随沈敏而去。 金川部头人哈代拖延了一段时间,然后便向洛耀宗告辞,他着急返回金川去弄清楚北边商人的底细。 当这些人和年轻晚辈相继退下,宽敞空旷的祖屋大堂陷入静谧之中。 良久过后,大石部头人那岩开口说道:“陆侯,现在的情况很明显,这次你恐怕无法如愿了。” 除去一门心思赚银子的哈代,其他六部的态度逐渐清晰。 铁阳部、惠宁部和者黄部,这占据沙州将近一半人丁的三个部族汇聚在沈敏身边,对大齐的抗拒和厌恶非常明显。就算陆沉没有和沈天逸动手,这些人尤其是沈敏也不会改变想法。 水西部和大石部偏向于站在洛耀宗这边,但是他们同样无法说服沈敏。 沙州七部是一个整体,当接近一半的人拒绝接受大齐的好意,任凭陆沉舌绽莲花也无济于事。 那岩脸上浮现一抹惋惜,又道:“今日一见,方知陆侯年纪轻轻就能取得偌大成就,绝非浪得虚名的侥幸之辈,堪称有礼有节进退有据。只可惜沈敏等人软硬不吃,我们也无法直接绕过他们做出决定,毕竟沙州七部共同进退,这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老规矩。” 陆沉微微颔首。 另一边的水西部头人杨金亦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陆侯是条汉子,就算这次咱们谈不拢,水西部也随时欢迎你去做客。” 陆沉道:“多谢。” 他和洛耀宗对视一眼,随即不急不缓地说道:“两位首领的好意我都明白,不过我心里有个疑问难以解决,不知沈首领和铁阳部为何如此坚决?难道这里面还有另外的纠葛?” 那岩皱眉道:“倒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或许沈敏只是因为放不下当年的血仇?不瞒陆侯,那笔血仇确实是我们每個沙州人心中的痛,今日若非陆侯带着满腔诚意又极其克制,我们恐怕也会和沈敏一样。” “我对沈首领的了解肯定不如诸位深刻,但是从我掌握的信息来看,沈首领显然不是那种心思简单的人。” 陆沉这句话让众人神色凝重起来,他继续说道:“前面我已经解释过眼下的局势,齐景僵持不下,掌握着衡江上游南北要道的沙州必然无法置身事外。十九年前的悲剧确实是横亘在你我之间的障碍,但是和杀戮成性野心勃勃的景军相比,大齐肯定更加值得信任,我相信沈首领不会看不懂这个浅显的道理,所以我愈发不解,他为何一定要这样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那岩和杨金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洛耀宗缓缓道:“陆侯之意,沈敏是在刻意激化矛盾?” 陆沉点头道:“从表象上来看,他确实有这样做的意图,否则沈天逸怎敢在这种场合下执意动手?若说没有其父的授意,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但是我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执意挑起和大齐之间的仇恨,对沙州难道是一件好事?” 洛耀宗望着这个年轻人沉静的目光,意识到他已经逐渐触摸到那个真相,心里暗暗生出几分赞赏之意。 那岩也终于回过味来,沉声道:“陆侯是想说,沈敏这是要故意挑起沙州内乱?” 陆沉道:“未尝没有这个可能。今天是第一把火,他让各部不得不表态,实际上便已经分出阵营,只不知接下来他第二把火会烧在何处。” 换句话说,如果沙州局势按照陆沉的推断发展下去,内乱便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杨金怒然道:“他敢!沙州绝对不允许这种野心之辈的出现,沈敏要是敢胡来,我第一个和他拼命!” 陆沉望着他毫不作伪的冷厉面色,心中悄然一叹。 以他看过的天下兴亡而论,沙州七部能够在数百年里,始终维持这种和平亲善的关系,本就是一桩罕见的特例。 正常情况下,七部肯定会出现大鱼吃小鱼、合并与分裂交替存在的情况,因为人的贪念天然会扩大,一个小寨子的寨主想成为整个部族的头人,接着又想成为沙州之主。 陆沉对沙州的历史不算特别了解,但他坚信像沈敏这样的人物绝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一念及此,他的目光停留在洛耀宗面上,这位掌握着沙州最强势力的中年男人又在想什么呢? 洛耀宗感知到陆沉的眼神,随即对那岩和杨金说道:“陆侯的担忧不无道理,大家接下来都小心一些,有什么事及时互相告知。” 两人应下,又聊了一阵便相继告辞。 “九九,恒山,你们先出去。” 洛耀宗将一对子女打发出去,空阔的祖屋大堂内便只剩下他和陆沉两人。 他起身来到香案前,望着墙上悬挂的沙州历代先祖的画像,取来三支长香点燃敬奉,姿态无比虔诚。 陆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片刻过后,洛耀宗回身坐在先前沈敏的位置上,与陆沉对面相望。 中间仿佛有一条大河延绵而过,就像是哺育无数子民的衡江,贯穿东西。 陆沉当先说道:“大首领,我们齐人有句话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洛耀宗稍稍沉默,忽而一声喟叹。 …… 祖屋外面,洛九九略显恍惚地来回踱步。 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涌上脑门的热血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可抑制的尴尬与惶然。 “洛九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喜欢他,你到底知不知道羞字怎么写?” “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和那家伙相处?难道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遭没有旁人,平时喜欢逗趣的洛恒山也知道自家老姐心情不太稳定,早早就找了个借口溜走,于是洛九九可以低声自语。 她抬手触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欲哭无泪地说道:“这下没脸见人了!” 其实她不后悔,怎么想便怎么做是她一贯信奉的准则,所有沙州人都知道她敢爱敢恨的性情,但是不后悔是一回事,接下来不知该如何处理是另外一回事。 二者并不矛盾。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 “唉……” 洛九九苦思无法,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洛姑娘为何叹气?” 陆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洛九九蓦然惊觉,这才发现日头偏西斜阳悠悠,自己竟然在祖屋外面站了至少大半个时辰。 她回身看着陆沉,目光略有些偏移,不像以往那样毫无顾忌地盯着他,语调也有些飘忽:“你……你和我阿爸这么快就谈完了?” “是的。” 陆沉一言带过,微笑道:“洛姑娘要是不介意,我们一起走走?” 过去几天当中,两人在白天可谓形影不离,将黑水寨周围的景色看了个遍,陆沉的提议不算逾矩。 洛九九没来由地感觉到紧张,连忙偏过头去,低声道:“好。” 两人漫步寨中,路过的行人投来善意的微笑,显然他们还不知道今天祖屋内发生的事情,洛恒山也没有那个胆子四下宣扬。 走出一段路,陆沉抬眼望着天边灿烂的晚霞,轻声道:“洛姑娘,其实——” 洛九九急促地打断道:“其实我只是看沈天逸那家伙不爽,而且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他以为用那些话就可以拿捏我,我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他对着来,看他能拿我怎么样?我就喜欢看着他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所以伱不要误会。我知道你有意中人也有婚约,如今又有你们皇帝的赐婚旨意,不必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陆沉忽地止步,转头望着她的俊眼修眉,不出意外看到几分言不由衷。 洛九九被他看得略感心慌,不自然地说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有些喜欢你,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那次在齐国皇宫里,即便我知道你挺身而出和我的关系不大,但是看着你挡在我身前挡住所有责难,我便对你有了一丝好感。” 陆沉温和一笑,坦然道:“洛姑娘,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洛九九低着头,轻轻踢着身前的小石子,低声道:“可我就是喜欢你这种闷头闷脑、在大事上有担当的性格,又能怎么办呢?” 陆沉微微动容。 这样的表白很单纯,却又格外动人。 洛九九显然有点承受不住这种古怪的气氛,于是岔开话题道:“刚才你和我阿爸聊了这么久,究竟说了些什么?” 陆沉抬头望着天空,悠悠道:“聊了很多。洛姑娘,令尊是一位值得我尊敬的长辈,他的存在不仅仅是大齐和我的幸运,也是沙州的幸运。” “那是当然!” 洛九九从尴尬抽离出来,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 她仿佛永远都不会沉湎在某种情绪之中,这何尝不是一种强大的天赋。 陆沉看着她美丽的脸庞上洋溢的神采,心中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她很美,沙州也很美。 正因如此,就像洛耀宗说的那样,有些事不得不做。 (本章完) 454【心比天高】 衡江北岸,南丘城。 这里位于北燕版图最西南的角落上,归属于江北路境内,也是江北路仅能看到衡江的地方。 一队景军骑兵出现在郊外,渐渐靠近奔腾不息的衡江。 及至近前,便见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峦叠嶂,隐天蔽日。 景军骑兵只能下马缓行,穿过山间小道,渐闻涛浪之声。 绵延数千里的衡江终于在他们眼前露出一小段的真容。 众人伫立岸边,看着汹涌的江水咆哮东去,拍打而成千堆雪,不由得心旌神摇,一时难以自制。 大景北院都元帅撒改见状感慨道:“难怪齐人将衡江称作天堑,今日亲眼得见,方知这是何等壮阔的景色。” 余者无不应是。 撒改又道:“先前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迟迟不肯南下,如今才明白陛下胸怀天下眼界高远,要是没有万全的准备,我朝铁骑根本无法越过这道天堑,更不必说在江南水乡之地纵横驰骋。” 一员景军武将昂扬道:“大元帅,南院兵马除非拿下南齐靖州平阳府,否则也找不到合适的渡江之地。只要我们能够早日收服沙州,灭齐第一大功非大元帅莫属,常山郡王也得在大元帅面前低头!” 众人轰然响应,撒改面露微笑。 他看向西方横跨衡江南北的十万大山,心中亦有些激动。 倘若景军铁骑能够借道沙州,南齐沿江防线便将失去用武之地,到时候他必然可以功封郡王,将庆聿恭压制下去。 满腔雄心壮志随着鼓荡的江水涌上心头,撒改悠然道:“这些话往后不要说了,都是为陛下效力,何必要分彼此。今天带你们来亲眼看一看衡江之壮阔,是希望你们对将来的战事有个清醒的认知,不要再像前几年一样骄狂自大。” 一片领命之声。 撒改带着众人原路返回,距离南丘城还有十余里的时候,数骑从西南方快速驰来。 “大元帅,沙州急报!” 来人还有十余丈时便高声呼喊。 撒改心中一动,随即让左右稍稍退下,看向来人问道:“何事?” 这名亲信一跃下马,来到跟前快速说道:“禀大元帅,乌虎将军让小人前来报信,沙州局势有变。乌虎将军原本打算从金川部头人哈代那里打开突破口,但是没想到沙州内部有人主动找上我们,愿意作为我们的内应引大军入关,条件是我军不能常驻沙州,而且还要支持他成为沙州之主。” 撒改面上神情寡淡,心里却是一阵狂喜。 这可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头。 不过出于小心谨慎,他还是淡淡地问道:“这件事可不可靠?” 亲信回道:“乌虎将军已经和沙州来人展开接触,一边商议此事的细节,一边摸清楚对方的底细。” 撒改思忖片刻,缓缓道:“你告诉乌虎,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对方,但是必须确保这不是诱饵,然后要敲定飞鸟关能够为我所用。” “是,大元帅。” 亲信领命而去。 撒改望着这几名骑兵快速离去的身影,唇边不由得泛起一抹冷笑。 只要景军铁骑能够进入沙州,到时候怎么可能轮得到那些沙州土人说了算?顶多就是给他们一点骨头吃罢了。 事情的进展如此顺利,仿佛沙州的地盘唾手可得,撒改胸中的豪情壮志再也遮掩不住,发出一阵霸气畅快的笑声。 重新靠过来的将领们不敢多问,却也被撒改的笑声感染,或者只是奉承一番,于是都笑了起来。 笑声随着秋风飘出极远。 …… 沙州,铁阳部,高坪寨。 从地理上来看,这座寨子位于整个沙州的腹心之地,因此才被铁阳部选为核心地盘。 只不过这里论物产丰富比不上西北边的金川部,论地势平坦不如东边靠近云岭的雅隆部,徒有中心之称,却被雅隆部压制了数百年。 大寨中央位置,沈家大屋。 一间卧房之内,沈天逸面色发白地躺在床上。 在和陆沉交手之前,他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认为在整个沙州七部之中,除了洛九九和大石部头人那岩的长子那冲之外,余者皆不是自己的对手,而且在生死相搏的时刻,他未必就弱于洛、那二人。 不成想陆沉仅仅是一拳就让他站不起来,相信这件事已经传开,说不定他此刻是很多人口中的笑柄。 然而沈天逸眼中并无太多的愤怒。 房内还有他的父亲沈敏,中年男人站在床边,淡然道:“郎中说了,你没有受内伤,也不曾伤到筋骨,只要养上十天半个月就好。你安心养伤,不要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为父迟早会帮你报仇。” 沈天逸微微摇头道:“父亲,儿子不会胡思乱想。虽然没想到陆沉的武功这么高,但是儿子的伤势能给父亲换来一個动手的理由,这个买卖不亏。只是儿子觉得父亲要小心一些,陆沉表面上只带着几十名亲兵,可是从他和洛家父女的关系来看,这些人应该还有后手。” 沈敏欣慰地点头道:“为父知道了。” 他缓步走出这间卧房,片刻之后来到正堂,这里有两位中年男人饮茶相候,正是惠宁部头人白昌和者黄部头人韦万江。 “有劳二位久等了。” 沈敏微笑致歉。 白昌连忙道:“沈老哥这是哪里话?天逸这孩子没有大碍吧?” 韦万江亦露出关切的神情。 沈敏走到主位坐下,喟然道:“没有性命之忧罢了,陆沉这次出手虽不致命,但是对犬子的打击很大,而且往后多半无法继续提升武功了。” “这么严重?” 白昌一愣,随即怒道:“岂有此理!天逸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如今在沙州地界被齐人打伤,难道就这么算了?” 韦万江叹道:“白老哥难道还看不出来?陆沉虽然是齐人,却是雅隆部的贵客,洛家父女就差没有将婚事两个字挂在嘴上。那天连你我都无比愤怒,更何况沈老哥?只不过那里是黑水寨,是洛耀宗的地盘,他摆明了要站在齐人那一边,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白昌心中一动,面上依旧愤怒地说道:“不行,此事必须要陆沉付出代价!” 他们好像都忘了那次交手是沈天逸主动发起挑战,又或者他们刻意忽略这个问题。 沈敏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淡淡道:“跟齐人算账倒也不急,今天主要是想问问二位,那件事考虑得如何?” 白昌和韦万江对视一眼,然后快速说道:“原本我还有些犹豫,不过现在看洛耀宗的态度,他主动靠向齐国,无非就是想利用这股外力达成目的。我和他虽然离得不远,但是一直以来都看对方不顺眼,要是让他做成那件事,哪里还有我们惠宁部喘息的余地?既然沈老哥有这个大志向,我肯定会支持你!” 沙州七部之中,雅隆部和惠宁部都在东边区域,离云岭比较近,按理来说应该比较亲近。但是如白昌所言,因为一些陈年旧事的影响,两部始终关系不太融洽,族人之间的纷争时常发生。 沈敏又看向另一边。 韦万江登时笑道:“老哥,我们两个从小玩到大,当年在河洛城里揍那些齐国权贵子弟的事情,伱总该记得吧?废话就不啰嗦了,反正无论铁阳部想做什么,我们者黄部都会跟到底,刀山火海也得上!” “好,很好。” 沈敏悠然一笑,赞道:“两位兄弟的情义,沈某铭记在心。” 白昌便顺势问道:“不知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沈敏不疾不徐地说道:“那天在祖屋谈判的详情可以宣扬了,重点是要突出齐国的咄咄逼人和险恶用心,以及犬子的悲惨下场,你们肯定清楚具体该怎么做。总而言之,要让我们的人尤其是最忠诚的勇士们,认识到齐国想吞并沙州,洛耀宗和雅隆部已经沦为他们的鹰犬。” 二人连连点头。 沈敏继续说道:“第二步,得有一个合理的名头将大家再次聚在一起。万江,这件事就要委屈你了。当然我不是要你真的给自己下毒,只要将事情闹大一些,能够将洛耀宗他们引来就行。至于选择你们者黄部,是因为现在洛耀宗肯定不会来高坪寨,而且你们所处的位置也比较容易降低他的戒心。” 者黄部位于雅隆部和铁阳部中间的位置。 韦万江心领神会地说道:“老哥放心,我保证将这件事办得妥当。” 白昌也明白过来,随即略显担忧地问道:“沈老哥,除了洛耀宗和雅隆部之外,水西部和大石部也得注意提防,杨金和那岩虽然性情不同,但都是难缠的角色。” 沈敏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水西部和大石部不成问题。” 他没有详细地解释,显然是为了事前保密,白昌和韦万江也非常识趣地没有追问。 三人又谈了一阵细节,沈敏看向二人,无比郑重地说道:“两位兄弟,事成之后,便是我们三家平分沙州之日。沙州地盘不大,七部实在是太拥挤了,我一直觉得只需要留下三部就足够。等到那个时候,其余四部的土地、粮食、金银和人丁,我们三家平分,共同富贵。” 白昌和韦万江对视一眼,起身说道:“我等愿意推举沈兄为沙州之主!” 沈敏倒没有故作姿态地推辞,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分别握着两人的手臂说道:“多谢两位兄弟的抬举,沈某今日向天地立誓,绝不背弃!” “向天发誓,绝不背弃!” 白、韦二人毫不犹豫地立下誓言。 三人然后便歃血为盟,待仪式完成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然而这交错相叠的笑声之中,仿佛带着几分复杂的凛冽之意。 (本章完) 455【遥闻战鼓声】 江北州,旬阳城。 此地重归大齐治下接近两年,再加上原本就处于燕齐边境地带,受大齐的影响比较深,因此归顺之后表现得非常温驯,尤其是当大齐派遣官吏建立起官府体系,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颇有一种民心所向的氛围。 在这个过程当中,很多高门大族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旬阳王家便是其中一个鲜明的代表。 从很多年前离开北地、与翟林王氏本宗分道扬镳之后,王家对自身的来历讳莫如深,极力淡化和本宗的关联,因此就连旬阳城里的乡绅士族都不知道这支王氏竟然是翟林王氏的分支。 凭借一己之力招降江华城的大功,以及在大齐收服江北人心过程中的出力,王绍被破格任命为旬阳府通判,其子王骏则在陆沉麾下任职,如今为定州都督府定北军行军司马。 这样的待遇已经让很多江北望族眼羡不已,随着一道赐婚圣旨的到来,王家在旬阳城的名望几近达到巅峰。 天子亲自赐婚,将旬阳王氏女许配给山阳侯陆沉为妻! 虽然这道圣旨中还有一名女子,但对于王家来说已是莫大的荣耀,毕竟两年前他们还是北燕治下的子民,如今摇身一变不光进入大齐官场,居然还能和飞黄腾达的淮州陆家联姻,真可谓羡煞旁人。 王绍早就知道此事的内情,因为织经司和陆沉的心腹在一年前便来旬阳做好安排,避免王初珑的身份被北边的人察觉端倪,那样会害死翟林王氏上千口人。 故此,王绍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十分得体,从未出现过骄横忘形之态,让他赢得一片赞誉之声。 而在王家内部,对于王初珑的保护达到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细致程度。 这种生活固然安逸,久了却也难免无趣乏味。 锦书坐在小凳上,灵活的双手正在编织一条汗巾,不时悄然打量端坐窗前捧书而读的王初珑。 如是数次,王初珑将那本厚厚的《圆山全集》放下,微笑问道:“看什么呢?” 锦书连忙低下头道:“没,没什么。” 王初珑转头望着她,悠然道:“许是静极思动了?多忍耐一些吧,等将来局势出现转机,你我便不需要这般小心翼翼了。” “小姐,婢子没有想过这些。” 锦书干脆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起身走到近前说道:“小姐只是觉得陆公子有些偏心。” 王初珑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锦书叹道:“当初的事情就不说了。这次陆公子在京城待了那么久,做过的几件大事都和林家小姐有关。先前听闻陆公子在京城遭遇刺客,虽然知道他没有大碍,小姐仍旧为他祈福七日,但是陆公子对此毫不知情,世人也只知道他和林家小姐联手杀敌,心意相通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初珑温和地驳斥道:“世事贵在心诚,我祈福是希望他平安,又非刻意在他面前作态,他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锦书嘟嘴道:“话是这么说,婢子就是担心小姐嘛。再说这次京城平叛,不光林家小姐一直陪在陆公子身边,就连厉家小姐也在,可是小姐只能待在这里徒然焦急。” 王初珑闻言不禁莞尔道:“傻丫头,难道你想我也去战场上舞刀弄枪?就算你家小姐有这个心也没这個力,不去添乱就够了。” “哎……小姐呀……”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是这些话在我跟前闲聊几句也就罢了,不要当真这么想。我和陆公子之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你不要白担心。” 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王初珑对她和对其他丫鬟略有不同,有时候会带着几分姐姐对妹妹的亲善。 锦书点头道:“婢子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小姐的才学不该埋没。小姐常说,人各有所长,像林家小姐拥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可以帮陆公子做很多事情,但是世上不只有打打杀杀。小姐这么聪明,可以在很多事情上帮到陆公子,如此虚度才叫可惜呢。” 一席话说得王初珑默然不语。 她倒没有争雄夸耀之心,只是正如锦书所言,在最好的双十年华虚度光阴,难免会有些许怅惘。 望着王初珑清减的容颜,锦书不由得后悔起来,连忙改口道:“小姐,婢子胡说八道,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王初珑摇摇头道:“没事。” 便在这时,另一名大丫鬟名墨韵者入内,脆生生地说道:“小姐,来了两位陌生男子,说是陆公子派来的人,老爷正在前厅招待,请小姐前往一见。” 按理来说未出阁的女子肯定不宜见外男,但如今天子的赐婚圣旨已经下来,王初珑是板上钉钉的陆家媳妇,只差一道仪程就是山阳侯府的女主人,见一见陆沉的心腹倒也不算逾矩。 王初珑稍稍思忖,颔首道:“好。” 锦书则表现得十分外露,笑眼如弯月一般,看得王初珑忍俊不禁。 及至来到前厅,王初珑一眼便认出其中一名男子是曾经见过的谭正,另一人则略有些眼熟。 王绍当然不会真把自己当成王初珑的父亲,客套几句便先行离开处理正事。 “属下见过王姑娘。” 谭正和渠忠恭敬行礼,然后简明扼要地介绍自己。 “二位不必多礼。” 王初珑从容回应,锦书则站在她身后。 谭正当先说道:“奉侯爷之令,属下前来向王姑娘转达几件事,其一是侯爷已经前往沙州,受天子之命尝试修复大齐和沙州的关系。侯爷说,此行预计不会太顺利,但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请王姑娘不要担心。” 王初珑微微颔首,心中熨帖了几分。 谭正又道:“第二件事,侯爷希望王姑娘能帮他一个忙。” 站在后面的锦书双眼一亮。 王初珑不慌不忙地说道:“但说无妨。” 谭正垂首道:“侯爷说,如今陆家的人手十分庞杂,缺少一个能力出众的人主持大局,侯爷自己又分身乏术,因此派属下走这一遭。侯爷说王姑娘不必勉强,倘若对此事没有兴趣,侯爷会另行安排。” 锦书听得直接愣住。 王初珑迟疑道:“你是说,陆公子让我来帮忙打理这些人手?” 谭正正色道:“不是帮忙,侯爷的意思是希望由王姑娘全权负责。从今往后,陆家所有暗处的力量,除了老爷身边的护卫之外,全部由王姑娘一手掌管。我等需要做什么以及具体怎么做,只需要听从王姑娘一人的命令。”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捧于身前,恭敬地说道:“这里是陆家秘卫的完整名册,上面有每个人的详细资料,请王姑娘过目。” 锦书连忙上前接过来,然后交到王初珑手中。 册子很轻,王初珑却能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分量。 她没有立刻翻看,握着册子问道:“陆公子还说了什么?” 谭正答道:“侯爷说,王姑娘不需要担心侯爷的安危,他将陆家的人手交到王姑娘手中,是出于对王姑娘的绝对信任,而且这件事已经得到老爷的同意。陆家的人手先后经过老爷和侯爷的训练,在个人能力上不一定弱于织经司的探子,只是始终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实力,原因便在于缺少一个真正能够洞悉大局的主事人。” 王初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缓缓道:“你们一直以织经司作为对比的目标?” 谭正坦然道:“是。如今侯爷的地位越来越高,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些难以杜绝的危险。老爷让属下转告王姑娘,他不希望以后再出现庆丰街刺杀案这种事,不只是针对侯爷一个人的刺杀,也包括对陆家每个人潜在的威胁。” “我明白了。” 王初珑微微颔首。 抛开这件事本身的重要性,谭正此行的目的已经表达得很清楚,陆沉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他将她当成真正的一家人。 不是那种相敬如冰的联姻对象。 她脑海中浮现年初时候在广陵城,那场只有她和陆沉两个人的接风宴,她在席间说过的那些话。 原来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王初珑面上浮现浅淡的笑意,颔首道:“好,伱让人转告陆老爷和陆公子,此事我会全力而为。” 谭正和渠忠当即肃然道:“属下领命!” 王初珑看了一眼手中的册子,又道:“我需要你们已经收集和掌握的所有情报,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可以简略,但不能缺失。” 渠忠便回道:“禀王姑娘,侯爷已经令我等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送过来。” 王初珑干脆利落地说道:“很好,那就今日吧。另外,这几日你们暂时留在旬阳城里,我会对你们的职责进行重新安排和划分。” 谭正和渠忠应下,随即行礼告退。 此刻锦书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姐,婢子……” “好啦,你这也算是未卜先知之能了。” 王初珑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 主仆二人正要返回后宅,却见王绍急匆匆地大步走来。 王初珑上前行礼道:“叔父。” 王绍摆摆手,略显紧张地说道:“初珑,这段时间我可能没法经常回府,你要照顾好自己。” 王初珑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莫非边境有变?” 王绍并不意外她的思维如此敏捷,神情凝重地说道:“刚刚接到消息,五天前景军开始进逼定州边境,虽然咱们这边还是风平浪静,但是谁也说不准景军会不会南下开辟另一处战场。上面传下命令,各府都要严阵以待不得轻忽。” 王初珑微微一怔。 王绍又叮嘱了几句,然后便匆匆离去。 王初珑来到廊下,抬头眺望北方。 庭院之中,秋风肃杀。 (本章完) 456【烽火踏夜来】 沙州,黑水寨。 洛九九为陆沉和他的亲兵们专门准备了几个相邻的院子,就在大寨较为核心的区域,离洛家大屋不算外。 一座院落内,陆沉望着风尘仆仆的尹尚辅,没有过多的寒暄作态,问道:“京城那边有回应了?” 尹尚辅连忙回道:“禀侯爷,京城还没有消息,是江北边疆的军情密报。” 陆沉点头道:“坐下喝口茶,不要急,说详细一点。” 尹尚辅遂将温热的茶水一气饮下,然后快速说道:“据定州都督府急报,十月十四日,大量燕军在景军的驱使下,向定州北部封丘防线发起强攻,我方飞云军在宝台山七星军的协助下死守定风道。与此同时,另一波燕景联军展开对定州西边清流关防线的攻势,只是没有北部战线那么激烈。” 陆沉让秦子龙取来随身携带的简易地图,在桌上铺开之后,他看着定州的边境防线标识,继续问道:“目前能不能确定景军的旗号?” “可以。” 尹尚辅应道:“燕军除了少量老卒,其他应该都是这两年新招募的兵卒,他们是景军的胁从军。至于景军主力,出现在定州北部封丘防线的应该是定白军步卒,而出现在西边清流关防线的应该是庆聿恭麾下的防城军步卒。” 陆沉微微皱眉道:“他们这是用燕军的性命强行逼近我朝边境,景军则在后方驱赶弹压,他们根本不会在乎燕军那些新兵会死多少人。除了这两路之外,定州其他地方还有没有战事?” 尹尚辅摇头道:“目前没有,不过在雷泽平原西北面的藤县,织经司发现有数量在万人以上的景军骑兵严阵以待,似乎是想防止我军从这条路北上,像以前那样抄截他们的后路。” 陆沉看着地图思忖片刻,又问道:“李都督目前采取了何种应对?” 尹尚辅道:“许中丞目前还在定州,再加上有陛下的三令五申,李大都督没有擅自出战,两处防线皆以死守为要。根据定州都督府的安排,我军在封丘防线有宋将军率领的飞云军,还有柳将军率领的宁远军在南侧援护。清流关这边,段将军的来安军顶在前线,新建的奉福军拖后掠阵。定北骑兵则驻扎在雷泽平原东部,随时可以支援西南边的宁陵城。” 他一边陈述,陆沉脑海中便逐渐勾勒出完整的战场态势。 尹尚辅继续说道:“淮州萧大都督派出坪山军进入定州境内,以便随时都可支援前线,靖州厉大都督虽未派兵北上,但是也下令各处军队加强戒备,防止景军声东击西浑水摸鱼。” 对于大齐来说,前两年的北伐战事最显著的好处,便是随着江北州和定州的收复,淮州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后方,唯一还能够被燕景联军威胁的只有铜墙铁壁一般的盘龙关。在这种局势下,一旦定州和靖州遭遇威胁,萧望之可以更加从容地调兵遣将支援两地。 再加上这次李景达表现得非常沉稳,没有出现众人担心中的轻忽冒进,短时间内定州防线应该不会出现问题。 尹尚辅看着陷入沉思中的陆沉,放缓语气道:“现在织经司靖州检校叶奇和新任江北检校羊静玄皆已提高警惕,尽力打探景军的动向。三位大都督的奏报也已相继送去京城,陛下和朝堂诸公必然会做好后勤安排,侯爷不必太过忧心。” “我不是担忧自家的应对。” 陆沉从地图上收回目光,缓缓踱步道:“景军这次准备得十分充分,在吞并赵国之后足足休整了一年,又选择在秋冬之际发动攻势,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依照景帝一贯表现出来的决断能力,此番他肯定不会让普通武勋领兵,多半会是庆聿恭亲自出手。” 听到庆聿恭这个名字,尹尚辅的表情也变得肃穆起来。 他在河洛城潜伏多年,当然知道那位南院元帅的厉害之处。 陆沉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说道:“相较于景军以往的强势,这次他们分明没有尽力而为,看起来更像是虚应故事,这可不是庆聿恭的风格。” 尹尚辅正色道:“侯爷之意,景军进逼定州或许只是佯攻?” “有这种可能。” 陆沉再度回到桌边,沉声道:“萧、厉两位大都督肯定能意识到这一点,只不知庆聿恭真正的目标是何处。” 他望着地图上的各处标志,目光定格在某处之上,缓缓道:“沙州这边已经进入中盘,收官也不会太遥远,我暂时肯定无法离开。这样吧,我修书一封,再让秦子龙誊抄两份,你以最快的速度分别送去京城、淮州和靖州。” 尹尚辅点头道:“是,侯爷。” 小半个时辰后,尹尚辅怀中揣着三封封上火漆的密信,在两名亲随以及雅隆部管事的陪同下,朝着东边的云岭快速离去。 陆沉没有时间继续思考北方的战局,尹尚辅前脚才离开,洛耀宗派来的人后脚便出现相请。 他来到洛家大屋正堂,便见洛耀宗和一群雅隆部的族老正在商谈,洛九九和洛恒山则站在旁边。 陆沉落座之后,洛耀宗简明扼要地说道:“陆侯,刚刚收到消息,者黄部头人韦万江及其二子突然中毒,据说因为救治及时,三人都活了下来。韦万江直言怀疑这是齐人所为,请各部头人及管事前往者黄部五丰寨议事。” “中毒?” 陆沉不由得微微一怔。 洛耀宗神情略显凝重:“是,目前还不知道具体情形。” 他将韦万江的怀疑直接说了出来,堂内的雅隆部族老们看向陆沉的目光并无古怪,可知洛耀宗早已告诉他们这件事和陆沉并无关联。 陆沉镇定地摇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洛耀宗道:“按照韦万江的说法,齐人之所以要毒死他们父子三人,是想进一步挑拨离间,激化沙州七部之间的矛盾,让我们陷入内乱,从而可以让齐国趁虚而入,一举吞并沙州的地盘。” 虽然洛家父女以及这些族老们对陆沉十分信任,他也不能太过大意,郑重地说道:“大首领,各位族老,陆某以性命担保,此事和齐人没有半点关系。” 洛耀宗颔首道:“我相信陆侯是明智之人,不会画蛇添足自寻烦恼。现在的问题是,韦万江借着这件事邀请各部头人去五丰寨,为他父子三人商议如何报仇。在大家看来,我是否应该去一趟?” 一名须发皆白的族老摇头道:“那次在祖屋的商谈之后,七部的分歧已经难以调和,不论韦万江中毒是真是假,你都不能轻易冒险。实在不行,就让我们几个老不死的走一遭,代表你就足够了,旁人也无法拿这個说事。” 洛耀宗诚恳地说道:“多谢六叔。” 六叔摆摆手道:“自家人不必客套。耀宗啊,我现在有些担心韦万江中毒是假,你别忘了这家伙从小就跟在沈敏屁股后面,对待沈敏比对他亲爹还恭敬。如果他中毒确实是假消息,那后面的事情就更麻烦了。” 陆沉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这位老者。 洛耀宗亦是微微动容,随即说道:“六叔,各位叔伯,你们不用太担心,沙州有沙州的规矩。不管韦万江中毒是真是假,七部议事必须在祖屋进行,所以你们都不用奔波一趟,我来安排此事。”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陆沉和洛耀宗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着韦万江及其二子突然中毒的消息传开,原本就有些紧张的沙州局势瞬间上升好几个层级。 如今几乎所有沙州部族都知道,齐国使者在洛耀宗和雅隆部的支持下,想要让沙州人原谅他们十九年前犯下的罪孽,而且那个使者甚至在祖屋内打伤了沈敏的长子沈天逸。 如此嚣张霸蛮的行径自然激怒了很多沙州人,也有一些人试图为洛耀宗和雅隆部辩解,毕竟当时是沈天逸主动挑衅求战。 只不过这些声音比较微弱,难以改变大局。 韦万江父子三人中毒后,沙州七部的分歧进一步扩大,韦万江希望各部头人及管事齐聚五丰寨为他张目,洛耀宗则坚持应该遵循沙州几百年的规矩,在黑水寨的祖屋商议大事。 两边争执不下,对立的趋势已经无法转圜。 唯有只想赚银子的金川部头人哈代被夹在中间,磨破嘴皮子都无法让两边稍稍让步。 数日后,者黄部五丰寨,在床上躺了几天的韦万江出现在正堂内,原本用来伪装的蜡黄脸色也消失不见。 沈敏坐在主位上,看着略有些亢奋的韦万江和白昌说道:“两位兄弟,先前我便说过,在两边快要撕破脸的前提下,洛耀宗这头老狐狸应该不会过来。现在僵局已成,既是沙州数百年来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我们最有机会的时刻。” 韦万江迫不及待地说道:“老哥,那还等什么,我们直接动手吧!” 白昌亦道:“对,先下手为强。” 沈敏目光扫过两人,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做出决定就没有回头路。不过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们,水西部和大石部到时候会自顾不暇,没有余力援护雅隆部。我们的对手只有雅隆部,就连齐国都不足为惧。” 他依旧没有说出如此自信的缘由,白昌本来想询问此事,注意到沈敏深邃的眼神朝自己望来,于是郑重地说道:“我们已经歃血为盟,自然要生死与共。” 韦万江更是毫不犹豫地说道:“早在六年前伱提及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就已经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沈敏欣慰一笑,慨然道:“好,便依两位兄弟之言。” 韦万江问道:“何时动手?” 沈敏深吸一口气,眼中绽放一抹浓烈的杀气:“明晚子时,我们三家联手,直取雅隆部!” (本章完) 457【飞鸟难渡】 十月二十三,傍晚。 金川部,飞鸟关。 沙州之所以能在数百年时间里维持相对超然的地位,便在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 东面有云岭相隔,兼之二十年前沙州和大齐亲密无间,这二十年来大齐又自顾不暇,因此沙州一直没有遭受过来自东边的威胁,仅有以侯玉为代表的一些成州边军造成的小范围袭扰。 南边有群山密林遮蔽,再加上南诏国力孱弱武备松弛,没有能力北上进犯沙州。 西方是茫茫高原,数百年来仅出现过一次敌人,那次在齐太祖李仲景的帮助下,沙州未曾遭遇太大的损失。 北面虽然有很多敌人,但是雄阔的衡江和险峻高耸的十万大山足以让世间最强大的精锐军队望而却步,两座险峰之间的飞鸟关是唯一接通南北的咽喉要道。 此关乃天下雄关之首,关隘南边坡度平缓道路较为宽阔,北边则是一个陡峭的长坡,而且两峰之间的小道宽度不到两丈。 北方的敌人若想强攻飞鸟关,必须在完全无法动用器械的前提下,通过不到两丈的小道,沿着陡峭且没有任何遮挡的长坡,强行从下往上接近关隘。但凡到过飞鸟关、稍微懂点兵法常识的人,都知道只需要数十悍卒便能挡住上百倍的敌人,堪称易守难攻之极致。 面对这样一座矗立数百年从未失守过的雄关,强如景军也只能另辟蹊径。 金川部依靠掌握着沙州往北的唯一通道,纵然自身实力在七部之中居于中等靠后,也一直是其他各部无法忽视的力量。 飞鸟关内常驻两百兵卒,每十天轮换一次。 今日恰逢轮转之期,只见名叫哈能的三旬汉子带着两百土兵来到飞鸟关南侧,跟守关的族人们打个招呼,很快便完成了交接。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哈能四下转了一圈,然后召集众人说道:“今晚我带着人守夜,你们先休息一晚,明天开始再按先前排好的顺序轮着来。” “老哈真是仗义!” 众人纷纷叫好,对这个和头人哈代没有那么亲近的亲戚一阵吹捧。 哈能笑骂几声,转身走到关墙之旁,望着北方连绵起伏的十万大山,眼神晦涩难明。 片刻过后,身后终于安静下来,哈能这次带来的百余名族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他最信任的二十多人。 一名年轻人来到哈能身旁,低声道:“大哥,关门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哈能看着迷蒙的天色,点了点头道:“等北边发出信号,你就带人打开关门。” 年轻人既兴奋又忐忑地说道:“好的。” 夜色降临,飞鸟关上各处点燃火把,喧嚣的吵闹声四下传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趋宁静,取而代之的是赶了半天路、颇为疲惫的族人的鼾声。 当北边山道很远的地方出现三处不太明亮的火光,哈能朝着年轻人点了点头,后者随即带着七八名汉子悄悄走向飞鸟关坚固的大门。 …… 将时间回推到几个时辰之前。 宝珠寨是金川部最大的寨子,这里生活着八千多族人。 哈代最近的心情不太好,因为那位齐国年轻侯爷的到来,一直很团结的沙州七部闹得不可开交,各部接连被卷入,主动或者被迫站队。 惠宁部和者黄部成为铁阳部的左膀右臂,而大石部和水西部站到了雅隆部那一边,只有哈代的金川部至今还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平心而论,哈代对那些纷争毫无兴趣,他只想做生意赚银子,无论是齐国还是北边来的商人,谁的出价更高谁就能拿走金川部的货物,然而眼下两边剑拔弩张,洛耀宗和沈敏看起来根本没有让步的迹象,这场内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每思及此,哈代就忍不住长吁短叹。 “阿爸,洛家妹子来了!” 长子哈云快步走入正堂禀道。 哈代微微一怔,很快便意识到洛九九特意跑来,应该是带着洛耀宗的口信,说不定事情出现了转机,于是连忙说道:“快请她进来!” 片刻过后,洛九九带着数人走进正堂,拱手道:“哈叔叔。” 哈代和煦地笑道:“九九,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洛九九眼中浮现一抹愧色:“哈叔叔,得罪了。” 哈代不解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得罪我了?” “现在。” 洛九九口中说出两個字,下一刻只见她身后的几人猛然身形扭动,如闪电一般出手,哈代父子以及几名心腹还没有反应过来,明晃晃的腰刀便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大门随即被人关上,外面的视线被彻底隔断。 这个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哈代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说道:“九九,这个玩笑可不能随便开。” “哈首领,洛姑娘不是在开玩笑。” 那个关上大门的人转身迈步,洛九九顺势让到一旁,他的容貌就出现在哈代等人眼中。 哈代看着这个一身装扮和雅隆部族人没有任何差别的年轻男子,看着他在脸上搓动几下,随即现出一张很眼熟的面孔,不由得惶然且迷茫地说道:“陆侯,是你?” 陆沉来到哈代跟前,示意同样乔装打扮的秦子龙放下腰刀,然后把着哈代的手臂说道:“是我。” 哈代强行收敛心神,无比困惑地说道:“陆侯,你们这是做什么?金川部和雅隆部从来没有起过纷争,和你更加无冤无仇,你们……” 哈云等人被带到一旁,陆沉请哈代坐下,歉然道:“哈首领,事急从权,还请见谅。” 洛九九走过来坐到陆沉身旁,附和道:“哈叔叔,我阿爸已经确认,沈敏不会局限在口头上的纷争。他这段时间秘密说动了惠宁部和者黄部,打算杀死我们洛家所有人,然后瓜分和吞并整个雅隆部。” 哈代悚然一惊,喃喃道:“这……这不可能。” 陆沉缓缓道:“起初我们也以为沈敏不会这样做,但是洛大首领收到确切的消息,沈敏不光要吞并雅隆部,还要解决水西部和大石部,连伱们金川部也无法幸免。换句话说,他想成为真正的沙州之主。” 哈代猛然摇头道:“就算他有这个野心,他也没有这个实力!铁阳等三部加起来,怎么可能是我们四部的对手?” 陆沉冷声道:“因为他可以找北边的人帮忙。” 哈代道:“你是说景军?” 陆沉不答,反问道:“哈首领,不知现在驻守飞鸟关的头领是谁?” 哈代看向自己的长子,哈云立刻答道:“是哈能,他不可能放任外人入关!” 哈代也点头道:“哈能这小子很老实,我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是亲兄弟,算起来我和他也是一家人。” “是或者不是,很快就知道了。” 陆沉淡淡说着,随即让秦子龙带着两名高手,押着一名哈代的心腹离开正堂。 约莫一刻多钟过后,这几人又来到正堂,那名心腹的脸色极其难看,手中拿着一个小木匣子,来到近前说道:“首领,这是从哈能家中找出来的。” 他将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十几块银子,粗略估算至少有二百余两。 哈代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但是依然坚持道:“哈能这小子心思不正,不代表他就被沈敏收买了。” 洛九九忍不住焦急地说道:“哈叔叔!” 陆沉抬手示意她冷静一些,然后对哈代说道:“哈首领,哈能有没有问题很快就能见分晓,如果他真的打开飞鸟关放景军进入沙州,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因为我已经派一千精锐走小路全力前往飞鸟关,应该还来得及。只要能将景军逼回去重新占住飞鸟关,沙州就不会变成满目疮痍之地。” “一千精锐……你居然带着齐军进入沙州境内?!” 哈代微微变色,对洛九九说的这句话带上了几分怒意。 洛九九正色道:“哈叔叔,你怎么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齐国只想和沙州建立和平的关系,根本没有染指沙州的意图,因为他们现在要面对强大的景廉人,怎么可能还会来招惹沙州!真正想害死沙州所有人的黑手是沈敏和铁阳部,一旦让景军进入沙州,谁都没办法再赶走他们!到时候,沙州会变成现在的燕国,甚至会变成已经消失的赵国,沙州人将变成那些景廉贵族的奴隶!” 哈代怔住,神情复杂地问道:“那你们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陆沉放缓语气说道:“哈首领,我们需要你立刻组织起金川部的勇士们,随我们一起赶往飞鸟关。我不确定现在飞鸟关有没有失守,也不确定那一千精锐能不能将景军打回去,为了保住沙州这片净土,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哈代望着这位齐国侯爷坚毅的面色,心底深处仿佛有一根弦被波动,沉默片刻之后说道:“除了那一千精锐之外,你身边就只有这七八个人?” 陆沉坦率地说道:“还有五百人在宝珠寨东边等着,如果哈首领不同意,我和洛姑娘带着他们不顾一切赶往飞鸟关。哈首领可以不随我同行,但是千万不要阻止我。” 哈代抬头逐一望过去,只见陆沉带来的每个人脸上都是那种漠视生死的神情。 “陆侯身为齐人,年纪轻轻就有这样尊贵的身份和地位,为了沙州都愿意拼命,我老哈算计了一辈子钱财,总不能像个孬种一样没有半点血气。” 他站起身来,咬牙道:“好,我马上召集金川部所有勇士,和你们一起前往飞鸟关!” 陆沉和洛九九对视一眼,然后看向哈代,无比郑重地说道:“多谢!” 这位有些肥胖的金川部头人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不管怎么说,我可是沙州人。” (本章完) 458【关山千叠】 夜色中的飞鸟关,呈现一种雄壮又冷峻的美感。 凛凛山风之中,哈能双手缩在袖中,看着走向关门的十余名兄弟,心情既激动又有些许紧张。 大概在五六年前,铁阳部的人便悄悄找上了他,起初只是普通朋友,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联系,最终让他变成沈敏的人。 哈能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那几百两银子倒在其次,关键在于沈敏向他承诺,事成之后由他统领金川部。 这里面牵扯到很多陈年旧事,哈能并非是受到沈敏的蛊惑,而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夺回属于他的头人之位,至少他心里是这么认为。 夜深人静,飞鸟关的大门缓缓打开,并未惊动关内沉浸在美梦中的金川部士卒。 哈能往前两步朝关外望去,只见夜幕中出现一片黑色的身影,沿着陡峭的长坡一点点接近关墙。 关上的岗哨此刻都换成了哈能的人,因此没有发出任何示警的信号,任由那片黑影来到近前。 哈能紧了紧衣服,转身走下关墙。 扼守沙州北部咽喉、数百年来从未被人攻破的飞鸟关,在今夜主动打开了大门。 第一个景军走进来的时候,哈能便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冰寒杀气。 他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材高大魁梧,身上的铁甲泛着寒光,双眼如鹰隼一般锐利且阴冷。 “我叫乌虎,大景北院元帅麾下千夫长。” “在下哈能,奉沈首领之命协助你们入关。” 简短的对话之后,乌虎抬手拍了拍哈能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微笑道:“多谢哈兄弟,接下来就不用你操心了。” 越来越多的景军进入关内,不知为何哈能这一刻忽然紧张起来。 乌虎没有继续寒暄,回头招了招手,便见上百名景军精锐拔出钢刀直冲关内。 “乌虎将军,这是——” 哈能还没说完,那些景军精锐就扑向各处,举起泛着寒光的钢刀,朝熟睡中的金川部族人捅了下去! 这些睡眠中的土兵甚至还没有睁开眼,就死在景军的钢刀之下。 有人被身边的动静惊醒,映入眼帘的便是犹如恶鬼一般的景廉人,以及他们手中血淋淋的长刀。 惊呼和惨叫声骤然响起,瞬间划破沉寂的夜幕。 然而这些声音又很快消失。 在极短的时间里,飞鸟关内的金川部土兵,除了哈能和他带来的二十多名心腹之外,其余全部死在景军之手。 哈能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关内犹如人间地狱一般,尸横遍地,血流漂杵。 哈能只觉一股怒火涌上脑门,颤声道:“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杀人……” 一条粗壮有力的臂膀揽着他的肩头,随即便听乌虎满不在乎地说道:“不杀了他们,我军如何掌控飞鸟关?万一他们闹起来不是更麻烦?不如直接杀光完事。” 哈能愤怒地低吼道:“他们都是我的族人!先前商量的时候就说好了,我打开飞鸟关让你们进来,但是你们不能随意杀人,我自然会跟他们说清楚,保证他们不会反抗!” 那条臂膀稍稍用力,哈能陡然感觉到一阵剧痛,此刻他的心腹们也都处在景军的控制之下。 乌虎冷冷一笑,寒声道:“记住,我家元帅只答应了让沈敏做沙州之主,其他的事情必须按照我们的要求来办,否则我不介意再多杀二十几个人,清楚没有?!” 哈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咬牙道:“知道了。” 乌虎道:“很好,你马上准备一下,带着我们去宝珠寨,要用最快的时间拿下哈代和他的家人。” 他松开哈能,后者不禁大口地喘着气。 便在这时,一名负责岗哨的景军大步跑来,急促地说道:“千夫长,南边有人摸上来了!” 乌虎遽然色变,长刀一挥就架在哈能的脖子上,勃然大怒道:“你敢通风报信!找死!” 哈能瞳孔猛缩,刚要开口否认,然而乌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他张开嘴的那一刻,刀光一闪,鲜血喷涌。 哈能捂着被割开的喉咙倒下,其他人不禁大呼出声,周遭的景军见状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乌虎看都没有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朝身后的景军吼道:“准备迎敌!” 飞鸟关的南面只有一条宽阔的缓坡,这一边也没有任何防御性的建筑,因为沙州先祖在修建飞鸟关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自家地盘上的敌人。 如果整个沙州已经被敌人侵占,那么飞鸟关的存在也没有意义,所以这座雄关只用防备北边来的敌人。 正因如此,给了这支翻山越岭潜行而来的齐军一丝扭转局势的机会。 溶溶月色之中,一千齐军出现在飞鸟关南边的缓坡边缘。 为首将领正是陆沉一手带出来的勇将叶继堂,而这一千齐军的身份不言自明,便是追随陆沉南征北战的精锐骑兵。 沙州复杂的地形和落后的交通,决定了骑兵无法顺利行进,但是骑兵不代表离了坐骑就不会打仗,更何况这是陆沉从头到尾亲自训练出来的虎贲。 叶继堂抬眼望向斜上方的飞鸟关,一字字道:“列阵,向前,夺回飞鸟关!” 一千精锐迅疾按照面前缓坡的宽度列好合适的阵型。 叶继堂握紧长刀,凛然道:“杀!” “杀!” 无数道低吼声从将士们的胸膛中迸发出来,随即便见一道流动的铁幕从下往上席卷而去! 当此时,乌虎也已亲眼看见冲上来的将士,虽然他不确定这些人的来历,但是十多年的戎马经验告诉他对方不容小觑,于是厉声道:“大景儿郎,随某杀敌!” “杀啊!” 已经进入关内的数百景军没有任何迟疑,即便坡下的敌人看起来数量更多,但是他们面色狰狞、丝毫不惧地跟随乌虎冲去。 这是一场爆发于深夜的遭遇战。 两边都没有足够充分的准备,缓坡的地形也导致他们无法摆开阵势伱来我往,唯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支撑着他们不断加速冲锋。 齐军在人数上占据优势,但是景军凭借居高临下可以获得更快的速度更凶猛的气势。 一边是从上往下的景朝北院长胜军精锐,一边是逆流而上的数年未逢一败的大齐边军虎贲,他们就像是两股同样磅礴无匹的巨浪,在凛凛山风的呼啸声中,一往无前地朝对方撞去! 距离不断缩短,两边甚至都能隐约看见对方的面庞,虽然夜色中看不清五官,却都能感觉到那股极其凶悍的杀意。 相距仅有三四丈时,乌虎猛然加速,随即一個跃起跳向对面的敌人,数十名景军士卒有样学样。 巨浪当头劈来,大齐边军在叶继堂的率领下发出震慑夜空的怒吼,数十把钢刀同时扬起,朝着出现在视线中的身影捅去。 终至相撞! 刀光与月色交相辉映,嘶吼声在群山之间延绵回荡。 刹那间,便有十余人倒地不起。 叶继堂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对如野兽一般残忍凶猛的乌虎,他心中没有半点惧意,一个矮身便躲过乌虎势大力沉的一刀,手中长刀顺势向上斜撩,直取乌虎的裆下! 乌虎看似如莽夫一般,实则拥有一身不弱的武功,电光火石之际他连忙手腕转动,钢刀迅疾回劈,将叶继堂凶狠的一刀挡开。 刀身交错,火星四溅。 这两位主将的交手就是这场遭遇战的缩影,无论景朝长胜军还是大齐边军,没有人后退半步,在这缓坡之上展开一场极其惨烈的白刃战。 包括乌虎在内,长胜军士卒很快便察觉到这些敌人的强悍,他们绝对不是沙州土兵,因为沙州不可能养出如此配合默契且精锐的士卒。 “你们是南齐边军!” 乌虎刺耳高亢的声音猛然响起,叶继堂唯有一声冷笑作为回应,然后再度厮杀在一起。 不断有人倒下,后面的同袍立刻填补位置。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乌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为何南齐边军会出现在沙州的飞鸟关下,最关键的是这些人为何如此剽悍?! 越来越多的景军进入飞鸟关,然后加入到南边缓坡的战斗中。 随着景军人数的增加,大齐边军面对的压力不断猛增,因为他们本就处于下方,虽说飞鸟关南坡很平缓,但是在这种战力相差无几、势均力敌的战斗中,任何微小的劣势都有可能导致最后的溃败。 乌虎感觉到同袍在增加,当即放弃和叶继堂的缠斗,厉声怒吼道:“冲垮他们!” 此刻他的脑子依然很清醒,如果不解决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齐军,一个最现实且最严峻的问题是,飞鸟关北边的景军根本无法进来。 飞鸟关内部的面积本来就不大,否则也不会只有两百守军,无法解决面前这些齐军,意味着景军拥有的空间很小,就算北边还有千军万马,可是他们根本挤不进来。 叶继堂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他挥刀砍死一名杀过来的景军士卒,催动身体里的内劲,慨然洪亮的声音传遍四周:“侯爷之令,不许景军踏出飞鸟关一步!今夜,我与诸位死战在此!” 他没有说如果己方只有这一千人,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边军将士们心中也没有这方面的疑惑,他们只有一个整齐的声音回应自己的主将。 “死战!” “死战!” “死战!” 这些整齐的怒吼让景军士卒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明明面前只有最多千余人堵在缓坡上,可是这一千齐军就像是屹立在天地之间的一千座雄关险峰。 飞鸟亦难渡! 混战之中,乌虎陡然面色巨变,甚至顾不上擦拭脸上的鲜血。 出现在他视线中的一幕,是飞鸟关南边的大地之上,无数火把飞速而来,就像漫天星辉的倒影,照亮了这方天地! (本章完) 459【沙州变】 夜半时分,飞鸟关南坡的厮杀声终于止歇。 乌虎虽然万般不甘,最终也只能含恨传令撤退。 因为关内有内应相助,为了保证这次突袭的隐秘性,乌虎在请示撒改之后,带着两千精锐轻车简从长途奔袭。 只要内应顺利打开关门,这两千景军完全足够控制住仅有两百守军的飞鸟关。乌虎甚至已经计划好了夺关之后,马不停蹄地直奔宝珠寨,以最短的时间控制住金川部,从而为后续大军的挺近做好万全的准备。 然而夺关的喜悦还未消退,南齐边军的到来便让乌虎的设想化为泡影。 若只是最先出现的一千左右齐军,乌虎还有信心击溃他们,可是那支齐军还没有崩溃,无数援兵漫山遍野而来,他们手中的火把汇聚成一条长龙,给缓坡上的齐军极大的鼓舞和提振。 当陆沉和洛九九带着五百精兵、哈代之子哈云率领数千金川部勇士冲向缓坡,一番鏖战过后,乌虎无奈领兵撤出飞鸟关。 如果他坚持不撤,对方可以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一点点耗光他的部属。 战场的空间实在太狭窄,景军在战阵上的优势根本无法发挥,无论是先前和那一千齐军的战斗,还是后续与敌方援兵的交战,双方宛如在一条甬道内搏命,景军完全没有施展的空间,只能被迫与对方展开一场泥潭中的烂仗。 在反复尝试无果之后,乌虎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只能率领景军原路返回。 陆沉制止了金川部勇士想要追击的举动。 士卒们开始打扫战场,陆沉则将哈代带到关内,指着关门附近那二十多具尸体说道:“哈首领,你看。” 哈代一眼便看见仰面倒在血泊中的哈能,又看向毫无战斗痕迹的周遭,恨声道:“这个混账东西!亏我一直将他当做自家人,没想到他竟然敢背叛金川部,活该死在景人手里。” 陆沉能够理解他的愤怒,毕竟自己人的背叛永远难以原谅。 这时哈云忽地小跑过来,脸色极其难看,来到近前说道:“父亲,守关的兄弟们全被景军杀了,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哈代神情一变,往常总是笑眯眯的眼睛泛起一抹浓重的血色,寒声道:“这帮狗娘养的景廉人!” 其实他这次愿意召集金川部的勇士奔赴飞鸟关,最主要的原因是陆沉和洛九九擒贼先擒王,出人意料地将哈代掌握在手心里,让他无法拒绝陆沉的提议。 如果不是那些架在脖子上的钢刀,哈代未必会这么爽快,哪怕是为了维护金川部头人的威信,他也不会轻易听从一个齐人的调派。 直到此时此刻,他在听完长子的汇报后在关内走了一圈,亲眼看着将近两百名族人一夜之间死去,怒火已然填满胸腔。 这些人都是金川部的战兵,且不说哈代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光是投入进去的时间和心力就无法计算。 “陆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哈代径直来到陆沉身前,目光扫过他身后的齐军将官,又补充道:“无论你打算怎么做,只要能找景廉人报仇,我哈代绝无二话!” 陆沉正色道:“哈首领,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是眼下如果离开飞鸟关的庇护,我们很难在景军手上占到便宜。另外一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解决沙州自身的问题。沈敏不会等到景军进入沙州才发动,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动手了。” 哈代沉声道:“沈敏这個狗娘养的混账,我跟他势不两立!陆侯,你吩咐吧,金川部的战士们绝对遵从你的安排。” 此言一出,陆沉对这个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暗暗有了一个比较高的评价。 他不认为哈代是真的完全出于族人之死而坚定立场,至少这里面还掺杂着其他因素,比如他现在还在陆沉身前,等于小命握在陆沉手里,另一方面随着景军被赶出飞鸟关,沈敏已经失去了外部的助力,他又凭什么去挑战洛耀宗和雅隆部? 哈代显然意识到这些关键的问题,因此及时做出更加坚决的选择。 一念及此,陆沉放缓语气道:“还请哈首领派遣得力人手重整关防,如果再让景军找到机会,我们恐怕不会这么幸运。” 哈代亦有些后怕,一旦景军完全掌握飞鸟关,并且后续大部队赶来,对于沙州来说那才是真正的末日。 他连声说道:“陆侯放心,我让哈云这小子亲自把守飞鸟关,再多派三百多人守关。” “如此甚好。” 陆沉拱手一礼,继而道:“飞鸟关至关重要,请哈首领多多费心,陆某告辞了。” “告辞?”哈代怔道:“陆侯,你们现在就要返回黑水寨?要不还是先在这里将就休息一晚,毕竟从飞鸟关到黑水寨的路程可不短呢,一两天肯定赶不回去。” 陆沉看了一眼旁边的洛九九,坦率地说道:“无妨,我们习惯了行军途中凑合眯一会。哈首领,等到沙州重新恢复宁静的时候,我再来宝珠寨拜访。将来沙州和大齐重归于好,我保证你们大金川的药材、原木和石料会遇到很多大方的买家。” 最后这句话让哈代脸上多了几分热切之色,于是他亲自将陆沉和稍作休整之后的齐军送出五六里外。 清冷的月色之下,齐军将士们举着火把缓步前行。 洛九九仰头望着夜幕,悄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陆沉见状便说道:“在担心黑水寨那边的情况?” “嗯。” 洛九九轻声应着,又转头看着陆沉问道:“阿爸那里会不会有事?” 陆沉望着她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大眼睛,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那天在黑水寨的祖屋大堂,他和洛耀宗之间的密谈。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明白沙州之行对于自己而言不算坎坷磨难,大抵有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感觉,同时也对洛耀宗的手腕有了更加明确的认知。 当沈敏提出让陆沉亲自来沙州谈判的时候,无论他藏着怎样的心思,对于洛耀宗来说都是一个改变局势的机会。 想到这儿,陆沉认真地说道:“沈敏和令尊相比,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 洛九九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紧绷的心弦不禁放松下来。 忧虑稍减,她的步伐逐渐变得轻快,仿佛永远都不会疲倦。 恰如这山野之间清爽的夜风。 …… 在乌虎带领景军精锐偷袭飞鸟关的同一时间,沙州东部,灰岩寨。 这里是雅隆部最西边的寨子,往西不到二十里就是者黄部的地盘。 灰岩寨仅千余人,抛开老弱妇孺,青壮年只有不到四百人,其中有过战兵经历的更不足五十人。 夜深之时,万籁俱寂,连鸟虫都偃旗息鼓,寨子里的人们更是早早就进入了梦乡。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就在寨子西边六七里外,一队上千人的战兵悄无声息地摸了上来。 在更远的地方,铁阳部头人沈敏和者黄部头人韦万江并肩站在缓坡之上,眺望着远方夜色中的灰岩寨。 沈敏悠悠感慨道:“家父曾经说过,沙州在一百多年前错过一个绝佳的时机,此后便再无合并的机会。齐太祖李仲景看似温厚仁德,对沙州极尽关怀之能事,暗地里却屡施手段,千方百计阻挠沙州七部归一,从此只能做齐国的忠犬附庸。如果没有十九年前那场血案,恐怕沙州人到现在还会傻乎乎地给齐人卖命。” 韦万江点头道:“是啊,洛耀宗枉为雅隆部的首领,居然还想着站到齐国那一边,真是目光短浅的鼠辈,谁都知道景军一旦全力南下,齐国必然全线溃败。不过这样也好,要不是洛耀宗一意孤行,雅隆部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们几家的族人们也不会如此简单就能鼓动起来。” 沈敏笑了笑,摇头道:“倒也不能太过轻视,毕竟雅隆部实力最强战兵最多,洛耀宗也非志大才疏的蠢货。”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等待前方传来的讯号,没过多久便见十余人快步跑来,为首者正是沈敏的长子沈天逸。 周遭火把映照下,沈天逸的脸色显得十分古怪。 沈敏微微皱眉道:“怎么了?” 沈天逸急促地说道:“父亲,寨子空了!” “空了?” “是,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像鬼城一样。” 沈敏脸色微变,沉声道:“走,去看看。” 他原本打算一路往东席卷过去,尽可能让洛耀宗晚点察觉,因此特意让大部队停在原地,由沈天逸带着铁阳部和者黄部的好手前出,挨个解决沿路的障碍,最后出其不意地突袭黑水寨。 现在局势显然发生了变化。 便如沈天逸所言,面积不大的灰岩寨无比寂寥,所有人都消失不见。 “大哥,这……难道洛耀宗已经发现了我们的打算?” 韦万江脸上浮现凝重的神情。 沈敏沉吟片刻,随即呼出一口浊气,冷然道:“事已至此,不论洛耀宗有没有察觉,我们都不能往回走。传我命令,各部不再需要遮掩,亮明旗号向前进发。沿路但凡遇见雅隆部的人,归顺者可免一死,否则绝不放过。天逸,伱带人在前探查,防止雅隆部的人在暗中埋伏。” 沈天逸毫不迟疑地说道:“遵令!” 沈敏抬高语调,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夜色中回响:“只要能够打赢这场仗,雅隆部的财富我分文不取,全部分给不怕死的兄弟们!” “多谢大首领赏赐!” 在韦万江和沈天逸的带领下,周遭的士卒们兴奋地大吼,然后像野兽一般朝着东方漫卷而去。 宛如兽潮。 (本章完) 460【莫回首】 如果您使用第三方app或各种浏览器插件打开此网站可能导致内容显示乱序,请稍后尝试使用主流浏览器访问此网站,感谢您的支持! 第462章460【莫回首】 从灰岩寨到黑水寨只有不到五十里的路程,途中还有两个六七百人的小寨子。 和灰岩寨一样,这两个小寨子同样空无一人。 山野之间道路难行,但是对于土生土长、惯常奔行的沙州将士来说,这段路途不算遥远。 唯独一路上没有任何斩获,这让铁阳部和者黄部的士卒分外不爽,他们只能将贪婪的目光投向前方的黑水寨。 那是沙州七部最大的寨子,或者说是整个沙州地区最富庶的宝地,藏着雅隆部积攒数百年的财富,平时自然无人敢觊觎,然而眼下有人带头,而且还是三部联手围攻,自然不缺少为财帛拼命的狠角色。 两边的实力对比很悬殊,毕竟黑水寨不像齐国的那些城池,有着高耸的城墙和完备的城防设施。 沈敏心中一紧,稍稍迟疑之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冷声道:“景国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你以为陆沉那个毛头小子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不管他给你和洛九九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答应我提出的三个要求然后打开寨门,我保证不会有人流血丧命。否则,今天的黑水寨将变成一片焦土!” 三部联军并未立刻发起进攻,他们只是在各自头人的指挥下,将黑水寨围得水泄不通。 沈敏细嚼慢咽地吃着干粮,不急不缓地说道:“齐人有句话叫做师出有名,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打自然是要打,不过得先谈一谈,起码让寨子里的人知道我们只是不想给齐国当狗,而且因为这件事引发的冲突,洛耀宗已经没有资格继续掌握议事大权。如果他肯让出这個权力,并且主动辞去雅隆部头人之位的话——” 沈敏双眼微眯,冷笑道:“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远的不说,五年前水西部和者黄部的那场厮杀,明明是水西部的杨金有错在先,你却非要各打五十大板,让者黄部平白咽下一口恶气。如果不是你偏袒杨金,者黄部又怎会出现在今天的黑水寨外?至于各部之间的冲突,一年里至少也有二三十次,矛盾早就累积到很严重的程度,只是你沉湎于沙州之主的美梦里,视而不见罢了。” 铁阳部、者黄部和惠宁部合计一万五千余士卒在寨外虎视眈眈,根本不在意寨内那座代表沙州数百年历史的祖屋。 洛耀宗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有惋惜也有释然。 “只要你能做到三件事,我们马上撤兵。” 韦万江略显尴尬地摸摸脑门,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笑声止歇,沈敏感慨道:“念及你我几十年的交情,所以我没有直接发起进攻,想着最好是避免死太多人。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不要怪我大开杀戒。” “洛耀宗!你真的想带着所有族人去死吗?!” 沙州五六十万人丁,七部所有的战兵加起来也才不到四万人,黑水寨内只有不到六千人。 黑水寨东边侧门外面,沈敏在很多天后再次与洛耀宗相见。 “真是愚不可及。” 洛耀宗听闻此言,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微微一顿,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一改平时的沉稳低调:“你会带着所有人走上死路。” 深秋时节,阳光仿佛都带着几分寒意。 “沙州之主……” 寨门打开一道缝隙,洛耀宗将要进入。 寨墙上的雅隆部勇士冷眼看着下方,一些人不由自主地张弓搭箭。 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帐内,沈敏、韦万江和白昌围坐在一起,一边就着清水吃着简单的干粮,一边商讨着下一步的方略。 看着沈敏在一群高手的簇拥中走向黑水寨,白昌抬头看向澄澈的天空,眼神晦涩难明。 洛耀宗沉默地走进黑水寨,随着他那些亲随心腹跟进去,寨门很快便严严实实地关上。 洛耀宗依旧没有做声。 洛耀宗复述这四个字,脸上浮现一抹萧索的情绪,沉声道:“几百年前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沙州七部不分高下,人人皆平等。你心心念念的议事大权,其实在我看来只是一个虚名而已。我不知道你从何时有了那个野心,但我要告诉你,沙州不是齐国更不是景国,自保已经很不容易,没有实力去参与天下大局的争夺。如果今日让你走进黑水寨,让你将沙州七部拢在手心里,这几十万沙州人只有一个结局。” 韦万江眼珠一转,也笑了起来:“只要他松口,后面的事情可就由不得他了。” 沈敏提高语调,见洛耀宗虽未转身但也停下了脚步,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想逼我们主动出手,然后在占据道理大义的前提下,利用后手击败我们,从而名正言顺地成为沙州之主。方才你提起飞鸟关,想必那些齐人已经去了金川部,说动哈代死守飞鸟关。你以为景军无法进入沙州,你就可以稳操胜券,对吧?” 沈敏一声感叹,又道:“难道那个齐国钦差没有告诉你,什么叫做大势所趋,什么叫做身不由己?现在景齐之间大战已开,沙州又怎能做到独善其身?将来景国侵吞南齐之后,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沙州?不趁着这个时机做些事情,你却想守着这块贫瘠的土地苟且偷生,我不明白当年那个豪气干云的洛耀宗去了哪里?死了吗?” 他没有再开口,转身朝近在咫尺的寨门走去,旁边的亲随高手们警惕地望着远处的铁阳部战士。 “其实我知道你早有防备,昨晚灰岩寨空无一人便印证了我的推测。” 沈敏冷笑道:“你觉得只要守住黑水寨,等水西部和大石部的援兵赶来,我们就一定会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水西部和大石部的援兵真的能来吗?” 一旦真正打起来,黑水寨肯定会很危险。 韦万江当先说道:“大哥,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先打一场?” 日上三竿之时,黑水寨已经被团团包围。 另一边的白昌沉默不语。 沈敏轻笑道:“伱觉得我会相信吗?” 洛耀宗道:“你信或者不信,我说的都是事实。沈敏,其实早在七八年前,我就知道你想推动沙州七部归一。这些年你明里暗里蛊惑人心,我念在几十年交情的份上,没有因为这件事大动干戈,不止一次委婉地劝过你。但是,你从来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过,反而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沙州数百年历史上,你是第一个主动挑起内乱的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所以这就是你在金川部收买内应,让他们打开飞鸟关放景军进入沙州的原因?” 沈敏抬眼望着对面的洛耀宗,缓缓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站在齐人那一边,否则局势不会演变成这样。” 双方已经刀兵相对,自然无法像以前那样一团和气对面而坐,他们中间隔着六七丈的距离,身边是各自的亲信和心腹。 洛耀宗看向沈敏身后的剽悍亲随,随即目光向远处移动,铁阳等三部集合起来的一万五千多名战兵将黑水寨围得严严实实。 然而洛耀宗脸上没有半点惧意,他直视着沈敏的双眼说道:“我也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辞去铁阳部头人之位,沈家搬进黑水寨内生活,三部兵卒原路返回,我可以当做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寨墙上雅隆部的勇士神情肃然严阵以待,沈敏身后铁阳部的战士同样是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最后三个字一出口,黑水寨那边的勇士们无不对沈敏怒目而视,但是洛耀宗依旧保持着冷静。 沈敏忽地发出一阵笑声。 两人连忙起身相送至帐外。 沈敏这句话自然是恶人先告状,将三部联手攻击黑水寨的行为说成是洛耀宗的责任。 黑水寨内,尽管很多雅隆部的勇士搞不清楚状况,不明白为何同宗同源的三部突然之间变成敌人,但他们无比相信自己的头人,依照洛耀宗的指示坚定地在寨墙上摆出防守的架势。 沈敏看了这位惠宁部的头人一眼,然后拍了拍韦万江的肩膀说道:“你啊,还是得多长些心眼。洛耀宗不是三岁毛孩,怎么可能会答应这种条件?总之,我只是不让他找到台阶,提前堵死他的借口,这样我们强攻黑水寨就有了理由,将来也不会惹人非议。” 沉默片刻后,洛耀宗平静地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轻笑道:“我们可以不对雅隆部痛下杀手,前提是他打开寨门让我们进去。” 洛耀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寨门,淡然道:“黑水寨里没有齐人。” 沈敏微微颔首,起身对另外两位头人说道:“也好,我也有些话想对他说,两位兄弟且耐心等待片刻。” 洛耀宗静静地看着他。 便在这时,沈天逸急匆匆地走进来,近前说道:“父亲,洛耀宗请你当面谈谈。” 沈敏举起三根手指,不慌不忙地说道:“第一,交出黑水寨里的所有齐人。第二,交出你手中的议事大权,雅隆部即日搬出黑水寨,祖屋由我们三部共管。第三,你马上辞去头人之位,从此以后雅隆部由其他人掌管。只要你能答应这三个条件,然后打开寨门让我们进去,我保证寨子里的人不会受到伤害。” 沈敏望着他极其坚定的背影,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没想到他在说出对方的底牌之后,此人仍然无动于衷。 沈敏对此不为所动,他的心腹们举着木盾牢牢地保护着他的安全。 望着前方戒备森严的黑水寨,沈敏将心底深处那抹不安压下,转身朝己方阵地走去,对迎上来的韦万江和白昌冷声说道:“一个时辰之内,攻破黑水寨!” (本章完) 461【万事俱备】 如果您使用第三方app或各种浏览器插件打开此网站可能导致内容显示乱序,请稍后尝试使用主流浏览器访问此网站,感谢您的支持! 第463章461【万事俱备】 沙州西南,水西部,水西寨。 单论人丁数量,水西部在七部之中最少,仅有三万余人,实际掌握的地盘也最小,土地最为贫瘠。 按照常理而言,水西部在沙州的存在感肯定最低,极有可能被其他部族吞并,而且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水西部不光存活得很好,甚至在七部之中拥有不轻的话语权,根源便在于水西部的战兵虽然数量最少,却有一种悍不畏死的凶悍气质,而且族人在杨金的统领下极其团结。 虽然这并不能让水西部凌驾于其他部族之上,至少可以保证他们在沙州不会低人一等。 白昌凛然道:“好,经过这几天的鏖战,守军皆已疲惫不堪,我保证半天之内攻破黑水寨!” 杨金决然挥刀在身前的大地上划出一道痕迹,然后转身便走。 沈敏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看来洛耀宗已经猜到我的想法,所以那个陆沉真的不在黑水寨里,他应该是带人去了飞鸟关。” 杨金一声令下,两千多勇士背着装满干粮的包袱,握紧自己的兵器,他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前往黑水寨。 “对!”众人齐声响应。 满眼肃杀之气。 黑水寨。 前方有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他虽然耿直刚烈,却不是那种性情愚笨之辈,很快便弄清楚这里面的关节,于是很失望地看着那岩说道:“所以你这几年一直是装出来的样子,其实伱从始至终都站在沈敏那一边?” 那岩望着相识数十年的老朋友,缓慢又坚定地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希望和你们水西部交手,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放你们过去。” 面对已经提前占据有利地形、而且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大石部战兵,水西部勇士在杨金的率领下,毫不犹豫地发起强攻。 厮杀骤起。 然而他们很快就察觉出不妥,大石部的人摆出的分明是临阵厮杀的架势! 杨金在数十名精锐的簇拥中来到阵前,望着十余丈外的大石部头人那岩,寒声问道:“为什么?” 黑水寨内。 韦万江和白昌尽皆愣住。 傍晚时分,这支气势雄壮的队伍被迫停下前进的脚步。 杨金继续说道:“这一切都是铁阳部的阴谋,沈敏想用这件事挑起对雅隆部的仇恨,他打得什么算盘已经非常清楚。如今沙州各部都需要选择自身的立场,而对于我们水西部来说,这个选择一点都不困难,对不对?” 如果继续拖下去,水西部和大石部怎么可能一直袖手旁观? 沈敏知道不能继续隐瞒下去,否则三部联军很有可能士气涣散,于是说道:“你放心,我和那岩很早之前就已经沟通过,他会帮我们挡住水西部那些蛮人。” 所谓“一个时辰之内攻破黑水寨”自然无法实现,虽说三部联军兵力超出雅隆部守军的两倍,但是他们面前毕竟有着寨墙的阻挡。 无论黄发垂髫,尽皆如此。 那岩道:“现在是雅隆部和铁阳部之间的纷争,与我们没有关系,你没有必要把水西部这点家底都赔进去。听我说,带着你的族人回去,不论最后是哪边赢了,你们都不会受到影响。” 距离沈敏发出进攻号令已经过去三天。 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站在路旁相送,尽管眼中泛起浓浓的不舍,却无一人出声挽留或者阻止。 山风猎猎,秋景萧瑟。 那岩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不是我们认为就能决定的事情,而是景国肯定会赢。前两年齐国边军确实占了一些便宜,那是因为景国的重心放在北边,暂时无暇顾及南面。如今景国已经吞并了赵国,北方归于一统,又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他们接下来肯定会将视线投向南边。这个时候沙州如果站在齐国那一边,将来怎么应对景国的报复?” 韦万江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金川部会不会横插一手?” 第四天到来,沈敏和韦万江、白昌站在黑水寨南边数十丈外,望着远处寨墙上依然坚定的雅隆部守军,三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水西部的勇士们仰头望着自己的头人,脸上洋溢着视死如归的神采。 杨金点头道:“沙州人历来讲究恩怨分明,这些年如果没有雅隆部的帮助,我们的生活会很艰难,你们当中几乎所有人都领过雅隆部送来的粮食。如今雅隆部成为被针对的目标,不管他们究竟要面对多少敌人,处境有多么艰难,我们都得站在他们那边,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知恩图报,才是顶天立地的沙州男儿!” 在前段时间纷争渐起的时候,除了一直不愿掺和这些事情的金川部之外,其他六部都已经有了明确的立场。在很多人看来,水西部和大石部就是雅隆部以及洛耀宗最大的助力,有这两个部族的勇士支持,再加上雅隆部本来就实力最强,如此足以压制住一些人蠢蠢欲动的野心,保证整个沙州地区的稳定。 杨金沉声道:“所以你们认为景国一定能赢?” 沈敏又看向白昌说道:“白老弟,攻破黑水寨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我会亲自带着铁阳部的儿郎为你压阵。” 那岩沉默片刻,缓缓道:“老杨,我不想和你动手,带着你的族人回去吧。” 韦万江登时大喜,不过在他开口之前,白昌忽地说道:“沈老哥,今天就让我们惠宁部负责主攻吧!我们和雅隆部之间的恩怨需要做个了结,前几天一直是你们在出力,我们总不能干看着。” 在洛耀宗的指挥下,守军接连打退七次进攻,三部联军尽管又有了数千名压箱底的兵力补充过来,却始终无法攻破黑水寨的防御。 过往一百多年的无数例子都已证明,沙州土兵擅长山地野战,在城池攻守这方面则显得弱势一些,尤其是他们缺乏大齐军队配备的攻城器械。 黑水寨确实不能和齐国坚固的城池相提并论,但是对于外面的三部联军来说,依然是一道不容易征服的阻碍。 沈敏抬眼望着前方的黑水寨,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派人一直盯着云岭,并未见到大股齐军出现,因此这一千多齐军肯定是在洛耀宗的安排下,分批潜入沙州境内。万江,你立刻带领四千人去西边林杨道,只要将这一千多齐军挡住就行。” 他的目光落在某处,似乎能看见远处阵中白昌的面庞。 “莫慌。” 韦万江毫不迟疑地应道:“是!” 韦万江神情凝重地说道:“大哥,如果今天还不能攻破黑水寨,我担心会出现大麻烦。” 沈敏摇头道:“不会,他们自顾不暇。我和北边的景廉人有联系,景国北院元帅撒改亲自领兵南下,他们会想办法进入飞鸟关,实在不行也能拖住金川部的兵力。也就是说,我们只需要解决黑水寨里的人,沙州便能重新安定下来。” 不是铁阳部、者黄部或者惠宁部的战兵,而是大石部的旗号。 “既然如此,不必再说。” “出发!” 寨中的氛围还算平稳,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行动起来,为守护大寨的儿郎们提供各种各样的支持。 杨金缓缓握紧自己手中的钢刀,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八個字,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他们这次发动得非常突然,按照原本的计划完全可以在其他部族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解决雅隆部从而底定大局,但是洛耀宗显然早有防备,将周边雅隆部小寨子里的人都聚集在黑水寨内。 当大石部的战兵出现在前方的时候,水西部的人还以为他们这是要汇合然后一起赶赴黑水寨。 杨金看向对面严阵以待的大石部战兵,他们的人数大概是水西部勇士的两倍,而且拥有更好的军械,其中一些人甚至还穿着皮甲。 洛耀宗听完族人的禀报,随即亲自登上寨墙,看见外面的联军分出一批人往西边行去,然后就看到惠宁部的旗号矗立阵前,大批精锐勇士朝着黑水寨而来。 齐国的军队为何出现在沙州西部? 韦万江有些焦急地问道:“大哥,现在该怎么办?” …… 杨金眯起双眼,再一次问道:“为什么?” 时光流逝,太阳照常升起。 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对他们就越不利。 下方爆发出一阵会意的哄笑声。 那岩面露迟疑之色,轻叹道:“我不是站在沈敏那一边,而是站在沙州这一边。老杨,你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雅隆部和铁阳部的纷争不是洛耀宗和沈敏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是沙州该如何选择自己的命运。如今齐景争夺天下,沙州不可能置身事外,必须要选择一方下注。洛耀宗和雅隆部选择了齐国,沈敏和铁阳部选择了景国,你觉得谁对谁错?” 沈敏转头望着他,微笑道:“好,那就预祝惠宁部的勇士们一战扬名!” 寨中平整宽阔的空地上,杨金站在半人高的土台上,望着前方如标枪一般站立的水西部勇士们,高声说道:“最近的事情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关于齐国使者到来引起的风波,外面的人都在说是雅隆部和洛大首领的过错,是他们偏帮齐人导致沙州的内乱。要我说,这些话都是放屁!” 话音未落,沈天逸忽地急匆匆大步走来,沉声说道:“父亲,西边的眼线发来急报,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正朝黑水寨而来,最多只有二十多里,他们极有可能是齐国精锐!” 短暂的沉默之后,洛耀宗转身走下寨墙,来到洛家大屋前方的宽敞空地,望着这几天一直在养精蓄锐的两千猛士,凛然吐出两个字。 “竖旗!” (本章完) 462【谁倚东风】 黑水寨西北方向十里地,林杨道。 韦万江带着者黄部四千战兵紧赶慢赶来到此地,来不及歇息便立刻依据地形列阵。 没过多久,前出打探的斥候带来敌人已经逼近的消息。 当韦万江看清出现在视线中的人马,他的表情不由得愈发严肃。 对方应该只有一千多人,然而那股子精锐剽悍的气质压根无法遮掩,尤其是他们身上泛着寒光的轻甲,更能彰显这支兵马的身份。 者黄军虽然人数更多,但是因为过往将近二十年里失去齐国的武备支持,很多人连一副像样的布甲都没有,身上穿着的袄子根本无法起到有效的防护作用。 除了雅隆部和铁阳部之外,其他各部只能将有限的资源用在置办兵器上,他们就算有门路也买不起齐景军队穿的甲胄。 在这种毫无花哨取巧余地的正面遭遇战中,有甲和无甲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故此,韦万江将着甲的五百余人放在阵地最前沿,打算依靠这些精锐勇士挡住对面的敌人。 百余丈外,洛九九望着对面亮出的者黄部旗号,眸中煞气隐隐。 这次离开黑水寨赶赴金川部,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去,否则陆沉没办法很轻松地接近哈代,一旦飞鸟关落入景军手中,沙州的命运不堪设想。但是她心里十分挂念黑水寨的家人和族人,因为沈敏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随时都可能会彻底撕破脸。 此刻看见者黄部的旗号,她又怎会猜不出黑水寨的处境。 她转头看向正在观察敌情的陆沉,强忍着没有催促。 “侯爷,敌军应该是刚刚才发现我们,否则他们不会选择正面强行阻拦,这一带路上有不少可以埋伏的地点。另外,从他们的兵力和阵型细节来看,他们赶到此处的时间不算久,这说明黑水寨目前仍然安全,敌军的主力还在尝试攻破寨子的防御体系。” 叶继堂站在陆沉另一边,条理清晰地分析着。 他原本是萧望之在淮州军中发掘的年轻俊才,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对骑兵战术颇有天赋,转投陆沉麾下更是如鱼得水,在前两年的战事中屡建功勋,和刘隐一样很快便出人头地。 不出意外的话,陆沉将会提拔他为定北军副指挥使,协助李承恩掌管那支以锐士营为班底组建的精锐骑兵。 陆沉颔首道:“多长时间能解决这支拦路虎?” 叶继堂沉稳地说道:“末将有信心在半个时辰之内击败他们。” 林杨道是前往黑水寨的必经之路,此间道路不算特别宽阔,两边都没有迂回腾挪的空间,最终还是要比拼自身的硬实力。 陆沉赞道:“好,本侯便给你半个时辰。” “末将领命!” 叶继堂拱手一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片刻过后,他点齐一半兵力列阵向前稳步推进。 陆沉注意到洛九九定定地看着前方,来到她身边说道:“者黄部的兵力被调过来,寨子那边的压力会减轻一些,你不要太过担心。” “嗯。” 洛九九应了一声,然后垂首低声道:“谢谢。” 陆沉温言道:“这句谢谢有些生分了。” 洛九九诚恳地说道:“如果不是你及时出手,不是这些将士们不惧生死地抵抗,飞鸟关早已落入景人手中,说不定这个时候景军已经侵入沙州境内。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时候,你们不惜代价帮助沙州,一句谢谢又算什么呢?” 陆沉坦率地说道:“帮沙州就是帮大齐,这个道理其实很浅显。沙州显然不是景军真正的目标,如果放任他们占据沙州,下一個目标必然是我朝西境。洛姑娘,就像我对令尊说过的话,沙州和大齐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亏欠。” 洛九九乖巧地点点头,又看向前方奔赴沙场的将士们,问道:“八百对四千,会不会有些冒险?” 陆沉坚定地说道:“不会。” 如果让韦万江听到这两个字,他肯定会嗤之以鼻。 面对那些不急不缓压过来的齐军锐卒,他大声呼喝道:“不要慌!齐军没那么可怕,稳住阵脚,挡住他们!” 与此同时,叶继堂率领部属逼近距离对方阵地二十丈左右,他握紧了手中钢刀,深吸一口气厉声道:“将士们,随某杀敌!” 无数道声音怒吼着回应:“杀!” 落叶铺满的道路上,八百齐军开始冲锋,从一开始的步伐稍显杂乱,到后面越来越整齐,渐渐汇聚成一个声音。 大地为之震颤! 韦万江不是他那位已经过世的父亲,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更没有接受过兵法的熏陶,他只是让五百多着甲勇士一排排列队,想要靠着这些人挡住齐军前行的脚步。 喊杀声陡然充盈耳畔,雪亮的刀光随之扬起,大齐边军精锐如同猛虎下山,在叶继堂的率领下直接杀入者黄军阵中! 他们以十人为一个小队,以五个小队为一组,相互保护,进退有据,配合默契。 与之相比,者黄部的战兵明显要逊色许多。 仅仅一个照面,大齐边军就已经取得上风,者黄部的前方阵型出现了几分松动。 囿于这里相对狭窄的地形,虽然者黄军的兵力远远超过齐军,但是真正能够凑上前交战的只有数百人。 叶继堂对此看得十分清楚,在攻入对方阵地之后,亲率两组百名心腹将士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一往无前凿进者黄军的阵型! 韦万江怔怔地望着前方,脸上泛起不敢置信的表情,然后便是无尽的惊慌。 陆沉见状便从秦子龙手中接过那柄特制的长刀,与洛九九对视一眼,随即带着剩下一半将士,沿着叶继堂领兵开辟出来的空间,朝着前方大步流星一般发起冲锋。 好似水银泻地,又如滚汤泼雪。 这支在江北边境久经考验的虎贲之师,以不可阻挡的神威之姿降临在者黄部战兵的面前! …… 黑水寨外。 白昌亲率惠宁部士卒朝着南边主寨门发起进攻,沈敏则带着铁阳部主力在后压阵。 此番突袭雅隆部的核心之地,三部可谓精锐倾巢而出,其中者黄部出兵五千,惠宁部出兵四千,铁阳部兵力最多,足有一万出头。 白昌在得知铁阳部的实际兵力之后吃了一惊,因为按照明面上的信息来说,铁阳部的战兵顶多只有七千左右,很显然沈敏一直隐藏了实力,在暗中又多藏了三千多战兵。 莫要小瞧这个数字,对于景国和齐国来说,三千兵马根本不值一提,投入战场连一点浪花都没有。 然而这里是沙州。 各部的人丁数量相对固定,很难有太大的变化,莫说三千之数,哪怕是只多几百兵力都十分关键。 也许这就是沈敏敢于挑战洛耀宗的原因。 他不光悄悄拉拢了那岩和大石部,让他们成为制衡水西部的暗手,还果断地联系上景国北院元帅,哪怕这些外力都帮不上忙,他也有足够的自信击败雅隆部。 如果没有那个在很多年前埋下的伏笔,洛耀宗肯定会遭遇惨烈的失败。 想到这儿,白昌眼中飘起一抹感慨的神色。 惠宁军逐渐逼近前方的黑水寨,只是落在后方的沈敏看不见,白昌和惠宁部一众头领脸上并无冷厉的杀意。 他们渐渐放慢了脚步。 只听得大寨内响起尖锐高亢的锣声,紧接着黑水寨坚固厚实的南门从里面打开。 这一幕让远处的沈家父子面色微变。 下一刻,身躯魁梧雄壮的洛耀宗披甲执枪,带着无数勇士从大寨中冲出! 他们的目标看似是前方的惠宁军,实则每个人都盯着远处的铁阳部。 白昌瞬间嘶吼道:“沈敏狼子野心,想要吞并沙州六部!惠宁部的儿郎们,我们与雅隆部一起,诛杀沈敏这个无耻小人!” 早就得到他安排的惠宁部各位头领以及心腹之人,喝令所有战兵停步转身,反戈一击! 战场局势陡然一变,沈家父子和铁阳部的主力大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前方惠宁军忽然让开中间一条路,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是这些天一直养精蓄锐的雅隆部主力! “杀!” 洛耀宗挥动长枪,健步如飞,领着数千勇士穿过惠宁部的阵中,朝着措不及防的铁阳部奔袭而去。 惠宁军兵分两路,从外围侧翼击向铁阳部的肋部。 当此时,铁阳部主力根本没有一丝防备,甚至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防守阵型,沈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耀宗领兵杀了过来。 “白昌!你这个无耻败类!” 沈敏目眦欲裂,他对惠宁部显然不是没有戒心,但是惠宁部和雅隆部在将近五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停止过纷争,白昌对洛耀宗的反感和憎恶始终摆在脸面上。 他不相信洛耀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策反白昌,唯一的可能便是早在五六年前,这两人便已经给他设下一个局。 一些蛛丝马迹涌上心头,空无一人的灰岩寨,从沙州西边赶来的齐军精锐,一直被动防守没有想过出击的雅隆部战兵,这些细节足以说明洛耀宗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 这才是洛耀宗一直稳坐黑水寨的底气所在! 一直保存实力的雅隆部主力此刻奋勇冲杀,长枪在手的洛耀宗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铁阳军在第一波冲击下便已经损失惨重,因为惠宁部的临阵反戈一击就像是捅在他们腰眼上的一刀。 这一刀太致命。 两边杀得昏天暗地,铁阳军渐露败像,沈天逸抱着沈敏的手臂说道:“父亲,快撤吧!” 沈敏如何不知道大势已去,他眼中满是狰狞的血色,咬牙道:“退什么,给我杀!” 便在这时,黑水寨西面,一支血染战袍的兵马猛然出现。 最前方,一袭红衣手握双刀,跟在那位大齐国侯的身旁,联袂杀来! 堵住铁阳军的退路! (本章完) 463【残阳如血】 当陆沉率领大齐边军精锐赶来,沈家父子不禁陷入绝望之中。 这意味着齐军已经击溃韦万江率领的者黄部战兵,再加上临阵倒戈的惠宁部,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铁阳部直接沦为三军围攻的对象。 此时此刻,纵然他们想退也走不了。 洛耀宗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这位近几年愈发低调、任由沈敏在暗中煽风点火的雅隆部头人,在己方已经拥有大义名分的前提下,终于不再有任何保留。 但见他亲率雅隆部的四五千核心战兵,长枪在手如入无人之境,身前几乎没有一合之敌,魁梧如山的身躯仿佛天魔降世。 这才符合陆沉对他的第一印象。 大齐边军并没有直接杀入战场,绞杀铁阳部的主力依然是洛耀宗率领的雅隆部勇士,以及白昌带来的惠宁部战兵。 在陆沉的指挥下,齐军主要负责封锁铁阳部的退路,并且随时弥补战场上的漏洞,也只有精通临战指挥的陆沉和他麾下令行禁止的边军精锐,才能完美地做好这些事情。 陆沉这样做一方面是齐军这些天来回赶路和拼杀,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所以需要保守一些。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陆沉不希望齐军手上沾染太多沙州人的鲜血,哪怕眼前的铁阳部是挑起沙州内乱的罪魁祸首。在先前突破者黄部拦截的时候,当叶继堂杀死韦万江、冲垮对方阵型之后,齐军并未继续追杀那些溃逃的者黄部战兵,放任他们四散逃走。 陆沉做出这个决定的前提是雅隆部的勇士在洛耀宗的率领下,已经打得铁阳部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洛耀宗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从一开始他便将目标对准处于重重保护之下的沈敏。 夕阳西下之时,他终于杀穿面前的阻碍,来到沈敏面前。 长枪斜指于地,枪尖不断淌着鲜血。 喧嚣纷杂的战场上,沈敏身边的亲随越来越少,他眼中并无怯懦惧意,反而透出很明显的癫狂之色。 洛耀宗执枪向前,边走边说道:“你大势已去,投降吧。” “投降?” 沈敏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幽幽道:“投降就能活下来?” 洛耀宗坦率地说道:“你挑起沙州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内乱,让除了金川部之外的六部勇士陷入自相残杀,不杀你如何平息众怒?不光你要死,你的儿子沈天逸也会死。但是你可以立刻停手,这样会少死很多人,而且我保证会让你们沈家留下一条血脉。” “够了!” 沈敏一声断喝,随即寒声说道:“到这个时候你还假惺惺地装什么好人,难道伱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 事到如今,他如何还想不明白,从最开始那次洛耀宗召集各部头人议事,他就已经进入对方设好的陷阱。 他提出让陆沉亲自来沙州商谈,想找到机会让沙州和齐国的关系彻底无法缓和,当时洛耀宗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对,反而很配合地推动这件事。 沈敏那时候以为洛耀宗没有看出这里面的门道,如今才知道这就是洛耀宗设计他的开始。 及至后面在祖屋大堂谈判,沈天逸屡次三番挑衅陆沉,洛耀宗也没有出言阻止,毫无疑问是在助长铁阳部的嚣张气焰。 到最后沈敏按耐不住,主动联合者黄部和惠宁部,以一個非常牵强的理由向黑水寨发起进攻,这便让洛耀宗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 看着洛耀宗沉默地朝自己走来,沈敏满怀讥讽地冷笑道:“你诱我上当,如今算是成功了,想必接下来你就会推动沙州一统,成为真正的沙州之主,真是好算计啊。” 洛耀宗脚步微滞,眸光渐冷,沉声道:“沈敏,真正让你走上死地的是你的野心。不管我做了多少安排,假如你没有暗中勾结景人,没有挑起这场内战,谁能动摇你在沙州的地位?谁又敢对你这位铁阳部的头人下手?” 他稍稍停顿,一字字道:“你有今日的下场,无非就是四个字,咎由自取。” “闭嘴!” 沈敏双目泛红,满面狰狞,挥舞着长刀冲杀而来。 洛耀宗纵然鏖战良久,依然看不出半点疲惫之态,长枪矫若游龙,瞬间便将沈敏疯狂的刀光隔绝在外,随即挺身突进,无数朵枪花在沈敏面前绽放。 一时间,沈敏险象环生,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父亲!” 沈天逸见状从远处大步赶来,犹如疯魔一般杀退身前的雅隆部勇士,手持双刀朝着洛耀宗的侧后方奔袭而去。 当此时,一声清斥在不远处响起。 “沈天逸!” 一袭红衣掠过数丈的距离,她手中的长鞭猛然抽出,卷中沈天逸的左手刀,强悍的内劲喷涌而出直达刀身。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沈天逸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洛九九,心知没有办法绕过去援护父亲,当即咬牙发力,毫不犹豫地将左手刀倒掷而出。 一道流光转瞬即至。 洛九九仰面朝后倒去,长刀从她头顶飞过,但见她左手在地上一点,身体再度挺起,随即右脚在地上一蹬,便如流星一般朝沈天逸飞去。 星光之中,一抹寒芒乍现,正是洛九九右手紧握的长剑。 沈天逸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铁阳部大势已去,自己的父亲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如果能在这个时候挟持洛九九,或许是他们父子唯一逃生的机会。 他知道洛九九的武功乃是洛耀宗亲自传授,其天赋一直被沙州各部族人称赞,但是沈天逸从来不认为自己比她弱。 尤其是眼下这种生死相搏的时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洛耀宗似乎已经知道身后的动静,但他没有任何不安与忐忑,显然无比信任长女的武功。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徒劳招架的沈敏,长枪越来越逼近对方的胸前要害。 那点寒芒仿若破开虚空,带着令人心惊的杀意扑面而来,沈天逸目光阴冷,不退反进。 只见他错步踏前,用自己的左肩迎上剑尖,然后右手刀凌空斜劈,直取洛九九的脖颈。 这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沈天逸赌得就是洛九九没有同归于尽的勇气,只要她被迫变招,下一刻便是他的可乘之机。 然而他似乎忘记一件事,对于敢孤身远赴齐国京城为族人复仇的洛九九来说,生死之间从来不需要过多的考虑。 电光火石之际,洛九九身如浮云划出半圆,沈天逸的长刀几乎是贴着她的身躯斩下。 两人错身而过,洛九九横剑闪过,在到达半圆的终点时,长剑顺势来到沈天逸的咽喉之前。 轻轻一点,朱红顿现。 紧接着便是一条细细的血线。 洛九九站定身形,沈天逸并未立刻倒下,他只感觉到一股又痛又麻的滋味,连忙抬起左手捂住自己的咽喉。 鲜血从他指缝间溢出来。 他“嗬嗬”地叫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 在那里,一杆长枪贯穿沈敏的胸膛。 洛耀宗抽枪而出,带出一蓬血雾。 沈家父子在相隔不到六丈的距离上望向彼此,然后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倒下。 在生命的最后瞬间,他们眼中依然满是仇恨和怨毒之色。 两人伏诛之后,本就接近崩溃的铁阳部战兵终于迎来了大溃败。 至此,大局已定。 大齐边军精锐在陆沉的指挥下查缺补漏,没有给铁阳部战兵逃走的机会,面对杀到红眼的雅隆部和惠宁部勇士,除了极少数忠于沈家父子的人之外,其他还活着的铁阳部战兵相继选择投降。 黑水寨外的平地上,响起一阵阵怒吼声和欢呼声。 这道连绵不绝的声浪传进寨内,很快便引发更加热烈的回应。 洛耀宗将那杆杀敌无数的长枪交给身边的亲信,然后带着洛九九来到大齐边军的阵地之前,看着迎上来的陆沉,拱手一礼道:“多谢!” 陆沉还礼道:“恭喜大首领平定叛乱,从此沙州内忧外患皆除,可以安心发展壮大。” 洛耀宗品味着他的用词,所谓平叛当然是从上而下,这句话意味着陆沉代表大齐,认可了洛耀宗沙州之主的身份。 他不由得看向陆沉身后的齐国精兵,随即收回目光,对陆沉说道:“内乱虽平,洛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才能让沙州重归宁静。洛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陆侯莫要推辞。”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虽说铁阳部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但是预料中的水西部和大石部援兵没有到来,这里面显然出了意外,再加上如何整合沙州各部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洛耀宗短时间还无法闲下来。 他从容地说道:“大首领但说无妨。” 洛耀宗正色道:“洛某最近一段时间要奔走于沙州各地,请陆侯带着贵属暂驻黑水寨。洛某不在的时候,寨中族人的安全便托付给陆侯了,否则洛某难以放心。” 陆沉微微一怔,他当然不会相信这个理由,从洛耀宗在这场内乱中的表现来看,他又怎么可能控制不住黑水寨。 他如此决定,不过是想向陆沉和大齐传递一个信号,沙州不会变成大齐的敌人。 一念及此,陆沉道:“大首领放心,陆某定不负所托。” 洛耀宗点了点头,然后干脆利落地告辞离去。 陆沉向远处望去,目光深邃且悠远。 洛九九并未立刻跟随父亲而去,她站在陆沉身旁,不复之前强杀沈天逸时的冷厉果决,反而隐约透出几分乖巧的意味。 似是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陆沉扭头望去,正好迎上她清澈的眸光。 当此时,残阳洒满大地,天边晚霞似血。 (本章完) 464【江山多娇】 北燕,河洛城。 距离那场令谋良虎刻骨铭心的攻防战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南齐淮州军在河洛城留下的痕迹渐渐被抹去。 北城那段垮塌的城墙终于修缮妥当,当然是由城中的高门大族掏银子,在京畿之地征调工匠和民夫完成。 浸润着丝丝寒意的深秋阳光中,一行人来到重新合拢的北城附近,登上焕然一新的坚固城墙。 为首之人正是大景南院元帅、常山郡王庆聿恭。 一众亲兵护卫落在后方,跟在庆聿恭身边的除了景军将领,便是勉力维持北燕朝廷运转的几位重臣,其中以宰相王安的身份最为贵重。 如今的燕帝年方五岁,是庆聿恭让人从京山张家找来的小娃娃,按族谱来论算是张璨的侄儿,朝堂大权自然由下面那些亲近景朝的重臣掌控,大抵便是二王一陈一程四人分权的格局。 这四人当中,王师道掌察事厅,陈孝宽掌枢密院,王安和原河洛府尹程昌言分任左相、右相。 王安身为左相,又是北地第一门阀翟林王氏的家主,毫无疑问是如今的北燕朝廷第一人,但是他在庆聿恭面前依然毕恭毕敬执下属礼,便如此时此刻。 “安仲公,大军所需粮草军饷甚巨,还望你与朝堂诸公多多费心。” 庆聿恭打量着这段新建的城墙,语调温和地吩咐着。 安仲乃是王安的表字,虽然庆聿恭没有回头,王安听见这个称呼之后依旧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谦卑地说道:“王爷还请直呼下官姓名,当不起公之一字。关于大军所需的粮草军饷,下官及同僚们岂敢掉以轻心,定会完成王爷交待的任务。” 庆聿恭负手前行,微笑道:“甚好,本王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有功要赏,有错自然要罚,本王素来讲究赏罚分明,值此大战紧张时刻,更容不得有人尸位素餐亦或是心怀鬼胎。安仲公,你如今是燕国左相,一定要约束好下面的人,本王不希望看到前两年那些乱象。” “下官谨遵王爷之令。” 王安的面部表情天衣无缝,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 南齐淮州军攻占河洛的时候,他和陆沉在北燕门阀权贵面前演的几场戏应该没有破绽,但他不敢确定庆聿恭会不会心中不爽。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随着燕国边境上的关卡守卫达到一个空前的严密状态,莫说他们王家的秘密消息渠道,就连织经司在河洛城的人手都无法往南边传递消息。 王师道竟然真是庆聿恭最忠诚的鹰犬。 这些情况让王安有了深切的危机感。 可是翟林王氏上千口人的目标太大,他想走都走不了,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庆聿恭今天只是稍作敲打,简单安排一番,便让几位如履薄冰的北燕重臣退下。 他带着一群景军将领继续向前,走到城墙外侧,眺望着城外连绵成片的屋宇,淡淡道:“谋良虎,说说那天城墙垮塌的细节。” 谋良虎老脸一红,河洛之战是他从军三十年最大的耻辱,旁人根本不敢在他面前刻意提起,但是庆聿恭发问,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当日细节说来,没有丝毫隐瞒遮掩。 其实早在河洛失陷的时候,谋良虎便已经将战事经过和请罪奏章一并送往景朝大都,最终景帝只是严厉地训斥他一番,可知是庆聿恭帮他求情,否则最低也是罢官去职的下场。 纸上文字终究比不得现场复现,景军将领听着谋良虎的陈述,结合眼下看到的景象,对于那天河洛城的天崩地裂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穴地攻城……” 庆聿恭双眼微眯,旋即看向旁边唯一的中年文士:“伱怎么看?” 文士名叫仲晓通,现为郡王府幕僚之首。 他虽然是北地齐人出身,却和王安这种后来归顺景朝的齐人不同,他的父亲年轻时便已经逃难到景朝境内,因为学问出众得到庆聿恭之父庆聿定的赏识,被收入麾下充作幕僚。 仲晓通子承父业,颇得庆聿恭的信任,本质上来说他已经是实打实的景朝人。 他稍作思忖,徐徐道:“王爷,这种穴地攻城法首要便在于地下空间的挖掘和火药放置的位置。南齐陆沉显然是一个杂学旁收的聪明人,不论这种法子是不是他自己所想,对于将来的战事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依小人之见,此事难点有二,首先现在用来制作烟火的火药无法产生这种威力,其次是如何放置火药,让爆炸的威力一次性破坏地底的支撑,从而让整段地面塌陷。” 庆聿恭颔首道:“有难点不可怕,关键在于找到方向。南齐历来善守,又有雄关坚城高墙为屏障,我军当初吃了不少亏。如今既然陆沉想出这个法子,我们岂能不多加利用?此事便由你负责,无论需要多少工匠和银子都会满足你,本王只要看到成果。” 仲晓通心中涌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躬身一礼道:“小人必定竭尽全力!” 庆聿恭微微一笑,随即双手按在墙垛上,对身边另外一位武将问道:“南边的情报收集全了吗?” 那人恭敬地说道:“禀王爷,在我军于东阳路定风道和清流关两处发起攻势之后,南齐靖州军在边境上加强了戒备。从西线石泉城到东线高唐城,可以看见靖州军的守卫很森严,各处关隘城池都已进入临战状态。” 这番话并未让周遭的景军将领们感到意外。 随着景燕联军在东阳路(即齐朝定州)两线展开进攻,南齐各大边军都督府肯定能意识到危机袭来,哪怕是最平庸的将领也知道要做好防备,更何况是厉天润这样的名将。 倘若靖州军毫无反应,傻乎乎地以为景军只会将目标放在定州边境,此刻围在庆聿恭身边的虎将们反倒会心生疑惑。 庆聿恭沉吟片刻,转身环视众人,继而道:“定州这两处看似打得很热闹,实际上你们都清楚,我军目前尚未出力,只是给敌人营造出一种强攻的假象。下一步,本王要派人试探一下靖州军的底细。你们记住关键所在,四面出击,杀敌为要,不可恋战。” 众将齐声应下,将这十二个字牢牢刻在心底。 庆聿恭当即调兵遣将,在安排妥当进攻靖州的人选之后,他又转头看向谋良虎,望着这位追随自己将近二十年的老将,温和地说道:“河洛之战虽罪不在你,陛下却震怒不已。本王为了替你求情,在陛下面前做了保证,接下来你不能再有疏忽。” 谋良虎方才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不会出现在南边进攻靖州的战场上,原本有些落寞和失望,此刻不禁双眼一亮,立刻单膝跪地道:“多谢王爷给末将一个赎罪的机会,末将宁愿战死沙场,也绝对不会辜负王爷的信任!” “好,起来吧。” 庆聿恭愈发和煦地说道:“等南边战事打响之后,我要你带着一支大部分由燕军组成的偏师,穿过雷泽平原,奇袭定州腹心之地。” 谋良虎虽然在河洛城习惯享受荣华富贵,但终究没有丢掉几十年戎马生涯的眼光,只是稍微一想就大概猜到庆聿恭这个安排的深意。 所谓奇袭,不过是一个有去无回的诱饵。 他抬头望着庆聿恭,眼中渐渐浮现一抹悲壮壮烈之色,深吸一口气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微微颔首,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随即向城墙拐角的阶梯走去。 谋良虎依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目光追随着庆聿恭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多谢王爷,这样去死倒也不窝囊。” …… 九月二十九日,景朝五千骑兵忽然出现在靖州防线东部的石泉城外,他们没有理会城内严阵以待的守军,大摇大摆地绕城而过,朝着南方逶迤而去。 九月三十日,又有六千景军骑兵从沫阳路雍丘城西边平原穿过,直达南部边线上的白马关,让负责中线防务的靖州广济军大为紧张。 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一边密切关注着景军骑兵的动向,一边让人飞马传书给后方的大都督府。 同一天,景军大将肃宁领定白军万余兵马,出现在雍丘城东南方向五十余里的桂城。 十月初一,北燕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集结重兵,一改之前坚守不出的态势,朝靖州西线重镇高唐城进逼而来,而且在这支燕军的后方似乎也有景朝大军压阵。 在牛存节看来,如今他巴不得靖州军主动进攻,这样才能给景军在野外寻求决战的机会。 一时间,靖州防线四面皆敌,各处军情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向靖州都督府。 当时间来到十月初五日,定州都督府也收到了靖州的军情通报。 节堂之内,李景达看着手中的简报,眉头不由得皱成一个川字,缓缓道:“原来景军真正的目标是靖州,难怪厉大都督先前回信,暂时不会派援兵来定州。” 堂内还有一人,便是李景达从京城带来的定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 他上前压低声音道:“大都督,靖州局势如此紧张,我军恐怕不能坐视不理。” 李景达抬眼望着此人,眸光中泛起几分复杂的神色。 他当然知道侯大勇想说什么,假如景军真正的目标是靖州,那么先前他们对定州两处防线的强攻便只是假象。 这段时间李景达严格遵守天子的告诫,没有妄动一步,老老实实地给前线将士提供支持。 而如今……他再一次陷入天人交战,神情无比深沉。 (本章完) 465【心战】 “定州兵力有限,自保已经不易。” 李景达幽幽一叹,只是这话语间看似是在否决侯大勇的提议,实则有了几分松动。 侯大勇趁热打铁说道:“大都督,末将觉得不能让景军毫无顾忌地威胁靖州。先前他们进攻定州西、北两线,我军肯定得以自保为要,如今景军将主攻方向换成靖州,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靖州军陷入危机?” 李景达皱眉不语。 侯大勇继续说道:“末将一心为大都督考虑,实不忍大都督在这一任上毫无建树,就算将来能回京城,又如何与那几位军务大臣抗衡?京城之乱,刘守光、张旭和韩忠杰等人大放异彩,一跃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本就超出大都督半个身位。此消彼长之下,将来大都督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啊。” 言辞恳切,拳拳之心。 李景达难免动容,毕竟侯大勇追随他已经七年之久,从京城到边疆始终没有怨言,定威军更是他能坐稳定州大都督的关键底气。 这样忠心的人何其难得,哪怕他有一些私心,李景达也完全能接受。 思忖片刻,李景达神情复杂地说道:“厉大都督已经考虑到这一层。” 他将那封来自靖州都督府的军情通报递过去,侯大勇接过一看,只见最后部分写着一段话,大意是厉天润委婉地提醒李景达,虽说眼下燕景联军大举威胁靖州防线,但这仍然有可能是庆聿恭的声东击西之计。他建议定州军继续维持先前坚守不出的策略,不给庆聿恭和景军任何可乘之机。 侯大勇看完后,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厉大都督还真是小心谨慎。” 李景达道:“边疆战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你方才的话提醒了我,假如景军真的是想降低定州军的戒心,目标依然是定州,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据此给庆聿恭设一个套?” 侯大勇本以为他会完全听从厉天润的建议,闻言不禁一愣,旋即双眼发亮,点头道:“末将正有此意。” 李景达起身走到简易沙盘边,沉吟道:“那你觉得我军该从何处入手?” 侯大勇不急不缓地说道:“末将以为,北边定风道和西边清流关的守军不能主动出击,一旦被景军抓到破绽,这两处关隘有所闪失的话,定州便会门户洞开,届时局势将会难以收拾。” 他抬手指向定州西南面那处广阔的平原,继而道:“大都督,倘若景军最终的目标仍旧是定州,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可以选择的进攻路线也不多。除了强攻定风道和清流关之外,最大的可能便是以奇兵直接穿过雷泽平原,然后深入定州腹心之地。既然陛下不许大都督主动出击,那么剿灭境内之敌是大都督本分职责,就连许中丞都无可指摘。” 李景达心中一动,他望着雷泽平原的地形概貌,那里南边是重镇宁陵,北边有坚城高园,城内都有精兵驻守。 景军如果穿过雷泽平原,往东进入定州内部,定州军想要截断他们的后路一点都不困难。 片刻过后,他缓缓说道:“你是想说,我们应该现在就行动起来,为这场可能发生的会战做好准备?” 侯大勇略显激动地说道:“是,大都督。景军先前之所以选择强攻西、北两线,对西南这条进攻路线视若无睹,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穿过雷泽平原之后,后勤辎重难以补给。另一方面则是我军兵力充足,又有靖州军随时可以从侧翼北上支援。如今他们将靖州军牵制在原地,等于少了一条顾虑。” 他越说越顺畅,双眉渐渐扬起:“接下来景军只需要继续维持对定风道和清流关的攻势,将我军主力困在西、北两线,然后派一支奇兵横穿雷泽平原,在定州内部纵横驰骋,我军难保不会阵脚大乱。” 李景达问道:“如何应对?” 侯大勇显然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毫不迟疑地答道:“末将认为可以做两手准备,其一是联系刺史府,与他们联手在定州境内施行坚壁清野之策,尽量让百姓们都搬到大城之内,不给景军四下掠夺以战养战的机会。其二则是调整各军防区,在保证定风道和清流关守卫力量的前提下,一旦景军从西南突入定州境内,我军便可收紧口袋,围而歼之!” 李景达缓缓踱步,侯大勇的这两条方略都不算逾矩,最关键的是没有违反天子给定州都督府划出的那条线。 他停步看向这个忠心的下属,温和地问道:“倘若景军最终没有来呢?” 侯大勇微笑道:“等到那個时候,大都督或可上书陛下,定州军西出清流关再攻河洛,将景军主力从南线调回来。如此一来,靖州危机自然化解,大都督无论如何都有功劳入账。” 李景达赞道:“好,你考虑得十分周全,就按照你的谋划去做。” 侯大勇大喜道:“末将领命!” …… 河洛城,卓园。 外书房中,庆聿恭看完那封来自南边沫阳路的军情简报,随即抬眼望向贴着半边屁股端坐的王师道,微笑道:“让你等久了。” 王师道谦卑地说道:“王爷军务繁忙日理万机,下官多等一会也是理所应当。” 庆聿恭微微颔首,徐徐道:“近来察事厅做得不错,河洛城里的南齐探子都很老实,这是你的功劳,本王都看在眼里。” 王师道垂首道:“王爷谬赞,下官不过是尽本分之责。” “倒也不必太过谦虚,本王很清楚你的能力和手段,否则当年也不会让伱进入察事厅。” 庆聿恭这句话让王师道心中泛起一抹恍惚,思绪飘回十多年前。 元嘉之变过后,他从一个世人所不齿的叛徒摇身一变,成为景朝安插在燕国朝堂上的关键人物,身份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很多人都不敢相信,当初一个小小的边军文书居然能够一言决定他们的生死。 起初王师道一心一意给景朝效力,只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渐渐有了一些别样的心思。 陆沉率军攻入河洛,王师道在苦思几天之后,终于决定再一次主动做出选择,所以他直截了当地找到陆沉,想要成为南齐边军在河洛城里的内应。 然而他还没能付诸行动,庆聿恭刚刚抵达河洛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那天在藤县城外的旗山上,庆聿恭只是简单几句敲打便让王师道汗流浃背,他不知道这位大景元帅究竟掌握着多少信息,因此这段时间不敢有任何擅动,老老实实地帮庆聿恭做事。 心念电转之际,王师道恭敬地说道:“如果没有王爷的赏识,下官早就是泾河岸边一抔黄土。在王爷跟前,下官岂敢居功。” 庆聿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悠悠道:“但是你坐视张璨钩织阴谋,让怀瑾身陷险境,以至于大景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让陆沉带着淮州军毫无阻碍地返回,这就是你给本王的回报?” 王师道悚然一惊,立刻起身肃立。 庆聿恭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继续说道:“陆沉在占据河洛的那段时间,对城中各大门阀世族敲骨吸髓,当众杀人亦不在话下。只是令本王不解的是,他似乎遗忘了察事厅和你这位极其重要的人物,甚至连必要的搜捕都没有。本王细细想来,或许你和他已经达成某种协议,你继续留在河洛城里执掌察事厅,将来南齐卷土重来之时,陆沉再保证你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王爷……” 王师道语调发颤,汗如雨下。 庆聿恭靠回椅背,沉静的眸光落在王师道脸上,道:“本王不喜欢杀自己人,但是该杀的时候也不会迟疑。王师道,你是个有能力有野心的聪明人,正是因为这些特质,本王当初才会选择你。” 王师道脸色微白地说道:“下官明白。” 庆聿恭不疾不徐地问道:“你希望本王怎么做?再给你一次机会,还是将你们王家上上下下十九口凌迟处死?哦,对了,本王差点忘记你藏在渭南路攸县的一名妾室和两个儿子。” “扑通”一声,王师道跪地磕头道:“下官有罪,恳请王爷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此后定无二心!若违此誓,下官必被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庆聿恭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的气氛将王师道笼罩,如山的压力压得他抬不起头。 良久过后,庆聿恭淡淡道:“起来吧。” “下官叩谢王爷不杀之恩!” 王师道磕头道谢,然后起身微微佝偻地站着。 “说正事。现在大战已起,内部的稳定格外重要,你除了做好本王之前交待的事情,还要盯紧了北地门阀,尤其是翟林王氏。本王不希望后方再有任何异动,但凡威胁到前线大军的安危,你很清楚下场是什么。” 庆聿恭站起身来,抬手轻拍王师道的肩头,微笑道:“好好做事,好好活着。” 王师道躬身道:“下官谨遵王爷之令。” “去做事吧。” 庆聿恭没有继续敲打,似乎他根本不在意王师道今天的表态是否出于真心,毫无疑问只要王师道往后再行差踏错半步,他就保不住那颗项上人头。 待其离去之后,庆聿恭走到廊下,抬眼望着深秋沉闷的天空。 如今内部的问题已经相继解决,战事前期的铺垫也在按照他的预设顺利进行,他却没有太多的喜悦振奋之情。 想起昨日收到的那条来自南边的绝密情报,庆聿恭脑海中浮现厉天润的面庞,不由得轻声一叹道:“希望你能多活两年,给我一个替家父报仇的机会。” (本章完) 466【不悔】 沙州,黑水寨。 入夜。 陆沉伏案桌前,用平实质朴的语言写着寄往京城的密折。 如今沙州的局势渐趋稳定,在沈家父子和韦万江被杀之后,洛耀宗以雷霆手腕控制住铁阳部和者黄部的老弱妇孺,然后让白昌带着数千勇士赶赴西南,联手水西部解除大石部的武装,并且请出祖宗家法罢黜那岩的头人之位。 洛耀宗在白昌、杨金和哈代等人的支持下,推动沙州合并一统,召开全新的宗族大会,由他们四人和十几位德高望重的各部族老组成沙州的核心圈层。 在当今天下风云激荡的关键时刻,沙州也向前迈出最重要的一步,七部将逐渐变成历史,取而代之是一个统一的名称。 陆沉作为大齐钦差,应邀参加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宗族大会,并且在沙州众人面前宣读了大齐天子为沙州八千儿郎亲笔写就的祭文。 此文一出,哪怕是之前一直对当年血案耿耿于怀的水西部头人杨金也不再坚持。 陆沉随即提起通商互市一事,他打算尽快恢复两边沉寂将近二十年的商贸往来,无论是齐国的粮食、铁器和细盐,还是沙州境内的药材、原木和石材,彼此都有非常大的需求。 此事得到哈代的全力支持,这位金川部的头人恨不能立刻就见到来自齐国的富商巨贾。 至此,沙州和大齐重新建立盟约关系已经不可阻挡。 陆沉写到这里停了下来,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思忖片刻继续写道:“陛下,如今洛耀宗已经掌握沙州大权,臣以为不妨认可他沙州之主的身份。对于大齐而言,沙州本身不算特别大的威胁,但是绝对不能让他们倒向景国。如果飞鸟关对景军开放,我朝成州乃至大片江南地区都会面临灭顶之灾。所以,承认沙州和大齐处在平等的位置上,是我朝眼下必须要做的让步。” “臣知道,在二十年以前的漫长岁月里,沙州一直是大齐的附庸,如今身份变换可能会引来朝中一些大臣的反对,但是此一时非彼一时,无论朝廷还是个人都要向前看。至于部分同僚担忧沙州会变成第二个景国,臣认为只要做好防备,断然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人生在世,难有一劳永逸的法子,问题总是会不断出现,关键在于如何应对。” “臣建言,朝廷应尽快组织商户代表来沙州商谈,此事越快越好。只要和沙州建立稳固的商贸关系,让沙州人切实感受到和大齐交好带来的益处,时间一长便能笼络人心,届时即便有一两个野心之辈也无法蛊惑大部分人。同时我朝继续保留成州都督府,加强对都督府的监察和管制,定能做到万无一失。” 他这封密折与以往不太一样,没有刻意表现出憨直的模样。 正如他在奏章中写的那样,此一时非彼一时,如今他身为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已经是大齐最核心权力阶层的一份子,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一个老成持重的姿态,否则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非议。 年少轻狂和身居高位显然不太搭配。 屋外忽地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陆侯可在?” 随即便听秦子龙回道:“洛姑娘,侯爷在屋里。” 陆沉刚好写完落款吹干墨迹,便将这封密折收起来,起身走到门口,借着外面清冷的月色,望向一身淡红色长裙显得格外娇嫩的洛九九,微笑道:“请进。” 沙州不是大齐,没有那些严苛的礼教大防,年轻男女不至于连见面都要小心翼翼。 陆沉入乡随俗,再加上他其实也不是那种恪守规矩的道学,自然不会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煞风景。 两人正要进屋,秦子龙忽地低声道:“侯爷,属下告退。” 陆沉虽然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有太在意,颔首道:“好,去歇着吧。” 洛九九唇边泛起一抹笑意。 及至进屋,陆沉才注意到她左手提着串在一起的两坛酒,便笑着说道:“洛姑娘好兴致。” 洛九九眼波流转,脆生生地问道:“陆侯不会不敢饮酒吧?” 陆沉在她对面坐下,坦然道:“不是不敢,是酒量不佳。” “放心,我不会灌醉你。” 洛九九嫣然一笑,将一个酒坛推到陆沉面前,然后解释道:“我不是一个很喜欢离别时发愁的人,想着你应该要准备回去了,不如趁着现在你我都比较清闲又没人打扰,简单为伱践行,免得到时候又没有这个兴致。” 陆沉接过酒坛,点头道:“此言有理。” 洛九九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酒,顺势问道:“何时动身启程?” 陆沉答道:“等令尊回来之后,我和令尊以及各部头人歃血为盟,签订沙州和大齐的和平盟约,然后便得启程返回。” 此言一出,房中登时陷入安静。 洛九九双手捧着杯子,一口口品着美酒,犹如品茶一般。 柔和烛光的照耀下,她白皙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粉色。 这段时间以来,陆沉偶尔也会感觉到为难,根源便在于洛九九已经明白无误地袒露心迹,但他始终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姑且不论他已经确定的婚事,随着大齐和沙州正式成为兄弟之盟,洛九九也顺理成章变成沙州之主的长女,总不能让她跑到几千里外的齐国给人当妾室。退一万步说,就算洛九九不在意名分,她能丢下父母亲人远离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吗? 至于陆沉对她的观感,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他的确很欣赏洛九九敢爱敢恨的性情和勇于担当的魄力,以及在寻常男子身上都不容易看到的豪迈气概。 如果说林溪是怡然自得的清雅芙蓉,厉冰雪是孤芳自赏的天山雪莲,王初珑是端庄大气的名门牡丹,那么洛九九就是一株生长在山野之间的兰花,永远向上,永远开朗,拥有极其茁壮旺盛的生命力。 抛开那些所谓大局的影响,单单只论对她的直观印象,陆沉就很难不喜欢。 一念及此,他将杯中酒缓缓饮尽。 洛九九见状莞尔道:“既然酒量不佳就慢些喝,万一醉了可怎么办呢?” “醉了就睡,反正在洛姑娘的地盘上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沉意有所指,洛九九自然能听得出来。 她想起先前两人之间的玩笑话,不由得点头道:“也对。” 陆沉提壶斟酒,然后缓缓道:“洛姑娘,其实——” 这次洛九九却打断了他的话头:“阿爸带着恒山去了铁阳部的高坪寨,过两天就会回来,你知道我为何要留在寨子里,不陪着阿爸去处理那些事情吗?” 陆沉静静地看着她。 洛九九继续说道:“阿爸起初想带我去,让恒山留在黑水寨,但是我劝他不要这样做。虽然恒山年纪还小,但他将来要继承阿爸的事业,所以要早点让他抛头露面,早点学会跟人打交道。如今侯玉的仇报了,沙州也平息内乱,我不想再继续承担那些职责,我想……我想过一过自己的生活。” 陆沉温言道:“你这样想是对的,之前你一直给自己肩膀上添加太多的压力,是该放松一下。” 洛九九举杯相敬,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自从那天在祖屋外面我说了实话,你就一直苦恼于如何答复我。你给不了我正室的名分,而且你已经定了婚事,还是同时迎娶两位妻子。其实这些一点都不重要,对于我来说,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需要掺杂别的考虑。长大之后,我想过将来要找一个怎样的夫君,始终想不出一个具体的标准,直到在齐国京城见到你,我心里那个模糊的轮廓终于有了清晰的面庞。” 美人当前,温言软语。 陆沉饮下杯中酒,坦然道:“说实话我有些惶恐。” 洛九九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提着酒壶,悠然道:“惶恐?想不到你会有这种感觉,不过这样也好,起码我能确认你不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 陆沉委婉地说道:“洛姑娘,何曾及乱?” 洛九九笑道:“这是在夸你呢。陆沉,对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这又是一个很漫长的话题。 陆沉没有拒绝,想了想说道:“既然你想听,那我就简单讲一讲。” 一直到月上中天,两人面前的酒坛空荡荡,陆沉的故事才讲到一半左右,毕竟他从穿越来这个世界到现在,短短几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两人都隐约有了一些醉意。 陆沉打住道:“洛姑娘,改日再讲,如何?” 然而洛九九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她起身来到陆沉近前,轻咬下唇道:“我先前说过,阿爸和恒山都不在寨子里,阿妈早早就睡了,其他人没有胆子管我的私事。” 陆沉起身望着面前这张吐气如兰的容颜,怎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下意识就想劝阻,毕竟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贞洁尤其重要,终究不像是他前世那般自由。 于是他温和地说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洛九九却有些执拗地说道:“再喝一坛我也不会醉,当然这个并不重要。你马上就要回齐国了,再次相见不知是何时。我知道你是一个极其理智的人,不论什么时候都会考虑到别人的处境。我很喜欢你这样的性情,可是我又觉得这样的你很讨厌,你能明白吗?” 陆沉怔住。 洛九九凝望着他的双眼,继续说道:“如果……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像那些官宦家族的女子一般,温婉体贴地送你离去,或许我们这辈子就不会再有交集。你肯定会想,那个沙州女子身份不一般,给不了她正室的身份,也不可能留在沙州做个赘婿,又何必搅乱人家的生活,不如从此一别两宽。” “那天在祖屋大堂,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喜欢你三个字,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如果不说,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出来。” “今晚也是如此,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么这辈子都可能没有机会再向前一步。” “我不想你因为种种考量,回去之后便将我遗忘。我不想因为各种顾虑,再也没有勇气去找你。” “你不用担心我会胡闹会让你难堪,洛九九不是那种刁蛮女子,她只是想让往后几十年的余生,心里有一个值得牵挂的人。” “你……你能明白吗?” 这一连串炽热又深情的话语如雷声一般在陆沉的脑海中回响。 看着她眼中的几分决然之色,陆沉心中涌起一股明悟。 她将所有束缚和遮掩系数抛下,将自己那颗干净纯洁、没有沾染一丝尘埃的心捧在他面前。 如此动人。 陆沉心中轻叹一声,随即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洛九九面露笑意缩进他怀中,然后轻声道:“陆沉,抱我过去。” “好。” “还有,以后叫我九九。” “好。” “听说……会有点疼。” “后悔了吗?” “不会。” 洛九九眸光晶莹清澈,轻声呢喃道:“我从不后悔。” 烛光轻轻摇曳,帷帐悄然落下。 (本章完) 467【一箭定终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 陆沉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在天亮前准时醒了过来。 洛九九青丝如瀑,像一只猫儿趴在他怀中酣睡。 陆沉抬手轻抚她的头发,心中思绪万千。 其实他没想到和洛九九的关系会进展得这么快,昨夜偏偏又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尤其是洛九九在说出大段饱含真情的告白之后,他委实不想这个如春光一般明媚的女子黯然神伤。 当然,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他不会想着如何逃避,自会承担起应尽的责任。 只听得嘤咛一声,洛九九缓缓醒来。 她抬起头望着陆沉的双眼,有些害羞地浅浅一笑。 陆沉温声道:“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吧。” “不睡了。” 洛九九摇摇头,看了一眼依旧浸润在黑暗中的窗户,柔声道:“我过会就回去。” 软玉温香在怀,陆沉揽着她的肩膀说道:“九九,我已经想好了。” 洛九九好奇地望着他,大眼睛闪闪发光。 陆沉迎着她的直视说道:“我会找个时间向令尊提亲,然后等回京城之后再向陛下求一道赐婚圣旨。实在不行,也可以用我们齐人的规矩兼祧一房,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一个明确的名分。” “你呀。” 洛九九轻声笑着,抬起纤纤玉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继而道:“昨晚我就说过,你总是喜欢将每件事都考虑得妥妥当当,将每个伱在意的人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派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事风格。我不是说这样不好,相反在世间绝大多数女子眼中,你这样的性情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可是我觉得,有些事不需要计划得那么周全,有时候意外也会很美好。” 陆沉反倒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洛九九继续说道:“责任心很重当然是好事,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你为这件事劳神,因此从始至终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其实我看得出来你昨晚本想阻止我,如果最后你还是要将很多精力放在这件事上,那么就会显得我的初衷很不纯洁,我不喜欢这样纠缠不清。” 她微微一顿,小心翼翼地说道:“除非你觉得我不够自爱。” 陆沉摇摇头,将她抱得更紧一些,轻声道:“你已经将最宝贵的东西交给我,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禽兽不如的想法。” “那就可以了。” 洛九九趴在他的胸膛上,吐气如兰道:“你不要去找我阿爸谈这件事,我怕他一时间转不过弯,坏了你们正在做的大事。你也不要想着立刻给我一个名分,我们都还很年轻,将来有的是时间解决这个问题,何必急于一时呢?只要你心里有我,不会忘记我,我的心意就没有白费。” 陆沉点头道:“我肯定会时常想你。” “咯咯。” 洛九九颇为感慨地笑着,继而道:“想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可真不容易,我一直以为你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有三四十岁,跟个老古板一样。想我是应该的,不过你现在也可以多讨好讨好本姑娘。” 陆沉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道:“昨晚某人不是说不要了?” 洛九九俏脸微红,轻啐道:“谁……谁说讨好是那种事?” “哦。” 陆沉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我去打水帮你洗脸。” 洛九九双手按在他胸膛上,将他压了回去,然后翻身坐起,轻咬下唇道:“不许走。” 陆沉眨眨眼道:“女侠饶命。” 洛九九鬓边青丝垂下如流苏,眼波流转魅意天成。 “现在求饶,晚了呢。” …… 七天后。 成州,青江府城。 刺史曲公则和大都督童世元毕恭毕敬地正襟危坐,听着主位上的钦差陆沉简述沙州那边的情况。 织经司成州检校尹尚辅在旁陪坐。 “本侯与沙州大首领洛耀宗歃血为盟,大齐和沙州即日起建立友好盟约的关系。沙州保证不会打开飞鸟关让景军借道,我朝也要及时调整对沙州的策略,尤其是成州当地的民心偏向。两位大人对成州的情况非常熟悉,理应知道这里面的关节,只要尔等办好这件事,陛下和朝廷肯定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陆沉语调平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在曲公则和童世元看来,这位年方弱冠的钦差大人身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实的金光,让他们几乎不敢直视。 困扰大齐将近二十年的西南边患,在他手中仅仅用了一个多月就彻底解决。 纵然这里面有其他因素的影响,比如沙州自身的矛盾,比如景廉人的插手,但是陆沉最终能够顺利解决,这依然是一件令人惊叹的大功劳。 “侯爷英明神武,出手必中,实乃大齐国朝之幸,堪为朝廷之中流砥柱!下官心中的敬佩之情,委实难以用言语形容,唯有一丝不苟地完成侯爷的交待,方不负侯爷此番西行之功!” 曲公则毕竟是进士出身的文臣,虽说远离中枢很久,这种奉承吹捧依然是信手拈来。 童世元亦不甘落后,只是他的马屁显然要粗俗许多。 陆沉微微一笑,悉数笑纳,然后对曲公则说道:“曲刺史,本侯只是打下一个基础,后续如何维持和沙州的关系,让和平成为两边的惯性,需要你们成州官员多多努力。其中最关键之处,本侯已经向陛下上折,便是两边的互市通商。要不了多久,江南各大商户的代表就会来到成州,届时成州刺史府要为他们和沙州的接洽做好准备,既不可让我们自家人吃亏,也不能欺压沙州人。” 曲公则认真听着,恭敬地说道:“侯爷训示,下官必定铭记于心。” 陆沉隐晦地提醒道:“做好这件事就是大功一件,曲刺史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曲公则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态度愈发谦卑。 稍后,这位极有眼色的成州刺史起身告辞,因为他知道陆沉对童世元和成州四军肯定另有安排。 童世元心中也是这样的想法,他忐忑又期待地等着陆沉发话。 然而当先开口的却是先前一直沉默的尹尚辅。 “大都督,下官根据成州衙门这大半年的详细调查,已经查证一些问题。今天当着侯爷的面,下官与大都督核对一番。” 尹尚辅不急不缓地说着,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册子。 童世元面色微变。 陆沉端起茶盏,平静地喝着茶,似乎并不关心那个册子里的内容。 尹尚辅将成州都督府各级将官、尤其是童世元本人在侯玉案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童世元听得满头大汗,惶恐不安地看向陆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悲惨的结局。 尹尚辅念完之后,望着童世元问道:“大都督,不知下官的陈述是否有不实之处?” 童世元惶然地吞咽着唾沫,他当然想否认,可是在陆沉面前确实没有狡辩的勇气,只能满面颓然地说道:“没有。” 陆沉适时开口道:“童都督,本侯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童世元立刻起身肃立道:“请侯爷示下。” 陆沉抬眼看着他,淡然道:“由你牵头主持军中肃查,织经司成州衙门从旁协助,无论涉及到什么人,只要是在这个名单之上,你就得将其拿下。如果童都督觉得此事难办,倒也不用勉强,本侯会上奏陛下另行派人接手,不知你意下如何?” 童世元当然不笨,怎会不明白陆沉这是要逼他和过往建立的关系网决裂。 一旦他答应下来,他在成州都督府经营多年的人脉将会彻底作废。 可是他哪有拒绝的权利? 一念及此,童世元垂首喟然道:“末将多谢侯爷顾惜之情。” 陆沉点头道:“童都督识大体知进退,此番若能将功赎罪,没人能取代你的职位。如今大齐和沙州重新交好,成州都督府将会精简为三军四万人,但是你身上的责任依旧很重。只要这支兵马用心守护着云岭一线,沙州人就不会心生二念,你明白吗?” 童世元仔细一想,不禁心悦诚服地说道:“侯爷算无遗策,末将佩服之至。” 陆沉笑了笑,淡淡道:“希望童都督记得今天说过的话,有些错不能犯第二次,不然这世上没人能救你。” 童世元下意识地看向尹尚辅手里的册子,立刻领会陆沉这句话的深意。 他躬身一礼,郑重地保证道:“请侯爷放心,末将定会竭尽全力做好本分。” …… 十一月初七,大齐军务大臣、山阳侯陆沉,在处理完成州诸事之后,率领亲随骑兵和京营镇威军踏上返回京城的漫漫长路。 官道之旁的某座青山,一袭红衣站在半山腰平整的巨石上,望着下方逶迤前行的队伍,眼中情意深深。 恍惚之间,她想起年初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只不过那一次她望着侯玉前呼后拥扈从如云,心里满是冰冷的恨意,而这次她只有满心不舍和浓浓的思念。 那时候她必须小心翼翼隐蔽身形,现在却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齐军的视线中,不担心被成千上万的齐国锐卒发现,不只是因为现在沙州和大齐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他在的地方就不会有危险。 边军骑兵最先发现洛九九的身影,紧接着这支长长的队伍中段出现一阵骚动。 没过多久,洛九九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遥遥相望。 她从地上拿起一张长弓,然后张弓搭箭,对着下方那个身影。 大齐骑兵似乎有些紧张,但是那个身影却抬手示意,众人便没有多余的举动。 洛九九唇角微微勾起,瞄准的方向从那个身影移开,朝着他前方一丈之地。 箭去如流星。 陆沉一跃下马,走到近前看着扎入地面的长箭,从箭尾上取下一方小小的帕子。 手帕一角,绣着相依相偎的陆、洛二字。 上面的针脚有些笨拙,却能看出蕴含着很多个日夜的心血。 他抬头看向半山腰处那袭红衣,将那方帕子珍重地放进怀中。 洛九九忍着眼泪,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回身消失在青苍叠翠之中。 犹如山野间的清风。 洛九九角色卡已经添加。 (本章完) 468【雏凤】 江北,旬阳城。 王家今天来了一位非常特殊的客人。 只见中门大开,王绍亲自出迎,态度热情且恭敬。 他算是见多识广深谙待客之道,在这位国朝独一无二的女将军面前,依然难免会有几分局促。 更何况她还这么年轻。 厉冰雪开门见山地说道:“冒然登门,失礼之处还请王大人见谅。晚辈与王姑娘在淮州有过一面之缘,恰好今日领兵入城补给,想着平时难得一见,便借着这个机会来看看她。” 她上前拉着王初珑的手说道:“王家姐姐,莫要着恼。” 听到她提起林溪,王初珑不免稍稍有些紧张,因为她很清楚陆沉的心思。 厉冰雪忽地轻轻一笑,打趣道:“王家姐姐,果然婚事一定,他就迫不及待给你送来了聘礼。” 为了让翟林王氏安心,同时也是为将来北伐争取更多的助力,陆沉只能选择退而求其次,但这不代表他心里没有纠葛。 厉冰雪拱手辞别。 王初珑愈发不解,羞道:“此言何意?” 王绍识趣地告退,同时屏退除锦书之外的其他丫鬟。 王初珑有条不紊地说道:“我在河洛城生活的时候,虽然没有见过那些景廉贵族,但是也听说过很多关于他们的事迹,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庆聿恭在战场上极其鲜明的风格。他用兵从来不追求一时一地之得失,往往是在战争的初期便会定下全盘方略,然后在过程中设置数不胜数的暗手和虚招,等到他的敌人反应过来,往往棋到中盘很难再扭转局势。” 厉冰雪打量着王初珑清雅的装束,起身回礼道:“见过侯夫人。” 厉冰雪忍俊不禁道:“王家姐姐,你真想我改口一直叫侯夫人?” 王初珑自然不敢比肩厉天润这种戎马一生的名将,她钦佩地说道:“厉大都督肯定比我看得更加透彻全面。此番战事爆发后,当我得知景军一开始驱使燕军强攻定州的边境关隘,后来又在南线大肆调兵遣将,摆出一副进逼靖州军的架势,我就在想他真正的目标是何处。” 厉冰雪俊眉微扬,感慨道:“在京城的时候我就说过陆沉,这家伙不知上辈子做过多少好事,林家姐姐那样的人物对他百依百顺,又有你这样秀外慧中的贤内助。” 王初珑也笑了起来,摇头道:“是我着相了,不过还是要恭喜冰雪妹妹在京城又建功勋,飞羽营继续壮大,想来天子的这个安排能让你满意。” 厉冰雪应道:“确切来说是燕军在进攻。伪燕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颇有领兵之能,燕军在他的指挥下进退有据,再加上几股景军骑兵在江北各地乱窜,还有景朝大军在燕军身后虎视眈眈,因此他们暂时能够占据一点上风。” 厉冰雪微微颔首,泰然自若地入座。 厉冰雪被她这么一提醒,微微蹙眉道:“王家姐姐想说这还是虚招?” “依我对景廉人的了解,哪怕是同样一支景军,庆聿恭是否坐镇中军有着极大的区别。他在,景军的实力和士气便会成倍增加,景灭齐之战足以证明这一点。他没有去赵国的时候,景军的攻势屡屡受挫,他去了之后景军便势如破竹,连下十余座坚城,彻底摧毁赵国君臣的信心。如果他这次只想谋夺定州,景军完全没必要这么磨蹭,他们有实力强攻夺占清流关或者定风道。” 王初珑没有否认,浅笑道:“陆公子许是怕我在家中待着闲极无聊,所以让我帮忙汇总一下陆家商号在各处打探的情报。” 厉冰雪不由得起身缓缓踱步,沉吟道:“这般说来,庆聿恭不只想拿下定州,最终还是要进攻靖州江北防线?” 王初珑清了清嗓子,温言道:“从表面上来看,庆聿恭先让景军驱使燕军强攻定州关隘,似有麻痹靖州军之意。接下来他突然改变主攻方向,在靖州边境挑起战事,换做旁人可能会疏于防范,但是厉大都督绝对不会,这也是景军目前在靖州收获不大的根源。只不过我觉得他的想法没有那么简单,或许转攻靖州依然是他的麻痹之策。” 只不过看到王初珑这张温婉的容颜,又考虑到她和陆沉的关系,厉冰雪便没有刻意隐瞒。 厉冰雪接过话头,眼神猛然一亮。 厉冰雪灿然一笑,上前轻轻抱了她一下,道:“我会的。” 王初珑敬佩地说道:“将军辛苦了。” 王初珑莞尔一笑,任由厉冰雪牵着手向前,然后两人对面而坐。 王绍身为旬阳府通判,自然知道飞羽军一部正在追杀从石泉城西边溜进来的景军骑兵,如今在旬阳城内休整,只是他没想到飞羽军都指挥使厉冰雪会和王初珑扯上关系。 厉冰雪望着这张温婉娴静的面庞,诚恳地说道:“多谢姐姐,我马上就将你的分析告知家父。” 王初珑抬眼看着她,郑重地说道:“无论定州还是靖州,身后站着一支久经考验的淮州军。萧大都督按兵不动,这是当下最优的选择,不管庆聿恭的主攻方向是哪边,淮州军都可以及时支援。除非……除非在景军的种种迷雾之下,靖州或者定州军出现闪失,一边有失,那么淮州军必须要出动。” 王初珑神色平静,唯独眼眸中泛起忧色。 厉冰雪定定地看着她,脸色有些古怪。 王初珑自然明白其中关节,她的目光愈发亲切,道:“冰雪妹妹,对于这场战事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看法,或许可以给你多一些参考。” 厉冰雪正色道:“你说。” 厉冰雪一句话让她破功,不免得意地笑了起来,当然这是善意的嘲笑。 “姐姐,我得走了,不能给景军骑兵喘息的机会。” 厉冰雪眸中多了几分笑意,点头道:“原来如此,你继续说。” 厉冰雪颔首道:“家父也曾给过类似的评价。他说庆聿恭不光有着极强的谋划之能,还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调整能力,即便在战事的进程中出现意外状况,他也能及时修正方略,始终不会偏离最终的目标。” 简简单单三个字让王初珑羞不自胜,却又没有办法反驳。 她望着厉冰雪的面庞,敏锐地发现几分淡淡的疲惫之色,于是关切地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很辛苦吧?我听说几支景军骑兵进入江北境内,一味游走扰民,不肯与我军交战,只是搅乱各地民心。” 王初珑亦起身道:“我不觉得庆聿恭会忽略萧大都督和淮州军的存在,眼下两边的主帅都在比拼定力,所以景军始终没有发力。一旦现在的平衡被打破,淮州军不得不选择一处战场,另一处孤军作战,那便极有可能是庆聿恭等待的机会。” 于是他礼敬又不失分寸地微笑道:“原来如此,小女能够结识厉将军是她的幸运。还请将军稍座,下官已经让人去喊小女前来相见。” 片刻过后,一身素色锦衣的王初珑来到正厅,望着戎装在身格外英姿飒爽的厉冰雪,上前见礼道:“见过厉将军。”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初珑轻声说道:“你觉得庆聿恭的想法会止于这一步吗?” 王初珑被她的眼神看得不太自在,下意识望向自己的身上,随即问道:“冰雪妹妹,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 “还是伱懂我。” 厉冰雪并未隐瞒,点头道:“是的,他们倒也不敢太过深入,也很难对我军防线造成直接的威胁,但是又不能放任不管,那样会影响到我们内部的稳定。这些天飞羽军和他们有过几次交手,虽然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却也逐渐压缩他们的活动范围。接下来他们若是还不肯撤回去,必然会陷入我军的包围圈。” 一念及此,她不慌不忙地岔开话题道:“景军如今在主攻西线?” 按理来说她不能对外泄露军情,虽然这些不是绝密。 厉冰雪将她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恨不能马上提醒自己的父亲。 厉冰雪赞道:“王家姐姐心思好机敏,家父的确也考虑到这一层,毕竟定州李大都督可能不太擅长……总之家父明确提醒他,庆聿恭如果无法穿透靖州防线,极有可能去定州杀一个回马枪。” 她不希望这辈子跟自己的夫君相敬如冰,就好像是客人一般礼貌又疏远。 答案并不难猜,必然和陆沉有关。 稍作思忖,他立刻便反应过来,厉冰雪肯定是因为山阳侯陆沉的缘故,对王初珑格外高看一眼。 她不奇怪王初珑会知晓景军骑兵进入江北境内,毕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是她连定州的军情都了如指掌,而且还能确定景军各种动向的先后次序,这恐怕连王绍都不清楚。 厉冰雪道:“你对定州的局势如此了解,我猜是陆沉将他手下的人交给你了?或者至少是让那些情报在你这边走了一圈。” 王初珑温声道:“只是一些胡思乱想,不敢当这个谢字。我本来想着将这些情报汇总然后让人送给陆公子,同时以他的名义禀报都督府,既然你来了,就省得多一道程序。” 更何况她也无意反驳。 骑兵一旦失去高机动性的优势,在阵地战当中的实力会大打折扣。 虽说如今陆家的大权在她手里握着,但她知道起初陆沉心心念念唯林溪一人,那个正室的位置也必然归林溪所有。 “什么都瞒不过你。” 正因如此,王初珑才会主动踏出一步表明心迹。 “我怎会那般小气。” 王初珑点头应下,又道:“冰雪,战场上凶险万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等到那个时候,另一边就会失去最强大的后援。” 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她洒脱的背影,王初珑轻声一叹,喃喃自语道:“希望你们都能平安无事。” (本章完) 469【卷峭寒万里】 江南,贺州。 时间进入十月下旬,道旁的景色愈发萧索冷寂。 空气中泛着冰冷的寒意,从成州返回京城的漫长队伍沉默前行,无论边军骑兵还是京营镇威军步卒都换上了御寒的冬衣。 来回数千里的长途跋涉,加上沿途不断的操练和淘汰,镇威军将士的面貌足以用焕然一新来形容。 虽说他们还没有经受战火的考验和磨砺,至少看起来已经有了一支精锐之师的气质。 马车之内,陆沉翻阅着一封字迹娟秀清雅的长信,谭正毕恭毕敬地坐在一旁。 天子的身体状况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早在半年前他就对陆沉和秦正说过,因为病痛的加深和长期操劳导致的恶化,他坦言自己的寿数难以长久。 这不是恶意的打压或者闲置。 只不过在陆沉看来,靖州军的实力不止于此,厉天润应该是在故意示弱,争取将景军和庆聿恭的视线吸引过来。 庆聿恭微微一笑,语调却很严肃:“记住,不要被你的敌人牵着鼻子走,哪怕他主动向你露出破绽。兵法之道,奇正相合,首要在于以我为主,要让敌人进入我们的节奏。” 陆沉微露讶异,从成州启程后,他就让尹尚辅将自己的行程安排提前送去京城。 但他知道天子对面前这位年轻国侯的器重和信任,因此压低声音说道:“陛下近来偶感风寒,所以想早些见到陆侯返京。” 谭正轻声一叹。 庆聿恭转头看向一人,淡淡道:“谋良虎。” 直到所有人都表达完自己的看法,接下来就会陷入毫无意义的重复争论,他才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就是厉天润希望看到的结果,你们以为他真的没有能力将防线扎得更加稳固?当然,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能够看出这是厉天润在故意示弱,认为对于我军而言这同样是个机会,因为厉天润想示弱就得露出破绽,只要我军能抓住这个破绽,一样可以取得大胜。” 对于现在的大齐来说,只要天子还能清醒理事,大局便不会出现动荡。 正因如此,天子才会逼迫江南世族造反,争取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解决大齐自身的问题。 “她看得很透彻,只是……” “是,王爷。”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对秦子龙说道:“让刘隐和叶继堂过来。” 刘隐大声道:“末将领命!” 现在定州没有出现问题,靖州防线却出现了一些漏洞。 江北的战局错综复杂,景燕军队在定州和靖州两地同时发起攻势,目前大抵处于前期相持的阶段。 问题在于,庆聿恭未必会上当。 寒风如刀,仿佛能浸透人的骨髓。 “陛下口谕,着山阳侯立刻率骑兵返京。” 陆沉还有一个考量没说,这次沙州之行很顺利,但是正如出发前李道彦说的那番话,天子在有意识地压制他的势头,所以明知江北可能会爆发战事,依然让他往沙州走一趟。 秦子龙翻身上马向后疾驰。 换做其他大臣这样问,金望纵然不会摆出天子身边人的架势,也很难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一旦出现皇权更替的情况,很难说会对江北边境局势造成怎样的影响。 乍然听闻这个消息,陆沉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伤感。 面对燕军在西线的攻势,以及景军骑兵在其他地方的穿插袭扰,靖州军只能固守城池关隘,仅有的一支骑兵飞羽军虽然实力不弱,但是这支骑兵的兵力并不足以对景军骑兵完成分割包围。 另外一点,陆沉的地位在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经算是绝无仅有,木秀于林也好,功高震主也罢,想要维持将来大齐朝堂的稳定,他必须要沉寂一段时间。 谭正行礼告退,他才刚刚走下马车,外面就传来秦子龙急促的声音:“启禀侯爷,前方有宫中天使到来!” 陆沉明白他这番神态的缘由,其实不光是谭正这些陆家的心腹,北到定州的段作章、裴邃和宋世飞等一众大将,南到京城的诸多权贵高官,不知有多少人都在暗暗为陆沉的婚姻大事着急。 金望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暗中感慨这位年轻国侯行事果然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朝中那些官员的拖沓习性。 叶继堂凛然道:“末将领命!” 从目前的态势来看,或许是因为战线太过漫长的原因,靖州军并未展现出传说中的凶狠和主动,颇有一种捉襟见肘的局促。 那时候陆沉、萧望之和厉天润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大齐边军士气正盛,景军如果冒然进逼,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世事岂能尽如人愿,其实在陆沉领兵短暂的攻占河洛之时,很多人以为景朝会立刻反扑。 简单来说,目前靖州军处于被动防守的劣势境地,景军如果集中力量攻击一处,未必不能取得辉煌的战果。 将近两千骑兵很快便列队完毕,他们在陆沉的率领下即刻启程,朝着东方的永嘉城飞驰而去。 只见数十骑从对面奔驰而来,陆沉一眼便认出来者是宫中仅在吕师周之下的内监金望,其他人则是负责保护他的禁卫。 庆聿恭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地听着下面的将领唾沫横飞。 “天使?” 众将听完这番话,不由得渐渐平静下来。 只要过了贺州进入京畿之地,距离京城就不算远,天子和朝堂诸公对此应该很清楚。 否则后继之君如何面对一個二十多岁就手握数十万重兵的权臣? 景军众将争执的焦点便在于南线的战局。 一念及此,陆沉睁开眼看向谭正问道:“王姑娘可有其他交待给你的话?” 陆沉抬手轻轻敲打着身边的小几,摇头道:“这场战争最终比拼的是双方的硬实力,再好的计谋也要靠将士们执行。时间还是太短了,假如对面能再给我们两到三年练兵,我军的胜算能增加两成。” 景军在定州没有占到便宜,定风道和清流关这两处防线截至目前还很牢固。 …… 倘若景军主力南下,这自然可以减轻定州都督府的压力。 反倒是靖州这边,燕军已经完成对西线高唐城的包围,与此同时中线和东线都在面临景军的威胁,几支景军骑兵的袭扰让厉冰雪统领的飞羽军几乎没有歇息的时间。 军议结束之后,大堂内显得无比静谧。 一片响应之声。 谋良虎立刻起身道:“末将在!” 金望言简意赅,表情十分凝重。 “臣领旨。” 更何况江北有萧望之和厉天润,总不至于离了陆沉就没人能够领兵,如果大齐边军真的孱弱到这个地步,十几年前就会被景军彻底击溃。 良久过后,陆沉将这封长信收起来,微微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之中。 庆聿恭缓缓起身走到西边墙边,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目光落在某处。 沙州的问题确实很重要,这次如果陆沉没有和沙州各部修复关系,景廉人极有可能趁虚而入,一旦让沈敏和景人勾结起来,景军便可借道沙州,对大齐江南各州造成巨大的威胁。 至少在李端看来,他这样做是出于保护陆沉的目的。 谭正答道:“有,王小姐让小人转告侯爷,她推测景军的策略是先取定州,引淮州军北上,然后集结兵力南下靖州。定州一旦被景军打开缺口,淮州军无法坐视,只能北上尽力援救。如果失去淮州军在背后的支撑,届时靖州边境恐怕会迎来一场极其惨烈的大战。王小姐还说,如果侯爷已经解决沙州的事情,或许可以上奏天子,主动请缨前往定州。有侯爷在定州坐镇,景军的盘算没那么容易成功。” 北燕,河洛城。 这个结果让很多人侧目。 陆沉垂首应下,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京中出了何事?” 陆沉没有多余啰嗦,快速说道:“叶继堂,你马上聚齐所有骑兵,每人携带五日干粮,随本侯即刻赶赴京城。” 毕竟在这个时代,娶妻生子的意义非同凡响,尤其是那些汇聚在陆沉身边的势力,陆沉的个人问题在他们看来极其重要。 “遵令!” 谋良虎面上浮现一抹壮烈之色,毫不犹豫地说道:“末将领命!” 靖州军有怀安郡公厉天润坐镇指挥,必然可以确保边境万无一失。 这个时候传旨天使突然到来,难道是江北某处战场出现剧变? 陆沉神情肃然地换上骏马,在数十名亲兵的簇拥中越过前方的钦差仪仗,快速来到队伍的最前方。 陆沉心中一震。 卓园之内,一场关于军略的讨论正在进行。 按照他们的判断,定州大都督李景达徒有虚名,多半会在景军主力手上栽一个大跟头。 金望策马来到近前,颇为矫健地跃下马,他带来的禁卫和陆沉的亲兵都留在原地止步不前。 片刻过后,两位年轻有为的虎将来到跟前。 庆聿恭道:“伱领两万兵马东出雷泽平原,以战养战灵活迂回,搅乱南齐定州的腹心之地。” 偏偏那位景国皇帝极其沉得住气,让刚刚经历灭赵之战的景军主力休养生息接近一年,同时也让大齐边军接连大胜养成的血勇之气逐渐冷却下来。 沉吟片刻之后,陆沉对谭正说道:“你回去告诉王姑娘,我这里一切都好,请她不必担心。另外,陛下已经颁下赐婚圣旨,一切顺利的话,明年春天我会亲自去旬阳城接她。” 谭正颇为激动地说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老爷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肯定会十分喜悦。” 陆沉又看向刘隐说道:“你率镇威军按照之前的速度返回即可,注意沿路不得肆意扰民,务必严格遵守本侯规定的军纪。” 那里是定州北部。 定风道与宝台山。 (本章完) 470【寥落古山川】 齐建武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 景朝大将谋良虎领两万兵马,从藤县出发往东行,沿着雷泽平原南线稳步推进。 至此,景军再度开辟一处战场,而且是开战以来一直处于沉默态势的定州西南部。 定州大都督李景达这次表现得极其沉稳,他没有因为景军的出现而方寸大乱,严令各地守军坚守待援。 得益于先前那段时间定州刺史府的全力配合,雷泽平原一带、定州西南各府县强力推行坚壁清野之策,景军虽然暂时没有遇到强硬的阻拦,但是他们以战养战的打算也难以实现。 与此同时,定州奉福军、定威军、宁远军、李承恩统领的六千定北骑兵,以及之前奉命北上支援的淮州坪山军,对持续向定州腹心推进的景军两万兵马悄然张开了口袋。 李景达心悦诚服地说道:“这支敌军引诱定州军合围,国公便反过来用定州军引诱景军主力,然后淮州军突然杀出,与定州军里应外合!” 看着他稍显激动的神色,萧望之意味深长地说道:“李兄这次面对的敌人不一定是真正的景军。” 庆聿恭继续说道:“如今南齐定州军在西南围剿谋良虎的兵马,萧望之多半也在那里等着,定风道这边只有宋世飞统领的飞云军。这个人很难缠,飞云军的战力也很强,但是短时间内他们没有支援。” 李景达此刻只觉热血沸腾,要是能打赢这一仗,说不定将来他也能捞个军务大臣当当,足以光耀门楣。 对于这位被天子从京城赶出来的武勋,其实萧望之很难真正信任他,只是李景达此番先征求他的意见,如今面对庆聿恭拱手让出来的诱饵还能保持冷静,这让萧望之对其有了几分欣赏。 他主动派人联系萧望之,将自己的设想全盘托出,然后交给萧望之定夺。 此时已经入夜,漫天星光之下,那位大景元帅负手眺望着南方的朦胧山川。 李景达一丝不苟地行礼,虽然他和面前的中年男人军职相同,但他如今只是普通侯爵,对方却是大齐现今唯二的国公之一。 …… 萧望之点了点头,继而道:“我让裴邃亲自挑了一批精锐,这段时间一直在观察敌军的详情,他以前和燕景军队交手过无数次,对这两支军队的细节和区别非常了解。依照他的判断,敌军这两万兵马里至少有七成是燕军,只有先锋精锐和那几千掠阵的骑兵是景廉人。” 王师道恭敬地应道:“下官遵命。” 至此,战局似乎朝着萧望之的推演发展,谋良虎率领的两万兵马以一种愚蠢而又倔强的姿态,在兵力处于弱势的前提下寻求决战。 萧望之微笑道:“是。战事开启以来,定州西南始终处于平静安宁的状态,这是因为景军一旦深入此地,我军可以轻易切断他们的辎重线。庆聿恭身为兵法大家,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凶险,所以他选择强攻定风道和清流关,继而在靖州边境挑起战事,一直没有打过定州西南的主意,原因便在于此。如今他这般突兀地将一支兵马派过来,用意不难猜测。” 三十日清晨,景军五千步卒强攻小城新源,仅耗时两个时辰便登上城墙,取得东征以来的开门红。 最终萧望之居然没有否定他的提议,这让李景达喜出望外,然后用最短的时间制定方略,目的就是吃掉沿着雷泽平原突入定州的两万景军。 双方的游骑斥候在平原上展开惨烈又残酷的较量,都想隔绝对方窥视的目光,尽量掩盖己方大军的动静。 三人脸色肃然,既无轻视之意,也无畏惧之心。 “启禀王爷,下官遵照您的指示,没有对南齐织经司的探子斩尽杀绝,最终还是让一人带着消息逃了回去。相信此时此刻,萧望之和李景达都已经收到情报,他们对谋良虎将军所率兵马的底细应该比较清楚。” 萧望之看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感慨道:“李兄费心了。” 羊静玄上前行礼道:“见过大都督。昨天傍晚,织经司安插在河洛城的密探付出三条人命的代价,历尽艰辛给我们送来一条情报。此刻在宛亭西边的敌军,大部分都是伪燕这两年练出来的新兵,便如大都督方才所言,这支敌军应该就是庆聿恭丢出来的诱饵。” “李兄所言极是。” 庆聿恭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将你们留在国内,一直到此刻才调伱们过来,只希望你们能打好真正的第一仗。” 庆聿恭并未回头去看王师道离去的身影,他缓步向前走到缓坡之上,对身前站着的三员虎将说道:“南边就是定风道,南齐定州的大门。” 萧望之依旧平静,淡然道:“昨天织经司收到的一条绝密情报印证了这一点。” 这三位大将是夏山军的中流砥柱,也是庆聿恭平定赵国的左膀右臂。 “下官见过荣国公!” 李景达愣住,缓缓道:“国公之意,出现在雷泽平原南线的敌人是燕军?” “至少大部分是。” 萧望之起身道:“还请李兄坐镇前线指挥,我会随时关注战场动向,只要景军主力出现,淮州军便会立刻截断他们的退路,将他们困在定州西南!” 李景达摇头道:“礼不可废。” 十一月初四,定州军各部终于亮出獠牙,从三个方向逐渐逼近谋良虎率领的两万兵马,此刻谋良虎似乎只有一个选择,要么灰头土脸地原路返回,退到雷泽平原西北方向的藤县,维持进军之前的状态。要么就是在宛亭以西摆开阵势,被动等待定州军将己方包围,然后展开一场取胜希望极其渺茫的苦战。 他的这番表态确实有些出乎萧望之的预料。 此人身形清瘦目光平和,绝非那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李景达看着他瘦削的脸颊,讶然道:“羊检校?” 经过反复数十次的斟酌,李景达最终做出一个连他自己以前都难以想象的决定。 王师道满身风尘仆仆,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不是河洛城的卓园,而是一片荒郊野外。 “做得很好,你回河洛吧,记得盯紧了那些北地门阀。” 李景达皱眉道:“国公,看来这支敌军是诱饵,对方想要引诱我军出城在野外决战,他们身后极有可能藏着真正的景军精锐!”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本应该坐镇汝阴城指挥大局的李景达,却悄然出现在定州最南端、距离涌泉关仅有七十余里的谷熟城。 欣赏归欣赏,萧望之还是给出了不同的决断。 看着他沉静的眼神,李景达此刻福至心灵,恍然道:“国公是想用定州军做诱饵?” 自从那次被敲打之后,王师道已经彻底收起左右逢源的心思,他知道庆聿恭不会再给自己第二次机会,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这位景朝第一名将的双眼。 定州军迅速缩小包围圈,而淮州军精锐则在萧望之的指挥下伏兵暗处,只要敌军援兵一出现,他们就会像雄狮一般扑杀敌人。 另一方面他很清楚景军的强大和庆聿恭的能力,万一因为他一个错误的决定葬送定州大局,到时候肯定不会只是罢官去职这么简单的后果。 十月二十九日,景军先锋与坪山军一部在宁陵以北四十余里短兵相接,双方皆未恋战,最终以不分胜负收场,退回各自后方安全的地带。 “大抵便是这样的谋划。” 萧望之上前揽着他的手臂说道:“李兄不必多礼,你我本该平辈论交。” “李兄,这一仗最终还是要打,而且只能让定州军作为主力来打。” 待其兴匆匆地离去之后,萧望之又招来裴邃和康延孝等一众大将,对于后续的战事谋划进行更加细致的推演和准备。 越往上走就越难,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守成之功没有太大的裨益。 当天下午,景军两千轻骑与定北军三千骑兵狭路相逢,在互相兜射十几轮箭雨之后选择拉开距离。 李景达微微变色,沉声道:“国公,下官认为我军应该及时修改战略。既然这支敌军是诱饵,我军千万不可主动与之交战。如今定州西南部已经完成坚壁清野,敌军就算想继续深入,他们也无法保住后续漫长的补给线。” 十一月初一,景军主力已经行至雷泽平原东南角上,再往前便是定州治下的坚城宛亭。 李景达微微一笑,坦然道:“如果不是有国公的支持,下官肯定不会选择在野外和景军决战。” 这片被称作古战场的广袤平原,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短暂沉寂。 落座之后,李景达开门见山地说道:“国公,现在景军持续推进,已经进入我军预先估计的位置,随时都可以对他们发动围攻。” 李景达在京城的时候习惯云山雾罩那一套,来到边疆这一年的时间里,仿佛被朔风洗去了身上那层华而不实的气质。 一名年轻男子出现在李景达的视线中。 两人没有过多寒暄,毕竟都是崇尚简单直接的军中大丈夫。 最终谋良虎选择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定州军各部的出现。 在做出决定之前的那几天,他内心十分煎熬,一方面侯大勇的话就像虫蚁一般在他心头爬来爬去,军中男儿谁不想建功立业?尤其是像他这样已经走到都督之位的武勋,如果在任上拿不出耀眼的功绩,将来不光无法继续向上攀登,很有可能被天子慢慢遗忘。 庆聿恭语调很平静。 他抬手指向南方:“拿下定风道,打开定州北门。” 三人挺身肃立,杀气盈野:“谨遵王爷之令!” (本章完) 471【誓死】 定州北部防线以封丘城为后方依托,在定风道形成寨堡相连的防御体系,东西两边皆有山川阻隔,大齐边军只需要一心应对定风道北面的敌人。 战事爆发之后,景军驱使燕军对这些坚固的寨堡发起很多次进攻,并未取得有效的进展,截止到如今依然没有攻下哪怕一座大齐军寨。 随着时间的推移,燕景联军的攻势渐渐变得平缓,景军开始在其他地方开辟战场。 驻守定风道的飞云军却不敢松懈大意。 宋世飞的节堂设在燕子堡内,这里距离最前线的军寨只有十五里左右,这也是他一贯的带兵风格。 若非陆沉反复多次的叮嘱,他甚至会常驻阵地最前沿,以此来鼓舞军心士气。 清晨,宋世飞像往常一样练了一套刀法,又用冷水冲洗一番,刚刚披上衣服便有斥候来报。 “杀!” 杀声如潮。 九曲寨。 斥候连忙应下,又道:“林都尉让卑下禀报将军,今天出现在寨外的敌人应该不是燕军,而是景军步卒主力。” 宋世飞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这样的情报他已经听过很多次,敌军每次最后都只能退回去。 这是景军在发现难以攻破定州两大门户的前提下,转而向靖州发起攻势的根源。 “都尉,西边快守不住了!” 尤其是去年持续将近一年的灭赵之战,景军主力经过无数次的磨砺,早已熟悉攻城战的过程和细节。 如此一来城池之间便会有大片空隙,这就给了景军骑兵纵横穿插深入靖州内部的机会。 不远处一位相貌粗犷满脸横肉的三旬武将应声道:“末将在!” 九曲寨位于定风道的南端出口处,扼守着敌军南下的唯一咽喉要道,处于飞云军整体防线的最前沿。寨内驻扎着精兵三千,粮草器械无数,而且随时都可以得到飞云军其他各部的支援。 灭骨地依旧看着远处的九曲寨城墙,在经过接近两个时辰的轮番施压之后,守军已经接近一个很危险的临界点,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 在将近一里宽的城墙上,这些如凶兽一般的景廉人前赴后继,连续不停地冲击着飞云军的防线。 林仕成早在大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派人再次向后方传信求援,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丝明悟,今天极有可能守不住九曲寨。 “禀将军,敌军今天再度进犯九曲寨!” 若论心思细腻深谙兵法,宋世飞确实比不上裴邃和段作章等人,更遑论如今已经是天子近臣的陈澜钰,但他每逢战事都亲自上阵,在厮杀中养成一种近乎于本能的直觉,就像是野兽天然对未知的危险有着一定的预感能力。 斥候道:“禀将军,这是林都尉的判断。” 听到灭骨地这短短五个字,撒哈林脸上浮现狰狞可怖的笑容,行礼道:“末将领命!” 在定州军各部在西南雷泽平原扎好口袋的同时,之前一直没有动静的景军主力就出现在定风道上。 随即便见景军阵地前方让出一条宽约五六丈的通道,撒哈林冲在最前,身后跟着上千名铁甲猛士。 “撒哈林!” 此时此刻,守将林仕成也已站在城墙上,和麾下的将士们并肩作战。 林仕成转头望去,只见他血染战袍脸上满是血污,咬牙道:“将后备一营派过去,告诉他们,人在城在!” 从目前定州边境的整体态势来看,景军或许是不想在一开始就造成自身太大的伤亡。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景齐两军以城墙为争夺的焦点,双方既有远距离的箭矢横飞,也有贴近之后的白刃厮杀,景廉族士卒就像是成千上万只蚂蚁一般攀附城墙而上,有人被杀死掉落,后面的士卒依旧毫不犹豫地往上冲。 只不过庆聿恭似乎不愿放弃定州这块地盘,于是在南线面对靖州军取得一定的优势后,他又大手一挥开辟一处战场。 这是灭骨地手中压箱底的精锐虎贲,在去年的灭赵之战中,这些铁甲兵每个人至少斩获二十颗首级。 这个决策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得到了萧望之的同意,只是这意味着飞云军和来安军在短时间内没有后援。 宋世飞片刻之间便披挂甲胄,神情凝重地向外走去。 他抬头看向北方,暗道希望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该你上场了。”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之间,千余铁甲兵发力前冲,好似一群凶狠的野兽震颤大地,在撒哈林的率领下冲到九曲寨前,朝着飞云军将士发起疯狂的进攻! 宋世飞果断地说道:“传令众将,即刻领兵前往九曲寨!” 宋世飞又对斥候说道:“你马上返回九曲寨,告诉林仕成,在主力到达之前,无论如何他都要守住寨子!” 方才听到斥候的禀报时,宋世飞下意识以为这是北边的燕军像往常一样做做样子。 林仕成身边的将士不断倒下,登上城墙的景军铁甲兵越来越多。 两万景军从藤县出发,进入雷泽平原,直逼定州腹心之地。 “遵令!” 宋世飞相信林仕成的判断不会有错,问题在于景军主力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 “遵令!”校尉转身疾跑而去。 灭骨地雄浑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名亲信校尉大声怒吼。 宋世飞已经收到李景达的绝密命令,他要集结兵力吃掉这支敌军,但是不会动用飞云军和来安军,这两支兵马依旧要驻守定风道和清流关。 虽然他们在北线定风道和西线清流关始终保持着大军压境的姿态,但是战事的烈度较低,负责进攻的士卒大多是燕军,景军则在后方压阵和督战。 景军的攻势一波又一波,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犹如汹涌的巨浪不断拍打着九曲寨的守御。 直到斥候说出“景军主力”这四个字。 飞云军的将士们依靠寨墙的支撑,利用一切可以造成杀伤的手段,阻挡着景军前进的步伐。 稍稍整理军容,宋世飞从容地说道:“告诉林仕成,不要小瞧敌人,更不能主动出击,我只要九曲寨安稳如山。” 然而和他们先前对付过的燕军不同,眼前的景军不光拥有强悍的实力,还有昂扬的士气和极其凶悍的性情。 定风道若失,后果不堪设想! 一言以蔽之,在大齐边军发动北伐之前,靖州军只需要防守衡江北岸以平阳城为核心的狭长地带,兵力可以集中在一起。如今他们防守的区域扩大十倍以上,兵力却没有增加太多,自然无法顾及全局,难免会有疏漏和破绽。 在九曲寨北面百丈外,一位景军武将站在瞭望车上,冷峻的目光盯着前方城墙上的战局。 几名亲兵立刻走进堂内。 …… 高度仅仅丈余的城墙对于景廉人来说不算无法逾越的天堑,而且他们的装备和器械并不弱。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景朝逐渐摸索出一套完整的攻城手段,不再是最开始那支只会野战却望城兴叹的军队。 守军主将为掌团都尉林仕成,他是宋世飞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将领,素来敢战擅战而且心思缜密,被宋世飞寄予厚望。 不是飞云军将士畏怯惧战,更不是他们和景军之间有着多大的差距,而是对方今天的进攻完全可以用不计代价来形容! 在将近两个时辰的厮杀中,景军依靠兵力上的优势,不断轮转士卒始终维持着极其凶猛的攻势。 他叫灭骨地,庆聿部族人,现为夏山军七位大祥隐之一,麾下雄兵一万六千余人,今日负责领兵主攻九曲寨。 他从一开始就察觉今天的敌人不同以往,所以马上派人去通知宋世飞,但是当厮杀开始之后,他才惊觉自己竟然还是低估了敌人。 相较而言,靖州军的处境就要艰难一些,因为靖州北线和燕国沫阳路接壤,战线长逾数百里,而且这条线是从原来沫阳路的中间强行划出来的分界,本身并没有太多雄关要道,靖州军只能依靠城池固守。 宋世飞手中的动作停下,转头看着斥候,微微皱眉道:“景军主力?” 亲兵们齐声应下。 林仕成抬眼望向城下仿佛无边无际能够填满整個定风道的景军,目光中浮现一抹悲壮之色。 短暂的沉思之后,宋世飞猛然高声道:“来人!” 宋世飞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林仕成挥动着长枪,拼尽全力将一名冲到面前的景军贯穿胸膛,下一刻一道呼啸的风声来到面前,他立刻抽出长枪蹬地后退。 飞云军满编正兵一万二千人,另有常备辅兵五千人,负责运送粮草和修缮加固寨堡的民夫七千余人,在方圆不到三十里的区域内坚守着六个错落分布的寨堡,南边就是高耸坚固的封丘城。 他们的伤亡在飞云军之上,但是九曲寨的防守已然岌岌可危。 斥候领命而去,他心中有些茫然,不明白指挥使为何如此紧张,竟然要将所有能动用的兵力都派去九曲寨,难道景军主力的实力强大到这个地步? 撒哈林长刀斩空却不迟疑,如山魁梧的身躯大步向前,狞笑道:“死!” 长刀再度斩下! (本章完) 472【悲歌】 九曲寨终究不是一座高耸坚固的大城。 在将近两个时辰的战斗中,飞云军将士表现得极其顽强,无愧他们从淮州到定州一直享有的铁军之名。 然而这支景军同样拥有可怕的韧性,灭骨地又将士卒分成四批轮番进攻,根本不给飞云军将士喘息的机会。 无论军械、甲胄、士气、战力还是士卒们的体格,景军都不在飞云军之下,某些方面更要超出,毫无疑问他们就是庆聿恭麾下真正的精锐,更关键的是他们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 尤其是当灭骨地将一千铁甲军投入战场,这些经过无数次战火淬炼、极其擅长战阵厮杀的锐卒冲上城墙,让飞云军将士面对的压力成倍增加。 撒哈林身为这支铁甲军的统领,当然知道怎样的方式才能最快摧毁敌人的士气,所以他从登上城墙就盯上了林仕成。 他知道魏文义说的没错,九曲寨南边这段窄道是唯一可以分兵阻挡的路途,一旦两军离开定风道,进入南边的广阔地域,景军骑兵的优势将会彻底发挥出来,以步卒为主的飞云军想逃都逃不掉。 这一刀深可见骨。 “都尉!” 在北面一里地外,一眼望不到头的景军旗帜迎风招展,骑兵和步卒排开十几个方阵。 宋世飞眼中涌起血色,一个深呼吸之后,他下达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接应寨内将士,往南撤退!” 将士们很清楚此战的结局,但是他们更清楚,如果飞云军主力被敌军缠住包围,那将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他持刀向林仕成走去,然而只走出三四步,魁梧的身躯便向前轰然倒下。 他猛然举起长枪横挡,同时不退反进,右脚向前踏出一大步。 可是这个时候断后,意味着魏文义和他麾下一千将士必死无疑。 一把锋利的匕首出现在他的右手,趁着双方身体靠近的刹那,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出,狠狠插入撒哈林的肋下。 迈开双腿。 寨外北面景军阵地上,灭骨地站在瞭望车上,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远处的战局。 景军步卒和骑兵当然不会任由他们从容南撤,穿过九曲寨直接咬上他们的尾巴,两军随即展开一场追逐战。 魏文义不再多言,策马向北。 他带着麾下一千儿郎决然转向,与飞云军主力背道而行。 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杀死。 他们只能像林仕成一样,握紧手中的兵器,迎着景军冲上去。 寨外南边,宋世飞带着飞云军主力赶来,望着前方寨内混乱的景象,感受着那股冲天的杀气,很多人脸上都泛起愤怒的煞气。 林仕成身体一晃,但是他没有倒下,相反脸上浮现一抹凄厉的笑意。 “今日能与诸位同死,魏某不胜荣幸!” 凛凛朔风之中,魏文义双目泛红拦在宋世飞身前,满面悲壮之色。 随着北门被景军铁甲军打开,九曲寨的失守已经成为无法逆转的事实。 他看到己方士卒渐渐取得优势,也看到南齐守军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勇气和实力,这的确是他从未见过的对手,比之去年赵国的军队要强出不少。 庆聿忠望沉吟道:“父王,我军损失不小。” 庆聿忠望面上浮现一抹愧色。 在父子二人对话的同时,接到军令的景军出动三个方阵,沿着定风道快速奔向南方,他们要跟随灭骨地麾下的兵马彻底占领整个九曲寨。 周遭的将士们没有时间悲伤,顾不得去擦掉脸上的泪水和血污,因为敌人依旧源源不断地冲上来。 “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请将军下令,由末将率一千人断后,为大军撤退挡住敌人!过了这段窄路,就算我军想壮士断腕都没有办法!” 冲向沿着定风道汹涌漫卷而来的景军。 飞云军主力没有太过靠近九曲寨,两千精锐和仅有的一千骑兵上前援救接应被迫撤退的守军。 宋世飞咬牙道:“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飞云军将士终于联手杀退撒哈林带来的一队铁甲军,然后飞奔到林仕成身边,无不悲声呼喊。 局势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九曲寨北面绝对不只有一两支景军,而是至少有数万人以上的景军核心主力。 庆聿忠望果决地说道:“末将领命!” 片刻过后,当无数景军从寨内涌出来的时候,飞云军的将官们才知道宋世飞的决定多么明智。 所以当他直接下达撤退的命令,周遭的将官们无不诧异。 当他看见铁甲军全部涌上城墙,再度下令道:“击鼓,全军出击,拿下九曲寨。通知后方的王爷,我军可以出动了。” 庆聿恭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感慨说道:“宋世飞看似粗鲁憨直,在战场上的嗅觉倒也足够灵敏,算是一员将才。” 飞云军在接应上从九曲寨退出来的同袍之后,快速向南边撤退,从宋世飞到下面每一个普通士卒,这两年他们从未遭遇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当此时,两人身边的亲兵都陷入捉对厮杀的白刃战,撒哈林第二刀当头劈下,林仕成已然退无可退。 庆聿忠望敬畏地说道:“是,父王。” 撒哈林的死亡亦映入他的视线,然而这位夏山军大祥隐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他就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猎人,眼中唯有胜利二字。 迟了一步。 宋世飞绝非优柔寡断之辈,他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抛下麾下的将士们。 撒哈林只觉脑海中一片晕眩袭来,低头望去发现匕首刺入的地方,自己的鲜血竟然变成了乌黑色。 都尉魏文义看向宋世飞,急切地说道:“将军,我们必须夺回九曲寨!” 一刻钟之后,飞云军主力依旧无法甩开景军先锋,照此下去毫无疑问会陷入绝境。 林仕成缓缓闭上双眼,右手无力地垂下。 魏文义虎目含泪,悲声道:“将军!” 宋世飞双唇微微颤抖,这位出生入死数十战从未迟疑过的虎将,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亲信将领,脑海中闪现林仕成清秀的面庞——他此刻已经从九曲寨幸存守军的口中得知林仕成牺牲的消息。 宋世飞一声怒喝,其他人立刻清醒过来。 他们在魏文义的率领下,唱响了大齐边军的战歌。 虽然林仕成在壮烈牺牲之时带走了撒哈林的性命,也极大地鼓舞守军将士,然而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光靠意志就能解决。 从军以来,他便以悍勇敢战不惧生死而闻名,在他的影响下飞云军将士也形成这样的风格,否则九曲寨内的守军很难在如此劣势的情况下维持军心。 在景军几近疯狂的进攻下,守军将士的阵地从城墙上转移到寨内,然后不断被对方向南挤压。 撒哈林目眦欲裂,旋即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怒吼,抬起一脚踹中林仕成的胸口。 这是自然,飞云军将士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在最初那半个时辰的进攻中,景军精锐是顶着城墙上的各种杀伤手段,几乎是用人命填出一条路,古往今来的攻城战也大多如此。 “遵令!” 校尉咬牙道:“遵令!” 经历过河洛失陷的挫败,庆聿忠望很清楚南齐边军的实力一点都不弱,所以之前他委婉地劝谏过自己的父亲。 长刀劈下,恐怖的力量直接斩断枪身,然后砍在林仕成肩头。 看到这一幕,林仕成脸上泛起似哭似笑的表情,他感知着体内生机的飞速流逝,意识到死亡正在降临。 中军阵中,庆聿恭坐在高头大马上,庆聿忠望毕恭毕敬地待在旁边。 庆聿恭听着南边传来的鼓声,淡淡道:“对于这一仗有何想法?” 他转头望向庆聿忠望,吩咐道:“带上你的骑兵,如果敌军撤退,等他们离开定风道,伱便配合灭骨地的步卒,从侧翼包抄击溃宋世飞率领的主力。” 随着雄浑高亢的鼓声再度响起,无数景军嘶吼着冲向九曲寨,逐渐汇聚在一起的铁甲军也杀出一条路,打开了九曲寨的北门。 几名传令官齐声应下。 有人悲凉,有人怒吼,有人的身体在发抖。 也就是说,景军真正的攻击目标不是定州西南,不是靖州北部,反而是先前他们一直啃不下的定风道! 九曲寨内。 林仕成倒飞而出,面如金纸,满口是血,但是他眼中并无惶然,唯有一片快意。 “多谢将军!” 庆聿恭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平静地说道:“这一仗必须要这么打。前两年我们败得太多了,如果不用一场强硬的胜利提振军心士气,对后续的战事就无法产生正面的影响。战场之上,阴谋诡计只能用来辅助,不可将其当做正道,否则这支军队就会丢了魂。你要记住,战争不是儿戏,牺牲乃是必然,关键在于牺牲是否有价值。” 林仕成看向自己最信任的校尉,鲜血不断从他嘴里涌出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那人的手,拼命说出最后三个字:“不……能……丢!” 望着这个像巨塔一般魁梧的景廉武将,感受着愈发沉重的双腿,林仕成在这一刻没有丝毫惧色。 没过多久,又一名传令官策马飞驰而来,急促地说道:“启禀王爷,我军尚未完全控制住九曲寨,敌军大股援兵在九曲寨南边出现,打着飞云军宋世飞的旗号,粗略估计约有近万人。” 冲向北方。 但是他们不会后退半步。 庆聿恭眺望着南方,继续说道:“想要敲碎南齐边军坚硬的外壳,除了大局上的战略谋划之外,还要比他们更强横更勇猛。灭骨地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选择让他来负责主攻。” “九曲寨不能……” “都尉!” “愣着做什么?马上准备撤退!” 挡在对方前进的路上。 虽死无悔。 (本章完) 473【起苍黄】 飞云军一路往南,队伍里的气氛极其沉重肃然。 一千同袍在魏文义的率领下永远地留在定风道,只为给主力撤退创造一定的时间。 无论是九曲寨的残酷厮杀,还是定风道的慷慨赴死,飞云军将士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展现出他们丝毫不弱于景军的勇气和实力,只是囿于兵力上的绝对劣势,无法像之前那样很轻松地打退燕军的进攻。 但是直到现在为止,飞云军仍然维持着上万人的完整建制,有人掉队却没有人当逃兵,在这个时代堪称奇迹,即便是庆聿恭麾下的景军也只有少数几支主力精锐能够做到这一点。 归路漫漫,飞云军沉默且快速地前行,没人想辜负那一千同袍用性命为他们创造的撤退机会。 然而世事终究难以如愿。 在她的率领下,七星军骑兵朝着景军骑兵冲去,飞云军则趁势甩开对方的纠缠,朝着南方快速撤退。 宋世飞当即下令全军放缓前行的速度,同时后阵和两翼的步卒训练有素地做好迎敌的准备。 但是景军还有奔驰如风的骑兵。 “飞云军的儿郎们,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过几十年,总不能死得太窝囊,否则对不住咱们身上这副盔甲!” 这一刻,飞云军万余将士脸上浮现视死如归的神情,不再理会远处的景军骑兵,决然向南。 庆聿忠望微微皱眉,平心而论,如果是他处在宋世飞的境地,此刻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只能做出这种看似无奈实则充满断臂之勇的决定。 凛凛朔风之中,数千骑出现在飞云军的东边,队伍的最前方一杆大旗迎风招展。 “七星!是七星军!” 萧望之环视众人,缓缓道:“敌人虽强,但是我们脚下是大齐的土地,身后是无数大齐的子民。我等若因此生出畏怯之心,谁来守护大好河山?谁来保护妻儿老小?” 沉闷的氛围一洗而尽。 景军骑兵在庆聿忠望的指挥下,犹如附骨之疽紧紧跟上。 宋世飞望着西边百丈外虎视眈眈的景军骑兵,眉头皱成一個川字。 一个黑点出现在东边的原野上,然后不断变多,从零星几点到汹涌一片。 萧望之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战事现在才算正式开始,景军向我们展示了强横的实力和孤注一掷的决心,庆聿恭也的确名不虚传。不过我希望诸位明白,大齐若想收拾旧山河,必然要和景军一战,这是无法逃避的挑战。” 庆聿忠望并无太多的感慨,他只是望向不断远离的飞云军,眼中泛起一抹深深的失望。 “是!” 景军步卒确实无法追上飞云军,虽然魏文义和一千将士只挡住他们小半个时辰,但也足够让飞云军主力拉开距离,接下来飞云军只要能退回燕子堡内,至少能获得短暂喘息的时间。 宋世飞深吸一口气,洪亮的声音响彻平原之上。 景军大旗之下,庆聿忠望单手挽着缰绳,平静地看向进退两难的飞云军。 无论哪种选择,似乎都是绝境。 …… 林溪没有再言,因为敌人就在眼前。 即便齐军能够吃掉谋良虎率领的兵马,也无法弥补定风道失陷造成的严重后果。 这个变故瞬间吸引飞云军将士的注意力,如果这又是一支景军,恐怕今天他们无论如何也走不掉。 众将悉数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他。 景军步卒清理出定风道的空地,庆聿忠望立刻率五千骑兵飞速南下。 景军骑兵开始加速,他们从侧面不断逼近飞云军,庆聿忠望就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最佳的机会出现。 飞云军救援不及,险些被景军主力包围,幸得七星军骑兵及时赶到,主力才能顺利南撤。 眼下摆在宋世飞和飞云军将士们面前的是一个两难抉择。 随着飞云军前行速度加快,阵型逐渐显得松散,这是必然会发生的情况。 “七星军来了!” 庆聿忠望自然知道对面领兵的女子是谁,在当初陆沉谋夺河洛的时候,他就在定风道和七星军、飞羽营有过较量。 全军将士齐声嘶吼,杀气直上云霄。 对于那些不了解战争的人来说,可能会认为步卒在野外绝对不是骑兵的对手,其实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林溪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 至此,景军在大齐边疆牢固的防线上撕开一个缺口,齐军再也无法做到御敌于外,双方势必会在定州广袤的疆土上展开一次又一次厮杀。 裴邃当先道:“末将愿与敌军死战!” 节堂内各军大将济济一堂,然而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十分凝重。 当飞云军距离燕子堡还有四五里地的时候,景军骑兵终于追了上来。 散而不乱,已经足以证明飞云军的实力。 即便如此,对于完全掌握了定风道的景军来说,定州已经向他们敞开门户,接下来便会是一场无法阻挡的推进。 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景军骑兵显然不会放任飞云军撤回去。 “宋将军,请立刻率军南撤,我部为你们断后!” 可是飞云军若以先前的速度撤向燕子堡,景军骑兵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只要飞云军的阵型出现破绽,他们必然会像最凶狠的豺狼一样上来撕咬。 “定风道失陷,这是我和李都督战略决策上的失误,我会亲自上奏陛下阐明原委承担责任,你们不用担心会因此受到波及。” 转瞬之间,七星军骑兵从飞云军前方绕过,数千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地划出一个半圆,朝着西边的景军骑兵冲去。 大齐建武十四年,十一月初八。 宋世飞看着那个矫健的身影,霎时间只觉热血冲上脑门,但他没有失去理智,因为他知道在当今的局势中,飞云军是整个定州都督府在北线的顶梁柱。 如今的宝台山已经不是当初燕景联军可以随意进入的状态,北地绿林草莽纷纷来投,又有大齐朝廷给予的各种物资军械,再加上陆沉从锐士营中选出一批中下层将官加入七星军,林颉已经将七星帮的地盘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 如果飞云军被景军吞掉,定州北部将任由景军铁骑蹂躏。 宋世飞则带着飞云军进入封丘城,与城内的守军一道,将这座坚城变成景军前进路上一颗扎实的钉子。 当此时,定州军已经完成对雷泽平原那支敌军的包围。 他让谋良虎带着燕军突入雷泽平原,确实是想用这支偏师作为诱饵,但是他的伏兵不在定州西南,而是瞄准了定州北部至关重要的门户。 飞云军将士们有很多人眼含热泪,看着这支骑兵雄壮的身姿,一些人甚至激动到情不自禁地发抖。 萧望之冷静又自责的语调在众人耳畔响起,他们纷纷抬头望去,目光中的茫然逐渐褪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因此他只能强压着和七星军并肩作战的冲动,用力嘶吼道:“多谢!” 景军主力在攻破九曲寨之后顺势占据定风道南边的寨堡体系,庆聿恭以此为前进的据点,不断调兵遣将威胁定州北部。 飞云军再度向南行进。 景朝南院元帅庆聿恭亲率六万大军,半天之内强攻定州北部九曲寨得手。 庆聿忠望很清楚这些细节,因此没有冒然闯入茫茫大山之中。 宋世飞在斟酌局势之后,果断放弃被景军攻破的寨堡体系,没有继续分兵驻守,而是领军直接撤到南边的大城封丘。 如果他们选择停下列阵,景军骑兵自然无法造成威胁,但是这和等死无异,所有人都清楚景军主力在追来的路上。 眼尖的士卒立刻兴奋地大喊起来。 现在分兵是最蠢的选择,因为这里的地形相对开阔,不像是定风道那般狭窄逼仄的地段,少数兵力就可以阻挡敌人一段时间。即便他将飞云军分成两部,景军骑兵也可以分兵监视,骑兵虽然拿结阵的精锐步卒没有办法,却也不会担心陷入险地,这就是骑兵高机动性的优势。 毫无疑问,这次庆聿恭让大齐边军吃了一个闷亏。 越来越多的人高声呐喊。 在她身后,董勉、陶保春、席均、季山、羊胡宁、余大均、娄成元等等,天下绿林群豪皆至! 四千骑兵紧随其后,这支脱胎于江湖草莽、成长于战火淬炼、让陆沉倾注无数心血和投入的北地义军,在大齐边军将士最需要的时刻,犹如杀神一般踏云赶月,飞驰而来! 七星军骑兵则在飞云军撤走之后,和景军骑兵较量一场不分胜负,然后顺利撤回宝台山内。 宋世飞继续说道:“全军继续往南,对面若是敢冲上来,被缠住的那一部便负责断后,听清楚没有?!” 便在这时,大地忽起震颤声。 飞云军已经展现出自身的实力,庆聿忠望显然不会犯那种低级的错误,而且他不需要冒险尝试,只要能够降低飞云军行进的速度并且拖住他们,等景军步卒主力从后方赶来形成包围,飞云军便难逃覆灭的结局。 这一次两支骑兵再度相遇。 信使在生生累倒两匹骏马之后,终于在十一月初十清早,将北方的紧急军情送到萧望之和李景达手中。 节堂内的氛围几近凝滞。 在两边实力相差不大的前提下,只要步卒能够及时列阵,骑兵尤其是轻骑兵便没有太好的办法,直接冲阵是最愚蠢的行为。 原野之上,数千匹骏马急速奔驰,马蹄声犹如闷雷,从东到西席卷而来! 林溪手持斩马刀身披轻甲,戴着那张名为菩萨蛮的面具,一马当先,势不可挡。 余者齐声附和。 萧望之点了点头,一字字道:“风雨已至,我等勠力同心,共抗时艰!” (本章完) 474【归来】 风淅淅,雨纤纤,秋愁细细添。 绵绵细雨里的永嘉城,屋宇楼阁染上一层灰色的薄雾,宛如一幅朦胧深沉的画卷。 “这场雨恐怕要下一段日子了。” 中书官衙内,左相李道彦轻声感慨着。 那场叛乱平息之后,他便极少出现在朝堂上,中书这边更是基本交给薛南亭执掌。 这段时间因为江北战事全线爆发,薛南亭忙得有家不能回,朝廷各部衙陷入空前繁忙的状态,兼之天子龙体欠安,李道彦也只好拖着老迈的身躯坐镇中书。 “老朽还能坚持,倒是你得注意一些,有些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事必躬亲怎么扛得住。” 雨幕之中,二人快步前行。 千万滴雨水坠落在平整的青石地面上,溅起无数朵破碎的水花。 陆沉上前见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收拾妥当之后,陆沉进入内殿,李宗本则依旧留在外间,这显然是天子的安排。 他微微一顿,轻声道:“这些事千头万绪,一样比一样重要,下面的人连偷懒的机会都没有,我身为右相更加不能例外。” 舍人答道:“山阳侯率骑兵提前返京,进城之后便直接入宫了。”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天子仿佛苍老了五六岁,脸上多了几分委顿神色。 李端微笑道:“朕没想到沙州那边如此顺利,你做得很好,没有让朕失望。” 李道彦微笑道:“别忘了,你们清源薛氏也在其列。” “臣陆沉,拜见陛下!” 薛南亭目光微凝。 郭王宁乐四家阴谋造反,朝廷将他们抄家处死理所应当,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可若是朝廷不问青红皂白就对其他老老实实的江南世族动手,恐怕不等北边的景廉人打过来,大齐内部就已经乱成一团糟。 陆沉自然是不想雨气对天子的身体造成影响,另外一点是身前这位太子的表情很平静,那就说明天子的身体还没有到很不好的境地。 陆沉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得这么矫情,但是那种苦涩的情绪填满心间,让他准备好的说辞完全无法说出口。 这一次李端没有刻意阻止,等陆沉行礼之后,他温言说道:“平身。” 陆沉徐徐站直,然后像以前一样看向天子的面庞。 薛南亭神情一黯,缓缓点了点头。 这句话分明是在指代将来的朝堂格局。 李道彦望着他略显佝偻的眼眶,面上微露忧色。 陆沉来到跟前大礼参拜。 对于军中武将而言,这个年龄正值巅峰。 薛南亭语调沉郁,轻声道:“我本来想请家叔来京,或许他能给太医院正一些帮助,尽力调理好陛下的身体。但是他让亲随传信于我,怀安郡公的身体也不太好,加上如今他要指挥靖州边军作战,家叔只能日夜陪在他身边,寸步难离。” “真到了朝廷艰难的时候,这些高门大族总得有所表示。” 及至来到后宫文和殿,便见二皇子李宗本亲自在廊下候着。 他欲言又止,李道彦沉吟道:“不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陛下都不会瞒着伱和秦正,你也不必关心生乱。只不过,你我身为中书宰执,对于有些事需要有一个心理准备。” 李道彦看着薛南亭眼中难以掩饰的疲倦,不容置疑地说道:“局势艰难,你更要爱惜自身。这样吧,今日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中书这边的事情交由老朽来处理。” 陆沉撑伞走在宽阔寂寥的宫中广场上,身前是大太监吕师周一人引领。 李道彦望着他的面庞,适时自嘲笑道:“像我这样的老东西终究要退位让贤,只盼朝廷能够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年轻才俊。” 李宗本不由得暗暗称许。 李道彦很了解他的性格,知道薛南亭不会改变风格,便略过此节,问道:“银子可还够用?” 他不敢说对面前的老人了如指掌,但是这么多年同朝为官,又有在中书内共事的经历,至少他知道李道彦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他的眼神依旧清亮沉静,带着几分远超年龄的成熟稳重。 和两個月前相比,陆沉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颊清瘦了一些,毕竟马不停蹄来回奔波数千里。 李道彦抬手点了点他,然后靠向椅背,缓缓道:“老朽昨天进宫了。” 陆沉垂首不答。 薛南亭放下茶盏,关切地说道:“冬雨侵寒,老相爷要多多保重。” 天子已经取消了近一个月之内的两次朔望大朝,不过平时的常朝还像以前一样,因此并未引起京中的风浪。 薛南亭微微一怔。 李道彦自然知道他的叔叔便是神医薛怀义,太医院正的师弟。 天子和厉天润的健康状况令人担忧,景军的全线进攻同样让朝廷承担着很大的压力。 薛南亭也笑了起来,继而道:“反正有老相爷的李家在前面做表率,我等有样学样就好。” 那个记忆中当着满朝重臣维护他、站在端诚殿前亲自为禁军将士擂鼓助威、沐浴着朝阳仿佛神祗的大齐天子,就好像是很多很多年前留存的印象,如今在他视线中只有一个虚弱的病人。 李道彦冷静地问道:“他人在何处?” 然而他和李道彦都清楚,以厉天润的脾气和性格,绝对无法坐视大齐边疆陷入危机,自身却跑到风景优美的地方休养。 薛南亭唇边露出一抹笑意,点头道:“好在国库里还算厚实,不然我真得找老相爷帮忙。说起来,那四家即便不论田地商铺等固产,光是金银浮财就有一千多万两雪花银,让朝廷大大缓了口气。我之前曾和陛下笑言,要是再多来几家,多半连二次北伐的军饷都有了,只可惜动不得。” 自然动不得。 换做其他大臣,这个时候大抵要陈述一番忠心肺腑之言,可是陆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着天子。 薛南亭下意识想要婉拒,不过当他看见老人深邃又坚决的眼神,话到嘴边改口道:“多谢老相爷的照拂。” 虽然他这两年不断放权,但是论处理朝政的手腕以及在百官心中的威望,薛南亭比他肯定要逊色一筹。 李道彦摆摆手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章宪,国朝的命运和你息息相关,所以你一定要在朝堂上站稳了,另外也可以适当给钟乘加加担子,他会是你最得力的臂助。” 薛南亭轻声一叹,道:“定州、靖州相继遭遇敌军的进犯,眼下又是严冬时节,前方将士们的军械甲胄冬衣粮草饷银抚恤,每一样都大意不得。江南各地的官吏考核也已经有了结果,具体的人员调整同样是刻不容缓的大事,陛下前几日又问起经界法的筹备情况,毕竟这关系到明年的经济民生。” 整个京城内,除了已经被册封为太子的二皇子之外,只有此刻值房里的两位宰相知道,天子的病情在逐渐加重。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温和一笑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长生不老,朕也是人,自然也会死,无需伤感。” …… 薛南亭略有些不安地问道:“老相爷,陛下急着召陆沉回京,会不会……” 普通官员只当这是天子在国战期间尽量避免繁文缛节,便有不少人趁机上书称颂,天子将这些溢满肉麻之词的奏章悉数留中,然后让吕师周代为训斥了几名官员,才将这股子浮华风气刹住。 李端靠在榻上,抬眼望向自己最满意的年轻臣子。 “陛下……” 他知道眼下不是嘘寒问暖的时候,因此一句未提陆沉的沙州之行。 便在这时,一名中书舍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值房,来到近前躬身道:“二位相爷,山阳侯返京了。” 陆沉这么快就回京了? 李道彦和薛南亭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意识到这是天子派人将他催了回来。 天气转寒,值房里燃着上好的精碳,以免两位宰相着凉生病。 听闻此言,老人眉眼间飘起一抹沉重且惋惜的神色,幽幽道:“厉天润今年才四十六岁。” 毕竟按照之前成州那边送来的消息,陆沉和他率领的军队此刻应该还在贺州境内。 但是陆沉没有立刻迈步走向内殿,而是站在外间稍稍驱散身上的雨气。 皇城之内,雨声淅淅沥沥,随风飘摇不定,犹如一曲稍显零乱的杂曲。 李道彦应了一声,舍人知趣地行礼告退。 殿内的光线很柔和,氤氲着浅淡的清香。 李宗本抬手虚扶,简明扼要地说道:“不必多礼,父皇在内殿等你。” 薛南亭叹道:“家叔说,怀安郡公是因为当年在泾河防线领兵作战时落下的旧伤,这些年又始终难得清闲,太过操劳以致于引发旧疾。这病若想养好倒也不算太难,只需放下一切庶务,择一山清水秀之地静养数年,再按时服用家叔配制的药汤即可。” 只是这样一来,大齐好不容易盼来柳暗花明之日,陡然间又陷入风雨飘摇的处境。 李端缓缓坐直身体,缓慢却坚定地说道:“但是你应该明白,朕已经坚持了十四年,又怎会轻易撒手?” 陆沉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张神情无比坚韧的面庞。 (本章完) 475【托付】 单论心志坚韧刚强,在陆沉两世亲眼见过的人当中,李端毫无疑问能排在前三之列。 其实他知道天子被病痛折磨得很煎熬,否则他不会在召见重臣的时候靠在榻上,以往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但是天子面上没有表露出分毫痕迹,随和亲善一如既往。 “虽然你在奏章中写了很多,不过朕还是想听你当面说说沙州之行的细节。” “是,陛下。” 陆沉从初至沙州说起,一直到洛耀宗平定铁阳三部的叛乱,讲得非常详细,只是隐去了他和洛九九那一夜的故事。 陆沉脑海中浮现新任户部尚书景庆山的面庞,此人原本是永嘉府尹,因为在京城叛乱中立场坚定的表现,得到天子的赏识和青睐,一跃成为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 “朕已经让薛南亭主持此事,由钟乘和景庆山负责具体推行。经界法关系民生大计,又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纠葛,不宜大刀阔斧,需要文火慢熬。你对政务不熟悉,也不适合做这种水磨功夫,朕如果让你参与其中,岂不是识人不明胡乱点将?” 一念及此,陆沉心悦诚服地说道:“臣明白了。” 良久过后,他平静地问道:“你觉得沙州会不会反复无常?” 只不过此人才接手户部没多久,怎么可能有如此详尽的准备和周密的谋划? 陆沉思忖片刻,下定决心说道:“陛下,臣想去定州。” 陆沉摇头道:“不会,至少在洛耀宗掌权的时候,他分得清是非轻重。大齐对沙州有愧在先有求在后,只要他们不主动靠向景廉人,大齐便会对沙州保持足够的尊重,互市商贸也是沙州占便宜。景国则不同,他们不会对沙州这么客气,一旦飞鸟关不再成为阻隔,景军势必会将沙州紧紧握在手心,沙州人若敢反抗肯定会迎来屠戮。” 陆沉垂首道:“臣明白。” 陆沉道:“是,不过臣已经和他说清楚,陛下先前便下了赐婚圣旨,他的掌上明珠怎能远赴大齐与人做妾?”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温言道:“你能主动请缨,朕心里很满意,但是你要相信萧、厉两位边军都督,无论局势如何艰难,纵有一时曲折坎坷,他们也能守住边疆的大好河山。你留在京城参赞军务,在后方同样可以给到边军极大的支持,另外也能在关键时刻说服朝臣,毕竟没有人比你更懂边疆局势和景军的情况。” 在陆沉想要开口之前,李端继续说道:“你如今已是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两位正妻分别代表着北地义军和翟林王氏,她们能给你极大的助力。倘若再加上代表着靖州都督府的厉冰雪和沙州的洛九九,哪怕不提萧望之对你视若子侄的态度,你手中可以动用的资源也已经太多了,多到会让很多人害怕的程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又如此年轻,朕死之后恐怕满朝文武都想对你杀之而后快。” “上苍虽薄于朕,可是朕不能因此认命,哪怕只能多活一日,朕也要多做一些事情。” 李端显得十分通情达理,笑吟吟地说道:“再者,朕虽然没有亲历沙州诸事,从你的叙述中也能感觉出来,那个沙州女子对伱芳心暗许,多半愿意和你共度余生。” 他又将奏章合上,看着封面写的那行字,略显尴尬地说道:“陛下,景尚书这道奏章,臣看得不是很明白。” 在前世的时候,陆沉也曾听说过土地兼并和王朝周期律这两个词,自然明白这个经界法对于大齐的益处,然而朝廷和百姓受益,掌握着大量土地资源的士绅阶层将会遭受极大的损失。 李端眉眼微挑,笑道:“他想将那个洛九九许配给你?” 他主动提起这件事当然不是要在天子面前显摆,无非是想简单试探一下天子对这层关系的看法。 这个反应有些出乎陆沉的意料。 陆沉观察着天子的神色,试探性地打趣道:“洛耀宗曾经对臣说,如果臣能够成为他的女婿,两边的关系肯定能更加稳固。” 李端有些罕见地打断他的话,缓缓道:“放眼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和江南望族没有关联的重臣。京城之乱倒了郭王宁乐四家,但是这不代表世族门阀的力量被清扫一空,毕竟他们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江北战事连绵不断,朝廷又要逐步推行经界法,朕需要你留在京城震慑那些小人,必要时朕需要你出手杀人稳定局势。” 一旦出现中枢和边军主帅意见相左的情况,陆沉的见解和态度便至关重要,这等于是给萧望之和厉天润一个非常有力的后盾。 但是天子显然考虑得更全面,尤其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陆沉斟酌道:“陛下,其实臣知道自己的爵位和官职升得太快——” 他望着天子面上浅淡的笑意,忽然间醒悟过来,这个经界法显然是天子筹谋良久的变法之策。 在借助那场叛乱收拢京军大权之后,天子顺势迈出第二步,而且这个经界法的影响将会更加深远。 话说到这個份上,天子的拳拳顾惜之心已经溢于言表。 李端颇为欣慰,又道:“当然,朕在这件事上还有一点私心。” “朕希望在死之前,为后继之君、为大齐夯实一个稳固的基础,即便江北战事暂时处于劣势,朕也必须权衡取舍。” “皇权更替历来暗藏凶险,尤其是眼下的局势远远谈不上高枕无忧,只可惜朕寿数将尽,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 边军相对处于弱势,因为他们在朝堂上缺少一个有分量的声音,如今陆沉刚好可以填补这个空白。 其实陆沉在去沙州的时候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天子之所以让他远赴沙州,而且在边疆战事已经爆发之际,依然没有传旨让他北上,根源便在于沉淀二字。 李端笑着摇摇头,继而道:“你有你的正事,莫要忘记你是朕任命的军务大臣。” “其实这不算什么麻烦事,朕可以再给你下一道指婚的圣旨,或者你也可以用兼祧的名义另娶一房,相信你父亲对此乐见其成。” 陆沉躬身一礼道:“臣拜谢陛下的信重和爱护。” “与此无关。” “……经界不正,危害甚重,一曰侵耕失税;二曰卖产之家,户去税存;三曰衙门及坊场户,虚供抵挡;四曰乡司走弄二税;五曰诡名挟佃;六曰税籍混乱,争讼日起;七曰官吏变卖逃户财产;八曰州县隐赋既多,公私俱困;九曰豪猾自陈,诡籍不实;十曰田少税多,无人耕耘。” 李端靠回软枕之上,双眼微闭,安静地听着。 下一刻,李端摇摇头道:“不过,朕不同意你这样做。” 这倒不是他在天子面前故意装憨。 很显然天子对他和厉冰雪真实的关系非常了解,今日算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君臣之间不再刻意试探。 当话题回到江北战事,殿内的气氛便有些凝重。 李端面露欣慰,抬手指向旁边的大案说道:“左边最上面那本奏章,你拿来看一看。” 李端微笑道:“景庆山就任户部尚书之后,最大的成就便是提出这个经界法,朕已经同意他的奏请,着中书开始就这件事做先期准备。经界法说来倒也不复杂,主要是清丈田亩、厘清界限、造鱼鳞图册记录在案。” 确实不复杂,但是即便陆沉对朝堂政务不熟悉,也知道天子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会对江南各地的名门望族造成怎样的影响。 陆沉神情郑重地说道:“陛下,臣知道该怎么做。” 对于大齐朝廷而言,中枢和边军相互依存又相互提防,这是过去十几年里不争的事实。 李端稍稍颔首。 “……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此其大略也。” 李端抬眼望着这个年轻臣子,推心置腹地说道:“朕不会去管你们私下里的关系,你若是能让洛九九为你私奔,朕也不会责怪你。正如朕对你和厉冰雪的态度一样,朕能理解你们年轻人情之所至难以克制。但是,有所想不代表就能有所为,至少不能敲定名分上的关系。” 此时此刻,陆沉完全明白方才天子那句“朕已经坚持了十四年,又怎会轻易撒手?”的深意。 想清楚这些问题,陆沉敬佩地说道:“陛下,不知臣能做些什么?” 陆沉走过去拿起那本奏章,翻开后轻声念道:“臣景庆山今有一本起奏……” 这番话可谓光明磊落,陆沉不禁稍感讶异。 李端望着他年轻沉稳的面庞,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正色道:“所以在新君登基之前,朕要你留在京城,扶保大齐江山,以免有人兴风作浪,让大齐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陆沉,你能不能做到?” 陆沉再度躬身一礼,伏首道:“陛下,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本章完) 476【未来】 齐建武十四年,十一月初十。 天子降旨,昭告天下,赐太子李宗本监国辅政之权,可随时监管中书、军事院、朝廷各部衙的政务。 与此同时,天子在这道圣旨中对东宫属官进行了一番调整。 詹事府詹事由新任翰林学士胡景文兼任,这位胡学士出身寒微,时年四十岁。 十三年前,他在殿试上以一篇惊艳满朝文臣的策论打动了天子,被当场点为状元,此后便一直在翰林院任职。 前八年的时间里,胡景文一直按部就班地升官,从五年前开始步步高升,近两年更是完成从翰林院侍讲学士、国子监司业、国子监祭酒到翰林学士的极速升迁。 陆通面上浮现一抹笑意。 陆通微露讥讽之意,作为一個经历过先帝朝各种混乱丑事的人,同时也是当年河洛宫中那场大火的幕后主使,他对先帝显然没有半点好感。 这是继左相长子李适之被提拔为礼部左侍郎之后,天子对右相薛南亭一次态度鲜明的嘉赏。 听完这番话,陆沉豁然开朗,心中隐约的一丝疑虑也悉数消失。 有些人不禁怀疑难道天子的健康状况已经如斯危急? 只不过李端仍然会召开日常朝会,看起来并无异常,似乎这道圣旨只是提前帮助太子建立威信,再加上织经司对京城的议论没有任何反应,些许谣言很快便烟消云散。 山阳侯府,暖阁之内,一身富家翁打扮的陆通拢着双手,神情复杂地感慨。 他看着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为了报恩去杀死先帝,你为了回报而效忠当今天子,虽说你我父子二人的立场看似截然相反,但是我们这样做的根源并无二致。” 陆沉迎着老父好奇的打量,将沙州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事变动成为京中近来最吸引人的话题。 即便陆沉矢口否认这不是想要造反,但实际上肯定和忠臣所为无关。 加授荆国公韩灵符为太子太保。 加授吏部尚书钟乘为太子少师。 陆通靠回椅背上,微笑道:“你现在发现当今天子绝非先帝那种蠢货,他对伱青睐有加信任无比,如今更是将你当做心腹看待。朝中文武攻讦你时,他会坚定不移地维护你,从来不会忽视你的功劳,更不会因为你的年纪刻意打压你,让你的每一份付出都有收获。如此种种,他可谓臣子梦寐以求的君上,所以你无法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主动来到京城,一方面父子二人很久没见,他自然有些想念,另一方面他和陆沉有很多大事要商讨,有些话不能通过第三人传递,必须要当面相见。 “会不会让她怀上你的孩子?” 除胡景文之外,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的各级官员都有一些新面孔,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是薛若谷。 陆沉耸耸肩道:“不一定。陛下在南边站稳脚跟很不容易,无数次的妥协和退让不仅没有磨灭他的心志,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强大。换做一般人在身为天子的前提下,很难隐忍十多年,伪燕的张璨就是一个例子。陛下不光有令人惊叹的耐心,手腕和能力同样不凡,那个经界法是足以撼动所有江南望族根基的谋略。与之相比,朝堂上那些权谋争斗真的不值一提。” “父亲,我承认对那位洛姑娘有好感,当夜我也没有喝醉,有些事就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那是他从宝台山回来,刚刚得知王家联姻请求的时候,他和陆通有过一次密谈。 “我知道,我知道。” 陆通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陆通欣慰地说道:“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你考虑问题越来越周密,我总算能放心了。说了这么久,该聊聊你的私事了。” 陆通没有着急忙慌地质问他为何言行不一。 陆沉迟疑道:“现在我无法离开京城,等我可以北上的时候……国丧期间不得婚丧嫁娶,我身为国侯自然要遵守这个规矩,否则会被那些人拿来大做文章。” 加授军务大臣、京军金吾大营主帅陆沉为太子少保。 加授左相李道彦为太子太师。 听到私事二字,陆沉脸上罕见地飘起一抹愧色。 陆沉微微一怔,回忆汹涌而来。 他没有想到陆沉会出现这种表情,仔细一想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解风情,难道在这京城繁华之地终于开窍了? 陆通目光微凝。 听到父亲的提问,陆沉默然片刻,缓缓道:“平心而论,陛下是一位极其难得的仁厚天子,他对我的赏识和提携不说后无来者,至少称得上前无古人。” 陆通便没有再问,半是好笑半是感慨道:“我以为多大事情,值得你如此郑重,不过是一夜风流罢了。沉儿,外人不知道你的经历,我有时候忍不住怀疑,你是不是对女子没有兴趣。你可知道以你的身份和地位,哪怕夜夜笙歌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光是那两位花魁顾婉儿和薛素素,你明明不用有什么负担却不肯碰她们一下。现在你终于长成大人了,这是一件好事。” 如果将东宫比作一个小朝廷,左庶子便相当于中书宰执。 当时他曾经向陆通提出两个请求,其一是以陆家商号的名义悄然招募工匠,其二则是暗中培养更多的人才。 陆通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陆沉轻叹道:“父亲……” “这……这算怎么一回事?你不是去沙州办正事了?” 陆沉恭敬地斟茶双手奉上,然后坐到对面说道:“元嘉之变以前,陛下和其他皇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唯有富贵二字而已。河洛失陷后,他作为唯一逃到南边的正牌皇子,被迫承担起延续大齐国祚的重任。我不知道他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但是我能确认他心中一直有着旁人不能及的责任感,那就是重振大齐国运,不辜负天家历代先祖的期望。” 陆沉听他说起自己的婚事,稍稍沉默之后,轻声道:“父亲,恐怕婚事还得拖上一段时间。” 加授右相薛南亭为太子太傅。 陆沉正色道:“父亲,我对洛姑娘并无一夜风流便置之不理的想法。” “那你先前的那些布置是否要继续?” 陆通懂得这句话的潜台词,轻叹道:“可惜了。” 陆通愣住。 历朝历代,皇帝都会给太子东宫配制属官和班底,总不能让太子登基之后连个心腹大臣都没有,但是像李端这样一股脑任命这么多重臣,几乎将大齐朝堂上的菁英全部交给太子的举动,在史书上算得上极其罕见。 陆通喝了一口暖茶,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独子。 陆通温和地说道:“不要以为我是在指责你,相反你有这样的想法,我才会觉得很欣慰。身为父亲,我只是不希望你像那种愚忠之人,成日里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动不动就要杀身成仁。但是知恩图报是做人的底线,天子对你这般信任,你自然不能暗藏不臣之心。就好比杨家先祖对陆家有恩,杨大帅对我更是倾囊相授,所以他死之后我要替他报仇。”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先帝那种人能生出当今天子这样的儿子?” 陆通提醒道:“那是你用性命拼出来的功劳。” “是。” 陆通放缓语气,点头道:“你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处理这件事,现在天子肯定不会同意你再跟沙州扯上关系。你不必担心林溪那孩子,只要你老老实实和她完婚,让她给你诞下长子就没有任何问题。” 此外,天子也在圣旨中确定东宫六傅的所有人选。 陆沉有些不解他满含深意的目光。 陆沉摇了摇头。 不对,陈舒的信中说得很清楚,陆沉除了去过几次墨苑,连青楼酒肆都不曾踏足,更不可能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 陆通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说道:“年初你返京的时候,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你在京城陷入险境,我只能拼着这条老命再做一些事。后来知道你在这边站得很稳,风浪虽大但影响不到你的安全,我便安心在江北看着。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对天子的评价会高到这个程度,这不禁让我想问一句,当初你在来安城里说的话,现在还有几分意义?” 陆沉解释道:“陛下昨天说过一句话,他百年之后我很可能成为朝中各方势力的眼中钉,一者我这几年确实杀了不少官员和门阀中人,二者我现在掌握的权力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艳羡和妒忌。陛下如此待我,我不会让他失望,但我不能放弃自保的能力,有些事必须要未雨绸缪。” 毫无疑问,他就是天子一直放在夹带里留给后继之君的股肱之臣。 “父亲,怎么了?” 这位右相的长子从翰林院修撰一跃成为左春坊左庶子,虽然品阶只是由从六品升为正五品,远远比不上陆沉这种直接擢升超品国侯的怪物,但是左庶子这个官职很有讲究。 陆沉想了想,点头道:“要。” 陆沉点了点头,继而道:“但是也有杨光远杨大帅这样的例子。父亲应该记得,当初我之所以会暗中筹谋准备,就是因为不想成为第二个杨大帅。我可以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前提是站在我面前的是敌人,我永远都无法接受来自背后的冷箭。” 加授军务大臣、京军骁勇大营主帅刘守光为太子少傅。 “我明白了,父亲。” “也包括他那个不干好事的父亲?” 他虽然和当今天子没有过接触,却也从过往那么多事情看出来,宫中那位实在是非常难得的仁厚天子。 陆沉眼神微微一黯,语调略显沉重:“是啊,可惜。” (本章完) 477【鸿雁】 暖阁内气氛有些沉郁。 陆沉喟叹一声,岔开话题道:“父亲,家里商号近来可好?” 陆通颔首道:“好着呢。你之前的信我看过了,你的想法没有问题,陆家商号确实不宜往江南发展,一者你手上沾染太多江南望族子弟的血,二者一旦踏入这个泥坑很有可能对你将来产生不好的影响。如今商号经营的重心主要还是在淮州境内,另外借着定州归顺的东风,在北边也有了一些布局。” 陆沉微笑道:“不知父亲有没有兴趣在沙州插一手?” “沙州?” 陆通虽然人在江北,对京城这边的动静显然不陌生,沉吟道:“沙州的货物确实有利可图,不过我听说朝廷已经安排江南各大商号派出代表赶赴成州,咱们家这个时候再出手会不会迟了些?” 李适之环视众人,微笑道:“数月不见,你们的马屁功力长进不少。” 陆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舍地说道:“父亲何不在京城多住一段时间?让我陪你四处转转,欣赏一下江南景色。” 丁会正色道:“是。” 这些高门大族掌握着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和资源,尤其是各种作坊、商铺和田产,而且不光是京城一地,在江南各处都有他们的产业。 “这次咱们几家都得了不少好处,多亏世兄运筹帷幄,料事如神呐。” 陆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徐徐道:“沉儿,你觉得京城这边还有没有潜藏在暗处的凶险?” 花厅内安静下来,丁会感慨道:“世兄,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 如是种种,都能说明现在的京城处于十多年来最安定的时刻。 裴方远喜出望外,连忙起身道:“多谢大人提携!” 陆沉不解地问道:“便如父亲所言,那藏在暗处的人究竟想做什么呢?现如今陛下独掌大权,太子的地位无人能动摇,皇权更替不会出现什么乱子,幕后黑手总不会是单纯想要替陛下铲除那些势力,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反倒是大齐的忠臣。” 乱中取利显然是李适之最擅长的事情。 李适之悠然道:“陛下急召陆沉返京,证明那个日子不会太遥远,当下你们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做事,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被人抓住马脚。” 一时间,阿谀如潮。 陆沉抬眼问道:“父亲此言何意?” 父子二人说了一会闲话,陆通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清理商号在京城和江南的货物和门面,除了在侯府给你留下一批人手,其他人我都要带回淮州。” 陆沉起身帮老父添茶,然后解释道:“那本就是我的提议,不过沙州是我谈下来的,肯定会给自家留一条门路。沙州有个金川部,头人名叫哈代,此人对做生意极其热衷,金川部地盘内的资源也很丰富。父亲如果有意,可以让人去沙州看一看,不管是找洛耀宗还是哈代,陆家商号在沙州都能通行无阻。” 李适之又叮嘱几句,两人便先后坐马车离开这座偏僻的庄园。 他当然知道李适之身为礼部侍郎没有权力插手国子监祭酒的任命,但是过往很多事例证明,这位锦麟李氏的未来家主从不虚言。虽然他已经进入李适之身边最核心的圈子,但他仍然不知道锦麟李氏在大齐朝堂上的底蕴有多深,故此愈发有敬畏之心。 “这一年来我非常关注京城的动静,主要是担心你的安危,所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待那些风云变幻,我总觉得京城这潭浑水里,不止有已经暴露的那些人,还有一些势力藏在水面之下。” 北城一座庄园内,兵部尚书丁会面色红润,看起来春风得意,与两个月前的满面愁绪形成鲜明的对比。 陆通摇摇头,转身望着陆沉,郑重地说道:“或许我的感觉有误,但是你在京城宁可小心一些,也好过被人暗中算计。” 车厢内,李适之神色平静地看着手中的信封,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写着很简短的几句话,表面上看只是普通的问候,但是显然另有密语玄机。 更不必说,李适之还是明年春闱的主考官,又有大批年轻俊彦通过他的认可走上大齐官场。 陆沉起身道:“是,父亲,我会注意的。” 李适之淡然道:“现在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等陛下驾崩新君登基后,有些事便可以着手安排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令我不解的是,究竟谁有这样的能力,又能够如此完美地隐藏下来?” 大皇子过世之后,三皇子依旧被幽禁在秋山巷,二皇子的太子之位稳如磐石,再加上天子大手一挥,让满朝文武之中的菁英汇聚到太子旗下,国本稳固无可动摇。 陆通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萧索庭院,缓缓道:“郭王宁乐四家造反,看似惊涛骇浪,实则完全在天子的掌控之中——除了大皇子这个意外,显然天子也没有想到他如此刚烈。回溯过往,这几家造反更像是被人有意逼到了绝境,其中不光是天子的逼迫,暗地里似乎还有其他的势力从中作祟。” 京城叛乱平息后,朝廷随即展开对郭王宁乐四家为代表的反叛势力的清算,这显然不只凌迟斩首那么简单。 陆沉佩服地说道:“如此甚好,父亲比我考虑得更周全。” 这不是天子太大方,而是他不能做得太绝,总得安抚一下人心,于是便给了其他世族插手的机会。 毕竟这是两个多月以来他们第一次私下相聚。 陆沉笑着应下。 …… 从表面上来看,天子在平定世家叛乱之后大权在握,禁军和京军悉数握在手中,真正达到乾纲独断的程度。 闲谈一阵过后,戚维礼和裴方远当先告辞。 他知道的内幕显然比那两人更多一些,其实叛乱最大的影响不是那些世族被瓜分的财富,而是大齐朝廷和军中空出来的无数职位。 “我也不清楚。” 他的语气很平静,然而陆沉深知老父亲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商人,这句话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戚维礼顺势接话道:“那时候郭王宁乐四家被抄家,下官还担心会被殃及,不成想躲过这场风波不说,还能从中获得那么多实惠,真是意想不到。” 裴方赞叹道:“这就叫福祸相依,只不过倒霉的是他们,享福的是我们而已。说到底,还是李大人高瞻远瞩,咱们才能跟着享受荣华富贵。” 就连丁会都不清楚,现如今的大齐朝堂上,究竟有哪些人是李适之的暗手。 丁会当先应道:“世兄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陆通眉头紧锁,继而道:“我之所以有这个感觉,是因为我对这种手段很熟悉。当年火烧河洛皇宫,我便是隐藏在重重风雨之外,等到景军攻破河洛先帝想要逃跑的时候,趁乱将其烧死。这种事最重要的便是制造混乱,然后火中取栗。前段时间的京城之乱,那四家原本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暗中必然有人搅动风云。” 陆通摩挲着白瓷茶盏,脸上泛起略带调侃的笑容:“是为了那位洛姑娘?” 众人皆笑。 陆通思忖片刻,点头道:“好,我会安排人去沙州实地了解一下。” 丁会看着对面神情平静的礼部左侍郎李适之,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朝廷吃下大半,国库变得充盈起来,剩下那部分自然是被早有准备的其他门阀吞掉。 “其他的势力……父亲是说有人刻意将这四家送给天子开刀?” 陆沉坦然道:“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不过我始终觉得沙州的战略地位很重要,说不定将来会在北伐战役中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从这些角度来看,进一步加深和沙州的交情是有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大理寺卿戚维礼和国子监司业裴方远则显得更加激动。 两位宰相识大体知进退,其他江南世族愈发乖巧温顺。 “不可能,这位皇后空有贤后之名却无根基和底蕴,天子早些年便已经有意识打压后族的力量,许家只是富贵而已。他们可以暗中帮助三皇子培养一批死士刺杀你,却绝对没有能力勾连起这么大的阴谋。” 李适之又道:“国子监祭酒一职目前空缺,裴老弟可以提前准备一下,你得挑起这个重担。” “会不会是许皇后?” “你有这个心就好了。” 陆通走到近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温言道:“等京城的事情办妥后,你回一趟广陵,把婚事先办了,其他的事情暂时放一放。” 陆通微微一笑,继而道:“如今北边不安稳,景军虽然暂时威胁不到淮州,但是商号也要提前做好各种准备。另外一点,关于你当初提的那件事,我有帮伱暗中招募一批工匠,然后将他们全部送去了宝台山。淮州人多眼杂,咱们家的商号里面肯定会有各家的眼线,那些工匠放在宝台山更安全。” 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只是象征性地出手,真正得到实惠的是江南九大家中的其他几家,以及往下一个档次的其他大族,这里面就包括在座的丁会等三人。 陆沉很清楚自己不是经商那块料,所以也就没有在这件事上发表太多的看法,他相信以老父亲的手腕经营沙州不过是轻而易举。 天子趁势提拔了很多心腹臣子,但是仍旧无法填补那么多缺口,必然会有很多中下层官员得到擢升。 他将信纸放进袖中,对等候在旁的心腹李锦山说道:“告诉来人,我同意了。” 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李锦山不解其意,唯有毕恭毕敬地说道:“是,老爷。” (本章完) 478【久别不成悲】 秋去冬来,清冷人间。 不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秋山巷里仿佛永远只有一种颜色。 不是浸润到骨子里的黑,也不是耀眼纯色的白,而是遮掩住天空的灰。 明明巷子里也有树木花草,可即便是春夏时节,落入眼中也是一片与世隔绝的灰蒙蒙。 最里面的那座院子里,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短袄,手持一把长斧,站在庭院的角落劈柴。 他的动作很标准,发力十分到位,一斧一根干净利落。 “是,父皇。” 又或许是大皇子的离世对父皇造成太大的打击,所以他很难下定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决心。 李宗简成长的关键时期,恰恰是李端最艰难的阶段,大概便是从登基称帝到两年前。 李端继续说道:“朕知道你心里不忿,认为朕对伱太刻薄,没有半点父子之情。在你埋怨朕之前,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从始至终可曾顾念过亲情二字。不谈朕和你的两位兄长,皇后待你如何你应该心知肚明,虽然朕很不喜欢她对你的溺爱,但是你应该对皇后孝字为先,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年轻人猛地转过头,表情略显错愕,迟疑道:“二哥?” 李宗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答道:“父皇,儿臣确实做过很多错事,但是儿臣从始至终没有忤逆之心……是,儿臣利欲熏心觊觎储君之位,甚至做出派人当街刺杀陆沉的蠢事,从这件事来说的确是忤逆之举,可是儿臣只是心有不甘,从未想过对父皇不利。宁元福等人阴谋叛逆,儿臣若是和他们同流合污,岂不是不忠不孝之辈?” 既然是圈禁之地,肯定不会有太好的条件,屋内的陈设非常简朴,无非是桌椅板凳而已,连一幅像样的中堂都没有。 “三弟。” “儿臣参见父皇!” 而李端对李宗简显然没有多少精力照看,只能将他交给许皇后带大,于是养成了他和另外两位皇子截然不同的恶劣性情。 李宗简只觉满嘴苦涩之意,艰难地说道:“父皇,儿臣已经不再有那些痴心妄想。” 李宗简直接从椅子上滑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首道:“父皇,儿臣已经知道错了,恳请父皇饶儿臣一命!儿臣往后一心住在秋山巷,再也不会踏出半步,更不可能对大齐造成一丝损害,请父皇明鉴!” 两人应下,然后带着吕师周走出院子。 一道令李宗简十分想念却又不敢想念的声音在院门处响起。 李端静静地看着,等李宗简略显尴尬地提起茶壶,又不知道该不该用上这里的茶碗,便开口说道:“倒一碗吧。” 他望着满头大汗神色惶然的幼子,幽幽叹道:“老大若活着,朕又何必走这一遭。” 他缓步向外走去,没有再回头。 李宗简有些局促和紧张地跪下行礼。 莫说和富丽堂皇的建王府相比,李宗简以前甚至从未踏足过这么寒酸的屋子,更遑论在这里常住。 “起来吧。” 无论如何,都能说明在父皇心中,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一个错误。 李宗简对于太子的到来显得十分意外,自从他被囚禁在秋山巷,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就连皇后想来探视都没有得到天子的允许。即便他在京军叛乱的夜晚,十分坚定地拒绝原吏部尚书宁元福的邀请,也没有打动天子,继而让这里的守卫变得松动一些。 李端不置可否,对太子和陆沉说道:“你们去外边候着。” 笑声中带着淡淡的讥讽。 李宗简走过去,贴着半边屁股坐下。 李宗简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望着兄长身上的太子常服,李宗简眼中既有羡慕也有落寞,搓了搓手说道:“殿下,请屋里坐坐。” 他当然不想一辈子被困在秋山巷,但是他也知道父皇看似温和,实则心志无比坚定,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弦更张,何况他当初确实做过很多愚蠢的事情,比如动用死士当街刺杀国侯——这和他平时在京中横行霸道截然不同,而是完全没有将父皇放在眼里的狂妄无知。 他也知道母后同样救不了自己。 屋内陷入安静。 如果大皇子没有死在叛乱之中,父皇就不会担心将来太子登基独木难支,那么他这个老三自然可有可无。 李宗简瞳孔骤然收缩,很勉强地笑道:“父皇……父皇来了?” 李宗简心中的怒意缓缓褪去,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皇。 太子李宗本走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淡然道:“不必多礼。” 李宗简如逢大赦,将茶倒至七分满,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李宗简的脑子转得很快,他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至于忠孝二字,或许有这方面的影响,但充其量只是很小一部分。 “好好活着,不要像你大哥那样。” 李宗简心中一震,他望着中年男人瘦削的脸颊,忽然间意识到曾经顶天立地的父皇,竟然已经如此虚弱。 跟在天子身后的是满脸关切的大太监吕师周,然后便是让李宗简刻骨铭心的山阳侯陆沉。 李端语调淡淡,看了一眼这个略显逼仄的庭院,以及李宗简身后的干柴堆,双眼微眯道:“自食其力倒也不是坏事。” 李端自嘲一笑,轻叹道:“你在很多方面都不像朕,唯有一点像极了朕,那就是固执到了极点。只不过朕是将固执用在正事上,无时无刻不想着大齐能够还于旧都,而你是一心盯着宫中那把椅子。不论你表现得如何乖巧温顺,只要你看到一丝机会,你都会立刻铲除拦在你身前的所有人。” 如今见他熟练地拉开一张椅子,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帕子擦拭几遍,然后才请李端入座,可知他已经非常习惯这样的生活。 李端端起茶盏,意兴阑珊地喝了一口,继而道:“你赌对了,朕不会杀你,因为朕也只是一个俗人,一个俗之又俗、妄念天家也有亲情的糊涂人。” 李端撑着扶手站起来,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幼子,轻声道:“朕今日来是亲口告诉你,往后余生不要再有他念,太子肯定会留你一条性命。如若不然,当你生出那种心思、踏出逾越一步的时候,朕安排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角落里便已经出现一大摞柴火。 一念及此,李宗简只觉得心底涌起强烈的伤感,于是叩首道:“多谢父皇。” 李宗简默然不语。 “是,父皇。” 太子摇摇头,轻声道:“父皇来看你了。” “朕不能来?” 他将冒着热气的茶碗放下,指着旁边的凳子说道:“坐。”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将斧头放下,毕恭毕敬地大礼参拜道:“臣拜见太子殿下!” 他下意识地吞咽着唾沫,转头望去,只见天子身着常服缓步迈入,与半年前相比明显瘦了不少,脸色瞧着也不太好。 李端向屋内走去,李宗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所以大皇子和二皇子纵然有缺点,本质上并未走偏,这得益于李端当年对他们的教导。 对于李宗简的回答,李端其实压根不信,这个幼子之所以拒绝宁元福等人的邀请,主要是因为他能看出来那些人毫无胜算可言。 李宗简面色微白,颤声道:“父皇,儿臣不想死。” 年轻人便是被褫夺亲王之爵的三皇子李宗简,他如今的爵位是宗室之中最低等的奉国中尉。 李宗简连忙解释道:“父皇,儿臣的衣食起居没有受到任何苛待,只是儿臣想活动活动身体,所以主动跟这里管事的人商量,有些活计儿臣可以自己做。” 虽然李端没有说得很透彻,但是以李宗简对他的了解,除非是已经感知到生命的流逝无可扭转,否则他绝对不会表露出这种难以言说的垂暮之气。 李端摩挲着茶盏,缓缓道:“朕在今日来秋山巷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找個由头杀了你。让你活下去,将来未必不会变成大齐的隐患,但是前面的事情已经了结,这段时间你表现得很温顺,强行杀你似乎是不教而诛。世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也有人说天家无亲情,你觉得朕应该相信哪句话?” “起来吧。” 李端忽地笑了起来。 李端似乎很清楚这个幼子的想法,平静地问道:“那一晚为何要拒绝宁元福?” 一股愤懑和悲凉的情绪填满李宗简的内心。 年轻人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平和的声音。 李端抬眼望着他,沉默了一段时间。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道:“不想死?” 李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明知道她不希望看到你对老大动手,也不希望你将许家拖进深渊,但你依然栽赃嫁祸给老大,又让许家的人去刺杀陆沉。现在许家已经连富贵都守不住,死了很多人,这是他们插手朝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原本这种绝望的情绪会一直笼罩着他,直到今日父皇的突然到来,让他忍不住生出一丝丝希冀。 李端低头望去,茶叶很普通,和宫中的贡品相比犹如云泥之别,顶多只是多了一些涩味而已,毫无清香可言。 这十年里他既要和江南世族周旋,又要扶持边军应对强敌,还要在不惊动门阀的前提下发展属于自己的心腹力量,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绞尽脑汁,他的身体也是因为这种极度操劳慢慢被拖垮。 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李宗简转身跪行数步,脸上浮现一抹哀色。 “儿臣恭送父皇。” (本章完) 479【扑朔迷离】 南城,胜武街上矗立着一片延绵大气的官衙。 从枢密院到军事院,显然不止是换个名字那么简单。 枢密使大权独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但凡涉及到都尉及以上的武将调职和任免都必须得到天子的朱批允准,而都尉以下中下级武官的任免大多由各都督府自行决定。 军中最重要的上层人事权归于天子手中,何时下放完全取决于天子的需求。 军事院十二处主事直接对天子负责,更进一步分化和削弱一众军务大臣的权柄,往后只要保证禁军和京营的实力,皇权自然无比稳固,再也不会出现像郭从义和王晏这样的野心之辈。 陆沉走进这座官衙的时候,脑海中依然是对天子这一手集权策略的赞叹,他能够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节堂之内,其他几位军务大臣已经到来。 在场皆是知兵之人,当然明白定风道防线被攻破的后果。 韩忠杰时年四十三岁,曾经有过十八载的从军经历,最高做到京军都指挥使,这还是因为其父有意压制他在军中的升迁,否则他应该早就有资格执掌一座边疆都督府。后来他辞官归府照顾老父,更是在京中传为美谈,因此这次他被天子破格提拔为军务大臣,朝野上下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 从这也能看出如今的大齐军方高层和以前的风貌截然不同,倘若还是郭从义和王晏等人掌权,哪怕他们知道庆聿恭是景朝第一名将,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取得暂时的优势不足为奇,他们也会利用这一点对萧望之展开连续的攻讦。 景军大举进犯,守卫疆土的职责当然不能只靠边军,天子让军事院拟定对策,显然是要调动一部分京军北上支援。 张旭微微挑眉道:“韩兄之意,景军在定州北部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实则是为了图谋淮州?” 旬阳、江华二军又在双峰山脉西边,如今坪山、镇北、广陵三军北上,意味着淮州境内只剩下盘龙军和泰兴军不到三万人。 “是,萧都督已经向陛下请罪,但眼下不是议论责任的时候,定州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韩忠杰不急不缓地说道:“我认为有这个可能。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景军大致可以分为两路,其一是以景国主力步卒为核心、搭配一部分骑兵的东路军,他们在攻破定风道之后继续威胁定州北部,其二则是以伪燕沫阳路兵马为主力、辅以少量景军骑步兵的西路军,他们的进攻方向是靖州边境。不论是哪路军,我们必须承认眼下战场的主动权握在对方手里。” 实际上他们都清楚,但凡涉及到江北边疆的军事问题,无论如何都绕不过从边军崛起的陆沉,或许在天子心中,陆沉的意见才最重要。 张旭冷静地分析道:“即便能够歼灭这支偏师,也无法弥补定风道失陷带来的损失。” 而现在萧望之的战略失策不过是被刘守光一言带过,其他人也没有趁势发作,无论他们心中作何想法,至少这种风气会让人觉得舒服。 韩忠杰镇定地说道:“我不是在质疑萧都督的用兵方略,只是担心万一盘龙关被敌军攻破,整个淮州便处于不设防的状态。相较于定州,我认为淮州的安全更加重要。假如做最坏的打算,定州守不住,那也就是回到两年前相持的状态,而一旦淮州被敌军占据,那会影响到江南各地的安危,我等不得不防。” 或许也有一部分考量,是因为沉默坐在那里的陆沉。 毕竟众人都知道他和萧望之的关系。 在进入下一个议题之前,刘守光看向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过的陆沉,问道:“陆侯意下如何?” 一直在思考的韩忠杰忽地开口说道:“这样一来,淮州境内岂不是兵力空虚?” 刘守光没有和他争论盘龙关能否守住,这显然不是他们该争执的问题。 韩忠杰继续说道:“从织经司提供的情报来看,景国在吞并赵国的战事中至少动用了三十万兵力,如今他们又出动了多少人马?定州那边就算十万景军,靖州这边顶多三四万人,也就是说景军到目前仍然没有出全力,我觉得庆聿恭的谋算不会这么简单。他不断扩大战线增加战场,导致我朝边军的兵力逐渐分散,如果这个时候盘龙关失陷,淮州内部兵力空虚,景军趁机大举入侵,恐怕整个江北的局势都会糜烂。” 刘守光继续说道:“定风道防线失陷,这会让整个定州北部都处于危险的境地,陛下命我等商讨出一个对策,如何在不影响全局的情况下,尽量阻挡景军南下的脚步。” 其人面容刚毅棱角分明,气质如寒梅傲霜欺雪凛凛不可犯。 张旭看了一眼陆沉,随即接过刘守光的话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让淮州军部分兵马北上支援定州。门户既然被景军闯开,光凭定州都督府的兵力恐怕守不住那么大的疆域。” 刘守光抬手指向定州西南部的雷泽平原,道:“这里有一支两万人左右的敌军,定州都督府想吃掉他们,所以调集了除飞云军和来安军之外的所有兵力,以及淮州北上的坪山军。我们收到这封急报的时候,萧都督已经下令发起总攻,这一战的胜负不会有什么意外。” 刘守光略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解释道:“韩兄,淮州西有双峰山脉,北有定州遮挡,唯一可能遭遇景军攻击的是西北面的盘龙关,那里有盘龙军坐镇,定然万无一失。” 沈玉来微微皱眉道:“定州其他各军呢?” 虽然他离开军中有几年的时间,但是从小跟在韩灵符身边耳濡目染,又有很扎实的领兵经验,他显然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纸上谈兵之辈,这番分析很快便将江北边境的概况捋清楚。 景军攻陷定风道之后,萧望之将镇北军等部调往定州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否则就只能坐视定州局势逐步恶化,这和李景达的能力没有关系,定州疆域广袤而兵力偏少,面对景军主力必然捉襟见肘。 几名书吏搬来一个悬挂着大型地图的木架,刘守光起身走到架子旁边,对众人陈述道:“目前定州飞云军近万兵力困守封丘城,他们能够发挥的作用有限,因为这次敌军兵力至少在六万人以上,飞云军一旦出城就有可能陷入敌军的包围圈。除了飞云军之外,整个定州北部便只剩下一些大城里的守备厢军。”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以前定州军只需要在一個点防守,景军实力再强兵力再多,他们也只能在这个点发起进攻。 众人点头以示认可。 具体调动哪部分京军、具体支援哪一处边境,以及京军和边军的粮草军械补充配制,这就是他们身为军务大臣要解决的问题。 这意味着定州军只需要少量兵力就能挡住景军主力,毕竟古往今来的战事都是守易攻难。 自从年初的边军改制之后,淮州都督府辖制的兵力从九军减为七军,飞云军和来安军直接被调往定州驻防。 如今韩忠杰的看法得到其他人的认可,不出意外的话京军援兵将北上淮州,一方面协防至关重要的盘龙关,另一方面也可支撑北边的定州,接下来便是要决定调动哪一座京营的军队北上。 众人的表情都有些严肃。 如今定风道失陷,景军的攻击面豁然开朗,他们既可以沿着封丘到汝阴城的官道步步为营,也可以分散出击迂回奔袭,江北平原更是景军骑兵最喜欢的跑马场。 刘守光这句话得到在场众人的认同。 为将者必须考虑任何一种可能性,更何况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安全的关隘。 陆沉依次见礼,其中刘守光、张旭和沈玉来都比较熟悉,唯有荆国公韩灵符的长子韩忠杰以前没怎么接触过。 一阵寒暄过后,刘守光作为首席军务大臣转入正题,沉声道:“诸位,昨日军事院收到淮州萧都督和定州李都督的联名急报,景军以雷泽平原的两万人为诱饵,集结主力精锐强攻定州北部定风道。截至目前,景军已经攻占封丘城以北的所有寨堡,定州北部门户大开,景军可以长驱直入袭扰各地。”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望了过来,包括韩忠杰在内。 刘守光颔首道:“是,萧都督向陛下说明,他已经调镇北、广陵二军北上,再加上之前已经调过去的坪山军,如今定、淮两处兵力合计超过十万人,短时间内守住定州各大城池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景军继续往定州战场增添兵力,局势可能不容乐观。” 众人视线聚焦于身,陆沉依旧平静,缓缓道:“诸位,我总觉得现在我们所做的所有应对,其实都在景军或者说庆聿恭的预料之中。换句话说,我们很可能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韩忠杰面上闪过一抹冷色,旋即恢复如初,淡然道:“愿闻陆侯高见。” (本章完) 480【微光】 “高见谈不上,只是一些浅薄想法与诸位共同参详。” 经历好几年的摸爬滚打,陆沉肯定不会在这种会议上怯场,但是他知道自己年纪最轻,所以维持着很谦逊的姿态。 其实他能感觉到韩忠杰隐约的较劲之念,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荆国公府以军功立身,韩家子弟无一例外,韩忠杰身为韩灵符的长子,自然需要成为众人的表率。 陆沉手上有韩忠杰详细的履历资料,其人带兵风格讲究令行禁止等级森严,在军中素有铁面将军之称,加上其父是大齐新一代京军的奠基人,难免会养成心高气傲的性情。 这不是什么坏事,毕竟韩忠杰不光是对别人严格,对自身也非常苛刻。 众人面露沉思之色,张旭当先点头道:“此战确如陆侯所言,庆聿恭用两万人做诱饵,哪怕其中大部分都是燕军,仍然是难得一见的大手笔,我军必须要做出取舍。” “随着庆聿恭命令伪燕沫阳路主力出动,战事转入第二阶段。燕景联军在靖州边境取得一些战果,我不认为这是靖州军实力退化,更倾向于厉大都督是想故意示弱,引诱景军将进攻重心放在靖州,以此减轻定州军的压力。但是很遗憾,庆聿恭没有上钩。” “是这么个道理。” 景军可以不在意燕境百姓的安危,齐军却必须要肩负保境安民的职责,此消彼长之下,战场的主动权便被庆聿恭掌握。 刘守光沉声说道:“这个趋势恐怕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陆沉先是顺着韩忠杰的话锋,没有直接否定他的分析,继而道:“这是庆聿恭敢于不断扩大战线四处点火的底气,毕竟我朝边军总数才二十多万人,而且需要防守三州之地,边境线非常漫长。从战事爆发之初,我就一直在猜想庆聿恭的战略目的,他究竟是想攻占定州报一箭之仇,还是有意谋夺淮州直接南下,亦或是直指靖州意图占据衡江最重要的渡口。” 张旭皱眉问道:“陆侯可有应对之策?” “除非——” 天子也是人,无法做到全知全能,即便他掌握着军队上层的人事权,但是关乎到具体的战略规划,他显然需要依靠这些军务大臣和边军主帅的筹谋,而且遇到那种懒惰的帝王下放权柄,军务大臣的权力会快速扩张。 “在我看来,庆聿恭这两次战略试探都是想找到突破口。当他发现我军的应对很稳健,于是便主动抛出那个诱饵,也就是出现在雷泽平原的那支偏师。萧大都督的决策其实没有错,如果不管这支敌军,他们很有可能深入定州腹心之地。用定州军吃掉这支敌军,然后淮州军在后扎口袋等待对方的援兵,我相信即便是诸位和我处在萧大都督的位置上,也很难做出更好的谋划。” 陆沉心中微讶,他看得出来韩忠杰是一个内里极其傲气的人,在军事院第一次正式的军议上就想掌握主导权,这样的人一般都会非常固执,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改变看法。 庆聿恭不是任人摆弄的木偶,从目前的战事进展也能知道,除了出现在雷泽平原的诱饵之外,景军的推进非常稳健。 话虽如此,问题仍旧没有解决。 哪怕是进入靖州北部袭扰的几支景军骑兵,也没有给飞羽军正面决战的机会,每次都是望风而逃,然后去骚扰别的地方。 如今一众军务大臣当中,陆沉、刘守光和张旭都是有功之臣,在军中的根基颇为深厚,哪怕是沈玉来也有指挥禁军反扑叛军的功绩,唯独韩忠杰的资历相对孱弱,没有独领大军的经验,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叛乱当夜他带着韩家子弟冲击叛军固然勇猛,对于大局并无决定性的影响。 这等于是推翻了韩忠杰先前的判断,但是经过这一系列的商讨,众人显然更加认可陆沉的推论。 陆沉脑海中快速闪过江北三州各地的情形,缓缓道:“除非景军主力能够进入我们预设的战场,然后我军集结大军重创对方。只有这样才能让庆聿恭有所顾忌,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意开辟战场。” 陆沉微微摇头道:“韩大人,我觉得不妨先复盘一下定风道失陷的过程。” 再好的制度也需要人来执行。 韩忠杰转头看向陆沉,犹豫片刻后说道:“在下已经明白陆侯的意思,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中,我们确实不宜轻易做出决定。” 刘守光眉头紧锁,一时间也难以找到法子。 刘守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相反大齐若是丢失了江北三州任何一地,都很有可能造成江南各州的大面积恐慌。 韩忠杰点了点头,道:“想要化被动为主动,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陆沉语调微沉,继而道:“当我们选择吃掉这個诱饵,庆聿恭便能再一次变换战场,选择从定风道强攻。边疆的军报写得很清楚,景军强攻定风道可以用不计代价来形容,靠人命填平了进攻的道路。从前两次的战略试探到定州北部的强势出击,我认为战场的态势已经非常清晰,敌军掌握着主动,而我军因为必须要守护漫长的边境线,不得不处于被动应对的境地。” 节堂内气氛很凝重。 眼下刘守光等人当然不会想得太远,他们最头疼的是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强敌。 一片沉默之中,禁军主帅沈玉来开口说道:“为何我军不能改变策略转守为攻?我不是说直接发动上次北伐那样的大规模战役,而是选择一两处紧要战略目标,让景军的行动不能那么随心所欲。” 刘守光温言道:“军议本就是大家畅所欲言,沈大人不必多心。” 陆沉同样非常敬重那位老公爷,但是在涉及到国家大事的问题上,他必须要表明自己的看法。 “在这个第一阶段,我朝边军的应对非常得体,尤其是靖州和淮州都督府。萧、厉两位大都督没有因为定州遇袭就轻易调动兵力,两地边军保持着足够的定力,而定州李都督也能非常坚定地执行陛下的固守之策。我朝防线保持着整体的厚度与完整,景军想要突破任何一点都比较困难。” 陆沉抬眼望过去,刚要开口便听韩忠杰说道:“沈大人,其实景军根本不在乎我们发起反攻,上次陆侯领兵拿下河洛,对于我朝而言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但是景廉人只觉得无关痛痒。究其根源,从伪燕沫阳路到河南路,这些疆域对我们和对景廉人的意义截然不同。只要我军没有威胁到景国目前的疆土,他们就不会在意。相反,无论定州、淮州还是靖州,我军能够舍弃哪里?” 韩忠杰沉吟道:“陆侯之意,在下的推断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不大?” 刘守光等人不是看不出来,之所以表态赞同,一方面是韩忠杰的分析确实有道理,并非是为了吸引眼球而故作狂语,另一方面自然是以此表示对韩灵符老爷子的尊重。 如何才能让景军主力上钩? 苦思之际,忽然有一个前世屡次听说的成语跃入他的脑海。 “方才韩大人有一点说的很对,目前景军远远没有出全力。从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景国如果全力发动,可以轻松组织起四十万战兵,如果再加上他们从赵地强征的仆从军,以及伪燕保有的十余万军队,景国能够动用的兵马总数至少在七十万以上。哪怕景国皇帝这次只发动一半兵力,对于我朝边军来说都是很大的麻烦。” 陆沉颔首道:“是的,正如我先前所说,从战事爆发到现在,我们一直被庆聿恭牵着鼻子走。他想打定州就打定州,想打靖州就打靖州,景军始终能掌握先手的主动权。” 说到这儿,他环视众人,神情凝重地说道:“简而言之,庆聿恭的目标不会是固定的某处,而是随着两军不断撕扯,江北三州任意一处都有可能成为景军真正的主攻方向。” 虽说在天子改制之后,军方上层的权柄被大幅度削弱,但是有些事不能太简单去看待。 这样一个出身名门、父辈乃是军中巨擘、承担着光耀门楣重任、且年纪正处在武将巅峰的勋贵,必然想要尽快在军事院站稳脚跟,同时尽可能地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因此他会尝试在这场军议上掌握主导权。 沈玉来愧然道:“在下思虑不周,诸位莫怪。” 这场战事的关键在于双方要守护的底线不同,哪怕齐军将北燕境内打个稀烂,景国也没有太大的损失,他们甚至巴不得和齐军在野外决战。 陆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摩挲着面前的青瓷茶盏,目光幽深而复杂。 其实沈玉来在开口之后便意识到不妥。 韩忠杰这般表态,陆沉也不会继续藏着掖着,坦率地说道:“韩大人,我不是在否认你的分析,景军的确有可能谋夺淮州,但我认为这只是庆聿恭的候选之一。随着战事的持续推进,一旦我朝防线某处出现破绽,都有可能成为庆聿恭的目标。” 他起身走到地图旁边,从书吏手中接过木条点在雷泽平原的位置,看着众人说道:“在敌军两万人出现在雷泽平原之前,庆聿恭实际上已经完成两次战略试探。第一次是他挥军进攻定州的定风道和清流关,从边疆送来的军报可知,这两处防线面对的敌军主力是燕军,景军更多起到压阵和督战的作用,我将其定为战事第一阶段。” 但是众人都清楚,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陆沉的神情很真挚。 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陆沉陷入长时间的思考,最终略带苦涩地摇头道:“没有。” 壮士断臂。 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本章完) 481【山中不知岁月长】 群山茫茫,夜色泠泠。 万籁俱静之时,忽有呼啸声起。 似阴风袭来,如骤雨瞬至。 夹杂着野兽被惊醒发出的低吼声。 片刻过后,一切归于宁静。 陶保春和羊胡宁一左一右,提着一名身穿玄衣的景军斥候来到林溪身前,冷声道:“小姐,这是今晚第三个了。” 林溪没有否认,轻声道:“爹爹,我知道这样做有些冒险,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放任景军攻占定州全境,到时候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七星帮。我们曾经拒绝了对方的招降,又在山中杀死了很多景军,再加上我在景国境内刺杀过不少景廉贵族,如今我的身份被对方知晓,两边的仇怨已经无法化解。” 林颉缓缓道:“方才说过公心,现在说说私心,七星帮是所有帮众的基业,不是我一个人的私产,我不能让数万帮众为了齐国的大业去送死,这是齐国军队的职责。你上次领兵冒险出战,救下飞云军近万人马,已经尽到我们的责任。就算陆沉此刻在这里,相信他也能理解我的苦衷。必要的时候,我们当然可以向齐军伸出援手,但是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齐国军队先站了出来,而不是让我们平白送死。” 林溪颔首道:“嗯,我要去找父亲说一说这件事。” 陶保春对此见怪不怪,略有些担忧地朝林溪说道:“小姐,景军派出这么多斥候进山打探,会不会是想攻进来?” 林颉解释道:“溪儿,于公而论,七星军只有这点家底,比不得齐军或者景军家大业大,我们必须要对帮中每一位男女老少负责。只要我们不离开宝台山,景军就不会主动来找我们的麻烦,他们眼下的敌人是齐国边军,庆聿恭不可能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这段时间派探子入山,无非是担心我们突然杀出去。现在他应该明白我的想法,接下来两边会维持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 没过多久,只听得羊胡宁骂了一声娘,匕首朝景军斥候的喉咙上一抹。 月华之下,林溪侧颜如画,青丝绾成一束。 林颉转头望着林溪,问道:“溪儿,最近几天是不是有很多景军探子闯进山里?” 林溪好奇地望着前方,暂且压下心中不安的情绪。 林颉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心中登时明悟,随即朝齐廉夫使了个眼色,后者知趣地告辞。 然后景军便暂时停下,目前战线维持在封丘以南一带,既没有继续向南推进,也没有回过头来强攻封丘。 外围群山环绕,这里很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 林颉抬眼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喟然道:“这一仗我们不能动,至少在局势明朗之前,七星军不能出山去找景军厮杀。” 林颉微笑道:“如果他能一言九鼎,那也未尝不可。” 林颉淡然一笑,继而道:“让廉夫告诉你最近一段时间外边的情况吧。” 林溪并未因此焦急,她点头说道:“所以女儿不敢自作主张,肯定会听从爹爹的安排。” 陶保春摇了摇头,又问道:“小姐要回大寨?” 这片谷地面积很广阔,有活水穿行而过,道路另一边甚至有一個池塘,远处山脚下则有很多排平房,工匠们便是住在那里。 林溪点头道:“是的,陶叔说景军有可能再度进攻我们,我也觉得很有这个可能。如若不然的话,他们没有必要让那些探子来山里送死,毕竟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可是定州军面临的局势很危险?” 林颉接过她的话头,停下脚步说道:“可是这和我们七星帮有什么关系呢?” 陶保春便道:“好,小姐放心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林溪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林溪欲言又止道:“可是……” 如果没有知情人引领,外人就算转几十圈都未必能找到进去的路,更不必说周遭还有很多林颉布置的暗哨。 景军在攻陷定风道之后,没有选择去啃封丘城那个硬钉子,只是派出一部兵马盯着城内的飞云军,然后主力往两侧推进,目前已经攻占定州北部五座大小不一的城池,封丘城已经沦为绝地。 一名中年工匠满面愧色地小跑过来,对林颉说道:“帮主,对不住,又失败了。” 那天为了掩护飞云军撤退,她带着全部骑兵和景军短暂交手,对方在庆聿忠望的率领下进退有据士气高昂,绝非燕军那种外强中干的弱旅。 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等待里,远处忽然炸开一团黑烟,紧接着一声闷响传进林溪的耳中。 第二次则是淮州军强攻河洛,陆沉让锐士营采用穴地攻城之法,在城墙下安放支撑然后用火药炸毁,让高耸坚固的河洛城墙直接垮塌。 “难怪你急匆匆地回来。” 林溪心中百折千回,良久之后问道:“爹爹,如果是师弟希望我们出兵呢?” 他转身看着自己的女儿,语重心长地说道:“溪儿,你去齐国京城走过一遭,或许对齐国的皇帝观感很好。我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和他那个昏聩无能的老子相比,他确实算得上一个好皇帝。但是不管这个皇帝怎么样,齐国也好景国也罢,对于我们这些穷苦人来说没有区别。有时候我们可以根据形势和他们合作,然而像我们这种江湖草莽,永远不要热血上头为某个朝廷卖命,记住了吗?” 不一会儿,只见远处的工匠中有人朝这边挥了挥手,然后林颉也举起手示意。 工匠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正色道:“帮主宽厚,我们这些人却不能不识好歹,岂能拿着那么丰厚的报酬却不做事?休息就不必了,俺老廖一定会按照陆侯爷的要求做出那种厉害的火药。” 林颉这会已经平复心情,温言道:“陆沉说过,这种新式火药需要很长时间的反复研究,毕竟每一种原料的配比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出问题。廖兄不必自责,你们这段时间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这样吧,大家先休息两天,然后再慢慢琢磨,这事儿千万急不得。” 林颉勉励了他几句,便带着齐廉夫和林溪沿着谷地内平整的道路漫步。 二人就此分别。 她转头望着仍然在挣扎的景军斥候,平静地说道:“问问他景军的情况,如果不说就杀了。” “女儿明白了。” “爹爹。” 林颉负手而行,缓缓道:“景军势大,我们就算把一万多人的家底全部砸进去,恐怕也难以见到多少水花。” 父女二人继续缓步前行。 “是,大小姐。” 林溪的神情渐渐舒展。 回到大寨已是日上三竿,林溪却没有在家中见到父亲林颉。 大寨北边二十余里外,有一片群山环抱中的广阔谷地,入口藏于两山夹缝之间,弯弯绕绕极其隐秘。 齐廉夫轻咳一声,不疾不徐地讲述起来。 她当然知道现在大齐定州的局势很艰难,七星军被景军堵在山里,想要主动出击也是非常危险的决断,毕竟景军的实力不容小觑。 当初燕景联军进攻宝台山的时候,陆沉在峡谷中提前掩埋火雷,各种铁刃、短钉、锐石、碎瓷在火药的激发下,对不可一世的景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林颉沉吟片刻,温和地问道:“溪儿,你是不是想领兵主动出击,袭击景军的后路?” “十四万……” 身材矮小的羊胡宁咧嘴一笑,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随即出现在手里。只见他拽着景军斥候的头发,看似瘦小的身躯里却爆发出强横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拖着景军斥候到一边去问话。 但是这些脱胎于烟花原料、经过陆沉改良的火药依旧存在威力不足的缺陷,在一些特殊的环境里能够发挥很显著的作用,却无法用在正面战场之上。无论是林颉从北地找来的匠人,还是陆通在南边招募然后送来的工匠,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改良和提升火药的威力。 只是很显然,工匠们暂时还没有进展。 林溪策马往东北而行,虽然此刻是深夜,只有淡淡的月华照耀,但是她对宝台山里的地形烂熟于心,属于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 至于宝台山这边,虽然林溪带着的人手在外围抓获了不少景军探子,但眼前对方似乎没有进攻七星军的迹象。 林溪怔住。 林溪喃喃自语。 林溪蹙眉问道:“景军目前有多少兵力?” 她穿过窄道进入谷地,走出数十丈后瞧见父亲和齐廉夫站在平整的道路旁,并排站着望向远处的平地上,那里有一群工匠正在试验火药的威力。 “不辛苦不辛苦。” 林溪沉吟道:“不好说。陶叔,这些天辛苦你和兄弟们盯紧一些,遇到景军探子不要手软,问不出有用的信息一律杀了杜绝后患。” 林溪自然不是外人,那些暗哨更不会阻拦。 林颉转头看向她,微笑道:“来得正好。” 林溪来到近前放缓脚步。 随即便见那些工匠快速四下散开,纷纷躲到提前筑好的土堆后面。 林颉眉头微皱,轻轻叹了一声,旁边的齐廉夫脸色也有些凝重。 齐廉夫神情凝重地说道:“算上燕军和从河南路那边赶来的景军后援兵力,总数至少在十四万以上。” 林溪对火药并不陌生。 林颉轻舒一口浊气,徐徐道:“有些事不是不能做,要看值不值得,没有人愿意变成第二个杨光远。这场大战才刚刚开始,很多人还来不及粉墨登场,我们不妨在山中待着先看一看,究竟会出现怎样的风云激荡。” 一席话说得林溪心中暗伏,柔声道:“是,爹爹。” (本章完) 482【何惧人间尽苍茫】 定州北部,小城睿阳。 如今景军已经将定风道南端的寨堡体系经营得如铁桶一般,无数粮草辎重从后方通过定风道运来,存放在那些寨堡里。 庆聿恭带着大量幕僚和谋士进驻睿阳城,将近五万景军在他的指挥下开始往南边布局,其余兵力负责留守寨堡、围困封丘城和防备东北面宝台山里的七星军。 临时元帅府的大堂内,一众景军武将议论纷纷,争执的焦点在于是否需要在大军南下之前,集结重兵解决掉宝台山里的隐患。 庆聿忠望显然已经习惯这种风气,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经常能从这些武将的争执中发现新的思路。 除了庆聿父子之外,堂下还有两位大将始终一言不发,他们便是指挥九曲寨之战的大祥隐灭骨地,以及坐在他对面的大祥隐陀满乌鲁。 “十一月初八日,景军主力沿定风道南下强攻九曲寨得手,后续又接连占据燕子堡、白山堡、长林寨等地,完成对定风道南端寨堡体系的占领。我军飞云军在主将宋世飞的带领下撤往封丘城坚守待援,途中幸得北地义军七星军相助,甩开景军的追击。” 蒙山城靖州都督府的节堂中,厉良玉收起军报,有些担忧地望着靠在太师椅上的父亲。 一阵咳嗽之后,他摊开一封空白的奏章,研墨提笔。 “臣厉天润启:现今北疆战局纠缠反复,敌军势大,遮天蔽日,我朝边军囿于边境漫长,处处受制。臣思之良久,若要扭转被动不利之局面,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臣累受皇恩浩荡,唯存报国忠君之念,方不负郡公之爵、都督之职。” 厉天润微微颔首,仍旧叮嘱道:“没人能饿着肚子打仗,军需粮草是重中之重,你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另外,你要在一个月之内筹措七万大军两个月所用的粮草,分批运往西线。” 厉良玉一怔。 庆聿恭又对各军接下来的动向做出详尽的安排,军议重归正轨。 晚些时候,厉天润回到书房,静静地坐在窗前。 庆聿恭赞许道:“好,和七星帮联络的事情交给你负责。” 厉良玉眼眶微红,最终只能行礼道:“遵命。” “念。” 陀满乌鲁慨然道:“王爷,末将知道那支匪军仗着地利很难缠,先前仆散嗣恩甚至在山中丢了性命。但是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们需要保护没有战力的几万名老弱妇孺。在末将看来,强攻宝台山倒也不必,只需要将矛头对准他们必须要保护的亲眷,如此足以让他们自顾不暇无力窥视我军。末将对于这种清剿很有心得,先前在平定赵国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战例。如果王爷决定收拾那些山贼匪类,末将保证不会让王爷失望。” 然而即便是这苍茫寂静,于他而言也是如此珍贵。 入冬之后,厉天润的病情逐渐加重,纵然有薛怀义这样的当世神医在旁盯着,也无法让他恢复如初,毕竟任何时代人力终有穷尽时。 这是厉良玉的本职,他连忙应道:“回大都督,一切如常有序,朝廷筹措的第三批粮草已经运至平阳府,下官正在进行调配转运,绝对不会影响前线将士的用度。” “宝台山系内部环境非常复杂,但是进去的路只有两条,其一是河南路东边的小道,其二就是我们现在所处位置东北方向的道路,当初仆散嗣恩和燕军就是从这条路进去。换句话说,七星军想要出山也只有这两条路。末将认为,可以暂时撤出斥候,守住这两个出口,同时派人去宝台山交好林颉,无论虚与委蛇还是重金利诱,林颉不太可能直接拒绝,除非他不将七星帮老弱妇孺的命当回事。” 庆聿忠望略显不解:“高度?” 庆聿恭淡然道:“你认为我军接下来要出几分力?” 厉天润暂时停笔,看着窗外萧索的冬日庭院,眼中悄然浮现一抹贪恋之色。 “齐军和赵军有所不同,他们前两年兵锋犀利大捷不断,定州战场的第一战肯定会十分惨烈,所以我军务必要做好心理准备,竭尽全力才能取胜。虽说南齐定州都督是李景达,但从目前的局势来看,真正的主帅肯定是萧望之。倘若齐军首战告负,以萧望之的能力肯定可以收拢军心,经历过挫折的齐军恐怕会更加难缠,到那個时候我军反而要小心行事。” 他虽然是都督府的文官,但是对军事显然不陌生。 “十一月十四日,萧都督下令调镇北、广陵二军从涌泉关北上定州。十六日,定州军各部在匆匆休整之后,北上前往汝阴城北面组建第二道防线。然景军已经占据定风道和定州北部五城,仅有封丘城还在飞云军的掌控之下。目前推测,景国庆聿恭的目标暂时是定州中部,汝阴城为重中之重,定、淮两军将联手抗敌。” 庆聿恭抬眼扫过陀满乌鲁和灭骨地二人,淡淡问道:“你们有何看法?” 挑窗之外,暮色溶溶。 …… “大都督,这是淮州萧都督和定州李都督联名发来的军报。” 灭骨地当即起身应下,对面的陀满乌鲁虽然不太爽,但是肯定不会在庆聿恭面前较劲。 “继续。” 庆聿恭微微颔首。 庆聿忠望知道这是考校,其实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于是从容地答道:“禀父王,儿认为要先尽全力再收回五分力气。” 庆聿忠望没有矫情地推辞。 大体而言,靖州防线不存在急迫的危险,厉良玉也并非是在担心前线骁勇善战的将士们,而是因为厉天润的身体状况忧虑。 如果这一仗能够取胜,确实可以缓解大齐边军面临的压力,然而厉良玉不敢去想,以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能够坚持指挥一场耗尽心血的大战? 他嘴唇翕动,想要开口劝阻。 庆聿恭不置可否,又看向灭骨地问道:“你呢?” 毫无疑问,这是庆聿忠望在目睹灭骨地指挥九曲寨之战的心得体会。 庆聿恭咽下口中的青菜,平静地说道:“比起以前长进了一些,但是高度还不够。” “十一月十二日,定州军各部以及淮州坪山军,于雷泽平原发起对敌军两万人的围攻。此战我军获胜,歼灭、俘虏敌军合计一万四千余人,敌军主将谋良虎率亲兵一千人战死,仅有四千余人逃回藤县。战后统计,除谋良虎之亲兵外,我军歼灭和俘虏的大多为燕军,逃走的四千余人基本都是景军。” 数日后的清早,庆聿恭用着简单的早饭,抬头看了一眼恭敬肃立在旁的庆聿忠望,指着对面说道:“坐下吃饭。” “遥想当年蒙山之战前夕,陛下与臣计议良久,彼时情景历历在目。眼下强敌进犯一如当年,臣虽病体残缺,仍愿献策于御前,领军于阵前,以解边疆之危,以佑大齐河山。” 灭骨地见状便继续说道:“如今我军首要目标是定州,最好是继续清扫南下路途上的障碍。” 七万大军所需两个月的粮草,这意味着厉天润准备转变被动防守的状态,在靖州西线发起一场会战。 这个方略表面上看没有问题,毕竟如今景军主力在定州北部,靖州这边最主要的敌人还是北燕大将军牛存节率领的燕军。 姑且不论正面战场上谁更强大,至少在宝台山系内部,少量的景军斥候完全不是七星帮那些绿林豪侠的对手,而且对方下手狠辣,但凡被抓住的景军斥候就没法活着回来。 “为何?” 景朝权贵人尽皆知,庆聿恭麾下有七位能征善战的大祥隐,这七人各自掌兵万余到两万不等,无论自身武力还是带兵之能都为上上之选,每个人都有独当一面的实力。 厉天润没有给他劝说的机会,不容置疑地说道:“下去做事吧。” 厉天润沉思良久,缓缓道:“后勤辎重情况如何?” 这人间春夏秋冬,沧桑变幻,终究化作一片茫茫。 如今边疆战局渐趋清晰,景军完成对定风道的突破,接下来继续攻略定州各地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今日之所以会引发这场议论,起因是派去宝台山的斥候回报,他们在进入外围地区打探情报的时候,遭遇七星军的强势猎杀。 庆聿恭眼中风雪渐起,似有故人之影,一字字道:“不要将你的目光局限在一城一地,心里不能只有某一个固定的敌人。” 开战至今,敌军看似风风火火,实则只是在西线高唐城附近取得些许战果,以及那几支进入靖州境内袭扰百姓的景军骑兵。但是这些骑兵不敢深入,无非是隔靴搔痒,而且前些天厉冰雪飞书回报,飞羽军已经将这几支景军骑兵赶了回去,靖州军各部重新扎好边境的篱笆。 “是,父王。” 灭骨地沉吟道:“禀王爷,末将认为七星军不会擅动。他们虽然接受了南齐的招安,但是和南齐的关系不算亲近,理当首先考虑自身的利益。末将查过相关的资料,这支七星军脱胎于北地绿林第一大帮七星帮,而七星帮的建立是由于当年齐国官府的苛捐杂税和倒行逆施,那些人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由此可知,七星帮和南齐边军不尽相同,他们属于可以暂时搁置的目标。” 景军在他的指挥下逐步蚕食定州北部,庆聿忠望这些天没有领兵的任务,于是在临时元帅府内尽心地侍奉庆聿恭。 靖州这边则处于相持阶段,燕景联军稍微占据优势,当然这是厉天润有意麻痹对方的策略。 他轻轻一笑,又摇摇头,眼神重归从容坚毅。 再度提笔,一气呵成。 (本章完) 483【江山相雄不相让】 齐建武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灭骨地的办事效率很高,与宝台山七星帮的商谈很快便有了回应。 对于景朝开出来的一系列丰厚的招安条件,林颉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答应,他只是提出两个要求,其一是景军不能再派斥候进山窥探,其二是时值冬日,景军既然切断了宝台山和外界的联系,那么需要赠送一些粮食给七星帮,帮助山里人度过寒冬。 景军若答应这两个条件,他才能继续考虑是否接受景朝的招安。 节堂之内,陀满乌鲁皱眉道:“王爷,这帮山匪居心叵测,分明只是想从我军手中捞些好处。” 庆聿恭淡然道:“他无非是想坐山观虎斗罢了。对于我军而言,眼下没有必要将精力浪费在宝台山,要分得清轻重缓急。只要我军能重新夺回定州,将来有的是时间收拾七星帮,现在给他一些好处又何妨?” 田珏点了点头,顺势道:“陛下想知道郡王下一步是否要继续进攻南齐定州?” 灭骨地起身应下。 庆聿恭抬手示意他坐下,继续着先前的话题:“此人倒也有趣,难怪他能教导出那个化名为菩萨蛮的女儿。拔度。” 庆聿恭目光微凝,他知道撒改一直对自己心怀不忿,联手其他几大部族,明里暗里不断给庆聿氏使绊子。 庆聿恭选择此处作为战场并不出奇,众将纷纷点头应下。 庆聿恭继续说道:“本王决定将战场定在积善屯。” 田珏依旧是那副沉静的表情,继续说道:“另有一件事,陛下命下官告知郡王。北院撒改元帅奉陛下旨意攻略沙州,然而撒改元帅没有得手,沙州与南齐重新交好。陛下对撒改元帅很失望,因此更加希望郡王这边能够继续扩大战果。” 田珏沉思片刻,心中豁然开朗。 一员武将当即应道:“末将在!” 其人中等身材,貌不惊人,气质内敛,在推崇威武霸气的大景朝堂上历来是个异类。 坐在他对面的陀满乌鲁悄然生出不服气的情绪。 庆聿恭环视堂内众将,徐徐道:“尔等如今应知齐军已经相继北上,在汝阴城北部构建第二道防线。根据前方斥候的回报,目前出现在战线前沿的齐军旗号有定州宁远军、定威军、奉福军和淮州坪山军,这其中宁远军和坪山军的战力不容小觑。宁远军是南齐陆沉亲手组建,以原先淮州锐士营的步卒为骨架,而锐士营又是萧望之从淮州各军抽调的精锐组成。” 他不会像撒改那些人一样,对田珏横挑鼻子竖挑眼,但也不会私下结交亲近,毕竟这位可是景帝器重的心腹大臣之一,主奏司的职责是监察景朝各级文武官员,如此敏感的身份注定田珏会是一个孤臣。 “末将领命!” 庆聿恭回身走去,缓缓道:“以本王对靖州厉天润的了解,哪怕他快病死在床上,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扭转战局的机会。我将沫阳路的破绽摆在他面前,相信他此刻已经在筹谋如何用这个破绽引我上钩。还请田大人代为禀告陛下,臣会继续施行虚实相加之策,尽力拿下靖州平阳府,打破南齐沿江防线的命门。至于定州和淮州,能取则取,不能取亦可徐徐图之。” 庆聿恭又看向灭骨地说道:“粮食不要急着给,先让人去山里跟林颉拉扯,必要时可以稍微让他们吃点甜头。如今看来,林颉不光是武功排名江湖草莽第一,脑子也非常清醒。其实他也不相信我们招安的诚意,但是在我军和齐军分出胜负之前,他显然不会让那些绿林子弟出山拼命。” 众人正襟危坐,平时庆聿恭允许他们畅所欲言,哪怕争得面红脖子粗都没有关系,但是只要他开始调兵遣将,便没人敢摆出散漫的姿态。 一念及此,田珏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王爷真正的目标仍然是靖州。” 他麾下人数众多的幕僚和谋士们负责对这些情报分门别类,同时附上自己的简短建议,然后按照轻重缓急递交,这种规矩在当世已经显得非常高效。 南诏国位于齐国西南方向,疆土不大不小,武备不算强盛,平时肯定无法对齐国造成太大的威胁,然而如今景朝大军压境之时,说不定南诏也能从齐国身上咬下一块肉。 田珏此行本就是替天子询问前线主帅的谋划,闻言便拱手一礼道:“下官必定如实转呈。另外,陛下也有一言让下官转告郡王,南齐此番肯定会调动兵马支援江北,不过他们应该拿不出太多的兵力,因为南齐虽然解决了沙州的隐患,仍然会面对一个有些难缠的敌人。” 庆聿恭起身走到西面墙边,指着地图说道:“南齐最大的仰仗是绵延数千里的衡江,我军若想破局,需要三路齐出。第一是衡江上游的沙州,若能借道沙州便可进逼南齐成州,继而威胁对方的腹心之地。” 他稍稍停顿,望着田珏炯炯有神的目光,沉稳地说道:“田大人,本王始终认为伐齐之战有三个关键之处。” 庆聿恭将他送出府外,看着他带着数十骑策马离去,双眼不禁微微眯了起来。 虽然这个任务很明显和军功无缘,但是庆聿忠望心中并无怨望,因为他知道自己对于军事的领悟还很欠缺,此番能够在一個相对接近的位置上,旁观自己的父亲如何用兵,这其实是庆聿恭对他的照顾。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田珏也站了起来,走到近前说道:“王爷言之有理,只可惜撒改元帅未能完成陛下的嘱托。” 大战在即,庆聿恭显然清闲不下来,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情报从各地送来,定州南线、沫阳路南线、河洛城乃至景朝大都。 田珏心中了然,对方这是要借着他的嘴将大战思路告知天子,于是安静地听着。 田珏应下,随即行礼告辞。 因为他齐人的身份,大多数景廉贵族对其都看不顺眼,却又不敢公然羞辱,只能在暗中骂他是“活死人。” 田珏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平静地说道:“王爷可知南诏国?” 庆聿恭虽然是景朝第一高手,但他肩上扛着数十万景军的军心士气,坐镇后方指挥全局显然是更加稳妥的决定。 一位中年文官的到来打断了庆聿恭固有的节奏。 庆聿恭没有当着他的面抨击撒改,继续说道:“第二便是定州南边的淮州,若能占据淮州境内几处大渡口,我军便可搭建浮桥轻松越过衡江。第三条路则是衡江中游的平阳府,此地有沁水和衡江相连,我朝可以在沁水操练水师然后顺江而下。衡江虽为天堑,只要我军能够三路齐出便不足为惧。哪怕如今沙州那条路暂时没有希望,我军依然有剩下两个选择。” 落座之后,田珏开门见山地说道:“陛下已经收到郡王的捷报,定风道一战振奋人心,故而陛下命下官前来犒赏三军。” 与此同时,西边的南齐靖州军似乎有机可图,毕竟西线战场上燕军的实力要打上一个问号。 “末将领命,多谢王爷信重!” 庆聿恭愈发感激地说道:“请田大人转呈陛下,臣必定竭尽全力,不敢稍有懈怠。” 灭骨地性情沉稳,此刻也不禁面露激动之色,毕竟这可是他独当一面、和南齐萧望之这等人物当面较量的机会,只要他能在这场大战中表现出色,肯定能够出人头地。 庆聿恭稍稍思忖,不由得敬佩地说道:“陛下高瞻远瞩胸怀天下,臣拍马不能及也。” “是的。” 天子竟然不声不响地联系了南诏国,考虑到两地极其遥远的距离,说明天子很早前就有了全盘的谋划,而他对此没有丝毫察觉。 如果将战场标记成具象化的东西两片,如今庆聿恭在东边定州指挥大军不断南下,萧望之和李景达必须要谨慎应对。 拔度凛然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不急不缓地说道:“你素来谨慎稳重,本王予你一万兵马,驻扎于宝台山南面出口附近。假如七星军出山突袭,你要将他们打回去。” 庆聿恭抬手道:“陛下隆恩,臣及三军将士铭感五内。” “末将在!” 此人便是景朝主奏司提领田珏,官阶为正三品。 在堂堂郡王、南院元帅面前,这个三品官显然不值一提,但是田珏脸上并无刻意奉迎之色,从容地行礼道:“下官田珏,拜见王爷。” 田珏微笑道:“陛下说,希望这个安排能够给郡王提供一些帮助。” 庆聿恭又道:“忠望。” 庆聿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都下去做事吧。” 庆聿恭心中一动,略显好奇地问道:“什么敌人?” 庆聿恭道:“如今我军继续往定州南部推进,光凭南齐定州军的兵力很难抵挡,所以萧望之必须要调淮州军北上。或许他知道这个举动暗藏凶险,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承担不起定州丢失的责任。但是对于南齐边军而言,他们也不是没有主动出击的机会,譬如现在本王身在定州,而沫阳路那边仍旧以牛存节率领的燕军为主。” 众将领命,行礼告退。 田珏道:“请王爷示下。” 陀满乌鲁不敢顶撞争执,垂首道:“是,末将明白了。” 庆聿恭看向灭骨地说道:“本王予你四万步卒和两万骑兵,由你担任前军主帅,本王会率军作为后继。” “是,王爷。” 庆聿恭道:“定州自然要打,不过——” 庆聿恭微笑道:“田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你领麾下五千骑兵,本王再给你八千步卒,驻扎于封丘城东面。如果南齐飞云军主动出城,你不要贪功恋战,只以抢夺封丘城为第一要务。至于飞云军可以任由他们离去,不必担心他们会搅乱我军后方,本王另有安排。” 如今听闻这个消息,他眼中殊无幸灾乐祸之意,沉声道:“沙州站在南齐那边,这会影响到我朝的南下大计。” 他抬手指向旁边的地图,积善屯位于汝阴城北边七十余里,乃是连接定州北部和中部的必经之道,也是南齐各军防守的重要枢纽。 如此深沉的心思…… 庆聿恭不由得暗暗一叹。 (本章完) 484【草生宫阙何萧萧】 在永嘉城里的百姓看来,朝廷那么多官衙之中,最清闲非礼部莫属。 稍稍了解一些朝廷运转规律的人,倒是知道礼部虽清闲却贵重,尤其礼部堂官历来是中书宰执的候补人选。 其实礼部的职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大到五花八门的各种祭典仪式,小到大齐官民需要遵守的规章仪程,这都是礼部的分内职责。 除了主管礼仪之外,外交亦是礼部的权力范围。 此外包括但不限于科举选士、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铸造官印、编撰医书等等,都是礼部官员的活计。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谦逊,其实我知道你这位左侍郎做得很好,和其他官员相处得如鱼得水,正经事也没有耽搁,这般纯熟的手腕可见你已经渐渐领悟做官的三昧。” 但他绝非李云义那样被宠坏的纨绔,他从小就跟着李道彦身边,由这位老相爷手把手地教导,肚子里不知灌输了多少才学,自然而然养成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神采。 李道彦面色如常,望着恭敬磕头的孙子,老怀甚慰地笑了笑。 “回父亲,礼部的同僚们都很能干,我只是因循旧例,倒也还能应付。” 李适之沉吟道:“我虽不通军事,也知道景军这次来势汹汹,庆聿恭更是景廉人心目中的战神,我朝边军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其实父亲不必在意我的想法,以前我反对北伐,不代表我会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候拖后腿,再者我一個礼部侍郎也无权插手军国大事。如果父亲是想问我的看法,那我认为景军这一战不会倾尽全力,景国皇帝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物,他多半是想利用这一战谋求好处,等到将来再举国之力一鼓作气南下。” 沉默片刻之后,李道彦轻声道:“你如何看待现今的边疆战事?” 旁边阴影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是,相爷。” 现任礼部尚书谢珍是极为典型的官场老油条,当初天子和江南世族就北伐争执的时候,这个老头儿暗戳戳地给陆沉上眼药,被天子好生敲打了一番,后来郭从义和王晏等人造反失败,他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告病辞官,只是天子始终没有允准。 “适之啊,为父很想知道你心中的执念是什么,只是很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得到答案。” 李适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中悄然松了口气。即便他和李道彦在某些问题上存在很大的分歧,但这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且在外人看来李家父子本就一体,他当然希望老父能够长命百岁。 老人面上浮现一抹苍凉之色。 李道彦语调平缓,听不出这是称赞还是讥讽。 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李适之便将礼部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大皇子的葬礼还是太子的册封大典,他都办得非常妥当,既没有任何失仪之处,也没有靡费太多的银两,赢得朝堂各部的交口称赞。 这里面有他的父皇,也有厉天润这样为大齐贡献所有的忠臣良将。 “起来吧。” 从那些恳切的言辞来看,李适之似乎真的认识到以前固执的错误,渐渐有了大局为重的观念,只要他能够维持这样端正的心态,再加上他几乎无可挑剔的治政能力和渊博的学识,倒也当得起锦麟李氏下任家主的重担。 “是吗?原来问题出在老夫身上。” “是,父亲。” “最近在礼部做得可还顺手?” 李端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位一生经历无数坎坷磨难的君王表面上古井不波,实际上正处于激烈的天人交战。 “……眼下强敌进犯一如当年,臣虽病体残缺,仍愿献策于御前,领军于阵前,以解边疆之危,以佑大齐河山。” 皇城,文和殿。 如今他基本不出家门,礼部的政务实际上是由两位侍郎负责,其中又以左侍郎李适之为主。 良久过后,他看着前方的虚空说道:“去将稚鱼儿喊来。” 虽然他的手段有些下作,但是这在权力争斗中不算什么,假如锦麟李氏遭遇危险,李道彦相信那些人会有更恶劣的表现。 “孙儿给祖父请安。” 便在这时,外间响起大太监吕师周极其小心的声音:“陛下,军务大臣刘大人、张大人、陆大人、沈大人、韩大人在宫外求见。” 李道彦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脑海中回味着长子今日的言语。 月底的这一天午后,李适之难得提前回府,径直来到锦麟堂给老父请安。 太子不敢接话。 当然,李适之心里很清楚,这些称赞只有一小半是源于他的办事能力,剩下一大半都是冲着锦麟李氏和他的父亲李道彦。 …… 只不过因为这些政务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平时没有出风头的机会,所以才会给人一种很清闲的错觉。 其实他只见过厉天润两面,最近一次还是八年前,厉天润在江北取得蒙山大捷、打破景军不败神话然后回京受赏的时候,按理他对这位名将没有多深的感情,但是成为太子真正接触朝政之后,他才切实明白是哪些人在抗着大齐的江山艰难前行。 旁人看不出他在京军叛乱那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李道彦肯定能察觉,他一直在等老父亲提及此事。 李道彦花白的眉毛微微皱起:“你依然认为要限制边军的实力?” 他抬眼望着李道彦,认真地说道:“父亲,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是您教会我的道理,我不过是照着您划出来的界线去做这件事,并无其他想法。” 他捧着那本来自靖州的密折,一丝不苟地念着。 李道彦淡然地笑了笑,打量着羽翼渐丰的长子,缓缓道:“话虽如此,我应该没有教过你,变着法儿让郭王宁乐四家去送死。” 李公绪长身而起,神态从容。 李端双眼微眯,压抑着心中的情绪,缓缓道:“都是固执的人啊。” 李道彦自嘲一笑,继而道:“老夫虽然年老体衰,记性还没有变差,记得当初你坚决反对北伐,要以此来团结其他高门大族,为何要反手出卖他们?” 十三岁的李公绪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锦麟堂,他的身量相比年初的时候蹿了一大截,如今已有几分翩翩贵公子的气度。 李道彦摆了摆手。 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喟叹一声,摇头道:“我从那时候便确定不能与这些人共事,所以暗中推了他们一把,也算是配合陛下的心意,尽快解决这桩矛盾。” 然而李道彦微微垂首,目光晦涩难明,轻声自语道:“九分真一分假,伱究竟在隐藏什么呢?你说王晏等人去刺杀侯玉然后嫁祸给陛下,让你看清这些人的本质,那你为何要从中插一手?你为了瞒过我的耳目,不动用族中的人手,特意选择你在外面豢养的死士也去刺杀侯玉,却不曾想过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 “臣厉天润启:现今北疆战局纠缠反复,敌军势大,遮天蔽日,我朝边军囿于边境漫长,处处受制……” 李道彦近来虽然不得空闲,但是精神头反而还不错,瞧着比之前要更硬朗一些,或许这就是权力对于男人的意义。 李适之断然否定道:“不,我认为这个时候要给边军全方位的支持。父亲,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以后,我已经想清楚了,景国皇帝不会满足于划江而治,而父亲绝对不会改弦更张做亡国之臣。我身为您的长子,又肩负着锦麟李氏的数百年基业,怎会在大是大非上拎不清?我确实不希望看到边军太过强大,重蹈两百年前武人肆意制造杀孽的覆辙,然而事有轻重缓急,相较于咄咄逼人的景军,我朝中枢和边军的矛盾自然可以暂时放下。”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他看出老父眼中的疲倦,便起身行礼道:“父亲还是歇个午觉吧,儿先告退了。” 太子李宗本清越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太子念到这儿不由得停了下来,神情颇为伤感。 殿内十分安静。 这段时间李适之忙于政务,李道彦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在府中颐养天年,毕竟江北战事如火如荼,朝廷又开始选择试点推行经界法,再加上官员的考察和遴选,薛南亭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他必须要拖着老迈的身躯坐镇中书。 李道彦略显疲惫地说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大敌当前,朝廷不能陷入内乱。” 李适之恭敬地应道:“是,父亲。” 李端眼珠没有转动,只说了一个字:“念。” 李适之心里却很淡定,因为他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他坦然到如此程度,李道彦反而无话可说。 像厉天润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夸大其词,既然他在密折中用上“病体残缺”这样的字眼,那就说明真实情况更严重。 “是,父皇。” 太子连忙应下,将厉天润亲笔写就的密折用缓慢的语速读完。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同意厉天润的奏请。 李端斜倚在榻上,双眼平视前方,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 “起初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北伐与我们江南世族的根本利益相违,其他人都能从北伐之中获得好处,唯独我们不行,所以明知道父亲会介怀,我仍然尝试着阻止北伐。” 李道彦望着他清秀的眉眼,微笑道:“稚鱼儿,祖父给你找个厉害的先生,好不好?” 李适之平静地回道:“这都是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儿子不敢不谦逊。” 李道彦坐在太师椅上,指着下首的椅子说道:“坐吧。” 堂内仅有父子二人,气氛忽而变得严肃起来。 故此,礼部对太常寺、鸿胪寺、钦天监和太医院等衙门有直接管辖的权力。 李适之不疾不徐,语调诚恳:“但是后来我发现,王晏等人连最基本的进退分寸都没有,我只是想阻止北伐,他们却要和陛下打擂台。父亲,您为了让陛下安心特意让出中书的权柄给薛南亭,我也告病回家休养很长时间,本质都是为了避免和陛下发生正面冲突。而他们却连最基本的退让都不肯,抱着手里的权力不放手,甚至还让人去刺杀侯玉意图激化矛盾。” 父子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说过话。 太子微微变色。 这五人联袂求见,必然是发生了某件大事,难道边疆有变? 李端坐起身来,眼神清明一如往常,镇定地说道:“宣。” (本章完) 485【地如棋局】 五位军务大臣鱼贯而入,太子肃立一旁,观察着他们的神情。 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慌乱和惊恐,只是稍稍有些凝重,太子便渐渐放下心来。 众人行礼之后,刘守光上前禀道:“陛下,臣等方才在军事院商议江北军略,忽然接到太平州都督府送来的紧急军报,故而仓促入宫求见。” 李端道:“何事?” 刘守光沉声道:“据太平州都督魏安春之报,从十一月十四日开始,边境各处要道出现大量南诏国的斥候。十一月十九日,也就是六天之前,魏安春得到确切消息,南诏国主调动十万战兵,号称三十万之众,分两路进逼我朝太平州地界。太平州都督府下辖三军不到四万人,魏安春一边调兵遣将严防死守边境关口,一边让人来京城求援。” “南诏……” 南诏国以为大齐现今是最孱弱的时候,却不知这边君臣一心国库充盈,虽说北边的景军没那么好对付,但不会畏惧他东拼西凑起来的所谓十万大军。 众人应下,跟在他身后进入内殿。 陆沉翻开细看,不愿漏过只言片语。 李端平静地说道。 张旭沉吟道:“太平州目前有三万余兵马,臣只需要带武威大营雄威军和强威军南下即可。” “臣遵旨!” 他的分析很简略但是又很清晰,又有一种远超年龄的成熟稳重,如果换做厉天润或者萧望之,李宗本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感慨。 陆沉看了一眼这位家学渊源的同僚,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和景国大军南下有关。” “继续。” 薛南亭当即冷声驳斥,继而道:“我朝和南诏之间的领土界线,在百年前便已经划定,百年来双方并无异议。虽说偶尔会有一些边境上的纷争,但是我朝从未入侵南诏国土,他用这种无耻借口能骗得了谁,无非是觉得我朝现在和景国交战,想要趁火打劫而已!陛下,臣认为面对南诏国主这种卑鄙下作的举动,我朝必须给予强力的反击,否则后患无穷。” 陆沉语调冷静,继而道:“臣只知道,平阳不失,则我军不会陷入真正的被动。若以棋局而论,定州算得上一条大龙,如果被景军重新占据,对于我朝而言确实是极大的损失,但不至于让江北局势彻底糜烂。平阳才是棋眼,此地得失关系到我朝沿江防线的安危,所以臣恳请陛下调兵北上援护靖州!” 陆沉看了一眼站在榻边的太子,不疾不徐地回道:“陛下,臣认为是靖州。” 殿内重臣都清楚,如果不是前几个月清查乱党,从郭王等阴谋造反的门阀家中查抄海量的银钱和物资,大齐恐怕很难同时应对南北两边的敌人。 “荒谬!” 韩忠杰点头道:“没错,若非景军气焰嚣张,南诏国主没有胆量主动挑衅。他看着大齐陷入危机之中,也想扑上来捞点好处,这种卑鄙无耻之徒,属实该杀。” 李端眉头皱起,捂着胸口,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良久之后,他将奏章合上,神情显得十分复杂。 “目前摆在景军面前的局势也很清晰,沙州选择站在我朝这边,飞鸟关掐断景军借道沙州的可能性。庆聿恭此战不只是为前两年的败仗重振景军声威,更是为了将来渡江南下做准备。只要抓住这个核心目的,臣觉得庆聿恭无论在战场上耍出多少花招,最终都会着落在渡江二字之上。而景军想要渡江,靖州平阳府和淮州广陵是必然的选择。综合考虑下来,庆聿恭真正的目标应该是靖州平阳府。” 李端摆摆手,对吕师周说道:“召左右二相、吏部尚书钟乘入宫。” 他先是从文臣转入京军为将,然后又擢升为太平州大都督,三年前因为身体抱恙卸任回京休养。他对太平州和南疆的情况非常熟悉,魏安春以及太平州的将士当初大多受过他的提携,显然是对付南诏国十万大军的不二之选。 最后那句话显然是对一众军务大臣所言。 既有敬佩,也有难以言说的感伤。 “是,父皇。” 陆沉抬眼望去,发现天子没有看自己,想起刚刚回京时天子那番语重心长的托付,他便打消了请缨的念头。 李宗本走到御案之旁,取出那本来自靖州的密折,然后转身交到陆沉手中。 李道彦语调诚恳真挚,其实以他的身份不适合提出这样的建议,若是换做那种疑心重的君王,多半会认为这位江南门阀的魁首是想趁机抢夺权力。 太医院正已经离去,天子坐在榻上,面色看起来比方才要好很多,透着几分红润的色彩。 但是李端显然不会这样想,他挤出一抹笑意说道:“左相不必担心,朕无妨。如今江北边境战事不断,景军咄咄逼人,而南边又起纷争,南诏国挥军十万逼近边关,大齐面临的局势已经非常艰难。值此危急存亡之际,众爱卿要勠力同心,与朕一起扶保大齐江山。” “陆沉留下。” 众臣亦是满面担忧,陆沉看着天子苍白的脸色,心中涌起很沉重的情绪。 陆沉站在原地。 李端赞道:“朕自然放心,不知爱卿此番南下需要带多少兵马?” 李端点头道:“好,张卿家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和张旭的履历有关。 李端欣慰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刘卿家,南诏此番兴兵目的为何?” 太子李宗本听得有些入迷,他看着比自己还要年轻两岁的陆沉,不禁暗自感慨或许这就是天赋之才。 李端缓缓道:“也就是说,目前庆聿恭在定州的种种举动依然是在做局?” 李端温言道:“右相不必动怒,南诏很早就开始觊觎我朝太平州,只不过如你所言,他们一直不敢主动挑起战端。这一仗肯定要打,但是朕不希望动静闹得太大,以免国中人心惶然。诸位爱卿,谁愿领兵南下教训一顿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诏人?” 这边太子终究放心不下,让内监去将太医院正桂秋良找来,五位军务大臣只好暂时来到外殿。 李端当即应允,随即看向薛南亭说道:“大军南下所需一应后勤辎重,中书要协调各部做好安排。” 薛南亭毫不犹豫地说道:“臣领旨。” 李端脸上泛起一抹感怀的神色,抬眼看向李宗本道:“将厉天润的奏章给他看看。” “为何?” “奴婢遵旨。” “父皇!” 敲定对策之后,群臣相继行礼告退,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情,自然闲不下来。 “朕无事。” 这是两万五千多名步卒。 “是,陛下。” 韩忠杰站在陆沉身旁,轻声道:“陆侯如何看待南诏国举兵进犯?” 太子一直留心着李端的情况,见状不由得担心地走过去。 张旭一如往常沉稳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会尽快解决南疆危机。” 刘守光沉声道:“禀陛下,魏安春在军报中有所提及,南诏国主在起兵之前发了一封不伦不类的檄文,妄言太平州南边的四府之地为南诏旧土,他要我朝将这四府之地割让出去,如此便会撤兵罢战,否则就要攻打我朝多处边关。” 等李道彦、薛南亭和钟乘相继来到文和殿,太子也从内殿走出来,沉肃地说道:“各位大人,请。” “臣翻阅过千年来南北两地的绝大多数战役,最近的那次大战便是一百六十多年前,我朝太祖调兵三十万历时一年半平定江南。臣不确定景国皇帝和庆聿恭有没有读过这段历史,但是我朝太祖当年的决策是北军南下的最优策略。当时太祖皇帝分兵三路,一者从衡江上游顺流而下,二者在靖州平阳府境内的沁水操练水师,三者从淮州境内发兵横渡大江。三路齐下,最终会师于永嘉城,底定江南大局。” 陆沉觉得这句话没有意义,南诏国擅动刀兵当然要及时应对,难不成要坐视对方侵袭边境? 现在的问题是大齐能不能在南疆再开战场,如果天子选择凌厉的回击,光靠太平州都督府那三万多兵马显然难以完成,势必要从京营抽调一部分兵力,届时又由谁来担当行军主帅? 外殿的气氛很凝重,一者是因为南边突然出现的问题,二者则是天子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这些重臣都看在眼里,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们心上。 吕师周躬身一礼,然后快速离开文和殿。 短暂的沉默之后,武威大营主帅张旭挺身而出:“启奏陛下,臣愿领兵前往南疆!” “陛下龙体欠安,不如先歇息一阵,其余事情都可暂时放下,由臣等先拟出对应的建议,再由陛下过目,如何?” 等殿内安静下来,李端不再像之前那样维持一国之君的威仪,缓缓靠在榻上,对陆沉问道:“你觉得庆聿恭真正的目标在何处?” 八位重臣齐声呼应。 “真真假假,难以论定。” 李端幽幽道:“南诏十万大军看似来势汹汹,但是以张旭的领兵之能足以应对,朕始终放心不下江北战局。你入宫之前,朕便在犹豫要不要允准厉天润的奏请。你对北边的情况很熟悉,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一刻陆沉只觉得手中的密折重如千钧。 (本章完) 486【命似朝霜】 “陛下,臣……” 陆沉欲言又止,这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情况。 这般迟疑,自然是因为他手中的奏章里,厉天润将江北的局势分析得十分透彻,比之他方才所言更加详细,同时还提出一个非常周全的作战方略。 他很清楚厉天润的病情,薛怀义之前明确告诉过他,厉天润体内的病灶已经无法根治,最多只有一两年的寿命。 陆沉不敢在厉冰雪面前提及此事,同时也希望薛老神医能够找到治病的法子,但是按照厉天润在这封奏章里陈述的策略,江北大局只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头,而且他必须承受住庆聿恭带来的高压,这对他的身体来说毫无疑问是极大的摧残。 理智告诉他,相较于他设想的壮士断臂之策,用定州的广袤疆域换取战略上的优势,厉天润的方略显然更好。 陆沉颤声道:“陛下……” 陆沉应道:“谢陛下赐座。” 陆沉一怔。 李端微微摇头,随即徐徐道:“不过相较于厉天润抛出的诱饵,朕觉得景国皇帝和庆聿恭肯定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陆沉下意识地劝谏道:“陛下,如今天寒地冻,您身体尚未康复,万一去外面偶染风寒,臣如何担待得起?请陛下看在臣的肩膀如此瘦弱的份上,暂且不要出去,等春暖花开之时再赏玩也不迟。” 陆沉看见了一个和往日稍有不同的天子。 但是从感情上来说,厉天润虽然不像萧望之那般,给了陆沉无微不至甚至超过自家亲生儿子的照顾,却也教会陆沉很多非常有用的道理,对于他在军事上的风格形成起到很大的影响。 李道彦和韩灵符,陆沉心中浮现这两位老者的面庞,不由得生出一阵感慨。 李端继续说道:“南逃路上无比狼狈,最艰难的时候我身边只有两名忠仆。然而这不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些死在景军铁骑屠刀下的大齐百姓,那些曝尸荒野无人在意的累累白骨,那些为了活命、为了换取一块饼就卖儿鬻女的苦命人。” 听到这番话,陆沉只觉无比心酸,低下头说道:“那臣就陪陛下出去转转。” 陆沉不断提醒内监们走慢一些走稳一些。 “每思及此,我便辗转难眠。” 这一刻他的声音无比低沉黯然。 总而言之,让陆沉赞成这封奏章里的请求,确实是一件极其为难的事情。 他先前已经读过这封奏章,自然知道奏章里的内容,也明白陆沉为何会陷入纠结。 李端神情温和,此刻看着他的目光格外亲切,继续说道:“朕当然不会玩诈死之类的把戏,朕乃大齐天子,岂能拿天家的信誉当做儿戏?只是…陆沉,朕真的活不了多久了,与其躺在床上挣扎求生,不如趁这个机会给北边的敌人设一个局。” 陆沉安静地听着,其实他也很好奇这位君王的过往。 “做一个闲散皇子没什么不好,吃喝不愁,荣华富贵,又没有赈济苍生的压力。那时候我曾经想过,或许这辈子就这样了,生前浑浑噩噩,死后不值一提。” “是,父皇。” 片刻过后,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之意,厉大都督率军出战可能也在庆聿恭的预料之内?” “那时候幸好许家颇有财力,我那位岳丈四下活动,终于给我换来一个出京的机会,以巡视现今定州地区灾情的名义离开河洛。我在定州杀了一批贪官污吏,惩治了一批不法商贾,但是这对大齐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元康十一年,景军攻破河洛,同时派军到定州追杀我这个漏网之鱼。于是我一路南逃,从定州到淮州,又从淮州渡江南下,先是去了忻州,然后往道州、贺州、湖州跑了一圈,最后终于在永嘉城停下脚步,因为我在这里见到了左相和荆国公。” 李端的脸色和缓稍许,缓缓道:“十四年来朕一直告诫自己,要谨记先皇的教训,如今看来,朕做得还算凑合?” “这些是我亲眼所见的惨状,还有很多我不曾亲历的悲剧,比如景军在江北大地制造的数十次屠城之举。景廉人确实残忍暴戾,然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不是他们,而是掌握着至高无上权柄的李氏皇族。” “朕不能确定。” “能够得到你这个评价,朕还是很开心的。” 李端微微颔首,但是没有直接给出答复,转头说道:“太子去中书做事吧。” “先皇在时,我从小到大都入不了他的眼。莫说被立为太子的二哥,其他几位兄长的地位也远在我之上。我还记得那是元康二年,老大刚刚出生,我兴高采烈地入宫求见,想着让先皇也高兴高兴,结果却吃了一个闭门羹。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自己在河洛城里只是一個无关轻重的闲散皇子。” 御花园内有赏月亭,建于一处缓坡之上,乃园内地势最高处,可览四面风景。亭外只有南边有一条碎石子漫成的小路,其余三面皆种着奇花异草。若是春暖花开之际,在此便能看到百花绽放,如入画中。 李端微笑道:“你说,在北边那两位人杰看来,大齐皇帝驾崩的影响是不是更大?说不定大齐边军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立刻军心涣散,在战场上不堪一击。” 他认真地说道:“陛下,往事已矣,您这些年宵衣旰食足以对得起大齐亿万子民。” 李端微微一笑,随即岔开话题道:“你之前提过壮士断臂,厉天润也在奏章中请求以他为诱饵,两种法子各有优点,不过朕觉得或许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李端指着旁边的石凳说道:“坐。” 陆沉心中一动,面色有些沉重。 “莫慌。” 如今已是十一月底,自然看不到那种盛景,反而有些许苍凉萧索之感。 更不必说还有厉冰雪的存在。 李端看着视线中萧索的枯木,缓缓道:“朕不懂兵法军事,这些年从来不会对将帅们的谋略指手画脚,只要大部分人都认同,朕便会允准推行。朕知道将在外的道理,所以一直会给厉、萧等人很大的自主权,并且尽量让他们免去后顾之忧。只不过这一次朕还是会否决厉天润的奏请,不光是因为朕希望他能多活两年,还有一点是朕觉得庆聿恭不会轻易上当。” 陆沉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有些软弱,有些怅惘。 只要厉天润露出破绽,庆聿恭应该不会放弃正面击败他的机会。 李端缓缓从榻上坐起来,看向陆沉说道:“陪朕在宫中走走。” 片刻过后,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垂首道:“陛下,臣认为厉大都督此策可行。” 殿内很安静,李端没有催促,太子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君臣二人看着冬日衰败的御花园,久久无言。 “你肩膀瘦弱?” 陆沉不太理解他从“我”到“朕”变化自称的深层原因,不过仍然正色道:“臣不敢妄议君上,但是臣敢说陛下绝对是位好皇帝。” 他可以想象在那个兵荒马乱人人自危的环境里,这两人的出现对于天子的意义。 片刻过后,添了厚衣服又披上大氅的李端坐上步辇,陆沉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一行人离开文和殿,往西北面的御花园行去。 李端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带着几分淡淡的自嘲之意。 李端双手拢在袖中,呼吸着仿佛格外清新又带着几分冷冽的空气,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陆沉老老实实地答道:“臣不知。” 李端忽地一顿,转头问道:“你可知道我当时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李端笑容如常。 “这就对了。” 李端靠着软枕,微眯双眼望着如老婆子一般啰嗦的陆沉,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李端沉声道:“我在想为何先皇明明知道大齐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却从来不肯稍作改变。河洛城里纸醉金迷,权贵们夜夜笙歌,而街上路旁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一边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盛宴,一边是百姓们碗中像白水一般的清粥,我觉得这样不对。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连先皇的面都很难见到,更没有在他面前直言进谏的资格,所以我只能选择逃避。” 李宗本恭敬地行礼告退。 李端忍不住笑了起来,继而道:“就知道在朕面前胡言乱语,现在都是堂堂军务大臣还没个正行。外面冷也无妨,朕多穿几件衣裳就好。不瞒你说,朕这段时间被二位宰相和太子他们拘在殿内,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景色了,难道你也要拘着朕?” 厉天润的策略基于两个重要的理由,其一是靖州军主动出击,对于庆聿恭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正面较量的机会。其二则是庆聿恭有心结,当年的蒙山之战是景军首次遭遇损失万余主力的惨败,当时景军的主帅正是庆聿恭的父亲庆聿定。 内监们抬着步辇来到颇为宽敞的亭中,极其小心地放下,然后知趣地行礼退下。 “让骄横霸道不可一世的景军给朕殉葬,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轻声笑了起来。 (本章完) 487【天发杀机】 “陛下要御驾亲征?” 听完天子的陈述之后,陆沉脑海中不由自主涌起这个念头。 想要让景军陪葬,大齐天子出现在战场上毫无疑问是最有吸引力的诱饵。 无论景帝还是庆聿恭,恐怕都无法错过这个可以直接摧毁齐朝根基的机会。 具体到战场上,大抵便是天子行在陷入危险之中,景军不顾一切发起进攻,然后用提前埋伏好的齐军主力施行反包围,陆沉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能谋划出一套完整的方略。 先前他没有这样想过,是因为没人敢把天子置于险境。 陆沉便问道:“那要如何才能让他们踏入陷阱?” 李端眼中有释然,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伤感,他这句话是在分析景帝,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只可惜他的身体无法支撑他的雄心壮志。 只不过……既然天子不会御驾亲征以身涉险,那先前所言又从何而起? 面对陆沉如此郑重的表态,李端颔首道:“朕相信你,更相信自己的眼光,只要你能够记得朕的期许,将来用心辅佐新君扶保大齐江山,便不枉朕和你这段君臣之义。” 陆沉垂首道:“臣必定谨记于心。” “问题就在于如何让景帝得知并相信朕已经是垂危之身。” 陆沉好奇地看着他。 在天子的循循善诱之下,陆沉的思路渐渐打开,顺势说道:“在我朝边军陷入劣势的时候,倘若他们再表现得更冒进一些,而景帝在这个时候知道陛下身体不太好,他应该会想利用这个机会一战底定大局。但是庆聿恭久经沙场,他肯定不会轻举妄动,这对君臣必然会因此产生矛盾,最终景帝应该能压服庆聿恭,强命景军踏进我军设置的陷阱。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 说到这儿,他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神情,感慨道:“若非如此,景国国祚绝对撑不过百年。” 他微微一笑,缓缓道:“你觉得朕如果死在军中,或者是落到敌人手里,对于大齐将士会起到怎样的影响?是能够激励他们奋勇向前与敌人拼死作战,还是让军心士气一溃千里难以止步?” 陆沉隐隐觉得天子这番话似有所指。 陆通之前笑言他怀疑陆沉是不是对女子没有兴趣,其实陆沉只是将绝大多数时间都放在提升之上,当然他的桃花运一直都没有断过。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陆沉甚至能够想到天子决定这么做的理由,虽说江北战局还没有到影响大齐生死存亡的地步,但是天子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支撑太久。 “陛下,臣有些不明白。” 这个问题让陆沉变得沉默。 他稍稍停顿,语重心长地说道:“陆沉,朕不能因为贪图身后名,就拿大齐万里河山和无数子民的命来冒险。” 陆沉思忖片刻,轻声道:“臣认为景帝会想毕其功于一役。” 秦正言简意赅地回道:“回陛下,没有问题。” 李端继续说道:“朕不是不相信你和其他将帅的能力,然而战场局势变幻莫测,谁有绝对的把握计策一定能够成功?对于大齐来说,江北战局纵然暂时处于劣势,哪怕再遭受一两场败仗,只要靖淮两地没有失守,只要江南民心维持稳定,景军都只能对着沿江防线望而兴叹。如果朕在战场上驾崩,或者是被敌人俘虏,届时极有可能让边军陷入极其被动的境地,从而导致大江南北局势彻底糜烂。” 御花园中寒风轻拂,李端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淡然,眼中还多了几分贪恋之色,似乎这凛冽的气息让他能够更加清醒。 李端语调温和,目光望向东边围墙的角落,继而道:“便如朕之前所言,朕对军事知之甚少,所以不敢在这方面随意做出决定,但是朕当了十四年的皇帝,见过无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对于人心不能说洞察一切,至少也能大概猜出一个轮廓。如果朕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突然御驾亲征,北边那两位人杰反而会提高警惕,因为朕这样做不合常理,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破绽百出。” 李端遂对秦正说道:“那根刺现在还能不能用?” 陆沉起身道:“臣遵旨!” 李端微笑道:“你说庆聿恭的兵法真真假假难以论定,朕自然要以同样的手段回敬他。说到底,这世上最难是猜心二字,人心如浩渺大海深不可测,哪怕近在眼前都难辨真假,又何况远在天边相隔万里。” “御驾亲征?” 陆沉想起前世某个曾经盛极一时的王朝,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 李端笑了笑,继续说道:“像这样一个英明神武、大权独揽、乾纲独断的皇帝,他可以为了大局暂时容忍庆聿氏的壮大,可以容忍庆聿恭这种战神的存在,顶多只是会稍微敲山震虎而已。不过,朕相信他和朕一样,眼光着落于天下,并且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当他发现朕命不久矣却在强撑的时候,你说他会怎样选择?” “臣秦正参见陛下。” 陆沉瞬间明白过来。 没过多久,一位中年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御花园,穿过宫中内监和禁卫,径直来到赏月亭中。 李端抬手示意,然后对陆沉说道:“其实朕一直不太相信密探的作用,毕竟时间和距离是制约情报传递的现实问题,很多事情如果当时不能给出决断,几天甚至十几天后早已没有意义。不过秦正对朕说,织经司最大的作用不是在纷繁复杂的战场上猜测敌人的动向,而是用水磨功夫在敌人的心脏上埋下一根刺。” 陆沉忽然意识到,自己思考问题的角度依然局限在战争本身,而天子明显要比他高出一个层次。 正常情况下天子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然而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死亡已经成为必然的结局,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尝试一次? 如果天子决定御驾亲征,陆沉和其他几位军务大臣必须提前做好详尽的筹划,诸如前期迷惑敌人的招数、边军各部的统一调度、以及最终战场的选择,这显然是一個非常庞大的工程。 “平身。” “不明白很正常,这世上没有全知全能的人。” 不只是萧望之和厉天润,还有陆通、林颉、李道彦、薛南亭、面前的天子乃至于景国的庆聿恭,陆沉不断发掘着他们身上的长处,然后从中吸取对自己有用的营养。 李端接过话头,不疾不徐地说道:“这件事朕早就有了安排。” 来人正是织经司提举秦正。 陆沉心中百折千回,天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于他而言已经是推心置腹的信任。 李端缓缓呼出一口气,望着东边墙角那几株寒梅,眼中的眷恋很快变成慨然豪迈之色。 李端又对陆沉说道:“至于你,现在你要认真筹划这件事的细节,和萧望之、厉天润做好配合与准备。” 人活于世,何以太上忘情? 他正色道:“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一日不敢或忘。” 李端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葛太久,于是坦然地说道:“朕虽然不太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景国皇帝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明主。元嘉之变以前,景廉人看似实力强横不可战胜,但是他们内部存在很大的隐患,只有不断地扩张才能维持自身的强势。然而这世间疆土终究有限,而且随着景军不断攻城略地,过于庞大的王朝也难以持久,当时摆在景廉人面前的是一个表面上烈火烹油的死局。直到如今这位皇帝出现,他选择主动停下扩张的脚步,转而提升内部的稳定。” 李端点头道:“很好,那就让北面那位皇帝知道,朕命不久矣,而且为了避免影响边军将士的士气,朕会尽力遮掩自己的病情,甚至有可能在驾崩之后秘不发丧,不告知边军将帅。” 李端抬手捏了捏眉心,温言道:“不要多想,朕不是在敲打你。陆沉,朕还记得三年前你第一次来到京城,朕便表达过对你的期许,而你也没有让朕失望,这几年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和处境,你都能为国朝建立功勋。其实朕能够教伱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如今唯有一些对于人心的揣度之术,或许对你将来能有些许裨益。” “是啊,一统天下平定四海的壮举,千古一帝名留青史的荣耀,是任何一个胸怀大志的君王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陆沉老老实实地提出自己的疑问,旁人只知道他在短短几年里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大多被他身上的光环晃晕了眼睛,极少有人注意到他有一个极其擅长学习的优点。 秦正看着矢志追随的天子,心里涌起一股深沉的悲痛,躬身垂首道:“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臣会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 “只要景帝抓住这个机会,他必然会逼着庆聿恭出手,而最终景军惨败之后,朕很好奇他会自己承担这个错误,还是将罪责推到庆聿恭身上。无论如何,这对二十年来无比默契的君臣之间终究会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这就是朕送给他们的礼物。” (本章完) 488【退避三舍】 陆沉离开皇宫的时候已是午后,他在宫中停留了将近两个时辰。 和天子的这番长谈不仅让他更了解对方的内心世界,自身也得到极大的帮助。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攀登到半山腰的时候,面前的路忽然断裂成悬崖,这时天子的谆谆教导化作一条坚韧的绳索,让他能够继续向上。 他的眼界进一步开阔,真正触摸到胸怀天下的门径。 不过陆沉现在没有沾沾自喜的空闲,天子只是定下一个大框架,并且将最困难的那个任务安排给秦正,然而想要将谋略落实到战场上,不知需要多少不眠不休的斟酌,尤其是考虑到京城和江北的距离,传递消息需要时间,真正留给陆沉的时间并不多。 好在他和萧望之、厉天润的关系非同寻常,彼此之间足够信任,不需要来回反复的试探。 想到这儿,陆沉忽然明白天子将他留下来的原因,不光是将他当做托孤重臣信赖,在他身上绑上一道君臣大义的羁绊,也有一部分考虑出自他和两位边军大帅的关系。 其他军务大臣虽然不一定在军事上弱于陆沉,却没有他出身于边军这层得天独厚的优势。 不愧是隐忍十多年最终战胜江南门阀的天子啊。 陆通不禁略感讶异,这几年他看着陆沉在外打拼,很多时候就算想帮忙都被这小子拒绝,当下老怀甚慰地说道:“这样就对了,我是你爹,帮你做事不就是帮自己?说吧,什么事?” 陆通也笑了起来,走到近前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谢就不必了,我只盼着你早点娶妻生子。对了,上次伱说要在京城待很久,我就让人将宋佩护送过来,今天中午刚到,现在在后院等着你呢。” 陆通转身而立,点头道:“是的,我今儿就是要告诉你一声,准备三天后离京北上。” “有件事我想请父亲帮個忙。” 陆通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过后,陆通停下脚步,对陆沉说道:“如今看来,这位皇帝陛下寿数将尽真的很可惜。” 陆通在前厅廊下逗弄着一只小雀儿,听到陆沉的请安声,转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看来皇帝的身体还能坚持得住。” 陆沉苦笑一声,他如何不懂老父亲这番话的潜台词,前面才说娶妻生子,后面就立刻带出宋佩的名字,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于是只能解释道:“父亲,您知道我最近会很忙,手上一堆无比紧要的正事,你特意把她喊过来作甚?” 陆沉这时候想起萧望之曾经说过的话,他的父亲如果不是主动脱离行伍经营商贸,继续留在军中的前程未必会比萧望之差,因为当初那群追随杨光远的年轻人中,陆通的军事天赋并不弱于其他人。 陆沉虽然不惧,依旧缩了缩脖子说道:“还真不一定有时间吃饭睡觉。” 他在廊下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陆沉颇为罕见地请求着。 “宋佩?” 陆沉心有戚戚。 直到返回山阳侯府,陆沉仍旧怀着这样的感慨。 陆通瞪起眼睛道:“再忙也得有吃饭睡觉的时间,有她照顾你难道不好?”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迟疑道:“父亲,家里在南边的生意都清算了?” 陆沉左右看看,来到近前压低声音将先前在宫中和天子的对话简略复述一遍,最后说道:“父亲,我想请你亲自去见一趟萧叔,将这件事详细解释一下,相信萧叔可以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当然,我会奏请陛下,派人以八百里快马尽快将避战的要求送给萧叔和厉大都督。” 陆通继续说道:“这个谋划大有可为,你的初步构想没有问题,边军眼下必须要示弱,皇帝的设想才能往下走。这样吧,我现在就让他们准备好,明天一早便离京北上。你先让边军各部避战防守,我会亲自去见老萧,将你和皇帝陛下的谋划解释给他听。” 这是他在回来路上确定的第一步方略,想要让景国皇帝上钩,大齐边军就不能仓促和对方展开大型会战,要依托城池关隘进行避战防守,一点点将景军吸引过来。 陆沉笑道:“辛苦老爹了。” 陆通看着这个榆木脑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那你在沙州的时候……” 这一刀可谓是砍在陆沉的命门上,当即服软道:“好,好,好,老爹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陆通笑着哼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悠然道:“别忘了,你都二十三岁了,不小喽。” 看着老父亲的背影,陆沉唇边浮现一抹温暖的笑意。 与宋佩的相见平静而又隽永,这位出生于江南水乡、因为大灾随父母颠沛流离的少女天性温柔且成熟,如今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 一身很朴素的夹袄长裙,乌黑的发髻上别着一支玉簪,修长白皙的脖颈如天鹅一般。 那张鹅蛋脸上挂着喜悦又满怀牵挂的笑容,乖巧地行礼道:“给少……给侯爷请安。” 陆沉微笑道:“在家里不要那么拘谨,你喜欢叫少爷就叫少爷。” 如果换做何玉或者其他陆宅西苑的丫鬟,多半会顺着喊一声少爷,宋佩却柔婉地说道:“侯爷,老爷说过,国礼大于家礼。” “行,你觉得怎样顺口就怎样来。” 陆沉当然不会刻意去纠正她,继而说道:“你先熟悉熟悉家里的情况,以后你就是后宅的管事,那些婆子丫鬟都归你管,我现在要去书房做事,除了宫中天使之外,不要让其他人打扰我。” 宋佩点点头,福礼道:“是,侯爷。” 陆沉在书房一待便至子夜,期间宋佩进来过三次,第一次是提着食盒过来送饭,另外两次是帮陆沉研墨添茶,十分安静且贴心,没有惊扰到陆沉的思绪。 月过中天,陆沉简单洗漱一番回到卧房,只见这里烛光温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宋佩从床上缓缓爬起,下床之后柔声道:“侯爷,床已经暖好了。” 昏黄的光线中,少女素面朝天,香汗微沁,肌肤白里透红,仿佛带着清新诱人的芬芳。 自从沙州之行过后,陆沉已经两世都是完全体,此情此景自然有着不小的诱惑力,毕竟他、陆通和宋佩自己都知道,让她特地从广陵来到京城,就是敲定房里人这个身份。 正常来说,像陆沉这样的富家子弟,十五六岁就会有贴身丫鬟开脸充作房里人。 只可惜现在陆沉满脑子天下大局和战场谋划,而且明天一大早就得进宫与天子磋商大事,于是尽量温和地说道:“你也早些睡吧。” “是,侯爷。” 宋佩依然细声细语,脸上没有半点不合时宜的表情。 她从陆沉身边走过之时,忽然又听到一句话。 “来日方长。” 少女眼中骤然绽放神采,转头冲着陆沉甜甜一笑,似乎连脚步都变得更加轻快。 …… 短短两天之内,一道又一道密旨从京城出发,用八百里快马飞速送往各地。 江北,定州,汝阴城。 在定风道失陷之后,由御史中丞兼定州监军许佐公布天子早就拟定的旨意,由荣国公、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兼领淮、定二军,定州大都督李景达作为他的副手,两人协同指挥东线数万兵力,应对来势汹汹的景军主力。 如今景军逐步推进,前军主帅灭骨地的大旗已经竖立在积善屯北边三十余里的罗山县。 此处便是当初庆聿忠望率领万余骑兵突袭汝阴城之前的落脚点。 景军以罗山县为核心,在东西长约百余里的距离上囤积大军,目标直指汝阴城北面的屏障积善屯。 一旦景军突破积善屯防线,他们就可以像之前驰骋于定州北部那般,以优势兵力席卷整个定州中部,甚至都不必着急攻打汝阴城,完全可以采取逐步肃清周围让汝阴变成绝地的策略。 而如今整个定州北部只剩下大城封丘还在齐军手中,且南方的齐军主力已经和封丘城内的飞云军失去联系。 现今景军在积善屯北边摆出决战的架势,齐军内部的意见也难以统一。 以定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为首的一派认为不宜怯战,如今淮州镇北、广陵两支主力已经来到汝阴城,再加上定州军原有的实力,他们完全可以和景军正面一战。 如果一直在积善屯被动防守,对于己方的士气显然是个很大的打击,更关键的是这样就无法救援困守封丘城的飞云军。 而以镇北军都指挥使裴邃为首的一派则持相反意见,眼下景军士气正盛,仓促迎战显然不符合兵家常理。 最终还是萧望之一言决之:“景军势大,我军暂且避战,无需再议!” 众将不敢再争,侯大勇有心多说几句,却被李景达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只能闷闷不乐地行礼告退。 节堂内安静下来之后,萧望之看着被他留下来的定北军副将李承恩,神情郑重地说道:“你率麾下六千骑兵前往宁陵城西南面驻扎,没有本督的军令不得擅动。” 经过长期的行伍生活磨砺,李承恩如今越发有了大将的沉稳气度,毫不犹豫地说道:“遵令!” 其实他不太明白,在定州第二道防线面临极大压力的时候,萧望之为何要将唯一的主力骑兵派往后方。 定北军以锐士营骑兵为骨架,是追随陆沉久经沙场的精锐之师,和景军骑兵正面相对不弱下风,如果留在前线自然能对大军有所帮助。 萧望之脑海中浮现那道密旨的内容,望着眼前这位骁勇果敢的年轻武将,放缓语气道:“这也是你家侯爷的命令。” 李承恩双眼一亮,再度挺身道:“末将领命!” (本章完) 489【天予弗取】 景朝,大都。 冬天不是一个特别适合打猎的季节,猎物相较其他时候要少一些,但是在皇家猎场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 景帝今天的收获依旧很丰盛,旁边有一位身材高大衣着寒酸的三旬汉子,操着不太熟练的官话恭维道:“陛下天生神力,箭术了得,微臣太佩服了。” 其人眉峰似刀,五官刚硬,皮肤粗糙,就像一颗久经荒原朔风磨砺的顽石。 景帝身着劲装负手而行,悠然笑道:“阿六敦,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 阿六敦摇摇头,耿直地说道:“微臣不是在拍马屁,陛下是微臣见过最强大的人。” 景帝面上笑容愈盛,抬手点了点他说道:“莫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苍人部落里面个个都是勇士,朕这点身手算什么?行了,朕看过你带来的贡品山货,也听你拍了一堆不伦不类的马屁,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不必在朕面前兜圈子,你也不是这块料。” 阿六敦便是苍人部落的头人。 所谓苍人,生活在景朝东北角上的冰天雪地之中,平素以渔猎为生,生活极其贫苦艰难。 文臣这边以尚书令赵思文为首,在他之下的官员景廉人和齐人大致各半。 景帝看向他高高撅起的屁股,笑道:“行了,回去吧,朕最近也很忙,就不留你了。” 田珏来到近前恭敬行礼。 景帝看了一眼远方,一个清瘦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中,于是微微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朕答应你了。” 这样恶劣的环境造就苍人好勇斗狠的秉性和强健的体魄,单论個人武力甚至在景廉族勇士之上,只不过囿于资源的匮乏和景朝的打压,苍人部落始终只能维持不到万人的规模,而且还要被景朝抽调出几百名最强大的青壮组成扈从军,因此一直无法壮大起来。 周遭那些负责保护景帝的宫廷禁卫虽然不敢笑出声,看向阿六敦背影的目光中也都是轻蔑与嘲讽。 田珏算是景朝的一个异类,身为齐人血脉却能掌握主奏司这个权力很大的衙门,而且颇得景帝的信任。 阿六敦想也不想就双膝跪地伏首参拜,声音都有些颤抖:“微臣谢过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陛下,微臣遵旨!” 在大景的朝堂架构中,南北两院分掌军权,撒改虽然能力比不上庆聿恭,但是他的辉罗氏勉强能够抗衡庆聿氏,所以他的位置很稳固。 阿六敦搓了搓满是老茧的双手,憨厚地说道:“陛下,今年冬天格外冷,族中缺粮缺得厉害,微臣想向陛下求一些粮食。” 景帝不置可否,又问道:“沫阳路那边呢?” 田珏不急不缓地答道:“回陛下,灭骨地率六万大军逼近南齐定州积善屯防线,近五日之内他已经派兵发起两次试探性的进攻,齐军守得非常坚决,避免决战的意图很明显。目前看来,南齐萧望之将麾下精锐集中于积善屯一线,并无援救北边封丘城内飞云军的打算。从前线进攻的反馈来看,若想突破南齐防线,光靠灭骨地麾下的六万兵力恐怕很难。” 景帝摆摆手示意禁卫们止步,随即看向快步朝自己走来的主奏司提领田珏。 “参见陛下。” 田珏道:“沫阳路这边的情况较为复杂,因为战线实在太长。大体而言,牛存节率领的八万兵马集中在南齐高唐城以北,这也是常山郡王的安排,此外我朝计有一万五千骑兵和三万步卒驻扎在燕军后方压阵。目前南齐靖州军仍以守势为主,重点防守西冷关、高唐、庆和、莒县、石泉等地。” 景帝眺望着远方挂着白霜的密林,淡淡道:“南边前线军情如何?” 阿六敦喜滋滋地行礼离去。 景帝沉吟不语。 其实前线的军情每天都会送回大都,庆聿恭不会在这种事上马虎大意,但是田珏麾下的人手是独立于军方斥候的另一套情报系统,景帝习惯两相印证以免被人蒙骗。 田珏忽地想起一件事,又道:“陛下,臣的部属在沫阳路前线注意到一个细节,南齐靖州军几大后备主力曾有向西线高唐城移动的迹象,但是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 “高唐城?” 景帝微微皱眉,他并未在庆聿恭派人送来的军报中看到过这一段描述。 田珏缓缓道:“是,臣认为这或许意味着厉天润想要对牛存节麾下大军动手,但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改变了想法。” 景帝将这件事记在心里,话锋一转道:“南边那位情况如何?” 早在几个月前,李端以身为饵诱使江南门阀起兵作乱的时候,景帝便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位南齐的皇帝太过急迫,不符合他过往十余年表现出来的隐忍与沉稳,因此怀疑李端可能是身体健康出现了问题。 除此之外,景帝不认为有其他原因能够让一位君王突然间风格大变,尤其当时景军还没有南下发起攻势,南齐也不存在很严重的内乱。 田珏垂首道:“回陛下,目前还不能做出定论。从主奏司掌握的信息来看,南齐皇帝最近半年的种种举动确实异于平常,但南齐的朝会没有终止过,齐帝也能经常主持朝会,只是取消了最近两个月的大朝会。南齐京城没有相应的传言,表面上风平浪静,朝堂上的官员也很平静,看不出天子垂危的迹象。或许只有李道彦、薛南亭和秦正这些重臣才知晓详情,但是臣的部属暂时还没有办法接近这些人。” 景帝沉默片刻,缓缓道:“朕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田珏斟酌道:“陛下,当今之计唯有让那个人冒险打探齐国皇帝的身体状况,臣只是担心他会暴露痕迹被南齐君臣尤其是织经司秦正察觉,主奏司毕竟花了六七年的时间才在南齐朝堂上策反这样一个暗子。其实齐国皇帝若命在垂危,终究纸包不住火,消息迟早会传回来,要不要再等一等?” 景帝摇头道:“你不明白,如果南边那位寿数将尽,这对边境战事会产生极大的影响,或许他就是基于这种考虑才尽力遮掩自己的身体状况,毕竟天子驾崩对前方将士的打击很大,尤其是像齐帝这样在边军心中观感很好的君王。如果能够确定齐帝的情况,庆聿恭在前线的谋划就能更加从容。” “臣明白了,会立刻安排此事。” 田珏恭敬地应下,然后迟疑道:“陛下,有件事臣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景帝笑了笑,向前迈步道:“伱居然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倒也稀奇。说吧,朕听听是什么事让你如此为难。” 田珏跟在侧后方,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常山郡王身为南院元帅,麾下有夏山、防城二军,庆聿氏又是大景各部之中仅次于皇族的部族,臣始终觉得陛下对他太过信任。先前陛下公开说过,平定南齐之后会将河洛城赐给庆聿氏作为封地,河洛作为南方核心大城,能够牵制极其广袤的疆域,再加上常山郡王的能力威望和庆聿氏的实力,每思及此,臣不禁忧从中来。” 景帝脚步未停,面上浮现一抹从容之色,悠然道:“你可知道这番话要是传出去,朕就算再不忍也要杀你,以此来稳定朝堂局势。” 田珏面无惧色,道:“臣知道,但是臣能有今日皆是陛下的恩典,臣心里只有陛下。若是因为顾惜自身安危,便无视君上所面临的隐患,甚至装聋作哑闭口不言,此非人臣所为也。” 景帝微微一笑,颔首道:“不枉朕如此信任你。你的担忧有迹可循,庆聿氏不断壮大确非朕想看到的局面,然而撒改可为将不可为帅,当下能够指挥数十万大军平定南齐者,非庆聿恭莫属。在天下大定之前,朕不会动庆聿恭,相信你肯定懂得这个道理。既然你今日主动提起此事,想必心里已经有了对策,不妨说与朕听听。” 田珏满面敬畏,垂首道:“陛下,臣觉得不如从常山郡王最疼爱的那位郡主入手。” “永平?” 景帝止步,转头看着身边这个行走在黑暗中的孤臣,缓缓道:“你想让朕给永平赐婚?” 田珏毫不犹豫地说道:“是,陛下。永平郡主年过双十,已经到了成婚的时候,陛下何不将她赐给太子殿下作为侧妃?臣知道陛下素来疼爱这位郡主,但是将来她总要嫁人的,而能够配得上她的贵胄子弟本就不多。除了天家皇子之外,无非就是那几家的适龄男子,一旦永平郡主嫁过去,庆聿氏的力量又会得到极大的增强。” 他没有说为何不能将庆聿怀瑾赐婚给其他皇子,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不论哪位皇子成为庆聿恭的女婿,都会瞬间具备威胁太子地位的能力,这显然会影响到大景皇权传承的安全。 景帝回首望着辽阔的天际,久久不发一言。 田珏安静地站着,就像是一抹不引人注意的影子。 “你说的对,永平这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 景帝最终轻声一叹,目光渐转冷硬。 (本章完) 490【孤飞一片雪】 对于庆聿怀瑾来说,皇宫远远不像世人眼中那般神秘。 她在四五岁的时候就经常入宫,不论先帝还是当今天子,对她就像亲生女儿一般亲切。等到再大一些,她就能和一众年纪相差不大的皇子们玩耍,这是庆聿忠望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不过这一年来除了景帝召见之外,她基本不曾主动入宫求见。 “以前你在大都的时候,隔三差五就会来含元殿看望本宫,如今却是几个月都不肯踏足,非得本宫派人去请,你才肯过来一趟。” 富丽堂皇的含元殿内,一位雍容华贵、眼角含笑的宫装妇人牵着庆聿怀瑾的手,虽然言辞带着几分埋怨,表情却极为宠溺。 她就是当今大景天子的正宫皇后彻木衮南女,太子纳兰、三皇子乌岩、四皇子海哥的生母。 虽已年过四旬,这位皇后娘娘依然保养得极好,她本就出身于大家族,当年亦是景廉族首屈一指的美人。 韶华逝去,容颜未改,反倒多了几分成熟韵致。 庆聿怀瑾赔笑道:“娘娘恕罪,怀瑾并非有意如此,只是近来南边战事焦灼,爹爹和兄长都在战场上,娘亲颇为担心,因此我只好留在家中照顾她。另外怀瑾也想静下心思量战局的细节,说不定能给前线的勇士们一点帮助。” 见庆聿怀瑾沉默着,皇后亲切地说道:“你和太子从小一块长大,你应当知道他性情忠厚又宽仁温和,对你素来尊重照顾——” “打仗是他们男人的事情,你又何必操心?”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庆聿怀瑾反倒不好直接拒绝,否则就是目无尊长,完全不把这位皇后娘娘当回事。 皇后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拉着她到榻边坐下,柔声道:“我们女人最重要的便是相夫教子,将家里打理得妥妥当当,让男人在外没有后顾之忧。” 庆聿怀瑾略显尴尬地说道:“娘娘,那都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皇后掩嘴而笑,微微摇头道:“傻孩子,成婚又不是朝夕之间的事情,就算你想晚两年嫁人,难道不该现在就挑选中意的男子?总不能到时候随便找个人嫁了,就算你自己愿意,常山郡王也不会同意,陛下和本宫更不会同意。” 卓特氏亦是景廉族大部,而且还是少数没有站队辉罗氏、继而和庆聿氏作对的势力之一。 庆聿怀瑾对皇后很了解,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对天子百依百顺,如果没有天子的暗示,她绝对不会主动插手自己的婚姻大事。 庆聿怀瑾默然不语。 一念及此,她谨慎又明确地说道:“娘娘,我觉得再过两年也没事。” 庆聿怀瑾大抵已经猜到对方的心思,不过仍旧乖巧地应道:“娘娘请说。” 皇后倒也知道这位郡王之女的性情和过往,没有非逼着她给出一个答复,继续说道:“虽说你不是本宫的女儿,但也可以算是本宫看着你长大,在本宫心里你和那几个丫头没有区别。今儿没有外人,本宫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你说。” “好,那就不提。” 皇后语调温和,但是态度比她更加坚决,依旧微笑道:“说实话,若是让你嫁给其他家的子弟,陛下和本宫确实不放心,毕竟你从小就没有受过半点委屈。本宫思来想去,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既可以照顾到你们庆聿氏的体面,又能让你像以前一样称心如意。” 皇后宠溺地望着她,又道:“你和本宫说说,究竟有没有看中的男子?若有,本宫便替你做主,想来常山郡王也会给本宫这個面子。” 皇后微笑道:“你如今已是双十年华,论理是该找门亲事了。不过本宫知道,伱是常山郡王的掌上明珠,他不希望你太早离家,我们景廉人也没有齐人那些繁琐的规矩,迟一些便迟一些。只不过,可不能继续往下拖了呢。” “嫁了人一样可以孝敬。” 皇后见状便握着她的手掌,感慨道:“不过本宫也知道,你这孩子素来心气高眼界更高,寻常子弟岂能入你的眼?这些年也不是没人想要你变成他家的儿媳妇,本宫这里就有很多人来探口风,但是最终也都不了了之。本宫听说,卓特家的老三私下里找过你,结果被你揍了一顿?” 这一次她十分诚恳地说道:“娘娘,我现在不想嫁人,只想待在家里好生孝敬爹娘。” 庆聿怀瑾虽然在陆沉手下吃过好几次亏,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是并未丢失她被庆聿恭言传身教的政治敏感性,很快便意识到皇后真正的意图。 庆聿怀瑾面色如常,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不等她说完,庆聿怀瑾便笑道:“娘娘,太子殿下早就娶亲了。” 皇后道:“虽是如此,他终究是大景太子,是陛下选定的继承人,所以并不存在妻妾之别。本宫的意思是先委屈你做太子的侧妃,等将来入宫便可升皇贵妃。表面上你比现在的太子妃低了一头,可是有你父亲和庆聿氏的支撑,你将来在后宫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怀瑾,本宫是一心为你着想,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本宫的好意。” 庆聿怀瑾委实没有想到皇后会如此直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判断出天子这样安排的用意:让她嫁给太子做侧妃,一方面可以表示天子对庆聿氏的器重,另一方面则是为将来埋下伏手——外戚能否继续执掌南院军权,天子既可以视而不见,也有足够的理由逼迫庆聿氏让出一部分军权。 与此同时,也能杜绝她嫁给其他大族的可能,避免庆聿氏通过联姻进一步壮大势力。 “娘娘,我——” 这一次轮到皇后打断她的话,她温婉地笑道:“本宫知道你一时半会脑子有些乱,不着急,回去好好想一想。” 庆聿怀瑾垂首道:“是。” 皇后又叮嘱道:“今儿是我们娘儿俩私下里说点知心话,暂且不要让外人知道。” 庆聿怀瑾起身应道:“是,娘娘。” 旋即行礼告辞。 皇后望着她窈窕的身影,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平心而论,她对庆聿怀瑾的喜爱没有掺假,再者庆聿怀瑾一旦成为太子的侧妃,有庆聿氏的支持,太子的地位只会更加稳固,宫里那几个受宠的妃子只能早早死心。 这也是她在听到景帝的指示之后,无比热切促成此事的根源。 庆聿怀瑾大抵能够猜到这位皇后娘娘的想法,她面色淡然地走出皇宫,在宫外等候的王府亲卫们立刻迎上来。 她一言不发地跃上坐骑,回头看了一眼巍峨雄伟的宫城,然后拽紧缰绳策马而去。 大都宽阔平整的街道上,数十骑快速奔驰,蹄声似闷雷,与这冬日阴沉的天气十分相称。 街上行人连忙避让,纵然是那些贵胄子弟,在看清马上女子的清冷容颜之后,也知趣地将快到嘴边的叱骂吞了回去。 这位郡主殿下可是连皇子们都不敢得罪,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普通权贵? 要知道早年间庆聿怀瑾在大都可谓恣意纵横,偏偏她武功又极高,不只是靠家世背景压人,很多被她揍过的权贵子弟连报复的念头都不敢有,毕竟被一个女子当街暴揍已经很丢人了。 这两年庆聿怀瑾已经极少在街上闲逛,今日这般反常的举动自然引来不少人的好奇,一时间城内各路贵胄议论纷纷。 庆聿怀瑾将这些事情全部抛之脑后,她策马不断提速,径直从大都南门而出,一口气跑出十余里远。 王府亲卫们面面相觑,既不敢上前询问,也不敢随意离去,只能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及至来到一座小山附近,庆聿怀瑾一跃下马,孤身朝山坡上走去。 她来到高处站定,望着南方辽阔又阴霾密布的天空,精致如画的眉眼泛起几分沉郁之气。 皇后所言便是天子之意,而天子的旨意无人能抗拒——连她父亲都不行,毕竟这桩婚事对于庆聿氏来说并非折辱,反而是一反常态的器重,至少在外人眼中会是如此。假如庆聿恭抗旨,无论他的态度怎样委婉谦卑,景帝一句话就能让他进退两难。 “爱卿百般退却,莫非是看不上朕的太子?” 而且以庆聿怀瑾对自己父亲的了解,他基本不会拒绝这道旨意。 庆聿怀瑾从不怀疑父亲对自己的疼爱,但是在他心里有件事更加重要,那就是整个庆聿氏的安危,为此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心中的郁卒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是随心所欲的天之骄女,等到长大之后,经历过那些失败,承受过在河洛城被俘虏的屈辱,及至今日体会到那种浓浓的无力感,她才知道这人间最真实的模样。 她当然不愿意嫁给太子。 没有缘由,仅是不愿。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而自嘲一笑,轻声自语道:“庆聿怀瑾,你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这世上比你命苦的女子不知凡几,至少你比她们多享受了二十年无忧无虑的荣华富贵。” “你现在这样真的很像一个无能的怨妇。” “与其在这里伤春悲秋,不如想一想你究竟能做什么。” 一念及此,她脑海中忽地浮现一个名字。 冷静下来之后,庆聿怀瑾转身向下走去,目光清冷沉静。 王府亲卫们依旧一片茫然,他们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在他们的思维中,自家郡主绝对不会在宫里受委屈。 只有极少数人发现几分不同寻常,郡主殿下仿佛忽然之间变了一个人,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变了。 庆聿怀瑾翻身上马,语调平淡。 “回家。” (本章完) 491【花开两朵】 江北,旬阳王家。 偏厅之内,谭正、渠忠和江晟正襟危坐。 这三人性情各异,谭正心思机敏,渠忠沉稳老成,江晟则木讷内敛。 在陆通为陆沉打造的班底中,这三人的武功仅在李承恩之下,而且都是知根知底、祖父辈就在陆家做事的忠心之人,所以能够得到陆通的信任。 自从陆沉将以谭正等人为首的陆家秘卫交到王初珑手中,这支隐秘的力量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严谨且专业。 此前他们主要负责保护陆通的安全、收集可以接触到的各种情报和监管陆家商号各地门面的经营。 虽然谭正等人一直将织经司视为超越的目标,而且陆沉也给了他机会学习织经司的办事章程,但是效果并不太好,因为他们确实不具备统筹大局的能力,再者陆沉自己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培养他们。 直到王初珑的出现,陆家秘卫的现状迅速得到改变。 她第一步是设定详细且完整的层级和权责,谭正等三人各管一摊子事情,同时他们又互相监督。 在他们之下,陆家秘卫依据资历、武功和过往的功劳分为甲乙丙丁四层,每一层级的奖惩规章细化到极致,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如何做。 这是纵向和横向交错并行的组织架构,某些方面和织经司、察事厅有相似之处。 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王初珑并未急于向外出手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她一直极有耐心地磨砺陆家秘卫的内功,然而谭正等人很惊奇地察觉到,这支力量的面貌几乎是一天好过一天。 小半个时辰过后,三人相继汇报完毕,王初珑微微颔首道:“各位辛苦了。” 王初珑示意锦书将准备好的几个信封分别交到三人手上,然后平静地说道:“如今各地的信息渠道已经建成,往后除了我列明的十一种情况需要动用紧急邮路,其余情报每个月汇总一次送到我这里就行。” 为了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同时也是做好必要的防范,王初珑定下几条规矩,比如妥善照顾好这些秘卫留在广陵城的家人,又给他们较为丰厚的报酬,以及十分清晰的奖励规章。 王初珑继续说道:“不必急着打探消息,一步一步来,我会给你一份详细的章程。先在京城站稳脚跟,等以后再慢慢将触角伸出去。对了,此事你可以告知陆公子。” 在实际运作当中,每一处门面就是一个小型的情报收集站,打探的消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然后由广陵总号进行汇总甄别和存档。 三人连道不敢。 第二步,王初珑利用她在翟林王家时掌握的经验,对陆家原本很粗糙的情报系统进行整改。 两人亦起身应下。 第三步也是在王初珑看来最重要的一步,她为整个秘卫队伍建立一套简洁明了又堪称严厉的考核机制,尤其是在忠诚度的培养方面耗费了很多的精力和心血。 王初珑又看向渠忠和江晟说道:“渠忠,你还是负责淮州境内的事务。江晟,你带六十名好手去定州,先期安定下来,我这里已经做好计划,你按照计划行事即可。” 所以他们每次来到王家,都会秉持心悦诚服的恭敬姿态。 谭正道:“是。” 如今陆家的情报来源被王初珑分为两部分,其一是以陆家商号在各地的门面为依托的表层系统,每个门面的掌柜都有收集当地信息以及意外所得的职责。当然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陆通在所有掌柜面前的口径都是为了掌握各地商贸情况,从而对自家生意的发展有帮助。 王初珑一身素雅装扮,在锦书的陪伴下来到正厅,谭正等人立刻起身行礼,然后向她陈述最近半個月各地的情况。 其二则是将一部分秘卫洒出去,在大江南北各处紧要的城池内设立暗桩,由点连线再成面,建立飞鸽传书和骑士报信两条互不干涉的信息渠道。 如此双管齐下,陆家收集情报的效率得到极大的增强。 谭正起身应道:“小人领命。” 王初珑沉思片刻,对谭正说道:“接下来你带着麾下兄弟去京城,切记不要引起织经司密探的注意,更不要在京城与人发生冲突。如今陆老爷已经撤销商号在江南的所有门面,这是明面上人尽皆知的决定,所以正好是你们南下扎根的时机。我这里有一封亲笔信,你带去给陆老爷,然后从他那里领取银两,再去京城隐藏下来。” 三人齐声道:“是,王小姐。” 待他们毕恭毕敬地行礼离去,锦书略显夸张地呼出一口气,笑眼弯弯道:“小姐真厉害!” “厉害?” 王初珑笑了笑,摇头道:“不过是仗着陆公子的虎威罢了,如果没有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以及陆家老爷明确的表态,这些骄兵悍将怎么可能甘愿听从我的驱使。” 锦书点了点头,又感叹道:“不知陆公子何时能够忙完正事,等到小姐和他大婚之后,小姐做这些事就更加名正言顺了呢。” 王初珑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好了,知道伱心里牵挂他。” 然而她眼中并无笑意,相反却有些担忧。 她已经从陆沉的密信中得知天子的状况,自然不会介怀婚礼的推迟,只是担心皇权更替、边疆危难之际,他在京城的安危。 所以她决定提前让谭正带人南下,早一日在京城布局,为自己的意中人增添几分保障。 缓步来到廊下,王初珑抬头望向南方的天幕,清澈的眸光中浮现一抹思念。 锦书取来一袭大氅披在她身上,主仆二人并肩而立,久久无言。 …… 冬日寒风刺骨。 一支燕军辎重队伍行走在萧索冷清的道路上。 他们从位于沫阳路腹心之地的首府雍丘出发,目的地是西南方向两百余里的岭屏寨,途中会经过四座小城可以暂歇。 如今燕军八万军队云集西线,在大将军牛存节的指挥下朝着南齐西冷关和高唐城发起延绵攻势,岭屏寨就在高唐城的东北面,内外驻扎着三万余兵马,乃是进攻高唐城的主力。 这支辎重队伍有大车三百余辆,小车二百余辆,除去民夫以及护卫兵卒自己的口粮之外,运送的粮草足够岭屏寨燕军月半之用。 虽说靖州军一直采取守势,从开战至今从来没有主动出击过,牛存节仍然不敢轻忽大意,特地调来三千燕军步卒护送辎重,而且命令他们走北线远路,尽量远离靖州军的威胁。 领军燕将名叫桑远,现为沫阳路新昌府兵马都监。 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面色沉郁地前行。 军中自然也有人情冷暖,而他就因为不是牛存节麾下的嫡系将领,始终捞不上有油水的任务,别人都是领兵驰骋于战场之上,而他只能领着一帮苦哈哈转运粮草。 “都监,日落之前肯定能赶到扶沟城,再走两天就能到岭屏了。” 一名下属来到近前,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 桑远冷漠地应了一声。 下属左右看看,从怀中取出一个酒囊,压低声音道:“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都监,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桑远看了他一眼,寒声道:“大将军三番五次严令,行军之时必须禁酒,难道你想害本将触犯军纪?” 下属自讨无趣,讪讪地收了回去,忽而耳朵一动,抬头看着遍布阴霾的天空,皱眉道:“打雷了,莫不是要下雨?” 桑远听到打雷二字,心中猛然一紧,侧耳细听果然隐约有闷雷之声,他扭头向南方望去,立刻拽住缰绳怒吼道:“敌袭,列阵!” 南面大地之上,乌云滚滚而来。 一支骑兵突兀地出现在燕军和民夫的视线中,朝这边不断加速飞驰突进! 整整三个多月的时间里,靖州军不敢踏出界线一步,仿佛被燕景联军浩大的声势吓住,一心只想守住自己的防线。 哪怕牛存节再三告诫麾下将领,但是包括他本人在内,见到那位南齐名将厉天润如此怯懦,心中也难免会生出几分不为人知的轻视。 直到此时此刻。 天幕依旧阴沉压抑似毛毡,靖州飞羽军四千骑犹如狂风骤雨一般,转瞬及至跟前。 燕军喝令民夫以大车围城结阵阻挡,同时无比紧张地朝飞驰而至的靖州骑兵抛射箭矢。 桑远面色铁青,他现在最愤怒的是己方洒出去的游骑斥候为何毫无反应,竟然任由靖州骑兵突入沫阳路境内,而且准确地找到这支辎重队伍的位置。 要知道这里可不是两军对峙的前线,而是燕军的大后方,不光前线上负责镇守要道的军队,还有大将军牛存节布置在各地的岗哨,眼下仿佛所有人都变成了聋子瞎子。 不是说靖州军骑兵没有能力展开突袭,先前景朝骑兵也曾进入对方境内四下骚扰,关键是己方对此没有任何预警。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燕军内部存在齐军的内应,然后这支久负盛名的骑兵长驱直入,没有任何迟疑地朝此地而来,赶在燕军斥候示警之前截住这支辎重队伍。 飞羽军在厉冰雪的率领下一往无前,在车阵尚未完成围城的那一刻,她挥动着那杆马槊,一马当先杀入燕军阵中! 喊杀声骤然而起,顷刻间遮天蔽日。 燕军步卒勉力抵抗,受到惊吓的民夫们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慌,鸟兽散一般朝着四面八方逃窜。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战斗宣告结束。 燕军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只剩下桑远和十余名心腹亲随被围在中间。 厉冰雪提着滴血的马槊来到近前,望着死撑的桑远,冷峻的眼神如同在看着一个死人。 桑远嘴唇翕动,却不敢多说一字。 “将粮草都烧了。” 厉冰雪一声令下,飞羽军骑兵用携带的火油点燃车辆上的粮草,片刻之后火光冲天而起。 桑远长刀拄地,看着从容退去的飞羽军,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他没有想到自己能活下来,更不解那个满身杀气的女将为何会放过自己。 “都监……”旁边的心腹神色惶然。 几百车粮草毁于一旦,三千步卒只剩下十几个人,这就是靖州军的真正实力? 桑远沉默良久,咬牙道:“走,去找大将军报信!” (本章完) 492【大风起兮】 河洛城,卓园。 王师道毕恭毕敬地站在堂下。 自从被庆聿恭两次敲打,尤其是连藏在某个小城里的妾室和儿子都被对方知晓,王师道已经彻底失去左右逢源的勇气,当初和陆沉之间的协议自然作废,他没有利用这层关系去坑陆沉一手,已经算是为将来留一条退路。 在坚定心思之后,察事厅在王师道的统领下爆发出强横的实力,不仅完全封锁住通往南齐的道路,河洛城里亦是滴水不漏,织经司的密探压根不敢冒头。 他看着站在沙盘前讨论军情的庆聿恭和几位景军大将,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换做是他的话,先不说能否能否容忍一个下属三心二意,就算出于某些原因暂时宽宥,也绝对不会允许他接触其他机密。 虽说眼下庆聿恭和麾下将领只是在讨论最近东西两线的军情,没有涉及到更加隐秘的决策,但是他能容许王师道留在此处,已经是非常特别的御下手段。 王师道心里唯有敬畏二字。 “启禀王爷,沫阳路紧急军报!” 比如面对靖州军沉默几个月之后摆出主动出击的架势,庆聿恭不仅没有派兵支援牛存节,反而要在定州那边继续投入兵力加强攻势,并且亮出常山郡王的全套仪仗旗号,毫无疑问是要进一步麻痹齐军。 庆聿恭双眼微眯,很快便有一名长相英俊的年轻亲兵拿来沫阳路地图。 他们都是追随庆聿恭十余年的心腹将领,多多少少也能揣摩出这位王爷的一些想法。 庆聿恭神色平静,看着那名偏将问道:“前线局势如何?” 待其退下之后,那名偏将立刻说道:“禀王爷,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急报,十二月初二日,我军一支辎重队伍在距离扶沟城不到二十里的野外遭遇靖州飞羽军偷袭。粮草被烧,民夫逃散,随行三千步卒战死八百多人,余者尽皆溃逃。对方骑兵得手之后并未停留,立刻退了回去,我军骑兵无法拦截。” 按理来说,牛存节西路军主帅的位置应该是他们当中某个人的,即便牛存节麾下基本都是燕军士卒,他们也是这样认为。 “扶沟?” 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众景军大将的脸上泛起热切的表情。 只不过庆聿恭力排众议,让牛存节担当主帅,他们自然不敢质疑。 庆聿恭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最近依旧不能松懈,本王不想看到河洛城里的情形传到南边去。” 夏山军骑兵虎将术不列望着地图,皱眉道:“王爷,扶沟城位于沫阳路腹心之地,靖州军骑兵居然能悄无声息地钻进来,这牛存节打造的防线怎么漏洞百出?” 庆聿恭微微颔首,沉吟片刻之后,看向旁边一名录事参军说道:“拟令,命灭骨地在半個月之内,至少对南齐定州积善屯防线发动三次强攻,并且在后方竖起本王的旗号。” 但如今沫阳路防线出现这么大的漏洞,总得有人对此负责。 参军垂首应道:“是,王爷。” 王师道恭敬地说道:“下官领命,请王爷放心。” 一名偏将快步走进正堂,语调颇为急促。 王师道心中一凛,连忙上前对庆聿恭说道:“王爷,下官告退。” 偏将答道:“牛大将军让末将禀告王爷,在靖州飞羽军出击的同时,靖州数支兵马从东线开始向西线移动。从战场局势判断,靖州军主力似有在高唐城附近与我军正面决战、以解除高唐之困的意图。牛大将军已经主动回缩战线,做好应对敌军主力的准备。” 众将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王师道,这个在他们眼里唯一的外人。 另一位官居大祥隐的大将珠格沉声道:“不光是前线防务的问题,靖州军骑兵可以准确找到这支辎重队伍的位置,以狮子搏兔的姿态完成突袭,然后迅速撤走毫不拖泥带水,说明燕军内部有人向对方通风报信。” 这也就意味着沫阳路将会爆发一场真正的大战。 “厉天润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冲动,他不会轻易放弃守易攻难的优势。” 庆聿恭语调淡然,随即看向那名偏将说道:“你去告诉牛存节,如今定州战局为重,故而暂无援兵,本王命他小心应对,万一局势不对就撤回严武城以北。” 偏将朗声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然后才开始调兵遣将,但是从表面上看他的每一条指令都和沫阳路的战局无关,只是告诉麾下部分将领一个明确的行军路线,以及定死的日程节点。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一众景军大将行礼告退。 正堂空旷且静谧,庆聿恭站在沙盘面前,眼中仿若有金戈铁马,血与火的纠缠。 那名相貌英俊的年轻亲兵站在侧后方,满脸崇敬地望着这位大景第一名将。 庆聿恭似有所感,转头之时眼神已经化为一片平静淡然,微笑道:“四殿下真打算一直给臣做亲兵?” 年轻人便是景帝的第四子阿里合海哥。 他笑着说道:“郡王要是肯让我去前线,那我肯定求之不得,但是我想这个要求不太能实现。如果能在郡王身边学到一招半式,也算是不虚此行。” “殿下谦虚了。” 庆聿恭不卑不亢,神情从容。 便在这时,王府亲卫统领禀报入内,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启禀王爷,郡主殿下派人提前传信,她将在两天后抵达河洛。” 庆聿恭还未开口,海哥便激动地说道:“永平郡主来了?”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妥,不敢去看旁边的庆聿恭,讪讪地低下头。 然而这种神态在庆聿恭面前几乎等同于坦白心事,就连亲卫统领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庆聿恭没有直接拆穿,只淡淡说道:“知道了,你让人去接她吧。” 海哥暗道父皇给我派了五百精锐扈从,其实我可以效劳…… 好在他还没有天真到那个地步。 庆聿恭缓步向外走去,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这位喜怒形于色的四皇子,心里隐约有些忧虑。 …… 齐建武十四年,十二月初六。 历书曰,鹫鸟厉疾。 靖州长水府境内的官道上,大军逶迤向北而行,前军为安平军,后军为河阳军,皆是大都督厉天润帐下久经沙场的主力精锐。 飞羽军四千骑兵在外围游弋哨探。 中军乃是直接隶属大都督府的亲卫营五千虎贲,他们簇拥着怀安郡公、靖州大都督厉的旗帜沉稳行进。 在重重大军保护之中,已经暌违战场前线四年之久的厉天润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脸色平静镇定,丝毫看不出他是一个长期遭受病痛折磨、每七天就必须要由神医薛怀义施以金针秘法的病人。 在他身旁,厉冰雪身披轻甲,青丝皆藏于头盔之下。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 其他人都知趣地离这对父女远一些。 厉天润双手挽着缰绳,目光所及皆是大齐的壮丽河山,纵然在这寒冬腊月,依然像一幅意境深远美不胜收的画卷。 “还在生我的气?” 他转头望着厉冰雪,面带微笑地询问。 厉冰雪低着头,闷声道:“女儿怎敢生爹爹的气?” 她微微一顿,还是忍不住直言道:“爹爹,既然陛下已经做出定夺,你为何坚持要亲身上阵?” 厉天润目光悠远,缓缓道:“冰雪,你说庆聿恭为何要让牛存节担当西线主帅?” 厉冰雪下意识地说道:“因为沫阳路大多是伪燕军队,自然要让牛存节领兵,如果让景军武将统领,下面那些将领和士卒未必服气。” “对也不对。” 厉天润依旧温和地说道:“庆聿恭从来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十年前蒙山之战,原本你父亲不止创造歼敌万余人的记录,庆聿定险些就率主力踏进陷阱救援那支先锋,是庆聿恭劝阻了他的父亲。当然,最终庆聿定还是因为那场败仗郁郁而终,但如果不是庆聿恭机敏果决,庆聿定很有可能死在战场上,那会让齐景之间的局势发生极大的变化。” 厉冰雪心中默念,或许那场败仗就是庆聿恭的执念吧。 厉天润继续说道:“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庆聿恭决不会优柔寡断,他如果想换掉牛存节,没有人能阻止。眼下他让牛存节担当主帅,除了你说的那些原因,关键在于他想让牛存节引诱我上钩。毕竟世人皆知,景军和燕军的实力相差悬殊,牛存节和他麾下的燕军极有可能成为我军的突破口。” 厉冰雪不解地问道:“那为何爹爹——” “为何我还要上钩?” 厉天润笑了笑,神态愈发从容:“陛下和陆沉是为我着想,希望我能多活几年,但是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不论陛下的计划多么周密,不论陆沉安排的后手多么妥当,只要我没有出现在前线,庆聿恭就不会亲身涉险。我和他虽然只是当年在战场上远远见过一面,但我知道我们本质上是一类人,至少在耐心这一点上,我们都足够沉得住气。” 厉冰雪默然。 厉天润转头看着她,宽慰道:“陛下和陆沉的计划很好,让我免去很多要操心的事情,所以虽然都是出征前线,这一次我不会有太大的压力,你莫要担心。” 厉冰雪稍稍放心,朝着自己的父亲露出一抹温顺的笑容。 厉天润微微一笑,回首望向辽阔壮美的天地,呼吸着似乎很久没有体会过的清冷空气。 他脑海中浮现这三十载的戎马生涯,感觉到那股热血渐渐回到自己的体内。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会不声不响地病死在床上。 往昔荣耀峥嵘,尽皆化作一声苍老的叹息。 而如今,千军万马,风声呼啸。 (本章完) 493【只争朝夕】 永嘉城东郊,大齐京军金吾大营。 校场之上,将士们正在努力操练。 陆沉沿着校场边缘缓步前行,身后跟着金吾大营一众武将。 在他奏请天子得到允准后,现如今陈澜钰任金吾大营行军总管,兼振威军都指挥使,严秉依旧任立威军都指挥使。 刘隐作为陆沉从边军带来的心腹大将,又在北伐战事立下很多功劳,此番顺理成章地扶正,擢升镇威军都指挥使。 看完一圈之后,陆沉微微颔首道:“士气很不错,你们都辛苦了。” “多谢侯爷夸赞,这是末将应尽的本分!” 众将口中谦逊,脸上的笑容却出卖了他们的真实想法。 就连严秉这个江南门阀的边缘人物都显得很放松。 此时此刻,严秉的声音颇为洪亮,甚至比刘隐更大。 虽然陆沉从来没有要他表忠心,然而严秉已经悄然下定决心,这辈子就跟着这位年轻的国侯做事。 不过陆沉最终还是保留了他的军职,往后也没有刻意刁难他。 每月的饷银都会按时发放,且没有任何克扣,当然从严秉到下面的将官都没有胆量伸手喝兵血,因此军中的风气一天好过一天,再加上将士们每天都能吃饱饭,对于训练也不再有任何抗拒和敷衍。 严秉忽然发现领兵原来也可以很简单。 唯独陈澜钰就像藏于雾中,锋芒尽掩,却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陈澜钰稍稍思忖,附和道:“侯爷所言极是,景军不可能长时间空耗粮草。” 陆沉对他只有这两个要求。 严秉要做的事情很明确,研读兵书,认真练兵。 陈澜钰沉吟道:“眼下南北战火同起,不过末将认为南诏国的十万兵马多半只是虚张声势,只要我朝江北边军没有溃败,南诏国主就不敢将我朝得罪得太狠,现在不过是趁火打劫而已。只要永定侯带着武威大营的两军赶到太平州,南疆的局势就会稳定下来,所以江北的战局至关重要。此战我朝若胜,景军必定士气大伤,一两年内绝对没有再度南下的决心。” 对于身边这位颇具儒将气质的老熟人,陆沉一直很尊重但又带着些许疏离。 陆沉淡淡一笑,趁势勉励他们几句,然后说道:“都去忙吧,陈总管陪我走走。” 他知道自己没有天赋之才,顶多只能算中人之姿,但是体会过这种满心舒畅的生活,他不可能再去捧那些江南门阀的臭脚。 严秉从来没有这样充实且轻松过,此刻他才幡然醒悟在陆沉手下带兵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愈发理解那些追随陆沉来京城的边军将士为何那般忠诚。 片刻过后,陆沉主动挑起话头:“你对如今的局势怎么看?” 不仅仅因为陈澜钰如今是天子的心腹股肱,更关键的是陆沉完全看不透此人的心思,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显得平静从容,隐约有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 京军叛乱平息之后,严秉在那段时间惶恐不安,虽然他没有参与叛乱,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站得很正,但是依然会担心自己被陆沉扫地出门,毕竟他对于陆沉来说只是一个外人。 众将立刻行礼告退,陆沉和陈澜钰则继续沿着营地内平整的土地前行。 他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整天沉湎于勾心斗角,也不必在意京城那些纠缠不清的人情交际,外面所有风浪都被陆沉隔绝在营地之外,再也没人可以将手伸进来。 其实当初在淮州军的时候,陆沉对此就有很清晰的感知,萧望之麾下众将性情各异,但无论是耿直如宋世飞,还是沉稳如段作章,他们的一举一动多多少少都会带出几分内心的想法。 陆沉点了点头,道:“江北暂时还处于相持态势,但是我预计这种微妙的平衡最迟两个月之内就会被打破。” “所以我向陛下奏请,由你领振威、立威二军提前准备和出动,以在关键时候支援靖州军。” 陆沉停下脚步,郑重地说道:“这個任务太过重要,交给别人我不放心,目前只有你能胜任。我现在先和你通个气,今天晚些时候便会有陛下的旨意以及调兵军令送到你手上。” 陈澜钰目光微凝,垂首道:“末将领命。” 陆沉便向他详细阐述了计划的一部分。 纵然陈澜钰素来面如平湖,在听完陆沉的谋划后亦是难掩讶色,最终敬服地说道:“侯爷之谋高屋建瓴,末将远不及也。” 陆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摇头道:“你我之间就不必这般客套了,我已经和右相说过,你带兵出京不需要操心任何后勤问题,只要按时将振威军和立威军带到预定的位置就行。” 陈澜钰正色道:“末将保证绝对不会贻误军机,否则愿以军法从事!” …… 翌日,卯时初刻。 皇城,天子寝宫。 距离上朝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自从李端登基之后,他便将上朝的时间稍作调整,夏秋两季为卯时三刻(早上六点),冬春两季则是辰时初刻(早上七点),这对于京中那些上了年纪的官员来说,足以称得上皇恩浩荡。 当初先帝在位时,无论春夏秋冬寒风苦雨,京官必须在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赶在卯时初刻之前入宫静候,这毫无疑问是极其痛苦的折磨。 李端就是通过这种数不胜数的小细节,以及更加重要的放权和尊重,逐渐收获朝中一些大臣的忠心,而不是只靠着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和虚无缥缈的许诺。 寝宫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这不是他喜欢铺张奢靡,而是今天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李端靠在榻上,织经司提举秦正和太子李宗本肃立一旁。 殿内还站着一位鬓发微白的中年男人。 他的表情很凝重,额头上泛着细密的汗珠。 虽说天子寝宫颇为温暖,不像室外那般寒气浸骨,但他如此神态也显得太过紧张。 李端见状便打趣道:“桂爱卿,伱待会施针的时候可不要这么紧张,你的双手可掌握着朕的性命。” “陛下……” 中年男人欲言又止,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却是比哭更难看。 李端淡然道:“这是朕自己的决定,桂爱卿不必担心。你在太医院待了十二年,理应知道朕绝对不会迁怒于人。” 中年男人便是太医院正桂秋良,也是神医薛怀义的大师兄,他们两人便是先帝朝太医院正郁李仁最杰出的弟子。 李端这句话让桂秋良感触极深,他当然知道历朝历代,太医这个行当极高的危险性,稍有差池就是死罪。但是在他进入太医院这十二年以来,天子和宫中贵人从未刁难过太医,哪怕是在大皇子伤重不治的那个夜晚,天子在极其悲痛和愤怒的情况下,也没有将悲愤发泄在没有救回大皇子的太医身上。 十二年来,太医院有人来有人走,也有一些人受到国法的严惩,但都事出有因,没有一人含冤而死。 这就是桂秋良对天子这句表态深信不疑的原因。 然而他抬头望着榻上天子虚弱的神情,一时间只觉悲从中来,跪地叩首道:“微臣医术不精,恳请陛下降罪!” 李端轻轻一叹,示意秦正将这位忠心耿耿的太医院正扶起来,道:“朕知道你一片忠心,想让朕多活几年,如果这个愿景能够实现,朕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寿数冒险。但是如今大齐正遭到强敌的侵袭,朕岂能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既然时日无多,朕理当勤勉于国事。命数如此,朕早已坦然接受。” “是,陛下。” 桂秋良语调微颤。 李端看了一眼旁边沉痛难掩的太子,缓缓道:“无论如何,朕总不能在百官面前出丑,施针吧。” 桂秋良沉默片刻,最终再次跪下朝天子行叩首之礼,一字字道:“臣领旨。” 他起身来到案旁,将自己的药箱打开,从中取出一卷锦带,摊开之后,上面数十根长针在明亮的烛火下泛着寒光。 这是他的恩师郁李仁传下来的金针之术,只有他和薛怀义两人完全掌握。 秦正和太子默默地看着,两人眼中不约而同地涌起黯然神伤之色。 桂秋良平复心境,双手稳如磐石,金针纹丝不抖,依次刺入天子的穴位。 李端从来没有习武的经历,他的身体因为十五年的操劳和疾病的摧残也已极其虚弱,然而面对习武之人都会感觉到剧痛难忍的金针刺穴,他脸上依旧古井不波,深邃而又镇定的眼神一如往日。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清楚这种秘法会更快让他走向生命的终点。 但是这不重要。 因为桂秋良手中的金针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身体的病痛,暂时找回当年那个策马奔驰在大齐疆土上的皇七子。 如此便足够了。 他是大齐天子,纵然疾病缠身,又怎能缠绵榻上,无奈而又绝望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大半个时辰之后,梳洗更衣之后的李端身着玄色龙袍,步伐沉稳地登上御辇,在太子、禁卫和宫人的簇拥中,去往前朝端诚殿。 当此时,晨光初现,人间得见光明。 (本章完) 494【小跟班】 这场朝会平常又不平常。 议政的内容基本在群臣的意料之中,诸如江北边军的粮草供给、经界法的试点推行、部分州府的官员任免和调动,这也是近来文武百官操心的主要问题。 不平常之处,在于天子今天的状态出人意料。 虽说朝会一直正常召开,天子也极少缺席,朝廷的运转没有出现问题,但是能够进入端诚殿、尤其是靠近御前的重臣,在之前一两个月里,大多能发现天子的气色不太好,那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和虚弱。 再加上太子被授予监国辅政之权,东宫六傅和属官皆是朝中重臣,这些举动难免会惹人遐想。 直到今天看见沉稳如初、中气十足的天子,所有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其实这段时间朝野上下有些人心惶惶,南北两边同时大敌入侵,谁也不敢肯定大齐军队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倘若这个时候天子无法正常理政,那显然会是一场足以动摇王朝根基的灾难。 如今见到天子龙体康健,人心瞬间安定下来。 故此,当李端决定进一步扩大经界法推行的区域,从京城南边的江州丽水府到江州全境,略有些意外地得到满朝文武的全力支持。 他当然知道天子为何会病态全消。 朝会顺利结束,李端返回后宫,群臣相继退出端诚殿。 此间没有仆人丫鬟,皆被李道彦屏退。 “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京城已经连续很多天阴云密布,今天终于能够见到阳光,虽然冬日的空气依旧寒冷,但是暖阳洒在身上总会让人心情愉悦。 陆沉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陆沉看着前方宽阔广场上的大臣们,抬头看了一眼明媚的阳光,神情颇为复杂。 听到这个越来越熟悉和亲切的嗓音,陆沉迅疾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身行礼道:“请老相爷安。” “陆侯。” “哪有什么典故,不过是乡野落魄穷书生瞎取的名字。” 李道彦笑了笑,继而道:“你若耐烦,老朽就说说一个和这酒有关的故事。” 陆沉望着面前的酒坛,揭盖之后便觉酒香四溢,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上等佳酿。 陆沉刚想说自己乃是边疆来的蛮人,忽又记起面前老人的三孙子因为他的缘故,至今还在西南边疆的苦寒之地流放,便改口道:“在老相爷面前岂能不知礼?” 陆沉一笑应下,随即陪着老人走出皇宫,待其坐上马车之后,和等候在宫外的秦子龙交代一声,便带着二十余名亲兵跟在相府马车的后面。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 李道彦显然已经习惯这個年轻人偶尔的玩闹性子,顺势打趣道:“像陆侯这么守礼的年轻人如今已经不多见了。” 这一次李道彦没有选择在李氏正堂锦麟堂招待陆沉,反而是府内东北角上颇为清静的花厅半水阁。 李道彦便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随老朽去家中坐坐。前段时间老家那边的晚辈送来了几坛佳酿荻花云,你且尝尝,若是喜欢就带回去。” “故事好,晚辈最喜欢听故事。” “老相爷,这酒名叫荻花云,听着颇为别致,不知有何典故?” “这故事有些年头了,具体的时间、朝代和地点皆不可考。说是有一个怀才不遇的年轻人,家道中落举目无亲,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凑不出来,终日郁郁寡欢。后来他得知当地有一位乐善好施的富商,却又放不下面子前去祈求帮助。这年轻人并非那种死读书的迂腐之人,平常喜欢钻研一些事情,偶然想到一个酿酒的法子,于是便有了第一壶荻花云的出现。” “之所以他会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位富商的名字里就有一个云字,而荻花是当地人颇为喜爱的一种花。虽说年轻人酿出了荻花云,但是这酒味道平平,根本谈不上如何香醇,自然也就无法引起旁人的注意。万般无奈之下,这个年轻人带着最好的一坛荻花云,敲开了那位富商家的大门。” 说到这儿,李道彦忽地停顿,问道:“你猜猜后续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我猜年轻人压根没有见到富商的面,被那家的门子赶了出去,酒坛掉落在地碎开,他一腔心血酿成的荻花云混入污泥之中。” 李道彦一怔,随即失笑道:“这倒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过事实刚好相反,那家的门子很有礼貌地将年轻人请了进去,富商直接花一百两银子买下这坛荻花云。年轻人靠着这笔盘缠入京赶考,一年后金榜题名,最后居然做到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年轻人发迹之后,数次提携帮助那位富商以报答对方的恩情,他也曾问过富商,当年为何肯花一百两银子买那坛酒。” 迎着老人饶有兴致的目光,陆沉淡然道:“对于富商来说,一百两银子不值一提,但如果用这笔银子换来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感恩,对于他来说是极其划算的买卖。” “是,但不全是。” 李道彦微笑道:“富商起初不肯说,最后实在搪塞不过去,只能老实回答。原来当年他早就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处境,一直在等着年轻人主动登门。他说,如果这个年轻人连舍下脸面的勇气都没有,他为何不拿着一百两银子去喝花酒呢?扔给那些青楼花魁,好歹能听到几声娇滴滴的大爷,总好过浪费在一个怯懦书生的身上。” 陆沉心中微动,感慨道:“这位富商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这个故事虽然没有那些波澜壮阔峰回路转,却也别有一番韵味。老相爷,那位年轻人想必就是李氏先祖?” “没错。” 李道彦往后靠着椅背,坦然道:“那是几百年前的故事,李家历代人口口相传,或许早已偏离了事情的真相,也有可能是后人牵强附会,想要让这荻花云卖出高价,刻意编撰了这样一段故事。” 陆沉心领神会,点头道:“是啊,当年李氏先祖用一坛荻花云换来百两纹银,如今这一坛荻花云肯定不能高过先祖亲手所酿的价格,但是也不能太低让先祖蒙羞。我猜,市面上一坛荻花云如今的售价是九十九两?” 李道彦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点了点他,愈发轻松地说道:“放心,老朽不收你的银子。曾经听陛下笑谈,你这个年轻人明明家资丰厚,陆家商号日进斗金,偏偏有见钱眼开的习惯。” “如今我好歹也是国侯,总不能一直问自家老爹要银子花。” 陆沉一笑带过,继而道:“当年李氏先祖用一坛荻花云换来锦麟李氏数百年基业,成就江南第一望族的根基。如今老相爷拿出这坛荻花云,不知晚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代价就言重了,只是想请陆侯帮老朽一个小忙。” 李道彦依旧从容,目光炯炯。 陆沉镇定地说道:“还请老相爷直言相告。” 一名身材高瘦的少年走进半水阁,来到近前先向李道彦行礼,然后在老人的目光鼓励下,转身朝陆沉行礼道:“小子李公绪,见过陆侯爷。”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少年脸上带着几分稚气,虽然身量看着像十五六岁,实际年龄肯定要小一些。 不愧是当朝左相亲自培养出来的少年,在陆沉这位杀人无数的武勋面前,他既无怯懦畏惧之色,也无骄狂自负之意,和那个李云义李三郎竟无半点相似。 此刻陆沉已经隐约猜到那位老人的用意,但是仍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于是看向对方说道:“老相爷,我是武勋。” 言下之意,您老人家身为江南门阀魁首、满朝文官领袖,把最得意的小孙子塞过来,是不是有点儿戏? 李道彦却道:“他是老朽的小孙子,小名稚鱼儿。虽说他看着很文弱,但是他从五岁开始便已经一边读书一边习武,如今也算是皮糙肉厚。当然,他那点微末技艺肯定无法和陆侯相比,连给陆侯做亲兵都不够格。老朽之意,陆侯不必担心稚鱼儿娇生惯养,他可以跟着你风里来雨里去,而且保证不会有半点怨言。” 陆沉迟疑道:“老相爷,你知道我对诗文一窍不通,小公子正是发奋读书的年纪,让他跟在我身边确实不太好。” “李家读书的人已经够多了,不缺他一个。” 李道彦在这一刻目光深沉,缓缓道:“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满目腐朽衰败之景。李家子弟要么成日里钻研蝇营狗苟,要么满脑子阴谋诡计,败亡之迹日益明显。稚鱼儿还很小,如今不过十四岁,正因为他还没有沾染上这座大宅里的腐朽之气,老朽才将他送到陆侯身边,让他能够见一见外面辽阔的天地,看一看人间真实的模样。” “如此,或许能有所成。” 陆沉默然。 李道彦看向那坛荻花云,语调中多了几分恳求之意:“陆侯,这坛酒只是束脩之礼,老朽肯定不会让你平白辛苦一场。” 对于这位执掌朝堂大权的宰相而言,这句话已经不太符合他平时的风格,因此愈见真诚。 陆沉看着老人复杂的目光,最终点了点头。 李公绪当即向陆沉跪下叩首,清脆的声音响起。 “弟子李公绪,拜见先生!” (本章完) 495【命数如织】 李道彦虽然垂垂老矣,魄力和果断却远非年轻人可比。 当陆沉点头应允之后,老人当即命人给李公绪准备几套换洗衣裳,一叠银票和些许碎银子,外加二十余本书,这就是李公绪的全部家当,用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装着。 及至来到山阳侯府,陆沉直接将这个少年交给秦子龙,暂时安置到东跨院——这里是侯府亲兵们居住的地方,两排对向而立的房子,每两人一间房,也亏得这座侯府面积宽广房屋众多,否则无法提供这样的条件。 寻常武勋府邸的亲兵,大多只能十几人挤在一个通铺里。 但是对于出身于锦麟李氏,从小就锦衣玉食的李公绪来说,这样的条件依旧显得极其简陋。 “李少爷,往后你就跟我住一间房吧。” 秦子龙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李公绪将书箱和包袱放下,垂首道:“秦统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麾下的一名亲兵,不敢担少爷之称。统领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亦或唤我九郎,我在家里平辈中排行第九。” “行。” 相较于旁边那些狼吞虎咽的亲兵们,李公绪的吃相要文雅许多。 这是他离开李家的第一個夜晚,他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这种生活将会维持很长时间。 相较于其他有着类似家世背景的同龄人,李公绪显然要早熟一些,他并不在意如今的生活条件,只是有些担忧。 黑暗之中,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 所谓交易,便是以他向陆沉拜师为契机,锦麟李氏和对方达成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盟,将来在一些必要的时候相互扶持。 不知过了多久,李公绪吹灭烛火,躺下之后却迟迟无法入睡。 少年眼中不由得涌起好胜的情绪。 这样的标准甚至已经超过一些落魄勋贵们的伙食。 从他的视角看来,祖父让他拜师不止是想让他开阔眼界和心胸,更有几分交易的意味,而且后者更加重要。 用完晚饭、洗漱过后,李公绪从书箱中取出一本经义集注,在昏黄的烛光下研读,很快就进入忘我的境地。 秦子龙身为陆沉最信任的人之一,对京城那些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历来厌憎,眼前这个少年虽然还保留着世家公子的矜持,和那些纨绔还是有些不同,因此他不介意给对方一个笑脸。 秦子龙看了片刻顿觉索然无味,然后躺在床上出神,渐渐进入梦乡。 注意到这个变化的秦子龙暗暗一笑。 这让少年很好奇,那位年轻的国侯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比拳头还大的白面馒头、十分浓稠的白粥、加了肉丝的炒面、每人必须吃下的两个水煮鸡子以及几种调味小菜。 少年敏锐地意识到,祖父应该是看到了某种危机,同时也能证明陆沉在祖父心中的地位和重要性。 操练结束,纵然李公绪在五六岁时就开始打磨根骨,后来武功也没有荒废,但依旧累得气喘吁吁,反观那些亲兵却一个个都跟无事发生一样。 翌日清早,天才蒙蒙亮,李公绪就被秦子龙从睡梦中喊起来,随即穿上衣服来到院外的平地上,跟着这些从边疆来的亲兵出操。 此刻他才知道,除了正在参与战事之外,这是他们每天雷打不动的日常,无论刮风下雨骄阳冬雪,半个时辰的早操都必须完成。 带着这样的心思,少年加入了亲兵队伍,开始冷静而又细致的观察。 随后便是吃早饭,侯府的伙食谈不上如何奢华,却有几个非常明显的特点,那就是量大和美味。 秦子龙将水煮鸡子剥开然后快速解决,擦了擦嘴对少年问道:“九郎有心事?” 李公绪摇头道:“没……没有。” “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秦子龙笑了笑,说道:“往后我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同袍,不齐心可是一件麻烦事。” 李公绪毕竟带着几分少年的锐气,闻言便压低声音道:“秦统领,我以前听说侯爷爱兵如子,那为何早上只有我们……” “原来你在想这个。” 秦子龙神态从容,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是不是想说,侯爷好像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让我们这些人天没亮就起来操练,他自己却躲在后宅睡大觉?” 李公绪连忙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子龙却道:“是也无妨。看在你今天没有掉队的份上,我就告诉你真相。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侯爷每天都会跟我们一起操练,但是我们完全跟不上侯爷,反倒会拖累了他。于是后来侯爷给我们制定了一套标准,也就是你刚才体会过的强度。至于侯爷自己,你以为他会躲起来睡大觉?” 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旁边的几名亲兵也笑了起来,其中一人接话道:“九郎,侯爷比我们起得更早,练得更苦。” “我们侯爷不光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京城里的权贵子弟,不说天赋和才华,光是努力这两个字,没人比得上侯爷一根毫毛!” “侯爷不跟我们一起出操,只是不想打击我们而已。” “伱这厮还好意思说,那几次都是你拖了大家的后腿,要不侯爷也不会嫌弃我们。” “咳咳,现在除了秦大哥,还有谁比我练得更狠?” 亲兵们越说越兴奋,李公绪却变得很沉默。 看着这些每当提及陆沉就会满眼崇敬的昂藏汉子,他忽然明白祖父真正的用意,只有身处其中才能逐渐看见那位年轻国侯光芒之下的真身。 辰时初刻,秦子龙点出五十名亲兵,跟随陆沉前往军事院,李公绪亦在其中。 陆沉进入军事院节堂和几位军务大臣磋商兵事,亲兵们就在外面等候。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李公绪发现这些同袍在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先前他们在侯府的时候也会嬉笑谈天,本就是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这种情况也很正常。但是当他们进入外人的视线,立刻变得沉默寡言气氛森严,那种冷冽的杀气从内到外散发出来。 秦子龙似是看出他的疑惑,淡然地解释道:“出门在外,兄弟们没人愿意给侯爷丢脸,哪怕侯爷不会因此责罚我们。” 李公绪点头道:“我明白了。” 正午时分,陆沉忙完军务,带着亲兵们穿街过巷,径直赶往皇宫。 他们显然没有时间坐下来吃午饭,秦子龙带着李公绪和另外几人,在街上买了一大摞烧饼,就着随身携带的水囊填饱肚子。 这一次李公绪终于看到了陆沉和亲兵们一起用餐。 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无论陆沉站着或是坐着,他就像是一块充满吸引力的铁石,所有亲兵都会下意识地以他为核心。 少年心中暗暗感慨,这是何等可怕的威望。 他一边啃着烧饼,一边悄悄打量着陆沉。 只见他眉头微皱,很显然哪怕是在这段短暂的吃饭时间,这位年轻国侯也在思考大事。 陆沉在宫中待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又去了一趟中书,这次李公绪被他带在身边,少年旁观了他和两位宰相商讨边军后勤的细节。 等到从中书出来,陆沉又回了一趟军事院,忙完之后已经入夜。 永嘉城华灯初上,数十骑策马缓行,朝着山阳侯府行进。 人间渐趋静谧。 李公绪位于队伍之中,看着前方那位年轻国侯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这就是陆沉的一天。 与李公绪想象中的波诡云谲毫无关联,相反却有些平淡无奇。 没有惊心动魄步步为营,有的只是从早到晚忙碌不停,但是有几个画面让李公绪印象深刻。 早上亲兵们谈论陆沉时,脸上洋溢着的骄傲和崇敬。 中午在街边暂歇啃烧饼时,陆沉平静而又深邃的目光。 在中书和两位宰相商讨江北边军粮草供给时,陆沉寸步不让甚至和右相薛南亭起了争执。 这些画面在他眼前交织融合,最终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有两个字悄然浮现在少年的脑海里。 务实。 在虚浮之风盛行京城的当下,这样一个二十岁出头就登上高位的年轻人,还能保持如此谨慎且勤勉的心态,李公绪当然知道这有多么难得。 他忽然明白陆沉为何能在短短几年里青云直上,为何能在边境击败不可一世的景军,为何能得到天子绝对的信任。 为何能让他祖父主动结交,并且将李家的利益和他联系在一起。 回到山阳侯府,陆沉转身看着亲兵们,微笑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子龙明天换一批人随我出门。留在府中的人也不能懈怠,操练之余多看看书提升自己,将来才能有所作为,而不是一辈子当我的亲兵。” 秦子龙朗声道:“是!” 他顿了一顿,又讨好地笑道:“能一直跟着侯爷才好呢。” “夯货。” 陆沉笑骂一句,随即转身向后宅走去,亲兵们也都笑了起来。 李公绪静静地旁观这一幕。 陆沉没有因为他是李道彦最疼爱的孙子,就对他另眼相看,或者特地跟他多说几句话。 李公绪心中并无失落,相反他隐约觉得这就是陆沉可以收获这些亲兵忠心的根源。 一视同仁。 他望着陆沉远去的背影,心里悄然涌起一抹敬意。 这一晚他打破了自己坚持多年的规矩,没有秉烛夜读,洗漱过后早早就躺在床上。 少年闭眼想了很久,一个念头逐渐成型,而且越来越清晰且坚定。 原来祖父让他拜师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出于那些复杂的考虑,或者说那些因素只是附带,祖父最大的希冀是他能够接近陆沉,学习他的优点。 将来成为他那样的人。 这才是锦麟李氏真正的未来。 (本章完) 496【当为磐石】 建武十四年逐渐走向尾声,距离年节已经不足半个月的时间,然而在江北大地尤其是定州境内,却感觉不到丝毫喜庆的氛围。 景军强攻夺占定风道之后,因为彼时定州军主力还在雷泽平原东南部围歼谋良虎率领的燕军,等到他们收兵北上加固积善屯防线时,景军已经完成对定州北部的侵占。 眼下除了飞云军坚守的封丘城外,定州将近三分之一的疆域落入景军手中。 这里面包括一座府城、九座县城以及数不胜数的村镇。 虽然这一次景军在庆聿恭的严令下,没有再弄出屠城之类灭绝人性的举动,但是指望这些景廉族战士像陆沉麾下的齐军一样,友好对待当地百姓,显然是不太现实的奢望。 随着定州北部陷落,南边的齐人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慌,如今他们唯一的希冀就是积善屯防线能够守住。 这条长约七十余里、宽约三十余里的防线是汝阴城以及周边广袤区域的唯一屏障。 不同于定风道的狭窄逼仄和清流关的易守难攻,积善屯防线其实是一片开阔地带,除了寨堡之外没有天险仰仗。 这意味着齐军必须直面景军的攻势,唯一的依托就是相互连接的寨堡体系。 十五年前景军仅用十二天就攻破河洛城,并非因为他们人人都能飞天遁地,而是当时的河洛城防备极其空虚,再加上部分北方世族充作内应,才出现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果。 裴邃将盖有大都督印信的军令递过去,继续说道:“大都督有令,镇北军接替坪山军驻守此城,你部暂时后撤休整。” 他看了一眼裴邃身后的镇北军,问道:“大都督让你亲自领兵过来援护?” 坪山军的处境越来越艰难,最后连康延孝本人也带着亲兵杀入战团。 定州北部的大片树林也给了景军工匠便捷的条件。 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尤其是去年灭赵之战的淬炼,如今的景军单论武力可能比不上十五年前的鼎盛时期,但是他们在阵法、军纪和对器械的运用上,比之当年要强出不少。 景军依靠强大的骑兵掠阵,迫使坪山军只能缩在寨堡里面死守。 “不是援护,是换防。” 便在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副指挥使叶顺卿来到近前,面带喜色地说道:“将军,镇北军赶来支援了,裴将军已至城后!” 虽然最后景军还退了回去,但康延孝眼中没有半点喜色。 从十一月下旬到现在,景军已经先后发起四次攻势,一次比一次凶猛,对守在最前面的坪山军造成极大的威胁。 军城上下,杀声如潮。 冬日清冷的阳光中,数千景军步卒第五次杀上来,朝着坪山军主力镇守的军城发起猛攻。 如今的景军没有内应配合,然而他们已经拥有了极其完整、甚至不弱于齐军装备的攻城器械。 这一战从上午到午后,持续了将近三個时辰。 康延孝和裴邃同为萧望之麾下的老将,两人相识已经十余年,自然不需要那些客套寒暄。 康延孝神色一振,连忙带着一众将领来到军城后方。 他看着周围将士们脸上的血污和疲惫至极的眼神,心情愈发沉重。 从古至今,守城之术绝非只是一个守字,一个明智的主帅必然会采取攻守兼备的策略,在坚守的前提下抓住机会主动出击,才有可能击败敌人,否则只能被动地挨打。 只见镇北军旗帜飘扬,无数精锐军容严整。 坪山军都指挥使康延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康延孝苦笑一声。 身为军人他当然要服从命令,但是这封军令代表着萧望之对战场形势的预判,坪山军已经无法继续支撑,再不调整很有可能被景军攻破防线。 萧望之将麾下最强的镇北军调上来,意味着接下来景军的攻势会更加疯狂,这个时候只有被称之为铁军的镇北军才能抗衡。 一念及此,康延孝愧然道:“让大都督失望了。” 裴邃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老康,这场大战才刚刚开始,难道你们坪山军想从头打到尾?总得给我们一点机会跟北边的王八蛋过过手。你也不用心急,让你们回去休整不代表你就可以躺着。大都督对战事的谋划历来深远,如今景军摆明不会轻易罢手,难道你还担心后面没有拼命的机会?” 康延孝的表情渐渐舒展,笑道:“也对,还是你看得明白。” 裴邃道:“行了,不啰嗦了,趁着这会子景军退回去,赶快完成交接吧。” 两人并肩向城内走去,随即镇北军的将士们开始接手城防,坪山军则整备撤军。 临别之际,康延孝望着裴邃,郑重地说道:“老裴,小心一些,景军这次跟疯了一样。” 裴邃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阳光逐渐偏西,镇北军将士们肃立城墙之上,坚毅地望着北方辽阔的天空。 他们仿佛与这座坚固的军城融为一体,化作无数大齐子民身前屹立不倒的屏障。 …… 在距离前线三十余里的积善屯内,临时都督府已经入驻,一道又一道军令从这里发出,继续夯实着前方的防线。 “虽说庆聿恭此番手笔很大,但是景国皇帝依然没有尽全力。景廉九军,目前动用的也只有夏山、防城、定白三军以及那些仆从军。如果不是景帝忌惮庆聿恭的实力,想要用这一仗消耗庆聿氏的兵力,恐怕我们的处境会更艰难。” 萧望之亲自倒了一杯茶,放在风尘仆仆的陆通面前。 陆通打量着他的脸色,直白地问道:“接下来伱打算怎么做?” 萧望之在他对面坐下,语调很平静:“还是你先说说京城那边的情况,以及陆沉那孩子的谋划。” 虽然陆通没有提及,但是萧望之很清楚他的来意,之前他收到天子让八百里快马送来的密旨,命他务必避战诱使景军南下,如今陆通又跋山涉水地赶来,肯定是为了当面详解具体的细节。 “皇帝陛下的状况不太好。” 陆通只用一句话就让萧望之眉头皱了起来。 待他听完陆通的叙述,不由得轻声一叹。 陆通明白他这声喟叹的由来,亦感慨道:“大帅生不逢时,如果他能活到现在,又岂会……” 一时间,两位风雨同舟数十年的中年男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倘若杨光远能活到现在,景军又怎敢如此强势,只恨他没有遇到一个好皇帝。 萧望之整理心情,抬眼看向悬挂在墙上的简易地图,缓缓道:“陛下以身作饵,陆沉提前筹谋后手,再加上厉都督亲身上阵,就算庆聿恭像以往那样谨慎行事,景帝也不会容忍他贻误军机。只不过,就算庆聿恭带着主力踏入陷阱,他也不会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东线的兵力可能不够。” 陆通心中微动,仿佛时光倒转回到二十年前,那时候他和萧望之是杨光远身边最优秀的后辈,经常会因为泾河防线的军务产生争执。 这一次他没有反驳萧望之的判断,只点头道:“在来的路上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厉天润手里有九军将近十一万人,但是他不可能将所有兵力都投入到决战之地,毕竟靖州防线那么漫长,总得提防庆聿恭虚晃一枪。一旦东线会战打响,京军倒是可以派兵北上支援,却也不能倾巢而出,那样会让庆聿恭警惕,我估计最多只有四五万兵马。” “算下来还是十万之数。” 萧望之接过话头,继而道:“厉都督应该能用这十万兵马扎好一个口袋,但问题是能否吃掉庆聿恭麾下的主力?” 陆通沉思片刻,略显凝重地说道:“恐怕有些难度。” 萧望之沉声道:“不止有些难度。你没有见过这段时间北边景军的攻势,他们还不是庆聿恭手中最精锐的兵马,却已经让坪山军守得十分艰难,所以我才将镇北军派上去。想要在正面战场上解决庆聿恭的主力,我们不能有丝毫轻视,而且必须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 两人一言一语,逐渐将战场局势勾勒得更加清晰。 东西两线,靖州和定州,每一支兵马都被他们考虑在内。 陆通忽然醒悟过来,或许这就是陆沉请他匆忙北上的原因,毕竟萧望之亲临前线,对于整个方略肯定能提出极其有益的补充。 他将这个想法说出来,然后问道:“兵从何处来?” 萧望之起身来到墙边,看着地图上的标识,目光忽地移动到南方,定州和淮州接壤之处。 青田城和涌泉关。 他微微一笑道:“你是否还记得当年青峡之战过后,我带着淮州军和京营三军反攻青田城,然后淮州军主力西出盘龙关?” “自然记得。” 陆通也站了起来,来到跟前说道:“你想故技重施?这次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景军摆明了要从你身上咬下一大块肉,他们可不会在意你是不是佯败,一旦有机会必然会大军南下。” 萧望之镇定地说道:“照猫画虎肯定不行,小瞧敌人就是葬送自己。不过,我想这次我可以演得更像一样,不过是一退一进,用定州的败局换取靖州的大捷。” 陆通渐渐回过味来,他看着相交数十年的挚友,神情凝重地说道:“你这样做……可能会让你一世英名尽毁。” 萧望之转头望着他,从容而又坚定地说道:“英名?不过是虚名而已。” “只要能让大齐取得最后的胜利,我个人的荣辱不值一提。” (本章完) 497【钩沉】 永嘉城历经千年发展,如今又是大齐京城,政治经济中心合二为一,已然超过旧都河洛与景朝大都,成为当世第一大城。 城内居民逾百万,商铺酒肆不计其数。 在如今的客观条件下,想要在这座大城里找到一个特定的目标,无异于大海捞针。这也是织经司明知城内藏匿着北方燕景两国的奸细,依然拿对方没办法的原因。 尤其是在北城几大极其繁华热闹的市集,历来是鱼龙混杂之地,很多不起眼的店铺就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比如翠微坊内一家名为“杏林阁”的药馆。 很普通的名字,很简朴的门面,和同一条街上的其他店铺比起来不值一提。 陆沉稍稍思忖,恍然道:“所以这位边干办才是你给景国奸细埋下的伏手?” 后者怀疑陆家是北燕的细作,于是对陆沉展开一场细致的盘问,当时他说起几件很诡异的事情,其中就有建武八年萧望之策划的涌泉关攻势。 只有他们提前得知李端的身体状况,才有可能在边疆战事中冒险施为。 陆沉稍稍松了口气,道:“但是有心人可以从这张药方判断出陛下的状况。” “东西呢?” 陆沉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记忆里好像听过此事。 马车平稳地朝南面宫城行去。 那还是他以陆家少爷的身份第一次进入广陵城的时候,他被织经司的密探带到广陵府衙面见苏云青。 “这是自然,所以我让边胤做了几件事。六年前,也就是建武八年初秋,淮州都督府策划涌泉关攻势,这其实是陛下、我和荣国公联手做的一个局。那时候边胤已经和景国奸细建立初步的信任,他将这个谋划暗中传递给北边,最终导致涌泉关攻势被敌人提前得知,我军无功而返。” 秦正道:“沈庆中帷薄不修的证据,清源薛氏也就是右相族中的那些问题,都是由边胤提供给北边。将近六年多的时间里,他出手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很重要,所以他已经得到了景人的信任。景人通过他占了我朝不少便宜,陛下出于对我的信任,一直没有计较过这些事,但是我心里其实很忐忑。这样一颗重要的棋子,如果始终无法发挥他的作用,我岂不是大齐的罪人?” 谭掌柜不情不愿地从怀中取出一张誊抄的药方,交到男子手中。 虽说干办一职品阶不高,但是手中的权力不小,在织经司里的地位大抵类似于朝堂上的御史。 这一刻秦正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 陆沉理了理思绪,缓缓道:“所以院判谭东平是伱早就安排好的暗手,通过他将这张药方送给北边的奸细?” 男子往药方上瞄了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将药方折叠塞进怀中,临走时叮嘱道:“告诉你家老爷,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秦正平静地说道:“他叫边胤,织经司先后有十二位干办,他是第三位。” 陆沉目光微凝。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大人,到了。” 秦正没有否认。 出乎他的意料,秦正摇头道:“不是。” 三旬男子语调低沉,开门见山。 冬日清冷的阳光中,秦正走在宽阔的广场上,望着前方巍峨的端诚殿,缓缓道:“陆侯,我和织经司的任务已经完成。此战能否击败北方强大的敌人,能否不让陛下的心血付之东流,全仰仗荣国公、厉都督、阁下以及大齐的将士们。” 秦正坦然道:“是,不过你不用担心药方有问题,那是桂秋良开的方子,经由多位太医交叉验证,而且会让人提前试药,宫里对这方面一直把控得非常严格。” 他轻声道:“起初陛下不同意我这样做,因为想要取得景人的信任,我们势必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我始终认为,织经司存在的意义不能只针对大齐内部,在最关键的位置埋下一根刺,或许能在某些时刻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陛下最终应允,我经过慎重的考虑选择了边胤。他出生于江南湖州,家里没人死在景军的屠刀下,家境比较贫寒生活很清苦,而且在织经司位卑而权重,这样的人很容易成为景国奸细的目标。” 那还是他刚刚来到这個世界的时候,因为卷入织经司和北边察事厅的争斗,后来得到苏云青的欣赏,特地用功劳给陆沉换了一个干办的正七品官职。 “我家老爷说了,只此一次,没有下次!” 原因倒也不复杂,杏林阁真正的幕后东家是太医院的院判谭东平,其人地位仅在院正桂秋良之下。 谭掌柜看起来很紧张,男子并不意外,毕竟他们两人今天见面的事情若是暴露出去,必然会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两人先后走下马车,从和宁门步入皇宫。 陆沉神情略显凝重地说道:“那张药方是陛下所用?” 这显然是大齐内部有人在向北边通风报信,也是苏云青当时怀疑陆家的原因之一。 秦正随即和陆沉一起离开这个房间,从药馆后门的另外一条窄街,登上等候在这里的马车。 思忖片刻之后,他终于想了起来。 秦正继续说道:“又如前年那场针对右相的攻讦,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 毫无疑问这是引诱北边那对君臣上钩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但是这家药馆的生意很不错,而且他们的顾客大多有一定的身份。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面前这位中年男人背负着怎样的压力。 谭掌柜恶狠狠地望着三旬男子离去的身影,等他走后不禁瘫软在地上。 这显然不太符合群臣对秦正的评价,以及天子对他的绝对信任。 秦正平复心境,温言道:“希望如此。” 约莫申时三刻,一名相貌平平无奇的三旬男子走进药馆,与伙计低声说了两句,然后便被引到后院。 一念及此,他望着对方凝重的神情,直言道:“秦大人,想要收获必须付出,我相信你和边干办忍耐七年之久,一定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谭掌柜磕头道:“多谢提举大人宽宥,草民感激不尽。” 今日从他口中知道的信息,解答了陆沉心里不少疑惑,因为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织经司相较于北边的细作表现得有些弱势。 陆沉眼露敬意,感慨道:“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以置信,按理来说织经司干办都是你的心腹,而且边胤还是第三人,说明他很早就进入织经司,景人居然真的相信他们能策反这样的人?” 陆沉点头道:“我记得,当时是有人弹劾右相的门生,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庆中,然后一群人站出来以各种罪名弹劾右相。” 药馆掌柜也姓谭,算是谭东平的远方亲戚,他打量了这名男子几眼,随后示意伙计退下。 “但是想要完全取得景人的信任也很难。” 至于这座药馆和谭掌柜,自然早就处在织经司精锐密探的控制之下。 这不是后怕,而是发自心底的恐惧。 屋内坐着两人,左边那位中年男人正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右边那位则是山阳侯陆沉。 秦正解释道:“织经司的确很早就注意到杏林阁的存在,也知道这是谭东平的产业,不过之前只是归档而已,因为谭东平没有对外泄露过太医院的隐秘,他只是利用自己的身份捯饬药材赚点银子。这种事稀松平常,陛下其实不怎么在意,只要下面的人守住底线,陛下允许他们拿点好处,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陆沉对此表示理解,但如果谭东平不是景人策反的内应,秦正要如何才能保证事情的发展遵循他的计划? 一念及此,他立刻反应过来,又问道:“拿走药方的人,背后主使是谁?” 听到这番话,陆沉微微一怔。 他挣扎着爬起来,然后快步走向旁边一个更加隐秘的房间,刚刚进门就双膝跪地,满头大汗地说道:“草民已经按照提举大人的要求,将药方交给了那人。” 陆沉不由得停下脚步。 这句话瞬间将陆沉拉回几年前。 秦正淡淡扫了掌柜一眼,道:“接下来这几天你要维持先前的状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织经司会将你和你家那位谭院判一起抓起来。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这只是走个过场,你们会暂时在织经司的大牢里待着,等时机成熟就可以放你们出来。” “原来如此。” 秦正没有丝毫隐瞒,微笑道:“是的,其实这件事不算很复杂。边胤是被景人策反的内应,这几个月他按照北边的指示,利用手中的职权将谭东平拉下水,通过谭东平打探陛下的病情。谭东平和他的心腹之前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即便他们被北边的奸细盯梢,这些人也不会露出破绽。现在只需要边胤将那张药方交给景国的奸细,此事就能圆满完成。” 他们口中的老爷自然是指太医院院判谭东平,而这张药方的来历也不言自明。 中年男人两鬓微白,目光温和,拱手道:“拜托了。” 陆沉还礼,正色道:“大齐必胜。” (本章完) 498【帝王之道】 北城,永宁坊。 一名三十余岁、衣着简朴的男子迈着一如往常的悠闲步伐,不紧不慢地走进一条巷子,七拐八拐之后进入一座外观很普通的民居。 关上大门之后,他的表情陡然郑重起来,快步走进里间。 “拿到了?” 一名比他稍微年长的男子起身相迎,语气略显急促。 那人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过去,低声道:“这就是齐帝最近用的药方子,我们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谭东平,包括今天边胤派人去杏林阁的过程,我们的人也在外面看着。” 李端语调温和,继而道:“来,陪朕说说话。” “是,父皇。” 这一刻,李宗本从他父皇的眼中看出深沉的疲惫。 虽然他们是景廉人,而且还是皇族阿里合氏的子弟,但如今至少表面上和齐人没有任何区别。 “宣。” 李宗本连忙摇头道:“儿臣不累。” 一片安静之中,外间响起大太监吕师周恭敬的声音:“启禀陛下,山阳侯和织经司秦提举求见。” 李宗本略显窘迫地说道:“父皇,儿臣没有冷落她。母妃只是过于关心儿臣,所谓关心则乱,其实儿臣心中有数。” 李宗本能够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更不必说眼下李宗本的真情流露。 李端欣慰地叹了一声。 池佑之没有犹豫:“好,拜托兄长了。” 关乎权柄二字。 “明辨是非,杀伐果决。虽然皇帝最需要御人之术,但是你不能将所有事情都丢给下面的官员处理。权力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你冷落它它便会远离你。多听多看,不要偏听偏信,看清楚下面人的对与错,该安抚的时候不要小气,该杀人的时候不要犹豫。只有让他们敬且畏惧,你手中的权力才不会溜走。” 这两位便是景帝安排在永嘉城的细作首领。 “朕现在告诉你,要如何才能坐稳这个位置,并且做出一番功绩。” “也只好如此了。” 你太内敛谦逊,事事遵循不做不错,崇尚中庸之道,很有可能会被天子看轻。 两人随即分工,池佑之去找边胤,让他不惜一切办法搞到太医院里的隐秘,柳昭则冒险在外收集各种零碎信息,争取拼凑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后宫,文和殿。 秦正将杏林阁那边发生的事情简述一遍,然后说道:“陛下,边胤已经将那道方子给了北边的细作。” 柳昭看着纸上的药方,微微皱眉道:“这道方子不太对劲。” 李宗本郑重地点头道:“儿臣明白了。” 李宗本认真地听着,将每个字都刻在脑海里。 “是,父皇。” “勤于政事,身为表率。这一点朕倒不怎么担心,你是外圆内方的性子,心气又很高,不会接受被人轻视,所以朕才会选择你继位。但是你也不要学朕,一个皇帝活得越久朝局便会越稳定。” 李宗本沉默片刻。 李宗本想了想,答道:“父皇平定京军叛乱,这是削弱江南门阀的势力,避免将来出现门阀把持朝堂的局面。父皇让陆沉解决完沙州问题之后留在京城,是要借助边军的力量震慑京军,同时也是让京军和边军达成一个平衡。经界法的推行,一方面是继续撬动江南门阀的根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国库充盈。还有现在父皇……父皇所做的谋划,是要一战打痛景军,让他们在几年之内不敢南下,这样就不会威胁到儿臣——” 李端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极好,然而这世上之事欲速则不达。朕知道你忧心忡忡,唯恐辜负了朕对你的期望,越是如此你越要静心,不必急于求成。” 这其实是一个很罕见的场景。 但是你如果表现得太出挑,赢得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誉,那距离被废也就不远了。 李端道:“原因很简单。江南门阀确实是皇权的威胁,但是他们对于江南各地的稳定非常重要,在朝中同样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所以朕会继续用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朕要用他们,但也不会打消推行经界法的念头,这就是万道治国的本意。不论什么人、什么势力、什么法子,只要对大齐有益,你作为皇帝就要有海纳百川的气量。” 李宗本从宫女手中接过圆凳,然后恭敬地坐在榻边。 李宗本听到这句话,心中伤感委实难以克制。 李宗本反应过来,望向靠在榻上的天子,诚惶诚恐地说道:“父皇,儿臣走神了。” 李端缓缓呼出一口气,微笑道:“说到底,皇帝看似九五之尊人间至贵,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个裱糊匠罢了。” 李宗本垂首道:“儿臣必定谨记在心。” 他们来这里的时间很早,距今已经有十年之久,不仅早就娶妻生子,在城里也有固定的营生。 池佑之闻言也有些头疼。 东暖阁里,太子李宗本正在批阅奏章。 “奏章是看不完的,就算你一天到晚不眠不休,第二天便会有更多的奏章送进宫里。” 李端应了一声,很快便见陆沉和秦正联袂而入。 池佑之点了点头。 李端看着他自责的表情,微笑道:“看了大半天奏章,累了吧?且歇一歇。” 他当然知道父皇为何会疾病缠身,完全是累出来的缘故。 李端缓缓道:“朕知道你这段时间压力很大。以前你没有怎么接触过朝政,这半年来要从头开始学起,肩上的担子很重。你表面上率性恣意,实则内心极其骄傲,不愿意让任何人小觑,所以你从来不在朕面前叫苦,拼命想要尽快熟练掌握治政之术。朕听伱母妃说,这半年你一心扑在政事上,甚至连太子妃都被你冷落了?” 他抬眼望着天子,伤感又愧疚地说道:“儿臣心里清楚,父皇为了帮儿臣铺路做了很多事,儿臣怎敢让父皇的心血白费?” 耳边响起几声轻咳。 他轻声说道:“太子,朕不知道这个位置对你是助力还是负担,不过朕想告诉你,这个位置不好坐,希望你能够记住这句话。” “你母妃历来性情淡泊,二十年来在朕面前刻意提你的次数寥寥无几。” 一念及此,李宗本不禁失神。 这显然是一种很和善的考校。 父皇从一开始就选定他为储君,为此险些造成朝堂动荡不安。 年长那位如今叫做柳昭,另一位名叫池佑之。 柳昭道:“你最近在外面走动得比较多,注意保护自己,我立刻安排送信。” 两人又商议片刻,随即分别。 李端笑了笑,继续说道:“最后一条,万道治国,不拘一格。朕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之前京军叛乱,朕并未对江南门阀斩尽杀绝,反而还提拔了两位宰相的长子,是朕畏惧他们所以不敢下手?” 某种角度来说,天子和太子既是传承,也是对手。 “是,请父皇示下。” 李宗本早已肃立一旁,他清晰地感知到,父皇身上那股疲惫沉重的气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锐利之意。 如今逐步将权柄交到他手中,则是因为那個他不忍去想的缘故。 李端随即缓缓坐直身体。 然而眼下两个截然相反的情报摆在他们面前,如果就这样送回大都,谁知道陛下会不会动怒? 柳昭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陛下现在急等着回复,只能将所有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去,然后恭请圣裁。” 就连那些宫女们都知道,天家无亲情,尤其太子难当。 李端嘴角微微勾起:“那你说说看,朕究竟做了哪些事?” 池佑之知道他颇通药理,便问道:“为何?” 像本朝这样,东宫属官皆是朝中菁英,太子甚至能在文和殿里批阅奏章,确实是难以置信的情况。 李宗本毫不犹豫地摇头。 说到这儿,他已经难以继续,脸上的悲痛显露无疑。 …… 李端满怀期许之意,细致又温和地说道:“控权握柄,知人能任,这是你最需要掌握的手段。作为一个皇帝,你不需要事必躬亲,毕竟你将来面对的局面和朕当初的处境不同,你的起点要更高一些。让每个官员处在合适的位置上,并且握住他们向上或者向下的命运,你就成功了一半。你要明白人无完人的道理,要懂得容忍臣子一些无关底线的缺陷,但是又不能无视这些缺陷。给他们施展抱负的权力,时常敲打一二,如此便足够了。” 李宗本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们之前收到景帝的密令,务必弄清楚齐帝的健康状况,甚至可以动用边胤这个藏在对方腹心之地的内应。 他看着秦正脸上很罕见的振奋之色,遂微笑问道:“办妥了?” 柳昭沉吟道:“从我们这段时间探听的消息可知,齐帝先前的确身体抱恙,只不过已经好转如初,表面上没有任何问题。其实这也很正常,毕竟齐帝才四十多岁,还没到垂垂老矣的时候。但这道方子是给病入膏肓的人用的,如果谭东平没有作假,这药确为齐帝所用,那岂不是自相矛盾?” 李端看向面色沉稳的陆沉,一字字道:“将这个消息告诉厉天润。” 陆沉心领神会,拱手道:“臣遵旨!” (本章完) 499【巍巍乎】 河洛城,西郊。 十几匹高头大马从山野间飞驰而过,前方是一头受惊逃窜的野鹿。 为首骑士催马加速,等拉近到一个合理的距离,她勒住缰绳放缓速度,随即拿起悬挂在马腹的长弓,从背后的箭袋里取出一支长箭。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野鹿应声而倒,长箭正中它的脖颈。 “好箭法!” 后方的四皇子阿里合海哥拊掌称赞,旁边的侍卫们也都露出敬佩的神情。 庆聿怀瑾微微一笑,转头说道:“殿下谬赞。” 一名侍卫策马向前提起猎物,其他人见庆聿怀瑾和四皇子徐徐前行,便知趣地落在后面。 “多谢殿下抽空陪我出来打猎。” 冬天的景色萧索清冷,庆聿怀瑾语调虽平和,却能听出几分不太常见的疲惫。 四皇子很清楚身边女子的武功,毕竟当年他们可谓一起长大,年纪相差仿佛,算得上知根知底。 对于从小就由其父亲自教导、武学天赋颇为不凡的庆聿怀瑾来说,区区一场狩猎绝对不会产生疲惫的感觉。 其实在前几天刚刚见到的时候,四皇子就隐约察觉她和以往有一些不同。 过往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在庆聿怀瑾刚刚经受被俘之辱,从河洛城返回大都的时候,四皇子也没有在她身上看到那种明显的颓败之色,顶多只是比以前稍显内敛。 而这次在河洛城相见,四皇子发现她的情绪很压抑,是那种完全无法排解的沉郁,所以他才主动邀请庆聿怀瑾出城打猎散心。 此刻听到她郑重道谢,四皇子道:“这个谢字就太见外了。” 庆聿怀瑾微笑道:“也对。”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四皇子心底猛然泛起一圈涟漪。 少年时期,他、太子、三皇子和庆聿怀瑾的关系颇为紧密,不过随着众人逐渐长大,难免会越来越疏离。 四皇子已经不记得她上一次在自己面前如此温婉是什么时候,记忆里仿佛只有那个毕恭毕敬、恪守尊卑的永平郡主。 他扭头望去,只见庆聿怀瑾乌黑的青丝随性地绾在脑后,侧颜似一弯新月,明亮的双眸如同夜幕上璀璨的星辰。 “最近是不是大都有哪個不长眼的家伙惹你生气了?” 四皇子按下心中的悸动,面带微笑地问着。 庆聿怀瑾垂首低眉,摇头道:“哪有那样不怕死的蠢人呢?” 她的态度愈发随和。 四皇子不再试探,直言道:“永平,你我从小一块长大,对彼此的性情都很了解。我知道你肯定有心事,而且看起来比较麻烦,你不妨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解决。” 庆聿怀瑾默然不语。 四皇子有些着急地说道:“难道你现在真的不把我当朋友?” 庆聿怀瑾否认道:“殿下言重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四皇子叹道:“罢了,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怎么都比不上太子殿下和三皇兄……” “殿下!” 庆聿怀瑾稍稍加重语气,正色道:“难道在殿下眼中,我是那种逢高踩低的人?” 四皇子一窒,随即略显无奈地说道:“我怎会那样看你?只是从来没有见伱这般压抑,所以真心想帮你。” 这一刻庆聿怀瑾心中有些犹豫——不是她面上装出来的迟疑,沉默片刻之后,她轻声说道:“我可以告诉殿下,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四皇子郑重地说道:“一定。” 庆聿怀瑾抬头望天,缓缓道:“前不久皇后娘娘召我入宫,她说给我寻摸了一门亲事。”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四皇子脑海中炸开,他皱起眉头问道:“母后找你说亲?男方是何人?” 庆聿怀瑾轻叹道:“太子殿下,当然我只能做侧妃。” 四皇子不禁陷入沉默之中。 他虽然性情单纯,终究生于帝王之家,很快便想明白这件事和母后无关,肯定是父皇授意。 父皇这样做的原因也不难猜,庆聿怀瑾肯定会嫁人,无论她嫁给谁都会导致庆聿氏得到一个很强的助力,而她如果被许给其他皇子,又会对太子纳兰的地位造成威胁。 如此算来,她唯一的归宿就只能是太子的侧妃,至少在景帝的视角中没有其他选择。 四皇子看着庆聿怀瑾白皙的侧脸,鼓起勇气问道:“你愿意吗?” 庆聿怀瑾自嘲一笑道:“殿下,我的意愿一点都不重要。” 四皇子却坚持问道:“我只想知道,你愿意吗?” 这一次轮到庆聿怀瑾沉默,良久之后她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愿意,和太子殿下无关,我只是暂时不想成亲。但我知道这个理由不能说,否则会让皇后娘娘误会。我爹也不能出面推却,这是陛下给庆聿氏的恩典,不能因为我的任性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四皇子缓缓道:“你说的对,有些事情不能太任性,毕竟你不只是你自己,还要顾及郡王和庆聿氏的处境。” 他平视着前方蜿蜒的山川,眼神无比坚定。 …… 翌日清早,卓园。 庆聿怀瑾刚刚洗漱完毕,听到丫鬟的通传,连忙来到兰雪堂的外间。 “给父王请安。” 她望着一身常服的父亲,面上微露不解。 庆聿恭点了点头,走到桌边坐下,平静地说道:“四殿下刚才找到我,说是有急事要回一趟大都,然后就要带着十余名亲兵立刻北返。” 庆聿怀瑾轻咬双唇。 庆聿恭抬眼望着她,温言道:“你们昨天一起去西郊狩猎,回来之后他就心绪不宁。怀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虽然人在河洛,对于大都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但是从最近收到的情报来看,大都风平浪静,朝中平稳有序。 庆聿怀瑾在他对面坐下,先将所有丫鬟屏退,然后轻声道:“父王,是我故意激他的。” 庆聿恭目光微凝,听完她接下来的叙述之后,不由得喟然道:“这些天我忙于军务,虽然知道你心情不太爽利,也没有太过关注,不成想原来是这么回事。怀瑾,既然你不想接受陛下的赐婚,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庆聿怀瑾不答。 庆聿恭便问道:“你觉得我一定会接受陛下的旨意?” 庆聿怀瑾轻声道:“女儿从不怀疑父王的关爱,但是这件事表面上只是一桩婚事,实则关系到……总之,女儿不想让父王为难,不想看到庆聿氏陷入危机,但是女儿也不想嫁给太子,所以只能尝试着用这个法子。” “傻孩子。” 庆聿恭无奈地笑了笑。 庆聿怀瑾抬起头,那双大眼睛里透着几分忐忑不安。 庆聿恭继续说道:“你故意让四殿下知道这件事,让他去大都和陛下打擂台,这个法子不能说不聪明,但是最后可能导致怎样的后果,你知道吗?” “我……” “原本只是一次简单的拒婚,你却把它弄成太子和四殿下之间的矛盾,你猜陛下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这是庆聿氏在尝试挑起天家皇子的矛盾?更不必说四殿下如今在你父亲身边,结果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回大都跟陛下闹?” 庆聿怀瑾悚然一惊,连忙起身道:“父王,我错了,我这就去追回四殿下。” “不必。” 庆聿恭摇摇头,平静地说道:“他虽然是尊贵的皇子,但如今是我手下的兵,我不许,他就不能离开军营。方才我问他究竟是何大事,他一直踟躇不言,我便知道多半和你有关,所以让术不列看着他,我来你这里问清楚。” 庆聿怀瑾愧疚地说道:“父王,我想了很久只想到这个办法……” “坐下说话。” 庆聿恭抬手虚按,神情愈发温和:“我不怪你。不过我希望下次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你都不能藏在心里。你不是孤身一人,有我和你娘亲,有你兄长和弟弟们,有庆聿氏那么多人的支撑。” “是,父王。” 庆聿怀瑾悄悄松了口气,又问道:“那这件事我该怎么处理?” 庆聿恭微笑道:“你如此坚决地反对陛下赐婚,是不是心里有了意中人?” 庆聿怀瑾摇摇头,坚决地说道:“没有,我只是暂时不想嫁人,我想在家中多待几年。” 庆聿恭沉吟片刻,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嫁。” “可是皇后娘娘那样说分明是陛下的授意……” “怀瑾,你要记住,为父这辈子所求不多,一者是庆聿氏的基业后继有人,二是你和忠望他们平安喜乐,这就是我在朝堂上尽心尽力的根源。” 庆聿恭站起身来,淡然道:“如果要用你们的终身幸福去换取某些利益,我又何必这般苦心筹谋?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写一封婉拒的密折送呈御前,陛下不会否决。” 庆聿怀瑾眼中隐有泪光。 庆聿恭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向外走去。 “既然你不想回大都,就在卓园住着吧。不要胡思乱想,一切麻烦都有父兄处理。” 庆聿怀瑾看着他的背影,郑重地行礼道:“是,父王。” (本章完) 500【异想天开】 北燕,沫阳路。 在将近三个月的战役僵持阶段,燕军依靠景军骑兵的协助,在场面上短暂地压制住靖州军,并且在西线取得一定的战果,将战线前推到靖州西冷关和高唐城附近。 对于前几年被大齐边军揍得生不如死的燕军来说,这个微小的胜利就足以让他们扬眉吐气。 但是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哪怕是在先前率领大军逼近西冷关和高唐城的时候,牛存节依旧小心翼翼,任何一场小规模的战斗都会慎重对待。 故而当厉天润亲自率领靖州军主力北上,一步步逼近西线前沿,牛存节立刻率军回撤,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如今他亲率麾下六万兵马驻守在新溪城,另有一万步卒驻扎在东边平舆城,八千步卒驻扎在西边保兴县,三者互为犄角。 在北边沫阳路和京畿之地的交界处有一万景军步卒,此外还有六千景军骑兵在侧翼停留,而先前那几支突入靖州境内袭扰的骑兵已经被庆聿恭调往定州。 牛存节心里很清楚,自己虽然是庆聿恭亲自任命的西线主帅,却没有权力指挥调动那两支景军,除非庆聿恭下达更加明确的指令。 大将军府内,沫阳路一众兵马总管、副总管、都监济济一堂,等待着牛存节的决断。 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会腹诽大将军有些怯懦,原本燕军正处于上风,或许要不了多久便能啃下西冷关和高唐城这两块硬骨头,然而一听到厉天润亲自领兵前来,牛存节立刻强令他们退回来。 这些燕军将领不是不知道厉天润的能力,只是战争从来不存在绝对的优势,史书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例子也有不少,而且最重要的是燕军眼下这样等于被架了起来。 此番牛存节遵照庆聿恭的命令,抽调了整个沫阳路境内大部分后备兵力,志在从西路打开靖州军防线的缺口,为景朝骑兵长驱直入席卷东南创造条件。 也就是说,燕军必然会和齐军主力进入会战的节奏。 否则牛存节没有必要将大军全部囤积在西线,新溪、平舆和保兴等地不需要近八万兵马驻守,这不是一个稍有理智的主帅能做出的愚蠢决定。 大堂内气氛沉肃,牛存节对此心知肚明,他没有重复宣扬厉天润有多么厉害,那种话多多少少有些伤士气,只是平静地说道:“本将昨日接到常山郡王的军令,目前景军正在定州战场发起强攻,他们的敌人是南齐定、淮两地的兵马,压力远在我部之上。故此,常山郡王明确告知本将,此战我部没有援兵,必须要依靠自己。” 这番话让众将瞬间清醒过来。 此前他们的跃跃欲试,以及对牛存节的腹诽,底气便是源于身后的景军。 在这些人的认知里,只要景军派出援兵在后方支撑,那么对面的厉天润和靖州军也没有多么可怕。 牛存节环视众人,继续说道:“另外,根据前线斥候打探的消息,此番厉天润亲领清徐、阳翟、河阳、安平四军合计五万兵力,加上高唐城内的万余守军,总兵力比之我军只少两万人左右。” 兵马都总管朱振立刻说道:“万幸大将军当机立断,让我军撤回城内,否则野外仓促决战又无后援,怕是会着了厉天润的道。” 其他人也纷纷拍起马屁,一时间谀声如潮。 牛存节本心对这种奉承很反感,但是他也知道燕军将领派系复杂,他能坐稳这個大将军的位置不太容易,只能违心笑纳众将的吹捧,脸上的笑容略有些勉强。 待堂内平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此番齐军来势汹汹,想必前面几个月被动挨打憋了一肚子气,眼下正是他们士气旺盛的时候,我军回撤不是畏战,而是要消磨敌军的士气。尔等回去之后告诉将士们耐心等待,我军和齐军必将一战,到时候无论是谁都不允许临阵生怯,否则本将定不轻饶!” “遵令!” 众将起身领命。 牛存节颔首道:“都退下吧,朱总管留步。” 朱振身为沫阳路兵马都总管,论实权仅在牛存节之下,而且他在沫阳路领兵的时间超过十年,在前任大将军陈孝宽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兵马都总管。 众将都知道这两位肯定要密谈军务,便知趣地行礼告退。 “大将军,此战不太好打啊。” 望着牛存节在众人离去之后变得沉重的脸色,朱振当先开口。 牛存节迈步走到沙盘旁边,缓缓道:“下面那些人脑筋简单一惊一乍,有些话只能和你细说。虽然这几个月靖州军表现得比较弱势,不代表他们的实力下滑得这么快,无非是厉天润顾忌我军后面有人,所以才刻意采取避战守势。如今他确认景军主力在定州地界,自然不会放任我军继续前压。” 朱振沉吟道:“厉天润麾下主力确实难缠,我军能否避其锋芒?” 牛存节面露不解之色:“这不就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 朱振摇头道:“下官是说,只守不战。” 这就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 燕军依靠城池关隘形成防守体系,以死守的姿态应对靖州军。 牛存节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而守城的难度远远小于攻城,这也是之前靖州军难以取得进展的原因。 然而牛存节怎会不知防守的便利? 他轻叹一声,略显无奈地说道:“这一仗必须要打。” 朱振便没有再说下去。 他当然明白这不是牛存节自己的想法,而是来自那位景朝南院元帅的决定。 如果牛存节拒不出战,庆聿恭甚至不需要自己出手,只用给如今的北燕朝廷打个招呼,王安和陈孝宽等人便会借天子之名解除牛存节的军权,后来者不论是朱振还是其他人,都必须要遵照庆聿恭的意志行事。 “下官有些不明白,既然常山郡王决定在定州那边发起攻势,为何不允许沫阳路采取守势?” 朱振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疑问。 牛存节心中一凛,抬眼看着这位心思深沉的副手,见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便谨慎地答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从如今两边的战局来看,我觉得王爷是想将厉天润和靖州军拖在沫阳路,避免他腾出手支援定、淮两地。失去靖州军的支撑,对方的定州军又组建不满一年,光靠萧望之一人应是独木难支。” “确实如此。” 朱振点了点头,看着沙盘说道:“不过这对我部来说真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牛存节喟然道:“谁说不是呢?厉天润多年不曾出手,对于这一战必然势在必得,他麾下那些骄兵悍将很不好对付。我估计他会将战场摆在这片西风原,南边就是高唐城作为依靠,哪怕他败了也能从容撤回去,不至于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朱振想笑却笑不出来。 光靠眼下燕军不到八万的兵力,想在平原正面战场上击败厉天润亲自率领的五万精锐? 恐怕庆聿恭亲至也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 牛存节倒也知道他这副表情的缘由,自嘲一笑道:“我知道只要稍稍懂些军事的人,都不会认为我有战胜厉天润的一丝机会。” 朱振连忙垂首道:“大将军,下官并无此意。” “无妨。” 牛存节摆摆手,眼中渐有风霜之意:“不过我确实想和他较量一番。不瞒你说,从接任沫阳路大将军至今,我已经整整忍耐了两年。这两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在战场上对阵厉天润,只是囿于大局我必须要坚守。” 朱振心中一叹。 北燕那么多将领之中,牛存节确实算得上有能之将,练兵颇有章法,对于防御更是造诣不浅,始终没有给靖州军很好的机会。 稍稍沉默之后,牛存节低声道:“西风原之战无法避免,如今两边的兵力大致相等,靖州军的战力确实要更高一些。在这样的前提下展开决战,我军的胜算不到两成,所以我有一个想法,或许能扭转局势。” 朱振正色道:“请大将军示下。” 牛存节抬手指向沙盘上,燕军中线和东线的标识,缓缓道:“我军若想在正面战胜靖州军,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兵力,并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故此,如果在真正的决战来临时,我军突然多出至少一倍的兵力,从不同的方向切入战场,你觉得能不能冲垮靖州军的阵型?” 朱振细细一想,不由得豁然开朗:“大将军之意,是要调动各地的守军,暂时放弃对靖州军其他各部的防守,将他们调到西风原,然后毕其功于一役?” “没错。” 牛存节斩钉截铁,继而道:“我不会让整个防线空门大开,只是抽调部分城池的部分守军,几大战略要冲的守军不会动。另外,我知道你在沫阳路领兵多年,这件事我必须要得到你的全力协助。” 朱振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后点头道:“大将军如此信任,下官岂能辜负?请大将军放心,下官必定竭尽全力!” “好!” 牛存节抬手拍着他的肩膀,满面振奋之色:“有朱总管相助,大胜可期!” (本章完) 501【守株待兔】 西风原,营帐延绵,军旗招展。 正如牛存节预料的那般,靖州军选择背靠高唐城立营,在这个过程中燕军并未出动袭扰,显然是忌惮厉天润的后手。 靖州军以七阵之法立营,厉天润领亲卫营居于正中,前左、前右、左、右、后左、后右各设一营。大营包小营,各阵营相连,不同兵种之间相互配合,极其稳固扎实,完全不惧景军骑兵的冲击,更不必说实力要弱不少的燕军步卒。 这套阵法同样可以用于战时,兼具方阵、圆阵、曲阵、直阵和锐阵五种变阵,五种阵型又各有五种变化,主帅可以根据敌人实力强弱和地形复杂程度,随时进行变阵。 对于当世任何一位武将来说,练兵是最基础的要求,士卒们对阵型变化的熟练程度决定一支军队的下限。 厉天润毫无疑问就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元嘉之变,河洛失陷,大齐王朝摇摇欲坠,在这个命悬一线的艰难时刻,萧望之在淮州就地组织边军抵挡强敌,而厉天润在靖州收拢江北溃兵,以一己之力拦住景军南下的脚步,这就是靖州都督府的雏形。 到如今过去十五年,靖州都督府麾下很多将士已经离开行伍,出现了很多新鲜面孔。 但无论老卒还是新兵,厉天润对他们的操练从来不曾懈怠过。 这座矗立在西风原上的军营,从内到外都有厉天润打下的烙印,洋溢着自信且勇毅的氛围。 军营之外,明暗岗哨无数,游骑斥候更是前出十五里之远。 在一个阴风呼啸的午后,厉冰雪率领两百余骑离开大营,往东南方疾驰而去。 小半个时辰过后,她勒住缰绳放缓速度,抬眼望着南边官道上徐徐行来的马车和旁边的十几名剽悍骑士,眸光中泛起一抹暖色。 来到马车一侧,她微笑道:“初珑姐姐。” 车帘掀开,露出王初珑那张浓妆淡抹总相宜的面庞,歉然道:“有劳冰雪妹妹特地相迎。” 厉冰雪悠然道:“你我之间何须客套。走吧,家父请你去营中相见。” 王初珑柔声道:“好。” 返回大营之时,王家护卫被留在营外,厉冰雪让人招待他们,随即带着马车穿过层层叠叠的营盘,来到中军帅帐外面。 王初珑在锦书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叮嘱她留在车中,随即跟着厉冰雪进入帅帐。 她抬眼看向坐在帅案后的中年男人,福礼道:“晚辈王初珑,拜见厉大都督。” 这個自称其实也费了一些心思,她如今不只是王家之女,还是天子明确赐婚给陆沉的正室,虽然还没有完婚,但是有圣旨作为凭证,谁都不敢否认她的身份。 晚辈之称,自然是从陆沉那边来算。 厉天润面露和善的笑容,道:“王姑娘不必多礼,请坐。” 王初珑应下,与厉冰雪并排坐在下首。 厉天润继续说道:“王姑娘先是命人传信给小女,后又亲自跋山涉水来到此地,不知有何要事?” 厉冰雪好奇地望着王初珑。 自从那次在旬阳城相见,她就知道这位看似柔弱的世家小姐胸怀锦绣,不光拥有打理内务的能力,对于战场谋略也颇有见地。她将王初珑对景军目的的推断告知自己的父亲,厉天润表达了高度的赞赏。 如今王初珑亲自来到前线军营,必然是有极其重要的大事,而且不能假手他人,否则她完全可以让手下传信。 此刻帅帐内仅有三人,王初珑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晚辈听说大都督起兵往北,想来会和敌军正面对决,想起一事或许能对大军有所帮助。大都督应知晚辈是北地翟林王氏的人,现如今伪燕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便是王家在军中的暗子。” 厉冰雪双眼一亮。 她当然知道北边燕军的主帅资料,朱振乃是大将军牛存节之下第一人,如果能够让朱振作为内应,这一仗便毫无悬念可言。 王初珑继续说道:“自从庆聿恭南下之后,对于边境上的消息往来控制得极其严苛,晚辈也很久没有收到过家中的密信,但是现在两军抵近,你来我往之间应该能找到传递消息的空隙。如果大都督需要,晚辈可以写一封亲笔信给朱总管,让他在敌人内部配合我军的行动,同时也可以探明敌军的战前谋划。” 厉冰雪不由得期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然而厉天润沉默片刻,缓缓道:“王姑娘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眼下最好还是不要让朱振临阵倒戈。” 王初珑稍稍一想,点头道:“是了,我军真正的敌人是景军,朱总管继续隐藏可能更好,在将来或许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厉天润眼中飘过一抹讶色。 普通人短时间内肯定难以理解他婉拒的缘由,他也做好了简单解释的准备,然而面前这位年轻女子确实算得上秀外慧中,转瞬之间就能想清楚这里面的关键。 他不禁看向坐在旁边的厉冰雪。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心高气傲,原本还有些担心,却听她爽朗地笑道:“姐姐真聪明。” 王初珑冲她淡雅一笑,继而道:“妹妹谬赞,在大都督面前岂敢领聪明二字。” 她在得知厉天润起兵北上的时候立刻启程,同时让人快马疾驰提前通知厉冰雪,为的就是亲自动用朱振这个暗子,以帮助靖州军取得正面战场的胜利。在被厉天润婉拒之后,她意识到这位靖州大都督的眼界不止在当下这一战,而是已经提前看到了景军的存在,这也意味着他有足够的自信在不动用伏手的前提下,正面击败牛存节率领的燕军。 厉天润顺势道:“多谢王姑娘不辞辛苦跋涉至此。还请王姑娘暂时去南边的高唐城住下,等到必要的时候再请你联系朱振,现在主要是保证他的安全,避免引起景国探子和伪燕察事厅的注意。” 王初珑起身道:“晚辈遵命。” 厉天润看向厉冰雪说道:“冰雪,你亲自带人送王姑娘去高唐城,务必要帮她安排妥当,切不可唐突马虎。” “是,父亲。” 厉冰雪起身挽着王初珑的手臂向外走,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很不错。 厉天润目光转向西面架子上的地图,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燕军眼下缩在新溪等三座城池之内,似乎没有南下迎战的意图,然而靖州军在厉天润的命令下也没有继续北上,仿佛绝对不会离开军营一步。 战场之上呈现出诡异的静默态势。 两军隔着西风原遥遥对峙。 这让牛存节心里愈发忐忑不安。 在他的预想之中,厉天润既然主动起兵北上,抵达西风原后肯定不会驻足,继续往北进攻才是靖州军的风格,这也是他提前往北回撤的原因。 借助新溪等城池的庇护,先对靖州军造成一定的杀伤,对方若是退兵,牛存节就可以率军南下在西风原展开决战,等到那个时候沫阳路其余地方的燕军也已赶来,对靖州军展开围攻。 然而厉天润陡然变奏,让靖州军五万兵马停在西风原上,使得燕军格外难受。 “大将军,恐怕我军不能继续守下去。” 朱振神情凝重,语调低沉。 牛存节长吁一声。 朱振继续说道:“对于厉天润来说,他不一定非要继续强攻,毕竟他此番领兵北上最重要的目标是解除西冷关和高唐城的危机。如今我军回撤,他已经达成目的,接下来如果我军继续坚守城池,我怕他会率军撤回去。” 如果厉天润真这么做,虽然沫阳路不会出现丢失疆土的危险,但牛存节必然会遭到庆聿恭的问责和严惩。 一阵寂静之后,牛存节转头问道:“各地的兵马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朱振谨慎地说道:“下官一直在紧跟此事,各地兵马最迟七天之内就能赶到西风原。” 牛存节面色沉郁,寒声道:“我有一种感觉,厉天润似乎察觉到庆聿元帅的谋划,否则他不会突然停下进军的脚步。这个停顿让他突然占据了战争的主动,靖州军眼下可战可退,但是我们却没有选择的余地。” 朱振皱眉道:“大将军,要不要继续坚守,派人去请示庆聿元帅?” 牛存节摇头道:“我今天早上已经收到庆聿元帅的密令,他让我尽快出兵和靖州军交战,再拖下去恐怕就会有人来顶替我的职位。” 朱振不禁陷入沉默之中。 牛存节无奈地叹息一声,最终咬牙道:“罢了,这就是我等军人的宿命。传令下去,命众将明日辰时二刻来节堂参加军议,违者以军法从事!” 朱振拱手道:“遵令!” …… 齐建武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距离年节只有七天。 北燕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领军六万南下,在新溪等三城各留下数千步卒驻守。 燕军进入西风原,在靖州军大营北边二十余里处安营扎寨。 两军从遥遥对峙变成近在咫尺,大战一触即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肃穆的气氛。 (本章完) 502【如山之韧】 齐燕西风原之战,爆发于建武十四年最后一日的上午。 牛存节终于等到庆聿恭派来的援兵,也就是驻扎在沫阳路和京畿之地交界处的景军六千骑兵,这支骑兵会在侧翼保护燕军大阵,主要是为了应对厉冰雪统领的飞羽军骑兵。 燕军在牛存节的指挥下摆出一个非常扎实的鱼鳞阵。 此阵兵力集结于中部,如同鱼鳞一般层层叠叠,阵型十分密集且坚实,乃是攻守兼备且具有一定突击能力的常用军阵。 鱼鳞阵的弱点在于背后,因为阵型整体很宽,一旦后背遭到强势的冲击,很有可能造成全军的溃败,这也是主帅在决定摆出鱼鳞阵时,往往中军大旗会处于阵型后部的原因。 此刻牛存节的帅旗就在燕军后部,前军一万步卒则由他最信任的兵马副总管郎山统率。 朔风吹寒,旌旗飘扬。 阴沉的天幕犹如一张厚重的毛毡盖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寒风吹过一张张紧绷的年轻面孔。 燕军士卒大多只有二十来岁,从军五年以上的老卒不足三成。 这些年轻的脸庞被裹挟在缓缓向南推进的队伍中,一些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不知是由于天气太过寒冷,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但是他们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朝着未知的前方走去。 无论等待他们的是胜利还是死亡。 在过去的几年里,齐燕军队一直没有发生过野外的决战,不是齐攻燕守就是齐守燕攻,这种双方兵力加起来超过十万人的大战还是首次。 西风原南部,靖州军各部将士犹如标枪一般挺立,尤其是分列前右和前左两部的清徐军将士,尽皆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的燕军大阵,久经沙场的老练和沉稳显露无疑。 厉天润今日所用的是六花阵,这也是靖州军将士最熟练的阵型,每一种变化、每一条指令都烂熟于心。 阵法对于当世军队作战的重要性不必赘述,一支军队如果失去阵型的遮蔽,在极其密集的战场上,很快就会沦为敌人屠刀下的羔羊。 这也是破阵之后会出现大量伤亡的原因。 尤其是对基本都是步卒的齐燕两军来说,能否稳住己方的阵型,能否攻破对方的阵型,便是这场战争胜败的关键。 真正的战场上没有太多的阴谋诡计,或者说谋划必然是在战事爆发之前,一旦进入战场实地,最终还是要靠击败敌人让谋划得以实现。 靖州军中军之内,瞭望车上站着几名视力极好的亲兵,他们会随时将敌我两方的动向汇报给不远处的主帅。 “鱼鳞阵?” 厉天润对这种阵法当然不会陌生,他很快便从这个鱼鳞阵品出燕军主帅牛存节复杂纠结的心态。 片刻之后,他对传令官说道:“告诉仇继勋,放敌入阵,左右合拢,绞杀敌军先锋。” 传令官迅疾领命,军令很快便传递到前军主将、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耳中。 仇继勋朗声领命,旋即将命令传达给下一级掌团都尉。 当此时,燕军先锋逐渐逼近靖州军阵地前沿,已经进入靖州军将士的射程之内。 只见他们以刀盾兵在前,长枪兵在后,长弓手位于再后,向南稳步推进。 箭雨骤然而起。 漫天箭矢如蝗。 两军弓手皆是采用抛射的方式,前沿的盾牌兵终究无法挡住所有的长箭,必然会有一部分落在阵中。 鲜血开始出现,象征着这场大战拉开帷幕。 两军前锋相距不足百步。 便在这时,靖州军后方响起激昂雄浑的鼓声。 伴着响彻天地之间的鼓声,前左、前右两个大阵里的清徐军将士握紧手中的兵刃,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朝着前方逼上来的燕军发出一声声怒音。 “吼!” “吼!” “吼!” 每一声怒吼从胸膛里迸发,清徐军的士气便高涨一分。 杀气冲天而起。 燕军脚步未停,但是从很多年轻士卒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们已经被对面的气势所震慑。 有没有上战场杀过人是一个新兵和老卒的区别,杀过多少人则是精锐与否的衡量标准。 虽然燕军在兵力上稍稍占上风,但是面对厉天润亲手打造的清徐军,他们显然不可避免会产生畏缩的情绪。 但后方就是手持长刀督战的军法官,还有前军主将郎山坚决的命令,这些燕军士卒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这也是鱼鳞阵的特点,这种厚实严密的阵型一旦起势就必须持续向前,否则各個小阵之间的连接会变得松散,从而让敌人找到突进破阵的机会。 清徐军阵中,都指挥使仇继勋漠然前望,极其冷静地等待着燕军攻过来。 “杀!” 当敌人的面容清晰可见、手中的兵器已经进入攻击距离之时,燕军士卒强忍着心中的惶然,近乎机械一般举起长枪,嘶吼着朝前方捅刺。 从上空俯瞰而去,燕军前锋在百余丈的宽度上一字排开,犹如潮水一般漫涌向前。 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燕军士卒心中的恐惧达到顶峰,随即化作他们自己都不理解的凶狠,带动着他们的身体往对面挤压。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泛起狰狞的表情,从人到兽的转变只在一瞬间。 迎接他们的是清徐军将士冷厉的反击。 “吼!” 整齐的呐喊声响起,他们手中的长枪穿过己方大盾的空隙,从不同的方位刺出去,狠狠扎入燕军士卒的身体。 冷硬锋利的枪尖轻易破开燕军士卒身上的皮甲,撕裂皮肉深入体内,随着长枪手顺势搅动,无数声凄厉的嘶吼从受伤的士卒口中发出。 下一刻长枪拔出,要么带出外翻的皮肉,要么扯出一个血洞,甚至有人的肠子都被卷了出来。 “吼!” 没有丝毫停滞,第二轮对刺立刻到来,活着的人迈着艰难的步伐踩着同袍的尸体,用尽全力将手中的长枪捅出去。 清徐军将士当然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他们也会受伤流血,也会倒地死去。 这就是真正的战场,也是阵法越来越被重视的缘由。 没有阵型带来的稳固组织力,极少有人能坦然面对这种随时出现的死亡。 燕军整体持续前压,清徐军的两个大阵逐渐后退。 仇继勋冷漠地观察着阵地前沿的局势,那些倒下的将士当然会让他心痛,但是打仗的次数多了,他的内心也就越来越坚硬。 当燕军前压出十丈左右的距离时,仇继勋深吸一口气,寒声道:“传令,让出中部,放敌入阵,小队绞杀!” 鼓声旋即响起,旗语同时出现,传令官奔走于阵中。 清徐军将士有序后撤,燕军因为惯性继续向前,从前左和前右两个大阵中间位置直接突入。 领兵的燕军将官来不及兴奋,很快便迎来对方的强硬反击。 只见清徐军将士以三人为一个小队,三个小队为一组,五组为一部,再加上领兵的低阶将官共计五十人。 战场之上,无数个五十人组成的小部交叉配合,在犬牙交错的战场上,对燕军展开无比凌厉的绞杀! 嘶吼声、哀嚎声起伏不断,训练有素的清徐军将士用长枪部挡住两翼的燕军,长刀部对突入阵中的燕军大肆砍杀。 燕军前锋主将郎山目睹这个场景,厉声道:“前军长阵出击!” 在他的指挥下,燕军随即拉开阵型如一条长蛇,将清徐军两个阵地悉数包围在内。 然而无论他如何喝令,无论燕军发起多少次冲锋,清徐军就像钉在这个阵地上的长枪,纹丝不动,昂然屹立! 燕军后方,牛存节同样意识到清徐军的坚韧,如果想要正面突破这支南齐精锐之师,光靠郎山率领的一万前锋显然难以做到。 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坚决地说道:“传令,左军朱振领麾下一万步卒继续向前,变阵锋矢冲击敌军侧翼!” 军令很快便传到朱振耳中,他没有任何迟疑地领命,但是转身那瞬间不禁看向遥远的南齐中军,眼中浮现一抹犹疑。 自从庆聿恭南下之后,北燕军中已经肃查过好几次,尤其是那些可能与南边有关联的将领尽皆遭到闲置,朱振算是侥幸逃过一劫。 为了保护自己,他这半年来甚至不敢与河洛城的王家私下联络,但是在这场大战来临之前,他仍旧在等待某些密令传来,从而在战场上配合齐军。 可是直到如今他也没有收到只言片语,这说明厉天润不打算动用这层关系。 一念及此,朱振收敛心神,挥军向前,绕过清徐军冲向齐军大阵的西面侧翼! 齐军中军之内,厉天润很快便收到这个消息。 他缓步登上瞭望车,亲眼确认当前战场的局势,然后转头望向一直候在身边的厉冰雪,平静地说道:“你带着麾下骑兵,从东边绕过去引走那支掠阵的景军骑兵,注意不要恋战。” 厉冰雪垂首道:“末将领命!” 随即大步离去。 厉天润继续观察着燕军的情形,良久之后他抬眼望向更北方的天幕,仿佛是在等待某位故人的出现。 (本章完) 503【重剑无锋】 喧嚣的战场上,飞羽军骑兵列队转向,在厉冰雪的率领下从靖州军大阵侧后方出发,沿着东线向前挺进。 这个举动立刻引来牛存节的注意,一直在东边掠阵的景军骑兵随即有了反应。 西风原平整的地形无比适合骑兵冲锋驰骋。 凛凛朔风之中,厉冰雪手持马槊,胯下是一匹通体藏青色的高大神骏,在一众披甲骑士中显得格外出众。 其实无论她如何装扮,在战场上都会吸引敌人的注意,毕竟这个世道里女子从军本就稀少,能够被冠以将军之名的更是寥寥无几。 哪怕是并不限制女子为官的景朝,军中也没有像厉冰雪这样的人物。庆聿怀瑾虽然具备这样的条件,但是雷泽平原之战的惨败让她彻底失去继续领兵的信心。 京城叛乱平定后,天子为了嘉奖厉冰雪千里勤王的功劳,特批飞羽营扩建为飞羽军。 依照大齐兵制,一军满额是一万两千战兵,各级将官和主将亲兵不在其列。 虽然有了天子的许可,厉冰雪却无法继续扩充麾下的骑兵,因为缺少足够的战马,先前飞羽营从四千骑扩充到八千骑已经耗尽朝廷储备的战马。毕竟一支骑兵想要拥有足够的战斗力,至少得达到一人双马,而像景军部分主力骑兵甚至是一人三马的配置。 如今飞羽军骑兵依然维持在八千人,除去放在中线和东线的两支千人队,如今跟在厉冰雪身边的是六千骑。 这个人数刚好和对面的景军骑兵相同,很难不怀疑这是庆聿恭有意为之。 或许在那位景朝元帅看来,兵力相等的情况下,景军骑兵足以拦住飞羽军。 在厉冰雪的指挥下,飞羽军以相对松散的四列纵队离开靖州军大阵,一点点逼近燕军阵地。 鱼鳞阵最大的弱点就是后背,想要破解这种阵法最简单的策略就是锤砧战术,即用重甲步卒抗住敌军鱼鳞阵汹涌的冲击,己方机动兵力迂回到敌军后方发起突击,两面夹击之下,犹如将敌军放置在砧板上面,用铁锤将其活活砸死。 想要完美发挥锤砧战术,己方步卒必须要能抗住战线,今天清徐军几近完美地完成这个任务。 与此同时,负责在敌军后背突袭的骑兵要足够凶猛。 牛存节擅长兵法,如何不知己方阵型的弱点,所以他一直等到景军骑兵到来才出战,为的就是防止被靖州飞羽军突袭自己的后路。 此刻终于见到厉天润动用飞羽军,他立刻登上瞭望车,冷静观察着那支骑兵的动向。 挡在飞羽军前进路上的便是六千景军主力骑兵,由庆聿恭麾下的虎将黑罕统领。 两支骑兵在主战场东边展开往复缠斗,可以看得出来景军骑兵没有倾尽全力,他们似乎只想挡住飞羽军迂回到燕军的后方。 在这种情况下,黑罕并未领军和飞羽军直接发起对冲,在飞羽军冲过来的时候,他立刻率领景军骑兵往东北面绕开,如果飞羽军不管不顾继续往前冲,景军骑兵就能顺势咬住他们的尾巴。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但这两支骑兵陷入僵持不下的状态。 景军有意保存实力,而飞羽军又必须考虑到对方的威胁,在经过多次骑射对决和擦边接刃战之后,飞羽军依然无法甩开景军骑兵,反而被对方带着渐渐远离主战场。 看到这一幕,牛存节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随即将视线投向南边的主战场。 前军一万人在郎山的指挥下陷入和靖州清徐军的苦战,而朱振率领的左军一万人已经贴上敌军的左翼,那里是靖州阳翟军的阵地,领兵主将乃是都指挥使霍真。 两处战线同时陷入拉锯,靖州军的防守非常稳健,阵型始终没有出现松动的迹象。 牛存节当即下令道:“传令右军主将曹安,让他带领麾下一万步卒冲击靖州军的右翼!” 传令官立刻发出号令,然后便见沫阳路兵马副总管曹安领兵一万,从前锋大军的外围列阵向前,冲向靖州军右翼河阳军的阵地。 从上空俯瞰而去,燕军以三面夹击的态势进攻靖州军,喊杀声愈发激烈。 前线将士在拼命,主帅则在后方密切关注战局。 时间一点点推移,靖州军的六花阵依然牢不可破。 牛存节神情凝重,对方的实力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亲眼见到靖州军将士如铁石一般顽强的韧性,他心里难免会有几分忌惮。 那两支骑兵依然在缠斗,飞羽军今天应该无法完成既定目标,摸不到燕军的后方薄弱要害。 牛存节站在瞭望车上,双手撑着木架,胸膛微微起伏着。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厉天润似乎是没有太好的办法,因为飞羽军无法甩开景军骑兵的纠缠,也就无法完成锤砧战术的收拢,如果战事继续这样僵持下去,最后的结果应该就是双方各自鸣金罢战,等待来日再一决雌雄。 但是牛存节为了这一战筹谋良久,甚至还冒了不小的风险,虽说眼下两军看似均势,但他悄悄藏了后手。 现在的问题是厉天润有没有后手? 牛存节心念电转,将这段时间收到的情报快速过了一遍,靖州军在西线西冷关、中线和东线的守军都没有动静,江南那边也没有援军渡江北上,他唯一能动用的后备兵力就只有南边高唐城的近万守军。 一念及此,牛存节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那位一直等候着的传令官,朗声道:“发出讯号。” “遵令!” 传令官满面振奋激动之色。 一阵无比恢弘的角声响起,竟然短暂压住了战场上的嘈杂喧闹。 片刻之后,高亢的号声在远方呼应传来。 西风原西北、东北两面,旗帜飘扬向前,两支燕军现出身影,然后朝着主战场快速奔袭而来。 粗略判断,这两支燕军兵力相加至少在四万以上,也就是说今天的西风原上,燕军总兵力达到十万之数,这意味着牛存节为了这一战抽调沫阳路所有的后备兵力,甚至放弃了部分小城的防守。 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取得这场会战的胜利,重创厉天润麾下的主力,那些小城全部丢掉也能再夺回来。 燕军阵中鼓声再度奏响,犹如黄钟大吕一般,吹响了燕军总攻的信号。 当燕军援兵出现的时候,飞羽军想要前往阻截的意图很明显,然而景军骑兵就像一块怎么也甩不掉的牛皮糖,既不和飞羽军展开正面决战,又依靠自身优秀的骑术和耐力十足的战马贴在后方,让他们无力阻截燕军的援兵。 随着援兵的到来,燕军的气势瞬间高涨,他们从三個方向朝靖州军发起猛攻。 牛存节不断发出号令调整己方的围攻阵型,还刻意给靖州军留出南面的生路,用围三缺一诱使靖州军主动撤退。 只要厉天润做出这样的决定,在眼下双方纠缠在一起的前提下,仓促撤退必然会演变成溃败,这世上没有一支军队能够在面对接近两倍的敌人时,在西风原这种宽阔的地形从容撤走。 当援军加入战斗后,靖州清徐军、阳翟军和河阳军遭受的压力猛增,然而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士们依然没有陷入恐慌。 他们遵照各级将官的命令,以坚强的意志和稳固的阵型继续抵抗。 仇继勋、霍真和张展这三位都指挥使的禀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送来中军,内容也极其相似。 “禀大都督,我军可以坚守,决不会让敌军冲进来!” 厉天润此时已经走下瞭望车,在如今看似危险的境地下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牛存节已经将燕军最后的杀手锏用了出来,看来他很想在这片战场上毕其功于一役。眼下我军处于下风,毕竟对方比我们多了几万兵力。” 厉天润语调平缓,看向一员肃立面前的悍将,镇定地说道:“让你和麾下将士们休整了两个月,想必心中会有一些怨言,认为本督不该让你们在后方闲着。” 这员悍将便是安平军都指挥使徐桂,其人除了厉天润之外谁都不服,算是靖州都督府很有名气的刺头。 此刻他略显尴尬地说道:“大都督,末将从来没有怨言!” “这不重要了。” 厉天润摆摆手,继而道:“现在牛存节将兵力在三个方向均匀铺开,鱼鳞阵已经不复存在,本督只问你一句话,有没有信心带着安平军杀穿他们?” 徐桂肃然道:“末将就算是死在战场上,也要完成大都督的命令!” “很好。” 厉天润抬手指向北方,一字字道:“那面燕军的帅旗,就是你的目标。” “末将遵令!” 徐桂脸上浮现一抹狰狞的笑容,转身大步而去。 “咚!” “咚!” “咚!” 雄浑的战鼓声一遍遍回荡,徐桂率领安平军万余锐卒,从大阵中间穿过,径直来到前锋清徐军的后方。 这位年近四旬的虎将手持一杆长矛,望着前方的战局咧嘴一笑,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四周。 “将士们,随某杀敌!” 万军往北,逆流而上! (本章完) 504【一锤定音】 辽阔的平原之上,战旗随风飘扬。 从开战至今一直在后方养精蓄锐的安平军万余将士,在都指挥使徐桂的亲自率领下,快速抵达阵地前沿,从清徐军让出来的区域完成战场上难度很高的轮转,出现在燕军前锋面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平军和淮州都督府的飞云军有一些相似,二者都以作风悍勇擅长硬仗而闻名。 但是安平军在凶狠上比之飞云军要更胜一筹,从徐桂这位主将的履历和性情便能窥见一二。 徐桂在从军之前乃是响当当的绿林好汉,后来因为山寨被景军顺手剿灭,他一怒之下投奔行伍,兜兜转转几年来到厉天润麾下,从此开始他极其暴戾的戎马生涯。 从当年蒙山大捷里带着一营千人冲击庆聿定中军的小小校尉,到前两年边疆战事中亲手斩杀四百多名燕军的都指挥使,徐桂的升迁之陆全靠敌人的首级铺就。 他只敬服厉天润一人,其他不管是范文定和霍真这些老资格的指挥使,还是皇甫遇和党进雄这样的新晋骁将,没有一人能让他服气。 有人说他骄狂,有人说他愚蠢,但是从来没有人会否认徐桂在战场上的凶狠勇猛。 这样的主将带出来的兵自然也会是一群杀神。 是杀神而非一根筋的莽夫。 燕军前锋鏖战多时,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胆怯畏缩,因为他们发现南齐边军也是人,也会受伤流血和死亡,再者长时间的苦战会让人变得非常麻木,鲜血已经很难触动他们的神经。 当清徐军将士朝两侧让开阵型的时候,位于最前沿的燕军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看不见战场的全局,不清楚具体的局势,只知道己方的援军已经抵达,正在东西两个方向猛攻敌人的侧翼,此刻见到清徐军像磐石一样坚固的阵型散开,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敌人扛不住重压,出现崩溃的迹象。 然而雀跃的笑意才刚刚出现在燕军脸上,瞬间又凝固起来。 只见清徐军让开的区域内,无数南齐边军杀将出来。 不同于一般军队冲锋时的怒吼,安平军将士更习惯沉默前行,于是战场上出现一个略显诡谲的场面。 四周皆是喧嚣,唯独燕军的眼前一片死寂,成百上千的齐军保持着三尺左右的间隔,迈着坚定的步伐冲来。 这些人脸上的表情谈不上如何狰狞,只有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漠,仿佛他们毫不在意死亡的来临。 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位齐军将领,全身披甲手持铸铁长矛,高大魁梧的身躯犹如小山一般,每一步落在地上似乎都能感觉到大地在震颤。 说时迟那时快,在燕军前锋还没有抢占清徐军让出的空间时,徐桂便已经挥动着长矛,遽然往前一个踏步。 长矛如闪电般刺向前方,贯穿一名燕军士卒的胸膛。 徐桂猛然发力,燕军的尸体被他直接砸向后方。 两旁的安平军将士以三人为一组,朝着面前的燕军前锋发起搏命的冲锋。 这等如山海驾临一般的磅礴气势,化作滔天巨浪拍打在燕军身上! 往前,不断往前! 燕军后方阵中,牛存节在安平军行动之初就已经发现这个变化。 身为大军主帅,知己知彼是最基本的要求,牛存节对靖州军的情况当然不会陌生,他很清楚厉天润此番带着清徐、阳翟、河阳和安平四军,此外还有直属于大都督府的五千亲卫营,厉冰雪率领的六千骑兵,以及有可能出现的高唐城守军。 战事爆发之后,厉天润将清徐军摆在前阵,阳翟和河阳两军分列左右,安平军作为后阵,他领着亲卫营坐镇中军,大阵为六花七才。 当牛存节看见安平军开始向前阵移动时,不禁喃喃自语道:“你在这個时候居然还想着中心开花?” 以他的眼界和见识,自然能看出来厉天润这是要用安平军打出一个倒卷珠帘,用这支生力军直接凿穿燕军的中线,甚至是直接威胁到他这位燕军主帅。 只要牛存节身旁的帅旗倒下,燕军必然无法继续维持强大的攻势,很有可能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毕竟帅旗是军心稳定所在。 “既然你想中心开花,这时候都不愿后撤,那我就遂了你的心愿。” 牛存节语调低沉,随即发号施令:“命令赵应祜带领麾下一万兵马协助郎山的前锋,务必要将那支齐军挡住。” “遵令!” “传令给朱振和曹安,各调一万兵马堵住敌军的南面退路,将厉天润的五千亲卫拖在那里。” “遵令!” 随着牛存节几道号令发出,战场局势再度发生变化。 除去东西两面的援军,牛存节此番带着六万步卒出战,在先前的战事中已经先后投入三万兵力,此刻他让赵应祜率一万军支援郎山率领的前锋,本阵依然留着两万步卒在身边。 朱振和曹安得到指令后,当即从援军中各调出一万步卒,顺势往南然后在靖州军的后方完成合围。 至此,燕军依靠兵力上的优势已经将靖州军团团围住。 哪怕是在这样的局势下,靖州军依然可以选择收缩阵地选择一个方向突围,但是厉天润没有这样做,相反又一阵节奏与先前不同的鼓声响起,继而传出很远的距离。 在主战场的东边平原上,飞羽军将士听到鼓声之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轻勒缰绳。 厉冰雪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场,又看向挡在飞羽军和燕军后阵之间的景军骑兵,猛然握紧手中的马槊,冷声道:“亮旗。” “遵令!” 她身后的骑士当中,一人将提着的大旗举起,旗帜迎风猎猎招展,飞羽二字犹如铁画银钩。 厉冰雪深吸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腹,神骏如电驰出。 飞羽军的将士们跟随着自己的主将,向着景军骑兵陡然加速冲去。 同一时刻,燕军前锋大将郎山还没有等来赵应祜率领的兵马轮转,安平军就已经杀到近前。 清徐军的将士们苦战一个多时辰,将燕军前锋的士气消耗殆尽,徐桂和他麾下的将士自然不会辜负同袍的热血,他们就像是看着近在眼前的猎物、却被迫忍耐了小半天的凶兽,当厉天润卸去他们身上的枷锁,一场堪称暴戾和残忍的屠杀迅疾拉开帷幕。 “退后者斩!不许后退!” 郎山愤怒地嘶吼着,然后便见前方士卒狼狈逃窜,紧接着一员齐军武将率领数百名精锐,以刀尖之势冲开燕军的阵型! 郎山的亲卫深知主将若战死,他们也一个都活不下来甚至会殃及亲人,当下毫不犹豫咬牙迎了上去,同时大声呼喝让郎山后撤。 他们的反应虽快,徐桂手中的长矛更快! 他一脚将侧面冲过来的燕军踢得胸膛凹陷,手中长矛向前一个横扫,瞬间斩断五六把长刀,然后快步向前挺进,犹如疯魔一般见人就杀,几步便已经冲到郎山身前。 两名主将对面而见,郎山挺枪前刺,却见徐桂在电光火石之际赤手握住郎山的长枪,旋即腰腹发力一声暴喝。 郎山撤枪不及,身体便往前带出两步,迎面而来的便是那杆不断滴血的长矛! 穿心而死! 主将一死,燕军前锋的溃败速度陡然加快,无数败卒被安平军潮水一般的攻势击垮,慌不择路转身就逃。 而在此时,赵应祜率领的一万步卒刚好迎上来。 徐桂率领安平军将士,如同猛虎驱狼一般驱赶着燕军前锋,直接朝赵应祜的兵马撞了上去! 这一刻赵应祜脸上无法克制地泛起惊恐的表情! 燕军后阵,瞭望车上的亲兵用颤抖的语调将前锋的溃败告知牛存节,还没等这位大将军冷静下来,他又惊慌地说道:“大将军,南齐骑兵……骑兵……” “骑兵怎么了?!” 牛存节等不及,再度跃上瞭望车,逐渐泛红的双眼看向东边。 一幕无比波澜壮阔的景象出现在他视线中。 只见两支缠斗的骑兵在短暂的分开后,飞羽军骑兵利用位置上的便利,朝着景军骑兵的侧后方疾冲而去。 这样的场景先前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因为两支骑兵的实力大抵相当,谁都无法抹除距离上的差距,不论景军追击飞羽军还是相反的情况,暂时处于不利位置的一方都能从容转向。 而且景军坐骑的耐力更强,这就是他们自信可以取得最后胜利的根源。 然而这一次—— 飞羽军骤然加速,片刻之间就拉近和景军骑兵的距离。 牛存节眼睁睁地看着南齐骑兵在那个女将的率领下,飞速杀入景军骑兵的肋部,那杆马槊几近于无人能挡。 他的脸色猛然泛白,这时候怎会不明白,不光是景军骑兵在保存实力,飞羽军骑兵在厉冰雪的压制下,同样一直耐心地假装与敌人周旋,等她得到厉天润发出的号令,才会掐准这个时机朝景军骑兵发出致命一击。 最要命的是他们冲刺的方向,牛存节看着飞羽军骑兵的路线,他们利用一次完美的冲锋和遽然爆发的真正实力,冲散景军骑兵之后,径直朝着燕军最薄弱的大阵后方冲来! 苍鹰在天际盘旋,它冷峻的眼眸中,倒映出下方辽阔平原的景象。 靖州军的阵型依旧很稳固,清徐军、阳翟军、河阳军和厉天润的亲卫营构筑起一座坚固的围城,而在北方两军接壤之处,徐桂率领安平军高歌猛进,在击溃燕军前锋之后,裹挟着对方的败兵继续冲垮赵应祜率领的一万步卒,距离燕军帅旗已经只有百丈之遥。 而在燕军大阵后方,飞羽军骑兵如天外来箭,无比凌厉地刺入燕军的后背。 牛存节看着眼前的景象,鲜血猛地涌上脑门,他只觉眼前一黑,用力抓住木架才没有趔趄倒下。 “大将军!大将军!” 周遭响起一片呼喊。 远在南方的厉天润听着令官们不断的通报声,对于整个战场的局势已经了若指掌。 这位靖州大都督脸上无喜无忧,沉着冷静地说道:“传令,亲卫营护住后阵,阳翟、清徐、河阳三军转向往北,全军突击。” “遵令!” 令官兴奋且战栗地怒吼着。 无数声怒吼响彻平原,无数杆长枪奋勇向前,无数年轻而又沧桑的大齐边军将士,如洪流滚滚,踏碎山河! (本章完) 505【嗅觉】 当飞羽军和安平军突破燕军的防线,于对方中军附近顺利会师,西风原之战便随着燕军帅旗北逃而落幕,但燕军的败退只是一个开始。 此战燕军从上到下都憋着一股气,因为过去三年里他们连战连败,面对大齐边军几乎有种本能的畏惧。 这种情绪积压的时间太久,逐渐演变成色厉内荏的焦躁,他们迫切想找到一个宣泄的突破口。 从牛存节到下面绝大多数将官,他们都不认为己方在此战中处于劣势,毕竟兵力比对方多出五万左右。然而厉天润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们,哪怕大齐边军兵力不足,也可以用硬实力击败他们。 厉天润在此战只动用了靖州都督府一半左右的兵力,全程也没有使用让人意想不到的阴谋诡计,除了飞羽军在刚开始有意隐藏实力。 从头到尾,他仰仗的只有麾下将士强悍的实力,这是他在靖州都督府呕心沥血十余年该有的回报。 靖州军以六万对燕军十一万,没有任何诡计取巧,在一场硬碰硬的对决中正面击溃燕军,这对燕军造成的打击极其严重,再加上过去三年里无数次败仗的事实,燕军士卒心中的恐慌达到顶峰。 败军一溃千里,无人能止。 靖州军兵分三路,厉冰雪率飞羽军逼走景军骑兵,这一次轮到她恶心景军骑兵,不求正面厮杀,只是干扰对方对燕军的援护。 清徐、阳翟二军往正北方追击,安平、河阳二军往偏东北方追击。 路上散落着无数燕军士卒丢弃的甲胄、军械和粮草,然而军纪严明的靖州将士对此视若无睹,眼中只有狼狈逃窜的燕军。 牛存节有心收拢溃兵,但是靖州军的追击实在太凶狠,尤其是安平军都指挥使徐桂死死盯着那杆帅旗,让牛存节几乎没有喘息的时机,再加上燕军士卒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牛存节的想法只能是一场虚幻。 此战燕军兵力伤亡过半,将近两万人战死,两万余人投降,逃兵数千人,伤者不计其数。 更重要的是,靖州军以昂然气势直接拿下新溪城和两座辅城,燕军一退再退,向着东北方向六十余里的沫阳路首府雍丘城仓惶退去。 齐建武十五年,元月初四日,怀安郡公、靖州大都督厉天润率麾下大军继续进逼。 与此同时,原本驻守在靖州中线的广济军和临杨军北上突袭,攻占雍丘城南边的屏障白马关,继而顺利和主力会师。 在暌违十五年之后,大齐军队终于来到雍丘城外。 这座城池是京畿以南、江北大地的核心,一旦收复此地,便可辐射整个沫阳路,其意义之深远不必赘述。 至此,江北两处主战场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局势。 东边大齐定州境内,淮、定两军死守积善屯防线,景军主力占据场面上的优势,但是短时间内仍然无法突破齐军的防线。不过他们已经攻占定州北部大片疆土,飞云军死守的封丘城也成为瓮中之鳖,这个胜利勉强能够洗刷过去几年里,大齐边军带给他们的耻辱。 而在西边北燕沫阳路境内,随着燕军主力在西风原之战元气大伤,整条防线再也无法维持以前的严密,西线新溪城、中线白马关和东线石泉城等战略要冲相继落入齐军手里。 牛存节带着残兵败将撤到首府雍丘,一方面无奈地命令沫阳路各处守军坚守城池,另一方面几近疯狂地向河洛城求援。 两处战场,一进一退,一优一劣。 只不知变数何时会出现。 …… 西风原惨败的消息传到河洛,那些正在为定州战场优势沾沾自喜的达官贵人们,只觉一盆冰水当头倒下,寒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天灵盖。 定州战场的胜负对于河洛的影响不算大,再不济也就是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反之沫阳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旦厉天润挥军攻下雍丘,他就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席卷整個沫阳路,同时以封丘这座大城作为北伐的桥头堡。 沫阳路失陷,齐军便可直接威胁到北燕京畿地区。 河洛城里的权贵们自然不想再经历一次陆沉对他们做过的事情,而且那次所有人都知道景军即将南下,陆沉率领一支偏师孤军深入,无法长时间滞留河洛,所以最后只要他们拿出一半浮财。 如果靖州军步步为营最后收服河洛,这些权贵们不死也要扒层皮,而且全家被清算的概率很大。 一时间河洛城内人心惶惶,无数门阀世家勋贵找到王安和陈孝宽,催促他们作为代表去卓园求见景朝元帅庆聿恭,盼望庆聿恭能够发兵南下驰援沫阳路。 面对王安和陈孝宽恭敬的恳求,庆聿恭并未给出明确的回复,只是宽慰他们雍丘城定然无碍,让他们这段时间尽力安抚河洛城里的人心。 两人略显失望地告退后,庆聿恭转身回到内书房,站在地图前陷入沉思之中。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庆聿怀瑾迈步走入书房,来到近前福礼道:“父王。” “嗯。” 庆聿恭应了一声,目光依然停留在地图上。 庆聿怀瑾顺势望去,小心翼翼地说道:“父王是在因为西风原的战事烦恼么?” “烦恼谈不上。” 庆聿恭微微摇头,继而道:“只是觉得太顺利了。” 这句话让庆聿怀瑾感到不解:“顺利?”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在此番领兵南下之前,陛下和我商谈过很多次,最终定下明取定州、暗夺靖州的大略,后来几次沟通也没有改变这个初衷。如今看来,我军在定州占据优势,萧望之纵然精于兵法也只能采取守势,这等于是将南齐定、淮两军都拖在积善屯一线。而在沫阳路这边,靖州军如今也已离开南方坚固的防线,主力暴露在野外,这就是陛下和我最初希望出现的局面。” 庆聿怀瑾很快便明白其中深意。 如果将这场决定景齐未来几年局势的大战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便是庆聿恭以虚虚实实之策,成功夺占定州北部定风道,撕开了定州北部防线的口子,从而顺利占据定州北部疆域。 第二个阶段则是景军主力佯装出现在定州境内,继续强攻对方的第二道防线,将定州军和淮州军都吸引过来,同时在沫阳路这边诱使靖州军主力北上。 目前看来这两个阶段都已经达成目标,接下来便会进入最终的决战阶段,庆聿恭带着精锐战兵南下,在正面战场击败厉天润率领的靖州军,从而底定江北大局,攻占衡江北岸至关重要的平阳府。 但是庆聿恭没有立刻发兵,很显然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情况。 庆聿怀瑾轻声道:“父王,难道是因为燕军在西风原败得太干脆,你担心这会让厉天润生疑?” 庆聿恭转身走到太师椅旁坐下,淡然道:“西风原之败在我的预料之中。此番南下之前,陛下就叮嘱过我,要在战事中尽量消耗燕军的兵力,因为我们很难确定燕军里面还有多少陈景堂那样表面臣服的人物,也不知道燕军里面还藏着多少南齐的内应。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厉天润在西风原之战当中只动用了六万兵力,同时也没有任何隐秘的后手,完全是凭借靖州军强大的实力取得这场胜利。” 他拿起大案上的杯盏,浅浅饮了一口,继续说道:“厉天润从来不是一个只会打呆仗的死板人物,他在谋算这一点上还要胜过萧望之几分。复盘西风原之战的细节,我能看出他留了很大的余地,这当然可以说是他一贯谨慎小心,但也不排除他已经察觉到我的意图。” 所谓意图,当然是用燕军的失败不断麻痹靖州军,助长他们的骄纵之气,诱使他们继续往北远离南方的城池。 在这个基础上,厉天润当然不必动用全部的杀手锏,因为燕军注定会败。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又问道:“既然如此,厉天润为何要继续北上?他在西风原大胜之后完全可以退回去。” “战场形势变幻莫测,很多时候猜测不能成为决断的理由。” 庆聿恭简单解释一句,冷静地说道:“至少在表象上来看,我朝大军如今深陷定州境内,厉天润眼中的敌人只有士气低迷的燕军和少量景军,如果他能够攻下雍丘,整个沫阳路唾手可得,这显然是很有诱惑力的目标。当然,也不排除厉天润这是在故意入局,将我手里的主力大军都吸引过去。倘若是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了下来,眼神变得有些冷峻。 庆聿怀瑾略显担忧地问道:“父王,那要如何判断厉天润的真实意图?” “不难。” 庆聿恭将茶盏放回去,目光再度落在那张大型地图上,缓缓道:“只要看一看厉天润接下来的动作便可猜出来。如果他的目标是沫阳路,那么接下来他必须要抓紧时间,在我军决定南下之前强攻雍丘。倘若他的目标是我,那么他为了保存实力不会强行攻城,顶多只是围而不攻。” “棋至中盘,贵在相持,不妨再等一等。” (本章完) 506【帝心】 庆聿恭并不担心雍丘城短时间内的安危。 他已经复盘过西风原之战的详细过程,牛存节的指挥不存在明显的漏洞,失败的根源在于燕齐军队的底蕴和实力存在一定的差距,所以最后牛存节麾下的士卒挡不住安平军和飞羽军的强行突击。 如今虽然燕军是一群残兵败将,但是依靠雍丘城高耸坚固的城墙、完备的守城器械和城内充足的粮草,这几万燕军守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他需要更进一步确认靖州军的状态,从而判断出厉天润的真实意图。 然而在他耐心等待的时候,一位中年男人在一群剽悍骑士的簇拥中进入河洛城,随即径直来到卓园。 “下官参见王爷。” 正堂之内,大景主奏司提领田珏躬身一礼。 庆聿恭一边猜测着对方的来意,一边平静地说道:“田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两人分主客落座,侍女奉上香茗然后退下。 庆聿恭道:“不知田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是这样的,陛下之前收到郡王的那封密折,便想让我南下走一遭,当面和王爷说清楚。” 田珏神态从容,不疾不徐:“关于永平郡主的婚事,陛下应允郡王的奏请,可以暂时搁置。不过将来王爷若是想为郡主择婿,最好还是先和陛下说一声,因为陛下很关心郡主的终身大事。” 庆聿恭拱手道:“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定当铭记陛下的嘱托。” 他脸上浮现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激,心里却愈发不解。 皇后出面说亲的事情给庆聿怀瑾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因为思考问题还不够全面,导致她以为这是一个压根无法解决的问题,甚至被逼到想利用四皇子阿里合海哥。 这件事在庆聿恭看来只是景帝一次小小的试探,以他和庆聿氏的力量完全可以在不伤和气的前提下,劝说景帝放弃这个想法。 事情的发展也如庆聿恭的预料,景帝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没有继续拿庆聿怀瑾的婚事做文章。 问题在于,这样一件小事何至于田珏亲自跑一趟? 景帝完全可以随便派个人传信,既然他让田珏南下,很显然有另外的原因。 田珏同样在观察着庆聿恭的神色,沉稳地说道:“除了此事之外,陛下还让我问一声郡王,大军为何不南下?” 庆聿恭微微一怔。 这不是他刻意装出来的表情。 西风原之战过后,庆聿恭立即将此战的原委写成奏章快马送去大都,其中还有他对厉天润以及靖州军的分析,最后才做出暂时按兵不动观望对方的结论。 这不是一個很难理解的问题。 虽然厉天润取得了西风原大胜,但是他想拿下沫阳路首府雍丘的难度并不小,就算他真的能攻下雍丘,解决沫阳路其他地方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景军有足够的底气观望,而且用燕军来消耗齐军的兵力也是庆聿恭和景帝早就商定的策略。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景帝都应该理解并支持庆聿恭的决定,所以他根本没有将田珏的到来和这件事联系到一起。 短暂的错愕之后,庆聿恭恢复平静,道:“田大人,关于大军是否立刻南下的问题,我在给陛下的奏章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不知为何会有此问?” 田珏微微颔首,言辞却有些犀利:“王爷怎能确定,这不是厉天润故布疑阵?或许他就是利用王爷谨慎的心理,在我军南下之前完成对雍丘乃至沫阳路的侵占,这样靖州军就能避免和我军主力正面对决。” 其实这也是景朝内部很多权贵看他不顺眼的原因。 田珏身为齐人的后代,能够在大景朝堂上占据高位,而且极得景帝的信任,这本就容易引起景廉贵族的敌视,偏偏他有时候不太在意那些礼节上的客套,自然更容易得罪人。 而且田珏不只是对撒改等人这种态度,哪怕是在素来对他较为友善的庆聿恭面前,他偶尔也会言语锋利。 便如此时此刻,他身为一个正三品的官员,就敢当面质疑庆聿恭的决策,要知道这可是景廉贵族公认的第一名将。 庆聿恭心知肚明,田珏不是在自己面前以下犯上,他这些推断肯定都是景帝的授意。 一念及此,他冷静地说道:“田大人,为将者必须尽可能考虑到出战所面临的风险,以及能够获得多少收益。” 田珏应道:“愿闻其详。” 庆聿恭便解释道:“当下靖州军士气正盛,哪怕不去考虑厉天润的谋算,我军也不妨等待一段时间,好让对方的士气有所下降。再者,我军并非一定要从始至终将靖州军当做对手。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如今靖州军主力尽出围攻雍丘,这就意味着厉天润无法顾及东边定州的局势。要是我军能够突破定州的积善屯防线,那么转变目标往东未尝不可。” “王爷所言极是。” 田珏信服地点头,随即斟酌道:“但是在陛下看来,南齐目前所用的策略是死守东边定州,然后让厉天润在西边沫阳路大举进兵,利用我军谨慎的态度攻城略地。等到我军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再度龟缩在城内,最终我们损失了沫阳路,让河洛城直接暴露在对方的兵锋之下。” 对于景帝的军事才能,庆聿恭并未过分小觑,但他确实想不明白,景帝究竟是从哪里判断出来南齐的意图,而且还如此坚定? 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田大人,此事不能心急,最好再观望一二。” 田珏摇头道:“就怕我军继续观望下去,厉天润会很轻松地完成既定目标,然后留给我朝一地狼藉。” 庆聿恭沉声道:“不知陛下是因何做出这样的推断?” 田珏眼中浮现一抹略显古怪的情绪,徐徐道:“因为齐帝命不久矣。” 语调虽轻,这句话却像是一道惊雷。 庆聿恭端起手边的茶盏,回味着茶叶的清香,目光晦涩地问道:“你确定?” “确定。” 田珏点头,随即将南边送来的绝密情报简略说了一下,然后总结道:“从这些情报可知,齐帝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了太久,随时都有可能驾崩。他之所以做出健康的假象,就是想在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稳定人心。” 庆聿恭默然不语,他需要时间来分析这个消息和齐军动向之间的联系。 田珏继续说道:“在陛下看来,齐帝眼下最担心的就是他驾崩之后朝中动荡、边疆不稳。齐帝需要用一场真正的大胜来稳住边境局势,西风原之战的分量不够,除非是靖州军拿下雍丘城、收复沫阳路这样的功绩。只要厉天润完成这个目标,东边定州的萧望之守住积善屯防线,那么即便齐帝驾崩,南齐也不会陷入太大的动荡。” 庆聿恭不置可否,缓缓道:“关键在于这个情报的真实性。” “王爷无需担心。” 田珏的神态愈发恭敬,继而道:“主奏司的人能够保证消息绝对真实。其实早在之前,陛下就已经怀疑齐帝的身体抱恙。不知王爷是否还记得,小半年前南齐京城发生一场由江南门阀组织的叛乱。事后我们分析可知,那场叛乱是齐帝对江南门阀逼迫过甚,他原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过去十四年里他一直在隐忍,接下来只要文火慢熬就能解决江南门阀。” 他微微一顿,略显振奋地说道:“那次齐帝冒着很大的风险诱使叛乱的出现,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何一反常态地急躁,那就是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不能将这些问题留给稚嫩的新君。” 庆聿恭起身慢慢踱步。 田珏或者说景帝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齐帝的身体不太康健不算秘密,他想在死前尽力稳住朝中和边疆局势也是很合理的选择。 田珏耐心地看着他。 片刻过后,庆聿恭缓缓道:“也就是说,齐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刻意对外装出健康的姿态,然后密令厉天润主动北上,利用我军谨慎的心理占到足够的便宜,从而尽量淡化他驾崩对南齐的影响?” 田珏亦起身道:“这就是陛下的判断。” 庆聿恭沉吟不语,他并不是担心领军南下就会踏入厉天润的陷阱,毕竟两军之间还隔着雍丘和沫阳路。 他在意的是一旦自己做出决定,战略意图便会清晰地曝光在厉天润和萧望之眼中,随即就可能会丧失后发制人的便利。 然而—— 田珏来到庆聿恭身侧,语调轻缓却又坚定地说道:“王爷,陛下希望你不要错失良机,不要给厉天润攻城略地再龟缩起来的机会。陛下深知将在外理应有决断之权的道理,陛下这些年也未曾干涉过你如何用兵,但是眼下南齐摆明在耍花招,陛下不希望让他们得逞。” 庆聿恭转头望着他,目光冷峻。 他听得懂这番话的潜台词,景帝现在只是让田珏来提醒他,这样可以避免君臣之间的分歧浮上水面。 但是如果他坚持继续观望,那么下次来的就不是田珏,更不会是私下里的磋商。 只会是明确且不容推辞的旨意。 田珏面无惧色,平静地与庆聿恭对视。 良久过后,庆聿恭收回目光,淡淡道:“请田大人转呈陛下,臣会依旨行事,尽快领兵南下。” 田珏面露微笑,点头道:“下官定会如实通传。” 庆聿恭道:“不送。” 田珏当然可以理解这位南院元帅此刻的心情,他没有丝毫介意的表情,躬身一礼道:“王爷请留步。” 庆聿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双眼渐渐眯了起来。 (本章完) 507【嫩芽新抽】 大齐建武十五年,元月初十。 年节渐渐走向尾声,永嘉城里的气氛虽然不及往年热闹,百姓们的谈资却一点都不少。 江北战局峰回路转,先是定州军在淮州军的支援下站稳脚跟,成功阻止景军主力继续南下,没有让定州全境都陷入景军骑兵的铁蹄之下。 接下来便是靖州军大放异彩,在西风原以六万兵力击败十一万燕军,迫使敌人伤亡过半,不光是解除了西冷关和高唐城的危机,还将战火蔓延到北燕沫阳路腹心之地,如今大军正在围困雍丘城,局势一片大好。 战事爆发之初,因为景军来势汹汹,大齐边军的处境很被动,江南各地难免人心惶惶。 尤其是在京城这种消息灵通的地方,虽然还没有出现有心人蠢蠢欲动的迹象,但是对于边疆局势的担忧逐渐成为主流的观点。 当靖州军在建武十四年最后一日,于西风原击溃燕军主力的消息传回来,笼罩在永嘉城上方的阴霾一扫而空。 而在京城这边,也有一件事让广大百姓津津乐道。 正旦大祭上,天子为主祭,太子就站在他的身边。 眼下景军在定州大概有十万左右的兵力,剩余兵马驻扎在北燕京畿之地,如果庆聿恭想在雍丘城外围歼灭靖州军,他不可能只带着四万人。 李宗本深知父皇的性格,此刻见陆沉开了头,连忙劝说道:“父皇,陆沉说得对,且歇一歇吧。” 这是十五年来的首次,意味着太子的位置稳如大山,谁都无法动摇。 在排除景帝会继续抽调北院兵马的前提下,庆聿恭麾下有夏山、防城和定白三军,相加足有二十余万人。 边军气势正盛,京城朝局稳固,太子有明君之象,这些情况毫无疑问会让人很安心。 太医院正桂秋良满头大汗、脸色微白地从内殿出来,对太子李宗本行礼道:“殿下,可以入内了。” 李端沉吟片刻,又问道:“你怎么看?” 陆沉应道:“这个消息是王安送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不论庆聿恭还藏着多少后手,至少他身边只有四万景军。” 李端微微一笑,看着这位年轻又沉稳的臣子,温言道:“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要让京军北上?” 陆沉心中一叹,只得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将北方的局势叙述一遍,最后说道:“陛下,您的计策已经奏效,今天早上收到江北的飞鸽传书,庆聿恭亲领四万景军南下,预计会在十天后抵达雍丘城北面。目前定州局势还能稳得住,景军攻势如潮,但是我军在积善屯一线守得很坚决。靖州军也已困住雍丘,一切都在按照您的计划进行。” 只不过在皇宫文和殿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这半年来太子的名望逐渐升高,他像当今天子一样勤恳,对于治国之道的领悟能力也很高,在一众重臣的教导下,进步速度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李宗本随即用眼神示意旁边的陆沉,两人一起进入内殿。 龙榻之上,李端靠着软枕,与年前相比愈发虚弱,非药石可缓解。 李端颔首。 很显然他觉得庆聿恭手里绝对不止这么点兵力。 李端并未喜形于色,他轻声问道:“四万景军?” 陆沉想了想说道:“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庆聿恭仍然心怀疑虑,他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战略意图,所以只是摆出一副震慑靖州军的架势。其二则是他在故意示弱,因为景军一旦全部南下,厉大都督肯定会避其锋芒,这样就可能导致景军白跑一趟。他明面上只带着四万兵马南下,实则暗中调兵遣将构建包围圈,或能打厉大都督一个措手不及。” 陆沉见状心有不忍,诚恳地说道:“陛下,不如歇两天再看。” 陆沉总结道:“但是无论哪种可能,只要庆聿恭领兵前往沫阳路,这就已经达到陛下的预期。臣相信厉大都督可以制造一个完美的败退过程,将庆聿恭及景军主力引入我们预设的战场。” 李端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却固执地摇摇头,对陆沉说道:“讲。” 陆沉点头道:“理应如此。所谓做戏做全套,既然庆聿恭领兵支援沫阳路燕军,我朝京军也得北上支援厉大都督,否则必然会让庆聿恭生疑。” 李端思忖良久,缓缓道:“让刘守光带着骁勇大营虎威军和长威军北上,亮明旗号大张旗鼓。” 陆沉恭敬应道:“臣遵旨。” 其实他很牵挂江北的那些人,萧望之、陆通和林溪在定州应对景军,厉天润和厉冰雪在雍丘城外正面对抗燕军和即将到来的庆聿恭,而且连王初珑都跑到了距离前线不算远的高唐城。 简而言之,他在意的人几乎都已经出现在战场周遭,但是他不能北上与他们并肩作战。 至少暂时不能。 李端似乎知道他的想法,宽慰道:“朕需要你坐镇京军。” 陆沉垂首道:“陛下,臣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李端欣慰地点头道:“很好。你带着朕的旨意去军事院,将最新的安排告诉他们,另外让刘守光在离京之前入宫一趟,朕有话要叮嘱他。” “臣遵旨。” 陆沉躬身一礼,然后恭敬告退。 他走出皇宫北面和宁门,值守宫门的禁军将士整齐行礼,等候在宫外广场的秦子龙连忙带着侯府亲兵迎了上来。 “去军事院。” “是,侯爷。” 数十骑沿着宽阔的御街向北行去。 陆沉转头望去,看向队伍中的少年,微笑道:“来。” 李公绪如今虽然还没有褪去十四岁少年的青涩稚嫩,但是因为身量比同龄人要高大一些,再加上整天跟着亲兵队伍一同出操风吹日晒,至少已经显得颇为合群,有了几分边军精锐的气质。 他策马来到陆沉身侧,其他人包括秦子龙在内下意识地拖后一点距离。 陆沉问道:“跟他们待在一起是否适应?” 李公绪来到山阳侯府已经一个多月,起初他一直期待着能向陆沉请教一些问题,但是陆沉始终没给他这個机会,只将他丢给秦子龙照顾,过后就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 秦子龙和亲兵们难免会有些好奇,他们以为这位拥有顶尖家世背景的公子哥坚持不了多久,说不定三五天后就会闹着要回李家,最不济也会去找李家那位老相爷诉苦。 毕竟一个大有前途的世家子弟,成日里跟一群粗鲁的军汉混在一起,实在是不可名状。 然而李公绪安安稳稳地待着,每天跟亲兵队伍一起出操,然后就是根据秦子龙的安排随行护卫,其余时间就在侯府那间房子里读书,没有任何矫情骄狂之举,这让秦子龙和其他人对他的看法迅速改观。 此刻听到陆沉迟来一个多月的关切,少年言简意赅地答道:“回侯爷,秦统领他们对我很照顾,并无不适之处。” 陆沉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李公绪身上似乎有他年少时的影子。 他很清楚这个少年近来的情况,每隔几天秦子龙就会私下里如实禀报。 极有耐心。 这就是陆沉对李公绪的评价,而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耐心可谓是极其罕见的品质。 这个年龄的少年精力旺盛坐卧不宁,哪怕锦麟李氏耕读传家培养的都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却也无法抹除人的天性,李云义就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的例子。 像李公绪这样完全真实不作伪的沉稳,陆沉是第一次见到。 一念及此,他温和地说道:“今天回去之后,你将行李收拾一下,我让人送你回去。” 李公绪心中一震,此时才露出几分少年人该有的紧张,不过他仍然怀着希望说道:“侯爷,祖父说过我不必回去探望,只要一心跟在侯爷身边学习本领就好。” 陆沉摇头道:“不是让你回去探望,我的意思是你不必跟在我身边做亲兵。” 李公绪抬头相望,眼中浮现不解和浓浓的失落,迟疑道:“侯爷,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如果有,请侯爷示下,我一定会马上改正。” “当然不是。” 陆沉没有继续卖关子,他转头望着少年,坦然道:“你还真打算一直给我做亲兵?这对伱有什么好处?不要胡思乱想,既然我收了你这个弟子,自然会尽到先生的责任。等将来我要外出领兵的时候,你就得立刻收拾行装不得延误。其余时间,你就在家里待着老实读书,我不希望将来别人提起你,都说是陆沉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带出一个粗鲁浅薄的弟子。” 李公绪恍然大悟,下意识地说道:“原来侯爷这段时间是在确认我有没有资格成为您的弟子。” “很聪明。” 陆沉笑了笑,继而道:“回去之后替我给老相爷请安。” 李公绪朗声道:“是。” 夕阳西下之时,李公绪带着自己简单至极的行李走出山阳侯府,登上陆沉命人给他准备的马车。 临行之前,少年转身望着恢弘大气的山阳侯府,在秦子龙等人的注视下,毕恭毕敬、无比郑重地大礼叩首。 这就是他的尊师之道。 (本章完) 508【青山松柏】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日光放晴,京城迎来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纵览春光不独是年轻人的喜好,上了年纪的人更贪恋这温暖的春色。 李端虽然还在中年,但是他更清楚岁月的无情,因而愈发珍稀所剩无几的时光。 御花园内虽然还没有迎来百花盛开的时节,但已可见青绿之色,散发着令人喜悦的生机。 “朕有时候就在想,花谢花开,四季轮回,究竟是因何而起?” 赏月亭内,李端坐在少府监宫人特意准备的躺椅上,望着园内的景色,轻声感慨着。 旁边有位老人坐在圆凳上,闻言轻笑道:“陛下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老臣答不上来。” 李端嘴角微微勾起:“朕以为这世上没有李相不明白的事情。” 纵观这十五年来的风风雨雨,君臣二人携手并肩,但是也有不少纷争和矛盾。 说到这儿,他悠悠一叹,诚恳地说道:“所以在朕的心里,这世上就没有李相办不成的事情。” 往大里说,这叫以权谋私。 锦麟李氏能在短短十五年的时间里,从江南一流门阀中脱颖而出,成为世人公认的九家之首,自然离不开李道彦对自家宗族的照顾和偏向。 李端那句话当然只是玩笑,不过他接下来便满心感慨地追忆起往事。 更不必说李道彦作为江南门阀的魁首,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站在天子的对立面,包括一直到两年前才首次通过的北伐决议。 如果换做薛南亭在此,恐怕会委婉地劝谏天子,担心他对陆沉猜忌过深。 李端也淡淡一笑,语调颇为从容:“朕只是觉得有趣罢了。陆通和萧望之当年都是杨光远的旧部,他们对朕和朝廷怀有戒心很正常,朕也不强求他们对朕如何忠诚,只要他们心里装着大齐和亿万百姓就行。但是陆沉二十来岁的年纪,又从未经历过杨光远的时代,他更不是那种愚忠愚孝之人,却仿佛天生懂得人心鬼蜮,懂得如何保护自己,难道这不有趣么?” 老人便是当朝左相李道彦,如今未过元月十五,朝中仍在休假,所以今日是天子让人请他入宫。 老人静静地听着。 李道彦喟然道:“大义无亏,小节有损。” 李端继续说道:“这个想法当然没有错,朕确实打算那样安排陆沉的未来。只不过相较于他人,朕对陆沉的了解更深一些。这个年轻人心思很重,戒心极深,一直到他从沙州回来,才真正对朕放下戒备。先前几年的时间里,不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掩藏自己真正的想法,按照世人对于一个忠臣的标准经营自己的形象。” 他不禁笑了笑,感慨道:“这就足够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有方方面面都能做到完美的人。就拿陆沉来说,他是朕一手提拔和重用的臣子,无论在北疆、京城、沙州,他都尽心竭力地完成朕的嘱托。在很多人看来陆沉就是一個完美无缺的臣子,而且他还那么年轻,将来必定是朕留给太子的国之柱石。” “虽是玩笑,但也算有感而发。朕怎会忘记十五年前,自己像一条丧家之犬渡江南逃辗转各地,本以为大厦将倾死无葬身之地,是李相和荆国公去湖州六和府找到朕,然后一路护送着朕来到永嘉,又是你们扶保朕登基即位。那些年内忧外患百般忧虑,是李相帮朕稳住朝局,荆国公为朕筹建京军。如果没有你们二人,朕就算侥幸活着也不过是等死之人,大齐更是早就不复存在。” “陛下这番夸赞,老臣委实受之有愧。” 李道彦不禁轻笑道:“陛下,若是让山阳侯听见这番话,恐怕会整晚睡不着觉。” 李道彦这个回答倒也不算很虚伪。 这是他第一次在李道彦面前谈论陆沉。 李端转头望去,老人神情镇静,目光坦诚。 李道彦失笑道:“老臣竟不知在陛下眼中变成了一个妖怪。” 李端淡然道:“何愧之有?” 然而李道彦实在太了解这位天子的心思,这一点上甚至连秦正都比不了他。 其实这也不奇怪,毕竟李端是他亲眼看着从一位颠沛流离的皇子,一步步成长为今天这样大权独揽、哪怕疾病缠身也没人再敢心怀鬼胎的君王。这十五年里大齐境内发生的每一件大事,李端的每一个决定,老人既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 故此,李道彦只是很轻缓地说道:“陛下说的对,人无完人。山阳侯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胜过这世上绝大多数人。” 李端微笑道:“所以朕一直觉得和李相心意相通,朕对陆沉给予绝对的信任,李相也将最看重的晚辈子弟送到他身边。” 李道彦并不意外,因为他让李公绪拜师陆沉本就没有隐瞒任何人,以织经司现在对京城的掌控力度,或许李公绪刚刚进入山阳侯府的那个夜晚,秦正就将消息送进了宫中。 他平静地说道:“数百年世家,难消腐朽衰败之气,所幸老臣那个孙儿还不算愚钝。让他跟着山阳侯在外面长长见识,开阔一下心胸,或许对李家的未来有些好处。” “妻不贤子不孝,纵大丈夫亦难免也。” 李端自嘲一笑,轻轻吸了口气:“当初朕也考虑过,是不是让三个皇子去游历一番,避免他们长居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只是考虑到外面局势艰险,所以最终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如今看来,朕不该瞻前顾后,或许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境地。” 三位皇子如今一死一囚,仅剩下二皇子独自撑起大齐的未来。 李道彦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很清楚天子的病情快速恶化,大皇子的离去是一个非常致命的打击。 纵然天子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过悲伤的情绪,但是李道彦明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也知道这才是天子很难继续坚持的根源。 然而这种苦痛又无法靠言语抚平,老人只能轻声道:“陛下,逝者已矣。” “朕知道。” 李端微微仰头,平静却又坚决地说道:“先前朕去看过一次老三,朕看得出来他依然暗藏怨望。虽然他没有参与那场叛乱,但这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他知道那些人没有胜算。朕很明确地告诉他,老大死了,朕不忍再亲手杀一个儿子,如果他以为这就是他的机会,再次逾越雷池,朕留下来的后手会毫不犹豫地取他性命。” 李道彦其实十分理解这种心情。 李适之近来表现得极其老实,一门心思扑在礼部的政务上,私下里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除了皇宫、礼部官衙就是李氏大宅,锋芒尽掩循规蹈矩。 可是李道彦知道李适之这种表现只是假象。 他不能像天子那样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幡然醒悟之上,也不能想着靠后手去解决问题,因为李适之不是三皇子,锦麟李氏也不是天家。 此时此刻,听到天子的坦然陈述,李道彦渐渐意识到这是满怀信任的交待。 君臣二人并肩十五年,一路经历过无数风雨,有过冲突也有数不清的默契配合。 李道彦原本以为自己会看着天子重现大齐四海升平的盛景,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人间,却没想到苍天如此绝情,竟要让天子走在他的前面。 一念及此,老人语调微颤,神情悲戚:“陛下……” “咳咳。” 李端抬手按着胸口,勉强笑道:“李相无需如此,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理,朕亦无法幸免。如今边疆大胜可期,此战能暂时打消景国那位皇帝的南下之心,可保边疆数年太平。经界法的推行可以加强朝廷对江南各地的控制力,一个充盈的国库对于太子来说更加重要。京军整备之后,虽然战力比不上边军,但是足以制衡边军几年,中枢不必担心百年前割据之患再现。” 他一条条说着,李道彦认真地听着,将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李端继续说道:“朕没办法做更多事情,只能给太子留下一个三五年无忧患的局面,后面就要靠他自己,也要仰仗朝中诸位公卿。关于朝堂格局,朕也做了一些安排,短期内理应不会出现问题。或许在旁人看来,朕特意将陆沉留在京城,是想靠他坐镇京军主持大局,保证太子顺利掌权。朕并不否认前者,陆沉的威名完全足够震慑宵小,但是朕不能依靠他来维持朝廷大局。” 他转头看向李道彦,道:“不是朕不信任他,而是他现在还不具备这个名望和资历。” 李道彦点头道:“老臣明白。” 李端稍稍沉默,看着这位鬓发皆白的宰相,诚恳地说道:“李相,朕死之后,太子和朝廷便拜托你了。” 李道彦站起身来。 李端惋惜而又愧疚地说道:“当年是你保着朕登基即位,朕本以为能够亲自送你百年,以全这段君臣之情。没想到朕这副身体如此不争气,只能辛苦你再扶持太子一程。” “陛下,不必多言。” 李道彦嘴唇翕动,一字字道:“老臣累受皇恩,无以为报,必定尽心竭力,决不辜负陛下和大齐,决不辜负老臣自己数十年来心心念念的期盼。” 李端轻轻点了点头。 李道彦躬身一礼。 春风穿过御花园,吹动着老人的衣摆和袍袖。 风声呜咽,宛如啜泣。 在这如泣如诉的风声中,仿佛藏着这对君臣的所有过往。 那些雄心壮志的话语,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 那些争吵和退让,那些携手和并肩。 还有那无法计数的悲欢喜乐,悉数融入这风中,飘向天涯海角。 (本章完) 509【各怀机心】 北燕,沫阳路首府雍丘城。 西风原之战过后,燕军一路败退,牛存节想方设法地收拢败兵,然而无数次的失败和对未来的迷茫让燕军士卒彻底失去信心,至少有一半从西风原活下来的士卒在败退的路上成为逃兵。 等到牛存节来到雍丘,他身边只剩下两万人,也就是说西风原一战损失了八万兵马。 虽然这两万人都是牛存节和其他将领的心腹兵马,是沫阳路燕军的骨架,只要时间充足又可以拉起上十万人,但是厉天润肯定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如今雍丘城内算上原本的驻军,燕军兵力大抵有三万二千人左右,城外的靖州军则在九万人以上,将这座在江北首屈一指的大城围得水泄不通。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如果是在双方实力相差不大的前提下,厉天润想要用三倍的兵力围住雍丘城显然不切实际,但如今燕军的士气已经跌到低谷,西风原正面对决被靖州军杀得血流遍地,他们再无和靖州军对抗的勇气。 如果没有雍丘高耸坚固的城墙作为屏障,这些燕军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往北溃逃。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靖州军并未直接强攻雍丘,而是不紧不慢地剪除雍丘外围燕军的地盘,让雍丘彻底变成一座孤城,同时在城外有条不紊地组建大型攻城器械,摆出一副长期围困的架势。 城外靖州军营寨连绵不断,声势浩大。 牛存节站在南面城楼之下,望着城外的靖州军营地,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 旁人很难想象西风原惨败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尤其是厉天润没有取巧用计,靠着靖州军的硬实力击垮燕军,这让牛存节的所有雄心壮志化为泡影。 他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军人,脑子里只有建功立业名留青史,至于是为谁而战并不重要。 燕也好,景也罢,谁能给他施展抱负的舞台,他就愿意为谁效命。 他不会像一些老派燕国将领那般,对景朝欲拒还迎矫情作态,也不会像另外一些人那样暗藏二心,他心里只有对名望和权势的热衷,只想成为庆聿恭那样的一代名将。 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接替陈孝宽成为沫阳路大将军,打造出一条坚固的防线挡住靖州军,让厉天润始终无法继续北上,这样的成绩难免会让他心生自得。 直到厉天润一出手将他的骄傲踩在泥地里。 现如今他只能困守城内,就算他有心想要扳回一城,麾下的将士们也已丧失再次和靖州军正面对决的勇气。 一念及此,他双手用力按在城墙上,指节旋即发白。 “大将军。” 一道平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牛存节依旧望着城外。 兵马都总管朱振来到他身旁,平静地说道:“庆聿元帅率领的援军大概还有六七天就能抵达,下官已经将这個消息告知城内将士,这会子军心已经稳定了不少。” 牛存节点头道:“好。” 朱振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大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牛存节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说。” 朱振略显迟疑道:“大将军,下官现在心里有些迷茫,不知道究竟为何而战。” 这个问题出现在堂堂兵马都总管的身上,属实令人意想不到,不过牛存节没有表露出太过震惊的情绪,他大抵能够理解朱振这个疑惑的由来。 燕军为谁而战? 这一直是个很忌讳的话题,但是连最普通的士卒都知道,他们不可能是为了河洛城皇宫里那个年仅五岁的天子而战。 若说为自己而战,燕齐本就是一家,他们祖上哪个不是齐人,有什么必要互相残杀不死不休? 说到底他们是在为景朝而战。 牛存节缓缓道:“虽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又何必在这个问题上折磨自己。” 朱振轻叹道:“大将军,下官只是觉得不值得。如果按照大将军的构想,西风原之败压根就不会存在,我军的损失不会这么惨重。就算庆聿元帅想诱使靖州军北上,难道他就不能在西风原后方设下伏兵?” 牛存节眉头微微皱起,双手按在墙垛上。 朱振继续说道:“在下官看来,庆聿元帅分明是利用大局的名义,故意消耗大将军麾下的兵力。” “好了,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牛存节依旧目视前方,但是从他有些难看的脸色便能知道,他心里未尝没有怨望之意,毕竟西风原一战折损八万兵马,他的实力遭受沉重的打击,将来想要在大景朝堂占据一席之地变得非常困难。 不知是为说服朱振还是说服自己,牛存节又加重语气道:“大敌当前,不能自乱阵脚。” “下官失言,还望大将军勿怪。” 朱振垂首低眉神态恭敬,眼底深处飘过一抹奇特的神采。 …… 城外靖州军的中军帅帐之内。 薛怀义亲眼看着厉天润将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汤喝下去,也不理会这位靖州大都督脸上的苦色,满意地说道:“大都督只要不过分操劳,每天保证足够的休息时间,身体肯定能够越来越好。老朽不敢说大话,但至少每七天一次的金针之术可以暂时停下了。” 厉天润用清水漱漱口,苦笑道:“老神医,我宁愿隔七天受一次金针之术,也好过每天喝一碗苦药。” “良药苦口嘛。” 薛怀义在面对病人的时候显然不会在意对方的身份,他帮厉天润把了把脉,片刻后微笑道:“看来老朽先前担忧过甚,也有可能是敌人名不副实,大都督最近的状态比老朽的预计要更好。” 厉天润道:“有劳老神医费心了。” 其实薛怀义的担忧很正确,以厉天润现在的身体状况,指挥这样劳心费力的国战本就是透支生命的行为。之所以他近来病情没有加重,一方面是因为天子和陆沉等军务大臣替他筹谋全局,他只需要将心思放在靖州前线,另一方面则是如薛怀义所言,牛存节率领的燕军确实比较孱弱,无法对靖州军造成太大的威胁。 然而这只是开胃菜而已,正在南下的庆聿恭和景军主力才是真正的挑战。 厉天润当然不会在薛怀义面前细说此事,平白让对方担忧没有意义。 薛怀义又观察了一番厉天润的气色,关切地说道:“大都督,用药之后再歇息半个时辰吧。” “好。” 厉天润微笑应下,然后命亲兵送这位老神医回到他的营帐。 等薛怀义离开之后,厉天润并未去后帐歇息,他来到案前翻阅着最近一段时间的军报,片刻后对亲兵说道:“去将厉冰雪召来。” “是,大都督。” 亲兵领命而去。 厉天润将那些情报合上,起身走到沙盘旁边,静静地望着雍丘城东边的区域。 自从包围雍丘城以来,靖州军尚未展开过对城墙的攻势,目前仍以围困为主。 雍丘城坚固难攻是一个原因,厉天润另外一个考虑则是景军的动静。 他绝对不会轻视庆聿恭的能力,但是景军行进的速度显然有些慢。 正常而言,以景军的实力从河洛赶来雍丘,急行军可以在六天之内完成,最慢也只需要十天左右,但如今景军还在北燕京畿地区和沫阳路的交界处,这个速度不太符合常理。 “攻我之必救?” 厉天润轻声自语,表情略显凝重。 一阵脚步声响起,厉冰雪大步走进帅帐,来到近前行礼道:“父亲。” 厉天润转头看着她,温言道:“飞羽军休整得如何?” 厉冰雪立刻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昂然道:“将士们士气高昂,随时都能出战!” “很好。” 厉天润微微一笑,拿起木棍指着沙盘上的那个点,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让飞羽军的将士们带好干粮,现在马上出发前往此处。” 厉冰雪顺势望去,那个地方位于东方石泉城的北面,名叫翠亭,乃是靖州东部防线一个比较重要的前沿要塞。 翠亭作为石泉城和旬阳城的屏障,现今有盈泽军三千将士驻守。 她想了想问道:“父亲,您怀疑景军想突袭翠亭?” 厉天润点头道:“景军的行进速度有些反常。以我对庆聿恭的了解,他既然决定领兵南下就不会坐视我军从容攻击雍丘。如今边疆三线情况各不相同,我军在西线有西冷关和高唐城,而且主力相对距离较近随时都可以支援。只有东线目前处于稍稍薄弱的态势,庆聿恭如果想出奇兵,突袭东线是最好的选择,而翠亭就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厉冰雪正色道:“女儿明白了,请父亲放心。” 厉天润叮嘱道:“此番若是与敌军遭遇,不要过分恋战,只要协助翠亭守军守住就可。另外,我有一道军令让你带去,到了东线之后交给皇甫遇等人。” 厉冰雪应下。 她将厉天润匆匆写就用印的军令塞进袖中,临行之前忽地问道:“父亲,如果景军不止奇兵突袭,连主力都一起进攻东线,我军该如何应对?” 厉天润望着她清澈的目光,平静地说道:“那就沿着双峰山脉西麓一直往南撤,退到江华城就可以停下来。” 厉冰雪心领神会,躬身一礼道:“末将领命!” (本章完) 510【不让须眉】 两年前的北伐之战,让定州重归大齐治下,也让靖州在江北的实控疆域增加不少。 这种事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自然无需赘述,开疆拓土历来是军人最重要的功劳。坏处也很明显,对于现在的靖州都督府来说,过于漫长的边境线会让兵力布置显得捉襟见肘。 厉天润的应对之策是将整条防线分为三段,用易守难攻的重镇关隘作为枢纽,不追求面面俱到毫无疏漏,只构建层次分明且立体的防御态势。 西线以西冷关和高唐城为核心,中线则是由庆和县为核心,东线便是呈三足鼎立之势互相倚靠的石泉、旬阳和莒县。 而翠亭这座军城位于东线最北边,掌控着北人南下的必经之路。 时至元月中旬,初春的气息在大地之上翩跹,翠亭城内的将士们晒着暖洋洋的太阳,除了片刻不能擅离的岗哨之外,余者三五成群地闲谈着。 “真羡慕广济军的那些家伙,虽然没有参加西风原大战,但他们还是可以捞到主攻雍丘城的任务。” “你羡慕?雍丘城那么高,头一批冲上去的人恐怕没几个能活下来。”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你可知道先登二字的分量?既然从军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与其在战场上稀里糊涂死掉,还不如冲一冲,要是能拿下先登的大功,那才叫光宗耀祖哩。” “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还想先登,大白天做什么美梦。” 一阵欢快的笑声响起,一名军卒下意识转后边看去,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蹿起来,肃然道:“都尉!” 其他人也立刻挺身肃立,齐声道:“都尉!” “行了,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来人便是统率城内三千守军的盈泽军掌团都尉崔安国,他和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一样,都是厉天润亲手带出来的将官,两人也都曾在厉天润的亲卫营里待过。 军卒们憨厚地笑着。 崔安国对这些家伙的脾性了如指掌,不过还是提醒道:“虽然我们这里不一定有战事,但是也别太放松了,不然真遇到事情难免慌乱。” “是!” 众人大声答应着,其中一人讨好地笑道:“都尉,要是这次还有北边的骑兵从咱们这里绕到南边,能不能出城追击他们?” “你个夯货,两条腿跑得过人家四条腿?” 崔安国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厉天润定下的策略没有问题,重点防守显然好过处处漏洞,但是这也会有一个问题,景军骑兵可以凭借高机动性绕过这些重镇,对靖州内部进行袭扰。 在战事初期,景军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几支骑兵突入南边试图挑起靖州军的围追堵截,最后是厉冰雪带着飞羽军将他们赶了出去。 如果景军现在故技重施,那就要比拼双方主帅的战略定力,看看是厉天润更在意后方的安危,还是庆聿恭无法接受雍丘城失陷的结局。 “都尉,不对劲!” 一名士卒的呼喊将崔安国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他连忙走到城墙边缘朝北望去,只见五六骑风驰电掣一般朝翠亭狂奔而来。 崔安国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派出去的游骑斥候,立刻高声道:“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身边校尉领命而去,崔安国继续望着北方,翠微道上渺无人烟一片死寂。 “都尉,一支景军正朝翠亭快速袭来,约有一两千轻骑,步卒难以计数!” 斥候登上城墙,急促且紧张地喊了出来。 崔安国神色镇定,朗声道:“击鼓发令,全军临敌!” 雄壮恢弘的鼓声响起,翠亭城内所有军卒在刹那的错愕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自己负责防守的区域,军械官也召集民夫做好搬运守城器械的准备。虽然刚开始略显仓促,但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变得井井有条,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由此可知崔安国练兵的能力不俗,也对得起皇甫遇将他放在翠亭这個关键位置的信任。 景军先锋来的速度很快,那两千轻骑分成两半,从东西两个方向快速绕行翠亭外围,防止守军将士出城求援或者骚扰景军步卒列阵。 当景军主力步卒携带着攻城器械来到翠亭北边,没有任何迟疑和拖沓,他们毫不犹豫地发起强攻。 翠亭既是靖州军北上的桥头堡,也是控扼北方敌人南下的第一道防线,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深受厉天润的影响,性格虽然粗豪但是办事很老道,自然早就考虑过敌军突袭导致翠亭成为孤城的可能性。 所以在景军骑兵围城而行的时候,崔安国没有让人冒着极大的危险强行出城求援,而是不慌不忙地在城内最高处点燃了烽火。 随着滚滚浓烟直上云霄,南方十余里以外的两处瞭望台没过多久便同时点燃烽火,相信这个紧急军情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旬阳城内的皇甫遇手中。 景军步卒注意到烽火点燃,领军大将术不列大手一挥,又有三千步卒朝翠亭冲去,与第一波展开攻势的三千同袍一起,从三个方向猛攻翠亭城墙。 这几个月以来,靖州军还从未和景军主力正面交手过,而且他们也没有想到景军居然是完全不要命的姿态,一时间城防岌岌可危。 如果换做定州飞云军的将士在此,他们肯定能够一眼瞧出,景军的攻势与当初定风道九曲寨一战如出一辙。 景军用精锐主力打头阵,以不计损失的强势和霸道发起进攻,只为在最短的时间里攻破城防。 守军将士习惯了燕军的软绵无力,陡然遇到这种强度的攻势,自然会疲于应付,哪怕他们占据居高临下的守城优势,也被不要命的景廉人逼得步步后退。 崔安国起初还在调度兵力协防各处,但是很快他就没有余力指挥,带着麾下亲兵填补防线。 鲜血在城墙上迸发,嘶吼声如苍狼嚎叫。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景军几乎没有停滞地发起四轮攻势,毫无疑问他们是要在靖州军南边的援军赶来之前攻破翠亭。 城墙上靖州军将士无不血染战袍,脸上汗水和血污混杂在一起,然而他们还没有喘息片刻,城下再度响起悠扬的角声,无数景军步卒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顺着云梯健步如飞,一张张狰狞的表情出现在守军将士眼中。 崔安国抬手抹了一把汗水,握紧手中长枪,咬牙道:“传令下去,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 一道道或悲愤或慷慨的声音在城墙上响起,随着景军步卒再次冲上来,小小的翠亭城上空回响高呼,逐渐汇聚成一股视死如归的悲壮。 景军步卒不为所动,他们在严苛的命令下如漫山遍野的蚂蚁攀附城墙。 便在这时,闷雷一般的声音穿透空气从西方传来。 这闷雷声甚至短暂地压制住城上的喧嚣,哪怕只是转瞬之间,也足以让守军将士发现。 崔安国挺枪刺死一名凶悍的景廉步卒,转头向西边望去,双眼骤然一亮。 西南方向辽阔的大地上,一支精锐骑兵带起滚滚飞尘,他们沐浴在初春明媚的阳光中,整齐地策动着胯下的坐骑,就像一片流动的城墙,在翠亭城防岌岌可危之时,朝着北边急速突袭。 骑兵前沿,一员身姿矫健的女将手持马槊,朗声道:“飞羽军将士!” “在!” 整齐的呼应从前到后,汇聚成震颤大地的强音。 “随我杀敌!” 厉冰雪双眼盯着翠亭城北方,洪亮的声音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回应她的是骑兵们从胸腔中迸发出来的吼声。 “杀!” 六千匹高头大马踏云而飞,六千支长枪遥指北方。 在翠亭城外围的两千景军骑兵想要从侧面袭扰,但是飞羽军骑兵根本不予理会,他们在厉冰雪的率领下,将目标牢牢锁定在城外景军步卒的中军将旗之上。 当此时,景军万余步卒正在猛攻翠亭城,而两千轻骑又不敢正面阻拦数倍于己的飞羽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冲向主将术不列所在的中军。 术不列身边此刻只有作为后备兵力的三千人,他冷眼看着正从侧面飞速冲来的靖州骑兵,又看了一眼已经攀上城墙正在争夺每一寸地方的步卒,一时间很难取舍。 如果这支骑兵再晚来半个时辰,他有绝对的信心攻下翠亭,然而现在如果不收回兵力,一旦孱弱的中军被靖州骑兵踏破—— 就在这很短的时间里,厉冰雪已经带着骑兵冲到景军阵前。 或许她在战略谋划上不及年岁相仿的陆沉,但是她对于战场局势的捕捉不弱于当世任何一位冲阵骁将。 接近翠亭城的途中她就已经意识到,想要入城协助防守不太可能,放弃骑兵的冲锋优势更加愚蠢,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想要解救翠亭之围,必须要冲击对方中军! 胯下坐骑腾云而起,径直跃入景军阵地前沿,厉冰雪手中马槊径直向前。 燎原之势骤然而起。 马槊锐利的铁锋捅穿一名景军步卒身前的木盾,继而贯入他的胸膛。 厉冰雪继续前冲,双手握住马槊,竟是将那名景军挑了起来,连人带着木盾一起砸向前方! “杀!” 她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冰冷的眸光锁定远处那杆将旗之下的景军武将。 飞羽军将士被她的壮举感染,以优势兵力迅疾破开景军步卒的前沿阵地,然后一往无前狂飙突进! 术不列见状不由得脸色铁青,咬牙道:“鸣金!” 尖锐的鸣金声在中军阵内响起,被飞羽军甩在后方的两千景军轻骑追上来援护,而翠亭城三面的景军步卒在接到命令后,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以最快的速度回援中军。 厉冰雪遥望了术不列一眼,似乎在惋惜对方如此果决,没有给她斩将夺旗的机会。 她带着飞羽军骑兵从侧面掠过,然后迅速离开景军本阵,让对方的合围意图成为泡影。 一场恶战来得快去得更快,景军在强攻失败之后立刻选择向北撤退,因为翠亭城内的烽火已经点燃,南边的靖州援兵想必正在赶来的途中。 术不列久经沙场,倒也没有慌乱,让两千轻骑和三千精锐拖后掩护,倘若飞羽军冒失追击,他便可从容反制。 只不过厉冰雪显然没有这么单纯,她的任务是协防翠亭,而且景军并未生乱,盲目追击显然不妥。 最重要的是,景军突施冷箭奇袭翠亭的目标落空,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骄阳之下,厉冰雪策马持槊,身后是翠亭守军将士们的欢呼。 直上云霄。 (本章完) 511【百花缭乱】 北燕,沫阳路,夏邑城。 此地距离西南方向的雍丘城二百余里,距离东南方向的靖州翠亭城三百余里。 景军主力于元月十六日抵达夏邑,次日一早就收到了术不列派人快马送来的急报。 “启禀王爷,我军在前天上午巳时左右抵达翠亭北边,随即展开强攻。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进攻,我军将要攻破翠亭齐军防线时,敌方飞羽军六千骑兵赶至战场,突击我军中军逼迫我军大部回援。术不列将军考虑到翠亭守军已经点燃求援烽火,南方齐军援兵应该在赶来的途中,所以决定立刻撤兵。如今我军暂时驻扎在长寿县内休整,等待王爷的下一步指示。” 临时节堂之内,术不列派来的信使在满堂剽悍武将的注视下,略显紧张地汇报完毕。 庆聿恭淡淡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信使躬身行礼道:“是,王爷。” 庆聿恭起身走到简易沙盘边,望着沫阳路和南齐靖州之间的漫长边线,陷入了沉思之中。 堂内一众武将心情忐忑,都不敢主动开口。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术不列率领的一万二千步卒和两千轻骑遵照庆聿恭的安排,很早以前就借用燕军的旗号迂回南下,尽量避开人烟稠密的地方,只为保持行动的隐秘性,以期在关键时刻突袭靖州东部防线。 只要术不列能够拿下翠亭作为大军前进的据点,庆聿恭便可率主力径直朝东南而去,这也是景军主力此番行进速度稍微缓慢的缘由,需要根据前方的结果决定下一步的进军路线。 如果翠亭易手,战场局势就会非常清晰。 摆在厉天润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师救援东线,要么无视东线的危机继续强攻雍丘。 说到底,庆聿恭不想战场的主动权握在厉天润手里,不愿跟着对方的节奏走,所以他要攻敌之必救,将靖州军主力调动起来。 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次突袭翠亭就是之前灭骨地领兵强攻定风道九曲寨的翻版,核心目的在于撕扯对方的防线,从中寻觅破敌的良机。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术不列率领的奇兵能够抢占翠亭这个桥头堡,这個先决条件不能达成,后续的构想只能是幻想。 厉天润显然早就有所提防,厉冰雪率领的飞羽军在最关键的时刻抵达翠亭,帮助翠亭守军挡住了景军的强攻。 从这次试探性的交手来看,厉天润似乎更胜一筹,所以此刻节堂内的景军武将不敢像以前那样畅所欲言,毕竟他们不知道元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片刻过后,庆聿恭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今天一个个都变成了哑巴?是担心本王承受不住这个失去先手的打击,迁怒到你们身上?” 此话一出,堂内的气氛瞬间轻松不少。 防城军大祥隐之一苏孛辇鼓起勇气说道:“王爷,以前末将听人说南齐厉天润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如今方知传言不虚。末将必须要检讨自己,而且往后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们知道厉天润现在疾病缠身,是拖着病体强行指挥大军,你们会不会更加惊讶?” 众将不由得面面相觑。 他们没想到庆聿恭居然连这样重要的隐秘都知道,但是他们不会怀疑自家王爷的手段。 如果说厉天润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足以应付高强度的战事,或者说他在强行支撑,这对景军来说显然是个好消息。 一念及此,众人的表情明显有了变化。 庆聿恭对麾下将领的心思了如指掌,微微摇头道:“本王说起此事,不是为了让你们放松警惕,而是希望你们可以打起精神。一头死去的老虎当然不可怕,但是一头将死的猛虎却有可能发出致命一击。厉天润的能力不需要本王啰嗦重复,他带出来的精兵强将也未必会弱于你们。如果你们以为一个将死之人不足为惧,以为只要厉天润死了靖州军就不堪一击,那么趁早给本王滚回大都去。” 众将无不肃然道:“是,王爷。” 庆聿恭稍作敲打,然后转入正题:“都来说说吧,如今奇袭翠亭失败,接下来我军将如何行动。” 短暂的沉默过后,陀满乌鲁当先说道:“王爷,末将以为既然突袭翠亭的方略被厉天润预料到,接下来我军不妨进逼雍丘前线,逼迫靖州军南撤或者在城外与我军决战。” 庆聿恭沉吟不语。 另一位名叫阿速该的大祥隐缓缓道:“乌鲁,王爷之所以要派术不列突袭翠亭,就是不想陷入齐军的节奏。” 陀满乌鲁皱眉道:“我当然知道王爷此举的用意,但是雍丘城的重要性不需要多说,我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齐军围攻雍丘。如今燕军因为西风原之败胆气尽丧,如果不给他们一些信心,我担心雍丘城守不住。” 这是老成持重的考虑,一旦雍丘失陷,对于景军来说局势会变得很不利。 余者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眼下似乎没有太好的法子,厉天润保持着足够的耐心和定力,让靖州军主力停留在雍丘城外,将救还是不救这个抉择摆在庆聿恭面前。 “雍丘自然是要救的。” 庆聿恭毫不犹豫地给出决定,淡然道:“关键在于怎么救。从目前的情报可知,在知道我军南下之后,厉天润依旧没有南撤,靖州军主力还在雍丘城外,这就说明他们并不介意在那里与我军决战。用兵之道变化万千,唯有一点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不能在敌人选择的战场决战。” 众将信服地点头。 庆聿恭绕着沙盘走一圈,继续说道:“既然雍丘是厉天润设置的棋眼,我军想要破局就必须跳出这个点,唯有着眼于全线才能让对方顾此失彼。” 这个分析让阿速该豁然开朗,他略显振奋地说道:“王爷之意,要用全线攻势拖垮厉天润的身体?” 庆聿恭面无表情地说道:“虽然这有些胜之不武,但对于我军来说是最稳妥的策略。” 众将心里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要不是知道厉天润身处重重大军保护之中,他们恨不能派出顶尖高手直接刺杀这位南齐名将。 虽然庆聿恭让他们不要轻视靖州军的实力,但是这些人并不认为一旦厉天润倒下,靖州军会完全不受影响,保持先前强悍的战力。 一如景军这边,倘若庆聿恭出现意外,景军将士就算不会军心溃散,多半也是无心恋战。 当庆聿恭确定此战的基调之后,众将便活跃起来,纷纷给出自己的建议。 庆聿恭静静地听着,最后说道:“将术不列派来的信使召来。” 两名亲兵立刻应下,很快便将那人带进节堂。 庆聿恭望着信使说道:“伱回去告诉术不列,本王命他重整军备,再度南下逼近翠亭,这一次不需要急迫强攻,务必要尽可能地吸引靖州军援兵。” 信使肃然道:“卑下领命!” 庆聿恭看向苏孛辇道:“你领五千步卒接替术不列驻扎在长寿县,一者作为术不列的后援支撑,防止靖州军暗中集结兵力围剿术不列所部,二者要将长寿县打造成为我军进一步南下的据点。” 苏孛辇朗声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又看向身为夏山军七位大祥隐之一的陀满乌鲁,淡然道:“你麾下的一万步卒和五千骑兵如今已至新昌城,你现在赶去新昌与他们汇合,然后沿着双峰山脉西麓南下,穿过莫林小道进逼靖州石泉城。如果石泉城守军已北上援护翠亭,你便发兵攻打石泉。如果石泉守军未动,你便驻扎在石泉城东北面,做出随时斜插至翠亭后方的迹象。” 陀满乌鲁迫不及待地说道:“是,王爷,末将保证完成任务!” “阿速该。” “末将在!” “本王在沫阳路西北角上的珙县预先安排了一万步卒,你带着本王的军令赶去接手那支军队,然后沿着西线前往靖州西冷关外围,做出佯攻之势,如果厉天润没有发兵救援,你可以尝试性进攻,但是不能一味死战折损兵力。个中尺度,你自己把握。” “末将领命!” “本王会让黑罕率领的六千骑兵前往西线为你部掠阵。” “是,王爷,末将力争攻下西冷关!” 阿速该面露振奋之色,虽说靖州军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庆聿恭麾下这些悍将却没有半点惧意,他们只希望能够领到带兵的军权,争取在这场大战中建功立业。 庆聿恭又发出数道号令,一个较为清晰的方略出现在众将眼中。 这一次面对来势汹汹围困中线雍丘城的靖州军主力,庆聿恭选择避其锋芒,在西线和东线同时点燃六处战火。 凭借景军高机动性的优势以及当初在河洛城时提前的安排,庆聿恭手中的棋子一一落下。 宛如天女散花。 当庆聿恭依然带着三万多兵马不紧不慢地前往雍丘城的时候,无数紧急军情如雪花一般,从四面八方飞向雍丘城南边的靖州军大营。 来到厉天润的案前。 (本章完) 512【置之死地】 靖州军大营,中军帅帐之内。 随着东西两线的军情不断送来,景军的动向也已逐渐现出轮廓。 庆聿恭没有选择在雍丘城外与靖州军展开决战,而是另行开辟多处战场,继续掩饰自己的战略意图。 这一次轮到厉天润陷入沉思。 他一个人在帅帐内对着各地送来的情报,以及完整详尽的边线地形图,一坐便是两个多时辰。 没人敢入内打扰,就连薛怀义想要劝厉天润稍作休息,也被他的亲兵拦在帐外。 直到一位年轻女子在一名丫鬟的陪伴下走进帅帐,厉天润才捏了捏眉心,将视线从已经勾画多处的地图上移开。 “王姑娘,请坐。” 厉天润语调温和,随即又让亲兵奉茶。 王初珑带着锦书矮身福礼,然后坐在下首的交椅上。 她原本暂住在高唐城,厉天润特意让人将她请来,这个秀外慧中的女子很快便想清楚原委,多半是要在大战来临之前,让她联系如今在雍丘城内的朱振,为胜利增添一些筹码。 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大都督,是否需要晚辈联系朱振?” 厉天润并不意外她能想到这一点,不急不缓地说道:“王姑娘觉得现在的时机是否合适?” 王初珑稍稍沉默,随即斟酌道:“晚辈不谙兵事,只有一些浅薄见识,大都督还请姑妄听之。现在景军敢于在其他地方挑起战端,一方面是想借此消耗大都督的精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庆聿恭坚信以雍丘城的防御,我军短时间内无法攻破,所以他才能这样从容地分散兵力。在晚辈看来,如果出其不意地攻破雍丘,说不定可以打乱庆聿恭的节奏。” 厉天润饶有兴致地问道:“假如我军攻破雍丘,你觉得庆聿恭会采取怎样的应对?” 王初珑心中微讶,这句话可是有着很明显的考校意味。 此番她亲身赶赴前线,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帮厉天润联系如今雍丘城里的朱振,为大齐边军做出几分贡献。 她这样做当然是因为陆沉的缘故。 厉天润肯定理解这個缘由,正常而言他只需要在关键时刻让王初珑联系朱振,不必刻意让她涉及军务,而且王初珑也有自知之明,她不觉得面前这位靖州大都督需要自己出谋划策。 沉吟过后,她冷静地回道:“大都督,晚辈不敢胡乱猜测,所以不能断定庆聿恭的想法,不过从他过往的事例来看,此人用兵极其小心谨慎,在没有一定的把握之下断然不会冒险。如果我军占据雍丘,他应该不会直接发兵强攻夺回去,多半会是从其他战场找回——” 话音戛然而止。 她略显歉然地说道:“大都督,是晚辈想得太简单了。” 厉天润眼中却浮现赞赏之意。 帐内他的亲兵们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唯有站在王初珑身后的锦书瞪着大眼睛,满脸茫然不解,不明白这两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厉天润温言道:“王姑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清楚个中关节,已然是非常难得了。”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 眼下靖州军虽然驻扎在雍丘城外,仍旧是可战可退的状态,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如果攻占雍丘城,靖州军必须要派主力驻守,否则耗费人命攻打这座城没有任何意义,一旦靖州军主力进入雍丘,他们就会丧失机动的能力,从活水进入死地。 更不必说以庆聿恭的谨慎,就算靖州军打下了雍丘,景军也不一定会立刻赶来。 最重要的是朱振会因为此战暴露,在往后的战事中无法起到奇兵的效果,毕竟靖州军真正的敌人一直是庆聿恭率领的景军主力,而非龟缩在雍丘城里的燕军败卒。 王初珑心念电转,脑海中又有些不解,既然暂时不动用朱振这个内应,厉天润为何要将她从高唐城请来呢? 厉天润话锋一转道:“虽然前线暂时还没有战事,高唐城外围也没有出现敌军的踪迹,但是边境终究不太安全,你愿意主动来边境相助,我已经十分感激。” 王初珑微微垂首道:“不敢。” 厉天润微笑道:“再者你要是有个闪失,我没办法向陆沉那小子交代,所以让人请你来此一叙,接下来我会让人护送你回旬阳。” 王初珑点头道:“多谢大都督照拂。” 厉天润摆摆手,坦然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劳你费心。” “请大都督示下。” “如今我朝在东线有盈泽军和旬阳军驻守,皇甫遇和苏章皆是有能之将,再加上小女也带着飞羽军在那边协防,大抵不会出现意外。只不过接下来东线承受的压力会变大,他们难免会有思虑不周的时候。王姑娘和小女素有交情,你们又是年龄相仿的女子,彼此之间十分信任,有些事可以坦诚相告。故此,我想请王姑娘帮小女查缺补漏,必要时可以提醒她如何决断。” 王初珑登时醒悟过来。 先前厉天润对她的考校,显然是在判断她是否具备参赞军务的能力。 王初珑没有推辞拒绝,冷静地问道:“大都督有命,晚辈自当尽心竭力,只不知东线守军要做到哪一步?” 她是一个极有分寸的人,哪怕现在边军将士都知道她是陆沉的正室,对她报以绝对的信任,她也不会逾越规矩随意打探军情。 但是现在厉天润要她协助厉冰雪参赞军务,她必须要知道厉天润对东线的安排。 厉天润简明扼要地说道:“原本我以为庆聿恭会全力进攻东线,所以让守军做好南撤的准备,如今看来他并不打算那样做,所以东线战略也要稍作调整。必要时候可以放弃翠亭、莒县和石泉,但是旬阳城绝对不能拱手相让。” 王初珑稍一思忖,恍然道:“晚辈明白了,旬阳城若失,双峰古道就会落入景军手中。” 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随着双方的筹码逐渐亮明,有些细节也难以隐藏。 对于江北齐军来说,因为双峰山脉的存在,靖州和淮州无法连为一体,长时间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但是又因为茫茫群山之中三条古道,在必要的时候靖州军可以东出淮州,而淮州军也能西进靖州。 旬阳城本身的地理位置不算太重要,南方的江华城才是靖州东线的核心枢纽,但是旬阳城东边就是双峰古道的入口。 “聪明。” 厉天润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这个时候他不禁有些惋惜,如果这位王家千金不是女儿身,大齐边军肯定能够再添一员拥有大局观的良将。 他麾下不缺冲锋陷阵的猛将,但是能够站在一定高度思考战局的人不多。 当然,如果王初珑不是女儿身,她也不会来到陆沉身边。 厉天润遂按下心中思绪,愈发温和道:“旬阳城就是东线守军的底线,在这个基础上,我会给各军主将充分的自主权。另外,我会让冰雪将前线军情抄送一份给你,若有进退两难的时候,伱不妨帮她参详一二。” 王初珑起身应道:“晚辈遵命。” 厉天润又道:“在你返回之前,我还需要你联系城里的朱振,告诉他一件事,我军将在五天内进攻雍丘。他不必再刻意隐藏,尽可能协助我军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雍丘。” 王初珑微微一怔。 在先前的对话中她认为自己弄清楚了对方的想法,这个时候进攻雍丘不能说没有好处,但是好处还不够大。 如果等庆聿恭率领景军主力来到正面战场,朱振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必然可以取得最大的收益。 似是看出王初珑的疑惑,厉天润破天荒地解释道:“从近来景军的动向可知,在庆聿恭的心里,雍丘城已经变成我军手里的烫手山芋,强攻会折损太多兵力,撤退又会前功尽弃。故此,他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来此,而是要静待我军在雍丘城头损兵折将,他则指挥景军在东西两线攻城略地。” 王初珑稍稍迟疑,鼓起勇气问道:“大都督,如果我军攻下雍丘,那大军主力不就得陷于城中驻守?” 厉天润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庆聿恭只在意我是否在城里,只要我在,他迟早会来。” 王初珑心中一震。 虽然厉天润没有详细解释,但是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只要厉天润亲自驻守雍丘城,哪怕他将部分兵力派出去协防东西两线,最终庆聿恭也会领兵赶来雍丘。 她不由得躬身一礼,恭敬地说道:“晚辈这就给朱振写信,让他配合我军行事。” 厉天润颔首道:“有劳。” 小半个时辰之后,王初珑带着锦书离开大营,登上一辆坚固的马车。 厉天润从亲卫营中调出三百骑,他们会护送这辆马车离开前线,从官道前往旬阳城。 车厢内,王初珑神情怔怔。 锦书见状担心地问道:“小姐,怎么了?” 王初珑微微摇头,轻声道:“任尔十路来,我只一路去,伤其五指不如断其一指,厉大都督无愧名将之名。” 锦书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王初珑抬手揉揉她的头发,感叹道:“大齐有此等人物,景军焉能不败?” (本章完) 513【寸草之心】 旬阳城,王宅。 “初珑姐姐!” 厉冰雪一身戎装,左手托着头盔,高挑的身量显得英气十足。 王初珑连忙示意锦书接过她手中的头盔,迎上前牵着她的手道:“你倒是来得巧,我也才刚刚到家,北边局势可还安稳?” 厉冰雪应道:“皇甫遇将翠亭城里的伤兵接回了莒县,又调派两千多锐卒进驻翠亭,如今那里足有四千守军和五百强弓手。后方有兵力随时援护,再加上我的飞羽军在莒县北面驻扎,暂时不必担心翠亭的安危。不过先前那支景军卷土重来,又有另外一部景军穿过莫林小道出现在石泉城外,我们目前还不能掉以轻心。” 两人对面而坐,锦书奉上香茗之后便退到王初珑的身后。 王初珑听完那番话,难掩讶异地问道:“飞羽军在莒县北面?没有回旬阳休整?” 厉冰雪将那天突袭景军先锋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最后微笑道:“飞羽军只是长途跋涉并未陷入苦战,莒县那里的粮草便已够用,不必再跑来旬阳。” 她已经尽量简化冲阵的过程,小丫鬟锦书依然听得目眩神迷。 王初珑却是略显不解地问道:“你这次来旬阳应该有正事吧?” 厉冰雪解释道:“姐姐,是这样的。我原本也打算在莒县北边暂歇,但是收到家父的密令,他让我继续驻守协防东线,皇甫遇和苏章也收到了类似的军令,我们的任务是防止景军从东线突破到旬阳城下。家父在密令里还说,让我以后要及时将东线军情抄送一份给姐姐,还让我立刻来旬阳找姐姐一趟,他说你有话对我说。” 王初珑瞬间明白过来,然而她很罕见地陷入沉默之中。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厉冰雪接到的密令,和她在靖州军大营里当面听厉天润所言大致仿佛,只有一条差别,那就是厉天润决定借助朱振这个内应提前发起对雍丘城的强攻。 算时间的话,大战应该是后天早上,因为她在路上用了两天多。 厉冰雪见状下意识地前倾,问道:“姐姐,怎么了?” 王初珑勉强一笑,柔声道:“大都督如此高看,我委实有些惭愧,不过我肯定会尽心尽力帮你参详东线军情。” 厉冰雪依然维持着那个姿态,她很清楚这不是王初珑想说的话。 短暂的思忖后,王初珑问道:“冰雪,你怎么看待景军最近这一系列的动向?” 厉冰雪素来是耿直爽利的性子,但是她看出王初珑的为难,便没有立刻追问,想了想答道:“庆聿恭想用这种全线进攻的态势消耗家父的精力,同时一旦某处能够取得突破,就能逼迫家父分兵救援,从而减轻雍丘城的压力,我估计他短时间内不会在雍丘城外与我军决战。虽然这个策略不难看穿,但庆聿恭用的是阳谋,他在赌家父会不会冒着东西两线被洞穿的危险,强行继续围困一个高耸坚固的雍丘城。” “如果大都督接受这個赌约,有可能雍丘城攻不下、东西两线又被突破,最后导致竹篮打水一场空。反之,大都督选择分兵驰援东西两线,雍丘之围便自然解除。” 王初珑顺势接话,她发现厉冰雪或许在大局观上不够全面,但是对于战场态势有着很敏锐的判断力。 厉冰雪点头道:“从这里也能看出,庆聿恭绝非鲁莽或者迂腐之辈,家父对他的重视自有缘故。”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初珑也不好继续犹豫,斟酌道:“冰雪,我临行前去了一趟大营,按照大都督的叮嘱给朱振写了一封密信,同时讲明了和对方联络的手段。大都督告诉我,靖州军主力将在后天上午对雍丘城发起强攻。” 厉冰雪眼神骤亮,俊眉飞扬,又略带惋惜地说道:“飞羽军终究是骑兵,就算在雍丘城外也只能起到掠阵的作用……不说这个了,这次幸亏姐姐出手相助,有那位朱总管作为内应,我军将士在攻城的时候肯定可以减少很多伤亡。姐姐,小妹代家父和靖州军将士向你致谢。” 她毫不犹豫地起身,依照军中礼节郑重一揖。 王初珑有心阻止,但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论敏捷程度怎么可能比得过厉冰雪,有些心疼地上前搀着她的手臂,嗔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厉冰雪摇头道:“这是应该的。不过我有些奇怪,家父为何不直接在军令中说起此事,非要我来旬阳城走一遭?姐姐不要误会,我不是不想见你,只是现今战事紧张,我身为飞羽军主将不宜擅离职守。” “我明白。” 王初珑拉着她重新坐下,随即坐在她身边,缓缓说道:“大都督准备在攻取雍丘后,再分兵援护东西两线,而他自己会率领一部分兵马坐镇雍丘,守住这座在江北至关重要的大城。” 厉冰雪眉尖微蹙。 王初珑坦诚道:“大都督还说,虽然眼下庆聿恭处在观望之中,若是他知道大都督拿下了雍丘,又只带着部分兵力驻守,其他精锐奔赴东西两线,那个时候庆聿恭肯定会集结重兵朝雍丘杀来。” 至此,厉冰雪终于明白父亲让她来旬阳找王初珑的缘由。 一方面是让王初珑告诉她雍丘城的详细安排,另一方面也是希望王初珑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劝阻她。 为何需要劝阻? 答案不言自明。 王初珑有些紧张地看着身旁这位年轻女将。 厉冰雪并未出现太激烈的反应,她微微垂首说道:“当年蒙山之战,若非庆聿恭奋力劝阻,其父庆聿定就会踏入我军的包围圈。纵然他逃过一劫,最终还是因为一战折损万余主力精锐、导致战无不胜的景军首次遭遇败绩而含恨病逝。家父对我说过,庆聿恭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如果其父没有过早去世,庆聿氏这些年也不会一直遭受景国皇帝的打压。” 王初珑握住她稍显冰凉的手掌。 厉冰雪继续说道:“如今大局所迫,再加上当年的血仇,庆聿恭不会错过向家父复仇的机会。家父亦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会主动分兵,自己镇守雍丘城,以此诱使庆聿恭率领景军主力来到雍丘城下,那里就是家父选定的决战之处。” 以庆聿恭的眼光,不可能看不出这是一个很凶险的局。 想要诱使这位景朝名将上钩,靖州军必须做出绝对真实的分兵之举。 哪怕他们最后会按照厉天润的安排准时返回,雍丘城也必然有一段时间会陷入景军主力的强攻。 王初珑柔声道:“冰雪。” 厉冰雪转头看着她,平静而又坚定地说道:“姐姐,我知道家父让伱转告这件事的用意,我也知道军令不得违抗,纵然我是他的女儿也不行。” 她越是这般说,王初珑心里就越担忧。 厉冰雪继续说道:“如果是在几年前,我即便再担心也只会逼迫自己领命行事,但是如今家父的身体状况……姐姐,我不能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 话音方落,她便要站起身来。 这一次王初珑柔弱的身躯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她双手紧紧抓着厉冰雪的手臂,急促地说道:“冰雪,等等!” 厉冰雪脸色苍白,原本清丽的眼眸中泛着浓浓的惶恐,艰难地说道:“姐姐,飞羽军依旧会留在这里,两员副将是我并肩作战很多年的同袍,他们可以带好这支骑兵。我只带十余名亲兵去雍丘,我只想在最艰难的时候陪在家父身边。” 王初珑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道:“冰雪,你先不要慌乱,先听我说好不好?” 厉冰雪迟疑地点了点头。 王初珑放缓语气道:“冰雪,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很难相信,可是你应该相信你的父亲。以前我没有接触过大都督,但是在河洛城里也时常听说他的威名。他身为靖州大都督,肩负着衡江沿岸最重要的防御重任,乃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股肱,他岂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冒然涉险?难道你不知道,靖州军将士的士气皆系于你父亲一人身上,倘若他有个闪失,靖州军岂能完成围剿庆聿恭的伟业?” 厉冰雪握紧的双拳稍稍松了一些。 王初珑柔声道:“我相信就算十余万景军围困雍丘城,大都督也能昂然屹立在城墙上,将士们绝对不会容许景军踏上城墙一步。此计看似凶险,实则是将艰难的抉择丢还给庆聿恭。以大都督的领兵之能,我军肯定能顺利完成对景军的包围,再者,就算淮州萧都督如今被另一支景军拖在定州,可是你不要忘了京中的皇帝陛下已经派兵北上支援,而且陆沉一定会及时赶来的!” 听到陆沉二字,厉冰雪眼中飘起一抹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还是被对父亲的担忧掩盖。 王初珑唯恐她钻进牛角尖,又道:“此战的关键在于最后的合围,飞羽军作为靖州唯一的主力骑兵,只有在你的带领下才能发挥最强的实力。冰雪,难道你想让大都督的苦心谋划付之东流吗?” 最后那句话让厉冰雪心中一震。 她怔怔地看着王初珑,眼神逐渐清明,嗓音却依旧感伤:“姐姐,我会按照家父的军令行事,只是我无法不担心他的身体。” 相识这么久以来,厉冰雪在王初珑心中永远是那个英姿飒爽策马持槊的女将军,今天却在她面前显露出另外一面。 王初珑理解这种情绪,厉冰雪并非忧虑自己的安危,她牵挂的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她才会一反常态表现得如此柔弱。 一念及此,她轻叹一声,伸手揽住厉冰雪的肩膀。 厉冰雪靠在她的肩头,轻声呢喃道:“谢谢。” (本章完) 514【气吞山河】 景朝,大都。 主奏司提领田珏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皇宫,在太监的引领下来到含元殿。 景帝正在批阅一本奏章。 他和李端存在很多的不同,但在勤政这件事上极其相似。 田珏对此习以为常,行礼之后安静地等待着。 景帝将奏章合上,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讲。” 田珏便道:“启禀陛下,定州战场依旧维持先前的态势,我朝大军目前攻占了数个寨堡,但是还没有完全突破齐军在积善屯一带设置的防线。沫阳路这边,齐军主力在雍丘城外,常山郡王并未直接领兵前往雍丘,而是调动兵力从东西两线展开攻势,以此逼迫厉天润分兵救援。最新的消息是,术不列领万余骑步突袭东线翠亭城,被厉天润之女厉冰雪率领的飞羽军逼退,由此可知常山郡王的方略或许能起到作用。” 这是主奏司自行打探到的情报,和军方的奏报无关。 景帝平静地问道:“庆聿恭亲自领兵南下的消息传开后,齐军主力并未南撤?” 田珏应道:“是的,陛下。” 景帝默然不语。 庆聿恭已经在奏章中解释过行军速度较为缓慢的原因,其一雍丘城易守难攻,牛存节有能力守住这座大城,齐军短时间内很难攻破城防。其二是他要通过东西两线的拉扯让厉天润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进一步消磨和打击靖州军的士气。 但是在景帝看来,如今萧望之被拖在定州,西线沫阳路只有靖州军,庆聿恭完全可以在厉天润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长途奔袭,用精锐骑兵截断靖州军南撤的退路。 这位君王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他抬眼看向田珏问道:“南齐京城里的情况确认了吗?” 田珏道:“臣正要向陛下禀明,如今已经确认,南齐军务大臣刘守光亲率京营两军三万人,北上前往靖州支援。另外,陆沉一直待在南齐京城没有离开。” 景帝双眼微眯。 南齐京军派出援兵渡江北上在他的意料之中,至于只有三万人也不足为奇,毕竟京军最重要的职责是守护京城,另外先前为了应对突然犯境的南诏国兵马,南齐已经让另一位军务大臣张旭率数万京军南下。 他关注的显然是田珏最后那句话,故而问道:“你怎么看?” 田珏沉吟道:“陛下,以陆沉在南齐边军之中的地位和名望,以及他前几年表现出来的军事才能,齐帝确实没有必要强行将他留在身边,除非是有比边疆战事更重要的大事。通过这件事和之前的情报相互印证,可以确认齐帝眼下的健康状态只是伪装的假象,他的身体极有可能濒临垂危。在臣看来,眼下厉天润主动进攻多半是想利用常山郡王的谨慎,在齐帝驾崩之前拿到足够的优势。” 言下之意,他认为庆聿恭应该快刀斩乱麻,不要给厉天润和靖州军反咬一口的机会。 景帝自然明白这个暗示,他起身走向偏殿,田珏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君臣二人来到那幅巨型天下地形图旁边,景帝看着地图偏下方一点的河洛城,目光缓缓移动到南面的北燕沫阳路,良久之后说道:“庆聿恭的谨慎没有错,厉天润这种戎马一生的老将最是难缠。” 田珏垂首道:“是。” 景帝继续说道:“你再去一趟南边,当面告诉庆聿恭,朕要他在两个月之内解决南齐靖州军,最好能将厉天润的首级送来大都。” 田珏心中微怔,这道旨意和天子先前那句话似有矛盾,既然他认为庆聿恭的谨慎很合理,为何要逼着庆聿恭速战速决? 思忖之际,他本能一般应道:“臣遵旨。” 景帝转头望着这个忠心耿耿的臣子,道:“在我们这位常山郡王看来,正面决战并非没有取胜的希望,他只是不想和靖州军硬碰硬,那样就算赢了也会让夏山军和防城军损失惨重。这两支军队是他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本钱,也是庆聿氏如此强大的根源。” “臣明白了。” 田珏当即醒悟。 天子做出这個决定一方面是源于南齐皇帝寿数将尽,等到对方真正驾崩的时候,齐军必然会收缩防守,到那个时候就没有寻求野外决战的机会。另一方面则是不想看到庆聿恭继续慢吞吞地保存实力,要逼着他和南齐靖州军来一场惨烈的白刃战。 这显然不只是景齐之间的国战,也是天子和庆聿恭之间的博弈。 毫无疑问,景帝拥有绝对的先手优势。 景帝道:“这一次你带着圣旨南下。” 田珏心知肚明地应道:“臣领旨。” 携圣旨南下便和先前去河洛截然不同,那一次田珏只是代表景帝向庆聿恭传达意见,后者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虽说最后庆聿恭没有那样做,但他也没有快速领兵南下。 这次田珏带着圣旨去沫阳路,庆聿恭没有任何敷衍的余地,除非他想触怒景帝,被一直虎视眈眈的撒改等人扣上一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田珏脑海中忽然浮现一段回忆。 那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情,庆聿恭让人送来一封密折,委婉地恳求天子不要为庆聿怀瑾赐婚。 景帝将密折给了田珏阅览,同时没有过多犹豫就应允了庆聿恭的奏请。 田珏想起此事,心中不由得一激灵。 因为他清晰地记得,当时天子脸上有一抹浅淡的笑意。 此刻他才意识到,那抹笑意带着冷冽的气息。 …… 雍丘城外,齐军大营。 帅帐之内,厉天润望着那副盔甲静坐出神。 他和萧望之虽然不是那种武功高强的主帅,年轻时也不乏领兵冲阵的经历,只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记忆。 靖州都督府长史厉良玉走进帅帐,行礼道:“父亲。” “都安排妥当了?” “是的,父亲,各部将士今天会饱餐一顿,晚上养精蓄锐,明日一早便可攻城。” 厉天润长身而起,走到大案前取出一个已经密封妥当的信封,转身交到厉良玉手中,平静地说道:“将这道奏章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京城。” 厉良玉应道:“是。” 厉天润摆摆手,厉良玉便恭敬地退下。 翌日清早,靖州军的将士们在各自将官的率领下,推动着各式攻城器械,在雍丘城外列阵。 大旗猎猎,迎风招展。 八万大军在雍丘城东、西、南三面蓄势待发,杀气冲天而起。 十多个大阵在初春明媚的晨光中连绵不断。 这一幕让城头上的燕军心中发寒。 被围困的大半个月里,燕军从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疲惫,反而希望齐军能够展开攻城战,好过这样永无止境地承受心理上的煎熬。 然而当大战来临之时,很多人又生出恐惧的情绪。 牛存节这段时间想方设法加固城防,又对四面守军做了详尽的安排。 他亲自坐镇南城,都总管朱振镇守北城,副总管曹安和赵应祜分守西城和东城。 站在城楼之下,眺望着城外气势如虹的靖州军,牛存节的神情十分凝重。 西风原之战已经成为他心中的伤疤,如果连雍丘都守不住,他必然会成为这人世间最大的笑话。 就在牛存节压制情绪发号施令的时候,城外忽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南边一直传递到东西两边,靖州军八万儿郎的欢呼声仿佛要将头顶的苍穹掀开,更让城墙上的燕军惊慌不已。 牛存节连忙来到墙垛旁,他极目向南望去,随即面色微变。 只见城外辽阔的大地上,一支精锐无比的亲卫营拱卫着一位中年武将出现在阵地上。 清亮的天光中,这位中年武将身披甲胄策马而立,他身后矗立着两杆大旗。 左面写着“大齐怀安郡公”,右面写着“靖州大都督厉”。 所有人都知道厉天润身为主帅不会亲身上阵,但是只要他一身戎装出现在战场上,靖州军将士就能得到最大的鼓舞。 春风吹过眼前,厉天润抬头望着远处的雍丘城,一字字道:“击鼓,进军。” “遵令!” 传令官涨红着脸奋力大喊。 雄浑铿锵的鼓声响彻在天地之间,靖州军各部在这鼓声之中踏足迈步,一往无前! …… 齐建武十五年,元月二十二。 靖州都督府厉天润亲自指挥八万大军,强攻仍有三万燕军驻守的雍丘城。 此战在牛存节等人的指挥下,燕军的抵抗颇为顽强,然而当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临阵倒戈,靖州安平军攻破北城,燕军登时陷入一片惊慌失措。 悍勇无比的徐桂领着安平军,从北到南径直冲过去,一路踏碎无数阻拦,顺利抢占雍丘南门。 城破已然成为定局,部分燕军转入巷战,另外一部分人则溃逃或者投降。 当牛存节和数十名亲兵陷入安平军的重重包围、不得不束手就擒的时候,剩下的燕军将领终于彻底失去抵抗的勇气。 雍丘城就此易主。 厉天润一日攻破雍丘的消息宛如插上翅膀一般,迅速飞向天南地北,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如同烈火燎原,天下皆惊! (本章完) 515【千古兴亡】 相较于西线战场上,靖州军和景军你来我往热闹非常的往复试探,东线定州的战事则显得极其焦灼和惨烈。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打打停停,齐军驻守的积善屯防线仍然没有垮塌。 景军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在灭骨地和奚烈这两位夏山军的大祥隐指挥下,他们终于夺占四个寨堡,颇为艰难地将战线前推十余里。 然而当他们的目标变成积善屯防线的核心三山寨,面对淮州都督府下辖的王牌镇北军,景军连续六次进攻都被打退。 在这片长约七十余里、宽约三十余里的区域内,景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一寨一堡,一刀一枪,双方都没有取巧的余地,只能依靠硬实力较量。 开战之初,景军兵力计为六万,后续庆聿恭又调来一万景军和三万燕军,交由灭骨地和奚烈两人统领。 齐军在积善屯的兵力则为六万有余,包括淮州镇北军、广陵军和泰兴军,定州奉福军和宁远军,主要由淮州军负责正面对敌,定州两军则在侧面协防。 积善屯防线是连接定州中部和北部的要道,如果齐军放开这条通道,景军便可长驱直入,到时候不光汝阴城有危险,西方的清流关、奉福城、高园城乃至西南部雷泽平原都会面临景军骑兵的威胁。 正因为双方都知道这道防线的重要性,所以谁都不敢松懈,齐军守得很辛苦,景军攻得也很艰难。 “厉都督此战足以名扬天下,当年他在蒙山给了所向披靡的景军当头一击,如今一日之间袭取雍丘更可名留青史。” 积善屯的临时都督府内,萧望之手里握着一封紧急军报,喜悦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陆通看着挚友振奋的神情,不禁微笑道:“要是让裴邃等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多半会担心自家大都督失心疯了。” 萧望之自然不会介怀他的调侃,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陆通耸耸肩道:“雍丘大捷固然可喜,定州这边的局势却不容乐观。虽说现在庆聿恭已经领兵前往伪燕沫阳路,他留在这边故布疑阵的王旗也被景军收了起来,但是灭骨地和奚烈作为庆聿恭的左膀右臂,领兵之能明显超出景军其他大祥隐,两人麾下的主力也都是悍不畏死的景廉老卒,我军将士的压力越来越大。一旦压力超过将士们可以承受的极限,景军肯定会趁势南下,毕竟他们的骑兵一直在等待时机。” 萧望之面色不改,走到他对面坐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说庆聿恭需要多久才能下定反攻雍丘的决心?” 陆通并不在意他转移话题,想了想说道:“厉都督打出朱振这张牌,多多少少会影响到庆聿恭的判断,因为这有可能是厉都督最后的底牌,而庆聿恭肯定不会怀疑麾下的夏山军和防城军,毕竟我们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但是以庆聿恭丰富的临战经验和极其谨慎的性格,他应该还会观望一阵,至少要确认靖州军大部分兵力出现在其他地方。” “所以我早就想好了,积善屯防线要摆出请君入瓮的架势。” 萧望之将茶盏放下,上身前倾指着案上的地图,继而道:“按照厉都督的设想,我军在雍丘以北围猎景军,光靠靖州军的兵力还不够,淮州军必须要抽调精锐西进抄截景军的肋部。” 陆通望着地图上的几条线,沉吟道:“我肯定不会干扰你的判断,但是我想弄清楚一件事,如果你带着镇北军和泰兴军离开,定州这边如何防范景军的侵袭?” 萧望之从容道:“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大都督。” 陆通微微皱眉道:“李景达?” 萧望之点头道:“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已经可以确认,这位李大都督虽然疏于战阵,守住汝阴城没有问题。此战关键在于雍丘城外的胜负,灭骨地和奚烈率领的军队即便可以进入定州中部,他们也必须依靠庆聿恭取得胜利形成齐头并进之势,否则就会成为无根之木,我军回过头来收拾他们并不困难。” 陆通思忖片刻,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此倒也罢了,只是希望这位李大都督不要太过无能。” “我的想法和你不同,对于李景达这种人,你若寄予厚望多半会失望,你若没有指望反而会有回报。” 萧望之脸上浮现一抹狡黠,又道:“再者说了,就算飞云军被困住无法出城,我们在定州北边还有一支强悍的奇兵啊。” 陆通无奈地笑道:“荣国公算无遗策,我早就知道伱不会漏过七星军。” 萧望之正色道:“你既然想给陆沉那孩子打造足够厚实的根基,就不能将七星军像宝贝一样藏起来,不经过战火的淬炼,那些绿林豪杰如何能明白战争的残酷?” 陆通举起双手道:“说吧,你想让他们做什么?” 萧望之再度露出笑意,淡然道:“别紧张,我不会逼着他们去和十万敌军厮杀,无非是给定州这边留一个后手。你转告林颉一声,倘若届时定州局势过于危难,麻烦他让七星军出山袭扰景军的粮道,只要能扰乱对方军心、拖延对方的攻势便可。” 陆通应道:“好,我稍后就让人去送信。” 萧望之遂站起身来,微笑道:“这段时间有劳你帮忙协助粮草调运,等陆沉大婚之日,我再一并谢过。” “别忘记准备一份大礼。” 陆通也站了起来,既然萧望之已经决定方略,他肯定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返回淮州才是正经事。 萧望之看着这位略显富态的至交,下意识地提醒道:“我知道你身边的护卫力量很强,但是路上也要注意安全。” 陆通点点头,轻叹道:“你也一把年纪了,指挥大局就行,冲锋陷阵的事情让年轻人去做吧。” 萧望之应下,两人随即告别。 …… 河洛城,王氏大宅。 夕阳西下之时,王安乘坐的马车从侧面进入宅邸。 如今两处战场上战事如火如荼,后勤重担悉数压在王安肩上,他这段时间明显苍老了不少。 回到崇善堂,王安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神情略显沉肃。 疲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有些看不清当今的局势。 从表面上来看,景军竟然处于下风,定州那边暂时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战果,沫阳路则是先后经历西风原惨败和雍丘失陷,这让河洛城里愈发人心惶惶。 但是以王安对庆聿恭的了解,虽然他不清楚景军在沫阳路的安排,直觉告诉他雍丘失陷不是这场国战的节点,而是一个拉开大战帷幕的序曲。 他当然希望齐军可以大胜,这样一来景朝势力肯定会退到泾河防线附近,翟林王氏便可光明正大地重归大齐治下,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整日提心吊胆,唯恐被王师道统领的察事厅密探发现端倪,落得上千族人悉数丧命的下场。 然而他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個中煎熬不必赘述。 “二弟。” 一道略显紧张的声音将王安从沉思中唤醒,他睁开双眼望去,只见王承走进崇善堂,手里握着一张纸。 王安压下心中烦恼,微笑问道:“兄长何事?” 王承来到近前,将那张纸交到王安手中,言简意赅地说道:“朱振来信。” 王安神情微变。 他已经知道朱振在雍丘失陷中发挥的作用,这自然是王初珑的手笔。 朱振和翟林王氏的关系隐藏得极深,当年朱振从军的时候便是王安的父亲暗中指使,那会齐朝先帝尚在位,景廉铁骑还未踏足过江北大地。 为了帮助朱振在军中攀升,王家耗费很多资源,如今他能帮助厉天润攻占雍丘,而且始终没有暴露他和王家的关系,这对翟林王氏重归齐朝有着极大的裨益,只可惜王家在北燕军中只有这么一个信得过的暗子。 王安的视线落在纸上,片刻后微微诧异道:“这封信出自陆沉之手?” 王承点头道:“我问过送信的人,朱振说这是初珑让他转交,所以肯定是陆沉的手笔。” 信中的内容无关南方战局,只是让翟林王氏尽力做好某件事。 “原来如此。” 王安思忖片刻,感慨道:“虽然我不清楚齐军究竟要怎样才能击败庆聿恭率领的景军主力,但是他们肯定有很大的把握,否则没有必要如此筹谋。” 王承试探性地问道:“二弟之意,我们王家要依命行事?” 他心里自然不会反对,毕竟他最疼爱的女儿已经板上钉钉会成为陆沉的正室,他不可能三心二意,唯一担心的是面前这位城府深沉的族长二弟会顾虑太多。 王安见状不禁失笑道:“兄长,早在初珑那孩子决定南下的时候,我们王家便没有选择的余地。将来无论生死存亡,我们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因为我们已经背弃过大齐一次,没有继续观望两面投注的资格。” 王承欣慰地点点头。 王安继续说道:“再者,翟林王氏千年基业,从来不是靠着苟且偷生得来,我辈虽然不是沙场中人,却也不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言语之间,满腔决然。 (本章完) 516【江山如故】 北燕,沫阳路,确山城。 此地距离西南方向的雍丘尚有百二十里,庆聿恭亲自率领的三万五千景军便在城内暂歇。 按照最初的计划,这支景军会开赴雍丘北面二十余里的柏县,以此来牵制靖州军主力,从而减轻雍丘守军的压力。 然而他们才来到确山城附近,南边就传来朱振叛变、雍丘失陷、牛存节等一众将领被俘的噩耗,庆聿恭当即下令大军止步,进入确山城暂时休整。 城内一位颇有眼力见的陈姓富商主动献出大宅,自家人全部搬了出去,毕恭毕敬地请庆聿恭下榻。 偏厅之内,庆聿怀瑾认真地整理着幕僚们送来的军情分析,从中挑出较为紧急的放在大案上,交给庆聿恭判断。 大半个时辰之后,庆聿恭看完最后一份军报,平静地说道:“厉天润这一手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庆聿怀瑾自然清楚雍丘那边的情况,她想了想问道:“父王,厉天润接下来会不会死守雍丘?” “会,但不会是全部主力。” 庆聿恭抬手端起温凉的茶盏,缓缓道:“雍丘城墙高耸坚固,城内粮草堆积如山,少许兵力就能死守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厉天润没有朱振这个关键内应,无论靖州军多么精锐,想要打下雍丘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这就是我放任他围困雍丘的缘由。” 庆聿怀瑾愧然道:“是女儿无能,没有提前查出朱振的问题。” “查不完的。” 庆聿恭摇摇头,并非是在刻意安慰她,继续说道:“当年南齐倒下得太快,很多齐人是被迫臣服于我朝,十来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抹去那些人的记忆。他们当中既有王师道之类野心勃勃反复横跳的人物,也会有朱振这种一心向着南齐的骨鲠之辈。这世上最难猜测是人心,莫说你经验还不丰富,便是田珏亲自出手也无法肃清干净。”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问道:“雍丘失陷,燕国震动,我军是否还要维持既定的战略?” 如今沫阳路战局呈现一个复杂的态势,景军除去跟在庆聿恭身边的这支兵力,余下十余万精锐步骑在数百里的战线上多点出击,不断逼近靖州的各处核心区域。 相反靖州军只留下部分兵力镇守大城,主力八万余人集中在雍丘城。 就好似一字长蛇阵对战锥形阵。 正常而言,景军目前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继续侵袭靖州各地,从而逼迫雍丘城里的齐军分兵各处,其二则是一字长蛇阵从两侧向中间开始收拢,将雍丘城反包围起来。 庆聿恭淡淡道:“如果我猜得没错,接下来厉天润会主动分兵协防东西两线,只留下少数兵力驻守雍丘。” 庆聿怀瑾讶异道:“难道他不担心父王会调整兵力部署,集结重兵攻破一路?” “你是说效仿他的路数?” 庆聿恭笑了笑,摇头道:“他不会担心这一点,因为他知道我肯定会反攻雍丘。” 庆聿怀瑾微露不解之色。 庆聿恭解释道:“厉天润肯定会留在雍丘城。只要他本人在那里,他就笃定我不会再去别处。” 庆聿怀瑾渐渐醒悟,试探性地问道:“因为当年的蒙山之战?” 庆聿子弟无人敢忘记那场发生在蒙山一带的惨败,那不仅是景军首次在野外战事中失利,也导致庆聿定含恨病逝,这件事对庆聿氏的打击十分沉重。 简而言之,如果厉天润敢留在雍丘城,而且派遣大部分兵力前往东西两线,那么庆聿恭怎会错过这個手刃仇敌的机会? 十年前的仇恨和耻辱,深深烙印在每个庆聿子弟的心中。 庆聿恭起身来到简易沙盘边,缓缓道:“虚张声势也好,以身为饵也罢,厉天润将选择的难题再度丢回到我面前。如果我不理会他,靖州军已经加固防线,我军无论想从何处突破都不太容易,而且行军踪迹很难隐藏。如果我去雍丘城,一旦长时间无法拿回雍丘,我军可能会遭遇靖州军的反包围。” 一边是坐视厉天润占据雍丘并且站稳脚跟夯实根基,一边是冒着被对方里应外合的风险。 这是两难之选。 庆聿怀瑾轻声道:“父王,不管厉天润是哪种想法,他都必须主动分兵,这一点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了。” 分兵就意味着雍丘城内的齐军兵力大幅减少。 在真正的战场上想要悄无声息地完成合围极其困难,尤其是两军眼下全线接触的情况下,比如东线的飞羽军等部如果离开正面战场,术不列等人立刻就能发现,他们就算无法及时追击阻截,也能派快马将这个情报告知庆聿恭。 如果庆聿恭觉得风险太大,就算他在雍丘城外也可以及时率军撤退,雍丘城里的齐军如何能够拖住他? 庆聿恭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道:“终究是赌罢了。对于南齐来说,靖州和定州都能顶住我军的压力,厉天润还夺下雍丘,就算此后战局没有变化,这个结果已经足够让他们满意。这时候齐帝若驾崩,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朝局动荡。所以无论如何,只要厉天润给出这个机会,我就必须要接受,以免竹篮打水一场空。” 庆聿怀瑾难掩忧色。 庆聿恭见状却微笑道:“你不必担心,我若想走,厉天润留不下我。” 庆聿怀瑾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是自然!” 庆聿恭目光再度看向沙盘,落在雍丘城的位置上,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厉天润愿意置之死地,那么我和他之间的恩怨是该做个了结。” “传令下去,命众将明日辰时二刻来此候着。” “是,父王。” …… 江南,永嘉城。 雍丘大捷的消息就像一道旋风席卷整座京城。 大街小巷无不洋溢着喜庆雀跃的气氛,就连青皮无赖都被这种氛围感染,所有人都以为不可一世的景军步步败退,江北局势一片大好,大齐边军甚至有能力继续北伐,收复辽阔的故土。 哪怕是那些有见识的朝臣,也因为这个捷报冲淡了近来心中的忧虑。 他们之所以会忧心忡忡,是因为七天前天子忽然停朝。 紧接着就有消息从宫中传来,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上不豫。 这个消息让很多朝臣如遭雷击,当然也有人悄悄松了口气。 好在自从进入建武十五年,天子便加大放权的力度,太子李宗本手中的权柄越来越重,不负监国辅政之名。 故而当天子称病停朝之后,太子在两位宰相、几位军务大臣和各部尚书的支撑下扛起治政重任,朝廷的运转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皇宫,文和殿内。 李道彦、薛南亭和陆沉都坐在圆凳上。 太子肃立榻旁,手中捧着厉天润亲笔写就的奏章,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读着。 靠在榻上的李端已经很虚弱,面色十分苍白,但是还没有到只剩一口气的地步,否则太医院的人肯定会出现在殿内。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体内的病痛颇为严重,但是他仍然尽力平静地听着太子的诵读。 片刻过后,太子放缓语气道:“父皇,读完了。” 李端微微点头,直截了当地说道:“陆沉。” 陆沉垂首道:“臣在。” 李端停了一会,喟叹道:“朕不能阻止厉天润,这个时候他也不会听从朕的劝阻。既然他决意以身为饵,并且将雍丘以南的军权交到你手中,那你就去吧。记得路上派人及时联系萧望之,你们二人要相互配合,与雍丘城里的厉天润携手打赢这场大战。” 有些罕见的是,陆沉这次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且无论太子、李道彦还是薛南亭都不曾出言提醒。 因为他们都知道,天子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了多久,陆沉这次离京必然会是阴阳两隔,意味着他肯定见不到天子最后一面。 良久过后,李道彦沉重地说道:“山阳侯。” 他当然明白这个年轻人此刻的心情。 天子提拔他于微末,给予他绝对的信任和无以复加的恩宠,所以才会出现一位二十多岁的国侯兼军务大臣。 陆沉深吸一口气,垂首道:“臣领旨。” 李端看向太子,缓缓道:“赐他圣旨和兵符。” 太子应道:“儿臣遵旨。” 殿内的气氛极其凝重,几近于令人无法呼吸。 对于陆沉来说,一边是关系到大齐国运、无数他在意的人命运的江北大局,一边是对他恩宠无数、病入膏肓的天子,此番一别就不会再见。 这样的选择犹如剜人心肝。 但他必须选择。 李端静静地看着陆沉,看着这个他无比欣赏的年轻臣子,道:“陆沉,莫要辜负朕。” 陆沉眼眶泛红,一挥袍袖,大礼参拜道:“臣陆沉,必定竭尽所能配合厉、萧两位大都督击败景军,必定对太子殿下忠心不改,必定竭力扶保大齐江山。” 李端脸上浮现笑意,道:“好,去吧。” 陆沉缓缓起身,又对太子一礼,然后转向朝着两位宰相,躬身道:“李相,薛相,晚辈斗胆,恳请二位暂宿宫中。” 李道彦和薛南亭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深意,两人对视一眼,李道彦点头道:“山阳侯放心,京中无事。” 陆沉又一礼,然后看向榻上虚弱的天子。 李端朝他摆摆手,轻声道:“去吧。” “是,陛下。” 陆沉将这张苍白的面庞印刻在脑海中,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出这座文和殿。 走出这座恢弘巍峨的皇宫。 向北。 (本章完) 517【一路向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初春午后,永嘉北城永宁坊内忽现波澜。 织经司大批玄衣密探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十余座民宅,当场格杀三十余人,另外捉拿二十余人,其中就包括柳昭和池佑之这两位景廉皇族子弟。 用间本来就是一柄双刃剑,柳池二人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反复验证边胤这个内应的真伪,边胤自然也会通过反跟踪的手段收集城内景国奸细的信息。 一朝收网,滴水不漏。 这等动静引来不少京城百姓的关注,不过当朝廷声明这是缉捕景国奸细,无人不拍手叫好,风波很快就平静下来。 稍晚一些时候,山阳侯府。 “奉陛下旨意,织经司已经将北边的奸细一网打尽,保证你们在战场上没有后顾之忧。” 秦正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平淡,仿佛他和边胤耗费七年之久编织一个陷阱平平无奇,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绩。 陆沉却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多难,织经司不仅要在七年里做到不露一丝破绽,还要在关键时刻出卖情报换取对方的信任,从而让边胤一点点触及对方的核心人物。 很多时候牺牲二字的份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 故此,陆沉敬佩地说道:“此战若胜,织经司居功至伟。” 他当然不是在刻意吹捧对方。 江北战局从最开始的景军占据绝对主动,到现在逐渐进入齐军的节奏,一个最关键的转折点就是庆聿恭被迫从后方转到前线。 当他领兵南下沫阳路,定州那边的景军就已经从主攻变成侧翼配合,然后厉天润突然强攻雍丘得手,导致庆聿恭辗转腾挪的余地更小。 这一切的根源就是织经司给京城里的景国奸细设了一個套,让景国皇帝错误判断形势,从而逼迫庆聿恭主动出击,让景军在前期建立的战略优势化为乌有。 “总要做些事情,不然死的时候不顺心。” 秦正一言带过,继而道:“现如今织经司靖州检校是叶奇,江北检校是羊静玄,后者负责统领定、淮两地的织经司人手。昨天陛下确定让你去江北领兵,我就让人飞鸽传书告诉叶、羊二人,接下来江北的所有情报都会直接抄送一份给你。” 陆沉应道:“好。” 秦正又道:“另外,我让人准备好这半年来江北所有重要的情报汇总,今天一并带了过来,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多谢。” “不必言谢,这是织经司应尽的职责。” 临别之际,秦正望着陆沉的双眼,郑重道:“预祝陆侯旗开得胜,大胜凯旋。” 陆沉拱手一礼。 秦正带来的卷宗很快就送进书房,陆沉在送秦正离开之后立刻返回。 眼下他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在他和天子最初的谋划中,江北战事会由厉天润和萧望之联手指挥,他则在京城帮边军打理后勤,同时对京军进行提前安排。 这样可以极大减轻厉天润的压力,避免他因为过度耗费精力而拖垮身体,让他可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和庆聿恭的对决之中。 但如今厉天润以身为饵坐镇雍丘,暂时还可以指挥靖州军其他各部,一旦雍丘被景军主力包围,厉天润和靖州军各部的联系就会被切断,到时候必须要有一个人居中联系和指挥这些军队,否则必然会陷入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结局。 毕竟战场形势千变万化,随时都有可能偏离原定的计划,没人能靠着最初的计谋走到最后,因为敌人不是任你操控的木偶。 莫说厉天润,史书上任何一位名将都做不到这一点。 当厉天润决定留在雍丘,陆沉接过靖州军各部的临时指挥权便是必然。 书房之内,一张巨大的地图平铺在大案上,旁边的几张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卷宗。 地图上已经被陆沉勾勒出靖州军的兵力部属大略情形。 在首次北伐之前,靖州都督府下辖二营七军,分别是亲卫营、飞羽营、广济军、安平军、河阳军、清徐军、平阳军、定西军和灵怀军。 北伐大胜之后,靖州都督府又增设阳翟、盈泽二军,后来飞羽营扩为飞羽军,故有一营十军,兵力合计十二万有余。 兵力看似不少,但是靖州北部防线达到一千二百余里,需要驻扎防守的城池关隘很多,平摊下去就显得很稀薄。 陆沉站在大案前,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按照厉天润最新奏章里的阐述,他将亲卫营、清徐军和河阳军留在雍丘,广济军、定西军和灵怀军驻守西线,安平军、阳翟军和盈泽军防守东线,飞羽军则作为机动力量协防东线以及保护后方辎重线。 平阳军依旧镇守后方核心平阳府。 大抵而言,在攻克雍丘后,厉天润将靖州军一分为三,夯实东西两线的防御体系,避免被景军找到突破口,同时亲自率领两万多精锐驻守雍丘,意图以此来结束这场大战。 如此一来,摆在庆聿恭面前的选择就越来越少。 倘若庆聿恭不强攻雍丘,东西两线也无法取得突破,那么此战就会以他的失败而宣告终结。 虽说景军在东线攻下了定州北部,这并不能弥补雍丘被攻占的损失。 夺回雍丘,或者在东西两线打开局面,这就是庆聿恭仅有的选择。 厉天润已经将戏台搭好,一旦庆聿恭决定夺回雍丘,接下来陆沉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调兵遣将完成合围。 这件事看似简单,实际上极其考验陆沉对时机的判断,以及如何完成瞒天过海。 庆聿恭的机会在于中期,靖州军尚未完成反包围之前,他有一段时间强攻雍丘。如果他能在靖州军各部到来之前攻破雍丘,并且俘虏城内的厉天润,届时不论厉天润是死是活,必然会对大齐边军造成沉重的打击。 退一万步说,哪怕景军无法攻破雍丘,只要靖州军各部放弃东西两线,强行完成反包围的意图太过明显,庆聿恭也可以及时率军往北撤退,同时让其他景军强突东西两线。 陆沉的眉头越皱越紧。 战场上的动静很难悄无声息地瞒过对方,更何况还是庆聿恭这样戎马半生、临敌经验极其丰富的名将。 厉天润已经下好前半局棋,接下来收官的重任全部压在他的肩上。 他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思考着每个细节。 傍晚时分,宋佩端着一个托盘来到书房,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里。 陆沉转头望着这个温柔体贴的丫鬟,暂时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微笑问道:“放在桌上吧。” “是,侯爷。” 宋佩将托盘放下。 陆沉又问道:“做了什么?” 宋佩柔声道:“养神汤。” 听到这三个字,陆沉忽地心中一动,走到桌边端起汤盅,尝了一口之后赞道:“味道很正宗。” 宋佩眼角含笑,轻声道:“当初在来安城的时候,王姑娘给侯爷做了这种汤,婢子见侯爷很喜欢,便私下里找王姑娘求教,大致学会了做法。这些天侯爷愈发劳神,婢子就想着做这养神汤帮侯爷调理一二,也算是尽一份心意。” “你有心了。” 陆沉将汤喝完,温言道:“明日我就要领兵出京,你也不必独自留在京城,我让陈叔派人送你回广陵。” 宋佩乖巧地应道:“都听侯爷安排。” 随即收拾一番便要带着托盘离去。 “等等。” 陆沉喊住了她。 宋佩转身问道:“侯爷还有别的吩咐?” 陆沉走到近前,看着这张宜喜宜嗔的面庞,缓缓道:“这段时间伱将我照顾得很好,有些话虽然以前隐晦说过,但是终究没有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等我办完婚礼之后,我会接你进门。师姐和王姑娘你都接触过,理应知道她们的性情,将来家里肯定有你的位置,也没有人会苛待你,你不用心怀忐忑。这次回广陵之后,你可以将这个消息告诉你的父母,让两位老人家放心。” “侯爷……” 宋佩满面惊喜之色。 虽然她知道陆通这次特意让人将她接来京城的用意,但是她也很清楚在这座侯府里,陆沉本人的意见才最重要。 陆沉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抬手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去收拾行李吧。” “是,侯爷。” 宋佩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心中生出一股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勇气。 她鼓起勇气踮起脚尖,双唇在陆沉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转身迈着小碎步快速离去。 陆沉微微一笑,随即目光回到大案上的地图,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翌日清早,京城北门之外。 叶继堂率两千骑兵肃立等待。 陆沉带着两百多亲兵策马出城,后方跟着一群前来相送的文武官员。 亲兵之中,年仅十四岁的李公绪赫然在列。 “诸位,留步。” 陆沉朝众人拱手一礼,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巍峨如龙的城池,随即带着两千余骑拨转马头,踏上京城北方的官道,风驰电掣一般离去。 (本章完) 518【心战】 雍丘以北二十余里,柏县。 这里有三千多名惶惶不可终日的燕军,自从雍丘失陷,这些燕军每天睁开眼就在担心齐军会不会继续北上。 最终齐军没有涉足此地,而燕军也等来庆聿恭亲自统领的三万五千景军主力,所有人都如逢大赦。 景军接手柏县防务,旋即向南边洒出大量精锐游骑斥候,密切监视雍丘城里的齐军。与此同时,从河洛城到柏县的辎重线也已建立,源源不断的大车将粮草调运至此。 从种种迹象可以判断,庆聿恭会将柏县打造成前出的据点,待后方兵马赶到之后,再着手包围雍丘城。 正堂之内,庆聿恭正在听取麾下大将纥石烈整理的边线军情。 “术不列回报,南齐盈泽军和旬阳军目前仍然驻扎在翠亭、莒县和石泉一带,骑兵飞羽军还在翠亭后方,暂时没有移动的迹象。此外,南齐安平军和阳翟军也已朝东线行进。” “阿速该回报,南齐西冷关和高唐城一线的守军没有减少,厉天润又派广济军前往西线加固防守。” 庆聿恭淡淡问道:“齐军没有掩藏踪迹?” 纥石烈点头道:“是的,王爷。南齐安平、阳翟和广济这三军就是攻破雍丘的主力,他们在稍作休整之后,离开雍丘分别朝东西两线行进,而且就在边境线上行军,我军游骑可以清晰辨认他们的旗号。如今雍丘城内有清徐和河阳二军,再加上厉天润的亲卫营,满员应该是三万人。不过因为西风原之战和雍丘之战的减员,末将估算城内齐军大概为两万三四千人。” “不少了。” 庆聿恭神情平静,继而道:“这两万人不说个个都是百战锐卒,至少也经过很多次战火的淬炼,如今又有雍丘城墙的遮挡,再加上城内充足的粮草和守城器械,足以挡住我军数万人的强攻。更不必说厉天润亲自坐镇,齐军可以发挥出远超平时的实力。” 纥石烈和其余几位景军将领的表情都很凝重。 雍丘失陷彻底打乱景军的节奏,但这就是真实的战场,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庆聿恭已经发出调令,部分景军正朝柏县而来,看来反攻雍丘已经成为必然的选择。 “都下去吧,这几天保持对南边的监视,另外安抚好军卒,如何激发将士们的斗志想必不需要我再教你们一遍。” “遵令!” 众将退出节堂,庆聿恭来到案前坐下。 摊开白纸,挥毫提笔。 没过多久,一封信便出现在纸上。 待墨迹干涸之后,庆聿恭喊来亲兵头领,淡然道:“将这封信送给齐军,告知他们这是本王给厉天润的亲笔信。” “是,王爷。” 亲兵头领毕恭毕敬地接过信封,随即大步踏出。 傍晚时分,这封信送到厉天润的面前。 他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就放到一边,然后看向面前虎视眈眈的薛怀义,无奈地说道:“老先生,这药是不是可以暂停几天?” 薛怀义毫不犹豫地摇头。 厉天润叹了口气,盯着这碗黑乎乎的药汤,暗暗感慨这可比直面强大的景军更让人头疼,他也不知道为何这药汤的味道会可怕到这种程度,更可怕的是每天都要喝一大碗。 这位在战场上都极少皱眉头的老将,此刻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最后还是咬牙将药汤全部灌进自己的肚子里。 薛怀义接过汤碗,然后又变出一个小碗。 厉天润看着碗中的汤汁,略显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薛怀义放缓语气道:“漱口,可以盖过大都督嘴里的味道。” 厉天润微笑道:“多谢。” 薛怀义便在旁边坐了下来,虽然他在厉天润喝药的时候故意板着脸,实际上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他对这位靖州大都督只有敬佩之情,没有人比他这個郎中更清楚厉天润的身体状况。 那种极致的痛楚,绝非常人可以忍受,而且厉天润还要操心战事。 厉天润缓过来之后,看向薛怀义说道:“老先生,我的亲兵已经学会如何煎药,所以我打算让人送你回广陵。” 薛怀义摇头道:“不必。” 厉天润默然。 薛怀义继续说道:“老朽知道大都督的心意,如今景军已经朝雍丘而来,无论大都督做了多少准备,雍丘都有失陷的可能。一旦城破,我们这些人肯定都活不下来。” 厉天润诚恳地说道:“老先生,承蒙你这一年多的精心照顾,我才能继续指挥大军,但如今——” 这一次薛怀义无比坚决地打断了他,正色道:“大都督,老朽虽然不会舞刀弄枪,却从未忘记自己齐人的身份。大战在即,老朽留在这里,不只是能帮大都督的忙,也能指点其他郎中,也能亲手施救受伤的将士。哪怕只多救下一人,这就是老朽留下来的意义。” 厉天润看着老者坚毅的目光,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那好,便依老先生之意,只是这药……” “这就更没得商量了。” 薛怀义笑了笑,起身带着两个碗离去。 厉天润目送他的背影走出节堂,目光随即落在手边的信封上。 “厉都督尊鉴。” 庆聿恭的开头很客气,厉天润不以为意,继续往下看去。 “……阁下一日之间袭取雍丘,转瞬便化被动为主动,不愧齐之名将盛誉。此番领兵南下,原本我不愿在雍丘城与阁下决战,如今看来似乎不可避免。纵观阁下一生用兵之术,尤擅请君入瓮之策,如当年蒙山之战,亦如今日雍丘城外。与当年不同之处,这次阁下亲入雍丘引我来攻,看似自陷于绝地,实则以天地为炉,欲歼我军于雍丘城下。” “现今阁下主动分兵,广济、安平等主力相继离开,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就会卷土重来再聚于此。如此深谋远虑胆气雄壮,丝毫不弱于当年风采,我唯有敬佩二字。奈何你我战场为敌,终将生死相对,惜哉。每思及此,我便心生不忍,阁下毕竟是齐国寥寥无几的帅才,又何必陨落在这雍丘城中?” 看到这里,厉天润嘴角微微勾起。 庆聿恭在信中直截了当地阐明齐军的方略,大抵就是以雍丘为饵,然后在景军陷在这个主战场的时候,调动所有后备机动兵力施行反包围。 厉天润并不意外对方能看透这一点,随着战事的逐渐升级,阴谋诡计能够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最终还是要靠战场上的正面抗衡。 有趣的地方在于,庆聿恭居然会说出“不忍”二字。 要知道当年庆聿定的死和蒙山大败脱不开关系。 “……或许在阁下看来,我这不忍之意委实虚伪。当年之事固然可惜,但我始终认为战场上各为其主,生死自有天命,何必怨恨旁人。阁下亲自坐镇雍丘,这座大城必然如铜墙铁壁,想来这就是阁下的底气。倘若阁下如此坚持,不肯主动撤兵退往南边白马关,我再如何不忍,也只好亲手埋葬一颗将星。” 落款是简简单单的庆聿恭三字。 毫无疑问,庆聿恭这封信称得上情真意切。 他知道厉天润的谋划,也能准确指出齐军的意图,同时又给厉天润指明一条退路。 最重要的是,他在这封信里表露出极强的自信。 就像先前厉天润有把握以极小的代价攻下雍丘,庆聿恭也有自信让这一幕再现。 厉天润沉思良久。 庆聿恭的自信无非来源于两个方面,其一是景军主力的实力足够强大,哪怕是面对雍丘高耸坚固的城墙,他们也能以悍不畏死的姿态攀登而上。 其二则是他在雍丘城里也有伏手,关键时刻可以效仿朱振所为。 厉天润想到这儿,忽地轻轻一笑,然后提笔在庆聿恭的书信末尾写了几行字。 “来人,明天早上将这封信送回去。” “是,大都督。” 亲兵恭敬地接过信封。 翌日上午,庆聿恭收到了厉天润的回信。 在一众剽悍武将的注视下,庆聿恭不紧不慢地打开信封,自己的笔迹立刻映入眼帘。 他的视线移动到最后一张信纸上,只见末尾多了几行字。 “常山郡王,厉某打赌十日之内,贵国陛下的旨意就会送达柏县,届时你无论如何都必须进军。” “贵国陛下只想看到你我两军杀得血流成河,无论谁胜谁败,都是他乐见其成的结果。” “与其背负着猜忌步步惊心,郡王不若率军南投,厉某以身家性命保证,大齐皇帝会赐你亲王之爵。” “如若不然,便请在雍丘一战,定齐景两国之命运。” 众将关切地看着庆聿恭,见他始终不言,纥石烈不禁有些紧张地问道:“王爷,厉天润莫非有挑衅之语?” 庆聿恭微微摇头,将这封信折了起来,淡然道:“本王倒希望能看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但他若是这种人,又怎配做本王的对手?” “传令下去,各部加快行军速度,五日内必须抵达此地!” “遵令!” (本章完) 519【如风】 “大景皇帝制曰:朕闻雍丘之陷,燕国鼎沸,势愈危殆。汝为大军之主,不可令此势长,宜速复雍丘,破齐军,安人心,不可缓也。钦此。” 正堂之上,大景主奏司提领田珏沉稳的声音响起。 他望着面前躬身行礼的庆聿恭,见对方迟迟没有接旨的动作,眼中不由得飘起一抹复杂的情绪。 自古以来便有大将在外自决军务的道理,景帝连续两次直接插手前线决策确实不太妥当,但是田珏知道天子这样做事出有因。 先前那次是因为庆聿恭不知齐帝垂危,有可能会错误判断厉天润的战略意图,这次则是雍丘失陷极大影响到燕地的安稳,无论庆聿恭有怎样的顾虑,他都不能继续观望下去。 然而庆聿恭终究不是普通武勋,即便他此刻的反应不太妥当,田珏也没有趁势发作。 身为景帝的心腹股肱,田珏很清楚面前这位常山郡王在大景军中的地位和名望,除非他自己行差踏错,否则就连景帝也只能用大义名分来压他。 后面那些景军大将望着庆聿恭的背影,神情略显紧张。 他们自然不知道,此刻庆聿恭脑海中浮现的是厉天润的回信。 “十天之内一定会接到催促的圣旨。” 虽然庆聿恭没有听过“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这句话,但此刻他心中的感觉大抵类似,厉天润对大景内部的情况显然有着很深的研究。 庆聿恭按下心中思绪,朗声道:“臣遵旨!” 田珏松了口气,将圣旨交到庆聿恭的手中,低声道:“王爷,陛下十分挂念南方战局。雍丘失陷对于燕国臣民打击太大,倘若不能尽快夺回这座重镇,必然会导致江北人心动荡不安。届时齐军声威更盛,难保燕国不会有人三心二意。” 这算是他替景帝的圣旨稍作解释。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还请田大人转呈陛下,臣对雍丘失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眼下已经在调兵遣将,必将尽快夺回雍丘,还请陛下宽心。” “如此甚好。王爷亲自出手,夺回雍丘易如反掌。” 田珏有些罕见地拍了一记马屁,继而道:“好教王爷知晓,陛下已经派出忠义军和长胜军各一万精骑,不日即将抵达此地。届时这两万精骑由王爷统一指挥,助王爷围剿齐军步卒。” 当年大景九军之所以纵横天下,皆因骑兵所向披靡。 凭借北方多处养马胜地,景朝的骑兵规模常年维持在十万有余,这其中又分为三大主力。 其一是北院元帅撒改麾下的长胜军,这支由辉罗氏子弟组建的军队拥有两万精骑,尤擅骑射之术,神箭手数不胜数。 其二是庆聿恭麾下的夏山军,拥有三万精锐骑兵,眼下有一万兵力留在定州战场,余者都在北燕沫阳路境内。 其三便是直接听命于景帝的忠义军,这也是景朝九军之中唯一的全骑兵军队,兵力足有五万。 如今景帝派出两万精骑南下支援,意味着庆聿恭在沫阳路除了十四万步卒之外,还有四万骑兵可以调动。 堂内其他武将不由得面露喜色。 他们都知道己方面临的局势,强攻雍丘乃是必然,唯一要担心的是被靖州军施行反包围,如今有这四万骑兵完全可以隔绝战场。 庆聿恭自然明白这支援兵到来的意义,但他的表情依然很平静,拱手道:“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请田大人回禀陛下,臣将在五天内发兵雍丘,一个月内夺回此城。” 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确切的时间,田珏脸上浮现笑意,道:“王爷向来一言九鼎,下官静候佳音。陛下在等着回报,下官便告辞了。” “慢走。” 庆聿恭让人送他离去,然后独自返回后院。 “父王。” 一身俏丽长裙的庆聿怀瑾迎了上来。 庆聿恭边走边说道:“大军不日即将南下,你先回河洛吧。” 庆聿怀瑾道:“是,父王。” 庆聿恭道:“你带一千骑兵回去。” 庆聿怀瑾微微一怔。 当初雷泽大败之后,她就认清自己在兵事上的稚嫩,打定主意不再插手军务,如果父亲因此想让她返回河洛很正常,带着一千骑兵回去却很不正常。 “有两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庆聿恭语调淡然,眸光无比沉静。 庆聿怀瑾安静地听着,心情悄然之间激动起来。 …… 衡江绵延数千里,风光壮丽如画。 陆沉带着两千余骑从京城出发,一路向北径直穿过忻州,来到水流最平缓的白石渡开始渡江。 忻州刺史府早已得到中书的行文知会,在渡口处准备好大量的船只。 骑兵们牵着骏马登船,横渡辽阔的江面,进入江北淮州广陵府境内。 当双脚踩在地面的那一刻,陆沉心中波澜渐起。 一晃之间,他在江南已经待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他经历了太多事情,储君之争、京城叛乱和沙州动荡等等,无数勾心斗角,无数波诡云谲,好在他最终没有卷进那些旋涡被撕成碎片,不光在中枢站稳了脚跟,还得到天子的绝对信任。 从他现在的官职就能管中窥豹。 山阳侯、军务大臣、京军金吾大营行军主帅、权知江北军务。 虽然他的资历还比不上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老将,但在军中的地位已经毫不逊色。 昂然立于江畔,看着麾下将士们下船列队,陆沉的思绪不由得飘到遥远的北方。 从他收到的最新情报来看,西线景军在维持其他区域的压迫态势之下,部分兵力已经开始向雍丘城北边移动,这说明庆聿恭最终还是决定反攻雍丘。 对于陆沉来说,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进展。 雍丘城的重要性无需赘述,最初庆聿恭也没有想过要将这座重镇拱手相让,从他的视角看来三万燕军不说挫败靖州军,坚守几个月的时间毫无问题,只是他没有料到朱振这个内应的存在。 无论燕国臣民还是景朝皇帝,都无法接受雍丘落入大齐手中的结果,因为雍丘不仅影响北燕沫阳路的安全,更能直接威胁到河洛城。 这不像陆沉在首次北伐袭取河洛,那时候他算是孤军深入,后方没有支撑,后续只能主动退兵。 如果大齐边军牢牢掌控着雍丘,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时进逼河洛,而一旦河洛再失,景朝对江北大地的掌控力度会降到一個非常低的程度。 所以庆聿恭只能调集兵力反攻雍丘。 但是以陆沉对庆聿恭生平的研究,这位景朝名将即便是在最艰难的处境中,也不会轻易跟着敌人的节奏行事。 眼下他按照齐军将帅的布局来到雍丘城下,说明他肯定有快速破城的手段。 想到这儿,陆沉的眼神变得冷峻起来。 春风绿两岸,波涛永不休。 所有人渡江完毕,叶继堂整兵列阵,旋即再度启程。 将将走出十余里,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 这里是淮州大后方,按理来说肯定不会出现敌军,但是叶继堂没有轻忽大意,立刻下令全军摆出临敌架势。 片刻之后,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定北。 “是自己人!” 前方有骑兵兴奋地喊了出来。 人群之中,少年李公绪看着北方疾驰而来的数千剽悍骑兵,不由得心神激荡。 他对陆沉崛起的故事并不陌生。 广陵之战初露峥嵘,靖州之战奔袭千里,北伐之战大放异彩,这就是陆沉青云直上的赫赫功绩,如今就连京城里的垂髫小儿都对这些故事耳熟能详。 李公绪身为李道彦最疼爱的孙儿,对详情更加了解。 他知道陆沉发家的本钱就是名动江北的锐士营,而眼前这定北军八千骑兵就是以锐士营为骨架,吸纳淮州都督府各军精锐组成的虎贲之师。 分别一年之后,随陆沉南下的两千骑兵终于和主力重逢,喜悦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数位武将策马而来,为首者便是当年的陆家护院头领、如今的定北军副指挥使李承恩——都指挥使一职至今仍然挂在陆沉身上。 及至陆沉面前,众将飞身下马,单膝跪地,在李承恩的率领下异口同声地喊道:“末将拜见侯爷!” 陆沉双手挽着缰绳,从左到右逐一看去,望着这些年轻面孔上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崇敬,微笑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众将长身而起,李承恩随即上前,将定州战场的情况和萧望之的嘱托简略说了一遍。 陆沉微微颔首,继而言简意赅地说道:“走吧。” 李承恩回头看了一眼北方,轻声道:“侯爷,要不要回广陵看一眼?” 他知道自家少爷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过广陵,如今家乡近在眼前,稍作停留亦无妨,至少可以去见陆通一面。 陆沉没有过多思考,摇头道:“靖州局势艰难,等打赢这一仗再回家。传令下去,转道西北,目标望梅古道。” 周遭将领随即了然,定北军将会径直穿过望梅古道进入靖州,然后出现在东线战场之上。 “遵令!” 所有人齐声应下,然后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大军开拔。 刚开始这支八千人的骑兵队形还有些松散,但是随着行进距离的增加,他们很快就将那种松散且陌生的感觉抛之脑后,仿佛又回到当初追随陆沉纵横战场的热血岁月。 他们从广陵城西南方向穿过,一路疾驰奔向双峰山脉望梅古道的入口。 犹如一股汇聚起来的洪流,逐渐形成统一和谐的节奏。 万马奔腾,好似一道席卷天地的旋风,掠过平原,穿过山谷,朝着北方的战场奔袭而去。 (本章完) 520【序幕】 齐建武十五年,初春。 北燕沫阳路战场进入全面相持的状态。 东西两线,景军仍然保持着一定的压迫态势,他们并未放松对靖州军驻地的袭扰,同时多支景朝铁骑频繁南下侵袭,从不同的方向切断靖州军的后勤辎重线。 此时飞羽军分身乏术,再者这次景军骑兵不像之前那样点到为止,他们带着极其坚决的气势展开战场切割,逐渐让靖州军各部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 尤其是从雍丘城到白马关这片区域,堪称景朝天子亲军的忠义军骑兵大肆扫荡,完全切断雍丘城和南边的联系。 二月初七,景朝常山郡王庆聿恭亲率七万锐卒,从柏县出发穿过西河谷,来到雍丘城北郊。 旌旗招展,千军万马,气势勃然。 按照常理而言,趁敌军立足未稳之时主动出击,或许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这也是古往今来很多名将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缘由。 但是厉天润并未这样做,似乎他已经打定主意死守雍丘,用最笨拙的手段应对城外强悍的景军主力。 北城之上,负责镇守此片区域的清徐军将士严阵以待,城防设施滴水不漏。 雍丘作为河洛以南最重要的战略要冲,城墙高达五丈有余,墙体用夯土筑就,在这个时代可谓坚不可摧的存在。 内城、瓮城、外城层层相套,闸楼、箭楼、正楼、角楼、敌楼、女儿墙、垛口等设施一应俱全,在守军看来是极其安心的布局,而对攻城方来说无异于梦魇一般的存在。 不光景军会对这样的坚城感到头疼,齐军也会是同样的心态。 这就是先前厉天润只围不攻的原因,也是庆聿恭可以放心在东西两线展开攻势的根源,如果没有朱振这个高级内应的存在,厉天润眼下必然会是进退两难的处境。 仿佛之前的景象再度重演,景军主力不紧不慢地围城立营,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拥有强大的骑兵,可以在外围彻底切断守军和其他靖州军的联系,让雍丘变成一座孤城。 城墙之上,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河阳军都指挥使张展和亲卫营都尉戚守志跟在厉天润身后,远距离观察着景军的营地。 “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景军早已今非昔比。” 厉天润驻足,抬手按在墙垛上,缓缓道:“当初他们只会野外决战,碰到稍微坚固一点的城池就只能靠人命去堆,这样的攻城手段损失很大。他们为了激励士卒、发泄怒火和恐吓他人,往往会在城破之后进行疯狂的屠戮。如今从那些攻城器械的轮廓就能看出,景军已经在学习我军的长处,而不是只靠骑兵打天下。” 仇继勋等人频频点头。 他们瞧不上连外强中干都做不到的燕军,但是绝对不会轻视景军的实力,毕竟一年之前这支军队摧枯拉朽一般吞并了赵国。 如今在厉天润的提醒下,他们更会郑重对待。 厉天润继续说道:“看到东北那些人了吗?” 众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景军营地东北侧,无数衣衫简朴的人就像蚂蚁一般。 仇继勋皱眉道:“他们想要堆土山?” 厉天润颔首道:“没错,对付雍丘这种城墙高耸的坚城,在城墙外面堆起土山是一个很有效的法子,不止可以抹平双方在高度上的差距,还能将城内的情况尽收眼底。庆聿恭既然敢冒着风险抵近城外,他对如何破城自然有着一套完整的方略,你们切不可轻忽大意。” “是,大都督。” 众将齐声应下。 在十多年漫长岁月里,景军因为大量老卒离开行伍,实力或许比不上巅峰时期,但是在景帝和庆聿恭的调整下,他们不断学习齐人的技艺,如今城外那些正在组装或者就地伐木制造的攻城器械就是明证。 厉天润双眼微眯,虽说他不断敲打和提醒仇继勋等人,让他们务必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避免被景军打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在他心里又是另外一种想法。 他对自己麾下的两万多兵马了如指掌,有雍丘城墙的支撑,哪怕会陷入比较危急的境地,齐军最终一定能守住城防。 问题在于,庆聿恭难道看不透这一点? 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凭仗,才会愿意以身入局,在雍丘城与齐军展开决战? 难道是景帝的逼迫让他不得不就范,还是他只想领兵来此做出尝试,不成功就直接撤回北方? 厉天润的手指轻轻敲着墙垛,脑海中浮现一個人的面庞。 同一时间,城内某处守卫森严的宅子里。 “我想知道,你是从何时开始给齐军做内应?” 换上一身普通长衫的前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目光阴冷,紧紧盯着出现在他面前的前兵马都总管朱振。 雍丘失陷让牛存节遭受极大的打击,往昔争荣夸耀之心尽皆化为乌有,如果不是朱振拿他的亲兵性命说事,他说不定早已了结自己。 纵然活了下来,他这段时间也和行尸走肉无异,短短几天就头发花白,犹如青山落雪。 他是一个极其纯粹的人,或者说一心只求功利,当初庆聿恭给他发挥才能的舞台,所以他尽心竭力为景朝做事,但是西风原惨败和雍丘失陷让他失去所有雄心壮志,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故而当朱振再度出现之时,他的眼眶迅速泛红。 朱振坐在他对面,平静地说道:“这很重要吗?” 牛存节反问道:“你说呢?” 朱振沉吟片刻,道:“从一开始就是。” 牛存节默然。 良久之后,他自嘲笑道:“其实我原本对你有所猜疑,因为我还记得一件往事。” “何事?” “前年齐军初次北伐,是你向我提议,让李应成驻守新昌城,控扼南齐盘龙关的守军。雷泽平原之战,靖州飞羽营堂而皇之地从新昌城外掠过,然后出现在雷泽平原,变成压死景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应成对此竟然毫无反应。事后他说自己不敢领兵出城,毕竟新昌是很重要的战略要冲,又说就算他出城也拦不住飞羽营。” 牛存节语调阴沉,继续说道:“如果他当时能够稍稍阻截飞羽营,雷泽平原之战胜负犹未可知。李应成毕竟没有明面上的错漏,我也只能免去他的军职,将他赶回河洛。从那个时候起,这件事就一直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所以我很难对你完全放心。” 朱振登时了然。 那次他也是收到王初珑的密信,让李应成在关键时刻保守避战,从而促成齐军在雷泽平原歼灭景军主力。 想到这儿,他不禁略有些好奇地问道:“大将军为何又肯信任我?” “大将军……呵呵。” 牛存节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幽幽道:“西风原之战,你表现得老实本分,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当时我在想,可能那件事只是一个误会,毕竟后来察事厅也没有查出李应成的问题。早知今日,我当时应该一刀杀了你。” 朱振并未动怒,从容地说道:“大将军,我辈行伍中人向来不惧生死,就算伱当时杀了我,我安排的人也会为大齐军队打开城门。” “大齐?” 牛存节眯起双眼,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齐人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 朱振迎着他的逼视,摇摇头说道:“没有好处,只因我也是齐人。” 牛存节怔住。 朱振顺势反问道:“难道大将军是景廉人?” 牛存节下意识地反驳道:“这个并不重要。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家过得什么日子?昏君当道,民不聊生,几近卖儿鬻女方能存活!” 看着他愤怒的神情,朱振轻叹一声,缓缓道:“景朝治下又如何?大将军可知北地数十座被景廉人屠戮的城池?” 牛存节再度哑然。 良久之后,他语调低沉地问道:“我手上沾染很多齐军士卒的血。” 其实在朱振走进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的意图,之所以先前一直不肯转入这个话题,无非是他知道自己就算能侥幸活着,也不可能像朱振一样摇身一变成为齐军的将领。 朱振道:“大将军,厉大都督既然没有杀你,就是准备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能把握,你不止可以活下来,或许还能重新领兵。” 牛存节低下头,显然是陷入极其激烈的天人交战。 他沉声问道:“什么机会?” 朱振心中一松,温和地说道:“厉大都督笃定庆聿恭肯定有后手。从最开始他放任我军围困雍丘,到如今毫不犹豫地领兵反攻雍丘,这些看似唐突轻率的决定,背后必然有深层的缘由。简单来说,庆聿恭不可能没有在城内做安排,想必这就是他的底气。无论他要在雍丘城内做怎样的安排,都无法离开大将军的协助。” 他微微一顿,诚恳地说道:“只要大将军说出城内的秘密,厉大都督便会接纳你,而你就能成为大齐边军的一员。你不妨想一想,难道景军真的天下无敌?难道大齐边军真的赢不了他们?景军能给你的舞台,大齐一样可以给,最关键的是你现在还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呢?”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牛存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抬头看着朱振说道:“我要当面告诉厉大都督。” 朱振当即长身而起,一贯沉稳的他此刻也有些难掩激动,快速说道:“好,我马上去向大都督通传!” 小半个时辰之后,厉天润在一众精锐亲兵的簇拥中,走进这座外观很普通的宅子。 当此时,阳光明媚,光辉洒满大地。 (本章完) 521【人间一隅】 二十多年前,牛存节还没有进入行伍,厉天润便已是齐朝边军崭露头角的青壮派将领。 等他进入燕军之列,厉天润已然名扬天下,是大齐边疆上的中流砥柱,齐帝亲口赞誉的国之柱石。 若非行伍中人,很难理解牛存节此刻的心情。 艳羡有之,敬畏亦有之。 雍丘失陷之后,牛存节就被单独关在这座宅子里,齐军精锐与他形影不离,他根本无法见到其他人,更不必说厉天润这等身份。 此时此刻,当他亲眼看见这位可以用如雷贯耳来形容的南齐名将,脸上难以自制地泛起古怪的神情。 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一位高瘦的中年男人,脸颊较为瘦削,可以看到很明显的病态。 毫无疑问,这和牛存节想象中器宇轩昂、如山巍峨的一代名将相去甚远。 好在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很快便回过神来,行礼道:“罪人牛存节,拜见厉大都督!” 厉天润在主位坐下,微笑道:“牛将军不必多礼,请坐。” 这个温和的语调让牛存节心中感慨万千,他自动忽略对方身边那些虎视眈眈的剽悍亲卫,恭敬地坐在下首道:“罪人岂敢应将军之称,谢大都督赐座。” 厉天润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景军围困雍丘,庆聿恭似有必胜把握,不知牛将军可否为我解惑?” 牛存节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 他忽然有种很奇特的感觉。 先前朱振反复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心里自然有所动摇,但是也没有立刻下定决心,所以才请求见厉天润一面。 现在厉天润来到他面前,没有刻意寒暄客套,甚至没有向他许诺未来,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让他想将自己知道的隐秘全盘托出。 这个情况让牛存节既惊讶又好奇。 只见他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压制住心中的冲动,因为他所知道的那个秘密,关系到景军能否成功反攻雍丘。 一旦庆聿恭达成目的,牛存节只要能坚持活下来,光是这个守住秘密的功劳,至少能稍稍洗去他接连失利的耻辱,还能保留一丝东山再起的希望。 自从厉天润带着亲卫到来之后,朱振便安静地坐在另一边,此刻看见牛存节脸上的表情,他很快就知道这位曾经的上官又在犹豫。 厉天润神情淡然,缓缓道:“其实从西风原之战开始,庆聿恭就在诱使我军向北。正常而言,牛将军没有必要主动迎战,当时你若守着新溪等地,我军短时间内只能望城兴叹,两边算是打成一個平手。从西风原到雍丘城,庆聿恭逼迫你们用真实的败仗,诱使我军远离南方驻地来到雍丘城下,然后他又坐视我军围困雍丘。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是在不断麻痹我军。” 作为这场大战的燕军主帅,牛存节当然知道庆聿恭的谋算,也不意外厉天润能够分析得鞭辟入里。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毕竟不是随意什么人都能当面聆听厉天润对战局的分析,故而摆出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的架势。 厉天润见状便继续说道:“战场局势千变万化,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无法预料的意外,再者未虑胜先虑败是为将者最基础的能力,我相信庆聿恭肯定不会忽视这一点。所以在打下雍丘后,我便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假如我是庆聿恭,那么我要如何不让鱼儿咬下鱼饵然后逃之夭夭。” 他望着牛存节的双眼,依旧淡然地说道:“或者说,假如雍丘意外失陷,我要怎样才能夺回来。” 牛存节好奇地问道:“不知大都督可有所得?” 厉天润坦然道:“古往今来,攻城战既复杂又简单。对于攻方主帅而言,复杂之处在于统兵是件难度很高的活计,普通人连几十人如何安排都解决不了,当人数上升到数万以上,光是安营扎寨吃喝拉撒就是困难重重,更不必说要驱使这些人冒着极大的风险闯进刀山火海。” 牛存节不禁心有戚戚,他信服地点头道:“大都督所言极是。”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倘若不计较成功的几率,攻城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因为办法只有那么多,诸如强攻、水淹、内应、堆山、围困等等。放到眼下来说,景军除了强攻之外,其余法子大多行不通。雍丘有内外双城,四座城门还有瓮城遮蔽,城外无大河大川,城内守军亦无景军的内应。” 厉天润三言两语就将庆聿恭手中的牌娓娓道来,然后从容地说道:“当然,庆聿恭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挖一条连通雍丘内外的地道,在我军防备松懈的时候奇兵夺门,大军顺势涌入。” 牛存节心中陡然一震。 他抬眼望去,看到的是一张泰然自若的面庞。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震惊之外带着几分畏惧。 厉天润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从亲兵手中接过水囊,里面装着薛怀义亲自为他准备的清水。 牛存节很快就领悟对方的用意。 其实在从古到今的战事中,挖地道这种事屡见不鲜,很多时候面对高耸坚固的城墙,攻城方只能另辟蹊径,然而这种手段成功的概率极低。 原因很简单,城上的守军不是瞎子。 这个时代没有机械力量的帮助,光靠人力想要挖通一条数百丈的地道需要很长时间,这一切必然会在守军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没人会在十几里外开挖地道,那是极其愚蠢的做法。 只要攻方挖地道的举动被守军发现,他们可以在城内轻易阻断。 即便守军没有提前看见,任何一位有经验的主帅都会让人在城墙下放置听瓮进行防备。 但是雍丘城的情况不太一样。 在靖州军入驻之前,这里一直是北燕的疆土,牛存节驻守此地已经两年多。 从半年前战事爆发到如今,假如庆聿恭一开始就想诱使靖州军北上,那么他完全可以让牛存节提前准备,后者有足够充裕的时间让人挖出一条连接内外的地道。 以此作为压箱底的杀手锏。 屋内的气氛很安静,又透着些许沉肃之意。 牛存节这一刻心念电转,他忽然间明白过来,厉天润特意将地道之法放在最后,无非是在提醒他,靖州军已经在提防这种可能,并且在城内各处排查风险。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如果他依旧坚持什么都不说,靖州军大抵也能找到地道的位置,不过是需要多耗费一些时间和精力,而眼下守军气势正盛,景军在没有疲乏守军的前提下,肯定不会轻易动用那个唯一的机会。 等靖州军在景军发起突袭之前找到地道的所在,牛存节也就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一念及此,他长身而起,面朝厉天润躬身一礼,无比汗颜地说道:“大都督,罪人知道地道出口所在,愿意前去指认。” 坐在对面的朱振松了口气。 牛存节终于开口自然是个好消息,而且随着他抖露这个隐秘,那么城中的隐患将不复存在,守军可以全身心地应对外面强大的敌人。 厉天润也站起身来,温言道:“此番雍丘若能守住,牛将军当记一功,届时我会向陛下奏明此事。” 至此,牛存节终于心服口服,伏首道:“承蒙大都督不弃,给罪人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罪人铭感五内,岂敢再不尽力?” “不必多礼。” 厉天润示意朱振将他扶起来,继而道:“以往在战场上各为其主,恩恩怨怨都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但如今你我同为大齐子民,不必介怀那些往事,只需一心为国朝效命即可。这段时间你先安心休养,将来定然有你用武之地。” 牛存节心中百折千回,再度大礼道:“多谢大都督宽宥之恩!” 朱振望着他脸上激动又感动的神色,不禁暗暗一叹。 这位曾经的上官心思还是简单了些,他完全没有看出来,厉天润并非是因为他说出地道的具体位置而特意给他一次机会。 实际上自从靖州军入城那一天开始,厉天润便让人开始在四面城墙周围仔细探查,找到连接内外的密道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之所以要特意来这里一趟,只是给牛存节一个合理的台阶,哪怕地道压根不存在,只要牛存节能说出一些景军的秘密,厉天润都会劝降并且接纳他。 因为他是北燕军中仅存的实权主帅,如果他能够真心实意地归顺大齐,这对北燕国内臣民的影响会很深远。 无论官员将领还是权贵乡绅,有牛存节这样一个鲜明的例子存在,他们在面对大齐的招揽时,心中就不会有太多的抗拒。 跟随厉天润走出这座宅子,朱振一直望着这位靖州大都督清瘦的背影。 虽然他看起来疾病缠身,虽然他如今身陷孤城,外面是重重强敌包围,但他的目光仍然着眼天下,仍然是在为大齐的国运呕心沥血。 朱振是因为王家的原因才做了靖州军的内应,但是眼下他情不自禁地说道:“大都督。” 厉天润脚步微停,微笑道:“何事?” 不知为何,朱振胸中涌起沉寂很多年的热血,朗声道:“末将愿追随大都督鞍前马后,沙场搏命!” 厉天润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好。” (本章完) 522【天衍四九】 景军的攻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展开。 庆聿恭知道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无法像平赵之战那般,面对易守难攻的城池展开长期的围困。 就算萧望之手里的淮州军被拖在定州,靖州军其他各部需要防守东西两线,南齐至少还有京军可以派来边疆支援。 如果齐帝足够果断,将京军和禁军一起派到北疆,庆聿恭只能选择北撤,因为景帝目前暂时没有大军倾巢而出、与南齐决一死战的打算。 故此,庆聿恭才会向田珏给出一个月之内夺回雍丘的明确答复。 这是南齐京军从永嘉城赶到边境所需最短的时间。 和煦的春风中,景军的投石车当先发力。 无数飞石砸在城墙上,纵然守军将士可以及时避开,激射而出的碎石依然具备极大的杀伤力,但凡被碎石刮擦便是非死即伤。 当投石车停下、景军步卒列阵前行的时候,守军将士立刻操持着床弩予以还击。 双方你来我往,虽说此刻的伤亡还不多,但是肃杀之气已经弥漫在这片天地之上。 景军通过轀轒车的掩护向前推进,大量冲车和大型云梯有条不紊地逼近雍丘高耸坚固的城墙。 这是一场激烈程度远超意料的试探战。 景军派出一万五千锐卒,由防城军大祥隐纥石烈负责指挥,庆聿恭又派出五千精骑协防东西两面,避免被齐军主动出击包围己方步卒。 城墙之上,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披甲而立,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景军的攻势。 厉天润麾下有三支主力精锐,分别是广济军、清徐军和安平军,这三军实力强悍又各有特色。 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乃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很多时候厉天润会让他独当一面,眼下他负责主导西线的防务。 安平军在主将徐桂的影响下最擅长野外冲阵厮杀,所以之前的西风原之战,厉天润交给他突袭燕军中军的重任。 如果说安平军是一杆锋利无比所向披靡的矛,那么清徐军就是一面坚不可摧的大盾。 同样是在西风原之战当中,清徐军以一军之力挡住数倍燕军的轮番冲击,阵型始终没有松散,为最后时刻安平军和飞羽军突袭成功打下坚实的基础。 如今有雍丘城墙的优势,清徐军将士守卫得更加得心应手,但是仇继勋并未露出轻松的神态。 因为景军丝毫不弱,哪怕他们处于仰面进攻的劣势境地。 面对五丈多高的城墙,以及源源不断的滚木礌石,景军士卒毫不退缩,依靠轀轒车靠近,然后借助大型云梯强登而上。 仇继勋放眼望去,景军就像覆盖城外大地的蚂蚁一般,利用二十多架大型云梯威胁城墙。 杀声震天。 铁与血骤然迸发。 先前景军的投石车对于守军的士气没有太大影响,毕竟清徐军素来以防守闻名,绝大多数将士都经历过至少五次守城战役,他们很清楚这种攻击手段的威力和缺陷。 直到和景军短兵相接,随着不断有景廉人逼近城头,厮杀的烈度立刻直线上升。 仇继勋不断发号施令,调整和补足各区域的守卫力量。 如果不是厉天润在战前就有了明确坚定的判断,仇继勋甚至会怀疑景军第一战不是试探,而是要倾尽全力的总攻。 随着时间的推移,经过最初阶段的抗压,守军将士渐渐占据上风。 毕竟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多,或许今日攻城的景军锐卒要稍强一些,但是清徐军拥有居高临下的便利,这是任何一场城池攻守大战都存在的事实。 三通鼓起,第二批景军换下先锋,继续对雍丘北城发起强攻。 城楼之内,厉天润一边让薛怀义给自己把脉,一边听着亲兵及时传回外面的情况。 稍稍沉思后,他平静地说道:“传令仇继勋,命他注意景军轮转的间隙,让后备兵力及时和前锋调换,不要像以前一样吝啬防御器械。” 亲兵领命而去。 厉天润看向前方墙壁上悬挂着的地图,对于庆聿恭的谋算渐渐有了明悟。 在牛存节的指引下,亲卫营已经在东城某段城墙下方不远处找到地道的出口,从地道内的状况可以得知庆聿恭下了多少功夫。 那条地道足以容纳四人一排前行,如果守军将士们因为连番苦战导致警惕下降,景军精锐又在特定的时间比如拂晓之前突入城内,不是没有里应外合打开城门的可能。 当然如今厉天润已经做好详尽的安排,一旦景军精锐进入地道接近雍丘城内,等待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 “禀大都督,仇指挥使已经收到军令,他命卑下转告大都督,眼下景军攻势很猛烈,但清徐军可以力保城防无忧。” “知道了。” 厉天润微微颔首,从地图上收回目光,轻声自语道:“地道就是你最后的手段么?” 这句话显然是在问城外的庆聿恭。 目前的局势似乎对靖州军颇为有利。 牛存节诚心归顺之后,和朱振一起负责安抚城内乡绅百姓,两人终于又找回当初的默契,将这件事办得很妥当,城内相较靖州军刚刚进入的时候变得安稳很多。 据他坦承,除了那条地道之外,庆聿恭在城内并无其他后手。 厉天润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当然不会对牛存节给予绝对的信任,找到那条地道后并未收手,亲卫营几乎是沿着四面城墙内部一步步探查过去,尤其是靠近城门的区域。 与此同时,厉天润还在复盘古往今来史书上记载过的战例,针对雍丘城的情况进行详细的比对,争取找到被遗漏的攻城手段。 不光他在想,所有幕僚也在想,暂时还没有意外发现。 简而言之,目前景军想要攻破雍丘只能强攻。 厉天润合上面前的卷宗,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外面不断有嘶吼喊杀声传进来,但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 城头上两军展开惨烈的白刃战,而在城外景军阵地后方,庆聿恭站在楼车之上,平静地观察着远处的战局。 数位景军大将就站在他身旁。 这些将领对于强攻雍丘的难度早有预料,只是此刻看着前方儿郎们浴血搏命,心情依然有些沉重。 “传令纥石烈,半个时辰之后退兵。” “遵令!” 一名令官大声应下。 庆聿恭随即走下楼车,将领们亦步亦趋地跟着。 来到中军帅旗之下,庆聿恭负手而立缓缓踱步,对于远处的喧嚣充耳不闻。 片刻过后,他停步淡淡道:“去将蒲察和乌林答叫来。” “遵令!” 这两人其实不是庆聿恭的直属部将,蒲察是忠义军一万骑兵的主将,而乌林答则是长胜军一万骑兵的主将。 之前田珏带着圣旨来到前线,随他一起南下的还有这两万骑兵,是景帝特地调来协助庆聿恭作战的精锐。 两人来到中军后,庆聿恭打断他们行礼的动作,直截了当地问道:“二位将军对眼下的战局有何看法?” 蒲察毫不犹豫地说道:“雍丘城内——” 庆聿恭打断了他的话头:“本王指的不是雍丘,而是整个战局形势,包括沫阳路和东边定州。” 蒲察微微一怔,想了想说道:“王爷,从眼下的局势来看,厉天润和萧望之都想守住防线,他们觉得拿雍丘和沫阳路换取定州北部比较划算。我军若是无法夺回雍丘,此战显然是以失败告终。” 乌林答乃是北院元帅撒改的心腹,他其实很不情愿来这里听从庆聿恭的调遣,只是不敢忤逆景帝的圣旨而已,此刻见蒲察已经给出看法,便不冷不热地附和道:“末将赞同此议。” 庆聿恭冷静地说道:“你们的判断不一定错误,不过以我对厉天润的了解,此人断然不会一味被动防守。他若是想将我军拖在雍丘,然后抽调兵力合围此处,对于我军而言仍然比较危险。” 二人对视一眼,仍旧是蒲察开口问道:“王爷,南齐靖州军各部皆有迹可循,只要他们离开目前的驻地,我军游骑肯定能发现。” 庆聿恭转头看向远处的雍丘城,淡淡道:“南齐京军三万人已经北上,他们赶到边境还需要個把月的时间,但是这不代表我军高枕无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萧望之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毕竟三年前他就用过这一招。” 乌林答微露茫然,蒲察毕竟是景帝亲自提拔起来的大将,对于过往战例不会陌生,语调渐趋凝重:“王爷是指当初萧望之佯攻青田城,然后让淮州军主力长途奔袭西进,最终和靖州军在江华城一带会师?” “没错。” 庆聿恭点了点头,继而道:“对于萧望之来说,故技重施不是没有可能。他可以带着淮州军精锐离开定州积善屯防线,从雷泽平原西南角一路斜插至我军身后,虽然这有可能导致积善屯防线被灭骨地突破,但是只要能将本王困在雍丘城下,这个决策的收益显然更大。” 蒲察心中一凛,脑海中飞速盘算,很快就意识到面前这位郡王的担忧很有可能变成现实。 他略显急切地问道:“王爷,那我军该怎么办?” 庆聿恭轻吸一口气,缓缓道:“就算萧望之不来雍丘,他带着淮州军兵马突袭东线,从背后强攻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的兵马,也会导致我军彻底陷入被动。当今之计,本王需要一支精锐骑兵往东疾行,从东线新昌城北边斜插过去,沿雷泽平原西南角一带布防,只需要挡住萧望之即可。如果萧望之没有出现,届时本王会另行安排。” 他平静的目光望着身前两人。 蒲察正色道:“王爷,末将愿领军令!” 乌林答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庆聿恭没有在意,对蒲察说道:“好,这个重任便交给将军了。” 蒲察道:“末将保证不会让南齐淮州军一兵一卒进入沫阳路,否则愿提头来见!” 随即大步离去。 庆聿恭看了一眼乌林答,淡淡道:“请将军率长胜军骑兵继续往南面游弋布防。” 乌林答领命而去。 当此时,景军阵中响起鸣金之声,前方的士卒开始有序后撤。 庆聿恭抬眼望向巍峨的雍丘城,眼中一片冷厉之色。 (本章完) 523【万马奔腾】 靖州东线,两军相持。 在奇袭翠亭失败后,景军撤回北面二十余里的长寿县稍作休整,旋即又得到庆聿恭派来的五千步卒补充兵力,步骑合计超过两万人,继续维持对翠亭的压迫态势。 与此同时,夏山军大祥隐陀满乌鲁率兵两万,从新昌城南下径直穿过莫林小道,出现在翠亭东南方向石泉城的外围。 翠亭和石泉是旬阳城北方的屏障,一旦景军攻破两地便能直接威胁旬阳。 旬阳若失,东线对于景军来说就是一马平川,他们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南下包围江华城,同时隔绝靖州和淮州之间的联系。 目前靖州都督府在东线有盈泽军分别镇守翠亭和石泉,飞羽军在西边的莒县协防翠亭,隶属于淮州都督府的旬阳军则在后方提供支撑。 平心而论,东线靖州军拥有足够的能力守住各处城池关隘,可如果他们想离开这些城池驰援雍丘,便等于是将东大门拱手相让,所以双方陷入一个互相奈何不了对方的境地。 景军术不列部这段时间对翠亭再度发起几次进攻,皆被守军有惊无险地打退。 陀满乌鲁部在石泉城外虎视眈眈,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机会。 这座城池不大,城内居民仅有四万余人,守军不过四千,再加上城墙高度不足两丈,对于现在拥有大量攻城器械的景军来说不算天堑。 城外景军营地之内,陀满乌鲁站在沙盘旁边,看着如今的战场形势沉默不语。 “大祥隐,南齐靖州军的具体部署已经大致确认了。” “说。” “目前敌方盈泽军共分三路,分别驻扎在石泉、翠亭和莒县,骑兵飞羽军驻扎在莒县城外,做出随时支援翠亭的架势。淮州旬阳军坐镇后方,暂时没有北上的迹象,毕竟他们都是步卒行动缓慢,只要出城就能被我军游骑察觉。” “很好。” 陀满乌鲁点了点头,抬眼环视麾下众将,沉声道:“现如今王爷亲率大军反攻雍丘,局势已经越来越清晰。南齐靖州军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维持现状以守为主,即便他们丢了定州北部,只要能守住雍丘也足以抵消这个损失。其二便是更进一步,将我军主力引诱至雍丘城外,然后调集兵力进行合围。” 众将纷纷附和,陀满乌鲁身为夏山军七位大祥隐之一,虽然论名望和地位比不上灭骨地和奚烈,但肯定不是徒有虚名之辈。 “王爷让我们进攻这里的原因很明确,争取抓住对方的机会长驱直入,再不济也要震慑东线靖州军,让他们不敢擅动。” 陀满乌鲁抬手从石泉城一路往南,最终停留在遥远的江华城,一字字道:“所以,我部要给敌军一個警告,告诉他们一件事,不要妄想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玩把戏。” 一名年轻武将兴奋地说道:“大祥隐是想强攻石泉?” “没错,打下石泉城,剿灭城内守军,如此便可震慑其他地方的齐军。” 陀满乌鲁语调铿锵,又道:“本将和术不列已经提前约定,他会在明天再度发兵攻打翠亭,务必要将敌方飞羽军骑兵吸引在翠亭附近,给我部充足的时间拿下石泉。诸位,可有必胜之决心?” “末将愿为主攻!” 众将摩拳擦掌,纷纷请战。 陀满乌鲁面露欣慰之色,随即调兵遣将。 翌日上午,石泉城外。 景军这段时间已经切断城内守军和其他地方的联系,将石泉变成了一座孤城,而靖州盈泽军主力需要应对翠亭北方的景军术不列部,短时间内无法支援此处。 面对这支养精蓄锐多时、如狼似虎一般凶猛的景军锐卒,城内守军从一开始就面临着极大的压力。 景军从东、北两面发起主攻,西、南两面则是佯攻,骑兵在外游弋机动。 正如陀满乌鲁所言,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给城内守军机会,他的目标简单清晰且坚定,那就是全歼齐军,以此震慑整个东线的敌人。 攻城战从上午辰时初刻打响,景军如潮水一般漫涌而上,在东城和北城发起不间断的强攻。 “都尉,北城告急,陈校尉请求援兵!” 东城城楼之下,一名亲兵快步跑来,满面焦急之色。 石泉守军主将、盈泽军掌团都尉韦文孝眉头紧皱,并未立刻给出回答。 他当然知道城外景军的意图,对方驻扎在此地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加固城防。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石泉城墙不够高耸,守军兵力严重不足,韦文孝纵然久经沙场,也无法打造一条稳如大山的防线。 便如此时此刻。 北城校尉陈万春素来沉稳,如果不是局势已经非常危急,他断然不会这般急迫地请求援兵,可是韦文孝手里还有多少后备兵力? 身旁的幕僚似是看出韦文孝的为难之处,凑近低声道:“都尉,敌军在西南两面应该只是佯攻,要不然——” “不行。” 韦文孝想也没想就打断了他的话头,继而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小瞧敌人,一旦被他们看出我军在西南两面只是虚张声势,佯攻就会立刻变成实攻。” 幕僚惭愧退下。 韦文孝深吸一口气,决然道:“胡叙。” “末将在!” 一员三旬左右的将官拱手行礼。 韦文孝望着他的双眼,正色道:“你带麾下四百人去北城支援,绝对不能让敌军登上城头。” 这是他反复核算之后挤出来仅有的后备兵力。 胡叙听着远处传来的厮杀声,迟疑道:“都尉,东城这边……” 韦文孝道:“不需要你操心,务必守住北城!快去!” “遵令!” 胡叙肃然挺身,旋即大步离开,带着四百虎贲赶往北城。 这边韦文孝又下达两条命令给西城和南城的将官,然后将身边最后百余人集合起来,言简意赅地说道:“随本将前去杀敌!” “遵令!” 士卒们异口同声地回应。 此刻的东边城头上,部分景军精锐已经借助大型云梯的辅助强登而上。 守军陷入苦战,某段城墙已然岌岌可危。 韦文孝手持长枪大步向前,毫不犹豫地冲到最前方。 一名满身是血的景廉将官挥舞着双刀,状若疯魔一般朝他砍来。 韦文孝侧身踏步,长枪挡开对方的左手刀,径直捅向他的肩头,与此同时受伤吃痛的景廉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右手刀从韦文孝身前斩下,在他左小臂上划出一道口子。 刚刚迎敌就负伤的韦文孝目光冷厉如刀,奋尽全身力量向前猛冲。 “杀!” 他从胸腔中迸发出吼声,双手持枪步步向前,长枪已经贯穿这名景军将官的肩膀,推着他一直后退,一直顶到墙垛边缘。 “去死!” 韦文孝长枪上挑,竟然将这名身躯颇为魁梧的景军将官挑落城下! 落在地上,一声轰响。 然而其他景军将士恍若不见,继续沿着云梯涌上城墙。 韦文孝没有时间去处理手臂的伤口,又有敌人冲到他眼前,厮杀不会因为他的想法而停止。 这样的场景在城墙上处处可见。 虽然韦文孝带着最后的兵力填补防线,守住这段将要被景军攻破的城墙,但是守军将士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几乎每个人都是在咬牙坚持。 鲜血几乎遮挡住他们的视线,耳中只有自己或者他人的嘶吼。 直到一阵阵闷雷声盖过那些喧嚣。 大风起兮。 又杀死一名景军的韦文孝遽然转头,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站在城墙上看向城外。 南方,狼烟滚滚。 一支骑兵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近万名骑兵驰骋在辽阔的大地上,犹如初春明媚的阳光破云而出。 蹄声似雷,又像是战鼓轰鸣。 “守住,援兵来了!” 韦文孝激动的声音在城墙上响起,回应他的是所有守军将士整齐的怒吼。 “杀!” 城外景军阵地,陀满乌鲁站在瞭望车上,脸色铁青地说道:“这是哪来的骑兵?” 周遭无人敢应声。 他一直等到确定石泉城孤立无援才发起进攻,如今靖州盈泽军主力陷在翠亭,飞羽军必须协防,而南方的旬阳军又要应对西北方向的军情,再者那支步军没办法直接飞过来。 算尽种种可能,陀满乌鲁心中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拿下石泉,眼下却突然冒出来一支人数众多、看起来颇为精锐的齐军骑兵。 一片沉寂之中,斥候首领匆匆赶来,急促地说道:“大祥隐,这支骑兵是从东南而来!据我军斥候回报,他们是在双峰山脉西麓发现对方,旗号是定州定北军!” 双峰山脉西麓? 陀满乌鲁的脸色更加难看,此刻他怎会反应不过来,这支定北军分明是从双峰古道横穿而过,然后沿着西麓向北突进! “传令宁达,命他务必挡住这支骑兵!” 陀满乌鲁迅疾下令,麾下将官随即发出讯号。 景军五千骑兵一直在石泉城南边游弋,他们自然早就注意到南方那支齐军骑兵,只不过一直在等待陀满乌鲁的军令。 收到讯号之后,骑兵主将陀满宁达咧嘴一笑,从容地说道:“将士们,随某杀敌!” 周遭骑兵齐声响应。 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景军骑兵一直没有表现的机会。 无论厉天润还是萧望之,他们都知道景军铁骑的实力,所以会尽量避免与对方在野外决战。 时至今日,仅有一场西风原大战。 在那次战役中,飞羽军也没有和景军五千骑硬拼到底,他们在前期刻意隐藏实力,最后甩开景军骑兵直接突袭燕军大阵。等到战局大势已定,景军五千骑也没有找到逆转的时机,最终只能掩护燕军撤退。 此战之外,战场的整体局势一直是景军进攻齐军防守,景军骑兵只能在城外掠阵或者切割战线,毕竟他们缺乏直接攻城的能力,各路主将也不会暴殄天物让骑兵下马步战。 直到此时此刻,憋了一肚子火的景军骑兵终于找到发泄的对象。 虽然对方那支骑兵的人数更多,虽然陀满乌鲁下达的命令是让他们拖住敌军援兵,从而保证己方步卒可以攻克石泉,但是陀满宁达显然不满足于侧翼袭扰。 要知道去年在赵地境内,他曾经带着麾下五千骑一个正面冲锋便击溃赵军上万骑兵。 这就是景朝铁骑纵横世间二十多年的底气。 二十年前第一次围攻河洛无果撤兵后,景军半道偷袭赵国以宗室子弟为核心的铁甲军,绞杀这支同样战绩斐然的骑兵之后,世间便再无能和他们正面抗衡的对手。 天地之间,杀气盈野。 景军骑兵如一片铁幕冲锋向前。 城墙上,守军将士在韦文孝的鼓舞下再度燃起搏命的斗志,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挡住景军锐卒,为那支尚不知道来历的援军骑兵争取时间。 鲜血迸发,不断有人倒下。 但哪怕是死,这些大齐男儿也要和面前凶悍的景廉人同归于尽。 仿佛是知道城墙上的情况一般,定北军八千骑面对来势汹汹的景军骑兵,没有显露丝毫迟疑,不断加快速度。 李承恩领两千骑于左,叶继堂领两千骑于右。 中间是陆沉亲自率领的四千骑。 从上空俯瞰儿去,只见这支骑兵就像一柄横亘于大地之上的巨剑。 陆沉和他身边的数百骑就是剑尖,其他将士组成剑刃。 前细后粗的阵型极具穿透力。 两边骑兵之间的距离快速缩短,逐渐能看到对方的具体情形。 在这种情况下兜射箭雨能够造成的杀伤比较有限,三两轮之后双方便收弓换枪,向着对面疾驰而去。 定北军骑兵以身躯铸就的巨剑已然成型,再无退缩或者迂回的余地。 陀满宁达一马当先,大声催促着部属加速。 等到再近一些,他终于能看见这支突兀出现的齐军骑兵最真实的面孔。 那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他们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唯有冷酷到极致的冰寒。 就像是一群从冰天雪地中走出来的猛虎,冷峻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这一刻陀满宁达心里忽然涌起不安,但是他不可能再做出临时换阵的决定,那样会导致景军阵脚大乱不战而败。 定北军持续向前,陆沉举起手中长枪。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花哨的正面对决,亦是齐景战事中极其罕见的骑兵对冲。 誓死不退,唯有向前! (本章完) 524【斩将】 千百年来,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作战方式也在不断进步,从最初的侦查敌情和侧面袭扰,到后来发展出一整套详尽的战法。 骑兵在面对步兵时,若敌人阵型不稳或者实力孱弱便可正面冲击,若是遇到那种稳固的步军大阵可以采用侧击切角战术,或者使用骑射战术疲惫步卒再破阵杀敌。 高机动性和强大的冲击力是骑兵击溃步兵的法宝。 倘若是两支骑兵在战场上相遇,可以使用的战术更加多样化。 譬如借助八字型走位,让敌军处于己方的右前方,即用己方最强攻击方向打击敌军防御最薄弱的方向。 或者步骑协同,用步卒挡住敌军骑兵的正面冲击,己方骑兵绕到敌后进行夹击,厉天润在西风原之战便用过这套最简洁高效的锤砧战术。 此外还有回旋战术、骑墙战术、环射战术等等更加复杂的战法。 当然,两支骑兵之间还有一个最基础的战术,那就是拉开阵型对冲,只不过这种战例近几十年极其稀少。 无论雷泽平原之战还是两个月前的西风原之战,靖州飞羽军在面对景军骑兵时,为了配合主力步卒的需要,从未用过对冲的手段。 景军骑兵或许不会认为那位靖州女将是出于怯懦,但是他们维持了二十多年的骄傲,至今仍然没有人能打破。 故而在陀满宁达发出号令之后,这五千骑兵迅疾拉开阵型,如一字长蛇席卷而来。 从陀满宁达到最底层的士卒,几乎每个人都有着必胜的自信,甚至有人怀疑齐军骑兵根本撑不到短兵相接的时候。 这在骑兵对决中并不罕见。 两军对冲,一方有可能在临战的那一刻忽然傻乎乎地停下来。 没有经历过残酷厮杀考验过的人,很难承受那种惊天动地的冲击力,面对乌泱泱一片犹如奔腾巨兽的铁甲骑兵,未战先怯的情况常有发生。 哪怕人能顶住如斯恐怖的压力,马匹也会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遇到危险极有可能不顾主人的命令强行止步。 一方继续前冲,一方原地踏步阵型涣散,最后的结果不言自明。 简而言之,对于一支骑兵而言,想要完成战场对冲这个最基础的要求,人和马都必须经过长期严苛的操练,将克服恐惧淬炼成一种本能。 景军骑兵对这些门道驾轻就熟,所以他们嘶吼着冲来,形成一股遮天蔽日的威势。 辽阔的平原上,两支骑兵越来越近。 及至此时,景军骑兵渐渐察觉到不太对劲。 齐军骑兵并未降低速度,亦未出现慌乱的情绪,他们在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有不断加速的迹象。 两军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三十丈,这個时候谁若退缩谁就必死无疑。 即便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些不安,景军骑兵只能在陀满宁达的率领下,面目狰狞地挺起长枪,朝前疾冲而去。 远处石泉城外,站在瞭望车上的陀满乌鲁看到这一幕,面色遽然一变。 “混账!” 陀满乌鲁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两个字让周遭亲兵立刻紧张起来。 他们终究眼界不高,不像陀满乌鲁这般经验丰富,只观察一小会就察觉齐军骑兵的素养极高,至少从行进的态势和阵型的整齐度来看,比之陀满宁达率领的五千骑只高不低,更重要的是齐军兵力明显占优。 陀满乌鲁下达的军令是缠住对方骑兵,不让他们靠近己方中军,然而陀满宁达立功心切,或许是不将南齐骑兵放在眼里,竟然在战场上恣意妄为。 如果这五千骑兵落败,正在攻城的步卒如何挡得住齐军骑兵的绕后冲击? 陀满乌鲁脸色铁青,双手攥紧成拳。 身为一位久经沙场的主将,他当然知道眼下需要做出抉择——要么相信陀满宁达不会落败,至少能和齐军骑兵进入相持阶段,步卒这边继续加强攻势,彻底击垮城内守军的心理防线。 要么及早鸣金收兵,结阵后撤。 刹那之间,陀满乌鲁便做出决定:“传令全军,强攻东城!” “遵令!” 亲兵们齐声应下。 随着雄浑的鼓声飘扬在这片大地之上,石泉城头的守军将士陷入最危险的境地。 景军骑兵自然也听到了连绵不断的鼓声,仿佛无尽的勇气在心底深处勃然爆发,气势陡然上升。 但是对于定北军骑兵来说,这鼓声压根影响不到分毫。 这一年来他们在定州境内刻苦操练,当初追随陆沉南征北战的锐士营老卒作为表率,带动着后来加入的同袍,日复一日地抛洒着汗水。 虽然陆沉远在江南京城,但是他的身影就好像时时刻刻会出现在将士们身边。 所有人的家里都被照顾得很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至少吃得饱穿得暖,这在当世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待遇。 他们在军中更不会受到苛待,饷银总是按时足额发放,军纪虽然很严格,却不像以前那样存在将官肆意欺凌士卒的情况。 最关键的是,在李承恩等人的推动下,陆沉在京城做的每一桩大事都会在定州传扬开来。 晋升国侯、执掌京营、京城平叛、平定沙州等等,一件件壮举口口相传,这让远在定州的定北军将士们与有荣焉。 旁人提起他们是山阳侯亲手带出来的兵,无不流露出艳羡和敬重之意。 如是种种,足以让这些性情直爽的汉子们死心塌地追随陆沉。 更何况此时此刻,如今已然身份无比尊贵的陆沉依旧遵循着最初的承诺。 生死与共。 这些满脸肃杀之气的骑兵双眼死死盯着前方,没人刻意望向中间将旗的方向,但他们无比坚信今天陆沉会和大家并肩作战决不后退。 事实亦如他们所想。 陆沉回到久违的战场,春风吹拂着他心中的热血。 二十丈、十丈、五丈。 他单手举起长枪,另一只手猛地上撩缰绳,胯下神骏如通人性,猛然再度提速! 刹那之间,生死之别。 人马合一,快似闪电,拉出一道残影突入景军骑兵之中。 陆沉双唇紧抿,体内精湛的内劲喷涌而出,灌注于双臂之上,那杆镔铁长枪或许不如厉冰雪的马槊声势惊人,然而在他双手挥动之际,长枪枪尖剧烈地颤抖,一股无形却刚猛的劲气破体而出。 挡者披靡! 长枪扫过,但见一条血线在陆沉前方绽放,六七名景军骑兵身上几乎同时出现一道血痕,然后纷纷坠马! 去势不止,陆沉继续挺枪向前。 喧嚣杂乱的战场上,杀戮不断绽放。 在陆沉的鼓舞下,周遭的齐军将士将沉寂一年多的怒火悉数倾泻在敌人头上,无论前方是何种刀山火海,尽皆一往无前。 若从上空俯瞰而去,景军骑兵的阵型狭长且单薄,这种一般只有在占据上风的时候才会使用,便于从两翼包围敌军。 骄狂自大也好,过往战无不胜形成的惯性也罢,陀满宁达在明知兵力少于对方的情况下摆出一字长蛇阵,眼下纵然后悔也没有改正的机会,因为齐军骑兵大阵犹如一柄巨剑,径直刺入景军的腹心。 景军骑兵根本来不及从两翼收拢包围,中间部分便已经出现涣散的迹象。 陀满宁达挥枪刺死一名齐军,怒吼道:“挺住!” 然而为时已晚。 他以为自己率领的景军铁骑可以组成一堵墙,一堵可以挡住齐军正面冲击的城墙,接下来只需要等待两翼完成包抄。 无数条来自南方的长枪扎在这堵墙上。 裂纹出现。 飞速延伸。 四面八方。 仿若急促的琴声戛然而止。 弦断。 “杀!” 无数声嘶吼从齐军将士胸腔中迸发。 冲锋! 杀敌! 景军用肉身组成的城墙上,裂纹遽然变成纵横交错的沟壑,变成一片片碎石坠落。 轰然倒塌。 陀满宁达双目赤红,挺枪冲向已经出现在面前不远处的齐军主将。 虽然己方还没有陷入彻底的败局,但陀满宁达心知必败,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狂妄自大。 如果他听从陀满乌鲁的命令与敌军缠斗,如果他选择更加厚实保险的冲锋阵型,胜败犹未可知。 可是他身为陀满乌鲁的族侄,陀满家这一代最有前途的年轻武将,十几年顺风顺水养成的骄傲让他无法高看对方一眼。 直到此刻,失败的痛苦涌上脑门,刺激着他不顾一切冲向陆沉。 两人的亲兵迅疾跟随主将而去,但是冲在最前面的依然是他们彼此。 杀了这名年纪轻轻的齐军主将,砍倒他们的将旗,己方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渐入癫狂的陀满宁达神情狰狞,怒吼道:“给我死!” 长枪如龙,转瞬即至! 电光火石之际,陆沉身体一侧,对方的长枪从他脖颈旁掠过。 差之毫厘。 便是这毫厘之间,生死已分! 只见陆沉左手一抬握住脸旁的枪身,对方便动弹不得,而他自己手中的长枪如烈火燎原,快如闪电一般捅进陀满宁达的身体。 犹未停止,力灌双臂。 直至贯穿! 陀满宁达双眼圆瞪,死死盯着陆沉,大口鲜血猛然涌出。 意识模糊之际,他听见对面无数齐军轰然发出的叫好直上云霄,也听到后方似乎传来鸣金之声。 陆沉丢开陀满宁达的长枪,双手发力猛然一甩,一具尸首砸向前方惊慌失措的景军骑兵。 他斜举滴血的长枪,洪亮的声音响彻原野之上。 “敌在北方,吾军定北,唯有向前!” “向前!” 将士们追随着陆沉的身影。 “向前!” 他们奋力挥动着手中的长枪。 “向前!” 千军万马,矢志同心,洞穿不可一世的景军骑兵! (本章完) 525【夺旗】 石泉城上,似人间地狱。 守城远比攻城容易,这是古往今来所有兵法大家的共识,兵书上数千兵力依靠城池挡住十倍敌人的例子并不少见。 但是这里有两个前提,首先双方的实力不能相差太大,尤其是主将要有对士卒的鼓舞能力。 其次则是城池防御体系必须完备,这是守军能够以少对多的关键所在,而石泉城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 没有护城河和女墙,意味着景军可以轻易接近城头。 城墙高度不够,景军向上攀登毫不费力,甚至可以从云梯上直接跳到城头。 缺乏拒马墙和壕沟等一系列纵深防御措施,守军很难在敌人登上城墙之前造成足够有效的杀伤。 最后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景军对于破城充满热切的期待,虽说如今在庆聿恭的严令下,景军无法像十几年前那样动辄屠城,但是破城之后数日不封刀的情形依然存在。 对于很多景廉人来说,抢粮抢银抢女人就是他们悍不畏死的最大动力。 种种原因交织,守军将士从一开始就面临着极大的压力。 当定北军骑兵出现后,景军的攻势变得更加疯狂。 这些景廉人就像没有完全开化的野兽,在城头上结队冲杀,依靠凶悍的战力和魁梧的身躯逐渐占得上风。 守军将士倒下的速度越来越快,如果不是西城和南城的校尉调来部分兵力支援,东城和北城或许早就被景军攻占。即便如此,面对源源不断冲上来的景军士卒,守军过快的伤亡也让他们很难支撑太久时间。 东面城楼之下,韦文孝血染战袍,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血,哪些又是自己的血。 战至此刻,他已经很清晰地感觉到体内力量的枯竭,血污盖住他苍白的面色,但是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沉重的步伐无法隐藏。 “都尉小心!” 一名亲兵从斜刺里冲出来挡在韦文孝的身前,一把长刀从前方捅来刺进他的身体。 “啊!” 亲兵发出凄厉的吼声,爆发出全身最后的力气,双手向前握住对方的手臂猛地往后一拉。 韦文孝目眦欲裂,手中长枪闪电一刺,直接贯穿那名景军的脖颈。 鲜血飞溅。 “车玄!” 韦文孝单手扶住亲兵将要倒下的身躯,然而对方已经气绝,再也无法像过去五年那样回应他。 “狗娘养的景廉人!” 韦文孝双目通红,不顾身上伤势的痛楚,如疯魔一般朝前杀去,每一枪都是换命的打法。 在他的带领下,这一片的守军将士奋勇向前,竟然杀得景军步步后退。 便在这时,城外忽地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鸣响,紧接着景军就开始撤退。 这个变化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守军将士们纷纷露出错愕的表情。 等到他们确认景军在迅速撤离,劫后余生的喜悦才涌上每個人的心头,但是这场耗时大半天的苦战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城墙上并未出现雷鸣般的欢呼声。 “都尉,都尉,敌军被打退了!” 两名士卒冲过来扶着韦文孝,脸上皆是似哭似笑的表情。 韦文孝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抬头向南方望去,慨然道:“为援兵同袍击鼓助威!” “遵令!” 士卒用力嘶吼着。 随着壮烈的鼓声从城墙传到四面八方,艰难守住城池的盈泽军将士们也都明白过来,景军之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刻撤退,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在劣势境地中的舍命坚持,另一方面则是己方援兵压制住了景军骑兵。 城墙上不光有鼓声,还有守军将士逐渐响起的慷慨激昂的战歌。 他们站在墙垛后方,望着南方辽阔大地上的定北军同袍,用尽仅有的力气为他们摇旗呐喊。 这一幕,足以令天地变色。 因为距离的原因,定北军骑兵听得不甚真切,但是景军退兵的情形一眼就能看见,毫无疑问这会极大地进一步提振他们的士气。 尤其是陆沉一枪挑飞景军骑兵主将之后,他们的气势瞬间达到顶峰。 景军骑兵还没有进入崩溃的境地,然而和最开始狂妄霸道的阵势相比,此刻他们已然是左支右绌,在几员将领的指挥下尝试着拉开距离然后撤回步军身旁。 陆沉又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当他率领核心精锐洞穿景军阵型后,随着两道命令发出,定北军骑兵立刻变阵。 只见李承恩和叶继堂领兵一左一右,缠住景军骑兵的两翼,陆沉亲领四千精锐在破阵之后继续向前,并无迂回包抄堵截的打算。 夕阳之下,这数千骑兵好似一股汹涌澎湃的怒涛,漫卷过一马平川的大地,径直向前冲锋。 如斯盛景,波澜壮阔。 城墙上的守军将士看着不断向前的骑兵同袍,一声声惊呼接连响起。 “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要冲击景军中军!” “快看,景军步卒乱了!” “冲啊!” “杀光他们!” 喧杂之中,韦文孝握紧拳头,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如果不是这一战守军打得太惨烈,眼下没有多少余力,他一定会打开城门,亲自率军配合骑兵突击对方中军。 眼下他只能看着,视线几近于痴迷地追随着那支狂飙突进的骑兵,虽然没有像麾下士卒那般大声嚷嚷,心中却不断涌起强烈的希冀。 城外景军阵地,陀满乌鲁神情肃然。 现在再去追究和叱骂陀满宁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骑兵战败成为定局,他要考虑的是如何保住步卒顺利撤退。 在两支骑兵刚刚接触的时候,陀满乌鲁便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这支南齐骑兵的实力毫不逊色,毕竟能够完成正面对冲就已经是很精锐的骑兵,更不必说对方还能在战斗中占据优势。 那一刻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一旦骑兵落败、己方步卒还在攻城,南齐骑兵可以轻易各个击破,到时候己方步卒想走都走不掉,所以他立刻发出鸣金的号令。 然而南齐骑兵的果决远超他的想象。 当大部分步卒还在收拢的途中,定北军数千骑便如狂风一般席卷而来,目标直指陀满乌鲁所在的中军。 骑兵高机动性的优势在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明明他们距离更远,但是大部分景军步卒还没有返回阵地,他们就已来到阵地边缘。 陀满乌鲁身边只留下了两千后备兵力,他们要面对的是将近两倍于己的骑兵。 换到整个战场上,景军的兵力显然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在这片特定的区域,定北军骑兵却拥有更多的人数和更强的实力。 风卷飞尘,战马嘶鸣。 洪流转瞬即至。 景军步卒挺着长枪,神情无比紧张。 此时不需要陀满乌鲁太多强调,他们都知道只要挡住敌军骑兵第一波冲击,己方同袍就能赶回本阵,哪怕围不住这支骑兵,也能依靠坚固的步军大阵撤退。 陆沉对战场局势了如指掌,李承恩和叶继堂足以解决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景军骑兵,再不济也能缠住对方。 他只需要冲垮敌人的中军。 他抬眼向前望去,目光牢牢锁定那杆矗立的将旗。 高速奔驰之中,他不需要再说鼓舞人心的话,因为他已经用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麾下的将士们,今日战场之上,唯有同生共死! 城墙上的守军将士们望着急速奔袭的同袍们,他们的助威声越来越整齐响亮,紧张的情绪却已经提到嗓子眼。 他们当然相信那些同袍的实力,但此刻景军各部正在拼命往回赶,如果那些同袍不能快刀斩乱麻,很有可能陷入敌军的重重包围。 骑兵一旦失去速度的优势,实力肯定会大打折扣。 在所有人目不转睛的凝视中,只见那股巨浪朝着景军中军拍了上去。 汹涌的潮水之中,最前方的数百匹高头大马向前跃起,砸进景军步卒队列之中,顷刻间斩杀一片! 犹如滚汤破雪! 短暂的愣神之后,城墙上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和呐喊。 连绵不断! 只有一波冲锋,也只需要一波冲锋! 景军步卒阵型被冲开,定北军骑兵在陆沉的率领下长驱直入。 陀满乌鲁脸色苍白,此时他忽然间明白过来,对方骑兵从一开始就不只是盯着陀满宁达率领的五千骑。 对方之所以采取正面对冲这种最古老最笨拙的战法,是因为他们要洞穿景军骑兵,然后直取他所在的中军! “大祥隐!快撤吧!不然来不及了!” 数名亲信围着陀满乌鲁,一个个满脸焦急。 陀满乌鲁脸色铁青,死死盯着远处那个齐军年轻武将的身影,仿佛要将对方的样貌刻在心底,咬牙道:“撤!” 他在亲兵们的簇拥中翻上备用的坐骑,然后拨转马头向北。 撤退的号令同时响起。 陆沉看着前方那一群仓促逃走的人影,猛地单手举起长枪,上玄经迅疾运转周身。 “呼!” 他手中长枪如流星一般飞出,瞬间破开空气的阻隔,似闪电一般扎进一名景军士卒的背心。 那人晃了一晃,从马背上坠落,他双手举着的景军大旗只坚持了几瞬时间。 倒下。 无数景军在此时仓惶止步,看着中军大旗消失在视线之中,听着各自撤退的号令声在耳边回响,士气不由得降到谷底。 己方骑兵正被绞杀,恐怕只有少数同袍能逃出去。 将旗已经倒下,主帅陀满乌鲁生死不知,极大的可能是死于南齐骑兵手中。 景军士卒心中那根紧绷了大半天的弦,随着将旗的倒下猛然断裂。 “杀!” 陆沉从秦子龙手中又接过一杆长枪,带着麾下精锐骑兵掩杀而去。 景军各自为战向北溃逃,石泉城守军的欢呼声响彻天地之间。 “万胜!” “万胜!” “万胜!” (本章完) 526【一支穿云箭】 陀满乌鲁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但是他只觉比死了还难受。 南齐骑兵显然不满足于解救石泉之危,在冲垮景军的中军之后,面对仓惶撤退的景廉步卒,定北军展开了两个多时辰的追杀。 直到天色完全昏暗,他们才施施然返回。 景军一溃千里,沿着莫林小道逃窜,完全停不下来。 直到天光微熹,他们才在距离新昌城三十余里的一片密林旁停下狼狈的脚步。 等到副将点清收拢的兵马,陀满乌鲁不禁面露绝望之色。 陀满宁达战死,五千骑兵只逃回来一千七百余骑。 两名千夫长和六名百夫长战死,一万五千步卒只剩下七千多人,其中大部分是死在被齐军骑兵追杀的途中,小部分在石泉城头上战死。 简而言之,石泉一战不仅没有夺城,陀满乌鲁反而损失了一半以上的兵力。 这意味着他短时间内没有能力再度威胁到靖州东线的安全,只能返回新昌城休整守城。 初春清冷的晨光中,陀满乌鲁双目赤红,寒声道:“立刻让人将我部战败的消息通传给术不列,告诉他如今南齐定州定北军骑兵已经出现在这片战场,这支骑兵的实力不弱于靖州飞羽军,让他小心应对,最好暂时不要进攻翠亭。” “遵令!” 亲兵领命而去。 陀满乌鲁站在缓坡上,望着南方灰白色的天幕,眼中恨意昭然。 远方的石泉城中,陆沉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 他自然不知道此刻陀满乌鲁心中所想,就算猜得到也不会在意,因为石泉之战对于陀满乌鲁来说刻骨铭心,于他而言顶多是一道开胃菜而已。 这只是东线大战的序曲。 昨夜定北军骑兵回到石泉城,得到盈泽军将士和满城百姓的热情欢迎。 城中知县和乡绅大族怀着激动的心情,杀猪宰羊,大摆宴席,以此来庆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在陆沉的特许下,定北军和盈泽军所有将士破例可以饮酒一杯,然后将满桌的肉食都填进了肚子里。 陆沉召来盈泽军都尉韦文孝,安排好城防部署,防止被吓破胆的敌人或者其他景军杀一个回马枪,然后他又亲自在定北军驻地走了一圈,忙完这些才匆匆合衣而眠,最后也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侯爷。” 秦子龙和李公绪提着清水走进来,满脸崇敬地请安。 昨日李公绪没有上战场,他毕竟年纪太小,虽说参与过一段时间的亲兵操练,眼下还不适合直面鲜血和死亡,因此被陆沉留在后方,和数百人一起守着备用坐骑。 陆沉看向秦子龙,笑问道:“昨天有多少斩获?” 秦子龙摸了摸发亮的脑门,不好意思地说道:“不多,只有六个首级。” 陆沉颔首道:“继续努力。” “是!” 秦子龙大声应下。 陆沉简单洗漱一番,然后和亲兵们用着简单管饱的早餐。 李公绪一直在悄悄观察着他。 他如今和亲兵们混得很熟,虽未参与昨日的战事,但已从他们口中打听到完整的细节。 少年如今愈发明白那些大汉为何会死心塌地追随陆沉。 设身处地一想,如果他拥有陆沉现在的地位和权力,是否敢于像他一样亲自领兵冲杀? 这個在江南第一门阀出生、从幼时便跟着当朝宰执学习各种能力的少年最终暗自愧然。 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他在九岁时就已经铭记在心。 因此,他愈发敬佩不远处和亲兵们一样啃着烧饼的年轻国侯。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从最开始的好奇和审视,到如今发自肺腑的尊敬,他对陆沉的观感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陆沉并未注意到少年的情绪,他敬重李道彦不代表会对李公绪另眼相看,虽说这个少年确实是一块璞玉,但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庆聿恭用东西两线的攻势拖住靖州军各部,然后亲率锐卒猛攻雍丘。 这一路紧赶慢赶,他终于及时解除石泉城的危机,并且给了这支景军迎头痛击,算是开了一个好头。 然而雍丘城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在这一点上他和厉天润的判断极其相似,庆聿恭久经沙场,一般的阴谋很难让他中计。 即便这次大齐君臣通力合作,一点点扭转江北战局的被动,通过各种手段尤其是天子的舍身一计,让庆聿恭被迫出现在雍丘城下,但是对方依然拥有后撤的余地。 直到此刻庆聿恭仍旧在进攻雍丘,那就说明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握破城,否则他没有必要冒险。 对于陆沉来说,如何完成合围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 用过早饭,他来到临时下榻之所的正堂,亲兵们已经准备好地图和简易沙盘。 靖州战局清晰可见。 在不确定庆聿恭真正底牌的前提下,冒然调动东西两线的兵力风险很大。 万一庆聿恭同样是以身为饵,停留在雍丘城下的意图只是为了吸引靖州军各部,然后在关键时刻撤兵,同时以钳形攻势突击靖州东西两线,那么大齐君臣的所有谋划悉数落空,最后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局。 陆沉的目光往东北移动,停留在北燕沫阳路、京畿地区和大齐定州三方交界处。 他已经收到萧望之的密信,知道淮州军部分精锐将会在恰当的时机从积善屯防线撤离,随即以最快的速度通过雷泽平原,从北燕京畿地区和沫阳路之间穿过,斜插至庆聿恭所率主力的背后。 如果算上陆沉很久前准备的伏手,这是一个围剿庆聿恭的必杀之局。 问题在于这些计划是否会被庆聿恭提前察觉。 陆沉不会也不能小觑庆聿恭,他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可能性。 毕竟这一战将要决定齐景两国接下来几年时间里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数位武将联袂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位风尘仆仆的大将,后面跟着盈泽军掌团都尉韦文孝。 “拜见侯爷!” 三人整齐行礼。 陆沉微微颔首道:“不必多礼,坐吧。” 三人依照官职和资历相继落座。 坐在左手第一位的武将便是江华军都指挥使贺瑰,他身边那位是旬阳军都指挥使苏章。 当初天子力排众议增设江北四军,其中江华军和旬阳军隶属淮州都督府,这两位指挥使和陆沉相识已久,又有多次并肩作战的经历,自然不需要寒暄客套。 贺瑰当先说道:“侯爷,末将接到军令之后,立刻率江华军北上,目前已经和旬阳军汇合,大部正朝此地赶来,预计还需要两天时间。” 苏章附和一声。 靖州东线的兵力其实不少,除了驻守南方的江华军和旬阳军,北部靠近双峰山脉的盈泽军和飞羽军,还有翠亭以西的安平军和阳翟军。 但是靖州东线疆域十分广袤,这六万兵马分散开来,需要守护很漫长的边境。 “现在的局势你们应该很清楚了。” 陆沉语调平静,继而道:“厉大都督亲自坐镇雍丘,庆聿恭率领景军主力正在攻打那里,我军囿于兵力和防地限制,需要考虑的问题很多,不知你们有何看法?” 贺瑰和苏章对视一眼,沉吟道:“侯爷,依末将拙见,若想在雍丘城外对景军主力完成合围,必须要做到两件事。” “你说。” “其一,我军不能完全放弃对东西两线的驻守,毕竟景军始终虎视眈眈,若是让他们找到机会,势必会在东西两线展开突破。末将以为,只有在保证东西两线安稳的基础上,才能调动兵马前往雍丘。故此,东线的防务需要提前做好安排。” “继续。” “其二,我军大多是步卒,长时间行军不成问题,但是很难做到高速突袭,所以要对出动的兵卒进行甄别,组成足够的精锐之师进行合围。” “你考虑的这两点与我不谋而合,这就是我提前让你们领兵北上的原因。” 陆沉接过话头,不疾不徐地说道:“眼下刘守光率领的三万京军正从平阳府北上,他们会沿着定州中线一直走到雍丘南边的白马关。西线的广济军需要镇守西冷关和高唐城之间的区域,我不打算冒险动用他们。仅靠三万京军无法撼动庆聿恭亲自率领的景军主力,所以东线必须要抽调足够的兵力。至于你所说的威胁,我觉得可以一揽子解决。” 此言一出,贺瑰、苏章和韦文孝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贺瑰恭敬地说道:“请侯爷示下。” 陆沉缓缓起身,走到简易沙盘之边,指向石泉城所处的位置,从容地说道:“石泉一战,景军陀满乌鲁部元气大伤,就算后面他们能卷土重来,双峰山脉西麓只需要少数兵力就能阻挡。以此类推,我们可以一路从东到西杀过去,击退或者重创景军在东线的兵马,同时挑选各军勇士随行。” “不断汇聚,终成洪流。” 众将看着他在沙盘上划出一条线,心神无不振奋战栗。 那条线就像是一支天外飞来的利箭,从靖州东线一路往西,碾过沿途的景军。 最终出现在雍丘城外! (本章完) 527【白马】 翠亭以北。 景军大将术不列率领的万余步卒已经撤回长寿县。 这次他挥军进攻翠亭,本就是为配合陀满乌鲁的计划,只为吸引靖州盈泽军主力和飞羽军的注意,从而让陀满乌鲁可以放心大胆地强攻东边的石泉。 术不列非常完美地完成这一步,虽然仍旧没有拿下翠亭这个难啃的硬骨头,但是战略目标已经达成,盈泽军主力和飞羽军陷在此地无力动弹。 然而一支骑兵的出现让他们的计划成为泡影。 还好陀满乌鲁没有只顾着逃命,及时让人将消息送到术不列手中,因此这支景军能够及时撤退,返回二十余里外的长寿县,以免被休整完毕的定州定北军抄截后路。 定州骑兵出现在靖州战场上,虽然让人有些意外,但也算不上太过离谱。 世人皆知,在两年前的江北战事之后,南齐靖州和淮州便通过双峰古道连成一片。 眼下定州积善屯防线还算稳固,淮、定两军能够挡得住景朝东路军的攻势,定北骑兵可以发挥的作用有限,让他们南下淮州横穿双峰古道,然后来靖州进行协防符合常理。 其实陀满乌鲁进攻石泉也非自作主张,他是想攻占石泉之后顺势掌控东南方向的双峰古道入口,从而彻底切断靖州和淮州之间的联系。 只是事不遂人愿,定北军依靠强横的实力成功扭转了局势。 “定北军……” 术不列喃喃自语,来回踱步。 身为庆聿恭麾下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他对齐军的情况颇为熟悉,知道这支定北军算是南齐陆沉麾下的王牌之一,其中主力骨干都来自于曾经的锐士营,后续加入的士卒也都是淮州各军的精锐。 这样一支八千人的虎贲之师,让陀满宁达当场战死、景军五千骑兵折损大半并不稀奇。 术不列最关心的是对方下一步的动向,所以在撤兵返回长寿县的同时,他派出大量斥候密切关注着南边的情形。 两天后,一位名叫也宁的千夫长急匆匆地赶来,行礼之后立刻说道:“大祥隐,那支骑兵出现了!” 术不列目光微凝,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问道:“然后呢?” 虽然长寿县城和南边的翠亭半斤八两,都不是雍丘或者河洛那种极其坚固的大城,但术不列不担心对方会主动北上进攻,毕竟骑兵在攻城中能够起到的作用很小,齐军不会因为一支骑兵援军的到来就突然改变坚守的策略。 百夫长道:“那支骑兵的确打着定北军的旗号,他们在翠亭城西南边停留了半天,然后就和另外一支骑兵飞羽军汇合,一起朝着西边行进。” “去西边?” 术不列眉头微皱。 遥远的西边有雍丘城,那里正在进行一场矛与盾之间的大战。 如此一来,南边两支骑兵合流然后去往西边的目的不言自明。 他们很有可能是去对付庆聿恭麾下的骑兵,至少要保证雍丘城和外界的联系不被切断,让厉天润可以没有阻碍地继续指挥靖州军各部。 飞羽军的实力不必赘述,定州定北军在石泉之战的表现也足以证明他们不弱于景军骑兵,这两支骑兵加起来上万人马,确实有能力协防雍丘外围。 术不列陷入迟疑之中。 片刻后,他抬头看向也宁,犹豫不决地说道:“你觉得南齐骑兵会不会是故意做出西进的姿态,然后诱使我军继续南下进攻翠亭?” 也宁恭敬地说道:“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末将更倾向于他们是真的想驰援西边。” “为何?” “雍丘城眼下处于我军的围困之中,厉天润的对手是庆聿王爷,光这四个字就容不得齐军轻忽怠慢。如果雍丘被我军攻占,不光南齐各军失去此战仅有的收获,厉天润也无法逃出生天,这对南齐来说是比丢失城池更无法接受的损失,所以他们一定会尽全力救援雍丘。” 术不列微微颔首,认可他的判断。 也宁大受鼓舞,继续说道:“再一个,敌方定北军在石泉城外取得大胜,陀满将军被迫败退,在齐军看来至少一段时间内,我军没有办法再度威胁到石泉等地,甚至都不敢再南下进逼翠亭。这一战毫无疑问给了齐军足够的自信,哪怕他们只有少数步卒都能守住城池,骑兵自然可以驰援雍丘。” 术不列沉吟不语。 无论有没有收到对方骑兵西进的消息,他都可以选择按兵不动,只需要将这个情报送给庆聿恭。 问题是他不能这样做。 战事开启之初,庆聿恭交给他和陀满乌鲁的任务就是在东线给靖州军施加足够多的压力,并且在出现机会的时候及时把握。 如今陀满乌鲁部遭受重创,虽然还有万余兵力,但是这场败仗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很大,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所以继续施压的重任全部压在术不列身上。 倘若他眼睁睁看着齐军骑兵驰援雍丘,除了给庆聿恭送信之外什么都不做,只在东线干耗着,最后必然会落一個贻误军机的大罪。 然而术不列担心的是齐军骑兵虚晃一招,故意在景军斥候视线里做出西进的姿态,然后又悄悄折返杀一个回马枪,在景军攻打翠亭的时候故技重施,那会导致景军在东线的布置毫无作用。 也宁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祥隐可是担心齐军骑兵在使诈?” 术不列点了点头,道:“陀满乌鲁的部下暂时很难卷土重来,我军自然要更加小心。” 也宁试探性地说道:“大祥隐,我们的人如今远远坠在齐军骑兵后面,只要确认对方远离就可以对翠亭动手。再不济,齐军骑兵一旦回转,我们的斥候速度更快,完全可以及时将消息送回来,那时大祥隐依然可以从容撤兵。” “也罢。” 术不列起身走到廊下,眺望着南方澄澈的天幕,沉声道:“你让斥候们小心盯着,务必要确定齐军骑兵的踪迹。” “遵令!” 也宁振奋地应下。 三天之后,也宁带来一个确凿无疑的回报。 “大祥隐,齐军骑兵一直西进,速度不快不慢,符合常理。目前他们已经远离翠亭城百六十里以上,就算他们能够不顾一切折返,就算我军斥候没有将这个消息送回来,等他们赶回翠亭也无余力作战冲阵。我军的斥候只敢远远地跟着,看不清敌军骑兵的具体情况,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对方至少有上万匹战马。”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术不列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齐军可以在很多方面故布疑阵,唯有一件事做不了假,那就是极其稀少的战马。 南齐境内压根没有合适的养马之地,所以江北三州二十多万边军只能凑出来不到两万骑兵,原因就是缺少可以冲锋陷阵的战马。 术不列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传令下去,明日进攻翠亭,这一次我军务必要拿下这个桥头堡。” 也宁肃然道:“遵令!” 翠亭城依旧矗立在要道之上。 景军这段时间来过不少次,突袭、强攻和佯攻,各种各样的手段都已用过,但这一次景军士卒的目标非常坚定。 哪怕确定齐军骑兵已经远去,术不列依然非常谨慎。 这一次景军只进攻北城一面,根本不理会其他三面城墙。 如此安排虽然会让城内守军有足够的轮转兵力,景军同样能维持一个稳定坚固的阵型,哪怕齐军骑兵可以从两百里外直接飞回来,景军也不会重蹈陀满乌鲁在石泉城外的覆辙。 战鼓擂动,大战再起。 术不列坐镇中军将旗之下,眺望着远方城头上的情形。 城内守军气势高昂,面对这段时间憋了一肚子火的景军,他们的防守极有章法。 翠亭北城城楼之下,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观察着眼前的战局,对旁边那位年轻人说道:“侯爷,对面景将名叫术不列,这厮性格极其谨慎,哪怕你将骑兵主力都派到西边去,他到这个时候都还不肯全力以赴。” 陆沉站在他的侧后方,尽量避开城下景军能够看见自己的视线,淡然道:“不需要他全力以赴,只要他愿意从长寿县城出来就行。” 皇甫遇信服地点头。 这一刻他不禁心有所感,当初在京城北郊松阳驿巧遇,他就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短短几年过去,他还是一军都指挥使,而陆沉已经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校尉成长为今天他需要仰望的国侯。 还是这场大战仅次于厉天润的主帅。 景军的攻势一浪接一浪,翠亭虽然比不过雍丘和河洛那种大城,却要比石泉坚固得多,再加上守军是皇甫遇亲手操练出来的精锐,并不畏惧那些凶悍的景廉人。 双方渐成相持之势。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术不列已经换了三拨人进攻城墙。 城内守军也轮转了两次。 便在此时,城外忽然出现不一样的变化。 皇甫遇激动地说道:“侯爷,大小姐来了!” 按理他应该以军职称呼,但他做过厉天润的亲兵,习惯了用这种叫法称呼厉冰雪。 陆沉顺势望去,只见三千骑兵赶到城外战场,为首之人骑着那匹极有特色的白马,单手提着一杆马槊。 踏云赶月,率军冲去。 (本章完) 528【于无声处】 三千骑兵并未对景军造成太大的威胁。 虽然景军今天只攻翠亭北城,术不列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并不会忽略对周遭情况的关注,一早就洒出去不少游骑斥候。 齐军骑兵在翠亭东南面出现的时候,没过多久术不列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景军当即有序回撤,在城外就地结成攻守兼备的衡轭阵。 不同于陀满乌鲁在石泉城外的窘迫和无奈,术不列显然已经做好充分的应对。 齐军骑兵前往中线驰援雍丘,他肯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顺势突破东线也好,让齐军骑兵首尾难顾也罢,他必须要做出南下的姿态。但是陀满乌鲁在石泉城外的大败给他提了一个醒,对面的齐军将领不是善茬,难保不会故技重施。 因此,在得知对方一支骑兵出现的那一刻,术不列反倒松了口气。 他对麾下的部属有着充分的信任,在阵型稳固的前提下,莫说眼前那两三千骑兵,就算人数再多一倍也难以撼动步卒大阵。 事实亦如他预料的那般。 飞羽军三千骑兵在厉冰雪的亲自率领下,从西面肋部逼近景军大阵,迎接他们的是层次分明又犀利的反击。 景军以枪盾兵组成外围遮挡,里面安排强弓手和劲弩手,只要飞羽骑兵靠近便还以颜色。 战场边缘飞尘滚滚。 飞羽骑兵凭借高机动性,倒是可以避开景军步卒的弓弩,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对方阵型的弱点。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景军这场攻城战将以互不相逼收尾,术不列虽然没有取得战果,但也通过这一战明确告知齐军,他不会坐视齐军主力离开东线,一旦齐军这样做,他就会率领景军长驱直入。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诧异地说道:“大祥隐,翠亭北门开了!” 术不列微微一怔,旋即快步登上瞭望车,望向南方的翠亭城。 此时景军阵地已经回缩到城外百丈之外,摆明了要以龟缩姿态耗尽齐军骑兵的马力,到时候便可从容撤退。 今日攻不下就明日再来,主动权在他们手中,翠亭守军乃至东线齐军必须承受这种没有尽头的压力。 然而翠亭北门一开,局势仿佛豁然开朗。 一队队刀盾兵鱼贯而出,朝东西两面摆开阵型,长枪兵和强弓手紧随其后。 数十骑策马而出,一杆大旗背城而立。 上书盈泽军三个大字。 因为距离较远,术不列看不清那几十名骑士的面孔,从常理判断应该是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及其亲随。 守军这個动静让术不列颇为不解。 依照他对齐军东线部属的了解,盈泽军的兵力分散在翠亭、石泉和莒县三地,翠亭城里的守军顶多只有四千人,守城自然没有问题,出城主动寻求决战是很愚蠢的举动。 就算加上那支飞羽骑兵也不行,因为城外的景军足有一万五千人。 在这种兵对兵将对将、双方摆开阵势对决的情况下,齐军想要仅用一半的兵力就正面击败景军毫无可能,就算今天是厉天润亲临指挥,术不列也有信心战胜对方。 只是齐军这个举动委实反常,术不列怀疑对方是故意引诱,以便给骑兵创造破阵的机会,因此没有趁势掩杀过去。 “不对……” 术不列望着翠亭城外列阵的齐军步卒,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千夫长也宁和蒲鲜等人站在一旁,不约而同地说道:“大祥隐,齐军步卒人数好像不少。” 这就是术不列皱眉的原因。 他当然不可能对着齐军人头一个个数过去,但他戎马半生不至于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确认齐军步卒的兵力已经超过五千,而且还在持续增加。 术不列心中泛起一丝不安,他忽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第一次突袭翠亭失败,后续几次进攻此地都徒劳无果,守军的韧性远超他的意料,所以这次他只让几千人留守长寿县,主力倾巢而出。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次突袭失败后,南边的盈泽军除了派出三千人分守石泉,余下主力都在翠亭城中,而西边的莒县因为处在侧后方,实际上只是一座空城? 也就是说,齐军骑兵主力西进确实是诱饵,但这支骑兵并没有折返的打算,翠亭城里藏着的后备兵力才是对方主将的杀手锏。 想清楚这些问题之后,术不列的脸色有些凝重,不过他仍然维持着冷静的心态,立刻下达数条命令。 景军阵型随即再度收拢。 翠亭城外,皇甫遇好奇地问道:“侯爷,为何你断定景军不敢在我军出城列阵的时候发起突袭?” 陆沉淡然道:“术不列在庆聿恭麾下一众大将当中,属于最谨慎的类型,和陀满乌鲁算是两个极端。后者骄狂又自满,所以他在发现定北军赶到的时候,依然逼迫部属攻城,这才给了我们直取中军的机会。术不列则刚好相反,他必须要确认我军骑兵主力远离才会进攻翠亭,而且为了确保不重蹈陀满乌鲁在石泉城外的覆辙,他今日只攻北城一路,同时做好了随时回缩阵型的准备。这样小心谨慎的人,哪怕我将翠亭北门打开,他都一定要确认没有危险才会动手。” 皇甫遇心悦诚服地说道:“知己知彼,侯爷焉能不胜。” 陆沉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多谈,因为他对景军将领的了解不光是织经司提供的情报,更多是因为翟林王氏通过王初珑送给他的机密消息。 皇甫遇看着对面主动收缩阵型的景军,跃跃欲试地说道:“侯爷,要不要末将先去试试景军大阵的厚度?” “不急。” 陆沉抬眼看向西面的骑兵,悠悠道:“我想看看景军的底力究竟有多强。”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厉冰雪此刻也望着北门外己方步卒大阵。 京城一别,她对陆沉自然颇为思念,但是战场上容不得太多的儿女情长,她只能将那些情愫压在心底。 更何况如今她的父亲处境危险,她更无法允许自己分心,此刻她当然不是在刻意寻找陆沉的身影,而是在等待那个明确的号令。 不多时,城头上令旗挥动。 厉冰雪旋即收回目光,看向十分稳固的景军大阵,平静地说道:“目标敌军左后方,环射。” 炽热的阳光之下,三千骑兵在厉冰雪的带领下,席卷向景军大阵的左翼肋部。 术不列当即将大量弓弩手调过去。 他的应对不可谓不及时,飞羽骑兵这次仍然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步军如何应对骑兵突袭是一个兵书上老生常谈的话题,关键在于一个稳定坚固的阵型,这种情况下骑兵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强冲。 可是对于步卒来说,想要长时间维持稳固的阵型本身就是一个艰巨的考验。 所谓阵型,不是指士卒们简单地站在一起,而是根据分工不同建立严密整齐的队列,必须时刻保持高度的专注。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陆沉前世的军旅生涯中,长时间保持军姿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眼下的景军步卒都穿戴着沉重的盔甲。 在陆沉的指挥下,厉冰雪带着三千骑兵来回奔驰,逼迫眼前这万余景军一直维持阵型。 一开始,齐军骑兵纵横往来,三荡三绝;景军步卒立柱跟脚,不动如山。 随着时间的推移,景军大阵不可避免地出现松动。 术不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遭的亲随武将们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也宁小心翼翼地说道:“大祥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将士们恐怕很难一直坚持下去。” 此刻距离齐军步卒主动出城已经过去不下两个时辰。 这是一场比拼耐心和底蕴的较量,从场面上来看谈不上波澜壮阔,甚至有些沉闷,始终只有飞羽骑兵的试探袭扰和景军步卒的沉着应对。 术不列深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不能等到己方阵型涣散再做决定,因此决然道:“也宁、蒲鲜、卓鲁,你们三人轮流断后,不可恋战,务必保证我军后部的完整。传令全军,回撤长寿县!” 众将无不哑然。 他们以为术不列会下令直接进攻翠亭城外的齐军,因为对方不可能再从容退回去。 见周围一片沉寂,术不列冷声道:“没听清本将的话?” 众将凛然道:“遵令!” 当景军大阵开始变化,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卒显露出不一般的素养,几近于严丝合缝地往北边撤退。 翠亭城外,皇甫遇神情复杂地说道:“这个术不列确实沉稳,居然能够无视放手一搏的机会。” “对待不同的敌人要有不同的方法,术不列和陀满乌鲁性情迥异,唯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候选错了方向。” 陆沉依旧沉稳,缓缓道:“所谓成也谨慎,败也谨慎,指的就是术不列这种人物。传令下去,景军若退,我军便跟上,将距离保持在百丈以上。” “遵令!” 皇甫遇兴奋地舔了舔嘴唇,眼中浮现一抹暴戾之色。 (本章完) 529【并肩】 战鼓擂动,盈泽军展开追击之势,飞羽骑兵则在侧翼虎视眈眈。 景军在撤退的过程中充分显露出自身的实力,阵型虽然不及先前那样严整,却也没有出现涣散的迹象。 一条条命令从中军发出,后阵变前军,先锋变后军,同时几支千人队在各自主将的率领下轮流殿后,没有给齐军太好的攻击机会。 从翠亭城到北边长寿县的距离不算远,而且长寿县里还有术不列留下的五千锐卒。 只要回到长寿县地界之内,那五千步卒就能建立阻击阵地,以此来掩护主力返回城内。 辽阔的大地之上,场景略显诡谲。 一方是兵力远胜对手的景军,他们选择主动撤退。 另一方是步骑相加刚刚过万的齐军,他们在后方紧追不舍。 双方此前并未接战,只是在翠亭城外比拼了两个多时辰的耐心。 或许是因为前不久的石泉之战给景军造成一定的影响,所以明明拥有兵力上的优势却处于被追击的境地。 从也宁等千夫长到下面每一个景军士卒,心里无不憋了一股火,虽然必须要遵守军令,却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己方要如此憋屈?难道齐军真的强大到这个地步?难道以后要一改十几年来的惯例,己方在野外碰到齐军必须得避其锋芒? 要知道就在一年之前,他们在庆聿恭的统率下纵横赵地,每次都能将赵军打得狼狈逃窜。 更不必说当年轻易攻陷河洛城的壮举,直接摧毁南齐在江北大地的统治。 每往北边走一步,景军士卒的心里就增添了一分怒火。 殊不知,他们的这些变化都在术不列的意料之中。 走出两里地后,他忽地勒住缰绳,回首后方阴魂不散的齐军步卒,然后又看向愈发遥远的翠亭城,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一阵号角声从景军阵中传出。 下一刻,撤退中的景军猛然停下。 再度转向。 面朝齐军步卒。 位于最后方的千夫长也宁听完传令官送来的最新军令,不由得咧开嘴角,浮现一抹狰狞又残忍的笑意。 “景廉勇士们,随我杀敌!” 简简单单的九个字迅疾如狂风一般向后传去。 从未像今天这般憋屈过的上千锐卒发出整齐的怒吼声。 “杀!” 至此,獠牙终于亮出。 在术不列的命令下,也宁率一個千人队居中,蒲鲜和卓鲁各率一个千人队在两边侧翼,猛然向盈泽军发起反扑! 原来从始至终,术不列都没有想过狼狈撤退。 他只是要将齐军引出来,避免对方背城而立自断退路向死而生,同时也是要借助宽阔的视线确认对方没有援军。 景军的反扑来得如此迅速,如果不是陆沉严令追击要保持百丈左右的距离,这一轮冲锋就有可能冲散盈泽军的阵型。 战场边缘的飞羽骑兵见状没有惊慌,厉冰雪回头看向己方的步卒,看清旗号之后立刻收弓提槊,指向景军中军,朗声道:“杀!” 三千骑旋即列阵加速,朝着此刻已经松散的景军大阵冲去。 术不列神色镇静,不慌不忙地说道:“左翼让开,放这支骑兵进来,方圆阵绞杀之!” 他眼中终于涌起一抹冷厉的杀意。 狂风卷起,飞羽骑兵在厉冰雪的率领下一往无前,毫无畏惧地闯进景军大阵。 这一次景军不像之前那样谨守门户,只用弓弩抗衡,而是无比干脆地让出一道缝隙。 厉冰雪没有丝毫犹豫,挥动马槊荡开眼前敌人的兵器,锋利的铁刃带起一片璀璨的火星,顷刻间便了结数名景军士卒的性命,然后继续往前,犹如铁锤破开坚土,身前没有一合之敌。 她麾下的将士们见主将如此勇猛,自然个个奋勇争先。 只不过当他们突入二十多丈后,景军的阻挡猛然强硬起来,想要冲破这层阻挡接近景军将旗变得十分困难。 按照常理而言,骑兵在胜负未明的情况下不宜这般强突,厉冰雪的选择似乎太过冒险,但是在术不列看来这很正常,齐军因为近段时间的胜利已经变得无比骄横。 他今天刻意在翠亭城下被动防守两个多时辰,后来又主动选择撤退,就是要确认齐军是否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兵法有云,骄兵必败! 在确认对方骑兵陷入泥潭之后,术不列的注意力随即转移到南方的正面对决,那里才是决定这场战役胜负的关键。 在也宁等人率领三个千人队反扑冲锋之时,又有四个千人队遵照术不列的军令紧随其后。 盈泽军阵中,皇甫遇立刻做出变阵迎敌的调整,然后对一旁的陆沉说道:“侯爷,术不列就算再谨慎,也想不到我们这八千人依旧只是诱饵。” 陆沉观察着前方的境况,冷静地说道:“皇甫兄,如果你的兵挡不住景军前几波冲锋,我们就要从诱饵变成饵料了。” 皇甫遇被这个兄字叫得浑身舒坦,拍着胸脯说道:“侯爷放心,末将这就去前面亲自指挥!” 陆沉点了点头,看着他带着亲兵策马前冲的背影,目光随即看向远方的景军将旗。 在离开京城北上的路途中,他不断研究景军各部将领的生平和性情,尤其是东线的术不列和陀满乌鲁两人。 石泉城外一战,证明王家送来的情报很准确,陀满乌鲁在战场上的选择完全符合他过往的表现,因此陆沉才顺势制定翠亭之战的谋略。 定北军全部和飞羽军一半骑兵提前西行,并且没有从南边绕圈子避开景军的眼线,为的就是引诱术不列领兵南下。 先前在翠亭城外的种种安排,只为让对方相信齐军骄横自大,这样才会促使术不列拥有决战的信心,否则齐军很难将一支一万五千人、小心翼翼满怀戒备的景军留下。 陆沉这样做确实有些冒险,前提是盈泽军必须能抗住景军的反扑,从而让伏兵有充足的时间赶到战场。 但他不得不冒险,因为雍丘那边的情况很危急,他没有太多时间在东线和术不列等人反复试探,必须要尽快解除对方的威胁然后赶赴雍丘。 厮杀声骤然爆发,景军好似洪峰一般涌来,齐军阵型几度摇晃。 “后退者斩!” 皇甫遇来到阵前,像其他将士一样直面景军强悍的攻势。 主将的到来迅疾稳住军心,双方随即进入惨烈的白刃战。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场逐渐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态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边杀得难解难分。 陆沉此番没有亲自上阵,他立于后方纵观全局。 景军后阵肋部,飞羽骑兵已经失去机动性的优势,被卷入景军阵地之中。 他们虽然无法接近景军将旗,但是依旧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尤其是厉冰雪和她身旁的精锐们,凭借卓绝的武艺承担起大部分的压力。 原野之上,两军步卒正面抗衡,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只不过有一个很明确的事实,相较于先前的紧密阵型,此刻景军已经陷入苦战之中,尤其是南边的七个千人队,逐渐进入各自为战的境地。 “发烟火令。” 直到此刻,陆沉终于下达命令。 “是!” 秦子龙脸色涨红,无比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特制的烟火令。 晴空之上,黑烟炸开,十余里外清晰可见。 术不列脸色微变,他看见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西南方向,一支数千人的步卒绕过丘陵,快速奔袭而来。 东南方向,另一支数千人的步卒同时出现。 大风猎猎,两杆大旗迎风招展。 与此同时,陷入景军阵中的厉冰雪猛然一声厉喝响彻四野。 “车悬阵!” “是!” 无数飞羽军骑兵齐声应下。 只见这支骑兵以厉冰雪及数百精锐为箭头,虽艰难却顽强地结阵朝着东北方向突进,几近于不可思议地杀出一条血路,来到景军步卒的北面! 两支步卒也已来到近前,大旗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东南面的旬阳军,西南面的江华军,在两位都指挥使贺瑰和苏章的亲自率领下,快速接近战场,从侧翼直接切入景军阵型! 他们此番都只带着五千步卒,虽然人数不算多,但都是各自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虎贲,所以才能提前埋伏在十余里外,然后奋力奔袭赶到预定的战场,对景军发起致命一击。 术不列在这个危难时刻展现出不同于陀满乌鲁的沉着冷静,毫不犹豫地下令道:“传令也宁等人,为大军断后!” 言下之意,那七个千人队只能用自己的性命保住后方的八千人。 命令传到前军,也宁回头看了一眼将旗,凄然一笑,随即厉声道:“末将遵令!” 远处的陆沉自然听不到这番简短的对答,他只能看到景军将旗朝北移动,而一开始反扑过来的部分景军猛然拉开阵型,就像一堵脆弱的墙挡住三个方向包围上来的齐军。 他一字字道:“传令,全军突击!” 雄浑的鼓声从南到北,伴随着齐军将士高昂的呐喊声,席卷一切! 夕阳西下之时,战事缓缓落幕。 术不列最终还是带着近半士卒撤了回去,齐军并未斩尽杀绝,不是他们不想,也非陆沉手下留情,而是对方留在长寿县的五千锐卒前来接应,这显然是术不列谨慎的后手。 纵如此,景军这一战也折损六千余人。 “他们还敢南下吗?” 浑身是血的厉冰雪策马来到陆沉身旁,她脸上满是疲惫,双眸却如星辰一般明亮璀璨。 陆沉转头看着这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摇头道:“如果是别人还不一定,但术不列肯定不敢再南下,哪怕翠亭城只有两三千人,他也会百般试探。” 厉冰雪点了点头,轻声问道:“那我们接下来去哪?” 陆沉听出她语气中的期盼,郑重地说道:“雍丘。” 厉冰雪定定地望着他,道:“好。” (本章完) 530【大风起兮云飞扬】(一) 雍丘的夜,格外静谧。 这段时间景军先后发起过四次进攻,结果毫不意外,他们无法突破靖州军的防线。 景军的士气没有受到打击,毕竟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想要短时间攻破雍丘这样的大城本就不可能。 史书上类似的例子很多,围城一年半载都不稀奇,直接强攻破城是少数情况。 对于靖州军来说,这是他们十五年来首次踏足雍丘,原本需要担心城内存在很多不安定的因素,但因为牛存节和朱振这两位诚心归顺的北燕高官,再加上织经司靖州检校叶奇率领大量好手入城维持秩序,城内的情况至少表面上十分稳定,靖州军将士可以安心坚守城池。 夜风徐徐,带着几分初春的寒意。 北面城墙之上,数名男子缓步而行,负责值守的士卒在他们经过的时候会立刻恭敬地行礼。 尤其是对那位走在中间的中年男人,将士们无不抱着崇敬之心。 从当年大厦将倾时的力挽狂澜,到今日亲身坐镇雍丘直面景军主力的围困,厉天润值得他们的敬畏。 “父帅,城内粮草储备充足,至少可供百姓和大军一年之用。” 昏暗的光线中,都督府长史厉良玉英俊的面庞上泛着几分很明显的疲惫之色。 “嗯。” 厉天润只是淡淡应了一句。 他走到城楼下驻足,转身朝北望去。 下方并非空地,而是拱卫着雍丘北门的瓮城,瓮城前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外城。 这世上任何一座地理位置重要的枢纽大城都有类似的设置,通过外城、瓮城和内城门组成完整的防御体系,这样一来纵然敌军攻破外城,他们也会陷入瓮城这片绝地之内。 总而言之,想要打开内城门,对于景军来说极其困难。 当然,这套防御体系只能保护最重要的城门,城墙东西两段都没有外城和瓮城的保护,但是就算景军能够冲上两侧的城墙,最后的落点依然会回到城门附近,否则城外的大军始终无法进入城内。 这段时间的几次攻防战中,景军对雍丘东、北两面的外城造成了一定的威胁,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清徐军还是河阳军将士都是久经考验的老卒,面对景军汹涌强横的攻势,他们完全可以做到不动如山。 厉良玉和其他几位大将并不清楚此刻厉天润的心情,但他们大抵能够猜到,大都督是在推测城外景军主帅的底气从何而来。 世人皆知庆聿恭善于用兵,然而具体到眼下的战局中,他们怎么都猜不出来,庆聿恭究竟有什么法子可以突破靖州军的防线。 一片沉寂之中,亲卫营都尉戚守志开口说道:“大都督,地道那边依然没有动静。” 牛存节归顺之后,立刻将藏在东城内城某个偏僻角落里的地道出口指了出来。 按照他的讲述,这条地道长约百余丈,入口就在城外,在半年前开始挖掘,做得非常隐秘,全是庆聿恭派来的人挖掘。 正常来说,庆聿恭会在靖州军松懈下来后,在某个拂晓前派出大量精锐潜入城内,然后里应外合攻破东门。 厉天润没有打草惊蛇,他让亲卫营继续严查城内四周角落,防止牛存节不尽不实,同时又为此制定一套反制的计划。 一旦景军精锐进入地道,亲卫营立刻就能发现,然后来一个便杀一个,清徐军则会利用这個时间主动出城突袭景军北营。 然而地道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厉天润依旧望着北方的夜幕,淡然道:“庆聿恭应该已经察觉到不妥,自然不会徒然折损精锐做无用功,将地道堵上吧。” “是,大都督。” 戚守志垂首应下。 厉天润前行数步,双手按在墙垛之上。 远方景军营地里的火光隐约可见,他缓缓道:“不光你们好奇,其实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位景国元帅究竟还有怎样的杀手锏。从当下的局势来看,他身为一位戎马半生功勋无数的名将,理应知道在雍丘城下停留的时间越久,景军的处境就会越危险。如果雍丘城摇摇欲坠,他当然可以多坚持一段时间,但如今景军想要强攻破城不太可能。换做是你们,会不会选择撤兵?” 众将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最终仇继勋老老实实地答道:“大都督,如果让末将选择,那么肯定会撤兵再做打算。雍丘城就在这里跑不掉,庆聿恭完全可以反复南下,让我军援兵疲于奔命,或者是在其他地方找到突破口。” “没错,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 厉天润双眼微眯,继而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庆聿恭的底牌,但是我能感知到很强烈的危机,不只是雍丘城,还有东西两线乃至定州那边的防线。” 厉良玉迟疑道:“父帅,现如今景军骑兵已经切断城内外的联系……” “外面的情况我不是很担心,我相信萧兄和陆沉会做出准确的应对,再者我如今不清楚具体的情形,自然不能对他们的决策指手画脚,也就没有必要让儿郎们拼死突破景军的包围圈。” 厉天润的语气依旧平静,随即多了几分郑重:“我们要担心的是自身的安危。面对庆聿恭这样的对手,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何谓最坏的打算? 那便是景军登上雍丘城头,摧毁靖州军将士的防线。 仇继勋当即表态道:“大都督,末将愿以性命——” “你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我比这世上所有人都相信你们的心志和能力,但是你要清楚一点,世事变化无常,放到战场上更是如此。这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线,没有坚不可摧的城池,也没有战无不胜的将军。” 厉天润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转头环视众人,镇定地说道:“所以我们要做好雍丘城破的准备。从现在开始,良玉带着你手下的人,配合亲卫营在雍丘内城布置第二道防线。” 两人齐声应下。 厉天润又看向仇继勋和张展说道:“你们回去召集麾下将官,将这一点明确告知他们,一旦景军破城无可扭转,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带兵撤回内城。告诉他们,本督会和全体将士在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清冷的夜风中,两员虎将神情郑重,躬身一礼道:“末将领命!” 厉天润微微颔首,随即再度看向城外的夜幕,目光平静又决然。 …… 城外景军北营。 中军帅帐之内,常山郡王庆聿恭坐在大案后,望着面前摊开的一份卷宗,上面是主奏司费尽心血打探得来的情报,记载着南齐靖州都督府在战前的详细兵力部属。 亲信大将纥石烈念着几封军情奏报。 “王爷,灭骨地和奚烈联名禀报,从二月初六到二月二十五,我军先后发起六次强攻,目前已经夺下三座军城和四座寨堡,将战线前推三十里。敌军仍以淮州镇北、泰兴二军为防守主力,定州数军作为协助。从战事的进程来看,敌军的防御渐趋虚弱,我军攻占积善屯防线指日可待。灭骨地认为,这是萧望之故意示弱之策,奚烈则认为南齐去年对边军改制之后,淮州军的实力下降得很厉害,尤其是飞云、来安这两支主力陷于别处,导致萧望之无人可用,所以我军应该一鼓作气攻破积善屯防线,然后直取汝阴城。” 庆聿恭的目光从卷宗上移开,不置可否地看了纥石烈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继续念着另外一份情报。 “二月二十三日,陀满乌鲁部率军强攻石泉城,将要得手之际,定州定北军八千骑兵突然杀到。骑兵主将陀满宁达战死,五千骑兵折损三千二百余人,步卒损失近半。目前陀满乌鲁已经率败兵返回新昌城。关于这次的败仗,陀满乌鲁坦承是自己指挥失误,恳请王爷下令治罪。” 庆聿恭微微皱眉道:“定北军?” 纥石烈恭敬地说道:“是,就是南齐陆沉以锐士营骑兵为班底组建的骑军。” 庆聿恭沉吟道:“他有没有认出这支骑兵的主将是谁?” 纥石烈摇头道:“他不能确认,因此不敢妄下定论,但他怀疑领兵者就是南齐陆沉。” 庆聿恭又问道:“你怎么看?” 纥石烈想了想说道:“王爷,先前主奏司田提领带来的情报里明确指出,南齐皇帝将陆沉留在京城,一方面是要借助他的名望震慑宵小,以免皇权更替之际出现动乱,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再让陆沉在战事中建立功勋,防止他太早功高震主,新君不好处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满身功勋的权臣。不过末将觉得,南齐皇帝未必会顾及那些。” “陆沉……” 庆聿恭平静地笑了笑,起身走到一旁的沙盘旁边,望着从西线沫阳路到东线定州的广阔战线,眼中渐渐浮现一抹深邃的意味,道:“这几天东边应该还会有军情送来,伱后天再带一万步卒进攻雍丘北城,要保持先前一样的节奏。” 纥石烈躬身道:“末将领命!” 待其退下之后,庆聿恭负手而立,喃喃自语道:“你们倒是下得好一盘大棋。” (本章完) 531【大风起兮云飞扬】(二) 正如庆聿恭预料的那般,东线很快又送来一封紧急军情,而且是一个坏消息。 当靖州飞羽军和定州定北军这两支骑兵启程往雍丘而来,术不列不愿错过这个机会,领兵再度南下进逼翠亭。 虽然他已经足够小心谨慎,麾下部属也足够勇猛,最终还是被四面包抄的齐军占了一点便宜,好在他提前让五千锐卒在北方留守掩护,成功率主力返回长寿县城。 这两场小规模的战役让景军折损了上万兵力,齐军的损失还不到一半,此消彼长之下,东线战场的局势悄然间发生了变化。 无论陀满乌鲁还是术不列,他们在军报中都承认自身的问题,但也不讳言靖州军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因此恳请庆聿恭允许他们接下来采取更加稳健的策略。 中军帅帐之内,几员亲信大将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雍丘城仓促难破,西线依旧没有进展,东线又接连受挫。 仿佛自从开年以来,景军便陷入一种有力使不出的境地,再没有刚开始强攻定风道席卷定州北部的酣畅淋漓。 回想战事爆发之初,沫阳路燕军在景军的配合下,压制着靖州军全境防线,景军主力则顺利打开定州的北大门,短短十天之内就占领定州北部的城池关隘。 按照当时一些人的预想,景军既可以在定州继续突进,也能在沫阳路开辟第二战场,两边同时发力齐头并进。无论战役的进程中有多少曲折,景军都可以凭借优势兵力持续南下,或许暂时还没有做好渡江的准备,但至少可以彻底肃清南齐在江北的地盘,为将来的渡江之战做好准备。 局势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出现逆转? 其实帐内众将心里都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那就是天子先后两次派田珏南下,催促庆聿恭领兵绞杀靖州军主力,后来就是要他立刻夺回雍丘。 当庆聿恭被迫率军南下,景军由虚转实,不再像之前那样坐镇后方保持极大的威慑,从而让南齐边军可以做出针对性的布置。 如此一来,战场相继固定,而齐军处于守势,相对而言更加从容,毕竟他们只需要驻守关键的战略要冲。 庆聿恭平静地看完手中的军报,然后抬眼环视众将,望着他们脸上隐隐的怨望之色,随即淡然道:“陛下的判断没有错,如果我军继续观望,厉天润就能完全消化占领的疆土,到那个时候再想拿回来更加困难。眼下虽然局势不太轻松,但是还没到山穷水尽,都放轻松一些。” 这几位大将都是庆聿氏的铁杆拥趸,也是庆聿恭一手提拔起来的虎将,所以在他们面前无需云山雾罩,即便是议论景帝决策的对错也没有问题。 另外他也不是盲目乐观,东线那两场败仗是事实,但景军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毕竟从始至终景军也只败了这两场,西风原之战和雍丘之战折损的都是燕军,这本就是景帝和庆聿恭商议确定要消耗的力量。 纥石烈闻言轻叹一声,略显担忧地说道:“王爷,末将倒不是担心我军的处境,只是如今找不到破局之法。” “战线如此漫长,战局纷繁复杂,一时间看不清内里乾坤很正常,但是本王多次教导过你们,很多时候身为主将要学会化繁为简的手段。” 庆聿恭起身走到沙盘边,众将连忙跟了过来。 他拿起长木在沙盘上划出一条线,从容地说道:“眼下雍丘变成双方争夺的题眼,想要知道齐军的战略,就要看他们的具体动向。齐国京军约三万人早前已经北上,经由平阳府渡江,从靖州中部径直朝雍丘而来。与此同时,定州唯一的骑兵定北军出现在靖州东线,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 先锋大将纳合当先说道:“他们想尽快解除我军对靖州东线的威胁,从而调集尽可能多的兵力来支援雍丘,再配合正在北上的那支京军,说不定他们想在雍丘城外与我军决战。” 庆聿恭淡然一笑,道:“不止于此,定北军骑兵从定州绕到淮州来到靖州,其实是给本王制造一個错觉。” 纥石烈沉吟道:“王爷之意,萧望之将这支骑兵派来靖州,是想表明淮州军无力再支援靖州?”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前几天看到的那份来自定州的军报,继续说道:“是了,先前灭骨地和奚烈说齐军在定州的防守力度越来越弱,刚好可以证明王爷的判断。定州那边的齐军故意示弱,又让定北骑兵来靖州,这样就能营造出一种假象,萧望之只能勉力守住定州积善屯防线,除定北骑兵之外,对靖州局势已经爱莫能助。” 庆聿恭欣慰地点点头,道:“表面上来看,南齐京军和靖州东线的兵力就是他们能够拿出来的援兵,如果这个时候萧望之主动放弃积善屯防线,只让部分兵力死守汝阴,他却带着麾下精锐穿过雷泽平原,长途奔袭斜插至我军后方,届时又如何?” 众将看着沙盘上的三条线,瞬间豁然开朗。 “所谓破局之道,前提是要洞悉对方的意图。” 庆聿恭不疾不徐地说着,转身走回帅位坐下,示意众将也落座,然后说道:“至此本王可以确认,南齐君臣从一开始就在设局。如果说定州北边门户失陷是他们没有料到的意外,那么战事初期靖州军被动防守就是厉天润有意为之。虽然齐帝垂危的消息难辨真假,但是厉天润一开始就做好奇袭雍丘的打算,然后用自身作为诱饵吸引本王南下。” 众将信服地点头。 庆聿恭继续说道:“战场之上,时机的选择很重要。厉天润既然以身作饵,那么齐军各路援兵就不会提前赶来,他们必须要让本王看到夺回雍丘的希望,这就是我军的机会。” 另一位亲信大将古里甲迟疑道:“王爷,那么萧望之——” 庆聿恭打断道:“萧望之麾下的淮州虎贲固然勇猛,你们不需要太过担心,本王自有安排。” 众将这时猛地想起,早在半个多月前,庆聿恭就让天子的心腹蒲察率忠义军一万精骑前往新昌城北边、雷泽平原的西南出口布防,显然就是要防备淮州军精锐突然西进。 纥石烈看着泰然自若的庆聿恭,心中猛然涌起一股激动。 以他对王爷的了解,“自有安排”这四个字恐怕不只是简单地防备,极有可能那里也暗藏杀机。 针对萧望之这位南齐名将的杀局。 庆聿恭环视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本王将这些细节告知尔等,是要你们消除心中的顾虑,虽然眼下局势很复杂,但是你们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能彻底摧毁南齐的计划。” 众将肃然道:“请王爷下令!” 庆聿恭眼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道:“先前的铺垫已经完成,雍丘城里的守军习惯了你们的节奏,那么接下来就是破城之机。以本王对厉天润的了解,现在的雍丘城必然会是一座层层设阻的堡垒,我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这几天你们要做好战前动员,让将士们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只有这样才能打齐军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完成反包围之前,夺下雍丘生擒厉天润。” 他微微一顿,一字字道:“五天之后,强攻雍丘。” “遵令!” 众将立刻起身,凛然应声。 …… 夕阳西下之时,庆聿恭走出帅帐,抬眼望向南方雍丘城巍峨的城池。 片刻过后,一抹身影快速接近帅帐,而遍布周遭内外的岗哨没有任何反应。 庆聿恭扭头望去,庆聿怀瑾风尘仆仆来到近前,行礼道:“父王。” 庆聿恭面露微笑,问道:“这一趟跑得有些辛苦吧?” 庆聿怀瑾摇头道:“不辛苦。父王,女儿已经做好您交代的那两件事,人也带来了。” “嗯。” 庆聿恭微微点头,随即抬手指向南方的雍丘城,淡然道:“等我军夺回雍丘,这一仗就会暂时告一段落,到那时陛下应该就会将我召回大都。” 庆聿怀瑾从不怀疑父亲在军事上的造诣,她坚信父亲说到就能做到,只是当她听到“陛下”二字,神情有些沉郁。 庆聿恭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庆聿怀瑾看着他温和的目光,沉默片刻之后,鼓起勇气说道:“父王,女儿并非是妄议君上,可是这几年陛下他……他对庆聿氏的态度越来越明显。女儿只是担心,倘若父王帮陛下拿下江北辽阔的疆域之后,会不会……” 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会不会过河拆桥?” 庆聿恭却坦然地接过话头,随即微笑道:“我记得南齐陆沉当初对你说过,他会给我们庆聿氏保留一条退路?” “是。” 庆聿怀瑾的脸色稍显不自然。 庆聿恭笑了笑,目光深邃又悠远,缓缓道:“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都能看出伱父王的处境,可见庆聿氏的未来确实不太安稳。只不过,连他都知道狡兔三窟,你父王好歹年长几十岁,又怎会连自保的道理都不懂呢?” 庆聿怀瑾微微一怔。 她的脸色渐渐和缓。 庆聿恭温言道:“不必担心,为父就算不顾惜自身,也不会不在意你母亲、你、忠望和那几个小子的安危。陛下当然是雄才大略的圣天子,但是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局限性,无论他站在怎样的高度。贩夫走卒也好,达官贵人也罢,天子亦不例外。我在很多方面都比不过陛下,但我比他更明白人心险恶。” 庆聿怀瑾脸上绽放开一抹恬淡的笑意,轻轻点头道:“嗯。” 父女二人并肩望着夕阳下的天空,犹如一幅隽永的画卷。 (本章完) 532【大风起兮云飞扬】(三) 定州中部,积善屯防线。 打打停停,是这段时间以来齐景两军之间的主旋律。 这四个字虽然看起来简单,并不代表这处战场的局势很松散。 灭骨地和奚烈身为庆聿恭的左膀右臂,在夏山军和防城军中的地位明显高于其他大祥隐,自然能够深刻领会庆聿恭的战略意图,因此他们对于积善屯防线的进攻始终维持一个非常高的强度,而且也不是没有进展。 在这片东西宽四十余里、南北长七十余里的区域内,景军目前已经将战线前推到一半左右,逐渐逼近对方防御体系的核心积善屯。 相较于西线沫阳路战场动辄上百里的迂回机动,东线景军的推进似乎显得很缓慢,但这是双方全力投入的战事,景军每进一步都要硬啃齐军的防线,可以说这样的进展没有任何水分。 一旦积善屯防线被破,定州中部的广袤疆域将会完全暴露在景军面前,齐军只能依靠少数大城继续坚守,届时无数百姓都会沦陷在景军铁骑的蹂躏之下。 “你怎么看待王爷的军令?” 景军营地附近一片缓坡上,灭骨地眺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齐军寨堡,面色深沉地问了一句。 “怎么看?” 站在旁边的奚烈身材魁梧,表情略显不解。 王爷的军令自然需要不打折扣地执行,这一点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奚烈才不明白灭骨地为何会发出这个疑问。 灭骨地沉吟道:“按照你我之前的推断,齐军在最近的两次战事中明显比先前孱弱,所以他们接连丢掉了两寨一堡。如果萧望之是在刻意示弱,同时用这样的节奏麻痹我军,悄悄将精锐主力撤下去,那我军可以突破积善屯防线,顺势席卷整个定州。当初齐军只用三個月就占据定州全境,我军自然同样可以做到。” 奚烈微微皱眉道:“你想违逆王爷的军令?” 灭骨地摇摇头,叹了一声道:“我只是不太理解,在王爷看来北边那支匪军竟然比汝阴城乃至定州全境还重要,需要我们费尽心机设一个局。” 奚烈这才放心,笑道:“我觉得你有些钻进死胡同了。” 这回轮到灭骨地不解地看着他。 奚烈不紧不慢地问道:“我们这一仗的目的是什么?” 景军此番大举南下,目的自然很明确,那就是打击江北的齐军,洗刷雷泽之战和河洛之战带给大景朝的耻辱,同时也算是真正衡量一下齐军的实力,为将来的国战打好基础。 灭骨地对此了如指掌,三言两语便讲清楚这个问题。 奚烈便继续说道:“难道你忘记一年之前的这个时候,王爷召集你、我和纥石烈三人,明确告知我们此战不为略地,只为尽可能地重创齐军。” 灭骨地当然记得这件事,于是问道:“这和北边那支匪军有何关系?” 奚烈的表情多了几分凝重,幽幽道:“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厉天润命不久矣,萧望之也渐渐年老体衰,统领南齐边军的重担多半会压在那个陆沉身上。北边那支匪军虽然脱胎于草莽绿林,却是陆沉一手扶持起来的军队,那些武功高强的草莽在接受正规的操练之后,实力要远远强于南齐边军。剿灭这支匪军,不光可以肃清宝台山内部的隐患,也能解决掉陆沉将来的臂膀之一。” 灭骨地恍然,心中那抹犹豫一扫而空。 奚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王爷从没有想过一次大战就能将齐军彻底打垮,因为对面可不是赵国那些外强中干的废物,光是厉天润和萧望之这两人就有和王爷正面抗衡的实力,那个陆沉亦是后生可畏。说实话,如今我军很多人太过狂妄,如果不是王爷始终保持绝对的清醒,这一战我军肯定要吃大亏。” “我明白了。” 两人在一起配合多年十分默契,灭骨地很清楚同伴是在提醒自己,因此也没有继续争执。 奚烈亦是点到即止,他抬眼看向远方的齐军寨堡,轻声感慨道:“我只是有些惋惜,没有办法亲身参与西线那两场大战。” 所谓两场,其一是指围绕雍丘城的争夺,其二则是南边的淮州军主力精锐一旦后撤西进,同样有一场苦战在等待他们。 两人这一刻不禁好奇,像萧望之这样稳重的名将,会不会一脚踏入庆聿恭给他设置的陷阱? 同一时间,南方积善屯齐军营地。 如果要在战事期间评出一个最尴尬的人物,非定州都督李景达莫属。 从当初的京军南衙大将军到定州大都督,李景达的官阶并未变动,依然是从一品的高官,军权不削反增,毕竟他在京城排不进军方前三,头上还有不少稳压他的大人物,来到定州反而是大权独揽。 在北上的路途中,李景达的确怀有这样的美好期望,也有干出一番丰功伟绩的雄心壮志。 然而当战事爆发后,他才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御史中丞许佐作为大齐边军十多年来唯一的监军,明确告知李景达不能主动求战,就算李景达有那个胆子自作主张,他除了从京城带来的定威军之外也指使不动其他人,因为飞云、来安、定北和宁远等军脑门上都写着一个陆字。 定州北部失陷后,许佐被天子召回京城,李景达的处境依然没有改变,因为萧望之已经遵照圣旨全权接手定、淮两军的指挥。 积善屯防线打得无比惨烈,李景达只能留在汝阴城,和南边的定州刺史陈春一起为大军调运粮草军械。 哪怕是一个泥塑木偶,心里也会有很多怨气。 所以此刻李景达在面对萧望之的时候,表情显得很阴郁。 好在堂内没有旁人,不会引起下面将领们的担忧。 “李兄,近来多亏你和陈刺史操持后勤,前线将士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其实以萧望之如今的爵位和资历,称呼李景达一声老弟没有任何问题,这个兄字显然给予了对方足够的尊重。 李景达望着对方诚恳的面色,心中那股怨气不知不觉消退许多,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和缓,自谦道:“国公谬赞,这是下官应尽的本分。” 萧望之微微一笑,旋即转入正题:“我选择亲自坐镇积善屯防线,不是信不过李兄的兵法造诣,更非有意排挤你,只是要让庆聿恭知道我在这里,从而诱使他领兵南下围困雍丘。” 李景达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萧望之出现在前线和庆聿恭南下雍丘有何关联,不过萧望之这个解释让他心里颇为舒服。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李景达在京城官场厮混那么久,自然懂得这个最浅显的道理,于是恳切地说道:“国公此言让下官有些惭愧,战事进行至今一直没有出过多少力。” “伱我都是为陛下和大齐效命,不必分得这么清楚。” 萧望之摆摆手,他看出来对方还是不太清楚眼下的局势,于是便将他、厉天润和陆沉的谋划简单说了一遍。 李景达这一听便入了神。 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三人居然下了一盘这么大的棋。 一想到萧望之最后那番解释,他猛地反应过来,略显紧张地问道:“国公要领兵撤出积善屯防线?” 萧望之点头道:“是。如今厉都督以身为饵,将庆聿恭吸引到雍丘城外,这就是我军三面合围的机会。刘守光率领的京军正在北上途中,陆沉也会从靖州东线领兵西进,再就是我们这支兵马从雷泽平原穿过,斜插至庆聿恭率领的景军主力身后。” “那积善屯这边……” 李景达欲言又止。 萧望之如果要去抄截庆聿恭的后路,他必须得带着靖州军精锐主力,这样一来定州中线的防御实力会极大削弱,北边的景军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要知道这段时间景军从未松懈,隔三差五就会发起强硬的攻势。 萧望之平静地说道:“我会带镇北、泰兴和广陵三军西进,坪山军依然会留在此地,此外再加上宁远、奉福和定威三军,这四军依然可以守住积善屯防线。” 李景达想了想,萧望之的这个决断倒也不算托大,可他仍旧不太放心地说道:“下官之意,国公离开定州,恐怕将士们会军心不稳。” 萧望之却微笑道:“这就要拜托李兄了。” 李景达怔住。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始终无法在定州发展出自己的势力,随着战事的爆发也逐渐认命,接受自己是个局外人的事实,没想到此刻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萧望之继续说道:“李兄,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心中不太爽利,但是请你相信,萧某对你本人并无丝毫偏见,一切只是为大局考虑。如今大齐国运就在我辈军人手中,往前一步是光宗耀祖,往后一步是万丈深渊,没有人能置身事外。积善屯防线乃至定州各地的安危,尽皆系于李兄一身。” 李景达望着他的双眼,颤声道:“国公真的信任下官?” 萧望之毫不迟疑地说道:“我信。” 这一刻李景达脸上浮现极其复杂的神情。 有释然,也有感激。 他没有多言,起身朝着萧望之郑重一礼。 目光无比坚定。 (本章完) 533【大风起兮云飞扬】(四) 靖州东线。 翠亭以西,莒县。 先前那一战吃掉术不列麾下六千余人,陆沉并未趁势进攻长寿县,而是让各部兵马直接退到翠亭以南,让北边的景军摸不清他的下一步动向。 虽然在那场战斗结束的时候,陆沉向厉冰雪表明将会援救雍丘,但他并未号令各军直接西进,并且让先前离开的一万骑兵绕了一个圈,眼下暂时停留在靖州安平军驻守的项城等地。 简而言之,从北边景军的视角看来,东线的齐军有三个选择,其一是驻守原地,其二是援救雍丘,其三则是直接北上,兵峰指向北燕的京畿地区,像一年多前那样再奇袭一次河洛城。 一座被充作临时节堂的简朴官宅内,厉冰雪看着伏案桌前写写画画的陆沉,心情颇为复杂。 京城叛乱平定后,她和陆沉算是互相明确了心意,纵然未来依旧一片迷雾,于她而言却已经足够。 她从未忘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也知道林溪和王初珑都是这世间极好的女子,因此不会奢求太多,能够从陆沉口中听到“我心亦如是”这五个字,便足以支撑她走过漫漫岁月。 但情之一字,终究理不清剪不断。 分隔两地的时候,她可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军务之中,顶多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心中泛起一抹涟漪。 如今朝夕相处,哪怕只是短短几天时间,难免会有些许悸动。 好在她足够冷静和克制,陆沉也非那种口花花的性情,这对同样优秀出众的年轻男女相处之时,谈论的依旧是眼下的战局,刻意避开了那些很私隐的话题。 想到这儿,厉冰雪不由得又担心起雍丘城里的父亲。 她无时无刻不想率领飞羽骑兵日夜不停奔袭至雍丘城外,但她很清楚如今漫长的战线上,任何举动都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既然父亲将临时指挥大权交给陆沉,她必须要压制着心中的焦急,而且她相信面前的年轻男人能够找到决胜之道。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长吁一口气,回头看向厉冰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厉冰雪走上前来,那些纸上的墨迹她看不太明白,于是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陆沉道:“石泉城外之战的结果,庆聿恭肯定早就收到了,但是从斥候打探的消息可知,无论新昌城里的陀满乌鲁部,还是长寿县城里的术不列部,这些景军目前都没有任何动静。” 厉冰雪微露不解:“景军接连败了两场,龟缩城中有何不正常?” 陆沉缓缓道:“开战至今,景军实际上也只败了这两场,而且损失不算惨重,不至于因此士气低迷。至于西风原和雍丘那两场,我和厉都督的判断相似,这应该是庆聿恭有意在消耗燕军的兵力。按照陛下的推测,景国皇帝会在一年之内吞并燕地,在这之前肯定要解决燕军内部的顽疾,借我军之手打残燕军既能达成这个目的,也可进一步加深伪燕国内对大齐的仇恨。” 厉冰雪沉吟道:“也就是说,景军不该因为这两场小败就偃旗息鼓?” “没错。” 陆沉起身拿来地图摊开在桌上,指着靖州东线说道:“正常而言,如果庆聿恭想顺利地夺回雍丘,首先要做的就是阻截我军援兵,对不对?” 厉冰雪点了点头。 陆沉继续说道:“作为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庆聿恭肯定明白想直接挡住我军救援雍丘不太可能,因为我军可以从不同方向接近,他没有能力直接在雍丘外围扎出一道坚不可摧的围墙。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利用兵力上的优势攻击其他地方,逼迫我军各部留在原地,就像他在定州那边做的安排一样。那部分景军一直在强攻积善屯防线,让萧叔不得不亲自坐镇。” 厉冰雪渐渐回过味来,蹙眉道:“你是想说,庆聿恭似乎并不介意我军各部援救雍丘?” 陆沉脑海中浮现“围点打援”这四個字,但很快他又觉得这不太符合常理。 雍丘城周遭的地形很开阔,不存在绝对的险道,大齐军队可以步步为营向前推进。 围点打援的奥义在于被围困的那个点局势很危急,援军不得不忽略一些风险强行救援,但如今雍丘城依旧稳固如山,有厉天润指挥守军稳定军心,再加上城内足够的粮草作为支撑,短时间内不会有危险,外围齐军可以看清局势再行动。 但是有一支援兵不同。 想到这儿,陆沉神情微变:“有两种可能,庆聿恭有把握快速攻下雍丘,或者他真正想对付的人是萧叔。” 厉冰雪朝地图上看去,在目前计划中的几条援兵路线,只有萧望之率领的淮州军精锐将要穿过北燕境内,而那里才是景军真正掌握的地盘,目前己方并不清楚那里的具体情形。 她有些担忧地问道:“要不要立刻通知萧都督?” “这是当然。” 陆沉渐渐冷静下来,在房中来回踱步。 厉冰雪知道他在思考,于是安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地图上的某处,锋芒微露。 “他想请君入瓮,我们就移山填海!” …… 雍丘城外。 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早春时节,这是一个无比适合踏青郊游的好天气,但是对于雍丘城头上的靖州军将士而言,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浴血厮杀。 景军已经越来越熟练攻城的默契配合,尤其是那些随军匠人制作的攻城器械,为他们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自从现在的景帝登基后,景廉族不断加快对齐人文化的研究和学习,而且不同于那些只知附庸风雅的蠢人,景帝深谙文化和实用技艺这两者都重要的道理。 如今的景军不光是勇猛剽悍,他们身上精良的甲胄与军械,在面对齐军时丝毫不落下风,不再是当年那支只靠蛮力和凶狠打天下的军队。 城上的守军自然也能感觉到这一点,不过他们的心态依旧很平稳。 这段时间景军发起过多次攻势,从始至终都无法威胁到雍丘四面防线,故而当今天景军再度袭来,守军虽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但也没有丝毫慌乱之意,如同本能一般准备着坚守城池。 景军像之前那几次一样摆开阵势,主攻方向依然是雍丘北城和东城,其余两面则只是佯攻。 战事遽然爆发。 大量投石车在城外摆开架势,一轮又一轮的飞石朝城头砸来,其中还间杂着带起滚滚黑烟的火石。 城头上的靖州军将士渐渐察觉到不太对劲,今天景军的投石车似乎完全不在意自身的损耗,飞石砸击的时间和频率相较以往都要高出很多。 北面城楼之下,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冷静地观察着城外的情况。 经过这段时间的攻守较量,他对景军的行动规律有了一个大概的掌握,庆聿恭从来没有倾尽全力,先前那些进攻说不好是试探还是折磨。 然而这一次景军动用的兵力明显要比过往更多。 景军的投石车终于停下,仇继勋正要让人将情况告知厉天润,目光忽地一凝,然后快步走到墙垛后面。 景军阵地中后方,有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 “王旗?!” 仇继勋面色微变,之前景军的所有进攻中,庆聿恭本人应该没有出现在阵地上,至少这面代表他的常山郡王之旗是首次出现! 他不敢拖延,连忙让人去向厉天润禀报,同时下令各部打起精神准备迎敌。 那杆王旗出现在阵地上,景军从上到下无不心怀激荡。 能够来到雍丘城外的景军自然是庆聿恭最忠心最精锐的部属,王旗对他们的鼓舞无需多言。 先锋军朝着高耸的雍丘城逼近,庆聿恭策马立于王旗之下,平静地望着远方的城墙。 片刻过后,他扭头看向侧后方,道:“今天大军攻城会给你的人创造一个抵近观察的机会。” 那里站着一名文士装扮的中年男子。 他叫仲晓通,现为常山郡王府幕僚之首。 其父年轻时便逃难到景朝境内,曾经做过庆聿恭之父庆聿定的幕僚,仲晓通算是子承父业,而且颇得庆聿恭的信任。 庆聿恭的语气很平和,但是仲晓通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他依旧记得当初在河洛城上的那番对答的每个字,沉稳地躬身答道:“小人必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庆聿恭微微颔首,从容道:“本王已经告知纥石烈此事详情,他今日负责指挥攻城,同时会配合你的人行事,下去安排吧。” “是,王爷。” 仲晓通一礼应下。 位于庆聿恭右侧的庆聿怀瑾静静地听着,仲晓通以及那些人就是她这次特意返回河洛带来的人手,也是攻破雍丘坚固城防的关键所在。 她脸上不由得泛起期待的神情。 庆聿恭转头看了她一眼,道:“这一战没有你想的那么轻松。” 庆聿怀瑾微微一怔,随即不解地说道:“父王,难道这样还不能破城?” “破城当然可以。” 庆聿恭回首看向雍丘城,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是对于厉天润这样的人物来说,破城也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本章完) 534【大风起兮云飞扬】(五) “这只是一个开始。” 庆聿怀瑾将父亲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然后仔细地观察着远处的战事。 所有人都知道,攻城是一个很艰巨的任务,尤其是面对雍丘这样高耸坚固的大城,以及身经百战的南齐靖州军主力,难度瞬间上升数十倍。 按照常理来说,相较于注定会出现大量伤亡的强攻,围城才是最合理的策略。 在围城的期间也可以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譬如向城内抛入尸体引发瘟疫、在水源或者河流上游筑坝蓄水、在城外堆积土山抹平城墙的阻隔,更有甚者会在城外直接修筑一道城墙彻底封死,这都是兵书上有记载的例子。 有些手段景军已经使用,但是收效甚微,毕竟城内亲自坐镇指挥的是厉天润,凭借他极其丰富的阅历和精湛的兵法造诣,足以让齐军从容应对这些麻烦。 有些手段则难以用上,因为雍丘城内的储备实在太充足,又有厉天润鼓舞士气,齐军完全可以坚守个一年半载。 退一万步说,就算景军可以做到绝对的围困,城内的齐军可不是孤军深入,南齐边军自然会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 如是种种,决定景军必须要不断地尝试强攻,而且这种攻势不一定徒劳无功。 守军也是血肉之躯,也会出现慌乱和失误,或许就会出现破城的机会。 但是今天显然没有这样的机会。 庆聿怀瑾只能看到北城的情形,虽然她早已主动脱离军务,但从小跟在庆聿恭身边耳濡目染,不缺少最基本的见识。 景军的攻势张弛有度,纥石烈在前线的指挥颇有章法,对于各种攻城器械的搭配使用也非常合理,但是依然无法有效威胁到齐军的城防。 就像先前那几次进攻一样,双方依然在比拼底力。 庆聿怀瑾脸上并无紧张之色,她的视线离开厮杀最激烈的外城门,不断看向两侧。 城门两侧各有一段二里多长的城墙,这里并未被景军忽视,当壕沟被再度填平后,大型云梯依附城墙,景军锐卒在将官的指挥下不断逼上。 而在坚固的蒙皮战车掩护下,一群同样身披甲胄的景军没有参与战事,悄然探查着城墙之下的土质。 一个多时辰过后,景军的攻势最终还是被守军打退,但是这一次他们没有立刻收兵回营,反而维持着先前的阵地,做出随时都会卷土重来的姿态。 守军自然不敢大意,伤员下城接受治疗,养精蓄锐的后备兵力上城接替防守,以应对景军的下一波攻势。 北面城楼之内,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河阳军都指挥使张展、亲卫营主将戚守志以及十余位中级将领分列左右,看着主位上的大都督厉天润。 今天上午这一战,主要是北城和东城承受的压力比较大,仇继勋和张展作为亲历一线的主将,尽量简洁地叙述了战况。 厉天润沉思片刻,缓缓问道:“在你们看来,敌军今天的进攻与以往有何不同?” 仇继勋和张展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有些迟疑不定。 尤其是仇继勋,因为今天北城外面景军阵地上矗立着庆聿恭的王旗,直到此刻那杆大旗依然迎风招展。 起初仇继勋以为庆聿恭要亲自指挥景军,说不紧张是假话,毕竟人的名树的影,庆聿恭能有今日之名望完全是靠着实打实的军功,没人敢轻视这样的对手。 但是随着战事的展开,仇继勋发现庆聿恭只是一個旁观者,真正在前线指挥景军的依然是那个老对手纥石烈。 此刻听到厉天润的询问,仇继勋仔细回忆了一番,不太笃定地说道:“大都督,今天景军加强了对城门两侧城墙的进攻。之前几次他们的主攻区域在外城门,今天做了一定的调整。” 另一边张展点头道:“没错,东城这边也是类似的情形。” “两侧城墙?” 厉天润神情淡然,稍稍沉默后说道:“景军下午肯定还会攻城,你们在城墙两边增派兵力,这里应该会是景军的突破点。” 仇继勋和张展立刻垂首应下。 厉天润又看向戚守志说道:“亲卫营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具体是何准备,戚守志自然早就知晓,毫不犹豫地说道:“末将领命。” 正如厉天润预料的那般,景军在正午再度发起进攻。 两军一交手,守军将士便感觉到对方施加的压力远远胜过上午。 尤其是城墙两边,景军的攻势更加凶猛。 一队又一队凶悍勇猛的景廉人凭借大型云梯接近城墙,然后直接从云梯攀附而上,与此同时,数十辆轀轒车出现在墙角附近,为景军步卒提供可靠的庇护。 纷繁喧杂的战场上,轀轒车下方的泥土被快速挖掘出来。 守军将士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冲上城头,滚木、礌石、叉车、狼牙拍等器械轮番上阵,不断造成大量杀伤。 对于负责先登的绝大多数景军来说,这是一趟有死无生的旅程。 他们的攻势比上午更加猛烈,但是遭遇的还击也更凶狠,毫无疑问守军主将在兵力部属上已经做了调整。 景军锐卒要么死在向上的途中,要么被人数占优的齐军从城头上杀死推下,在战事的初期阶段,他们的损失远在守军之上。 很惨烈,但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无论是前线负责指挥的纥石烈,还是坐镇后方大阵之中的庆聿恭,对此都能看得分明,但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进攻的鼓声持续回响,景军的伤亡逐渐在扩大,鲜血不断泼洒在斑驳的城墙上,战场之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庆聿恭面无表情地看着,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世上终究不缺少天赋之才。如果不是站在对立面,其实我很想见一见那个陆沉,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脑子里会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庆聿怀瑾当然知道父亲的感慨因何而来,不知为何,她忽然脑子一热,直白地说道:“父王,将来覆灭南齐的时候,可不可以招揽陆沉为大景所用?” 其实这句话不算出格,景朝对于齐人的接纳意愿不低,如今朝堂上就有不少齐人出身的高官,譬如尚书令赵思文和主奏司提领田珏,那都是景帝颇为信任的重臣。 以陆沉这几年表现出来的能力,如果他肯诚心归顺,景帝想必会给他一个发挥才能的舞台,故此周遭的将领们听到这句话并无诧异之色。 庆聿恭转头望着自己最疼爱的长女,目光温和淡然,微笑道:“自然可以。” 这一瞬间庆聿怀瑾有些尴尬,因为父亲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奇怪的意味。 庆聿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回首前方高耸的城墙,下令道:“告诉纥石烈,破城之后第一波攻势不要太猛,小心齐军另有埋伏,要用添油之法。” 传令官领命而去,很快就将军令传达到纥石烈耳中。 纥石烈拱手应下,随即目光望向东边那一段城墙下方的几十辆轀轒车,再度发起进攻的号令。 东边城墙之上,清徐军掌团都尉穆南江神情凝重。 景军今天的状态着实不同一般。 无论是持续时间之长,还是进攻强度之凶猛,都要远远超过上午。 他已经不记得打退了敌人多少次攻势,从一开始可以从容地调兵遣将,到现在他必须要亲自领兵填补防线,景军就像源源不绝的蚂蚁,承受着极大的损失持续不断冲击城防。 又杀退一波敌人之后,大口喘着气的穆南江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抬头望天,这才惊觉竟然已经夕阳西下,而景军依然没有罢兵的迹象,难道他们打算一直战到深夜? 便在这时,一名亲兵躲在墙垛后面,高声道:“都尉,不太对劲!” “何事?” 穆南江走上前去。 亲兵指着下方说道:“敌人退兵了!” “退兵?” 穆南江顺势向下望去,只见下方那些景军战车确实在后退,包括之前一直依附在城墙外面的各种云梯。 他不禁微微一怔,刚刚才经历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打退敌人,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难道真的退兵了? 穆南江朝远处望去,城墙其他区域的景军依然在进攻,守军将士并未松懈下来,唯独他这一段的景军朝外退去。 这一幕显得太过诡异,对于训练有素的景军来说,退兵必然是全军撤退,不可能只有这一部私自撤退。 猛然之间,穆南江一个趔趄,周遭的同袍也同时出现站立不稳的情况。 “轰!” “轰!” “轰!” 这是一种奇特的响声。 如闷雷,却非从天上来。 在脚底,接连不断。 下一刻,穆南江和将士们只觉天旋地转。 身体开始下坠。 而在其他地方的守军将士和城下内部的民夫眼中,看到的是一幅极其恐怖的画面。 大地震颤,起伏,抖动。 雄伟坚固的雍丘外城,北城东边靠近拐角一带,二十余丈长、将近六丈高的城墙朝下方陷落。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灰尘飞烟瞬间遮蔽一切,随即直上云霄。 城墙垮塌,空门大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本章完) 535【大风起兮云飞扬】(六) 将时间推回到半年之前。 那时候景军刚刚南下,定风道还在齐军掌握之中,定州北部亦未遭受景军铁骑的蹂躏。 庆聿恭率军驾临河洛,着手加强对边境消息传递的管控,同时在河洛城内肃清织经司的密探,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查明河洛突兀失陷的原因。 那段被陆沉命人炸塌的城墙重新修缮,但是当初的痕迹没有完全抹除。 当时通过谋良虎的复述,庆聿恭不需要太久便知晓陆沉所用的穴地攻城之法。 身为久经沙场的名将,他当然不会忽视这种从未见过的手段,当即便让王府幕僚之首仲晓通主持研究此事。 穴地攻城有两个难点,其一是挖掘地道要注意方位的选择,其二则是火药必须具备足够的威力,否则无法造成瞬间垮塌的效果,城墙顶多只是下沉一段距离。 对于高度接近六丈的雍丘城墙来说,仅仅是稍微下沉显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是只要能明确方向,后续的钻研其实不算特别困难,譬如过往人们只是用火药来制作烟火,没人尝试将火药用在战场之上。 仲晓通凭借庆聿恭授予的权力,召集景燕两地无数能工巧匠,终于制作出威力足够的火药。 庆聿恭并不在意被人嘲笑模仿一个年轻后辈,他在意的只是能否在战场上发挥作用。 等到仲晓通在后方完成所有试验和准备,庆聿恭立刻就让庆聿怀瑾带领千骑将那些人和火药接到前线。 此时此刻,雍丘北城东边那段垮塌的城墙,证明景军从上到下的付出没有白费。 这座极其坚固的雄城已经被打开一道缺口,对于勇猛剽悍的景军锐卒来说,接下来就是通过这道缺口彻底击溃守军的良机。 庆聿恭平静地望着前方,脸上并无得意之色,淡淡道:“晓通,做不出更多的火药?” 仲晓通站在旁边,愧然道:“禀王爷,小人已经尽力,但是这种火药有种原料很稀有,目前找不到更多,只能做出这么多的分量。” “这次已经够了。” 庆聿恭没有怪罪,温言道:“只是别忘了继续收集,将来还能用得上。” 仲晓通垂首道:“小人领命!” 雍丘北城,当灰尘逐渐平息,守军将士依然没有从震惊恐惧中清醒过来。 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敬畏,无论九五之尊还是贩夫走卒,当他们见到这种翻天覆地的恐怖景象,反应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因为这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 正如当日河洛城上的景军,在城墙垮塌之后便陷入严重的混乱,战力下降得飞快,否则陆沉怎能以相近的兵力破城而入? 北城内部某座高楼之上,身形瘦削的厉天润遥望着那段垮塌的城墙,缓缓道:“原来如此。” 这场他和庆聿恭之间的矛盾相争,细微处存在一些难以解释的疑点。 比如庆聿恭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领兵来到雍丘城下,打又不打退又不退,这显然不是一位成熟主帅该有的判断力。 厉天润知道他受到景帝的逼迫,但以庆聿恭的地位和名望,他完全不至于一定要身陷险境。 这样一来,只能说明他有办法在较短的时间内攻破雍丘。 厉天润确实猜不到庆聿恭的心思,但他同样可以提前做些准备,故此面对眼下很危险的局势,这位靖州大都督没有丝毫慌乱,平静地说道:“向仇继勋和戚守志发令,然后你可以去准备了。” “是,父帅。” 站在一旁的厉良玉垂首应下。 很快,城内响起一阵阵悠扬的角声,传到四面八方,也传到北城各部将士们的耳中。 当此时,景军精锐在先锋大将纥石烈的指挥下,正以两种方式对雍丘北城发起汹涌的进攻。 其一是城墙其他区域的景军,他们在先前并没有撤离,因为那一段城墙的垮塌不会波及到他们,所以这个时候趁着守军将士心神大乱直接发起更加凶悍的强攻。 其二则是纥石烈早已准备好的两千锐卒,此刻正飞快地冲向那段垮塌的城墙,他们会尽快通过此处进入城内。 战场上的时机转瞬即逝,景军自然不会错过。 北面城楼之下,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听到角声后,当即下令道:“各军切勿慌乱,依照位置顺序撤离下城!” 亲兵们飞快传达命令。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刻城墙已经垮塌,景军不可能只派那两千人入城,接下来必然是源源不断的大军突入。 这时候正在冲击城墙其余区域的景军猛然发现,虽然守军出现了慌乱的情绪,阵型也没有先前那么严密,但是在那些将官的指挥下,守军居然没有陷入崩溃! 他们自然不知道,厉天润很早就反复叮嘱过各级将官,无论发生怎样未知的情况,都要稳定军心保持最基本的建制。 因此这些人在短暂的震惊后相继冷静下来,在他们的带动和安抚下,守军虽然不如之前那般强悍,但也没有出现涣散的迹象。 至少,他们可以遵照仇继勋的安排,逐步退下城墙。 缺口这边,两千景军精锐大步冲来,他们单手握着兵刃,另一只手按着碎石,如履平地一般越过,将景廉人善于攀爬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然而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不是惊慌失措的守军和民夫,而是一群严阵以待杀气冲天的悍卒。 亲卫营都尉戚守志手持长刀,冷峻的目光盯着前方的景军,从胸腔中迸发出一个音节。 “杀!” 两千余将士异口同声,列阵向前。 “杀!” 一边是追随厉天润身侧的精锐亲卫,一边是纥石烈精挑细选的虎贲之士,这场争夺缺口的厮杀从一开始就显得无比激烈。 戚守志早已告知所有将士,他们不是要杀光这些从缺口突入的景军,而是要挡住他们的去路,避免那些守城同袍被对方抄截退路。 换而言之,他们只是要为同袍们争取到足够的撤离时间。 城外景军阵地前沿,纥石烈密切关注着战局。 城墙上的守军正在撤退,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缺口处的先锋遭到非常顽强的抵抗。 “大祥隐,王爷有令!” 一名传令官飞马来到近前,然后说道:“敌军在城内并无埋伏,现在可以大军出击,从缺口处击溃齐军防守!” “遵令!” 纥石烈拱手一礼,旋即示意部属发出进军号令。 鼓声回荡之际,城外的景军步卒大阵开始变动,在纥石烈的指挥下以三千人一队,连续冲向雍丘北城的缺口。 与此同时,齐军慌而不乱,依靠戚守志率领亲卫营挡住缺口,清徐军各部依次撤退。 或许有一些刚强的士卒无法理解,他们觉得现在最好的应对还是死守缺口,同时不能让出雍丘外城,但是各级将官一丝不苟地执行厉天润的军令。 不到半個时辰之内,齐军已经撤下城墙,景军紧追不舍。 残阳似血,笼罩于大地之上。 硝烟处处,不断有人倒下。 “撤!” 在收到仇继勋让人发出的讯号后,戚守志带着战力卓绝的亲卫营且战且退,一直来到内城附近。 越来越多的景军从城墙上和缺口处进入北城,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马平川,而是另外一道城墙。 景军对此并不意外,因为雍丘本来是北燕的城池,他们对这座大城内部的情况并不陌生,当然知道攻破外城只是一个开始,里面还有一道内城。 但是和高耸坚固的外城相比,高度不到两丈的内城显得格外渺小,景军完全有信心直接踏破。 天色逐渐昏暗,景军已经占据内外城之间的狭窄区域,纥石烈在亲兵的簇拥中直接穿过已经打开的雍丘北门、瓮城和内城门,来到这片狭窄区域内,看着前方明显矮了一大截的内城和上面的守军,毫不犹豫地说道:“进攻!” 这一次景军不需要大型云梯,只靠着两个人能轻易抬起的长梯搭在城墙上,便可攀附而上! 守军此刻的处境更加艰难,因为他们能够动用的器械很有限,无法对景军造成太大的杀伤。 一想到今天便能击溃齐军的防守,说不定还能直接生擒厉天润,纥石烈的心情无法克制地激动起来,不断催促麾下勇士发起最后的强攻。 便在这时,一直紧盯着雍丘内城墙的纥石烈视线中忽然出现一些黑点。 紧接着,黑点越来越多,犹如景军之前使用的投石车一样,从内城墙后面抛出,从上方落入景军阵中。 “小心!” 景军相互提醒,刀盾兵连忙举起大盾抵挡。 “砰!” “砰!” “砰!” 碎裂之声不断响起。 这片狭窄的区域内聚集了至少七八千景军,很多人根本无处躲避,他们本以为对方在城内藏着无数投石车,以为砸在身上的会是飞石,不由得泛起绝望的情绪。 不过接下来他们就知道不是飞石,落下的只是一个个陶罐,这显然无法造成多大的伤害。 陶罐碎裂之后,一些奇怪的物事落在景军身上和地上,泛起一股浓重难闻的气味。 绝大多数景军还没反应过来,纥石烈却面色巨变,凄厉地吼道:“撤退!” 下一刻,无数火箭从对面飘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几近完美的弧线,落在内外城之间的这片区域。 景军就算再笨拙也知道这些火箭和先前陶罐的作用,他们脸上泛起惊恐的情绪,面对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的雍丘内城,几乎所有人都同时转身发足狂奔。 然而火箭落下之后,火星四处溅射,但凡沾染上一丁点陶罐中的物事,火星便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蔓延开来。 大火骤然而起,景军先锋陷入一片火海。 宛如人间炼狱! (本章完) 解释一下关于炸城墙的问题 书友们好,首先在我个人的理解里,角色是没有上帝视角的。 具体到几个比较重要的点,第一景军以前从来没有用过火药,这很容易造成一个思维误区。 第二,穴地攻城的关键不只是火药,如何从地底挖坑放置炸点也很重要,所以这是庆聿恭在半年前就让人去研究这個问题的原因(第464章),以他所拥有的权力和资源,我个人感觉半年时间不算很夸张,至少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毕竟不是三两天就轻易复制出来。 第三也是前面反复提过的一点,庆聿恭非常注意情报的保密,仲晓通去做这件事不可能再让南齐这边探查到什么秘密,只是这部分情节没有必要细写,所以一笔带过了。 历史上很多新东西确实会存在一个临界点,比如我国古代火药一开始是方士炼丹中发现的,春秋时期就有记载,但一直都是用于民生,首次真正用于实战是在五代十国时期,《九国志》里面郑翔传有过类似记录。 在郑翔之前难道就没有人想过把火药(不是火)用在战场上吗?从史书的记载来看,确实没有。 总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在这里陆沉就是这个人,但他不是最后一个。 另外,虽然厉天润确实没有想到庆聿恭可以复制火药,但是他也做了足够全面的准备,内外城之间狭窄的区域就是他给景军设置的坟场。 话说回来,已经写完的章节需要另外的解释,这是我的问题,没有写好,向书友们诚恳致歉。 继续码字去~~ 《九锡》解释一下关于炸城墙的问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36【大风起兮云飞扬】(七) 在景军将雍丘北面外城墙炸塌一段之后,其他方向的战事渐趋平缓。 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缺口,景军当然没有必要继续徒然折损精锐,毕竟攻城方绝大多数时候都要比守军承受更大的损失。 实际上如果不是为了避免引起守军的警觉,景军只需要进攻一面城墙就能达到战略目标,但是庆聿恭为求万全,依然按照既定的节奏,如同之前那几次攻城一样摆开攻势,只是在强度上有所提高,这也符合景军较为紧迫的需求。 打开缺口后,景军要做的就是通过这个点不断蚕食守军的防线,最终彻底攻破雍丘的城防。 前半段他们的进展很顺利,守军在缺口出现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堵住缺口并且继续在城墙上死战,要么主动选择后撤。 但是这段长十余丈的缺口显然太大,光靠守军想要填住恐怕只会耗尽所有的后备兵力。 于是齐军开始后撤,厉天润拿出麾下的亲卫营暂时补防这段缺口,这一切都发生在纥石烈和庆聿恭的眼皮子底下。 景军顺势涌入北城,准备一鼓作气摧毁内城防守,正如当初朱振打开北门引靖州军入城所做的那样,彻底搅乱守军的防线。 就在这个关口,一场极其惨烈的大火阻断了景军前进的脚步。 内外城之间的狭窄区域,成为这支景军先锋的葬身之所。 厉良玉站在内城墙居中的区域,面色镇定地望着陷身火海的景军精锐。 这一刻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多年前的一個场景。 那是景燕联军时隔多年发起的南侵之战,一支景军翻过茫茫双峰山脉奇袭广陵,厉冰雪率飞羽营顺江而下驰援,等到她得胜返回靖州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将一个方子如同献宝般送到厉天润面前。 厉良玉印象中的妹妹从未有过这般激动的神态,然后便从她口中得知这张方子做出来的东西如同奇火,可以在守城的时候发挥奇效,也是在那天他第一次听到陆沉的名字。 后来按照厉天润的安排,这张方子交由厉良玉保管,利用闲暇时间组织人手进行试验,最终确保可以做出能够发挥效果的奇火,只不过靖州军从来没有用过。 直到此时此刻,大火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只要沾染上一点火星就会点燃,并且极难扑灭,那些耀武扬威的景军锐卒哪怕是在地上打滚,火焰依然顽强地灼烧着。 厉良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连忙侧身行礼道:“父帅。” 厉天润目光沉静,跟随他而来的十余位将领却无法做到这么淡然,他们望着下方凄惨的景象,脸上没有半点不忍之意。 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让景军取得胜利,靖州军将士的下场将会更加凄惨。 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身残忍。 其实这些将领心中都有些后怕。 景军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从未使用过火药,陡然用出这种手段炸塌城墙,如果靖州军毫无防备的话,破城将会成为必然。 一念及此,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无比庆幸地说道:“幸好大都督提前预料到景军会用这样攻城的手段,然后在这里设置陷阱,此番足以重创景军的士气和实力。” 这当然是对景军的致命一击。 对士气的影响且先不谈,第一时间涌入城内的是景军精锐中的精锐,这种决胜时刻的攻坚力量不可能是普通士卒,他们进入这个狭窄逼仄的空间内,面对这种古怪又猛烈的大火避无可避,造成的损失哪怕是拥兵数十万的庆聿恭都难以承受。 在众将敬佩的目光中,厉天润摇头道:“本督并未猜到庆聿恭的具体方略,但是这并不重要,无论他千变万化,终究还是要落在破城二字之上。” 众将不由得纷纷点头。 “景军退兵了。” 厉天润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其他人精神抖擞,随即便听他说道:“戚守志。” “末将在!” “你领亲卫营立刻追杀出去,到外城门为止。” “末将领命!” 戚守志高声应下,然后在其余武将羡慕的注视中,率领亲卫营即刻杀出! 大火中的景军先锋损失惨重,纥石烈因为处在很后的位置,所以没有直接被波及,但是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这位大将已然目眦欲裂。 他一边下令救援前方的士卒,一边双目喷火望着远处的内城墙。 此刻他心里在滴血。 之前按照庆聿恭的安排,强攻外城的步卒在景军序列中虽然不算弱,但肯定也不是最强的精锐。如果换做正常的攻城战,那些精锐肯定要承担先登的重任,但是这次己方有更简单的法子打开缺口,精锐自然要留在后续的攻坚之中。 也就是眼前雍丘不到两丈高的内城墙。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惊慌失措的守军,而是这场一旦沾染就很难扑灭、只需要些许火星就能引燃的古怪大火。 这样的损失对于任何一位主将来说都极难接受。 后方传来撤军的命令,纥石烈咬牙命令士卒后退,伤势较轻的人还能带回去,大部分陷入火焰里翻滚的先锋精锐只能放弃。 守军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戚守志率领亲卫营从两边侧门绕出,朝着撤退中的景军发起强势的追击。 纥石烈指挥部属且战且退,在外城门附近等到庆聿恭派来的援兵,如此才顺利地退回阵地,守军重新夺回雍丘北门。 今日这场大战终于落下帷幕。 夜色中的雍丘城如同一头受伤的巨兽。 北城那段缺口就像巨兽身上滴血的伤口,但是这头巨兽依然高昂着头颅,城内那场大火和景军丢下的两千余具尸体证明,任何敢轻易靠近它的人都会被一口咬断脖子。 景军中军阵地。 纥石烈的脸色无比阴沉和愧疚,近前单膝跪地道:“末将领兵不利,恳请王爷降罪!” 按理来说,守军准备的这一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连庆聿恭本人都没有想到,这并非是他指挥的错误,自然也就是非战之罪。 但是纥石烈仍旧极其痛心,因为这一战损失的是景军最强的兵力,想要培养出一个这样的士卒至少需要三年时间! 凛凛夜风之中,周遭一片死寂,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声响。 庆聿恭从夜色中的雍丘城收回目光,冷静地说道:“不必急着请罪,城内大火有何诡异之处?” 纥石烈答道:“回王爷,引火之物置于密封完好的陶罐之中,砸碎陶罐后似泥水四处飞溅,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引燃,蔓延速度极快,而且极难扑灭。” “父王,陆沉几年前在广陵城用过这种奇火。” 庆聿怀瑾面露羞愧,广陵一战她虽然未曾亲历,但也听逃回来的将士说过此事,只是一来时间久远,二来齐军后续一直没有用过,三来这种奇火只有在相对狭窄的空间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否则恐吓的效果远胜过真实的伤害。 “陆沉……” 庆聿恭神情复杂,他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个年轻人,但此刻显然不能自乱阵脚,于是看向纥石烈说道:“战死的将士要做好记录,伤兵即刻送到后方城池治疗,烧伤和烫伤历来很棘手,不能留在前线耽误救治。” 纥石烈应道:“是,王爷。” 庆聿恭环视周遭,稍稍提高音调:“攻势受挫,敌军又有这种奇火,本王知道尔等心中必然忐忑。但是本王希望你们明白,敌军这种奇火数量肯定不多,否则只要我军靠近城墙,敌军便可泼洒引燃,如此一来我军哪有机会攻城?故此,这已经是敌军最后的挣扎,如今北城缺口已破,接下来我军只需顺着这个缺口不断进攻,必将击溃敌军的防守。” 他没有否认守军所用奇火的杀伤力,但是他的分析没有任何问题。 这种奇火只能是奇招,齐军拥有的数量肯定有限,否则景军怎么有机会接近城墙? 周遭众将的表情渐渐恢复正常,望向前方雍丘城的眼神里浮现几分狰狞之色。 安抚军心之后,庆聿恭心中暗暗一叹,他知道这座雍丘城即便出现一道缺口,景军想要拿下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正如战前他对庆聿怀瑾所言,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不仅在于城内守军的顽强和厉天润的手段,还在于破城之后,齐军援兵必然会不顾一切奔袭而来。 一念及此,庆聿恭缓缓转头,看向东北方向的夜幕,目光晦涩难明。 …… 在雍丘城东北方向很遥远的地方,北燕京畿之地的东南部,这里是燕齐接壤之地。 东边就是极有名气的雷泽平原。 这里对于景军来说肯定是很不美好的回忆,前有万余主力被歼灭,后有谋良虎以身为饵最后战死。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春上午,辽阔的平原之上,一支大军现出踪迹。 镇北军、泰兴军、广陵军,这些来自大齐淮州都督府的虎贲之师依次出现。 中军之内,两杆帅旗迎风招展。 大齐荣国公、淮州大都督萧。 帅旗之下,萧望之策马而行,前方就是北燕疆域。 (本章完) 537【大风起兮云飞扬】(八) 从军容风貌来看,将要穿过雷泽平原的淮州三军以及都督府亲卫营显得很不错。 积善屯防守战打得确实很艰苦,但是萧望之在后半段就有意轮转镇北三军,一方面让定州各军适应景军进攻的强度,另一方面主要是让麾下几支精锐得到休整,否则很难完成后续的作战任务。 所以灭骨地和奚烈的感觉没有错,齐军后面的防守力度有所下降,这不是萧望之故意示弱,而是他们最直观且正确的感受。 前方出现两条道路。 其一是西北方向,数十里外便是北燕境内的藤县,经过藤县之后便能沿着官道一路冲向河洛。 其二是西南方向,穿过北燕京畿地区和沫阳路的接壤地带,一路斜插至雍丘城北方,也就是庆聿恭所率景军主力的身后。 这显然不需要迟疑和犹豫。 裴邃、康延孝和萧闳等人早已清楚自己的使命。 但就在这时,一道军令传来,淮州军在平原小镇陈官附近停了下来。 众将来到中军,便见萧望之站在道旁,双手摊开握着一张简易的地图。 “大都督。” 众将齐声行礼,同时心里略感奇怪。 以萧望之的领兵之能,当然不可能事到临头才决定行军路线。 在淮州军还没有从积善屯防线撤下来之前,萧望之便已经告知众将具体安排,一旦离开雷泽平原进入北燕境内,淮州军将会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路线穿插行进。 这样的挺进当然无法避免引起敌军斥候的注意,没有人会认为己方能够大摇大摆、无人察觉地摸到景军主力的后方。就算景军目前的重心放在雍丘城和积善屯防线这两处,庆聿恭也不会忽略其他地方的动静,这是一名主帅最基本的素养。 因此淮州军只求一个快字。 无视行进路线上的北燕城池,无视对方少量兵力的袭扰,一鼓作气斜插过去。 这样一来即便庆聿恭收到消息往北撤退,淮州军依然可以挡住他们的去路,等到那个时候,其他几路军队就能包抄过来。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需要勇气和魄力的决策。 此刻萧望之望着地图,视线停留在西北区域,这让裴邃等人有些不解。 西北方向一直通往河洛。 难道大都督突然要改变想法,不去抄截庆聿恭的后路,反而要像当初陆沉那样直取河洛? 众人很快就否定这个猜想。 庆聿恭不会上同样的当,虽然他在东西两线摆开战场,却不会忽视对河洛城的保护,再者淮州军也没有强攻破城的准备。 萧望之收回目光,淡然道:“我军进入伪燕沫阳路境内之后,肯定会受到景军的围堵。” 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微微一怔,斟酌道:“大都督,景军应该没有这么多兵力。” 战事进行到如今,两边对彼此的兵力已经有了一個大概的估计。 庆聿恭麾下兵马不少,但如今他要维持沫阳路和定州两线的压迫态势,还要集结重兵围攻雍丘和防守河洛,其他地方只能以少量兵力驻守城池,这也是众将都支持萧望之西进之策的缘由。 他们不怕被对方发现,顶多就是遇到少量兵马袭扰,淮州军拥有足够的自信无视这些麻烦。 萧望之转头看着他,道:“庆聿恭可以奏请景国皇帝派援兵。” 康延孝登时语塞。 大齐天子派京军北上支援靖州,景国皇帝当然也能派兵南下,毕竟景廉九军目前只动用了三分之一。 “如果景军有意围堵,我军便暂时撤到此处。” 萧望之抬手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 众将连忙看去,裴邃沉吟道:“鹿吴山?” 萧望之点了点头。 至于为何是鹿吴山,萧望之没有解释,众将在稍稍思考之后也都明白过来。 如果庆聿恭确实提前算到萧望之会领兵突袭身后,并且景军有余力对淮州军进行围堵截杀,那么地点的选择不算难猜。 首先这个地点不能离定州边境太近,因为淮州军有足够的余地撤回去,并且可以及时得到接应,所以景军必须要放淮州军深入沫阳路境内。倘若景军只是想防止淮州军包抄,他们完全可以在西南面布置一支兵马虚张声势,足以让淮州军谨慎对待。 其次不能离雍丘太近,一旦景军没有完成阻截,让淮州军顺利突破到主力身后,那时极有可能造成混乱的局面,这显然不是庆聿恭想要看到的场景。 抛开起点和终点,最合适的围堵之地显然就是在这段路程的中部,也就是沫阳路高邑城和赞县之间那片地势开阔平坦的区域。 那里唯一可以据守的地方只有东北边的鹿吴山。 万一遇到景军大部的围堵,淮州军只能背山而守。 萧望之环视众人道:“都明白了?” 裴邃和康延孝等人纷纷点头,萧闳却微露迟疑。 身为萧望之的次子,萧闳在军中的升迁不算快也不算慢,虽然比不得陆沉那样前无古人的怪物,但也属于一个正常的进度。其实要不是萧望之有意压了压,萧闳晋升为一军主将的速度会更快。 如今他作为广陵军都指挥使,自然有资格在这种军务上发表看法。 萧望之平静地说道:“有话便说。” 萧闳谨慎地说道:“大都督,既然敌军有可能设伏,我军是否需要更小心一些?” “常理而言自然如此,但是这对我军来说是一个重创庆聿恭麾下主力的机会,值得为此冒险。” 萧望之的解释简略且从容,继而道:“方才所议内容,可在行军途中告知你们麾下的将官,另外调整一下各军方位。泰兴军居前,广陵军居左,镇北军居右。” “末将领命!” 三位都指挥使齐军应下。 淮州军在陈官镇做了最后一次休整,然后四万精锐携带一定的粮草补给,以决然之势西进! 山川连绵,壮丽如画。 这支大军一路无视景燕两方的游骑斥候,亦不在意路途上经过的城池内的敌军会抄截自己的退路,他们眼中仿佛只有雍丘城。 每日行军八十余里,这个速度显然超过了景军斥候的预计,沿路北燕几座城池城门紧闭,唯恐这支齐军的目标是自己,但是淮州军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们就像一股洪流般径直向西。 其实在这个时代,不熟悉兵事的人会有一个错觉,那就是骑兵的长途奔袭能力远胜步卒。 实际上论长途行军能力,步卒要胜过骑兵,后者强在较短距离的高机动性。 原因很简单,马匹的耐力比不过人类,骑兵如果不顾马匹脚力强行长途奔袭,速度确实要胜过步卒,但是这样行进的骑兵在到达目的地后就不会具备继续作战的能力。 无数急报飞往雍丘和河洛城,而淮州军已经深入沫阳路境内。 他们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地,稍有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支精锐步卒冲着雍丘而去。 四天后,淮州军被迫停下脚步。 一支景军骑兵挡在他们的前方。 大旗之上,书写着“忠义”二字。 大景皇帝麾下的忠义骑兵。 萧望之没有丝毫犹豫,镇北军拖后掩护,大军迅疾向北方移动。 忠义军统兵大将蒲察并未直接发起进攻,虽然他麾下兵力足有一万,但是他仍然眼睁睁地看着淮州军退向鹿吴山一带。 他只是率领忠义骑兵,如同紧盯着猎物的野兽一般,跟在淮州军后方,保持二三里地的距离,显得极其谨慎。 鹿吴山下,淮州军已然背山而立。 山上有活水,手中有粮草,军心依然稳定,只是士卒们难免有些失落。 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使命,原本以为会完成一场载入兵书的长途奔袭,解救雍丘之危,同时对景军主力造成重创,然而一支景军骑兵的出现就让这个宏大的愿望变成泡影。 早已得到知会的将官们安抚着士卒,几位主将则跟在萧望之身后,观察着阴魂不散的景军骑兵。 次日一早,局势陡然大变。 一路上畅通无阻的淮州军猛地发现,仅仅一夜过去,他们竟然陷入不知多少景军的包围之中。 西南方,景军忠义骑兵的大旗迎风招展。 西北面,打着景军效节军旗号的步卒出现。 东北方向,一支隐藏旗号的景军步卒彻底堵住淮州军的退路。 东南方向,又有两支景军出现。 这两支景军的领兵大将带着亲兵堂而皇之地相聚在一起。 两人见礼之后,不约而同地转身望着远处鹿吴山下的淮州军营地。 “萧望之就在那里?” 术不列神色沉静,语调中带着几分隐忍的杀气。 陀满乌鲁点了点头,道:“这位淮州大都督肯定想不到,他的一切举动都在王爷的预料之中。” 石泉城外那场败仗,让陀满乌鲁心中积郁了太多的愤懑,他本以为会受到庆聿恭的治罪,亦或者是再度南下将功赎罪,却没想到等来的只是一道让他龟缩新昌城的军令。 陀满乌鲁不敢违抗,只是那股愤怒无法宣泄,直到没多久又有一道命令传来。 他知道不光自己收到了类似的命令,所以淮州军这一路突袭挺进才如此顺利。 这是一个敞开的口袋,就等着淮州军一头扎进来。 如今自然是收网之时。 想到这里,陀满乌鲁咧嘴一笑,满面狰狞之色:“萧望之死定了。” (本章完) 538【大风起兮云飞扬】(九) 鹿吴山下,两军对峙。 眼下的局面看起来顺理成章,淮州军利用景军大部分兵力聚集于沫阳路和定州两地,直接无视沿途可能存在的游骑斥候,一路狂飙突进想要包抄庆聿恭的后路,等到景军骑兵出现在前方,淮州军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撤到鹿吴山附近。 两边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生过直接冲突,无非就是淮州军奇袭的计划被庆聿恭提前察觉,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布下天罗地网,然后淮州军被迫据山而守。 只有遵照庆聿恭帅令、负责指挥这几支联军的忠义骑兵主将蒲察心里清楚,如果淮州军的选择稍稍迟缓,没有退到鹿吴山一带,亦或是想要冲破这一万骑兵的阻截,他们就会被四面八方的景军包围,那时才是真正的死地。 如今他们好歹有鹿吴山这个支撑。 至于为何不直接包围淮州军,只用一万骑兵先行阻挡引诱,蒲察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萧望之麾下确实都是步卒,但他并非没有侦查四周的游骑。 从淮州军进入北燕境内开始,萧望之洒出去的游骑斥候将视线延展到二十余里,这种情况下想要隐秘地在野外完成包围,这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蒲察带着一万骑兵作为诱饵,目的就是拖住淮州军主力,给其他方向的景军包围上来的时间。 萧望之没有上当。 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试探,蒲察和其他景军将领就能感受到萧望之的谨慎和果决,但是他们不会因此犹豫不决,毕竟眼下景军占据着绝对优势。 淮州军乃是孤军深入,他们带的粮草补给肯定无法支撑太久,最多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鹿吴山地处北燕腹心,已经接近京畿地区,景军拥有充足的后勤供应,而且这里距离边境比较远,也就是说淮州军完全处于孤立无援、四面皆敌的境地。 围困第一日,景军并未直接发起进攻,甚至连试探性的尝试都没有,他们只是扎牢鹿吴山周围的篱笆,将这四万淮州军死死困在里面。 营帐之内,五位景军大将齐聚一堂。 他们分别是忠义骑兵主将蒲察、效节军步卒大祥隐撒合烈和牢城军步卒大祥隐古里甲。 除蒲察率领的一万骑兵之外,另外两支步卒兵力皆为两万人,撒合烈和古里甲都是遵照景帝的旨意领兵南下。 先前庆聿怀瑾返回河洛要办的两件事,其一是将仲晓通准备的人手和火药送去雍丘,其二则是联系撒合烈和古里甲,给他们明确的行军计划。 另外两人则是庆聿恭麾下的大祥隐术不列和陀满乌鲁,前者驻扎于长寿县,后者驻扎于新昌城,这都是南方边境上的重镇。 依照庆聿恭的命令,这两人留下数千兵力守城,然后悄然领兵北上,为的就是给萧望之及淮州军扎好一个口袋。 蒲察环视众人,不疾不徐地说道:“王爷军令,先困敌军三日,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展开进攻。” 这一点很好理解,其余大将均未表示反对。 淮州军不是弱旅,萧望之亦非无能之辈,眼下他们虽然已经被围困,却不会仓促间丧失战力,相反这個时候依旧军心稳定,据山而守能给景军造成很大的麻烦。 只要稍微围困几日,敌军内部自然就会出现问题,最关键的就是他们必须要考虑粮草如何维系。 陀满乌鲁虽然有点不忿蒲察可以掌握指挥权,但眼下他最在意的还是洗刷身上的耻辱,当即请命道:“三日之后,我部愿为先锋!” “好。” 蒲察应下,然后便与众人商议届时进攻的细节。 正如这些景军大将推测的那般,鹿吴山上的淮州军丝毫不乱。 镇北军、泰兴军、广陵军和淮州都督府亲卫营的将士们,这些年久经沙场,绞杀过燕军也抗衡过景军,先前在定州积善屯防线就抗住景军无数次强攻。 他们当然知道自身的处境,将领们没有任何隐瞒,同时也告诉他们此战大齐必胜。 那两面代表着萧望之本人的帅旗矗立在半山腰,所有将士抬眼就能看到,所以士气依旧高昂,只等着景军上来碰个头破血流。 众将向萧望之禀报各部的具体情况,这位淮州大都督一边倾听一边观察着远处的景军营地。 “继续保持。” 萧望之先是肯定了他们的作为,然后笃定道:“景军不会一上来就全力进攻,多半是想过几天再试试我们的深浅,届时由镇北军负责外围第一道防线。” 裴邃垂首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没有过多交待,镇北军是他亲手带出来的精锐之师,没人比他更了解这支军队的底蕴,裴邃虽然在大局观上比陈澜钰稍逊一筹,但是在具体的指挥中没有任何问题。 他收回目光环视众人,又道:“跟下面的将士们讲清楚,半个月之内援军必达。” 众将齐声应下。 待他们退下之后,周遭安静下来,唯有山风呼啸。 萧闳迟疑道:“父帅,援军真能按时抵达?” 萧望之目视远方,淡然道:“早在十天之前,我便收到陆沉派人送来的密信。” 他没有多做解释,萧闳却已经明白过来,神情不由得一振。 “莫要心急。” 萧望之显然很了解自己的儿子,随即转头看向西方,目光仿佛能越过千山万水,落在那座雍丘城上,随即泰然自若地说道:“饭要一口一口吃,毕竟庆聿恭这种对手没那么简单。” “不让他看到足够的诱惑,这一仗又如何收尾?” …… 雍丘北城,那道缺口依然存在。 虽说厉天润和靖州军如今对城内的掌控很强,但是想要在景军的虎视眈眈之下,修复一道十余丈的城墙显然是痴人说梦。 但是景军的进攻依然没办法做到势如破竹,这里面有三个原因。 其一是靖州军的防守更加灵活,他们没有因为这道缺口就直接放弃北边外城,城墙上的防线依旧存在,缺口处也有厉天润的亲卫营顶上。如果景军的攻势太过凶猛,他们就会退回内城,诱使景军进入那片狭窄的区域。 虽说庆聿恭告知众将守军不会有太多的奇火,但是这里面存在一个问题,普通士卒进攻内城无法凿穿厉天润坐镇的防线,要是庆聿恭派出最强的精锐,难保不会再来一次大火焚世。 如今厉天润让仇继勋和张展镇守其他各城,他在北城亲自指挥,已经接连化解景军数次攻势。 其二是援兵终于出现在雍丘城南方白马关一带。 首席军务大臣刘守光率领的三万京军,经过极其漫长的跋涉,先锋一部在尝试接近雍丘。 庆聿恭对此自然早有应对,在长胜军一万精骑的配合下,大将纥石烈领兵给了大齐京军迎头一击,逼迫京军撤回白马关。 其三则是靖州东线传来情报,南齐骑兵和其余各部已经朝雍丘而来。 种种原因交织影响,雍丘城外的景军攻势明显不如之前那般犀利。 但是庆聿恭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夕阳余晖笼罩大地,这位大景元帅在中军营地内漫步,庆聿怀瑾跟在一旁。 “方才蒲察派人送来军报,他们已经在鹿吴山一带围住淮州军。从旗号来判断,萧望之本人应该就在军中。” 庆聿恭语调平淡,这句话却让庆聿怀瑾双眼一亮,振奋地说道:“父王,萧望之这次应该跑不掉了。” “萧望之为了打我一个措手不及,突进的速度太快,这就是他最大的破绽,否则想要在野外困住这个谨慎狡猾的老将可没那么容易。” 庆聿恭笑了笑,继而道:“至于他能不能跑掉,就要看我能在雍丘城这里拉扯多久。” 庆聿怀瑾回味着这句话,忽地福至心灵,试探道:“父王之意,你是故意留着雍丘不破?” 庆聿恭坦然道:“能破自然最好,但是厉天润手里肯定还藏着杀招,所以退而求其次,眼下这种半破不破的状态也不错。一座坚固的雍丘城,不会引发其他齐军的焦急,但是眼下这样会让他们不顾一切赶来救援,会让他们在紧张中失去理智的判断。便如南边那支齐国京军,在收到消息后陡然加快速度,又如对方在靖州东线的兵力。” “原来父王这些天稍稍放松对雍丘的封锁是这个用意。” 庆聿怀瑾满心崇敬。 庆聿恭停下脚步,抬眼看着天边的晚霞,淡淡道:“南齐君臣以为我一心盯着厉天润,其实这也不能算猜错,只不过相较于厉天润这个老对手,我更想看到另外两个捷报。” 庆聿怀瑾微露不解:“除了围杀萧望之和淮州军之外,还有一处是指定州军的积善屯防线?” 目前雍丘城的处境已经很危险,如果景军不顾一切强攻,厉天润也很难长时间坚守。 萧望之率领的淮州军主力被围,想要撤回去难比登天。 庆聿怀瑾仔细思忖,剩下似乎只有灭骨地和奚烈率领的东路军席卷定州才能算同档次的捷报。 然而庆聿恭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七星军。” (本章完) 539【大风起兮云飞扬】(十) 定州以北,宝台群山。 自从景军占据定州北部之后,七星帮和南边的联系便被切断。 诚然景军做不到完全隔绝,但是相比以前的往来通畅,如今七星帮想和南边沟通信息变得非常困难。 其实这段时间七星帮的处境不太好。 景军的封锁是原因之一,这次在庆聿恭的明确指令下,景军没有再冒冒失失地进山,而是在宝台群山西边和南边展开封锁,不允许一粒粮食送进山中。 依靠以前的储备和山中开垦的荒地,七星帮目前在粮食上还能保证供应,只是如果封锁一直持续下去,后果肯定会比较严重。 这就牵扯到第二个原因,那就是山中人心不稳。 不同于当年可以左右逢源,如今的七星帮失去了倒向景朝的本钱。 无论是前年山中一战,还是后续七星军对齐军的协助,景军一旦有机会入山,或许不会斩尽杀绝,但至少会铲除所有和景廉人有仇的帮众。 这场齐景之间的大战已经持续半年以上,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景军的封锁何时才能解除。 最终齐军获胜倒也罢了,万一齐军在江北战场失利,七星帮数万人何去何从? 如今的山里不再是世外桃源,相反气氛颇为沉郁。 好在林颉身上的伤势早已痊愈,七星军对林溪言听计从,暂时内部还未出现动荡的迹象。 但是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改变的时候。 忠义堂内,阴堂堂主齐廉夫神情凝重,缓缓道:“先前萧大都督托陆老爷送来密信,说他若是领兵支援靖州,景军在积善屯那边的攻势太过凶猛的话,我们七星军要伸出援手。如今看来,恐怕帮主得做出决断了。” 此刻堂内除了他、林颉和林溪,便只有林堂堂主冉玄之、山堂堂主董勉和七星军副将陶保春。 这些都是绝对信得过的人,早已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因此齐廉夫没有刻意隐瞒,将实情简略道来。 林颉稍作沉吟,问道:“积善屯齐军的压力这么大?” 齐廉夫负责打探各地情报,如今他想知道燕景两国境内的情况很困难,但是定州北部还好,毕竟景军对这里的掌控没有那么严密。 他点头说道:“是的。萧大都督将淮州军精锐撤走,目前积善屯防线由定州都督李景达坐镇指挥,此人才能不显,但是这段时间也没闹出过什么麻烦,老老实实地坚守寨堡。只不过现在负责防守的齐军实力比较弱,有些挡不住景军的进攻。如果持续下去,积善屯防线肯定会被景军攻破。” 积善屯防线一旦被迫,后果无需赘述,定州中部和南部将会直接遭受景军铁骑的蹂躏。 董勉沉声问道:“封丘城里的飞云军情况如何?” 齐廉夫摇头道:“去年定风道一战,飞云军损兵折将,如今的情况也不太好。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景军的密切监视之下,一旦出城就会立刻遭受景军的围攻,到时候说不定连封丘都会丢掉。” 这便是萧望之特意让陆通给林颉传信的缘由。 眼下齐景双方的战场争夺异常焦灼,定州这边唯一能给景军造成威胁的只有七星军。 萧望之当然不是要七星军和景军正面对决,只是希望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从山中小道出兵,袭扰南边景军的粮道,从而给防守积善屯的齐军稍稍减轻一些压力。 袭扰粮道不难,但这不代表没有风险。 七星军在群山之中占据优势,如果战场变成定州北部的平原,他们在直面景军的时候未必能占到便宜。 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堂内的氛围很沉闷。 每个人都在思考和权衡,仓促之间难以下定决心。 林堂堂主冉玄之轻咳一声,缓缓道:“现在我们自身也有一些困难。” 此言一出,众人以为他倾向于不理会南边齐军的危难,但是没有人立刻出言反驳,包括林溪在内。 她只是沉静地望着这位长辈。 冉玄之继续说道:“帮里的兄弟都清楚我们和景廉人势不两立,虽说帮主和我们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但是这半年来没有任何动作,难免会让一些人心思活泛起来。我们和齐军其实是在一条船上,一旦积善屯防线被景军攻破,齐军掌握的势力范围进一步被景军向南压缩,我们的处境会更艰难。” 他微微一顿,正色道:“无论是出于安抚人心,还是给齐军撑住阵脚,我个人认为不妨出兵。” 董勉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赞成。” 齐廉夫没有表态,他只是询问地看向帮主。 林颉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林溪脸上,问道:“溪儿意下如何?” 林溪并未迫不及待地赞成出兵,虽然堂内所有人都知道她和陆沉的关系,但是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個策马江湖随性而为的少女。 陆沉在她心里的地位一如往常,可她必须要考虑到山中数万人的命运,这是陆沉教会她的责任二字。 长时间的思考后,林溪冷静地说道:“只是袭扰粮道的话,能不能打消景军强攻积善屯的决心?” 这个问题让其他人都愣住。 林溪又道:“我不太了解兵事的诀窍,但是只要没到断粮的境地,景军肯定不会仓促撤兵,对吗?” 齐廉夫又看了一眼林颉,见这位帮主大人面露欣慰,便点头道:“大小姐所言极是。景军这次的统兵大将是灭骨地和奚烈,这两人堪称庆聿恭的左膀右臂。之前景军灭赵之战,很多时候都是这两人负责指挥一路兵马。他们经验丰富用兵老练,即便我们做出袭扰粮道的举动,只要没有真正重创景军的后勤,恐怕他们会无视我军,继续强攻积善屯一线。” 林溪看着他问道:“齐叔,你知不知道景军前线的粮草存放之地?” 齐廉夫不禁迟疑。 林颉终于开口道:“说吧。” 齐廉夫便道:“大小姐,根据阴堂兄弟打探的消息,目前景军的粮草存放分为两处。其一是定风道南边的九曲寨等地,这里是景军东路军的大本营,粮草源源不断地从燕国河南路运来,然后转运给各处景军。我不建议打这里的主意,景军的防备极其森严。” 林溪不置可否地问道:“另外一处呢?” 齐廉夫道:“还有一处在南边罗山县,那里距离积善屯齐军防线约莫三十多里。景军的南线粮道就是从九曲寨到罗山县,然后存放在罗山县城内,再分批运往前线供景军使用。”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堂内众人都已明白林溪的打算。 袭扰粮道对于训练有素的景军来说只是隔靴搔痒,哪怕退一万步说,七星军可以截断景军的粮道且没有遭遇任何危险,南线景军依靠罗山县城内的储备也能持续强攻积善屯一线。 如果林溪想奇袭罗山县…… 能做成自然可以逼景军撤退,暂时缓解齐军的压力,问题是这件事哪有那么简单? 任何一支军队都知道要保护自己的粮草辎重。 林溪沉思之际,林颉对齐廉夫问道:“少数好手能不能闯入罗山县?” 齐廉夫摇头道:“帮主,罗山县里有景军精锐驻扎,而且想要摧毁景军屯积如山的粮草,必然需要大量人手,否则随意放几把火毫无用处。” 林颉点了点头,继而对林溪说道:“溪儿,你考虑清楚了?” 林溪不疾不徐地说道:“爹爹,女儿并非执意要冒险,只是觉得如今七星帮和齐国已经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如果齐军守不住,景军必然会回过头来收拾我们。” 林颉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做?” 林溪此刻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陆沉的面庞,但她知道这个时候只能依靠自己,她努力回忆着以前在战场上的经历,认真思考着对策。 堂中无人催促。 林颉自然有了谋算,但他很欣慰能看到林溪的成长,将来七星帮和七星军的基业都要彻底交到她手中,这些事情显然不能只靠一身高明的武功。 良久过后,林溪徐徐道:“爹爹,女儿觉得可以先在宝台山南边大道摆开出山的假象,这只是用来迷惑那支守在外面的景军。与此同时,我会率领骑兵从小道出山,做出袭扰对方粮道的架势,一旦有其他景军来追击,我们立刻撤退,反正景军不可能填满整个定州北部。” 林颉赞许地说道:“然后呢?” 林溪看着他脸上的鼓励之色,堂内其他长辈亦是如此,便镇定地说道:“迷惑景军之后,我会让少数高手趁夜潜入罗山县,在城内放火制造混乱,然后我直接领兵突袭,在城内兄弟的配合下入城烧掉景军的粮草。那时候前线景军肯定会回援,我们再直接南下与齐军汇合。” 堂内一片安静。 众人虽然没有直接表态,但是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林溪的设想有一定的可行性。 林颉忽地笑了起来,温和地说道:“可以一试,不过还要做好更详细的安排。廉夫,这次你可不能偷懒。” 齐廉夫当即起身道:“帮主放心,我会陪着大小姐走这一遭。” 林溪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眼神愈发明亮。 (本章完) 540【大风起兮云飞扬】(十一) 当萧望之率领淮州三军撤离之后,李景达便接过了积善屯防线的指挥大权。 无论下面的将士们怎样看待这位处境尴尬的定州大都督,至少在此刻没人可以取代李景达的地位。 好在李景达没有一上来就朝令夕改,他老老实实地遵照萧望之定下的策略,让坪山军和宁远军在前方坚守,定威军作为支撑,奉福军在西南边侧翼协防,继续以积善屯为核心建立防守体系。 然而齐军的实力下降是不争的事实,不光是兵力的减少,被撤走的淮州三军战力毫无疑问要强过其他同袍。 对于已经在这片区域鏖战几个月的景军来说,他们不可能感觉不到这种变化,于是立刻接连发起几轮凶狠的攻势。 危急时刻,李景达派亲卫营来到前线,和淮州坪山军一道并肩作战,最终还是抗住了景军的进攻,没有丢掉至关重要的积善屯。 经此一战,前线各位将领对这位定州大都督的观感有所好转。 但是令众将没有想到的是,景军并未继续猛攻,反而突然停了下来。 “这会不会是敌军的疑兵之计?” 坪山军都指挥使龚师望当先表达看法。 其实所有人都做好了艰苦奋战的准备,景军肯定能发现齐军实力的下降,这个时候趁势猛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因为齐军现在完全凭着意志在支撑,如果这根紧绷的弦断了极有可能一溃千里。 所以即便景军突然偃旗息鼓,甚至战线稍微回缩,齐军众将也不敢大意。 龚师望的推测得到其他人的认可。 李景达沉吟道:“龚将军之意,景军是想用这种节奏上的变化,让我军放松警惕,然后突然之间提速?” 龚师望点头道:“是的,大都督。” 李景达望着身前沙盘上的战局概况,陷入了沉思之中。 定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见状便说道:“大都督,这几个月以来我军一直采取守势,景军的攻势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如今荣国公领兵西进,对面的景军即便不知内里,至少也能感觉到我军的变化,因此他们只会更加骄狂。末将以为,如果坐视景军继续无所顾忌地前压,于我军将士而言未免压力太大。” 宁远军都指挥使柳江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北伐之战结束后,锐士营分拆为两部分,骑兵进入定北军,步卒编入宁远军,边军将帅都知道这两军是陆沉的班底。 柳江东对此并无介怀,他素来性情沉稳本分,极有自知之明,因此没有太多的野心。 但是这不代表他看不出侯大勇此刻的小心思。 李景达将其他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面无表情地望着侯大勇说道:“有话直说。” 侯大勇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说道:“大都督,依末将拙见,我军不如趁着景军这几天回缩的空档,组织一支精锐趁夜袭营。这一战若能重创景军,我军接下来的压力肯定会减轻不少。” 此言一出,众将的表情都有些不太舒服。 侯大勇是李景达的铁杆心腹,这一点人尽皆知,他们二人想要掌握实权也不是秘密,但是这些从京城来的武勋总是这样不合时宜,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功劳和前程,自然会引起边军武将的反感。 守住积善屯防线是众人的本分,这算不上什么功绩,李景达想要摆脱萧望之和陆沉的阴影,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主动出击打败景军。 问题在于这件事哪有那么容易做到? 要是被景军来一个请君入瓮,齐军的防线很可能不攻自破。 众人不知这是侯大勇的阿谀奉承,还是李景达对他的暗中授意,因此暂时保持沉默的态度。 如果李景达真要拿定州防线冒险,他们到时候肯定会站出来。 侯大勇对其他人的反应早有预料,但是他心里毫不在意。 如今东线齐军以李景达为首,他和奉福军都指挥使郑修齐立场一致,龚师望和柳江东二人纵然不配合,这边也是三对二的局面。 故此,他满怀期盼和热切地望着李景达。 “你的建议确有可取之处。” 李景达刚开口就让侯大勇心中大定,但是他随即皱眉道:“灭骨地和奚烈乃是景军成名大将,如果他们连防备奇袭的手段都没有,庆聿恭又怎会安心将东线景军交到他们手中?我军现在只需要坚守防线,还没到局势危急必须放手一搏的时候,因此不宜主动冒险将机会送到敌军手中。此议暂且搁置,各军务必用心防守。” 侯大勇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他望着仿佛变了一個人的李景达,只觉得无比陌生,于是讷讷道:“大都督——” “不必再说了。” 李景达神情坚决,环视众将道:“眼下我军的战略重心在靖州,这里要以不变应万变,稳守防线,不给敌人任何机会。各部按照先前的安排加强戒备,任何人都不可自作主张,否则军法从事!”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他的视线停在侯大勇脸上。 柳江东等人立刻起身应下,眼中难掩惊讶之色。 侯大勇显然没有想到李景达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一心沉醉功名的大将军吗? 但是他知道自己此刻没有再劝说的余地,只能起身行礼道:“末将领命!” 众将退下之后,堂内一片幽静。 李景达看着面前的沙盘,轻声自语道:“萧望之和厉天润这样的人都在拼命,我又怎能拖他们的后腿呢?” …… 北面,景军大营。 灭骨地和奚烈这两位主帅的心情谈不上放松,虽说庆聿恭定下的目标是北边的七星军,但是如果景军可以一鼓作气攻破积善屯防线,未尝不能稍作调整。 其实他们对此颇有信心,萧望之将淮州军精锐撤走,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然而齐军的坚韧出乎两人的意料。 帅帐之内,两人对面而坐,中间的小炉子里逐渐滚沸,里面是景廉族特有的茶汤。 奚烈倒了大半碗递到灭骨地面前,平静地说道:“南边没有异动。” “想不到李景达能克制住内心的贪念。” 灭骨地接过瓷碗,似笑非笑地说着。 这次景军回缩自然是他的安排,强攻一时难以突破,他便尝试着改变策略引诱齐军出来。 如果南边现在还是萧望之坐镇,他倒不会做这个无用功,只因现在是李景达执掌指挥大权。从主奏司送来的情报可知,这个李景达好高骛远好大喜功,在南齐京城的时候就热衷于钻营,这几个月来被萧望之压制得悄无声息,现在翻身掌权岂会继续老老实实地死守? 故此,灭古在强攻无果之后顺势后撤,不像之前逼得那么紧,给齐军缓口气的空间,以此引诱他们主动出击。 奚烈笑了笑,淡然道:“人总是会成长的,李景达突然开窍也并非不可能。” “可惜了。” 灭骨地悠悠感慨,但也没有太过失望,毕竟对于景军来说,能够有所突破自然最好,实在不行也无伤大雅,因为他们现在的目标是盯着北边山里那支草莽之师。 “报!” 帅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位千夫长带着两名斥候走进来。 “启禀将军,北边急报!” “讲。” “拔度将军派人来报,宝台群山之中的匪军有所动作,似有从群山南边大道出兵的迹象,拔度将军判断此乃疑兵之计。另外,世子殿下传来消息,在泸县郊外、盘玉岭、桂城以南等地相继发现匪军骑兵的踪迹,对方分为多部,每部各有千人左右,应该是从宝台山西南部小道而出。目前尚不清楚对方的具体目标,世子殿下判断这些匪军骑兵是想袭扰我军粮道,我军游骑会尽力盯住对方的行踪。” “知道了,下去吧。” 灭骨地摆摆手,随即面带微笑地看向奚烈。 对于七星军骑兵的突然出现,这两人显然没有半点担心,反而有些如释重负。 奚烈由衷地感叹道:“王爷从一开始就对战局的变化了然于心,我辈远不及矣。” 灭骨地笑道:“先别忙着感慨,王爷替我等做好所有的铺垫,最后的收尾可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七星军实力不容小觑,眼下行踪又飘忽不定,想要抓住这群人可不容易。” 奚烈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是自然,你觉得这支骑兵究竟想做什么?” “萧望之将大部分精锐撤走,齐军的压力陡增,七星军骑兵显然是要帮他们减轻压力。只不过,光是袭扰粮道就想动摇我军的决心,这只能是痴人说梦,除非他们能够……” 灭骨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沙盘。 奚烈顺势望过去,一字字道:“罗山县?” 灭骨地点了点头。 奚烈从容地说道:“这样一来,我们是得给这支匪军准备一份大礼,就是不知道南边的齐军会不会趁势捣乱。” “李景达没有这个魄力,他这种人要么像个愣头青一样钻进死胡同,要么疑神疑鬼举棋不定,如果对面还是萧望之坐镇,我们倒是要小心一些,如今却没有这个必要,留出一部分兵力防备就行。” 灭骨地语调铿锵,起身走到沙盘旁边,指向罗山县的位置,成竹在胸地说道:“只要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一战解决七星军,拔度就可以领兵杀进宝台山了。” 奚烈没有反对这个设想,来到他身边说道:“七星军脱胎于草莽,个人武勇颇为不俗,又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想要困住他们不太容易。” “无妨。” 灭骨地眼神锐利,继而道:“别忘了,世子殿下率领的骑兵一直在等着他们呢。” 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本章完) 541【大风起兮云飞扬】(十二) 罗山县。 这里原本只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县城,居民不过三万余人,城墙高度不足一丈,城防设施形同虚设,更没有那些大城所拥有的内外瓮城。 这几个月罗山县很热闹,因为这里变成景军南侵的桥头堡。 景军的粮草源源不断地从北边转运而来,存放在罗山南城,然后分批次运往南边二十余里外的前线军营。 城内驻扎着三千景军步卒,他们的职责是保护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草,至于城里生活的大齐百姓,这些人显然不会被蛮横凶狠的景军士卒放在眼里。 随着夜幕的降临,这座小县城在经过短暂的喧哗之后,逐渐陷入一片静谧。 早春的夜风仍旧带着几分凉意,尤其是在荒郊野外,平添些许阴冷之感。 县城西北方向二十里左右的平原上,悄然现出一片黑压压的骑士身影。 队伍前方,齐廉夫身披轻甲,腰间悬刀,他这样的装扮颇为罕见。 七星帮高手如云,齐廉夫能坐稳极其重要的阴堂堂主之位,手中掌握着遍布各地的情报网,其人肯定拥有一身高明的武功,但是见过他出手的人很少,因此就无法断定他究竟处于怎样的境界,能否和武榜三册的高手一较高下。 齐廉夫转头望着身边的年轻女子,镇定地说道:“大小姐,我们的人已经潜入罗山县了。” 溶溶月色之中,林溪将青丝扎成高马尾,单手提着那杆在江湖上声名斐然的斩马刀,轻声道:“齐叔,辛苦你陪我们走这一遭,接下来你不必随我去冲城。” 齐廉夫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林溪不疾不徐地说道:“难道齐叔没有发现北边的景军骑兵太安静了?” 景军骑兵主力驻扎的营地距离封丘不远,他们的主要职责是震慑封丘城里的飞云军,但是七星军此番出山袭扰景军粮道,对方却没有展开疯狂的追击,只是派出一部分兵马守住辎重线。 齐廉夫沉吟道:“景军保护运粮队伍不需要太多的兵力,但是想要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围住我们,光凭庆聿忠望手中的兵力很难做到,而且他还要兼顾盯住封丘的任务,所以我觉得景军骑兵的反应不算很古怪。” “这个分析没有问题。” 林溪应了一声,继而道:“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反常。齐叔,你带着两千骑在城外接应,我带着三千骑冲城放火,假如事有不谐,我们不至于全部被困在城里。” 齐廉夫思忖片刻,慨然道:“既然如此,让我带人去罗山县,大小姐你在外接应。” 林溪摇了摇头,眸光清澈且坚定:“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岂能让齐叔替我冒险?就这样,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带着兄弟们退出来。” 齐廉夫很了解林溪的性情,见状也只好答应道:“好,大小姐务必保重。” 林溪道:“好。” 七星军骑兵随即分开,林溪率三千骑继续朝着罗山县进发,齐廉夫带着剩下两千人拖后随行。 裹甲衔枚,踏夜而行。 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林溪脑海中悄然浮现几年前的那一幕。 夜色中的广陵城,前方是景军大营,她和陆沉率领五百人一往无前,破营斩将。 如今她和陆沉相隔天南地北,她甚至不知道此刻他身在何方,但是她心中没有半点惶恐,唯有平静从容。 夜风吹过她鬓边的青丝,拂过她明亮的双眸。 罗山县城隐约在望。 “准备。” 她轻声吐出两个字,身边的将士们依次往后传达。 三千骑维持着先前不太快的速度,然而每個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郑重起来,尽皆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进入两里地后,林溪深吸一口气,修长的双腿夹紧马腹,上身朝前伏下。 逐渐加速,逐渐变快。 向前。 虽然他们已经提前做了隐蔽的准备,但是随着距离罗山北城越来越近,三千骑的动静依然无法掩盖。 驻守在北城的景军步卒还没有做出应对,下方猛地传来同袍的怒斥声。 “什么人?!” 无人应声,唯有风声呼啸。 三十余名黑衣人忽然出现在守门景军身后,刀光剑影之中,鲜血迸发! 这些突然发难的高手打了景军一个措手不及,片刻之间就已经夺占城门的控制权,与此同时,三千骑踏云赶月,冲到北门之外! 城墙上的景军只来得及放出一轮箭雨,立刻敲响铜锣发出示警的讯号,然而北门已经洞开,七星军骑兵踏城而入。 “陶叔,你带着五百人留守城门!” 林溪高声怒喝,得到陶保春的回应之后,立刻率领剩下的骑兵往南疾驰,径直冲向景军的粮仓。 县城内只有两条纵横交错的长街,从北门到南城粮仓,只有两里地的距离,对于已经提速的骑兵来说可谓转瞬即至。 然而林溪只带着人冲出不到百丈,长街那头猛然亮起一片火把,景军铁甲步卒赫然在前!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罗山县外面东、北、南等很多方向,景军骑兵和步卒正结网而来。 便在这时,后方留守城门的陶保春发出约定好的紧急讯号。 只在转眼之间,林溪便全部明白过来,她没有丝毫犹豫,在其他兄弟开口询问之前,厉声道:“莫慌,敌人有防备,随我杀出城去!” 她的镇定和冷静让躁动的七星军骑兵安定下来,所有人不见半点慌乱,立刻拨转马头强行转向。 长街那头,负责阻击的景军将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城外北方十余里,一支景军骑兵快速奔袭。 不多时,前方奔来十余骑,领头那人高声喊道:“世子殿下,敌军骑兵夜袭罗山,但是没有恋战,刚刚进城便转身就逃,再加上城外有他们的人接应,我军没有将其堵在城中。” 庆聿忠望沉声道:“然后呢?” 那人回道:“我军按照殿下的布置,正从各个方向围堵,敌军现在朝西南边逃窜,他们没有机会回北面宝台山。” “好。”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随即对身后将士们说道:“接下来力争瓮中捉鳖,围歼这支骑兵!” “杀!” 千余骑轰然响应。 …… 沫阳路,雍丘城外。 经过这几日的试探进攻,守军将士被迫后退,景军已经占据雍丘北面外城墙。 天光微熹之时,庆聿恭准时醒转,刚刚洗漱完就见庆聿怀瑾过来,行礼道:“父王。” “讲。” “刚刚收到兄长发来的急报,七星军有出兵的迹象,他已经按照父王的计划诱使七星军突袭我军前线粮仓。只要七星军决定这么做,我军这次一定能够绞杀这支兵马。” 庆聿怀瑾脸上隐约可见雀跃之色。 庆聿恭淡淡一笑,他自然不会因为这个消息喜形于色,毕竟戎马一生见过太多风浪,因此平静地说道:“如果能解决七星军,便等于废了陆沉一条臂膀,将来他在南齐朝堂上的地位不会那么稳当。” 这一刻庆聿怀瑾略有迟疑,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知道七星军的主将是谁,如果自己的兄长这次杀死林溪,以陆沉的性格绝对不会再投靠大景。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立场,虽然隐隐有些可惜,但是大局肯定更重要。 庆聿恭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并未继续这个话题,淡然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不解为父这次为何会遵照陛下的旨意行事。” 如果换做旁人来说这句话,多半会引来嘲笑,景朝治下有几人敢违抗景帝的旨意? 但是庆聿恭就在这几人之内。 庆聿怀瑾确实不太理解,只是一直将这个疑问藏在心中。 庆聿恭走到桌前坐下,徐徐道:“这一次南齐君臣通力合作,给陛下和我设下这样一个环环相扣的圈套,从齐帝以身为饵到厉天润亲历险境,无非就是想在雍丘城外取我的项上人头。我朝陛下或许最初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但后来他肯定能察觉,只是对于陛下来说,让庆聿氏的力量和齐军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是很难接受的事情,或者说他乐见其成。” 庆聿怀瑾坐在他对面,轻声问道:“那么父王为何不劝谏陛下?” “劝谏无用。” 庆聿恭摇摇头,继而道:“为父之所以没有抗旨,是因为南齐君臣到现在为止还不明白我的谋算。早在一年前,我便对灭骨地等人说过,这一战不为攻城略地,只为尽可能杀伤齐军的主力。如今厉天润死守雍丘,萧望之被困鹿吴山,陆沉最看重的七星军也将陷入绝境,这就是我要达到的目的。” 庆聿怀瑾恍然大悟。 庆聿恭将亲兵准备好的温茶饮了一口,缓缓道:“雍丘能否夺回来其实根本不重要,东西两线也都只是虚招,我要的是厉天润和萧望之的命,要的是齐军部分主力的首级,接下来便可功成身退。” 庆聿怀瑾下意识地问道:“退?” “齐军主力受创,陛下肯定会接手后续战事,你父亲怎能不退?” 庆聿恭微笑道:“也该退了,陛下雄才大略,我给他留下一个陆沉,想必他能应付。” 庆聿怀瑾心中暗伏,她觉得父亲的话没有那么简单。 庆聿恭放下茶盏,起身道:“差不多了,该去见见老对手了。” 他迈步向外走去,步伐平稳从容。 (本章完) 542【安得猛士守四方】(一) 春风又绿江南岸,人间生机勃勃。 永嘉城里的气氛却显得十分凝重。 天子停朝已经月余,虽然有群臣辅佐太子监国,朝廷的运转没有出现问题,但是京城官民无不牵挂着天子的身体。 京城内外的各大寺庙,为天子祈福的长明灯不计其数,然而宫中始终没有传出好消息,这让所有人的心情愈发沉郁。 皇城之内,难见笑颜。 尤其是天子所在的文和殿,无论前来探视的后宫嫔妃还是日常侍奉的宫女内监,每个人眼中的伤感都难以掩饰。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端的身体消瘦得很厉害,这位原本就不算昂藏魁梧的大齐天子躺在榻上,两边脸颊深深凹陷,病痛的摧残让他每天只有两三个时辰处于清醒的状态。 太子李宗本得到允许之后走进内殿,抬眼看向病榻上的天子,纵然每天都会来请安数次,他的心情依然很沉重。 “参见父皇。” 李宗本压下心中愁绪,上前恭敬行礼。 李端眨了眨眼。 李宗本继续说道:“父皇,方才收到永定侯张旭送来的军报,我朝大军在鹧鸪山一带击溃南诏军先锋三万余人,敌军败退百余里。张旭请示,是否继续向南挺近,彻底平定西南边境。” 如今江北战局复杂难明,还好南边传来捷报,李宗本一刻都不敢拖延便入宫禀报,希望这个好消息能让天子宽心。 当然,这個捷报也早在大齐君臣的预料之中。 南诏虽然不算蕞尔小国,但是武备一直松弛,所谓的十万大军里面,真正的披甲兵卒不足三成。 张旭毕竟做过几年的太平州大都督,对南诏的情况很了解,所以一战就将对方的主力击垮,接下来如果要顺势进逼南诏境内也很有信心。 李端思忖片刻问道:“两位宰相是何意见?” 李宗本答道:“禀父皇,左相建言暂时停下,南诏土地贫瘠距离遥远,举兵南下收益甚微,即便是为了震慑宵小,现在也不是合适的时机,右相附议此论。” 倘若现在江北安定,大齐未尝不能一战打残南诏的国本,以此免除后患,但是现在江北局势未定,继续两头作战显然不太稳健。 李端只是身体每况愈下,思维并不迟钝,当即应允道:“便依此论。” 李宗本应道:“儿臣遵旨。” 殿内陷入安静。 片刻过后,李端轻声道:“江北……” 李宗本接过话头:“禀父皇,江北暂无消息传回。先前山阳侯陆沉在靖州东线取得两场胜利,荣国公萧望之随即决意领兵西进,怀安郡公厉天润坐镇雍丘抵挡庆聿恭率领的景军主力,目前尚无更进一步的回报。” 李端缓缓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朕将江北托付给他们三人,朝廷只需要做好后勤供应,切不可对他们的决定指手画脚。” 李宗本垂首道:“是,父皇。” 李端又道:“将来你即位之后,你打算如何安排他们三人?” 李宗本心中一震。 他即位的前提是天子驾崩,虽然他知道天子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从来不敢去想这个问题。 “父皇,儿臣并未想过,还请父皇示下。” “厉天润为大齐操劳一生,落得疾病缠身,这一战结束后不能让他继续耗费心血,你可加封他国公之爵,请他回江南休养。他若不愿在京城常住,可择一山清水秀之地作为他的封地。” “儿臣遵旨,那靖州大都督一职可由何人接任?” “刘守光。” “是,父皇。” “刘守光赴任靖州之后,淮州都督府和定州都督府可合二为一,由陆沉执掌东线军权。萧望之也老了,不宜继续在边疆苦熬,让他回京担任军事院首席军务大臣。” “是,父皇。” “另外,厉天润卸任之后,提拔其子厉良玉为兵部侍郎,至于其女厉冰雪,她若不愿离开行伍,那便将其调到陆沉身边。” 李宗本抬起头来,他意识到这句话暗藏的深意。 厉天润加封国公卸任靖州大都督,厉良玉入兵部任侍郎,这两个安排其实是削弱厉家在边军的影响力,而让厉冰雪保留领兵之权,并且名正言顺地跟陆沉在一起,未尝不是一种安抚的手段。 他恭敬地说道:“儿臣遵旨。” 李端不再多言。 他的思绪飘向江北,心中浮现一抹沉重的伤感。 不知自己能否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收到那封真正的捷报? …… 北燕沫阳路,雍丘城外。 自从那天以穴地攻城的手段破城之后,庆聿恭的王旗再度屹立在景军阵地上。 长胜军大将乌林答率一万骑兵驻扎在雍丘南边,震慑着白马关内的大齐京军。 夏山军大将兀里坦率八千精骑在雍丘东边游弋,提防着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靖州军东线援兵。 庆聿恭麾下将近六万锐卒围住雍丘,这位大景元帅策马立于城外阵地,望着那一骑不断逼近雍丘东面城墙。 城上守军严阵以待,看着那一骑奔驰而来。 河阳军都指挥使张展冷眼望着下方,抬手让周遭的弓手松开弓弦。 那名骑士距离城墙还有二十余丈时,城上响起整齐的呵斥声。 “来人止步!” 骑士勒住缰绳,抬头仰望,高声道:“小人奉大景常山郡王之命,特来求见靖州厉大都督!” “笑话,厉大都督岂是汝想见就能见?” 张展满脸杀气,寒声道:“有屁就放,不然本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此刻景军骑士已经处在齐军强弓手的射程之内,只消张展一声令下,这名骑士绝对会被射成刺猬。 但是此人能被庆聿恭选为使者,自然浑身是胆,他面无惧色地望着城上杀气腾腾的守军将士,镇定地说道:“我朝郡王有言,雍丘城已经守不住,我军必然能破城。郡王念在厉大都督乃是当世人杰,倘若他肯罢战献城,郡王保证不会杀害一人,诸位皆能得到妥善的安置。如若不然,城破之日杀戮难免,还望厉大都督能够做出正确的决定。” 守军将士不为所动,他们是厉天润麾下最忠心的部属,心志无比坚定。 张展冷冷一笑,道:“回去告诉庆聿恭,莫要做这些无用功,有胆便来攻城!” 城上立刻响起一阵守军将士的欢呼声。 景军骑士眉头微皱,仍然坚持道:“难道将军可以擅自替厉大都督做主?” 张展嘲讽道:“你之所以能活着靠近城墙,并且大言不惭地讲出这些屁话,只因早就在厉大都督的预料之中。庆聿恭在想什么,我家大都督了如指掌,他无非就是想利用雍丘城作筏子,诱使我军援兵仓促冒进,从中寻觅设伏之机。如今见我军援兵不上当,他又攻不下雍丘,所以才异想天开,指望我军打开城门。你去告诉庆聿恭,既然如此进退两难,不若率军归降大齐,我家大都督保证他可以混个兵部侍郎当当!” “哈哈哈哈。” 守军将士尽皆开怀大笑。 景军骑士虽然胆气雄壮,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反唇相讥,谁知道城上的齐军将领会不会一时发狂下令将他射成刺猬,因此恨恨地看了一眼城上,随即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城上再度响起一片哄笑声。 景军骑士回到阵地,来到庆聿恭身旁,将张展的回答如实复述一遍。 周遭一众将领莫不眼神冷厉。 庆聿恭却淡然道:“既然厉天润不领情,那么你们也不必再留手了。” “是,王爷。” “传令,攻城。” 庆聿恭一声令下,阵地后方旋即响起恢弘悠扬的角声。 方才的小插曲只是一个前奏,景军不会因为城墙上的哄笑就丧失斗志,齐军也不会因为景军使者有些狼狈的身影就掉以轻心。经过此前多次的较量和试探,两军对于彼此的实力都有清晰的认知,当战事来临之际只会更加谨慎。 尤其是今日王旗再度出现在景军阵地,这代表着庆聿恭亲自督战,他麾下的将士必然会以最凶狠的姿态出击。 大战即将来临,空气中弥漫着极其紧张的肃杀气息。 便在这时,十余骑从东边飞驰而来。 他们一路上没有遭遇阻拦,足以说明他们的身份。 为首之人直接从马背上跃下,然后通过重重检查,来到庆聿恭身旁单膝跪地道:“启禀王爷,东线急报!” 庆聿恭双眼微眯道:“讲。” 那人急促地说道:“兀里坦将军派出的游骑发现,敌军大股援兵从东线而来,先锋前军已经抵达东边六十里外的淅川县。敌军援兵骑步皆有,人数足有数万,从旗号上判断,包括南齐山阳侯陆沉亲自率领的定州定北骑兵、厉冰雪率领的飞羽骑兵、南齐淮州江华军、南齐靖州安平军等等!敌军人多势众,兀里坦将军率领的骑兵无法阻截,请王爷定夺!” 附近一片死寂。 齐军援兵抵达,南面还有对方停在白马关内的京军,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停止攻城。” 庆聿恭果决下令。 众将担忧地望去,猛然发现他们心中如军神一般的王爷脸上没有丝毫沉郁之色,相反却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本章完) 543【安得猛士守四方】(二) 鹿吴山下,景军营地。 忠义军骑兵主将蒲察看着其他同僚,发现众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不由得暗暗一叹。 萧望之和数万淮州军已经成为瓮中之鳖,然而这只鳖却没那么好收拾,稍微不小心就会被对方咬断手指。 这两天景军步卒主动进逼,骑兵在外围掠阵,面对山脚下独立防守的淮州镇北军,景军竟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即便他们的兵力远胜对方。 进退有据,阵型坚固,士气高昂,这就是淮州军给景军众将最直观的印象。 “要不,我军继续围困?敌军携带的粮草有限,撑死只能坚持二十来天,等到他们粮草耗尽,不需要我军强攻就会自行崩溃。届时萧望之只能选择强行突围,我不信齐军还能保持如此稳固的阵型。” 效节军步卒主将撒合烈当先表态,这个提议也得到牢城军领兵主将古里甲的认可。 蒲察很清楚这两人的心思,因为此战由他们的部属负责主攻,损失自然难以避免,因此提出这样的建议也不足为奇。 他们的想法不能说有错,毕竟淮州军被困住已是事实,二十多天的时间也不算长,如果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尽量保证己方不会折损太多兵力,显然是一个很合理的方略。 另一边术不列皱眉道:“恐怕不能等下去。” 撒合烈反问道:“为何不能等?” 蒲察轻叹一声,开口道:“眼下王爷亲自领兵围困雍丘,并且已经攻破了雍丘北城,但是我军主力并未继续强攻,你可知道为何?” 撒合烈微微一怔。 蒲察倒也没有卖关子,解释道:“你总不会认为,王爷是真的拿雍丘守军没办法吧?王爷之所以放慢节奏,就是要让敌军各路援兵的注意力都放在雍丘那边,从而无心顾及鹿吴山的情况。如果我们将时间拖得太久,且不说会不会出现意外,敌军各部肯定能反应过来,为何萧望之率领的淮州军杳无信息?到那时再迟钝的人也能知道,这支所谓的奇兵出现了意外。” 撒合烈和古里甲对视一眼,不由得陷入沉默。 蒲察耐心地说道:“所以真正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按照王爷的计划,我们必须在十天之内解决淮州军,然后南下从侧翼切入战场,包围敌军救援雍丘的兵力。” “十天……” 撒合烈喃喃自语,这个时间毫无疑问太紧了,从淮州军的实力来看,想要达成这个目标,效节军和牢城军必须搏命。 陀满乌鲁看着这两人的表情,心中逐渐了然。 景朝九军的关系称得上很复杂,就拿此刻帐中五人来论,他和术不列分别隶属夏山军和防城军,这两支大军皆在庆聿恭麾下。 蒲察所属之忠义军,撒合烈所属之效节军,这是皇族阿里合氏的直属精锐雄师。 古里甲所属之牢城军,则是夹谷氏掌握的力量。 阿里合氏、庆聿氏、辉罗氏、夹谷氏、准土谷氏、回特氏,是景廉族最强大的六個部族,素有景廉六姓之称,景朝九军基本都脱不开这六大部族的关联。 如今皇族阿里合氏一家独大,庆聿氏紧随其后,辉罗氏又次一等,剩下三家的实力很相近。 如是种种,注定景军内部的关系不会太和谐。 一念及此,陀满乌鲁正色道:“诸位,我建议由我和术不列领兵主攻,效节军和牢城军在侧翼配合,如何?” 术不列点头道:“可以。” 他们两人身为庆聿恭的心腹大将,此刻必须扛起最艰巨的任务。 蒲察自然不会反对,他麾下全是骑兵,主要是负责掠阵和防止敌军强行突围,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此刻不便多说,于是看向撒合烈和古里甲两人。 便在这时,帐外忽地响起一声禀报。 “报!” “进来。” “各位将军,敌军下山了!正在山脚下列阵!” 这句话让帐内众将同时站了起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蒲察沉声道:“走,去看看。” 他们在这里商议对策,景军各部并未放松,依然严密地包围着鹿吴山,防备淮州军主动出击。 众将来到阵地前沿,看向远处鹿吴山下。 只见淮州军果然在山下列阵,整体呈丁字形,镇北军突前,广陵军和泰兴军分列两翼,萧望之的亲卫营居中。 各军旗号迎风招展,中军帅旗矗立。 这一幕让蒲察等人满心不解。 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早就做好了淮州军主动出击的准备,哪怕是在深更半夜都有部分兵力警惕地盯着。但是在他们的设想中,就算萧望之不会坐以待毙,顶多也只是部分精锐奇袭,像现在这样全军列阵摆开架势的场面,这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 淮州军难道不知道他们最大的凭仗就是鹿吴山? 术不列沉吟道:“莫非我们的推断不准,敌军携带的粮草很少?” 蒲察冷静地说道:“不太可能,就算他们没有进入我军的埋伏,能够顺利抄截王爷所率主力的后路,这也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任务,萧望之怎么可能不带够粮草?” 淮州军至少要携带一个月的粮草,否则根本无法坚持到雍丘城外,这是他们之前的判断。 撒合烈赞同蒲察的看法,随即冷笑道:“该不会萧望之以为,他麾下的三四万人可以正面击败我军吧?” 其他几人也都笑了起来。 蒲察见状便说道:“无论如何,敌军主动出击正合我们的心意,但是萧望之麾下的兵马实力不弱,还请诸位不要轻忽大意。” 众人点头应下,随即便做好简单的安排。 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率领各自部属正面迎击淮州镇北军,蒲察率领一万精骑在他们后方游弋,寻找破阵的机会。 撒合烈和古里甲各领两万步卒从东西两面夹击。 众将立刻回到各自军中。 景军的应对果决又高效,在淮州军将将列阵之际,他们也都完成了针锋相对的部署。 淮州军阵地之中,萧望之观察着景军的动向,微微颔首道:“十多年过去,景军虽然不比当初巅峰时期的强大,依然是不容小觑的对手。传令,各军按照既定计划进军。” 传令官朗声应下,随着旗号和鼓声同时传达,各军主将立刻做出反应。 镇北军都指挥使裴邃深吸一口气,厉声道:“进军!” 如潮水一般的呐喊声响彻天地之间。 放眼望去,只见一张张二三十岁的面庞神情坚毅,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在兵力远胜己方的敌人面前,发起决然的冲锋! 从十五年前开始,镇北军就一直坚守在直面强敌的第一道防线,守住淮州,反击敌军,北伐先锋,这些都是镇北军将士身上的勋章。 岁月轮转,有人战死沙场,有人退出行伍,有人投身其中,很多人从青葱少年变成魁梧大汉,唯一不变的就是铁与血淬炼而成的军魂。 今日出战之前,从裴邃到最普通的士卒都已经知道自己的任务,他们将成为大军突前的刀尖,正面抗衡强大的敌人。 或许会有人心生忐忑,也有人会畏惧死亡的到来,但是当冲锋的号令传来,雄壮的鼓声响起,体内的热血沸腾,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上都是坚定的神色。 也带着几分狰狞,那是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敌人。 “杀!” 短促的喊声迸发,长枪兵依靠刀盾兵的掩护,奋勇向前刺出第一枪。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狭路相逢,唯有勇者胜! 镇北军一往无前,泰兴军和广陵军守住两翼,萧望之率领亲卫营居中策应,今日大齐边军的阵型简单而又坚固,如果景军不敢应战,或许他们就会顺势跳出包围圈。 景军没有选择,只能正面相对。 短暂的试探之后,两军随即展开惨烈的厮杀。 南边不远处,景军骑兵虎视眈眈,眼下淮州军的阵型极其紧凑,而且暂时还没有出现松动的迹象,骑兵这个时候顶多只能在外围骑射袭扰,想要正面突破这种坚固的重甲步卒大阵,显然是痴人说梦。 景军骑兵干脆连骑射袭扰都没做,并非是他们没有这个能力,而是蒲察刻意为之。 这位深受景帝器重的骑兵大将望着远处战场的形势,表情阴晴不定。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他喃喃自语,这句话显然是在隔空询问萧望之。 其实淮州军只要据山而守,头痛的就会是景军,因为蒲察等人必须要尽快绞杀对方,否则会影响到庆聿恭的战略大局。 萧望之不至于连这点眼光都没有,所以他今天的决定确实很反常。 随着战事的进行,两军步卒进一步深入接触,逐渐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态势。 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蒲察扭头望去,只见是他派出去的一队游骑斥候。 “报!” 游骑队正来到近前高声禀报。 蒲察平静地说道:“讲。” 队正急促地说道:“禀将军,刚刚收到南边的紧急军情,大股齐军已经穿过我军布置的防线,朝鹿吴山这边赶来!” 蒲察遽然色变。 阴沉的天幕之上,闷雷声滚滚而来。 (本章完) 544【安得猛士守四方】(三) 蒲察回头看向北方的战场。 淮州军的整体阵型就像一柄坚韧的大刀,镇北军作为刀尖负责开路,泰兴军和广陵军守住两翼,萧望之亲领亲卫营断后。 起初蒲察只觉得萧望之摆出的阵型平平无奇,无非是弱势一方最常用来突围的保守战法,但是此刻收到斥候送来的紧急军情,他忽然醒悟萧望之的真正意图。 那位南齐名将显然早就知道会有援兵赶来,所以他主动出击与景军决战,这却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缠住景军步卒! 眼下双方逐渐陷入乱战的态势,彼此都绷紧了心里那根弦,任何一方出现畏怯的心理都很有可能导致一场溃败。 传令官遵照蒲察的指示,立刻前去召集忠义军骑兵的各位千夫长。 蒲察收回视线,心中泛起一抹浓重的不安。 为将者面对错综复杂的战场局势必须果断,但是又不能盲目自信,蒲察身为景帝非常器重的青壮派大将,自然不会想当然随性而为。 此番为了围杀萧望之率领的淮州军主力,庆聿恭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蒲察也一直在冷静观察其他各地的情况。 按照昨日庆聿恭让人飞鸽传书送来的情报,目前南齐京军停在雍丘南边的白马关,南齐靖州东线各军援军已经抵达雍丘东边的淅川县,而定州战场的齐军仍旧坚守积善屯防线,没有兵马穿过雷泽平原前来救援萧望之。 这几个方向的齐军动向一如庆聿恭的预计,也就是说蒲察等人的任务只有一个,尽快围杀鹿吴山下的南齐淮州军。 问题在于,眼下从南边突袭而来的齐军是怎么回事? 蒲察暂时还不清楚敌方援兵的具体情况,但他心里渐渐反应过来,这支援兵应该是南齐靖州东线的兵马。 如此一来,对方派去雍丘的援兵竟然是假象,甚至还瞒过了庆聿恭? 八位能征善战的千夫长赶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蒲察肃然的神色。 “刚刚收到急报,南齐援兵正逼近此地,对方骑步皆有,具体兵力配置尚且不知。” 蒲察言简意赅的一番话让众人立刻凝重起来,但是也没有太明显的紧张,毕竟他们是大景皇帝麾下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兵,在攻城战中没有发挥的空间,野外平原却是他们的主场。 蒲察环视众人,对于他们的反应比较满意,继而道:“眼下我军主力正在围攻淮州军,这个时候退兵就会前功尽弃,但是也不能无视南边的敌军援兵。故此,本将需要五千骑南下挡住敌军援兵,为我军主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大祥隐,末将愿往迎敌!” 众将异口同声地请战。 蒲察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点名五位千夫长,叮嘱道:“记住,你们的任务是迟滞敌军援兵的速度,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和对方发生正面交手。” “末将领命!” 五人齐声应下,随即立刻带上本部千骑,如一条长蛇般冲向南边。 术不列等人已经收到蒲察派人通传的军情和后续应对之法,至此他们终于明白萧望之的战略意图。 对方没有依靠鹿吴山的地形死守,反而在山下平原摆开主动进攻的阵型,表面上看这是景军的机会,毕竟正面决战远远好过仰头攻山,实则这是淮州军想要里应外合的谋算。 只要他们能坚持到援兵赶来,景军兵力上的优势将会化为乌有,说不定还会陷入弱势。 换而言之,景军以为这次设伏对付萧望之是瓮中捉鳖,实际上谁是猎人谁是猎物犹未可知。 想明白这一点,术不列等人反倒没有丝毫迟疑犹豫,他们心中的嗜血之意完全被激发出来,当即下令各自麾下的部属发起猛攻,打算在齐军援兵赶来之前冲垮淮州军的阵型。 蒲察亦带着剩下的五千骑从侧翼逼近战场。 一时间,淮州军将士承受的压力猛增。 尤其是担任突前刀尖重任的镇北军,他们几乎要面对三个方向如江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敌人。 将旗之下,裴邃冷静地指挥着各部,不断收拢阵型增加厚度,同时眺望着南方的天幕,无比热切地盼望着援兵的出现。 但是他看到的只是对方五千骑兵主动南下。 今日天际遍布乌云,还好有风无雨,在头顶阴霾如厚重的毛毡笼罩下,忠义军五千骑似旋风一般向南而行。 仅仅奔出十余里,便有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若是从上空俯瞰而去,可见在这片辽阔的平原上,两支骑兵迎面而行,在南齐骑兵的后方数里外,一支万余人的步卒正在加速赶路。 忠义军五千骑在五位千夫长的率领下,主动放缓速度,遥望南边的齐军骑兵。 对方兵力和他们相差无几,虽然没有亮明旗号,但是当几位千夫长看清对面那個领头的将领,瞬间就判断出这支骑兵的身份。 南齐靖州飞羽军! 当今世上,仅有一位惯常骑着白马的骑兵女将,其人便是南齐名将厉天润之女厉冰雪。 景军五位千夫长当中,颜盏资历最老,因此蒲察授予他临时决断之权。 此刻面对来势汹汹的南齐飞羽军,颜盏立刻召集其他四位同僚,快速说道:“大祥隐让我们挡住敌军援兵,如果想要迫使对方停下来,侧面袭扰恐怕无法起到作用,我建议先击败这支骑兵,如此才能震慑对方在后面的步卒,各位意下如何?”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其他人的赞同,显然没有半点畏惧之意。 他们的自信来源于过往几十年里的累累胜绩,在双方兵力接近的前提下,他们不认为南齐骑兵是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对手。 更何况这支直属于大景皇帝的天子亲军,无论是从临敌经验、士卒战力、军械精良还是胯下坐骑的脚力等等方面进行比较,他们都不会惧怕远处的南齐骑兵。 “切击对方的斜角,一战而定!” 颜盏随即下达战术,众人心领神会,连忙回到各自的骑兵队列之中。 平原之上,景军在提前放缓速度后,迅疾调整阵型朝着飞羽军加速冲去。 飞羽军阵中,厉冰雪一眼便看穿景军骑兵的意图。 当此时,两军之间的距离约有一里多地,景军骑兵胯下的坐骑皆是北方养马胜地产出的优良军马,在长途耐力和短途冲刺力这两个方面都要强过飞羽军将士的坐骑。 骑兵的素质取决于很多方面,但是坐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匹优良的军马才有可能养成一名优秀的骑兵。 厉冰雪常年和景军游骑交手,对他们的实力了如指掌,而眼前这支景军骑兵明显更强,从对方行进时阵型的整齐度就能判断,这肯定是景朝最强势的几支骑兵之一。 “往西!” 只听她一声令下,飞羽军纷纷拨转马头,跟随她变换方向,朝着西方奔驰而去。 景军骑兵是从北向南,在行进的过程中稍稍变向,变成从东北方冲向飞羽军的左侧,这就是颜盏所说的斜角战术,也是骑兵冲锋时惯用的冲击对方弱侧的方略。 飞羽军的应对十分及时,厉冰雪没有给对方冲上来的机会,选择避其锋芒往西绕开。 两军在相隔三十余丈的距离上交错而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张弓搭箭。 对于骑兵来说,骑射能力的强弱至关重要,毕竟骑兵最大的作用不是直接冲阵,凭借高机动性袭扰和放风筝才是他们的优势所在。 箭雨对向泼洒,两军皆有人中箭,从这个短暂的交手就能看出,虽然飞羽军的坐骑要稍逊一筹,但是双方士卒的实力很相近。 交错而过,景军骑兵在几位主将的指挥下,往右前方划出一个半圆,整齐划一的动作呈现出犀利的美感。 “走!” 厉冰雪极其果决地领兵继续往西。 颜盏等人看着飞羽军骑兵的后背,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如果飞羽军往南,他们还会稍稍迟疑,毕竟南边还有齐军的不足,这说不定就是诈败引诱之策。 但是飞羽军往西,景军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骑兵对决之时,如果一方被另一方咬住尾巴,想要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完成转向极其困难,更何况是忠义骑兵这样经验丰富的对手。 仅仅是一个照面,处境优劣便已经区分出来。 飞羽军在前,景军骑兵在后,两支骑兵旋即展开一场追逐战。 前方不断有箭雨袭来,景军几位千夫长脑海中同时泛起一个念头。 放风筝? 他们脸上浮现狰狞的笑意。 这可是景军骑兵最擅长的战法,在过往的战事中不知击败过多少对手,想要成功放风筝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敌人追不上己方的后阵。 “杀!” 颜盏等人高声怒吼,只见景军骑兵陡然加速,片刻之间便咬上飞羽军的尾巴! 在这个过程中飞羽军不是没有想过转向,但是景军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两支骑兵一前一后,整体阵型逐渐拉成一条长蛇。 奔出三四里后,飞羽军的后阵和忠义骑兵的前锋已经纠缠在一起,如果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飞羽军会被景军活活追死,因为他们无法在奔逃的过程中保持阵型的稳固,背身就是最大的弱点。 景军骑兵当然明白这一点,此刻他们不需要各自主将手把手的教导,盯着飞羽军的这个弱点死死咬住。 厉冰雪很清楚己方的处境,她脸上没有半点惊慌之意,冷峻的眸光扫过西南方向那条谷道,清亮的声音传遍周遭。 “再快一点!” 飞羽军将士在劣势之中勉力坚持,不断催马加速。 “冲垮他们!” 颜盏等人大声呼喝,景军骑兵陡然加速,掩杀而来! (本章完) 545【安得猛士守四方】(四) 在追击的过程中,颜盏等人当然也发现西南边那条谷道。 虽然景军骑兵目前占据绝对的优势,但是这几位主将并未失去理智,因此当飞羽军继续往西,没有偏离方向打算拐进那条谷道的时候,他们才下令继续加速,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击溃飞羽军,再回过头去阻截和袭扰南齐步卒。 只不过此刻众人心中都有一个念头,都说这靖州飞羽军极其精锐,怎么今天看起来如此孱弱? 除去最开始的应对足够果决,后续飞羽军几乎都是在被动挨打,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当然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情况并不罕见,或许是飞羽军低估了景军坐骑的速度,导致在两军交错而过的时候,景军骑兵先一步完成转向,抓到飞羽军背身的弱点。 一步落后再无转圜之机,经验丰富的景军骑兵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穷追猛打的大好时机。 便在这时,天际之上闷雷滚滚。 如果下雨的话,飞羽军的处境会更加艰难,追击中的景军将士愈发凶猛。 “不对!” 颜盏猛然一声惊呼,迅疾转头向南望去。 只见那条谷道之中,一支骑兵遽然杀出! 这一刻两支一前一后的骑兵奔袭过程中的喧杂之声,天幕上不断响起的闷雷声,成为那支骑兵最好的掩护。 当他们从谷道中冲出来,景军骑兵才发现。 此时此刻,景军骑兵的阵型已经变成一条长蛇,埋伏在谷道中的南齐骑兵杀出的时机极其精准,他们径直冲向景军骑兵的肋部。 那杆大旗从谷道之中出现,旋即映入景军骑兵的视线中,上面只有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定北! 为首两员大将正是李承恩和叶继堂。 至此颜盏等人终于明白过来,飞羽军根本不是被迫一路逃命,从最开始的交错避开,到后来将背身的弱点暴露在景军骑兵面前,都只是为了引诱他们发力狂追。 飞羽军没有选择向南撤退,也没有进入沿途可能有埋伏的区域,只是想让景军骑兵保持这样的阵型追击,避免他们因为太过谨慎而停下来。 等到景军阵型越来越长,短时间难以收拢的时候,提前埋伏好的定北骑兵犹如猛兽一般袭来,一刀插在景军骑兵最致命的肋部! 这就好比大军渡河、半渡击之的道理。 “杀!” 李承恩手持长枪,一马当先,领兵决然向北,插入景军骑兵阵中。 另一边叶继堂毫不逊色,亲领千余骑作为呼应。 定北骑兵在这两员悍将的率领下,挟势不可挡的勇气,直接杀出一个洞穿,将景军骑兵拦腰截断。 眼下颜盏等人终于体会到先前飞羽军的艰难处境,在定北骑兵杀过来的那一刻,景军的阵型已经无法继续维持,继而陷入定北骑兵的绞杀之中。 飞羽军阵中,厉冰雪深吸一口气,拨转马头从容转向,四千余骑追随着她的脚步,顺利完成转向。 其实今天的策略是对付景军驻扎在鹿吴山附近的一万骑兵,她已经做好了折损一部分兵力的准备,却没有想到对方主将如此大意,只派来一半骑兵应战。 当然她不会因此失望,如果能以最小的代价击败敌军有何不可? 在先前奔逃的过程中,飞羽军后阵被敌人咬住,虽然只是短短几里地,但也损失了数百将士。 厉冰雪眼神冷峻,扬起那杆不知收割多少敌人性命的马槊,厉声道:“杀!” 飞羽军将士心中憋了一股熊熊怒火,他们知道自身的使命,必须要卖给敌人一個破绽,但是这不代表他们真正的实力。 当反击的号角吹响,一声声怒吼从胸腔中迸发,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朝着景军发起凌厉的复仇。 战场局势再变,景军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停在原地等着齐军来围攻,虽然此刻他们的队伍已经被定北骑兵切割成两部分,但在各自主将的率领下,他们一边奋力抵挡齐军的冲击,一边朝着北方撤退。 景军虽然处于劣势,虽然兵力更少,然而他们终究是久经沙场的老卒,在度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他们逐渐稳住军心。 伤亡难以避免,但至少到此刻为止,景军没有出现大面积的溃乱。 只要能顺利撤回主力阵地附近,他们依旧可以重整阵型挡在齐军援兵面前。 如果换做燕军骑兵,恐怕眼下已经乱成一团,成为飞羽军和定北军刀枪之下待宰的羔羊,然而景军优秀的素质注定他们不可能被轻易打垮。 “环射!” 颜盏一声令下,他麾下的千骑在鏖战之中立刻变阵,因为先前这一支骑兵位于整个队伍的最后方,没有遭受到定北骑兵最凶悍的第一波冲击,还能保持非常完整的阵型,而在他们前方的同袍的处境显然很危急。 只见这千骑在颜盏的带领下,如同一个半圆主动迎向定北骑兵,犀利的箭雨划过天空,以最完美的弧线落下。 定北军叶继堂部的攻势被迫一滞,现在两边的距离很近,箭雨的杀伤力很大,齐军将士又非刀枪不入的顶尖高手,纵然有甲胄的保护,也必须做出格挡和闪避。 至于两军交错的地带,箭雨的攻击不分敌我,无论定北军还是景军骑兵的士卒都在攻击范围之内。 颜盏的这个决定当然会造成己方士卒的伤亡,但是他必须要做出这个决断,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稍稍拉开双方的距离,否则景军骑兵会陷入泥潭之中,没有逃离的机会。 趁着这么一个稍纵即逝的空挡,遭受冲击最严重的那拨景军骑兵集体转向朝北,他们顾不得被缠住的同袍,在另一名千夫长必兰的带领下策马加速。 付出三百余人阵亡的代价,处在后半段的景军骑兵终于拉开一点距离,旋即毫不犹豫地向北疾驰! 而在前半段景军阵中,身材魁梧手持大枪的千夫长准葛给两位同僚送去一句话。 “往北撤退!” 吼出短短的四个字之后,准葛扭头看向正朝这边杀来的厉冰雪及飞羽军,只见己方士卒几乎没人能挡那名女将凌厉的攻势,毫不犹豫地挥枪向前,咬牙道:“挡住他们!” 战场之上的交流必然极其简略,长年累月在一起生活的景军士卒自然明白这两句的含义。 那两位景军千夫长没有迟疑,他们双眼泛红,带着麾下士卒主动撤离。 准葛及四五百名骑兵策马转向,迎着厉冰雪率领的飞羽军和定北军李承恩部,悍不畏死地杀了上来。 被分割成两段的景军骑兵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但是殊途同归,必须有人牺牲才能换来同袍的撤退。 如果他们一窝蜂地往北逃,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十余里的路途上,被大齐骑兵毫不费力地全部追杀而死。 看着对面慷慨赴死的数百名景军骑兵,厉冰雪和李承恩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这当然是无愧铁骑之名的对手,但他们也是蹂躏江北大地制造无数惨案的凶手,每一位大齐军人最多只是认可对方的实力,却不会有丝毫的心软和迟疑。 杀死他们,为这片辽阔大地上无数惨死的齐人复仇,这就是大齐军人的使命! “杀!” 厉冰雪挥动着马槊,将一名挡在面前的景军骑兵贯穿胸膛。 “杀!” 李承恩长枪如龙,将两名敌人打落马下,旋即便有身旁的将士上前补刀。 “杀!” 无数大齐将士异口同声,送敌人以死亡,还冤魂以慰藉。 通过断臂求生的手段,景军骑兵终于在被合围之前觅得一线生机,颜盏等人不再迟疑,将胯下坐骑强悍的冲刺力发挥到极致。 只要能再拉开一点点距离,最多只需要二十丈,他们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西北方向又有一支骑兵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 景军骑兵放眼望去,很多人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因为这支骑兵人数太少,顶多只有千余人。 对方没有亮明旗号,颜盏等人也没有太在意,不断催马向前奔驰。 那一千多南齐骑兵就挡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两边越来越近,几乎可以看清对方的身形。 直到此刻,景军骑兵终于察觉出不太对劲的地方。 这千余南齐骑兵表现得太过冷静,似乎他们觉得仅凭自己就可以拦住景朝铁骑。 为首将领看起来很年轻。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景军骑兵胸中的凶悍完全被激发出来,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策马挺枪强冲而来。 “亮旗。” 那位年轻将领口中吐出两个字,随即一杆大旗矗立在天地之间,上面只有一个字。 陆。 看到这面旗帜,南边追击的大齐骑兵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颜盏等人脑海中浮现一个名字,不由得面色巨变。 帅旗之下,陆沉举起长枪,高声道:“杀!” 这将近两千骑追随他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无数次奋勇冲阵,无数次击败强敌。 从广陵到青峡,从雷泽到河洛,从永嘉到沙州。 过往战绩无需赘述,虽止两千之数,却如千军万马。 他们就像是无比坚韧的磐石,横亘在景军骑兵面前,岿然不动! 胜局已定! (本章完) 546【安得猛士守四方】(五) 雍丘城外,景军大营。 随着齐军东、南两路援军相继抵达,景军没有再发动强硬的攻势,以免在攻城之时遭遇齐军里应外合的夹击。 如今景军的处境略显进退维谷,南齐军务大臣刘守光率领的三万京军驻扎在南边的白马关,山阳侯陆沉统率的援兵驻扎在东边的淅川县一带。 双方看似处于角力的状态,景军的目标是夺回雍丘,却又不敢倾尽全力,毕竟外围还有两路齐军虎视眈眈。而齐军援兵似乎是在忌惮景军的野战能力,暂时还不敢出动出击。 这样拖下去对景军肯定没有好处,众将对于是战还是撤都有自己的看法,帅帐之内争论得唾沫横飞。 以纥石烈为首的一群武将坚持主动出击,而长胜军骑兵主将乌林答等人则认为既然敌军援兵已经很接近,不妨先撤回东北方向的大本营柏县,然后再做打算。 帅位之上,庆聿恭看着手中的一叠纸张,对下方的吵闹声置若罔闻。 纸上记载着齐军东线援兵的详细情况。 景军这几天当然不会在雍丘城外无所事事,大量斥候游骑派出去探查,目前可知敌军东线援兵停在淅川县城内外,从军营的规模和旗帜详细判断,这支援兵集合了定州定北军和安平军、靖州飞羽军以及淮州江华军,由南齐山阳侯陆沉统领。 大体算来,这支援兵的人数应该在三万有余。 庆聿恭平静地翻阅着情报,与下面那些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将领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片刻过后,他将情报合上,顺手交给站在旁边的庆聿怀瑾。 帅帐内立刻安静下来。 这些景军大将显然都留了几分心思放在庆聿恭身上。 “现在谈撤兵为时尚早,我们连敌人的主力都没有见过,岂能被区区两支援兵吓退?” 庆聿恭语调淡然,直接否决乌林答等人的提议,那几位自然不敢继续坚持。 他环视众人,缓缓道:“如果我军就此撤兵,敌人肯定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修缮雍丘北城,并且以后会做好防范这种攻城手段的准备,于我军而言这就是前功尽弃。” 众将纷纷点头。 庆聿恭继续说道:“敌军援兵当然要防备,但也不必太过紧张。乌林答。” “末将在。” 乌林答起身答应,心中没来由有些紧张。 庆聿恭抬眼望向他,淡淡道:“你领五千骑兵东出余家镇,看住淅川县一带的齐军。” 帐内肃然一静。 乌林答瞪大双眼,下意识地说道:“王爷,五千骑兵?”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东线齐军援兵有万余骑兵,还有安平军这种声名斐然的靖州悍卒,区区五千骑兵怎么可能抵挡? 这一刻其他武将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众人皆知,乌林答是北院元帅撒改的亲信心腹,麾下一万长胜军骑兵亦是辉罗氏的家底。 无论辉罗氏和庆聿氏之间的明争暗斗,还是撒改和庆聿恭之间的你来我往,在大景朝堂上都是公开的秘密,要不是景帝强行压着,这两方肯定会斗得不可开交。此番若非景帝下旨,乌林答和一万长胜军骑兵肯定不会甘心听从庆聿恭的调遣。 眼下庆聿恭这个命令似乎是想借助齐军之手剪除异己,就是做得太明显了,难道他就不担心景帝事后追责? 庆聿恭对众人的反应恍若未闻,依旧看着乌林答说道:“不够?” 乌林答的脸色极其沉郁,却又不敢直言,毕竟这里是庆聿恭的地盘,周围都是他的心腹部属,万一对方拿“违抗军令”的由头发作怎么办? 一念及此,乌林答只能低头说道:“末将定当拼死挡住敌军援兵!” 终究显露出几分怒意。 庆聿恭却笑了笑,平和地说道:“只要你带着五千骑出现在余家镇,敌军援兵就不敢动弹。倘若齐军敢主动进攻,你可以不交战直接回撤,本王当着所有人的面明确告诉你,你退兵不会有任何责任。” 此言一出,乌林答彻底愣住。 他虽然时常腹诽这位南院元帅以及庆聿氏,却知道对方是一言九鼎的性情,绝对不会故意哄骗出尔反尔。 可是庆聿恭究竟哪来的底气,笃定对方的援兵只是虚张声势? 庆聿恭不疾不徐地说道:“敌军援兵的虚实不难推断,你们不要忘记一点,雍丘城里是谁坐镇。” 这句话落入众人耳中,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当即茅塞顿开。 雍丘城里坐镇之人乃是厉天润,此人对于南齐边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纥石烈恍然道:“王爷说的没错,如果齐军援兵真有击败我军的实力,他们怎会在几十里外踟蹰不前?雍丘北城外城已破,这是齐军早就知道的消息,他们就不担心我军一次强攻突入内城,然后将厉天润及其心腹一网打尽?眼下他们仍然在外围停留,足以说明这两路援军存在一定程度的虚张声势,想用这种手段吓退我军!” 乌林答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就算庆聿恭对撒改的部下有偏见,也不会做出这种粗糙低劣的手段。 如果他和五千骑兵被庆聿恭直接害死,天子和朝中大臣岂能视而不见? 想到这儿,乌林答尴尬地说道:“末将愚钝,还请王爷恕罪。” 庆聿恭淡淡道:“你只要安心守在余家镇,震慑淅川一带的齐军,本王便会记伱一功。” 乌林答躬身行礼道:“多谢王爷,末将必定死守余家镇!” 庆聿恭旋即起身,来到中间的沙盘旁边,从容不迫地说道:“接下来,我军的目标仍然是雍丘城。” 大半个时辰过后,这场至关重要的军议终于结束,众将相继行礼告退,然后回到各自军中安排任务。 “父王。” 庆聿怀瑾将一杯温茶送到庆聿恭手中。 今日她旁观整场军议,对于现在极其复杂的战场局势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同时心中也有一些疑惑。 庆聿恭饮了一口茶,随即微笑道:“有话想问?” “嗯。” 庆聿怀瑾应了一声,缓缓道:“父王早就知道敌军东线援军是疑兵之计?” 庆聿恭将茶盏放在案几上,迈步向帐外走去,庆聿怀瑾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摇头道:“为父不是神仙,亦非陆沉和萧望之肚子里的虫子,怎么可能料事如神?如今看来,陆沉和萧望之应该是提前判断出我的意图,因此萧望之领兵直接一头扎进埋伏,我甚至怀疑他们提前选定了鹿吴山这个地点。只有据山而守,萧望之率领的淮州军才能避免被我军直接包围。” 庆聿怀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庆聿恭继续说道:“萧望之主动踏入陷阱,与此同时陆沉在石泉城和翠亭城取得两场小胜之后,解决了东线的隐患然后假装领兵前来救援雍丘,这个时候再悄悄率主力精锐北上,与萧望之里应外合。如果陆沉没有这样的安排,以他过往表现出来的果决和魄力,不可能在淅川一带停留,更不可能放任我军继续围困雍丘。” 庆聿怀瑾便道:“父王,敌军东线援兵人马不少,就算陆沉能伪造出一支外边士卒里面普通人的步军,骑兵如何假冒?” 这是她最大的疑惑。 如果按照庆聿恭的推断,齐军所谓的东线援兵是空壳子,步卒还好说,又哪来那么多骑兵? 虽然景军游骑斥候不敢靠的太近打探,但是他们总不至于连军马和驴子都分辨不清。 庆聿恭目光沉静,道:“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清楚这個问题。南齐缺少军马是一直以来客观存在的问题,因此靖州和定州这两座边军都督府都只有几千骑兵。但是去年他们从我朝换走一万匹军马,前段时间在石泉城外又斩获数千匹,实际上陆沉手里的军马数量足够他做出这个假象。他可以让一部分人扮做骑兵,自己则带着真正的精锐骑兵北上突袭鹿吴山。” 听到一万匹军马这几个字,庆聿怀瑾不由得愧然。 庆聿恭微笑道:“过去的事情不要多想了。” “是。” 庆聿怀瑾应下,继而关切地问道:“父王,那鹿吴山下我军怎么办?” 庆聿恭淡淡道:“两地相距甚远,就算我们知道陆沉和萧望之的真正意图,这个时候再去鹿吴山也迟了。按照时间推断,现在陆沉率领的援兵应该已经出现在鹿吴山附近。为将者最忌讳的是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不能因为鹿吴山那边出现破绽,我们就着急忙慌地赶过去,实际上就算我现在派兵去,等赶到鹿吴山也于事无补。” 庆聿怀瑾心里忽然涌现一个奇怪的念头。 父王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陆沉有可能会改变想法,不来雍丘先去鹿吴山? 庆聿恭似是知道她的心思,平静地说道:“陆沉手中能够动用的兵力不会太多,鹿吴山那边有忠义军一万骑兵,效节军和牢城军各两万步卒,再加上术不列和陀满乌鲁手中的兵马,就算无法完成围剿萧望之的任务,也能和敌人僵持一段时间。” “既然陆沉想在鹿吴山完成一场大胜,我又怎能错过这个机会,对雍丘城里的厉天润和南边的齐国京军视而不见呢?” 他淡然一笑,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看着父亲的背影,庆聿怀瑾脑海中回响着那几个字。 忠义军、效节军、牢城军…… 这些乃是大景皇帝最忠心的兵马,如今他们将要面对萧望之和陆沉这两位南齐名将的联手进攻。 且不说庆聿恭没有公开表露他对陆沉所谋的判断,就算事后复盘起来,他此刻的决定也没有任何问题。 与其徒劳无功被齐军牵着鼻子走,不如一心对付雍丘城。 至于鹿吴山那边,只盼蒲察等人能够奋勇拼杀,击败齐军。 “原来如此。” 夕阳之下,庆聿怀瑾静静站立,喃喃自语。 (本章完) 547【安得猛士守四方】(六) 鹿吴山下,激战正酣。 景军数千骑兵南下,步卒的攻势愈发猛烈,这一切都宣告南边的局势发生变化。 萧望之愈发从容,援军按照提前约定好的时间出现,这让他对于此战的结果有了更强的信心。 相较于景军的凶悍急躁,淮州军各部在主将的指挥下不断收拢阵型,数万人扎起一道极其坚固的堤坝,任尔潮来潮去,我自岿然不动。 此刻两军的伤亡都不算多,这也是古往今来战争的常态,只要一方阵型没有崩溃,真正能够生死相搏的都只会是少数兵卒,杀伤往往都是溃散过程中的战果。 变故出现得十分突然。 蒲察率领的五千骑兵出现在战场左翼,配合撒合烈率领的效节军步卒猛攻淮州广陵军。 当南边出现声响的时候,蒲察下意识以为这是天上的闷雷声,等他转头望去看清景象,面色猛然一变。 只见一队景军骑兵仓皇奔来,蒲察一眼认出这是他先前派去的骑兵,问题在于去时是五千骑,此刻居然只剩下不到一半! 蒲察当即下令麾下骑兵暂时撤出战场,随即在亲兵的簇拥中疾驰往南。 “怎么回事?!” 及至败兵跟前,蒲察勃然怒喝。 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人是两位千夫长颜盏和必兰,此刻两人已是血染战袍,必兰的头盔都不见踪影,后方的景军骑兵几乎是人人带伤。 颜盏跳下马跪地说道:“大祥隐,我军在十余里外撞见南齐靖州飞羽军,他们只有三四千骑,末将便想着先声夺人震慑敌军,击败这支骑兵之后便能阻止敌军步卒继续挺进。不成想敌军事先埋伏了两支骑兵,南齐陆沉领着他们先后杀出,我军措不及防,只能一路撤退。末将对此战负有全部责任,请大祥隐降罪!” 另一边必兰也跪了下来。 这一战景军骑兵损失惨重,三位千夫长战死,折损将近三千骑,虽然齐军骑兵的损失也不小,但是对于纵横天下的大景铁骑来说,这种己方伤亡更高的败仗已经算得上耻辱。 “混账东西!” 蒲察双目泛红,这样的战果自然无法让他冷静,当即便拿起马鞭狠狠抽在颜盏肩头。 颜盏一动不都不敢动,忍痛说道:“眼下齐军骑步援兵正在赶来,还请大祥隐早做决断!” 蒲察倒也不会惊慌失措,毕竟眼下己方大军阵型稳固,就算齐军援兵顺利赶来,景军依旧能够维持可战可退的局面。 他只是心里在滴血,将近三千骑的损失不是一件小事,要知道这是景朝耗费无数精力和银钱培养出来的精锐骑兵,不是那种随便操练几个月给把兵器就能上阵杀敌的普通步卒,每一个骑兵成长起来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蒲察不敢想象等自己回到大都之后,要如何向天子解释这一仗的原委。 想到这儿,他恶狠狠地盯着颜盏,怒道:“齐军骑兵究竟有多少人?” 颜盏立刻答道:“回大都督,至少有万骑以上!” 万骑…… 蒲察很想知道庆聿恭在西线究竟做了什么事,居然被陆沉骗得死死的,对敌人的兵力调动毫无察觉。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决定如何应对之时,北边的战场上再起波澜。 泰兴军阵中,都指挥使康延孝收到萧望之的军令,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传令孔颢,率部向左前方突进,绕行敌军侧翼!” 在先前的战局中,萧望之以镇北军为突前刀尖,主攻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率领的景军步卒,泰兴军和广陵军一左一右拖后掩护,整体阵型不断朝南挤压。 正常情况下,术不列和陀满乌鲁两军不至于挡不住镇北军的猛攻,但是他们已经各自败了一场,军心士气相比往日有所低落,因此在镇北军凶悍的进攻下,这两支景军不得不合二为一,同时被迫往南退让。 泰兴军和广陵军则采取守势,若是一直这么发展下去,齐景两军必然会陷入长时间僵持的态势。 直到此刻,萧望之忽然变阵。 泰兴军掌团都尉孔颢麾下三千铁甲步卒,此前一直在己方阵中养精蓄锐,在接到康延孝的命令后,这员魁梧如山的虎将咧嘴一笑,单手提着镔铁长枪,怒吼道:“将士们,随我杀敌!” 旋即便见泰兴军大阵西北角让出一片空隙,三千锐卒在孔颢的率领下,大步流星冲出,直奔南面景军的左翼。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广陵军掌团都尉张顾亦率三千步卒,径直插向南面景军的右翼! 在术不列、陀满乌鲁、撒合烈和古里甲等人看来,这一幕着实有些荒谬。 淮州军的确实力不凡,但是景军又岂是弱旅? 哪怕是双方兵力相同的情况下,景军步卒在正面对决中都不惧淮州军,更何况眼下明明他们才是占据优势的那一方。 萧望之在这种时候居然表露出主动围攻的意图,这简直是根本不将景军放在眼里。 景军当即做出应对。 术不列和陀满乌鲁下令麾下步卒往中间靠拢,一边挡住正面的淮州镇北军,一边应对分别从两翼袭来的六千锐卒。 撒合烈和古里甲几乎同一时间做出同样的抉择,效节军和牢城军迅即切断那几千锐卒和本部的联系,然后不断发力猛攻对方阵地。 如此一来,战场局势愈发复杂。 从大局来看,淮州军依然处于景军的包围之中,但是在战场南部,淮州军三股精锐虎贲齐出,渐渐要包围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率领的一万多人。 这些变化其实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身处局外的蒲察立马就察觉到萧望之的用意。 齐军纵然有援兵即将到来,想要将此刻战场上的所有景军全部吞掉是痴人说梦,只能是选择一部分景军拖住。 萧望之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敏锐地发现南面的景军士气较弱,因此无比果断地选择他们作为目标。 毫无疑问,他对援兵充满信心,所以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远处,闷雷声滚滚而来。 “大祥隐!” 颜盏和必兰面色苍白,满眼焦急。 蒲察心中一横,厉声道:“传令,撤军,往西南面!效节军负责断后!牢城军掩护侧翼!尔等率领本部骑兵随本将挡住齐军骑兵!” “遵令!” 一众千夫长立刻应下,与此同时数十骑飞奔而出,前往北面主战场传递军令。 蒲察扭头向南望去,一片黑压压骑兵出现在远方。 术不列等人此刻也已看穿淮州军的战术,而且蒲察毕竟是庆聿恭任命的主将,因此哪怕他们依旧不认为齐军强大到不可战胜,此时也只能遵照军令行事。 牢城军步卒在古里甲的指挥下,立刻往南面靠拢接应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的部属,效节军则主动顶了上来,忠实地执行着军令。 萧望之将景军阵型的变化尽收眼底,他承认景军主力的战术素养很高,在这种混乱复杂的局势中,对方的阵型并未涣散,只是在移动的时候稍微出现几分波动。 古往今来,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军队都能称为精锐。 只不过—— “现在想变阵,有些太迟了。” 这位淮州大都督语调平静,随即下令道:“传令萧闳,不要理会对方主动迎上来的效节军,往右前方稍进,撑住右翼!” “遵令!” “传令康延孝,泰兴军往左边突进,让出空间。” “遵令!” “传令裴邃,咬死他面前的一万多景军步卒,绝对不能让对方脱离战场!” “遵令!” “传令姚玄,命他率亲卫营往左前方行进,从泰兴军让出的空间杀过去,与孔颢率领的三千人一道,切断敌方牢城军和南面那一万多人的联系!” “遵令!” 猎猎风中,萧望之肃立帅旗之下,一道道指令清晰无比。 与景军的变阵相比,淮州军将士的动作更整齐更凶猛更迅速,这并非是双方的实力差距很大,而是蒲察等人到此刻都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 景军对于如何围杀淮州军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在具体的调度上也演练过不少次,但是从始至终他们的谋算都是如何进攻。 淮州军却不同,从萧望之带着他们离开定州积善屯防线,长途奔袭来到鹿吴山被困,以及后续据山而守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一直被动挨打。 今日一战,景军的应对其实很被动,从淮州军主动列阵出击,到陆沉率领的援兵及时赶来,景军只能见招拆招。 而淮州军却练习了很久,如何迎战兵力更多的景军,如何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他们几乎在每一个清醒的时刻都在演练! 两军的厮杀愈发猛烈,但是在萧望之的指挥下,一個反包围的态势逐渐形成,被困住的就是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率领的一万余人! 同一时刻,南方,遍布阴霾的天幕笼罩下,尘烟滚滚,如一条巨龙席卷而来。 军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陆沉率领的近万骑兵,徐桂率领的安平军悍卒,贺瑰率领的淮州精锐,一前两后,如潮水一般现出身形。 抵达战场! (本章完) 548【安得猛士守四方】(七)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很多时候胜败只在一念之间。 齐军援兵抵达之后,双方的兵力趋近相等,回到同一个起跑线上。 但是如果要细究区别,齐军的士气显然要更高一些,根源在于两军对这一战的心理建设完全不同。 景军的问题不止在于骄狂,从蒲察等人到下面的每一个普通士卒,他们潜意识里就将萧望之率领的淮州军看做瓮中之鳖,纵然知道想要绞杀这支齐军不容易,但这只是具体战术上的考量,而没有战略层面上的准备。 简而言之,他们没有想过己方处于下风时要怎样抉择。 淮州军则截然不同,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有可能遭遇景军的埋伏,所以能够从容退守鹿吴山。 再之后的种种发展,都和萧望之的计划如出一辙,他们主动在山下列阵出击,景军只能被迫迎战,随即援兵顺利抵达,大齐边军完成局势的逆转。 一边是主动求变,一边是被动应对,此消彼长之下,胜负的天平逐渐倾斜。 更不必说景军自身的一系列问题在战事中暴露得很明显,譬如各军主将过于自信,蒲察只派出五千骑就想挡住齐军援兵,结果损兵折将动摇军心。 倘若在知道齐军援兵行踪的那一刻,蒲察亲领万骑南下阻挡,在他的指挥下景军骑兵未必会踏进那个简单的陷阱,齐军援兵的挺进也做不到那般顺利,这对主战场形势的影响不言而喻。 另一点,景军各军隶属繁杂,虽然蒲察是名义上的主帅,但是其他几人显然不是特别服气,这种情况在景军占据优势的时候没有太大影响,然而一旦战局陷入均势甚至是劣势,步调不一致将会成为景军致命的弱点。 便如此时此刻,蒲察在做出决策后亲率铁骑阻截齐军骑兵,然而主战场上景军的几大部分却出现了脱节的状况。 在先前的围攻中,景军采取牢城军在西、效节军在东、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统领的防城军步卒在南的三面夹击之势,毕竟齐军的北面是鹿吴山,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景军摆开阵势。 当齐军援兵出现,蒲察意识到对方逐渐占据优势,继而做出让牢城军掩护侧翼、防城军撤出战场、效节军断后的决定,只要他能稍微挡住齐军援兵,协助己方步卒完成阵型的变化,后续便可朝西南方撤退。 之所以选择这个方向,因为北方是鹿吴山,东边是景军眼下力量较为薄弱的区域,而南边将会直接撞上齐军援兵。 往西边走,哪怕景军这一路上都无法扭转败局,他们也可以撤到两百多里外的柏县一带,那里是景军西路军的大本营,南边数十里外就是围困雍丘的夏山军主力。 蒲察的抉择是此刻最稳妥的方案,问题在于景军步卒的调整非常困难。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萧望之。 这位南齐名将在极短的时间里看穿景军的意图,随即立刻做出应对。 其子萧闳率领的广陵军遽然发力,以仅有一半的兵力抗住牢城军的冲击,同时切断了牢城军和南面防城军之间的联系。 广陵军掌团都尉张顾和泰兴军掌团都尉孔颢各率三千锐卒,配合镇北军将防城军三面包围。 此刻防城军有两位主将术不列和陀满乌鲁,他们并未因为局势的恶劣惊慌失措,但是他们麾下的士卒却做不到主将那般镇定。 原因很简单,在先前的石泉之战和翠亭之战中,这一万余景军都经历过齐军的正面强压,那两场硬碰硬的失利对于这些景军士卒的士气打击不小。 眼下术不列和陀满乌鲁只能苦苦坚持,同时将希望寄托在东边的效节军身上。 然而康延孝率领的泰兴军以弱势兵力死死缠住效节军。 至此,主战场被大致切割成三個区域,景军牢城军和效节军处于优势,兵力最少的防城军则深陷泥潭。 蒲察的安排没有奏效,但是此刻他已经无暇顾及,因为他麾下将近七千骑兵的任务最为艰巨,必须要挡住南方声势浩大的齐军援兵。 “陆”字帅旗迎风猎猎,将近万骑踏云而来。 后方则是徐桂和贺瑰这两位虎将率领的步卒。 陆沉之前判断出庆聿恭设伏围猎淮州军的意图,随即做出率领东线兵马驰援雍丘的假象,实则领兵北上救援淮州军。他不能让一个空壳子出现在庆聿恭眼前,一旦被对方看破会导致很麻烦的局面,因此这次他点了一万出头的骑兵,又从安平军、盈泽军、江华军和旬阳军各部中抽调出一万两千名锐卒,交由徐桂和贺瑰统领。 景军骑兵虽然败了一场,但此刻在蒲察的亲自率领下,依然呈现出来势汹汹的姿态,这足以证明景军铁骑的深厚底蕴。 在距离还有两三里地的时候,蒲察一声令下,景军骑兵随即变向,从往南变成往西南。 眼下齐军骑兵最重要的任务是掩护步卒进入战场,对于拥有极其丰富冲阵经验的景军骑兵来说,齐军披甲步卒站定列阵会让他们无处下口,但是行进中的步卒阵型漏洞很多,蒲察轻易就能找到冲阵的机会。 蒲察选择避开齐军骑兵的锋芒,当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他深知自己的职责,必须要尽可能拖住对方的援兵。 当景军变向之后,齐军骑兵登时陷入两难。 如果要掩护己方步卒,陆沉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立刻转向往西北面,争取能咬到景军骑兵的尾巴,但是这样存在一个风险,那就是将自己的弱侧暴露在景军骑兵视线里。一旦蒲察有足够的魄力,他可以领兵直接冲击齐军骑兵的肋部。 其二则是继续往北拉开一点距离,在保证景军骑兵无法威胁到自身的前提下,通过更大范围的迂回完成转向,回过头来驱离景军骑兵,从而保证己方步卒可以驰援主战场。 但无论是哪个选择,齐军援兵都会浪费一定的时间,而这就是蒲察想要达到的目的。 这位景军大将目光冷峻,遥望着侧前方逐渐逼近的齐军骑兵,以及他们身后的精锐步卒。 箭雨遽然而起。 此刻两支骑兵已经进入各自的射程之内,骑弓的威力的确无法和步弓相比,因此几轮箭雨下来,双方的伤亡都不多。 蒲察沉静地率领骑兵前行,目标极其坚决,只要齐军骑兵选择往北拉开距离,他会立刻领兵冲向后面的步卒,逼迫对方停下来。 “那个陆沉……” 蒲察心中默念,随即便看到齐军骑兵与己方交错而过,并未立刻转向来咬景军的尾巴,显然是担心被景军骑兵抓住机会攻击弱侧,想要稳妥一点拉开再转向。 “太保守了。” 蒲察脑海中浮现这四个字,没有丝毫犹豫地领兵朝东南方向的齐军步卒杀去。 一如他的预料,当看到景军骑兵疾冲而来,行进中的齐军步卒援兵立刻放缓速度,似有原地结阵防守之意。 蒲察暗暗松了口气,想必这个时候齐军骑兵也应该完成转向,接下来便是继续纠缠,他对此充满信心,对麾下的将士更是无比坚信,只要他们没有陷入敌军的包围之中,面对三四倍的敌人依然可以从容周旋。 他扭头向北望去。 他的表情猛然凝固。 齐军骑兵一直往北,并未转向。 他们的目标赫然是主战场! 这一刻蒲察满脑子雾水,虽说齐军骑兵的实力不容小觑,但是陆沉不知道骑兵强行冲击步军大阵是自讨苦吃? 同一时刻,跟随在陆沉身边的厉冰雪高声道:“对方的骑兵为何不拦住我们?” 陆沉视线落在远处的主战场上,从容道:“因为他们太自以为是,以为我们会死板地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主战场上,变化再生。 防城军的处境越来越艰难,毕竟他们的对手是镇北军,以及从泰兴军和广陵军中抽出来的六千锐卒,后面又来了萧望之麾下最强的亲卫营。 负责断后的效节军乃是大景天子亲军,战事进行到此时,从主将撒合烈到下面的士卒心里都憋着一股火,因为他们居然被兵力只有一半的淮州泰兴军挡住,迟迟无法与陷入包围中的防城军合流。 撒合烈一边催促着麾下将士加强进攻,一边观察着战场上的形势。 当他发现萧望之为了尽快解决防城军,居然将身边的亲卫营都派了出去。 机会出现! 淮州军以劣势兵力拖住景军步卒,如今战场又区分成三片,彼此间很难立刻相互照应。 眼下敌军看似气势凶猛,实则腹心极其空虚! 撒合烈的心跳猛然加快,他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自己改变这场大战走向的唯一良机。 “和速嘉、聂散,你们各领四千人,直接突袭敌军帅旗,给我拿下萧望之!” 撒合烈语调激昂,这一刻他仿佛看见自己奇招一出,萧望之束手就擒,齐军直接溃败的盛景。 在维持了一个多时辰的稳固阵型之后,效节军终于主动分兵。 撒合烈亲自领着一半兵力继续和淮州泰兴军周旋,另一半兵力在两员虎将的率领下离开阵地,朝着淮州军的腹心之地杀去! (本章完) 549【安得猛士守四方】(八) 效节军的动向当然骗不了齐军将帅,其实撒合烈压根就没有想过假动作欺骗,他不想错过这个杀死或者生擒敌军主帅的机会,因此效节军的动作突出一个快字。 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神情剧变,立刻率领麾下将士朝北边移动,试图挡住想要突入中军的敌人。 撒合烈将康延孝的反应尽收眼底,顿时心中大定,从容不迫地指挥剩下的一半兵力缠住泰兴军。 双方的立场猛然倒转,先前是泰兴军死死缠住效节军,防止对方和南边的防城军汇合,如今变成效节军纠缠泰兴军,阻止对方去保护中军帅旗。 在这个急促转变的过程中,两边的阵型已经完全散乱,不复之前的整齐和稳固。 两员景军虎将率八千人直冲齐军帅旗,气势汹汹犹如惊涛骇浪。 帅旗之下,萧望之神色镇定。 当最强的亲卫营被派出去之后,他身边就只剩下三千多普通士卒,这点兵力想要挡住孤注一掷的景军锐卒,看起来似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实情也是如此,面对景军锐卒的凶猛冲击,这三千多人艰难抵挡,但是没有一人选择做逃兵,因为就在他们的身后,那杆淮州军的帅旗依然矗立,那个并不伟岸魁梧的身影依然肃立。 这就是军魂所在。 战场上的厮杀无比惨烈,面对景军疯狂的进攻,齐军三千多人不断倒下,但是他们依旧顽强地站在阵地上。 萧望之轻吸一口气,扭头看向南方。 雷声滚滚,奔袭而至! 满怀期待的撒合烈听到这雷声,转头看清东南方向的景象,脸上的振奋之色瞬间凝固。 南齐骑兵! 起初他还没有太多的慌乱,作为一個经验老道的步军主将,他深谙如何应对骑兵,毕竟大景有很多精锐骑兵可以配合步军进行攻防演练,他麾下的将士们也都很熟悉这种战法。 只要站住阵脚长枪如林,再精锐的骑兵也得掂量掂量,直接冲阵是得不偿失的方式。 除非是那种人马具装的重骑兵,平原之上确实有冲垮步卒大阵的能力,但是出现在视线中的南齐骑兵显然只是轻骑。 下一刻,撒合烈陡然变色。 在他分兵之后,留下来的效节军一半兵力为了阻隔敌军救援中军,眼下的阵型已经完全散乱。 “收拢阵型!” 撒合烈凄厉地吼出四个字,传令官迅疾发出号令。 可是已经晚了。 猎猎风中,大齐骑兵杀到! 陆沉、厉冰雪、李承恩和叶继堂各领两千余骑,径直杀入效节军后阵! 如滚汤破雪,似利刃割喉! 陆沉的长刀,厉冰雪的马槊,李承恩和叶继堂的长枪,如尖刀一般所向披靡,带着各自部属狂飙突进,顷刻间便搅乱效节军的队列,然后展开无情且疯狂的杀戮。 撒合烈双目喷火却又无可奈何,这个时候他顾不得叱骂蒲察为何没有拦住敌军骑兵,一边强令麾下将士坚持,一边连忙让那八千人退回来。 这是最无奈又必须要做的决断。 萧望之身边的兵力确实很弱,但是再弱也有三千余人,也能抵挡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足够齐军骑兵和泰兴军联手彻底完成对撒合烈部下的分割包围。 喧嚣的战场上,萧望之极目望向前方,终于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身影。 仿佛心有所感,陆沉抬头看着远方的帅旗,他看不到萧望之的面容,但是可以看见那个肃立的身影。 经年未见,此刻也无法打个招呼,但是他们凭借心有灵犀的默契和提前的谋划安排,在战场上完成一次绝妙的配合。 仅仅一次,便足以奠定胜利。 齐军的号角声响彻在天地之间,徐桂和贺瑰率领的步卒在景军骑兵回撤之后,随即快速抵达战场,他们切入的角度是在战场中部,将景军效节军和其他两支步军完全隔开。 与此同时,萧望之的亲卫营、孔颢和张顾率领的六千锐卒猛然转向,让镇北军继续缠着景军防城军,他们则堵住效节军的前路。 至此,萧望之的战略意图才真正显现。 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率领的防城军,而是这三支景军步卒之中最强的效节军两万人,只不过他将意图隐藏得很好,通过对防城军的围攻分散效节军的兵力,又主动派出亲卫营制造中军腹心的空虚,从而让效节军上钩分兵突袭。 等到陆沉带领的骑兵甩掉景军骑兵切入战场,一轮冲锋便彻底搅乱效节军的阵型,这个时候萧望之再将亲卫营和六千锐卒调过来,让效节军陷入死地! “撤军!” 赶回主战场的蒲察目眦欲裂,这个时候他当然不想放弃效节军,然而齐军的布置极其稳健,根本没有给他冲击的机会,再加上防城军被长时间围困导致士气非常低迷,想要只靠牢城军步卒去救援效节军,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全军被拖入泥潭。 混战之中,防城军在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的率领下终于摆脱镇北军,后者没有继续追击,在萧望之的指挥下转身冲向被重重包围的效节军。 战场中部,徐桂和贺瑰率领的援军步卒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似乎很期望西边的景军冲上来。 他们就像是一堵坚固的城墙横亘在景朝牢城军和防城军面前,在他们身后,齐军其余各部包括骑兵在内,一刻不停地围殴着效节军。 “撤!” 蒲察双目泛红地怒吼着,没有再去看东边,无比耻辱地吼出这个字。 景军只有三万余人开始向西边撤离,徐桂和贺瑰遵照陆沉的指令,象征性地追了追,并未太过远离主战场。 毫无疑问,萧望之和陆沉今天所做的所有谋划,都只是为了吃掉效节军两万人。 夕阳西下之时,战事逐渐落幕。 效节军最后的反扑十分凶悍,对齐军造成了不小的杀伤,但是这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 今日一战,齐军全歼景朝效节军两万人! 寥廓的战场上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以及齐军将士的欢呼声。 “萧叔!” 陆沉浑身是血,策马来到帅旗之下,朝着那位中年男人拱手一礼。 “见过萧大都督!” 他身边的厉冰雪也好不到哪里去,人马皆是血迹斑斑。 “不必多礼。” 萧望之神情温润地看着这对年轻人,满眼欣慰之色。 他的视线停留在陆沉脸上,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陆沉转头看向西方,坚定地说道:“敌军现在只能往柏县方向败退,我军不能让他们从容地撤回去,必须要一路追杀,尽可能削弱他们的兵力,然后抄截庆聿恭的后路!” “好。” 萧望之稍稍提高语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字字道:“是该见见那位景军元帅了。” …… 雍丘城外,战事再起。 正如庆聿恭预料的那般,齐军东线援兵依旧停留在淅川一带,面对出现在余家镇附近的五千景军骑兵,他们似乎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陆沉没有抽空东线援兵的所有兵马,但他的确带走了绝大多数的主力精锐,剩下的兵力用来防守没有问题,想要主动进攻却很难,毕竟他们面对的是庆聿恭麾下的主力。 正常情况下,哪怕只是为了提防外围的两路齐军援兵,庆聿恭只能采取稳妥的方式,这就是陆沉想要达到的目的。 只要庆聿恭稍稍迟疑,等到鹿吴山下分出胜负,他和萧望之就能领兵一路奔袭至雍丘东北边,从而化虚为实,彻底粉碎庆聿恭反攻雍丘的打算。 然而庆聿恭看穿了他的布置,仅用五千骑就震慑住齐军东线援兵,继而毫不犹豫地强攻雍丘。 仅仅两天之内,雍丘城各面城墙便险象环生。 这一次景军没有丝毫保留,庆聿恭亲自督战,显然根本不担心守军有那种用之不竭的奇火。 东线援兵没有动静,所有的压力就来到刘守光身上。 这位大齐军务大臣对战场的形势很了解,他对厉天润、萧望之和陆沉三人的谋划也十分配合,从一开始的缓速行军,再到如今坚守雍丘南边的白马关,并未刻意想过要出风头,他知道不能打乱己方的战略布局。 但是此时此刻—— “侯爷,雍丘告急,我军如果袖手旁观,恐怕会置厉大都督于死地!” 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满面焦急之色。 刘守光沉吟不语。 按照之前陆沉的安排,雍丘外围的两路援军最好不要暴露真正的实力,等到他和萧望之解决鹿吴山的景军,赶来雍丘之后再一起出手。 问题是现在他麾下的三万京军再不行动,雍丘极有可能守不住。 堂下众将都赞同元行钦的意见,他们在白马关里憋了太久,先前不敢直抒胸臆,现在如果眼睁睁地看着景军攻破雍丘,看着厉天润死在敌人手中,到时候他们这些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长久的沉默之中,刘守光长吁一口气,随即目光变得坚毅,环视众人道:“各部点明兵马,明日一早随本将北出白马关,解救雍丘之危!” “末将遵令!” 众将起身领命,杀气腾腾。 (本章完) 550【安得猛士守四方】(九) 雍丘东城,城楼之内。 薛怀义看着厉天润将一碗药汤悉数饮尽,不着痕迹地轻声一叹。 经过他这一年多的精心调理,厉天润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以他的经验判断至少可以延长两三年的寿命,前提是厉天润能够卸下一身重担,寻摸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静心休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旧每天呕心沥血。 有道是医者仁心,薛怀义当然不愿看着厉天润如此,但是他又说不出那些劝谏之语。 这段时间看着大齐儿郎连番苦战,面对凶悍的景军寸步不让,他们毅然决然地抛头颅洒热血,无数慷慨悲壮的景象在眼前接连发生,薛怀义又怎能劝厉天润爱惜自身、不顾将士们的奋勇牺牲? 他虽然不谙军事,也知道雍丘城此刻的战略意义。 只要大齐的旗帜飘扬在城头,景军主力就一定会出现在城外,两边争夺的不只是一座城池,而是江北大地的战略要冲与核心枢纽,关系到未来几年来齐景之间的势力格局。 守军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显露过慌乱,完全是因为厉天润昂然屹立在城头上,只要帅旗一日不倒,守军士气就不会溃散。 “报!” 刘守光握紧手中的马鞭,冷静地问道:“敌军骑兵有多少人?”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这句话一般,只听得对面景军阵中一声轰响,紧接着东西两面响起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呐喊声。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他们将要直面强大的景军。 刘守光淡淡应了一声,狭长的双眸中泛着沉肃的光芒。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景军在还有五十丈左右时停步,形成僵持对峙之势。 厉良玉没有停下,只不过后面显然是他自己的分析:“眼下我军两路援兵齐至,陆侯则带着东线主力前往鹿吴山,庆聿恭显然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他没有犹豫不决,这两天景军的攻势愈发凶猛。下官担心的是等不到荣国公和陆侯领兵赶来,雍丘就已经被景军攻破。” 此番北上驰援,刘守光带着从骁勇大营挑选出来的三万步卒,论实力要比边军略逊一筹,但是士气保持得比较高昂。 刘守光自领七千步卒为中军。 前方有景军阻挡。 …… 此刻堂内仅有父子二人,言谈之间自然不必藏着掖着。 厉天润转而看向肃立一旁的厉良玉,问道:“外边情况如何?” 厉良玉朗声应下。 刘守光看着领命而去的传令官,有些心神不宁。 “好。” 城内原本有两万余人的兵力,随着北城那段城墙的垮塌,守军纵然有奇火可以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压力剧增却是不争的事实。 来人看着坐在马上的刘守光,紧张地说道:“启禀侯爷,谷指挥使命卑下前来禀报,我军游骑发现一支景军骑兵从东面急速南下,绕行至我军后方,意图堵住我军的退路!” 厉天润没有怪责,他起身来到沙盘之旁,看着整個西线战场的概貌,缓缓道:“如今看来,这位景军元帅想的不只是夺城那么简单。” 白马关外人头攒动,将士们整齐列阵。 他没有想过仅凭麾下两万人就能在野外击败景军,但是只要能给对方施加一定的压力,迟滞景军进攻雍丘的势头,这便足够了。 这是很正常的情况,庆聿恭岂会忽略停留在白马关内的齐军援兵?实际上刘守光领兵出关不久,景军斥候便捕捉到这个信息,这也是大齐京军一路极其小心的缘由,防止在行军途中被景军偷袭。 厉良玉知道自己的父亲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这样说显然是发现了一些古怪,只不过思忖片刻没有答案,只能愧然道:“回父帅,下官不知。” 城内守军显然也注意到援兵的到来,但是他们中间隔着景军的步卒大阵。 问题在于庆聿恭没有被陆沉制造的假象欺骗,他敏锐地意识到眼下才是袭取雍丘的最佳时机。 厉良玉微微一怔。 厉天润放下汤碗,一如往常诚恳道谢,只是他现在连打趣药汤太苦的心情都没有,可见战局的紧张程度。 按照厉天润最初的谋划,雍丘城就是一个诱饵,吸引庆聿恭及其麾下主力,两路援军则是震慑,让景军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后军大将则是长威军都指挥使谷斌,率军五千断后。 两支景军步兵在缓坡后现出身形,在极短的时间里漫卷而来,将大齐京军堵在中间。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 无论是景帝的逼迫,还是景朝自身切实的需要,他们都无法接受雍丘易主的结局,因此庆聿恭才会亲自带着景军主力来到雍丘城外,并且一待就是一个多月。 元行钦一声令下,先锋军当即停了下来,同时将消息送去后方。 元行钦面色剧变。 等到鹿吴山那边分出胜负,萧望之和陆沉率大军赶来,即便不能将庆聿恭麾下的主力包围歼灭,至少也能逼退对方,至此便已经算是大齐得胜。 元行钦冷静地等待着后方刘守光的命令,同时眺望三四里外的雍丘城。 一路上斥候游骑源源不绝,将北边的情报送到刘守光面前。 为了保住雍丘城,刘守光必须做出决断,不能傻乎乎地等着东线大军的到来。 这一路上刘守光其实颇为紧张,因为景军的反应太过反常。 景军不会坐视大齐京军扰乱他们的攻城计划,这一点早在刘守光等人的意料之中,实际上依照他们的推测,景军极有可能在这段二十余里的路程上设置阻碍,尽量迫使京军远离雍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放任他们出现在雍丘守军的视线之内。 便在这时,城南景军大阵忽然有了动静。 厉天润点头应了下来。 如果按照厉天润等人的计划,京军三万人要有足够的定力,等到萧望之和陆沉率领的大军出现,他们才能北上围攻景军主力。 刘守光自然能够沉得住气,毕竟他也是戎马半生的老将,不会像那些年轻将领一样性情急躁,然而齐军的敌人不是塑像木偶,更不必说庆聿恭这样难缠的对手。 这段二十余里的路途,大齐京军走得很谨慎,速度也不快,等到雄伟的雍丘城映入眼帘的时候,先锋军将士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时刘守光率领的中军七千人已经抵达先锋军后方,在听完元行钦简略的禀报之后,这位大齐首席军务大臣沉默片刻,低声道:“庆聿恭并非是想强攻雍丘。” “知道了。” 厉天润沉默不语。 元行钦愣道:“侯爷此言何意?” 翌日,天蒙蒙亮。 厉天润抬眼看着他说道:“将仇继勋、张展、戚守志和朱振召来。” 三支兵马间隔很短,相互策应,如一条长蛇般向北行进。 薛怀义随即行礼告退。 刘守光留下一万步卒留守白马关,亲率两万人朝着北面二十余里外的雍丘城进发。 薛怀义踟躇片刻,最终只是温和地叮嘱道:“大都督切记每日要保证足够的休息。” 原因很简单,此番景军大举南下,动用了将近三十万兵马,最终只是夺回定州北部,却丢掉了雍丘和整个沫阳路,毫无疑问是战略上的彻底失败。 直到此时此刻,万名景军忽然主动列阵,朝大齐京军先锋逼迫而来。 “有劳老先生。” 如今刘守光收不到雍丘城里的情报,他只能依靠现有的信息进行分析。 对方既然看穿陆沉的疑兵之计,自然会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强攻雍丘。 庆聿恭的目的? 厉良玉垂首应道:“回父帅,暂时没有确切的消息。先前景军稍稍放松对雍丘城的围困,我们的人才能将消息送出去,但是这些天景军加强了外围的监视,彻底切断雍丘内外的情报渠道。” “遵令!” “启禀侯爷,景军今日依旧在雍丘城外摆出攻城的架势。” 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在后方响起,紧接着一员骑士快马奔袭至中军将旗之下。 元行钦观察片刻,确认己方阵型没有问题,便策马向后疾驰而去。 刘守光抬头看向远方,缓缓道:“他真正的目标是我们。” 厉良玉微露茫然。 元行钦洪亮的嗓音响彻周遭,先锋军将士立刻列阵应对。 哪怕齐军援兵抵达,亦或者是鹿吴山那边局势逆转,都无法动摇庆聿恭的决心,这几天景军愈发强势的进攻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临敌!” “传令元行钦,让他小心一些,不要轻易与景军发生交战。” 万人结阵,主动向南! 这一幕看得元行钦满心不解。 京军先锋大将为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率领八千锐卒开路。 厉天润沉吟道:“你觉得庆聿恭的目的是什么?” 信使立刻应道:“约有万骑!” 景军的意图在这一刻全部显露,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大齐京军会北上救援,所以他们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在这段路途制造阻碍,为的就是让大齐京军畅通无阻地来到雍丘城外,最后再用一支骑兵迂回奔袭,截断大齐京军的退路! 刘守光深吸一口气,看着远处刀枪如林的景军大阵,一字字道:“庆聿恭这是要杀人诛心。” (本章完) 551【安得猛士守四方】(十) 何为杀人诛心? 元行钦以及其他武将很快就反应过来。 庆聿恭在洞察陆沉的谋划之后,没有理会鹿吴山那边的景军,反而直接强攻雍丘,将两难的抉择丢到刘守光眼前。 倘若大齐京军继续留在白马关,景军可以毫无顾忌地攻打雍丘,毕竟东线齐军援兵只是虚张声势。大齐京军也可以选择小股兵力袭扰的手段,但是考虑到对方拥有大量骑兵,这种方式毫无疑问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刘守光如果想救援雍丘,便只有眼下这个选择,领兵北上迫近给景军施加压力,但是这样就会陷入眼下的境地。 景军并未做如何精妙的安排,东西两面的伏兵并非提前安排,否则刘守光派出去的游骑斥候不会没有察觉,顶多就是那支从侧面绕行的骑兵费了一点功夫,而这恰恰是景军骑兵的优点,他们极其擅长迂回奔袭。 简而言之,庆聿恭只是加强对雍丘的进攻,逼得大齐京军不得不主动钻进埋伏。 除非刘守光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雍丘陷落,看着厉天润死在景军手中,但是对于庆聿恭来说,这同样是他乐见其成的结果。 刘守光正色道:“诸位,战事进行到此刻,一直是边军将士在奋勇拼杀,我等累受皇恩,岂能置身事外?世人常说,京营论待遇远超边军,却远远比不上边军的功绩,本侯每思及此,莫不羞愧难言。今日正面应对敌军,唯有死战沙场,方不负大齐京营之名。” 元行钦神情凝重地说道:“侯爷之意,庆聿恭是想彻底打垮城内同袍的士气?” 庆聿怀瑾的眼光也在不断成长,她的判断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庆聿恭却意味深长地说道:“胜负难料。” 如果不算一个月前在白马关外那次浅尝辄止的较量,大齐京军这是第一次和景军正面抗衡,而且不同于边军各部从弱到强的变化,他们一上来就要迎战景军最精锐的部队。 众人纷纷点头。 很多景廉贵族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娇惯庆聿怀瑾,虽然这位景帝亲封的永平郡主各方面都很优秀,但是总让人感觉没有任何一面顶尖,当然不能说是平庸,只是不够惊才绝艳。 她的父亲这番话是在说,南齐用十五年的时间洗心革面,一扫当初的昏聩混乱,如今已经有了和大景一战之力。 景军用一万骑兵截断大齐京军的退路,三万步卒从三个方向展开进攻,不断挤压着齐军的阵型,逼迫他们向内收拢。 回望南方的战场,庆聿恭淡然道:“至少眼下他们还是敌人,不能重创他们,就会让人看轻你的价值。” 帅旗之下,厉天润神情沉静,抬手指向东南方。 如她所言,虽然刘守光的决策很正确,战前鼓舞也激动人心,但是这世上有一个很残酷的事实。 帅旗之下,厉天润策马而立,在他身后依次是亲卫营、清徐军和河阳军。 无数声怒吼从胸腔中迸发,在景军将领不敢置信的注视中,死守雍丘数月的齐军将士倾巢而出。 但是当视线越过高耸的城墙进入城内,却会发现一幕令人热血涌动的景象。 刘守光镇定地说道:“景军还要兼顾攻城,最次也要保持对雍丘守军的震慑,因此不可能将所有兵力投入到这片战场。只要我军能够挡住景军的进攻,哪怕略有劣势,便不会让庆聿恭达成目的。” 众将随即领命而去,只见大齐京军没有仓惶撤退,面对三面涌来的敌人以及南边抄截后路的景军骑兵,这两万京营将士合三为一,结成一个庞大且稳固的阵型,屹立在平原之上。 眺望着南边从一开始就很激烈的战局,庆聿恭忽地出声感慨。 庆聿恭对此不以为意,他了解自己的女儿,虽说这两年在和南齐陆沉的交锋中吃了不少亏,但她极有自知之明,而且善于学习。 如果仓促撤退,必然会被景军痛打落水狗。 厉良玉、仇继勋、张展、朱振、牛存节等将领披坚执锐,拱卫在他身旁。 景军将领随即下令列阵迎敌。 她轻声感叹道:“所以眼前的敌人未必是永远的敌人。” 庆聿恭转头看了她一眼。 刘守光点了点头。 “这是阳谋。” 雍丘南城,士卒不断汇聚,宛如溪水汇成雄阔的大江。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京军同袍陷入景军的绞杀,什么都做不了,这种煎熬对于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来说都很难承受。 庆聿恭麾下的夏山军主力。 庆聿怀瑾渐渐明白过来。 景军的攻势如潮而来。 刘守光注意到众人的情绪十分低落,便开稍稍抬高语调道:“此战并非没有转机。” 意志可以发挥作用,前提是双方的实力较为接近。 靖州大都督厉! 一边是陷入景军猛攻的两万京军,一边是处于静默状态的雍丘城。 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你死我活。 照此发展下去,大齐京军落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此言一出,众将无不热血沸腾。 东北方向一座堆积而成的土山上,庆聿恭平静地看着南方的战局。 然而很快他就脸色微变,守军出城突击不稀奇,问题在于从雍丘南门涌出来的齐军是否太多了? 元行钦默然不语,对那位景军元帅的手腕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对方压根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阴谋诡计,只是顺势而为就将雍丘内外的齐军逼入绝境。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齐京军的阵型不可避免地出现松动,尤其是北边元行钦率领的先锋军,他们承受的压力最大,被景军逼得不断向南后退。 城头之上,守军将士眺望着南方的战场,满面焦急凝重之色。 庆聿怀瑾顺势望去,片刻后说道:“这一战我军必胜。” 厉天润收回视线,看向前方,高声道:“开门!” 片刻之间,一杆帅旗映入他的视线。 等到他们的阵型彻底被景军凿穿,那时将会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屠杀,也是景军最擅长的追杀。 他扭头望向西边的雍丘城。 庆聿怀瑾不禁默然。 戚守志凛然道:“末将领命!” 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将来等他百年之后,庆聿氏的命运多半还是要落在庆聿怀瑾手中,因此他才会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尽可能地教导她。 刘守光吁了一口气,缓缓道:“而且庆聿恭的谋划不止于此。” 一念及此,她轻声说道:“父王,陛下——” 庆聿恭似是知道她的心思,直接打断她的话头:“对于陛下来说,南齐自然是敌人,但是内部的敌人也不容忽视。纵观史书,很多时候个人的意志无法左右一個群体,就算你父亲从未觊觎过那张椅子,焉知其他人没有这个想法?如果庆聿氏继续发展下去,说不定哪一天你父亲会被他的忠心部属推上去。南齐要解决,内部的敌人也要解决,而且不存在谁先谁后。” 景军故意将大齐京军放到雍丘城外,显然是要当着所有守军将士的面吃掉这京军两万人。 齐军的应对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这也是刘守光唯一正确的选择。 “忠君报国,便在今日!” “现在想来,当年最大的疏漏就是让李端逃去了江南。” 这种结果对守军的打击肯定会很沉重。 这般说来,大景天子似乎还是小觑了南齐的实力,否则他就不该急切地逼迫庆聿恭出兵,更不该这么早就想着削弱庆聿氏的力量。 今日的战场呈现动与静的极端不同。 庆聿恭手中有足够的兵力开辟两处战场,他让四万步骑围攻南齐京军,同时也在雍丘四面城外布置了兵马,防止厉天润奇兵出击扰乱战局。 厉天润的目光停留在亲卫营主将戚守志脸上,沉声道:“你负责带着城上的将士们断后。” “遵令!” 庆聿恭摇头道:“即便李端现在就驾崩,也不会影响到南齐的军民抵抗之心。大景在十五年前有着灭亡南齐的最佳时机,只可惜让李端逃了。这十五年来他在江南做得很好,稳住了南齐的阵脚,又提拔厉天润、萧望之和陆沉这些帅才,给了边军最大的支持。这些人将是南齐的栋梁,就算是对面那个刘守光,虽然眼界还不够高,但也称得上守成之将。” 众人不禁抬头看着他。 沉重的雍丘城南大门缓缓拉开,仇继勋带着清徐军先锋鱼贯而出,与此同时,雍丘城墙的守军将士得到号令,快速奔袭下城,按照提前的安排来到亲卫营将旗附近。 “杀!” 当雍丘南门打开的那一刻,外面的景军步卒立刻发现,只不过他们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庆聿恭早有命令,要防备城内的守军出城突袭作战。 庆聿怀瑾今日亦是一身戎装,闻言便说道:“父王,据主奏司所言,齐帝命不久矣。” 刘守光环视周遭,厉声道:“结阵方圆,以抗敌军!” 从小在王府长大,皇宫也能随意出入,她当然明白权力斗争的本质。 这不是奇兵突袭,而是主动弃城! 靖州军如一条巨龙冲过城南景军的阻拦,朝大齐京军被围困的战场奔袭而去! (本章完) 552【安得猛士守四方】(十一) 短短几个月之内,雍丘再度易主。 只不过这次不是景军攻破城池,而是齐军主动弃城。 当大齐京军陷入庆聿恭顺势钩织出来的死地,厉天润没有袖手旁观,他无比果断地率领全体守军出城突击。 这一招打得景军措手不及。 他们确实有想过城内守军或许会组织精锐突袭扰乱战局,并且针对这种情况做了对应的准备,但是谁能想到厉天润居然会放弃极其重要的雍丘城? 城南景军将领目瞪口呆地看着齐军在那杆帅旗的引领下,如汹涌的洪水一般碾过自己的阵地,径直杀向东南方向的战场。 大齐京军阵中,刘守光望着雍丘南面的滚滚洪流,这一刻只觉浑身热血战栗。 从他到元行钦和谷斌等将领,再到每一个京营将士,在得知城内守军倾巢而出赶来救援自己的时候,心中瞬间被感动和震撼填满,将对死亡的恐惧悉数驱散。 因为担心雍丘被景军攻破,担心城内守军陷入景军的屠刀之下,哪怕明知此行有很大的危险,京营儿郎依然义无反顾地北上支援,最终果然落入庆聿恭随手打造的陷阱中。 这个时候城内守军如果想要明哲保身,可以借着城池安危的借口对城外的战局视而不见,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 在这场战事之前,这几万人来自大齐天南地北,哪怕是隶属同一军中,相互熟识的情况也是少数,但是当京营将士主动北上支援,继而城内守军出城援救,他们之间的所有隔阂完全清除。 不再有边军和京营的区别,不再存在事不关己的冷漠。 至少在此刻的战场上,数万人携手同心,与子同袍。 齐军的士气瞬间达到顶峰,连最强大的景朝夏山军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刘守光没有浪费厉天润用放弃雍丘这种代价创造出来的一线生机,在看到守军出城之后,只是刹那之间的震惊,他便恢复冷静高声下令:“全军往西,元行钦负责断后!” 往西,自然是要和厉天润麾下的靖州军汇合。 如果说先前京营将士是在绝望中挣扎的猎物,眼下他们就是悍不畏死的下山猛虎,万众一心冲锋向前,竟然冲破了西面景军的阻挡! 合围之阵出现一个豁口,再想围上已是幻想,因为另一边靖州军挟煌煌之势杀到! 厉天润并未被暂时的优势冲昏头脑,在接应到京军之后,他立刻指挥全军往南且战且退。 景军当然没有傻乎乎地看着两支齐军合流,但是在这种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一步迟就是步步迟,更何况景军不止迟了一步。 归根结底,景军没有料到厉天润敢于直接放弃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雍丘城。 从这段时间景军无数次强攻都只能无功而返的情况可知,正常情况下想要攻破雍丘这样的坚城难比登天,就算庆聿恭用了火药穴地攻城的奇招,也被厉天润准备的奇火烧死了数千精锐。 像朱振这等级别的内应极其罕见,可一不可再,就算是厉天润也不可能还有同样的机会。 常理而言,莫说城外只是两万京军,就算人数再多一倍,厉天润都不该放弃雍丘这样的战略要冲,因此先前景军只是在四面布防。 等到他们整军列阵从各处赶到雍丘东南,厉天润已经完成对两军的临时整合,以清徐军和元行钦率领的京军先锋为断后,不慌不忙地向南边撤退。 想要围住这四万多人是不太可能的任务,这不仅仅是齐军兵力增加一倍,更重要的是久经沙场的靖州军实力尤在大齐京军之上,再加上眼下齐军已经达到顶峰的士气和人人甘于赴死的气势,景军除非有十几万人进行合围,否则单一方向一两万人决计无法阻挡。 当然,如果庆聿恭不计损失,拼着夏山军在这片战场伤亡殆尽的结果,倒是能够和齐军拼個你死我活。 那座土山上,庆聿怀瑾和其他将领沉默不语,显然厉天润今日的果决带给他们极大的冲击。 庆聿恭望着南边的情形,忽地转头看向左侧。 只见一名千夫长迈着焦急的步伐,领着另一员景军将领狂奔而来。 “启禀王爷,卑下独虎,奉蒲察将军之命前来急报!” 独虎风尘仆仆面色苍白,满目惶恐之意。 这句话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庆聿恭淡淡道:“讲。” 独虎单膝跪地,忐忑不安地说道:“数日前在鹿吴山下,南齐萧望之率淮州军主动出击,我军众将军判断敌军是想突围,于是在山下列阵包围合击。然而南齐陆沉率精锐骑兵和步卒各万余,长途奔袭至我军南面。此战我军落败,效节军全军覆没,忠义军骑兵、防城军和牢城军勉强撤出战场,却遭到齐军的衔尾追击。” 周遭一片死寂。 效节军两万人竟然全军覆没? 在场众人谁不知道,效节军是大景天子麾下的亲军? 庆聿怀瑾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庆聿恭面不改色地问道:“现在局势如何?” 独虎垂首道:“禀王爷,我军接连败阵只能往雍丘这边撤退,蒲察等将军恳请王爷派兵接应,南齐大军亦朝这边追来,最迟三日之内便会抵达!” “知道了。” 庆聿恭转头看向南边的战局,下令道:“传令纥石烈,命他领兵往南追击十五里,尽可能杀伤齐军兵卒,但是不要踏进白马关五里之内,旋即撤回。” “遵令!” 几名传令官齐声应下。 追击不是围杀,毫无疑问庆聿恭考虑到后续的战局,不可能在今日和齐军拼杀到底,那样只会让后续赶来的萧望之和陆沉平白捡个便宜。 庆聿恭又安排数员大将领兵进驻雍丘,虽说这一战无法全歼南齐京军,但是能够夺回雍丘也是很不错的战果。 如果没有独虎带来的惨败军情,今日对于景军来说依然值得庆贺。 众将心情复杂地领命而去。 庆聿怀瑾来到庆聿恭身旁,低声道:“父王……” 庆聿恭转头看着她眼中的忧虑,平静地宽慰道:“不必担心,至少我们完成了陛下的要求。” 他转头看着已经重新回到景军掌控之下的雍丘,幽幽一叹道:“不愧是厉天润。” …… 定州,罗山县西南面山区之中。 七星军五千骑兵在一处谷地内歇息。 那夜突袭罗山县,他们意在烧毁前线景军的粮草,这本来是个很隐秘的计划,只可惜被景军主将提前察觉,因此在罗山县外布下天罗地网。 万幸林溪做了两手准备,齐廉夫率领的两千骑兵停留在城外,在关键时刻协助冲入城内的三千骑突围成功。 若非如此,罗山县便会是这支宝贵骑兵的葬身之所。 后续这几天时间里,七星军在这片方圆百里的区域内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逃出生天,最后被逼入群山之中。 好在他们的实力非常强悍,小股景军不是他们的对手,遇到景军主力则选择避让,再加上骑兵本身的高机动性,没有陷入景军的重重包围,但是可以活动的区域在不断缩小。 灭骨地、奚烈和庆聿忠望三人各领大军,从东、北、南三个方向不断挤压七星军的空间,不需要太久就能完成合围。 值此早春时节,山中青苍叠翠,战马的口粮倒是随处可见,问题是将士们携带的粮食无法坚持太久的时间。 纵然冉玄之和齐廉夫已经提前做好应对,在罗山县周遭藏了一些粮食,然而这终究只能缓解燃眉之急,如果七星军无法冲出景军的包围圈,最后的结局不言而喻。 一片缓坡之上,林溪席地而坐,仔细小心地吃着干粮。 齐廉夫来到近前,坐在不远处说道:“大小姐,兄弟们的士气暂时没有问题,只是……” 他极为罕见地欲言又止。 林溪抬手捋顺鬓边的头发,平静地说道:“只是无法持久。” 齐廉夫点了点头,轻叹道:“我们孤军深入,无法持续得到补给,景军的包围圈不断缩小。如果不尽快突出重围,我军恐怕会陷入绝境。” 虽然局势很危急,他脸上并无太多惶恐的情绪。 这支脱胎于绿林草莽的骑兵自然有他们保命的手段。 林溪想到这个保命手段的由来,心中悄然浮现那个无比思念的身影,随即轻声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过早暴露,师弟他费尽心血,肯定是想用在最关键的时候。” 齐廉夫看着她坚定的神情,原本想好的措辞也无法出口。 随即便听林溪说道:“我觉得不会一直都是坏消息。” 听出她语气中的振奋,齐廉夫略显讶然,注意到她愈发明亮的眼眸,便顺着她的目光朝身后望去,只见一位中年男人快步奔来。 来者正是当年曾追随林溪走南闯北的陶保春。 “大小姐,那边答应了!” 陶保春激动地说着。 林溪徐徐起身,轻轻点了点头。 齐廉夫依旧有些不解,但是接下来听完陶保春简略的叙述,他在震惊之余亦不禁感慨道:“想不到此人竟有这等魄力。” “萧大都督和师弟肯定不会看错人。” 林溪微微一笑,语调坚定:“召集将士们,准备出山!” (本章完) 553【安得猛士守四方】(十二) 积善屯,齐军都督府节堂之内。 这段时间景军一改之前猛攻的态势,主动回缩战线,让齐军将士终于能喘口气。 最开始侯大勇提议主动出击,被李景达断然否决,不得不说这位有名无实的定州大都督做出了极其正确的决定。 灭骨地和奚烈这对配合默契的景军大将已经张好口袋,就等着齐军一头撞上来,如果李景达采信侯大勇的建言,积善屯防线将会不攻自破。 对于齐军来说,不管景军是想暂时休整,还是引蛇出洞,只要他们安安稳稳地守住积善屯及周围的寨堡,定州将近三分之二的区域便可以免受景军铁骑的蹂躏。 以不变应万变,这是萧望之给李景达留下的六个字,他用实际行动证明没有辜负萧望之的信任。 然而今日这场军议的气氛十分沉闷。 与会者仅有寥寥五人,除了李景达之外,便是龚师望、柳江东、郑修齐和侯大勇这四位都指挥使。 “现在的局势很清晰,七星军陷入景军的包围圈,如果我军袖手旁观,这支骑兵凶多吉少。” 李景达简略介绍着西北边的情形,目光扫过在场众将。 奉福军都指挥使郑修齐当先说道:“大都督,我军如果要救援七星军,必须要穿过北边景军的封锁,这件事难度极大。” 龚师望微微皱眉道:“郑将军之意,莫非我们要见死不救?” 若论军中资历,追随萧望之十多年的龚师望显然要胜过身为后起之秀的郑修齐,虽然两人眼下军职品阶相同,但是龚师望说话的分量明显要更重一些。 郑修齐一窒,随即平和地说道:“龚将军,在下认为相较于那支冒然闯进死地的骑兵,积善屯防线更加重要。我们身后是数十万定州百姓,如果为了七星军五千骑兵,导致积善屯防线被景军攻破,后果可想而知。孰轻孰重,在下认为一目了然。” “冒然?” 龚师望剑眉拧起,沉声道:“七星军为何离开宝台山,难道郑将军毫不知情?先前景军攻势如潮,我军守得那般艰难,荣国公和大都督相继派人求援,七星军才出山袭扰景军粮道。他们是为了我们才陷入陷阱,郑将军居然用冒然二字,就不怕北地义士寒心?” 郑修齐的脸色有些难看。 平心而论,他很难将那些绿林草莽看做自己人。 七星军从一开始就独立在定州都督府之外,完全是一种听调不听宣的超然姿态,在定州战事最艰难的时候,七星军依然躲在山里无动于衷。 故此,他觉得没有必要为对方冒险。 宁远军都指挥使柳江东见气氛陷入凝滞,便开口劝解道:“二位将军不必着急。七星军是一个榜样,他们可以影响到江北很多观望的人群,所以我军必须要救。只是景军不易对付,想必会防备着我军,所以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侯大勇看了他一眼,顺势说道:“柳兄言之有理。我等最重要的职责是守住积善屯防线,在这个基础上若有余力救援七星军,倒也可以筹谋一番。” 言下之意,可以救,但是不能心急。 “筹谋?” 一直沉默的李景达终于开口,继而冷峻地说道:“继续筹谋下去,只会让景军大喜过望。” 侯大勇怔住。 自从那次李景达否决他的提议,他就觉得这位将主越来越陌生,完全不像以前的性情。 李景达环视众人,缓缓道:“不谈那些太遥远的事情,如果我军对这支骑兵见死不救,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七星帮和大齐分道扬镳,此后定州北部再无牵制景军的力量,景军可以全神贯注地对付我们,届时诸位能否顶住景军连绵不绝的进攻?” 众将默然。 侯大勇欲言又止,因为他看见这位大都督脸上极其罕见地浮现杀气。 李景达继续说道:“灭骨地和奚烈这两人眼下肯定已经得知荣国公领兵西进的消息,本督在他们眼中几乎等同于废物,先前景军回撤而我军没有主动出击,在他们看来也是因为本督太过怯懦。故此,现在他们可以将精力都用在围剿七星军骑兵,笃定我军不敢离开防线一步。” “本督无法和荣国公、厉大都督相比,领兵之能也是平庸境界,但是本督知道,如果放任景军绞杀七星军骑兵,损失的不只是五千兵马,而是大齐历经艰辛才重新拉回来的北地人心。这是边军将士费尽心血才取得的成果,本督既然从荣国公手中接过指挥大权,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局势崩坏到那种境地。” “不瞒诸位,我这个人确实没有帅才,说一句志大才疏也不为过。但是在边境这一年多来,亲眼看着像荣国公这样的前辈呕心沥血,看着诸位及麾下将士们抛洒热血,我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总不能忘记自己也是一名大齐军人。” 他缓缓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七星军一定要救!” 听完他这番直白的分析和陈述,众将看他的眼神都发生明显的变化。 柳江东正色道:“末将支持大都督的决定。” 余者无不附议。 李景达点头道:“方才你们的考虑也没有错,我军如果想要穿过景军防线深入敌后,无疑存在很多不可知的风险,因此我军不能太过冒进,唯有来一场正面的进攻,方能逼迫灭骨地和奚烈等人将部分主力撤回防线!” 龚师望满眼敬佩,顺势道:“只要景军的包围圈被削弱,七星军应该能找到突围的机会。如果景军主力不回援,我军大可一直往北,直取罗山县烧光他们的粮草!” “是。” 李景达毫不犹豫地说道:“本督相信他们,更相信你们。” “末将请战!” 众将齐声低吼。 在一個风和日丽的上午,坚守积善屯防线的齐军忽然有了动作。 龚师望率坪山军,柳江东率宁远军,无比坚决地朝北边的景军阵地发起进攻。 在这两军后边,是直属于定州都督府的亲卫营压阵,还有那杆象征着李景达本人的帅旗。 阵地之上,李景达策马而立,纵然手心里满是汗水,他的表情却极其镇定。 帅旗所指,一往无前! 景军的急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罗山县西边的群山周围。 “齐军反攻?” 收到这个消息的灭骨地和奚烈面面相觑。 此事完全超出他们的预料。 为了解决东躲西藏的七星军骑兵,他们此番调集了将近五万兵马,前线只留下将近两万人。 如果齐军的主帅依旧是萧望之,灭骨地和奚烈肯定不敢如此轻忽,毕竟萧望之极其擅长捕捉机会,但是齐军的主帅换成李景达,这两人很难太过重视。 “看来齐军已经察觉我军的动向。” 纵然不愿承认,奚烈也只能做出这个判断。 灭骨地在帅帐内来回踱步,缓缓道:“如果我们不理会南边的齐军……” 奚烈皱眉道:“就算他们无法攻破我军阵地,万一李景达派兵绕行突袭罗山县呢?” 灭骨地沉声道:“你觉得李景达有这个魄力?” 奚烈默然,片刻后说道:“到了这个时候,再轻视李景达怕是不妥,他若毫无魄力又怎敢主动进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倘若齐军以主力精锐突袭罗山县,将我军的粮草烧个干净,到时我们只能退兵。” 灭骨地吁出一口气,咬牙道:“也罢,你立刻率一万五千步卒返回南线。” 奚烈当然知道必须要做出这个决定,可是撤走一万五千人之后,想要锁死七星军没有那么容易。 他轻声道:“希望七星军没有那么果断,只要等我军进一步缩小包围圈,少一万多人影响也不大。”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看见那抹颓然。 两日后,天光微熹之时。 七星军五千骑兵出现在罗山县西南方向百余里处。 林溪手持斩马刀,一马当先突入景军阵中。 “杀!” 奚烈带着一万五千步卒回援前线,这导致景军的包围圈不可避免地被削弱,七星帮的高手暗中密切地观察着景军各部的动向,依靠高明的武功和丰富的经验,轻而易举地探明情况。 五千骑在林溪的率领下,如洪流一般冲向景军相对最薄弱的防线。 破阵! 当灭骨地收到军情率领本部兵马赶来,七星军已然逃出生天,他们没有选择迂回绕回北方,而是毫不犹豫地冲向南边。 这位景军大将满面铁青之色,却又无可奈何。 实际上在李景达决定主动出击的那一刻,他和奚烈的谋划便已宣告失败。 一想到自己居然会败在那个废物都督的手上,灭骨地几乎咬碎了牙齿。 李景达显然无心顾及对方的心情,在收到消息确认七星军骑兵突出重围,并且已经接近积善屯防线的时候,他便停止了北上进军,在灭骨地带着景军主力返回前线之前,施施然地领兵后撤。 “多谢李大都督出手相救!” 李景达看着面前拱手道谢的年轻女将、她身后尽皆满面感激之情的七星军将领,以及周遭无不面带敬佩的齐军部将,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略显局促地搓手道:“林姑娘不必言谢,这是本督应该做的事情。” 众人皆笑。 只不过这一次不同于之前那种古怪的笑声,李景达可以清晰分辨出来,这笑声里充满亲近之意。 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林溪望着这位让很多人意想不到的定州都督,又道:“敢问李大都督,陆沉现在何处?” 周遭安静下来,李景达道:“林姑娘,陆侯现在应该在雍丘一带。” “多谢!” 林溪再度拱手一礼,随即便向他和齐军众将辞行。 “林姑娘,你要带着七星军去往何处?” “雍丘!” 林溪翻身上马,微微一笑。 (本章完) 554【朝天阙】(一) 景朝,大都。 “常山郡王奉圣意领兵南下雍丘,预判南齐萧望之将会率淮州军西进抄截,故而在燕国鹿吴山一带,以忠义军骑兵、效节军、牢城军、防城军设伏。三月初九,萧望之果然率四万淮州军进入伏击圈,随即退守鹿吴山下。彼时常山郡王已经率部攻破雍丘北城,敌军援兵涌向雍丘,南齐淮州军孤军深入,已至绝境。” 上书房内,主奏司提领田珏像往常一样面色木讷,语调平缓地陈述着南方的战局。 数位重臣安静地听着。 除了尚书令赵思文这位唯一的文臣,余下几位都是位高权重的景廉贵族武勋,以北院元帅撒改为首。 御案之后,景帝的视线停留在那份来自南方的密折上,目光深邃且沉静。 田珏继续说道:“南齐陆沉率靖州东线援兵至淅川一带,此举实为假象,他亲领两万余精锐骑步北上驰援鹿吴山。此战我军落败,效节军两万人全军覆没,蒲察等将领率败兵一路退往雍丘方向,南齐大军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众人震惊。 这样一场大败来得太过突然,尤其是效节军两万人被歼灭,带给他们的冲击极其严重,可谓人人肃然。 此番景朝三十万大军南下,包括南院元帅庆聿恭所领之夏山军和防城军,夹谷氏善阳所领之定白军,后续天子又派出忠义军、长胜军、效节军、牢城军合计六万兵马,可谓兵强马壮势在必得。 前期景军的进展很顺利,压制住南齐靖州军,并且在庆聿恭的亲自指挥下,顺利夺回定州北部。 转折点在于南齐厉天润出人意料地攻占雍丘,景帝一道圣旨颁下,庆聿恭只能亲率主力南下,由此双方进入短兵相接的状态。 田珏又将鹿吴山之战的细节讲了一遍,听得几位重臣无不眉头紧锁。 撒改面色沉郁,他本来想借这个机会攻讦庆聿恭,听完田珏的叙述之后立刻醒悟过来,鹿吴山之战还真怪不到庆聿恭头上。 天子让庆聿恭夺回雍丘,他没有抗命并且做了周全的准备。 他对齐军的动向判断很准确,忠义军等部也确实在鹿吴山下困住萧望之率领的淮州军,哪怕最后陆沉率领的援兵打乱了景军的计划,并不代表景军就没有一战之力。 细究当时战场的情况,景军总兵力有六万余人,齐军淮州军加上援兵也是六万多人,双方并不存在绝对的差距。 景军落败的根源在于主将的错误判断,先期轻敌的忠义骑兵主将蒲察,关键时刻踏进萧望之所设陷阱的效节军主将撒合烈,这两人和庆聿恭没有直接关联,他们都是景帝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将领。 说到底,景帝派出去的几位大将并非南齐萧望之和陆沉的对手。 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后,撒改不禁抬头看向御案后的天子。 景帝依旧面无表情,让下方的臣子无法辨明他的心情。 一片寂然之中,他将面前那份密折合上,缓缓道:“这是庆聿恭的飞书急报,我朝大军在雍丘城外困住南齐京军,厉天润率部弃城而出,将那支京军救了出去,然后一路往南撤退。庆聿恭命人追击十余里,此战共斩获敌军首级四千有余,同时夺回了雍丘城。” 几位重臣的表情稍稍松缓。 鹿吴山下折损效节军两万步卒,雍丘城外斩首敌军四千余,两相比较之下景军显然吃了大亏。 但是战场局势不能单纯以伤亡来论,雍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庆聿恭能够拿回这个战略要冲,不负天子对他的期许。 撒改悄然垂首,暗自庆幸。 还好他这段时间听取几位谋士的建议,不再像之前那样动辄攻讦庆聿恭,此番鹿吴山大败明显不是庆聿恭的责任,相反他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夺回雍丘是大功一件。 如果这次他又着急忙慌地跳出来,多半会陷入尴尬的境地。 上书房内凝重的气氛有所缓解。 景帝淡然的目光扫过撒改,继而道:“关于接下来的战局,尔等有何建言?” 无论是何种性情,能够进入这间上书房的重臣都非平庸之辈。 哪怕是往常在朝堂上略显急躁的撒改,实则也精于权术,否则他怎能在辉罗氏一众贵族之中脱颖而出,上位北院元帅成为景帝用来制衡庆聿恭的权贵? 如今南方战局渐趋明朗,景军打下定州北部,又夺回了重镇雍丘,虽然在鹿吴山下败了一场,但也算是有所收获,至少能为将来做好准备。 虽说此战景军的表现谈不上势如破竹,甚至要远远低于这些重臣的期待,但如今他们已经清楚战事的细节,知道南齐可谓倾尽全力。 齐帝命在垂危依然以身为饵,厉天润、萧望之和陆沉这三人同时出现在战场上,南齐边军精锐悉数投入,再加上后方朝廷万众一心的支持,如此也只是和景军有来有回而已。 大景九军,派去南方战场的都不到一半。 尚书令赵思文轻咳一声,沉稳地说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齐军战力不弱,厉天润等人亦为良将,我朝大军虽不惧敌人,却也不妨稍作休整,总结一下此战的得失再做打算。如今我军已经占据南齐定州北部,将来随时可以大举南下,燕国沫阳路这边随着雍丘重新为我朝掌控,河洛地区亦不存在危险。” 这個建言虽然略微不符合景军这几十年来的强势表现,也算老成持重的考量。 赵思文能够以齐人后代的身份做到大景首席文臣,自然不是只知溜须拍马之辈。 旁边的几位景廉贵族依旧保持沉默。 景帝平淡的目光扫过他们,悠悠道:“赵卿家的想法倒是与常山郡王不谋而合。他在这封急报中向朕请示,如今雍丘已经夺回,但是南齐厉天润、萧望之和陆沉等人领兵在雍丘外围虎视眈眈,是否就此收兵罢战固守各线。” 赵思文神情微变。 不谋而合这四个字,听来委实不太安心。 然而他又不能立刻改弦更张,好歹是文臣班首的尚书令,那样太过轻贱自身。 景帝并未深谈这个话题,转而看向那几位景廉贵族问道:“尔等有何看法?” 撒改感觉到天子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想了想说道:“陛下,臣觉着我军又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如果能在雍丘一带击溃南齐边军主力,岂不是可以直接肃清南齐在衡江以北的地盘?” 旁边那几人对这个建议毫不意外。 从多年前开始,撒改便坚定不移地站在庆聿恭的对立面,因此哪怕他在平赵之战中表现平平,哪怕他前不久在沙州铩羽而归,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在大景朝堂上的地位。 撒改显然很清楚个中缘由。 当天子将赵思文丢在一旁,转而问起他们的意见,他便知道天子不希望战事就此潦草结束。 果不其然,景帝微微颔首道:“你说的没错,不战而退终究不妥,朕相信常山郡王纵然面对南齐诸多名将联手,亦有扬我军威的底气和能力。” 众臣齐呼道:“陛下圣明。” 景帝随即看向略显忐忑的赵思文,不容置疑地说道:“代朕拟旨,嘉赏前线将士,令庆聿恭再接再厉,一战底定江北大局。” 赵思文心中浮现一抹不安,但是面对御宇十四载、天威愈发难测的天子,他只能垂首应道:“臣遵旨。” 朝议结束,众臣行礼告退,唯有田珏留了下来。 景帝起身向外走去,他便亦步亦趋地跟着。 君臣二人来到皇宫东南面的玉清池畔,田珏望着天子伟岸的背影,表情略显凝重。 景帝似乎知道这位孤臣的心思,平静地问道:“你认为朕不该继续逼迫庆聿恭?”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田珏思忖片刻,缓缓道:“陛下,鹿吴山之战虽是常山郡王有意为之,但他行事并无可指摘之处。” “这是自然,朕从不怀疑这位大景军神的手腕。” 景帝的语气很淡然,似乎没有因为效节军两万步卒葬身沙场而愤怒,他望着春风吹拂下渐起波澜的池水,又道:“你不懂他。此战虽然攻占定州北部又拿回雍丘,于我朝而言依旧是小胜当输。庆聿恭此战并未尽全力,因为他自认为揣摩到朕的想法,故而萌生后退之意。” 田珏不解地问道:“既然他有意后退,陛下何不成全?” 景帝微微一笑,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他就算后退,也不会交出夏山军的大权。” 田珏心中一震。 景帝负手而立,肃然道:“朕这是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堂堂大景军神,就算要退也得退得漂漂亮亮。” “臣明白了。” 田珏躬身应下。 这一刻他已经懂得天子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和主奏司该做些什么。 景帝摆摆手,田珏悄然退下。 明媚的春光中,景帝望着池中无忧无虑游弋的锦鲤,唇边浮现一抹自嘲的弧度,轻声自语道:“人活于世,谁能随心所欲?” “朕不能,你亦是如此。” “入了这棋局,便是过河卒,怎能回头?” (本章完) 555【朝天阙】(二) 雍丘城重回景军手中,战事却未因此偃旗息鼓。 庆聿恭派出两万步卒接管城防,余下大军则驻守在城北大营之中,以此互为犄角之势。 齐军则分为两部,从雍丘撤出来的靖州军和刘守光带来的京军合计四万余人驻扎在白马关,陆沉和萧望之率领的大军停留在雍丘东面十余里外的李官镇。 随着乌林答率领的五千骑兵从余家镇撤回雍丘,之前在淅川一带故布疑阵的东线上万援兵亦赶来李官镇与大军汇合。 两军互相观察,冷静自持,并未直接发生正面冲突。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在眼下的局面里,一旦双方开战那就是决定江北大地归属的决战。 在这片方圆数十里的区域内,齐景游骑竞相争雄,游走于辽阔大地之上,互相打探对方的情报。 山雨欲来,大战将至,气氛愈发凝重。 齐军将士保持着高昂的士气,无论是在鹿吴山下取得大捷的东路军,还是在雍丘城外精诚合作的西路军,奋勇请战的现象层出不穷。 尤其是当千余骑来到白马关,守关将士们看清楚前方那两杆旗帜,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大齐荣国公萧,大齐山阳侯陆。 关门洞开,千余骑径直而入。 仅仅走出十余丈,前排军士便勒住缰绳停了下来,紧接着萧望之、陆沉和一众武将翻身下马,快步朝前行去。 长街之上,一位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面带微笑,领着一群武将在此迎接。 随着两拨人走到一起,关内再度响起连绵不绝的呐喊与欢呼。 中年男人当先郑重行礼:“拜见兄长。” 萧望之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腕,语调微微颤抖:“十年未见,你……” 回忆汹涌而来。 三十年前,他和面前的中年男人同时投身行伍,追随杨光远坚守泾河防线,将北方凶残的敌人拒于国门之外。 那时正年轻,他们风华正茂,满怀雄心壮志。 二十年前,杨光远惨遭诬陷迫害,他们满心愤懑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年纪轻轻就被迫赋闲在家,一个精通兵法却只能在当时远离边疆的淮州默默练兵。 十五年前,河洛失陷,山崩地裂,江北数千万黎民百姓陷入景军铁骑蹂躏之下。 他们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在靖州和淮州两地打造出挡住景军南下的坚固防线。 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十年前。 那是他们仅有一次同时返回江南京城述职。 当时厉天润因为蒙山大捷擢升靖州大都督,萧望之亦因为守土有功升为淮州大都督。 犹记得临别之时,他们在京城北郊春风亭把盏北望,追忆往昔放眼未来,互道一声珍重,继而踏上江北大地,耗尽心血守护着大齐的边疆。 至今日,终能再见。 看着面前中年男人瘦削的脸颊,萧望之想起他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却已经苍老衰弱如斯,一时间悲从中来,盖过了大胜之后重逢的喜悦。 厉天润感受着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便转手在他手背上轻拍几下,宽慰道:“兄长,生老病死乃是寻常事,愚弟本以为此生无法再见,如今能够重逢,心中已无遗憾。” 长街之上,将星荟萃。 然而无论是陆沉和厉冰雪这样的后起之秀,还是刘守光这样的沙场老将,此刻都静静地看着扶臂而立的两位中年男人,感受着他们无言之间汹涌澎湃的家国情怀。 萧望之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勉强笑道:“你辛苦了。” 厉天润摇摇头,轻声道:“兄长,可还记得十年前分别时你我所言?”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如今他们头上已然雪落青山,万幸当年的一腔热血没有白费,大齐终于有了和北方强敌正面抗衡的底气。 萧望之闻言环视周遭,从陆沉、厉冰雪、刘守光、仇继勋、张展、裴邃、康延孝、贺瑰等人脸上依次看去,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庞上洋溢着同一种情绪。 敢战、能战、善战! 初见时的伤感渐渐退去,萧望之颔首道:“一日不敢或忘。” 厉天润笑了起来:“弟亦如此。” 在简短的欢迎仪式过后,众将暂时前往安排好的居所歇息,萧望之、陆沉和刘守光则随厉天润来到帅府节堂之内。 此间没有旁人,仅有厉冰雪在厉天润身侧侍奉。 众人先是交流了一番先前的战事详情,厉天润随即说道:“兄长对于接下来的战事有何看法?” 对于齐军而言,眼下的局势比起最初的推断要强不少。 虽说定州北部落入景军手中,雍丘又被景军夺了回去,但是齐军的士气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相反凭借石泉之战、翠亭之战、鹿吴山之战和前不久的雍丘之战,齐军对不可一世的景军造成不小的杀伤,尤其是萧望之和陆沉在鹿吴山下默契配合,一战绞杀两万人的景帝亲军效节军,更是狠狠地打击了景军的嚣张气焰。 之后这两人领兵一路追杀,景军三万余人连战连败,一直到雍丘东北边四十余里才稳住阵脚,途中又折损六七千兵马。 倘若战事就此结束,双方重新回到僵持的态势,齐军此战完全可以称得上无愧天地,粉碎了景军一战夺回江北大地的计划。 萧望之对此心知肚明,他沉吟道:“从当日你领军出城之时,庆聿恭的反应来推断,这位景军元帅似乎也想见好就收?” 厉天润赞同道:“景帝很想庆聿恭麾下主力和我军拼个两败俱伤,庆聿恭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一旦庆聿氏的力量被太过削弱,庆聿恭自保的能力会极大降低,就算景帝不会斩尽杀绝,其他景廉贵族也不会放过庆聿氏。由此可知,庆聿恭必然会小心谨慎。” “但是景帝不会坐视庆聿恭继续出工不出力。” 陆沉适时插言。 厉天润和萧望之对视一眼,不由得同时点了点头。 战争历来是政治的延续,这不光是两国之间的争斗,也是王朝内部各大势力互相倾轧的具现。 陆沉继续说道:“倘若没有鹿吴山下的惨败,庆聿恭或许还能坚持自己的想法,但是景帝两万亲军全军覆没,这个时候庆聿恭若是继续按兵不动,景帝便有足够的理由解除他的军权。鹿吴山一战,不论是庆聿恭有意为之,还是他没有料到我军突然变奏,损兵折将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他作为景军主帅,必须要承担这個责任。” 厉冰雪站在父亲身后,看着从容淡定的陆沉,面上不禁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厉天润一时间心有所感。 三年前在江华城,面前的年轻人还很稚嫩,虽然已经开始展露军事上的天赋,但是思考问题依然不够全面。 而如今他的成长肉眼可见,不能再以一个简单的年轻人视之,故此微笑道:“也就是说,接下来这场大战不可避免?” 陆沉尚未开口,刘守光便道:“厉都督,在下赞同陆侯的看法。景军虽然在鹿吴山下败了一场,但是还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目前两处兵力汇合仍有近十万之众。在景帝的逼迫下,庆聿恭完全可以挥军南下,亦或是横穿雷泽平原进犯定州南部。” 这位首席军务大臣在先前驰援雍丘的过程中表现上佳,至少为城内守军创造了主动出击的机会。 再者以他的身份和天子对他的信任,完全有资格参与这场小规模的军议。 陆沉见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便微微颔首致意。 厉天润稍作思忖,转头对萧望之说道:“兄长,我军士气可用,未尝不能一战。” 萧望之斟酌道:“你的身体……” 厉天润微笑道:“此战自然该由兄长主持大局,愚弟并非是想偷懒,只是实在力有不逮。” 从他瘦削的脸庞和苍白的神色便能看出来,先前坐镇雍丘应对庆聿恭已经耗费他太多的心血。 明确指挥权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毕竟此刻雍丘附近的齐军隶属繁杂,需要避免出现各自为战的情况。 厉天润主动开口,萧望之接手指挥理所当然,陆沉和刘守光并无异议。 短暂的沉默过后,萧望之缓缓道:“我建议由陆沉负责指挥全局,我和刘大人从旁协助。” 厉天润看着他的双眼,没有立刻提出异议。 刘守光神情沉稳,显然在京城平乱之中,陆沉的表现已经赢得他的敬服。 陆沉知道不是该矫情的时候,但他仍然有些诧异,低声道:“萧叔?” 萧望之转头望着他,微微一笑道:“此战过后,厉贤弟必须要回江南休养,而我多半也会被陛下召回京城。将来这江北军务,只能是你和刘大人接手,眼下便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你可以提前适应敌人的强大。你放心,我和刘大人不会袖手旁观,会在旁边为伱查缺补漏。” 他稍稍停顿,对刘守光问道:“刘大人意下如何?” 刘守光拱手道:“下官离京之前,陛下亲口叮嘱,来到江北后一切听从国公调遣。” 萧望之点了点头,随即满怀期许地看着陆沉。 “我一定竭尽全力,决不辜负大齐!” 陆沉没有再犹豫,起身朝众人一礼。 (本章完) 556【朝天阙】(三) 萧望之带着一众武将返回东北边的李官镇,陆沉则留了下来。 目前李官镇附近驻扎着六万多兵马,包括淮、定、靖三州军队,陆沉对他们的情况非常了解,所以暂时留在白马关,争取尽快熟悉西路军四万多人。 这里有刘守光统领的京营将士,以及厉天润从雍丘城带出来的亲卫营、清徐军和河阳军,构成相对比较简单,但是要摸清底细也非片刻之间就能完成的事情。 知兵知将,这是一名主帅最基础的能力。 和帅府相邻的一套宅院内,以王骏为首的幕僚们正在整理西路军的详细资料,他们当中既有陆沉从军中提拔的人才,也有陆通为他准备的才学之士。虽然目前还只有十余人的规模,远远比不上萧望之和厉天润身边庞大的幕僚团,但是也能帮陆沉处理大部分琐事。 偏厅之内,清静雅致。 厉冰雪换上一套月白色裙装,青丝简单绾在脑后,清冷又高贵的气质显露无疑。 “请用茶。” 陆沉亲手泡了一壶香茗,然后递到厉冰雪面前。 她接过茶盏,柔声道:“有劳。” 这次两人相聚的时间不短,从翠亭之战到今日,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可谓是并肩作战形影不离。 但是他们从未谈过个人的问题,纵然私下里偶尔闲谈,话题也都是围绕着边疆战局展开。 这并非是他们矫情作态,只是时局所迫,那些情愫不得不深埋心底。 如今齐景大军陷入僵持态势,虽然仍旧无法松懈,但比起先前战场上片刻不能放松的紧张态势,两边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 茶叶的清香沁入口齿,两人静静地望着彼此。 自从在京城袒露心迹,一贯洒脱爽利的厉冰雪就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因为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有些话只需要说一遍。 横亘在两人面前的不光是天子的那道赐婚圣旨,还有他们自身的原因和家世的影响。 厉冰雪无法放下自身的坚持做一個相夫教子的深闺妇人,朝廷也不会容许陆沉将大齐边军悉数掌握在手里,而这对同样优秀且骄傲的年轻人又不可能做那种暗通款曲的事情,所以他们注定只能像现在这样。 近在咫尺,却只能对视。 片刻过后,厉冰雪好奇地问道:“看什么呢?” 陆沉将茶盏放在旁边的案几上,微笑道:“其实这几年我一直有个疑惑。” 厉冰雪道:“说来听听。” 陆沉认真地问道:“你从军这么多年,时常风吹日晒奔波不休,为何看不出太多影响?” 厉冰雪微微一怔。 这个疑惑没有牵扯到太高深的话题,说白了就是想夸她肌肤赛雪欺霜,不受风雨的侵袭。 她之所以怔住,是因为自从相识以来,陆沉给她的印象就是中正端方,明明只有二十岁上下,行事风格却如老成夫子。 此刻听他用如此古板的语气,说着纨绔子弟惯用的花言巧语,虽然谈不上如何惊世骇俗,至少也会让她觉得讶异。 “我是真的很好奇。” 陆沉又补了一句。 厉冰雪不禁莞尔,她并不反感陆沉这样的变化,因为他不是刻意在自己面前口花花,看得出来他想稍稍做出一些改变,让两人之间的话题不会永远停留在那些军国大事之上。 想到这儿,她眨了眨眼睛:“你猜?” 陆沉道:“我想这应该就是天生丽质。” “噗……” 厉冰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双清亮的眼眸中星光点点:“真看不出来,你也会说这种话。” “很奇怪吗?” “倒也不是奇怪,只是习惯了你一本正经地和我讨论兵事、朝廷和天下大局,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着实有趣。在今天之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会当面称赞我。” “有趣?” “是啊。你随便拉一个人来问问,不论是哪座边军都督府的将领,他们对你的评价必然是少年老成、天赋之才、成熟稳重。我在京城的时候见过不少所谓年轻俊彦,即便在我面前会装出那种本分老实的模样,眼底深处也会不时显露出几分轻浮之色。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当面称赞一位女子的容貌。” “咳咳……其实这是伱误解我了。” “是吗?” 厉冰雪眼波流转,悠然道:“那再多夸几句?” 这会轮到陆沉忍俊不禁。 厉冰雪微微撇嘴道:“一点都不诚心。” 陆沉连忙摆手道:“是我修为不深,没办法将刻意化作自然。” “也就是说,方才那句天生丽质是发自肺腑?” “是。” 陆沉点了点头,简单又坚定。 厉冰雪横了他一眼,脸上的喜悦却无法掩饰。 世人提起她的时候会说将门虎女,会称赞她杀伐果决,会感叹这是当今世上绝无仅有的女将军,却没有几人能够想起其实她也只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年龄比陆沉还要小几个月。 不爱红装爱武装,巾帼不让须眉,这是世人对她的印象,实则她也喜欢胭脂水粉,也会陷入情网,只不过她的内心足够强大,可以让她不顾世俗的眼光,坚定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然而她终究也是女子,尤其是在自己的意中人面前,听到这句极其难得的情话,一时间心绪翻涌。 看着她很罕见的娇憨神态,陆沉心中百折千回。 他之所以表现得远比同龄人稳重,一方面是因为两世为人导致心理年龄比较成熟,另一方面则是想要在军中快速崛起,冷面煞星的姿态更容易让人信服。 这不代表他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 气氛渐显旖旎。 厉冰雪轻咳一声,话锋一转道:“我本来以为你会抽空见一见王家姐姐。” 这样转移话题略显生硬,陆沉知道她恐怕不太适应这种氛围,故而没有强求。 从沙州回来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过往忽视了一些问题,除开他和林溪算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对其他人终究还是有所亏欠。 王初珑是因为家族使命南下,但她不甘于和陆沉做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所以勇敢地主动向他贴近,而厉冰雪囿于现实所迫无法更进一步,但也洒脱地向他表明心迹。 回首过往,陆沉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存在很大的欠缺,一直都是被动承受美人恩重,既不推却又原地踏步,着实不太妥当。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既然发现了自己的问题便会着手解决,今日主动和厉冰雪交心便是出于这个想法。 这种事无法急于求成,得给彼此一个适应的时间,因此当厉冰雪转移话题,他便温言道:“实在是来不及。我知道她在旬阳,但是先前领兵北上的时候,景军来势汹汹兵峰直指翠亭和石泉,我紧赶慢赶才解除石泉的危机,稍稍耽误半天就会酿成大祸。再之后就是连续不断领兵作战,没法抛下部属去南边找她。” 厉冰雪点了点头,在这方面她和陆沉感同身受,身处行伍确实有诸多不便。 “王家姐姐肯定不会怨你,她是我见过最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最聪明敏锐的女子,相信她可以理解你的苦衷。” 厉冰雪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王初珑的欣赏,她抬头看了一眼陆沉,又道:“再者你们确实不必急于一时,这场大战之后你们就可以成婚了,到时候自然能朝夕相伴。” 她没有刻意故作无谓,陆沉能听出几分淡淡的酸楚。 情之一字,不知何起,唯一往而深。 偏偏这世上有太多的羁绊和纷扰,凡人也好圣人也罢,无法舍弃心中的坚持,也做不到太上忘情。 陆沉默然。 厉冰雪浅浅一笑,没有计较陆沉的沉默,转而道:“此战你有几成胜算?”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大局之上。 陆沉理解她不愿多谈的缘由,看着她清澈纯洁的笑颜,将心中那缕怅惘压下,轻声道:“三成。” “三成?” “眼下双方兵力相近,对彼此的实力较为了解。野外决战,景军骑兵是可以左右战局胜负的杀手锏,尤其是在庆聿恭的指挥下,这些精锐骑兵可以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如果我军没有出人意料的准备,如果庆聿恭不在意自家本钱的损失,如果他和景帝能做到君臣同心不设掣肘,如果他对我军的情况无法了如指掌,如果他没有意识到现在是我指挥全军,如果他能像厉大都督那样果断放弃雍丘,那么我军的胜算只有三成。” 厉冰雪怔怔地看着他。 这么多如果……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从容地说道:“多一个如果变成现实,我军的胜算便会多一成。”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算数题,假如他的设想全部逆向成真,那么齐军的胜算就能增加到九成。 厉冰雪明白这一战的艰难,思忖片刻后问道:“我军可不可以退守防线?” 对于齐军来说,要是此战风险过高,未尝不能暂避景军锋芒,维持以前的守势。 “不能。” 陆沉却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说道:“大齐需要一场真正的大胜,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时刻。” 厉冰雪忽然明白过来。 皇权更替之时,人心是否向着朝廷至关重要,一场大胜可以掩盖很多问题。 陆沉抬眼看向前方,脑海中浮现天子虚弱的面庞,轻声道:“我不希望陛下带着遗憾离去。” 厉冰雪轻叹一声,微微点头,旋即起身道:“我回去侍奉爹爹用药,你……你莫要太辛苦,照顾好自己。” “好,代我向大都督问好。” 陆沉起身相送。 临别之时,厉冰雪忽地驻足转身,温柔地看着陆沉。 她上前和陆沉轻轻相拥,随即微笑着离去。 (本章完) 557【朝天阙】(四) 雍丘东北郊,景军大营。 和齐军各地边军混杂一处的情况类似,景军这边将近十万人也存在派系之分。 除去直属南院的夏山军和防城军,此外还有天子亲军忠义骑兵、属于北院辉罗氏的长胜军骑兵、夹谷氏掌控的定白军、回特氏勇士组成的牢城军,以及另外一支天子亲军,在鹿吴山下被齐军绞杀的效节军。 夏山军作为庆聿恭麾下的嫡系主力,在前不久的雍丘之战中取得斩首四千余的战果,并且成功夺回雍丘,自然有傲视群雄的本钱。 若是再算上他们过往的赫赫战绩,包括一年前平定赵国的丰功伟绩,拿鼻孔看人也不算多么稀奇的事情。 长胜军骑兵作为北院元帅撒改的心腹部属,一直以来就不被夏山军待见,而忠义骑兵和牢城军虽然与夏山军过往并无恩怨,但他们在鹿吴山之战的表现无法恭维,此刻云集于雍丘城外,自然也没有多少底气和夏山军争雄。 这些天军中发生了十余起斗殴事件,基本都是因为夏山军和其他军队之间的冲突,毕竟景廉人内部也存在数不胜数的矛盾和纷争。 好在庆聿恭及时出手,问清缘由之后并不偏袒,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挂起,十几场军杖打下来,军中的歪风邪气瞬间消失。 “大敌当前,这些人居然敢惑乱军心,真是死不足惜。还好有王爷坐镇大局,否则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四皇子阿里合海哥一边倒茶,一边愤愤不平。 虽然景帝允许他可以随军出征,但是庆聿恭肯定不会让他冲锋陷阵,只能让他跟在身边做亲兵首领。毕竟这是天家皇子,倘若因为他的命令战死沙场,即便景帝不表态,满朝公卿也会想方设法置庆聿氏于死地。 四皇子明白这个道理,而且他并不介意跟在庆聿恭身边,因为这样就能随时见到庆聿怀瑾。 那次从庆聿怀瑾口中听到她可能会被赐婚给太子纳兰,四皇子第一次生出反抗父皇的念头,如果不是庆聿恭将他留下,他已经策马奔驰返回大都施行劝谏。 这便是年轻人的锐气。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当初庆聿恭情真意切的那番话。 “殿下,陛下有意为怀瑾赐婚,这是庆聿氏的荣耀。虽说怀瑾这孩子不想太早离家,这也该是臣去解决的问题,岂能让殿下忤逆陛下的决意?这可是大不孝之罪,无论如何臣不能陷殿下于此不忠不孝之境地。” 最后庆聿恭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四皇子没有牵扯其中,这件事让他对庆聿恭愈发有好感。 帅帐之中,庆聿恭正在翻阅游骑斥候打探的齐军情报,闻言便合上卷宗,微笑道:“殿下,治军从严,理当如此。” 这段时间四皇子虽然只带着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但是能够亲眼看着庆聿恭指挥大军应对战事,旁观他的每一条军令,于四皇子而言是极有裨益的历练。 庆聿恭对他可谓推心置腹,无论是最初筹谋两线战场的细节,还是雍丘失陷后他一系列的应对,都会在闲暇时告诉四皇子这样做的缘由。 皇子和元帅,主帅和亲兵,这是他们明面上的关系,实则还有更深一层,那就是没有名分的先生和弟子。 不过他终究是景帝很疼爱的皇子,不比庆聿恭麾下那些将领,言谈中没有太多顾忌,因而微笑道:“我以为王爷会偏向夏山军的将士们,毕竟战事进行到现在,他们的表现最好,纵然有一些特权,旁人也无法置喙。” 庆聿恭微笑着摇摇头,道:“殿下,为将者必须做到赏罚分明。夏山军立功则赏之,忠义军等部在鹿吴山战败则罚之,这没有什么问题,依据是军纪法度。然而夏山军那些兔崽子仗势欺人,这不是军法授予他们的权利,而是他们被功劳冲昏了头脑。这个时候我若是偏向他们,军纪法度便是一个摆设,将来如何要求他人?” 四皇子信服地点头。 庆聿恭继续说道:“世事很难做到绝对的公平,但是军中必须保证相对的公平,这是一支军队维持战力最基础的要求。军心和士气看似虚浮,不像军械甲胄武力那样清晰可见,却是决定一支军队上限的必要条件。再严苛的操练,再精良的装备,只能保证一支军队的下限,想要发挥出他们的真正实力,不能忽视他们自身的想法。” 四皇子若有所思地说道:“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将士卒看做填补战场的棋子?” “某种角度而言,是这样的。” 庆聿恭端起茶碗饮了一口,继而道:“世事如棋,战场亦如棋,假如每颗棋子都有自己的想法,那显然会造成将令不通、一盘散沙的混乱局面。但是如果这些棋子只会死板地听从命令,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这同样是一個很致命的问题。” 四皇子终究年轻,过往也没有独立带兵的经验,听完这番话不免陷入茫然。 庆聿恭没有急于解释,平静地问道:“殿下,你可知道一个士卒在战场上最怕什么?” 四皇子认为庆聿恭不会无的放矢,这肯定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命题,不由得思忖起来。 庆聿恭直白地说道:“是死亡。” “怕死?” 四皇子怔住。 庆聿恭点头道:“没错,就是怕死。这世上当然有不怕死的人,可这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人不论平时多么凶悍,真正面对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们必然会有无法压制的恐惧,这也是每一名士卒在战场上需要经历的淬炼。回到先前的问题,一名士卒如果享受不到最基本的公平,他对自己的身份便不会有任何归属感,你怎能要求这样的人在死亡来临之际慷慨赴死?” 四皇子渐渐醒悟过来,点头道:“是啊,如果平时将官们不把我当人看,事到临头我又怎会奋勇死战?” “所谓慈不掌兵,其实有两层意思。” 庆聿恭转头看着他,循循善诱道:“第一层意思就是殿下理解的那样,战场上牺牲是必然,为将者不能因此犹豫心软。其二便是在日常练兵中,不能只顾及自己的心腹嫡系,对他们唯有一个慈字,却将狠辣一面对待其他人。” 四皇子恍然,看着中年男人温和的神情,躬身一礼道:“谨受教。” 庆聿恭微微一笑。 四皇子直起身来,稍稍迟疑之后,鼓起勇气问道:“王爷眼下按兵不动,是因为惧怕南齐边军吗?” 这显然是近几天一直盘桓在他心中的疑问,若非眼下气氛如此和谐,他肯定不会当面直言。 庆聿恭反问道:“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四皇子凝望着他的双眼,思虑片刻后说道:“我觉得王爷的判断没有问题,眼下敌军势大,兵力与我军不相上下,士气正值巅峰,不如避其锋芒。无论如何,我军已经打通定州北部,如今又夺回雍丘,就算暂时罢战也可以,毕竟江北战局非朝夕之间可以平定,徐徐图之亦是上策。” 庆聿恭不禁面露欣慰之色。 便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庆聿怀瑾快步入内。 看见那抹修长的身影,四皇子不禁双眼一亮。 庆聿怀瑾朝他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对庆聿恭说道:“父王,传旨天使已至营外。”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准备接旨。” 庆聿怀瑾垂首道:“是,父王。” 片刻过后,传旨天使来到帅帐,先是看向长身肃立的庆聿恭,目光又扫过侧后方的四皇子,展开明黄色的圣旨,高声诵读起来。 “大景皇帝制曰:战事连绵,常山郡王节度有方,众将士果敢善战,既克定北,复取雍丘,朕闻之喜。然贼犹虎视,欲图大胜,朕望卿等再接再厉,破其大军于雍丘城外,以张我军威武,定江北之大体。” 帐中一片沉寂。 一众大将神情肃然,这道圣旨言简意赅,所有人都能听懂。 然而这摆明了是要否决庆聿恭先前的建言,促使景军主力和齐军展开决战。 四皇子剑眉拧起,虽然他依旧无比崇敬自己的父皇,但是这已经不是父皇第一次直接插手前线军务。 他有自己的思考,并非全然听信庆聿恭的分析,即便是从他自己的判断来说,暂时避开齐军是正确的选择,强行与敌军决战不够稳妥。 就在他踏前一步的时候,庆聿恭忽地躬身大礼,冷静地说道:“臣遵旨!” 四皇子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他虽然贵为皇子,却也知道军中当以庆聿恭为尊,既然他已经接下旨意,自己再发声无异于挑衅主帅的权威,哪怕他是为了大局着想。 传旨天使交过圣旨,面上随即堆满笑容,无比谦卑地向庆聿恭传达天子的嘉赏和赞许。 庆聿恭泰然自若,从容应对。 待其退下之后,众将也相继告退,帅帐内终于安静下来。 这一次四皇子没有去看庆聿怀瑾,他走到庆聿恭身边,低声说道:“王爷,为何不据理力争?” 庆聿恭转头看着他,脸上飘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这是圣旨。” 随即向内走去,背影略显萧索。 (本章完) 558【朝天阙】(五) 同样一句话,在不同的人听来自然会有不同的感受。 庆聿恭所言若是让大景朝堂上的重臣听见,多半会指责他心怀怨望,但是落入四皇子耳中,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 自从半年前来到这位南院元帅身边,他便得到对方毫无保留的教导和指点,再加上朝夕相处亲眼看着对方为大景呕心沥血,心中的天平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偏移。 当朝诸位皇子之中,太子纳兰沉稳内敛,四皇子海哥则堪称少年热血朝气蓬勃,但这不代表他是个一根筋的蠢人。 生于皇家长于宫闱,见惯了人心鬼蜮尔虞我诈,本性再单纯的人也会快速成熟。 最开始四皇子对庆聿恭是恭敬却审视的态度,他从小就听人谈论庆聿恭的手腕和事迹,对其既敬佩又戒备,总觉得对方所做的每件事都有所图谋,决不会无的放矢。 和这样的人接触肯定得小心谨慎。 然而这半年里,庆聿恭除了教导他一些军事上的道理,从未涉及过其他纠葛,甚至还劝阻他不要插手庆聿怀瑾的婚事。 除此之外,四皇子看到的只是一位殚精竭虑宵衣旰食的大景元帅,而且在屡次被天子插手军务的情况下,庆聿恭依旧不骄不躁无怨无悔,尽可能地完成天子下达的命令。 光是四皇子亲眼所见便有三次。 第一次是厉天润领兵进逼雍丘,庆聿恭本想坐镇后方掌握全局,被景帝逼着领兵南下。 第二次则是厉天润攻下雍丘之后,庆聿恭起初并不想直接在雍丘城外开战,因为齐军必然有后手,他不愿从主动变为被动。因为景帝的一道旨意,庆聿恭只好谋夺雍丘,但他并未随性胡来,至少在四皇子看来,这位南院元帅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若不是蒲察等人指挥失策,鹿吴山下原本应该是景军大胜。 第三次也就是今天这道圣旨,让四皇子第一次生出不解和抗拒。 跟在庆聿恭身边这么久,又亲历了战事的全过程,他已经深刻体会到南齐边军的强悍,尤其是鹿吴山之战过后,对方的士气已然达到顶峰,这个时候暂避锋芒有何不可? 为何一定要迫不及待地与对方决战? 其实四皇子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非一无所知,他完全可以理解父皇对庆聿氏的忌惮。 想到这儿,他不禁叹了一声,随即追随着庆聿恭的脚步去往后帐。 庆聿怀瑾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并未立刻跟上去。 庆聿恭显然很了解这位年轻皇子的心态,望着对方沉郁肃然的脸色,坦然道:“殿下,陛下既然下了旨意,臣子唯有依令而行。” 他的语气很平静,态度却很坚决。 四皇子内心其实很矛盾,一方面他知道自己不该置喙这种军国大事,另一方面又很难说服自己置若罔闻。 此战若胜倒也罢了,若是庆聿恭马失前蹄,一世英名都有可能毁在这里,另外对大景而言也是非常沉重的打击。 踟躇良久,四皇子长吁一口气,目光逐渐坚毅:“王爷,古语有云,将在外有所不受。” 庆聿恭眼帘微垂,轻声道:“殿下觉得我军必败?” 四皇子一窒。 他当然不敢下这个判断,毕竟双方在兵力上相差不大,虽然齐军士气高昂,若说景军没有一战之力,未免太过贬低自身。 庆聿恭继续说道:“在朝中诸公看来,庆聿恭过往屡战屡胜,难道在南齐边军跟前就占不到便宜?他究竟是有心无力,还是不愿倾尽全力?甚至有一些人会想,庆聿恭按兵不动,是否藏着养寇自重的心思?毕竟只要南齐还没覆灭,这厮肯定能继续把持着南院军权。退一万步说,就算齐军真的不同当年,也不至于强大到我军无法抗衡的地步。” 四皇子不由得再度叹了一声,道:“确实会有这种人,而且肯定不少。” 庆聿恭抬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微笑道:“殿下的心意我心领了,不过陛下的这道旨意没有任何问题,无论是谁处在我的位置上,都必须接受这道旨意,否则便是违逆君上的不忠之人。” 四皇子低下头道:“是。”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四皇子只觉脑海中仿若一团浆糊,似乎有很多混沌的想法却理不出一個线头。 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便主动行礼告退。 庆聿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泛起一抹冷色。 片刻过后,庆聿怀瑾走了进来,及至跟前低声道:“父王,四殿下回自己的营帐了。” 庆聿恭点了点头,随即走到墙边看着悬挂在上面的江北地形图。 庆聿怀瑾站在他身后,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怎能如此行事?” 不是为何而是怎能,说明她已经想明白这道圣旨的深意。 庆聿恭负手道:“因为陛下知道我不会背叛大景。” 庆聿怀瑾微微色变。 “这十五年来,我与陛下的博弈一直处于较为平和的状态。我知道陛下不会对庆聿氏斩尽杀绝,毕竟他要考虑到对大局的影响。如果他直接举起屠刀,就算能灭了我们庆聿氏,其他部族会作何想法?陛下很清楚我的底线,无论是对你的婚事的试探,还是几次三番催促我领兵南下和齐军决战,陛下的决断始终没有越过那条线。” 庆聿恭眼神深邃,继而道:“就拿今日这道圣旨来说,任谁都挑不出一个错字。” 庆聿怀瑾默然。 倘若眼下景军明显处于劣势,景帝还逼迫庆聿恭出战送死,或许一些人可以理解他的难处,继而生出兔死狐悲的同情之心。这时候庆聿恭若是抗命或者有其他想法,肯定不至于陷入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的境地。 但是雍丘城外的景军亦有将近十万之众,没人会觉得景军处于下风,景帝让庆聿恭出兵乃是情理之中的安排。 这就是大义名分的威力。 庆聿恭又道:“往后你不要和四皇子谈论这些事情。” 庆聿怀瑾略显不解,她隐约察觉到父亲今日是在有意撩拨四皇子的野心,而四皇子对她的倾慕人尽皆知,如果她可以旁敲侧击施加影响,说不定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因此问道:“为何?”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我们这位四殿下看似单纯容易冲动,实则心中自有丘壑,只不过他藏得比较深而已。如今为父已经将一些想法印在他的心里,将来他和太子之间必然会有一场争斗。对付这种心思深沉的年轻人必须要用水磨功夫,也就是我这半年来做的事情。你之前和他并不亲近,冒然涉及那些重要的话题,很容易引起他的警惕和戒备。” 庆聿怀瑾恍然,信服地说道:“女儿明白了,所以当初父王没有让他插手赐婚那件事,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没错。” 庆聿恭淡淡一笑,继而道:“不然仅仅因为我一句话,他就心甘情愿地留在营中?他若想走,我总不能真的让人将他困住。说到底,在你主动向他透露那件事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你想利用他和陛下打擂台。只不过因为他一贯的伪装,他只能按照过往表现的性情做出那种冒失的决定,而在我出面阻止的时候,他自然不需要继续坚持。” “原来如此。” 其实庆聿怀瑾心里一直有所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此刻听完父亲的阐述才完全醒悟。 庆聿恭双眼微眯,淡然道:“不得不说,陛下膝下这些皇子当中,这位四皇子才是太子真正的对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居然能够想到利用我来撬动朝堂格局,倒也有趣。”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略有些惊讶地说道:“父王之意,四殿下今日所为都是在故意谋求你的信任?” “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庆聿恭微微颔首,道:“他知道自己在朝中缺乏根基,既然看到眼下陛下对我的逼迫,又怎会错过这个拉拢我的机会?不然的话,他身为皇子怎会质疑陛下的决意?甚至还要刻意在传旨天使出现的时候有所表现。当然,他清楚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只是让我看见他的支持,并未做出实质性的举动。” 庆聿怀瑾细细一想,不由得神情复杂地笑了起来。 “四皇子的事情暂且搁置,眼下我最好奇的是南边那些老对手究竟还藏着怎样的杀手锏。” 庆聿恭望着地图上雍丘所在的位置,缓缓道:“明知这一仗要败,却要败得没有刻意的痕迹,如此才能给陛下和满朝公卿一个合理的交待,同时又不能折损太多兵力,导致庆聿氏一蹶不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庆聿怀瑾担忧地问道:“父王,我军真的没有胜算?” “很难。” 庆聿恭转身而行,目光中多了几分怅惘之色:“如果陛下能派援兵来雍丘,我又何必苦思齐军的伏手?但是陛下没有这样做,他不会让我手中的军权继续增加,相反齐军却有后方竭尽全力的支持。如此一来,我便只能是螺狮壳里做道场。” “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本章完) 559【朝天阙】(六) 大齐建武十五年,三月二十四。 两路齐军同时向雍丘城进发。 京营虎威军和长威军、靖州清徐军和河阳军、厉冰雪率领的飞羽军骑兵,从白马关出发北上,在距离雍丘还有六七里地的时候转向东北,与东路军汇合。 萧望之则领淮州镇北军、广陵军、泰兴军、江华军、靖州安平军和定州定北军赶到预定位置。 两路齐军在雍丘东南方向数里外扎营立寨,营地延绵旌旗招展,声势浩大威武雄壮。 齐军拥战兵十一万七千余人,若是算上辅兵和后方转运粮草的民夫足有二十余万人。 这段时间齐景游骑你来我往,斗得极其激烈,小规模数十人的厮杀便发生过几十次,双方互有胜负,并且无法隔绝对方对战场情况的探查。 齐军出兵之时,景军游骑便已察觉,很快就将情报告知中军。 眼下雍丘城内有景军两万步卒,城北大营则驻扎着四万余步卒和两万余骑兵,单论兵力其实只是稍逊齐军,完全有正面决战的实力,这也是景帝那道圣旨能够得到满朝公卿支持的根源。 若是换做十多年前,景军和兵力差距不大的齐军在野外相遇,压根不需要景帝特地颁下一道圣旨,朝中武勋便会鼓噪着扫清敌军,而领兵大将更会主动出击防止敌军龟缩进防线之内。 时移世易,齐军通过这几年战争中的表现证明自己的实力。 萧望之和厉天润虽然还没有在面对景军时取得过决定国运的胜利,但是他们练兵的能力已经无需赘述,这几年战事中表现突出的军队,都是出自他们的麾下。 哪怕是陆沉当初震惊天下的奇袭河洛之战,所率将士亦是淮州军的精锐。 故而当齐军主动进逼之时,景军并无轻敌的心思,当然也有一些景军将领建言庆聿恭,趁着齐军立足未稳的时机出击突袭,然而萧望之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齐军数万精锐突前遮蔽,余者在两翼扎住阵脚,掩护后方的辅兵和民夫扎营立寨。 这一次齐军的营寨不是那种简易的类型,而是纵横相连、外挖壕沟、设鹿角拒马的大型营寨,可以从容应对景军骑兵的冲击。 一众景军大将听完斥候的回报,便知道己方骑兵若是冒然突营,下场必然十分凄惨。 战争的乌云笼罩在天际之上,雍丘城东南面的平原上空气仿佛凝滞一般。 千余骑施施然出现,在保证安全距离的前提下,贴近观察着齐军营地。 齐军对此不为所动,只要对方这千余骑没有威胁到齐军的战线,他们便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和冷静。毕竟古往今来的战事中,这种小股精锐主动诱敌的情况屡见不鲜。 而且就算齐军想吃掉这千余骑兵,除非是景军的眼线瞬间消失,并且对方傻乎乎地停在原地不动,齐军才有可能围住机动性极高的景军骑兵。 这千余骑兵中,庆聿恭赫然在内,他身边就是四皇子阿里合海哥,周遭则是一众景军大将。 众人沉默地观察着远方齐军连绵数里的营地。 这样的距离下很难看到细节,但是这些将领久经沙场,哪怕只是走马观花,也能看出齐军营寨的严整与章法。 四皇子凑近问道:“王爷,齐军此番会不会存在指挥混乱的问题?” 景军这边虽然同样存在派系繁杂的问题,但是庆聿恭可以掌控大局,无论景帝的亲信股肱蒲察还是撒改的心腹乌林答,都不敢违逆他的军令。 纵然做不到如臂使指,至少可以保证令出一门。 而齐军却不同,先不说那十余万兵马来自三座都督府,光是主帅级别的人物就有萧望之、厉天润和陆沉,还有一个身为南齐首席军务大臣的刘守光。 这样的阵容看似豪华,但是在战场上未必是好事。 每个人都有指挥战事的能力和资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腹嫡系,大军究竟听从谁的命令? 听到四皇子的询问,其余景军将领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庆聿恭淡淡道:“不会。厉天润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继续指挥这样规模的战事,陆沉年轻且资历不够,刘守光则根本指挥不动南齐边军,所以这一战的主帅只能是萧望之。” 众人不禁肃然。 萧望之肯定是個难缠的对手。 虽说他们坚信庆聿恭的军事才能,但是经历过这几年的战事,没人会继续轻视萧望之。 在鹿吴山下大败而归的蒲察、古里甲、术不列和陀满乌鲁等人,他们对此感触更深,无法忘记死在那片战场上的撒合烈与两万效节军士卒。 庆聿恭并未开解他们,反而沉声道:“萧望之用兵沉稳老练,不追求奇兵之道,这样的人极难对付。特别是在两军正面对决的时候,我军的虚实之策很难影响到他的判断,想要取得胜利必须要依靠连续不断的硬仗。” 众将纷纷点头。 千余骑继续往东北而行,等于是划出一个半圆,绕着齐军营地观察了很久。 庆聿恭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他们对接下来战事的艰难有一个直观的感知,尤其是他麾下夏山军的那些将领,尽量打消他们心中的骄横之气。 待回到己方营地,众将随庆聿恭来到中军帅帐,将要展开军议之前,忽有信使来报。 “启禀王爷,卑下奉东路军世子殿下、灭骨地和奚烈两位大祥隐的命令,前来禀告王爷紧急军情。” “讲。” “王爷,三月十一深夜,宝台群山之中的七星军五千骑兵意图偷袭我军粮草存放的罗山县,随即被我军赶入包围圈。后续南齐定州都督李景达领兵出击,迫使我军回援前线,继而被七星军骑兵突出包围圈,逃往积善屯以南,与齐军守军汇合。” 信使满面忐忑之色。 这又是一个坏消息。 帐内众将神情沉肃,不过没有表现出太紧张的情绪。 虽然东路军没有完成对七星军骑兵的绞杀,但是也不会影响到西线这边的局势,充其量只是有些可惜。 然而庆聿恭眉头微皱。 蒲察见状便恭敬地问道:“王爷,可有不妥?” 庆聿恭微微摇头道:“无妨,继续军议。” 七星军骑兵? 确切来说那才是陆沉真正压箱底的嫡系,他们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定州,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在绕路赶来雍丘战场。 难道这就是对方的杀手锏? 帐内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庆聿恭静静地听着众将畅所欲言,心中却已经给那支脱胎于绿林草莽的凶悍骑兵划上一个记号。 看来在后续的决战当中,这支五千人的精骑很有可能变成左右胜负的奇兵。 庆聿恭面色从容,他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考验和坎坷,既然此刻已经有了提防,肯定会做好对应的准备。 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隐约有几分忧虑。 同一时间的齐军中军营地内。 帅帐之外,矗立着荣国公萧望之的帅旗,所有普通将士仍旧以为萧望之才是这一战的主帅,厉天润则留在白马关休养身体,只有各军都指挥使一级的将领才知道真正的决策者是山阳侯陆沉。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召开过多次军议,商量如何对付雍丘城外的景军主力。 有所进展,但是还没有形成最终决议。 之所以在没有定策的情况下进军,原因也很简单,这一次不是景军求战,而是齐军要寻求决战,不能让景军从容地撤回去。 “这倒是个好消息。” 帅帐内,萧望之面带微笑看着坐在对面的陆沉。 此间还有一人,正是风尘仆仆的陶保春。 他将定州那边近来的消息简略陈述一遍,重点提及林溪已经带着七星军五千骑兵启程,让他快马奔袭前来报信,同时也是希望能够得到陆沉更加详细和清晰的指令。 陆沉温言道:“陶叔辛苦了,你且先去歇息一阵,容我和大都督商量一下。” 陶保春便对二人行礼告退。 萧望之一看就知道陆沉另有盘算,便问道:“你不打算让七星军充作奇兵?” “五千精骑在关键时刻确实能起到奇效。” 陆沉起身帮萧望之斟茶,平静地说道:“只是我觉得庆聿恭不会忽略这一点。” 萧望之沉吟道:“确实。” 陆沉道:“他不一定知道师姐打算带兵来雍丘,但是景军东路军的主将肯定已经将七星军逃出生天的消息禀报他。庆聿恭知道我和七星帮的关系,而七星军骑兵在积善屯防线能够起到的作用有限,远远不如来西线战场充作奇兵。如此一来,庆聿恭只要留出部分骑兵应对,七星军就很难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萧望之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其实先前我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如果冒然让飞羽军或者定北骑兵离开,极有可能引起庆聿恭的注意,眼下七星军的到来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方略。” 陆沉微微一笑,继而道:“萧叔,我想让七星军悄然北上,不来西线战场。” 萧望之怔道:“北上?河洛?” 陆沉点头道:“是,这一招便是釜底抽薪!” 何为釜底抽薪? 萧望之只是稍稍思忖,便已经把握到陆沉所谋的脉络。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缓缓道:“你想让伪燕朝廷体系陷入瘫痪,后勤供给彻底断开,从而挖断前线景军主力的根基?” 陆沉点了点头。 萧望之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片刻后说道:“这么说你已经跟翟林王氏谈好了?何时做的安排?” “有段时间了。” 陆沉想了想,微笑道:“在我从京城离开的时候,就让王姑娘通过朱振转交给翟林王氏一封密信,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给景军主力致命一击。” 萧望之道:“此举有些风险,但是值得一试。” 陆沉目光沉静,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 (本章完) 560【朝天阙】(七) 河洛城,王氏大宅。 兰雪堂内,王安身着常服,独坐静思。 齐景开战以来,北燕的存在感不断降低,但是从庆聿恭到下面的普通景军将领,没人能忽视王安这位宰相。 如果没有他坐镇后方维持官府体系的运转,北燕根本无法承担数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供给,也就无法在前线持续不断地给齐军施加压力。 无论是灭骨地和奚烈统领的东路军,还是庆聿恭亲自率领的主力,他们依靠的都是北燕朝廷提供的后勤供应。 这件事千头万绪,涉及到的官员成百上千,征调的民夫达到数十万人,而要将粮食从河南路、渭南路和京畿地区运往前线各地,需要居中协调的事务无法计数,换做一般人根本无处下手。 只有江北第一门阀翟林王氏的家主、在北燕朝廷为官十余年、世交故旧遍布各地的王安才具备这个能力。 这半年来王安勤勤恳恳,尽力维持着北燕境内正常的秩序,没有丝毫懈怠,因此逐渐赢得景军的信任和尊重。 譬如留守河洛城的景军大将温撒,对他的态度明显不同于其他燕国重臣。 长期日夜操劳,王安脸上有着明显的疲乏之色,但是眼中泛着锐利的光芒。 脚步声响起,王承步入堂内。 兄弟二人见礼,王安随即问道:“兄长,家中情形如何?” 这座大宅里住的只是翟林王氏少数族人,主要是王安、王承和几家叔伯兄弟,王家本宗仍然居住在河南路境内的翟林县。 王承在他对面坐下,沉稳地说道:“已经准备好了,也和林颉确认了后续事宜。只要你做出决定,老家的人就会抄小路进宝台山,到时候会有七星帮的人负责接应。” 王安微微颔首。 离开故土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然而王家兄弟心知肚明,随着齐景之间的争斗愈发白热化,翟林王氏必须做出决断,无法再藏在水面下静待大齐收复故土,一旦让景朝察觉到蛛丝马迹,到那个时候等待翟林王氏的便只有满门尽丧这个下场。 这半年来王安尽心竭力帮景军打理后勤,为的就是取得对方的信任,从而觅得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 此刻听到王承肯定的回答,王安不由得松了口气,神色渐趋和缓。 举家南投并非是临时起意,早在他允许王初珑南下的时候,便已经在为这件事做准备,因为他知道景军究竟有多么强大,大齐边军纵然今非昔比,想要在短时间内彻底击败景军不太可能。 对于翟林王氏这样的门阀大族而言,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暴露。 几個月前他收到朱振转交的密信,那封信是王初珑亲笔所写,内容却是陆沉的建议。 王家南归。 这是陆沉所言最核心的四个字,与王安一直以来的打算不谋而合。 他在和王承商议之后,定下一个很稳妥的策略,生活在河南路翟林县内的王家族人因为距离宝台群山较近,他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山内,只要七星帮及时接应就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与此同时,河洛城内的王氏族人需要走一条比较冒险的路线,出城之后往东南而行,沿途绕过几处有景军驻守的城池,从藤县西南边绕一个圈子转而进入定州境内。 只要轻车简从行动够快,王安自信可以躲过景军的视线,问题在于想要穿越边境,必须要有齐军精锐接应。 这是王安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的原因,而随着昨天他收到一封来自南边的密报,这个忧虑亦不复存在。 王承轻叹道:“不知此生还有没有重回翟林的希望。” 那是王家生活了数百年的故土,一草一木都寄托着他们的乡愁。 如果举家南投,王家将来在史书上肯定能留下正面的评价,大抵便是忍辱负重心怀大义之类的字眼,但是前路漫漫坎坷无数,谁也不知道抛离故土的翟林王氏会有怎样的未来。 王安平静地说道:“我们别无选择。” 在王初珑南下的那一刻,翟林王氏就已经和大齐的命运紧密相连。 王承点了点头,按下心中的愁绪,轻声道:“南门守将是我们的人,到时他会跟我们一起南下。” 眼下河洛城的防务由景军主导,但是景军主力大多在东西两线的战场上,不可能留下太多的人驻守城池,因此河洛城的守军还有一部分是燕军,其中便有王安这半年来推动上位的自己人。 万事俱备,只等王安决定启程之日。 王安抬头看着自己的兄长,镇定地说道:“我准备在四天后的晚上宴请城内一应高官大将。” 王承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要在这个时候举办寿宴?” 按照他的想法,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在和南北两边联系妥当之后,悄然出走方为上策,这个时候要尽可能减少额外的动作。 王安颔首道:“这几年我们王家给大齐做了不少事,这些是我们在大齐立足的基础,但是想要维持第一门阀的地位,光凭这些功劳还不够。如今齐景大军在雍丘城外对峙,战事已经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刻,如果我们能彻底搅乱景军的后方,对于战事可能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如此便能名扬天下。” 王承沉默不语。 王安继续说道:“再者,河洛城陷入群龙无首、一片混乱的境地,有助于我们平安南下。” 王承沉思片刻,缓慢却坚定地说道:“好,依你所言,我让人做好准备。” 王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眼神无比凌厉。 南边战事暂时还没有结果,河洛城里的气氛不算悠闲,官员们辛劳大半年,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暂时放松的机会。 四月初二乃是宰相王安的五十岁生辰,虽然在大军于前方拼命的时候不宜大操大办,但终究是意义很重大的整数寿辰,因此当天傍晚王氏大宅门外的长街上车水马龙,接到请柬的北燕高官和景军将领纷至沓来,一齐为王安祝寿。 翟林王氏作为江北第一门阀,家资巨富底蕴深厚,哪怕只是一场规模不算庞大的宴席,依然让前来祝寿的宾客们大开眼界。 珍馐美馔不一而足,窖藏佳酿接连呈上。 华灯初上,夜色朦胧。 席间主客推杯换盏,气氛十分热烈。 主桌之上,王安亲自招待景军主将温撒、北燕副相程昌言、察事厅侍正王师道和枢密使陈孝宽等人,他们便是如今河洛城真正掌握实权的巨擘。 大厅内还开了六桌,座上皆是北燕朝廷各部衙的首脑人物。 “今日承蒙诸位赏脸前来,王某不胜感激,酒菜虽然简单了些,还请大家多饮几杯。” 王安面带笑意,语调真挚。 温撒对这位燕国宰相很满意,这半年来对方的勤恳付出他都看在眼里,前线景军能够毫无后顾之忧,王安可谓是居功至伟,当下便举杯道:“王相太谦虚了,某觉得这酒堪称上品佳酿,便以此杯祝王相身体康健,年年朝朝!” “多谢将军!” 王安举杯相迎,一饮而尽。 他将酒杯亮出,随即看向斜对面的王师道,又笑道:“王大人今夜太保守了。” 王师道亦笑道:“王相见谅,下官不胜酒力,不过这杯寿酒还望王相赏脸。” 虽然席间很热闹,但是王师道基本没有动过酒杯,此刻其他人已经微露醉意,他才举杯相敬。 王安亦不在意,他很清楚这位察事厅侍正极其谨慎的性格。 两人同时饮尽杯中酒。 王安陪完一圈之后,侧边廊下丝竹之乐奏响,气氛更加喜庆。 王安起身团揖道:“诸位慢饮,王某去去就来。” 众人纷纷回礼。 王安转身离去,大厅中众人呼喝之声甚嚣尘上。 临出厅时,王安忽地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很多人已经显露出明显的醉态,愈发放浪形骸,他脸上不禁浮现一抹复杂的神情。 “老爷。” 拐角处,一名三旬男子现出身形。 王安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动手。” 他没有再回头,笔直朝前走去。 溶溶夜色之中,王宅灯火通明,在王安不断向前的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阵喧杂。 有人惊恐喊叫,有人勃然怒喝,有人仓惶求救。 桌椅倾倒之声,杯盏碎裂之声,兵器破风之声。 悉数掩盖在越来越高亢的丝竹鼓乐之声里。 月上中天,王安站在廊下,双手负于身后,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 约莫一炷香后,那名三旬男子来到近前,低声道:“老爷,全部杀了,只有王师道重伤逃走,我们的人正在一路追杀。” 王安目光微凝,随即决然道:“放火,启程。” “是!” 那人凛然应下。 没过多久,熊熊火光忽然出现在河洛城上空,人们竞相出门观望,忽然有人发现火光来源于王氏大宅,一些低级官员满面惊恐地去请示自己的上官,几乎所有人都扑了个空。 这时他们才想起来,今日宰相王安五十寿辰,城内能够主事的高官齐聚王宅为其祝寿! 河洛城登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在满城无头苍蝇乱窜的同时,河洛南门于深夜悄然打开。 一支车队离城而去,往南快速奔袭! (本章完) 561【朝天阙】(八) 雍丘城外,两军依旧处于僵持的态势。 像这样双方主力正面相持的情况,比拼的不只是各自主帅的耐心和定力,还是一项极其庞大的工程。 自古兵书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实需要准备的不只是粮草,还包括战事需要的各种物资,此外开战之前的吃喝拉撒都是非常繁琐又重要的问题。尤其是当兵力超过五万,两军主帅需要操心的事情几乎无法计数,光是让麾下兵卒老老实实地待在军营,而且要时刻做好能够出战的准备,这就是一项极其考验人的艰巨任务。 战争从来不是简单的短兵相接。 陆沉这是第一次指挥如此规模的军队,如果不是萧望之和刘守光心甘情愿地给他打下手,他不一定能在这种僵持的态势下保证己方将士的战斗力。 好在他本身就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又有足够的经验阅历,学习能力亦很强大,很快就适应这个节奏,逐渐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 而对于指挥过很多大型战役的庆聿恭来说,这方面倒不存在无法解决的问题,只是他面临的局势比陆沉更加困难。 眼下景军主力被齐军拖住,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如果按照庆聿恭以及部分景军大将的设想,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以重兵驻守雍丘城,保住沫阳路最重要的战略要冲,同时景军各部回撤构建坚实的防线,让边境线维持在现在的情形,于景朝而言便是进退有据的局面。 将来无论是从定州北部南下,还是以雍丘为桥头堡直指南方平阳府,景军都可以从容施为。 然而景帝的一道圣旨逼得庆聿恭不得不留在雍丘城外,随后齐军主动进逼形成相持之势,让景军彻底失去主动回撤的良机。 现在景军如果回撤,最大的问题便是雍丘会陷入齐军的包围。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转眼便来到四月上旬,这段日子里两军并未发生大规模的碰撞,只是游骑斥候之间的争斗,以及两次小型的厮杀,战果亦是不分胜负。 这天午后,景军众将接到命令,相继赶来中军帅帐,一进来便发现气氛十分凝重。 他们抬眼望去,不由得心中一凛。 坐在帅位上的庆聿恭脸色阴沉,一改往常的淡定从容。 庆聿恭少年时便以武学天赋惊艳世人,十七岁从军很快就展露天分,不到三十岁就从其父庆聿定手中接过庆聿氏的大权,而立之年便是景军赫赫有名的南院元帅,这样的履历可谓人人敬畏。 这些景军大将从未见过自家元帅有过失态的时候,像现在这样将情绪摆在脸上的情况都很罕见。 帐内一片肃然。 庆聿恭环视左右,缓缓道:“刚刚接到河洛城的飞鸽传书,王安借举行五十岁寿宴之机,在席上直接翻脸动手,暗中准备数百名王家豢养的高手死士,杀死了温撒、程昌言、陈孝宽和燕国朝廷三十余名高官,仅有王师道一人幸免,但他也身受重伤只能勉强理事。杀人之后,王氏大宅陷入火海,河洛城内一片混乱,王安、王承及王氏族人连夜从河洛南门逃走。” 死一般的寂静。 纵然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众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无不目瞪口呆。 平心而论,这些人并不在意燕国朝臣的生死,甚至巴不得那些不听话的燕人死得一干二净。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虽然不能说对天子的心思了如指掌,也知道大景将燕国疆土完全纳入治下已经是必然的事情,尤其是在前任燕帝张璨身死之后,景朝便已经加快脚步,只等这一战尘埃落定便会动手。 然而这些人死的不是时候。 没人能断定景齐之战还会持续多久,对于前线军队来说,一個稳固的后方有多重要无需赘述。 如今王安带着翟林王氏直接叛逃,还在走前将燕国高官一锅端,等于是让燕国朝廷直接瘫痪,前线将士何以为继? 蒲察沉声道:“王安好胆,他凭什么认为能够带着族人逃出生天?” 王安谋划的这场杀戮确实能够瘫痪燕国朝廷,但是短时间内不会影响到景军,而且做不到让北边的防御体系直接垮塌。 温撒这个倒霉蛋虽然死了,景军还有其他将领可以替代,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从河洛城到边境这段路程必然能够截住王氏族人。 庆聿恭看了他一眼,幽幽道:“王家生活在河洛城的人不算多,目标不会太大,王安既然敢这样做,他肯定已经做好详尽的准备。再者,面对我军必然会做的围追堵截,南齐肯定有人接应他们。” 坐在另一边的纥石烈面色微变:“王爷是指七星军骑兵?” 庆聿恭道:“没错。” 众将默然。 此刻他们心中忽地涌起一丝惶然的念头。 翟林王氏举家南投显然不是仓促做出的决定,王安需要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准备好足够多的高手死士,又要提前安排好逃跑的路线,打通沿路的关节,这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七星军骑兵从宝台群山南下,侥幸从景军的包围圈闯出来,然后出人意料地北上接应王氏族人,这个时机太过巧合。 难道这一切都是对方的筹谋? 这种耗时很长的谋划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如此深沉的心机未免让人惊惧。 究竟是何人具备这样的手腕? “这种行事手段很像南齐陆沉的风格。” 庆聿恭给出自己的判断,在众将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冷静地说道:“此事是本王误判了对方的意图。在得知七星军骑兵与定州齐军汇合的时候,本王以为他们会出现在雍丘城外,充作齐军改变战局的奇兵,因而忽略了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是唯一能够纵横于燕国京畿地区的机动力量。你们不必太过紧张,这是本王的责任,陛下不会迁怒他人。” 众将的表情有所和缓,但很难完全放松下来。 正如庆聿恭所言,景军骑兵目前主要分布在两处,其一是定州北部,其二是沫阳路边境一线,燕国京畿地区虽然有景军驻守,但基本都是守御城池关隘的步卒,在野外很难钳制七星军骑兵,对方可以从容迂回接应南逃的王氏族人。 陀满乌鲁沉声道:“王爷,虽然王安带着部分族人逃出河洛,但是翟林王氏大部分人都还在河南路待着,他们可没有齐军骑兵的接应,也没办法穿过重重关隘提前来到南方。末将建议,派人去翟林县将王氏族人悉数缉拿,掘其祖坟,毁其宗祠,斩尽杀绝!” 这是最狠厉的报复,也是景军必须要做的事情,虽然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段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暂时震慑住燕国人心,避免出现更多的翟林王氏。 “本王已经派人传信当地驻军。” 庆聿恭语调低沉,随即自嘲一笑道:“然而王安不是那种顾头不顾尾的人,他既然敢杀人叛逃,怎会坐视老家的族人陷入绝境?若本王没有猜错,翟林县的王氏族人这时候多半已经遁入宝台山内,有林颉和七星帮的接应,他们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帐内再度陷入沉寂。 陀满乌鲁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无话可说。 “终日熬鹰,最后却被鹰啄了眼睛。” 庆聿恭摇了摇头,继而道:“怀瑾。” 庆聿怀瑾起身道:“在。” 庆聿恭稍作思忖,吩咐道:“你领三千骑立刻返回河洛,王师道这个时候怕是有心无力,你要尽快稳住河洛的局势。” 庆聿怀瑾深吸一口气道:“是。” 庆聿恭叮嘱道:“莫要随意杀人,但是也不要心软,如果有人敢在当下鼓噪生事,夷其族。” 庆聿怀瑾凛然道:“是。” 庆聿恭沉吟道:“你让人送信给灭骨地和奚烈,暂停东线攻势,大军转入守势,切勿在这个时候被齐军找到机会,务必要守住定州北部。” 庆聿怀瑾应下。 庆聿恭又看向纥石烈问道:“柏县的粮草还能供应大军多久使用?” 纥石烈想了想,低声答道:“如果后续无法得到补充,目前的储备最多只够我军使用两个月。” “两个月……” 庆聿恭重复这几个字,目光渐转冷峻。 帐内众将此刻都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后方出现动乱,粮草无法得到持续的补充,那么大军是否要及时回撤? 庆聿恭似是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缓缓道:“先前我军可以退,但是现在不能退。河洛动乱的消息不可能瞒过南齐将帅,毕竟这是他们的谋划。此时我军若退,不光雍丘守不住,整个沫阳路乃至京畿地区都会变成齐军的目标,情况将一发不可收拾。诸位,现在我军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如果想逆转局势稳定人心,唯有主动求战。” 众将很快便理清楚其中关节。 肃立一旁的四皇子海哥看着庆聿恭镇定的面容,心中不由得浮现敬佩之情。 庆聿恭起身道:“唯一的好消息是,齐军眼下想退也难,他们同样将自己架在了雍丘城外。尔等回去做好动员和鼓舞,本王随时都可能会下令出战。” “末将遵令!” 众人站起来躬身一礼,整齐应下。 (本章完) 562【朝天阙】(九) 雍丘东南面辽阔的平原上,齐景十余万大军对垒相持。 这种态势已经持续三天,任何一方都没有轻率地发起进攻。 景军在庆聿恭的指挥下,以最常见的三部式列阵,即前军、轮转军、后备军。 顾名思义,前军负责正面迎敌厮杀,轮转军随时都可以接替战场,后备军则不需要长时间维持临战状态。 一旦战场局势发生变化,主帅可以将前军撤回后方,轮转军随即顶上去,后备军顺势变成轮转军。这样可以保证己方兵马循环交替,理想情况下永远都不会被敌人抓到破绽,一直能保持一支兵马迎敌、一支兵马待命、一支兵马休整的合理状态。 具体到景军的阵型安排,前三天一直都是庆聿恭的嫡系夏山军步卒担任前军,防城军担任轮转军,牢城军作为后备军。 长胜军一万骑兵一分为二,在战场左右两翼游弋。 其余兵马都留守后方。 相较于景军以夏山军打头阵的强势姿态,齐军前三天的应对可谓保守至极。 以荣国公萧望之的帅旗为核心,齐军四万余人列出防御极其坚固的鱼鳞阵。 景军先锋有过几次试探性的进攻,然而齐军不为所动,沉稳如山。 最终两边依旧是收兵罢战。 “以静制动,这倒是萧望之一贯的风格。” 庆聿恭缓步而行,语调淡然。 跟在旁边的四皇子却没办法像他这样冷静。 河洛之乱的影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远,眼下靠着一个身受重伤的王师道和景军铁骑勉强控制局面,即便庆聿恭让庆聿怀瑾回去主持大局,短期内也无法让燕国朝廷恢复正常运转。 简而言之,景军主力最多只能停留一个月左右,到时必须要撤回北边。 齐军应该就是在等这个机会。 一念及此,四皇子忧心忡忡地说道:“王爷,倘若齐军一直避战,如之奈何?” 庆聿恭忽地抬头看了一眼澄澈的天际,道:“齐军不会这样做。” 四皇子面露不解。 庆聿恭意味深长地说道:“我领兵出战是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南边那几位又何尝不是?” 四皇子一怔,脑海中浮现一個很久前的情报。 南齐皇帝命不久矣。 这一刻他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情。 因为齐帝以身为饵,大景皇帝陛下才逼迫庆聿恭提前南下,而齐帝强行支撑会加速走向人生的终点。在南齐皇权更替之际,尽快稳定边疆局势是齐军几位主帅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且他们肯定会想用一场大胜让齐帝不留遗憾。 庆聿恭见他已经领悟这个问题,低声道:“如今已是四月,南齐皇帝怕是撑不了几天,齐军说不定比我们更急。这几日沙场对峙,齐军一味采取守势,既有观察我军境况之心,也有撩拨我军躁郁之意,这些都是大战来临的前奏。” 四皇子敬佩地说道:“王爷眼界高远,此战我军必胜。” “必胜?” 庆聿恭负手而行,缓缓道:“不瞒殿下,我至今尚不知道南边那几位老对手究竟藏着怎样的底牌。原本以为七星军骑兵是他们用来左右战局走向的伏手,如今肯定要排除这个可能,但我思来想去,仍旧想不明白他们敢于正面决战的底气何在。” 四皇子斟酌道:“或许他们仰仗的是军心和士气。” “也许吧。” 庆聿恭悠悠一叹,继而道:“这几天想必他们已经摸清我军的底细,接下来再次对阵,多多少少能够看出一些端倪。” 四皇子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 齐军大营。 “喝碗水润润嗓子。” 萧望之将茶盏放在陆沉面前,微笑道:“难为你有耐心跟他们详细解释。” 他这句话是指在刚刚结束的军议上,陆沉向众将阐述一套齐军以前没有在实战中用过的阵法。 这些天面对景军的强势姿态,齐军的应对十分保守,这并非是萧望之的想法,而是由陆沉独立决断,他和刘守光只是从旁协助。 陆沉坦然道:“这套阵法其实并不繁琐复杂,变化也很简单,只不过大家以前没有用过,我不希望他们内心存在抵触的情绪。” “不必多虑,他们不会在正事上乱来。” 萧望之一言带过,问道:“你觉得庆聿恭能不能猜到你给他准备的暗子?”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若有所思地说道:“萧叔,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庆聿恭对于此战的态度很微妙?” 萧望之不紧不慢地添茶,顺口道:“何意?” “平心而论,如果换做我是庆聿恭,在夺回雍丘的那一刻就可以撤兵,毕竟景军已经占据了定州北部,西线战场没有伤筋动骨的损失,接下来应该好好休整以图将来,没有必要冒风险正面决战。” 陆沉摩挲着茶盏,继续说道:“先前他领兵南下是受景帝所迫,但是以他在景军的地位和名望,面对景帝不至于毫无反抗的余地。如今他肯定也收到了河洛动乱的消息,这可是退兵的最好借口,但他依然没有撤兵的意图。” 萧望之沉吟道:“你想说庆聿恭有意求败?”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陆沉皱眉道:“景国皇帝对庆聿氏的忌惮非常明显,倘若不及时削弱一二,再过十来年恐怕庆聿氏会难以掌控,所以景帝会借着大义名分连续逼迫庆聿恭。对于庆聿恭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个死结,除非他能在战场上与我军全力一战。他若是胜了自然可以堵住景廉贵族的嘴,若是败了,只要没有败得太惨,也能以退为进保存自身的实力。” 萧望之微微颔首道:“言之有理。” 陆沉又道:“当然,我觉得他首先还是会求胜,败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 “那就在战场上正面击败他,我和刘守光会为你压阵。” 萧望之满怀期许地说着。 陆沉这段时间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而且他为这场雍丘城外的决战做了很多准备,翟林王氏南投只是其中之一。 从半年前景军南下之日起,陆沉便在思考如何击败庆聿恭,此后战事的进展既有他预料的一部分,也有超出他掌握的一部分,大体而言与他最初的谋划没有太大的偏差。 迎着萧望之欣慰的目光,陆沉点头道:“小侄定会竭尽全力。” …… 两天后的清晨,平原之上战阵再起。 天光清亮,清风拂过,绿草萋萋。 延绵四五里的战线上,景军各部依次进入预定的位置结阵,等待着主帅的军令。 中军阵地,游骑斥候不断来到庆聿恭身前向他汇报齐军的详细情况。 “启禀王爷,敌军左翼旗号为靖州河阳军!” “启禀王爷,敌军右翼旗号为淮州镇北军!” “启禀王爷,敌军中坚旗号为淮州江华军和泰兴军!” “启禀王爷……” 各种情报纷至沓来,庆聿恭依然神色平静。 他登上不远处的瞭望车,同时朝肃立一旁的四皇子招了招手。 两人并肩眺望远方的齐军阵地。 庆聿恭问道:“殿下有何看法?” 四皇子迟疑道:“齐军这阵法有些古怪。” 身为景帝很宠爱的皇子,他虽然年纪很轻,兵书却没少看。 景帝也算得上马背上的皇帝,同时又下过苦功钻研齐人的文化,在他言传身教之下,四皇子亦具备比较丰富的军事知识,至少认得出兵书上有过记载的各种阵型。 这个时代的大规模战争,阵型是否稳固直接关系到胜负的走向,军阵被冲垮便意味着一场溃败。 庆聿恭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怪在何处?” 四皇子答道:“不像阵法,更像是萧望之用麾下兵马摆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认,相比前几天的保守,今日他们似乎有全线迎战的打算。” 庆聿恭双手抱在胸前,不疾不徐地说道:“这应该是萧望之自己琢磨出来的阵法,看来他已经想好不再保留。” 明明他这句话说得很平淡,四皇子却觉得心中猛然涌起一股沸腾的热血。 天幕之上,十余只苍鹰盘旋不定,平原上的景象映入它们冷厉的眼眸中。 只见景军依旧维持之前的阵型,精锐轻骑兵在两翼掠阵游弋,夏山军步卒在长达数里的战线上排开,后方是枕戈待旦的防城军,最后面则是就地休息养精蓄锐的定白军。 而在东南边,齐军大阵渐趋稳固。 表面上确实如四皇子海哥的判断一般,这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古怪阵型,实际上内里另有乾坤。 左翼由靖州河阳军引领,后方是清徐军和安平军。 右翼则是淮州镇北军,他们身后看似旌旗招展长枪如林,其实是一个外围厚实里面空虚的架势。 换而言之,齐军右翼成建制的兵力只有淮州镇北军和萧望之的亲卫营,假如稍后两军展开接触,镇北军需要长时间独自承担敌人施加的压力。 中间区域是淮州江华军和泰兴军,广陵军拖后保护中军帅旗,兼顾支援前方两军。 两万余京营将士被陆沉安排在左翼和中部的结合处。 步军大阵之外,飞羽军和定北军两支骑兵游弋于侧后方。 除了上万后备兵力留守营寨,今日齐军可谓精锐尽出。 倘若盘旋在头顶的苍鹰能够开口说话,它们一定会立刻告诉庆聿恭,齐军的阵型并非四四方方,而是从左到右逐渐变薄的斜线形状。 过去大半个月里两军互相试探多次,庆聿恭对南齐边军的实力有了很清晰的判断,因此不需要再让部分精锐尝试冲阵。 约莫一炷香后,只听得他一声令下,雄浑的鼓声随即响起。 “咚!” “咚!” “咚!” 前军大将纥石烈回头望向后方阵地上的王旗,随即收回目光,待鼓声暂停便高声到:“进军!” 十余骑立刻策马奔向各处传令。 夏山军先锋万余步卒列队向前,不急不缓地逼向齐军阵地前沿。 在过去几次小规模的碰撞中,夏山军已经展现出他们强悍的实力。 他们能从大齐京军身上咬下一块肉,今日自然有信心凿穿齐军的防线。 随着景军先锋不断接近,战场上的气氛愈发肃杀凝重,仿若黑云压城城欲摧。 抛开决战之前双方的试探和筹谋不谈,庆聿恭在战端刚启之时的意图很清晰,他要用夏山军正面平推齐军先锋,看起来没有任何阴谋诡计,只凭借硬实力取得先手优势。 喊杀声骤然爆发。 面对齐军各部在阵前布置的刀盾兵搭配长枪兵,景军步卒毫无畏惧,一步步踏入彼此的攻击范围之内。 纵然这只是前奏,战况依旧十分激烈。 过不多时,景军各部便逐渐感知到敌人防守的硬度。 右翼的镇北军毫无疑问有着出类拔萃的经验和底力,面对景军的强势进攻,他们就像是天地之间屹立千万年的磐石,阵型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相较而言,左翼的河阳军没有给予景军足够的压迫。 简单来说,景军先锋感受到的抵抗力度,从右到左逐渐增强。 这个情况很快就送到庆聿恭手中。 四皇子听完斥候的禀报,看着庆聿恭欲言又止。 庆聿恭目视前方,却仿佛知道这位皇子的心思,淡淡道:“殿下有话但说无妨。” 四皇子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王爷,齐军会不会是故意在左翼露出破绽,吸引我军调集重兵攻击他的弱侧?” “殿下不必心急。” 庆聿恭稍稍思忖,从容地说道:“这只是开始而已。” 四皇子恭敬地应下。 庆聿恭朝传令官招了招手,吩咐道:“传令乌林答,让他带五千骑去敌军右翼外围走一遭,看看敌军大阵内部的情形和骑兵的反应。去去就回,莫要恋战。” 传令官领命而去。 庆聿恭走下瞭望车,四皇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套阵法倒是有点意思,萧望之不愧是南齐名将。” 庆聿恭悠然感慨,眼神却颇为凌厉。 杀气盈盈。 (本章完) 563【朝天阙】(十) 烽烟滚滚,遮天蔽日。 这场大战关系到雍丘乃至江北大地的归属,从一开始就显得异常激烈。 齐景两军经过先前一个多月的对峙和试探,在庆聿恭和陆沉同样刻意的压制下,他们心中早就憋了一股火气,只待在战场上发泄出来。 便是此刻。 数里长的战线上,两军步卒短兵相接,在他们身后无数同袍静静等待着。 战阵延绵,军旗迎风飘扬。 就像两股漫过山川的洪流在这片平原上相遇,只不知谁能席卷对方。 庆聿恭率先做出调整,大将乌林答率五千骑兵从己方左翼掠出,朝齐军右翼外围而去。 这里是淮州镇北军的阵地。 指挥使裴邃只是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景军铁骑,随后便继续关注着前方的战局。 猎猎风中,领军向前的乌林答脑海中忽地浮现几个月前,他离开大都时撒改的谆谆叮嘱。 没人能反抗景帝的旨意,撒改再怎么不甘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从长胜军里抽出一万骑兵,让乌林答带着南下,到庆聿恭帐下听候调遣。 他能做的只有让乌林答打起精神擦亮眼睛,想尽一切办法保全这支骑兵,以免被庆聿恭借刀杀人。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齐军右翼阵地的情形逐渐映入乌林答的视线,在他的指挥下,景军骑兵开始以骑射骚扰齐军。 镇北军战力居淮州各军之首,虽然裴邃没有针对这支景军骑兵做出特别重视的调整,仅仅依靠自身阵型的严整和紧密,便让乌林答不敢靠得太近,更不可能仓促冲阵。 陆沉的应对简单直接,叶继堂领定北军三千骑兵出现在镇北军侧后方,沉稳冷静地盯着景军五千骑。 乌林答压下胸中的战意,如果今日之战主帅是撒改,这个时候他一定会直接击溃对面的齐军骑兵,但眼下就算他能做到这一点,亦不过是给庆聿恭的功劳簿加上一笔,再加上庆聿恭有言在先,他毫不犹豫地领军返回己方阵地。 回到阵中,他快步来到庆聿恭身前,垂首道:“启禀王爷,敌军右翼并无破绽,骑兵的反应也非常及时,似乎对我军的动向早有预料。” 庆聿恭淡然道:“好,你部继续待命。” “末将领命!” 乌林答行礼退下。 庆聿恭转头看向四皇子问道:“殿下觉得齐军在打什么主意?” 眼下战事刚刚进入初段,齐军的意图隐藏得极好,庆聿恭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刁难的意味,但四皇子依然认真地回道:“萧望之今日摆出这個奇怪的阵型,后续的变化肯定不同以往。王爷,此人用兵素来稳健,多半会等着我军露出破绽才会全力而为。” 庆聿恭不置可否:“殿下可知今日齐军阵型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四皇子这回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当然不会小觑萧望之,但是在他看来齐军摆出来的压根不能称之为阵法,充其量只是聚在一起。 便在这时,前军大将纥石烈派人前来汇报:“启禀王爷,齐军先锋各部实力较为均衡,虽然整体上呈现左强右弱的局面,但是这里面的差距很小。从目前局势来看,齐军采用的是将精锐兵力在战线上平铺摊开的策略。” “平铺摊开……” 庆聿恭重复这几个字,随即对四皇子说道:“齐军这个看似笨拙的阵型就像四面围城,虽然没有真正的城池那种防御的能力,却也可以隔绝我军斥候的目光,最大程度地隐藏他们主力的位置。” 四皇子一点就通。 像这种正面对决的大规模战争,所谓奇谋只是说书人拿来引人注意的手段,真正的战场大多惨烈又沉闷。 就拿此战来说,两军都有大量的斥候和哨位,不间断地监视着敌方的举动,任何变招都会被应对,就像庆聿恭让乌林答领兵前去试探,齐军右翼不见慌乱,侧后方的定北军骑兵很快就迎上来支援。 这便是一个清晰的缩影。 简而言之,双方主力步卒正面厮杀,你若调后备军加强进攻,我同样会用后备军抵挡,你若用骑兵奔袭侧翼,我也会让骑兵出击相迎。 如此一来,战事会逐渐演变成两军对砍的态势,直到一方无法承受伤亡带来的打击导致崩溃。 想要改变这种硬碰硬的局面,除非是一方可以调动另一方的阵型,进而从中觅得良机。 战场上这样的机会往往稍纵即逝,能够准确捕捉到的武将便足以称为名将。 想到这儿,四皇子满怀期待地说道:“王爷已经猜出齐军的意图?” 出乎他的意料,庆聿恭坦然地摇摇头:“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无论萧望之想主攻哪个方向,夏山军都会是挡在齐军身前的壁垒。殿下应该研究过萧望之的生平,此人用兵有两个最大的特点,其一是耐心极好,一定会等到最佳的时机。其二则是拥有孤注一掷的魄力,一旦让他等到那个机会,齐军就会全力而为。” 四皇子斟酌道:“的确如此,不知王爷准备如何诱他入局?” “总得让他看到一些破绽。” 庆聿恭言简意赅地说着,然后对前方肃立的数人说道:“传令。” “请王爷示下!” “告诉纥石烈做好轮转的准备,稍后会有防城军上去接替夏山军。脱离战斗后,夏山军从左右两面回撤。” “遵令!” “传令古里甲,等防城军离开阵地,他立刻带牢城军前移。” “遵令!” 几名传令官立刻上马离开中军。 四皇子静静地听着,心里逐渐明白过来。 景军这三支步军的实力存在一定的差距,夏山军毫无疑问最强,防城军次之,牢城军最弱。 如果站在萧望之的角度,他看到的是景军的实力越来越弱,无论他藏着怎样的打算,当齐军面前的敌人变成最弱的牢城军,这就是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那时必然会倾尽全力。 然而这是庆聿恭给他制造出来的假象。 关键便在于景军步卒的轮转不是被迫,而是庆聿恭主动的调整,这就保证了最强的夏山军依旧能保持极强的战力。 等齐军蜂拥而上的时候,就算他们能够凿穿牢城军的防线,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实力完好且养精蓄锐的夏山军。 四皇子敬佩地看着庆聿恭,后者却是眺望着远处的战场,目光深邃又沉静。 两军交界处,数里长的战线犬牙交错,鲜血染红大地。 在眼下这个时间点,夏山军居于攻势而齐军一直在死守,齐军防线并未显露出明显的弱点,这就是纥石烈做出那个判断、且让人禀报给庆聿恭的缘由。 当后方传来军令,经验丰富的纥石烈没有立刻停止攻势,战场上太过急促的变化有可能影响到己方阵型的完整,因此他只是一点点降低进攻的强度。 待时机成熟之后,夏山军全线后退,等齐军反应过来、主帅还在思忖的时候,夏山军便已经退回两翼,少数陷在白刃战中的士卒很快便迎来后方防城军的同袍。 虽然只是一个很平常的轮转,仍旧能从中看出景军的底蕴,他们可以完美地执行主将的命令,整体阵型不见涣散。 齐军帅旗之下。 收到前方回报的萧望之看向陆沉,感慨道:“恐怕庆聿恭都不知道你居然如此了解他。” 陆沉冷静地说道:“萧叔,这是因为庆聿恭以为他的对手是你。” 萧望之微笑道:“所以你断定他会提前轮转,用最弱的那部分兵马诱使我军出击。” 陆沉点头道:“夏山军的确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如果庆聿恭坚持让这支步军在前死战,我们很难突破这层屏障。想要勾起我军的求胜之心,他必须要将最弱的那支步军换上来。” 萧望之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陆沉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庆聿恭应该会认为萧叔一定会等到最佳的时机才出击,但是当他撤下夏山军,我军便有了掌握主动权的机会,如此便也足够了。” 萧望之不再多言。 陆沉深吸一口气,当前方两军先锋再度撞上,朗声道:“击鼓!” 当雄浑的鼓声响彻天地之间,齐军战线之上,众将的表情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数道洪亮的嗓音迸发。 “进攻!” 很简单的号令,再笨的人都能听懂。 经过大半个时辰的被动防守,齐军步卒第一次向前挺近。 接替夏山军正面厮杀的防城军众将忽然发现,对面的敌人没有停留在原地坚守,反而随着一杆杆大旗向前挥动,他们朝景军涌了过来。 若从上空俯瞰而去,可见齐军右翼的镇北军依然是孤军奋战,然而在左翼的平原上,先前一直抵挡夏山军的靖州河阳军朝侧前方攻去。 在他们身后,靖州清徐军和安平军快速向前,与河阳军并肩亮出獠牙。 “杀啊!” 在仇继勋、张展和徐桂这三位靖州军猛将的率领下,数万精锐步卒奋勇向前,猛地冲向防城军的右翼。 犹如一柄势不可挡的铁锤,朝着那一片的景军狠狠砸了下去! (本章完) 564【朝天阙】(十一) 夏山军用大半个时辰的鏖战验证了一件事,齐军将精锐主力平均分散在整条数里长的战线上,如此才能保证任何一处都不会被夏山军轻易突破。 这也是当世战争最常见的情况,精锐在前一字排开拉长接敌面,普通士卒在后增加阵容厚度。 用精锐直接击溃敌军,或者从两翼包围抄截,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再由后方的普通士卒完成战场清扫。 当防城军步卒在术不列的率领下来到正面战场,等待他们的是齐军的凶狠反攻。 在靖州三支精锐的合力强攻下,防城军的右翼很快便摇摇欲坠。 而在战线另一头,淮州镇北军虽然同样在前压,却显得十分克制,并未放弃防守的姿态。 至此,齐军的兵力部署渐露端倪。 陆沉在左翼布置重兵,靖州都督府几支精锐俱在,而右翼仅有一支镇北军,为的就是迷惑敌人。 当庆聿恭决定主动轮转的那一刻,陆沉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在防城军尚未站稳脚跟之时发起反攻,左翼三支靖州精锐打了防城军一个措手不及。 简而言之,在双方兵力相近的前提下,大齐军队实左虚右,用少量精锐兵力抗住弱侧的压力,在另一侧集结重兵创造出敌人的弱点。 然后由点到面,不断扩大己方的优势,分割包围各个击破,在局部制造出以多打少的局面。 “这就是你说的斜线战术?” 萧望之站在瞭望车上,眼中浮现浓重的兴致。 陆沉点头道:“是,从边线进行突破,继而完成卷击。” “很冒险,但是收益也不小。” 片刻的观察之后,萧望之给出自己的评价。 斜线战术说起来并不复杂,关键在于两個前置条件,其一是敌人对此并无心理准备,其二则是弱侧能够抗住敌军施加的压力。 具体到今日的战场上,齐军弱侧便是右翼的淮州镇北军,如果他们在对拼中挡不住夏山军,被对方抓住机会突破战线,后方的空虚立刻会被发现,接下来景军主将只要眼睛没瞎,必然会顺着这个豁口展开猛攻。 到那个时候齐军将会自乱阵脚。 这就是陆沉将重任交给裴邃和镇北军的原因。 他坚信萧望之亲手带出来的虎贲之师能够顶住压力,在没有后方支撑的情况下坚守阵地。 另外一点,他通过提前安排好的迷惑手段,让庆聿恭看不透齐军阵型的底细,这使得景军无法做出针对性的策略。 两管齐下,方能创造出眼下的大好局面。 术不列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刚刚领兵上来,右翼就陷入快要崩溃的境地,此时不禁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他要让人去中军求援之际,原本应该处在待命区域的牢城军一半兵力快速奔来,顶在防城军右翼的身后。 与此同时,庆聿恭的帅令也传进他的耳中。 “全线稳步回撤!” 术不列镇定心神,不再担心右翼会被快速突破,依照庆聿恭的命令着手拉回战线。 攻守之势倒转,因为齐军的骤然发力,景军从进攻转入防守。 但是相较于先前齐军在防守时的稳如大山,景军此刻的防线频频动摇。 根源便在防城军的右翼。 虽然庆聿恭的反应足够快,牢城军顶上来的速度也很快,但是在他们顶上来的那一刻,三支靖州精锐已经合力洞穿防城军右翼的防线,紧接着便继续冲向牢城军。 气势如虹。 士气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切实决定一支军队的战力。 先前相持阶段,两军的士气几近相等,甚至景军还要略胜一筹,毕竟他们处于进攻方,天然占据主动。 但是等三支靖州军完成陆沉下达的命令,他们瞬间便将士气提振到顶峰,颇有一种所向披靡无可阻挡的气势。 更不必说仇继勋、张展和徐桂都是厉天润一手带出来的骁将,尤其是统领安平军向前冲锋的徐桂,此刻再度显露出他敢于搏命的凶悍风格,一杆长枪舞动如游龙,杀伐之气冲天而起。 景军王旗之下,庆聿恭神情沉肃,肃立在旁的四皇子双唇紧抿。 虽然他没有独立带兵的经验,此刻也能看出来己方形势堪忧。 一旦敌军继续摧毁牢城军的阵型,恐怕己方会坠入败局。 先前退下来的夏山军来不及休整,在接到庆聿恭的命令后,纥石烈立刻领兵绕至牢城军身后。 随着术不列同时在回退战线,景军大阵整体呈现出收拢的趋势,就像是一团不断被挤压的棉絮,阵容宽度越来越窄。 “主动制造弱侧,集结重兵于另一侧,抓住我军轮转的时机发起强攻,这种极其冒险的打法很犀利,对于时机的把握也非常精准。” 庆聿恭语调平缓,让四皇子微微错愕。 他转头问道:“王爷,这不像是萧望之的风格。” 庆聿恭点头道:“确实不像,殿下觉得像是谁的手笔?” 四皇子心念电转,脑海中浮现过去几年里齐军在战事中取得的成果,不由得喃喃道:“陆沉?” 庆聿恭道:“应该是他。” 细究陆沉从当年崭露头角到如今身居高位的过程,他几乎每一场战事都在行险,譬如广陵之战主动出城突击,又如北伐之战奇兵突袭河洛,都是风险大同样收益也很大的例子。 四皇子不禁默然。 庆聿恭幽幽道:“这是我的失误。先前我有过这方面的猜测,齐军会不会让陆沉这个年轻人担当主帅,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一战对于南齐来说太过重要。我军若是败了,顶多只是让出雍丘城,齐军若是败了,整个江北大地都难留立足之地,他们不得不谨慎。虽说厉天润的身体无法支撑,萧望之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的资历和地位更适合主帅一职。” 他轻轻叹了一声。 四皇子想起这位南院元帅近来的处境,不禁心有戚戚。 南边万众一心,齐帝拼着寿数将尽筹谋设局,厉天润拖着病体以身做饵,萧望之为了大局退位让贤,陆沉亲冒矢石领军冲杀,边军将士个个奋勇争先,后方臣民倾尽全力支援前线。 而他的父皇对庆聿恭屡次相逼,朝中对庆聿恭的攻讦屡见不鲜,军中将领亦是各怀心机。 两相比较,庆聿恭能做到眼下这个地步何其不易。 一念及此,四皇子低声宽慰道:“王爷,这不是你的问题。我虽然人微言轻,但如果将来有人拿此事弹劾你,我一定会替你声张!” 很显然,他已经做好了此战景军会败的准备。 庆聿恭转头望着他,面色有几分感动,缓缓道:“殿下,战事还没有结束。” 紧接着他便下达几条军令。 战线之上,齐军的攻势愈发凶猛,景军步卒不断后退,整体阵型已经极其紧凑。 当夏山军也顶上来之后,终于勉强拦住齐军前进的步伐。 大体而言,齐军现在已经占据优势,还需要一把更猛烈的火。 陆沉的目光望向西边的京营阵地。 这是他从一开始就预备下的那把火,只要三支靖州军打开局面,刘守光就会率领京营将士跟上去,彻底搅乱景军的阵型。 就在他将要发出帅令的时候,萧望之忽然说道:“且慢。” 陆沉冷静地说道:“萧叔请说。” 萧望之道:“京营暂时不要动。” 这是一个略微有些古怪的建议。 萧望之从来不是那种犹豫不决的性情,既然他决定将指挥权交给陆沉,便不会在战场上横加干涉。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今天齐军的所有命令皆出于陆沉之口,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插话。 面对陆沉依旧镇定的目光,萧望之解释道:“庆聿恭的调整能力很强,现在他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如果京营不动,齐军很难将优势变为胜势,但是陆沉没有反对萧望之的看法,因为他知道确如萧望之所言,庆聿恭不至于就此认输。 果不其然,但见前方狼烟滚滚,景军骑兵再度出动。 这一次不再是先前乌林答所做的试探性袭扰。 两支景军铁骑同时向前,乌林答领长胜军骑兵从战场东北边疾驰而来,蒲察领忠义军骑兵沿着战场西南边快速奔袭。 陆沉只略看了几眼,就判断出他们的目的地。 这两支景军骑兵显然是要绕到齐军大阵的后方! 陆沉立刻做出应对,厉冰雪率飞羽军迎向忠义军骑兵,李承恩和叶继堂率定北军迎向长胜军骑兵。 下一刻,变故再起! 喧嚣的战场上,两军步卒陷入惨烈的厮杀,而两军合计数万骑兵在外围相互抗衡。 蒲察和乌林答依照庆聿恭的命令,意图从齐军大阵后方发起冲锋,齐军骑兵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便在这时,又有两支骑兵从景军大阵侧后方出现,他们并非是要去支援蒲察和乌林答。 这两支人数各有三四千的景军骑兵前进的方向逐渐明确,乃是齐军步卒大阵的两边侧翼! 瞭望车上,陆沉脸色微变。 (本章完) 565【存亡之际】 “锤砧战法……” 陆沉和萧望之脑海中同时蹦出这四个字,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骑步配合战术,在几个月前的西风原之战,厉天润便用这套战法击溃燕军。 战术本身并不复杂,用己方重步兵站稳脚跟挡住敌军的攻势,然后让己方骑兵绕到敌军后方,两相夹击犹如铁锤击打在砧板上,夹在中间的便是敌军。 然而在具体的战争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武将不多。 要在战场上构建出锤砧之势,首先士卒必须具备深厚的底力,这需要主帅拥有强悍的练兵能力。 步卒在引诱敌人猛攻的同时,又要守得住最后一道阵地,如果被敌人从正面突破,根本等不到骑兵发力便会一溃千里。 骑兵则需要能在运动战中寻觅破绽,以强势的姿态搅乱敌军的后阵,从而一路向前完成收尾一击。 这些只是基础的要求,更重要的是主帅对于时机的把握是否精准。 骑兵如果出动得太早,敌军还未陷入犬牙交错的处境,自然可以回撤兵力重整战线,若是骑兵出动的太晚,己方步卒很有可能撑不到前后合击的时候。 这件事对于庆聿恭来说显然不算麻烦,而且他没有死板地采用锤砧战法的常用模式,稍微做了一些调整。 蒲察和乌林答各领一支骑兵迂回向齐军阵地的后方,正常情况下他们将会承担击锤的职责,但是陆沉深知景军骑兵的强悍,亦料到庆聿恭肯定会利用骑兵高机动性的优势来做文章,他对此早有防备。 定北军和飞羽军同时迎上,双方往复纠缠,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 如果景军的动作到此为止,这将会是一次不成功的变化,因为在战场东南面纠缠的两军骑兵实力没有太大的差距。 飞羽军对上忠义军,定北军对上长胜军,两边兵力相近且士气同样高昂,这种情况下景军骑兵很难甩开对手直取齐军后阵。 便在这个时候,第三支景军骑兵的出现打破了战场局势。 他们以雷霆之势径直冲向齐军大阵的两翼,目的不言自明,欲将齐军阵型切割为两半,再吃掉突入景军阵地的齐军步卒。 陆沉眼中并无惊慌,他扭头看向萧望之,略显不解地说道:“庆聿恭似乎有些急迫?” “嗯。” 萧望之应了一声。 虽说前军步卒这个时候已经很难撤回来,但是刘守光率领的京营还没有动,这是陆沉手中的一张底牌。 庆聿恭如果对麾下将士有着足够的自信,就应该继续等待陆沉将京营也派上去,届时再动用所有的后备骑兵抄截侧翼。 萧望之稍作思忖,沉声道:“他一直是在顺势而为,从主动变阵再到如今两边夹击,本质上便是利用我军的变奏寻觅机会。如果我没猜错,他是在等你发出回撤的命令,那就是景军展开总攻的时机。” “回撤?” 陆沉抬眼看向前方的战场,镇定地说道:“今日之战,有进无退。” 鼓声再起,旗号延绵向前。 面对来势汹汹的景军铁骑,刘守光立刻分出上万人在侧翼结阵阻拦,另一边镇北军后方,厉天润麾下心腹大将戚守志率亲卫营为淮州同袍竖起一道屏障。 纵观今日平原上的战场,大抵分为三片区域,其一是两军主力骑兵在东南面捉对厮杀,其二则是京营和靖州亲卫营抵挡夏山军骑兵对侧翼的袭扰,其三则是战况最惨烈的两军主力步卒正面对决。 “传令全军,强攻!” 当陆沉发出这道命令之后,齐军的阵型再度发生变化。 除去两支骑兵、靖州亲卫营和一万京营将士,其余后备兵力整体前压,涌向前方正在奋战的主力步卒。 决战来临。 景军阵地,王旗之下。 四皇子远眺密密麻麻一望无际扑向景军阵地的齐军兵卒,紧张的情绪迅疾填满脑海。 方才庆聿恭派出夏山军骑兵奔袭齐军两翼的时候,他满怀期待,心情十分振奋。 那一刻他已经完全领悟这位南院元帅的战略意图。 从一开始庆聿恭就是在示弱,纵然他不知道齐军摆出那個古怪四方阵的用意,但是无论对方主帅想做什么,最后都会落在进攻二字之上,因此他提前轮转各部给对方一个机会。 后续的进展完全贴合庆聿恭的推断,只是四皇子没有想到南齐陆沉竟然有这么大的魄力,明知道庆聿恭要用锤砧战法还不退反进,竟然在这个时候发起了总攻。 至此,齐军已经没有退路。 他们必须要在两边骑兵分出胜负之前,孤注一掷击垮景军的阵地! 想到这儿,四皇子不禁皱眉道:“王爷,对面主帅太疯狂了。” 庆聿恭双眼微眯,道:“既然如此,我军只好效仿厉天润。” 四皇子面露不解:“效仿?” 庆聿恭没有回答,转头看向另一边的亲信:“传令拓特,命他率军强攻齐军左翼。” 听到这个名字,四皇子猛地双眼一亮。 角声悠扬,响彻于天地之间。 战场上的士卒能够听见,距离不算远的雍丘城里的人自然也能听见。 随即便见雍丘东门和南门同时洞开,无数景军锐卒蜂拥而出,犹如两条长龙一般朝战场快速赶来。 他们在行进的过程中逐渐汇合,径直冲向齐军左翼。 从人数上判断,庆聿恭放在雍丘城内的守军几乎是倾巢而出,如果陆沉提前暗中布置一支兵马,这个时候杀向雍丘城,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飞羽军和定北军被两支景军骑兵缠住,无法迂回过来拦截雍丘城里出来的景军,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快速逼近齐军左翼。 陆沉和萧望之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但是中军没有发出任何应对的号令,齐军主力依然没有丝毫迟疑地冲击着景军阵地。 左翼,大齐京军阵地之上。 刘守光抬眼看向西方,两万景军步卒正朝此地而来。 如果只需应对那几千景军骑兵,京营将士还能办到,可是眼下突然多出两万强敌,防守的压力将会剧增,甚至有可能防不住。 刘守光深吸一口气,厉声道:“退者,立斩!” 万余京营将士盯着西边来的强敌,有人无畏,有人胆怯,但是在军法的约束下,没人敢转身退避。 两万雍丘守军在数千骑兵的配合下,如潮水般杀向京营将士的阵地。 顷刻之间,血流漂杵。 而在东北边的景军步卒阵地上,河阳军、清徐军、安平军、广陵军、泰兴军等部在数里长的战线上一字排开,当中军帅旗抵近,将士们愈发奋勇向前,不断挤压着景军的防线。 当此时,战事陷入焦灼之中。 一边是京营将士逐渐落入下风,一边是齐军主力拼命撕扯着景军步卒的防线。 与此同时两军骑兵亦开始互相冲阵。 任何一处分出胜负,都将直接影响到这场大战的最终结果。 在这片辽阔的平原上,齐景十余万大军相继陷入苦战。 四皇子只觉心跳越来越剧烈,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规模如此庞大的战事,而且齐军的韧性完全超出他的意料,当庆聿恭果断放弃雍丘城,将守军调来战场,齐军主帅竟然不管不顾,一心只想毕其功于一役,在正面战场击溃景军步卒。 更可怕的是,无论是独立支撑左翼防线的南齐京军,还是不断涌入景军阵地的主力,他们居然没有片刻动摇,无比坚定地执行着主帅的命令。 看着远处渐渐清晰的齐军各部旗帜,四皇子不禁连续几次深呼吸,然后看向庆聿恭问道:“王爷,只要我军能够突破齐军左翼……” 庆聿恭沉声道:“殿下,其实我有件事想不明白,你说陆沉和萧望之为何不防备雍丘守军?” 四皇子一怔。 连庆聿恭都想不明白的问题,他自然不敢随意发表看法。 庆聿恭继续说道:“很奇怪,不管是陆沉还是萧望之,这两人不可能会毫无防备,除非他们打算用左翼那支京军做一个交换。” 四皇子连忙问道:“什么交换?” 庆聿恭缓缓道:“击溃我军步卒的防线,生擒我这位南院元帅。” 其实四皇子在问出口后就反应过来,齐军主帅的目的从发起总攻那一刻就显露无疑,他们的骑兵只需要保持不败,防守左翼的京军可以牺牲,为的就是给主力步卒争取时间和空间,一鼓作气杀到景军王旗之下。 然而这哪有那么容易? 最先坚持不住的不是景军步卒防线,而是兵力处于劣势的京营将士。 刘守光目眦欲裂,他深知左翼失陷的可怕后果,可是这世上有些事绝对不会因为人的意志发生偏移。 直到此刻他才确认,从雍丘城里出来的景军步卒才是庆聿恭麾下真正的嫡系主力! 在这支景军步卒延绵不断如野兽一般的嘶吼声中,京营将士不断后退,阵型不断松散,渐有崩溃之势。 这个时候,没人能来救援他们。 败局无可逆转,一旦京营将士溃散且齐军主力没有凿穿景军阵地,等待大齐边军的将是巨大的危机。 刘守光双目泛红,拔出长刀指向天空。 “全体将士,随某杀敌!” (本章完) 566【四方皆杀】 刘守光亲身上阵,京营将士摇摇欲坠的防线才没有垮塌,然而景军的攻势太过凶狠,压迫着京营的防线不断往后。 照这样下去,京营的崩溃必然会发生在景军主阵地被破之前。 等到那个时候,齐军主力将面临前后夹击,庆聿恭谋划的锤砧战术将会彻底成型,而且不需要骑兵赶来。 刘守光心急如焚,但他只能带领麾下部属咬牙坚持,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当战事进行到这个时候,陆沉和庆聿恭除了发出进攻和撤退这样简单明晰的指令,已经无法进行更加详细的指挥。 原先稳固的阵型被打乱,战场被分割成多片区域,局势越来越混乱,这个时候必须依靠各军主将审时度势临机决断。 诚然他们在战前都得到主帅的详细指示,但是随着局势的变化,死板地执行既定计划显然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东南面,两支齐军骑兵已经注意到京营的防线岌岌可危。 骑兵之间的对决更加难以预测,因为他们不像步卒那般在固定的区域正面厮杀,而是会不断进行迂回转向寻找敌人的破绽和弱侧。 在飞羽军和定北军交错而过的时刻,厉冰雪朝李承恩高声喊出四个字。 “挡住他们!” 李承恩没有任何迟疑地吼道:“好!” 厉冰雪深吸一口气,随即拨转马头朝向北方,飞羽军骑兵随着将旗的移动,立刻调整胯下坐骑前进的方向。 另一边,李承恩和叶继堂简短地交流过后,定北骑兵一分为二,两人各领三千余骑,毫不犹豫地分别冲向南边的两支景军骑兵。 蒲察和乌林答转瞬之间便看穿对方的意图。 眼下他们也已知晓主战场的情形,原本驻守雍丘城的景军同袍正在强攻齐军左翼,等他们击溃南齐京军之后便可抄截齐军主力的后路,这個时候靖州飞羽军主动脱离,无非是想协助南齐京军站稳脚跟。 而定北骑兵一分为二,为的是拖住他们,给飞羽军创造抽身的空间。 虽然蒲察和乌林答及时洞察战局,但是他们却慢了一步。 定北骑兵已经冲了上来。 更加重要的是,此刻乌林答率领的长胜军骑兵处于更近的位置,乌林答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错过了避开定北骑兵去拖住飞羽军的机会。 这一次定北骑兵不再像之前那般保持距离,他们在李承恩和叶继堂的率领下,一往无前地冲进景军骑兵阵中,双方就地展开凶悍的搏杀。 与此同时,飞羽军不断加速,直指战场西边,似乎是要去救援京营将士。 景军大将拓特见状不慌不忙地下令,原本配合这两万步卒的数千夏山军骑兵立刻转向,朝南边的飞羽军逼近。 虽然他们在兵力上处于弱势,仅有飞羽军一半左右,但是这些精锐骑兵神情肃然且冰冷,主将兀林誉更是无比冷静。 作为庆聿恭麾下的嫡系铁骑,这四千夏山军骑兵的实力尤在忠义骑兵之上,不过他们没有冒失地与飞羽军交战,而是试图逼迫对方偏离战场。 兀林誉对局势的判断很准确,只要飞羽军无法和南齐京军汇合,身后的两万步卒不需要太久便能攻破齐军左翼。 凛凛风中,厉冰雪抬手擦了一把脸颊,紧紧盯着前方的局势,眼中燃起烈火一般的战意。 距离不断拉近,飞羽军忽地朝外围稍稍转向,这样会远离左翼的战场,他们却没有任何迟疑。 兀林誉并未放松警惕,依旧领兵护着身后的两万步卒。 景军王旗之下,庆聿恭立于高处,将战局的变化尽收眼底。 四皇子稍稍松了口气,轻声道:“王爷,那支飞羽军应该影响不到大局,兀林誉肯定能死死盯住他们。” 庆聿恭却沉声道:“殿下,现在我军存在一个很大的隐患。” 四皇子不由得紧张地看着他。 庆聿恭继续说道:“眼下局势越来越混乱,我已经很难对各军进行细致的指挥。” 四皇子迟疑道:“王爷,这对两军的影响应该是一样——”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反应过来,现在已经能确定齐军的主帅是陆沉,此人过往的表现可以证明,他非常擅长奇兵行险,但是在指挥大军的细节上,显然无法和戎马一生的庆聿恭相比。 此刻两军的指挥体系同时瘫痪,只能依靠各部主将自身的判断力和提前的谋划,等于是最大程度削弱了庆聿恭的实力。 一念及此,四皇子神情凝重地说道:“难道这也在陆沉的计划之中?” “他今日看似莽撞的决定应该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庆聿恭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我也会有所准备。” 便在这时,数骑疾驰进入中军,飞身下马急促地说道:“启禀王爷,游骑回报,东面有一支齐军骑兵飞速赶来,约有四五千人!” 四皇子悚然一惊。 庆聿恭转头看向东方,悠悠道:“想来便是那支七星军骑兵,前些天齐军摆出死守的架势,应该就是在等这支骑兵。” 如他所言,五千骑从东面奔袭而来,正是接应到翟林王氏之后又匆匆西进的七星军。 为首之人面上覆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右手提着一杆斩马刀,身姿矫健英气十足。 她看着远处的战场,清冷的眼神锁定景军后阵的侧翼,扬刀向前:“杀!” 在她身后,陶保春、席均和羊胡宁等人纷纷举起兵器,与五千名豪杰齐声高呼。 “杀!” 几乎是这支脱胎于绿林草莽的凶猛骑兵出现在远方的同时,齐军右翼的局势便发生了变化。 相较于左翼极其惨烈的厮杀,右翼这边齐军的压力要小一些。 面对另外一支四千余人的夏山军骑兵,戚守志率领的靖州亲卫营牢牢护住大阵的右翼,让侧前方的镇北军没有后顾之忧,同时粉碎景军骑兵切割齐军大阵的意图。 虽然亲卫营只有三千多人,但他们可谓是厉天润麾下最精锐的兵力,在先前守卫雍丘的战事中无数次顶在最关键的位置,景军骑兵根本无法突破他们的枪围,这就是陆沉敢于放空右侧的原因。 景军骑兵并不急躁,似乎他们早就料到面前的敌人实力强悍。 当七星军骑兵出现后,这支骑兵的主将吾古论脸上泛起一抹狞笑。 “果如王爷所料!” 他转头看向麾下将士,厉声道:“随本将前去迎敌!” 靖州亲卫营虽然骁勇善战,却不可能在没有交错纠缠的前提下拦住来去如风的景军骑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迅速脱离,转向朝七星军骑兵迎去。 这一幕自然被帅旗之下的陆沉和萧望之望见。 萧望之肃然道:“庆聿恭早有防备,他让两支骑兵袭扰我军两翼,真正负责主攻的是雍丘城内的守军,这两支骑兵实际上承担的是随机应变的职责。” 细究这场大战的进程,最开始忠义骑兵和长胜军骑兵的任务是拖住齐军两支骑兵,后续出动的夏山军骑兵同样要防止出现意外,一如眼下左翼骑兵阻断飞羽军救援京军,右翼骑兵拦截充作奇兵的七星军。 庆聿恭算尽各种可能,现在只要主阵地抗住齐军主力步卒,等那两万景军凿穿南齐京军,他将完全掌握战场的主动权。 陆沉转头看向西方,语气逐渐高昂:“但他肯定算不到我真正的伏手。” 话音未落,西面再起变化。 只见飞羽军在厉冰雪的率领下稍稍转向,在兀林誉及其麾下骑兵的密切注视中,朝外围绕行一个半圆,并未纠结正在猛攻齐军左翼的两万景军步卒,反而继续往北疾冲而去! 兀林誉猛然色变。 看飞羽军前行的方向,显然不是在大范围迂回,而是直取景军大阵的后方! 厉冰雪上身微微前倾,盯着远处那杆景军王旗,又往东边的己方大军看了一眼。 这个距离她肯定看不到陆沉的所在,但是她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广陵城外,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却能做到心意相通。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救援京营,而是直指庆聿恭所在的中军! 飞羽军的动向迅速引来庆聿恭的关注。 四皇子敏锐地发现,这位南院元帅第一次露出凝重的表情。 “王爷……” “殿下,看来我军有麻烦了。” 庆聿恭随即调定白军一部准备应对飞羽军的冲击,这时候他又发现前方齐军主力步卒的攻势再度提升。 四皇子心跳极快,他不觉得仅凭飞羽军一支骑兵就能冲进己方中军,然而对方又非愚蠢之辈,敢这样做必然是有所凭仗。 便在这时,北方辽阔的大地上,尘烟滚滚,遮天蔽日。 十余名游骑策马狂奔,未到近前便仓惶喊道:“启禀王爷,数万齐军从北方杀来!” “北方?!” 四皇子呆若木鸡。 庆聿恭扭头望去,遽然变色。 只见西北方向,旌旗飘扬,刀枪如林,数万大齐将士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却又杀气纵横,如洪流一般汹涌而来! 旗帜之上,书写着大齐金吾大营! 为首大将气质儒雅,眼中又弥漫着凌厉的杀意,正是金吾大营行军总管陈澜钰。 齐军旁边还有一支数千人的队伍,领头者乃是一位红衣女子。 她看着远处的战场,对身后数千沙州勇士高声道:“杀!” 所有人齐声呼应,直上云霄! (本章完) 567【大鹏一日同风起】 当又一批斥候前来禀明,西北方向出现的数万齐军打着的旗号是南齐京军金吾大营,四皇子不禁满面怒色。 这半年来他跟在庆聿恭身边,对这位南院元帅的严谨和细致感触极深。 既然庆聿恭决定在雍丘城外与齐军决战,又怎会忽略收集战场周边的信息? 七星军骑兵之所以会被提前发现,便是因为庆聿恭在外围安排了很多斥候游骑。 景军游骑的活动区域在东、西、南三个方向,这是非常合理的安排,因为北边是景军掌控的地盘,二十多里外便是存放着大量粮草、有上万步卒守卫的柏县。 再往北则是燕国京畿地区。 然而眼下这支齐军分明就是从北边景军掌控的地盘冒出来,打了庆聿恭一个措手不及! 激烈高亢的鼓点声从中军传向四面八方,这是一个非常清晰且明确的指令:全军收缩。 眼下战场被分割成多片区域,各军主将原本需要足够敏锐的判断力,但是庆聿恭显然一眼便看出己方的处境,因此毫不犹豫地下达收拢汇合的命令。 这个命令足够简单,不需要各军主将费神思考,他们只用带着麾下部属朝中军王旗前进。 四皇子望着神情凝重的庆聿恭,愤怒和同情的情绪油然而生。 愤怒是因为身后齐军奇兵的突兀出现,景军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在这支齐军出现之前,景军实际处于战略优势,虽说陆沉带着齐军主力步卒发起强攻,但是夏山军还能守住阵地,相反雍丘守军快要冲垮齐军左翼的防线,而且无论飞羽军还是七星军,庆聿恭都提前做了应对。 只可惜功亏一篑,眼下他必须要收拢全军准备撤退。 至于同情之心,四皇子亲眼看着庆聿恭运筹帷幄,在非常不利的处境中险些就能完成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最后却因为一支从己方腹心之地冒出来的敌军前功尽弃,谁能坦然接受这样的落差? 设身处地一想,四皇子觉得自己多半会暴跳如雷,但庆聿恭只是满面肃然之色,不见半点慌乱失态。 他来到近前,心情复杂地说道:“王爷,为何齐军伏兵会从北边出现?” 庆聿恭望着北方汹涌而来的数万齐军,目光停留在左边那数千衣着简单却极为凶悍的士卒身上,缓缓道:“殿下,齐军伏兵里面这数千人是沙州七部的土兵。” 四皇子心中一震。 在江北待了这么久,他对燕国沫阳路和南齐靖州的地理情况有所了解。 正常情况下,南齐军队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越过边境,在沫阳路境内绕一個圈子出现在雍丘北方,余下便只有一种可能。 这支齐军伏兵是从沙州北上,通过沙州七部的土兵作为向导,长途奔袭至景军身后。 想到这儿,四皇子怒发冲冠,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撒改这个废物!” 早在去年秋天,景帝便让撒改图谋沙州,以便开辟第三处战场,绕过衡江天堑直取江南。 撒改最终没有完成这个任务,沙州七部被陆沉拉向了南齐那边,如此倒也罢了,毕竟景军当年杀了八千沙州土兵,这同样是一桩血海深仇。 问题在于明知沙州七部倒向南齐,景帝又让撒改派人盯着飞鸟关,结果他的人就像瞎子聋子一般什么都没有发现,任由数万齐军摸到了雍丘北边,这是何其荒谬的事情? 庆聿恭看了一眼这位脸色铁青的皇子,言简意赅地说道:“殿下,现在不是追究谁该负责的时候。” 四皇子压制着胸中的汹涌怒意,点头道:“请王爷放心,我一定会向父皇和满朝公卿说明此事!” 庆聿恭微微颔首,旋即策马向前,背影萧索又透着几分苍凉。 十六面大鼓同时发出的号令响彻天地之间,最先有所行动的自然是拓特和兀林誉,因为他们距离景军主阵地最近。 两人几乎是同时做出反应。 兀林誉当即率四千余夏山军骑兵从侧面迂回,意图快速前往主阵地后方阻截陈澜钰率领的金吾大营三万锐卒。 拓特则果断放弃继续进攻齐军左翼,即便南齐京军的防线已经摇摇欲坠,他也只能满怀悲愤地率领两万步卒转向东北,试图冲进主阵地与主力汇合。 然而他们又岂能轻易如愿? 四千余夏山军骑兵才刚刚启程,北边的飞羽军便分出一半骑兵,返身拦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先前的局势再度翻转。 那时兀林誉的职责是护住身后两万步卒,阻止飞羽军和南齐京军汇合,现在变成飞羽军拦在他们身前,阻止他们袭扰北方正在涌来的齐军伏兵。 兀林誉此刻终于彻底醒悟,南齐飞羽军的使命既不是救援京营防线,也不是直接突袭景军后阵,而是在这片广袤的战场上通过拉扯出现在最合理的位置上,保证那数万步卒可以顺利逼近景军主阵地的后背! 此时此刻,兀林誉只能愤怒地嘶吼道:“杀穿他们!” 四千余夏山军骑兵从胸腔中迸发怒吼,朝着飞羽军疾冲而去! 短兵相接,杀气冲天! 拓特率领的两万步卒同样遇到阻拦,先前对左翼战局不管不顾的齐军主力就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他们没有坐视这支景军进入主战场,在拓特发出号令的同时,陆沉的军令也送到清徐军都指挥使仇继勋的面前。 这位在雍丘守城战功勋卓著的虎将没有片刻迟疑,在他冷静的指挥下,位于主战场最边缘的清徐军向西横移,继而转向对上拓特麾下的两万步卒。 这一次拓特明显感觉到很强的阻力,不同于之前进攻对方京营防线的势如破竹,清徐军的实力显然更强。 拓特只能压下心中的躁郁,强行冷静下来指挥各部死命往前推进。 他必须要在主阵地被全面合围之前赶到,否则己方在这场战事里再无机会。 和他怀有同样想法的将领很多,其中便有忠义军骑兵主将蒲察。 在急促的鼓点声响起之前,东南面的战场上,两支景军骑兵已经占据场面上的优势。 原因很简单,定北骑兵只有七千余人,而忠义军加上长胜军足有一万五千余骑,兵力是对方的两倍。 在蒲察所处的位置,视线完全被遮挡,压根看不见北方的具体情形,但是他完全相信庆聿恭对战局的判断,既然他发出全军收拢的号令,意味着景军的处境已经非常危险。 因为收拢之后下一步必然是撤退。 这一次乌林答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迟疑,在注意到忠义军骑兵的动向之后,他也带着长胜军试图摆脱定北骑兵的纠缠。 两支骑兵开始向侧翼移动,意图十分明显。 喧嚣的战场上,血染战袍的李承恩看向远处,虽然瞧不见叶继堂的身影,但他知道对方肯定能听见这边的呐喊。 策马挥枪,立毙一人,随即便听他高声道:“定北军,死战!” “死战!” 回应他的是周遭数百儿郎的怒吼。 “死战!” 喊声朝外围蔓延。 “死战!” 远处的叶继堂和数千儿郎齐声呼应。 景军两支骑兵想迂回往北,定北军便誓死拦在他们身前。 兵对兵,将对将。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西面和南面的两部分景军都想快速与主力汇合,而大齐军队只想拖住他们。 东面战场之上,吾古论率领的四千余夏山军骑兵却有着完全相反的任务,虽说庆聿恭下达的是全军收拢的命令,但是吾古论可以看见北边的情形,知道齐军奇兵已经出现,眼下他必须挡住东边来势汹汹的七星军骑兵。 击溃他们,再与主力汇合。 “杀!” 吾古论一马当先,右手紧握长矛,向前猛冲而去。 这支骑兵作为庆聿恭麾下的嫡系精锐,自负也好自信也罢,总之不会畏惧迎面而来的山匪骑兵。 两支骑兵越来越近,这时吾古论注意到对方的阵型相对而言比较松散,不由得更加轻松起来。 他的视线锁定在那个戴着面具的骑将身上,内劲运转全身,灌注于双臂之上。 “给我死!” 双方相距不到十丈,彼此都没有减速,可谓是转瞬即至。 吾古论勃然怒喝,长矛如闪电一般向前刺出,仿若瞬间破开虚空,无数气旋浮现。 在他对面,林溪漠然向前。 那双面具之上,只有一双冰冷的眼眸。 林溪双腿一夹马腹,坐骑猛然跃起。 她手中斩马刀自上而下,寒光瞬间遮蔽吾古论的视线。 这一刀仿佛引九天神雷于其上,刹那间风起云涌,鬼神辟易! 吾古论作为庆聿恭麾下名列前茅的高手,对自己的武功极其自信,然而这一刻看着漫天刀光,竟然不可自制地生出惧意,下意识变招提起长矛格挡。 刀光席卷向前,好似烈火燎原。 斩下! 长矛断为两截。 继续往下! 吾古论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离林溪的斩马刀足有尺半,这原本是一个很安全的距离。 大风起。 林溪的眼神依旧似千年寒冰,上玄经的内劲从她周身经络奔涌而出,汇聚在双手之上,继而透过刀身绚烂绽放,悉数砸进吾古论的前胸! “噗!” 吾古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下一刻,便见他倒飞而出,摔落在景军骑兵之中,已然毙命。 林溪没有去看这名景军武将的尸首,她的视线锁定在远方的景军王旗之上,旋即策马向前,斩马刀无数次扬起又落下,率领五千名七星军儿郎狂飙突进。 两支骑兵交错而过互有伤亡,但是夏山军因为吾古论战死,再度集合的速度明显要慢一些。 一步之差,局势骤变。 七星军骑兵在林溪的率领下,压根没有理会对方,径直朝景军后阵奔袭而去! (本章完) 568【扶摇直上九万里】 主战场以北,金吾大营三万将士和三千余沙州土兵齐头并进。 陈澜钰披甲执刃,神情沉稳。 但是他的心情却如滚沸的烫水一般。 身为萧望之亲自培养出来的大将,其实他不愿意待在京城那个是非之地,更愿意留在边疆与强敌周旋。 但他无法拒绝天子的旨意,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心怀忠君报国之念。 面如平湖之下藏着的是热血二字。 早在几个月前,那时他还在京城,陆沉特地找到他交待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带着金吾大营定威军和立威军悄然南下,再转道往西长途跋涉。 进入沙州地界后,他带着陆沉的亲笔信找到洛耀宗和洛九九父女,然后便领兵借道沙州继而往北,在沙州土兵的引领下,没有选择从飞鸟关直接北上,而是从一条极其隐秘的小路斜插而行,因此避开了飞鸟关北边景军的注视。 陆沉对他说,齐景大军将会在雍丘城外决战,说实话陈澜钰很难坚信。 三万将士经过几个月的艰难跋涉,走过了两千余里,终于成功绕到雍丘城的西北面群山之中。 直到此时此刻,陈澜钰才知道陆沉的谋划全部成真。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虽然他在外人眼中的形象是一名儒将,虽然他越来越适应京城的生活,但是他知道自己心中热血依在。 距离景军阵地越来越近,陈澜钰握紧长枪,紧接着便看见一幕让他很意外的景象。 有人比他更激动,动作比京军将士更快。 洛九九冲在最前,数千沙州土兵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猛然加速冲向严阵以待的景军后阵。 就好像他们才是真正的齐军。 厮杀骤起,沙州土兵迅猛突进! 陈澜钰领大军掩杀而来,他只是稍微看了几眼,就惊讶地发现这群土兵的战力竟然异常强悍。 沙州土兵的战斗模式与齐景军队截然不同,他们显然不谙阵法,冲锋时亦不讲究严整紧密,只是以二三十人为一個小队,配合默契攻守兼备,其中甚至有两三个人专门负责收割首级! 战场之上情况复杂,军功的认定素来很麻烦,齐军是以敌人的左耳为凭证,但是沙州土兵显然更喜欢血淋淋的脑袋。 洛九九身边聚集着洛耀宗亲自安排的数百好手,分成十余个小队以她为核心,没用多久便将景军后阵撕开一道缝隙,由此足见沙州土兵的强悍战力。 顺着这道缝隙,越来越多的沙州土兵朝前涌进,大齐京军则在陈澜钰的指挥下全线压上。 既有尖刀之锐利,也有坚石之压迫。 洛九九盯着远处景军那杆耸立的旗帜,陆沉的面庞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率领部族的勇士继续向前。 他在那封信里说过,他日战场之上,景军王旗所在便是他们相见之地。 将近半年的思念,对景军的复仇之意,促使着她化身利刃,破开一条血路! 主战场西南面,在拓特近乎疯狂的命令下,两万步卒不计代价强行冲击,终于迫使南齐清徐军后退。 一步退就是步步退。 无论仇继勋如何坚韧,双方兵力上的差距是客观事实。 虽说拓特麾下的步卒在进攻齐军左翼的时候拼尽全力,但是清徐军并非以逸待劳,先前他们为了冲垮防城军的右翼同样燃烧着自己的一切。 当清徐军被迫让开道路,这支景军步卒面前的阻碍消失。 拓特依旧无法放松,他迫不及待地领兵朝主阵地杀去。 得到这支精锐主力的加入,景军步卒终于完成合流。 齐军帅旗之下,陆沉注意到这一幕,随即对萧望之说道:“萧叔,我去了。” 萧望之定定地看着他,点头道:“必胜。” 陆沉拱手一礼,秦子龙等人立刻跟上,唯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依然被留在中军。 李公绪静静地看着那位年轻国侯的背影,心中涌起强烈的冲动,只是他知道自己不适合直接参战,那样只会让身边人分心保护他。 于他而言,能够从头到尾亲历这场大战便是难得的经历。 少年心中默默念出两个字:“必胜!” 陆沉策马来到战场右侧,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裴邃和戚守志。 陆沉问道:“准备好了?” 两员大将异口同声地说道:“誓死杀敌!” 陆沉转向朝北,肃然道:“出击!” 在先前的激战中,齐军主力的进攻方向始终是左侧和中段,右侧的镇北军和靖州亲卫营一直处于休整的态势。 陆沉看向北边的景军,清晰地辨认出那是牢城军的一部,旋即策马向前。 裴邃和戚守志率军跟上。 万余精锐在他们的率领下,朝着景军大阵的左侧捅出致命一刀! 与此同时,中军帅旗之下。 萧望之朗声道:“擂鼓,助威!” “咚!” 陆沉亲领镇北军和靖州亲卫营在景军左侧打开一个缺口。 “咚!” 陈澜钰所率伏兵在沙州土兵的配合下,搅乱景军后阵。 “咚!” 厉冰雪率飞羽军径直冲向景军右翼。 “咚!” 林溪率七星军杀至景军左翼,与陆沉合兵一处,继续向前。 “咚!” 齐军主力再度发力,安平军、河阳军、江华军、广陵军、泰兴军等部将士,从正面发起决然的冲锋。 五路同进,直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景军王旗之下,四皇子海哥面色苍白。 当拓特带着那支两万锐卒杀进主阵地的时候,他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希冀,盼着庆聿恭能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情况下扭转局势。 然而齐军的决断太过干脆,根本没有给景军周旋的余地,无数刀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景军的阵型搅得七零八落。 如果不是夏山军步卒在正面死死咬牙顶住,如果不是庆聿恭的几支嫡系扛起最大的压力,景军早已崩溃。 眼下的局势里,便是神仙下凡也无能为力。 “传令,撤军!” 当庆聿恭口中吐出这四个字,当尖锐的鸣金声响彻平原,当越来越多的景军士卒倒在血泊之中,四皇子终于满面灰败之色。 “王爷……” 喧嚣的战场上,四皇子心丧若死。 庆聿恭仿佛苍老了十余岁,他看了一眼身边这位年轻的皇子,寂然道:“战局已定,我输了。” 四皇子只觉心脏仿佛被人猛然用力攥紧,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剧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且悲伤,明明他只是想利用庆聿氏的力量撬动朝堂格局。 或许是这段时间亲眼看见庆聿恭有多么不容易,或许是这一仗明明有希望取胜却输得如此憋屈。 如果他的父皇能给这位南院元帅绝对的信任和支持,如果朝野上下能够万众一心,如果大景各部能够倾尽全力……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当退兵的鸣金声响起,景军旋即向北猛冲,从东北边杀出一条血路。 此刻的景军阵型涣散人困马乏,唯有求生的欲望战胜一切,可是齐军岂能让他们轻易撤走? 景军从一开始的强行撤退,到各军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再到各自为战拼命往北。 除了庆聿恭身边的数千勇士和夏山军还能勉强保持阵型,其他各军无不狼狈败逃。 萧望之大手一挥:“全军突击!” “杀!” 无数道嘶吼声从齐军将士的口中喷涌而出,刀枪如林,一路向北! 从雍丘到柏县,短短二十余里路程,景军丢下无数尸首,鲜血染红了这片大地。 溃败! 那杆颤颤巍巍狼狈前行的王旗之下,庆聿恭扭头看向南方,景军的尸首几乎填满他的视线。 无尽悲凉。 …… 夕阳西下之时,春风吹过平原,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所有人的鼻尖。 镇北军、安平军、江华军和定北骑兵依旧在追杀景军败兵,其余军队则返回雍丘城外。 陆沉并未恋战,毕竟他身为主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带着数百骑兵策马来到帅旗附近,萧望之主动前迎,同时说道:“现在还没有统计出战果,不过有一个大概的数字。” 陆沉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萧望之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声音微微颤抖:“这一战景军至少折损六万兵马,庆聿恭的嫡系力量被砍掉超过一半,至少几年里他再无一战之力!”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气。 历经大半年的筹谋,大齐君臣同心协力,无数忠臣良将呕心沥血,无数大齐男儿舍生忘死。 终见光明。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陆沉的脑海,他看着这片战场上极其惨烈的景象,缓缓道:“战事还未结束,我们不能懈怠。” 萧望之点头道:“这是自然,我已经让人立刻将此战的结果送去京城。” 雍丘大捷必将惊动天下,但是陆沉和萧望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譬如稳固江北防线,譬如夺回定州北部。 只不过随着这场大捷的到来,后续齐军收复失地将会轻而易举。 萧望之脸上忽地泛起一抹笑意,朝陆沉身后努嘴道:“不必急于一时,你先犒劳一下我军的功臣们。”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数抹身影正朝自己而来。 厉冰雪身骑白马,洛九九红衣似火。 林溪已经摘下面具,清亮的目光从始至终停留在他的脸上。 她们的气质各不相同,唯有脸上都是浅淡的笑意。 陆沉也笑了起来,迈步朝她们走去。 辽阔的平原之上,响起大齐将士们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延绵不绝,直上九霄云外。 (本章完) 569【且乐生前一杯酒】 雍丘大捷,战果斐然。 齐景两军先后合计投入兵力二十三万有余,景军作为战败方损失极为惨重。 牢城军、定白军和防城军伤亡大半,忠义军、长胜军两支骑兵在后续掩护主力撤退的时候,被大齐飞羽军和定北军狠狠咬下一大块肉,仅有庆聿恭麾下的夏山军骑步因为极坚韧的意志,得以维持住相对整齐的阵型,从而保留住大部分的兵力。 经过两天多的统计,此战景军战死超过五万人,伤者无法计算,遗弃的战马辎重不计其数。 齐军各部亦有不同程度的损失,总计两万一千余人阵亡,伤者一万六千余。 这场大捷最重要的意义还不在于具体的伤亡数字,而是齐军终于证明自己拥有一项能力,可以在野外大兵团对决中正面击败景军。 从二十年前杨光远含冤赴死到今日,这是齐军首次取得野外决战的胜利。 先前仅有的两次胜仗,蒙山大捷是厉天润集结重兵设伏吃掉景军一万余人,雷泽大捷亦是类似的情形。 此番齐军在雍丘城外战而胜之,而且对手还是景国名帅庆聿恭,如此足以洗刷二十年来的耻辱,同时将会彻底改变齐景之间的形势,景军在江北大地纵横无忌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简而言之,攻守之势异也。 雍丘城外遍布军营,负责追击景军败兵的几支精锐也已返回,处处洋溢着激动人心的欢庆气氛。 十余骑从大营出发,一人三马,沿着官道一路往南。 山河漫漫,日夜奔驰。 白马关、庆和县、博兴城。 过蒙山,入平江。 衡江天堑,波澜壮阔。 出靖州,入道州,进忻州。 江南春色,山川如画。 这一路上换了七拨骑士,数百匹神骏。 永嘉城已然在望。 及至北门外围,守城将士向这十余名骑士投来戒备的眼神,领头之人便高举红翎,与身后同袍齐声高呼。 “雍丘大捷,阵斩五万景军!” 喧嚣的城门附近陡然安静下来,只有那十余名骑士的呼声从远到近传来。 “雍丘大捷,阵斩五万景军!” 北门校尉一个激灵,猛地蹿了出去,挥手道:“让开,大家都让开!” 一阵熙熙攘攘,等候进出城门的百姓连忙朝道旁让去,看着十余名骑士飞驰而过,这个时候惊喜和激动的情绪才轰然炸开。 在场众人无论素昧平生还是相互熟悉,尽皆无法克制地高呼起来,然后紧紧相拥在一起。 这股情绪随着十余名骑士从北到南穿过京城正街,像飓风一般席卷全城。 京城震动。 无数百姓走上街头,文人墨客欣喜若狂,就连往常为人憎恶的青皮闲汉都无比骄傲地放声呐喊。 大齐等待这场伟大的胜利已经足足等了二十年。 人的一生有几个二十年? 那些白发老人老泪纵横,情不自禁地朝南边皇宫的方向叩首,口中高呼圣天子。 十余名骑士一路畅通无阻,径直来到皇城北边和宁门外的广场上。 不多时,宫中内监吕师周带着一群小黄门快步走来,从领头骑士手中接过火漆完好的捷报,又听他说完陆沉的交待,便急匆匆地返回。 与京城各处的欢呼雀跃不同,皇宫里的气氛十分肃穆。 不论是跟在吕师周身后的小黄门,还是值守各处的禁军将士,纵然知道江北大捷的消息,心里颇为喜悦,表情却还是很凝重。 就连宫外方圆数里区域内都已戒严。 尤其是来到后宫,那种沉郁的氛围弥漫各处,仿佛连空气都变得凝滞。 纵有清风徐徐,却化不开宛如实质的沉重。 来到文和殿外,小黄门悉数停下,吕师周独自走了进去。 外殿聚集着数十位大臣,六部、两院、九寺、七监的主官皆在。 吕师周迎着众人的注视,轻声道:“各位大人,江北捷报,我朝大军在雍丘城外击败景军主力,阵斩五万。” 若是换做其他时候,这群重臣肯定会兴高采烈,但此刻他们依然保持着安静的姿态,很多人脸上既有喜悦的表情,又透着显而易见的伤感,可谓是悲喜交加难以自抑。 吕师周心中默默叹了一声,继续往内殿走去。 内殿相比外殿要清静许多,仅有数位重臣在此,包括两位宰相李道彦和薛南亭、御史大夫楚怀仲、织经司提举秦正、军务大臣韩忠杰和沈玉来,还有太医院正桂秋良。 太子李宗本肃立榻前,许皇后和太子生母柳淑妃则站在床后。 龙榻之上,大齐天子李端形容枯槁,脸颊凹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明。 长时间病痛的折磨让他极为消瘦。 吕师周跪行向前,颤声道:“启奏陛下,我朝大军在雍丘城外击败景军主力,阵斩五万!景军溃败而逃,边疆稳固,江山无忧!” 诸位重臣眼神猛地一亮。 李端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口气仿佛憋了十五年。 他微微一笑。 笑容中多了几分释然。 李道彦当先说道:“天佑大齐,天佑陛下!将士们不负圣恩,大齐臣民万众一心,臣为陛下贺!” “恭贺陛下!” 众人躬身行礼。 “平身。” 李端点了点头,继而对太子说道:“朕说过,不会给你留下一个烂摊子。” 太子跪在榻边,恳切地说道:“父皇,儿臣自始至终坚信这一点。” 李端想要抬手,却发现自己已经虚弱到连手都抬不起来,太子连忙扶着他枯瘦的手掌,帮他指向床后的许皇后和柳淑妃。 李端平复着心中的情绪,缓缓道:“你即位之后,要尊崇两位太后,一如朕在之时。” 太子连忙道:“儿臣定当尽心侍奉皇后和母妃,不敢有一日懈怠,恳请父皇放心。” 那边两位宫装贵人早已哭红了双眼,只是不敢发出声音。 自从大皇子英年早逝,许皇后就像变了一個人。 无论如何,那终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虽然她以前确实偏心三皇子更多,但是当大皇子在她面前离去,那种哀伤的情绪足以割裂她的内心。 如今天子病入膏肓,她回首过往不禁悲痛难抑,哀绝道:“陛下……” 李端抬眼看着发妻,早已沉睡的回忆忽然间涌入脑海。 那时候他只是一介不受宠的皇子,空有尊贵的身份,满腔抱负无从施展,是他的妻子想方设法为他排解郁卒,又动用娘家的所有力量让他能够远离河洛。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逃出生天,成就这一番帝王之业? 初登大宝的那几年,他无一日不战战兢兢,是许皇后给了他一个温馨的港湾,支撑他走过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唉……” 李端轻轻叹了一声,道:“皇后莫要难过,保重自身。” 许皇后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她无法说得更详细,唯有泪流不止。 柳淑妃历来内敛沉静,此刻亦是眼眶泛红,她搀扶着身体发抖的许皇后,看着榻上已经极其虚弱的天子,眼中满是不舍和伤感。 李端稍稍平复心情,对太子说道:“取酒来。” 太子微微一愣。 李端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道:“雍丘大捷来之不易,离不开他们的呕心沥血,你代替朕敬他们一杯。” 太子忽然明白过来。 国丧期间禁婚丧嫁娶,酒宴更不可能允许,然而这等大捷无法以酒贺之,终究是少了几分意味。 他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起身看向吕师周说道:“取酒和杯盏来。” “是,殿下。” 吕师周连忙退出内殿,不一会儿他和几名太监便端着酒壶和数个杯盏进来。 李端又道:“你亲自执壶。” “是,父皇。” 太子应下,旋即走到左相李道彦面前,执壶斟酒。 李道彦双手接过酒杯,垂首道:“老臣谢陛下赐酒!” 然后便是薛南亭、楚怀仲、韩忠杰、沈玉来,连秦正也不例外。 众人双手捧着酒杯,整齐地看着榻上的天子。 李端逐一望过去,轻声道:“这一杯酒,敬为大齐操劳一生的诸位爱卿,没有你们宵衣旰食,朕便是有再多的雄心壮志,亦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本之源。若非病体残躯只剩下这口气,朕理当与诸位爱卿共饮,便让太子替朕,敬大齐忠良这杯酒。” 太子朝众人垂首一礼,举杯饮尽。 众人回礼,一饮而尽。 无不眼含热泪。 李端微笑着说道:“太子。” “儿臣在。” “送朕去观云台。” 太子不禁迟疑,谁都能看出来天子已然命在垂危,尤其是听到雍丘大捷的急报,他终于不必再苦苦坚持,面上已经多了几分死气。 李道彦见状便说道:“殿下,便依陛下之言。” 太子深吸一口气,躬身道:“是,父皇。” 他和许皇后、柳淑妃为天子更衣,这是两个多月来天子首次着玄色龙袍,明明贴身剪裁的龙袍却显得空落落的。 太子注意到这个细节,只觉心中猛然抽痛。 曾经他必须仰望、顶天立地的父皇,此刻却消瘦得如同羽毛一般轻盈。 他紧紧咬着双唇,强忍着没有悲泣出声。 因为他的父皇依旧面带微笑。 仿佛死亡并不值得畏惧。 (本章完) 570【人间忽作倾盆雨】 观云台位于文和殿东南边,距离不算远。 这里是皇宫内最高的建筑,共有两层,高六丈有余,李端会在闲暇时登台纵览京城风光,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 只不过自从去年冬天病倒,李端便再也没有来过此处。 四名身强力壮的黄门抬着步辇,极其稳当地来到二层,太子和先前在内殿的数位重臣也跟了上来,那些在外殿等候的朝臣则停留在一层。 四月下旬的天气还算温和,天空万里无云,阳光不算猛烈。 太子让人取来华盖,立于步辇后方。 李端抬眼看向头顶,摇摇头道:“拿走吧。” “是,父皇。” 太子不敢违逆,吕师周和几名黄门便退下,观云台二层只有君臣数人。 李端面朝北方,有些贪恋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片刻后说道:“李相。” “臣在。” 李道彦垂首。 李端轻声道:“经界法推行得如何?” 李道彦微微一怔。 他已经年过花甲,几十年来见过无数次生离死别,自然能分辨得出天子的真实情况。 其实在约莫一刻钟之前,太医院正桂秋良便隐晦地表示回天乏术,那时候天子数度昏迷,已近弥留之际,因此皇城内外才会戒严,京城各门由校尉亲自把守,满朝重臣齐聚文和殿。 没人愿意听到那个山河震颤的噩耗,但是他们身为大齐朝廷的中流砥柱,必须面对这个悲痛的事实。 等到雍丘大捷的消息送到宫中,回光返照也好,强行支撑也罢,天子终于不复之前几日始终昏沉的状态,但他并未太在意生死之事,对许皇后和柳淑妃也没有过多的交流。 唯一算作有些任性的要求,仅仅是让人将他送来观云台。 纵如此,他关心的依旧是大齐的黎民苍生。 一念及此,宦海沉浮数十年的李道彦竟然无言,只觉悲从中来,又有难以言表的敬畏。 一旁的薛南亭心中喟然,代替李道彦说道:“陛下,目前经界法已经在江州和贺州各府推行开来,中书做过推算,这两州之地今年的赋税会增加三成左右。” 李端想了想,又问道:“当地官民对经界法有何看法?” 薛南亭如实回道:“陛下,经界法对于乡绅望族而言,乃是强行逼迫他们割让利益的恶法,只不过大势所趋,无人能够阻拦。即便如此,依然有一些人在坊间蛊惑人心串联生事,臣及朝中诸位同僚对此绝不姑息。无论是谁想阻拦朝廷大计,轻则收监入狱,重则秋后问斩。” 李端眺望着北方的天空,缓缓道:“话虽如此,他们也是大齐的子民,逼迫过甚难免动摇根本。朕知道,这样的要求有些不合理,只能辛苦你一些,以菩萨心肠行雷霆手段,把握好其中分寸。” 薛南亭信服地说道:“臣遵旨。” 李端道:“太子,你明白了吗?” 太子垂首道:“儿臣明白。” “经界法要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所谓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李端不紧不慢地说着,转头看了一眼认真倾听的太子,继而道:“这是朝廷接下来十年里的国策,保证百姓有田产,保证朝廷能收上来赋税,你的皇位才能更稳固,大齐才能应对景国休养生息之后更加凶猛的攻伐。这必然会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所以杀人不可避免,然而你要记住,杀人只是手段而非大道。” 太子愈发恭敬地说道:“是,父皇。” 李端稍稍停了一会,又道:“朕之所以能够延续大齐国祚,并非是朕如何了得,根源在于江南望族当年不遗余力的支持。当然,朕和他们算是各取所需,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关系难免会被利益侵蚀,继而走上不同的道路。去年京城叛乱,算是这种矛盾激化之后的具现,朕已经杀了很多人,将来若他们不越过底线,你就不要再杀了。” 太子心中凛然。 他和江南望族历来没有过深的交际,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皇如何看待那些门阀,这注定他无法信任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再加上他知道江南门阀和老三走得很近,从以前很多事都能看出他们对三皇子的支持,虽然他不能违逆天子的心意对一直幽禁在秋山巷的三皇子下手,但是他未尝不能釜底抽薪,彻底断绝三皇子可能存在的念想,那便是不急不缓铲除江南门阀的势力。 此刻听到天子所言,太子猛然惊醒。 在如今大齐朝堂的格局里,边军已经成长为一股极其强大的势力,中枢如果继续争斗不休,多半会形成外强中干的局面。 所以天子才会提醒他,在经界法必须推行的前提下,只要江南门阀不越过底线,很多时候他要学会如何周旋其中。 想到这儿,太子不禁愧疚又崇敬地说道:“儿臣必定谨记父皇教诲。” 李端平静地说道:“你还年轻,若有不懂之处,多向李相和薛相请教,切勿闭目塞听妄自尊大。” “是,父皇。” 太子应下,又向两位宰相垂首致意,李道彦和薛南亭连忙行礼。 李端抬眼看向韩忠杰和沈玉来,话锋一转道:“雍丘大捷之后,景军只能退守以河洛一带,定州北部他们也守不住。如此一来,我朝便可实占靖、淮、定三地。景军这次折损五万兵马,算得上伤了元气,但是远远没到一蹶不振的地步,边疆纵有几年安稳日子,却也不会永远承平。关于边疆军务,卿等有何看法?” 沈玉来虽然位列军务大臣,又统率禁军四部,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替天子管好禁军守好京城便是他唯一的职责。 以前军事院每次军议,他都只带着一双眼睛两只耳朵,替天子记下所有细节,不发表任何看法。 韩忠杰知道这个问题必须自己回答。 身为荆国公韩灵符的长子,他当然不能做一個应声虫,因为天子提拔他除了嘉赏韩灵符对大齐的贡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平衡京军和边军的实力。 他冷静地回道:“禀陛下,臣认为或可裁撤淮州都督府,以定州都督府和靖州都督府守卫边疆。” 李端道:“爱卿可有举荐大都督的人选?” 太子静静地听着,他忽然想起父皇曾经谈过这个话题。 韩忠杰不疾不徐地说道:“臣斗胆举荐山阳侯陆沉为定州大都督,兼理淮州盘龙关之防务。靖州大都督一职,臣请陛下圣裁。” 李端凝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道:“可。” 韩忠杰不再多言,恭敬地低下头。 李端沉默片刻,轻声道:“淮州都督府裁撤之后,萧望之回京署理军事院。陆沉接任定州大都督,李景达此番表现不错,可回京入军事院任职。” 太子垂首应下。 李端又道:“厉天润身体抱恙,饱受疾病折磨,让他回江南休养身体。这些年他劳苦功高,为大齐奉献一切,等他返回江南之时,太子嘉赏其国公之爵。至于靖州大都督,便让刘守光接任。李相。” “臣在。” “朕方才所言,你需拟入遗诏之中。”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怔住。 遗诏二字,委实太过沉重。 李道彦躬身一礼,一字字道:“老臣遵旨。” 一般来说,天子正常驾崩之前都会指定一名或数名重臣草拟遗诏,这个任命的分量不言而喻。 纵然李道彦垂垂老矣,天子对其依然无比信任,也只有他才能统领百官,扶保新君登基,皇权平稳交替。 清风徐来,阳光明媚。 人间一片安好。 熙熙攘攘的京城,欢呼雀跃的众生。 李端缩在步辇之中,不复当年的帝王威仪。 他眺望着远方的河山,缓缓道:“二十七年前,朕被先皇封为亲王,朕依然记得那一日旧都大雨倾盆。先皇对朕说,身为天家皇子,理当作为万民之表率。不瞒诸位爱卿,朕当时很不以为然,因为先皇做得并不好,大齐民不聊生,百姓生活困苦。” “朕暗中对自己说,如果朕是太子,如果朕能承继大宝,一定会比先皇做得更好。” “这番话,朕从来不敢对人说,直到将死之时,朕才敢放纵一回。” “二十年前,河洛失陷,天塌地陷,朕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险些便归于山林之中,从此不问世事。” “因为,朕其实也怕死。” 他停顿下来。 太子和数位重臣望着他瘦削的面庞,神情无比肃穆。 一层数十位大臣都抬着头,虽然他们听不见天子的自语,但是他们能感受到那种凝重的氛围。 李端脸色惨白,语调愈发低沉。 “十五年前,朕登基即位,心中便只有一个愿望。” “收复江北故土山河,重现大齐盛世之景。” “朕没有做到。” “回首这短短四十余年,有太多的遗憾,但是——” 他迸发出最后的力量,缓缓坐直了身体,面朝北方。 “朕无愧大齐列祖列宗,无愧亿万黎民苍生。” 太子跪在步辇之旁,颤声道:“父皇……” 李端转头看着他,抬起不断颤抖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脸上,然后身体缓缓朝后靠去,断断续续道:“朕不能再扶着你走下去了,朕的那些遗憾,只能托付给伱了……” “朕……真的累了……” 那只手无力地垂下。 “父皇!” 太子死死握着他枯瘦的手掌,放声痛哭起来。 “陛下!” 李道彦双膝跪地,老泪纵横。 “陛下!” 薛南亭、楚怀仲、秦正、韩忠杰、沈玉来以及下层的数十位朝臣,跪倒在地,凄声痛呼。 那位大齐天子双眼闭上,脸上带着一抹释然的神情。 永久地凝固。 永久地离开这人世。 (本章完) 571【相见争如不见】 靖州,白马关。 暮春时节,阳光慵懒。 清透的光线里,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清晰可见。 清风吹过庭院,青翠的树叶簌簌作响。 无比宁静祥和。 廊下有一张躺椅,厉天润双眼微闭,右手轻轻敲打着扶手。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仿佛衰老了不少。 卸下一身重担之后,他不用再强撑着殚精竭虑,又有薛怀义的精心调理,病情没有继续恶化,只是想要去除病根却非人力所能。 陡然从忙碌不休变成终日清闲,难免不及当初精神矍铄。 厉冰雪坐在一旁,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光。 距离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三天,她在完成对景军败兵的追击后,便回到白马关陪在父亲身边尽心孝道。 “陆沉这些天很忙吧?” 厉天润语调温和,面上泛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嗯。” 厉冰雪应了一声,继而道:“十余万大军驻扎在雍丘城外,吃喝拉撒都要他管,还有统计战果、记录伤亡、核定军功,虽说这些事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但光是揽总便称得上千头万绪。此外,如何以雍丘城为核心建立边境防线,及时收复定州北部,都是他需要费心筹谋的大事。” 厉天润悄然睁开眼,转头看着她,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你为何不留在雍丘帮他?” 厉冰雪沉默不语。 其实她有很多合适的借口,譬如她只擅长冲锋陷阵,在处理庶务上远不及兄长厉良玉,眼下那些琐碎的事情她其实帮不上什么忙。 又如她更需要回到父亲身边,尽心尽力地侍奉。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厉天润淡淡一笑,抬眼望着庭院角落里那株梧桐树,悠然道:“因为你不愿和林家姑娘相争?” 他虽然人在后方,且全程没有参与最后的决战,但是并不缺乏对战事细节的了解,当然知道决战时刻出现在战场上的七星军骑兵。 厉冰雪忽地回忆起一段往事。 那是在去年陆沉领兵奇袭河洛城之后,她和父亲曾经有过一次闲谈。 当时说起她和陆沉的关系,她曾在父亲面前直言不想和林王二女争来争去。 时至今日,她依然可以用这个答案,但是这一刻她却无法开口。 终究不是长袖善舞圆融自如的性情。 厉天润微微一怔。 从厉冰雪的表情不难看出,她和陆沉之间肯定发生了一些故事。 中年男人没有刨根问底,只是温和地说道:“你们年轻人两情相悦,为父不会横加干涉,但是我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女儿愁困自伤,这可不是老厉家的行事风格。” 厉冰雪没有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番话,她略显错愕地睁大眼睛。 厉天润微笑道:“既然喜欢,那就不要错过,我教了你那么多果决的道理,难道你只会用在战场上?” “爹爹……” 厉冰雪极其罕见地露出小儿女的羞涩姿态,垂首道:“他……他已经有了……” “陛下赐婚是吗?” 厉天润双手拢在身前,淡然道:“你若愿嫁,他若愿娶,名分算什么问题?或者让陆沉在陆家兼祧一房,或者直接让天家想个名头再赐一道圣旨。这些从来都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你的本心。” 厉冰雪有些懵。 她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而是大齐一百多年来唯一的女指挥使,麾下是能征善战的飞羽军骑兵。 只不过地位越高,她就越了解顶峰之上的波诡云谲。 横亘在她和陆沉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名分,而是他们的身份。 旁人的嫁妆或许是金山银海,而她的嫁妆是整个靖州都督府的庞大人脉,天子怎会容许陆沉将大齐边军悉数掌握? 那次在宫中,天子三番两次暗示,便是希望她和陆沉认清这個问题。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厉天润不紧不慢地说道:“此战过后,这份担心便没有意义了。” 厉冰雪眉尖微蹙,她听出了父亲此言的深意。 厉天润继续说道:“我卸任靖州都督已是定局,不需要太久便会有圣旨召我回京,多半会加封我为国公之爵。伱兄长历练多年,最近的战事里也算薄有功劳,陛下应该会调他回京任职,不是兵部侍郎就是去军事院打杂。至于你,陛下不会剥夺你的军权,一来多多少少要看在我的面子上,二来你是女儿身,终究无法触及核心军权。” 厉冰雪看着他平静的面庞,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失望。 厉天润风轻云淡地说道:“傻孩子,这不是坏事。” “可是靖州——” “靖州都督府会有他人接手,不是刘守光便是张旭,各军指挥使不会轻易变动,但是随着我卸任和你兄长被调回京城,厉家在靖州都督府的影响力必然会被不断削弱。” 厉天润笑了笑,从容道:“所以你明白了吗?天家不会再反对你和陆沉的事情。” 厉冰雪轻叹一声,说不上是喜悦还是伤感。 良久过后,她淡然道:“那我也不想去找他。” 厉天润奇道:“为何?” 厉冰雪看着庭院中的春景,似笑非笑道:“沙州那位洛姑娘一看就知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这会子多半和林家姐姐别扭着呢,我若是再掺和一脚,陆沉怕不是连住处都不敢回。” “沙州?” 厉天润哑然失笑,旋即摇头道:“这家伙可真是……” 他看着厉冰雪恬淡的面容,其实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女儿不是在刻意体贴陆沉,只是她天生性情如此。 不愿与人相争,自有一方天地。 …… 争与不争,是一件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 在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之前,洛九九从未想过这种让人烦恼的处境。 生于沙州那片壮美的土地,她就像山野间的一棵小树,历经风雨而茁壮成长,有着自己的骄傲和洒脱。 因此她才会跋涉千里远赴齐国京城为死去的族人复仇,因此她才会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陆沉,并且没有找他要什么承诺。 依然记得青江城外分别之时,她用一箭一帕表明心意,然后果断地回到沙州。 原本她以为两个人就此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 谁曾想那个名叫陈澜钰的齐军将领拿着他的亲笔信借道沙州,她的父亲又决定派出数千勇士助阵,她放心不下这数千勇士,毕竟当年河洛城外的血案历历在目,所以便跟了过来。 一场大战过后,她在战场上见到了陆沉。 重逢自然是喜悦的事情,但是喜悦之中又掺杂了几分苦涩。 因为她看见两位极其出色的女子,其中一位是他即将迎娶的未婚妻林溪,另一位则是靖州大都督厉天润的掌上明珠厉冰雪。 直觉告诉她,陆沉和那位厉冰雪亦非普通朋友的关系。 互相认识之后,她最终还是将满心的思念藏了起来。 接下来这几天陆沉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没有时间特地来找她,却不知女儿家的心情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你再怎么忙,难道连见一面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仅仅只是让亲信过来问候? 你究竟是真的像亲信所言那般忙碌,还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敢来与我相见? 洛九九不知,陆沉其实是真的没有时间。 一场动用十余万正兵的大战,加上萧望之有意放手磨砺他,战后的事宜以及下一步的安排全都压在陆沉肩上,他这几天每天都只睡一两个时辰,连吃饭的时候都在听人汇报。 虽然洛九九性情豁达,终究还是难以忍受这种不清不楚的境地,于是这天午后,她独自一人来到陆沉在城中的下榻之所。 大门外的亲兵见到这位一袭红衣的年轻女子,他知道对方是沙州土兵的首领,在这场大战中功劳极大,于是连忙上前行礼道:“见过洛小姐。” 洛九九开门见山地问道:“陆侯可在?” 亲兵道:“侯爷去城外办事了,可能要晚些时候再回来。” 洛九九微微蹙眉,便想转身离去。 “洛小姐留步。”亲兵面带笑容地说道:“小人已经让人去里面通报,侯爷虽然不在,但是林夫人在,洛小姐若是有事,与林夫人说是一样的。” 听到林夫人这三个字,洛九九神情复杂地点头道:“也好。” 片刻过后,洛九九来到府内正堂,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是一位身量苗条、神态平和的年轻女子。 三天前在城外见过一面,那时候林溪满身杀气,高手的气势不言自明。 今日再见,林溪换上一身月蓝色长裙,发髻上仅有一支朱钗妆饰,清丽且娟秀。 薄施脂粉,秀色天成。 洛九九对自己的容貌素来很自信,此刻难免会生出几分比较之心。 她望着林溪的面庞,这不是第一眼便会觉得特别惊艳的相貌,但是细看竟无一处不妥帖,极其标致的五官搭配着轻易便能感知到的自信与从容,让洛九九忽地有些挫败的感觉。 再一想到方才那名亲兵口中的“林夫人”三字,又想到这几天陆沉从未找过自己。 洛九九的眼神泛起锐利之意,如利箭一般朝林溪射了过去。 (本章完) 572【多情何似无情】 “洛姑娘,请坐。” 林溪仿佛没有看见洛九九眼中的光芒,平静地请她入座,又亲自去一旁的桌上执壶斟茶。 这一幕让洛九九有些惊讶。 沙州民风淳朴,讲究自力更生,哪怕洛耀宗现在是整合过后的沙州之主,家里也没有仆役丫鬟。 洛九九从小到大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但她知道齐国与沙州的情况不同。 以陆沉的身份地位,日常起居怎么可能要自己动手? 再者她在齐国京城陆沉的府邸里住过一段时间,很清楚陆沉身边究竟有多少人打理一切。 “请用茶。” 林溪端着茶盏来到近前,洛九九起身接过。 看见这位沙州少女脸上的神情,林溪心中了然,微笑道:“师弟他现在是带兵打仗,自然不会带着丫鬟仆从,如今也只是在城中暂住几天,更不会特意寻人服侍。其实他在这方面一贯随性有无皆可,就连吃饭都是和亲兵们凑在一起随便对付。我知道他这些习惯,因此过来帮他操持一二,至少可以让他深夜回来能吃上一口热饭。” 洛九九捧着茶盏,一时间心情很复杂。 她现在觉得冒然进府有些尴尬,尤其是林溪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敏锐和坦诚,让她不知该如何继续。 林溪没有刻意将陆沉和她自己描绘成品行如何高洁,又如何体恤旁人,只说这是特殊情况,并且告诉她陆沉这些天确实很忙,忙到连按时吃饭都很难做到。 如此一来,她心底那一抹兴师问罪的念头就很难继续下去。 最关键的是,她就算要兴师问罪也得去找陆沉,跟面前的女子没有关系,即便对方是他的未婚妻。 一念及此,洛九九放下茶盏,看向林溪问道:“你也只能在深夜见到陆侯?” 林溪点头道:“是呢,他现在管着十几万大军,战事又没完全结束,各种各样的事情都需要他决断。他每天都是天没亮就出门,月上中天才回来。” 洛九九默然。 其实若说她心里有多大的怨气,倒也不至于,否则当初她就不会那般干脆地与陆沉分别。 江湖儿女,爱恨随心,何必纠缠不休? 先前为何会觉得心情沉郁,连洛九九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 此刻看着林溪温婉的面庞,她忽地想通了此中关节。 她和陆沉算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本就不掺杂利益纠葛,也没到非他不嫁非她不娶的地步,但是因为林溪的出现,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些长长久久朝朝暮暮的事情,加上除了那天在战场上相见,陆沉便没有再亲自找过她,因而会愁肠百结顿生烦恼。 所谓少女情怀,大抵便是如此。 林溪看着红衣少女不做掩饰的神态,微笑道:“洛姑娘,你这次带着沙州勇士前来助阵,可谓是帮了师弟他的大忙。请你相信,师弟他并非有意冷落沙州勇士,只不过眼下他需要先安排军队构筑防线,以及派兵去定州那边收复失地。师弟他历来知恩图报,绝对不会忽略沙州勇士的功劳,此番必然上奏朝廷予以重谢。” “我信。” 洛九九对此并不怀疑,随即有些好奇地问道:“林姑娘,你们七星军那般厉害,想必齐国也不会亏待你们吧?” 林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坦然道:“这是自然,不过七星军愿意出生入死,不全是看中齐国的报酬,也不是因为我和师弟的关系。” 洛九九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那日战场之上,她亲眼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率领那支极其凶悍的骑兵,冲开景军左翼的阵地,为齐军最后的大胜打下坚实的基础。 如此凶猛剽悍的兵马,这般奋勇争先难道还有另外的原因? 林溪道:“说来话长,若是洛姑娘不介意,我便简单说说?” “嗯。” 洛九九点了点头。 林溪便从七星帮遇到的危机说起,讲陆沉孤身入河洛行刺燕国重臣,讲他在山中帮七星帮练兵整顿武备,讲他带着一群草莽豪杰如何击溃不可一世的燕景联军。 她的讲述算不上天花乱坠,但是胜在真实,其中颇多曲折反转,洛九九不由得渐渐入迷。 少女并未意识到,陆沉在她心中的形象其实有些模糊,那些悸动虽然炽热,却未必经得起岁月的磋磨。 但是在林溪的讲述中,他逐渐变得清晰且立体,勇于担当的评价恰如其分。 不知过了多久,林溪收住话头,洛九九轻声道:“原来如此,难怪七星军的勇士们愿意为他拼命。” 沙州勇士此番是为了赚首级,一个甲士的首级十两银子,在战场上自然奋勇敢战,但和七星军相比,士气还是要稍逊一筹。 林溪微微一笑,略过此节,道:“沙州风景很美吧?” 洛九九亦笑道:“是的,不过我想宝台山那边也不差。” 不知不觉间,她眼中的锐气消失不见。 “我一直很好奇师弟在沙州那边的经历,只是没有机会与他谈论此事,洛姑娘能否为我说说?” 林溪的语调很轻柔,态度也很和煦。 洛九九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当下便娓娓道来。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等到二人聊完各自和陆沉的交集,洛九九转头一看,外面的天色居然昏暗下来。 于是她便起身道:“林姑娘,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林溪诚恳地说道:“难得你我投契,不妨用过便饭再去?” 洛九九有些意动,只是想起这里是陆沉的住处,留下用饭难免会让林溪误会自己是想等到深夜见到陆沉,便笑着摇头道:“多谢林姑娘盛情,改日再聚。” 林溪微露迟疑,便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一顿便饭而已,值当什么呢?” 二女同时扭头望去,只见陆沉大步走了进来。 他面庞有些消瘦,唯有双眼精光熠熠。 洛九九对上他明亮的眼神,只觉心中慌乱,捏着衣角道:“我回去了。” 说着转身便走。 陆沉不好直接拉住她,有些不解地看向林溪,却见她冲洛九九的背影努努嘴,轻声道:“去送送她。” 这一刻陆沉读懂了她的心思,微微点了点头。 雍丘城这几天处于戒严状态,街上几无行人。 昏暗的天色中,街道两旁灯火绰约。 洛九九快步前行,陆沉渐渐跟了上来,他的护卫们则远远坠在后方。 少女脚步很快,似乎是想逃离,却不知为何逃离。 “九九。” 陆沉喊了一声。 洛九九默然,到底还是稍稍放慢了一些。 陆沉来到近前与她并肩同行,看着她姣好的侧脸,微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哼。” 洛九九皱着鼻尖,迸出一个冰豆子一般的音节。 陆沉没有再问,伸手牵住她的右手。 “呀!” 洛九九低声一呼,用力甩了甩,可是没有甩开。 陆沉轻声问道:“因为我这几天没有找你而生气?” 一直以来他给身边人的印象就是不擅于琢磨她们的小心思,但是那次在厉冰雪面前敞开心扉,他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做得确实不够,反思过后自然会尽力弥补。 对于他这样的聪明人来说,想清楚之后便知道该怎么做。 “我知道你军务繁忙,不是特意冷落我,而且只是几天时间而已,又不是永远都不会见我。” 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洛九九低着头看着地面,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当初在沙州的时候我便说过,只要伱的心里有我,不会忘记我,我的心意就没有白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城外看着你和林姑娘对视,我……我心里便很不舒服。她是你将要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我只是一个远远看着你的人。” 陆沉不禁微微用力握着她的手。 洛九九用鼻子吸了吸气,继续说道:“我有些羡慕她,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原本我想当面和她较量一下,可是真的见到她之后,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那样做。” 静夜沉沉,浮光蔼蔼。 长街之上,微风拂过,拨动着他们的心弦。 陆沉感受着少女混乱的心绪,温言道:“我今天原本要在深夜才能回来。” 洛九九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陆沉对她说道:“是师姐特地派人去寻我,说你心情不太好,让我尽量提前回来。好在这几天忙下来,紧急的事务已经不多了,于是我便赶了回来。” 洛九九抬起左手捂住嘴,眼中的惊讶完全掩饰不住。 “我明白你的烦恼从何而来,这都是我的问题。” 陆沉停下脚步,诚挚地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往来奔波,心里想的都是家国大事,却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本来想过几天和你好好聊一次,趁着今夜这个机会,我便向你说清楚。” 不知为何,洛九九忽地有些紧张,低头道:“你说。” 陆沉看着她说道:“我不会负你,你烦恼的事情交给我解决,可好?” 一抹红晕爬上洛九九白皙的耳垂,她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好。” 陆沉温柔地抱了她一下,道:“我送你回去,等我忙完这几天,便来陪你说话。” 洛九九抬起头,笑颜如花:“嗯。” (本章完) 573【说尽平生意】 陆沉回到住处的时候,林溪已经备好了饭菜。 菜式很简单,两荤一素一汤,另有一小盆米饭。 陆沉忙了半天已是饥肠辘辘,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拿鸡腿。 “啪。” 林溪干脆利落地拍掉他的手,嗔道:“先去净手。” “好嘞。” 陆沉老老实实地洗手再回来,林溪盛上满满一碗饭放在他面前,只给自己盛了大半碗。 这几天他早出晚归,白天都是在军营中随便对付一顿饭,晚上无论他回来有多晚,林溪都会等着他,帮他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 吃完饭两人会闲谈片刻,聊一聊外面的局势,然后林溪便会返回自己在城中的住处。 平心而论,林溪的厨艺不算特别精湛,捯饬几个家常小菜没有问题,想要弄出一桌山珍海味却不太可能。 陆沉吃得很香,碗里的米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起身盛饭的时候忍不住赞道:“师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林溪轻轻一笑,放下筷子说道:“承蒙夸奖,我也是去年才开始学习下厨。” 去年? 大概就是京城叛乱平定后两人分别,陆沉领兵去沙州,林溪带着七星军骑兵返回宝台山,到现在半年时间。 为何忽然要去学习厨艺?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 她从小到大专心学武,在外人眼中已经是江湖年轻一辈中最顶尖的高手,难免会让人生出敬而远之的态度,但她并不在意自己在武学上的成就,反而愿意为陆沉亲自下厨。 她不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正如她先前对洛九九所言,只是为了让他在满身疲惫回来的时候,有一顿可口的饭菜饱腹。 仅此而已。 肚子里有了一碗米饭打底,陆沉的饥饿感减轻不少,动作也放慢下来,笑道:“这说明师姐天资聪颖,学武能进天下前十,厨艺自然也不在话下。” 林溪打趣道:“奇怪,今晚的菜里没有放蜜呢,有人的嘴怎么这么甜?” 陆沉轻咳两声。 从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林溪对洛九九的出现应该没有很强烈的敌意,否则不会特地让人去城外将他喊回来。 但陆沉没有忘记,去年在京城分别之际,林溪明确对他说过,去沙州莫要沾花惹草。 洛九九的心思完全摆在脸上,林溪肯定看得清楚,所以陆沉觉得有必要说一说这件事的原委。 “战后诸事快忙完了吧?” 林溪却在他之前开口,将话题引向了正事。 夜还很长,陆沉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便点头道:“战果确认、伤亡统计、军功稽核这几项事务快完成了,接下来便是重新厘定靖州防线和收复定州北部。对了,今天下午收到李景达的军报,景军已经从积善屯战场撤离,目前正退往定风道一线。” “这么快?” 林溪略显疑惑。 仅仅过去四天,如果定州境内的景军是收到庆聿恭战败的消息后撤,然后李景达再让人将军报送过来,这个时间显然不太可能。 陆沉道:“时间对不上。下午我和萧叔谈及此事,我们认为庆聿恭应该是早就有了此战会败的心理准备,所以才提前让定州的景军回撤。” “既然他没有很高的胜算,为何非要与我军决战?” “说到底无非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 陆沉将最后一口米饭咽下,起身再度盛饭,继续说道:“景国皇帝野心勃勃,既想一战打残我军占据江北大地,又想通过这一战尽可能削弱庆聿氏的力量,从而保证皇权更加稳固。因为他这种既要又要的想法,庆聿恭才会陷入泥潭,而且无法得到足够的支持,否则我军取胜的难度很高。” 林溪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觉得庆聿恭这次会是怎样的下场?” 陆沉稍稍思量,轻声道:“他会辞去南院元帅之职,景国朝廷里肯定会有很多人借此攻讦弹劾他,但是景帝不会听那些人的话,最多就是让庆聿恭卸下军职归府休养。” 林溪道:“可是你又说景帝一心想削弱庆聿氏的力量?” 陆沉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师姐看过两人角力吧?眼下景帝就是那個负责裁断胜负的人,庆聿恭是下场角力的一方,景军其他势力则是另一方。在这场大战之前,庆聿恭的表现远胜对手,如果让他赢了,他就具备挑战景帝的实力,所以他必须输。但是,倘若庆聿恭输得太惨太彻底,他的对手就会强大起来,那同样是景帝不想看到的局面。” 林溪沉吟道:“最终还是归于平衡二字?” “所谓帝王心术,制衡就是最浅显的那一层。”陆沉眨眨眼道:“师姐一点就通,果然是天资聪颖。” 见他旧话重提,林溪忍俊不禁。 她隐约觉得陆沉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私下相处不像以前那样一本正经,但是又不会过分轻浮。 看着他略显笨拙的讨好之态,林溪暗觉有趣,继续岔开话题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趁势北伐?” 陆沉道:“虽然我也想一鼓作气,但是实际情况不容许。大军苦战半年急需休整,收复定州北部便是极限,再者后勤辎重也跟不上,朝廷需要休养生息。” 林溪颔首道:“既然如此,过几日我便带着七星军回定州。” 齐军欲收复定州北部,对于七星帮来说是好事,毕竟这大半年来被景军封山,帮中老少的日子比较困难。 陆沉心生不舍。 他和林溪聚少离多,回想起来当初在宝台山那段时间何其难得,他们携手走过连绵群山,看遍山川如画,不用理会世间纷纷扰扰。 但他知道最好的喜欢不是将林溪绑在身边,宝台山里有她的家人,她有责任带着七星军骑兵回去赶走景军。 两人将碗筷收拾之后,陆沉泡了一壶茶,对林溪说道:“师姐,有没有兴致赏月?” 林溪自然不会拒绝。 陆沉不舍,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坐在廊下,一轮弯月悬挂在夜幕之上。 万籁俱静,偶有鸟虫鸣叫之声。 “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林溪抬头望着月华,不紧不慢地说道:“师弟,你和那位洛姑娘的故事,我大抵能够猜到,因为她对我说了你在沙州的经历。” “虽说她尽量掩去了和你的交集,但她不是一个很擅长隐藏心事的人,言语之间不时会流露出对你的眷恋。” “以我对伱的了解,如果你不喜欢她,肯定不会让她产生误会。既然你们相互有意,难道我会将她拒之门外?” “若说我对此毫无芥蒂,这显然是一句假话,但我能够很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是不是觉得我比较大度?” 林溪转头望着陆沉,月色掩映之下,眸光清澈温柔,隐约带着几分笑意。 陆沉乖巧地沉默着。 林溪稍稍舒展双臂,继续道:“如今这个世道,稍稍有点权势的男子莫不是三妻四妾,那些贵胄子弟更是夜夜笙歌,我曾经杀过几个这样的人,对他们奢靡荒淫的生活有所了解,而师弟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个李三郎送你的顾婉儿,太子千方百计想要送到你身边的薛素素,你都没有应允,也未曾特意在我面前说过,足以证明你一直都能谨守底线。” “师姐……” “听我说完,可好?” “好。” “以你现在的权势和地位,想要依翠偎红何其简单,你若稍稍透露一些口风,那些想要讨好你的权贵岂会忽视?说这些并非是在夸你,而是我不希望你太在意这些小事。我不是一个不愿夫君开枝散叶的妒妇,也非故作大度为你寻觅女子的蠢人。” 她微微一顿,轻声说道:“我只是不希望这些事情绊住你的脚步,你的精力应该更多放在那些大事上。你如今位高爵显,牵连到太多人的身家性命,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于我而言,你是否飞黄腾达其实不重要,但我绝对不想看到你跌落尘埃。” 静谧的夜,清爽的风。 短暂的沉默。 “师姐。” 陆沉语调轻缓。 林溪面带微笑:“嗯?” 下一刻,她面色微变,略显羞涩,又带着几分宠溺的无奈。 陆沉将她抱在腿上,抵着她的肩膀说道:“你刚才喊我什么?” 林溪脑海中浮现“夫君”二字,只觉面皮有些烫,故意扭过头不理他。 陆沉凑近一些,在她耳边轻声道:“师姐,我想你帮我生个孩子。” 林溪轻咬双唇,眼波似水。 过往亲昵之时,两人早已亲密接触,只是未曾到那一步而已。 陆沉想要拥她入怀,猛地察觉到一股绵柔却沛然的力量传来,紧接着林溪便脱离他双臂的束缚,悠然起身。 她轻笑道:“你去沙州之前,我可是对你说过那句话,但你偏偏不听。我也没有好法子教训你,唯有成婚之前,你必须老老实实待着,不能再欺负我。” 朦胧的月色中,她一身长裙立于廊下,飘逸似仙。 陆沉故作苦恼地说道:“师姐,这个惩罚太严重了。” 林溪轻哼一声,转身缓步向前,双手负于身后,悠然丢下一句话。 “偏不让你遂愿。” 陆沉望着她的背影,眼神愈发温柔。 (本章完) 574【于此泣无穷】 雍丘之战过后,景军只能撤回燕国京畿地区,沫阳路悉数落入齐军掌控。 以雍丘城为核心,北达顺兴城,西至西冷关,东至新昌城,一条崭新的边境防线逐渐成型。 “如今淮州和靖州算是真正连成一体了。” 城外大营帅帐之中,萧望之看着身前的沙盘,心情十分舒畅。 收复整个沫阳路意义非凡,其中很关键的一点便是沫阳路东北角上的新昌城,这座战略要冲东边就是盘龙关。 新昌城在手,敌人对盘龙关本就不大的威胁将会降到最低,同时也能极大程度加深靖州和淮州之间的往来。 这两年因为双峰山脉那三条古道归于大齐,淮靖两地可以互通商贸,但是古道有些地方很狭窄,囿于山中的地形又无法拓宽,各方面的制约都很大。 如今从盘龙关往西,经由新昌城南面便可进入靖州地界,道路宽敞平整,意义不同凡响。 陆沉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新昌城需要额外驻扎一支骑兵。人数不需要太多,千骑即可,以防景军骑兵将来南下袭扰这条商道。” 萧望之微笑道:“你做主便可。” 陆沉又道:“萧叔,你觉得我对靖州防线的安排可还妥当?” 距离那场大战已经过去十二天,战后的收尾工作全部完成。 陆沉在厉天润的支持下,又参考了军务大臣刘守光的意见,对靖州军各部做了更加详尽的布置。 一条八百余里长、沿途包括七座重镇、数十座关隘的防线已经建立,靖州军各部在休整过后,依次前往各自的属地进行驻防。 与此同时,前来参与雍丘大战的淮州各军和七星军也已收拾妥当,即将启程前往定州。 陆沉近几天不像最开始那般忙碌,有时间陪伴林溪,也和洛九九吃过两顿饭,只除了厉冰雪在白马关照顾厉天润,两人相见的机会很少。 短暂的休息之后,他和萧望之便会一起去定州。 萧望之沉吟片刻,道:“很妥当。” 陆沉不禁松了口气。 萧望之见状笑问道:“压力这么大?” 陆沉转身走到案边倒了两杯茶,递过一杯给萧望之,轻叹道:“怎能不大?从萧叔将指挥权交到我手中,说实话我每晚都睡不踏实,一想到自己任何一个决定都关系到十余万将士的生死存亡,那种压力就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最近这些天倒还好,相对于先前极其煎熬的状态,只是忙一些累一些。” 萧望之坐下说道:“很多时候太大的压力会压垮一个人,但我并不认为能够摧毁你的心志。虽说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我依然记得那个在我面前直言、哪怕面对天子也要有自保之力的年轻人。对于具备这等决心毅力的年轻人来说,压力只会是促使他不断前进的动力。” 陆沉微微一怔。 他想起那是雷泽大捷之后,萧望之私下对他挑明陆通和当年河洛皇宫那场大火的关系,而他也向萧望之表明心迹。 明明只是两年之前,他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萧叔还记得呢。” 陆沉的神情感慨不已。 萧望之笑道:“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其实我有些好奇,当日的你与今时的你,可有不同?” 陆沉看见的是这位长辈深邃的目光。 两人都清楚,随着雍丘大战落幕,厉天润必然会返京疗养,中枢下一步会在不破坏大局的前提下,有条不紊地削弱厉家在靖州都督府的影响力。 萧望之虽然身体康健,但年纪摆在这里,继续在边疆领兵不太可能,多半也是回京担任要职。 景军防线继续往北收缩,淮州都督府的存在意义不大,至少不需要继续维持以前的建制。 往后几年的大齐边军,将以靖州都督府和定州都督府为主。 旧人去便有新人来,从天子先前的安排来看,刘守光接手靖州都督府的可能性极大,而定州都督府毫无疑问会由陆沉主持大局。 二十四岁的边军主帅,又有国侯之爵,同时还是天子任命的军务大臣,再加上指挥这场雍丘大捷给陆沉带来的名望,位高权重声名显赫可谓是前无古人。 时至今日,陆沉早已拥有自保的能力,这时候萧望之的问题便很有深意。 换做其他人来问,或许是存着试探和警惕之意,但是萧望之不同。 他和陆通是生死之交,连陆通当年做过什么都已知晓,倘若他对陆通和陆沉有恶意,那么陆沉只能带着一家老小叛逃景国。 故此,陆沉坦然道:“没有不同。” 萧望之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之后轻声道:“也好。” 陆沉微露疑惑。 萧望之喟然道:“一方面我觉得以你的年纪和地位,将来肯定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变故。另一方面你能做到慎终如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当然不会对你不利,但我能有今日是杨大帅一手提拔和谆谆教诲,自当追随他的脚步。无论如何,我不希望看到伱走上那条路。” 陆沉了然。 萧望之微笑道:“我还是当日那句话,只要你不背叛大齐,我便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陆沉感慨道:“多谢萧叔。” 萧望之摆了摆手,缓缓道:“其实我能理解你的心境。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不管你有多么优秀,若非陛下给了你施展才华的舞台,你不可能以弱冠之身做出这么大的功绩。纵观史书,这份信任何其难得,相较于你的年纪和地位,陛下对你的信任更称得上绝无仅有。” 陆沉对此没有异议。 他无法忘记那日在皇宫里和天子道别的景象。 “陆沉,莫要辜负朕。” 这短短七個字蕴含着多少难以言表的情绪,陆沉至今思来心里都是百折千回。 “陛下——” 萧望之的话音戛然而止,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厉良玉仓惶而入,来不及见礼便急促地说道:“国公爷,陆侯,传旨天使已至白马关,家父请你们立刻前去。” 萧望之瞬间满面肃然。 厉良玉声音发抖,隐有哭腔:“陛下宾天了。” 陆沉遽然起身,手中的茶盏顷刻间碎裂。 萧望之和厉良玉担忧地看去,只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木然,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一个多时辰之后,数百骑风卷残云,如狂风一般冲进白马关内。 来到帅府,入目便是遍地缟素。 萧望之和陆沉快步走进堂内,只见厉天润、厉冰雪、刘守光及一应人等皆已换上丧服。 陆沉的视线锁定站在那里的宫中内监吕师周,一步步走了过去。 吕师周望着双眼赤红的年轻人,心中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颤抖着呜咽道:“陆侯,陛下……陛下宾天了。” 陆沉怔怔地看着吕师周,眼中浮现化不开的哀痛。 他对天子的状况很清楚,只是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心里未尝没有一丝希冀,或许太医院的人能够找到救命之法妙手回春,或许等他彻底平定江北大局,携煌煌战功返回京城,依旧可以看到那位大齐天子的身影。 只是这世上终究无法回避生离死别。 堂内气氛宛如凝滞,只有吕师周的哭声在众人耳畔响起。 厉天润和萧望之看着陆沉,心情极其沉重。 他们同样不愿听见这个噩耗,但是两人知天命之年,见过太多故人离去,对这种事的承受能力要好一些。 厉冰雪隔着人群,目光落在陆沉木然的脸上,感受到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心丧若死,却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陆沉的眼珠稍稍动了一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吕师周泣道:“五天前。陛下当日数度陷入昏迷,醒来时只问江北战局如何,万幸雍丘大捷的战报及时送到。陛下满心欢喜,携太子殿下、李相、薛相及朝中诸位大人登上观云台。陛下安排了很多事情,最后面向北方,魂归太虚……” 陆沉一字字道:“我要回京。” 吕师周连忙点头道:“太子殿下和李相都是这样说的,请刘守光刘大人协助厉大都督署理靖州军务,请荣国公暂理定州军务,望陆侯能尽快返京。” 陆沉转头看向萧望之说道:“国公,收复定州北部不能拖延,一旦让景军在那里扎根,将来我们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收复。” 萧望之轻声道:“放心,定州无碍,我军必然能收复定州全境。” 厉天润亦关心地说道:“你去吧,这里有荣国公、有我、有刘大人,还有数十万边军将士,不会出什么问题。陆沉,陛下宾天,天下同悲,你我亦是如此。但是你要记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切莫悲痛过度。” 厉冰雪终于忍不住说道:“父帅说的对,陆沉,有很多人担心你,你要爱惜自身。” 陆沉转头看向她,从她眼中看出无法割舍的关切,便微微点头,缓缓呼出一口气。 “诸位放心,我不会有事。” “我只是想尽快回京。” “只是想送陛下最后一程。” 他转身大步而去,背影萧索且苍凉。 (本章完) 575【殊途同归】 旬阳城,一套古朴雅静的宅院内。 王安和王承这两家人暂时住在这里,另外几家王氏族人则住在相邻的院落内。 这些自然是王绍的安排,旬阳城这支王家虽然只是偏支,在此地亦算得上望族,置办几套宅院不在话下。 如今王初珑不必再隐藏身份,可以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 雍丘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江北,然而喜庆的氛围没有持续太久,一个噩耗很快便使得悲伤笼罩天际。 大齐天子于四月十九宾天。 “初珑,陆侯现在应该启程返京了吧?” 王承神情肃然,望着坐在下首的女儿问道。 王初珑微微垂首道:“回爹爹,女儿不知。” 王承看着她清减的面容,心中的愧疚油然而生。 两年前她只带着一个贴身丫鬟决然南下,虽说陆家和旬阳王家都不会亏待她,但一个弱女子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奔波不休,担起本该由王家男儿包括他本人承担的责任,这一切谈何容易? 他轻叹一声问道:“这段时间陆侯没有书信送来?” 王初珑抬起头来,恬静地说道:“爹爹,陆公子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肩负十余万人的生死存亡和江北疆土的安危,自然没有精力操心这些琐事。” “也对,还是你看得更透彻一些。” 王承点了点头。 其实他问的不只是陆沉和王初珑的私事。 大齐天子宾天,在齐军取得雍丘大捷的前提下,对于江北局势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陆沉、萧望之和厉天润任意一人都能主持大局,大齐边军的士气处于顶峰,景军一场惨败之后势必要舔舐伤口,这种情况下边疆自然安稳无忧。 但是对于翟林王氏来说,这是一個很微妙的时间节点。 正常情况下,王家会和凯旋的将士一道返京,并且得到朝廷的正式接纳和封赏。 从最开始王初珑带着燕国东阳路兵力部署图南下,到朱振在雍丘之战前期的卓越贡献,再到翟林王氏举家南投之前将河洛城搅得一团乱麻,逼迫庆聿恭主动寻求决战,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 谁都无法抹去。 问题在于天子此时驾崩,朝廷最重要的大事是国丧和新君登基,很多既定的计划将会发生变化。 若是新君有意冷落翟林王氏,将他们丢在江北闲置一年半载,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眼下翟林王氏最大的依靠是陆沉,也只有这位姑爷才能保证他们获得该有的利益。 王承问王初珑的两个问题,实际上便是询问陆沉是否有这方面的安排。 王初珑的回答则耐人寻味。 王承不太确定她有没有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还是说女生外向,不愿因为这些事情去打扰陆沉。 就在他准备说得明确一些之时,旁边的王安悠悠道:“兄长,陆沉肯定会回京,因为他是大行皇帝最器重的年轻臣子,朝廷不会让他错过国丧之仪,总得让他送大行皇帝最后一程。” 王承闻言点头道:“是,只不知——” 王安很干脆地打断他的话头:“兄长,即便朝中那些大人不好相与,你也该相信陆侯的秉性,更该相信侄女的眼光。我已经让人去淮州广陵府置办宅院田产,过段时间我们便迁往广陵。等大齐边军收复定州北部,族中老少便可从宝台山启程南下。” 王承略显意外地问道:“定居广陵?” 王初珑满含深意地看向自己的亲叔父。 王安平静地说道:“陆家的根基在广陵,难道我们王家要去江南?” 王承渐渐醒悟过来。 眼下王家的每个选择都会影响深远,紧跟着陆沉自然是最稳妥的决定。 举家迁往广陵可谓一举多得,既能让陆沉明白王家的心意,又能免受江南门阀的排挤和嫉恨。 在江南门阀看来,翟林王氏最大的威胁不是家资巨富,不是王承这种文坛大家,甚至都不是王安的名望,而是江北第一门阀所拥有的人才和底蕴。 尤其是王家女即将成为陆沉的正室夫人,一旦拥有陆沉的支持和提携,王氏子弟不需要太久便能在江南遍地开花,入朝为官更是轻而易举。 如果这个时候王家选择在江南落地生根,必然会引来江南门阀的围攻。 一念及此,王承愧然道:“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王安微微一笑,诚恳地说道:“兄长,这两年着实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对这些庶务无甚兴趣,只是为了宗族基业才奔波操劳。如今大局已定,王家只需要安稳度日,兄长可像以前那般结交文坛大儒,诗词唱和、品评文章,未尝不是一件雅事。” 这番话可谓说到了王承心底里。 他若有心世俗杂事功名利禄,当年就不会主动将族长之位的继承权让给王安,也无法在文坛赢得宗师的名声。 只不过前几年王家的处境堪忧,王安实在忙不过来,他才帮忙处理一些琐事。 他笑吟吟地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放手不管了。” 王安恭敬地应下,又对王初珑说道:“大行皇帝宾天,陆沉心里必然悲痛不已,你不妨写封信劝慰一二。初珑,往后你是陆家的人,王家只会做你最坚实的后盾,不会让伱陷入两难的境地。” 王初珑看了一眼满面笑意的王安,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他看透,也知道这封信不只是单纯地安慰陆沉,至少要让陆沉知道王家会坚定地站在他那边,于是起身轻柔地应道:“是,叔父。” …… 河洛城,阴云密布。 虽未及夏,躁意却悄然而至,尤其是阴沉无风的天气里,大雨迟迟不肯落下,粘稠的空气仿佛让人背负着沉重的石块,几近于无法呼吸。 卓园正堂廊下,庆聿怀瑾漠然地看着远方的天幕,堂内的谈话声不断传进她的耳中。 “……朝中各位大人对王爷的弹劾接连不断,但是陛下并未采纳。陛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尔等只知常山郡王此番落败,难道就忘了他过往为大景立下的赫赫功劳?再者,此战南齐倾尽全力,常山郡王只是囿于兵力不足才遗憾落败,非战之罪也。” 一位景廉贵族坐在左首,望着主位上庆聿恭平静的面庞,继续说道:“陛下还说,希望常山郡王莫要太过自责,将来必然有复仇的机会。” 庆聿恭双手遥举向北,愧疚又感激地说道:“陛下宽仁,臣委实惭愧。” 这位景廉贵族名叫兀颜术,现年四十三岁,乃是忠义军副帅。 忠义军作为天子亲军,主帅自然是景帝本人,兀颜术便是这支骑步合计九万余人的大军实际上的主将。 兀颜术感慨道:“王爷不必自伤,谁能想到南齐竟然能真的做到万众一心?咳咳……陛下命下官暂理南方军务,请王爷回京歇息一阵。对了,陛下另有叮嘱,让下官务必对王爷言明,此举只是为了平息朝中风浪,还望王爷莫要多心。” 庆聿恭点头道:“陛下拳拳爱护之意,臣岂敢不识好歹?” 兀颜术微微一笑,又恭敬地问道:“下官初来乍到,对齐军的情况不甚了解,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庆聿恭稍稍思忖,道:“赐教不敢当。按照本王的判断,齐军现在虽然士气鼎盛,但南齐中枢的后勤很难持续供给,他们不会强行北伐,多半只是想夺回定州北部。” 兀颜术沉吟道:“那依王爷之见,定州北部是否该死守?” 庆聿恭不动声色地说道:“守或不守,当由将军一言决之。” 虽然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兀颜术脸上仍然满是尊敬的神色。 又谈了小半个时辰,兀颜术起身告辞,庆聿恭亲自将他送到二门处。 返身便见庆聿怀瑾站在廊下。 “父王。” “嗯?” “此番回京会不会有危险?” “有什么危险?” 庆聿恭步伐沉稳,面色淡然。 庆聿怀瑾轻轻一叹,道:“虽然陛下没有罢免父王的南院元帅一职,却让兀颜术接手军权,又急匆匆地让父王回京,女儿担心……” “担心陛下会取你父王的项上人头?” 庆聿恭接过话头,继而道:“陛下不会这样做。当然,我这次战败是一个很好的契机,陛下会让我在朝堂上承受百官的怒火和攻讦,借此削去所谓大景军神身上的光辉。” 庆聿怀瑾眉尖紧蹙,怒道:“明明是陛下胡乱插手前线军务。父王,陛下如果这样做,庆聿氏又何必为他卖命?!” 庆聿恭转头看着她,神色温和:“庆聿氏不是为陛下卖命,而是为我们自己努力。你不必太过担心,陛下只是想折损我的名望,不会逼迫过甚。只要天下还未一统,他就不会对我和庆聿氏下死手。” 他稍稍停顿,语重心长地说道:“怀瑾,庆聿氏已经享受了二十多年的尊崇富贵,蛰伏一段时间不是坏事。人这一辈子会登高山,也会涉足低谷,拳头收回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积蓄力量静待时机,你明白了吗?” 庆聿怀瑾心弦颤动,点头道:“女儿明白了。” 庆聿恭抬手轻拍她的肩膀,微笑道:“人生漫长,不争朝夕。” (本章完) 576【心魔】 江南烟雨,钟声隐隐。 自四月十九宫中发出信号,永嘉城内外诸多大寺便要敲钟三万杵,为大行皇帝造福冥中。 依据大行皇帝遗诏,京中禁屠宰牲畜十九日,国丧期间禁嫁娶宴饮。 皇宫遍地缟素,停灵之所设在福清宫,许皇后和柳淑妃亲自为大行皇帝小殓。 礼部尚书谢珍进《大行皇帝丧礼仪注》,由太子李宗本审定之后施行,同时遵照大行皇帝遗诏的安排,晓喻各地州府官员当按照朝廷规制哀悼祭奠,切不可劳民伤财疲敝百姓。 停灵二十七日,这段时间百官及命妇会在福清宫外哭灵。 而在皇宫和宁门外的广场上,百姓们自发前来为他们心中的圣天子送别。 细雨绵绵,禁军将士们肃然地站在广场周围,看着一拨又一拨京城百姓前来,有人痛哭失声,有人呜咽哀绝。 他们不禁想起去年秋天那个夜晚,叛军一度攻入皇宫,天子立于端诚殿大门前,亲自为他们擂鼓助威。 那一幕历历在目。 悲痛的情绪自心底涌起,细雨落在这些禁军将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天地同悲。 整座永嘉城沉湎在这种令人哀痛的情绪里,就连与世隔绝的秋山巷也不例外。 三皇子李宗简身穿丧服,立在小院中,面朝西边皇宫的方向,但他能够看见的只是这一方阴沉的天幕。 雨水不断落下,早已将他身上的丧服打湿,但他恍若未觉,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方向。 旁边站着一位三旬左右的男子,一袭灰衣,仿佛与这凄冷的人间融为一体。 李宗简轻声道:“父皇走了。” 灰衣男子垂首道:“殿下节哀。” “节哀?” 李宗简嘴角勾起一抹冷厉的弧度,幽幽道:“或许在太子殿下、李相、薛相和满朝公卿看来,我这个不孝子此刻就算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心里肯定在欢呼雀跃。因为他们觉得,是父皇夺走我拥有的一切,让我变成京城里最大的笑话。父皇一走,我肯定会喜不自胜,顶多只是假惺惺地流几滴泪罢了。” 灰衣男子沉默不语。 “呵。” 李宗简扯了扯嘴角,意兴阑珊地说道:“人生便是这般无趣。” 灰衣男子终于开口道:“旁人或许会有这样的误解,但是我知道殿下此刻是真心悲痛。” 李宗简狭长的眼眸中不见波澜,问道:“为何?” 灰衣男子答道:“当夜京军叛乱,殿下宁死不肯与叛军同流合污,足见殿下对大行皇帝的孝心天地可鉴。” “倒也不必往我脸上贴金。” 李宗简低头看着地上浑浊的雨水,坦然道:“我不愿和王晏等人联手,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半点胜算。既然如此,我为何要陪一群蠢货去送死?至于宁死不屈更谈不上,王晏等人若能创造奇迹,他们还需要我来安抚天下人,所以我不会有生命危险。” 灰衣男子再度默然。 李宗简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特别虚伪?其实京军叛乱那晚我并不在意父皇的安危,也没有想过帮他做些事,只是冷漠地看着。如今父皇真的走了,我的心里就像是被人用钝刀子反复划拉。” 灰衣男子想了想,低声道:“或许这是因为前者未知,后者已成事实。” 李宗简脸上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意,点头道:“还是你了解我。父皇多半也看出这一点,所以那天他才会拖着病体来到秋山巷,特地警告我一番,又让秦正狠狠敲打了许家。” 说到这儿,他终于转头看着灰衣男子,问道:“许家应该恨我入骨吧?对吗,表哥?” 灰衣男子亦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凡却沧桑的面庞,正是许皇后的亲侄儿,许家这一辈的嫡长子许如清。 庆丰街刺杀案真相被李道彦当朝揭露,李云义判了一個流放三千里,李宗简则被褫夺王爵,仅仅保留一个奉国将军的宗室身份。 许如清则侥幸逃过一劫,主要还是天子看在许皇后的面上,不想将事情做得太绝。 但是许家并未被轻轻放下,秦正遵照李端的旨意,在清查策动谋逆的四家门阀时,顺手清扫了一下许家的势力。 许如清喟然道:“许家人怎会记恨殿下?” 李宗简无言地笑了笑。 许如清继续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许家自会坦然承受,再者秦正下手很有分寸,虽然许家的很多产业被连根拔起,但是没有招来血光之灾,此乃大行皇帝的恩德。” 破财消灾,大抵如是。 李宗简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问道:“母后近来可好?” 许如清轻叹道:“娘娘十分悲痛,又担心殿下的安危,凤体欠安。” 李宗简双眼微眯,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让人转告母后,太子殿下素来谋定后动,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这一点极肖父皇,所以才能得到父皇的青睐。他不会做出刚刚登基就逼死亲弟弟的举动,在他完全掌握权柄之前,我不会有什么危险。请母后顾惜自身,平时在太子殿下面前莫要提起我的名字,更不必为我争取好处,只当没有我这个儿子便可。” “是,殿下。” 许如清应了一声,欲言又止。 李宗简淡淡道:“有话直说。” 许如清斟酌道:“那人又来联系我了。” 李宗简眼中泛起一抹冷厉的光芒,缓缓道:“同你说了什么?” 许如清回道:“还是像之前那次一样,并未涉及很隐秘的事情,只是有意与我拉近关系,又说能帮许家恢复些许元气。” “倒也谨慎,这条线放得够长。” 李宗简思忖片刻,决断道:“他要给好处你就接着,不必急着将人往外推,只记着莫要轻易许诺。” 许如清点头道:“是,殿下。” 李宗简沉吟道:“往后你就不要再来这里了,虽然看守中有我们的人,但是次数多了难免会引人注意。眼下京中人人皆关注着皇宫,所以你才能如此轻松地进来,等太子殿下登基为帝,以他的谨慎绝对不会忽视这里。” 许如清恭敬地应下。 李宗简摆摆手,轻声道:“去吧,若有必要,我会让人联系你。” “是,殿下保重。” 许如清躬身行礼,随即眨眼之间便消失在雨幕之中,没有惊起半点涟漪。 雨一直在下。 凄迷的天色中,冷风呜咽如泣如诉。 李宗简抬头望天,眼中满是怅惘之色。 “父皇,您到死都不肯见儿臣一面,想必已经对儿臣失望透顶。” “儿臣知道,无论儿臣说什么您都不会相信,所以儿臣只好闭嘴不言。” “只是将来有一天,当您的在天之灵发现二哥并非如伱想象般适合那个位置,不知您是否会后悔?” “既然您属意二哥,又为何要让儿臣去勾连江南门阀?从始至终,儿臣只是您用来撬动大势的一枚棋子?” “这些问题肯定不会有答案。” “罢了,事到如今,又何必纠缠不休?” “儿臣李宗简,恭送父皇。” 李宗简双膝跪地,脸上有着凄然的笑意,眼中的泪水混着雨水不断坠下。 他将脸庞贴在泥地之上,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的痛呼。 …… 永嘉以北四十余里,松阳驿。 驿丞望着满身肃杀之气的五百骑,不由得想起三年前那个午后。 那次他将一个年轻人拦在外面,这次却是毕恭毕敬地请他和五百骑入内,并且按照他的要求派人去京城送信。 因为这个年轻人是大齐国侯、一手主导雍丘大捷的陆沉。 此地虽然距离京城只有四十余里,但是天色昏暗已近夜晚,五百骑长途奔袭疲惫不堪,坐骑的脚力也达到极限,陆沉只能选择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回京。 自从在白马关收到天子宾天的噩耗,陆沉没有浪费丁点时间,稍作安排便带着五百骑飞驰南下。 林溪率七星军骑兵前往定州北部,厉冰雪和洛九九依然留在雍丘一带。 这一路风餐露宿极其艰辛,陆沉的脸庞明显清瘦,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入夜之后,一名男子来到松阳驿,通禀之后进入陆沉的房间。 来者便是谭正。 看见陆沉瘦削的面容,谭正不禁心生担忧,连忙行大礼道:“侯爷。” 陆沉示意他起来,问道:“京城局势如何?” 早在去年秋天,王初珑便让谭正带着一批好手南下,在京城悄然潜伏下来,为的就是暗中打探消息,以便陆沉可以及时做出判断。 谭正将天子驾崩之后、京城的一系列动静简略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侯爷,京中大体上风平浪静,百官依旧沉浸在悲痛之中。太子那边并无异常,只待停灵之期结束便会举行登基大典。只不过,我们的人耗费重金打探到一条消息,有人准备在新君登基之后为侯爷请功,奏请新君加封侯爷国公之爵!” “国公之爵……” 陆沉面无表情地重复这四个字,随即冷声道:“陛下还未入葬,有些人就开始不知死活了。” 谭正恭敬地站着。 陆沉摆摆手,道:“你回去吧,在陛下入葬之前,若非足以影响朝堂大局的事情,不必特意来报。” “是,侯爷。” 谭正行礼告退。 陆沉望着面前一灯如豆,目光晦涩难明。 (本章完) 577【更与何人说】 皇城,福清宫。 天子驾鹤西去的第十天。 百官心中悲痛依旧,只是哭灵的声音不如刚开始那几天一样哀绝。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只有少数人会长时间沉湎在相同的情绪里。 即便如此,宫门前的哭声依然很悲伤,毕竟大行皇帝的离去对于大齐而言是难以估量的损失。 这十五年的时间里,大齐从偏安一隅勉强站稳脚跟,到如今可以和兵力相近的景军正面对决,并且还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世人喜欢追捧少年英雄,习惯性地将目光投注在陆沉身上,虽说陆沉的确受得起这样的关注,但朝中的官员知道若是寻根溯源,雍丘大捷的功劳至少有七成在大行皇帝身上。 李端在位的前十年,让渡了很多权力出去,忍受着江南门阀的飞扬跋扈,所求者只有三条,其一是稳住薛南亭的右相之位,其二是保住秦正对织经司的掌控,其三便是想方设法增强边军的实力,并给予萧望之和厉天润坚定不移的信任和支持。 正是这十年时间的积蓄力量,才让大齐面对强大的景军有一战之力,并在这两年的战事中悉数爆发出来。 陆沉能够青云直上,一方面是他自身具备很优秀的天赋,另一方面不得不说他是恰逢其会,刚好赶上大齐厚积薄发的这一天。 而这场威武绚烂的胜利背后,是李端十余年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的收获,是他无数次委曲求全退一步进两步的回报。 想到这一点的官员,看着缟素尽染无比肃穆的福清宫,只觉悲从中来,泣声陡然高亢。 便在这时,数道人影从福清宫内走了出来。 嚎哭中的官员抬眼望去,便见太子殿下携左相李道彦、右相薛南亭、军务大臣韩忠杰、禁军主帅沈玉来等人,穿过临时搭建在宫外的雨棚,径直朝后方走去。 百官见到这等架势,不禁转头望去,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只见一位年轻男子身穿丧服,穿过细密的雨幕,步伐坚定地走来。 其人面容肃然,脸颊瘦削,漫天雨气仍旧盖不住他满身的沉郁肃杀之气。 正是指挥大齐边军取得雍丘大捷的山阳侯陆沉。 及至棚下,陆沉站定脚步,视线落在满面沉痛、眼眶泛红的太子李宗本身前。 他推金山倒玉柱,行大礼道:“臣陆沉,拜见殿下!” 李宗本旋即上前扶住陆沉的双臂,将他拉了起来,哀恸地说道:“你终于回来了。父皇临行前虽然没有刻意提过,但是我知道父皇心里有个极大的遗憾,那便是无法再见你一面。父皇御宇十五载,提拔了太多能臣良将,但你才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你也没有让父皇失望,雍丘大捷足以告慰太庙里的大齐列祖列宗。” 陆沉望着这位即将成为大齐新君的太子殿下,隐隐约约有种不太一样的感觉。 他在京城待的时间不算长,与几位皇子的接触都不算多。 眼前的太子殿下、曾经的二皇子,给他的印象大抵是潇洒恣意、从容泰然,无法更加深入地了解。 今日重逢,陆沉发现对方的气度变得很是沉凝,或许是天子宾天导致他飞快地变得成熟内敛。 一念及此,陆沉垂首道:“殿下,我朝大军能够取得这场胜利,这是大行皇帝的煌煌功绩,臣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尽到自己的本分,不敢居功。” 李宗本感慨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稍稍侧身。 陆沉顺势望去,左相李道彦正欣慰地看着他。 半年未见,这位老相爷明显愈发苍老,天子离去对他的打击显而易见,再者值此皇权交替之时,需要他操心的事情极多,片刻不得清闲。 “晚辈见过李相。” 陆沉拱手一礼。 在嗣君当面,他这个举动略有些不妥,但无论李宗本还是李道彦,对此都没有意外的感觉。 毕竟从陆沉第一次入京,他表现出来的便是这般耿直的性情。 李道彦感叹道:“陆侯这一路跋山涉水辛苦了。” “不辛苦。” 陆沉一言带过,随即与薛南亭、韩忠杰和沈玉来等人颔首致意。 李宗本适时说道:“走吧。” 陆沉轻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前方的福清宫。 其实朝廷礼仪自有规制,尤其是国丧这等大事,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有标准约束,大行皇帝的灵柩不可能允许臣子随意瞻仰。 只是李宗本亲自带着陆沉进入福清宫,哭灵队伍中的礼部尚书谢珍望着这一幕,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不敢出声。 在他侧后方的礼部左侍郎李适之双眼望着面前的砖地,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知道陆沉的出现。 福清宫正殿,灯烛遍布,帷幔低垂,左偏房里一众高僧的念经声不断传来。 灵柩以金丝楠木制成,里外共有四十九道大漆,庄严肃穆。 陆沉站在灵柩丈余之前,怔怔地望着灵柩。 随即双膝跪地,伏身叩拜。 李宗本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对李道彦等人使了一个眼神,带着他们去往右边偏房,留下陆沉一個人在此。 偌大的正殿内,只有掌灯添油的内监们隐于帷幔之后,外面百官的哭灵声仿佛被雨声隔绝。 在这种奇怪的寂静中,陆沉直起身面朝前方的灵柩,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陛下,臣回来了。” 那位躺在灵柩中的大齐天子自然无法回应他。 一语毕,再度归于沉默。 陆沉心中实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在当世很多人包括那位即将登基的太子殿下看来,陆沉能有今日之地位皆因大行皇帝的器重和赏识,他必然会为大行皇帝悲痛欲绝,所以李宗本才破格允许他不像其他臣子那样按部就班地祭奠,让他能在出殡之前看一眼大行皇帝的灵柩。 但陆沉对李端的感情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很难理清楚。 回首当年,陆沉以一介商贾之子初登朝堂,李端重用他只是想要对萧望之施恩,对他本人仅有一丝丝欣赏,仅此而已。 那时的陆沉对李端亦是戒备和警惕更多,只是在表面上装出耿耿忠臣的模样,一者是因为陆通当年在河洛城布置了一场大火,二者则是源于陆沉自身的来历。 “陛下,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在我前世的认知中,皇帝无论英明还是昏庸,都是男人和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确切来说,皇帝本就不是人,是被权力异化的生物。” “第一次见到陛下,您与我认知中的皇帝别无二致,隐忍、内敛、有强大的内心和忍耐力,但是这些优点并未超出我的认知,充其量只能说明您是一位很英明的皇帝。” “只是……从何时发生改变呢?” 陆沉轻声自语,面上渐渐浮现难以言表的伤感。 回忆汹涌袭来,无数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浮现。 从他初次入京的小心谨慎,到二度入京的敞开心扉。 京城叛乱之前君臣二人的交流,去往沙州之前的长谈。 御花园中的交心,文和殿里的分别。 直到今日阴阳两隔,他只能对着这副灵柩轻声自语。 “南下的路途中,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终并未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那个改变好像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等我意识到您和我认知中的皇帝有所不同,一切已然水到渠成。” “还记得那天在御花园中,您对我说,造成江北百姓流离失所生不如死的根源不在于暴戾的景军,而在于掌握着至高无上权柄的李氏皇族。从那一刻开始,我便确信您和史书上所有的皇帝都不同。” “相比他们,您身上保留着无比珍贵的人性。” “然而这上苍何其绝情……” 陆沉看着灵柩,眼中泪光闪烁。 “不瞒陛下,这些年我心里有很多困惑,却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我的父亲在内。” “冒然来到这个世界,我很惶恐,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不知道怎样做才算得上不虚此行。因为陛下的眷顾,我只用了几年时间便走完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无法抵达的终点,然而高处不胜寒,往后走错一步就可能是万丈深渊。” “陛下是否因为这样的疑惑惶恐过?” “我想应该没有。” “陛下心怀苍生,俯仰无愧天地春秋,二十年苦心孤诣,只为重现海晏河清,天下人不再受颠沛之苦。纵然未竟全功,但您已经做到了极致,故而您离去的时候肯定能平静坦然地面对这一切。” “我从您身上学到很多,最重要的却非权术谋略,而是这一份极其难得的仁心。” “陛下,我会努力效仿您,让这人间变得更好一些。” “希望将来临终之时,我能和您一样,不负此生,坦然赴死。” 陆沉的泪水终于滑落,坠在金砖地面上。 他再度叩首大礼,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轻声道:“陛下,一路走好。” 那副灵柩仿若无声地看着他。 青烟袅袅,雨声隐隐。 斯人已逝,再无回音。 (本章完) 578【大权在握】 右偏房中,气氛颇为沉肃。 李宗本指着右首第一位的空位子,温和地说道:“陆侯,坐。” “谢殿下赐座。” 陆沉目光扫过自己下首的韩忠杰和沈玉来,又看向对面的李道彦和薛南亭,心中顿时了然。 除去还在江北主持大局的厉天润、萧望之和刘守光,在南方太平州坐镇边疆的张旭,此刻房中包括陆沉在内的五人便是大齐的权力核心层。 李宗本当先对陆沉问道:“现今江北局势如何?” 陆沉不疾不徐地简略说了一遍边疆的情况,最后说道:“殿下,有荣国公亲自指挥大军,收复定州北部不成问题,最多一月之内便有捷报传来。届时我朝在江北将实控靖、淮、定三地,臣建议暂缓二次北伐,以便完成对最新收复之地的安抚和消化。此外,大军苦战良久,需要一定的时间休整,不宜继续强动刀兵。” 李宗本颔首道:“言之有理,便依此行。另一件事,父皇在遗诏中有言,令荣国公回京主持军事院、怀安郡公回京休养、刘大人接任靖州大都督、陆侯继任定州大都督,不知陆侯对此有何建言?” 李道彦和韩忠杰面色沉静。 薛南亭抬头看了太子一眼。 这番话确实是大行皇帝的遗命,但是其中有一个很细小的差别。 李端对于厉天润的安排是让他回江南疗养身体,并未要求他一定要回到京中。 陆沉心中微动,平静地应道:“臣无异议。” 李宗本欣慰地说道:“那便这样,不过这些调动不急,至少要等丧礼成行。”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道彦起身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老臣恳请殿下遵照大行皇帝遗诏,即天子位,昭告天下,以安万民之心!” 余者起身附议,陆沉亦不例外。 此刻他终于醒悟那一抹古怪感觉的由来。 虽然他现在位高权重,在边军将士心中的威望直追萧望之和厉天润,并且因为年龄的原因更加被人看好,但是在朝堂规则这个庞大的命题上,其实他有很多方面还很模糊。 按照常理来说,在太子存在的前提下,天子驾崩后第一时间,朝堂重臣就要恭请太子登基为帝。 这便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新君登基和国丧之礼并不冲突,两者基本都会同时进行。 然而今天已是天子驾崩第十天,太子依旧没有登基,这件事本就不正常。 李道彦宦海沉浮数十年,岂会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毫无疑问他早就提了此议,只是李宗本不知为何没有应允。 李宗本看了一眼陆沉,起身道:“孤甚惶然,恐有负父皇的期许。” 李道彦这次坚持道:“殿下监国半载有余,治政有方勤勉端正,大行皇帝时有称赞,遗诏之中亦确凿无疑。请殿下为大齐国本和天下万民考虑,即天子位!” “请殿下即天子位!” 余者齐声附议,陆沉的声音颇为响亮。 李宗本没有继续推辞,在这间房里倒也不需要三辞三请,他温和地答应下来。 只要他松口,后续的事情其实并不复杂,礼部早已做好了新君登基的准备,只需要定下大典的时间,李宗本便可在太庙祭告天地祖宗,成为大齐的九五之尊。 陆沉现在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李宗本之所以有意推迟,当然不是害怕他这位边军大帅有异议。 此事说来其实也很简单。 李宗本以太子之身登基为帝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登基大典有所遗漏,尤其是能够代表二十余万精锐边军的陆沉不在场。 也就是说,这位太子殿下是一个注重完美的人。 众人落座之后,李宗本郑重地说道:“关于先皇丧仪和登基大典,孤希望由李相和陆侯共同负责,不知可否?” 陆沉和李道彦对视一眼,齐声道:“臣遵旨。” 李宗本点了点头,又道:“陆侯,你是军事院军务大臣,如今又有底定边疆大局之功,孤希望你可以暂时署理京营军务,借你的赫赫威名震慑宵小,以防有人趁着局势不稳心怀不轨。” 禁军主帅沈玉来眼观鼻鼻观心。 他对自己的职责很清晰,管好禁军守好京城,其他事情一概不关心。 韩忠杰微微垂首,旁人看不清他的目光。 陆沉能够听懂暂时二字的意义。 等国丧结束、新君皇位稳固,或许在这個时间点之前,只要萧望之返京便会接过他手中的权柄。 但是这段时间里,陆沉能够一手掌控京畿地区的卫戍力量,权柄极其深重。 这是信任吗? 陆沉抬眼看向李宗本,只见他目光温润,满怀信重之意。 “臣领旨。” 没有过多的犹豫,陆沉再度起身。 李宗本欣慰地说道:“孤知道你长途奔袭,一路上几乎没有歇息,先前又忙碌于军务不得清闲,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今日你便不要守灵了,孤就做个主,你回府上好好歇息一天,明日再来宫中。” “谢殿下体恤爱护。” 陆沉一礼应下。 约莫一炷香之后,陆沉在潇潇雨幕之中走出皇宫。 秦子龙带着二十余名精锐骑兵在广场外面等候,见他出来连忙撑着伞具迎上来。 陆沉忽地驻足,回头看了一眼雨幕中的皇宫。 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 入夜。 相府,锦麟堂。 李道彦斜靠在长榻上,双眼微闭。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榻边,认真仔细地帮老人揉捏着双腿。 明亮的烛光下,少年唇边的毫毛清晰可见,虽然稚气仍在,但是隐约可见几分男子气度。 “这也是在军中学的?” 片刻过后,老人面带笑意地问着。 少年恭敬地说道:“回祖父,是的。” 老人有些满足又有些喟然地感慨道:“人老了,不中用了,在宫里站得时间一长,这双腿就像没有知觉一般。” 少年恳切地说道:“祖父身体康健,必能长命百岁。” 老人微微一笑,继而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命数太长不一定是好事,倒是陛下真的令人扼腕。如果上苍能再给他十年时间,大齐必将重现盛世之景。” 语调中流露几分疲惫的伤感。 身为礼绝群僚的百官之首,他必须要时刻保持左相的仪容,这样人心才不会生乱,哪怕太子因为某些原因推迟了登基的时间,朝中依旧没有暗流涌动。 但他何尝不哀痛? 毕竟福清宫灵柩里那位天子,是他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一代明君。 用一个大不敬的说法,李端于他而言,无异于极其亲近的子侄。 虽说这十多年里纷争不少,但并不影响他对李端离去的悲伤之情。 只是他要顾虑大局,唯有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私宅暗室之地,在他最疼爱的幼孙面前,他才能稍稍流露心中的沉郁之气。 李公绪手中动作不停,鼓起勇气问道:“祖父,不知当今储君有大行皇帝的几分心性?” 李道彦略显意外地看着他。 李公绪不禁低下头,讷讷道:“孙儿妄言君上,请祖父降罪。” 李道彦抬手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在旁边圆凳上坐下,温言道:“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倒也无妨。看来在军中历练一番确有裨益,至少这胆气有所长进,往常你绝对不会提出这个疑问。” 李公绪稍稍松了口气。 李道彦遂问道:“江北一行,有何体会?” 这个问题很大,大到李公绪不知从何说起。 从他跟着陆沉北上,在广陵府境内与定北骑兵汇合,之后便是石泉之战、翠亭之战、鹿吴山之战,以及最后的雍丘决战。 他没有亲身参与厮杀,但几乎是全程旁观了所有战事,因为陆沉没有刻意将他排除在外,所以他对很多细节比较了解。 李道彦温和地说道:“不要急,慢慢说。” 李公绪思忖片刻,将自己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祖父,陆侯真是天赋奇才,尤其是雍丘之战,他肩上的压力难以想象,但他没有出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冷静到了极致。这样的人如果是对手,一定会非常可怕。” 李道彦双眼微眯,问道:“如果有一天他变成伱的对手,你会怕吗?” 李公绪一怔,片刻后谨慎地说道:“会。” 李道彦继续问道:“然后呢?” 李公绪这次没有犹豫,坦然道:“孙儿会避免与陆侯这样的人为敌,但若是真的躲不过去,孙儿会尽力一试。” 李道彦抬起干瘦的手掌揉了揉他的头顶,微笑道:“你错了。” 李公绪愣住。 李道彦稍稍沉默,缓缓道:“你只看到了他的表,却没有看到他的里。陆沉是一个很奇特的年轻人,过往忠奸之别的标准用在他身上不太合适。于他而言,是忠是奸不在于他自身,而在于外力,至少眼下是这样。” 李公绪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的祖父。 李道彦靠向软枕,眼中泛起一抹倦色,轻声道:“现在想不明白不打紧,你只要记住一点,陆沉是你的先生,用心学习他身上的长处,不要理会是非成败,不要在意外面的风雨侵袭。” “就像……他在陛下身边做的那样。” (本章完) 579【月如钩】 相府,东苑。 月色似洗,月光如练,透过挑窗泻进书房内,与烛光交错融合,浸染出一片轻柔的光晕。 礼部左侍郎李适之坐在案后,身体靠在椅背上,双眼微微闭着。 一名十六七岁姿色淑丽的少女站在身后,用一双柔嫩白皙的小手帮他揉捏着双肩。 另一名年近四旬的男子站在大案之前,双眼望着地面,不紧不慢地说道:“老爷,新科榜眼、探花以及十七位二甲进士这几日都想来拜望您,小人遵照您的叮嘱,尽数好言劝回去了。” 他便是李锦山,表面上只是东苑管事,实为李适之最器重的心腹,知道很多李适之的隐秘。 这些初入朝堂的新科进士们与李适之的关系非同一般,因为李适之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虽然三月底的殿试与他无关,但是所有考生都必须尊称他一声座师。 官场之上,这种座师和弟子的关系极为紧密,私下往来再频繁也不会引人攻讦。 只不过他们选择的时间点有些不妥,因此李锦山没有让他们进门。 “这些年轻人倒也有趣。” 李适之淡淡一笑,随即抬手拍了拍少女的手背。 少女乖巧地行礼道:“婢子告退。” 李锦山目不斜视,仿佛眼中根本没有这个少女的存在。 他上前帮李适之的茶盏倒满,低声道:“老爷,最近京里有两股暗流。” “讲。” “其一是有几位官员暗中串联,想要在储君登基之后,对山阳侯陆沉行明升暗降之计。” “明升暗降?” 李适之嘴角勾起,平静地说道:“真想捧他做国公?” 李锦山亦笑道:“是的。” 李适之便问道:“何人主使此事?” 李锦山答道:“翰林院侍读学士辛一先,另有吏部验封司员外郎沈禹、御史台侍御史卢郢和太仆寺主事汪同吉这三人。他们行事并不机密,时常在矾楼雅室相商,故而为我所知。” 矾楼与墨苑齐名,乃是京中第一等风流去处,且是锦麟李氏的产业。 “辛一先……” 李适之眉头微皱。 李锦山适时提醒道:“老爷,虽说这位辛学士算是钟尚书的后辈,但是应该不算心腹亲信之列。钟尚书在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与这位侍读学士的关系不算亲近。” 李端在位的最后几个月里,朝堂格局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两位宰相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但是中坚一代已经崭露头角,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两位新任尚书和一位左侍郎。 翰林学士钟乘升为吏部尚书,永嘉府尹景庆山升为户部尚书。 刑部左侍郎李适之转为礼部左侍郎,虽然在官阶上是平调,实则进了一步。 这三个部衙一直被世人称为“上三部”,刑、兵、工三部自然是下三部。 其中尤以钟乘的地位上涨最快,吏部尚书毕竟有天官之尊称,乃是六部尚书之首,论实权远胜他人。 而且钟乘并非是李道彦或者薛南亭的门人弟子,在他升任吏部尚书之后,已经有一些朝臣汇聚在他的羽翼之下,未来极有可能成为朝堂文官中的第三位领袖。 李适之淡然道:“旁人不会看得这么清楚。钟乘在翰林院经营多年,辛一先就算不是他的人,也无法完全脱开干系,更不必说这里面还有个吏部验封司员外郎沈禹,别忘了现在吏部是谁的地盘。” 李锦山道:“老爷之意,这件事有可能确实是钟尚书的授意?” 李适之笑了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继而道:“钟乘是一条不会叫的狗,他才是先帝藏在夹带中的人,这种人怎会用出如此愚蠢的手段?” 李锦山双眼一亮,顺势道:“那我们的人要不要助辛一先一臂之力?” 李适之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锦山讷讷,不敢继续说下去。 李适之放下茶盏,悠悠道:“那几個迂腐书生以为这等小大小闹就能摆平陆沉,真是愚蠢而不自知。我们不仅不能帮他们,还要在他们身上踩一脚,再将火苗引到钟乘身上。” 李锦山恍然道:“小人明白了。” 李适之沉吟片刻,道:“让裴方远去办吧,他知道该怎么做。” 李锦山恭敬地应下。 “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依照老爷的叮嘱,我们在织经司里的眼线一直留意着许家那位许如清的踪迹,发现他最近一段时间和湖州长乐府一位刘姓富商见过三次。” “长乐府?” “是的,老爷。” 李适之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长乐这个地名于他而言当然不陌生,那里诞生过一个响当当的宗族,即曾经位列江南九大家的长乐宁氏。 前任吏部尚书宁元福便是出自这一家。 京城叛乱被平定后,长乐宁氏被抄家灭族,另外三家门阀亦是同样的结局,他们积攒百年的财富尽数充入国库,支撑起大齐在江北的数十万大军连战不休。 但是长乐宁氏的消失并不代表当地门阀势力被根除,只是换成了另外一种形式存在。 李适之喟然道:“这些人果然还是不死心。” 许如清是何许人也? 普通人甚至是一些中下级官员极少听说这个名字,但是书房内的主仆二人自然清楚,他是后族这一代的嫡长子,先前便是三皇子和后族之间的桥梁。 李锦山神色凝重地说道:“老爷,看来他们还是想撺掇三皇子的野心,作乱之心仍旧不死啊。” 李适之面无表情地问道:“有何奇怪?” 李锦山道:“小人只是没想到经过先帝那番清洗之后,居然还有人敢染指朝堂大事。” “有两个原因。” 李适之稍稍调整坐姿,平静地说道:“其一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四家倒下之后,江南各地都有所动荡,一些较弱的门阀终于找到机会将自己人推上来,但是他们仍旧渴望踏足中枢,必然要选择一个能够为他们带来利益和权力的代表。” “之所以他们不选储君而选身在囹圄的三皇子,关键便在于第二个原因,也是他们无法继续蛰伏忍耐的根源。” “那便是经界法。”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李适之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经界法……” 李锦山喃喃自语,片刻后醒悟过来,叹道:“确实,经界法一旦在江南各地推行开来,几乎可以挖断门阀势力的根基,难怪他们会这样疯狂。” 其实他到现在仍旧不能肯定,为何许如清见了一个湖州的富商,李适之就能做出这样明确的判断,笃定隐藏在京城水面之下的那股势力,是想利用三皇子的身份做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他坚信自家老爷的判断不会有错。 李适之道:“储君不会朝令夕改,至少近几年不会,所以朝廷会不遗余力地推行经界法,这就逼得那些门阀势力只能铤而走险。我现在只是有些好奇,这些人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李锦山心中一动,低声道:“老爷,我们要不要暗中推他们一把?” 身为李适之最器重的亲信,他隐约能够猜到自家老爷的心思,区区一个礼部左侍郎显然不是他的目标。 有些事虽然无法明言,但李锦山觉得自己可以大胆一些,至少能给李适之提供一些参考。 李适之微讽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们已经不是当初掌控京军的权贵,只是一群躲藏在暗处的虫豸罢了,说破天也只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又何必去帮他们?我已经等了十来年,不在意再多等一会。” 李锦山信服地说道:“小人愚钝,请老爷见谅。” 李适之摆摆手道:“无妨。许如清那边继续让人盯着,不过要小心一些,切勿打草惊蛇让他们心生犹豫。虽说我不会出手帮那群蠢货,但是如果他们能试一试储君的成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李锦山垂首应下,见李适之面上浮现倦色,便知趣地行礼告退。 李适之独坐片刻,起身走到屋外,立于廊下抬头凝望清冷的月色。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头看向西北方向。 相府之内屋宇延绵犹如重峦叠嶂,他自然看不见老父亲居住的锦麟堂。 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父亲、左相大人正在教导李家第三代最优秀的少年。 “父亲,您将李家的未来寄托在陆沉身上,这个想法虽然算得上高瞻远瞩,可是您难道不知道,假如将来大齐的朝堂是由陆沉这样的人主导,他第一个开刀的便会是锦麟李氏。” “李家传承数百年,却要将命运交给他人处置,盼望着对方手里的屠刀不要落下,儿子真的无法赞同您这样的决断。” “稚鱼儿确实有清凤之才,但他实在太小了,等他的肩膀能够扛起李家的时候,说不定这数百年基业早已变成他人的饱腹之物。” “这世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您不能让他人来操持李家的命运,因为外人便是外人,始终不值得信任。” “既然您如此矛盾,就让儿子替您来做这个决定吧。” 李适之轻声自语,眉眼间泛起一抹怅惘之色。 又化为漠然。 (本章完) 580【太后有恙】 建武十五年,四月三十,国丧仪程之小祥日。 这是大行皇帝驾崩的第十二日,齐朝国丧以日代月,小祥日便是周年祭礼。 嗣君易服,着布梁冠、白罗袍、黑银带、丝鞋。 文武百官则改服布帕头、衣兰衫、腰绖、布裤。 君臣于福清宫偏殿哭灵祭拜。 事毕,百官出宫。 两位宰相亦如是,毕竟国丧期间仍有大量政务需要处理,朝廷运转不能停滞。 除去值守宫城的禁军主帅沈玉来,便只有陆沉被储君留了下来。 “孤与李相、薛相商定,大典于后日举行。” 李宗本神情淡然,目光沉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国侯。 陆沉垂首说道:“恭贺殿下,此乃大齐万民之幸。” 李宗本见他一本正经又谦恭的神态,不禁亲切地说道:“孤有些想念当初在墨苑与你闲谈的时候,那时你可不会如此恭敬。” 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会你确实有太子的名位,只不过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我只需要对天子负责,自然不必在你面前故作姿态,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今你虽然还只是嗣君,但是登基大典已经筹备妥当,过两日就要改变对你的称呼,很多事情自然而然会发生改变。 陆沉神色不变,道:“君臣有别,岂敢失仪?” 李宗本微微一笑,并未继续纠缠此事。 他很清楚陆沉态度改变的原因,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大行皇帝,过往与这位年轻国侯的接触大都流于表面,短时间内肯定会有一些隔阂和生疏,这是人之常情,没有必要急于求成。 他饮了一口香茗,从容地岔开话题:“孤对江北的情形很好奇,你能否为孤仔细介绍一番?” 陆沉道:“不知殿下想知道哪一方面?” “随便皆可。” 李宗本不疾不徐地说道:“民生经济,武备军容,还有最重要的民心向背。” 陆沉没有忘记面前的嗣君已经监国半年有余,虽然这段时间里他更像是一个人形玉玺,但他不可能不关注江北的局势。 无论是朝廷部衙呈上的奏报,还是织经司暗中搜集的情报,李宗本必然会一一过目。 简而言之,他真正想问的怕是最后那四个字。 一念及此,陆沉斟酌道:“殿下,江北百姓过得很艰难,尤其是先前被伪燕占据的故土黎民。” 李宗本的表情略显凝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沉便道:“殿下应该能理解,因为当年的一些事情,江北很多百姓对大齐朝廷缺乏信任,他们不知道大行皇帝在这十多年里做了多少事情,也不知道江南的百姓其实生活得还不错,即便偶尔道听途说,也很难改变他们的固有印象。” 李宗本点了点头。 陆沉轻叹一声,又道:“但是伪燕乃至景国对待这些百姓堪称暴戾。殿下可知,定州北边的宝台山中有个七星帮?” 李宗本道:“孤知道,父皇为你赐婚的两位女子,其中一位便是七星帮之主林颉的女儿。孤还听说,这位林帮主是江湖评定的武榜第一。” “草莽戏言,不值一提。” 陆沉一言带过,随即正色道:“十六年前,也就是旧都失陷之前,七星帮算上老弱妇孺共有八千余人,殿下可知如今有多少人?” 李宗本静静地看着他。 “四万六千余人。” 陆沉神情肃然,继而道:“这新增加的三万余人,并非是拖家带口整整齐齐地遁入宝台山落草为寇,他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血债,都有亲人死在景廉贵族和伪燕权贵豢养的鹰犬手中,有的人甚至是满门尽丧,只有他自己逃了出来。数万笔血债便是数万個破碎的家庭,而这仅仅是宝台山周边被景国和伪燕占据的地盘,如果放大到整个江北大地,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白骨累累。” 李宗本面上浮现一抹煞气,手掌不自觉地握紧杯盏,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陆沉长吁一口气,叹道:“不论荣国公还是厉大都督,对于边军将士最严厉的要求就是军纪。因为江北百姓的处境太过悲惨,如果我军不能区别于敌人,他们又怎会心向大齐?那样的话北伐只是一场幻想。” 李宗本缓缓松开杯盏,诚挚地问道:“依伱之见,朝廷该做出哪些具体措施,从而收服江北百姓的人心?” 陆沉稍稍思忖,道:“最直接的法子莫过于减轻他们肩上的压力。殿下,江北连年战事不休,百姓急需休养生息,若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一方面可以收服人心,另一方面也能让边军将士更加安心,毕竟边军很多人都是江北人氏。” “言之有理。” 李宗本微微颔首道:“等登基大典之后举行朝会时,便由你来建言减免江北三州的赋税,再由朝堂诸公商议,如何?孤知道这非军务,但你在江北待的时间够长,对各方面的情况最了解,又清楚边军的现状,乃是建言此策最合适的人选。孤倒是可以让旁人来提,但远远不及你说话的分量。” 陆沉望着他诚恳的目光,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目光似与李端有几分相似,但是隐隐又有些不同,只是在这片刻之间很难厘定清晰。 他没有过久犹豫,低头道:“殿下体恤江北百姓,臣自然责无旁贷。” 李宗本既欣慰又忐忑地说道:“不瞒你说,孤直到现在仍然很惶恐。父皇为大齐操劳一生,不惜以自身的寿数为代价,只为给孤留下一个不算艰难的局面。孤唯恐行差踏错,有负父皇的期望,还好朝中有李薛二相,边疆有荣国公、怀安郡公和你,否则孤真不知该如何理政。” 对于陆沉来说,这番话就不方便回应了。 李宗本不是李端,陆沉和他之间终究没有那么亲近,有些时候可以直言,有些时候必须沉默。 一如此刻。 李宗本见状便话锋一转道:“翟林王氏现在何处?” 陆沉心中一凛,面上坦然道:“江北,靖州旬阳城。” 李宗本沉吟道:“关于如何安置王安这位名士,孤想听听你的意见。” 陆沉冷静地说道:“殿下,虽说举贤不避亲,但是王安的身份不同旁人,臣不宜胡乱建言,此事理当由殿下裁断。当然,殿下也可以问询李相和薛相的意见,他们肯定比臣更擅长处理这种事。” 李宗本凝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道:“翟林王氏乃是江北第一门阀,王安和王承兄弟二人名望极高,再者他们在这几年的战事中出力甚多,朝廷肯定要重重嘉赏。孤心里有个想法,赏赐王家金银田地,赐王安一个清贵职务,再从王家子弟中甄选数位有真才实学者,让他们入朝为官,如此也能让王家给江北世族做一个表率。” 陆沉默然不语。 李宗本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至于王安的兄长王承,孤听说他乃是北地文坛大家,想来不热衷于功名利禄,便让他做风雅学宫的客卿,可否?” 陆沉此刻才应道:“殿下如此安排甚为妥当。” 李宗本感慨道:“虽然前半年有过监国的经历,如今才知道父皇这些年何其辛劳。陆沉,孤知道你心里还有几分生疏,但是孤希望你能明白,父皇对你的信任世人皆知,孤不敢比肩父皇,但是绝对不会违背父皇的遗志。” 陆沉起身道:“殿下言重了,臣岂敢猜疑君上?” “孤知道你不会。” 李宗本示意他坐下,又道:“只是孤不喜欢藏着掖着,有话直说。对了,孤已经让人去靖州传旨,请怀安郡公及其亲眷启程返京,由刘守光暂代靖州大都督一职。怀安郡公这些年可谓是呕心沥血,重病在身依然坚持领军,孤委实不愿他继续操劳,希望他能早日回江南疗养身体。” “殿下仁爱之心,怀安郡公肯定会欣然受之。” 陆沉面上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早就听薛怀义说过,江南的水土更适合厉天润休养,李宗本这个决定确实很明智也很果断,没有因为程序上的问题拖延。 便在这时,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内监求见。 行礼之后,这位面容普通略带几分拘束的内监很紧张地说道:“启禀殿下,慈宁殿传来消息,太后娘娘凤体欠安。” 李宗本微微变色,沉声道:“早上孤去请安的时候,太后还好好的,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没有用心服侍?” 内监“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殿下息怒,奴婢们岂敢不用心服侍,太后娘娘只说有些发闷,并无大碍。” 李宗本起身问道:“可有传召太医?” 内监低头道:“回殿下,太医已经去慈宁殿了。” 李宗本神色阴沉,平复着呼吸。 陆沉亦站了起来,目光晦涩难明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准备行礼告退的时候,李宗本忽地转头道:“陆侯,且随孤一同前去探视太后。” 陆沉委实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等等……慈宁殿? 望着李宗本眼中流露的那抹无奈,陆沉话到嘴边变成了答应。 “臣遵旨。” (本章完) 581【孝道】 走在前往后宫的路上,陆沉慢慢理清楚李宗本眼中那抹无奈的由来。 现如今后宫有两位皇太后,其中一位是住在福宁殿的柳太后,即太子的生母、先帝的柳淑妃。 另一位则是先帝的正宫皇后许氏,住在代表后宫之主的慈宁殿。 两宫皇太后并尊的局面自古有之,在齐朝百余年的历史中,太后地位崇高但是没有干涉朝政的权利,因此李宗本只需要做到礼节上的一视同仁,同等尊重两位太后即可。 虽然许太后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和柳太后及李宗本肯定不对路,但只要李宗本做到字面意义的孝道二字,便不会引起任何风浪。 但显然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和闲谈,陆沉对李宗本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 这位大齐新君确实有一些方面很像先帝李端,比如潇洒恣意的外表下藏着很深的城府,拥有很优秀的耐心,待人处事上能够做到礼贤下士,这些都是他能够成为一位英明帝王的先决条件。 但是他此刻的表情足以证明,慈宁殿里那位许太后带给他很大的压力。 孝道二字不容轻忽,天子更得成为万民表率。 其实陆沉可以婉言请退,不被牵扯进天家的家事里面,但李宗本这些天对他十分尊重,断然拒绝的话未免太不给这位新君面子。 更重要的是,他想从这些细节中进一步明确李宗本的性情。 只有在面对冲突的时候,一个人的本性才会清晰地显露出来。 一路无话。 随着慈宁殿出现在视线中,陆沉很快便感觉到那种凝重沉肃的氛围。 殿内的宫人无不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地跪着。 来到内殿门外,李宗本让内监入内通报,轻轻地吸了口气。 片刻过后,君臣二人迈步入内。 李宗本站定之后恭敬地说道:“得知太后凤体欠安,儿臣惶恐不安,恰巧方才在与山阳侯陆沉商讨国事,便携他一齐前来给太后请安。” 这话说得略失水准。 陆沉心中愈发好奇,究竟珠帘后面那位许太后给李宗本出了什么难题,让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拉来当工具人,而且一见面就摆了出来。 他不禁稍稍抬头望去。 只见珠帘之后,沉香隐隐,一位宫装妇人坐在榻上,旁边的女官们鸦雀无声。 李端在世时,陆沉时常出入皇宫,后宫也来过不少次,但他从未见过这位在坊间素有贤后之名的许太后。 他只觉得这贤后之名值得商榷,或许对于朝堂诸公乃至京城百姓来说,与先帝相互扶持、体恤民生的许太后确实算得上贤明,然而陆沉不会忘记庆丰街上的刺杀。 三皇子之所以敢那样做,源于后族许家对他的拥护,根源便在珠帘后面的许太后身上。 许太后同样在打量外面的年轻国侯。 李宗本接近慈宁殿的时候,她便已经知道陆沉的存在。 对于这位如今堪称大齐朝堂上一棵参天大树的年轻人,许太后的观感极其复杂。 一方面她很清楚陆沉现在的地位和权势,尤其是对方在边军体系中的名望,可谓是大齐朝廷的柱石之一。她纵然是太后之尊,想要拿捏这等人物亦是妄想。 除非陆沉当众犯下耸人听闻的罪责,譬如在这慈宁殿对着她这位太后破口大骂。 另一方面看见这位位高权重的年轻国侯,许太后就忍不住想起至今尚被囚禁在秋山巷的三皇子,想起那一夜在她面前血战而亡的大皇子。 纵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许太后每每想起大皇子,心里就如刀割一般生疼。 这是旁人很难理解的情绪转变。 毕竟大皇子在世之时,许太后对其谈不上如何疼爱,她的关爱大多给了三皇子。 回想大皇子离世的原委,许太后对陆沉就很难不起恨意,因为在她看来,是陆沉制定了引蛇出洞之策,是他撺掇李端以身犯险,并且压根没有考虑过大皇子的安危,以至于他落入贼人手中,最后不得不以同归于尽的手段证明自身的清白。 如是种种,造成许太后在面对陆沉时的复杂情绪。 内殿一片寂静,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许太后轻咳一声,缓缓开口道:“太子一片孝心,哀家并无大碍,有劳你忧心了。” 李宗本垂首道:“太后言重了,此乃儿臣的本分。不知太后究竟因何不适,值此春夏之交格外需要注意,儿臣想召集太医院诸位臣工为太后仔细诊治。” “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许太后幽幽一叹,继而道:“哀家思及陛下难免神伤,此非药石可医也。太子,哀家有个不情之请,你且姑妄听之。若你觉得不妥,哀家亦不会强求。” 陆沉很清晰地感觉到,侧前方的李宗本身躯微微绷紧,仿佛野兽在遭遇危机时的状态。 李宗本稍稍迟疑,轻声道:“太后但有吩咐,儿臣岂敢不遵?” 许太后似乎很欣慰地说道:“太子,虽说天家不比寻常府邸,凡事皆有规矩章程,但是你也知道,哀家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这些年随陛下从江北到江南,哀家从来不敢过问外朝诸事,更不敢插手朝堂政务,眼下亦如是。你后日便将登基为帝,哀家自然为你感到高兴,也相信你能秉承陛下的遗志,让大齐重现盛世之景。” 李宗本沉默地听着。 陆沉双眼微眯,他已经猜到许太后接下来想说何事。 珠帘之后,许太后的语调渐转哀切:“李宗简素来任性胡闹,哀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陛下已经降罪于他,将他从亲王之爵贬为奉国中尉,又让他在秋山巷闭门自身一年有余。哀家知道陛下的苦衷,亦知道自身的不足,故而这一年多来从未亦不敢向陛下求情,只盼李宗简能够自省然后痛改前非,如今……” 她欲言又止。 李宗本忍不住开口道:“太后,让三弟在秋山巷修身养性是父皇的旨意。” “哀家知道。” 许太后拿起手帕擦着眼角,哀声道:“你大皇兄已经辞世,李宗简又被囚禁在秋山巷,值此陛下仙逝之际,只盼李宗简能够替哀家送一送陛下,亦不枉……不枉陛下与哀家的夫妻之义。伱若不喜欢他,待陛下大行出殡之后,可以将其派往皇陵为陛下守陵。只要他能保住一条性命,往后哀家绝对不会过问。” 陆沉心中喟叹,他已经明白李宗本头疼的根源。 后日将要举行登基大典,外朝自然风平浪静,不会有什么波澜。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许太后闹出幺蛾子,虽然不至于影响到李宗本的皇位,但是绝对可以让他满心烦躁。 眼下虽是两宫太后并尊的局面,然而在礼法上来说,许太后的地位要高过李宗本的生母柳太后。 因为许太后是先皇的正妻,新皇的嫡母,地位天生要高于生母。 许太后应该不会疯狂到公然否认李宗本的嗣君之位,但哪怕她只是在登基大典前后摆着一张冷脸,都会让李宗本的皇位染上一层阴霾。 而且许太后今日将姿态放得很低,没有拿出太后的架子强逼李宗本低头,偏偏这种手段最难对付。 陆沉心中并无幸灾乐祸之念,他只是有些好奇李宗本会如何应对。 短暂的沉寂过后,李宗本垂首道:“太后,儿臣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但是三弟居于秋山巷是父皇的旨意,儿臣怎敢违逆?不瞒太后,年后父皇曾带着儿臣去往秋山巷,父皇当面直言,要三弟在秋山巷闭门自省。在儿臣看来,至少近段时间三弟不宜外出,儿臣已让人在秋山巷置办香案,供三弟祭奠凭吊父皇。” 许太后隔着珠帘静静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嗣君。 他的说辞不新鲜,左右不过是死咬大行皇帝的遗旨,这也是他唯一能够对抗孝道二字的利器。 这早就在许太后的意料之中。 李宗本是怎样的人,许太后比陆沉更加了解,他断然不会轻易松口,更不可能允许李宗简离开秋山巷。 因为那是眼下仅有能够对他的皇位产生威胁的人。 她仿若十分伤感地叹息一声,然后缓缓起身站着。 隔着一道细密的珠帘,帘内外的三人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里外的宫人侍者尽皆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随着许太后站起身来,气氛无形之中变得格外紧张。 “哀家知道,这件事有违太子处事的原则,亦不符合朝廷的规矩,所以哀家才说这是不情之请,只盼太子念在哀家是一介深宫妇人的份上,念在你和李宗简皆是陛下血脉的份上,念在需要有皇族子弟为陛下守陵的份上,对李宗简网开一面。” 她往前一步,继续说道:“只要太子能够答应哀家这個请求,往后哀家必然在慈宁殿日夜祈福,为陛下、太子和大齐常年斋戒。” 下一刻,她忽地稍稍矮身道:“哀家先行谢过太子了。” 内殿的空气仿佛在这瞬间凝滞。 陆沉的瞳孔骤然一缩。 (本章完) 582【千夫所指】 许太后这一礼将年轻的嗣君逼到了墙角。 先前陆沉对李宗本说的那句“君臣有别”并非矫情作态,而是生活在这个世界必须要遵守的规则之一。 在一个人还未掌握制定规则的实力前,对现有规则的践踏会落人口实,继而引来难以承受的危机。 即便是皇帝也会有诸多掣肘之处。 莫说李宗本后天才举行登基大典,就算他现在已经是皇帝,许太后这一礼依然极难应对,如果他处理不好,这件事将会极大影响他在朝野上下心中的影响,对于皇权威仪会产生很严重的打击。 因为大齐以忠孝治天下,身为天子岂能受嫡母之礼? 若是此事传扬出去,世人不会探寻其中原委,只会暗自腹诽新君威逼太后。 一旦将来朝堂上风起云涌,这件事便会成为有些人手中的利刃。 陆沉瞬间想到这些关节,在许太后稍稍矮身的那一刻,便朝旁边避开。 李宗本的动作竟然丝毫不慢。 只见他朝另一边避开,然后大礼伏首道:“太后容禀,关于三弟之事,儿臣非不愿,实不能也。” 这一幕看得陆沉心情复杂。 李宗本的反应足够快足够果断,压根没给许太后借题发挥的余地,除非许太后可以完全撕破脸皮,在嗣君已经行大礼的前提下继续以礼法孝道逼迫。 不过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新君威逼太后,而是太后咄咄逼人。 更关键的是,李宗本没有选择强硬的手段,还在言语中留下扣子,给了许太后一个平稳的台阶。 肃然的气氛中,许太后隔着珠帘看向李宗本,沉默片刻之后站在原地问道:“太子请起,还请明言。” 如果李宗本继续拿先皇遗旨来搪塞,她定然不会同意。 陆沉能够想到的问题,她当然不会忽略。 等李宗本完成登基大典,自己想要迫他就范无疑非常困难,唯有眼下这個节骨眼上,如果他想顺顺利利风平浪静地完成大典,总要在这座慈宁殿里稍稍让步。 李宗本缓缓起身,诚恳地说道:“太后,三弟当初之所以被父皇褫夺王爵,是因为他身为皇子居然阴谋刺杀国之重臣。大齐百余年来,何曾出过这样恶劣的事情?天家的根基在于万民,而朝堂诸公则是万民的代表,三弟身为皇子做出这等事,等于是在天家和朝臣制造出一道深深的裂痕。父皇让三弟幽居秋山巷,一方面是在惩罚他,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在保护他,还望太后明鉴。” 许太后默然,顺势看向另一侧的那个身影。 陆沉神色沉静,心中却有些感慨。 他知道李宗本非要带自己过来肯定有所盘算,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三皇子钩织阴谋要刺杀的人是谁? 当然是他这位军方勋贵。 简单来说,庆丰街刺杀案的苦主就在这里,太后您老人家再怎么怜惜幼子,总得顾及一下这位苦主的心情吧? 在陆沉看来,这位嗣君虽然是迫于无奈,多多少少有点不厚道。 许太后淡淡开口道:“山阳侯。” 陆沉垂首应道:“臣在。” 许太后喟叹道:“那件事是李宗简对不起你,哀家明白此请于理不合,但……虽然李宗简被褫夺了王爵,可他毕竟是陛下的儿子。陛下生前对你满怀信重和期望,你亦不曾辜负陛下的期许,如此君臣之义足以名留青史,哀家不会从中作梗。只盼你能体恤一二,容许李宗简代哀家送陛下最后一程,事后哀家必定让李宗简当面向你赔罪。” 陆沉心中微动,往常他对宫里的女人没有关注过,今日才知道这些妇人并不简单。 许太后可以用孝道逼迫李宗本,却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付陆沉,她也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对李宗本行礼道谢,影响的只是这位嗣君的名望,若是她以太后之尊向陆沉行礼,那就是指控陆沉有不臣之心,要将这位年轻国侯逼上绝路。 其中分寸细节,说来不算复杂,但是能够冷静克制地想清楚,足见这位许太后深谙此道。 陆沉不禁有些同情旁边的李宗本。 当然,同情归同情,他们的交情还没好到那个份上,陆沉并不打算直接扛起这道雷。 如今的他有资格在这些事情上自行决定。 一念及此,他平静地说道:“回太后,臣觉得殿下所言有理,奉国中尉所为的最大影响并非他和臣之间的私怨,而是朝堂公义所在。再者大行皇帝宾天不久,殿下若是就此推翻大行皇帝的决定,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殿下?还请太后三思。” 言下之意,他原不原谅三皇子不重要,关键在于百官怎么看? 如果李宗本朝令夕改,岂不是会让世人觉得他是个不肖子孙? 李宗本低头看着地面,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许太后返身走回榻边,语气冷了下来:“既然太子与山阳侯都认为哀家的提议不妥当,哀家亦无话可说。” 陆沉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 他不会与许太后发生直接冲突,因为这是一笔得不偿失的买卖。 太后虽然不能干涉朝政,但她的地位太过超然,只要大齐国祚一日未断,她就是这片国土上最尊贵的妇人。 陆沉现在虽然不惧对方,可若是隔三差五被她念叨,对他未来在朝堂上的布局会有很恶劣的影响。 原因很简单,忠孝二字早已根植于绝大多数朝臣的心里,哪怕退一万步来说,他们不将忠孝之道当回事,也必然会在明面上坚定不移地支持。 当许太后的语气发生变化,意味她已经放弃这个不太现实的念想。 同时也意味着登基大典可能会产生一些波澜。 李宗本对此心知肚明,他忽地轻轻叹了一声,对着珠帘后面的妇人说道:“太后,儿臣知道您并非是有意刁难,只是不忍三弟无法送父皇最后一程。既然如此,儿臣提出一个折中之法,还请太后裁断。” 许太后眼神微变,点头道:“你说。” 李宗本斟酌道:“等到父皇大行出殡之日,儿臣会让人去秋山巷接来三弟,让他随出殡队伍前往皇陵。等父皇的灵柩停入梓宫,儿臣再让人将三弟送回秋山巷。” 这一刻帘外的君臣二人都察觉到许太后的气势松弛下来,随即便听许太后说道:“如此甚为妥当,便依太子之言。” 李宗本低着头,眼中波澜不惊。 片刻过后,李宗本和陆沉离开慈宁殿。 那名三十余岁的内监带着一群宫人远远跟在后面。 陆沉回头看了一眼,问道:“殿下,那位吕少监不知何在?” 李宗本想了想说道:“他在皇陵那里,将来也会在皇陵守着。” 陆沉不再多言。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外朝还没有因为皇权更替发生变动,但宫里已经先行一步。 故人渐去,新人填补,那位大齐天子曾经留下的痕迹,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 李宗本转头望着他,愧疚地说道:“今日实为无奈之举,你莫要介怀。” 介怀何事,两人心里都很清楚。 陆沉淡然道:“殿下言重了,其实就算臣不在,殿下也能劝住太后娘娘。” “终究是有些忐忑,所以才拉上你,不过仅此一例。” 李宗本自嘲地笑了笑,继而道:“往后孤若有安排,定会提前知会伱。” “臣不敢当。殿下,臣告退。” “好。” 君臣二人就此分别。 李宗本看着陆沉在内监引领下离去的背影,眼神无比深邃。 他静静地站着,许久未曾移步,一直到陆沉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殿宇之中。 …… 景朝,大都。 南城有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乃是常山郡王庆聿恭的宅子。 过往十余年间,无论何等景廉贵族,哪怕是景帝膝下的皇子们,没人敢在这座府邸周遭放肆。 大景军神之名足以震慑所有人。 尤其是平赵之战结束后,庆聿恭在景朝内部的名望达到顶峰,无数景廉族的年轻人都想投奔至其麾下效力。 当庆聿恭带着这等光芒领军南下,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会像往常那般,旗开得胜势如破竹,一举摧毁南齐军队,为大景一统天下打下坚实的基础。 然而雍丘大败的消息传来,整座大都城陷入一片死寂。 庆聿恭领兵十万,与南齐边军决战于雍丘城外。 惨败! 大军伤亡过半! 损兵折将,失地辱国! 大景立国数十年来最大的惨败! 死寂之中的大都城,渐渐酝酿出一股汹涌的浪潮。 严查此番战败的根源,严惩罪魁祸首庆聿恭! 辉罗氏、夹谷氏、固特氏等几大实力雄厚的部族纷纷有人站出来,弹劾庆聿恭的奏章几乎要堆满景帝的书房。 而在坊间这股风浪甚嚣尘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愤怒地指责和叱骂他们曾经奉若神明的大景军神。 景廉族民风剽悍,此举并不稀奇。 然而官府的人尤其是主奏司没有出现制止,以至于局势愈演愈烈。 在这样黑云蔽日的气氛中,一群又一群年轻人出现在郡王府周遭,有人甚至当着王府守卫的面,恶狠狠地朝地上啐出一口唾沫,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那些王府守卫漠然地看着这些混乱的景象。 囿于庆聿恭的严令,他们只能这般看着,悄然握紧手中的刀柄。 任由怒火在心中堆积。 (本章完) 583【少年热血】 庆聿恭此刻不在王府,当然就算他在也不会在意那些风浪。 与他当下的处境相比,王府外面的甚嚣尘上几乎可以无视。 毕竟这世上还没人胆大包天,敢在王府周遭破口大骂,而眼下却有一个又一个大臣站出来,当着景帝和文武百官的面直言弹劾他这位南院元帅,一些人用词之激烈堪称罕见。 “陛下,雍丘大败乃是大景立国以来最大的耻辱,不仅没有挫败南齐的野心,反倒丢掉了我朝辛苦经营近十年的大片疆土!如此惨败,倘若不降罪领军主帅,朝廷法度该如何维系?!” 这位神情激愤的景廉贵族名叫兀撒惹,乃是准土谷氏一名颇为悍勇的大将。 名义上他隶属大景北院,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撒改尿不到一个壶里。 兀撒惹一句未提庆聿恭,却又字字不离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抱有类似想法的不止兀撒惹一人。 他话音刚落,另一位名叫阿厮准的景廉族武勋粗声粗气地说道:“陛下,那些文官老爷们经常说赏罚分明,这是朝廷最重要的规矩。以前常山郡王立了功劳,陛下给他各种赏赐,没人能说一个不字,现在他打了这么大的败仗,将我们大景朝的脸都丢光了,臣觉得不能轻易饶了他!” “没错,打了败仗就该治罪!” “是啊,陛下,臣觉得常山郡王必须要为雍丘大败负责!” “陛下不能偏袒常山郡王!” “常山郡王,你这次输得这么惨,难道不应该主动向陛下请罪吗?” “就是!” “速速请罪!” 大殿内,鼓噪之声如浪涌起,整体又呈现出两极分化的古怪景象。 那些对庆聿恭喊打喊杀的都是手中握有实权的景廉贵族,虽然像撒改这种身份几近和庆聿恭平齐的大贵族还没有站出来,但这股汹涌的浪潮就连景帝都会感到头疼。 景朝以武立国,虽然如今景军的实力比不上十几年前的顶峰,但是骨子里仍旧崇尚血勇之气。 眼下这等乱哄哄的场面不算出格,要是换做先帝在位之时,只怕现在殿内已经上演全武行。 多亏景帝登基后大力推行齐朝文化,这些剽悍的景廉贵族虽然嘴巴上依旧凶狠,至少已经懂得一些最基础的礼仪。 而这些景廉贵族口中最懂礼仪的文官们,此刻却如锯嘴葫芦一般闷声不言。 两边称得上泾渭分明。 武勋班列之首,两位元帅并肩而立。 撒改低头看着地面,仿佛地上有着稀奇的玩意,对身后的动静恍若未觉。 另一边就是那些景廉贵族围攻的主角,大景常山郡王、南院元帅、掌控着夏山军和防城军这两支大军、素有军神之美誉的庆聿恭。 他的表情谈不上绝对的平静,毕竟是人就会有情绪的外放,尤其是他做了十来年的南院元帅,为大景朝戎马半生,如今却被满殿武勋群起而攻之,心静如水这四字不切实际。 但是要说他有多么愤怒和惶然也不至于,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更像是浓重的疲惫,又带着几分怅惘。 龙椅之上,今年整整四十岁的景帝静静地看着下面的乱象,既没有出言袒护庆聿恭,也没有采纳那些武勋激烈的弹劾。 似乎他不知该如何决断。 然而庆聿恭实在太了解这位陛下的心性,此刻他的沉默本来就是一种偏向。 如果他有意保护庆聿恭,无论是让那些武勋闭嘴,还是给庆聿恭一個惩处都可以平息事态,偏偏是这种沉默的态度,才会让冲突愈演愈烈。 按说庆聿恭也可以为自己出言辩解,雍丘之败关系到方方面面的原因,他本身的指挥并不存在太大的问题。 可他同样什么都没说。 文臣班列之中,尚书令赵思文的心情极度复杂。 身为齐人血脉,他这个文臣之首其实说话分量不够,起码眼下那些疯狂攻击庆聿恭的景廉贵族不会真心畏惧他,但他仍旧想替庆聿恭说几句话。 先前鹿吴山之败传回大都的时候,他便建言景帝暂缓雍丘之战,最好是让庆聿恭领兵回撤暂时转入防守态势。 只可惜景帝没有采纳他的建言,庆聿恭亦无力抗拒那道圣旨。 平心而论,赵思文知道天子的想法,用南齐边军消耗庆聿氏的力量无可指摘,毕竟庆聿恭在坊间的名望太高,庆聿氏又太强大,长此以往不是好事。 但是,身为执掌朝廷政务的尚书令,赵思文很清楚庆聿恭对于大景的意义。 如果放任那些野蛮的景廉贵族将庆聿恭踩进泥地里,这对大景来说有百害无一利。 要站出来么? 赵思文悄悄抬眼看向龙椅上的大景天子,心中喟然一叹。 他现在无法揣测天子的想法。 在他的预想中,天子借着雍丘之败的由头,对庆聿恭训诫一番,再稍稍剪去他的权柄,如此便足够了。 赵思文一直在等合适的契机出面,然而眼下看来,天子似乎不想只做到那个程度。 “何至于此?陛下未免太心急了……” 赵思文心中默念,眉头紧锁。 能够影响局势的大人物们无一例外保持着沉默,殿内汹涌的声浪却并未停息。 在那些景廉武勋的口中,仿佛天子不治罪庆聿恭,大景便国将不国,时刻有倾覆之忧。 一片混杂之中,一道清亮的声音如同朝阳清辉,瞬间将武勋们的吵闹压下去。 “启奏父皇,儿臣有本奏!” 殿内忽地安静下来。 群臣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年轻皇子挺身而出,面朝天子大礼参拜。 正是四皇子阿里合海哥。 在他身后,太子纳兰和三皇子乌岩面露诧异,似乎想要阻止海哥却没有成功。 “你也有本奏?” 一直沉默的景帝终于开口,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四皇子身上。 他高昂着头颅,望向龙椅上不怒自威的天子,果断地说道:“是,父皇。” 景帝幽深的目光扫过下方的庆聿恭,淡漠道:“起来说。” “谢父皇!” 四皇子深吸一口气,起身继续道:“启奏父皇,儿臣认为,雍丘之败确实需要有人负责,常山郡王身为主帅责无旁贷,但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常山郡王一人身上,此乃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雍丘之战的胜负不止在于那场大战,实际上从常山郡王领兵南下之日起,我军的胜算便在不断降低。具体到那场大战的细节,儿臣认为常山郡王的指挥没有犯错,此败非战之罪!”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太子纳兰看着四皇子的背影,只觉得有些释然,这的确是老四的行事作风。 皇后膝下有三位嫡子,四皇子年纪最小,性情耿直果敢又单纯直接,素为景帝所喜,就连太子纳兰对其也很难生出忌惮和疏远的心思,远不像他对三皇子乌岩那般冷漠。 纳兰其实知道今日朝堂乱象的根源。 天子并非是想将庆聿恭打落尘埃,只是这位大景军神身上的光环太厚,必须要利用这个机会削弱一二。 很绝情也很冷血,但是纳兰完全可以理解龙椅上那位父皇的苦衷。 只可惜老四显然不懂…… 景帝再度陷入沉默,只不过这一次他看着昂然屹立的四皇子,目光略显复杂。 一片寂静之中,兀撒惹高声道:“四殿下,雍丘城外之战,齐军总兵力十四万有余,而我军兵力接近十万,说一句势均力敌并不为过。结果我军伤亡过半,远远多过齐军,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主帅决策失误?殿下怕是被人蒙骗了。” “蒙骗?” 四皇子转头望着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怒声道:“我有一双眼睛,看得清楚明白,将军莫非想说我是个连是非好歹都看不出来的蠢货吗?!” 兀撒惹一怔。 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说皇子是蠢货啊。 四皇子见他缩了回去,也不与他继续争辩,转身对着天子说道:“父皇,儿臣事后数次复盘,原本我朝大军已经占据优势,将要击溃齐军的左翼战线,偏偏在这个时候,南齐京军三万精锐与沙州七部数千锐士,从北方奔袭至我军的身后,这才导致我军失败!儿臣想知道,撒改元帅麾下的人究竟是怎样守得西线,居然放任数万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进入燕国境内,从而导致雍丘城外的主力陷入绝境!” “如果真要论定雍丘之败的责任,儿臣认为西线将领至少要承担三成,撒改元帅识人不明同样要负三成责任!” 这番话可谓镇住了绝大多数朝臣。 看着那位满腔热血又锐气难当的年轻皇子,很多臣子不禁涌起惊艳的情绪。 旁的不说,光是这份胆气就令人印象深刻。 要知道太子殿下都不敢作声,哪怕他知道今日对庆聿恭的围攻阵势明显有些古怪。 龙椅之上,景帝看着昂首挺胸的四皇子,缓缓坐直了身躯。 “你说完了么?” “儿臣说完了。” 简短的对话之后,景帝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说完了,那便退下罢。” 四皇子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景帝。 下一刻,他微微咬牙道:“父皇,儿臣无错!” (本章完) 584【不如归去】 景帝深邃的目光越过倔强的四皇子,落在庆聿恭的面上。 这位常山郡王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似有几分感动,又有几分苦涩。 景帝收回目光,对四皇子说道:“朕何时说你错了?” 四皇子忍不住露出笑意道:“父皇觉得儿臣的话有道理?” 在这种肃穆紧张的场合下,景帝看着这张天真的面庞,脸色不禁冷了下来,沉声斥道:“狗屁不通。” 这应该是天子第一次在朝会上说出这种字眼。 群臣错愕,尚书令赵思文的眉头皱得更紧,就像一团找不出头绪的乱麻。 “父皇——” “朕让你退下。” 当景帝稍稍加重语气,四皇子登时老实地退了回去。 太子纳兰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一脸不甘的四皇子,轻声道:“四弟,莫要再胡闹了,当心父皇着恼。” 关切之心溢于言表。 四皇子这会才后怕地缩了缩脖子,悄然道:“多谢太子殿下。” 纳兰微露亲切的笑意,心中不免有些羡慕。 换做是他,绝对不敢在父皇跟前如此恣意,一言一行都希望能做到谨守规矩。 另一边,三皇子乌岩心中冷笑,很显然他非常看不惯这种兄友弟恭的把戏。 因为他也是皇后的嫡子,也是这位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却从未享受过纳兰半点照拂,相反只会被对方当贼一样防范。 景帝并未注意几位皇子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看着安静下来的大殿,缓缓站了起来。 因为四皇子这个愣头青一番慷慨激昂的阔论,原本打算收尾的撒改此刻也不好再出班,否则就像是被四皇子戳中痛处。 至于其他人也都听见了景帝那句话。 “朕何时说你错了?” 言下之意,似乎他也考虑到眼下庆聿恭承担的骂名太重了些。 如此一来,那些景廉武勋当然不会继续对庆聿恭喊打喊杀。 能够站在朝堂之上,无论性情内敛还是粗豪,那种完全不会看眼色的蠢人终究是极少数。 景帝前行数步,淡淡道:“常山郡王。” 庆聿恭出班垂首道:“臣在。” 景帝负手而立,视线穿过殿内群臣,望向远处的殿门,仿若看着外面的风云变幻。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关于雍丘之战,朕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这场惨败对于庆聿恭来说确实是迫不得已,是多方面的原因综合所致。 真正论起来,他这位大景天子也有一部分责任。 群臣肃然,纷纷伸长了耳朵,唯恐漏过只言片语。 庆聿恭稍稍沉默,然后说道:“陛下,雍丘之战的过程中,臣有三个不可推卸的错处。” “讲。” “其一,臣低估了南齐边军的实力。过往三年之间,齐军屡屡在战场上取胜,但是真正与我军正面相抗的只有雷泽之战。在那场大战中,南齐边军集结重兵完成包围,我军鏖战良久才因为兵力上的劣势太大而落败。臣考虑得不够周全,决战之时齐军的攻势超过我军将士承受的能力,导致最后大军阵型溃散,再无回天之力。” “继续。” “其二,臣错误判断了齐军的主帅人选。雍丘之战展开前,齐军有资格负责具体指挥的有厉天润、萧望之、陆沉和刘守光四人,臣判断萧望之才是主帅,并且针对他的风格做了对应的安排。但是在战事进行至中段,臣发现齐军的主帅应是陆沉,那个时候再想调整已经晚了。如果臣能断定齐军由陆沉指挥,那么我军不会在一开始就陷入被动。” 这番话出口之后,很多文臣看向庆聿恭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佩。 在今日这般被群起而攻之的前提下,这位南院元帅不想着尽快洗掉自己身上的罪名,反而如此坦然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足以称得上光风霁月。 景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庆聿恭,继续问道:“第三呢?” 庆聿恭微微垂首,喟然道:“至于这第三点,便是臣没有提前查明翟林王氏的意图。早在决战之前,鹿吴山大败过后,那时候臣还有选择出战或是撤退的余地,但是随着翟林王氏的叛逃,河洛城被他们搅了一个底朝天,大军暂时失去后方的支撑,这毫无疑问是非常危险的处境。基于此,臣不得不寻求决战,因而踏入齐军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景帝心中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绪。 看来庆聿恭已经意识到他心情的转变。 根源便在于四皇子那几段慷慨激昂的说辞。 莫看先前那些景廉武勋群情鼎沸,实则是雷声大雨点小。 景帝从未想过要将庆聿恭逼入绝境,后者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旁人纷纷扰扰,这对君臣却是隔岸相望。 拉锯只是想看对方能做到哪一步。 但是四皇子的出面让景帝心里生出几分真切的怒意。 他将四皇子派到庆聿恭身边历练,却不容许庆聿恭刻意对其施加影响,更不能利用四皇子耿直的性情,制造出天家父子站在对立面的结果。 庆聿恭先前苦涩的表情便是由此而来,显然他也没有想到四皇子会愣头青到这個地步,竟敢在满朝文武面前公开声援。 所以庆聿恭放弃了自辩,干脆利落地将雍丘大败的罪名抗在了身上,以此表明四皇子的动作与他无关。 景帝在很短的时间内理清楚这些脉络,随即淡淡道:“方才海哥说,这场大败最关键的原因是出现在雍丘北方的南齐援兵。” 撒改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中一紧。 庆聿恭却平静地说道:“陛下,四殿下毕竟年轻,无法看透全局。南齐援兵的出现的确是我军失利的原因之一,但此战落败的根源还在臣的身上。” 他往前一步,躬身行礼道:“陛下,方才兀撒惹将军说的很对,臣身为主帅必须负责。雍丘大败导致五万儿郎战死,又彻底丢了沫阳路,现在连定州北部也被齐军夺了回去,这样的损失如果没人负责,对不起成千上万奋勇死战的大景勇士,故此——” 他稍稍停顿,殿内文武百官陡然紧张起来。 庆聿恭抬眼望向景帝,恳切地说道:“臣庆聿恭,请求陛下罢免臣南院元帅一职,请求陛下褫夺臣郡王之爵!” 此言一出,寂静的殿内陡然一阵骚动。 他们知道庆聿恭肯定会因为这场大败付出代价,却没想到此人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觊觎南院元帅一职的景廉武勋大有人在,就连撒改也想过这个差事。 对于如今的景朝来说,北方完全纳入版图,仅有遥远的东北方向有一个艰难求生的北苍部落,北院的权柄越来越轻。 南院则不同,燕国暂且不论,南齐还占据着江南富庶之地,这就是无法计数的军功。 当庆聿恭请辞南院元帅,很多武勋的心思立刻热切起来,但是随即听到后面那句话,他们又感到气氛愈发凝重。 时至今日,庆聿氏依旧是景朝内部仅次于皇族阿里合氏的强大势力。 如果连庆聿恭的郡王之爵都夺去,恐怕会引发一连串难以想象的震荡。 尚书令赵思文再也忍耐不住。 正常来说,天子肯定不会做得太绝,但如今他也弄不清楚天子的想法,万一真的出现那一幕,赵思文不敢去想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陛下,臣谨奏!” 赵思文颤颤巍巍地出班站定。 景帝在这一刻冷峻地说道:“朕知道爱卿想说什么,不过你且先退下。” 赵思文怔住。 虽然他是齐人血脉,但是景帝从未在意过,反而给了他施展抱负的舞台,对他十分尊重和信任,像今日这样不留情面的劝退实属首次。 望着长身肃立的天子,赵思文忽然明白过来,噤若寒蝉地退了回去。 景帝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庆聿恭脸上。 他看到的只有释然二字。 庆聿恭平静地迎着景帝的审视,说道:“臣有负陛下的厚爱,有负朝廷的期望,不如此不足以平息朝堂内外的风浪。” 言辞极其恳切。 良久过后,景帝缓缓道:“拟旨,免去庆聿恭南院元帅一职,令其归府自省,以待它用。” 赵思文确认没有下文,不禁暗暗松了口气,朗声道:“臣遵旨。” 只是免职而已,虽然这肯定会让庆聿氏人心浮动,但也好过事态进一步恶化,最终闹得不可收拾。 景帝幽深的目光最后看了庆聿恭一眼,旋即转身向后殿行去。 “臣叩谢陛下隆恩!” 庆聿恭行礼领旨。 继而退朝之声响起,群臣心情复杂、三三两两地离去。 殿外阳光明媚,渐有几分暑气。 庆聿恭独自前行,旁人不敢上前叨扰,哪怕是那些出身于庆聿氏的官员,在这个时候也不敢冒然出现在庆聿恭眼前。 人群缓缓前行,仿佛一片静默的乌云。 庆聿恭抬头看向天际,只见一片澄澈的蔚蓝,浮云轻柔飘荡。 不多时,走出宫外,便见庆聿怀瑾站在马车旁边,面色微白,嘴唇紧抿,眼中满是不甘、伤感和愤怒。 很显然她早已料到今天的朝会将是怎样的结局。 庆聿恭微微一笑,洒脱地说道:“走吧,回家。” (本章完) 585【涟漪】 午后,庆聿怀瑾来到王府西北角上的水榭风亭。 她抬眼望去,只见庆聿恭穿着一身朴素的常服站在阑干旁,似乎是在观赏池中的游鱼。 迈步入亭,及至近前,庆聿怀瑾才看到庆聿恭手中捧着一个小碗,里面放着捣碎的鱼食用来逗弄鱼儿。 看见这一幕,庆聿怀瑾不禁有些恍惚。 从她记事开始,父亲便极少有闲暇的时光,一年当中不过是那几个特殊的节日,可以暂时放下各种正经大事,与家人在一起稍稍放松。 像眼前这样悠闲自在的状态,庆聿怀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 “给父王请安。” 庆聿怀瑾收敛心神,恭敬地行礼。 庆聿恭回头看着她,目光温润又淡然,微笑道:“还在生气?” “没有生气。” 庆聿怀瑾走到他身边站着,低声道:“只是想不通。” 庆聿恭用汤匙拨动着鱼食撒入池中,语调依旧平静:“说说看。” “雍丘之败的主因在于陛下强逼父王出战,天时地利与人和皆在敌人手中。次因则是撒改的人没有盯住沙州七部,若非南齐援兵和沙州土兵出现在我军身后,就算当时局势对我军不利,父王也能平平安安地带着大军撤退。陛下的问题不提也罢,他终究是大景天子,父王帮他顶罪只能是有口难言,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为何陛下会对撒改的问题视而不见?” 庆聿怀瑾微微低着头,眼中的情绪不似上午在皇宫外面那般激烈,显然在经过最初的愤慨之后,她也在冷静地思考。 庆聿恭看着夏风吹过水面,几尾鱼儿在水面下现出身形,悠悠道:“因为南齐援兵不是从飞鸟关堂而皇之地北上,他们是借助沙州七部的向导,从山中小路艰辛跋涉。撒改的人自有理由辩解,茫茫大山千里之遥,他们如何能看住每一寸土地?迂回奇袭这种事自古难以防范,因为这和我们的能力无关,完全在于齐军有没有克服艰险的决心和毅力。” 庆聿怀瑾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是陛下已经知道齐军的实力不容小觑,为何非要罢免父王的南院元帅一职?难道他觉得旁人可以随意取代父王的地位?他就不担心以后的战事继续失利,我朝彻底丢掉泾河以南的广袤疆域?” “傻孩子。” 庆聿恭忽地笑了笑。 庆聿怀瑾不解地看着他。 “在陛下看来,倘若大景数十万雄兵离了庆聿恭就寸步难行,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庆聿恭眼帘微垂,继而道:“陛下这不是在赌气,而是现今局势容许他这样做。或许在你以及很多人看来,随着雍丘大战落败,我朝在河洛地区全线收缩,南齐气势大涨导致攻守之势转换,实际上景齐目前最多只是相持阶段,而且我朝还要占据一定的优势。在这种前提下,陛下才会削弱我在军中的影响力,给其他人一个成长的机会。” 庆聿怀瑾的眉尖紧紧蹙着。 庆聿恭继续说道:“陛下很早前就在筹谋此事。先消耗庆聿氏的力量,再打压我在朝中的地位,然后顺理成章让兀颜术等人南下领兵。在这个过程中,陛下甚至会允许他们败上几场。只要最后能有几人脱颖而出堪当大任,陛下的这番心血就没有白费。” 听到这儿,庆聿怀瑾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惯性是很可怕的事情。 如果朝野上下都习惯了庆聿恭独掌军权,连景帝都无法摆脱对他的依赖,最后必然是庆聿恭的羽翼遍及军中,功高震主、尾大不掉、权倾朝野都将成为现实。 或许景帝可以压住庆聿恭,但是后继之君又将如何对付这样一個恐怖的权臣? 君臣相谐齐心合力,这当然是极其美好的场景,可世事不如意者八九,最有可能的结局依旧是君臣反目自相残杀。 对于景帝来说,平定天下四海归一是他的夙愿,但如果最后是为他人做嫁衣,保不住阿里合氏的皇族之位,千辛万苦有何意义? 所以他必须利用这个机会解除庆聿恭的军权,当然他不会迫不及待地将事情做绝,只是罢免庆聿恭的官职平息国内的风浪,保留了将来另做变化的可能。 这些道理其实不难理解。 可是理解归理解,庆聿怀瑾的心情依然很沉郁。 她为自己的父亲感到不值。 至少在她的认知里,庆聿恭从未起过不臣之念,也没有在军中刻意培植心腹,可谓光风霁月一片丹心,结果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轻声道:“父王,我想做一件事。” 庆聿恭转头望着她,良久之后才感慨道:“我确实没有想到,陆沉对你的影响竟然这么深。” 庆聿怀瑾怔住。 她不安地拽着衣角,贵气盈盈的双眸里泛起一抹慌张,连忙解释道:“父王,我……我只是想给庆聿氏找一条退路。陛下既然已经下定这个决心,肯定不会轻易罢手。眼下他还只是罢免父王的元帅一职,并未对夏山军和防城军动手,但是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如果不早些做准备,等到陛下发难的时候,恐怕我们庆聿氏没有还手的力量。” 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后面的顺畅流利,庆聿怀瑾的目光逐渐坚定,语气亦愈发从容,仿佛完全说服了自己。 庆聿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道:“你觉得陆沉值得信任?”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庆聿怀瑾脑海中的记忆汹涌袭来。 从最开始的偶有耳闻,到后来的如雷贯耳,再到那段于她而言堪称耻辱的被俘生涯,她对陆沉的观感毫无疑问极其复杂。 一方面她很清楚对方是庆聿氏乃至整个景朝近几年最强大的敌人,另一方面她又很难忘记当初在河洛城里,陆沉对她说的那番话。 倘若庆聿氏走投无路的时候,南边未尝不是一条退路。 当时庆聿怀瑾自然对此嗤之以鼻,因为庆聿氏的实力在景廉族六大姓氏之中仅次于皇族阿里合氏,她的父亲是大景南院元帅,且有军神之美誉。 她怎么会沦落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天?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陆沉的预言正逐渐变成现实。 尤其是他在雍丘城外,亲手正面击败庆聿恭,愈发加快这个变化的速度。 庆聿怀瑾压制住心中翻涌的思绪,尽量冷静地分析道:“父王,其实陆沉是否可信不重要,我觉得他和南齐皇帝不会忽视庆聿氏的力量。如果他们能和庆聿氏建立某种联系,对他们自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雍丘之战并不能决定两国的命运,倘若南齐能够撬动庆聿氏,对于景朝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削弱,甚至有可能彻底改变两国力量的对比。 哪怕南齐皇帝对庆聿恭恨之入骨,他也只会是不惜一切代价拉拢庆聿恭,前提是庆聿氏确实有这方面的打算。 庆聿恭淡然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如果陆沉反其道而行之,先骗取你的信任,再将与你所谋公开宣扬,到时候庆聿氏如何在大景立足?我觉得这不算很复杂的谋划,而且南齐君臣可以免去风险,只要看着大景陷入内乱就能坐收其成。” 庆聿怀瑾一窒,随即下意识地说道:“父王,他不……” 话音戛然而止。 庆聿恭微笑道:“你觉得陆沉不是这种奸诈小人?” 庆聿怀瑾再度沉默。 片刻后她叹道:“父王说的对,是我想的太简单了。陆沉终究是敌人,他对敌人从来不会心软,算得上无所不用其极,我不该有这样幼稚的判断。” 庆聿恭看着她脸上失落的神情,怜惜地说道:“倒也不必自责,你已经足够用心了。伱前面那句话说的很对,庆聿氏没有害人之意,但是不能没有防人之心,有些时候稍作准备不是坏事。” “父王同意了?” 庆聿怀瑾微露惊讶。 庆聿恭点头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都会随着局势的变化而变化。你可以让人暗中去一趟南齐淮州广陵府,直接去找陆沉的父亲陆通,先跟陆沉搭上线。陆家至今还有联系北边的渠道,我之前让人查过,你顺着这个渠道去联系就可以。记住,哪怕是见到陆沉本人,也不要轻易暴露你的想法。” 他微微一顿,认真地说道:“可以让他猜测,但是你的人不能直言。” 庆聿怀瑾正色道:“女儿明白,请父王放心。” 庆聿恭温和一笑。 庆聿怀瑾离去后,庆聿恭依旧站在阑干旁。 他用汤匙划拉着小碗,将鱼食悉数抛入池中,转瞬间便有很多鱼儿从水面下出现,兴奋地争抢着食物。 一圈圈涟漪从中心处出现,从内向外传到整个水池之内。 水滴溅起的声音格外清脆。 庆聿恭看着往来游弋不断的鱼儿,深邃的目光中泛起一抹奇异的光芒。 “陛下,您说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会如何评价我们君臣二人呢?” “想来……那肯定是一段很有趣的文字。” (本章完) 586【阳光之下】 大齐建武十五年,五月初七。 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下,嗣君李宗本举行登基大典,即皇帝位。 尊先帝正宫许皇后为慈和皇太后,尊今上生母柳淑妃为仁寿皇太后。 册封太子妃宁氏为皇后,年仅三岁的皇子李道明被封为延宁郡王。 新君并未改元,待冬去春来之时再做定夺,因此接下来的大半年依旧是建武十五年。 大典之上,新君宣布大赦天下,诸位臣工皆有封赏。 随后便是新君登基的消息昭告天下,各地州府晓喻百姓,咸使知闻。 数日后,京城北郊。 百余骑停留在春风亭外,骑士们尽皆剽悍勇猛,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老卒。 这自然是山阳侯府的亲兵队伍。 春风亭内,陆沉一身便装,望着对面肃立的少年,温言道:“坐下说话。” 少年便是左相李道彦最器重的孙子李公绪,只听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侯爷当面,卑下岂敢失仪?” “也罢,你喜欢站着那便站着。” 陆沉没有强求,继而打趣道:“真打算一直跟在我身边?真的不想去参加科举?我听秦子龙说过,你会利用一切闲暇时间刻苦读书,可见你本质上仍旧是一个读书种子。” 李公绪认真地答道:“回侯爷,卑下喜欢读书不假,但是这不代表卑下热衷于科举考功名。以前卑下不懂,只觉得世间万物皆不及读书,但是追随侯爷在江北战场上走了一遭,卑下便有了一些转变。” 陆沉饶有兴致地说道:“说来听听。” 李公绪道:“读书是为了明理,考科举是为了能够实现胸中抱负,但是对于当下的大齐而言,投笔从戎亦是报国之道。无论在朝为官还是领兵在外,同样都能为大齐贡献自己的力量,二者不分高下互为辅弼。” 陆沉笑了笑,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你应该清楚,老相爷将你送到我身边,不是为了让你学会冲锋陷阵。” 李公绪默然垂首。 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可知,这个明显早熟的少年仍旧有些紧张。 陆沉见状便感慨道:“老相爷真是用心良苦。” 李公绪迟疑道:“侯爷此言何意?” 陆沉悠然道:“一直都想找你聊聊,只是实在太忙碌,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当初我允许你留下来,根源还是在于这是老相爷第一次向我开口,我委实不好驳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事后想想,我其实不太理解老相爷这样做的原因。” 李公绪愈发不解。 他觉得这件事的原委很清晰。 他之所以会被李道彦送到陆沉身边,一方面是想让他跟着陆沉增长阅历和见识,而不是成天困在相府那一方天地。 另一方面,陆沉如今隐隐成为边军的代表人物,而大齐中枢和边军的关系一直是很敏感且微妙的话题,李公绪长期跟在陆沉身边,意味着左相和陆沉有了更加方便和通畅的联系。 这种情况下,双方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陆沉抬眼望着少年,微笑道:“伱想的那些原因,我当然也考虑过,只是思来想去,我不觉得这些原因有哪一条能促使老相爷做出这样的决定。简单点说,老相爷将你派来,让我隐约有种感觉,他老人家似乎有种深切的忧虑。你不像是出门游历的学子,更像是老相爷为锦麟李氏保留的一个火种。” 李公绪心中一震。 关于自家的机密,他知道得不算特别详细,但他听祖父说过,大伯李适之似乎瞒着家里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 陆沉继续说道:“这是一個让人想不明白的疑惑。以老相爷在朝中的地位,以锦麟李氏在江南的底蕴,以李家这几年忠心耿耿的表现来看,他老人家哪里需要我这个晚辈照顾?” 李公绪低头望去,只见陆沉眼神刹那间锐利如刀,竟让他不敢直视。 “回侯爷,祖父并未说过其他原因。” 少年轻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陆沉微微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他知道李道彦绝对不会无的放矢,但是这种类似于托孤的举动对他肯定没有坏处。 这些老家伙们…… 陆沉心下感慨,随即便见秦子龙策马飞驰而来,朗声道:“禀侯爷,怀安郡公的车架快到了。” “好,随我前去迎接。” 陆沉一声令下,百余骑朝北而行,片刻后便见到数百骑护着几辆宽敞的马车行走在官道上。 马车缓缓停下,厉良玉当先出来,厉冰雪紧随其后。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数在这一眼对视之中。 站在一旁的厉良玉轻咳一声,拱手道:“下官见过侯爷。” 陆沉爽朗地说道:“厉大哥,你这是在厉叔跟前给我上眼药呢?” 厉冰雪忍俊不禁。 厉良玉亦失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他是想说从今往后,你们私下里平辈论交,不必拘泥爵位官职。” 厉天润走出马车,笑容浅淡。 陆沉上前打量着中年男人的脸色,欣喜地说道:“厉叔的气色果然好多了。” “有劳你记挂。” 厉天润微笑道:“何必亲自出迎?” 陆沉恳切地说道:“这是晚辈应该做的。” 厉天润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打量着他的神情说道:“看来这段时间京中还算安稳。” 陆沉顺势道:“只是有些疑惑。” 厉天润不急不缓地说道:“待我去宫中祭奠大行皇帝,回府之后再说。” 陆沉点头应下,一行人便再度启程。 等到他护送厉家一家人前往皇宫祭奠先帝,又陪着他们见过新君李宗本,回到怀安郡公府之时,天边已然日光西斜,霞光万丈。 从皇宫出来后,厉天润的表情便很凝重。 他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性情,领兵数十年亦见惯生离死别,但是躺在福清宫灵柩里的那位先帝,与他的关系终究不一般。 相较于萧望之对先帝的疏离,厉天润和先帝可谓是君臣相谐的典范。 过往十余年里,两人虽然相隔千里,但是彼此间的书信往来没有断过。 先帝对厉天润怀着绝对的信任,厉天润也从未辜负这份信任。 面对先帝的离去,厉天润不会表现得如何夸张,但他心里的悲痛不会弱于任何人。 一直到走进暌违多年的怀安郡公府,厉天润的情绪才有所好转。 “十年未归,这座宅子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规制提升了不少。” 厉天润略显感慨,示意陆沉坐下说话。 厉冰雪开口说道:“这是先帝让工部修缮过后的模样,爹爹可还中意?” “中意。” 厉天润点了点头,随即看向陆沉问道:“先前你说心中有疑惑,具体因何?” 此刻堂内只有他们三人,厉良玉早已知趣地退下。 陆沉轻声道:“厉叔,今上举行登基大典之前,他特意带着我去慈宁殿觐见许太后。太后希望今上能够免去三皇子李宗简的圈禁之罚,最不济也要允许李宗简参与先帝的大行出殡之礼。” 厉天润微微皱眉道:“太后此举不太妥当。” “是。” 陆沉在厉家父女面前自然不需要藏着掖着,直白地说道:“许太后虽然地位尊崇,但她在朝中的影响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明知道今上不愿意宽宥李宗简,依然强行在那个节骨眼上逼宫,这其实是很不理智的决定。如果因此惹恼了今上,许太后自己虽然无忧,只怕李宗简将来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厉天润沉吟片刻,缓缓道:“你是想说,许太后这样做另有深意?” 原本很轻松的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 陆沉自嘲一笑道:“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从当日的情形来看,许太后不是那种混不吝的性子,她言谈之间其实很有分寸,再者她身为先帝的正宫皇后,不可能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她冒着会触怒今上的风险,仅仅是为了让李宗简能够暂时离开秋山巷,这究竟有何意义?” 厉天润自动忽略“混不吝”三字,他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平时沉稳谨慎,在眼下的环境中不会太在意那些细节。 陆沉继续说道:“说白了,李宗简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天家子弟,他无论在朝中还是军中都没有任何威望,就算今上允许他离开秋山巷前往皇陵,哪怕今上给李宗简登高一呼的机会,他又能做什么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厉天润冷静地给出判断。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继而神情凝重地说道:“不单单是这件事。虽然我入京的次数不算多,但是我总觉得京中有种异样的氛围。这段时间我比较清闲,认真回忆了一下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不仅没有理顺头绪,反而有更多的疑惑涌现出来。” 厉天润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沉声道:“怎么说?” 陆沉垂下眼帘,幽幽道:“我发现很多事情都透着古怪,当时或许没有察觉,现在回想却觉得不太正常。这给我一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只黑手藏在阴影中搅动风云,而我们因为忽略了一些细节,不知不觉中变成那只黑手利用的棋子。” (本章完) 587【抽丝剥茧】 陆沉的形容似乎有些夸张。 京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然而谁能如此狡诈地隐藏在水面之下,利用其他势力争斗撕咬的机会谋求更大的利益? 最关键的是,谁有这样的能力? 想要成为陆沉口中的黑手,只擅长合纵连横显然不行,他必须具备足够的实力和底蕴,这样才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因为权力的争斗本质上是利益的交换。 他自身若无足够的实力,顶多也就只是一个掮客而已。 放眼当今朝堂,具备这样实力的人选本就不多。 厉天润思忖片刻,问道:“你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这是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只有弄清楚陆沉究竟是在哪些事情上察觉到端倪,他才能有的放矢帮忙分析。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从我初次入京到现在,这几年朝中有过几次大规模的官员调整。第一次是北伐初期,部分官员弹劾右相,然后被左相弹压下去,如今我已知晓这是织经司秦提举在陛下的授意下,故意让麾下干办边胤出卖情报以取得景国奸细的信任,因此后来景帝才会误判先帝的病情。” “第二次是因为我利用侯玉案清查朝野,十四位朝臣以辞官为由逼宫先帝,再加上被牵扯进侯玉案的十余位官员,朝堂一下子出现将近三十个空缺。先帝对此早有准备,但是准备仍然不够充分,他夹带里的官员无法填补所有空缺,因此有一些新晋官员的底细很难看透。” “第三次便是去年秋天京中叛乱,那也是迄今为止朝堂上最大规模的变动,光枢密使和尚书级别的高官就倒下了五人,中下层官员牵连甚多。后来新上任的官员当中,有多少人忠于大齐天子,这里面恐怕要打上一个很大的问号。” 陆沉稍稍停顿,端起案上的茶盏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厉叔,这三次官员变动有一個很明显的特征,最开始是先帝主动谋划,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后续两次则有先帝没有料到的意外状况,导致局势越来越混乱。” “这就给了别有用心之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厉天润顺势接过话头,继而沉吟道:“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有人在暗中操控。” “是的。” 陆沉坦然应下,解释道:“最让我疑惑的就是京城叛乱之局。事后复盘郭从义等人谋划的叛乱细节,有几个地方存在古怪,首先便是他们为何要挟持大皇子?按照我所掌握的情况,三皇子才是那个与江南门阀勾连最深的人,但是他居然在这场叛乱中置身事外,是不是能够说明三皇子和江南门阀只是表面上的亲近,实则并未达到同在一条船上的地步?” 厉天润眉头微皱,缓缓道:“言之有理。” 陆沉继续说道:“江南门阀是一个庞大又混乱的势力集团,除了左相李道彦之外,没人能够登高一呼应者如云,所以我能不能推断,三皇子和江南门阀交好只是假象,连他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厉天润点头道:“可以这样认为。” 陆沉轻叹一声道:“郭从义等人之所以铤而走险,是因为侯玉案的爆发,最直接的原因则是侯玉在流放途中被杀。他们以为这是先帝想要赶尽杀绝,于是决定放手一搏。问题在于,先帝并未下达诛杀侯玉的旨意,真实情况是有人在半道刺杀侯玉。” “何人所为?” “当时我因为沙州洛姑娘的提醒,猜测有人会对侯玉不利,所以提前知会了织经司秦提举。他的侄子羊静玄亲自带领好手暗中保护侯玉,果然等到了刺客的出现。侯玉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羊静玄则抓住了几名刺客,审问后发现他们是王晏的心腹。” 听到“沙州洛姑娘”这五个字,一直在旁边沉默倾听的厉冰雪忽地昂头,眼中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陆沉察觉到她的目光,便还给她一个示好的眼神。 厉冰雪微微偏头避开他的眼神,嘴角不由得勾起。 厉天润仿佛没有注意到这对年轻男女的无声交流,淡然道:“如此看来,这件事似乎并无不妥?王晏身为叛乱的主谋,又是野心最大的那个人,他想利用侯玉之死拉其他人下水也能说得过去。” 陆沉收敛心神,点头道:“确实如此,但是根据羊静玄回报,他还发现了另外一股人在现场附近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当时除了看守侯玉的差役、羊静玄率领的织经司密探和王晏派去的刺客之外,还有第四批人手!” 厉天润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陆沉叹道:“当时羊静玄没有抓到第四批人手的马脚,只是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现在我复盘此事,可以肯定这第四批人手不是为了保护侯玉,否则在王晏派来的刺客动手时,他们就可以亮明身份帮助织经司的密探。” 厉天润轻声道:“所以他们和王晏的人是同一个目的,只不过他们误以为那些刺客已经得手,所以没有多此一举暴露身份。” 陆沉道:“有人在促成这场叛乱,就算王晏没有派去刺客,他的人也会行动,杀死侯玉嫁祸给先帝,逼得那几家握有兵权的门阀动手。” 厉天润陷入沉思之中。 陆沉的分析缺少真凭实据,但是很多事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 片刻之后,厉天润冷静地问道:“方才你说的那次逼宫之举,织经司有没有查过那些官员?这些人不可能没有串联,否则就算要弹劾你,也不会众口一词地用辞官要挟先帝。” 陆沉摇摇头道:“据秦提举说,织经司查到的结果是确实有人串联,主谋乃是韩畅。” “韩畅?” 厉天润略显讶异地问道:“前任御史中丞韩畅?” 陆沉苦笑道:“是,厉叔也想不到对吧?这位韩中丞乃是元康六年的二甲进士,官声历来极好,世人皆认为他是端方清正的君子。据他所言,他是看不惯我的骄横霸道,认为我会是朝堂上的祸害,所以联络一批同道中人,以自己的前程为代价劝谏先帝。” 厉天润神情复杂地说道:“这确实很像他的行事风格,但是又非常古怪。” “谁说不是呢?” 陆沉脸上并无自怨自艾之色,只是感慨道:“虽说那次我亲手抓了不少官员,但是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们和侯玉有勾结。这位韩中丞过往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总不能因为我下手太果断,就要拉着一群人和我同归于尽,他的理由过于牵强。” 堂内陷入寂静之中。 良久过后,厉天润给出自己的判断:“你的推断没错,确实有人在暗中推动这些事情,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陆沉稍作思忖,缓缓道:“这段时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这只黑手费尽心机究竟意欲何为?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朝局动荡之前,朝中势力已经固化十余年,各方都有自己的地盘,就连先帝也只能见缝插针。唯有出现接连几次大规模的变动,才会彻底搅浑这潭水,让人分不清谁是谁的人。譬如眼下,朝堂各部衙、京军、禁军甚至连织经司都有很多新面孔,谁能知道这些人的真实立场呢?” “终究是人心难测。” 厉天润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眉心说道:“你既然找我谈这个话题,想必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陆沉斟酌道:“厉叔莫要笑话,我怀疑的人有些多。” “都有谁?” “李相、薛相、吏部尚书钟乘,还有一位军务大臣。” 厉天润脑海中浮现几个名字,随即微微皱眉道:“韩忠杰?” “是。” 陆沉喟然点头,又道:“我对荆国公韩灵符唯有敬佩之情,他老人家为大齐付出了所有,我自然不会怀疑他。但是,他的长子却未必甘心幽居国公府。我研究过这位韩大人的生平,他在兵事上造诣很高。当年荆国公尚未乞骸骨之前,韩忠杰在京军将士心中的地位便不弱于郭从义和王晏等人,只是因为荆国公的要求被迫赋闲在家。” 厉天润对此自然更有发言权,赞同道:“韩忠杰确为人杰,他若拥有我和萧兄的机遇,成就不会弱于我们二人。” 陆沉轻声道:“回首京城叛乱之局,收获最大的便是这位韩大人,从赋闲在家一跃成为军务大臣。凭借其父荆国公的名望和威信,加上他本人在京军内部的底蕴,就算将来萧叔回京执掌军事院,也无法将这位韩大人排除在核心之外。” 厉天润点了点头。 陆沉抬眼看着他,慎重地说道:“厉叔,如果这几位大人物只是想培植心腹,其实我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因为这是每个身居高位者都会做的事情,连我自己也不能例外。” 他微微一顿,语调陡然冷厉:“有这样的想法不可怕,怎样做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如果是上位之后顺势培养几个心腹,谁都不会说什么。而用这些阴诡手段达成目的,只能说明幕后之人所图甚大,绝非寻常!” (本章完) 588【人生苦短】 “其实我本心是不想怀疑李相。” 短暂的沉默之后,陆沉神情复杂地说道。 厉天润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先帝在世的最后两年里,李道彦及锦麟李氏出力甚大,对朝局的稳定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包括厉天润和陆沉在内的很多人,此时才看清那位老相爷顾全大局的良苦用心。 如果说这样一位殚精竭虑、艰难把控着大齐这艘巨舰航向的宰相是陆沉推断的幕后黑手,不光情理上难以接受,理智上也无法做出这样的判断。 因为李道彦门生故旧遍天下,锦麟李氏又是江南第一门阀,与江北的翟林王氏齐名,他不需要用这种阴诡手段来培植党羽。 最重要的是在前两年的朝堂斗争中,李道彦大多站在先帝那一边,这导致很多门阀世族与他离心离德。 放弃现有的人脉势力,大费周章重新培植一批人,李道彦这不是吃饱了撑着? 一念及此,厉天润温言道:“李相的嫌疑确实最低,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当时先帝和江南门阀的矛盾不可调和,处在李相的位置上,如何取舍是个难题。” 陆沉点了点头。 厉天润又问道:“你如何看待薛相?” 右相薛南亭身上的标签太过显眼。 他和秦正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在李道彦逐渐表明态度之前,他是先帝在朝堂上最有力的拥趸。 如果没有他呕心沥血的付出,第一次北伐不可能顺利成行。 哪怕不谈薛南亭的品格,光是看先帝对他的器重和信任,就知道他不太可能会做那些阴暗的事情,因为他如果想培植心腹党羽,只怕先帝会乐见其成,说不定还会出手相助。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缓缓道:“薛相和李相的情形类似,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做,只是因为他们的地位和权柄,比旁人更加具备这样做的能力,所以我无法直接将他们排除在外。” 厉天润问道:“所以你真正怀疑的人是钟乘和韩忠杰?” “这两位大人……” 陆沉稍稍迟疑,轻声道:“说实话暂时我还看不透他们,缺少足够的信息支撑我做出分析。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认,他们都是京城叛乱之局的获益者,韩忠杰获益最大,钟乘次之。前者跨过官场上漫长的升迁过程,一跃成为军方核心高层,后者则成功掌控吏部,成为六部尚书之首。如果说织经司的情报无误,那么在暗中推动那几家门阀叛乱的人选中,这两位大人都有很大的嫌疑。” 一直沉默的厉冰雪忽地开口问道:“假如幕后黑手便是这两人之一,他究竟想做什么呢?难道他有不臣之心?” “这倒未必。” 陆沉摇头道:“或许只是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为大齐百余年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权臣。在这个过程中,他需要不断剪除自己的对手,最终做到权倾朝野令出一门。” 厉冰雪自然看不惯这种行径,但以她所处的位置,倒也不会发出那种肤浅的感叹。 她知道对于很多大人物来说,权力二字甚至比毒药的效果更强烈。 厉天润看了她一眼,随即对陆沉说道:“你不必太过紧张。既然已经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暂时不必打草惊蛇,只需要冷静旁观等着对方暴露踪迹。幕后之人既然所图甚大,那么定然不会满足现状,他想要攫取更多的权力,肯定会继续有所动作。等确定对方的身份之后,你再以雷霆之势粉碎他的图谋。” 陆沉应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厉天润稍稍沉默,然后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有没有将这些怀疑告知今上?” 陆沉坦然道:“没有。” 厉天润缓缓道:“也好,再看一看。” 厉冰雪此刻便有些茫然,听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不过她注意到父亲眉眼间的疲倦之色,便稍稍用力地咳了一声。 陆沉立刻明白过来,满怀歉意地说道:“厉叔此番舟车劳顿,又在休养之中,我不该拉着你聊这么久。厉叔好生歇息,过两日我再来探望。” 厉天润平和地说道:“多谢你费心。冰雪,代我送一送陆沉。” “是,爹爹。” 厉冰雪长身而起,瞟了一眼不自觉露出微笑的陆沉,随即转身当先离去。 陆沉迈步跟上。 郡公府便是几年前的侯府,规制上有些变化,大体格局并未改变。 夕阳的余晖轻柔洒下,这座大气恢弘的宅邸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中。 两人漫步小径,并肩而行。 陆沉主动开口道:“忽然想起来,我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厉冰雪莞尔一笑,感慨道:“你现在真的变了不少。” 陆沉眨眨眼,以示不解。 厉冰雪双手负在身后,悠然道:“如果是以前的伱,这会要么是在问我江北边境的局势,要么就是同我分说朝中的波诡云谲,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开口就是回首往昔。” 陆沉聪明地沉默不言。 厉冰雪偏头看着他,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是不是想说,你第一次来这座宅子,我就喝得醉意熏熏,甚至借着酒劲向你袒露心迹,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对你有好感?或者说,你遇刺受伤之后住进这里,我就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想法悉数告知于你?” 陆沉失笑道:“我在你心中就是这般厚脸皮吗?” “以前你当然不会,但是现在嘛……” 厉冰雪收回视线,微微昂着光洁的下巴:“那可说不准。自从在江北莒县那次闲谈,我就发现你有意识地不那么木讷和老实,渐渐学会了花言巧语。你别紧张,反正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毕竟你在正事上一本正经就够了,如果平时也是老夫子模样,多多少少会有些无趣。” 陆沉感慨道:“话虽如此,只是我觉得在你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这是自然。 换做是林溪或者王初珑在此,绝对不会主动说起曾经的糗事,只有厉冰雪才能做到如此坦然和随心。 厉冰雪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我脸皮更厚呢。” “我怕挨揍。” 陆沉扮着老实模样。 厉冰雪打量了他一眼,摇头道:“现在我可未必是你的对手。” 两人几乎同时想起,当年陆沉第一次入宫参加朝会之前,他们曾在这座宅子里切磋过几次,结果便是陆沉屡战屡败,输得毫无悬念。 陆沉心中亦不禁有些感慨,继续着先前的话题:“人生短暂,何必总是苦大仇深?我是因为想通了一些问题,反省以前做的确实不好。” “好与不好倒也难说。” 厉冰雪接过话头,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虽然喜欢你现在的状态,但是又替林家姐姐和王家姐姐担心。” 陆沉已经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担心什么?” 厉冰雪叹道:“担心将来你家的宅子得修多大,才能住得下那么多人。你年纪又不大,名望和地位这么高,用少年显贵来形容都不恰当,可以说千百年来就没出过几个你这样的异类。如今你又学会了花言巧语哄女子开心,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一位,有几个女子能够拒绝你?这样一想,我都不敢想象将来你的后宅会有多少人,当然会替两位姐姐担心。”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面上满是调侃之意。 漫天余晖之中,她的笑颜如花似玉。 陆沉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放心,无论将来是怎样的局面,陆家后宅肯定有独属于你的一套院落。” 厉冰雪怔住,饶是她性情豁达天生爽朗,此刻也不禁脸颊微红,轻声啐道:“谁要住你家了!” 陆沉憋着笑,正色道:“不过我会让你和师姐的住处搁远一些,不然没几天就得重新修缮房子。” “说我们是母老虎?” 厉冰雪出手快捷如风,极其精准地掐住陆沉的耳朵。 然而陆沉不躲不闪,顺势握住她的手掌。 厉冰雪抽回手,笑道:“真是愈发惫懒了,亏你还是大权在握的堂堂侯爷。对了,你不是过段时间就要履任边疆么,为何如此担忧朝中的事情?” 明知道她在转移话题,陆沉也不愿她太过不自在,便顺势说道:“有两個原因。其一是江北三州养不起那么多边军将士,后方是否稳固关系到边军的实力。如果朝中乌烟瘴气,百官无心正事,边军的供给肯定跟不上,这是非常严重的隐患。” 厉冰雪点点头,其实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陆沉继续说道:“第二个原因是我的私念。先帝给今上留下一个很好的基础,我决不允许有人肆意破坏先帝的心血。不论是谁打算这样做,只要他敢伸手暴露踪迹,我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厉冰雪默然。 她理解身旁的意中人对先帝那种深重又复杂的感情,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只想完成先帝的遗愿。 还于旧都,收复故土,重现大齐盛世之景。 厉冰雪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陆沉,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襟,柔声道:“照顾好自己。” “好。” 陆沉抬手轻触她的发髻,微微一笑,告辞离去。 厉冰雪站在桃树之下,静静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视线仿若纤细又坚韧的情丝。 (本章完) 589【匹夫之怒】 青山隐隐,绿水迢迢。 桥堤相连,渔舟时现。 京城西南郊外,有湖名为鉴湖。 这里拥有江南水乡的静美雅致景观,也是酷暑时节绝佳的纳凉胜地。 京中权贵豪富之族,不少人家在鉴湖周遭都有避暑别院。 暑气渐盛,时有车马往来于鉴湖和京城之间。 在这片青苍叠翠里,有一座掩映于竹林中的庄园。 园中茶室之内,两名男子对面而坐,一应侍女仆役皆已屏退。 挑窗外隐约可闻溪水潺潺,又有清风穿过竹叶簌簌作响,宛如一曲灵巧清新的雅乐。 在如此悠闲从容的环境中,茶室内的气氛却很沉肃。 坐在东边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虽然他在大齐朝堂上声名不显,只是在礼部挂了一个员外郎的虚衔,但他在京中达官贵人中的地位着实不低。 此人面容清癯,一缕短须,清贵文士之气显露无疑。 他叫高确,表字乾初,乃是龙林高氏家主,当今刑部尚书高焕便是他的堂兄。 江南九大家乃是坊间闲散汉子编排出来的称谓,确切来说这是李端南渡之前便在江南颇有名气的九姓望族。 这九家之中,锦麟李氏因为李道彦的存在,十余年来早已压过其他八家一头。 紧随其后的便是清源薛氏,在很多人看来,薛南亭便会是下一个李道彦。 等李道彦退出朝堂,倘若李适之无法扛起那面旗帜,清源薛氏追上锦麟李氏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剩下七家的际遇各不相同。 德安郭家、永新王家、长乐宁家、兴山乐家,这四家的本宗因为涉及京城谋逆大案,被先帝杀得人头滚滚,只是没有波及到其他旁宗分支。 宁潭丁家、博越陈家、龙林高家因为比较老实,不仅没有蒙受损失,反而趁着那四家倾覆的机会占了一些便宜。 虽然这些便宜只是天家、朝廷、李家和薛家分割之后的边角料,但是因为那四家积攒的产业实在太多,也算是一笔飞来横财。 高确对此自然没有太多的愧疚,倘若那一次高家也被殃及,其他人在分食高家产业的时候定然会比他更凶狠,反而是他以及高家子弟的举动比较温和。毕竟在很多权贵看来,高确和其他人相比更像是崇尚风雅之道的清贵文士,无论何时都会讲究分寸二字。 或许这就是龙林高家的生存之道。 然而此刻在这间清香袅袅的茶室里,这位中年文士的额头上隐隐沁出了汗珠。 他右手端着白瓷茶盏,心不在焉地品着上品碧潭飘雪,目光不时看向对面的男子。 那人大约三十五六岁,面容刚毅棱角分明,又带着几分落拓风霜之意,犹如一柄半出鞘的长刀,一抬眼一低眉都会散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凌厉锐意。 他身躯高大肩膀宽阔如山,天然便有一股强势的枭雄之气,从衣着细节判断并非养尊处优的贵人,但是在高确面前明显气势更胜一筹。 高确放下茶盏,轻轻咳嗽一声,欲言又止道:“上次见你应该是在十年前,这些年你杳无音信,没想到……” “没想到我还活着?” 男子浓眉一挑,微露笑意。 高确略显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弱势,便敛去笑意淡淡道:“没想到你居然还敢出现在京城周遭。” “自从十七年前破门而出自生自灭,我就已经不是长乐宁家的人,谁还会记得我这个天生有反骨的宁家庶子?那时候河洛城还没有失陷,李端也没有逃到江南另立朝廷,只怕连织经司的秦正手里都没有关于我的卷宗。” 男子凝望着高确的双眼,悠然道:“不瞒高叔,来见你之前我已经在京城转悠一个多月,特地近距离瞻仰过织经司那座青灰色的衙门,感受了一番天家鹰犬的威严。” 高确闻言不太自在地说道:“也是,这世上值得你宁不归畏惧的人和事委实不多。” 宁不归,在十七年前名叫宁术,乃是长乐宁家上代家主的庶子,破门而出后改掉了自己的名字。 江南九大家无数子弟当中,宁不归是第一個敢于主动脱离宗族势力的怪胎。 高确对这段往事的诸多风云变幻颇为熟稔,但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知道当年才十七八岁的宁不归如何能做成这件事。 在这个世道里,宗族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可谓从生到死,自古以来只有宗族将不肖子孙驱逐,从未见过有人能够主动脱离宗族的禁锢。 偏偏宁不归完成了这桩前无古人的壮举。 虽然他从小就是武学天赋极其出众的奇才,但是任何一个世族都会豢养很多高手,更遑论长乐宁家这样的门阀,如果以为仅靠个人武勇就能逼迫这种门阀低头,显然是一种很天真的幻想,根本不了解千百年时光养成的惯性有多么恐怖。 破门而出之后,宁不归便成为草莽中的浪荡游侠,刚开始还会留下踪迹,近十年完全消失在茫茫山川之间。 高确万万想不到,自己只是来鉴湖别院散散心,居然会被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近前。 莫看他表面上风轻云淡,实则内心很是忐忑,倒不是担心宁不归会对自己不利,而是在长乐宁家已经被抄家的前提下,这个宁家乃至江南九大家无数子弟中最桀骜的异类出现在茶室里,毫无疑问是来者不善。 高确对于那四家门阀的倾覆是有一些兔死狐悲之意,可他不想与对方扯上关系,那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 宁不归似是看穿这个中年文士的心思,淡然道:“高叔不必忧心,我今日来此不是要拉着你做一些会引来灭门之祸的事情。” 话虽如此,高确仍然不敢放松,勉强笑道:“贤侄莫非是来找我叙旧?” “你我之间有旧可叙?” 宁不归一句话就让高确神情一窒,随即便听这头孤狼话锋一转:“还是聊一聊这大半年来,龙林高家在长乐宁家的尸体上攫取了多少好处?” 高确终究不像王晏或者丁会那般心狠脸硬,闻言不禁叹道:“贤侄理应知道,如果我们几家不出手,那些产业和田地只会悉数落入天子手中。” “理解。” 宁不归微微点头,继而道:“高叔也应知道,我从十七年前叛出家门,被宁家那些人从族谱上抹去姓名,和他们便再无往来,宁家的兴亡与我无关。或者说,宁家的衰败我乐见其成,莫说高叔只是占了极小的便宜,就算你吃下大头,我也不会因为此事来找伱的麻烦。” 这原本就在高确的理解之中,只是此刻他愈发不解,遂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重返京城?” “我不在意宁家的兴衰,长乐城里宁家祖宅的腐朽味道令我作呕,但是无论如何,我从出生到十七岁一直生活在那里。在这个世界上,我在意的人不算多,偏偏有几位不愿离开宁家大宅。” 宁不归双眼微眯,一股凌厉的杀气宛如实质一般凝结,缓缓道:“但是他们都死了。” 高确只觉寒意从心底泛起,轻声道:“你……你要为他们复仇?” “宁元德的生死无足轻重,但是李家皇帝连我的娘亲一并杀害,这个仇焉能不报?” 宁不归脸上涌起一抹复杂的神色,这也是他进入这间茶室之后第一次出现情绪上的波动,继续说道:“或许在朝廷的人看来,她身为宁元德的妾室,理所当然在处死的名单上。虽然她只是一个身世卑微经历坎坷的侍女,虽然宁元德当年只是酒后放纵,虽然那十七年里她遭受了极其悲惨的苛待,可她是宁元德的妾室啊,怎能活得下来?没人在意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高确喟然道:“贤侄,你可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 宁不归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道:“宁元福在参与叛乱的时候,我在北方代国办一件私事,等返回江南得知噩耗,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娘亲的骸骨。那片乱葬岗很大,葬着宁家数百口人,一块墓碑都没有,其中甚至还有很多混葬坑,我只能带人一个一个坑挖开,万幸终于找到了她。将娘亲安葬之后,我除了京城还能去哪?” 这一刻他的语气很平静,不见丝毫颤抖,高确听来却只觉心弦猛地绷紧。 沉默良久之后,高确低头道:“你想做什么?” 宁不归淡淡道:“李宗本登基之前,许氏曾以太后之尊行逼迫之举,要他赦免被囚禁在秋山巷的三皇子李宗简,让李宗简能够参与李端的出殡之礼,事后最好是让李宗简在皇陵尽孝,总之是要李宗本不再圈禁李宗简。李宗本对此当然不会应允,甚至还特意拉上山阳侯陆沉助阵。最后他应该是为了登基大典考虑,在许氏面前稍作让步,允许李宗简扶柩送殡。” 高确面色微变。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惊慌道:“你居然可以将手伸进后宫?!” “高叔太过高看我了。” 宁不归淡然一笑,从容道:“我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打探到一些消息而已,这和将手伸进后宫去怂恿当朝太后是两码事,难度犹如云泥之别。” 高确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对宁不归的现状并不了解,只知道当年此人肆意无忌,而且从长乐宁家破门而出后活得很滋润,可见必有其门路。 但是如果宁不归连深宫里的太后都能施加影响,这未免太过离奇且可怕,此刻听到宁不归的解释才压下心中的慌乱。 他定了定神问道:“你想挑拨太后和今上之间的关系?” 宁不归摇头道:“一者我的实力还不够这样做,二者光是简单的挑拨未免进展太慢。” 高确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眉头不由得皱起。 宁不归继续说道:“送殡之时,李宗本和李宗简都会去往南郊皇陵,我有两个兄弟届时会出手行刺李宗本。”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犹如惊雷在高确耳畔炸响。 他惊慌失措地起身,袖摆带翻了白瓷茶盏,落在地上顷刻间碎裂。 “你……你要刺驾?!” 高确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颤抖。 宁不归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望着中年文士,微笑道:“如果按照十七年前的族谱来算,宁元福是我的亲叔叔,他既然能谋划叛乱杀死李端,我这个亲侄儿想要刺杀李端的儿子又算什么?这才叫家学渊源世族传承。高叔如此紧张,难道你打算去向官府告发我?” 高确心里在骂娘。 他完全不怀疑宁不归敢于这样做,因为对方从来不是那种筹谋大局的人物,只讲究恩怨分明杀人偿命。 这种人偏偏又具备一定的能力。 问题在于他今日上门肯定不是为了叙旧,又如此坦然地告知这些事情,摆明了要拉高家下水。 高确面色苍白,嘴唇翕动,双眼紧紧盯着泰然自若的宁不归,后背已是一片汗迹,好半晌才颤声道:“贤侄莫要再说了,我只当今日没有见过你,什么都没有听见,速速离去吧。” 宁不归端起茶盏,看着里面清澈泛着清香的碧潭飘雪,随即又放回原处,淡然道:“高叔只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高确委实不想应承,可是他知道宁不归掌握着太多世家门阀之间的内幕,也知道朝廷为了经界法的推行必然会再找几家世族开刀,因而只能艰难地问道:“什么事?” “刺驾不会成功,李宗本虽然被许太后逼着答应那个条件,但他肯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宁不归目光沉静,不疾不徐地说道:“事败之后,那两名刺客会束手就擒,接下来便是三法司会审。届时他们会承认是受李宗简的指使,我要高叔的那位堂兄,也就是刑部高尚书可以确保他们的供词不会被人篡改,可以完全如实地送到李宗本眼前。” 高确颓然坐下。 这个要求比他预想得要简单一些,但是他真的不想冒这个风险。 宁不归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过后,高确面色灰败地说道:“我可以找堂兄转述此事,但是我不敢保证——” “高叔。” 宁不归打断他的话头,微笑道:“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这个没娘的人,可好?” 高确望着他那双毫无笑意唯有淡漠的眼睛,只能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多谢。” 宁不归长身而起,不再多言,大步离去。 高确怔怔地看着他雄阔的背影三两步就消失在视线中,又低头看了一眼四分五裂的白瓷茶盏,目光最后落在宁不归始终没有碰一口的茶盏上,不由得喟然一叹。 盛夏时节,他只觉寒意透体,浸入骨髓。 (本章完) 590【君临天下】 大齐建武十五年,五月十六日。 历曰,鹿角解。 寅时三刻,永嘉南城诸多高官权贵府邸渐次亮起了灯火,山阳侯府亦不例外。 今天是新君登基第一场正式的大朝会,京中官员凡七品以上皆要参加。 国丧期间,自然一应从简。 陆沉和亲兵们吃完早饭便赶往皇宫,及至和宁门外,夜色泠泠,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大批朝臣。 看到这位年轻的国侯出现在视线中,很多官员的目光不由得复杂起来。 眼下厉天润虽已回京,但他只在抵达当日进了一次皇宫,后面便深居简出不见外客,对于朝堂大事一概不问。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是秘密,因而没人恶意揣测他的心思,更不敢随意登门叨扰,只是悄无声息地送礼而返。 在厉天润选择静心调养的前提下,萧望之、刘守光和张旭等人又在边疆,军事院大权便在陆沉掌握之中。 虽然这只是新君暂时的安排,但是看着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居然一手掌握着大齐的军权,很多人情不自禁生出恍惚之感。 陆沉和秦子龙交待几句,转身便向广场走去。 一路走来,行礼问候者甚众。 不论对陆沉抱着怎样的观感,没人敢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下对他摆架子,当然也不乏有一些官员是真心想效犬马之劳。 毕竟陆沉最大的优势便是他的年纪,而且他不是那种靠着君上强行提拔的幸进之辈,向上攀爬的每一步都有扎实的功劳作为底气。 陆沉不骄不躁依次还礼,等穿过大批中下级官员聚集的区域,眼前便开阔起来。 前方的官员清一色都是正四品以上的高官,他们不会像那些低级官员一般随意扎堆,大都是跟各自部衙的同僚站在一起。 如此一来,右相薛南亭便显得有些孤单。 他显然早已适应这种环境,早年间的处境甚至更孤寂,那时候朝堂大权被江南门阀掌握,他才是那个被人孤立的异类。 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薛南亭转头望去,对陆沉颔首致意。 陆沉回礼,但是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朝向另一边。 “没想到我来得这么迟。” 陆沉来到厉天润身旁低声说着。 厉天润依旧望着前方的宫门,淡然道:“那是因为你住得最远。” 陆沉当然不会纠结这个话题,只是顺口一提罢了,他顺着厉天润的视线望过去,感慨道:“今天下朝之后,厉叔的宅子又要改建了。” 因为国丧的缘故,边疆将帅的封赏一直没有确定,如今先帝的丧礼仪程已经走完大部分,只剩下大行出殡之礼,朝廷的运转逐渐恢复正常。 虽说边军战功的认定与核准还需要一段时间,但雍丘大捷的真实性已经无需质疑,至少提前回京的厉天润必然能得到对应的封赏。 简而言之,大齐又将多出一位国公,所以陆沉才会有那句善意的调侃。 厉天润微微一笑,转头看着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你呢?陛下会给你什么封赏?” 陆沉亦笑道:“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赏。” 于他而言,木秀于林这四个字早就已经变成现实,这几年朝中针对他的攻讦未曾断过,只是都被先帝压了下去。 如今先帝驾鹤西去,今上未必会像先帝那样维护他,而他现在的实力又没有真正达到一人之下的地步,只要能维持先前的局势便足够。 厉天润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也认可陆沉的判断。 至少在江南地界,陆沉依旧无法随心所欲,这不是说他要夹着尾巴做人,正常情况下也没人会来招惹他,只是说他的根基都在江北,包括他在边军将士心中的威望以及陆家在淮州经营数十年的底蕴。 故此,厉天润平静地说道:“不急。” 陆沉点了点头,又回首看向远处的厉家兄妹,目光与厉冰雪交错而过,随即落在厉良玉脸上,轻声道:“厉叔,厉大哥真要履任兵部?” 厉天润道:“是,这对他来说不算坏事,他本身就更适合案牍之事,再者这样也能让陛下放心。” 听到放心二字,陆沉双眼微眯,正要开口之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哗。 他和厉天润再度回首,不远处的韩忠杰也看了过去,只见一位年过四旬的清正文官走来。 陆沉不禁笑道:“这位尚书大人莫非住得更远?” 来者正是吏部尚书钟乘。 其人身长七尺,颀面秀目,气质雅正,又有一副堪称典范的须髯,哪怕是在这拂晓的夜色中,仅仅依靠广场周遭的火把之光,也能彰显出远胜他人的风韵气度。 单看外表的话,钟乘毫无疑问是大齐朝堂上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旧清癯,而且增添了几分沉稳厚重。 厉天润若有所指地说道:“其实住得远近和来得早晚没有必然的联系,这位尚书大人与你不同,他更加注重官员的仪容和风姿。” 钟乘来到二人面前,向厉天润行礼问好,与陆沉点头示意,随即迈着四方步不疾不徐地走到薛南亭身后站定。 便在这时,广场那边又传来一片骚动。 左相驾到。 李道彦的衰老肉眼可见,先帝的离去对于这位老相爷的打击渐渐显露出来,六十五岁的高龄亦是朝中最年长的官员。 故而有一位中年官员搀扶着他前行,便是李道彦的长子,礼部左侍郎李适之。 这一幕父慈子孝的场面自然让很多官员动容,他们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路,站在两旁对李道彦行礼请安。 厉天润低声问道:“你如何看待这位李侍郎?” 陆沉想了想说道:“他素来不显山不露水,在李相的庇佑下走到这个位置不难,但是能维持那么好的官声很不容易,尤其是绝大多数官员并不认为李适之的官位来自李相的提携,能做到这一点尤其不简单。” 厉天润感慨道:“李适之确非池中物。” 两人没有继续聊下去,因为李道彦已经在李适之的搀扶下走到近前。 “拜见李相。” 厉天润当即行礼,面前这位老人值得他如此郑重对待。 李道彦温言道:“郡公何必多礼?” 厉天润笑而不答,他相信对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李道彦自然明白,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沧桑之意:“十年未见,郡公也老了。” 厉天润洒脱地说道:“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理,厉某早已看淡。今日见到老相爷身子骨依旧硬朗,足以称为国朝之幸。” 李道彦笑着摇摇头道:“将死之人罢了。” 宫门缓缓推开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李道彦便停下叙旧,分开时那苍老的目光在陆沉脸上稍作停留,旋即转身向宫门走去。 从始至终,李适之一言不发,恭敬沉默。 约莫一炷香过后,随着大乐奏响,大齐新君出现在端诚殿内,坐上那张象征至尊的龙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群臣山呼万岁。 气氛庄严肃穆。 李宗本挺直腰杆,身躯板正,双手在袖中攥紧成拳,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激动。 回首当年,整個朝堂之上有多少人看好他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老大有嫡长子的身份,老三有许皇后毫不掩饰的偏爱,而他除了一个皇子的身份,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他的生母柳淑妃性情恬淡不争不抢,即便先帝的后宫规模不大,她也从未想过与旁人争宠,虽然因此有了一个极好的名声,但是对李宗本无法起到任何助力,相反为了维持母亲的大气姿态,他必须要时刻谨记本分。 从十二三岁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可能成为储君,除非朝中发生极大的变故。 他只能按捺住心底那抹热切,尽力扮演着一个本分、耐心、守拙的皇子。 没人知道去年那个夏日,他邀请陆沉参加墨苑文会得到先帝允准时,他心里那股沸腾汹涌的狂喜。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是想拉拢陆沉这位边军新贵,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自己努力近十年之后得到的回报,代表着父皇心里的偏向有所变化。 但那只是一个开始。 储君之争凶险异常,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好在他的对手接连犯错,大皇子因为无法忍受那种煎熬变得外宽内忌,逐渐失去了先帝的青睐,最后则被卷入京城叛乱英年早逝。 三皇子则因为庆丰街刺杀案彻底失去争夺储君之位的希望,于是他李宗本成为唯一的答案。 这世上有很多聪明人,李宗本并不认为自己称得上最聪明,但他笃定自己是最懂得忍耐和因势利导的那个人。 听着耳畔不断传来的山呼声,李宗本面色淡然地环视群臣,在文官班列某个位置稍作停留。 似乎感受到新君的注视,那位官员稍稍抬头。 李宗本移开视线,仿若刚才只是他不经意间的停留。 大殿内安静下来。 李宗本有些贪恋地望着百官伏首的场景,随即清了清嗓子。 “众位卿家,平身。”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本章完) 591【圣眷】 今日这场大朝会从一开始就显得极其庄重。 经由礼部官员夙夜兴寐、翻遍尊谥相关各种典籍,两位宰相全程参与,再由新君亲自拟定,先帝的庙号和谥号终于得以确定,并在今日朝会上昭告天下。 大齐高宗明皇帝。 这短短七个字便是李宗本和满朝公卿对李端勤勉一生的赞誉之词,也是对这位南渡之君的盖棺定论。 群臣思及先帝,不免黯然神伤。 那些清贵文臣们接二连三地出列,阐述这短短七个字蕴含的深意,以此来表达对先帝的崇敬与追思之情。 高宗乃是先帝的庙号,其含义不必赘述,“太高中世”从古至今便是尊号的典范。 明皇帝则是先帝的谥号,这对于帝王来说是极具褒扬之情的美谥。 武勋班列之中,陆沉安静地听着那些文臣侃侃而谈。 他虽然没有多少学问,这段时间倒也查过不少典籍,请教过薛南亭等人,对先帝谥号的含义并不陌生。 思虑果远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贤致远曰明。 独见先识曰明;能扬仄陋曰明;察色见情曰明。 内治和理曰明;诚身自知曰明;守静知常曰明。 懿行宣着曰明;智能晰理曰明;昭晰群性曰明。 大体而言,“明”之一字或许不能完全概况李端一生的功绩,但是基本能证明他对大齐有再造之功。 站在有些喧闹的大殿里,陆沉心里略微觉得讽刺。 眼下这些因为先帝离去而悲痛感伤的官员们,如果他们在过往的十余年里不与先帝作对,他又怎会积劳成疾天不假年? 无论他们此刻是真心悲伤还是假意作态,李端的逝世至少要有一大半归结于朝中这些大臣。 随着纠仪御史出面,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龙椅之上,李宗本一直在默默观察着群臣。 他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学到的最大优点,便是以静制动的耐心,而想要达成这一点,首先便要学会如何观察和分析下面的臣子。 将下方近前那些高官重臣的反应尽收眼底,李宗本转头朝肃立一侧的内监颔首示意。 内监名叫苑玉吉,乃是李宗本潜邸时期的旧人,先前一直打理着相王府的内务,极得李宗本信任。 李宗本入主皇宫之后,苑玉吉顺理成章被任命为内侍省少监,取代了先帝最器重的吕师周。 这也是人之常情,并未引起丝毫风浪。 苑玉吉有些紧张地上前数步,面对无数道投向自己的视线,他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打开圣旨,有些尖锐的嗓音在殿内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旌奖贤能乃朝廷之著典,显扬亲德亦人子之至情,今有怀安郡公厉天润,宽博谨慎,敦厚行义,通国达体,定国安邦,先帝以为贤。” 群臣肃然,纷纷望向站在武勋班首的厉天润。 毫无疑问,这是一道嘉赏厉天润的恩旨,而且“制曰”代表没有经过中书润色,乃是由李宗本亲自撰写。 百官对此自然并无异议,这道圣旨本就不需要中书宰相插手,甚至不必经过群臣的商讨,这并非是李宗本独断专行,因为这是先帝遗诏中的内容,也是李端唯一在生前确定要嘉赏的重臣。 这大半年的江北战事里,厉天润的功劳并非独大,至少萧望之和陆沉便不弱于他。 先帝之所以单独嘉赏他,只因他拖着病体坚持奋战在边境,以燃烧寿命的代价与景军周旋,自然当得起这份恩典。 另外一点,厉天润的病情注定他无法继续在朝为官,其他人则不同,因此先帝将示恩旁人的恩德留给新君。 “……忠耿成于天性,臣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故加封尔为魏国公。” 厉天润早已出班,垂首听宣,并无半点骄娇之气。 群臣看向他的目光多为敬佩,没有一人怀着嫉恨之意。 究其原因,厉天润对大齐可谓是竭尽全力,甚至不惜付出性命的代价,这样的人自然能够赢得旁人的尊重。 苑玉吉此刻已经镇定下来,他稍稍停顿看了一眼下方的厉天润,继续念道:“其子良玉慈仁孝顺,有乃父之风,于边疆屡立功勋,擢为兵部右侍郎。” 厉良玉亦站了出来,沉静地肃立在厉天润身后。 苑玉吉忽地提高语调,慨然道:“戴恩纶于奕世,尚克歆家;固磐石于千秋,尤期永誉。保清修而罔斁,敦素履以无渝。著勉嘉猷,对扬休命,钦哉!” 一片肃然之中,厉天润伏首道:“臣厉天润,领旨谢恩!” “国公免礼平身。” 李宗本语调温和,继而道:“朕……当日在先皇寝殿之中,为先皇诵读国公亲笔写就的平戎之策,感动于国公的忠义之心,只盼你能力挫强敌平安返京。朕知道你为边疆安稳呕心沥血,早已疾病缠身,故而朕秉持先皇遗命,召你回京疗养身体。今日朝会较为漫长,国公病体恐不能久立,因而朕决定先颁布这道圣旨。” 这番话让群臣有些好奇。 都是久经宦海的人精,听话听音的本事不算难得,他们已经领悟这位新君的言外之意。 厉天润稍显讶然。 李宗本见状便继续说道:“国公可先回府歇息。” 厉天润动容道:“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不过朝廷自有规制,臣岂能擅离朝会?” 李宗本却坚持道:“无妨,还请国公领命。” 不待厉天润继续推辞,他便朗声道:“传车架送魏国公回府。” 苑玉吉立刻应道:“奴婢领旨。” 陆沉不禁微微皱眉。 李宗本这个举动其实不难理解,他自然是想对厉天润施加无上恩宠,以此表明他对先帝的遗命不会打半点折扣,甚至还会更进一步。 宫中禁车马,即便是李道彦这个身份和资历的重臣也必须步行,李宗本却召来车架送厉天润出宫,可谓是大齐近百年来的独一份。 而且此举不会引来群臣的反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厉天润疾病缠身,再多的殊荣也只具备象征意义,不会影响到他在朝中的地位,更不会影响到朝堂上的势力格局。 果不其然,满朝公卿无一人对此有异议。 问题在于,这样做未免有些过火,等于是堵死了厉天润将来咨询朝政的可能性。 原因很简单,魏国公已经病到需要天子派车架相送的程度,可见他连朝会都无法全程参与,自然只能安心调理病体。 偏偏厉天润又不好明言拒绝,否则极有可能引来朝臣的猜忌。 陆沉身形微动,便在这时,厉天润抬眼望着龙椅上年轻的天子,看着他那恳切诚挚的目光,从容说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随即躬身一礼。 陆沉只迈出左脚,随即停在原地。 厉天润已经表明态度,他便不好插手。 “陛下,臣告退。” 短暂的沉默后,厉天润平静地说着。 李宗本颔首道:“国公静心调养,朕已经让太医院筹措珍稀药材,明日便会送去府上。” 厉天润再度谢恩,随即行礼退下。 群臣羡慕地望着这位新晋国公离去的身影,虽然知道这是厉天润拿命换来的待遇,但是年轻的天子对其可谓是极尽恩宠。 为官如此,夫复何求? 殿内陷入奇怪的沉默。 李宗本仿佛没有看见陆沉迈出的那只脚,转头望着这位年轻的国侯,温言道:“众位爱卿,其实大齐这半年来面临着极大的危机,若非魏国公、荣国公和山阳侯等人殚精竭虑费心筹谋,我朝边军恐怕无法胜过北方的敌人。若无鹿吴山之胜和雍丘大捷,敌人或许已经兵临衡江北岸,届时江南富庶之地必将陷入战乱。” 百官登时醒悟过来,天子是要借着封厉天润为国公的契机,引向江北连番大捷的论功行赏。 这自然无法绕过陆沉。 出乎他们的意料,天子尚未给出明确的说法,陆沉却先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臣不敢居功。” 言简意赅的九個字,没有丝毫波澜的语调。 陆沉主动出班,腰杆笔直地站在百官面前,望着那位龙椅上的君王,平静地亮明自己的态度。 李宗本似乎并不意外,他看向神情淡然的陆沉,平和地说道:“山阳侯何必过谦?” 陆沉的语调沉稳而又坚定:“陛下,江北大捷是先帝、魏国公、荣国公、刘大人与二十万大齐将士们的功劳,臣只是尽到自己的本分而已,委实不敢居功。承蒙先帝赏识,臣仅以弱冠之龄便受国侯之爵,又领军务大臣之位,实乃绝无仅有的恩典,臣岂敢贪心不足奢求其他?论功行赏确为朝廷定制,然则真正需要嘉赏的人除了魏国公之外,此刻都在江北边境,请陛下明鉴!” 他抬起头迎向李宗本的目光,面上没有半点迟疑之色。 薛南亭略显担忧地看向陆沉。 站在他身旁的李道彦则微微眯着双眼,苍老的面庞上泛起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本章完) 592【君赐之爵】 如陆沉所言,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才是朝廷正常运转的规矩,否则必将存在滋生内乱的隐忧。 雍丘大捷鼓舞人心,更让先帝没有带着遗憾辞世,犒赏三军是无可指摘的举动。 哪怕现在朝廷的用度有些紧张,这笔银子也绝对不能省下来。 在很多朝臣看来,眼下的局面似乎有些诡异。 虽说御敌于国门之外是所有将士的功劳,但是功劳也分大小,这一点不容置疑。 具体到江北战事,从战前谋划到战中指挥,厉天润、萧望之和陆沉三人的功劳最大。 如今厉天润因功加封魏国公,成为韩灵符和萧望之之后的第三人。 萧望之则因为第一次北伐大胜加封荣国公,而大齐目前尚无臣子封王的先例,故此他很难在爵位上更进一步,但他后续返京接掌军事院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陆沉的封赏需要敲定。 这三人的功劳和封赏确定之后,其他参与了江北战事的将领和士卒才能依序论功行赏。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宗本准备封赏陆沉没有任何问题,相反陆沉推辞得如此坚决才让其他大臣心生不解。 他们可以理解陆沉不愿风头太盛,然而天子只是刚刚提起一个话头,甚至还没有透露将要如何封赏。 或许只是口头上的褒扬,再加上金银田地之类的赏赐,这也值得陆沉如此郑重其事? 大殿之内,一片古怪的沉寂。 陆沉在长篇大论之后便闭嘴不言,他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也相信龙椅上年轻的天子听得懂这番话的深意。 在今天这场朝会以前,李宗本给他的印象是性情有几分类似先帝,只是还不够成熟,需要时间的沉淀与打磨。 原本他不担心这个问题,李宗本能够在储君之争脱颖而出,最大的优点就是他很有耐心,而这是成为一名优秀帝王最基础的素质。 可是最近这几件事让陆沉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有误。 那天在皇宫里,李宗本在没有提前告知的情况下拉着他去慈宁殿,表面上是希望他能帮忙承担许太后施加的压力,事后也非常诚恳地向陆沉表达了歉意,但是这件事仍然透着古怪。 陆沉在京中展现出来的性格素来是刚直骨鲠,曾经面对三皇子亦是不肯后退半步,想来在李宗本心里也是这个印象。 明知陆沉是個一点就着的炮仗,却非要让他去和许太后打擂台,这番用心不能说极其险恶,至少也不会是像李宗本表现出来的那般坦荡。 好在陆沉没有那么天真,与当朝太后翻脸对现在的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不论他在慈宁殿如何占上风,只要许太后事后对外传扬几句,他的名声很可能变成千夫所指。 这不是惧怕与否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必要沾惹的麻烦。 再加上今日李宗本以无上恩宠的待遇将厉天润送出宫,这位年轻天子的心思已经逐渐显露。 或许他对陆沉并无恶感,但他肯定觉得自己不是先帝,没有能力掌控一个年仅二十余岁就权倾朝野的权臣,所以他必须要采取一些较为迂回的手段。 他带陆沉去慈宁殿,只要陆沉和许太后公然翻脸,这就可以稍稍打压陆沉的风头,最关键的是破掉陆沉这几年塑造的金身,让朝野上下知道这位年轻的权臣并非绝对的忠耿之人。 接下来就是要慢慢削弱陆沉的实力,第一步便是堵死厉天润干涉朝政的可能。 旁人可能不太清楚陆沉和厉天润的关系,以为他们仅仅是在战场上有合作,但是李宗本在过去的大半年里随侍李端左右,对很多隐秘都非常了解,自然知道陆沉和厉冰雪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让厉天润回京疗养并且不能插手朝堂,便可极大地削弱陆沉在朝中的势力。 李宗本的第二步便是要将陆沉高高捧起,以此来判断这个年轻权臣的真实心境,同时也可以看看满朝公卿的反应。 这是一次不太高明但是非常直接的试探。 陆沉敏锐地察觉到天子的意图,所以他不等对方继续出招,便主动站出来表明心迹。 此时此刻,满朝无言,君臣二人遥遥对视。 陆沉的想法依旧很简单,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不希望破坏大齐朝堂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人心,所以当厉天润表态接受之后,他没有强硬地劝谏天子。 现在则是再退一步。 他的爵位和官职已经够高了,几乎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所以他不需要天子另行封赏,情愿将军功分润给刘守光和其他将领。 李宗本读懂了陆沉的心思,不论这位新君内心作何想法,起码在眼下他的神情显得不解,又带着几分憋闷。 似乎他并没有那些深沉的谋划,只是单纯想要示恩。 良久过后,他缓缓开口道:“爱卿何必过谦?江北战事漫长且复杂,魏国公有定策之功,荣国公有守土之功,而你连续指挥了石泉之战、翠亭之战、鹿吴山之战乃至最后的雍丘大战。古往今来的国战之中,能够取得一场类似的胜利就要重重嘉赏,更何况你四战四捷,剿灭景军将近十万人。如此大功,朕若不赏,世人会如何看待朝廷?爱卿若是坚辞不受,其他参战的将士们又怎敢领受封赏?” 这番话听得诸多大臣连连点头。 陆沉面上古井不波,心中亦有些讶异。 看来李宗本能够得到先帝的青睐,不单单是他某些方面有乃父之风,这种灵活的思维能力也是重点。 李宗本没有笨拙地强压头,而是从两个方面论述陆沉接受封赏的必要性,一者他的战功都是实打实的胜绩,二者他身为主帅若无封赏,下面的将领和士卒们更没有脸面接受朝廷的赏赐。 武勋班列之中,仅有的一位女将格外引人注目,不过眼下其他朝臣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对年轻的君臣身上,而她则静静地望着陆沉的背影。 对于厉冰雪来说,现在的局面仿若雾里看花,从细微处洞察人心确实不是她擅长的领域。 “如果王家姐姐在京城就好了,她肯定能给这家伙提供很多帮助……” 厉冰雪心中默念,她只能大概看出陆沉和新君之间出了一些问题,但她并不认为陆沉面对困难会退缩。 这是一种坚定且自洽的信任。 如她所想,陆沉在稍稍沉默之后,望着上方的天子,平静地说道:“陛下,臣不讳言,臣其实也是一个俗人,也爱金银财宝和功名利禄,但是臣之所以会在今日朝会上做出先前的表态,是因为臣无法忘记去年冬天在御花园中,先帝对臣说过的那番话。” 群臣不禁好奇地望着他。 李宗本面色不变,心中稍稍有些怪异的感觉。 他知道先帝和陆沉确实曾在御花园里密谈良久,也大抵能够猜到陆沉接下来想说什么,但他却不能阻止陆沉开口。 事关先帝,殿内所有人包括他这位天子在内,必须洗耳恭听。 陆沉继续说道:“当日先帝告诉臣,是人都会怕死,帝王亦不例外,但是为了引景国皇帝和庆聿恭入局,先帝甘愿以寿数为代价。从那个时候起,臣便知道此战我朝必胜,因为君臣一心众志成城。江北战事是由先帝和魏国公定计,由荣国公吸引并且挡住景军东线的主力,而臣只是顺着他们铺好的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职责。” 这番话情真意切,越来越多的大臣理解了他的心境。 陆沉抬眼望着李宗本,正色道:“陛下,臣从本心里认为,臣在这一战当中的功劳不值一提,与先帝对臣的信重和赏识相比,臣只是做到了自己该做的本分。想臣以弱冠之龄享国侯之爵掌军机之权,这已经是前无古人的荣宠和器重,臣又岂能将不属于自己的功劳揽在身上?陛下若要赏,便赏臣赴边疆领兵之权,臣愿继续以有用之身为大齐效力!” 文臣班首,李道彦忽地睁开双眼,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山阳侯言之有理。” 李宗本当然可以继续与陆沉辩论,虽然对方的说辞合情合理,但他身为天子想要嘉赏大将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当李道彦开口之后,他不得不尊重这位当朝宰相的意见。 便在这时,一位满身清正之气的文官挺身而出,朗声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群臣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辛一先。 “李相且请稍待。” 李宗本随即看向那位侍读学士,淡然道:“辛学士请讲。” 辛一先踏前一步,目不斜视,语调掷地有声:“启奏陛下,微臣亦认为山阳侯所言发自肺腑,但是未免太过谦虚。从军事院公布的战报可知,雍丘大战若非山阳侯指挥得当,并且提前几个月安排一支奇兵西出沙州,景军未必就会落败。如此赫赫功劳,朝廷岂能不加封赏?” 李宗本平静地问道:“那依学士之见,朝廷该如何封赏?” 辛一先道:“此事理当圣裁,臣岂敢妄言?” 李宗本稍作迟疑,缓缓道:“但说无妨,朕也想听听众位卿家的意见。” 辛一先看了一眼那位年轻国侯的背影,一字字道:“依臣之拙见,山阳侯与魏国公、荣国公的功勋不分高低。既然如此,封赏理当平齐,如此才能让天下人信服!” 何谓平齐? 自然是国公之爵。 端诚殿内忽地泛起一阵骚动。 先帝南渡至今十五年,朝廷仅仅封了三位国公! 陆沉平静地站着,眼中骤然飘起风雪。 (本章完) 593【一步】 辛一先这句话引发的骚动逐渐在扩大。 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群臣此刻最关注的竟然不是龙椅上的天子,也不是身处旋涡之中的陆沉。 而是那位站在文臣班列第三位的中年官员。 吏部尚书钟乘。 这位钟尚书亦出身于耕读传家之族,虽然比不得江南九大家那种鼎盛的门阀,但也绝非寒门小户。 他本人的履历堪称文臣进阶之路的典范,殿试高中状元随后留在翰林院,修书六年之后升为侍讲学士,又三年便是侍读学士,转任国子监祭酒再转回翰林院任学士,执掌这个清贵储相之所。 钟乘没有外放任职的经历,但这并不影响他宣麻拜相的可能性,因为大齐并不要求宰相必须具备主政一地的履历。 作为对比,李适之今年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担任科举主考官,让他在朝堂上的地位瞬间变得炙手可热,而钟乘早在六年前就以翰林学士之身主持科举,他门下的弟子早已成为朝堂上的新晋力量。 尤其是去年朝中几次大规模的动荡,上位的官员中便有不少是他的门人。 如今钟乘贵为天官,一言一行都会引人注目,也有一些官员正在他的羽翼下汇集。 细论新君登基之后的大齐朝堂格局,李道彦依旧是毫无疑问的百官之首,但是他的年纪摆在那里,很显然无法坚持太久。 薛南亭身为右相,其实不缺少拥趸,然而这些年他和江南门阀斗得太狠,性情又过于刚直,注定他无法像李道彦那样和光同尘,也就导致他无法建立起太庞大的心腹势力。 在这样的局势下,钟乘的崛起便导致朝堂上出现了第三极。 此刻他成为百官注视的焦点,是因为辛一先乃是他曾经的下属。 翰林院是钟乘待了十多年的地盘,哪怕他如今升任吏部尚书,旁人也不会觉得新任翰林学士穆翰伯能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取代他在翰林院官员心目中的地位。 辛一先忽然跳出来鼓噪,旁人如何能不怀疑这是钟乘的授意? 诸位重臣神色沉静,没有刻意去看吏部尚书的表情,而钟乘依旧维持着自己从容淡然的仪态,甚至没有回头去看辛一先一眼。 李宗本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是否要采纳辛一先的建言。 便在此时,另一名官员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先贤曾言,赏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戒惧。由是观之,山阳侯之功不可不赏,臣附议辛学士所言!” 其人乃是吏部验封司员外郎沈禹。 验封司掌封爵、袭荫、褒赠、吏算之事,为吏部尚书的决策提供非常重要的参考意见。 如果说先前辛一先的建言还只是引起一阵骚动,沈禹的出场则让很多人面色微变。 难道在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场大朝会上,就会掀起一场由吏部尚书钟乘主导、意欲将山阳侯陆沉架在火上的风波? 钟乘当然不可能承认,他也没有必要承认这些官员的举动是出于他的授意,问题在于辛一先和沈禹与他的关联太过紧密,他是否承认无关紧要,旁人只会将这口锅扣在他身上。 风浪并未停息,御史台侍御史卢郢和太仆寺主事汪同吉接连挺身而出,引经据典论述此事,仿佛朝廷不加封陆沉为国公,后果就会变得无比严重。 纷纷扰扰之中,李宗本轻咳一声,淡然道:“还有哪位卿家欲就此事启奏?” 群臣左右看看,随即便有一位年过四旬的官员施施然出班,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宗本抬眼望去,只见是国子监祭酒裴方远,便道:“讲来。” 裴方远在大齐朝堂上素来很低调,他的官路虽然不像钟乘那般顺达,但也没有太多的坎坷,再加上他本人谦逊内敛,官声还算不错。 此刻见他出面,百官不禁愈发讶异。 他们都知道钟乘曾经做过国子监祭酒,虽然时间不长仅有一年又两个月,但也算得上裴方远曾经的上官。 莫非这位裴祭酒也要附议?莫非他也得到了钟尚书的授意? 这时只听裴方远悠然道:“陛下,臣认为山阳侯先前所言极其恳切,大齐拥有这样忠心耿耿又谨慎自持的官员,实乃国朝之幸。既然山阳侯认为此战的功劳理当归属于所有人,而他只是尽了自身的本分,臣觉得理应尊重山阳侯的坚持。” 殿内肃然一静。 其实辛一先等人的想法不难揣测,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以陆沉的资历和功劳来说,眼下想要打压或者敲打他都是痴人说梦。 唯有将他高高架起,让他时刻接受天下人的审视,这样才能起到捧杀的效果。 很老套的路数,但是却很好用。 一个人的地位越高,他承受的压力便会越大。 最简单的例子,御史台那些脸硬心狠的御史们,隔三差五就会找朝堂高官的麻烦,甚至连李道彦也不会例外,更何况是才二十多岁的陆沉? 群臣只是没想到裴方远会替陆沉开口,原本他们以为这位裴祭酒会继续加一把火。 李宗本微微颔首道:“裴卿言之有理。” 裴方远继续说道:“陛下,其实辛学士等人的建言也有道理,边军连番大捷,朝廷封赏有功之臣,这本就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而且这几位大人异口同声,想来也能代表朝中同僚对边军将帅的激赏之意。臣觉得无论是山阳侯的主动推辞,还是辛学士等人的建言,都能证明满朝公卿都是尽心竭力为大齐效命,并无对错之分。” 李道彦忽地转头看了裴方远一眼。 裴方远注意到那位老相爷的目光,悄然垂首避开视线。 一种古怪的氛围荡漾开来。 表面上裴方远是在说废话,可是“异口同声”这四個字却让辛一先等人面色微变,更让钟乘的眼神多了几分冷色。 如果没有事先串联,何来异口同声? 心意相通这种事,只能拿来蒙骗世人,却骗不了朝堂上这些官员。 至此很多人已经确信,这是钟乘在执掌吏部大权之后,在朝堂上第一次展露锋芒,偏偏钟乘还不好出面,至少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成为裴方远那番话的注脚。 钟乘暗暗思忖,这股阴风为何是冲着自己而来? 他当然没有授意辛一先等人,更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因为无论陆沉是否更进一步,和他这个吏部尚书有何关联? 哪怕陆沉被封为郡王,也无法将手伸进吏部。 这一刻钟乘忽然意识到,有人已经盯上他屁股下的位置,只是暂时还无法确定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谋算。 挑拨他和陆沉之间的关系显然只是第一步。 朝堂之上,百官各有心思,李宗本将那些重臣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看向李道彦问道:“依李相之见,朕该如何嘉赏山阳侯?” 李道彦脑海中忽然浮现当日在御花园里,他和先帝的那番谈话。 老人抬眼望向年轻的天子,从他眼中看出几分迟疑和不安,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新君骤然掌权,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又或许是过往十余年的压抑让他一时间没有控制住情绪,没有想过自己身为天子,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朝廷的风向。 如果不是他提前亮明态度,就算有再多的朝臣鼓噪起来,他也可以从容拒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陷入被动的境地。 天子首倡,臣工附和,辛一先等人有何错处? 最关键的是,你身为天子已经表态,难道现在要打自己的脸? 显然李宗本也意识到今日的举动有些不妥,至少应该提前问清楚陆沉本人的意见,对方可不是任由他随意处置的七品小官,而是足以影响边疆局势的国之柱石。 老人只觉一阵疲累袭来,但他又不能袖手,因为他答应过先帝要扶保大齐江山。 新君对于政务的处理还很稚嫩,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或许他只是想加恩陆沉,以此来证明他会坚定不移地遵从先帝的遗命,只不过考虑得不够周全。 看着天子略显局促的表情,李道彦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辛学士等人的建言理应采纳,但是国朝赐予爵位自有规制。山阳侯功勋卓著,但这几年先帝对其的封赏从未亏欠,因此国公之爵委实不太妥当。故此,老臣认为郡公之爵方为正理。”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也能对方方面面都有一个交代。 李宗本松了口气,转而望向陆沉说道:“山阳侯,朕知道你忠心为国,但朕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此赏,如此更能激励边军将士奋勇敢战不畏强敌。” 文武百官的视线悉数聚焦在陆沉的身上。 陆沉已经沉默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问题,也想起了很多以前忽略的细节。 他抬头看着龙椅上的天子,从对方脸上看到几分歉然之意,这一次他没有继续推辞,出班踏前一步,躬身行礼。 “君赐之爵,臣不敢辞。” 此刻很多人心中的巨石落下,庆幸陆沉没有继续固执,没有让这场朝会出现更多的风波。 只是没人注意到,这位新鲜出炉的年轻郡公眼底深处,多了几分看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本章完) 594【如意】 山阳郡公,这便是陆沉最新的爵位。 等将来这个消息传回江北,想必山阳县的父老乡亲会与有荣焉,因为这代表着山阳这个小地方将永久载入大齐的史册,这将是一桩载入当地县志供无数后人瞻仰的丰功伟绩。 大殿内,百官的心情很是复杂。 大齐对于爵位的赐予一直很谨慎很严格,这十来年里只有三位新国公,郡公的数量同样很少,因为爵位不止象征着地位,更有很多实质性的利益,譬如八议之中的议功与议爵。 当初侯玉欺上瞒下勾结朝臣的大案被揭露,因为他的侯爵之位侥幸逃过死罪,先帝只是将其流放三千里。 如今陆沉爵封郡公,只要他不牵扯进谋逆造反的死罪,其他事情很难撼动他在朝堂上的地位。 龙椅之上,李宗本望着昂然屹立的陆沉,亲切地说道:“方才爱卿说想要继续在边疆领兵,先皇也曾提过此事,等国丧结束之后,卿便可赴任定州都督,整饬武备以待来日。”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先帝驾崩之前,在观云台上曾经明确说过这个安排,李宗本身为人子自然不会违逆。 群臣亦无人质疑,在厉天润休养、萧望之即将返京的前提下,没有人比陆沉更适合执掌边军。 陆沉已经用过往几年在边疆战事中的表现证明,一旦景军大举南下,他有能力挡住那些野蛮凶狠的豺狼。 对于满朝公卿而言,陆沉年少显贵确实需要提防,毕竟一个二十多岁的郡公实在太年轻,往后几十年里他能够继续上升的空间过于窄小,难免会让人心生忧虑。但是与北边景国的敌人相比,陆沉的问题终究还只是内部矛盾,如果边军挡不住景军,最后是所有人遭殃,他们眼下还能分得清其中利害。 陆沉微微垂首道:“臣领旨。” 看似一切如常。 但是只有非常熟悉他的人比如厉冰雪,已经能感觉到他身上隐约发生了一些变化。 李宗本或许不知详情,就算能感觉到也在他的预料之中,遂继续说道:“这场大战持续半年,边疆的将士们需要休整,朝廷的后勤供给愈发困难,百姓亦需要休养生息,因此朕决定在荣国公领兵收复定州北部之后,暂止战火固守边境,众卿意下如何?” 百官齐声道:“陛下圣明。” 李宗本微微颔首,随即从容不迫地向百官讲述他的一系列安排。 裁撤淮州都督府,大齐边军形成定州都督府和靖州都督府守望相助的格局。 盘龙关以及盘龙军归入定州都督府,规定定州都督府下辖九军十一万人的建制,具体员额和配置则等陆沉去往定州再行定夺,朝廷会给予足够的支持。 靖州都督府由刘守光统领,下辖九军十一万人,以雍丘为核心打造靖州的边防体系。 在陆沉前往定州的时候,荣国公萧望之便会返京,由他担任军事院首席军务大臣,负责决断大齐一应军务。 骁勇大营和金吾大营前往江北支援的数万京军将士不日即将南下。 金吾大营行军总管陈澜钰奇袭有功,擢为金吾大营主帅,并且顺势进入军务大臣的行列。 张旭即将率领武威大营从西南边境返回,依旧任军务大臣兼武威大营主帅。 因为刘守光赴任靖州大都督,骁勇大营主帅一职由韩忠杰暂代。 原定州都督李景达调回京城,入军事院担任军务大臣。 至此,大齐军方高层人选调整完毕。 边军以陆沉为首、刘守光为辅,中枢军事院则是以萧望之为首,张旭、韩忠杰、陈澜钰、沈玉来和李景达为辅。 接下来便是边军将士的封赏事宜。 李宗本温和地说道:“陆卿,此事由你主持核定,韩卿从旁协助,朕希望能够尽快看到具体完整的封赏名录。” 这本就是军事院的职责,陆沉与韩忠杰责无旁贷,两人当即出班应道:“臣领旨。” 朝会到此应该告一段落,李宗本却继续说道:“先皇曾有遗命,将来二次北伐会以定州为桥头堡,故而急需加强定州都督府的机动力量。众卿皆知,我朝历来缺少可用的军马,骑兵数量非常稀少,因此先皇决定将飞羽军转入定州都督府,朕对此深以为然。厉指挥使。” 群臣讶然之际,朝堂上唯一的女将挺身而出,朗声道:“臣在!” 听着这個清朗干脆的声音,李宗本眼底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面上微笑道:“朕希望你能再接再厉,不负魏国公之威名。” 厉冰雪拱手一礼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尽心竭力守护边疆。” 李宗本欣慰地说道:“你在此番大战中功勋卓著,只是因为朝廷规制,朕无法再封你爵位。先皇曾赐你一柄玉如意,朕便效法先皇,望你莫要推辞。” 肃立于侧的内侍省少监苑玉吉从小黄门手中接过托盘,迈着小碎步来到殿中,颇为恭敬地走到厉冰雪面前。 托盘上面同样是一柄玉如意。 厉冰雪微露迟疑。 李宗本见状便说道:“厉指挥,朕这是聊表心意。虽然你以后不一定能用得上,但是只要你有所求且不违逆朝廷规制,凭这柄玉如意入宫觐见,朕一定会让伱如意。” 大殿之内,无数道艳羡的目光聚焦在厉冰雪身上。 所谓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李宗本今日在满朝公卿面前许下承诺,这柄玉如意代表的意义非同凡响。 大齐并无丹书铁券一说,这柄玉如意此刻已经具备了部分类似的功用。 厉冰雪稍作思忖,垂首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群臣虽然羡慕,但是也没有太激烈的反应。 此刻绝大多数人已经回过味来,先前李宗本加封厉天润为魏国公,又对其施加无上恩宠,虽然这位年轻的天子或许没有那方面的考量,但是最直观的结果是厉天润这剩下不多的岁月里,基本失去了再插手朝政的可能。 而随着厉良玉被升为兵部右侍郎,厉家在靖州都督府的影响力必然会逐步丧失,这给了刘守光收拢军权的余地,避免他像李景达那般做个空头都督。 将萧望之调回京城主管军事院是异曲同工之妙,他在淮州都督府经营十余年,那里就是他的地盘。先帝考虑到太激烈的动作会引发的混乱,于是让陆沉接任定州都督,让他去接手萧望之的势力,这样可以最大程度避免人心惶惶。 今日李宗本对厉冰雪的封赏和承诺,也是殊途同归的手段。 削弱厉家在边军的影响力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如此示恩厉冰雪可以降低这样做的负面影响。 只不过飞羽军转入定州都督府的决定似乎很有深意,群臣不由得好奇地望向陆沉。 这时候不少朝臣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陆沉初次入京的时候,曾经在西柳巷遭遇过北方奸细的刺杀,厉冰雪曾经当着先帝的面请求将陆沉带回府中疗伤。 那时候很多人都对此事津津乐道,暗中调侃厉冰雪不愧是将门虎女,同时也好奇这对同样优秀的年轻男女何时会成就良缘。 只是后来事情的进展出乎他们的意料,陆沉和厉冰雪仿佛只是战场上同生共死的交情,并不牵扯男女之情,尤其是先帝为陆沉赐婚,圣旨中没有厉冰雪的名字,相关的推测便烟消云散。 今日李宗本宣布飞羽军转入定州都督府,一些陈年旧事猛地浮上水面。 记得那些往事的朝臣忽地明白过来,这对年轻男女之间果然有故事,否则陛下为何巴巴地发出这道旨意?难道飞羽军留在靖州都督府就不能为边防和北伐出力? 这样一想,他们逐渐理解天子为何要让魏国公安心养病。 陆沉已经实控定州边军,倘若厉天润不退出朝堂,继续保持对靖州边军的影响力,那么陆沉岂不是能一手掌握二十万精锐边军? 那未免太过恐怖。 当厉冰雪接过玉如意退到自己的位置上,满朝公卿看向天子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敬之意。 李宗本自然能感觉到这种变化,其实他此刻内心十分疲惫,愈发能理解自己的父皇为何会积劳成疾。 坐在这个位置上,一举一动都需要认真思量。 好在终究没有出现太大的差错,而且成功地给一些人留下一个印象,让他们以为自己有些冲动和稚嫩。 一念及此,李宗本微笑道:“今日朝会到此为止,众卿若有旁事启奏,可以上表呈于御前。” 群臣伏首。 李宗本起身向后殿走去,苑玉吉高声道:“退朝!” 群臣山呼万岁,随即相继离开端诚殿。 时值正午,殿外的阳光十分炽热。 厉家兄妹并肩前行,厉良玉轻声道:“回家再说。” 厉冰雪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大庭广众之下确实不适合与陆沉走得太近,终究需要注意影响。 但她依旧很担心,因为今天的朝会上发生了很多事情,她看不透其中的纷扰,放心不下那个人。 走在明媚的阳光里,她扭头向后望去。 隔着众多朝臣,她看见陆沉正和左相李道彦一起走出大殿。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看向回眸的厉冰雪,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心。 厉冰雪双唇轻抿,心里猛然间安定下来。 无论如何,他会担起一切。 (本章完) 595【自今日始】 山阳郡公府。 大门上的匾额已经被宫里的内监换掉,由此可知李宗本很早就决定加封陆沉为郡公,纵然没有李道彦一言定策,他也不会被辛一先等人带偏。 府中的规制没有变化,唯有侍女和仆役们满面激动喜悦之色。 自家少爷被封为郡公,这可是极高的荣耀,哪怕他们身为下人也会享受到好处。 陆沉不会吝啬,因为陆家内宅的规矩很严,待遇自然不能差,于是当他回府之后,总管家陈舒遵照他的叮嘱立刻让账房给所有人分发赏钱。 回到亲兵们守卫森严的内书房,陆沉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敛去。 书房内还有一人,乃是陆家秘卫首领之一的谭正。 他望着站在窗前陆沉的背影,恭敬地说道:“公爷,王小姐有书信寄来。” 陆沉微微点头,从他手中接过一封火漆完好的密信。 看着信纸上王初珑熟悉的清秀笔迹,陆沉心中那股一直压制着的火气慢慢消散。 沉默地看完信中内容,陆沉淡淡问道:“辛一先等人的串联是否钟乘的指使?” 谭正沉声道:“目前尚无这方面的发现。遵照王小姐的指示,我们有几位身手敏捷的兄弟一直盯着钟府,没有发现钟尚书和辛学士有过联系。公爷,这会不会是有人在故意嫁祸?” “不排除这种可能。” 陆沉思忖片刻,缓缓道:“我们在京城的力量还是太薄弱了。” 这句话其实有些越界,但是谭正面上没有丝毫慌张。 他的身家性命早就依附在陆沉身上,就算陆沉要带着他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相反,当陆沉终于决定将关注的重心分出一部分到京城,谭正只觉得无比振奋,这意味着他有了用武之地。 陆沉继续说道:“先前王姑娘将你们分做三拨,我本来不想干涉她的决定,但如今局势有了变化,我们也需要做一些调整。” 谭正了然道:“请公爷示下。” 陆沉依旧望着窗外,平静地说道:“传信给渠忠,让他带着人手南下,往后你和他负责京中的消息打探。至于江晟,让他继续留在定州那边,接下来这两年定州是重中之重。无论江南这些人如何搅动风云,只要我能牢牢掌控定淮两地,他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谭正难掩兴奋之色,垂首应道:“是,公爷。” 陆沉叮嘱道:“两位宰相、六部尚书以及韩忠杰、张旭、陈澜钰、李景达、沈玉来等人的府上,都要安插进我们的钉子。朝堂中书、军事院、六部九寺七监,包括御史台和翰林院,都要有人被我们拉拢。我会让家里准备五十万两银子,由你和渠忠负责打通各处关节,具体事宜你们继续向王姑娘请示,由她掌总一应细节。” 谭正道:“小人遵命。” “去做事吧,晚上会有客人来访,你们不必惊慌。” “是,公爷。” 谭正行礼告退,陆沉双手负在身后,望着庭院里碧绿青翠的夏日景色,轻声自语道:“虽然你比那个被烧死在皇宫里的昏庸帝王强一些,但我真的不是杨大帅。” 入夜之后,清风微动。 一抹身影悄然潜入郡公府,出现在书房之内。 陆沉亲自斟茶,请他入座。 来人施施然地落座,右手握着茶盏,打量着书房内的陈设,微笑道:“外人都以为你是不学无术的天才,倘若让他们走进这间书房,恐怕会惊得下巴掉在地上。如果不是对你足够了解,我多半也会以为伱这是附庸风雅。” 陆沉亦笑道:“本来就是。” 来人指着书架上各种琳琅满目的典籍,以及大案上两摞厚厚的书本,笃定道:“我敢打赌这里面至少有一半的书你都认真读过,而且留下了批注。” 陆沉没有继续否认,感慨道:“还是你了解我。” “那是当然。” 来人追忆往昔,悠然道:“广陵细雨中初见,我就认定你是人中龙凤。别忘了,当初我可是用自己的功劳给你换来干办的职事,让你可以一脚踏入风云,从此青云直上。” “瞧瞧,一点恩惠记了这么多年。” 陆沉顺势打趣道:“要不你就辞了现在的官职,随我去定州开创事业?” 来人光风霁月地说道:“你要是舍得丢掉织经司的资源,我当然愿意去定州,问题是你舍得吗?” 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来者便是织经司提点苏云青。 第一次北伐结束后,他因为积功被秦正推举为新任提点,淮州检校一职则由羊静玄接任。 旁人自然不知,早在陆沉领兵奇袭河洛之前,苏云青便主动向他投效。而当淮州军攻破河洛,将景军的头颅挂在城墙上,这位矢志为全家人复仇的织经司高官早已成为陆沉最忠实的拥趸。 如今陆沉的羽翼下有多么强大的势力,旁人很难看透究竟,而这些追随者当中除开陆家的亲信,当属苏云青的心志最为坚定。 原因很简单,苏家十九口人的血债一直压在苏云青心底,他一日不敢忘却亡父的头颅曾被景军挂在城头上。 基于此,景国一日不亡,景帝一日不死,苏云青就无法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只有陆沉能帮他完成这个壮烈的复仇。 所以陆沉其实一直对京中的局势很了解。 苏云青饮了一口清茶,转入正题道:“陛下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倒也未必。” 陆沉在他面前显得很放松,平静地说道:“在旁人看来,陛下压根没有做错什么。” 苏云青微露不解:“没错?” 陆沉道:“他加封魏国公,又封赏我郡公之爵,这有什么错处?犒赏三军本就是朝廷必须要做的事情,此事又不可能绕过魏国公、荣国公和我。如果他只字不提,世人会如何看待朝廷这般苛刻?从臣子的角度来看,这样一个赏罚分明、慷慨大方的君上才值得报效,不是吗?” 苏云青一怔,随即失笑道:“也有道理。” 陆沉嘴角微微勾起,继续说道:“至于这种封赏会将我捧得抬高,会导致我被架在火堆上遭受文武百官的审视,这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苏云青迟疑道:“但是这样会引起你的反感,因为你不想太早进入这种处境。” “这不重要。” 陆沉摇了摇头,继而道:“陛下恩赏郡公之爵,又没有削弱我的军权,并且允许我自行组建定州都督府,这是何等的信任和器重?倘若我因此心生不满,全天下的有识之士都会问一句,你陆沉如此贪婪究竟想要什么?在这种局势下,你说我敢有任何不满吗?我敢成为众矢之的吗?” 苏云青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陆沉又道:“再者,陛下心里很清楚,他不是先帝,和我没有太深的交情,我对他不会像对他先帝那般忠心不易,他心里自然会有些忐忑,所以才用这种手段将我架起来。君臣之道,大义名分,我们这位年轻的陛下运用得很纯熟。其实他如果不这么急切,我和厉叔、萧叔依旧会像对待先帝那样对待他。” 苏云青不禁感叹道:“或许他只是在担心,毕竟人心难测。” “这句话没错,但是我也通过今日朝会上的风波确定一件事。” 陆沉眼中泛起锐利之意,一字字道:“陛下有心疾。” 苏云青双眼微眯,作为浸淫在人心鬼蜮一辈子的织经司高官,他完全能理解心疾这两个字的意义。 沉默片刻之后,他轻声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坦白讲,原本我只是想送先帝最后一程,然后就北上执掌边军,继续完成先帝的遗愿,争取早日还于旧都收复故土。在这個基础上,其实我不太在意中枢那些人如何争权夺利。只要他们不影响到边军的实力,不将手伸到江北,只在江南地界争斗,我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轻叹道:“但是这需要一个前提,那便是陛下像先帝一样不偏不倚,心里装着边军二十万将士。如今看来,我们这位年轻的陛下有很多想法,而且具备达成目的的手腕,所以我需要有个人在他身边,可以提前察觉他的谋算。” 这个人选毋庸置疑,苏云青很快就领会陆沉以隐秘手段召他前来的缘由。 只不过他的神情略显严肃,问道:“你觉得陛下会对秦大人下手?” “下手这个词有些重了,陛下不至于此。” 陆沉稍稍沉默,轻声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已经在宫里着手此事,朝堂和军中他暂时不会也不敢擅动,但是他不会完全信任秦提举。对于任何一位帝王来说,像织经司这样的衙门岂能不握在手心里?” 苏云青点头道:“的确。” 陆沉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所以你要一点点靠向陛下,假如有一天他真的打算让秦提举回家养老,接手织经司的那个人必须是你。” 苏云青没有丝毫犹豫,凛然道:“放心,我能办到。” 陆沉举起茶盏,两人遥遥相碰。 (本章完) 596【野心】 “还有一件事。”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在苏云青沉稳的注视中,将当初他对厉天润所说的推断简略复述一遍。 朝中有一只藏在暗处的黑手。 苏云青听完之后陷入长久的思考。 陆沉耐心地等待着。 “公爷的推断没有问题,尤其是那场叛乱之中的疑点,确实能够证明有人在暗中搅动风云。” 苏云青在这方面的经验和阅历甚至比厉天润要更丰富,也是陆沉麾下一众骁勇武将之外,少数几位能给他提供助力的智囊。 陆沉顺势问道:“那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苏云青沉吟道:“两位宰相大人可以排除,他们虽然有这样做的能力,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们都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再者,李相和薛相这么多年始终忠心耿耿,倘若他们有这方面的小动作,先帝不可能察觉不到。在我看来,只有依托于两位宰相被动的遮掩,尽量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人物,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陆沉微微颔首,徐徐道:“言之有理。” 苏云青道:“已知幕后黑手是通过京城叛乱谋取利益,那么可以直接排除大部分江南门阀,其实剩下的范围便已经很小了。你怀疑的钟尚书和韩大人都没有问题,不过我觉得你忽略了一个人选。” “何人?” “陛下。”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犹如惊雷平地而起。 陆沉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苏云青的推测其实没有问题,因为京城叛乱当中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大皇子血战而死,在三皇子已经失去希望的前提下,大皇子的死亡造成二皇子的储君之位再也没有任何悬念。 良久过后,陆沉缓缓道:“如果京城叛乱确与今上有关,当时的他没有做成这件事的能力。” 苏云青点头道:“没错,肯定有人与他联手。” 陆沉抬手捏了捏眉心。 倘若事情的真相果如此般,他不知道该要如何对待那位年轻的天子。 他和大皇子确实没有多深的交情,就算最后能够确认他的死与李宗本有关,陆沉也很难做到为大皇子抛家舍业,但问题在于大皇子的死对先帝的打击太大,是造成先帝病情恶化的直接原因。 另外一点,陆沉无法容忍有人用这种手段欺瞒先帝,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苏云青在那边继续分析道:“钟尚书的可能性不大,如果他真是这位幕后黑手,能够钩织起这种规模的阴谋,绝对不是一個莽撞粗糙的人,不会在新君登基的第一场大朝会上,就授意一群人对你捧杀。至于荆国公府的韩大人,不知韩老公爷现在能否理事,只要老公爷能够起身,下面的晚辈没人敢胡来,我会让人去查一查。” “不必。” 陆沉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一者现在不宜打草惊蛇,二者往后你我的直接联系也要尽量减少,你最重要的任务是尽快取得陛下的信任,为后续接手织经司做好准备。在这个前提下,你多出一次手就会增加暴露的风险,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苏云青应道:“好,我明白。” 陆沉摩挲着茶盏,沉声道:“至于这只幕后黑手,我想他不会隐藏太久。如果他和陛下暗中串联,那么接下来就是他收到回报的时刻,所以只需要盯着陛下后续的动作,看看谁从混乱的朝局中脱颖而出,我们就能确定这个人选。” 苏云青猛然双眼一亮。 …… 荆国公府,安国堂内。 寻常府邸肯定不敢用“安国”二字作为堂号,这是韩灵符乞骸骨之时,先帝特意手书匾额赐下。 韩忠杰缓步入内,屏退侍女,走进卧房在榻边毕恭毕敬地行礼道:“父亲,夜已深了,还请早些歇息。” 榻上躺着一位须发花白、身形瘦弱的老人,正是年近古稀的荆国公韩灵符。 作为大齐江南京军的奠基人,这位老人在先帝离去之后,也已走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 韩灵符望着头顶,苍老浑浊的嗓音响起:“坐。” 韩忠杰看着放在榻边的圆凳,缓缓坐了上去,继而伸手帮老人掖了掖被角,道:“父亲可是想知道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情?” “嗯。” “陛下加封厉天润为魏国公,又念及他疾病缠身,允他在接受封赏之后出宫归府,并且特地传来车架相送。” 韩灵符双眼微闭,没有仔细询问细节。 韩忠杰很清楚老父的习惯,知道他对此事并无兴致,便继续说道:“陛下加封山阳侯陆沉为山阳郡公,并当朝任命他为定州大都督,待国丧结束便北上前往定州。” 这一次韩灵符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韩忠杰大抵能够猜到老父的想法。 其实包括他本人在内,朝中重臣都能看出来天子这是一石二鸟之策,既可以对边军将士有个交待,又能将陆沉搞搞捧起,让他接受天下人的审视。 这种以退为进的谋算不算稀奇。 韩灵符这声叹息意味深长,显然他也意识到天子此举会产生一些隐患,但是如今的荆国公已经没有精力继续插手朝政。 韩忠杰等待片刻,平静地说道:“陛下对军方统帅做了一些调整,荣国公即将回京主持军事院,刘守光接任靖州大都督,陈澜钰因功升为金吾大营主帅,李景达回京任军务大臣,张旭的官职没有变动。至于骁勇大营主帅一职,陛下决定由我暂代。” 老人缓缓转过头看着他:“你?” “是的,父亲。” 韩忠杰面色如常,语调沉稳。 韩灵符道:“伱这算是得偿所愿了。” 韩忠杰垂下眼帘,淡然道:“父亲此言何意?” “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放下当年的事情。” 韩灵符收回目光,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继而道:“那件事是为父对不起你。” “父亲言重了,我心中从无怨望。” 韩忠杰的神态依旧无可挑剔,只是眼底深处闪过几分冷意。 旁人提起这位韩家冢虎,没人不会伸出一个大拇指。 他在京军的筹建过程中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又愿意为了侍奉老父离开朝堂,可谓是真正的忠孝两全。 然而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韩灵符没有选择韩忠杰作为自己的继任者,反而提拔了郭从义,直到后者担任枢密使接掌京军大权。 韩忠杰沉默片刻,缓缓道:“父亲当年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我完全能够理解。当时各家门阀在京军内部盘根错节,极力抗拒先帝对边军的扶持。父亲让郭从义和王晏等人上位,从而换取门阀望族对先帝的支持,这是一种无奈又必须要做的交换。天下熙攘,皆为利益,涉及到这方面的问题,纵然是先帝和父亲也不得不退让,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韩灵符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这些年我是白担心了。” 韩忠杰恭敬地说道:“父亲忠心国事,我唯有敬佩二字,怎会胡思乱想?” “也好。” 韩灵符的嗓音有些疲惫,显然这不算漫长的对话与思考便让他有些难以承受,随即叮嘱道:“既然陛下赐你大权,便要尽心竭力辅佐,尤其要注意平衡京军和边军的关系,既不能造成外强中干的局面,也不能削弱边军的实力。个中分寸,你要仔细斟酌。” “是。” 韩忠杰起身应下,又道:“请父亲早些歇息。” 韩灵符缓缓闭上了双眼。 韩忠杰走出安国堂,屹立在清冷的月色中。 一道身影从黑夜中出现,来到近前低声道:“老爷。” 韩忠杰依旧眺望着明月,缓缓道:“家父的寿数只剩下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他。没有我的允许,家中无论是谁都不能进入安国堂。告诉我那几位弟弟,每隔几天我便会带着他们入内看望父亲,平时他们就在堂外磕头请安。” “是,老爷。” 男子垂首应下。 韩忠杰转身离去,步伐沉稳。 行走在深夜的国公府中,这位新鲜出炉的京营主帅面色如常,仿佛方才与老父亲的谈话不能让他的心绪生出丁点波澜。 唯有走到他身边,才能听见时断时续的轻声自语。 “父亲,放眼整个大齐朝堂,您才是那个真正的完人,连李相这等人物都有放不下的私心,唯独您从来没有想过如何福绵后人。” “身为您的长子,这些年我一直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其实我对此并不介怀,既然享受了这座国公府带来的荣耀,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但是您对自家也太苛刻了些。” “韩家本来应该成为大齐的擎天之柱,只是因为您那并不被人称赞的大义,沦落到现今这个局面。” “子不言父之过,我认可您的品格,但是我总得为韩家的子弟想一想。” “有人说公义与私心可兼顾,我对此深以为然。很多事情不光旁人能做,韩家子弟也能做,而且能做到更好。” “在这风起云涌的大争之世,韩家怎能只做一个看客?” 韩忠杰缓步前行,气势渐渐凌厉。 犹如一柄蛰伏多年终于出鞘的长刀。 (本章完) 597【白首】 夜色中的皇宫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李宗本在之前大半年的监国生涯里,对于处理政务已经非常熟悉,现在他乾纲独断,批阅奏章更不在话下。 他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像先帝,譬如勤勉之道,这一点曾经得到两位宰相诚挚的赞誉。 夜渐渐深了,皇后派内监来请安数次,李宗本依旧坐在御案后看着奏章。 “陛下。” 内侍省少监苑玉吉走进御书房,来到近前躬身道:“人带来了。” 李宗本头也不抬,淡淡应了一声。 片刻过后,一名二十多岁的太监跟在苑玉吉的身后,有些紧张地大礼参拜。 “平身。” 李宗本放下手中的奏折,抬头看着这名太监,温言道:“苑玉吉跟你说清楚了?” 太监仍旧不敢起身,毕恭毕敬地跪着说道:“回陛下,奴婢已经知道了。” 李宗本略带几分感慨道:“你放心,朕会厚待你的亲人。虽然他们需要隐姓埋名,但是朕保证他们可以生活得平安富足。等将来你的某个侄儿过继到你名下,朕会让人培养他,再给他一个官身。” 太监感激涕零地磕头道:“奴婢叩谢陛下隆恩!” 李宗本摆摆手,苑玉吉心领神会地将这人带了出去。 等这位内侍省少监再度回到御书房,李宗本已经重新沉浸在奏章的海洋里。 苑玉吉安静地在旁侍奉,没有表露出丝毫焦急的情绪,也没有自作聪明地劝天子早些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李宗本终于看完今日最后一本奏章。 他抬手揉了揉双眼,随即看向肃立一旁的苑玉吉,淡然道:“有话就说。” 苑玉吉垂着眼帘,低声道:“陛下,奴婢觉得温长保的家人留着终究是个隐患。” 温长保便是先前他带来面圣的年轻太监。 李宗本的嘴角微微勾起,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苑玉吉了然道:“是,陛下,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李宗本却摇头道:“罢了。” 苑玉吉一怔。 李宗本平静地说道:“温长保之所以愿意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是因为他相信天子金口玉言,绝对不会欺骗他这个正九品的小太监,所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来一家人的安稳生活。杀人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这世上有很多事不能一味靠杀人来解决,那样做短时间内或许更稳妥,但是着眼于将来的话,这终究是個隐患。” 苑玉吉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身为天子潜邸时期的老人,他在李宗本身边的地位其实远超那些朝臣的想象,是李宗本最信任的几人之一,手里更是掌握着一支隐秘的力量,其中便有不少从王府亲卫和墨苑护卫这两支精锐里悄无声息消失的高手。 在李宗本潜龙于渊的时候,苑玉吉曾经为他做过很多事情。 这个内侍省少监的身份远远不止一个太监那么简单。 正因为他对李宗本足够了解,此刻才会心绪翻涌。 一方面他当然欣慰于天子没有那么绝情冷血,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天子足够绝情冷血。 这是很矛盾又很正常的心理。 李宗本对此了如指掌,继续说道:“朕并非做不到,只是这种手段需要因人而异。古往今来,天子皆是孤家寡人,但朕还是希望身边有几个放心的人。放心不单是于朕而言,朕希望你们也能放心,忠心替朕办事不会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 苑玉吉当即跪下说道:“陛下仁德,奴婢岂敢不尽心竭力?” 李宗本微微一笑,望着他说道:“再者,难道你们连区区几个普通百姓都掌控不住?” 苑玉吉伏首道:“请陛下放心,奴婢定会处理妥当。” “嗯。” 李宗本稍稍舒展双臂,最后看了一眼御案上的两摞奏章,淡然道:“摆驾吧。” 苑玉吉问道:“不知陛下今夜想在何处就寝?” 李宗本想也没想地说道:“永安殿。” 这是皇后的寝宫。 约莫一炷香过后,圣驾来到永安殿,早已得到通传的宁皇后亲自出迎。 “本想让人告诉伱,让你早些歇息,不过后来一想,你肯定会一直等着。” 李宗本语调温柔,与其他时候大相径庭。 宁皇后嫣然道:“不论等到多晚,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事情,陛下又何必记挂在心?” 李宗本脸上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遂牵着她的手进入内殿。 盥洗过后,帝后二人同床共枕。 宁皇后靠在李宗本的肩膀上,柔声道:“陛下,朝局可还安稳?” 李宗本双眼望着头顶,悠然道:“朝中聪明人太多,比我想象得要难很多。” 宁皇后满怀崇拜地说道:“聪明人再多也比不上陛下。” 李宗本忍俊不禁,稍稍调整了一下左臂,将宁皇后揽得更紧一些。 等国丧结束后,按照惯例宫中将会充实秀女,为天家开枝散叶,然而世人并不知道,帝后的夫妻感情其实非常深厚。 宁皇后虽然天生丽质,但她出身于小门小户,过往的岁月里根本无法给李宗本提供助力,却是这个世上唯一知道李宗本绝大多数秘密的人。 和三皇子李宗简刻意封闭自己不同,李宗本没有走进那种极端的境地,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妻子。 如果没有这样一朵解花语替他排解积郁,无时无刻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倾听他的所有烦恼,李宗本不确信自己能否挺过将近十年的煎熬岁月。 现在他成功登上皇位,他最爱的女人也已成为皇后,她为他诞下的长子被封为延宁郡王。 一念及此,李宗本轻声道:“等过几年我便加封道明为亲王,在他十岁的时候立他为太子。” 宁皇后喜悦地说道:“臣妾都听陛下的安排。” 她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子凭母贵也好,母凭子贵也罢,她的长子能够确保太子的尊位,这当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李宗本微微一笑,随即感慨道:“淑婉,往后你记得要时常提醒我,让我不被眼前顺利的景象迷惑,否则不是一件好事。” “臣妾尽力。” 宁皇后应下,又娇弱地说道:“可是臣妾不觉得陛下会太过自满。陛下曾经说过,登基只是万里之行的第一步,如果想彻底集中权柄,让大齐的江山可以延绵百世,还有太多太多的困难需要解决。在达成这个目的之前,陛下怎会停步不前?” 李宗本坦然道:“因为人都是会变的。” 宁皇后稍稍思忖,轻柔却坚定地说道:“既然如此,哪怕将来陛下会生厌,臣妾也会直言劝谏。” 李宗本抬手轻抚她的脸颊,颇为触动地说道:“这样最好,我不会生厌。只要你不像许太后那般胡来,我就一定能效仿先皇。” 听他提起慈宁殿里那位尊贵的太后,宁皇后轻声道:“陛下,你真的想用那个手段?” 李宗本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已经让苑玉吉确定了人选,是一个曾经在老三王府里待过几个月的小太监。其实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就动手,但是许太后显然不死心,如果不趁早打消她的念想,我担心她还会不厌其烦地啰嗦。” 宁皇后略显担忧地说道:“陛下,太后终究是先皇的正宫皇后……” “我明白。” 李宗本语气平淡,眼神略显锐利:“就算她指着鼻子骂人,我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是老三牵扯进刺驾大案里,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嫌疑,他往后都只能待在圈禁的牢房里。许太后若是不肯继续安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老三开刀。其实你也知道,我真正想对付的人不是老三,只不过许太后非要以势相逼,那我只好搂草打兔子一并解决。” 宁皇后当然知道他真正想对付的人是谁。 先前李宗本被封为太子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的夫君终于拨云见日,现在才知道那句话丝毫不假,这的确只是万里之行的第一步,不禁鼓起勇气说道:“陛下为何不将山阳郡公留在京中?” 李宗本喟然道:“先皇对他太过信任,虽然他还很年轻,但已是边军不可或缺的人物。雍丘大捷固然振奋人心,但是景军还不至于因此一蹶不振,边军仍旧十分重要。再者,我也希望能够实现先皇的遗愿,至少也要收回十几年前丢失的所有疆土。如此一来,我必须要重用陆沉,之前将他架起来,算是给彼此一个提醒。” 宁皇后安静地听着。 李宗本吁口气,继续说道:“我希望他知道,我明白自己不是先帝,亦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如果他逾越了界线,我不会坐视不管。对于我自己来说,对待此人需要更谨慎一些,既不能逼迫过甚,也不能盲目信任,必须要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宁皇后轻轻叹了一声,光是想想她就知道这种事有多难,于是她伸出双臂抱着天子,柔声道:“臣妾坚信,有朝一日,陛下能够实现所有抱负,成为君临天下的千古一帝。” “如果有那一天,我会带你一起看江山如画。” “陛下一言九鼎,臣妾记在心里了。” 宁皇后嫣然一笑,紧紧依偎着他。 (本章完) 598【送君一别】 陆沉度过了这次入京以后最忙碌的一段时间。 涉及到江北两线战场二十余万将士的封赏事宜,他和韩忠杰可谓忙得头昏脑涨。 这种枯燥机械的案牍工作倒也不难,只是非常繁琐且重复,虽说军事院有很多官员负责初审,但最后还是要陆、韩二人敲定。 山阳郡公府的花厅内,放置在墙角的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着暑天的燥热。 厉冰雪打量着陆沉的气色,似笑非笑地说道:“看得出来,你最近过得很是充实。” 陆沉感慨道:“想不充实也难,涉及到二十多万人的封赏,虽说其中大部分普通士卒的战功不需要反复稽核,但是剩下的事情也很多,好在如今终于做完,已经将结果送进宫里了。” 厉冰雪道:“倒是第一次见你如此疲惫,先前指挥大战的时候你都没有这样的表现。” “因为很多将士付出了鲜血和生命,我不能让他们的付出白费。”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香茗,继而道:“这件事若办不好,我没有脸面回江北。” 听到“江北”二字,厉冰雪心里没来由泛起一丝怅惘,下意识地说道:“国丧快要结束了。” 陆沉何等机敏,瞬间就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国丧之期结束,萧望之即将返京,而陆沉也要北上赴任定州大都督,但是在这之前他肯定要先完成一件大事。 先帝在去年秋天颁下赐婚圣旨,陆沉囿于时局所迫始终无法履行,一直拖下去自然不妥。 而且对他来说,随着汇聚在他身边的英才越来越多,成家的紧迫性便越来越高。 无论在哪个时代,家宅安稳妻贤子孝必然能让绝大多数追随者更加安心。 因为后继有人极其重要,自身无法确定的未来会让旁人提心吊胆。 牵扯到婚姻大事,厉冰雪这句话自然耐人寻味。 陆沉凝望着她的双眼,诚恳地说道:“我可以兼祧两房。” “我今天来不是说这件事的。” 厉冰雪倒不会故作姿态,虽说难免会有几分羞意,但她能够坦然面对,继而话锋一转道:“爹爹让我问你,有没有需要厉家帮忙做的事情?” 陆沉没有太过急迫,那件事终究要国丧之后再做商议,遂问道:“帮忙?” 厉冰雪恢复平静,悠然道:“爹爹说,陛下先是将他隔绝在朝堂之外,然后又将你架在火堆上,以你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罢休。他不希望你和陛下闹翻,这样不论对大齐还是对边军都是难以修补的伤害。在这个基础上,如果你想做点预防的措施,只要不越过界线,厉家都可以出力相助。” “代我多谢厉叔。” 陆沉有些感动,随即不太笃定地问道:“厉叔打算怎么助我?” 厉冰雪嗔道:“伱是不是以为厉家的影响力只局限在靖州?除此之外便没有可着力之处?罢了罢了,陆大公爷现在也不需要小小厉家的助力,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 “咳咳——” 陆沉忙不迭地摆手,紧张地说道:“瞧你说到哪里去了,除了先帝和家父之外,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厉叔和萧叔,岂敢有半分小觑之意?再一个,将来我还要仰仗厉将军的飞羽军,如果你往后袖手旁观,我还怎么应付景军骑兵?” “惫懒。” 明知他在花言巧语,厉冰雪仍旧很受用,遂只是轻轻白了他一眼,然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爹爹虽常年在边疆打理军务,但他毕竟是先帝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在朝中自然也有一些人脉。当然,和两位宰相肯定无法相比,但如果你只是想促成个别官员的调动,我爹爹数十年积攒的人情倒也可以用上。” 陆沉心中微动,轻声道:“比如定州刺史?” 厉冰雪笑而不语。 陆沉便没有继续拐弯抹角,微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淮州刺史能够动一动。” 厉冰雪悠悠道:“我爹爹果然没有猜错,你肯定想让淮州刺史换個人。” 陆沉好奇地问道:“这里面有何门道?” 厉冰雪道:“他说你是那种习惯掌控一切的性情,既然你身为定州大都督,又有郡公的爵位,那么无论谁是定州刺史,你都会将其牢牢压制。虽说你们名义上品级相同,但除非是李相、薛相或者吏部钟尚书赴任定州,否则其他人都无法对你产生掣肘。这三人肯定不会离开中枢,所以谁来做定州刺史并不重要。淮州则截然不同,那里对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又无法时刻监管,肯定希望换上一个信得过的人选。” “厉叔对我真是了如指掌。” 陆沉并未否认,因为在厉冰雪面前没有这个必要,继而道:“淮州刺史姚崇算是一位能吏,但他的性子有些软,太容易受江南权贵的影响,说实话我不太放心。” 他对那位淮州刺史确实没有太强烈的反感,但是他不会忘记当年雷泽大捷过后,姚崇居然听从原织经司提点季锡明的安排,将陆通扣押在刺史府内。 虽说陆通没有受到伤害,但是陆沉心里始终有根刺。 厉冰雪没有细问究竟,只说道:“那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替换?” 陆沉轻叹一声,摇头道:“我和文官老爷们素来没有什么交情,如果只是六七品的小官还好说,哪里有人去替换一州刺史?唯一算是比较放心的人是广陵知府詹徽,但他的履历显然不够资格担任刺史。” “我爹爹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厉冰雪稍稍沉吟,然后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来安排吧,反正肯定会让一个和江南权贵勾连不深的官员来接替姚刺史。” 陆沉感佩道:“那你回去之后和厉叔说一声,改天我亲自登门道谢。” “行。” 厉冰雪干脆利落地应下,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阳光,微笑道:“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 “我送你。” 陆沉长身而起,厉冰雪亦没有拒绝。 两人并肩走过不算漫长的一段路,及至前院照壁处,厉冰雪停下脚步,转身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藏着很多事,但是不要太过沉郁。你知不知道,今天我们聊了这么久,虽然你时常会笑,可你的眉心一直皱着。” “呃?” 陆沉略有些诧异,他自己确实没有注意。 厉冰雪轻轻叹息一声,望着他的双眼说道:“我不会劝你放下,我只希望你照顾好自己。” 她抬起左手,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平陆沉眉心的褶皱,温柔一笑道:“至于我们的事情,不必太放在心上,无论将来会有怎样的坎坷,我……我肯定会在你身边。” 陆沉看着她氤氲着深情的双眼,诚挚地说道:“我很幸运。” 他主动向前,在厉冰雪清凉香甜的唇上轻轻一吻。 厉冰雪没有躲避,感受着稍纵即逝的滋味,随即垂下眼帘后退一步,轻声道:“走了。” 陆沉将她送到大门外,看着她翻身上马,渐行渐远。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转身回府。 …… 大齐建武十五年,六月初四。 永嘉万人空巷,恭送大齐高宗明皇帝的梓宫离开这座他生活了十五年的京城。 梓宫将会送往南郊皇陵,等待择日入葬。 七十二名力士抬着梓宫从京城南门而出,六十四位引幡人高举万民旗伞在前引领,随后便是新君的卤薄仪仗队伍,约有一千六百人举着各种兵器、幡旗和各式各样的纸扎,浩浩荡荡气势宏大。 出城之后,梓宫便换由身着孝服的杠夫抬动,每班一百二十八人,共三班轮流抬送。 新君的仪仗后面,是禁军主帅沈玉来亲自统领的五千精锐,再之后便是文武百官和武勋亲贵的队伍,可谓是车轿连绵不断。 这大行出殡之礼极其重要,再加上天子和满朝公卿权贵皆至,防卫工作极其森严。 天子身边有廷卫贴身保护,后方则是五千禁军,织经司的高手倾巢而出,秦正负责内围一应护卫,沈玉来则负责外围保护。 除此之外,天子让陆沉负责京军的策应事宜,陆沉便在沿途安排两万多士卒警戒布防。 天空中飘起毛毛细雨,送殡的队伍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悲伤之中。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从先帝驾崩的悲痛中抽离,但是在此刻灰蒙蒙的天色笼罩下,感受着身边人散发出来的伤感,那种低沉的情绪仿佛又瞬间蔓延开来。 山川无言,天地同悲。 在最后方的队伍当中,有一位三旬男子微微眯着双眼,虽然他看不见前面的梓宫,但是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层层叠叠的人群,落在那位大齐先帝的遗体之上。 他叫宁不归,曾经显赫一时的长乐宁家的庶子,江南诸多门阀之中唯一的破门子弟。 随着人群缓慢前行,宁不归面上的表情与旁人别无二致,唯有眼底深处泛着一抹冷芒。 一步一步向前,他在心中默默自语。 “或许对于这世上很多人来说,你是一个好皇帝,可是对我来说并非如此。” “我只是一个平庸的蠢人,若不能为母复仇,此生此心难安。” (本章完) 599【万事无不尽】 申时末刻,绵延十余里的送殡队伍终于抵达皇陵。 梓宫将在皇陵内停留一晚,于明日清早吉时落葬。 天子自有行在歇息,文武百官及武勋亲贵也各有准备,至于那些随从、仆役和民夫,中书早已令各部衙划定区域并且提供吃食。 如今已是盛夏时节,在皇陵周遭囫囵对付一晚并不困难。 皇帝行在附近,禁军、织经司、廷卫三重护卫,里里外外布置得密不透风,秦正和沈玉来亲自值守,确保万无一失。 “罪臣拜见陛下。” 一位年轻男子走进行在大堂,来到那位年轻天子的面前,毕恭毕敬地跪伏于地,一丝不苟地大礼参拜。 此人穿着一身孝服,眉眼间只剩下一片寂然之色,曾经的轻狂与乖戾早已被将近两年的圈禁抹去。 他便是先帝的第三子,因为庆丰街刺杀案被贬为奉国中尉的李宗简。 “免礼,平身。” 头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不刻意温和,也无故作的冷厉。 “谢陛下。” 李宗简缓缓起身,眼帘依旧低垂,视线局限在身前一尺之地。 “抬起头来。” 那声音再度响起。 李宗简稍稍迟疑,最终还是抬眼望去,只见端坐在那里的便是他的二哥,现在的大齐天子。 这一刻李宗简心中百折千回。 几个月前,他们曾经在秋山巷见过一面,那时候他称呼对方为太子殿下,对方则像很多年前一样喊他三弟。 对于人这一辈子来说,几个月不过是转瞬之间沧海一粟,然而李宗简感觉是那般漫长和久远。 久到面前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沉默悄然蔓延。 良久之后,李宗本起身道:“来。” 李宗简没有多言,垂首跟在他身后。 二人来到偏厅,李宗简目光微凝,落入他视线中的是一张圆桌,上面摆放着一桌席面。 李宗本当先落座,指着对面说道:“坐。” “谢陛下赐座。” 李宗简神情木讷,无喜无悲,坐在天子的对面,静静地看着面前略显朴素的菜式。 李宗本又道:“今日无酒,以茶代之。”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国丧期间需禁酒乐,天子自当作为表率。 偏厅内除了他们二人,便只有苑玉吉在天子身侧负责侍候。 李宗简缓缓开口道:“不知陛下召罪臣前来有何训诫?” “上次匆匆一见,没有与你多聊几句,后面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李宗本眼神沉静,淡然道:“今天正好有些空闲,你又在不远的地方,所以想着不妨见上一面。” 李宗简恭敬地说道:“多谢陛下开恩,允许罪臣参加先皇出殡之礼。” “不必谢朕,这是太后的懿旨。既然太后想让你为先皇送行,朕怎能违逆她老人家的心意?” 李宗本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双眼始终停留在李宗简的脸上。 李宗简忽地轻叹一声,继而道:“陛下容禀,母后此举确实考虑不太周全,罪臣现今之处境皆是咎由自取,哪怕因此不能送先皇最后一程,这也是罪臣应得的惩罚。罪臣知道,陛下或许认为罪臣不太老实,但是还请陛下明鉴,罪臣在秋山巷一直与外面隔绝开来,没有任何可能怂恿母后行事。” 这个解释略显直白,不似他过往的风格。 李宗本不置可否,抬手指着桌上的素菜说道:“不必紧张,先填饱肚子。” 李宗简便拿起筷子,他才刚刚向前伸去,便听李宗本说道:“其实你可能不知道,那些年朕非常羡慕你。” “羡慕?” 李宗简的动作停滞,又缓缓收了回来。 李宗本淡淡道:“没错,很羡慕。虽然你习惯在先皇面前装模作样,虽然你总是利用大哥的单纯耍手段,虽然你的这些盘算并不高明,至少先皇和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因为太后对伱的偏爱,你总是能够全身而退。不论你做了多少错事都不会受到很严厉的惩罚,如果不是你走火入魔对陆沉下手,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先皇下定决心。” 从一开始的朕到如今的我,对方自称的转变并未让李宗简放松,相反他的表情愈发沉肃。 他将手中的筷子放回原处,沉默片刻之后,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如果这样可以排解您心中的积郁,这是罪臣的荣幸。” “是不是觉得我故意在你面前逞威风?” 李宗本双眼微眯,幽幽道:“不知三弟是否还记得一個名叫芸娘的女子?” 李宗简眼神茫然。 “看来你近来记性不太好。也罢,我就帮你回忆一下。” 李宗本摩挲着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地说道:“去年暮春时节,西城有一位贾姓富商报官,他的妻子名叫芸娘者忽然失踪,生死不知。永嘉府派了差役查找,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只能草草结案。实际上在这富商报官之前,芸娘便已香消玉殒。她死在西城一座神秘的宅院内,死因是被人活活掐死。” 说到这儿,李宗本装若无意地看着李宗简的双手,道:“三弟,可还记得你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李宗简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幅画面。 那个身段柔软姿容姣好性情怯弱的女子,拼命地挣扎着,试图推开他掐住她喉咙的双手,却被他牢牢压制在身下。 她姣好的面容越来越狰狞,双眼泛起通红的血色,犹如厉鬼一般。 “扑通”一声,李宗简从座椅上滑落,顺势跪倒在地,仓惶道:“求陛下饶命!” 李宗本淡淡道:“扶他起来,让他坐稳。” “是,陛下。” 苑玉吉随即走过来,这位看似瘦弱的太监只是一伸手,便轻而易举地将李宗简提起放在座位上。 李宗本继续说道:“芸娘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京中无辜惨死在你手中的良家妇人,光我所知便不下十人。三弟,像你这样身份的人,如果只是贪恋美色,想来有数不清的红粉愿意投怀送抱,为何你非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李宗简脸色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艰难地说道:“陛下,罪臣……罪不可恕。” “确实不可饶恕。只是你内心恐怕不会如此慌张。十余年来你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大哥身上,一心只想将大哥踩进泥地里,所以我能够很从容地在暗中观察你。” 李宗本漠然地给出评判,随即有感而发地说道:“你是一个很擅长伪装的人,无论是在先皇还是在太后面前,你都早已习惯戴上很多层面具,在我面前更不会露怯。便如此时此刻,你装着一副仓惶的模样,实则心里在想如何故作姿态骗过我,乃至于将来你逆风翻盘,要如何痛痛快快地报复我。” 李宗简神态未变,依旧战战兢兢。 李宗本不以为意,又道:“但是,你远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厉害。你贪婪、愚蠢、乖僻、暴戾、短见,再加上自以为是和莫名其妙的自信,所以你才会输得这么彻底,而且你永远都没有再赢一次的能力。” 听到这番话后,李宗简仿佛忽然间平静下来,缓缓道:“原来陛下也只是一个俗人。” 李宗本饮了一口香茗,悠然道:“何意?” 李宗简微讽道:“既然罪臣在陛下眼中如此不堪,陛下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嘲讽一个如此不堪的人,会让大齐天子心生快意?还是说陛下侥幸登上皇位,便要将过往十余年积攒的沉郁发泄在罪臣身上?若如此,罪臣甘愿替陛下分忧。” 李宗本忍俊不禁道:“你错了。不是我认为你很不堪,而是你本来就很不堪,莫要混淆这两件事的区别。” “也对。” 李宗简平静地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陛下如今权柄在握春风得意,自然有鄙夷世人的资格,罪臣这等身份能够得到陛下的轻蔑,理应感到荣幸才是。在陛下眼中,罪臣便是这样一个无恶不作狼心狗肺又一事无成的废物,陛下则是胸怀大志品格高洁一心继承先皇遗志的一代明君。罪臣和陛下对比,就像米粒之光与皓月争辉,简直是自取其辱。” 李宗本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下一刻,李宗简忽地话锋一转:“先皇驾崩之日我曾跪地叩首,有很多疑惑想当面请教他,只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李宗本道:“你想问什么?” 李宗简迎着他的审视,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想问他,如果他的在天之灵看见往事的真相,知道他好不容易才选定的后继之君,居然是一个用阴谋手段害死亲兄长的无耻之人,他还会放心地离开这个人间吗?” 站在他身侧的苑玉吉遽然色变,右手快如闪电一般搭在李宗简的肩膀上。 然而李宗简连眼皮都未眨动一下,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李宗本神色如常,微微摇头。 苑玉吉这才收回右手。 李宗本从容地说道:“你不妨说得更具体一些,因为我不太明白。” 李宗简盯着他的双眼,语气中带着浓烈的嘲讽,一字字道:“二哥,你就算能瞒过天下人,我也能猜到你做过什么,大皇兄分明就是死在你的手中!” (本章完) 600【徒令存者伤】 如果将时间倒回一年前,建武十四年的那个夏天,此刻针锋相对的天家兄弟正在筹谋决定各自命运的大事。 李宗本凭借十年之中无数次细微处的尽心表现,终于赢得先帝的青睐,在储君之争率先踏出至关重要的一步。 李宗简则尝试杀死陆沉,从而赢得江南门阀的全力支持。 但是真正决定储君之位归属的还是那场发生在深夜的叛乱。 李宗简虽然拒绝了宁元福的请求,没有和这些反贼沆瀣一气,但他心里未尝没有一丝希冀,那便是他们侥幸成功,最终还是需要他这个三皇子出来主持大局。 基于这个考虑,李宗简未曾尽可能地出力勤王救驾,这就导致他此生很难再有机会离开秋山巷。 李宗本确实没有太过亮眼的表现,但是他在薛南亭赶到之前便决定带着王府亲卫去护驾,然后又能冷静地听从薛南亭的安排,让王府亲卫去协助张旭率领的精锐入城,如此足以在先帝心中营造出一个果敢勇毅的形象。 叛乱之中最大的意外则是大皇子李宗朝战死,这导致先帝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储君之争彻底失去悬念。 说出那番指控的时候,李宗简脸上的讥讽完全不加掩饰。 李宗本却平静地说道:“你是想说,叛军裹挟大皇兄是我的设计?可有凭据佐证?” 李宗简这时回头看向沉默肃立的苑玉吉,随即收回目光,摇头道:“二哥行事历来滴水不漏,我自然没有证据。” “总有一些理由支撑你做出这样的推断。” “这种理由确实有。郭从义、王晏、宁元福、乐钦义和胡海这五人确实是被先皇逼到了墙角,但他们毕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怎么可能会在毫无计划的前提下举旗造反?具体到叛乱当夜,如果郭从义等人没有事先拉拢一名皇子,以便在事成之后顺利掌握大义名分,那我觉得这些人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李宗简满面冷笑,直视着李宗本的双眼,继续说道:“换句话说,在那场叛乱之前,郭从义等人必然已经取得某位皇子的接纳。这件事便显得很有趣,因为我很清楚他们没有事先找上我,宁元福当夜去拉拢我的态度也不够坚决,被我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大皇兄那边也是类似的情形,否则他不会在和宁门外血战而死。” 李宗本不由得点了点头。 李宗简冷声道:“不是我也不是大皇兄,那么郭从义等人暗中与谁勾结?你说呢,二哥?” “这個分析还算精彩,让我对你有所改观。” 李宗本微微一笑,继而道:“不过你的分析有个很致命的缺陷,我为何要与那些反贼勾结?莫要忘了,当时你因为庆丰街刺杀案被圈禁在秋山巷,不谈很多年后是否有转变,至少你已经失去继续争夺储君之位的希望。至于大皇兄,他在很早前就被先皇放弃。简单而言,当时我成为储君的希望极大,我有什么必要去冒险呢?” 李宗简一窒,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其实他原本不打算提及这件事,身为一个经历了很多风雨的聪明人,他当然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隐忍和克制不算很难做到的事情。 然而李宗本说出那些冷硬且不留丝毫情面的评价,让他沉稳的心境不受控制地激荡起来,心里那股邪火再也无法压制。 本以为这个称得上石破天惊的推断会让李宗本方寸大乱,却没想到被对方轻松驳斥。 是啊,当时李宗本可谓胜券在握,有什么必要去勾结一群反贼? 连他被困在秋山巷都知道郭从义等人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难道李宗本会不清楚?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李宗本都没有那样做的必要。 难道大皇兄战死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李宗简下意识地端起茶盏,一气饮下半杯温热的茶水。 他的神态大抵还能维持冷静,但心里已经泛起浓浓的挫败感。 如果无法确定对方在大义名分上存在缺陷,那么谁都无法动摇皇权稳固。 他先前刻意做出那等谦卑的姿态,只是想麻痹李宗本,尽量让对方志得意满从而露出破绽。 只是眼下看来,李宗本确实算得上无懈可击。 问题在于,难道郭从义等人真的没有和某位皇子勾结? 李宗简始终想不明白,这件事就仿佛一个谜团,或许会在他的心里纠缠很久。 李宗本悠然道:“我回答了你的疑问,现在希望伱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庆丰街刺杀案,究竟谁才是幕后主使?” 这个问题让李宗简有些不解。 那件事的原委早已被左相李道彦当朝揭露,李宗简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因为李道彦所言皆为事实。 李云义那厮自然没什么脑子,否则也不会被李宗简几句话就忽悠上钩,像个白痴一样将自家豢养的高手送出来,从而被卷进这桩大案,落得一个流放三千里的下场。 李宗简皱眉望着对面,缓缓道:“我不明白你这个问题的意义。” 李宗本不疾不徐地说道:“所以你确实是那个幕后主使?” 李宗简沉默以对。 李宗本见状便继续说道:“有一个细节我想不明白,李家三郎为何会被你拉上船?他本人当然不值一提,你只需要稍微花点精力就能将他耍得团团转,但是他身后的人岂会那么简单?在我看来,李云义完全没有能力将家中高手派来配合你刺杀陆沉,除非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刻李宗简心中一动,猛然想起当时自己的谋算。 在庆丰街刺杀案之前,他和李适之一直暗中有往来,对方隐晦地表露过会支持他争储。因为他始终无法断定李适之的心思,才想着裹挟李云义,从而斩断李适之的退路。只是最后李道彦将一切罪责抗在身上,李适之毫发无损地隐藏了起来。 李宗本盯着他的面庞,将他脸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随即说道:“这个人不会是李相,他绝对不会与你合作。不是李相又能瞒过李相,所以那个藏在幕后与你合作的人是李适之。” 李宗简已经平复心情,闻言只是莫测一笑。 他和李适之其实不算真正的盟友,当初只是双方都有联手的意愿,事后李适之从未对他伸出援手,两人之间的联系早已断裂。 李宗简更好奇对方此问的缘由,因而状若无意地问道:“你为何会突然问起此事?” 李宗本微笑道:“我只是想确认你身后还有多少人。” “我身后哪里还有人?若是有人,我怎会一直困在秋山巷?” 李宗简愈发洒脱,微微偏头道:“现在陛下已经有了答案,不知何时赐我一死?” 陛下二字,明显带着几分讽意。 李宗本不为所动,淡淡道:“为何要赐死你?” 李宗简愈发光棍地说道:“说实话,现在这个世上我是唯一能对你的皇位造成威胁的人,我死了你才能高枕无忧,而对于你这位大齐天子来说,想要一个人去死实在太简单。失足落水也好,忽染重疾也罢,你身边的人有无数种法子让我很正常地死去。” “我方才说过,你是一个很短见的人,双眼永远只能看到身前数尺之地。” 李宗本没有刻意嘲讽,但是这句话依然非常犀利,继而道:“你觉得你是我最大的威胁,却根本不懂朝堂之波诡云谲,不明白何为人心鬼蜮,不知貌若平湖的水面下藏着多少汹涌暗流。罢了,这些事情多说无益,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这一次李宗简心中没有怒意。 李宗本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老三,父皇已经走了,明日就会落葬。大皇兄走得更早,天家这一辈只剩你我,这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我知道你仍然不死心,但是看在父皇的面上,我会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只要你不再日夜筹谋,不再臆想靠着许如清这等不成器的人物就能搅动风云,我就不会杀你。” 李宗简面色巨变,眼中第一次泛起几分真切的慌乱。 李宗本似乎有些疲惫,没有兴致趁势挖苦,缓缓道:“无论如何,你我兄弟一场,我允许你活着,在我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地活着,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李宗简颓然垂首,好半天才低声说道:“我知道了。” “送他回去吧。” 李宗本摆了摆手,起身朝后堂行去。 苑玉吉面无表情地请李宗简起身,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后堂临窗的大案旁,李宗本静静地站着,轻声自语道:“李适之……你果然不是一个安分的臣子,看来你不甘心一辈子缩在你父亲的羽翼之下。” “是人就有欲望,这是一件好事,毕竟人必有所执方能有所成,希望你确实拥有能够为我所用的能力和手腕。” “这朝局纷纷乱乱,你方唱罢我登场,却不知最后谁为他人作嫁衣裳。” “倒也有趣。” (本章完) 601【细雨中的杀机】 六月初五,辰时二刻。 天光濛濛,雾色四起。 雄伟巍峨的皇陵掩映在山水之间,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 七十二名力士抬着先帝的梓宫,一步一步向皇陵深处走去。 身着法衣、手持法器的僧道在前导引,天子李宗本与宗室子弟、文武百官、武勋亲贵随行于后。 吉时至,梓宫入陵落葬。 力士们退出,李宗本依照朝廷礼制,在廷卫的保护下亲自入内做最后一次检查。 其他人则在外羡门外等候。 群臣一如平时参加朝会那般文武分班,左边站在最前面的是左相李道彦,右边则是爵位最高的魏国公厉天润。 陆沉站在厉天润身后,看着前方庄严肃穆的皇陵外羡门,视线随即往旁边移动。 右前方站着的那一群人便是宗室子弟。 因为元嘉之变的缘故,大齐皇族死在景军手中的不在少数,先帝这一支的同辈更是只活下他一人,其他都是分支子弟。 对于皇族来说这是不幸,但对大齐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因为极大地减轻了朝廷供养宗室的压力。 陆沉的视线停留在一个身穿孝服的年轻人身上。 那人似乎有所感应,转头迎向陆沉的目光。 他便是三皇子李宗简。 这一刻李宗简的心情格外复杂。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他肯定会让自己回到几年前在靖水楼赴宴的现场。 当时他为了替李云义出头,或者说为了更进一步加深与李适之的交情,他选择刁难这个来自边疆的年轻人。 他怎能料到对方一飞冲天,每隔一段时间就变了模样,用短短几年时间完成其他人一辈子都很难做到的跨越。 李宗简谋划庆丰街刺杀案自然有各种各样的考量,但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其实他内心深处对陆沉一直有着深深的嫉恨。 如今他霍然惊觉,却又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尤其是经过昨天和李宗本的谈话,李宗简已经深切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差距。 抛开其他问题不谈,至少李宗简已经明确一点,李宗本知晓他和许如清私下联系的小动作,而且连他过往最大的隐秘都了如指掌,这说明他身边最重要的心腹当中一直都有李宗本的眼线。 芸娘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彻底摧毁了李宗简的心防和意志。 所以陆沉看到的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庞,一双木讷迟滞的眼睛。 陆沉心中微微一动,脑海中浮现那日在慈宁殿的情景。 许太后终究高估了自己的手腕,也低估了李宗本的决心,纵然当时陆沉不在场,这位年轻的天子也能应付过去。到最后许太后已经无奈地放弃,但是李宗本反而主动退了一步,允许李宗简参与今日的仪程。 陆沉并不知道这对天家兄弟昨天的见面,但此刻观察着李宗简心丧若死的表情,他忽然察觉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李宗本为何要同意许太后的请求? 他明明不需要这样做,许太后心情的好坏与他无关,他可以将李宗简一直圈禁于秋山巷,避免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故。 除非—— 陆沉开始观察周遭的情形。 皇陵正前方宽敞的区域内,站着等待行礼的官员和勋贵,右前方是宗室子弟,左前方的人群则分为三个部分,其一是准备着各式祭祀用品的宫中内监,其二是等待完成最后封门仪式的工匠,剩下的便是宫中廷卫和织经司的高手。 禁军在皇陵周遭戒严,京营将士则在更外围布防。 此刻云集在皇陵外面的千余人,无论身份贵贱高低,每個人都经过仔细的检查,确保身世清白不会存在问题。 陆沉非常耐心地一个个看过去,在扫过某个端着托盘的太监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这个太监大概二十多岁,站在人群的边缘,上身微微前倾,呈现出一种紧绷的姿态。 毫无疑问,他显得非常紧张。 便在这时,皇陵大门处传来一阵动静,紧接着李宗本当先而出,廷卫们跟在后面。 至此,山陵葬礼进入遣奠的流程。 在礼部尚书谢珍的指引下,宫中内监捧着奠礼依次来到祭坛附近。 李宗本站在祭坛正南方,面向皇陵站定。 左相李道彦迈步来到天子侧前方,手中捧着哀册文。 “致礼!” 礼部尚书谢珍高声呼喝,周遭千余人尽皆伏首,随之便听见李道彦苍老的声音响起。 这位老相爷冲着祭坛方向,一字一句地诵读着。 “维建武十五年,岁次壬寅,四月甲寅朔,十九日丁丑,高宗明皇帝崩于正寝,六月初五壬寅,迁神于皇陵,礼也。” “符卯金而叶运,绍平难之开基,覆同干建,载并坤维,法成周而垂范,稽世祖而作则,构大业而云终,偃巨室而不惑。嗣主仁孝,抑情登位,感结疚怀,动遵遗诏,讵隳俄顷,亿兆乂谧,国家钟庆,痛深茹慕,启引神皋,衔恤颁诏,命臣摛毫。” “伏维高宗明皇帝,日月孕灵,星辰诞圣,爰本玄符,式隆景命,经天纬地。其盛伊何,聪明徇齐,诞实匍匐,圣敬日跻。无幽不洞,无远不稽,孝友浚哲,声远群黎。皇舆南巡,帝出朔裔,君父命我,爰整六师。驱驾熊罴,左右蛮夷,逆徒蚁聚,言刈其旗……” 哀册文很长,乃是李道彦亲笔所书对先帝一生功绩的陈述。 李宗本望着皇陵的正门,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伤感,默默念道:“父皇,或许儿臣无法做到您那样心无旁骛,但是儿臣一定会铭记您的遗愿,决不会让您的在天之灵失望。” 微风徐徐,天空飘起零星的雨点,仿佛是在为那位操劳一生的帝王送行。 “……呜呼哀哉,玉音在耳,大渐弥留,亿兆号天,如丧考妣,攀髯不及,摧殒而已,叶从龟筮,先远有期。玄宫将闭,龙輴在兹,休列耿光,与天攸久,刻诸贞珉,万年不朽。呜呼哀哉!” 李道彦念完最后一句话,颤颤巍巍地躬身一礼。 李宗本见状便轻声道:“还请李相顾惜自身。” 李道彦起身望着年轻的天子,没有多言,只是垂下眼帘致意,随即向原先的位置走去。 遣奠之礼完成,接下来便是最后一道仪式,由那些工匠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封闭外羡门,从此以后皇陵便彻底与世隔绝。 李宗本依旧站在原地,那些捧着奠礼的太监们原路返回。 “啊!” 一片肃穆寂然之中,陡然响起一声狰狞的呐喊。 一名太监忽然从队伍中蹿出,只见他撤掉左手,托盘上的器具洒落于地,右手依旧握着托盘,朝着不到一丈远的天子扑了过去。 这太监右手握着的托盘仿若变成一个致命的杀器,如果任由他毫无阻碍地拍在天子脑门上,谁也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结局。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最先反应过来的有好几个人。 织经司提举秦正直接朝祭坛扑了过去。 左相李道彦和右相薛南亭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护驾!” 魏国公厉天润想也不想地吼出两个字:“陆沉!” 话音才刚刚出口,一道人影已经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从厉天润身旁掠过。 正是陆沉。 场间陡然一片骚扰。 没人能想到在今日的山陵葬礼上,已经反复核查过很多次的人群里居然还隐藏着刺客,而且这个刺客竟然是宫中的内监! 秦正和陆沉飞快冲向祭坛,织经司的高手和廷卫稍慢一些,而那些太监们唯恐被当成刺客的同党,慌不择路地朝四下躲避。 刺客距离天子实在太近,在护卫们迈步之时,他便已经来到李宗本的面前。 那张托盘挟隐隐风雷之声朝李宗本砸下。 从这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虽然这太监没有太高明的武功,却有一身很惊人的蛮力。 危机袭来,李宗本面上并无慌乱之色,他非常沉稳地后退一步,那张托盘便从他身前落下。 李宗本顺势向前一脚踢出,正中太监的胸口,将对方踢倒在地,只听他勃然怒喝道:“阉竖岂敢欺朕!” 这一幕让远处所有人悬着的心都落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两道身影趁着混乱的局面出现在祭坛北边,同时发力朝李宗本冲来。 “陛下!” 四下里惊慌的喊声骤起。 无人注意到那两人何时出现,只见他们穿着工匠的服饰,虽然只是赤手空拳,声势却要远远强过那个被天子一脚踹得起不来的太监。 一看便知,这两人是真正的武道高手! 李宗本面色剧变。 刺驾的太监名叫温长保,本就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人,因此他才会镇定自若地应对,对方压根不会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他又怎会知道,那些被织经司查过很多次的皇家工匠里面居然藏着真正的刺客。 年轻的天子脸上终于浮现真切的恐惧,他再也没有之前的淡然和从容,慌乱地连连后退。 两名刺客身形快如闪电,脸上没有任何激烈狰狞的情绪,唯有一片冷厉的杀意! (本章完) 602【深渊之下】 从古至今,杀王刺驾历来是难比登天的任务。 但凡是正常掌权的帝王,遭遇刺杀的概率都极低,因为来历不明的人没有接近他的机会,他绝大多数时候都处于重重保护之中。 只有极少数特殊的场合中,天子才会出现在普通人面前。 便如此时此刻。 那两名刺客的身份并未作伪,他们的确是皇家工匠中的一员,多年前便在这一带参与营造皇陵。 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宁不归生死与共的兄弟。 宁不归在安葬母亲之后赶来京城,第一件事便是找上这两人,因为他知道先帝落葬之日,新君必定会在祭坛附近祭拜,而且为了彰显天子的孝心和维护朝廷的礼制,这个时候李宗本身边必然没有廷卫或者织经司的高手。 这是唯一的机会。 只是宁不归肯定想不到,居然有人怀着和他相似的打算。 其实那名太监仅仅快了一步,两名刺客本已打算动手,不过突然杀出来的太监没有给他们制造阻碍,相反为他们创造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正常情况下,两人只要稍有异动,肯定会遭到廷卫和织经司高手的拦截,他们最多只能对李宗本造成一些惊吓,无法真正伤到这位年轻的天子。 谁知有人帮他们搅乱了局势。 场间一片混乱,那太监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于是两名刺客顺利地摸到祭坛附近,继而对李宗本发出凶猛的袭击。 这一刻两人虽然面色依旧冷峻,心中却仿佛有烈火燃起。 倘若他们真能得手,不仅能够报答宁不归的恩情,还注定会青史留名。 至于是美名还是骂名并不重要。 随着距离的拉近,他们甚至可以看见天子脸上惊慌的神色。 但是紧接着便有一阵狂风席卷扑面,一个高大的身影瞬间出现,将两名刺客和李宗本隔开。 仓惶后退的李宗本一個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幸好他及时稳住身形,没有在千余人面前丧失帝王威仪。 他看着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一时间心绪无比复杂。 来人自然是陆沉。 他和秦正几乎是同时启动,而且他距离祭坛更远一些,但他赶到的时间更早,足以说明两人在武功上的差距。 看到陆沉将天子护在身后,远处的左相李道彦心中一松,然而他的表情依旧沉肃,视线落在被天子一脚踢翻的太监身上,眼中泛起一抹忧虑且不解的神色。 两名刺客清楚陆沉的身份,对这位国朝最年轻的郡公并不陌生,对方的很多事迹可谓如雷贯耳,不过他们心中并无惧意。 此人虽然战功赫赫,极其擅于沙场谋略,不代表他同样擅长江湖杀伐。 逼退他,还有最后一线机会弑君! 否则只要陆沉能稍微挡住他们片刻,那些廷卫就会将他们完全包围。 两人心意相通,步伐趋同,联手攻向陆沉。 即便手中没有兵器,但是他们的气势依然凶悍,一人挥拳砸向陆沉的右胸,另一人的右手宛如鹰爪,径直抓向陆沉的咽喉。 电光火石之际,杀气弥漫周遭! 陆沉渊渟岳峙,气息悠长,镇定自若地看着扑面而来的杀招,忽地向前一步。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需要展露武功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是这不代表他会懈怠。 当年他刚刚修炼上玄经的时候,林溪就对他的精进速度感到惊讶,因为他入门所用的时间比她更短,虽说这和陆沉练了九年守正诀有关,也足以证明他在武学上的天赋。 在过往一千多个日夜里,陆沉从来没有荒废过,哪怕是在领兵作战的时候,他也会抽一点时间巩固自己的功力。 当此时,上玄经的内劲运转周身,陆沉一步踏进两名刺客身前一尺之地,左边那一拳落在他的肩头。 陆沉的肩膀只是微微颤动,刺客的拳头被猛地弹开,磅礴的力道反弹而出,刺客只觉自己就好像一拳砸在坚石之上,剧痛从指尖倒卷臂膀,直达四肢百骸。 下一刻,陆沉抬起右手挡在喉咙处。 鹰爪袭来,两股凶狠的劲气猛然相撞。 另一名刺客的右手瞬间变形,鹰爪变成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 指节断裂! 刺客脸上的表情刚刚发生变化,陆沉的左手攥紧成拳,雄浑的内劲奔涌汇聚在拳头上,遽然轰在对方的胸口! 在所有人紧张又忐忑的注视中,这名刺客倒飞而出,像断线的风筝一般滑行丈余,砰地一声砸落在地。 转瞬之间,两名看似凶悍无匹的刺客便一退一飞。 先前那名刺客并未受伤,但是他没有继续向前冲的机会,因为在他那一拳被陆沉的内劲弹开之时,两道身影便出现在他眼前。 一者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另一人则是内侍省少监苑玉吉。 相较于陆沉还会在战场上展露锋芒,秦正则基本没有亲自出手的必要,但他能够统领织经司十余年且安稳如山,身手肯定不弱。 苑玉吉则是深藏不露,陆沉只是扫了一眼,便确定此人的武功竟然还在秦正之上,只比自己稍逊一筹。 面对两名高手的围攻,刺客很快就败下阵来,最后被苑玉吉轻松制住。 李宗本此刻已经被廷卫团团保护起来。 三名刺客尽皆被擒,那名被陆沉一拳打飞的刺客面色惨白气若游丝,显然已经活不下来,另外两人则没有性命之忧。 场间的混乱终于平息,薛南亭搀扶着李道彦来到祭坛附近,后者神情凝重地说道:“陛下,是否要召太医前来查看?” 李宗本此刻已经从惊慌中平静下来,他摇摇头道:“李相勿忧,朕无事。” 李道彦看了一眼那三名被廷卫牢牢控制的刺客,不由得欲言又止。 李宗本转头看向陆沉,正色道:“若非陆卿救驾及时,恐怕朕会遭到奸人的毒手。” 陆沉微微垂首道:“陛下乃是大齐天子,自然洪福齐天,此等宵小岂能伤到陛下分毫?” 李宗本定定地看着他,心中百折千回。 太监刺客是他自己安排的人手,原本只是想闹出一点小动静,以便他能着手处理两个很紧要的问题,没想到居然还有真正的刺客在旁窥伺。 回想方才千钧一发的情景,如果陆沉出手不够果断,哪怕他只是稍稍迟缓,那两名刺客说不定真有得手的希望。 一念及此,李宗本心里涌起强烈的后怕,以及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 另一边,秦正跪地请罪道:“陛下,臣办事不利,致陛下于如斯险境,此罪不可饶恕,请陛下降罪!” 如果只有那名太监刺客,他虽然需要承担一些责任,但也不会跌落深渊,毕竟织经司管不到宫中内监。 然而工匠里面居然也有刺客,还不止一人,这可是织经司负责清查的范围,他身为提举如何能置身事外? 祭坛周围的气氛无比压抑。 李宗本看了秦正一眼,随即对李道彦说道:“李相,今日乃是山陵葬礼,虽然出了一点意外,朕不希望仪程中断。” 言下之意,葬礼最后一道程序必须完成。 秦正依旧跪在地上,苦涩的情绪填满心间。 李道彦见状心中叹息一声,稍稍思忖之后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 他当然知道天子在表达对织经司的强烈不满,然而今天是送先帝的最后一程,老人怎能忍心先帝走得不安稳? 李宗本这才看向秦正说道:“起来吧。” 秦正缓缓起身,沉默地向后退去,他寥落的身形仿佛瞬间苍老了很多。 文武百官和宗室子弟神情复杂地看向祭坛,被中断的仪式继续进行,三名刺客被押了下去,剩下所有工匠每人身边都站着一名廷卫,锐利的眼神盯着他们每个动作。 祭坛之畔,李宗本面北肃立。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陆沉就站在他身后三尺之内。 随着工匠们战战兢兢地施为,皇陵的外羡门逐渐被封死。 山风徐徐,场间的气氛无比肃穆且沉重。 “礼成!” 礼部尚书谢珍略显颤抖的嗓音传遍四周。 千余人在李宗本的带领下,对着皇陵三叩九拜。 葬礼终于走完最后一步,然而没人能够放松。 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势必会掀起惊涛骇浪。 在先帝大行落葬之日,在满朝公卿和宗室权贵的注视下,竟然有人敢在这个场合刺驾弑君,究竟是何人丧心病狂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 这桩案子必然会一查到底,几乎所有人都能预见到接下来会是人头滚滚的场景。 人群之中,一名身着丧服的年轻人满面灰败之色。 实际上在第一名刺客出手的时候,李宗简心里就猛然咯噔一下,因为他认出了那名太监的身份。 他叫温长保,五年前曾经被内侍省派到建王府,因为李宗简不太喜欢此人,所以他只在王府待了两个多月就回到宫中。 李宗简因此一步都不敢动,唯恐引起那些廷卫的注意。 他望着被廷卫们严密保护的天子,眼中渐渐泛起凄然之色,心中悄然默念。 “为了杀我,你居然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真是不肯担上半点恶名。” “二哥……你的虚伪一如当年。” (本章完) 603【局外人】 葬礼结束,禁军入场。 今日来到皇陵的太监和工匠被全部收押,待有司查明之后再行释放。 “朕本不想大动干戈,但是今日乃先皇落葬之礼,这些刺客如此丧心病狂,朕绝对无法容忍。” 面对一群神情凝重的重臣,李宗本眉头拧如刀锋,微微眯着眼沉声道:“无论如何,朕一定要将幕后黑手找出来。” 群臣肃然。 李宗本环视众人,缓缓道:“李相、薛相、陆卿。” 李道彦、薛南亭和陆沉齐声道:“臣在。” 李宗本道:“此案由中书负责全程监管,具体的查办则由陆卿负责。朕将那三名刺客交到你手中,另外你可以随时调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手。” 陆沉默然不语。 李道彦见状便开口说道:“陛下,朝廷自有规制,此等大案理当由三法司合办。山阳郡公虽有天赋之才,但他终究是武勋,不宜直接插手政务。” 这句话只能他来提。 除去远在西南边疆的永定侯张旭,大齐朝廷的文臣武勋历来泾渭分明,文臣即便贵如宰相也不能直接干涉军务,武勋同样无法置喙各部衙的政务。 这桩刺驾大案固然严重,按照规矩理应交给三法司办理,倘若开了武勋涉足的先例,将来恐怕会有诸多隐忧。 但如今陆沉风头正盛,寻常文臣面对他不由得缺少几分底气,唯有李道彦具备直言的底气和资格。 李宗本却坚持道:“朕能理解李相的担忧,朕相信两位宰相也能办好此案,只是你们政务繁忙,眼下是推行经界法的关键时期,这件事拖延不得。陆卿最近较为空闲,再者他有查案的经验,当初侯玉案便是他干脆利落地查明,朕相信他能隔绝外部的影响,将此案的幕后黑手揪出来。” 群臣终于明白过来,因为方才利落及时的救驾,陆沉已经得到天子的绝对信任,甚至不在两位宰相之下。 这一刻他们心里有些艳羡,却又知道羡慕不来,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陆沉那样的身手。 如此一想,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织经司提举秦正。 先帝朝时期,这位秦大人在朝堂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与右相薛南亭并称先帝的左膀右臂,如今却被天子完全排除在外,可以想见他接下来的处境会比较艰难。 其实天子这样做也能理解,山陵葬礼上冒出来三名刺客,险些让这场送别先帝的仪程变成悲剧,天子如何能不愤怒? 天子没有当场问罪秦正,只是将他隔绝在查案的人选之外,已经是看在他是先帝心腹重臣的份上。 从始至终,秦正没有再出言辩解或请罪,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没人知道此刻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李道彦听完天子的陈述,没有再继续坚持,因为天子的理由非常充分。 李宗本便看向陆沉问道:“陆卿能否为朕分忧?” 陆沉抬头看着年轻的天子,冷静地说道:“臣领旨。” 李宗本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秦正忽地向前一步,躬身道:“启奏陛下,臣办事不利,无颜继续执掌织经司,恳请陛下免去臣的职事。” 场间一片肃静。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秦正神情坚决,并非故作姿态。 李宗本稍稍迟疑,随即轻声叹道:“秦卿,这些刺客隐藏得够深,不能完全怪到你头上。卿虽有肃查不利之责,但是眼下织经司离不开你,朕也离不开你。这样吧,卿且暂时归府休息几日,待陆卿查明真相之后再做定夺。” 群臣的表情稍稍和缓。 虽说没几个人真心喜欢秦正这种臣子,但他们都知道织经司的重要性,如果天子因为一时激愤冒然动他,后果难以预料。 秦正嘴唇翕动,最终化作无言一叹。 片刻之后,天子仪仗启程返京,廷卫和禁军里外重重保护。 除了留下守护皇陵的一千军卒,其他人跟在仪仗后方,朝京城而去。 绵延十余里的队伍中,弥漫着格外凝重的氛围。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驾,让无数人的心思活泛起来。 …… “你打算如何查?” 山阳郡公府的前厅内,一位中年官员目光炯炯地望着陆沉,还没有坐下便直言相问。 陆沉亲自斟茶,平静地说道:“薛相请坐。” 一般而言,文臣不会和武勋走得太近,尤其是薛南亭和陆沉这种身份,点头之交便已足够,否则很容易引起天子的忌惮与猜疑。 但薛南亭的性格决定了他在关键时候不会优柔寡断,更何况天子在百官面前明言,这桩刺驾大案由两位宰相和陆沉联手查办,只是考虑到李薛二人政务繁忙,办案交由陆沉负责。 从这个角度来说,薛南亭随时都可以找陆沉询问查案的进展,此举不算逾矩。 只是他未免太过急切,陆沉才刚刚回到府中,他就直接找上门来。 两人落座后,陆沉缓缓道:“自然是从三名刺客身上查起。无论是宫里那名太监,还是混在工匠里的两人,他们都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无名之人。内侍省和织经司肯定有他们的详细履历,先将他们身上的秘密挖出来,再顺藤摸瓜去找疑点,我相信肯定会有收获。” 这是很常规的思路。 薛南亭忽地摇了摇头。 陆沉见状便问道:“薛相莫非觉得如此不妥?” “这样查案当然没有问题。” 薛南亭一言带过,随即正色道:“问题在于这桩刺驾案太过荒唐!” 陆沉微微一怔。 一直以来,他对这位中年男人仅有敬佩二字。 在大齐边军强大之前,是薛南亭在朝堂上支撑着先帝前行,为此清源薛氏的族人对薛南亭极其不满,因为他的缘故导致薛家几乎成为绝大多数江南门阀的公敌。 即便抛开江南门阀之间的争斗,如果没有薛南亭在后方筹措粮草军饷,边军根本无法保证足够的战力。 陆沉其实早就知道所谓的刺驾案有古怪,但他没有想到薛南亭会如此直白,不由得对他刚直的性情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薛南亭继续说道:“你我皆知,今日葬礼是何等庄严的场合。那些被选中捧着奠礼走到祭坛附近的内监,哪一个不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审查,内侍省怎么可能会让一個有疑点的人混入其中?再者,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行刺陛下的太监不会武功,只是有一身蛮力而已,根本不会对陛下造成威胁。如果真的有人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怎么可能派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动手?” 陆沉点头道:“的确如此。” 薛南亭面上泛起失望与愤怒交织的神色,道:“另外一点,身为陛下最信任的人,内侍省少监苑玉吉为何不随侍天子左右?他站的地方甚至比伱更远,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陆沉问道:“薛相之意,那名太监并非真正的刺客?” 薛南亭吁一口气,喟然道:“无论怎么看,刺客都不该是这个样子。” “其实最初我和薛相的判断一致。” 陆沉依旧很冷静,不疾不徐地说道:“但是后面那两名刺客不一样。我和他们交过手,可以确认他们心怀杀意,陛下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薛南亭目光一沉,低声道:“你是说,太监和工匠不是一拨人?” “这是我的感觉,但应该不会有错。”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而道:“我杀过很多人,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次厮杀,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名太监应该是陛下安排的人手。陛下只是想闹出一点小动静,借此问责秦提举,但不会立刻动他,算是给将来的调整做个铺垫。薛相肯定可以理解,像织经司这种衙门太过特殊,秦提举已经掌权十多年,陛下很难接受他一直掌权。” 薛南亭轻声一叹。 他性情刚直不假,却不会生疏于权谋之道,否则也无法坐稳右相的位置。 织经司不同于朝廷其他部衙,它天然便具有隐秘性和单一性,而且随着皇权的稳固,这个衙门只会越来越重要。 因为它等同于天子的眼睛和耳朵。 天子肯定不会怀疑秦正的忠心,然而他不是先帝,没有掌控秦正的信心。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皇宫和织经司这两个地方会表现得非常明显。 良久过后,薛南亭沉声道:“陛下不能这样做。” 陆沉道:“是,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秦正的功劳和地位摆在那里,寻常小错怎么可能动得了他? 除非是像今天这般,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下,织经司出现了致命的疏漏。 薛南亭缓缓道:“就算你能查出来指使那两名工匠的幕后之人,恐怕也拦不住陛下罢免老秦。” 这桩案子的关键便在于无论刺客是谁所派,织经司都要承担责任。 陆沉摩挲着茶盏,镇定地说道:“倒也未必。薛相不妨试想一下,假如那两名工匠背后真的藏着一条大鱼,确实有人在觊觎陛下,那么织经司可以发挥的作用立刻就能显现出来,还有谁能比秦提举更适合坐镇那座衙门?” 薛南亭眼神微亮,赞道:“没错。” (本章完) 604【人心】 虽然薛南亭没有明言来意,但这本来就不难猜。 在过去十五年的艰难岁月里,他和秦正是守望相助的同仁,一个在中枢兢兢业业打理朝政,一个在暗中为先帝保驾护航,即便两人明面上极少来往,但他们都知道对方是可以托付一切的生死之交。 薛南亭一眼看穿新君的谋算,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来找陆沉,之所以他没有直接入宫劝谏,只是担心年轻的天子恼羞成怒,让此事彻底没有转圜的余地。 陆沉的分析让他心中松了口气,当最紧迫的问题解决,他不由得开始打量这位新鲜出炉的郡公。 “薛相,莫非我脸上有污泥?” 陆沉淡淡一笑,非常自然地调侃。 薛南亭笑道:“只是想起当年那次私下见面,如今回想颇有恍若隔世之感。” 陆沉面上亦浮现几许感慨。 那还是他第一次入京的时候,薛南亭请他过府一叙。 当时他只是边军都督府一介小小的都尉,对方则是大权在握的当朝右相,两人的身份地位相差过于悬殊,自然也就无法聊得太深入。 纵如此,薛南亭没有在他面前摆架子,反而极其恳切地勉励他,并且将中枢的筹划详细告知。 虽说这是薛南亭借陆沉之口让萧望之放心,但也能看出没有半点虚假的宰相风姿。 思及过往,陆沉不禁有些触动地说道:“说起来,我的运气真的很好。如果没有先帝、李相和薛相的照拂与提点,或许我早已迷失在尘世之中。” “你还是太谦虚了,我和老相爷提点过的人可不少,有谁能取得你今天的成就?所以关键还是取决于你自身的天赋与努力。当年初见初谈,我就断定你必将起于萍末,因为你拥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内敛。犬子比你虚长几岁,又有一个殿试榜眼的名头,和你相比宛如稚子。” 薛南亭不吝溢美之词,随即话锋一转道:“所以我今天有些不解,你怎会领受陛下的旨意?” 陆沉淡然道:“为何不能?” 薛南亭直言道:“因为这桩案子不知道会牵扯到谁,而伱本不需要蹚这浑水。待国丧之期结束你便要北上,没有必要耽误时间,再者你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婉拒陛下,李老相爷已经为你做了铺垫。” 这一刻他的目光略显锐利。 陆沉依旧不紧不慢地回道:“我和薛相一样,察觉到那个太监刺客的古怪,自然能猜到陛下为何要这样做。虽然陛下显得有些急躁,但是我必须保证陛下没有危险,如此才能让朝堂稳固人心安定,这是我想要查明真相的缘由。另外一点,我也不希望秦提举遭受小人陷害,我自己来查总好过交给一些别有用心的人。” 薛南亭定定地看着他,释然道:“难为你如此顾全大局。” 陆沉无比坦荡地说道:“我不能辜负先帝的期望。” 两人目光交错,已然心照不宣。 薛南亭所言“顾全大局”指的是先前天子不顾陆沉的反对加封他为郡公,让陆沉木秀于林引来天下人的审视,而陆沉今日接过这桩差事的举动证明他并无怨望,至少能尽到臣子的本分。 陆沉的回答则坦然表明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当今天子,说到底他只是割舍不下心中对先帝的那份情意。 短短两句话,两人对彼此的心思便已经有了判断。 “这桩案子便有劳你了。” 薛南亭缓缓起身,又道:“我会跟刑部高尚书和大理寺卿戚维礼打好招呼,让他们竭尽全力配合你查案。” “多谢薛相。” 陆沉起身一礼,旋即亲自将薛南亭送出府外。 天色阴沉,细雨蒙蒙。 陆沉回到后宅书房,谭正早已等候在此。 “公爷,那三名刺客暂时关押在东院,其中一人被公爷内劲伤及脏腑,因为太医救治及时,保住了一条性命。” “知道了。” 陆沉来到窗边大案前坐下,并未立刻给出安排。 他脑海中依然在回想方才和薛南亭的谈话。 这位当朝右相其实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焦急。 当然,他想帮秦正一把并非虚情假意,只不过他更想借这個机会看一看陆沉的内心。 良久过后,谭正忍不住低声道:“公爷,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陆沉双眼微闭,淡淡道:“讲。” 谭正鼓起勇气道:“公爷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很超然,陛下就算有再多想法,也需要顾及公爷在边军的地位,所以陛下只能用那种拐弯抹角的手段,而且也只是希望能给公爷施加一些禁制。既然如此,公爷似乎没有必要卷进这种风波,如果此案牵扯的人比较广,有可能导致公爷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原因很简单,今时不同往日。” 陆沉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继而道:“想要插手朝政,进而真正触及到核心区域,光靠一些眼线和拉拢几个官员能有多大的效果?陛下或许是想继续将我架在火上烤,但我同样需要一个契机,将我的影响力从边军延展到中枢,奉旨查案便是一个开端。先帝在时,我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一心只考虑如何带兵打仗,然而现在不得不多想几步。” 谭正恍然大悟,垂首道:“小人明白了。” 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包括陛下和右相在内,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反倒是左相一言道出最关键的细节。或许他也没有想得这么深,只是宦海沉浮数十年养成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劝阻。其实我本不想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局势如此,不得不提早未雨绸缪。” 谭正敬佩地说道:“公爷明见。” 陆沉轻吁一声,继而吩咐道:“去内侍省将那个太监及两名工匠的详细生平要来,再找织经司要这次的审查资料。至于这三名刺客,先熬他们一晚上,明天我亲自审问。” 谭正肃然道:“小人领命!” …… 皇城,修仁殿。 李宗本坐在御案之后,端详着站在三尺之外的中年官员。 除苑玉吉之外,其他宫人皆在外间肃立。 从大半年前监国开始,李宗本与这位中年男人的接触日益增多,尤其是先帝驾崩之后,在礼部尚书谢珍年迈的前提下,对方身为礼部左侍郎肩负着国丧仪程的重任,入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李宗本对他并无特别的关注。 因为他是左相李道彦的长子,没人能够忽略那位老相爷的光芒,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的长子身上。 直到昨日与三皇子李宗简一场谈话,李宗本从记忆中翻找出某处古怪的细节,一些疑惑豁然开解。 所以他以询问国丧手尾的名义将李适之召入宫中,第一次近距离仔细地观察。 其人确有乃父之风,清贵儒雅之气浑然天成,尤其是那股沉稳内敛的气质,在面圣时显露无疑。 李适之入宫前并不知道天子的用意,但是他眼下已经隐约察觉到几分端倪,故而愈发镇定自若。 李宗本终于开口:“李侍郎。” 李适之垂首道:“臣在。” 李宗本平和地说道:“前些时日谢尚书私下与朕说,他年老体衰渐感乏力,有意辞去礼部尚书一职归乡养老。你身为礼部左侍郎,乃是谢尚书之下实权最重者,朕想听听你对此事的意见。” 李适之稍作思忖,不急不缓地应道:“回陛下,臣不敢妄议上官。不过陛下相询,臣更不敢敷衍以对。谢尚书时年六十二岁,或许确有力不从心之时,然而臣不能建言陛下允准谢尚书请辞。” 李宗本问道:“为何?” 李适之答道:“回陛下,家父比之谢尚书还要年长三岁。” 李宗本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道:“言之有理。” 其实他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因为谢珍是李适之的顶头上司,换句话说就是他在官场上最大的阻碍。 如果李适之认为谢珍这种老东西该早点让路,自然会显得极其愚蠢,可若是他坚定地帮谢珍说话,未免又太过虚伪。 闭口不言更不可能,他唯有将自己的老父亲搬出来,既合情合理又不至于堕入天子的言语陷阱。 李宗本看着此人不卑不亢的神态,愈发觉得顺眼,于是更进一步说道:“先皇在时,谢尚书便有乞骸骨之意,只是因为朝中有连续不断的大事,先皇和朕都没有同意他请辞。这一次他的态度颇为坚决,朕也不好继续强留,准备允准他归乡养老。谢尚书走后,朕属意推举你为礼部尚书,不知你是否愿意替朕分忧?” 这一次李适之没有继续拿左相当挡箭牌,只见他躬身一礼,坦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此乃人臣所为也。” “平身。” 李宗本眼露欣慰之意,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神色泰然的面庞,由衷地感慨道:“李相后继有人。” 李适之垂首低眉,神态愈发恭敬和谦卑。 (本章完) 605【不打自招】 “李卿如何看待这桩刺驾大案?” 李宗本很自然地换了称呼,这是非常明显的示恩之意。 李适之心领神会,眼中多了几分热切,答道:“回陛下,臣斗胆直言,此案理应由三法司会审。” 这是其父李道彦在百官面前的进谏之言,他此刻私下里重复一遍显然不是拾人牙慧,而是真心这般认为。 李宗本略显好奇地问道:“莫非你觉得陆沉的能力不足以查明真相?” “山阳郡公有这样的能力。” 李适之没有否认,平静地说道:“只是臣认为他乃武勋亲贵,同时又手握重兵,委实不宜插手朝廷的具体政务。陛下,山阳郡公对大齐的忠心日月可鉴,然则朝廷的大多数规矩都是因为前人血泪教训而定。文臣不得干涉军务,这是防止军中不稳,避免武将地位过低从而削弱军队的实力。武勋不得插手政务,这是防止内外勾结,出现那种无法压制的权臣,以免权柄失衡危及皇权。” 李宗本微微颔首。 李适之继续说道:“陛下金口玉言,既然已经当众赐予山阳郡公查案之权,此事不好再做变更。为朝堂安稳之大局,往后陛下不妨采纳家父的建言。” 李宗本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虽说方才他以礼部尚书之职相引,李适之并未被权柄蒙蔽双眼,依然能有理有据地表达态度,这一点在李宗本看来非常重要。 通过和李宗简的谈话,他已经确认面前的中年官员不甘平庸。 他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没有雄心壮志的人注定会庸碌无为,但如果李适之表现得太过谄媚,缺少一位能臣必须具备的品格和眼界,这样的人同样难堪大用。 李宗本不需要一个徒有家世背景的应声虫,他要的是一把真正足够锋利的刀。 这把刀要能帮他破开阻碍,帮他完成对朝堂势力格局的调整。 今天只是一场较为简单的考量,好在结果还算不错。 一念及此,李宗本温言道:“朕年轻识浅,正需要李卿这样的忠耿之臣时常进谏,往后卿可时常入宫帮朕参详国事。” “臣谢过陛下器重,必当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 李适之听出天子的言外之意,旋即行礼告退。 离开皇宫,回到李氏大宅,天色阴沉已近黄昏。 细雨止歇,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 李适之先去锦麟堂向老父请安,只说天子召他入宫问了一些关于国丧的事情,随后便回到东苑书房。 临窗而坐,这位礼部左侍郎望着窗外的碧绿青翠,缓缓端起茶盏,品味着香茗的隽永芬芳。 他在宫中表现得几近无可挑剔,此刻脸上才浮现一抹疑惑。 其实他并不想过早卷入朝堂争斗,只要李道彦一天没有乞骸骨,他就可以凭借左相长子和锦麟李氏未来家主的双重身份,好整以暇地旁观那些风起云涌。 在他的计划里,等老父亲乞骸骨之后,才是他真正涉足各种风波的时机。 从踏入官场那一天开始,李适之就已经习惯这种无为之道,这些年他私下里只做过寥寥几件事,譬如以非常隐蔽的手段挑动三皇子争储,亦或是推动那四家门阀走上叛逆之路,以及很巧妙地对侯玉施加影响,让他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大抵而言,包括李道彦本人在内,这世上没人能摸透李适之内心的真实想法,因为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出手的次数极少,从始至终都隐藏在水面之下,即便出手也会小心谨慎地绕上很多个弯。 更关键的是,李道彦的光芒实在太过耀眼,旁人就算能察觉到李适之的能力和手腕都不弱,也不会绕过李道彦去盯着他的儿子。 只不过今日这场面圣,李适之已经知道自己必然会逐步走上台前。 “为何?” 他喃喃自语,开始探究天子这番示恩的根源。 皇陵之前那场刺杀的景象浮现脑海,李适之双眼微眯,渐渐理清楚脉络。 “李宗简、秦正、陆沉,陛下原来是想要一箭三雕。” “但是这还不够,你需要一把刀,一把很锋利的刀。” “你见过李宗简,想必能从他口中套出一点东西,莫非你是从云义这孩子联想到我身上?” “如此一来,倒也能说得通。” 李适之放下茶盏,唇角微微勾起,悠然一笑。 “陛下,这把刀您可得握牢了。” …… 经过连续数日的绵绵细雨,京城终于放晴。 随着骄阳照临大地,一阵怪风很快便席卷全城。 发生在皇陵之前的刺驾大案压根无法隐瞒,毕竟当时目睹整个过程的人实在太多,而且朝廷也没有打算强行遮掩。 天子居然在主持先帝的葬礼时遭遇刺杀! 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对于此事都显得出离愤怒,盖因如今的大齐臣民因为江北接连不断的捷报,对朝廷的向心力达到一个非常高的程度,再加上先帝极得民心,没人能忍受这种公然挑衅整個大齐的举动。 虽说新君还未展现出令人真心钦佩的能力,但他毕竟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哪怕只是顾念先帝的恩情,京中绝大多数人都会对刺客恨之入骨,更迫切希望能够查出幕后主使。 当得知天子命山阳郡公查办此案,那座郡公府瞬间成为无数道视线关注的焦点。 在陆沉的命令下,他的亲兵已经对郡公府所在的整条街进行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府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安防等级提到最高。 东苑一间被临时充作监牢的厢房内,两名工匠打扮的刺客被关押在此,身边随时都有六名高手寸步不离地看管。 房门虚掩,光线折射进来,照在坐在房中的年轻男子脸上。 一半明亮,一半灰暗。 两名刺客跪在地上,左边那人脸色苍白,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是陆沉那一拳已然震碎他的经脉,一身武功付之东流。 另一人伤势并不严重,虽然被迫跪着,依旧恶狠狠地盯着坐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仿若受伤的野兽。 陆沉似乎压根没有感觉到这两人阴毒的目光,他平静地翻着手中的卷宗,淡淡道:“万应谦,现年三十一岁,原籍忻州休宁府礼县人,十二岁逃难至京,后被皇家工匠万文贤收为养子,从此跟着他学习石刻之法。七年前被选入营造皇陵的队伍,此后便一直在南郊做事。” 左边那名刺客阴冷一笑道:“是我!” 陆沉看向此人,问道:“你很急?” 万应谦冷笑不语。 陆沉不以为意,继续念道:“杨舜咨,现年三十三岁,京中人氏,家中祖辈世代皆为工匠。你和万应谦的履历大多不同,他虽然是万文贤的养子,但是除万文贤已经离世,万家一家人都还在。而你家中只有老母一人,连妻儿都没有,且老母已于去年病故。唯一的共同点,你们都是修建皇陵的工匠。” 右边那名伤势不重的刺客一个字都不肯说。 陆沉合上卷宗交给肃立在旁的谭正,上身微微前倾,问道:“是谁指使伱们行刺大齐天子?” 杨舜咨依旧沉默,万应谦则轻蔑地说道:“老子若说出来,怕是能吓得你尿裤子!” 陆沉微微皱眉道:“让他清醒一下。” 另一边的秦子龙随即上前,从腰畔拔出一柄锋利的匕首,二话不说直接插进万应谦的大腿,继而轻轻转动。 惨嚎声遽然响起。 万应谦拼命挣扎,然而他武功已废,又有四名高手控制着他的身体,让他根本无法动弹。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豆大的汗珠瞬间爬满面庞,极其痛苦地哀嚎着。 “够了!” 一直闭嘴不言的杨舜咨再也无法忍耐。 秦子龙不紧不慢地拔出匕首,随即便有人帮万应谦上药包扎伤口。 看着这些人熟练的动作和漠然的表情,两名刺客心中同时涌起彻骨的寒意。 对方身上明显带着军人的杀气,这些久经沙场的锐卒面对死亡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料理他们更不会有丝毫犹豫。 杨舜咨怒视陆沉,咬牙道:“想知道答案是吧?那我告诉你,是三皇子李宗简让我们出手行刺狗皇帝!满意了吗?!” 房内所有人包括秦子龙和谭正在内,神情尽皆一变,下意识地看向陆沉。 在他们的预想中,这种敢于杀王刺驾的死士必然极其死硬,想要撬开他们的嘴很难,然而秦子龙才刚刚出手,对方就扛不住招供。 更棘手的是,刺客居然将李宗简牵扯进来。 明知道这里面有古怪,问题在于如果他们一口咬定幕后主使是三皇子,此事如何收场? 三皇子本人自然无足轻重,可是他背后还站着一位至尊至贵的许太后! 谭正低声道:“公爷,这两人信口雌黄——” 陆沉忽地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随即起身说道:“将他们分开关押。” 谭正不解其意,但还是立刻应道:“是,公爷。” 在两名刺客疑惑的注视中,陆沉极其干脆地迈步离去。 来到屋外,他仰头望着天幕上的骄阳,喃喃道:“李宗简,看来这次你是必死无疑了。” (本章完) 606【刑部尚书】 郡公府,前厅。 “下官拜见公爷。” 一位中年文官行礼如仪,颇为谦恭。 陆沉平和地说道:“高尚书不必多礼,请坐。” 二人分主宾落座。 来者便是刑部尚书高焕。 其人面色偏黄,下颚有一缕短须,目光冷硬眉峰刚直,天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陆沉当然不会心生不适,一者他以前在朝会上见过这位高尚书不少次,二者他对高焕的家世背景非常了解。 此刻他只感慨薛南亭的雷厉风行,昨天才说要让各部衙尽心配合自己查案,今天刑部主官就主动登门。 寒暄过后,高焕神态板正地说道:“圣驾遇刺乃是头等大事,下官不敢稍有拖沓。如今此案由公爷掌总查办,刑部上下一干人等摩拳擦掌,随时听候公爷的调遣。” “高尚书有心了。”陆沉开门见山地说道:“只是可能不需要麻烦刑部的诸位兄弟了。” “呃?” 高焕心中一震,随即带着几分惊喜问道:“莫非公爷已经查出了幕后主使?” 陆沉端起茶盏,拨动着盖碗,不紧不慢地说道:“两名混在工匠队伍里的刺客已经招供。” 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高焕不由得略感尴尬。 身为当朝大秋官,原本他应该是这桩大案的主审官,然而天子将陆沉搬出来,他连反对的底气都没有。 此刻他当然想知道案情的内幕,因为他心里藏着事儿。 一想到堂弟高确私下提的那件事,高焕就头痛无比。 他能从二甲进士走到如今刑部尚书的位置,自然离不开龙林高氏方方面面的支持,而在这个礼法极其重要的时代,他又必须为自家宗族尽心竭力。 昨夜他从高确口中得知有两名刺客和高家有关,他整整一晚上都无法入睡。 他当年也听过宁不归的名头,但是此人已经销声匿迹多年,谁曾想又突然冒了出来,而且一出现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更麻烦的是他非要将高家牵扯进来。 其实这件事本来不至于走到这个让他左右为难的境地。 如果高确能够果断一点当场格杀宁不归,或者从他口中套出具体的计划,再不济只要能知道宁不归派出的刺客是什么身份,高焕都可以拼着付出一定的代价将此事捅到天子跟前。 只能说高确当惯了清闲尊贵的世家之主,根本不懂江湖草莽的狠毒心计,被宁不归狠狠玩了一道。 现在刺客已经动手,高家可谓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最起码一个刺驾从犯的罪名跑不掉,虽然只是从犯,但这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事到如今,高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暂时先满足宁不归的要求,同时尽量找到摆脱这个隐患的办法,当务之急便是搞清楚案情的进展。 “高尚书?” 陆沉平淡的声音传来,高焕从沉思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这位年轻的郡公面前失神,连忙补救道:“公爷见谅,下官至今仍然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在皇陵之前刺驾,因而一时难以自持。” “无妨。” 陆沉语调温和,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位刑部尚书,淡淡道:“高尚书想不想知道那两名刺客招供的幕后主使是谁?” 高焕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普通人,虽说刑部无法和吏部、礼部相比,但他在这個位置上也足足坐了七年,见惯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如何听不出陆沉这个问题里的玄妙? 他定了定神,冷静地说道:“若是公爷觉得其中有蹊跷,或许下官可以帮您参详一二。” 他将姿态摆的很低,回答也很有技巧,没有仓促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陆沉见状便直白地说道:“两名刺客说,他们是受李宗简的指使行刺陛下。” 高焕已经提前有了心理准备,故而满面震惊地说道:“奉国中尉?!” 陆沉道:“没错。” “这……这……” 高焕几度欲言又止,看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这个结论。 陆沉饮了一口香茗,随即将茶盏放在案几上,问道:“高尚书不信?” 高焕皱眉道:“兹事体大,下官仓促之间难辨真假。”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不妨直言。” “公爷既然如此说,那下官就妄言几句。从奉国中尉以前的表现来看,他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毕竟先皇膝下皇子如今只有今上和他二人,今上的皇子延宁郡王年龄又太小。一旦圣驾有所闪失,奉国中尉毫无疑问获益最大。” “所以高尚书还是倾向于这两名刺客是李宗简所派?” “下官不敢确定,或许公爷可以将刺客的招供呈递御前,交由陛下圣裁。” 直到此时,高焕觉得自己的对答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陆沉却是摇了摇头,道:“我认为这是很明显的栽赃嫁祸。” 高焕微微一窒。 陆沉随即将那两名刺客的资料简略说了一遍,然后问道:“高尚书可有所得?” 高焕沉吟道:“这两人的确适合做死士刺客。杨舜咨孑然一身,纵然被千刀万剐也不会连累旁人,只要有人值得他舍弃这条命,他就能死心塌地行此大逆不道之举。万应谦虽然还有家人,可那终究不是血缘之亲,说不好他和养父一家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是啊,一个无亲无故,一个冷血无情,他们非常适合做刺客。” 陆沉神情悠然,徐徐道:“高尚书浸淫刑名数十年,居然看不出这里面最大的破绽,委实让我有些惊讶。” 高焕略有些不自然地问道:“公爷此言何意?” 陆沉望着他的双眼,沉声道:“两个如此合适的刺客,做的又是抄家灭族的死罪,结果连一天时间都撑不过去,迫不及待地抖露幕后主使的名字,高尚书居然觉得这没有问题?” 高焕怔住。 这确实是一个自相矛盾的结果。 普通人根本没有杀王刺驾的勇气,虽说当时天子在祭坛上,身边不像平时那般廷卫环绕,但那也只是一个相对而言的空间。 皇陵之前文武百官、武勋亲贵、宗室子弟上千人,再加上廷卫、禁军和织经司的高手遍布周遭,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下,有几个人敢于动手? 这两名刺客如果没有足够的胆气和决心,真到了那个场合只会双股战战。 正因为他们敢出手,便能证明他们绝非一般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招供? 高焕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 在方才那一瞬间,他想的只是宁不归让高确转达的要求,让刺客的口供可以尽快送到天子跟前,而忽略了自己身为刑部尚书,在这件事上必须拥有的谨慎和缜密。 心念电转之间,他连忙谦卑地说道:“公爷思虑周全,下官远不及也。如此看来,这两名刺客显然是另有所图,意欲挑起天家宗室争斗,其心可诛!” 陆沉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趣。 他原本只是感觉这位高尚书今日稍显反常,没想到对方的破绽一个接一个,当下便顺势说道:“其实这世上压根没有完美无缺的阴谋。” 高焕强压心中的慌乱,恭敬地说道:“愿闻其详。” 陆沉泰然道:“这两名刺客不是凭空冒出来的人物,他们过往的生活有迹可循,所以只需要多花费一点时间,就能查出来某些不寻常的细节。一般来说,权贵们豢养死士都会给予对方最好的待遇,而且要想尽办法免去对方的后顾之忧,这可不是随意施舍点银子就能办到。” 高焕听得愈发认真。 陆沉继续说道:“但是这两名刺客显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死士,所以他们为何愿意替幕后主使去做这种事情?从人性来推断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欠了某个人极大的恩情,必须要用性命才能偿还,而这个人必然与他们是性情投契的生死之交。如此一来,我们只需要从杨舜咨的亲友、万应谦的养父一家人以及营造皇陵的工匠们开始详细的调查,大抵就能找到答案。” 高焕看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喉头下意识地滚动,后背渐渐泛起冷汗,勉强保持着镇定说道:“公爷见微知著,下官唯有敬服二字。” 陆沉淡淡一笑,缓缓道:“查一查过往年间,这两人的交际往来,重点是查清楚他们遇到过什么棘手的麻烦,又是谁帮他们解决了这些麻烦,就能知道是谁对他们有天大的恩情,幕后主使的身份便会显露出来。等到那个时候,朝廷便可以顺藤摸瓜,将这个幕后主使关联的所有人挖出来,该抄家的抄家,该杀头的杀头。” 高焕的脸色微微发白。 陆沉顿了一顿,双眼微眯望着他,意味深长地问道:“高尚书,你觉得我这样做有没有效果?”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良久过后,高焕忽地起身一礼,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声道:“下官有罪,还请公爷搭救!” 陆沉不为所动,状若不解地问道:“尚书大人,您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高焕满面颓败之色,喟然一叹。 (本章完) 607【破冰】 “公爷,下官实在是有苦难言。” 平心而论,高焕不是丁会那种擅长见风使舵溜须拍马的性情,否则也不会一直待在刑部,无法向上三部挪动半步。 当朝六部尚书,吏部尚书钟乘地位超然,若无意外便将入中书宣麻拜相。 礼部尚书谢珍垂垂老矣,一心只想着致仕归老。 户部尚书景庆山乃是炙手可热的朝堂新贵,如今主要负责经界法的推行,他的官位极其稳固。 至于兵部尚书丁会,虽然因为军事院的存在,兵部的处境历来尴尬,但是丁会惯能左右逢源,宁潭丁氏论底蕴和实力也比龙林高氏强出不少,因此他在朝中依旧能如鱼得水。 剩下便是高焕和工部尚书朱衡,两人都属于进一步难比登天、又基本不会后退的类型。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王朝,总会有几个这样的官员。 他们已经走到仕途的顶点,纵有再多的雄心壮志也只会被岁月磨平。 高焕起初也不甘心,后来逐渐认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打理着刑部的政务,偶尔与旁人做一些利益的交换,尽可能照拂自家晚辈子弟,盼望着能出一两个英杰。 不越底线,不过雷池,或许会犯一些小错,但在大事上站得稳拎得清。 若无意外,他会在将来某个时间点离开朝堂,当然是带着天子的恩赏荣归故里,最后在满堂子孙的陪伴下离开这個人世。 偏偏有人不让他如愿。 陆沉此刻也收起审视之态,温言道:“高尚书,坐下再说。” 高焕拱手道谢,随即又陷入沉默。 陆沉倒也不急,他能看出来这位刑部尚书确实有难言之隐,但是他应该没有参与这桩刺驾大案,否则光凭陆沉也难以做到“搭救”二字。 静谧之中,高焕心绪翻涌。 其实早在两年前,他就已经见识过陆沉的手腕和能力,那便是震动京城官场的侯玉案。 只不过那一次织经司提供了大量线索和证据,陆沉不需要过多的盘查,他只是展露了几分果决狠辣,便将朝野上下搅得风起云涌。 此番刺驾大案,高焕深刻地认知到对方细腻缜密的心思。 如果按照陆沉的办法查下去,那两名刺客的秘密必然藏不住,他们和宁不归的关联一定会被查出来。 等到那个时候,高焕乃至龙林高氏只能引颈待戮。 当然,高焕也可以幻想宁不归再度消失在茫茫人海,或者他在临死前不会吐露高家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问题是他不敢这样赌。 现在主动找陆沉达成某种交易,他还能把握一定的分寸,若是继续隐瞒下去,等到对方查清楚这件事,高家就再无生还之理。 一念及此,高焕愧然道:“公爷容禀,下官的堂弟被幕后主使威胁恐吓,虽未参与这桩刺驾大案,但是确有疏忽之举,还请公爷恕罪!” “你的堂弟?” 陆沉心中微动,随即恍然道:“龙林高氏之主高确?” 事到如今,高焕只好如实道来:“是他,原来公爷也知道他的名字。” “偶有耳闻。” 陆沉平静地说道:“高尚书,此事究竟有着怎样的来龙去脉?” 高焕理了理思绪,答道:“十七年前,江南望族之间流传着一桩奇谈,长乐宁家有个庶子居然破门而出,公开脱离宁家。此人名叫宁不归,乃是宁家上代家主宁元德的儿子,其母本是宁家祖宅一名卑微的丫鬟。宁不归本名宁术,自小便展露出极佳的学武天赋,只是性情孤傲桀骜,因此在宁家吃了不少苦。他在十七岁的时候破门而出,宁家竟然没有阻拦,任由他在江南各地游历,倒是被他闯出一番事业。” 陆沉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故事,便起身给他添了茶。 高焕连忙谢过,继续说道:“宁不归在草莽中如鱼得水,只是在十年前便渐渐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去年京城叛乱,长乐宁家本宗因为宁元福之故被抄家问罪,公爷对此事应该知之甚详。宁不归的母亲一直生活在宁家祖宅,因为她是宁元德的妾室,所以没有幸免。宁不归年初从北方返回,得知此事便陷入癫狂。” 至此陆沉已经能够捋清原委,缓缓道:“所以宁不归利用当年结交的人脉,算准陛下会在山陵葬礼上出现,让那两名工匠行刺驾之举?如此看来,他并不需要借助你们龙林高氏的力量,为何要牵扯你们高家?” 高焕欲言又止。 陆沉忽地反应过来,微微皱眉道:“他知道刺驾成功的可能性极低,而且这两个刺客经不起细查,所以要你从中做手脚,尽快将此案做成铁案,再将结果呈报给天子,以此嫁祸给李宗简那个倒霉蛋。先帝驾崩不久,许太后的地位依旧尊崇,而她一定会保住李宗简的小命。如此一来,宗室倾轧,朝堂动荡,若是再发生几件大事,大齐好不容易形成的万众一心之局面就会分崩离析。” 高焕叹道:“公爷明见,确是如此。按照常理而言,这种大案必然是由三法司会审,下官身为刑部尚书肯定负责主审,这就是宁不归盯上高家的缘由。只不过他肯定想不到,陛下会绕开三法司,让公爷来查办此案,导致局势的发展完全偏离他的预想。公爷肯定能发现那两名刺客的蹊跷,只要罪名无法扣在奉国中尉身上,宁不归的谋算就会落空。” “此人虽是草莽,这等心机倒也不凡,竟然试图以微薄之力撬动朝堂大势。” 陆沉轻声感慨,这宁不归在十七岁的年纪就敢破门而出,而且事后安然无恙,如今又有这样的胆气,称一声枭雄并不为过。 高焕不免有些尴尬,高家这次可谓是遭受无妄之灾,高确养尊处优一辈子,结果却沦为宁不归的踏脚石。 陆沉目光微转,看着这位刑部尚书局促的神情,淡淡道:“这般说来,宁不归手中握着龙林高氏的不法罪证?” 高焕知道这件事肯定瞒不过对方,否则高确又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怎么可能被宁不归拉下水? 他喟然道:“都是一些陈年旧事,若是无人注意倒也不算什么,只是他出手的时机颇为狠辣。” 陆沉稍稍一想,旋即了然道:“因为经界法的推行受阻?” 高焕点头道:“是。” 经界法从最开始的试点,到如今已经在江州、贺州两地推广,下一步就会逐渐延伸到江南各地。 此法一旦全盘推行,对于江南门阀的打击极其深远,几乎可以挖断他们的根基。虽说这些门阀望族的一两代人依然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但是他们不再具备延续千百年的可能。 这就是先帝诛灭郭、王、宁、乐四家门阀,将军政大权悉数掌握之后,经界法的推行依然很困难的原因。 毕竟朝廷总不能一路杀过去,把江南乡绅士族杀得干干净净。 真要是那样做,不等北方的景军渡江南下,大齐就会陷入内乱继而倾覆。 朝廷行事讲究师出有名,如此才能让天下人信服,倘若这个时候龙林高氏凑上来,想必天子和两位宰相不介意用高家杀鸡儆猴,进一步促使经界法顺利推行。 了解前因后果之后,陆沉心中便有了计较,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尚书大人,高家虽然有些无辜,却也不是完全清白,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高焕却暗暗松了口气,再度起身道:“下官明白,还请公爷施以援手。只要高家能够躲过这次飞来横祸,下官必定唯公爷马首是瞻,将来鞍前马后,绝无二心!” 这种事在官场上屡见不鲜,说白了没人能够超然物外,就连左相李道彦那等身份也要和光同尘。 高焕自然不知,陆沉这是第一次直接插手朝堂,只是他表现得太过从容,因此这位刑部尚书没有察觉到半点古怪。 对于陆沉来说,其实他想培植心腹也没那么容易,似两位宰相、钟乘、韩忠杰这些人自然没有任何可能,顶多与他处在平等的位置上相交。 地位太低的人又很难发挥助力,而眼前这位刑部尚书其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他起身说道:“既然高尚书信得过我,那么这件事我帮你担下了。至于以后的事情,我从来不信口头上的承诺,说得天花乱坠也远远比不上做一件实事。只望今日一叙,将来你我不会心生悔意。” 高焕心中大定,愈发垂首低眉,恭敬地说道:“谨遵公爷教导,下官必铭记在心。” 他心里很清楚,往后自己乃至龙林高氏的命运已经掌握在这个年轻人手中,以对方缜密的心思和强硬的手段,哪怕自己只是行差踏错一步,迎来的很可能是灭顶之灾。 小半个时辰过去,在商议妥当后续细节之后,高焕走出这座郡公府,看了一眼长街上军容严整满是肃杀之气的边军锐卒,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绪忽然间安定下来。 “或许……这不是一件坏事。” 高焕微微一笑,步伐逐渐沉稳从容。 (本章完) 608【步步为营】 郡公府,东跨院。 太监温长保瑟缩在角落里,不敢有任何会引起旁人误会的举动。 所谓旁人,便是指负责看管他的六名高手,实际上一共是十八人分作三班,日夜轮替寸步不离,连他出恭都会在旁边盯着。 自从在皇陵祭坛附近砸出那个托盘,温长保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仍然贪恋这人世,想着能多活一天也是好事。 然而被关进郡公府整整两天,没有任何人前来审问,这不免让温长保心中忐忑且疑惑。 回首自己这浑浑噩噩、平庸无奇的一生,温长保难解郁卒,他迫切想找一个人倾吐心事,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说,务必要将那些秘密烂在肚子里,否则会连累到自己的家人。 正胡思乱想之间,忽然门外传来一片整齐的声音。 “参见公爷!” 下一刻,紧闭的房门被打开,几缕阳光洒了进来,依稀可见空气中的微尘。 温长保猛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 陆沉缓步踏入,手中握着一本卷宗,身后跟着谭正等人。 “给他一把椅子。” 陆沉当先坐下,随即又对谭正吩咐。 “是,公爷。” 谭正应下,然后拖来一把椅子放在三尺之外,那几名负责看管的亲兵将温长保提溜起来,直接将他放在椅子上,依旧站在他周围。 “都下去吧,谭正留下。” 陆沉神色平静,以他的武功当然不需要如临大敌过分谨慎,更何况面前这太监只是空有一身蛮力而已。 随着众人离去,房内显得有些空旷。 陆沉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太监,他看起来十分不安,却又有一种强撑倔强的姿态。 温长保委实没有想到,在等待两天之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居然是陆沉。 身为内侍省有一定资历的太监,他当然知道这位年轻郡公的滔天权势。 执掌内外军事,生平战功无数,先帝钦命的辅弼之臣,对今上又有救驾之情。 莫说温长保已经犯下了刺驾大罪,就算他什么都没做,陆沉若想对付他也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事情。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陆沉只是施施然坐在那里,温长保额头上的冷汗就一滴接一滴冒出来。 “温长保,现年二十七岁,入宫已十三年。你是江州临海府蠡县人,自幼家贫如洗,来京城投奔亲戚却落空,于是你主动净身入宫。” 出乎温长保的意料,陆沉并未直接盘问,反而打开那本卷宗,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他的生平。 陆沉的视线落在纸上,继续说道:“你在内侍省宫闱局做了三年的洒扫小黄门,后来被调入内仆局,四年前转入内府局,两年前被升为正八品的典事,所以有资格出现在山陵葬礼上,为陛下捧举奠礼。” 温长保双唇紧抿,低头望着地面。 陆沉淡淡道:“你入宫十三年,距离正五品的少监依然极其遥远,但是考虑到你没有贵人提携,能够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很不容易。你自幼家贫十四岁孤身赴京,陷入绝境便自己动手净身入宫,可见是一個心志很坚韧的人。这些年你在宫中谨小慎微,又极其俭省,攒了点银子就会想方设法寄回江州老家赡养父母。” 他的语气很平和,温长保却听得心绪激荡,双眼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大抵而言,你是一个懂得分寸、本心不坏、谨守孝道的人。” 陆沉给出自己的判断,继而感慨道:“伱这样的人居然会想着刺驾弑君。” 温长保死死咬着发白的嘴唇,依旧是一副闭口不言任人宰割的姿态。 陆沉有些乏味地将卷宗递给站在旁边的谭正,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悠然道:“想活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犹如一支利箭遽然射进温长保的心里。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神态平和的年轻郡公,脸上不由得浮现极其挣扎且艰难的神色。 “可……” 温长保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又立刻闭上嘴。 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在陛下选中你的那一刻,你就知道自己活不下来,但是你没有拒绝的权利。遵从陛下的旨意,你虽然必须得死,但是你的家人可以活着,而且还能比以往活得更好。倘若抗旨不遵,你肯定得死,你所有在意的人也会死。这种境地由不得你迟疑,你只能按照陛下的要求去做,同时怀着一份希冀,陛下不会食言,你的家人能够好好地活下来。” 温长保怔怔地看着地面,眼神极其痛苦。 “之所以现在才来审你,是因为我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 陆沉放缓语气,徐徐道:“陛下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不会让一个曾经在建王府待过的内监出现在身边,即便你只在那里停留了几个月。你能通过苑玉吉的审查,而且敢在那个场合下动手,足以说明你是受到谁的指使。原本我不想理会你,因为你左右不过是个凌迟之刑,没有必要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温长保终于开口,语调似钝刀磨铁:“那么公爷为何又要走这一遭?” 陆沉缓缓道:“为人臣者,当然要替陛下分忧。” 温长保一脸茫然。 他虽然在宫中行走多年,身份始终很低微,自然无法接触那些云端上的谋算,也就无法理解陆沉这句话的深意。 陆沉不以为意,解释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宫里给你的命令是让你闭嘴不言,什么话都不要说,对吧?” 温长保犹豫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陆沉继续说道:“如此一来,朝廷无法从你口中得到有效的招供,你的刺驾之举就会变成一桩悬案。当然,因为你曾经在建王府待过,李宗简身上肯定会有一些嫌疑。陛下登基之后,皇位已经十分稳固,唯一能造成威胁的便只有李宗简。虽说他已经被先帝贬为奉国中尉,可他毕竟是除了陛下之外,先帝留在这人世仅有的血脉。一旦被有心人利用,难保将来不会出现变故。” 这一点倒是很好理解,温长保的心绪平静了一些。 陆沉见状便说道:“所以仅仅有一丁点嫌疑还不够,我需要一份更加明确的口供。” 温长保福至心灵,鼓起勇气说道:“公爷要小人指认奉国中尉?” “还不算太笨。” 陆沉微微一笑,颔首道:“你的招供能将李宗简打落深渊,彻底断绝他的野心。另外,口供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你很有可能会出现在朝堂重臣面前,接受他们的盘问。” 温长保怯懦地说道:“小人不敢。” 陆沉凝望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所以还是那个问题,你想活吗?” 温长保嘴唇翕动,面上浮现极其纠结的神情,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陆沉淡然道:“既然想活,那就按照我说的去做,等到行刑的时候我会安排人用死囚将你换下来。你理应知道,这个世上除了陛下之外,如今只有我能救你。” 温长保沉默良久。 如果陆沉让他转变立场,他当然不敢这样做,但只是在原先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这位公爷是陛下倚重的股肱,或许他才更了解陛下的心意,又或许是外面的局势发生了变化。 想到远在江州的家人,温长保心中求生的欲望愈发强烈。 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陆沉磕头。 无需多言。 陆沉起身向外走去,谭正招呼了一声,负责看管温长保的亲兵们立刻进来。 行走在府内的林荫小道上,陆沉面色沉郁,喟然道:“在你心中,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一个奸臣?” 谭正亦步亦趋地跟着,闻言颇为不解地问道:“公爷何出此言?” 陆沉自嘲一笑,摇头道:“莫要装傻,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为何要这样做?” 谭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即诚恳地说道:“小人不觉得公爷这样做就是奸臣。陛下自己想要点火,公爷只是顺水推舟,这有什么错?说到底,陛下做得有些过分,国丧还没有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地搅动风云,又是想方设法地针对公爷,难道就不怕这些举动会让先帝苦心造就的大好局面付之东流?既然如此,公爷当然得给他找点事情做,以免他总是想着算计公爷。” 陆沉幽幽道:“陛下只是太缺安全感,倒也不能完全怪他。如果换做是我,面对一个二十多岁却手握重兵的权臣,恐怕第一选择也不是耗费极大的精力去和他交心,而是一点点削去他手中的权柄。” 谭正知趣地闭上嘴。 一路前行,陆沉缓缓道:“你去办两件事。” “公爷请吩咐。” “第一,这几天盯着皇宫,等陛下召集重臣商议国事的时候通知我。” “是,公爷。” “第二,让高焕出点力,用一用他们龙林高氏这么多年积攒的门路。在我需要的时候,他要将一个消息及时送进慈宁殿。” 谭正神情一凛,很快就醒悟过来,略有些紧张又激动地说道:“小人明白。” 陆沉看着庭院内的青翠碧绿,脸上并无志得意满之色,反而发出一声复杂的叹息。 (本章完) 609【朝天一棍】 大齐建武十五年,六月十二。 距离皇陵之前发生的刺驾大案已经过去七天。 经过最初几日的群情激愤,京中声讨的浪潮渐渐平息,百姓们依旧要为生计奔波不休。 很多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盯着那座郡公府,然而陆沉从边疆带回来的锐卒们守卫森严,没人能够靠近探查,他们只能看到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时常带着各种卷宗踏足这条长街,继而消失在郡公府的重重屋宇之中。 朝堂上的官员们自然更加关注案情的进展,但他们同样无法得到有用的消息。 那座郡公府就好像人世间的孤岛,没人能够将手插进去。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陆沉看似在京城待的时间不短,但他身边的人自成体系,要么就是从广陵陆家带来的忠心仆役,要么就是追随他征战沙场的边军锐卒,江南各方势力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无法挤进他身边最核心的圈子。 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除了发出几许感慨,最终还是要忙碌自己的事情。 尤其是那些朝堂重臣,他们不可能一直关注着陆沉如何查案,维系朝廷的运转才是头等大事。 譬如今日一早,天子便召集多位重臣,在修仁殿东暖阁举行小规模的朝议。 李宗本端坐在御案之后,左相李道彦和右相薛南亭坐在两边下首,其余重臣如吏部尚书钟乘、新任御史大夫许佐、翰林学士胡景文、礼部左侍郎李适之等人只能站着。 堂下一位相貌平平、精神抖擞的中年文官正在侃侃而谈。 “……截至五月下旬,经界法在江州、贺州两地的推行已经初见成效。经由户部官员核查,在施行经界法之后,两州田亩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三成,其中有四成是上等水田。待秋收完成,今年这两州的赋税预计将在去年的数额上增加三成五。如果此法能在江南十三州全部推行,且没有任何水分的话,臣敢担保来年的国库收入将会增加最少四成!” 这位文官便是户部尚书景庆山。 其人现年四十九岁,履历颇为传奇。 他出身不显官运却很好,在没有家世背景支撑的前提下,每次磨勘都能向上一步。 建武十一年他被提拔为永嘉府尹,这历来是个极其难做的官职,虽然明面上管着京城地界,上头却有无数婆婆,不知会受多少夹板气。 在景庆山赴任之前,永嘉府尹是大齐官场上变动最频繁的职位,短短十一年里有过七任府尹。 京中官员自然不看好根基浅薄的景庆山,却没想到此人一待就是三年,而且因为在建武十四年的京城叛乱里,他极其忠心的表现被先帝青睐,连升三级一跃成为户部尚书。 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景庆山开始毫无顾忌地展露他治政的才华,户部在他的打理下愈发井井有条,尤其是保证了边军将士的后勤供应,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从而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击败强敌。 景庆山另一桩功劳便是被先帝定为国策的经界法,他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保证此法可以顺利推行。 因为过度操劳,景庆山的身形颇为瘦削,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表明他乐在其中。 听到他这番陈述,殿内重臣无不面露喜色。 李宗本赞赏地看着这位户部尚书,关切地说道:“景尚书忠心国事,朕心甚慰。经界法自然要推行各地,只不过这个过程里肯定有很多险阻,不知爱卿现在可有疑难之处?若有便当众说出来,朕相信诸位卿家能够群策群力,齐心解决这些问题。” 景庆山没有一味藏着掖着,坦然道:“回陛下,疑难确有不少,主要是坊间民众易受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以为朝廷推行此法会对他们不利,因此江州、贺州两地时常有人鼓噪生事。那些人藏在百姓之中,造谣生事、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光是五月就出现了十七起百姓闹事。其实如果能够不打折扣地推行,这两地增加的田亩就不止四成,臣与户部的同僚估算过,这个份额至少在七成左右!”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朝廷对这些人绝对不会姑息。爱卿且放心,朕会让中书拟定章程,给予户部更多的支持。” 李宗本语调温和,随即对李道彦说道:“李相,此事就托付于你了。” 李道彦颤颤巍巍地说道:“老臣领旨。” 李宗本微微颔首,转头看着景庆山,恳切地说道:“爱卿形容消瘦,可见日夜操劳。勤勉固然可嘉,还是要顾惜自身,如此方能长久。” 景庆山大为感动,躬身一礼道:“臣累受皇恩身负使命,岂敢不用心尽力!” 李宗本便对旁边道:“苑玉吉,稍后你去太医院取两根上好的人参,亲自送到景尚书府上。” 苑玉吉领命,景庆山不由得大礼参拜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快快平身。” 李宗本又情真意切地勉励一番,殿内只见君臣相谐,气氛极其融洽。 此事一了,李宗本平复心情,对站在李道彦身后的吏部尚书钟乘问道:“钟尚书,今年京察准备妥当了么?” 钟乘不急不缓地应道:“回陛下,吏部各司已经依照往年惯例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开启京察。” 京察每三年一次,主要内容是考核在京官员的功过,此事由吏部负责,自有一套完整详细的章程。 李宗本稍稍思忖,最终还是按下了冲动。 其实他很想将京察的范围稍稍扩大一些,倒不是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只是想对治下的官员摸个底,从而有一個更加清晰的了解。 考虑到眼下还有一件悬而未决的大案,李宗本知道自己不能太急躁,于是点头道:“那便因循旧例,从本月底开始京察。” 钟乘沉稳地应道:“臣遵旨。” 就在李宗本准备开启下一个议题时,忽有内监入内禀报:“启奏陛下,山阳郡公在宫外求见。” 殿内肃然一静。 一直沉默养神的左相李道彦扭头看了内监一眼。 右相薛南亭的表情微微一变。 余者莫不如是。 就连被天子特地召入宫中参与朝议的李适之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子。 众人都知道陆沉肩负着怎样的使命,他们对这件事当然十分关注。 先前陆沉一直在查案,除了和刑部、大理寺、织经司几个衙门有接触,便一直躲在郡公府内,眼下突然入宫求见,莫非是案情有了进展? 李宗本有些心绪翻涌,他倒是很想私下接见陆沉,问题是眼下这些重臣乃是大齐的栋梁,他们有资格知晓刺驾大案的详情。 如是转念,他便平静地说道:“宣。” “是,陛下。” 内监领命而出。 约莫半炷香过后,陆沉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修仁殿东暖阁。 “臣陆沉参见陛下。” 他来到御前,一丝不苟地行礼。 李宗本温言道:“陆卿免礼,可是刺驾案有了眉目?” 陆沉坦然道:“回陛下,臣幸不辱命,已经查出那三名刺客的底细。” 李宗本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满怀期许地说道:“卿且说来。” 众人的视线瞬间汇聚在陆沉身上。 陆沉恍若未觉,镇定地说道:“那两名混在工匠队伍里的刺客名叫万应谦和杨舜咨,根据他们的招供,此二人是受奉国中尉李宗简的指使,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话音方落,群臣震惊。 李宗本双眼微眯,问道:“可有真凭实据?” 陆沉道:“回陛下,臣起初也不相信,觉得这是栽赃嫁祸之举。不过这两人讲的很多事情都能和奉国中尉那边对上线,譬如他们知道奉国中尉的亲信名叫许如清,且从奉国中尉那边收过很多好处。臣知道兹事体大,所以调阅了大量卷宗,发现他们的供认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没有破绽。” 御史大夫许佐皱眉道:“郡公,奉国中尉已经被囚禁在秋山巷一年有余,他身边的亲信也被大行皇帝驱散,他哪有能力布置这等局面?再者,陛下特地颁下恩旨,允许奉国中尉参加山陵葬礼,他就做出此等恶事,岂不是不打自招?下官认为此事太过巧合和蹊跷。” “许大人言之有理,我也觉得不合常理。” 陆沉神情淡然,继而道:“所以我又多次审问那个名叫温长保的太监,此人已经招供,是奉国中尉命他行刺陛下,并且许诺事成之后会给他一场大富贵。温长保早在五年前曾被派往当时的建王府,在李宗简身边当差数月,后来又无缘无故地被送返内侍省。据温长保交待,那个时候李宗简就已经暗中拉拢他,只为提前布置伏手。” 李宗本面色微变。 陆沉正色道:“陛下,孤证不可信,但是多方证据表明,奉国中尉李宗简不甘现状,意欲加害陛下从而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结合此人过往种种劣迹,臣认为李宗简妄念弑君之罪可下定论。” “如此丧心病狂罪大恶极之人,岂能容他继续苟活于世?” “臣请陛下下旨,诛杀此獠,以正朝纲!” (本章完) 610【该杀】 陆沉这席话掷地有声,殿内满是肃杀之意。 一群重臣神色凝重地看向御案后的天子,暂时没人开口表态,因为这涉及到天家事务。 虽说天子无私事,但这只是一种美好却不现实的说法。 圣明如先帝亦无法例外,当初李宗简谋划当街刺杀陆沉,换做其他人早已凌迟处死,而他仅仅因为是皇子便能免受死罪,只是被褫夺了亲王之爵而已。 如今李宗简丧心病狂也好,不知悔改也罢,终究还是天家自己的麻烦,如何处置当然要看李宗本想做到哪一步。 但是从常理推断,天子的选择不多。 这可不是一桩小事,李宗简所为乃是妄图弑君,倘若天子不加以严惩,这会让满朝公卿和天下人怎么想? 是该夸陛下宅心仁厚,还是觉得这位年轻的天子太过软弱,难有明君之魄力? 照此延伸开来,恐怕一些本来就不够坚定的势力会心生二念,这才是最可怕的影响。 所以没人站出来劝杀气腾腾的陆沉冷静一下,这件事必须要天子先定下基调。 李宗本面色沉郁,陷入长久的沉默。 看起来他是因为这个消息震惊愤怒,实则是局势的发展已经偏离他的预计。 他安排温长保刺驾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利用此事为将来调整织经司做铺垫,秦正必须要换掉,否则他往后连睡觉都很难安稳。 其二便是给李宗简添上一道禁制,借此将许太后和李宗简都拿捏住。 温长保身上不会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受李宗简指使,唯一可以斟酌的地方是他曾经在建王府待过几个月,如此一来李宗本就有很大的空间和余裕来处理此事。 他没想过现在就要李宗简的命,只是不愿面对许太后的以势压人和喋喋不休,也不想看到李宗简继续在暗中搅动风云。 原本按照他的谋划,这招一石二鸟之策会取得非常好的效果,然而陆沉今日入宫带来的消息,让李宗本陷入艰难的处境。 他抬眼望着不远处肃立的陆沉,对方依旧难掩怒容,显然是对李宗简深恶痛绝。 李宗本对此倒也能理解,因为陆沉此前就被李宗简算计过,那次庆丰街上的厮杀惊天动地,据说李宗简从江北请来了江湖武榜前十的高手,陆沉险些就命丧当场。 眼下李宗简又搞出这种天怒人怨的乱子,陆沉不想杀他才怪。 问题在于李宗本压根没想闹得这么大,现在此事已经逐渐脱离他的掌控。 一直沉默也不是办法,李宗本轻咳两声,缓缓道:“众位卿家有何建言?” 他没问陆沉那些证词的真假,这种事太好验证,对方不可能在这个场合胡言乱语。 片刻过后,吏部尚书钟乘开口说道:“启奏陛下,倘若山阳郡公未受刺客蒙骗,这桩大案确为奉国中尉所为,那么他此举便是形同谋逆。此乃死罪,并无赦免之理,否则朝廷法度岂不是形同虚设?臣赞同山阳郡公的意见,只要证据确凿没有构陷,理当处死奉国中尉以正朝纲。” 李宗本眉头微拧。 那两名混在工匠里的刺客不是他的安排,但他不相信这两人和李宗简有关。 原因很简单,这种手段成功的概率太低,而失败之后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李宗简不至于愚蠢到这個地步。 站在李宗简的角度,用这样愚蠢的法子还不如让许太后宴请李宗本,在席间下毒说不定更加有用。 也就是说,虽然李宗本没有亲自审过那两名刺客,却已断定他们是要故意栽赃嫁祸,可是他没法让陆沉继续深查,因为温长保在做同样的事情,此人隐藏的秘密绝对不能暴露。 要是让朝野上下知道他身为一国之君,居然用这种手段算计太后、皇弟和秦正这样的重臣,后果自然不敢想象。 一念及此,李宗本沉声道:“钟尚书言之有理,然则先皇离世不久,太后日夜神伤,倘若因李宗简之故导致凤体欠安,朕岂不是有违孝道?” 这倒是人之常情。 钟乘便不再多言。 他和李宗简无冤无仇,之所以这个时候当先开口,无非是聊表对陆沉的支持。 毕竟之前那场大朝会上,辛一先等人率先挑事针对陆沉,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出自他的授意。钟乘不会私下里向陆沉解释,那样委实太过卑微,他相信对方能明白自己此刻出言的用意。 那边陆沉却坚决地说道:“若是寻常小事,陛下宽宥奉国中尉自无不可,但他这次犯下的是弑君大罪。孝道固然要遵守,可陛下是大齐天子,身负国朝之根本,若连这种大罪都要赦免,朝堂必然人心不稳,还请陛下明鉴!” 李宗本此刻是进退两难。 这时一道平和的声音响起:“启奏陛下,兹事体大,不妨召奉国中尉入宫,当面问个清楚。如果这桩刺驾大案是有人意图栽赃嫁祸,也可听奉国中尉自辩清楚。如果真是他犯下此等大罪,到时再行定夺也不迟。” 李宗本抬眼望去,只见是右相薛南亭,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松。 说实话陆沉愤怒的建议已经将他逼到墙角,再这样下去只能是赐死李宗简才能平息风浪,好在薛南亭的提议让他可以冷静下来继续思考,便颔首道:“薛相言之有理。” 他转头看向苑玉吉,肃然道:“你亲自带人去秋山巷,将李宗简带来。” 苑玉吉心领神会地说道:“奴婢领旨。” 左相李道彦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薛南亭。 后者感应到他的注视,继而从老人的眼中看出问询之意,似乎不太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薛南亭垂首低眉,视线避开。 他一方面是替天子解围,另一方面也是想弄清楚这件事的真相。 如果此案确为李宗简所谋,那就证明薛南亭此前的判断有误,天子并未想过要针对秦正。 对于薛南亭来说,这一点极其重要,甚至远比李宗简的生死重要,这将关系到他后续要用怎样的心态来面对天子。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李宗本现在没了继续商讨国事的兴致,他满脑门子都在思考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他不能继续深查下去,只能让李宗简背起这口黑锅,关键在于如何定罪。 诸位重臣神情各异,显然各怀心思,唯独陆沉镇定地站在那里,似乎此间的暗流涌动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一心只想将李宗简绳之以法。 在有些漫长的等待中,站在右侧末尾的那位官员忽地看向陆沉,谦恭地说道:“郡公,下官对此案有一处不解,还请赐教。”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是礼部左侍郎李适之,便平静地说道:“李侍郎但说无妨。” 李适之轻咳一声,问道:“敢问郡公,那名太监和另外两名刺客是否提前串联?” 在众人的注视中,陆沉坦然回道:“根据他们的口供,这两拨刺客事先并不知晓对方的存在。” 李适之微微皱眉道:“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何意?” “案发之时下官亦在现场,虽无郡公一身高明的武功可以及时救驾,但是也注意到当时的细节。那名太监因为就在祭坛附近,距离陛下很近,所以才有机会动手。在他引起混乱之后,护卫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另外两名混在工匠里的刺客才有机会接近祭坛。不然的话,以这两名刺客到祭坛的距离,他们只要稍有妄动就会被廷卫发现,断无威胁到陛下的机会。” 李宗本缓缓坐直了身体。 群臣面露沉思之色,御史大夫许佐道:“李侍郎不妨说得更清晰一些。” 李适之依旧望着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依下官拙见,既然这两拨刺客没有提前串联,那么此案很可能是一场意外。” 陆沉神色不变,眉头微挑:“意外?” 李适之恭敬地说道:“当时场间的局势变幻莫测,那名太监或许确实是受奉国中尉指使,但他显然无法对陛下造成威胁,这倒也符合奉国中尉一贯的行事作风,只为泄一己私愤,从未想过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至于另两名刺客,他们原本只是隐藏蛰伏,发现局势混乱有机可乘,便立刻冲了出来,实际上他们也不知道那名太监会发难。” 其他几位重臣沉吟不语,唯独李宗本的心里忽然一松。 陆沉淡然道:“李侍郎是想说,那名太监是李宗简布置的刺客,另外两名工匠和李宗简无关?” 李适之道:“这只是下官的一种猜测,或许可以给陛下及诸位大人提供一点思路。” 陆沉便问道:“那李侍郎如何看待,在接受审问之后,这三名刺客都供认幕后主使便是李宗简?” 李适之从容应道:“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 “巧合?” 陆沉打量着这位中年文官的面庞,似乎有些不满他这般巧舌如簧玩弄话术。 李道彦轻咳一声,李适之连忙告罪退了回去。 不过还没等老相爷开口,陆沉却是点了点头,在李宗本的注视中淡淡道:“李侍郎所言也有几分道理,确实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性。” 随后他便不再多言,沉默站定。 (本章完) 611【救命稻草】 李适之的分析其实存在很大的漏洞。 两拨刺客有没有事先串联并不重要,李宗简完全能够提前安排妥当。 他可以让温长保直接动手,再告诉那两名工匠等局势混乱便立刻出击,不需要这三人互相知道对方的身份,以此保证行动的隐秘性。 但是李适之这番分析没有被其他重臣指出漏洞,李宗本甚至感到一丝欣喜,原因便在于李适之给他提供了一些周旋的余地。 按照李适之的说法,温长保是受李宗简指使,考虑到这名太监不会武功只有蛮力,只要不和那两名刺客扯上关系,李宗简此举更像是泄愤,如何定罪便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论理自然也得处死他,只是考虑到许太后的存在,李宗本稍做退让也在情理之中。 总而言之,李适之这番看似破绽百出的观点只是便于天子决断。 其他几位重臣心如明镜,他们之所以没有开口,无非是不想年轻的天子太过为难。 陆沉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但他同样什么都没说,似乎也是因为考虑到天子的处境。 殿内的气氛渐渐正常,李宗本又与两位宰相商谈了几件政事。 直到苑玉吉入殿禀报:“启奏陛下,奉国中尉已经带至殿外。” 李宗本神情肃然,缓缓道:“宣。” 稍后便见两名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内监一左一右,将李宗简夹在中间,苑玉吉在前引领,一步步踏入殿内。 “罪臣李宗简拜见陛下。” 曾经骄横霸道的三皇子跪地伏首,大礼参拜。 李宗本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喊停,漠然地看着他,待其行礼完毕之后,一字字道:“奉国中尉,你可知罪?” 李宗简低着头,喟然道:“罪臣不知。” 李宗本便转头看向陆沉,言下之意你是此案的查办人,如今幕后主使就在眼前,当然要由你来审问。 陆沉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问道:“奉国中尉,你是否认识内侍省中,一个名叫温长保的八品典事?” 李宗简没有立刻回答,他心中涌起一股苦涩的愤怒。 其实那天在皇陵之前,他亲眼目睹一场刺驾大案,待看清最先行刺的太监的长相,他就意识到这是一次针对自己的阴谋。 虽然温长保只在建王府待过两个月,李宗简对他的印象却不浅,因为他很厌憎这个装模作样的太监,只是碍于对方是先帝赐下的人,不好对其如何苛待,最后还是找了个由头将其遣回内侍省。 李宗简一辈子浸淫阴谋诡计,这种事对他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如何看不出其中蹊跷? 一個不会武功只有蛮力、又在建王府待过的内监,仿佛失心疯一样突然刺驾,这里面怎么可能没鬼? 这几天李宗简困居秋山巷,已经将此事的脉络想得清清楚楚,当今天子对他依然不放心,所以才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构陷。 问题在于他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二哥又何必如此咄咄相逼呢? 一念及此,李宗简抬起头望着陆沉,沉声道:“不认识。” 陆沉平静地说道:“不认识?五年前,温长保曾被内侍省派往建王府服侍你,难道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李宗简坚决地摇头道:“没有印象。” 陆沉环视周遭,将天子和其他重臣的反应尽收眼底,继而对李宗简说道:“但是据温长保招供,他是受到你的指使,才在皇陵之前公然刺驾。他说你许他一世恩荣,只要他能够刺驾得手,伱就会是大齐天子,届时暗中将他放走,让他可以和他的家人团聚,并且改姓换名享受荣华富贵。” 李宗简毫不犹豫地说道:“此乃构陷!我从未见过此人,也没有和他有过接触。郡公不妨问问他,我何时派何人联系过他,其中必然有破绽。”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温长保并无其他方面的人脉。他确实在建王府待过,虽然时间不长,但以你的心机提前布置这个伏笔并不困难。再者他在建王府待了两个月,无缘无故被遣回宫中本就是疑点。他若是犯了错,你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他若没有犯错,你又怎会将他送走?要知道他可是先帝赐到你身边服侍的人。” 李宗简眼神阴沉,双唇紧抿。 他已经猜到了这件事的真相,可是眼下他不能说出来。 涉嫌刺驾已是死罪,倘若他在诸多重臣的面前揭穿真相,点明这是天子一手钩织的把戏,不论事后这些重臣会如何看待天子,至少他躲不过这场劫难。 不说还有一线生机,说了就必死无疑。 陆沉又问道:“那你是否认识万应谦和杨舜咨?” 李宗简自然不认识,但他脑筋转得很快,当下就明白这两人就是混在工匠队伍里的刺客,于是断然摇头道:“从未听过。” 陆沉缓缓道:“又不认识?然而根据这两人的招供,他们同样是受到你的指使刺驾弑君。” 李宗简双目泛红,咬牙道:“你这是血口喷人!” 陆沉轻轻掸了掸衣袖,道:“李宗简,证据确凿,你就算舌绽莲花也没用。如今事实已经很清晰,你因为不甘圈禁之刑,又痴心妄想可以继承大宝,所以利用早年间布置的伏手,意图在先帝葬礼上行刺今上。在此之前,你已经暗中通知许太后,让她迫使陛下将你从秋山巷放出来。只要你的人在皇陵前得手,你身为先帝血脉自然就能顺势主持大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宗简浑身都在颤抖,怒视陆沉道:“我不信你说的那些证据,你这是公报私仇,借机构陷于我!” 不等陆沉开口,他又朝向御案说道:“陛下,罪臣无辜,这都是陆沉伪造证据,欲陷罪臣于死地,恳请陛下明察!” 李宗本双眼微眯,心中思绪翻涌。 这个罪名太大,李宗简肯定不敢承认,但是他也很聪明,没有胡乱攀咬,至少没有将矛头指向他这位天子,只说这是陆沉公报私仇。 至于两人之间的恩怨,殿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李宗本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无法达成,要么不管不顾钉死李宗简的罪名,要么暂时放他一条生路。 可若宽赦他岂不是在说陆沉构陷罪名? 陆沉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李宗简,若论构陷他人、阴谋迫害、无恶不作、丧心病狂,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擅长?如果是别人受到这样的指控,哪怕证据再确凿,我相信陛下及各位大人都会极其慎重反复核查,但是嫌疑在你身上的话……要不你去京城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李宗简敢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李宗简扭头望去,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冷厉的讥讽。 这一刻他终于确认,陆沉从未忘记过庆丰街刺杀。 当初陆沉在建王府门前打了他一拳,但是那一拳显然无法完全宣泄愤怒和恨意,只是因为先帝的存在,陆沉将那股情绪压在心底。 饶是如此,李宗简依旧倔强地说道:“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为何要认?就算你罗织一百种一千种证据和罪名,我到死也不会认罪!” “你认不认不重要,朝廷办案讲究证据,那些证据足以给你定罪。” 陆沉神色漠然,随即转身看向天子,垂首道:“陛下,李宗简妄图刺驾弑君,罪证确凿无可争议,请陛下下旨将其明正典刑!” 李宗简不敢置信地扭头望向御案之后。 李宗本沉声道:“李宗简,朕将你圈禁在秋山巷内,是秉持先皇的遗命,但是并未苛待于你。谁知你不思悔改,竟然如此行事,朕岂能坐视不理?朕——” 这一刻他终究有些犹豫。 陆沉静静地看着他。 一众重臣满面肃穆。 李宗简脸上泛起绝望之色,恐惧弥漫全身。 便在这时,一名内监略显仓惶地走进殿内。 李宗本顺势看了过去,怒道:“何事?” 内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促地说道:“启奏陛下,太后娘娘凤驾已至殿外!” 李宗本微微色变,殿内众人无不皱起眉头。 陆沉冷眼看向原本已近瘫软的李宗简,脸上泛起一片凌厉的杀伐之气。 李宗简仿佛瞬间活了过来,他依旧不敢有出格的举动,但是不停颤抖的身体已经显示出他内心有多么激动。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人肯救他而且能救他,那便只有当朝慈和皇太后许氏,即先帝在世时的正宫皇后,也是李宗简的生母。 许太后的确没有插手朝政的权利,她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大齐以忠孝之道立国,哪怕贵如天子也不敢逾越分毫。 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如果连太后之尊都可以漠视,那么朝廷的脸面将不复存在。 李宗本可以在心里不将许太后当回事,不给对方任何干政的机会,但他必须要在明面上保持足够的尊重。 “太后驾到!” 内监的声音在外殿响起,紧接着便见一位宫装贵人在女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进内殿。 李宗本冷冷地看了一眼李宗简,脸上的煞气一闪而过,旋即起身相迎。 群臣避让。 陆沉悄然退到一旁,望着眼前这对大齐最尊贵的母子,心中涌起几分不为人知的快意。 (本章完) 612【隔岸观火】 “参见母后。” 李宗本迎上前来,一丝不苟地行礼。 “拜见太后娘娘。” 重臣们在两旁躬身行礼。 许太后抬眼扫过跪在地上的幼子李宗简,漠然道:“免礼平身。” 李宗本直起身来,望着妇人脸上无法遮掩的怨怒之色,平静地说道:“母后若有事相询,可召臣去慈宁殿,何必亲自奔波?” 许太后神情微变,语调愈发阴沉:“哀家怎敢劳动皇帝?” 这对大齐最尊贵的母子从一开始就显得剑拔弩张。 右相薛南亭等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们倒是可以理解天子这个态度的由来。 今天这场小范围的朝议原本和刺驾大案无关,这只是一场十分寻常、隔三差五就会举行的商讨。 对于一个疆域广袤的王朝而言,每天都会发生数不清的政务,这里面需要中枢处理的也不少,天子不可能每件事都拿到大朝会上商议,那样做的效率低得令人发指。 实际上朝廷绝大多数政事都是宰相和各部衙主官进行筛选,针对其中较为重要的拟定建议,再交由天子进行审阅。 天子一般会根据议题的内容召集少数重臣入宫备咨,譬如今日主要是针对经界法和京察这两件大事。 刺驾大案才过去七天,包括李宗本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有结果。 陆沉入宫的时间比较巧,刚好两位宰相都在,李宗本不可能瞒着他们,所以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问题在于陆沉入宫禀报是突发事件,后续薛南亭建议传召李宗简更没人可以提前预料,身在后宫的许太后如何能得知此事? 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许太后其实一直盯着前朝,至少从未放松对秋山巷的关注。 截至眼下,她有这个能力,因为在过去十多年里,因为李端对她的信任,她一直全权管理着后宫,心腹亲信着实不少。 虽然李宗本在登基之后,立刻用苑玉吉换掉吕师周,但在短时间内苑玉吉还无法全盘掌握内侍省。 简而言之,从李宗简离开秋山巷到进入修仁殿,这個过程中已经有人去慈宁殿报信,所以许太后才来得这么及时。 这就是李宗本见到许太后,从一开始就隐隐话语带刺的原因。 相较于他的旁敲侧击,许太后的怒意更加直接。 李宗简突然被苑玉吉从秋山巷带来宫里,她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确认此乃凶兆,因而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她看来李宗简如今是苟延残喘,勉强保住一条性命,而你李宗本已是九五之尊,先帝葬礼才刚刚结束,难道你就急切到这种程度,非要寻个由头置他于死地? 一念及此,她的目光愈发冷厉。 李宗本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道:“母后此言让臣不胜惶恐。若是臣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母后直言训斥。” 许太后强忍讥讽之念,毕竟她最疼爱的幼子还跪在那里,见李宗本似乎有低头的意向,便缓缓道:“哀家身为后宫妇人,自然不敢干涉外朝政事,只是听闻皇帝将李宗简召入宫中,想起已经一载有余未曾与他相见。若是皇帝不许他入后宫,恐怕往后再难有相见之日,故而一时情急来到此处。” 她倒没有一味隐瞒,显得颇为坦荡,归根结底太后之位过于尊贵,而且她还是先帝的正宫皇后,李宗本再不满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顶多就是往后加快速度将皇宫完全握在手心里。 这时李宗简仿佛回过神来,伏首于地颤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许太后心中一抖,没有往那边看一眼,只望着李宗本说道:“皇帝,哀家想带李宗简回慈宁殿略叙片刻,这样也不影响你与朝堂诸公商讨国事,不能皇帝能否允准?” 这个姿态已经比较低,算是给了李宗本一个台阶。 但是年轻的天子目光微冷,垂首道:“母后不知,臣之所以会召他入宫,是因为他涉嫌谋划皇陵前的刺驾大案。” 许太后神情遽然一变,不敢置信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幼子。 李宗简焦急地说道:“母后,儿臣——” 李宗本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头:“现在你是带罪之身,朕没允许你开口说话。” 迎着这位二哥凌厉的目光,李宗简登时语塞,只觉浑身发凉。 许太后这个时候顾不得心疼幼子,断然道:“皇帝,哀家知道李宗简过往劣迹斑斑,但是哀家决不相信他会谋划刺驾。先帝血脉仅有你们二人,这里面一定是有人暗中捣鬼,引诱天家宗室自相残杀,借此动摇大齐的国本根基。” 李宗本不慌不忙地说道:“此案是由山阳郡公陆沉负责查办,他已经从三名刺客的口中拿到供认,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李宗简。” 许太后冷眼扫向那个年轻臣子,随即对李宗本说道:“如此大案,皇帝居然只让他一人查办?” “刑部亦参与其中。” 李宗本此刻已经冷静下来,然后多加了一句:“母后,当日若非陆卿及时救驾,刺客说不定已经得手,故而臣信得过他,再者他有这个能力,仅仅七天查出端倪便是明证。” 许太后虽然居于深宫,但也知道皇陵刺驾案的详细,暂且不提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心情,此刻难免满心狐疑。 她之所以对李宗简的无辜深信不疑,是因为前不久李宗简让许如清通过后族往慈宁殿送了一条消息。 许太后记得很清楚,李宗简让她暂时莫要和李宗本发生冲突,更不要太过关注他在秋山巷的处境。 假如他真有弑君的念头,怎么可能会刻意瞒着自己的生母? 这分明是一次不太高明的栽赃嫁祸! 许太后忍着怒意,沉声道:“所谓证据,很多时候只是一些人别有用心的构陷。哀家方才说过,后宫不得干政是大齐祖制,哀家绝对不会有违皇家祖训。然则此事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意图离间天家宗室之情。皇帝,山陵葬礼犹在眼前,难道你真的要遂那些人的心愿,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弟?” 原本已经渐渐缓和的气氛骤然间再度紧张起来。 尤其是许太后将先帝搬出来,已经明摆着要强行插手此事。 其实这也是她的无奈之举,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懂得查案? 就算她真的精于此道,外朝臣子又不是后族子弟,怎会听从她的驱使? 姑且不论那些证据的真伪,假如皇帝要将罪名扣在李宗简头上,外朝那些臣子有的是法子将此案做成铁案。 若要保住李宗简的小命,她只能豁出去摆起太后的架子,以孝道之名迫使李宗本让步。 想到这儿,许太后冷冷看向肃立一旁的陆沉,眼中的怨毒之色丝毫不做遮掩。 陆沉却如石佛一般,似乎根本感应不到这位太后娘娘的剜视。 李宗本忽地轻叹一声,问道:“不知母后需要臣如何做?” 许太后不假思索地说道:“哀家不知,全凭皇帝拿定主意。只不过在哀家看来,刺驾大案定是有人在暗处搅动风云,皇帝只让山阳郡公一人查办似有不妥。虽说他既忠心又有能力,但是一人之力难免不逮,再者也可能会偏听偏信。” 李宗本肃然道:“母后,臣方才已经说过,此案虽是陆卿负责,但并非由他一人经手,刑部各官员皆有参与。母后若不信,臣现在便可召刑部尚书高焕入宫,当面问清此事。” 许太后压制住心中的烦闷,缓缓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哀家的判断?” “臣不敢。” 李宗本微微垂首,继而抬起头来,平视着许太后的双眼,正色道:“臣知道母后心中不忍,但是人活于世便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李宗简既然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就必须付出代价,因为朝廷法度不容践踏。若不然,臣不知道该如何对大齐臣民交待。” 其实当许太后出现在修仁殿,很多事情便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如果许太后能够暂时忍耐,私下里找李宗本商议,或许李宗简还有活命的机会,毕竟李宗本先前没想过一定要取他的性命。 然而许太后径直闯入修仁殿,当着诸多重臣的面要李宗本低头,他如何能轻易松口? 李宗简眼下是死是活,说实话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但如果连刺驾弑君都拿不下他,将来许太后岂不是会变本加厉? 当初许太后强逼着他允许李宗简参加山陵葬礼,李宗本心里就已经有了一根刺,今日种种则是让这根刺愈发深入血肉。 有些事如果让步,往后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李宗本深谙此理,所以他不可能在这个场合低头。 许太后面上泛起几分决然,双手紧紧攥着,指甲刺得手心生疼,她却没有半点反应。 望着面前这位一步不退的年轻天子,她轻吸一口气,寒声道:“既然如此,皇帝不如让哀家与他一并——” “启禀太后,老臣有话说!” 一道苍老的声音遽然响起,硬生生打断许太后尚未出口的决绝之语。 (本章完) 613【雪泥鸿爪】 太后和天子闹到几近决裂的地步,一众股肱重臣自然不愿看到这样的场景,但是他们只能沉默。 因为这终究是天家自身的矛盾,他们无论帮谁说话都不妥当。 若是站在天子那边帮忙压制太后,毫无疑问是大不敬之罪。 反其道而行之,则难保不会被天子记恨。 当这对大齐最尊贵的母子针锋相对,朝堂诸公能做的也只有打圆场,而且还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资格。 所以当那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余者大多暗暗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不解,按说老相爷的反应不该如此迟钝,难道他看不出太后和天子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为何不肯早些出面? 无论如何,当李道彦站出来后,殿内那股令人几近无法呼吸的氛围终于有所缓解。 面对这位年过花甲的三朝元老,莫说登基不久的李宗本,便是许太后也必须保持足够的尊重。 她望着老人沧桑的面庞,愧然道:“哀家一时情急,让李相见笑了。” “太后言重了。” 李道彦往前两步,感慨道:“怜子之意,人之常情,世人皆难逃此例。” 不知为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格外沉重。 另一旁,站在户部尚书景庆山身旁的李适之眼帘垂下,目光幽深如千年寒潭。 许太后自然品不出李道彦这句话里的深意,她只以为老人这是在开解自己,便加重语气说道:“哀家知道李宗简过往多行不端,这是哀家没有教导好他,可哀家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做出刺驾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李道彦微微点头道:“太后自有太后的道理,老臣不敢争论,不过老臣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许太后道:“李相还请直言。” 李道彦平和地说道:“事涉奉国中尉的生死,太后自当关注,但是在老臣看来,太后可以召陛下入慈宁殿问询。方才太后说后宫不得干政,此乃大齐祖制,既然如此,为何太后会来此殿?” 其余重臣心中一凛。 李宗本虽无明显的喜色,但是从他骤然放松的表情可以看出,李道彦这一问可谓问在他的心坎上。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跪在地上的李宗简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许太后的表情不可避免地变得很难看,面对老人这句很平静的疑问,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李道彦继续说道:“老臣对太后并无半点不敬之意,只是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故巧者能生规矩,不能废规矩而正方圆,虽圣人能生法,不能废法而治国。” 许太后默然。 李道彦的语调愈发诚恳,缓缓道:“今日在场皆是朝堂重臣,他们定然不会在外胡言乱语,故而老臣放肆一回,还望太后恕罪。” 许太后脸上的怒意渐渐平复,叹道:“李相言之有理,哀家所为确有不妥。” 李道彦顺势说道:“太后担心奉国中尉,这是母子连心人之天性,无可指摘。然而您不该来修仁殿,更不该以孝道之名逼迫陛下。刺驾大案是否为奉国中尉所做,目前尚无定论,老臣觉得可以继续查下去,而且老臣担保不会冤枉任何人,请太后放心。” 其实许太后要的只是这句承诺,然而她信不过李宗本更信不过陆沉。 虽然李道彦的言语让她面上很挂不住,但和李宗简的性命相比,这也不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一念及此,她又看了沉默的天子一眼。 李道彦转身朝向天子,垂首道:“陛下,案子可以慢慢查,倒也不急于仓促定论。” 李宗本心中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方才许太后过于强硬,他根本没有后退的余地,否则他怎会不知这样闹得很难看? 就算许太后今日无功而返,他身为天子又有多少体面? 好在李道彦帮他铺好了台阶,于是他微微颔首道:“那便继续查下去。” 许太后本想将李宗简带去慈宁殿,现在已经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看着越来越陌生的天子,她不由得想起驾鹤西去的先帝,心中平添几分悲伤与惶然,双手愈发攥紧。 但她不能完全放手不管,打起精神说道:“皇帝,哀家只有一个请求。” 李宗本冷静地说道:“请母后示下。” 许太后沉声道:“哀家对陆沉并无偏见,但是以他的身份不宜直接查办刺驾大案,皇帝可以让他和两位宰相一起,负责最后的掌总稽核之事。” 她没有提起庆丰街刺杀,但是殿内众人谁能反应不过来? 李宗本微露迟疑。 一直沉默的陆沉行礼道:“陛下,臣年轻识浅疏于此道,请陛下另择一名老成持重的官员主审此案。” “也好。” 李宗本点了点头,看向许太后说道:“便让三法司会审,由刑部尚书高焕主审此案,母后可还满意?” 许太后定定地看着他,心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毕竟李宗简确实有嫌疑,想要直接脱罪是痴人说梦,能撤销陆沉的办案之权实属不易,因此放缓语气道:“便依皇帝之言。” 她只觉身心俱疲,又因为李道彦方才那番义正词严的话颇为难堪,这修仁殿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见她在女官的搀扶下转身向外走去,李宗本躬身一礼道:“恭送母后。” 众臣尽皆行礼。 虽说这场险些动摇国本的风波暂时平息,众人包括李宗本的心情却难以轻松。 许太后此刻让步,一方面是因为天子的态度格外强硬,另一方面也是给李道彦这位三朝元老面子。 但她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李宗简被处死。 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这段时间,宫中必然会因为此事纠葛不休。 矛盾并未消失,只是因为双方还没有做好彻底撕破脸的准备,所以暂时压制下来。 一层阴霾已经笼罩在皇宫上空。 约莫一炷香过后,诸位重臣退出修仁殿,刚刚被召来的刑部尚书高焕则留了下来,天子显然要对其面授机宜。 明媚的阳光洒在宫内广场上,众人各怀心思缓步而行,彼此之间距离都有些远。 唯独一老一少并肩走在阳光中。 李道彦步伐缓慢,陆沉只好刻意压制自己的速度。 老人轻声说道:“这世上的事情真是难以琢磨。” 陆沉默然不语,他知道老人特意喊住自己,必然是有所深意。 李道彦目视前方,继续说道:“陛下性子有些急,或许是因为前些年他战战兢兢,既有争夺储君之念,又迫于现实只能煎熬忍耐。他不像先帝经历过那么大的变故和那么多的磨难,当卸下肩头的重压之后,难免会急躁一些,处事也略显稚嫩。然而世间又有几人生而知之?有几人天赋异禀?如你这般的年轻人终究是异类。” 陆沉双眼微眯,缓缓道:“老相爷,晚辈不明白。” “明白与否并不重要。” 李道彦幽幽一叹,继而道:“陛下想一箭双雕,只是他没有料到会横生枝节,也没想到你会顺水推舟。当然,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毕竟你特意选了老夫在场的时候入宫,知道老夫不会让局势恶化到无法收拾。” 陆沉由衷地说道:“老相爷乃是国之柱石,无论何等危难在您手中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李道彦沧桑的面庞上浮现一抹苦笑,然后摇了摇头,道:“知道你不会接过这个话头,老夫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今日宫中这场风波是你所谋。退一步说,即便有证据也不算什么,说到底你只是想求得一点清净而已。” 陆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李道彦看着前方宫墙之中深沉的门洞,喟然道:“陆沉,去定州吧。” 陆沉抬头望着澄澈蔚蓝的天幕,一字字道:“老相爷,晚辈还是不明白。” 李道彦转头看着他脸上的疲倦之色,叹道:“你是個聪明人,怎会想不明白?只是伱一时间难以从先帝离去的悲痛中抽离,继而很难接受朝堂上风向的变化。这世上最难猜测的便是人心,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圣贤倒在这两个字上。边军离不开朝廷的支持,朝廷离不开边军的庇护,二者相辅相成依偎共生。” 他微微一顿,语重心长地说道:“很多时候,距离变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陆沉迎向老人的目光,竟然从中看出几分恳求之意。 李道彦并未掩饰,自嘲一笑道:“如果老夫年轻十岁,自然不会如此作态。陆沉,我已经老了,行将就木风烛残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见先帝。我当然不畏惧这一天的到来,但是我总不能在见到先帝的时候,说我留下的是一个乱糟糟的朝堂。” 陆沉点了点头。 李道彦沉重的语调中多了几分苍凉之意:“这一次老夫能压下宫里的矛盾,下一次呢?” “老相爷……” “去定州吧,趁着老夫还没有像荆国公那样只能躺在床上,趁着老夫还能帮你们支撑最后一段岁月。不管今日宫中的风波还是往日那些纠葛,即便真是你暗中所谋,老夫也只会放在心里。莫要忘记,大齐的敌人正在舔舐伤口,不需要太久便能卷土重来。” 陆沉看着这张沟壑丛生的面庞,以及那双老眼里恳切的情绪,只觉心中说不出来的怅惘。 片刻过后,他轻声说道:“好。” (本章完) 614【夏日绵绵】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魏国公府,临水回廊之上,一对年轻男女并肩漫步,周遭并无丫鬟侍女。 “所以你一开始就猜到那个太监是陛下的人?” 厉冰雪显得颇为好奇,这段时间她没有去过陆府,知道陆沉正在查办大案,不想干扰他的思绪。 今日陆沉登门探望厉天润,她总算可以问一问此事的内情。 陆沉在她面前自然不会藏着掖着,温言道:“只是有些怀疑而已。任何阴谋总要有可行性,否则只是白费心机,就好比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刺驾。我们先不说谁有这样的胆子,此事成功的概率低到可以直接忽略,而且必然会引起朝廷刨根问底的追查,谁会做这样的蠢事?真正有实力挑战皇权的人不需要如此行险。” 厉冰雪沉吟道:“可是还有两名武功不错的刺客……” 陆沉微笑道:“这种事一看便知是缺乏朝争经验的人所为。幕后主使试图以此嫁祸李宗简,继而挑起陛下和许太后的争斗,问题在于刺客身上有太多破绽,经不起朝廷的细查。举个例子,当初李宗简让人在庆丰街刺杀我,他本来想嫁祸给大皇子,如果不是李老相爷当场揭发,说不定他真有可能成功,因为他提前很早在大皇子身边安排了一枚棋子,也就是那个名叫长孙骏的文士。” 厉冰雪恍然道:“没错,这才是用间之道。” “宁不归虽是草莽枭雄,在这方面显然还是略有些稚嫩,他不知道想要栽赃嫁祸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提前筹谋落子,而不是光靠几句言语诬陷就能达成目的,除非——” 他停了下来,自嘲一笑。 厉冰雪顺势接道:“除非有人可以帮他一把,让原本毫无意义的构陷突然激化。” 陆沉耸了耸肩,赞道:“还是冰雪聪明。” 厉冰雪白了他一眼,她虽然不谙这些勾心斗角,却也不至于是一张白纸。 陆沉停步转身,抬手按着廊柱,望着池塘里戏水的鸳鸯,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两個刺客暂且不提,只说最先动手的太监温长保。他是唯一能够对陛下造成威胁的人,前提他是货真价实的刺客。可是这样一个最有可能得手的刺客,居然是个不会武功只有蛮力的太监,幕后主使究竟要蠢到怎样的程度,才会选择他去刺驾弑君?” “这倒也是,但我不太明白陛下为何要这样做?” 厉冰雪的神情略显复杂。 她这些年回过几次京城,对曾经的二皇子也不算陌生。 在她的认知里,二皇子是一个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相较于大皇子的故作沉稳和三皇子的飞扬跋扈,他看起来似乎更值得信任。后续京城局势的变化一如她的猜测,二皇子成功上位,顺利登基为帝。 但是皇陵前的刺驾大案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尤其是今日从陆沉口中确认,所谓刺驾大案是李宗本自导自演的戏码。 “环境和身份对一个人的影响会很大。先帝离去之前,陛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于皇位的渴望会让他压下所有不合时宜的想法。当他登基之后,陡然大权在握,肩上的压力消失,难保不会有得意忘形之举,再者,其实陛下所为算不上如何过分。” 陆沉稍稍一顿,继而坦然道:“陛下的初衷很简单,用一场没有风险的刺杀,将少许嫌疑推到李宗简身上,在李宗简头上悬着一把利刃,这样他就可以彻底压制住许太后。另外一点,陛下可以借此问罪织经司秦提举,为下一步撤换秦提举做好准备。” 厉冰雪叹道:“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陛下没有想到当时真有刺客,也没有想到你会推波助澜,让李宗简身上的嫌疑无限放大,这样陛下就失去了缓和搁置的余地,逼得他和许太后对立起来。” 陆沉默然,没有过多解释。 既然他看穿了李宗本的心思,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倘若李宗本成功解决后宫的隐忧,又将织经司完全掌握在手心里,京中再无棘手之事,难保他不会继续盯着陆沉。 归根结底,因为李宗本数次想将陆沉架在火上烤,他不得不未雨绸缪,尽量给这位年轻的天子找点事情做。 厉冰雪想了想,不解地问道:“为何陛下要让你来查办此案?” 陆沉答道:“原因很简单,这桩所谓的刺驾大案破绽太多,刑部尚书高焕、大理寺卿戚维礼、御史大夫许佐都是经验丰富的能臣,轻易便能看穿其中的疑点。在陛下心里,我终究只是一个擅长带兵打仗的武勋,心思怎会有那些人缜密细腻?还有一点,我和李宗简有血仇,所以肯定会相信那个太监的招供。” “可是他不知道你……” 厉冰雪欲言又止。 陆沉笑问道:“想说我狡猾奸诈?” 厉冰雪轻哼一声,最终还是摇头道:“不是,只想说你越来越老练了,难怪爹爹这些天让我不要担心。” 清风徐徐,穿廊而过。 陆沉轻声道:“高处不胜寒,总得学会这些伎俩。” 不知为何,厉冰雪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她不喜欢这种氛围,尤其是在两人好不容易才能私下相处的时候,于是岔开话题道:“过些天有一位故人抵京,你要不要见一面?” “故人?” 陆沉微微一怔。 他和厉冰雪的交集其实不大,基本都在行伍之中,而边军将领不可能擅离驻地,更何况现在任何军务调动都需要经过他的同意,怎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故人? 厉冰雪莞尔道:“她要是知道你将她忘得一干二净,肯定会在我耳边唠叨许久。” 这句话近乎明示,陆沉终于明白过来,失笑道:“你是说顾婉儿?” “难为伱还记得她的名字。” 厉冰雪抬手将鬓边头发捋了捋,悠然道:“爹爹在京城休养,兄长亦在兵部为官,厉家将来肯定会住在京城。婉儿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身边就一个贴心的小丫鬟,自然得住在我家,否则难保不会有人隔三差五地打扰她,毕竟她的容貌生得那般出众。话说回来,婉儿对你可谓情根深种,你真的忍心不管不顾?” 从她这番叙述中,陆沉倒是确认两人的关系很亲密。 想想这也很正常,厉冰雪从小投身行伍,何时有过能互诉衷肠的闺中密友,兼之顾婉儿人情练达心思聪慧,两人的交情越来越好不足为奇。 他摇头道:“这话我肯定不信,我和她就见过一面,往后亦无接触,哪来的情根深种?将来她若有意中人,你我帮她准备一份嫁妆便是,她若不想嫁人,以你的名望难道还护不住她?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敢来招惹你?要知道你可是拥有先帝和今上赐下两柄玉如意的将军。” 见他将话题拐到自己身上,厉冰雪无奈一笑,却也没有继续纠结。 她当然不是刻意试探,而是真心不在意这种事,更何况顾婉儿这几年时常为她排解烦闷,故而心有不忍。 陆沉望着她清澈如水的双眸,微笑道:“你打算何时北上?” 厉冰雪眼波流转,缓缓道:“我想在京城待一段时间,这些年在外征战,陪爹爹和娘亲的时间太少。如今江北边疆局势平稳,景军短时间内不会南下,又有你亲自坐镇,所以我准备向陛下告个假,在家尽心侍奉爹娘。” 其实两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 国丧结束,陆沉北上统领边军,这是朝廷早就定好的章程。 但是在这之前,陆沉肯定得先回广陵府完成那桩大事。 陆沉轻声道:“我过两天去向陛下说明,兼祧之举并不逾矩。” 厉冰雪却摇头道:“虽说爹爹已经卸任靖州都督,但是靖州军的框架没有变化,各军指挥使基本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先帝让我带着飞羽军转入定州都督府已经是无奈之举,倘若我现在就光明正大地嫁给你,莫说陛下这种性子,两位宰相也不会同意,朝中必然会再起风波。陆沉,我知你心意,你也要相信我。” 陆沉道:“我当然相信你,只是——” 厉冰雪仰头望着他,微笑着打断他:“我不在意,真的。” 陆沉不由得抬起双臂,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谁知厉冰雪忽然伸手按在他的胸膛上,随即稍稍用力,便将陆沉推在廊柱之上。 下一刻她主动近前,双手按着陆沉的肩膀,微微踮起双脚贴近距离,清凉又带着丝丝甜味的双唇印在陆沉的唇上。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陆沉眼中微露惊讶,随即又化作一片温柔的欣喜。 池塘之中,那对鸳鸯忽地停下戏水,十分轻缓地扑腾着翅膀,悄然离去。 片刻过后,厉冰雪松开按着陆沉肩膀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这家伙食髓知味颇不满足的样子,不禁轻咬着下唇嗔道:“不要胡思乱想,只是看你最近那般辛苦,稍稍奖励你一下。” 陆沉一脸诚恳地说道:“或许奖励可以更多一些。” “休想。” 厉冰雪双颊微红,转身而去。 陆沉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笑吟吟地跟了上去。 (本章完) 615【最后的托付】 花厅内,厉天润靠在藤椅上,望着那对联袂而来的年轻男女,心中不免诸多感慨。 他少年从军戎马一生,对大齐可谓倾尽所有,乃是世人公认的忠耿之臣。无论先帝加封他为国公,还是李宗本以无上尊荣送他出宫,朝野内外没有一个人敢出言质疑。 他无愧于大齐,无愧于先帝的器重和信任,在为人臣这方面没有半点可指摘之处。 但是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其实他早就察觉到厉冰雪的心意,偏偏这孩子在他的影响下一心只想着家国大业,又因为战场的磨砺极有主见,所以她宁愿看着一些事情的发生,也不想打破这种来之不易的表面上的宁静。 所以厉天润会默许这两个年轻人私下相处,主要是想稍稍弥补对厉冰雪的亏欠。 “厉叔的气色愈发好了。” 陆沉已经将那份旖旎藏在心底,虽说有些事是心照不宣,但公开表露出来难免令彼此为难。 厉天润微微一笑,示意陆沉在对面坐下,随即对厉冰雪说道:“冰雪,你先回房歇息,我有话和陆沉说。” 厉冰雪一怔,不禁微露紧张。 过往无论厉天润想和陆沉谈论什么,都不会刻意避开她,难道今日父亲是打算提起那件事? 厉天润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温和地说道:“去吧,我们要谈点朝堂大事。” 厉冰雪这才安心,点头道:“是,爹爹。” 花厅内再度安静下来,隐约可闻外面清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 厉天润看着陆沉正襟危坐的模样,心中略感有趣,随即平和地说道:“冰雪素有主见,你也不是那等轻狂之人,所以我一直没有干涉,年轻人的事情不如交给你们自己决定。” 这句话算是定下一个基调,陆沉也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只不过方才老厉的架势确实有点像盘问未来女婿。 纵如此,他依然郑重地说道:“请厉叔放心,我一定会处置妥当。” “这就好。” 厉天润微微颔首,话锋一转道:“你在刺驾大案这件事上有些心急了。” 在陆沉陪厉家人吃午饭之前,他便和厉天润谈过此事,当时厉天润并未给出看法。 眼下听闻此言,他不禁迟疑道:“急在何处?” 厉天润道:“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陛下一怒之下杀了李宗简,此事将如何收场?” 陆沉默然。 片刻过后,他冷静地说道:“我想过,陛下如果杀了李宗简,许太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虽说这会引起一些震荡,但是应该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境地,毕竟许太后的影响力仅在后宫,她无法插手外朝。” “话虽如此,但你不要忘了,陛下只是还不成熟。他早晚能回过味来,会察觉你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厉天润轻轻一叹,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的是一個安稳且能给边军提供支持的朝廷,还是争斗不休流血不止的修罗场?” 陆沉的眉头皱了起来。 厉天润继续说道:“现在伱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年少显贵权倾朝野,但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手中究竟掌握着多少本钱?江南暂且不说,你所有的地位和权力都来自天子的授予,就说江北边军,除了李承恩的定北军和冰雪的飞羽军,还有多少人愿意追随你赴汤蹈火?” 陆沉陷入沉思之中。 先前他并未提及苏云青和高焕这两个人,倒不是信不过厉天润,而是考虑到对方的病情,不想再给他增加一些负担,毕竟保守秘密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然而此刻被厉天润一敲打,陆沉很快便清醒过来。 苏云青的立场不必怀疑,高焕因为那个秘密也会坚定地站在他这边,问题是这两人能在朝堂上发挥多大的作用? 一个织经司提点,一个刑部尚书,在他们没有更进一步之前,顶多只能敲敲边鼓,帮陆沉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难道指望他们能够影响朝堂格局的变化? 厉天润放缓语气,平静地说道:“你在边军将士心中的威望很高,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意味着你可以更加从容自如地指挥他们,保证他们可以尽力执行你的命令。但是你要明白,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身为大齐郡公、边军主帅的基础上。倘若你失去了这个身份,有多少人愿意抛家舍业,对你矢志不移地追随?” 陆沉认真地点了点头。 厉天润道:“你曾经说过,你敬佩杨大帅那样的人物,但你不会成为第二个杨大帅。那我不禁想问一句,今日陆沉麾下的实力,比之当年杨大帅在军中的拥趸,谁强谁弱?杨大帅入狱之时,泾河防线数十万大军因此哗变了吗?” 陆沉心中一震,愧然道:“厉叔,我明白了。” 厉天润叹道:“陛下还很年轻,处事也不够沉稳,但他终究不是他祖父那种昏聩的性情,我能理解你趁势而为的苦衷,但是你必须明白一点,你现在的本钱还很虚,只是看起来声势显赫而已。” 这一刻陆沉心里百折千回,低声道:“难怪那天李老相爷劝我早些去定州。” 他将当日从修仁殿出来后,李道彦与他那番简短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厉天润听完之后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复杂地说道:“李相对你真的不一般。” 原本陆沉只以为李道彦是不想他继续待在京城搅动风云,此刻经过厉天润的提点,他才明白那位老人看得更深一层。 便如厉天润所言,陆沉只用短短几年的时间就登上险峰,但是正因为时间过短,他的根基非常不扎实,倘若栽了一个跟头,恐怕再也爬不起来。 因为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李道彦让陆沉去定州,不止有避免他和天子对立的用意,也是希望陆沉能够静心打磨自己。 如此可谓用心良苦。 陆沉轻叹道:“经历得越多,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厉天润语调温和,缓缓道:“无论李相还是我,之所以对你要求这么高,是因为大齐边军必须要靠你统领,也只有你才能实现我们这辈人的夙愿。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陛下仙逝、李相年老、萧兄需要回京主持大局,而我这副身躯又不争气,不得不将重担压在你肩上,只盼你莫要埋怨我们这些老家伙如此苛刻。” 陆沉看着中年男人疲惫又落寞的神情,连忙摇头道:“厉叔这话让我无地自容,我就算再蠢再笨,也不会误会你们的好意。” 厉天润面露欣慰,继而沉吟道:“不过李相这话里似乎有些沉郁之意。” 陆沉想起一事,便轻声说道:“厉叔,那天在修仁殿里,李适之忽然跳了出来。” 厉天润听完他的叙述,稍稍沉默之后说道:“这就有趣了,李适之居然不声不响地和陛下走得那么近。” 他虽然常年待在边疆,但是论对纷乱朝局和复杂人心的洞察能力,比起现在的陆沉仍然要胜出一筹。 陆沉道:“按理来说,李相在场的情况下,轮不到这位李侍郎替陛下缓和局势,但他依旧这样做了,证明他私下里肯定和陛下有过很密切的接触。在我看来,李侍郎当天出现在修仁殿本就不寻常,陛下要商议的几件事情和礼部没有关系,却偏要召他入宫,说明陛下对这位李侍郎很看重。” 厉天润思忖片刻,淡淡道:“看来李侍郎要变成李尚书了。” 礼部尚书谢珍乞骸骨的事情在朝中不是秘密,李适之接任倒也是理所应当。 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父子二人同朝为官不稀奇,但是一位是百官之首的左相,一位是总掌朝廷祭祀礼仪大典的礼部尚书,这种情况可谓极其罕见,难怪李老相爷心情有些沉重。” “盛极必衰乃人间至理,李相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李适之确实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如今既然我待在京中,会对他多些关注,你不必太过在意。” 厉天润抬眼望着陆沉,郑重地说道:“你要记住自己最重要的使命。” 陆沉应道:“是。” 厉天润轻轻敲着扶手,缓缓道:“你去定州之后,我相信你可以打造出一条足够稳固的防线,训练出足够精锐的士卒,但你身边可以完全信任的将领还不多。我在靖州做了十年大都督,提拔了不少将领,但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追随我。陛下要削弱我在靖州边军的影响力,各军主将肯定会有所变动,既然如此,就让那几个人去定州吧。” 陆沉怎会不明白这番话的深意? 他颇为动容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这是何等深重的信任? 厉天润说出三个名字,然后平静地说道:“他们既有领兵之能,又有一身赤胆忠肝,可以成为你麾下最好的助力。返京之前,我便和他们每个人私下谈过,只等朝廷调令一至,他们就会去定州都督府向你报道。” 陆沉感佩道:“厉叔,我——” 厉天润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温和地说道:“你我之间无需多言,将来景国倾覆之时,记得在我坟头上洒一壶浊酒。” “如此便已足够。” (本章完) 616【新月无朗照】 “其实以前朕一直不太了解,父皇为何那么喜欢来这个地方。” 皇宫东南角上,观云台平地而起,占据着宫内视线的最高点。 李宗本站在二层阑干之旁,双手按在石柱上,眺望着北方辽阔的天空,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慨。 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待在观云台下方,廷卫和宫人则在外围更远的地方。 李宗本显然不是自言自语,他身后还站着一位沉默的中年官员。 他并未回头,继续说道:“如今朕才明白,天子虽然统御四海,视线所及之处不过是这座皇宫而已。只有登上观云台,看一看天边流云和半城风景,朕才能稍稍体会到几分开阔的意境。” 中年官员品味着这番话的深意,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话虽如此,想要看透一个人的内心依然太难了。” “至少陛下已经看清了山阳郡公的内心。” 李宗本自嘲一笑,转头看着他,幽幽道:“看清又如何?即便抛开魏国公、荣国公甚至是李相对陆沉的照拂,朕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现在只有他才能发挥出边军最强的战力,也只有他才能不断击败景军。朕当然不会做那种自断根基的蠢事,可正因为此,哪怕朕知道他的忠心仅仅是对先皇而言,也不得不捏着鼻子送他去定州。” 中年官员平静地说道:“陛下勿忧。江北是四战之地,历来民生疲敝,定州尤甚。陆沉麾下纵有一半边军,可若失去江南赋税的支持,终究是无本之源无根之木。其实若论军权之盛,当初的魏国公和荣国公远胜眼下的陆沉,但是只消陛下一道圣旨,厉、萧二人也只能启程返京。” 李宗本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中年官员继续说道:“臣尝观史书,略有所得。两百年前天下大乱,割据丛生,本质是源于武将插手政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甚至可以自行任免辖地官员。手中有兵,库中有粮,麾下部属生死在其一念之间,如此必然会引发割据之态。即便当权者依旧忠心,他身边的势力也会迫使他走向自立,若他不从,难免会是刀斧加身的下场。” 李宗本微微颔首道:“爱卿言之有理。” 中年官员便道:“依臣拙见,朝廷只消牢牢掌控住边军的后勤供给,军心便不会尽归主帅一人。再者,靖州、淮州、定州三地刺史的存在举足轻重,只要他们心向朝廷,再辅以合理有度的监察手段,边军主帅便不会威胁到中枢的安全。” 虽然他提到了江北三州,但是李宗本心里清楚,真正需要注意的是最北边的定州,其次是连接南北两岸的淮州,最后则是刚刚收复大片疆土的靖州。 随着厉天润的卸任,靖州都督府将迎来一定程度的变动,刘守光在边军几无根基可言,他完全离不开朝廷中枢的支持,所以李宗本有很大的空间去调整,这也是他对靖州边军最放心的原因。 然而定州则不同,这座都督府的主帅目前仍是李景达,但是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李景达依旧无法掌控麾下的将士们。 或者说从一开始,定州都督府便是在萧望之的支持下,以陆沉的班底打造的边军。 如今陆沉再度北上,可以预见的是,他对定州各军的掌控和李景达是天壤之别。 在这样的前提下,定州刺史府就显得格外重要。 一念及此,李宗本沉吟道:“陈春如何?” 陈春原先是礼部左侍郎,后来定州设立,在左相李道彦的举荐下,陈春迁任定州刺史。 中年官员思忖片刻,答道:“回陛下,陈大人自然是位能臣,治政手腕颇为纯熟。但是在臣看来,陈大人过于稳健,遇事最先想到的是平息争议。这种性情在朝堂上自然妥当,可是在边疆尤其是在定州一地,臣担心他恐怕很难在一些时候坚持原则。” 李宗本便问道:“那你觉得哪位大臣更加适合?” 中年官员爽直干脆地说道:“御史大夫,许佐许大人。” 李宗本沉默不语。 御史大夫官阶为正三品,刺史为从一品,虽说二者在官阶上存在差距,但是这两个职位不能如此简单地看待。 刺史是封疆大吏不假,御史大夫的权柄丝毫不弱,因为御史台在朝堂上的地位很特殊。 就连两位宰相对御史大夫都不能以下官视之。 更何况许佐升任御史大夫没多久,如果毫无征兆地把他派去定州,恐怕会引来朝野非议。 中年官员很清楚天子为何迟疑,便继续说道:“陛下,许大人忠毅刚直,肯定能理解陛下这样做的缘由。再者,陛下可以赠许大人一品大学士之衔,然后再命其为定州刺史,便足以打消满朝公卿的疑惑。” 李宗本稍作思忖,点头道:“善。” 其实他也很认可这个人选,许佐的能力和手腕皆是上等,最重要是他从来不惧权贵,让他取代陈春在定州和陆沉共事,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 中年官员又提醒道:“陛下,此事不必着急,且等陆沉赴任定州、边疆局势稳定之后,再让人奏请此议。” 李宗本微笑道:“理当如此。另外一事,爱卿认为朕该如何处置李宗简?” 中年官员毫不犹豫地回道:“臣认为,改圈禁为收押,留其性命,断其自由。若强杀奉国中尉,慈宁殿那边肯定不会罢休,亦会让世人觉得陛下太过绝情。此案当务之急是快刀斩乱麻,不宜拖延太久,毕竟其中存有不少疑点。陛下可借大赦天下之名,最后宽赦奉国中尉一次,如此既能给朝野上下一個交代,也能让太后娘娘安心。” 李宗本看着他沉稳的面庞,不由得心生感慨,然后出人意料地说道:“此事是朕想得太简单了,不该不听你的谏言。” 中年官员平静地说道:“陛下,臣不敢当。在臣看来,虽然陛下略有些着急,但也不全是坏事,至少陛下的急切很符合您的现状,同时又通过这桩案子看清陆沉的态度,将来便能提早做好准备。” 李宗本轻声一叹,喟然道:“只可惜爱卿身为武勋,无法直入中书。朕能有今日,爱卿功不可没,朕一日都不曾忘记。” 这位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中年官员并非文臣,而是荆国公韩灵符之长子、当今军务大臣韩忠杰。 听到天子后面那句话,韩忠杰目光微凝,垂首不言。 李宗本却是继续感慨道:“如果没有爱卿多年前那番话,朕也不会坚定争储之念,若非爱卿巧施手段,那场叛乱未必会出现。爱卿这些年的隐忍和付出,朕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将来决计不会辜负你,韩家的荣耀必将在你手中重现。” 韩忠杰轻声道:“陛下言重了,这些都是臣应尽的本分。”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宗本以二皇子之身份恣意从容,与江南门阀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距离,因此得到先帝的青睐。 但是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很早之前便和韩忠杰私下往来。 当然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失意人,李宗本因为不是皇后所出,距离储君之位很是遥远,而韩忠杰因为过往种种只能赋闲在家。 那段漆黑的岁月里,两人相互扶持并肩而行。 在韩忠杰的建议下,李宗本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十分稳当,而且在那场影响到先帝朝末期朝堂格局的叛乱中,韩忠杰才是真正在幕后推波助澜之人。 虽说他赋闲在家,可是大齐京军乃韩灵符一手创建,韩忠杰在这个过程中亦出力不小。他在京军的影响力一直被人忽视,因此他能在暗处施加影响,郭从义和王晏却始终没有察觉。 思及过往,李宗本不禁颇多感触。 韩忠杰却很快从那种情绪中抽离,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您的处境较之先帝要优越很多,故而不必心急。无论是对边军将帅的制约,还是对朝堂格局的调整,大可徐徐图之。臣还要提醒陛下一件事,无论陛下对其他官员如何看待,右相绝对不能动。李相年事已高,坚持不了太久,薛相虽然得罪了很多人,但他才是大齐朝廷的主心骨,比臣更加重要。” “爱卿金玉良言,朕自然会谨记在心。” 李宗本语调温和,继而问道:“礼部尚书谢珍离去之心甚为坚决,爱卿觉得何人适合接任?” 韩忠杰面上古井不波,心中却难免有些感慨。 年轻的天子时刻不忘制衡之道,这个问题何尝不是对他一次小小的试探? 故此他沉静地答道:“此事理当圣裁。” 李宗本又问道:“礼部左侍郎李适之如何?” 韩忠杰道:“臣无异议。” 李宗本微微一笑,心中不由得一松。 韩忠杰当然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但他不希望对方分不清界线,无论何事都想插手干涉。 如今看来,分寸刚好。 李宗本转过身去负手而立,他仰头望着澄澈的天空,心中悄然生出一股豪情壮志。 (本章完) 617【落日有余晖】 荆国公府。 夕阳之下,庭院深深,青烟几许。 韩忠杰走下马车,不急不缓地整理衣冠,随即进入仪门,朝后宅安国堂行去。 一名年近四旬的心腹走在他身后,低声说道:“禀老爷,近日府中一切如常。” 韩忠杰微不可察地点头,继而加快了步伐。 安国堂内一片静谧,韩忠杰抬手挥退侍奉的侍女和郎中,径直走入卧房,目光落在床上,神情略显复杂。 大齐京军的奠基人、扶保半壁江山的股肱之臣、先帝最忠实的支持者,荆国公韩灵符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 天子连发几道中旨关切问候,太医院的神医接连上门,各种珍稀药材如流水一般送来,京中各家府邸都有人来探望问候,但是这并不能延缓韩老公爷离去的脚步。 随着韩灵符的状况越来越差,如今更是整日昏迷,一天当中清醒的时刻屈指可数,国公府中已经开始准备后事。 韩忠杰搬来一张交椅坐在床边,望着老父亲枯瘦的面庞和紧闭的双眼,忽地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 “父亲,您曾经怀疑我是否参与了那场叛乱,虽然您没有明言,我也没有回答,但是您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世上有人能在当初的京军里面做手脚,除了您之外,便只有我具备这个能力。” “或许是因为您觉得我没有伤害到先帝,又或许是您如今无力操心这些事情,所以您没有揪着此事不放。但其实我想说,您终究还是误会了自己的儿子。” “今日我便跟您说几句真心话。” “当初您为了先帝着想,主动将京军大权让给那些门阀望族,我虽然不情不愿,却也能够理解您的苦衷,故而我没有胡来破坏您和先帝的谋划,只是满心不甘而已。”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如今的陛下,也就是当初的二皇子有了接触。我能够看出他心中的欲望,一如我自己的不甘。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我还想卷土重来,只能在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二皇子身上下注。” “万幸,最后我成功了。” 韩忠杰停下话头,伸手帮老人掖着被角,动作极其细致。 他收回双手靠向椅背,略显疲倦地说道:“我帮二皇子破开迷局登上帝位,同时也让韩家重新进入先帝的视线。先帝任命我为军务大臣,朝野上下无一人反对,这本就是韩家应得的嘉奖,也是您呕心沥血一生该有的回报。” “细究起来,其实我没有做多少事情,只是帮二皇子确定一条艰难但有希望的路。我曾经很想告诉您实情,然而每每想到您总是将忠心为国挂在嘴上,我又失去了直言相告的勇气。” “因为我不明白,忠诚大义和荣华富贵为何不能并立?这京中数不清的权贵门阀,有谁像我们韩家一样,为大齐付出一切却不求任何回报?难道韩家子弟掌权就不能为国效命?难道韩家子弟就得隐姓埋名清贫一生?” “李道彦、薛南亭、钟乘、厉天润、萧望之、刘守光、陆沉等等,他们在为大齐付出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 “为何偏偏到了我们韩家就不一样?您可知道,这些年为了压制自家子弟汹涌的不满,我在私底下做了多少事情?” 韩忠杰看着床上昏睡的老人,语调虽然不高,但其中沉郁之气几近填满胸腔。 他轻轻一叹,脸上浮现自嘲的笑意。 “韩家以忠义二字立足世间,您又赐我忠杰之名,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这份信念早已根植我的心中。纵有这些不满,我依然不会行差踏错,所以您不必担心。” “今上自然比不上先帝,但是正因如此,他才需要我的辅佐,才有我施展抱负的余地。” “或许您不理解我为何如此坚持,或许您会怀疑这个一手带大的长子是否心怀不轨,其实我没有您想的那么复杂。” 韩忠杰缓缓起身,朝着床上的老人跪下,平静又坚定地说道:“我只是想让您知道,韩家曾经是大齐的忠臣,将来也一定会是,但是这不代表韩家子弟就得龟缩府中,看人间风云变幻。旁人能做出来的功绩,您的子孙同样可以做到。” “这个杀伐不断的大争之世,不能缺少韩家子弟的身影。” “光耀门楣,理当自我辈始。” 他伏地叩首,声音响亮。 随即起身向外走去。 室内再度陷入静谧。 良久之后,床上的老人发出一声轻微却饱含无数复杂情绪的叹息。 仿若是在与这人间告别。 翌日清晨,随着一道丧音在荆国公府内响起,紧接着韩忠杰的长子策马飞驰去往皇宫,没过多久便有一個噩耗传遍京中权贵府邸。 荆国公韩灵符仙逝,享年六十七岁。 京城震动。 天子亲至,权贵云集,车马几乎堵塞府外的长街。 国丧刚刚结束,世人才从先帝驾崩的悲痛中平静下来,又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噩耗,不免格外感伤。 虽说韩灵符已经离开朝堂多年,但是没人会忘记这位老公爷对大齐的贡献。 当初先帝能够在江南立足延续国祚,基本可以说是依靠韩灵符和李道彦两人不遗余力的支持,才能在那般复杂又艰难的局面中坐稳皇位。 再加上韩灵符在京军将士心中的威望和地位,几乎人人悲痛缅怀。 天子来到韩府亲自为韩灵符送行,随即召集群臣,当朝宣布追赠韩灵符为东阳郡王,这是大齐有史以来第一位功封郡王的武勋。 哪怕只是死后追赠,亦足以彰显韩灵符一生的功绩。 天子又加封其长子韩忠杰为勇毅侯,特下恩旨命其守孝百日,过后仍然为朝廷效力。 荆国公府成为京城的中心,除了朝廷各种恩赏之外,魏国公厉天润、山阳郡公陆沉、刚刚回京的永定侯张旭、禁军主帅沈玉来等人作为朝中武勋的代表,纷纷前往韩府吊唁。 文臣这边亦是重臣皆至,各级官员如流水一般相继登门。 在一坊之隔的平康坊内,坐落着一座足足占据大半条街的宅邸。 这便是相府所在,世人常说的李氏大宅。 傍晚时分,礼部左侍郎李适之脚步匆匆地回府,随即前往锦麟堂请安。 及至院内,素来沉稳的李适之微微一怔,目光看向廊下。 只见李道彦坐在藤椅上,望着庭院的角落。 李适之来到近前,躬身行礼道:“给父亲请安。” 李道彦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淡淡道:“刚从荆国公府回来?” 李适之垂首道:“是的,父亲。” “韩家这些年过得很勤俭,虽然不至于清贫,但是难免会拙于应对这种场面。你从家里多调一些得力的管事和仆役过去,银两花费更不要在意,若是韩忠杰不应,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韩公是大齐史上第一位异姓郡王,这场葬礼不能轻忽,必须要办得恰如其分,如此也算对得起他为大齐付出的一生心血。” “是,父亲,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道彦面上泛起黯然之色,幽幽道:“先帝走了,韩公也走了,如今便只剩下我这个将死之人。” 不知为何,李适之忽地感觉到一股寒意,连忙镇定心神道:“父亲身体康健,定会长命百岁。” 老人面无表情,话锋一转道:“陛下准备何时提拔你为礼部尚书?” 李适之恭敬地应道:“不知,或许要等谢尚书辞官归乡。” 李道彦抬头望着他,苍老的双眼里泛起一抹浅淡的讽意,缓缓道:“于你而言,礼部尚书应该只是途中的风景,距离终点还很遥远。” 李适之渐渐平静下来,不慌不忙地应道:“父亲,官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有道理。” 李道彦微微颔首,意味深长地说道:“一门两宰相,想必能成为一段佳话。” 李适之道:“父亲说笑了,有薛相和钟尚书在,我岂能觊觎相位?我只想秉持父亲的心愿,扶保大齐江山,守护李氏家业,仅此而已。” “钟乘不是你的对手,薛南亭如果不肯改一改脾气,将来也会着你的道。莫要忘了,我是你的父亲,看着你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走到今天。” 李道彦稍作停顿,然后自嘲道:“或许,我应该为伱感到骄傲。如你所言,只有你才能守住李家的基业,指望十五岁的稚鱼儿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你用二十六年的隐忍换来今日的地位和本钱,我身为父亲确实应该感到骄傲。” 李适之沉默不语。 李道彦摆摆手,意兴阑珊地说道:“去吧,莫要打扰我看一看这落日余晖。” “是,父亲。” 李适之镇定一礼,旋即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去。 李道彦向后靠着,蜷缩在藤椅里,抬头望着天边那抹深沉的晚霞,轻声自语道:“韩公,我为先帝送行,却没有去看你最后一眼,想来你肯定会有些不满。” “且再等等吧,等我处理完这些事情,我会去见陛下和你,届时我们在九泉之下相聚。” “再忆当年。” (本章完) 618【居高声自远】 六月下旬,几件大事纷至沓来,吸引着京城无数百姓的关注。 韩灵符的葬礼庄严肃穆,出殡之日天子亲至,满城权贵无人缺席。 刺驾大案水落石出,李宗简再度成为世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只是当今天子宽仁,念在同为先帝血脉的份上饶他一命,将他关在天牢之内。 京军两大营将士从江北载誉归来,陆沉和韩忠杰代表天子,至北郊春风亭相迎。 去时六万人,归来不足四万,但是活着的京营将士在经过战火的淬炼之后,一举一动皆能展露出剽悍勇猛的气势,令道旁围观的百姓满心震撼。 在这些大事的映照下,朝堂上的人事变动似乎不堪一提。 礼部尚书谢珍乞骸骨,天子赐下御笔《礼经》一部并黄金百两,加封谢珍为观文殿大学士,后者以正一品衔致仕,算是有始有终荣归故里。 经由吏部推举、天子允准,礼部左侍郎李适之擢为礼部尚书。 “李尚书不在府上?晚辈本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恭贺他高升之喜。” 相府花厅内,陆沉笑吟吟地看着对面的老人,这句话里隐隐透着言不由衷的意味。 李道彦抬手点了点他,微笑道:“明知故问。他刚刚履任礼部尚书,手头上的事情还没有理顺,迎来送往更不可少,哪有闲暇待在家里陪我这个老头子。” 陆沉的目光扫过面前桌上的珍馐美味,赞叹道:“父为宰执,子为尚书,锦麟李氏不愧江南第一望族。” 老人打趣道:“话虽如此,却还是比不上广陵陆氏。” 站在旁边侍奉的少年李公绪不禁莞尔。 陆沉故作苦恼地说道:“老相爷,晚辈不曾得罪过你,何苦要用这种捧杀的手段。” “捧杀?” 李道彦琢磨着这两个字,悠然道:“老夫却不觉得。你青云直上之前,得益于令尊的辛劳勤恳,广陵陆家便已是淮州本地豪门。如今你权倾朝野拥趸甚众,在江北更是登高一呼应者如云。除此之外,翟林王氏举族迁至广陵,这可是比李家更胜一筹的千年门阀,也愿唯你马首是瞻。更有七星帮林家,这等草莽之中力压群雄的势力,甘为你麾下行走。如此算来,广陵陆氏如何称不得坊间第一望族?” 这番话若是换个人来说,自然不怀好意似有所指。 权倾朝野、马首是瞻、力压群雄,这些形容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就差把功高震主这四個字直接写在陆沉脸上。 陆沉一声长叹,转头盯着旁边的少年。 李道彦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看他做什么?” 陆沉的表情略显哀怨:“我在想要不要将他逐出师门。” 李公绪一怔,继而忍着笑意说道:“先生,这与弟子何干?” 陆沉幽幽道:“老相爷要拿我作筏子,我只好拿你出气。” 李公绪当然知道他只是在说笑,于是乖巧地站在一旁。 “不许欺负稚鱼儿。” 李道彦微微一笑,继而对李公绪说道:“为你先生介绍一下这些菜式。” “是,祖父。” 李公绪垂首一礼,然后走到圆桌一侧说道:“先生,这是我家用来招待贵客的传统家宴,共有十五盏正菜并插食八品。” “十五盏正菜,分别是花炊鹌子、三脆羹、萌芽肚胘、肫掌签、鸳鸯炸肚、沙鱼脍、鹅肫掌汤齑、螃蟹酿枨、鲜虾蹄子脍、洗手蟹、五珍脍、猪肚假江鳐、虾枨脍、二色茧儿羹、血粉羹。” 他不厌其烦地介绍着,每说起一道菜便端至陆沉面前请他品尝。 陆沉亦不推辞,一轮尝下来只觉格外满足。 不愧是传承数百年的门阀望族,李家的厨子比起外面那些名厨,明显要强出一个档次。 所谓食在京城,陆沉这几年也尝过各家名店的口味,矾楼和墨苑的席面没少吃,但是与今日宴上的菜品比起来,不说有极大的差距,口感上确实不可同日而语。 李道彦年纪大胃口小,只略用了几筷子,大部分时间都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这对格外融洽的师徒。 品尝过后,陆沉饮了半杯绵和的荻花云,赞道:“如此美味佳肴,不知有多少老饕求而不得。” 李道彦温言道:“伱喜欢就好。” 陆沉叹道:“只可惜不日便将北上,以后想吃也吃不到了。” 李道彦忍俊不禁道:“这有何难?老夫让家中掌勺大厨随你去便是。” “当真?” “自无虚言。” “老相爷盛情,晚辈心中感激,不过还是算了。世人故土难离,只因我一时口腹之欲,就让大厨背井离乡,未免不太合适。再者厨艺虽然重要,食材也很关键,总不能特地让人带着这些新鲜食材从江南送到江北,我可不想招惹那些清贵御史。” 陆沉将剩下半杯荻花云饮尽,继而满足地说道:“酒足饭饱,多谢老相爷款待。” 李公绪品着他先前那段话,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先生有所暗示。 李道彦神情淡然,随即缓缓起身道:“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陪老夫在府内走走。” 陆沉微笑道:“敢不从命。” 一老一少漫步林荫小径,李公绪恭敬地跟在后面。 相府占地面积颇为广阔,亭台馆阁不一而足,更有嶙峋怪石林立,活水穿府而过,乃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园林。 数百年富贵底蕴,细节处更显不凡。 只不过这两人的心思显然不在风景之上。 今日是李道彦通过李公绪,特地邀请陆沉过府一叙,算是为他践行。 宴前小坐,宴中笑谈,论的是风花雪月和京中趣事,眼下理当进入正题。 李道彦当先开口,淡然道:“前日老夫收到一封来自江北的密信。” 陆沉安静地听着。 李道彦继续道:“写信之人乃是淮州刺史姚崇。” 陆沉双眼微眯,道:“我记得姚刺史是老相爷的门生?” “可以这么说,不过他有今日之地位,与老夫关系不大。” 李道彦一言带过,意味深长地说道:“姚崇在信中只说了一件事,他想回京任职,哪怕品级下降亦无妨。” 地方官想入京谋求一个京官的身份并不稀奇,但刺史不一样,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封疆大吏。 姚崇在淮州虽然谈不上土皇帝,却也算得上令出一门一言九鼎。 更不必说现在中枢各部衙基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适合姚崇的位置,他冒然调回京城多半会是暂时赋闲的待遇。 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调回京城就显得颇为古怪。 陆沉心中一动,此前他曾经和厉天润谈过这件事,当时并未抱着太大的希望,因为刺史位高权重,论重要性不弱于六部尚书,这种层面的官员当然不可能随意更换,再者他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取代姚崇。 没想到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姚崇就心生退意。 在这位见惯官场风雨的老人面前,陆沉平静又坦然地问道:“莫非老相爷怀疑此事与我有关?” 李道彦不置可否,缓缓道:“姚崇在信中没有提到你的名字,只说他想回京任职,而且他已经做了六年淮州刺史,按照朝廷的规制也该换一换。考虑到淮州一地的特殊性,老夫便想问问你,倘若是你想换掉姚崇,那么老夫可以换上一个令你满意的继任者。” 陆沉道:“老相爷高看我了,我对此事毫不知情。” 李道彦问道:“果真不知?” 陆沉微微摇头,从容地说道:“确实不知。其实不管谁是淮州刺史,想来他不会刻意刁难陆家的产业,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也有道理。” 李道彦语调温和,望着前方的水榭风亭,斟酌道:“那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陆沉失笑道:“老相爷这话无疑是问道于盲,如果是军中将领,我还能说出点门道。事关朝中文臣,又是刺史这个级别的高官,我怎么可能胡言乱语?” “也罢,就让吏部推举吧。” 老人面上古井不波,那双苍老的眼睛愈显深邃。 走在后面的李公绪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陆沉心如明镜,身边这位老人堪称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见过最复杂的人物。 寻常的标准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意义。 他既是扶保大齐江山、与先帝肝胆相照的忠臣,也是很多百姓眼中的门阀之主、为李家攫取无数财富的当朝奸相。 他对陆沉既有提携照拂之情,又从未断过敲打警醒之举。 便如方才之问。 倘若陆沉稍微露出一些破绽,老人便可以轻而易举粉碎厉天润暗中所做的谋划。 没有他点头允许,淮州刺史便只会是姚崇继续担任。 一念及此,陆沉转头看着老人清瘦的身躯,一时间心有所感,轻叹道:“其实很多时候,我看不明白老相爷的心思。您给我的感觉十分矛盾,就好像一个懵懂的幼童,面对眼前琳琅满目的玩器,什么都不想放下,什么都想拢在怀中。” 李道彦面色如常,嘴角微微勾起。 继而发出一阵爽朗且罕见的笑声。 (本章完) 619【非是藉秋风】 “人越老便会越天真,故而世人常有老小孩之说。” 笑声止歇,老人悠然感慨。 陆沉却摇头道:“若是换做旁人,我自然不会心生疑惑,但是您与旁人不同。” “有何不同?” “这数十年来,您的每一个选择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年您和韩公为陛下撑起一片天空,可是您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臣。您有很多私心,锦麟李氏在您的手中茁壮成长,一跃成为江南九大家之首。在您的庇佑下,各家门阀的势力飞速扩张,甚至能威胁到皇权。然而您在几次最关键的变局中,又毅然决然地站在先帝身旁,不在意被那些人视作叛徒。” 李道彦陷入沉默,良久之后才喟然道:“无非是想要的比别人多一些。有人擅于做取舍,有人常常进退维谷,老夫刚好属于后者。” 陆沉稍稍思忖,感慨道:“旁人遇到这种境地,多半会不知所措,只有老相爷能从荆棘之中走出一条路,委实不易。” “你在京中待得时间久了,奉承的功力可谓一日千里。” 李道彦面上泛起调侃之色,继而笑道:“罢了,看在你如此用心的份上,老夫便同意姚崇的请求。” 虽说陆沉没有露出破绽,但这种事依然无法瞒过老人的双眼。 陆沉默然不语。 李道彦轻声道:“其实老夫能够理解你的顾虑。姚崇确为治政能臣,然则心志不够坚定,很容易被外力影响。当初他被季锡明三言两语逼住,又被南边那几家权贵鼓动,便将令尊拘在刺史府。这是你难以忘怀的心结,老夫本以为你会想方设法将他赶出淮州,没想到你一直都没有动作。” 陆沉平静地说道:“家父并不在意那点小事。” 李道彦微微点头道:“令尊是有大智慧的人,否则培养不出你这样的俊杰。你之所以突然有了这方面的想法,无非是今上与先帝不同,他的一些举动让伱缺乏安全感。如果姚崇将来收到一些隐秘的指令,做出一些令你愤怒的事情,你肯定不会继续隐忍。就这样吧,姚崇调回京城,老夫会奏请陛下允准,再派一位稳妥的官员去淮州。” 这一次他没有再征询陆沉的意见。 陆沉心照不宣地说道:“多谢老相爷关照。” 李道彦淡淡一笑。 两人步入风亭,自有仆役奉上香茗,旋即行礼退下。 李道彦坐在石凳上,一手架着石桌,一手揉着大腿,轻叹道:“老不以筋骨为能,古人诚不我欺。” 陆沉真心实意地说道:“老相爷必然福寿延绵。” “承你吉言。” 李道彦望着潭中水面的涟漪,话锋一转道:“你对京军各营主帅有何看法?” 驰援江北战场的京营将士已经返回,各营的建制正在调整。 韩忠杰暂领骁勇大营,张旭领武威大营,陈澜钰领金吾大营,三人皆是军务大臣。 经过先帝的改制,如今京军三大营各有三军近四万人,总兵力合计十二万人,负责戍守京畿各地要冲。 京城则由禁军四军守卫,总兵力合计五万人。 按理来说,文臣不得干涉军务,纵宰相亦不例外,但是李道彦问得光明正大,陆沉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 他坦然回道:“张、韩、陈三位皆是有能之将,久经考验忠心可靠,有他们统领京军护卫京师,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先帝的安排自然不会有错。” 李道彦沉吟道:“将来等荣国公返京,军事院以他为首,内有沈玉来,外有张旭、韩忠杰和陈澜钰,京城确实安稳无忧。不过老夫记得金吾大营的两位都指挥使,叶继堂和刘隐都是你从边疆带来的虎将,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让他们继续留在京军,还是再带他们回边疆?” 陆沉考虑过这个问题,当下不急不缓地问道:“老相爷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李道彦思忖片刻,缓缓道:“带他们去定州吧。” 陆沉微微皱眉。 李道彦解释道:“京城乃是世间第一等繁华之地,既能让人扶摇直上,也能让人跌入悬崖。老夫虽未见过叶、刘二人,但也大略了解过他们的生平履历。他们年纪都很轻,先前常年待在边疆苦寒之地,在这十丈软红之中难保不会迷住双眼。你在京城的时候自然无忧,但是你若久居边疆,又如何能及时管教他们?” 陆沉肃然道:“老相爷金玉良言,我知道该怎么做。” 便在这时,他仿佛有一根心弦被猛然触动。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隐隐约约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却又抓不到握不住。 大抵是感知到某处蹊跷,然而短时间内又想不明白。 李道彦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陆沉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摇头道:“只是想到一些事情,觉得人心难测。” “自古最难看穿是人心。” 李道彦不疑有他,继而道:“你才二十多岁,还有足够的时间领略人间风景,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也不小了,今年二十有三。” “是该解决人生大事了。” 李道彦顺势转过话题,面带笑意地说道:“真不打算在京城举行婚礼?” 陆沉恳切地说道:“陆家世居广陵,我在京城亦不常住,再者那些迎来送往的事情太过繁琐,不如在广陵完婚更加简便轻松,也省得那么多人来回奔波。唯一亏欠的地方,便是不能请老相爷和几位长辈喝一杯水酒。” 李道彦温和地说道:“虽然老夫不能去广陵,但是大礼肯定会送过去,宫里想必也是如此。到时候让稚鱼儿代表李家,去给你这位先生道喜。对了,婚期可有确定?” 陆沉答道:“前些天收到家父来信,他和两位泰山大人已经商议妥当,婚期定在八月初六。” 一直在旁边沉默肃立的李公绪不禁悄悄笑了一声。 李道彦亦赞道:“郡公行事果然不同凡响,连泰山都有两位。” 陆沉难得一见地露出几分尴尬的情绪。 李道彦当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不休,旋即悠然道:“你那位林家泰山暂且不提,王公可不是普通人物,虽说当年王家有失节之举,但是这几年他们所做的事情足以洗刷那些耻辱。不论朝中官员如何看待,王公必然会入中枢,有他和荣国公待在京城,想必你也能放心一些。” 陆沉平静地说道:“陛下与我谈过此事,为了王家自身考虑,我认为泰山大人不宜掌握实权。” 李道彦老眼微亮,赞许地说道:“你能想通这一点颇为不易。其实只要你走得稳当,王家的地位就会水涨船高,他们反倒不必急于求成,想必王公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谈话至此,陆沉已经隐约摸到老人的脉搏。 现今的朝堂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天子和百官,中枢和边军,相依相存又互相制约,没有任何一方能够肆意打破这种平衡。 最大的变数就是陆沉,因为他实在太过年轻。 哪怕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里,他的爵位不再提升,只靠着现有的权势和地位,他依旧能编织出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 这才是李道彦真正担心的地方。 然而能看到隐忧不代表能够解决问题,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先帝离去之后,陆沉大势渐成,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几句闲言碎语就会动摇地位,只要京中君臣没有发疯,只要江南门阀望族还想着承平岁月,只要陆沉本人没有显露出大逆不道的心思,这朝堂就没人敢掀桌子玉石俱焚。 当然,李道彦绝对不会像年轻的天子那样冒失,他镇定地问道:“二次北伐,何时成行?” 陆沉这一次思考的时间有些长,缓缓道:“从本心而论,我不赞成强行北伐。在建武十四年之前,我朝边军只能采取守势,景军依旧掌握着绝对的主动。雍丘大捷之后,这种态势有所变化,景军必然会施行战略收缩。从守转攻固然可喜,但也意味着风险会增大,因为进攻的难度远远高于防守。” 李道彦面露欣慰。 陆沉继续说道:“如果朝廷有意二次北伐,我的建议是以河洛为目标。” “还于旧都,再图北方?” “是。” 李道彦面上并无振奋之色,因为他知道还于旧都这四个字的意义,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有多大。 一念及此,他缓缓道:“那就按照你的设想,先练兵,稳住眼下的战果,将来再徐徐图之。” 陆沉暗暗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是朝中一些人被先前的胜利迷惑双眼,只有面前这位老人看清其中利弊,他在边疆才能安心。 李道彦道:“过几天你离京赴任,老夫便不去送行了。” 陆沉垂首道:“不敢劳动老相爷。” “临行之前,老夫有一句话相赠。” “请老相爷示下。” 李道彦稍稍沉默,深邃的双眼中泛起温和的神色,极其恳切地说道:“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陆沉品味着这短短一句话,起身郑重一礼道:“晚辈谨记。” 老人抬眼望着他,既有不舍之意,又有无尽的期许,最终化作一片沧桑。 “去吧。” (本章完) 620【卧榻之旁】 大景天德七年,六月。 雍丘大败之后,景帝罢免南院元帅庆聿恭,命忠义军副帅兀颜术统领南方各军。 兀颜术戎马半生用兵老道,然而依旧挡不住萧望之亲自指挥的定州攻势。 景军被迫撤出定州北部,坚守封丘八个月之久的定州飞云军终于重见天日。 至此,齐景双方的边境线再度发生变化。 西起十万大山北麓,中间以河洛城为核心,东边到定风道和宝台山外围,景军在这条两千余里的漫长边界上小心翼翼地驻防。 与此同时,景帝为了加强对江北各地的统治,在一部分燕臣的强烈请求之下,终于接受时年四岁的燕帝所上之降表。 燕国就此归顺景朝,疆土包含江北路、京畿地区、河南路与渭南路。 仅仅存在了十三年的燕国成为史书上的一个记号。 齐景南北对峙之局面就此形成。 景帝改河洛为陪都南京,设置南京路,辖地包括原燕国江北路和京畿地区,共七府四十八县。 兀颜术任南京留守,掌管一应军政大权。 虽说这个官职位高权重,但景朝内部无人争抢,因为新设置的南京路注定成为对抗齐军的第一道防线。 南京路南方便是大齐靖州,东南方向则是大齐定州。 再加上在之前的雍丘大战中,齐军曾经借道沙州从十万大山北方奇袭,南京路的西面也要加强戒备,等于是三面皆敌。 兀颜术肩上的担子十分沉重。 好在齐军收复定州全境之后停下脚步,让一直处于被动的景军终于能松口气。 两边对局势都心知肚明,景军需要舔舐伤口恢复元气,齐军则因为连年大战再加上先帝驾崩,同样需要休养生息,在可以预见的一两年之内,双方不会冒然挑起战端。 天下大势跌宕起伏,从十五年前景军睥睨人间,到如今齐景两国势均力敌,迎来一段注定比较短暂的和平岁月。 然而对于某个处在偏僻之地的国家来说,这种表面上的和平意味着难以预料的危险。 在这片广袤大陆的西北地带,有国名代。 百余年前,大陆北方存在着数量繁多的游牧族群,历经数十年的互相征伐,最终有三個部族逐步壮大,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从西到东分别是高阳族、赫兰族和景廉族。 齐朝对这三股势力一直采取拉拢打压和分化之策,起初获得的效果颇佳,三族疲于内斗而无心南顾,直到三十多年前,这三族的首领艰难地达成共识,从此成为齐朝的心腹大患。 他们便是当今景帝的父亲阿里合乙里、赫兰族首领火拔和高阳族首领哥舒贵。 三族齐心合力,无数次进犯齐朝边境,尤其是二十年前齐帝诬杀杨光远,导致泾河防线形同虚设,让北方铁骑如入无人之境。 通过战争不断扩大势力,三族相继立国,景廉族建立景国,赫兰族建立赵国,高阳族建立代国。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江山代有才人出。 景帝阿里合欢都继位之后,对内平定各方势力的倾轧,对外施行远交近攻之策,于天德五年吞并赵国,于今年完成对燕地的吸纳,虽然中间败给了齐军两次,但是仍旧不影响景朝为当世第一王朝。 代国孤悬西北,纵然只想偏安一隅,也难免会因为景军铁骑的雄壮气势而惴惴不安。 三百里草海之北,乃是代国都城灵庆。 城内常住居民逾六十万,带甲之士八万人,其中包括四万步卒,三万轻骑,以及全部由贵族子弟组成的一万龙骑军。 皇城位于西南角上,规模庞大,色彩华丽。 正面有三座高耸威严的宫城门楼,城楼五开间,上覆琉璃瓦顶,正脊是龙头鱼尾的鸱吻,宫墙将整座皇城分为内外两部分。 内城最重要的建筑便是正阳殿,此乃代国皇帝召集群臣商讨国事的场所。 此殿为七开间,正脊鹤吻高大,龙首形的兽嘴咬合正脊,愈发显得神圣庄严。殿前月台有栏杆相围,左右两边各有台阶回廊,与内城各处殿宇楼阁相连。 若从上空俯瞰而去,宫城门楼、正阳殿与后宫的乾阳殿组成皇宫的中轴线,两侧殿宇、亭台、楼阁、曲栏、石桥、水池形成左右对称布局,极为齐整规矩。 正阳殿开阔宽敞,足以容纳数百人参与朝会。 不过今日大殿之内显得很是冷清寥落,仅有数人在此,谈话的声音不断在殿内回响。 坐在龙椅上的男子年过三旬,眉峰如剑,眼似鹰目,身材高大,颇有雄壮之气。 他便是当今代国皇帝哥舒魁,现年三十四岁,于八年前登基即位。 哥舒魁少有壮志,兼之弓马娴熟,十七岁便随大军出征,在战场上屡有建树。 他和景帝阿里合欢都算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后者虽然坐拥世间最强大的骑兵,却从未亲自上过战场,而哥舒魁不仅勇猛善战,率领骑兵迂回奔袭亦是一把好手。在当年三族联军攻伐齐朝的几年里,哥舒魁率领的高阳龙骑战绩格外突出。 只是后来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 阿里合欢都依靠杰出的才能,将景朝内部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外更是一步一个脚印,丝毫不见仓促。 哥舒魁囿于高阳族稀少的人丁,以及代国较为贫瘠的土地,这些年只能困在西北大地,眼睁睁看着景朝先灭赵国再吞燕地。 一念及此,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帝眉头拧起,沉声道:“景廉人如今将燕地据为己有,你们二人有何看法?” 阶下站着两位重臣,左边那位面白短须形容清癯,乃是当朝中书令贺朱。 他揣摩着天子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我朝地处西北易守难攻,想来景军不敢轻易犯境。再者据细作回报,今年景军在南方雍丘一带吃了败仗,庆聿恭败于齐人之手,主力大军损兵折将。在这种局势下,景国定然不会与我朝为敌,还请陛下宽心。” “宽心?” 哥舒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寒声道:“就像赵国那些蠢货一样,被景廉人的花言巧语蒙骗,宗室子弟组成的铁甲军一朝尽丧,从此陷入等死的境地?贺大人,朝野上下都说你机敏睿智,乃饱学之士,难道你也看不出其中的危机?” 贺朱一怔,随即愧然道:“陛下恕罪,臣眼界浅薄,不及陛下万一。” 哥舒魁缓缓吁出一口气,倒也没有继续责难这位中书令。 高阳族建立代国之后,不可避免要征辟各地名士,否则光靠他们族群内部的人才,无法维持朝廷及各地官府的运转。 便如景帝所为,哥舒魁和他的父亲也提拔了不少带着齐人血脉的官员,贺朱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只不过朝堂之上仍以高阳族人为尊,贺朱素来谨慎小心,不敢稍有逾越。 哥舒魁又看向另外一位重臣,问道:“松平,你认为呢?” 此人名叫哥舒松平,乃是哥舒魁的堂兄,现为代国枢密使,兼领谟宁令之职,后者是高阳贵族体系的尊位,仅次于哥舒魁的宁令之身。 哥舒松平身材魁梧,面庞棱角分明,犹如刀砍斧劈。 他粗着嗓子说道:“陛下,臣觉得齐人比景廉族那些畜生要强一些。” “具体说说。” “陛下,齐人不善骑战,当年即便他们占据着世间最繁华富饶的土地,仍旧拿我们的骑兵没有任何办法。就算以后齐军战胜景军,他们顶多就是维持几十年前的局面。但若是景军打垮了齐军,依靠他们远多过我朝的骑兵,到时候肯定会觊觎我朝的疆土。” “所以你打算联合齐人,一起对付景国?” “放在两年之前,臣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建议,因为齐军太过孱弱,我朝就算出手相助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却不同,齐军通过这两年的战事,证明他们有抗衡和击败景军的实力。这个时候我朝精锐再出手,从后方给景国狠狠一刀,说不定就能彻底打垮景国。至于取胜之后,是和齐人平分景国的土地,还是更进一步,那就要取决于陛下的想法。” 哥舒松平看似粗豪,心思却很细腻,这番分析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哥舒魁沉吟良久,缓缓道:“关键在于齐人是否值得信任?” 哥舒松平便说道:“陛下可曾留意过齐国陆沉?” “多有耳闻。” “此人乃是齐国军方新贵,而且将来会执掌齐国边军。据臣所知,齐国先帝给他赐下了两道婚约,其中一名女子姓林。此女乃是绿林七星帮主林颉之女。” “莫非你认识这林颉?” 哥舒松平恭敬地说道:“臣府上的一名管事当年与林颉有过数面之缘,南下经商时遭遇险境,得其相助才捡回来一条性命,这管事便将我朝特有的精铁匕首相赠,因此结下了一段交情。陛下若有意,臣便让这管事前去寻找林颉,或能与那齐国陆沉牵上线。” 哥舒魁轻轻敲着龙椅的扶手,目光渐趋坚毅,一字字道:“让他南下找到陆沉,再商大计。” 哥舒松平垂首道:“臣遵旨!” (本章完) 621【与虎谋皮】 景朝,大都。 随着天子罢免庆聿恭的南院元帅一职,都中对这位大景军神的非议逐渐平息,常山郡王府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南边传来的消息算是喜忧参半,一方面鹿吴山之战和雍丘之战两场大败属实,对景军以及景廉人不可一世的自信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另一方面燕地没有任何波澜地归顺,证明天子过去十余年里采取的策略极其正确,通过对那些地方潜移默化的影响,以及培养大量心向景朝的年轻俊杰,让这次的开疆拓土无比顺利。 大体而言,景人仍未丧失当世最强的信念,朝野上下依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氛围。 “永平,你已经好久没有去过猎场了。” 王府的花厅之内,四皇子海哥满面关切地看着庆聿怀瑾。 先前几场败仗和他没有关系,没人会将战败的责任牵扯到他身上,相反因为在那场朝会上,他满腔热血地声援庆聿恭,得到了不少朝臣的认可与赞许。 不过在外人看来,四皇子和以前并无区别。 他最热衷的事情依旧是去军营,跟那些兵卒混在一起练习骑射,要么就是领着一群比他年纪小的贵族子弟,在大都郊外四处狩猎。 除此之外,他唯一的变化就是来郡王府的频率比以往高了不少。 少年慕艾乃是人之天性,何况庆聿怀瑾身为庆聿恭的独女,容貌又生得极美,不知有多少贵胄子弟想要接近她,只是大多畏惧她高明的身手和凛冽的性情,不敢主动登门罢了。 四皇子则不同,首先他和庆聿怀瑾年纪相近,从小可谓一起长大,又是帝后颇为宠爱的皇子,来郡王府自然不必担心挨揍。 其次他性情磊落大方,旁人很难对这样一个天生赤忱的年轻人心生厌恶。 庆聿怀瑾望着他面上毫不掩饰的热切,平静地说道:“天气炎热,不想出门。” 四皇子似乎一点都不介意她的冷淡,亲切地说道:“可是你这样拘着也不是办法,时间一久难免沉郁。既然你没兴趣参与狩猎,那么我可以组织一些人弄个诗会,再选个清雅干净的场所,陪你散散心,如何?” 庆聿怀瑾略显讶异:“诗会?” 四皇子爽朗一笑,坦然道:“我当然不行,不过都中有的是这种才子才女,他们肯定不会拒绝。” 庆聿怀瑾稍稍沉默,继而叹道:“殿下有心了,只是我委实不宜抛头露面,不如在府中静心消暑。” 四皇子眉头一皱,缓缓道:“永平,你这又是何苦呢?父皇对王爷并无见责之意,那日允准王爷辞去南院元帅一职,不过是为了平息内外纷乱。如今你也看见了,没人再关注那两场败仗,朝野上下都在为燕地归顺欢欣雀跃。等再过一段时间,父皇肯定会再启用王爷,你没发现南院元帅一直虚设?朝中不是没人觊觎这个位置,但是父皇从未松口,如此足以证明父皇的心意。” 庆聿怀瑾看着他真切的神情,好奇地问道:“陛下对殿下说过类似的话?” “没有。” 四皇子爽直地摇头,然后正色道:“但我相信事实就是这样。所以你真的不必挂怀,官场上起起伏伏是常态,王爷这些年劳苦功高,父皇怎会遗忘?再者王爷连年征战,利用这段时间调理身体也是好事。” 庆聿怀瑾温言道:“多谢殿下开解。” “伱我之间何必外道?” 四皇子面露笑意,颇为触动地说道:“小时候我还帮你打过不少架,甚至和太子殿下动过手,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庆聿怀瑾垂下眼帘,旋即斟酌道:“但如今已经不是小时候,殿下时常过来探望,怀瑾心中感激,唯独担心这会影响到殿下的声誉。” 四皇子怔住。 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心思,实际上都中绝大多数权贵都能看出来,甚至很多人肯定在私下频繁议论。 身为天家非常受宠的皇子,虽然他在庆聿怀瑾面前谈不上伏低做小,但也确实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只要眼睛没瞎就能看出他的意图。 早年间他还没有这么主动,顶多就是在一些公开的场合相遇,对庆聿怀瑾释放一些善意。 不过在庆聿恭上表婉拒天子意欲赐婚的想法后,四皇子就仿佛下定决心,不再顾及旁人的看法。 直到此时此刻,他从庆聿怀瑾口中听到近乎明示的拒绝。 花厅内清香袅袅,然而气氛却略显凝滞。 四皇子勉强笑道:“这话就有些见外了。” 他依然不死心,想要扭转这個急转直下的局面。 庆聿怀瑾抬眼望着他,郑重地说道:“殿下,你素来光明磊落,我也不喜拐弯抹角,有些话或许明言更好。我很感激你的照顾,但是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对殿下不免有害。” “我不这样认为。” 四皇子神情坚决,随后下意识地问道:“永平,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殿下!”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语调陡然上扬。 四皇子心知不妙,苦笑道:“莫要动怒,是我一时口不择言。” 庆聿怀瑾见状只能轻声一叹,幽幽道:“正因为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待我又无话可说,我才不愿故意隐瞒。我并无意中人,亦无心姻缘之事,还请殿下见谅。”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四皇子自然不好继续纠缠。 他尽力平静心绪,随即起身道:“即便如此,我还是会时常来探望你。你放心,我不会再做一些会让你感到困扰的事情,就像当年一样将你看做我的妹妹。至于旁人是否会误解,是否会议论纷纷,这不是我会在意的事情。如果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保证他会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说罢转身便走。 庆聿怀瑾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庆聿恭迈步走进花厅,看了一眼庆聿怀瑾的脸色,淡然道:“看来四殿下确实让你很困扰。” 庆聿怀瑾起身行礼,略有些无奈地说道:“父王明知他心思不纯,偏要打趣我。” 庆聿恭来到近前坐下,微笑道:“心思不纯?这话从何说起?” 庆聿怀瑾不复之前的沉郁,悠然道:“父王先前说过,四殿下绝非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他这些年广交军中将士,虽然绝大多数都是普通士卒和低层武官,但是这种水磨功夫一旦见效,他在军中便有足够忠心的拥趸。他没事就带着那些年轻子弟一起打猎游玩,表面上不务正业,实则将他们紧紧团结在自己身边。他这些手段都是细微之处下功夫,如此处心积虑,哪里谈得上心思单纯?” 庆聿恭笑而不语。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至于我……他知道若想和太子殿下对抗,只能寻求父王的支持,否则他光靠那些手段难成大事。如果他能将我娶回去,父王自然就没有别的选择。” 庆聿恭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他未必不能有一片真心。对你有意和争取我的支持,对于四殿下来说并不矛盾。” 厅内陡然寂然。 庆聿怀瑾感受到父亲平静却又深邃的目光,下意识有些慌乱,低下头说道:“反正我对他无意。” 庆聿恭饶有兴致地说道:“其实抛开那些人心鬼蜮,四殿下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俊彦,看来我的女儿眼界确实够高。” 庆聿怀瑾压着心中的思绪,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父王,南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你的人见到陆通了?” “是的。此人颇为狡猾,没有任何值得重视的反馈,他只是提了一些问题,然后便说如今他已不问世事。无论我们的人想谈什么,都要等陆沉北上再做定论。” “他问了什么问题?” “大多是验证信使的身份,除此之外,便只详细打探了父王被免职的情形,尤其是那天朝会上陛下的反应,以及朝中官员的态度。” 庆聿恭闻言便陷入沉默之中。 庆聿怀瑾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说道:“父王,陆通会不会如你先前所说,直接抖露这件事,继而让大景陷入内乱?” 庆聿恭神色镇定,不疾不徐地问道:“信使有没有暴露破绽?” 庆聿怀瑾摇头道:“我反复提点过他,而且他本身并不知道父王辞官的详情,陆通没有拿到有用的情报。” “陆通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必然要等到足够分量的人出现,他才会让陆沉接手。你不必担心,既然他对北边的事情很感兴趣,那就说明接下来的接触会越来越顺利。” 庆聿恭微微一笑,眼中多了几分冷色,继而道:“至于他的那个问题,不过是他心生疑虑。” “他在怀疑什么?” “无非是怀疑所谓罢官去职,只是你父亲和陛下联手做的一场戏。” 庆聿怀瑾心中一震,面上浮现不敢置信的神情。 然而庆聿恭没有继续说下去,淡然地说道:“先将陆通晾一阵,等将来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和陆沉自然会相信你。” 庆聿怀瑾心中暗伏,垂首道:“是。” (本章完) 622【微微风簇浪】 衡江南岸,白石驿。 这是忻州北部渡江前的最后一处驿馆,往北六七里便是白石渡,堪称旅人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前来投宿歇脚的官吏极多。 当他们发现驿馆的房舍大部分被占用,有人不禁心生不满,纷纷去找驿丞的麻烦。 这个说自家长辈是京中某某大人,那个说自己奉着某某权贵的命令出京办差,总之要驿丞想办法腾出房舍。 驿丞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所有人乖巧地闭嘴。 “各位大人,住在驿馆里的都是山阳郡公的亲兵,你们还是去别处落脚罢。” 一听到陆沉的名字,一群人就像惊弓之鸟缩着脖子退了出去,连主动拜望套近乎的胆量都没有。 如今已是七月上旬,京中的消息早已传遍周边州府。 陆沉因功加封山阳郡公,后来又在先帝葬礼上立下救驾大功,如今以遥领军务大臣的身份,北上接任定州大都督。 天子恩旨特许他在家乡广陵完婚之后再赴任,可谓宠信至极。 如此位高权重的国之重臣,哪个官员或者权贵子弟敢在他面前放肆? 只是这些战战兢兢的人并不知道,陆沉此刻不在驿馆。 北方衡江之畔,一对年轻男女缓步行于绿荫之间。 男子气度沉凝,容貌俊逸,穿着一身简单清爽的圆领袍衫,头顶发髻以白玉贯之。 女子身量窈窕,眉心一点朱砂,一袭浅红色半袖襦裙,发间簪花,耳畔垂珠。 与往日相比,她今天的妆扮显然颇为用心,尤其是颈下露出的一片白腻,更添了几分风流韵致。 江风徐徐,送来凉爽之意,抬眼便可见浩渺大江奔行而过,远方山川波澜壮阔。 在如此旖旎的氛围中,洛九九甫一开口便显出几分刀剑之意:“婚期定了?” 陆沉答道:“八月初六。” “刚好还有一个月。” 洛九九转头望着江面上的波光粼粼,又问道:“如果我让你舍下现在拥有的一切,跟我回沙州过普通人的生活,你肯定不会同意。” “嗯。” “如果我让你推掉婚约,做一個无情无义的负心人,然后娶我为妻,你肯定也不会同意。” “嗯。” “如果我说以前的事情就当做一场梦,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还是一心为国的大齐郡公,我是寂寂无名的沙州女子,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见到了就友善地打声招呼,怎么样?” “嗯……嗯?” 陆沉的语调终于发生变化,他略显讶异地看着洛九九的侧脸,断然道:“当然不行。” 洛九九叹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语调虽怅惘,眼底深处却有几分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喜悦。 陆沉稍稍思忖,诚恳地说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解决所有问题。” “也只能这样了。” 洛九九掰着手指,轻声道:“谁让你权倾朝野一言九鼎,连那么强大的景军都败在你手里,小小沙州又怎敢忤逆?万一惹得伱不高兴了,随便发出一条军令,沙州就会被漫山遍野的齐军吞噬,我哪里能承受得起这种代价,只好乖乖地听你的话啦。莫说你只是让我等一等,就算你真的铁了心要让我做外宅,小女子又怎敢反抗?” “喂。” 陆沉哭笑不得地说道:“跟谁学的这种哀怨姿态?” 洛九九终于装不下去,脆生生地笑着。 她收回视线,眼波流转,悠然道:“这叫无师自通,天资聪颖。” 陆沉连忙点头道:“是是是,九九秀外慧中,有天赋之才。” 洛九九打趣道:“越来越会花言巧语了,现在的你很像那种大冬天摇着一把扇子、动不动就招惹女子的纨绔子弟。” 陆沉不禁清了清嗓子,调笑道:“美人儿,家住何方?可有良人?” “呸。” 洛九九轻啐一口,似笑非笑地说道:“要是当初在墨苑偶遇的时候,你是这般模样,我肯定会一鞭子抽在你脸上。” 陆沉故作惊吓地说道:“多谢女侠手下留情。” 洛九九白了他一眼,然后主动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当初我就说过,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纠缠,也不需要太多的承诺。世间女子各不相同,至少我是如此。我知道你胸怀天下志向远大,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停下脚步,这便是我喜欢你的缘由。还记得那时在你们的皇宫里,看着你挡在我身前,睥睨一众大臣,虽说我知道你这样做不是完全因为我本人,但是我真的很喜欢。” 陆沉握着她的手掌,好奇地问道:“仅仅是因为这样?” “不然呢?” “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原因和我这张脸有关?” “少臭美。” “我这不是臭美,而是最正常的推断。假如当时仗义执言的人不是我,而是一位年过五旬相貌平平的老大人,你除了感动和敬佩之外,也会生出喜欢的情绪?” “……” 洛九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出空着的右手准确地找到陆沉腰间的软肉,咬牙道:“是,本小姐被你美色迷惑,一不小心就着了你的道,满意了没?” 陆沉没有运劲抵抗,疼得呲牙道:“我错了,是我贪图九九的美貌和爽利的性情,早就心怀不轨。” “这还差不多。” 洛九九微微昂着光洁的下巴,右手悄然摊平,轻轻按着她掐过的地方。 笑闹一阵,那种略显古怪的愁绪终于消散,陆沉便转入正题道:“我和陛下商议过如何嘉赏沙州勇士。” 洛九九闻言亦放下儿女之情,关切地问道:“皇帝怎么说?” 陆沉道:“陛下自然不会反对我的提议。首先是沙州勇士斩获首级的奖赏,按照一个首级十五两的标准,由朝廷支付这笔银子。” 洛九九双眼一亮,齐朝这次确实很大方,因为他们沙州的规矩是一个首级十两银子。 陆沉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朝廷会送给沙州三百车粮食、二十车盐与良种、两千斤熟铁。” 洛九九不禁喜上眉梢,这些都是沙州百姓最需要的物事,尤其是两千斤熟铁,这可是拿着银子都很难买到的货物,因为普通商贾根本不敢违逆朝廷的禁令私下交易。 她揽着陆沉的手臂,乐滋滋地说道:“算你有心。” “还有一件事。” 陆沉语调温和,微笑道:“陛下会亲笔写就一封国书,恭贺令尊成为沙州共主。” 洛九九怔住。 虽说这封国书不像前面那些东西一般实惠,可它的象征意义格外重大。 洛九九的父亲洛耀宗如今虽是名义上的沙州之主,对外依然有些尴尬,毕竟沙州只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 齐帝这封国书意味着大齐和沙州平等相交,沙州不会像过去一百多年那样始终是大齐的藩属,而齐帝的公开承认对于洛耀宗地位的稳固非常重要。 在雍丘之战过后,沙州已经断绝和景廉人交好的可能,他们只能靠向大齐,但是沙州内部对这件事依然有不同的声音,因为十五年前那桩血案的影响并未淡去。 二者平等相交,沙州各部的反对不会太强烈,洛耀宗的处境就会更加宽松。 洛九九眸光似水,喃喃道:“想不到你们的皇帝肯写这封国书。” 她虽然不是很懂那些波诡云谲,却也知道齐帝如此表态,将来大齐便不能对沙州呼来喝去,凡事顶多只能有商有量,等于是给齐朝自己增加了一道禁制。 陆沉笑而不语。 洛九九反应过来,甜甜地笑道:“好啦,知道这件事是你的功劳。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陆沉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说道:“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刻意讨好九九,只希望大齐和沙州世代交好,守望互助,不再重蹈当年的覆辙。天下承平,海晏河清,人人安居乐业,这就是我的理想。” “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果然心怀苍生。” 洛九九说完之后忍不住转头欲呕,摇头道:“就是脸皮太厚了。” 陆沉顺势打趣道:“为何干呕?莫非是有了?” 一抹红霞爬上洛九九的脸颊,轻轻锤着陆沉的胳膊说道:“就知道欺负我。” 陆沉不禁叹了一声,悠悠道:“刚才还一个劲地夸我呢,某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知道就好。” 洛九九轻哼一声,随即捋了捋鬓边的头发,柔声道:“虽说相聚时短,但是我心里很高兴,因为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要回沙州了,家里还有很多事,弟弟年纪太小,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不懂那些天下大势,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无论外面局势如何,沙州永远都有你的退路。” 陆沉停下脚步,郑重地点头。 洛九九抬头看着他,眨眨眼道:“或许要不了太久,我便会离开沙州再来找你。” 陆沉道:“记得让人提前通知我。” “我会的。” 洛九九眼中柔情渐聚,轻声道:“我会想你。” 陆沉望着她的双眼,道:“我也是。” 江风掠过,水面上涟漪不断,波涛奔涌,一路向东不停留。 (本章完) 623【父子】 从白石渡过江北上,便至淮州境内。 北岸停着一辆宽敞坚固的马车,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渡口后方,对着南岸翘首以盼,身后则是数十名仆役。 “来了!” 中年男人语调激动,连忙撩起长衫的下摆,带着仆役们迎上前。 三百骑连人带马下船登岸,路人无不投去敬畏的目光。 中年男人带着仆役们整齐地行礼道:“小人拜见公爷!” 陆沉微笑道:“伍叔不必多礼。” 来者正是陆宅总管家陆伍。 他抬头望着陆沉精光内蕴的双眼,恭敬地说道:“马车已经备好,请公爷上车启程。” 陆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家马车,点头道:“好,我爹在家中?” 陆伍答道:“是,老爷会在广陵城外相迎。” “让人回去禀报一声,他老人家在家里等着就好。” “是,公爷。” 陆沉登上马车,不由得微微一怔。 陆伍带着仆役们围绕马车周遭,秦子龙则率三百亲兵前后护卫,随着车轮缓缓驶动,这辆马车在路人的注视中沿着官道行向北方。 渡口距离广陵府城还有三十余里,约莫需要将近两个时辰。 对于陆沉来说,这趟路程不会乏味。 从去年暮春时节前往京城,然后远赴沙州平定边疆,再去靖州指挥大军,最后又回京城料理诸事,陆沉已经整整十五个月没有回过广陵。 虽然他在这个世界是外来客,但广陵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他在这里感受到亲情,又和林溪奠定了感情的基础,而且他能够青云直上是靠着广陵之战打下的基础。 透过车窗望着道旁的碧绿青葱,田野之间的勃勃生机,百姓们劳累但至少安宁的生活,陆沉不由得感慨良多。 放下车帘,他回头看向略显局促的少女,微笑道:“大半年没见,怎么胆子变小了?莫非家中有人欺负你?” 宋佩连忙摇头道:“没有,老爷很关照婢子,府中管事和娘子们也都非常和善。” 陆沉对此自然不会怀疑。 莫说老头子不会容许家里乱糟糟的,就算他也不在广陵,谁又敢给宋佩摆脸色?谁不知道她已经被陆通许给陆沉做妾室? 不过是还没有开脸而已。 陆沉便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为何在我面前显出怯生生的样子?” 宋佩微微垂首,鼓起勇气说道:“公爷和以前不一样。” “有何不同?” “婢子说不太明白,只是……只是觉着公爷不说话的时候很严肃,心里便有些害怕。” 陆沉登时回过味来。 那是一种势。 既和他如今的爵位与官职有关,也因为他在战场上杀了太多人。 杀气是一种很玄妙的存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编撰出来的说法,但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人物,多多少少都会带着几分凛冽的气势,再加上他的身份铸就的光环,难免会令很多人仰视。 至于他的年纪大小,其实已经不太重要。 陆沉望着少女攥在一起的双手,道:“你这么害怕,以后不敢靠近我了吧?” 宋佩眼神一慌,立刻抬头道:“当然不会,婢子得负责照顾好公爷。” “那不就结了?我又不会吃了你。以前怎样,将来还是怎样。” 陆沉洒然一笑,语气依旧温和。 宋佩暗暗松了口气,乖巧地点头道:“是。” 陆沉知道这个少女很有自己的想法,便没有刻意宽慰,只同她聊起这一年多来,家中发生的事情。 宋佩的情绪愈发安定,从食盒中取出点心,陪陆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时间在两人的谈话中静悄悄地流逝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放缓速度,外面传来陆伍带着歉意的声音:“公爷,到城外了,老爷和府尊大人就在前方等候。” “老头子真是……” 陆沉无奈一笑,随即叮嘱宋佩留在车内,便起身走下马车。 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巍峨的广陵南门,还有两位并肩站立的中年男人。 陆沉大步向前,走到那個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身前,在另外一人、陆家仆役、三百亲兵和很多路人的注视之下,推金山倒玉柱,双膝跪地,大礼参拜道:“给父亲大人请安。” 陆通上前搀扶着他的双臂,将他拉了起来,然后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确定他身上没有任何不妥,眼中泛起浓烈的情绪,微微颤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沉垂首道:“儿子不孝,让父亲操心了。” 陆通摇摇头,坚定地说道:“你很好,很孝顺,为父以你为荣。” 旁边站着的中年男人便是广陵知府詹徽,只见他满面感慨,心中暗暗叹道:“这位以弱冠之龄功封郡公,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陆兄。” 那边陆通按下心中涌动的思绪,放缓语气道:“来见过詹府尊。” 詹徽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等陆沉来行礼,他向前一步,躬身一礼道:“下官拜见公爷。” 陆沉平和地说道:“府尊不必多礼。” 所谓国法大于家法,詹徽虽是四品知府,在堂堂郡公面前不值一提,陆沉喊他一声“府尊”,已经是看在陆通的面子上。 詹徽对此心知肚明,而且不会有半点不适,相反颇为受宠若惊,随即恭敬地说道:“好教公爷知晓,城内乡绅士族听闻公爷返乡,便找到下官想为公爷接风洗尘。下官知道公爷不喜排场,然则又难推却乡邻的拳拳之意,只好厚颜请示公爷,以作定夺。” 陆沉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陆通从容地说道:“广陵就是他的家,即便他现在是陛下亲封的郡公,这一点始终不会改变。乡亲们的好意陆家心领了,只不过他现在要忙于准备婚事,酒宴便免了。等他大婚之日,请乡亲们过府饮一杯喜酒,还请府尊代为转达。” 詹徽要的就是这句话,笑吟吟地行礼告退,不打搅这对父子久别重逢。 马车再度驶动,这一次陆通没有再拉着陆沉走街过巷,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 听到陆沉对此事的好奇,陆通笑道:“那时候你只是淮州都督府一个小小的都尉,虽然算得上崭露头角,却也不会有太多人关注,为父当然乐意显摆一二。如今你是什么身份?城里这大半年出现很多陌生面孔,显然都是冲着伱来的。再者你手中权柄太大,不知有多少人想来攀附你的大腿,纵然你不会被这些苍蝇影响判断,难免会觉得很烦躁。” 陆沉感动地说道:“还是老爹好。” “不要在我面前打马虎眼。” 陆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道:“你要是真孝顺,等完婚之后马上生几个儿女,让老头子在家里享一享天伦之乐,然后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对不会干涉。” 陆沉忍俊不禁。 陆通佯怒道:“还笑,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你瞅瞅这城里其他大户人家的子弟,谁不是十六七岁成婚,二十岁不到就儿女双全?” 旁边乖巧坐着的宋佩忍着笑意,肩头微微颤抖着。 陆沉连忙宽慰道:“老爹放心,接下来我什么都不做,就在家里待着生孩子,可行?” 陆通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叹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罢了,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大事,总之你自己看着办。” 听他提起大事二字,陆沉不禁心有所感。 其实他有很多问题想请教自己的父亲,分别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经历了太多风波和曲折,虽说没有行差踏错,终究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他分担心事。 陆通见状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淡然道:“不必着急,为父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陆沉应下,心中略有些好奇。 他掀开车帘向外望去,马车依旧是朝着陆宅的方向行去。 进入长巷,陆园的大门已然在望,但是马车并未在门前停下,继续往前走了二十余丈。 “走吧。” 陆通当先走下马车,陆沉和宋佩紧随其后。 出现在陆沉眼前的是一座崭新的宅邸,就在陆园的旁边。 陆沉抬眼望着门楼上被绸缎遮住的匾额,不解地问道:“这是?” 陆通轻声道:“你的家。” 陆沉微微一怔。 陆通迈步向前,微笑道:“来看看是否满意。” 中门大开,父子二人并肩入内。 陆通边走边说道:“从你被封为山阳侯开始,我便想着要帮你造一座宅子。虽说你我父子没有那些计较,但你既然成家立业,分开住自然更妥当一些。再者两套宅子相邻,开一道角门就能互相来往,并不会因此显得生分。” 陆沉静静地打量着这座占地面积极为广阔、一应布置极具巧思的宅邸,心中悄然生起感动又怅惘的情绪。 夕阳之下,陆通抬手拍拍他的肩头,温言道:“沉儿,我已经老了,将来能够帮到你的地方很有限,顶多只是为你查缺补漏。往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但是无论如何,老爹都会站在你身后。或许不能继续帮你遮风挡雨,但是没人能够撇开我而伤害你。” 陆沉心中一颤,转头望着中年男人眼角的皱纹,轻声道:“谢谢老爹。” “傻孩子。” 陆通面上浮现一抹沧桑又欣慰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 父子二人并肩而立,晚霞从天际洒下,温柔地照在他们的身上。 (本章完) 624【再烧一次】 入夜,陆园。 一顿家宴吃得极其融洽,陆通的两位妾室莫姨娘和孙姨娘看着自家这位年轻的郡公,起初颇有些不太自在的局促,被陆沉亲切地喊了几声“姨娘”之后,便也放下心中的那抹畏惧,一家人热热闹闹相谈甚欢。 陆通自然喜欢这种氛围,当宴席撤去、父子二人来到偏厅饮茶,他意犹未尽地感慨道:“如今只要你和儿媳们多生几个孩子,我这一生便算是圆满了。” “老爹,这才哪到哪呢。” 陆沉提壶斟茶,放在陆通身边的案上,继而笑道:“孩子肯定不会少,将来您老人家别嫌烦就行。” 陆通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他品着陆沉前面那句话,缓缓道:“你现在应该已经走到顶点了吧?” 此刻厅内并无外人,父子二人无需遮掩,陆通这句话直指问题的核心。 史书之上,年少显贵的例子不是没有,但是像陆沉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今年满打满算二十三岁,已然爵封郡公官居都督,再想往上难比登天。 不是说陆沉没有再建功勋的能力,而是他已经侵占了很多人的利益,更进一步只会招来方方面面的攻讦和打压。 柔和明亮的烛光中,陆沉的脸色依旧镇定,道:“确实会很难,但是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朝野上下提防和敌视我的人不少,能够对我造成致命威胁的人却不多,大抵只会维持眼下这种拉锯的态势。当然,这个前提是我做好自己的本分,只要我在战场上没有出现纰漏,至少我在军中的地位不会动摇。” 见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陆通不由得欣慰地说道:“你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陆沉微微一笑,继而问道:“老爹,定州北部情况如何?萧叔还在边疆?” 陆通不紧不慢地说道:“景军已经从定风道撤走,定州全境收复,老萧在封丘城一带主持大局,李景达也在那里。前两天老萧派人传信,他月底会来广陵参加你的婚礼,然后便回京城。李景达继续留在定州坐镇,等你北上之后再做交接。” “萧叔费心了。” 如此安排甚为妥当,陆沉自无不可,他话锋一转问道:“师父和师姐现在定州?” 陆通脸上泛起一抹善意的调侃之色,悠然道:“你可还记得东城那处宅子?” 陆沉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十分惊喜地说道:“师姐住在那里?” 他怎会不记得呢? 当初林溪跋涉千里前来授艺,陆通为尽地主之谊特地拿出陆家在东城置办的一套宅院,林溪便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 眼下陆通旧事重提,显然只有一种可能。 陆通没有继续卖关子,微笑道:“没错,她和你师父已经在那里住下了。等过段时间七星帮的好汉们会相继赶来,据说还有一些江湖上的前辈,我已经让人将那宅子周边的房舍都买了下来,届时便可招待那些贵客。你大婚之日,林姑娘会从那座宅子出阁。” 陆沉不禁搓了搓手。 陆通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紧张姿态,顺势说道:“王家迁来广陵这件事伱是知道的,王世兄让我帮忙选定大宅,最后是在东城太平坊买了几座相邻的宅邸,离你师姐住的地方只隔着两条街。” 这下陆沉更觉欣喜,轻快地说道:“明天我就去找她们。” 谁知陆通断然否决道:“不行。” 陆沉不解地问道:“老爹,这是为何?” 陆通笑道:“亏你还是当朝郡公,连最基本的礼法都不通,说出去不怕世人笑话。自古以来,未婚男女定亲之后到完婚之前,皆不能相见。先前你在战场上与林家丫头相见,那是国事为重大局所迫,旁人不敢说三道四。如果你现在光明正大地去见他们,你让外人怎么看?就算我不要这张老脸,你总得顾及那两個丫头的清誉吧?” 陆沉面露无奈,嘟囔道:“这都什么破规矩。” 陆通见状便提醒道:“我知道你现在位高权重,没人敢公然置喙,但是你还能管得住别人心里怎么想?你能忍心旁人在背后对她们指指点点?” 陆沉叹道:“老爹放心,我不会胡闹的。” “那就好。” 陆通稍作提点,继而岔开话题道:“上个月北边有人找上门来。” 陆沉目光微凝:“北边?” 陆通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来者语焉不详,说是想跟我们陆家做生意,却又不肯说出真实的来历身份,只是假借河洛城里一家富商之名。据我判断,这人应该是庆聿氏派来探路的棋子。” 听到庆聿氏三个字,陆沉脑海中的回忆汹涌袭来。 那是他领兵奇袭河洛之后,他将庆聿家的小郡主扣为人质,以她为筹码从景国皇帝身上狠狠敲了一笔竹杠。 在那段相处的时间里,他尝试给庆聿怀瑾心里种下一颗有毒的种子,莫非已经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刻? 他将那段往事简略说了一遍,陆通听完后沉吟道:“景国皇帝忌惮庆聿恭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之前你能在战场上取胜,不是因为你在兵法上的造诣强过庆聿恭,而是他比你多了很多掣肘。战事结束后,庆聿恭被景帝罢免南院元帅一职,虽说他还能掌控夏山军与防城军,但和往昔的鼎盛之势比起来,这位景国军神的处境很不安稳。” 陆沉道:“所以老爹也认为庆聿恭怀有二心?” 这一次陆通思考了比较长的时间,斟酌道:“表面上来看确实符合逻辑,问题在于你觉得庆聿恭真会这样做?” 对于那位只在战场上远远见过的对手,陆沉从始至终不敢大意。 正如陆通所言,庆聿恭在雍丘战败不是因为兵法和谋略,而是败在后方景帝的猜忌心。 雍丘一战,景军伤了元气,却也没到一蹶不振的地步,他们仍然有实力和底气发起正面的攻势。 庆聿恭会因为这些挫折便生出叛国的念头? 他不是王安,庆聿氏也非翟林王氏,抛开这件事操作起来的难度,不论大齐君臣是否会相信,就算庆聿恭真能带着族人南投,他又如何放心将来不会遭到清算? 庆聿氏族人手上沾染太多齐人的鲜血,而且他们终究是异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流传千年谁人不知? 一念及此,陆沉缓缓道:“我相信景帝和庆聿恭之间有矛盾,但我不信庆聿恭会踏出那一步。” 陆通颔首道:“便是这个道理。其实这件事的关键还不在庆聿恭,而在于景国皇帝。此人堪称雄才大略,这十几年来一步一算,若非我朝君臣齐心协力,就算你有天纵之才也未必能取得如今的战果。既然景帝过往精明又睿智,他怎会因为一场败仗就变得昏庸不堪?你我皆清楚雍丘之战的真相,景帝真的会一错再错,生生挖断自家的根基?” 陆沉心悦诚服地说道:“那依老爹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 “此事倒也不必着急。” 陆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徐徐道:“既然他们派人找上门,肯定是有所图,我们可以通过对方的意图,反向判断出他们真正的谋划。只要有痕迹就能顺藤摸瓜,真真假假不足为惧,站稳自己的立场就好。” 陆沉应下,随即轻叹道:“庆聿恭一代人杰,为景国打下大片疆土,到头来仍旧逃不出被猜忌的结局。这件事不论真假,多多少少都能反应出他心里的几分郁卒之意。如果不是景帝再三相逼,就算他想用这种手段迷惑我们,恐怕也没人会相信。” 陆通望着他的面色,轻声道:“这句话听来感触颇深啊。” 陆沉自嘲一笑,此刻他显然想起了很多往事。 陆通坐直身体,关切地问道:“这几个月在京城想必见识了不少人心鬼蜮?” “李老相爷说这世上人心最难看透,我对此深以为然。” 陆沉稍稍停顿,然后讲起他回到京城之后的见闻:“其实我能理解今上心中的顾虑,他觉得自己没有先帝的能力,掌控不住我这么年轻的权臣。无论他对我采取怎样的手段,打压也好捧杀也罢,我心里不会有太多的怨望,当然我不会放弃反击的权利。我想不明白的是,他不信任我倒也罢了,为何连薛相和秦提举都不信任?” 陆通双眼微眯,静静地听着。 陆沉继续说道:“薛相和秦提举是真正的股肱之臣,当初为了拥护先帝和支持北伐,他们不惜站在文武百官的对立面,这样的臣子怎能不珍惜?织经司固然地位特殊,难道秦提举会有不臣之心?陛下提防我其实没错,但他不该对秦提举下手,这才是我真正失望的地方。” “先帝是先帝,今上是今上,他们虽然是父子,但本质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你要明白这一点。” 陆通语调肃然,继而冷声一笑道:“从你所言可知他绝非先帝那样的明君,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太过忧虑?当年杨大帅便是因为顾虑太多,所以才落得那般结局。” “你要记住,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大不了火光重现,再烧一次皇宫。” (本章完) 625【月下访客】 “不至于此。” 陆沉摇摇头。 在他看来,李宗本是一个很别扭的人物。 他没有先帝那般明确又坚定的信念,虽有手段但是不够圆融,虽有耐心但是不够沉稳,大抵而言,他就是一个全方位削弱版本的先帝。 其实这也不是致命的缺陷。 当初李端只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皇子,在登基前完全没有接触过朝政,可谓是赶鸭子上架,后来经过各种各样的磨砺,终于走出一条明君之路。 李宗本还很年轻,身体也没有问题,只需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就算他最后比不上先帝,也不会太过差劲。 问题在于京中风浪太大妖怪太多,年轻的天子未必能谨守心志,不受外力的影响。 陆通凝望着他的双眼,好奇地问道:“为何?是因为先帝的恩情让你做不出那样的决定?” “有这方面的顾虑,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陆沉神色坦然,继续说道:“虽然我对陛下有些失望,但他还没有达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只是弄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或许老爹要说,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将来会越来越过分,可是大齐没有更好的选择。烧死他,让李宗简继位?还是让年仅四岁的延宁郡王登基?无论哪个选择,对于大齐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厅内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过后,陆通缓缓道:“这天下一定得姓李?” 其实他们在很久之前便讨论过这個问题。 那还是三年前,王初珑尚未南下的时候,父子二人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长谈。 当初还只是未雨绸缪的闲聊,如今陆通再度提起,便已有了几分凌厉之意。 因为现在的陆沉确实走在权臣的道路上。 拾取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可知那些盛极一时的权臣大多没有好下场,哪怕生前可行废立之举,死后多半会殃及家人,甚至有可能会被开棺戮尸。 至于生前就遭到清算的权臣更是数不胜数。 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这个道理。 见陆沉默然不语,陆通喟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先帝待你那般恩重,你肯定不愿做忘恩负义的事情,然而你要清楚一点,旁人看不透你的内心,他们不会相信一个二十多岁就权倾朝野的年轻人,甘于一辈子做大齐的忠臣。” 陆沉平静地说道:“是。” 陆通语重心长地说道:“莫说今上是这种境况,就算他真能做到慎终如始用人不疑,再过十几二十年又是何等情形?到那时你收复故土还于旧都,他成为中兴大齐的明君圣主,对朝野上下的掌控越来越强,他还能容得下你这样年岁相仿的权臣?当年杨大帅身陷囹圄,除去景国奸细的运作之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原因,那个昏庸皇帝怀疑杨大帅有不臣之心。” 陆沉的眉头微微皱起,端起茶盏却未饮下。 陆通继续说道:“伱不妨想一想,彼时彼刻与此时此刻何其相似。杨大帅一手掌握边军大权,再过几年你也不会相差太远,都是权臣在外远离中枢。这一百多年来,李家皇族除了先帝这个异类,其他皇帝皆有着强烈的猜疑心,恐怕最后也是一道圣旨毫无征兆地召你回京,然后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你便已经魂飞魄散。” 陆沉将茶盏放下,沉声道:“我不会重蹈覆辙。” “我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 陆通放缓语调,温言道:“今夜我同你说这些,并非是一味鼓动你造反,而是希望你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希望你不要对朝中那些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曾几何时,我一心将杨大帅视作矢志追随的对象,在他的影响下只想着为万民尽心,从而忽略了人心有多么险恶。” 他顿了一顿,略带几分伤感地说道:“沉儿,我已经老了,倘若再来一次当年的惨案,我没有能力再烧一次皇宫为你报仇。” “父亲切莫如此说,是儿子不孝让您忧心了。” 陆沉心中一紧,肃然道:“其实我也做了一些准备。” “哦?” 陆通双眼微亮,饶有兴致地说道:“说来听听。” 陆沉便将他在京中做的几件事全盘托出,譬如他让苏云青争取李宗本的信任,以便在秦正卸任无法挽回的时候接手织经司。又如他利用刺驾大案成功收服了刑部尚书高焕以及龙林高氏,在江南门阀之中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势力。 还有谭正和渠忠两人率领陆家秘卫,在京城悄然潜伏下来,不断伸出触角编织出一张大网。 他还跟厉天润商议,准备换掉淮州刺史,而且此事已经有了确切的进展。 至于他将许太后抬出来和李宗本打擂台的谋划,只是三言两语带过。 陆通听得连连点头,那张老脸上悄然绽放盛开的笑意,大气地说道:“五十万两怎么够?京中那些人眼界极高,一个个都是鼻孔看人,你让他们安插眼线还要拉拢权贵,这银子可不能省。这样吧,我们先投五十万两进去,后续再准备一百万两,只要能帮你在江南打下一个牢固的根基,再多的银子也不算什么。” 陆沉微微一怔,道:“老爹,家里这么有钱吗?” 陆通显然心情很畅快,笑道:“抛开那些固定的良田、产业和门面不谈,家里一直给你准备着随时都能动用的银子,目前是六百余万两。” 陆沉的表情略显呆滞。 他已经不是初到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懂的外来客,对于这笔银子当然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前年他从河洛城的门阀权贵手里卷走一千三百余万两,这差不多是全城富庶之族可用浮财的一半,而大齐朝廷当年全年的赋税收入折银是一千六百余万两。 陆通一辈子攒下的银子虽然不到大齐一年赋税的一半,但这可是一家之力,称一句富可敌国并不为过。 陆沉望着中年男人的笑容,由衷地说道:“老爹,您真了不起。” “总不能堕了你的威风,儿子这么出息,当爹的岂能一无是处?” 陆通调侃了一句,然后说道:“谭正和渠忠值得信任,但是第一笔五十万两银子不能直接交到他们手中,毕竟数额太大,不能刻意去考验人心。” 陆沉自然不会反对,点头道:“我准备让王姑娘负责管理,由她来决定银子该怎么花,分批小量交给南边具体执行的人。” 陆通应道:“很妥当,就这么办吧。” 陆沉见他眉眼间泛起倦色,便关切地说道:“夜深了,老爹不妨早些歇息,反正我这段时间哪也不去,每天都可以陪你聊天。” “也好。” 陆通老怀甚慰,徐徐道:“你可以没有害人之意,但你不能没有防人之心。无论如何,你要将边军变成你的人,同时要让淮州和定州各级官员习惯你的命令。时间一长,你在江北才算是有了足够深厚的根基,届时朝中那些人才会投鼠忌器。” “是,老爹。” “你也早点睡,趁着这段时间好好调理身体。” 陆沉起身行礼告退,陆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并未立刻返回内宅,而是在厅中又坐了一段时间。 一抹身影从黑夜中显现,迈步走入厅中,垂首道:“老爷,公爷出府了。” 来者名叫南屹,乃是陆通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追随他已经超过十年。 陆通讶异道:“这么晚还出府?” 南屹恭敬地说道:“公爷带着十余名亲兵,城里各处都有我们的人,不会出现安全上的问题。小人亲眼瞧见,公爷往东边去了。” “东边?” 陆通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摇头失笑道:“这小子……算了,随他去吧,这么久未见想来他心里也不舒服。” 南屹应道:“是,小人亲自带人在外围警戒。” 陆通微微颔首,随即起身,双手拢在袖中,施施然走向后宅。 此刻已是深夜,偌大的广陵城内一片静谧,唯有虫鸣之声。 月色溶溶,两道身影穿过街巷,后面还跟着十余人。 秦子龙心中哭笑不得,虽然他明白陆沉这是无奈之举,仍然觉得堂堂郡公不必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 陆沉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再笑我就把你撵到京城去接替谭正。” “公爷,小人没笑。” “你心里在笑,以为我看不出来?” “公爷真是……目光如炬。” “知道就好。” 又往前走过两条街,来到太平坊内,陆沉忽地驻足,看着前方的岔路口,不由得面露迟疑。 秦子龙好奇地问道:“公爷,怎么了?” 陆沉幽幽一叹,犹豫道:“你说我该去哪边?” 秦子龙猛然反应过来,十分聪明地闭上嘴巴。 陆沉扭头望去,十余名跟随他征战沙场、面对死亡的威胁都不会眨眼的汉子整齐地低下头,没有一个人敢发声。 “一群没义气的家伙。” 陆沉低声骂着。 众人皆笑。 虽然他们不知道前方哪边是林府哪边是王宅,却也知道自家公爷为何如此纠结。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柔和的月光,咬牙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就这么定了!” 众人齐声道:“公爷英明。” 陆沉抬手点了点他们,随即迈开双腿,义无反顾地朝南边那座原本属于陆家的宅子大步行去。 众人看着他大义凛然的身影,一个个都强忍着笑意跟了上去。 片刻之后,忽然一连串的狗吠声刺穿黑夜。 仿若整座东城都被惊醒。 宅院内火把接连亮起,院墙外某人脸色铁青。 秦子龙那张脸因为憋笑而略显变形,颤声问道:“公爷,继续翻墙吗?” “走正门!” 陆沉好不容易才吐出三个字,终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本章完) 626【星月如霎行不止】 林府花厅,灯火通明。 林溪身穿一袭云英紫裙,如云青丝随意绾在脑后,仅有一枚玉簪挽束,虽简单却显得十分清雅。 她一边亲自斟茶,一边用那双明媚的眼眸在陆沉脸上扫来扫去,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陆沉伸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微笑道:“师姐,想笑就笑嘛,何必忍着。” “咯咯。” 林溪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嘲笑他的机会,笑着走到他身旁坐下,轻咬下唇道:“堂堂郡公竟然想着深夜翻墙私闯民宅,也不怕别人笑话,哼。” 陆沉厚着脸皮说道:“月夜翻墙,偷香窃玉,多有意境,师姐你说是不是?” “是你个大头鬼!” 林溪抬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什么偷香窃玉,难听死了。” 陆沉顺杆往上爬,想要握住她的手掌。 林溪却将手抽了回来,下意识看了看周遭,轻声道:“好好坐着说话,不要胡闹。” 其实厅里没有旁人,她只是有些紧张而已。 这倒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她从小在七星帮长大,所见者皆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豪杰,十几岁便在北地绿林闯出赫赫名号,甚至敢于带着一群人去景国暗杀景廉贵族。从陆沉认识她开始,无论面对江湖中的凶险,还是在战场上厮杀,从未见过她胆怯或者紧张的模样。 陆沉倒也不笨,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 对于女子而言,出阁是一件改变命运的大事。 等到成婚那一日,她便不再是七星帮的大小姐,也不是草莽之中令人畏惧的菩萨蛮,而是陆沉的妻子、陆家的媳妇。 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陆沉是大齐历史上最年轻的郡公,后宅自然不是那种小门小户可比。 远的不说,那一日除了林溪之外,还有一位女子将嫁给陆沉。 那可是翟林王氏的嫡女,真正意义上的名门千金。 虽说翟林王氏远离故土举家南投,但这是影响深远的北地第一门阀,他们生活在哪里不重要,关键在于传承千年的底蕴,具体而言便是人才和财富。 王家全面靠向陆沉,对他的事业会有极大的助力,反过来又能影响到王初珑在陆家后宅的地位。 林溪并不会因此自卑或者怯弱,可她习惯了江湖风月快意恩仇,陡然踏入一个陌生的环境,要变成世人眼中恪守规矩礼节的当家主母,难免会有几分彷徨和紧张。 陆沉想清楚这里面的纠葛,不由得轻叹一声。 林溪微微垂首,略显不自然地说道:“先前听说你今日抵达广陵,我便猜到你不会等到明天,晚上一定会偷偷跑来。你也应该清楚,王家就在两条街之外,那位王姑娘肯定也会在想你何时出现。你能先来这里,我心里自然很高兴,也知道你会这样做。但是我想说,伱我心意互知,而王姑娘与你相处的时间较短。” 陆沉的脸色有些复杂,静静地听着。 林溪仿佛进入了某种状态,越来越顺畅:“王家可以给你提供很多帮助,不论他家在北地的人脉,还是王氏子弟当中的诸多俊杰,都可以为你所用。我虽未见过王姑娘,却也听冰雪妹妹提过,她是一个秀外慧中天资聪慧的女子,想来只要你多费一点心思,她亦会真心待你,所以师弟你应该——” “师姐。” 陆沉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头。 林溪转过头,看见的是他格外认真的神情。 陆沉一字字道:“今夜我哪都不会去,只在这里陪你。” 林溪心中触动,仍旧坚持道:“不妥呢,你哪怕迟一点过去,总得见一见王姑娘。” “师姐,你听我说。” 陆沉放缓语调,温言道:“我知道师父和你不会因为我深夜冒然登门而动怒,但是那边不同。王家素来尊崇礼教规矩,大半夜偷偷跑过去只会让王家人惊吓困扰。明日我会正式登门,以代表天子慰问的名义去见王安,然后再见王姑娘,如此便足够了。” 其实林溪心里清楚,所谓礼教大防在陆沉眼中没有任何意义,以他今时的身份地位,就算半夜偷摸进去又如何? 难道王家人敢说一個不字? 他这样说只是不想让林溪有太多的负担。 故而林溪轻声道:“好。” 陆沉不愿她沉湎在这种情绪中,便岔开话题道:“师姐,你还记得当初来广陵那段时间,我们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吗?” “嗯?” “那时候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你教我武功,我给你寻摸话本故事,后来我们一起去顾家大宅抓奸细,一起带着五百骑出城袭营,一起在城外与敌军厮杀搏命。现在回想起来,当初那些情景依然历历在目。然而我们即便在一起做了很多大事,却从来没有像寻常男女那般,在外面走走逛逛散散心。” 林溪听得愈发迷糊。 陆沉微笑道:“那次我被苏云青留下,你特地出来寻我,在街角偶遇的时候你说没有逛过广陵城,可还记得?” 回首当年,林溪不禁轻轻一笑,点头道:“记得。” “走吧,师姐,我带你夜游广陵城!” 陆沉站起身,不由分说地牵起林溪的手掌。 “哎——” 林溪不及拒绝,便被他拉着往外走。 这一刻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武功已经进入天下前十,单论内劲之深厚远超陆沉,只需要稍稍用力便能将那家伙甩开。 她就像一个懵懂无力的小女孩,被陆沉一路拉着走出林府。 或许她更好奇的只是夜游广陵城这件事。 这个时代城中的夜晚极为无趣,除了偶然遇上的更夫,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入目便是灰蒙蒙的一片。 好在还有月华如水,能够看见这座千年古城的概貌。 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两人手挽着手漫步在寂寥的街巷,没有固定的方向,兴之所至追云望月。 连林溪自己都想不明白的是,仅仅是这般漫无目的闲庭信步,她心里那缕淡淡的紧张和不安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终于回过味来,所谓夜游,只是陆沉为了让她安心。 “师姐,你知道吗,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陌生的女子。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上苍对我格外眷顾,让我能够在开始这趟旅程的时候,遇到一位如此美丽又优秀的女子。” 一片静谧之中,陆沉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林溪心中悸动。 虽然这短短一段话里有她不太理解的地方,但在眼下的氛围里,她不想去探究那些太过深奥的话题。 陆沉继续说道:“我知道师姐在担心什么,其实你完全不必有这种担心,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江湖中恶人闻风丧胆的菩萨蛮幽居深宅。成婚之后,你愿意待在家里也好,想出门游历也罢,这些都随你自己决定。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成婚只是一道程序,不会改变我们之间相处的模式,以前是怎样以后便还是怎样。” “我知道。” 林溪反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我不是在担心你会约束我,只是不想让外人看轻。如果郡公夫人经常在外抛头露面,难免会有人在背后议论纷纷。” 陆沉忽地笑了起来。 林溪嗔道:“笑什么?” 陆沉怜惜又好笑地说道:“师姐,难道你忘了菩萨蛮吗?” 林溪一怔,登时醒悟过来。 她既可以是端庄大气的郡公夫人,也可以是行走江湖的顶尖高手,只要戴上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又有几个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一念及此,林溪不禁笑道:“也对,还是你聪明。”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南城鸣简湖之畔。 夜风徐徐,月光洒在湖面上,但见波光粼粼,碎金点点斑驳。 陆沉拉着林溪在岸边草地席地而坐,林溪顺势依偎在他的肩头,柔声道:“你莫要多想,我只是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听你说完这些,我心里已经轻松许多。” “师姐,我明白你不光是在忧心自己,也是因为看不透将来的局势,尤其关系到七星帮的未来。” 陆沉揽着林溪的身躯,轻声道:“我在京城走了一圈,见识了很多阴险狡诈的人,深知往后每一步都需要如履薄冰。除了老爹之外,我最信任的人便是你和师父,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七星帮与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我会和师父商议妥当,保证帮中兄弟都有一份很好的归宿。你不用担心这些问题,只需要开开心心地等着嫁给我,然后……” 见他欲言又止,林溪不禁好奇地问道:“然后呢?” 陆沉转头看着她,眼中泛起一抹热切:“然后给我生五个孩子。” 纵然已经有过很亲密的接触,林溪仍旧难掩羞意,啐道:“呸,谁要给你生孩子,你去找她们吧。” 先前一直未曾提过,眼下她终于流露出几分醋意,而且“她们”二字显然不是特指王初珑一人。 陆沉不做解释,低头凑了过去。 “你……唔……” 声音戛然而止。 月华之下,仅能看见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时间似水流逝。 当天边露出第一抹微光时,鸣简湖外围,一名亲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叹道:“湖畔彻夜赏月,公爷真是好兴致。” 也只有他们这些人才敢私下调侃。 秦子龙抬头看天,悠悠道:“你懂个屁,公爷说这叫浪漫!” 先前那人好奇地问道:“秦大哥你也懂浪漫?” 秦子龙想起李承恩和谭正等人都已经成婚,唯独自己还是孤身一人,登时脸色涨红,叹道:“我懂个屁的浪漫。” 一阵压抑的笑声悄然响起。 627【独待幽梦初醒时】 太平坊内,王家大宅。 单论某一套宅子的面积和规制都没有逾越,毕竟王安和王承暂时还没有官面上的身份,前者显然深谙低调隐忍之道。 不过这条街上大半宅子都被王家买了下来,王家出钱陆通出力,又有陆沉的面子在,再加上王安出手阔绰远超市价,倒也没人敢于恶意刁难。 主宅旁边那套三进带东西跨院的宅邸里,住着王承一家人。 东院正房,锦书看着窗外明亮的晨光,目光落在大案之旁,望着那抹沉静在书法中的身影,走上前关切地说道:“小姐,时辰尚早,要不要多睡一会?” 王初珑笔锋不停,淡然道:“既然起来了,又何必再睡?再者昨夜睡得很足,并不觉得疲累。” 锦书不由得嘟着嘴,心里默默道:“小姐你明明一直等到亥时末刻才躺下,拢共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而且翻来覆去睡得一点都不踏实,那位爷也真是……” “嘟囔什么呢?” “啊?小姐,婢子什么都没说呀。”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心里默默埋怨陆公爷?” 王初珑停笔,轻轻吹拂着墨迹,然后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最亲近的丫鬟。 锦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轻声道:“婢子怎么敢腹诽公爷,只是觉得公爷已经回了广陵,又知道小姐在这里,哪怕打发人来说一声也行呀。” “于礼不合。” 王初珑看着案上这幅字,又道:“他一路舟车劳顿,又与陆老爷经年未见,自有很多事情要谈,而且就算他想出门见客,也应该是先去见林家姐姐。他们相识于微末,一路互相扶持,并肩经历无数风雨,我如何能与林家姐姐相比?” 若是换做旁人,这番话难免会被误会是矫情作态,但是锦书心里清楚,自家小姐这样说便是这样想。 她低下头说道:“小姐勿怪,婢子以后定不会胡思乱想了。” 王初珑稍稍犹豫,终究还是解释道:“他将陆家隐秘的人手都交到我手中,这是何等深重的信任?如果我连他的心意都看不明白,却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不休,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信任?从今往后,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锦书乖巧地应道:“是,小姐。” 王初珑之所以特意解释,是因为婚期将近,而锦书肯定会是她的陪嫁丫鬟之一。 这丫鬟又素来和她亲近,如果不早点改掉她的一些习惯,将来在陆家后宅难保不会生出风波,毕竟堂堂郡公不可能只有两位正室夫人,陆家两代单传,开枝散叶是陆沉必须承担的责任。 便在这时,另一名贴身丫鬟名玉素者走进正房,恭敬地说道:“小姐,老爷让人通传,陆家公爷过会便至主宅。” 锦书双眼一亮。 王初珑眸光温和,颔首道:“知道了。” 待玉素退下,锦书欣喜地说道:“小姐,公爷要来了!” “急什么?” 王初珑微笑着摇摇头,道:“他肯定要和叔父谈一阵子,耐心等着便是。”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难掩悸动。 其实她和陆沉也有一年未见,心中岂无思念? 若非如此,她昨夜又怎会痴痴等到子夜,甚至于睡梦都不安稳。 还好……终于能再见了。 王初珑暗暗一叹,抬眼望向窗外庭院中的碧绿青翠,那双秋水长眸中泛起几分复杂的情绪。 另一边的王家主宅门外,中门大开,王安、王承并十余名族人恭候肃立。 自从举家迁至广陵,王家子弟便显得格外低调,除了陆家和广陵知府詹徽,其他迎来送往一概婉拒,深谙世族生存之道。 王安站在最前方,目光温润平静。 这位北地第一门阀之主、曾经的燕国宰相,并未因为如此谦恭的姿态而心生不适。 长街之上,马蹄声起。 十余骑缓缓行来。 王安带着众人迈步上前,躬身行礼道:“小人拜见山阳郡公。” 礼节上无可挑剔。 陆沉翻身下马,来到近前扶着王安的双臂,正色道:“世叔何必这般见外。” 王安面露微笑,道:“国礼最大,岂可轻忽?” “往后断不可如此。” 陆沉语调坚决,又看向王承说道:“泰山大人,你也不劝劝世叔?” 这声泰山大人叫得王承通体舒畅,也让其余王氏族人看向陆沉的目光变得格外亲切。 王承连忙摇头道:“安仲说的没错,静安何必拘泥?” 他毕竟是陆沉板上钉钉的岳父,若和其他人一样一口一个公爷,未免损了王初珑的体面,便只好以表字称呼,倒也没有不妥。 安仲则是王安的表字。 陆沉微微一怔。 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旁人对他的称呼愈发恭敬,如今这世间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已经没人有资格用表字称呼他。 陆沉陆静安,这个表字来自一位故人。 “你单名一个沉字,令尊应是取沉毅有守、庄重安定之意,朕昨夜思来想去,觉得静安二字较为贴切妥当,你意下如何?” 这段话在陆沉的脑海悄然浮现。 先帝虽已离去,但他留下的痕迹不会消失,回忆往往会在这种不经意的细节涌起。 王安看着他的神情,心中便已有了计较,随即不着痕迹地说道:“郡公,请。” 这时候陆沉已经按下那抹怅惘,微笑道:“请。” 一行人来至正堂,仆役奉上香茗,王承及其他族人便行礼告退,留给两位正主一個谈话的空间。 陆沉先是代表天子对翟林王氏拨乱反正的举动予以赞赏,王安则起身谢恩。 走完官面上的流程,陆沉郑重地说道:“雍丘之战能够成行,有赖于世叔在河洛城的惊天之举。其实这件事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绝境,世叔愿意为大齐冒这个险,我心里十分感激。” 王安微露感慨,缓缓道:“当初我让初珑带着东阳路的兵力部署图南下,王家便已经没有了退路,首鼠两端只会自取灭亡。说到底,这是王家自己的选择,若是没有足够的功劳,又怎能弥补二十年前的错误?郡公不必挂怀。” “话虽如此,不是每个人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陆沉轻轻一叹,继而道:“在河洛城的时候我便见识过世叔的果决,后续世叔所为更让我大感敬佩。” 王安看着他诚恳的神情,逐渐品味出这些赞誉背后的深意。 他和兄长王承不同,自幼便展现出远胜同龄人的眼界和心机。当他接掌王氏基业,在北地诸多门阀家主当中愈发显得长袖善舞,后来又在燕国朝堂上静观人心十余年,单论城府深沉绝非常人能比。 稍作思忖之后,他平静且从容地说道:“不过是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当不得如此美誉。如今王家在令尊的照拂下迁来广陵,我肩上的担子终于能卸下来,往后只想平静度日,不再案牍劳形。” 陆沉暗暗赞了一句聪明人,不过仍然摇头道:“世叔此言差矣。王家此番为大齐立下大功,朝廷自然不会忽视。临行之前,陛下特地召我商议,准备让世叔入中枢为官,泰山大人既然醉心文墨,或可入风雅学宫担任山长。王家年轻一辈不乏俊才,朝廷需要他们效力。” 堂内显得十分安静。 王安坦然道:“郡公,我方才所言并未故作姿态。王家虽有一些微薄功劳,但是当年反叛世人皆知,陛下和朝中诸公愿意重新接纳已是万幸,直入中枢之事切莫提起,否则会引起世人非议。王家子弟若想走上仕途,他们会按照朝廷的规矩行事,或者考科举或者从军,这才是正道。至于兄长……他若愿去风雅学宫担任教习,我自然不会反对。” 陆沉看着这位中年男人泰然自若的仪态,不禁微微点头。 这才是世家之主该有的风姿和底气。 他不需要大齐朝廷刻意提携,只要能给王家子弟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他们便有能力乘风而起。 其实陆沉那些话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出于试探。 只要王初珑嫁入陆家,王家人的身上不可避免会打上陆沉的印记。 这可不是零星几个人才那么简单的事情,一旦陆沉松开那个口子,他麾下的势力中必然会出现很多王家人的身影。 一方面如林溪所言,这股势力对陆沉的事业会有极大的帮助,只要陆王两家合为一体,两边的命运休戚相关,那些王家子弟值得陆沉的信任。 问题在于他们掌握实权之后,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个非常紧密的团体。 这是陆沉必须考虑的隐患,也是他今日来王家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儿,陆沉悠然道:“世叔淡泊名利,但陛下肯定不会同意。如今我只是先来通个气,后面多半会有圣旨召你入京。” 王安微微一笑,恳切地说道:“郡公,说句实在话,我若有意官场,又怎会带着王家留在广陵?” 陆沉望着他的双眼,忽然间心中一动,道:“原来如此,伱不止是不想去江南,连广陵也只是王家在路途中的停留。” 王安一怔,随即心悦诚服地说道:“郡公明见。” 628【不谋一时】 “二十年前,即元康七年的夏天,其时先父尚在世。一天午后,他特地将我喊到跟前,告诉我泾河边军杨大帅被一道圣旨召回京城。先父因此长吁短叹,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很清楚,他最后只说了四个字,大势已去。” 王安并未继续证实陆沉的猜测,反而话锋一转聊起了当年。 陆沉静静地听着。 王安继续说道:“没过多久,京中便传来杨大帅因为不臣之心被处死的噩耗,我才明白先父心情沉重的缘由。但是连先父都没有想到,局势会恶化得那么快。元康八年初春,杨大帅含冤赴死不到半年,北方三国再度联手南下,这一次他们毫无阻碍地突破西线重镇隆平,数万铁骑长驱直入,泾河南岸生灵涂炭。” 陆沉喟然道:“这是因为人心已经散了,边军将士丧失抵抗的决心。” “是啊,只不过当时很多人身处局中,看得没有这般透彻,包括先父和我在内。” 王安面上泛起一抹苦涩,缓缓道:“元康八年四月,景军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长途奔袭,直接扑向翟林县城,仅仅一个时辰就攻破了城墙。那一日王家上千口人被带到祖宅前的广场上,景军虎狼提着刀逼迫先父投降,他始终不肯低头,用着有限的粗话叱骂那些肆意杀人的景军,最后被一名景军武将当着所有人的面砍下脑袋。然后那名景军武将又来到我的面前,问我投不投降。” 他的语调很平静,陆沉却能听出那抹浸入骨髓的沉痛和屈辱。 他只能宽慰道:“人为刀俎,世叔不必太过自责。” “旁人都以为我是为全族上千口人的生死考虑,因而忍辱负重屈身于敌,再加上如今我带着族人从景廉人身上挖下一大块血肉,说不定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会有几句话夸赞我乃是大勇大义之人。” 王安自嘲一笑,抬眼望着陆沉,叹道:“当那名景军武将提着血淋淋的长刀来到我面前,恐惧瞬间爬满我的内心,那一刻我想的不是族人的生死,不是大齐的存亡,更不是后人会如何评价我,脑海中其实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死。” 陆沉怔住。 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坦诚。 王安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幽幽道:“其实我若不说,这世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在翟林县城里面对景军刀锋卑躬屈膝的三旬男子,他脑海里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怕死而已。后来的事情如你所知,景廉人需要翟林王氏这块招牌安抚人心,景帝和庆聿恭需要我这个傀儡稳定局势,于是我入燕国朝廷为官,并且官职越来越高,最后成为百官之首的宰相。” “然而我依旧忘不掉那一天,忘不掉先父死在我眼前的景象。无数次午夜梦中惊醒,皆因梦中那片血淋淋的景象,说明王安仲究竟是怎样的一個人。于是我心里的愧疚和自责越来越重,我不想一辈子活在噩梦之中,可是景军那般强盛,大齐又偏安一隅无力北上,我只能继续给景廉人当狗,由着他们呼来喝去,直到——” 说到这儿,王安微微一顿,面上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看着陆沉说道:“直到广陵之战,景军在广陵城外死伤惨重,又有青峡之战,荣国公歼灭燕景联军数万人。再到你崭露头角,靖州和淮州两军联手,在沫阳路打出几场大胜,局势终于发生了变化。” 陆沉点头道:“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世叔便有了拨乱反正的打算?” “是的。” 王安感慨道:“其实我一开始不知该从何处入手,一方面担心大齐天子不会接纳王家,另一方面也害怕会被你们反手卖给庆聿恭,故而始终迟疑不定。直到我得知王骏那孩子在你手下做事,他和初珑从小亲近,这才有了一些思路。” 陆沉心中一动,脑海中浮现当初在旬阳城的见闻,便试探性地说道:“十年前王绍那一支离开故土迁到南方旬阳,这应该也是世叔的手笔?” 王安早就见识过陆沉敏捷的思维,此刻不禁赞道:“郡公思绪如电,令人叹服。” 陆沉微笑着摇摇头,道:“终究比不上世叔深谋远虑,十步一算。” 在这个时代,宗族对一般人的约束力超乎寻常,如果没有王安点头同意,王绍一家想脱离本宗极其困难。 让这个分支搬迁到南方距离大齐更近的地方,王安的心思不言自明,由此可知他方才所言并非虚假。 他做不到刀斧加身而心志不移,但他知道那样做愧对父辈,一心想着弥补和修正当年的软弱,所以才会在很久之前布下伏手。 “郡公谬赞,愧不敢当。” 王安略显庆幸地说道:“只能说上苍垂怜,初珑这孩子勇于担当,以柔弱之身撑起王家的命运。” 后面的事情不必赘述,都是陆沉的亲身经历。 他想起那位内秀的女子,不由得放缓语气道:“王姑娘确实很不容易。”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这句话便是在王家人面前做了一个保证。 王安对此心知肚明,神色愈发亲近地说道:“她不仅帮王家洗刷了叛国的耻辱和罪名,也让我终于能够卸下心中的罪恶感。她对翟林王氏没有任何亏欠,反倒是王家欠她良多。作为翟林王氏的家主,以及她的亲叔叔,我只希望她将来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别无他求。” 姑且不论他这番话有几分真心,至少他隐晦地向陆沉表明一件事。 王家可以成为陆沉的助力,为他的事业添砖加瓦,但是不会依仗王初珑的身份在暗地里搅动风云。 说到底,他又怎会不知陆沉今日登门的用意? 早在当初陆沉领兵奇袭河洛得手的时候,那一次他前往王宅面见王安和王承兄弟二人,只是略施手段就让王安明白他对门阀世族的戒心。 他让王家兄弟交出河洛城里各家权贵府邸的底细,便是要拿捏王家的把柄,让王家自绝于北地门阀。 由此可知,当时的陆沉就已经意识到这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门阀底蕴有多么深厚,他必然会加以提防,更不必说如今他贵为郡公手握重兵,在即将迎娶王初珑的当下,必然会敲打王家众人,以免他们借势而起尾大不掉。 当然,王安的表态只是表态,口头上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 陆沉对这番表态不会全信,因此平静地说道:“我已明白世叔的考量,只是陛下未必会同意。世叔一心救赎,但王家的功劳不容忽视,朝廷赏罚严明方为正道,否则容易引起天下人的非议。” 王安心中一凛,忽地明白过来。 他在江南便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所能仰仗只有陆沉这层关系。 朝堂之上人杰遍地,大家表面上肯定会称赞翟林王氏的义举,对王安也会有足够的尊重,但是王安想挤进权力中枢难比登天,没人愿意让渡出手中的权力。 故此,他去江南之后顶多就是得到一个清贵官职,成为朝廷的吉祥物,以此来证明大齐对北地世族有宽宥之心。 连二十年前叛国投敌的翟林王氏都可以重新得到接纳,更遑论其他人? 而对于陆沉来说,王安入朝为官既可以让他在中枢多一双眼睛,又能让翟林王氏在短时间内失去主心骨,这样他就可以放心任用那些年轻俊杰,不必过分担心他们会在王安的羽翼下形成一股合力。 除此之外,陆沉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他的根基在江北边军,家中仅有一位老父亲生活在广陵,朝中君臣不可能强逼陆通去京城养老,而林家乃是草莽枭雄,林颉若去京城恐怕会让一些人难以入眠。 唯有王安最合适,他是陆沉岳父的亲弟弟,自身不过是个普通文人,不具备太大的危险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陆沉让江南朝廷安心的人质。 至此,这对翁婿通过先前的言语试探,都已明白对方的盘算。 王安微笑道:“也对,若是再三推却反倒显得我故作姿态。只等圣旨一到,我便启程前往京城。”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陆沉亦笑道:“世叔倒也不必着急,不管怎么说,肯定要等我和王姑娘大婚之后,圣旨才会送来广陵。此番离开京城之前,我已经和两位宰相私下谈过,将来他们肯定会对世叔多加照拂。另外世叔也可带上两三位晚辈子弟,朝廷举贤任能自有规制,不是所有人都要通过科举入仕。” 王安宠辱不惊地说道:“有劳郡公费心了。” 陆沉摇头道:“自家事何谈费心?” 若是换做普通人,恐怕会对他态度的转变有所介怀,觉得他性情过伪,然而王安何等人物,他此刻心中唯有激赏之意。 在他看来,唯有陆沉这种心如铁石又能做到风轻云淡,才有希望带领翟林王氏重回故地,再续百年基业。 他爽朗地说道:“确实,往后便是一家人,不必外道。” 二人相视一笑。 陆沉起身告辞,王安恭敬相送,却未出府,而是朝相邻那座宅子行去。 629【但求一世】 两套宅子之间有角门相通,王承早就带着两个嫡子在这边等候。 这还是陆沉第一次见到王初珑的亲兄弟,也就是他未来的大舅哥,当然双方的身份地位差距实在太大,那两位从外表看来还不错的大舅哥在陆沉面前温顺如鹌鹑。 闲聊片刻,王承便亲自带着陆沉来到东跨院,等里面通传过后,随即告辞而去。 院内丫鬟们跪了一地,王初珑身为名门千金,身边当然不会只有锦书这一个丫鬟。 “免礼平身。” 陆沉语调沉稳,迈步向前,抬眼便见王初珑站在门外,眸光盈盈。 看着他微微勾起的嘴角,王初珑不禁莞尔一笑。 及至屋内,便见一应玩器皆无,陈设亦清雅简朴,唯独书画笔墨琳琅满目随处可见。 陆沉在太师椅上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轻叹道:“真累。”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王初珑的闺房,虽然不是卧房,却也是女儿家极私密的场所,他此刻靠坐的姿态不说放浪形骸,多多少少有点过于放松,就仿佛这是他自己的住处一般。 旁边奉上香茗和点心的锦书与玉素二人不免微感诧异。 王初珑却是神色如常,眉眼间多了几分喜色,柔声道:“莫非是一夜未眠?”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还是你聪明。” “其实并不难猜。” “别介意。” “自然不会。” 两人语速很快,你一句我一句来回不断,偏偏又如同打哑谜一般,听得旁边两个大丫鬟一头雾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眼里都是一层层圈圈。 王初珑自然不会解释,温和地对二人说道:“你们下去罢。” “是,小姐。” 锦书和玉素又向陆沉行礼,然后乖巧地退下。 王初珑在陆沉对面坐下,微笑道:“倒是很难看到你这般形容。” 通过方才简短的对话,王初珑显然猜到陆沉昨夜去了哪里,陆沉亦知她的心情,这件事便不好继续深谈。 两人心照不宣即可,刻意挑破无疑是非常愚蠢的行为,陆沉还不至于这般不开窍,故而摇头道:“只是心累而已。你也知道,令叔父乃是当世最聪明的那拨人之一。虽说他现今寄人篱下无权无势,但他对天下大势看得非常清楚,进退之间从容不迫,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怎会轻松?哪怕只是一场简短的谈话,我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有丝毫大意。” 王初珑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伱就这样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 陆沉坦然道:“在京城的时候收到你的信,我便知道你的心意,有何不可?” 王初珑白皙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微不可察地应道:“也对。” 那是雍丘大捷之后,王承向王初珑询问陆沉的消息,她隐晦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王安意识到这个温婉但有主见的侄女心向陆沉,便做出举家迁往广陵的决定,同时让王初珑亲笔书信一封寄给陆沉,陈述王家的决定。 也就是在那封信里,王初珑让陆沉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陆沉轻声道:“你是你,王家是王家,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二者不可能割裂,终究是血脉之亲。其实今天我找令叔父谈话,也是希望他不必心怀忐忑,我不是那种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哪怕将来出现一些分歧,我们依旧可以通过和谐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王初珑心中暗伏,忽地抬起头看着他,目光炯炯地问道:“所以你特地来看我,只是为了让我安心?” 望着这张宜喜宜嗔的面庞,陆沉不由得想起当初在来安城里,她特意为他准备的那场宴席。 细论他身边的红颜,唯独王初珑的出现有些突兀,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掺杂着额外的因素。 天下大局也好,宗族命运也罢,终究不那么纯粹,或者说这只是一次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再寻常不过的联姻。 但是王初珑不想一辈子做最熟悉的陌生人,所以她勇敢地往前一步。 今日亦如是。 陆沉注意到她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显然内心并非表面上这般平静,于是平和地说道:“不独是想让你安心,还有一件大事,来给你送银子了。” “银子?” 王初珑果然收起心中的思绪,神情郑重起来。 陆沉道:“五十万两银子,后续还准备了一百万两。” 王初珑稍作思忖,了然道:“用在江南?” 陆沉没有故作惊讶,因为这件事原本就是王初珑帮他打下的底子。 当初他将陆家秘卫交到王初珑手里,其实没有想过她会做出多大的成就,无非只是想通过这种充满信任的举动,让她心里舒服一点,不要再一個人胡思乱想。 但是王初珑足不出户,仅仅通过一些蛛丝马迹,便准确地判断出陆沉最大的隐患在江南中枢,提前让谭正带着一批好手南下。 虽然时间不长,谭正等人还是打探到不少消息,让陆沉这次回京之行很是顺利,没有因为情报的缺失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后续加大投入是必然之举。 陆沉诚恳地问道:“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必要?” 王初珑沉吟道:“于你而言,眼下有三件事需要注意。其一是北边的敌人不容轻视,景军虽有雍丘之败,但实力并未下降太多,将来必然还有几场大战。故此你最紧要的事情是练兵,将定州边军打造成一支无坚不摧的雄师,这是你的立身之本。与此相比,其他事情都可以暂时搁置。” “继续。” “其二,江北三州自给的能力越强,你的地位就会越稳固,这便涉及到两个方面。第一是各级官府的官吏,虽说你是武勋,按常理不能插手政务,但至少你可以监察官场,避免一些人重蹈当年覆辙,以致民不聊生根基动摇。第二便是各地乡绅世族,软硬兼施方为王道。我知道你对王家子弟的矛盾心态,要用他们又忌惮他们抱团做大,其实不妨转变视角,让他们在坊间效力,尽量不要让他们涉及军权。” 陆沉眼神一亮,赞道:“有理。” 王初珑叹道:“要是让族中那些兄弟知道我这样说,背地里肯定会骂我吃里扒外。” 陆沉摇头道:“没人敢这样说。” 王初珑却笑道:“但是我不会在意呀,就算真有人这样想。其实我是为他们好,若想长久便要懂得分寸,什么都想要只会助长贪婪,如果他们因此犯了你的忌讳,到头来还不是得求到我头上?与其将来让我里外不是人,不如早早就断了一些人的念想。” 望着她笑颜如花,眼中又有几分狡黠之意,陆沉不禁感慨良多,赞了一句之后又问道:“那第三件事呢?” 王初珑这次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如果你只是想及时知晓南边的动静,我先前的安排便够了。” 这句话可谓问心之语。 陆沉没有过多迟疑,坦然道:“不够。” 王初珑没有多问,斟酌道:“既然不够,那么五十万两银子也不够。” 陆沉点头道:“所以家父另外准备了一百万两,全权交由你处理。” “这件事不光是银子的问题。” 王初珑眉尖微蹙,不急不缓地说道:“倘若你想在江南中枢拥有稳固深厚的根基,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很多忠心可靠的人手。你让渠忠带着人南下,再加上先前谭正带去的人,总共也不过两百余人。朝中抛开中书和军事院不论,还有六部一台两院七监九寺,权贵门阀更是不计其数。这两百多人洒下去,最多只能监视一些外围的消息,根本无法进入核心。” 陆沉道:“依你之见,该从何处抽调人手?” 王初珑果断地说道:“七星帮。” 陆沉定定地看着她。 王初珑没有丝毫迟疑,继续说道:“你想拥有一个属于陆家的织经司,光靠我暗中筹谋肯定不行,还需要足够强大的武力,怎能将七星帮置之一旁?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你让林家姐姐与我共事,我负责建立各种规章制度,让林家姐姐执掌赏罚之权,并且吸纳一些足够可靠的高手,让他们和谭正等人一起行动,如此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陆沉陷入思考之中。 良久之后,他望着王初珑说道:“初珑,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这样未免对你不公平。” 她那些话既是在考虑正事,又何尝不是一种退让? 从她主动斩断王家一些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到现在将七星帮拉进来,说到底只是让陆沉放心,也让林溪放心。 不争不抢,这就是她的态度。 陆沉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王初珑神色淡然,摇头道:“哪有什么不公平?这世上总有一个先来后到。既然我出现得晚了,那么有些事情就要考虑得妥当一些。你不要认为我很委屈,其实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林家姐姐也好,厉家姐姐也罢,她们在外面能帮你很多,而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只能帮你打理好后方的事情,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陆沉郑重地说道:“谢谢。” “光谢谢还不够。” 王初珑凝望着他的双眼,鼓起勇气说道:“要一辈子对我好。” 陆沉一字字道:“若负你,天弃之。” 王初珑嫣然一笑,室内生春。 630【深藏不露】 王初珑的笑容很美,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却又不会让人有风尘之感。 陆沉不由得细细端详。 她今日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腰间垂着一缕浅色宫涤,衬出纤腰盈盈一握。 三千青丝梳成桃心髻,仅戴几星乳白珍珠璎珞,映衬出云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流苏。 那张白嫩如玉的脸蛋上,颊间微微泛起一对浅浅的梨涡,淡抹胭脂,使两腮润色得像刚开放的一朵琼花,白中透红。 两抹簇黑弯长的眉毛,非画似画,一双流盼生光的眼眸,黑白分明。 王初珑感受着他逐渐炽热的目光,悄然垂下眼帘,双手握在小腹前,轻轻绞在一起。 单以颜色而论,她并非那种初见就会让人感觉惊艳的美人,最鲜明的印象大抵便是一位五官秀美、雍容大气的名门贵女。 只有随着深入的接触,当她逐渐在你面前打开心扉,放下心防之后展露由诗书华章浸染而成的内媚,你才能感受到那种欲说还休、缠绵悱恻的温柔。 这等风情只独属于陆沉一人。 于是他站起来,走到王初珑身边坐下。 王初珑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虽说她在两年多以前就孤身南下,后续没多久便和陆沉定下婚事,甚至在陆家别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她和陆沉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亲密的接触。 以她从小接受的教导,当然很欣赏陆沉这种恪守礼节和分寸的举动,可有时候又会猜测他是不是流水无意。 女儿家的心思,总是这般百折千回。 她从未想过轻贱自己,但陆沉每次看她的眼神都显得格外正经,有限的相处也都是在谈那些正经大事,仿佛她不像他即将迎娶的未婚妻子,更像是他麾下很受信任的幕僚或者官员。 直到此时此刻。 王初珑第一次从他眼中品出几分不同的意味,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热切。 即便她未经人事,也知道这种目光的含义。 尤其是当陆沉走来坐在她身边,那种紧张又有些许期待的情绪萦绕心尖,让她不禁心神慌乱。 一只宽大的手掌放在她的右手腕处,只是稍稍用力便将她叠在一起的双手分开,随即握住她白嫩的右手。 感受着对方掌心里传来的温度,王初珑身体如过电一般,不受控制地战栗。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男子触碰,哪怕只是两手相执,个中滋味亦难以用言语形容。 在紧张的驱使下,她很想立刻逃离这种古怪的氛围,却又担心这样会让陆沉产生误会,毕竟她没有类似的经历,缺少应对的经验。 纵然在翟林王氏族人当中,很多人都十分佩服她的聪敏和智慧,可是这些特质在眼下毫无用武之地。 仅仅是一次牵手,她便觉得脑海里仿佛有无数个小人在打架,往日清明睿智的思绪变成了一团浆糊。 “初珑。” 陆沉望着她的侧颜,品着这张愈发显得娇羞的面庞,只觉美艳不可方物。 这声音仿佛近在耳边,王初珑压根不敢转头去看,喃喃道:“嗯,怎么了?” 陆沉往前凑近了一些,她白皙的肌肤清晰可见,轻声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脸上竟然没有一丁点瑕疵。” 这当然是一句夸赞,而且是陆沉首次当面的称赞,王初珑原本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喜悦,但是他靠得实在太近了,这让她颇有无所适从之感。 当初在来安城里,她为他亲自下厨精心准备一桌宴席,确实是想打破两人之间那种如主宾一般相互礼敬的氛围。 即便联姻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她也不愿一辈子生活在那种氛围里,所以她鼓起勇气主动走进陆沉的世界。 问题在于她不是洒脱爽直的江湖儿女,亦非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军中女将,她是翟林王氏的嫡女,从小便按照长辈的要求循规蹈矩,不肯有丝毫违逆礼法之处。 内敛知礼的原则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如今勇气和原则相对,却不知她会如何选择? “陆沉,我想再谈一谈江南的情况。” 王初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眼下这种近距离的相处快要越过她的界线。 陆沉却摇头道:“不急,以后我们有很多时间谈。” 王初珑面色泛红,紧张到难以言说的地步,身体微微颤抖着。 一方面她确实不太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另一方面她知道陆沉为何要这样做,大抵便是一种喜欢却又局促的矛盾心理。 好在陆沉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维持着现在的距离,温言道:“还有大半个月,我们就要成婚了。” 似乎是感知到他隔河相望的态度,王初珑稍稍放松了一些,低头道:“你……你喜欢吗?” 陆沉坦然道:“不能说喜欢,但是也没有抗拒的想法。” 这句话完全超出王初珑的意料。 在当下这种旖旎的氛围里,她以为他会给出一個令人悸动的回答,却没想到是如此冰冷的言辞。 诚然,这种态度确实比抗拒或者厌恶好一些,然而她为了他付出一切,甚至放下女儿家最好的自尊,主动向他靠近,难道就只是为了这样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答案? 她终于转过头望着陆沉,看见的是一张笑容温醇的面庞。 于是她轻轻掐了一下他的手心,嗔道:“又欺负我。” 陆沉微笑道:“倒也不全是假话。那时候我和师姐定下婚约,才刚回到淮州,萧叔和家父便带来一个消息,说北方的翟林王氏想要拨乱反正。我对此自然没有异议,甚至是乐见其成,因为我知道王家在伪燕境内的地位和名望。谁知道他们又说,王家有一个联姻的条件,否则他们无法安心归顺。” 王初珑思及往事,不禁略显好奇地问道:“所以你那个时候心里很抗拒?” 陆沉摇头道:“说不上抗拒,只是觉得这样对你我不公平,可是这世上又哪来那么多公平?王家想要派人联姻,必须是一位温柔、内秀又有主见的女子,除你之外还能是谁?至于大齐这边,萧叔的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其他人又很难担起这个责任,只能是我出面。那时候我在想,倘若这位王家千金性情古怪,将来我可怎么办呢?” 看着他绘声绘色的模样,王初珑莞尔一笑。 陆沉又道:“只是我没有料到,伱居然那般果断地南下,身边除了一些护卫,便只带着一名贴身丫鬟。我听王骏告知此事的时候,虽说在他面前装得风轻云淡,心里的震惊难以言表,十分好奇这位王姑娘究竟是胆气雄壮,还是单纯如同一张白纸。” 此时王初珑渐渐习惯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紧张的情绪有所消退。 这是陆沉初次在她面前袒露心迹,个中意味不必赘述,因而她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后来呢?” “后来在来安城见到你,第一眼看你,我便知道你不是一张单纯的白纸,也不是空有胆气的笨人。喝过你亲手熬的汤,吃过你亲手做的饭菜,尤其是听你分析天下大局和战场形势,我愈发确定你若非女儿身,将来必定可以青史留名。” 陆沉娓娓道来,不急不缓:“但是那时候我对你以尊重为主,直到离开来安城后,我们一路相伴南下,我去江南你回旬阳。在那段不算漫长的旅程里,我才明白自己过往忽略了很多细节,辜负了你的期望。” 王初珑握紧他的手,柔声道:“我不介意。” 陆沉愧然道:“所以我到了江南之后,想清楚这些问题,便让谭正等人赶到旬阳,将陆家暗地里最重要的力量交到你手中。这样做不是为了刻意讨好,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那种不可救药的蠢人。” 王初珑点头道:“我明白。” 下一刻,陆沉忽地近前,吻在她的脸颊上。 王初珑看似纤瘦的身躯瞬间僵住,原本已经放松的心弦猛然紧绷。 陆沉在她耳边说道:“我们要成婚了呢。” 王初珑视线避开,仿佛经过十分漫长的思考,身躯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陆沉的鼻尖,他小心翼翼地亲着光洁如玉的肌肤,犹如在鉴赏一件完美无缺的艺术品。 王初珑只觉身体愈发绵软无力,随着陆沉的左手微微一拉,她便被他拥入怀中。 他蜻蜓点水地覆在她红润的唇上。 王初珑含羞带喜,悄然闭上了双眼。 紧接着她忽地身体一颤,双手猛然往下,握住了陆沉那只作怪的手,双眼再度睁开,星眸中泛起恳求之色,轻轻摇了摇头。 便在这时,外面响起锦书的声音:“小姐,老爷让你请公爷留下用饭。” 王初珑双颊酡红,好似醉酒一般,呢喃道:“陆沉,起来啦。” 陆沉知道这般亲近已经越过她的界线,打破距离这种事不能心急,于是起身并将她扶好。 王初珑低着头整理衣襟,看着胸前的痕迹不由得愈发羞恼,根本不敢抬头。 陆沉温和地说道:“我回去了。” 王初珑应道:“嗯。” 陆沉望着她羞怯的姿态,轻轻一笑道:“初珑。” 王初珑依旧没有抬眼:“嗯?” 陆沉由衷地赞叹道:“巍巍乎高山,泠泠兮好音。” 王初珑微微一怔。 她何其博学,很快就反应过来,顺手拿起榻上一个软枕朝陆沉掷了过去,又羞又气地说道:“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下个月初六之前,不准再来见我!” 陆沉接过软枕又放下,哈哈一笑道:“过几日再来看你。” 随即一礼而去。 王初珑望着他的背影,轻咬双唇,眸光似水。 终究化作一片柔情。 631【苍穹之下】 雨停荷芰逗浓香,岸边蝉噪垂杨。 时维盛夏,燥意袭来,永嘉城中热浪滚滚,城外西南边的鉴湖一带成为达官贵人们的避暑胜地。 天子虽然坐拥四海,却只能困居宫中,顶多便是在玉藻池畔,借着几分清凉之意消暑。 李宗本坐在亭中,看着水面上涟漪不断,对身边的官员说道:“许卿且坐。” 这位年过四旬的官员名叫许佐,周身气度沉稳,不乏骨鲠之气。 早在先帝朝时期,他便已经是左御史中丞,品阶不高却权柄深重,且极得先帝信重。 在他担任左御史中丞的五年时间里,他弹劾过的官员上到左相李道彦,下到六七品的小官,打击面之广几乎囊括整个朝廷。 凭借刚直清廉的作风,以及极其犀利的奏章,许佐一度成为朝中最令人忌惮的御史。 他不光有监察朝纲之功,后来远赴河洛与景国谈判,不负众望完美地完成使命,又在定州监督李景达,同样没有辜负先帝的期许。 先帝离去之后,原御史大夫楚怀仲告老辞官,许佐顺理成章执掌兰台,在朝中的地位愈发超然。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又年富力强的重臣,面对年轻天子的恩宠,依旧沉静地说道:“回陛下,臣站着便是。” 李宗本深知他的性情,倒也没有强求,话锋一转道:“山阳郡公下月初六大婚,距今不过二十余日,朕准备让人带着赏赐北上,只是尚未确定该如何赏赐,不知许卿可有建言?” 许佐面无表情地说道:“回陛下,朝廷赏赐自有规制,因循旧例便可。” 李宗本略显尴尬地说道:“是这么个道理,只不过陆沉有一些不同。” 许佐不解地问道:“敢问陛下,山阳郡公有何不同?” 李宗本轻轻一叹,缓缓道:“许卿,陆沉乃是国之柱石,往后边防诸事都要仰仗于他,朕当然想重重赏赐于他,只是又恐赏赐过重引来朝野非议,个中分寸委实难以把握。” 这番话称得上推心置腹,许佐倒也不是不明白。 他看着天子脸上的为难之色,稍稍思忖说道:“陛下,山阳郡公少年显贵,无论爵位、官阶、职事、勋封都不宜再进一步。如果陛下坚持想要重赏,不妨在赏赐中多加一些金银玩器,让江北百姓明白圣恩之重,在场面上有個交待。” 李宗本赞道:“许卿言之有理,便依此行。对了,朕听闻京中多家府邸都在准备礼单,月底会送去淮州广陵府,不知许卿有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许佐坦然道:“陛下,臣家中素来清贫,拿不出像样的礼品,再者臣身为御史大夫,理当作为表率远离这些迎来送往,故而不打算凑这个热闹。” 李宗本对此没有过多评价,因为他知道许佐心如明镜,有些话藏着远比说出来更好,否则只会让对方心生疑虑。 赏了一会宫中景色,他又开口问道:“许卿如何看待定州将来的局势?” 此言稍显直白。 许佐今日奉诏入宫,来到玉藻池畔心里便有些奇怪,天子特意选在这里显然是在表露亲近之意。 然后又是一阵不着边际的闲谈,似乎将他这位御史大夫召入宫中并无正事,及至此刻,许佐终于品出天子的心思。 先是通过陆沉的婚礼旁敲侧击,接着又将话题转到定州,天子这些举动背后的深意不言自明。 许佐做了十几年的御史,在外人眼中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他绝非一些人想象得那么简单,至少对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他看得十分透彻,只是不愿与那些人为伍而已。 “定州……” 许佐望着年轻的天子,直白地说道:“陛下担心陈大人无法与山阳郡公抗衡?” 现任定州刺史陈春是朝中的老官,打理政务的手腕很纯熟,只是为人有些圆滑,简单而言便是原则性不够。 李宗本稍稍沉默,点头道:“朕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雍丘大捷之后,江北局势渐趋明朗,定州在未来势必会成为齐景争夺的焦点。陆沉起于边军,在江北本就有极高的威望,如果江北各级官员唯他马首是瞻,终究不妥。” 许佐的表情依旧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微微垂首道:“不知陛下要臣做什么?” 他的表态过于干脆,以至于李宗本很多铺垫都没用上,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他望着许佐,目光炯炯地说道:“朕想让你去定州取代陈春,为大齐守好最北边的疆土。” 许佐并未立刻应下,冷静地说道:“臣心中有一个疑问,还请陛下解惑。” “但说无妨。” “陛下让臣去定州,是不是山阳郡公有不妥之举?” 李宗本迎着他的目光,镇定地说道:“朕只是想防患于未然。许卿通晓典故,理应知道史书上这种例子不胜枚举,一个臣子若是掌握太多的权力,就算他心思坦荡,周围的环境也会促使他不断向上。” 许佐静静地看着他,随后拱手道:“先帝命臣辅佐陛下,臣不敢不用心,既然陛下因此生忧,臣岂能置身事外?臣愿领定州刺史一职,还请陛下安心。” 李宗本大为动容,起身说道:“许卿之忠,朕深知也。等陆沉完婚并且北上之后,朕会让人在朝堂上奏请此议,许卿也可利用这段时间安排好御史台的政务。” “臣遵旨。” 许佐躬身一礼,旋即告退。 行走在恢弘巍峨的皇宫里,许佐目不斜视,只望着前方引领的内监。 天子的考量合情合理,尤其是那句防患于未然,让这位耿直的文官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久居御史台中,很清楚缺少制约的权力会膨胀到什么程度,考虑到陆沉的年纪,这一点尤其需要注意。 如果堂堂定州刺史变成定州大都督的应声虫,长此以往陆沉必将集军政大权于一身,这是朝中任何一位有识之士都不希望看到的局面,更何况是一心忠于大齐的许佐? 但他不由得想起那些过往。 他和陆沉从未有过私下接触,却亲眼见证那个年轻人立下不世之功,哪怕河洛城只是短暂地回到大齐治下一段时日,包括许佐在内的诸多朝臣仍旧为之感到振奋和激动。 他也曾代表先帝试探陆沉,在他看来对方绝无不臣之心。 只不过…… “希望你不会变。” 许佐心中默念,眉头下意识地微微皱着。 迎面走来数人,当先是宫中内监引领,后面是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员。 许佐一眼便认出对方的官服,乃是从三品的织经司提点。 他脑海中浮现“苏云青”这个名字,及至近前两人颔首致意,随即交错而过。 苏云青自然认识这位御史大夫,他若有所思地将许佐这个名字记下,然后继续前行,直到玉藻池畔。 李宗本依旧坐在原处,听到苏云青的行礼参拜之声,他淡淡道:“免礼平身。” “谢陛下。” 苏云青直起身,肃立在旁。 李宗本望着池中碧水,缓缓道:“你觉得江北检校羊静玄可还称职?”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没有一点铺垫,苏云青却仿佛早有准备,答道:“回陛下,羊检校虽然年轻,又是秦提举的亲外甥,但他能有今日靠的不是裙带关系。无论是当年在总衙分析情报研究对策,还是去江北亲身涉险助力边军,羊检校的功劳皆是有据可查无可质疑。在臣看来,这样的人才理应待在合适的位置上,如此方能为朝廷尽心效力。” 李宗本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道:“三位提点之中,你是唯一一个帮他说话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将织经司内部情况如实告知朕的人。” 苏云青道:“陛下有问,臣自当实话实说,岂能因个人好恶胡言乱语?” “个人好恶?倒也未必。” 李宗本轻轻摇头,道:“他们不过是看到秦正暂时赋闲在家,以为朕不再信任他,继而揣摩朕的心思,哪里还会帮羊静玄说话?” 苏云青默然不语。 李宗本转头看着他,平静地问道:“你觉得朕该不该罢免秦正?” 苏云青垂首道:“陛下,刺驾大案确为织经司失职,但是惩戒有很多种手段。秦提举一心为国,矢志不移,历经十余年的考验从未有过动摇。臣过往常年待在淮州,与秦提举接触不多,但对他一直怀有敬佩之心。陛下相询,臣不敢不答,若为朝堂大局计,恳请陛下宽宥秦提举一次。若是换做旁人执掌织经司,必然无法具备秦提举的能力。” “能力……” 李宗本双眼微眯,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觉得若论能力,你和秦正相比孰高孰低?” 苏云青坦然道:“臣不及秦提举多矣。” 李宗本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淡然道:“在朕看来,爱卿只是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否则未必不能施展胸中抱负。” 苏云青神色一怔,旋即躬身道:“臣谢过陛下美誉,往后必定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之望!” 李宗本听出他语调中极力压制的热切,不由得赞许地说道:“甚好,你先帮朕做件事。” 苏云青不问详细,恭敬地说道:“臣领旨!” 632【七星帮的未来】 在建武十五年七月余下的日子里,陆沉享受了一段极其难得的悠闲时光。 他终于不再沉湎在永无止境的案牍劳形之中,除了保持每天雷打不动的练武和查看边疆各地的重要军情,其他时间便可放松一下。 要么带着林溪溜出城游山玩水,或者偷偷钻进王初珑的闺房品评幽香,与她们的感情急剧升温,生活轻松又愉快。 临近月底,历史悠久的广陵城变得愈发热闹。 陆家族人不断从山阳县赶来,陆沉此刻才直观地感觉到广陵陆氏不再是小门小户,只不过这几年他在家里待得时间很少,所以一直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好在如今他不是躲在陆通羽翼下的小少爷,当朝郡公的名号挂在身上,陆氏族人在他面前尽皆无比温顺,哪怕是那些白发苍苍的族老,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摆长辈的架子。 然后便是从北方过来的七星帮一众好汉。 除了董勉和冉玄之留在北边看家,余者如齐廉夫、陶保春、席均、余大均、娄成元、楚铸、于汉源、郭必方等人皆至。 陆沉在他们面前显得更加放松,特地让城里最好的酒楼太岳楼备了三桌席面,在林府与这些英雄豪杰痛饮一场。 要不是最后关头林溪亲自上阵,连饮三坛将那些人镇住,恐怕陆沉得被抬着出去。 纵如此,他还是喝得酩酊大醉。 日上三竿之时,陆沉悠悠醒转,顿觉脑中一片混沌,只依稀记得昨夜被那些草莽豪杰起哄,灌了不少酒,最后的片段却是无迹可寻。 “醒了?” 耳边传来一个关切的嗓音,陆沉转头望去,便见林溪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师姐,早。” “酒量不大又何必逞能?那些家伙都是习惯了大碗喝酒的莽人,你若矜持一些,他们还不敢在你面前放肆,偏偏你要扮做江湖好汉,他们又怎会与你客气?” 林溪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抬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往后看你还敢不敢给他们机会。” 陆沉老老实实地说道:“再不敢了。” 林溪点到为止,本来就不是要刻意挑他的毛病,说到底只是关心他的身体而已,故而微笑道:“好了,快起来洗漱,吃点清粥小菜。” 陆沉却牵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头疼,要师姐亲一下才能起来。” 林溪俏脸微红,轻声道:“别闹,我爹在正堂等你谈事呢。” 陆沉摇摇头,坚持道:“身上一点劲都没有,除非师姐亲我一下。” “真拿你没办法。” 林溪嘴上这边说着,终究还是俯身在陆沉唇上碰了一下。 陆沉本想顺势抱着她,谁知林溪早有准备,只是微微发力便制住陆沉的双手,让他根本无法动弹。 “哎,是得好好练功了。” 陆沉故作幽怨,随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林溪轻声一笑,眉尖微挑,宛如一位得胜凯旋的女将军。 陆沉匆匆洗漱完毕,又喝了两碗白粥,便和林溪一起来到正堂。 林颉在此等候多时。 “坐。” 看着长女和未来女婿并肩走来,当世武榜第一人的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 落座之后,陆沉恭敬地问道:“师父,往后可愿长住广陵?” 林颉摇头道:“这里距离江南太近了。” 这句话让堂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所谓离江南太近,指的是广陵离衡江只有三十余里,如果朝廷的人渡江北上,快马加鞭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冲进城中。一旦局势有所变故,城里的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林颉此言还有一层深意,如果只是些许宵小,以他的武功自然可以轻易解决,就怕大军入城结阵相对,在这种环境里,再强的武功也难有发挥的余地。 陆沉缓缓道:“当今天子虽然年轻,但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不过师父的提醒很有道理,我确实不能没有防备。”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 林颉一言带过,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我愿意帮你守护广陵城的基业,关键在于伱要清楚一点,七星帮对你的意义。” 林溪闻言不禁好奇地看向自己的意中人。 陆沉心中一凛,迎着林颉温和的目光,正色道:“七星帮和陆家一样,是我在这個世上最可靠的根基。” 林颉欣慰地点点头,道:“你没有迷失在权力之中,这一点至关重要。皇帝让你远赴定州,虽然给了你发展势力的空间,却也将你排除在权力中枢之外,接下来肯定还有各种手段限制你,比如将定州刺史陈春这等圆滑的官僚换掉,派来一个如右相薛南亭那样的刚直忠耿之臣。这样的官员肯定不会拖你的后腿,不会干涉你在军中的决断,但他一定可以阻止你将手伸得太长。” 陆沉冷静地说道:“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林颉微笑道:“你素来睿智机敏,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前路并非坦途。皇帝若要对付你,他不必做得太过直接,有太多名正言顺的手段,比如他可以推动军事院通过决议,在各处边军建立监军制度,定州都督府自然不能例外。到时候你身边多了一些耳目,虽然不会影响到你的权柄,终究会有一些妨碍,你对此要有心理准备。” “是,师父。” 陆沉没有争论,这些长辈对他可谓推心置腹,每个人都在帮他查缺补漏。 林颉继续说道:“除了陆家自己培养出来的亲信,你麾下的势力太过复杂,而且很多人没有和朝廷对抗的勇气,唯独七星帮不同。我们这些人从举事那一天起,对齐国朝廷就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如果不是当初你亲身涉险,说不定我们已经归顺燕景。如今溪儿嫁给你,两边便是彻底站在同一条船上,生死与共不分彼此。” 陆沉逐渐品出对方的心思,缓缓道:“师父是想将七星帮迁到定州境内?” “我想过了,帮中基业和大部分帮众搬到宝台山南边,定州东亭府古县境内。” 林颉泰然自若,然后说道:“至于帮中青壮,除了加入七星军之外,余者继续留在山里,那里有你真正的基业。” 基业二字,让陆沉的眼神略显恍惚。 他当然没有忘记,早在去年暮春时节,他便将陆家搜罗的工匠送到宝台山里,和七星帮从北地寻找的工匠一起进行各种研究。 一念及此,他不禁满怀期待地说道:“希望能够早日出现成果。” 时至今日,那些工匠仍然没有取得长足的进展,对火药的改进还在持续之中。 陆沉对此早有预料,技术的革新需要厚积薄发,仅靠自己一两个点子就想立刻改天换日,无疑是痴人说梦的幻想。 “会有那一天的。” 林颉淡淡一笑,又道:“关于七星军,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加妥当的安置。” 陆沉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从容地说道:“等我赴任定州,七星军便会纳入定州都督府的治下,往后由朝廷的军饷养着,不必再耗费帮中老少的钱粮。” 林颉道:“我指的不是这件事。到目前为止,除了你之前派过来的三十余名将官,七星军从上到下都是七星帮的人,短时间内这自然没有问题,但是从长远来看,这不是一件好事。你领兵多年阅历丰富,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陆沉微微一怔。 他怎会不明白个中关节? 只不过一直以来林家父女乃至七星帮的好汉对他帮助极多,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开不了那个口,没想到今天林颉主动提了出来。 望着中年男人沉静淡定的面庞,陆沉心中大为感动,叹道:“师父,其实倒也不必着急。” “终究要解决这个问题,七星军不能特立独行,长久必成隐患。此前我已经思考很久,最后还是认为要尽早理顺此事。” 林颉的语调依旧平缓,继而道:“我会和帮中的兄弟说清楚,你只需要放手去做,将七星军和定北军交叉打散,既不影响这两支军队的实力,又能保证你麾下各方势力的平衡。” 陆沉诚恳地说道:“多谢师父。” “一家人不说这个谢字,我相信你不会亏待他们。” 林颉稍稍一顿,斟酌道:“还有一件事,等你达成心愿的时候,我便会解散七星帮。” 这一次不光是陆沉震惊,连林溪也忍不住轻呼出声道:“爹爹,为何要这样做?” 林颉从他们脸上相继望过去,微笑道:“七星帮为何会出现?” 两人不禁默然。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林颉轻声叹息,徐徐道:“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落草为寇打家劫舍,过着千夫所指又朝不保夕的生活?说到底,七星帮的兄弟都是在这乱世苟延残喘的可怜人,绝大多数帮众想要的生活不是啸聚山林,只想吃饱穿暖安稳度日。倘若有的选,我相信所有人都只要良田茅舍,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只要天下太平,七星帮又有何存在的必要?” 陆沉点头道:“是的。” 林颉满怀期许地看着他,轻声道:“我希望那一天早些到来。” 陆沉长身而起,一言不发,躬身一礼。 633【逐渐揭开的帷幕】 七月二十九日,午后。 数百精锐骑兵护送着一辆宽敞坚固的马车,出现在广陵北郊。 陆沉亲自在北门外恭候,随即在无数百姓敬畏的注视中,陪着这辆马车入城。 队伍前方有人高举大旗,上面绣着“大齐荣国公萧”六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马车里的人便是战功卓著的荣国公萧望之。 陆沉策马与一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并肩前行。 此人双眼精光内蕴,气息绵长,挽着缰绳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正是位列江湖武榜上册第八的尉迟归。 陆沉感慨道:“当初京城一别,便暌违一年有余,晚辈心里甚是想念。” 尉迟归调侃道:“果真?你与国公时常互通书信,似乎信中只提及本人一次,后续便再无下文。” 陆沉尴尬一笑。 尉迟归温言道:“说笑而已,倘若你每次都要问候我,我反倒会怀疑你是否别有用心。” 陆沉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道:“前辈,你追到那位剑客了吗?” 尉迟归道:“那日他见势不妙便逃走,我委实费了一些功夫才查到他的踪迹,然后我与他从京城一路往西,先后经过贺州、湖州、卢州、雅州,又从衡江强渡北上,从燕国江北路折返回靖州境内,路上我们较量了七次,最终我毁掉他的随身长剑,逼他立下血誓此生不再与你为敌。做完这件事我便返回定州,随侍国公左右。” 他说得风轻云淡,陆沉却听得心旌神摇。 两位排名天下前十的高手,辗转数千里地,施展平生所学一较高下,波澜壮阔气壮山河,这在江湖上是何等传奇的故事? 陆沉诚恳地说道:“多谢前辈费心。” 尉迟归平静地说道:“冷剑阴千绝走得是绝情冷血的路数,最忌讳心中业障。一开始他只是应某些人的请托对你出手,但是在庆丰街上败走,如果不能杀了你,他的剑心便会蒙上一片尘埃,所以我必须找到他解决这个隐患。我辈江湖中人力求有始有终,总不能给你留下那么大的威胁,再者虽然我不许伱喊我师父,可毕竟你学了我的散手,无师徒名分有师徒之实,这都是我该做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陆沉又怎能无动于衷? 只不过尉迟归太过洒脱,凡事只追求心安二字,陆沉纵有再多敬意,也只能放在心里。 想着这两位顶尖高手之间的连绵七战,陆沉不禁好奇地问道:“此战过后,前辈想必能进入武榜前三?” 尉迟归却摇头道:“未必。” 见他似乎不想多谈,陆沉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尉迟归转头看着他,微笑道:“不过林溪那孩子挤进上册第十倒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其实陆沉一直很难有直观的感受,毕竟林溪在他面前素来温婉体贴,无法想象基本不会拒绝他的师姐,年纪轻轻便已是这世间个人武力最强的十人之一。 闲谈之间,陆园逐渐进入视线。 及至门前,便见陆通站在台阶下等候。 马车停下,萧望之缓步走了出来。 他温润的目光扫过站在旁边的陆沉和尉迟归,最后落在陆通脸上。 二人相视一笑,见礼过后并肩入府。 来到正堂,仆人们奉上香茗便悉数退下。 萧望之和陆通寒暄片刻,随即望向陆沉说道:“定州边防已经大体成型。飞云军、七星军和宁远军驻守北部定风道和宝台山一线,来安军、奉福军驻守西边清流关防线,另外我军攻占了西南边的藤县,目前由广陵军驻守,定北军则在雷泽平原西边游弋巡防。等你接任定州都督之后,你再对防地内的兵力部署进行调整。” 陆沉道:“有劳萧叔费心。” 萧望之淡然一笑,凝望着他的神情说道:“看来京城一行给你带来不小的压力。” 若论对陆沉的了解,萧望之恐怕不比陆通差多少,因为陆沉几乎是在他的亲眼注视下,从一个小小校尉,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 陆沉这几年在战场上的表现,以及一些私下里的举动,萧望之都看在眼中,所以他能轻易看出陆沉藏在眼底的忧虑。 此刻堂内除了他们两人便只有陆通,陆沉自然知无不言,他喟然一叹道:“在京城的时候,我和厉叔聊过一些事情。当初那场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叛乱,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在两位长辈的注视下,他将那些分析简略复述了一遍。 “幕后之人是韩忠杰。” 出乎陆沉的意料,萧望之没有多想便给出坚定的判断。 见陆家父子都露出不解的神情,萧望之继续解释道:“世家叛乱牵连甚广,但是起决定作用的依然是那些京军将领。在这個世上能够影响到京军的人不多,尤其是这种规模的叛乱,只有荆国公府才具备这样的实力。韩老爷子肯定不会这样做,只有韩忠杰才有一丝可能。如今的京军是韩老爷子一手创建,韩忠杰在其中出力甚多,你不能因为他赋闲多年就忽略这一点。” 陆沉心中悚然。 之前和厉天润分析的时候,他们的重点在谁获利最多,如今被萧望之提醒,陆沉立刻反应过来。 方向错了。 萧望之见状便说道:“我和厉兄不同,他对先帝抱有绝对的信任,当然先帝也对得起他这样的信任,只不过他对朝中那些人终究失于戒备,不像我从一开始就平等地怀疑每一个人。韩老爷子的品格无可指摘,但是韩忠杰未必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富家翁。如果他想重新出山,必须要等京军出现很大的动乱。” 陆沉缓缓道:“也就是说,其实那场叛乱是各方势力在无意中促成的局?先帝想引蛇出洞,那几家门阀想铤而走险,韩忠杰想火中取栗,最终引发一场大规模的厮杀。” 萧望之平静地说道:“如今看来,应该就是这样。” 陆沉稍作思忖,眉头微微皱起,道:“我现在很想知道,当今陛下有没有参与其中。” 两位长辈对视一眼,萧望之便问道:“何出此言?” 陆沉低声道:“一直以来,我有件事想不明白,叛军为何执着于大皇子?从当时的情况可知,他们和大皇子事先并未串通,这显然不符合常理。叛军若想成事,光害死先帝还不行,他们总得有个大义名分。” 萧望之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沉声道:“所以你怀疑二皇子才是他们效忠的对象?” 陆沉的思绪有些混乱,他极力维持着平静,一点点理清脉络,道:“我有一个猜测。” “在那场叛乱之前,江南门阀真正支持的人不是三皇子,而是恣意风月超然物外的二皇子。与此同时,二皇子和韩忠杰私下勾结,他让韩忠杰暗中怂恿京军叛乱,又让那些反贼将大皇子卷入其中。” “叛乱当夜,叛军没有选择当时更有希望成为储君的二皇子,反倒将大皇子引入陷阱,然后逼迫他成为叛军的旗帜。如果叛军当夜得手,便可将弑君的罪名推在大皇子身上,继而让二皇子名正言顺地出来主持大局。” “只是叛军没有想到,大皇子刚烈若斯,竟然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洗刷罪名,他们也没想到陛下早有安排,我会带着飞羽军和七星军勤王救驾。只是因为二皇子和韩忠杰隐藏得够深,他们成功躲在幕后,以致于没人发现他们在这场叛乱里扮演的角色。” 陆通和萧望之神情凝重地望着他。 陆沉站起身来,在屋内缓缓踱步,继续说道:“虽然没有他们做这件事的证据,却可以解释二皇子登基之后的所作所为。他明知道我、右相和秦提举是先帝最信任的臣子,也是他登基之后最大的助力,却先后将矛头指向我和秦提举。若只是针对我倒也罢了,我此前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对秦提举下手,而且是如此迫不及待。” 陆通冷声道:“按照你的推测,这件事很好解释,因为他有心疾。他担心你们这些忠心先帝的臣子察觉端倪,发现他这位天子当初做过的事情,害怕你们会为先帝复仇。先帝的病情恶化得那么快,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大皇子的英年早逝。所以他要将你高高架起,并且让你远离中枢,同时又想方设法夺走秦正的权柄。” 陆沉站定脚步,神情十分难看,寒声道:“当初李宗简设计陷害大皇子,李宗本当着满朝公卿为大皇子辩驳解释,我以为他真是一个孝顺又顾念亲情的人,没想到……如果大皇子真的死在他手中,他还能睡得安稳吗?” 萧望之不禁幽幽一叹。 陆通却淡漠地说道:“关乎皇权至尊,连父子都能反目成仇,何况兄弟之情?如今他是大齐天子,李宗简的名声早就臭了,没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皇位,就算你将这些事揭露出去,天下又有几个人会相信?” 望着陆沉铁青的脸色,陆通稍稍提高语调:“沉儿,制怒。” 陆沉长吁口气,点头道:“是,父亲。” 他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眼神却如千年寒冰一般冷峻。 634【金风玉露一相逢】 建武十五年,八月初五。 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奉天子旨意,携赏赐之物抵达广陵。 天子此番出手颇为大方,计有黄金千两、银三万两、神骏十六匹、玉器三十二件、瓷器六十四套、百炼兵器一百二十八件。 林溪和王初珑亦得了赏赐,每人各有锦缎三百匹、胭脂水粉两百盒、银果三百枝、金钗钏十双、勾彩缕金沉水香篝一座、上等瀚海黑墨珍珠两对、紫檀帛画镜锦妆匛一个、溢彩画壁琉璃杯盏一套、青山沉玉掐金手镯一双、荷花莲子镂金香串一对、墨色翡翠点金坠子一对等等。 又有御笔亲书两具匾额,一者为“佳偶天成”,一者为“珠联璧合”。 连陆通都没有被遗忘,老头子被赏了御赐珍本古籍一套,外带各色珍玩二十余件。 陆沉没有推辞作态,痛痛快快地收了下来,谢恩之后反手塞给苑玉吉一叠银票,两边心照不宣皆大欢喜。 宫里的赏赐只是一个序曲,紧接着便是数之不尽的车马进入广陵城,在崭新的郡公府外面云集。 朝中有头有脸的重臣,以两位宰相为首,皆派家中嫡系子弟前来送礼,江南各地门阀望族更是一个不缺。 广陵城竟比年节时更加热闹,城中父老对此亦是与有荣焉。 在无数人的期盼中,八月初六如约而至。 天光大亮之时,陆家宗祠正堂。 陆通与陆沉正在祭祀先祖。 待仪程结束,十余位族老相继坐在两侧,陆通身着礼服面南而坐,陆沉身穿郡公礼服,站在老父亲的东南面。 担任大婚执事的广陵知府詹徽唱道:“鞠躬,拜兴。” 陆沉依礼而行,朝陆通先揖后拜。 詹徽又将酒盏递来,陆沉接过,倾斜酒盏将少许清酒倒在地上,然后将剩下的酒饮下,再将酒盏递回给詹徽,起身来到陆通的身前。 陆通望着他俊逸的面孔,欣慰地说道:“厘尔内治,往求尔匹。” 陆沉应道:“敢不奉命。” 詹徽再唱道:“鞠躬,拜兴、拜兴,平身。” 陆沉照做。 陆通温言道:“去吧。” “是,父亲。” 陆沉微微一笑,在老父亲和陆家一众族老期待的目光中,转身走出宗祠,詹徽作为男方执事自然也跟了上去。 迎亲队伍早已准备妥当,在宗祠外面耐心地等候着。 陆沉并未想过要在婚礼上玩一些特立独行的把戏,从头到尾他都按照陆通的安排,遵从这个时代婚礼的规矩,即便过程有些繁琐,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只有迎亲队伍与一般人家有所不同。 除了格外引人瞩目的两架璎珞珠盖马车,随他前去迎亲的主要人员是秦子龙率领的三百亲兵。 这些久经沙场的边军汉子换上吉服,放下平时片刻不离身的兵器,精锐之气并未消失,走在大街上依旧威武雄壮。 清晨明媚的阳光中,这样一支精神抖擞的队伍赢得满城百姓的热切欢呼。 陆沉策马而行,面对微笑地回应着街边的路人。 “恭贺公爷新婚大喜!” “恭祝公爷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祝公爷福寿绵长,富贵不衰!” 一声声由衷的祝福涌来,陆沉拱手回应,随即朗声说道:“诸位父老乡亲,陆家将连办三天流水席,还望大家赏脸去喝一杯喜酒。” 气氛愈发热烈。 陆家在本地素来颇得人心,陆通这些年没有停止过修桥铺路造福桑梓,而在陆沉横空出世之后,广陵人一方面为当地出了这样一位俊杰感到自豪,另一方面也会有几分畏惧,毕竟郡公对于他们来说是云端上的人物。 眼下见陆沉如此随和,众人不禁激动地喊道:“多谢公爷,小人肯定会去沾沾喜气!” 在这样和谐又喜庆的气氛中,迎亲队伍顺利地从西城来到东城,第一站便是太平坊东面的林府。 此处早已张灯结彩,筵席齐备。 七星帮的好汉和江湖中的豪杰齐聚一堂,齐廉夫等人则在府外等候。 迎亲队伍在长街上停下,得到通知的林颉大步而出。 翁婿二人相对作揖,陆沉恭敬地说道:“某受命于父,以兹嘉礼恭听从命。” 林颉微笑应道:“固愿从命。” 在一众草莽英雄的喝彩声中,二人登门而入。 詹徽提着大雁之礼紧紧跟在陆沉身后。 及至正堂,林颉面南而坐,陆沉则在堂下静候。 女方赞者高唱道:“新人至。” 陆沉忍不住扭头望去,不由得怔住。 但见林溪身着大红对襟嫁衣,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 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出百子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曳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五色米珠,行走时簌簌有声。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足抵红莲,红衣素手,锦盖之下,是林溪白里透红又略带娇羞的面庞。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天生丽质,美不胜收。 过往的岁月中,林溪其实并不特别在意妆扮,大部分时间都是素面朝天,偶尔才会略施脂粉,故而她身上从未出现过这种浓烈又鲜明的美艳。 直到此时此刻,她穿着大红嫁衣缓步走入陆沉的视线,一步步走进他的心里。 四目相对,满眼柔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林溪在侍女的搀扶下站定,赞者便唱道:“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 林溪面朝自己的父亲,四拜之后起身。 林颉望着她的双眼,既有欣慰之意,又有不舍之情,最终还是依照仪程,郑重地说道:“往之尔家,无忘恭肃,夙夜以思,无有违命。” 林溪心中一恸,难掩伤感:“谨遵父亲大人之命。” 陆沉怜惜地看着她。 老丈人说的那番话,其实他本来只需要说前两句,后两句该由林溪的母亲叮嘱,然而斯人已逝,只能由林颉代劳,林溪自然会触景伤情,尤其是在这样一個特殊的时刻。 林颉不愿女儿沉湎于这种情绪,便勉强一笑道:“溪儿,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为父别无他求,只盼你们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陆沉和林溪对视一眼,随即并肩向林颉叩首行礼。 林颉温和地说道:“时辰不早了,且去吧。” “爹爹……” 林溪珠泪滑落,语调发颤。 “不要哭。” 林颉摇摇头,然后缓和气氛打趣道:“倘若陆沉以后欺负你,让人跟爹爹说一声,爹爹会来找他。” 陆沉自然明白老丈人的用意,故作沮丧地说道:“不劳泰山大人大驾,小婿压根不是师姐的对手啊。” 翁婿二人一唱一和,林溪忍不住破涕为笑,转头白了陆沉一眼。 林颉心中稍安,神情复杂地说道:“去吧。” 陆沉和林溪向他道别,然后在一众宾客的欢呼喝彩之中,他亲自将林溪送上特制的马车。 鼓乐之声响起,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迎亲队伍后面是林家准备的六十四抬嫁妆,林颉和王承已经在嫁妆的数额上达成一致,避免出现一家压过另一家的情况。 陆沉对此并不在意,他策马走在马车旁边,有些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今天的师姐美艳不可方物,他只觉得自己怎么都看不够。 车厢内的林溪其实也无法平静。 回首过往,记忆悄然涌现。 其实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何时心动,仿佛那种感觉是在不经意间形成,随着时间的流逝日益加深,直到深深印刻在她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可能是当他展露出非同一般的武学天赋,可能是因为他不顾一切舍命夜袭拯救危局,亦或是在来安城的那些夜晚,她亲眼看着他勾勒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当然更少不了在宝台山的岁月,他带着七星帮的儿郎们,让不可一世的强敌变成狼狈逃窜的败兵。 每一个细节都记忆犹新,在她脑海中交错闪现,最终变成他的模样。 或许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曲折坎坷,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然而林溪见过太多江湖中的恩怨情仇,想要的只是和一个正确的人携手共度余生。 那些生生死死爱恨纠葛,非她所愿。 一念及此,林溪抬手掀起车帘,见陆沉立刻朝她看来,望着他眼中与往常大不相同的惊艳之色,她不禁莞尔一笑道:“傻子。” 陆沉凑近说道:“夫人有何指教?” 按理来说喝过合卺酒之后才能改变称谓,林溪倒也不会过分拘泥这些礼节,当然也没有立刻改口,只是温柔地说道:“后面还有一辆马车?” 陆沉应道:“是的。” 林溪道:“你先来迎我,这便足够了。待会你接上王家妹子,让她乘坐这辆马车,我与她一起过去。” 陆沉望着她的双眸,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不由得心生感触,暗暗感叹自己命好,点头道:“都听你的。” 林溪浅浅一笑,随即放下车帘。 她抬手轻抚稍稍发烫的脸颊,低声自语道:“嫁人了呢,林溪。” 635【便胜却人间无数】 太平坊,王家。 翟林王氏举家南迁暂居广陵,自然比不得在北地人脉深远根基雄厚,然而这毕竟是江北门阀之首,名气远远大过躲藏在宝台山里的林家。 再加上王承是文坛大儒,地位堪比文宗,大齐境内的文人对其仰慕已久,此番他最疼爱的长女出阁,女婿又是手握重兵的山阳郡公,没有人会错过这个示好亲近的机会,一时间贵客盈门文华鼎盛。 王安与王承一道招待宾客,兄弟二人长袖善舞应对自如。 府中的喧哗被高墙屋宇隔开,传不进王初珑的耳中,当然就算她能听见不会在意,因为此刻她的心情很复杂。 她坐在大案之旁,面前是一面铜镜,镜中是一张清丽娇艳的脸庞。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 乌黑的秀发梳成云髻,黄金掐丝牡丹镶玛瑙的流苏步摇轻轻摇晃着,愈发为她一身大红嫁衣增添了几分妩媚。 盛装之下,贵气盈盈。 屋内站着的全福太太们,静悄悄地看着这位即将成为郡公夫人的女子,不由得暗暗感叹一声不愧是名门贵女,这身雍容华贵的气派浑然天成,穿上嫁衣之后宛如天之骄女,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她们却不知王初珑此刻心中的忐忑。 过去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终于体会到来自陆沉的温存和体贴,两人不再是只谈正事不涉私情的联姻对象,而是逐渐走进对方世界的有情人。 虽说陆沉有时候的举动让她羞涩难堪,但是总好过相敬如冰。 按说她应该满怀喜悦地等待他来迎接,然而在长达一年有余的期盼过后,当这一天终于到来,她又不可避免地患得患失。 陆沉对她应该是喜欢的,只不知究竟有多喜欢。 王初珑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陆沉对林溪的喜欢更加纯粹且深厚。 她对此并无不满,因为她知道陆沉和林溪的感情是水到渠成,两人一起经历过数不尽的风浪,称得上生死与共并肩同行。 不争不抢,这是她向陆沉表明的态度,内心亦作此想。 可是一辈子很漫长,谁能保证不会发生任何变故? 简单而言,她害怕有朝一日会被陆沉冷落。 这种事情在高门大族的内宅屡见不鲜,哪怕是美若天仙的女子,也有可能会被人厌弃。 他会变成那样的人吗? 王初珑双手攥在一起,望着镜中的自己,肤似凝脂面若桃花,眼中却泛着不安且紧张的情绪。 她不禁悄然垂首,默默地苦笑一声。 “大小姐,公爷已至,还请移步正堂。” 外间传来管事娘子恭敬的声音。 锦书和玉素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王初珑搀扶起来,然后扶着她往外走去。 喧嚣渐次入耳,王初珑迈着谨慎的步伐走来,及至正堂之内,站定后缓缓抬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陆沉脸上发自肺腑的喜悦之意。 这一刻王初珑紧绷的心弦忽地松弛下来,她从陆沉眼中看见的只有爱慕和怜惜,不掺杂一丝一毫古怪的情绪。 陆沉此刻宛若微醺,颇有飘飘然之感。 方才他已经见到林溪难得一见的明艳之姿,眼下又见到王初珑这朵天生贵气的雍容牡丹,人间绝色尽收眼底,夫复何求? 这对璧人长久地对视,堂内其他人莫不投以善意的微笑,尤其是高坐主位的中年男女,他们身为王初珑的父母,见女婿如此神情岂会不欢喜? 只不过婚礼仪程不容耽搁,王安便给赞者使了个眼色,与此同时广陵知府詹徽作为男方执事,也在陆沉身后轻轻咳了一声。 陆沉对王初珑微微一笑,旋即收回目光。 片刻过后,仪式完成,王承起身道:“静安,小女便托付于你了。” 陆沉诚恳地说道:“请二位高堂放心,她往后在陆家不会受到半点委屈。” 相较于林颉的大气从容,王承在气势上自然要弱一些,不过还是本着为人父的心情,又多叮嘱了一会。 陆沉没有丝毫不耐,安静地听着并且一一应下。 王承收住话头,看向王初珑郑重地说道:“夫珠玉非宝,淑圣为宝;令徳不亏,室家是宜。乐乎和平,无乖戾也;存乎宽宏,无忌嫉也;敦乎仁慈,无残害也;执礼秉义,无纵越也;祗率先训,无愆违也。不厉人适己,不以欲戕物。以是而内助焉,积而不已,福禄萃焉。望尔无违父母之训。” 王初珑垂首道:“女儿虽不敏,敢不从命。” 王承微微颔首,旁边的正室夫人顾氏早已双眼微红,泪流不止。 王初珑亦不禁泪洒当场。 王承按下心中的伤感,道:“吉时已至,静安,去吧。” 陆沉抬手一礼,然后携王初珑出门,王家人一直送到门外,既欣喜又伤感地目送王初珑登上那辆璎珞珠盖马车。 鞭炮声和鼓乐声同时响起,马车缓缓驶动。 车厢之内,气氛略显古怪。 两位同样身穿大红嫁衣的年轻女子凝望着彼此。 说来也奇,这是她们首次相见,即便在很早之前她们就知道对方的存在,从侧面了解过很多对方的故事。 王初珑素来内敛淡然,眼下亦难掩惊讶局促之色。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和林溪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这显然不是一个忙中出错的安排。 望着林溪脸上充满善意的笑容,王初珑猛然间反应过来,行礼道:“见过姐姐。” “坐下说话。” 林溪拉着她的手,继而微笑道:“我年纪比你大,论理你喊我一声姐姐不为过,但是我希望你明白,这声姐姐和年纪有关,与其他无关。” 王初珑蕙质兰心,怎会听不懂这句话的深意? 她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柔声道:“姐姐大度,妹妹却不能得寸进尺。” 林溪看着她柔顺的眉眼,心中忽地生出几分促狭之意,便顺势说道:“既然如此,今夜便要委屈妹妹了。” 这是一個无法回避的问题。 从礼法上来说,平妻之举并无逾越,再者有先帝的赐婚圣旨,全天下的道学之辈都挑不出错处,陆沉大可理直气壮地同时迎娶她们。 然而有些事终究需要分出一个先后,便如极为重要的洞房之喜。 陆沉分身乏术,今夜他注定只能选择一人。 或许这家伙心里幻想过大被同眠,可顶多只是想想而已,不论林溪还是王初珑都不会同意这种荒唐的想法。 王初珑自然明白林溪这句话的含义,她心中泛起几分苦涩,悄然垂首道:“理当如此。” 林溪失笑道:“你呀……未免对他太好了。” 王初珑抬眼不解地望着她。 林溪牵着她的手,轻声道:“你我身份相同,不必刻意委屈自己,更不必担心我会因此介怀。我知道你心中略有忐忑,怕我不是那种好相处的性情,不瞒你说,我也有类似的想法。” 王初珑微露讶异。 若论家世背景,翟林王氏当然远胜林家,可是林家本就走的是另一条路,哪怕不提林颉这位武榜第一人,林溪自身也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顶尖高手,堪称女中豪杰,怎会害怕她这样的弱女子? 林溪继续说道:“我知道伱不信,其实这不难理解。虽说我有一身武功,但在内宅之中武功有何用处?你是翟林王氏的千金小姐,学识渊博知书达理,聪慧机敏心思缜密,不像我们草莽中人见识浅薄,世人在你面前莫不自惭形秽,我也不例外。” 王初珑心中一慌,连忙摇头道:“姐姐,我不是那种喜欢算计的人。” “我知道。” 林溪轻轻一笑,温言道:“以前不确定,现在我不再怀疑。你我各有所长,往后不分大小,如此才是长久之计。” 王初珑凝望着她的双眸,脸上渐渐绽放笑容,应道:“是。” 这一刻她终于安心。 “至于今晚……” 林溪眼波流动,往王初珑身边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今晚我们让他一个人独守空房,如何?” 王初珑双眼一亮,莞尔道:“姐姐此议甚妙。” 马车外面的新郎官神情从容,他离得稍微有些远,没有像之前那样靠近马车,自然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更无法猜到两位正室夫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亲近起来。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陆沉怕引发她们心中的不适。 无论如何,没有女子心甘情愿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妾室另当别论。 他抬眼向前望去,郡公府已然在望。 一大群人正在府外恭候。 马车在门前停下,两位新人从马车中联袂走出来,随即便有全福太太上前搀扶。 喜庆之中带着几分恢弘的礼乐声响彻内外,婚礼正式开始。 荣国公萧望之担任主婚人,特意赶来的淮州刺史姚崇充任证婚。 一场别开生面的三人拜堂仪式在两位重臣的主持下展开,上百位贵客见证之下,陆沉终于完成人生当中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陆通高坐主位,老头子看着堂下互相对拜的三人,老怀甚慰不胜唏嘘。 “礼成!” 随着萧望之中气十足的嗓音传开,大堂内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 陆沉牵着两位新人的手,幸福的感觉充斥心间。 这一刻他无比期待夜色的降临。 636【君子坦荡荡】 傍晚时分,筵席开启。 郡公府的大堂之内,南北贵客齐聚,欢声笑语不断。 文臣以淮州刺史姚崇为首,各地官员大多亲至,就连定州刺史和靖州刺史也派来了亲信属官。 武勋自然是以荣国公萧望之为首,边军武将来了不少,像李承恩这样的绝对心腹自不必提,其他如宋世飞、裴邃、段作章、范文定、霍真等人亦亲自赶来恭贺。 靖州都督刘守光和定州都督李景达虽然抽身乏术,但也派了家中子弟前来。 再加上朝中重臣和江南望族的代表,宾客足有上千人,虽说陆通在营造这座崭新的郡公府之时,特地让工匠做了一间足够宽敞的大堂,仍然安置不下这么多人,所以能够进入大堂的客人身份都很贵重,余者则被安排在他处宴饮。 天南地北各种美味佳肴流水一般呈上,美酒飘香令人沉醉。 主桌之上,陆通几番推辞,最终还是被萧望之按在主位上,他和姚崇则一左一右。 陆沉则坐在萧望之右边,广陵知府詹徽同桌作陪。 气氛十分和谐,姚崇望着陆通笑道:“广陵府千载历史名人无数,郡公已然不让先贤,父老乡亲莫不与有荣焉,便是下官也倍感骄傲。” 这位刺史大人将姿态放得很低,显然他没有忘记当初在刺史府门前的那场冲突,心中难免会有几分忐忑。 陆通却仿佛早已忘怀,谦逊道:“方伯谬赞,他怎敢与先贤并肩。” 姚崇有心继续延伸这个话题,旁边忽地出现一阵喧哗。 只见一员身材高大的武将提着酒壶走来,正是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 他先向萧、姚二人见礼,然后对陆沉说道:“公爷,末将特来恭贺您新婚之喜,还请满饮此盏!” 旁边那几桌坐的武将们轰然叫好。 陆沉暗笑这家伙来得及时,于是起身笑道:“我酒量虽小,但是你这杯酒我肯定会喝。” 见他没有推辞,宋世飞不由得大喜,朗声道:“多谢公爷赏脸!” 他先举杯一饮而尽,陆沉随即抬手饮尽。 “公爷真爽快!” “公爷真乃大丈夫!” “公爷,末将敬你一杯!” 有了宋世飞开头,其余武将纷纷提着酒壶上阵,就好像他们在战场上领兵冲锋一般。 婚宴上若是无人闹酒,自然会少了几分乐趣,故此无论陆通还是萧望之,都没有阻止这些军中虎将,尽皆笑吟吟地看着。 陆沉来者不拒,酒到杯干,满腹豪情。 秦子龙带着两名亲兵站在他后面,一人执壶,一人捧盏。 武将们轮流上前,看着陆沉一杯又一杯饮尽,每个人都两眼发光赞叹不已。 姚崇见状不禁感慨道:“公爷不光精通兵法,饮酒亦是海量!” 坐在另一边的萧望之笑而不语,望着那两名亲兵紧紧握着的酒壶,随即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陆通,轻笑道:“就算是喝水,喝下这么多也不容易。” 陆通没有掩饰,悠然道:“总不能坏了气氛。” 武将们灌了一轮,发现陆沉只是微带酒色,神志依然清醒,不由得大为震惊。好在他们都知道分寸,活跃一下气氛没有问题,倘若非要在今天灌新郎官的酒,很可能被其他人群起而攻之。 夜色降临,大堂内愈发热烈。 陆沉依照礼制,每桌都敬了一杯酒,随即便听陆通高声道:“今天乃是吾儿的大喜之日,陆某十分感激各位贵客赏脸前来,请大家务必不醉不归。” 众人齐声响应,然后又听萧望之打趣道:“陆沉他今天饮酒甚多,我看就到此为止吧,咱们不能坏了他的好事。” 善意的笑声接连响起,便有胆大如宋世飞喊道:“国公爷说的对,还请郡公入洞房。” 陆沉抬手点了点他,朝所有宾客拱手一礼,笑道:“请大家吃好喝好,莫要拘束。” “公爷快去罢!” 十几位武将齐声喊着,堂内又是一阵哄笑。 陆沉不再迟疑,转身朝内宅行去。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那些喧嚣逐渐在身后消散。 月华如水,灯影似画。 陆沉望着前面那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温声道:“两位夫人都用过晚饭了?” 宋佩应道:“是的,公爷,都用过了。” 陆沉想了想说道:“过几天我让人去告知你的父母。” 宋佩心中一颤,险些掉下泪来,又难掩惊喜地低声道:“是,公爷。” 陆沉便不再多言,既然当初答应过这个乖巧的丫鬟,自然会给她一個名分。 及至后宅,陆沉先去洗漱一番,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前往林溪所在的正房。 屏退丫鬟们之后,他迈步走了进去。 入目乃是一片大红喜色,红烛散发出温馨的柔光。 绕过屏风来到内间,“夫人”二字尚未出口,陆沉便愣在原地。 只见一对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的美人并排坐在床边。 右边那位雍容端庄,又带着天然显露的贵气,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左边那位明艳似火,既有江湖女侠的飒爽风姿,又有几分情思涌动的娇俏。 尤其是她们都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第一眼望去就像并蒂双花,那种剧烈的视觉冲击力难以用言语形容。 两人目光盈盈地望着突然愣住的陆沉,最终还是林溪忍不住轻声一笑,问道:“醉了?” 陆沉当然没醉,陆通让人给他准备的美酒其实和清水差不多,只是略有几分酒意罢了。 眼前的场景出乎他的意料,脑海中猛然蹦出一个很大胆的猜测,故而在桌边坐下,厚着脸皮说道:“这样也好。” 王初珑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晕。 林溪白了他一眼,轻咬下唇说道:“想什么呢?” 陆沉嘿嘿一笑,转头望去,只见桌上放着三个酒杯,心中愈发有底,随即提壶倒了三杯酒,轻咳一声道:“二位夫人,该饮合卺酒了。” 王初珑似乎想要解释,林溪却当先点头道:“理当如此。” 她拉着王初珑的手走到桌边,三人互相对视,旖旎的氛围迅即荡漾开来。 陆沉握着酒杯,轻声说道:“谢谢你们不嫌弃我。” 甘甜绵柔的美酒入腹,陆沉的目光愈发热切。 林溪仿佛鼓起勇气一般说道:“夫君。” “诶。” 陆沉连忙乐滋滋地应下。 林溪强忍笑意道:“你该去歇息了。” “嗯……嗯?” 陆沉睁大眼睛,傻傻地望着面前这两位如花美眷。 王初珑望着他难得一见的失态模样,微微垂首掩嘴而笑。 林溪亦笑道:“怎么了?” “这……” 饶是陆沉智计百出,面对这世间最强大的敌人都能稳如大山,此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本以为两人私下商议妥当,决定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谁知惊喜没有见到,反而让他一头雾水。 林溪依旧拉着王初珑的手,悠然道:“我和初珑妹妹说好了,今夜我们两人在一起安寝。夫君这一天忙下来肯定很辛苦,理应好好歇息一晚,不知你意下如何?” 陆沉恍然,望着二人脸上仿佛小孩子一般的顽皮笑容,不禁失笑道:“原来如此。” 王初珑心里有些紧张。 女子出嫁从夫是纲常礼法,这样的举动其实不太妥当,但是林溪既然提了出来,她肯定不会中途变卦,而且她很清楚林溪为何要这样做,说白了终究是不忍见到她今夜孤单一人。 毕竟对于女子而言,今夜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林家姐姐用心良苦呢……” 王初珑心中暗自感慨,悄然反握着林溪的手掌。 陆沉看着林溪眼中那抹柔情,此刻已经完全明白她的心意,便微笑道:“好。” 王初珑听到这个果断的回答,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笑意便化作一片羞涩,只见陆沉放下酒杯,并未返身离去,反而径直朝绣床走去。 林溪怔住。 这可和她的预想完全不同。 她当然不是要故意让陆沉失望,或者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闹出幺蛾子,实际上她只是出于心地善良,不忍见到王初珑今夜独守空房,因为陆沉肯定会到她这边来,虽说王初珑或许可以理解,但对她而言终究有些残忍。 依照她对师弟的了解,陆沉肯定可以理解她为何这样做,也不会急色到那种地步。 可是陆沉没有离去,反而在床边坐了下来。 林溪又羞又不解,问道:“夫君不去歇息?” “你们啊……不要将事情想的那么复杂。” 陆沉语调沉稳,看起来一派光风霁月,只见他正义凛然地说道:“从今往后,我们是不是一家人?” 林溪和王初珑同时点头。 陆沉从容道:“今夜对于我们来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漫漫长夜岂能分别?既然是一家人,更不必刻意拘泥,不妨趁着这良辰美景,我们在一起聊聊天说说话,岂不更好?” 二女被他如此坦然的气势镇住,竟然一时间找不到辩驳之语。 陆沉伸出双手,在两边拍了拍,微笑道:“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637【琴瑟在御】 林溪和王初珑对望,从彼此眼中都能看出羞恼之意。 她们没有坚持让陆沉离开,但也不愿真的过去坐在他身边,两人仿佛心意相通一般,在桌边坐了下来。 陆沉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说道:“话说前朝有一贾姓大族,乃是一门两国公的勋贵府邸,这一辈有位嫡子名叫宝玉。此人含玉而诞,被家中祖母视若珍宝,溺爱二字尚且不足以形容。这贾宝玉性情顽劣屡教不改,一心只想在脂粉丛中厮混,待长到七八岁时,他的一位姑表姊妹远道而来客居贾府。说起这位姑表姊妹,真是天上仙子下凡尘,她姓林,芳名——” “你且等等。” 林溪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他,然后对王初珑问道:“妹妹,你素来博闻强识,可曾在史书上见过这段故事?” 王初珑浅笑道:“前朝并无贾姓国公。” 林溪横了陆沉一眼,嗔道:“就知道你在编排我。” 陆沉微笑着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提壶斟酒,悠悠道:“夫人别着急,且听我慢慢说。这位林姑娘芳名黛玉,品格高洁似白璧无瑕,只因生母早逝父亲体弱,不得已前往京城投奔祖母贾老太君。她和贾宝玉一起长大,称得上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随着时间一久,两人越来越亲近,渐渐有一些懵懂的情思生根发芽。” 在他的示意下,林溪和王初珑也举起酒杯。 陆沉继续说道:“又几年过去,贾宝玉的姨妈带着一双儿女入京,其女名叫薛宝钗,天生雍容大气,相貌可谓艳冠群芳。” 王初珑一怔。 林溪笑道:“其实王宝钗这个名字也不差。” 王初珑不禁微露羞意。 陆沉知道她们有些误会,不过他也没有强行解释,只是努力回忆着红楼梦的细节,选择比较重要的部分讲出来。 随着故事的铺展,二女渐渐沉浸在陆沉的讲述之中。 陆沉删繁就简,只说这三人的爱恨纠葛,不知不觉间那壶酒已经见底,林溪便起身又取来一壶。 当听到林黛玉在潇湘馆对月长吁、日渐消瘦,林溪不禁眼圈微红。 当陆沉说到薛宝钗嫁给贾宝玉,林黛玉焚稿断情,王初珑一声长叹,抹泪道:“情之一字,令人肝肠寸断。” 她们都是这世间极优秀的女子,虽然性情截然不同,此刻却因故事深深触动。 陆沉看着她们的神情,轻声道:“只是编撰的故事而已。” 二女显然无法快速从故事中抽离,林溪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只是故事?” 陆沉点点头,正色道:“师姐,你不是林黛玉。” 她当然不是林黛玉,即便她也姓林,但她没有寄人篱下的经历,没有必须用一生眼泪偿还的情债,更没有从娘胎中带出来的虚弱之症,相反她是江湖年轻一辈中最顶尖的高手,年纪轻轻便已经迈入天下前十。 哪怕她没有认识陆沉,没有这个郡公夫人的身份,她依然可以潇洒恣意地活着。 陆沉又对王初珑说道:“初珑,你也不是薛宝钗。” 王初珑眼帘微低,其实故事中的薛宝钗和她确有几分相似之处,同样知书达理,同样藏拙守愚,但她觉得陆沉说的没错。 至少她有一个比薛家强上无数倍的家世,而且父母双全兄友弟恭,没人会强迫她去成为秀女为家族延续荣华富贵。即便她主动南下担起联姻之责,这也是她自己的抉择,父母拗不过她的主见。 “还有一点很重要。” 陆沉镇定的语调吸引二女,只听他继续说道:“我不是贾宝玉,我不会躲在长辈的羽翼之下畏缩怯懦,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遭受煎熬和磨难。” 伤感渐渐退去。 林溪此刻已经领悟他的深意,柔声道:“很是,夫君最厉害了。” 王初珑点头赞成。 陆沉颇为欣慰,随即目光落在那三个酒壶上,惊道:“我们居然喝了这么多酒?” 林溪抿嘴一笑,示意他朝那边看去,只见王初珑憨态可掬地笑着,脸上醉意很明显。 见两人同时看着自己,王初珑不好意思地说道:“酒量有些浅,不能再饮了。” 林溪微笑道:“时辰不早了,夫君,你送初珑妹妹回去歇息。” “呃……还是喊锦书她们吧……” 王初珑倒也没有醉倒,神志还有几分清明,听出林溪的言外之意,便想自行离去。 谁知林溪坚持道:“初珑妹妹,听话。” 陆沉略感讶异,转头望去,看见的是林溪依旧清醒的目光,朝她微微点头,然后揽着王初珑的手臂说道:“我陪你回房歇息。” 王初珑心中触动,对林溪说道:“多谢姐姐。” 林溪恬淡地笑着。 两人的住处其实只有一墙之隔。 陆沉扶着王初珑穿过垂花门,锦书和玉素等丫鬟迎了上来,陆沉摆了摆手,众人又懂事地退下。 这边的正房亦是相同的布置,喜庆之色充斥视线。 陆沉扶着她走到床边,温声道:“坐下。” “嗯。” 王初珑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待她坐在床边,陆沉便蹲下身去,右手刚刚碰到她的鞋,便有一双手伸过来拦着。 他抬头望去,只见王初珑娇弱地说道:“夫君,我自己来。” 陆沉笑着摇摇头道:“你我夫妻之间,不必拘泥虚礼。” 王初珑的眼神愈发温柔,又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感动,便由着陆沉帮她脱鞋,然后缓缓往里面移过去。 陆沉望着这张艳若桃花的容颜,由衷地赞道:“真好看。” 王初珑情不自禁地抬手抚着双颊,缓缓道:“其实白天在家里等伱的时候,我心里很是忐忑。” 陆沉褪下鞋子,合衣躺在她身旁,问道:“为何?” 王初珑轻声道:“当初只带着锦书南下的时候,我从王骏堂弟的书信中,已经大略了解夫君是怎样的人。若非如此,我又怎敢冒然南下?可是随着后面接触越来越多,我始终无法摆脱愧疚,因为若没有我的出现,夫君和林姐姐便不会多出那些纠葛,你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君为了让我安心做了不少事情,可我依然会害怕。” 陆沉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揽着她的肩头。 王初珑顺势靠在他身上,继续说道:“我怕夫君心里藏着不忿,怕夫君将来会厌弃,怕我只能待在深宅之中不见天日。” 陆沉道:“不会。” “现在我明白了,无论夫君还是林姐姐,你们是这個世上最善良的人。” 王初珑依偎着陆沉,喃喃道:“你们看出我心中的不安,并未坐视不理,反而想着抹去我的惶恐和慌乱。我……我真的很幸运,能够遇到这样一位尊重又怜惜我的夫君,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林家姐姐。” 陆沉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以后可不许胡思乱想了。” 王初珑乖巧地说道:“自然不会再乱想。” 房内忽地安静下来。 时已深夜,外面更是万籁俱寂,偶有虫鸣之声。 王初珑极力控制,心跳却还是越来越快。 在先前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陆沉没少溜进王初珑的闺房,除了那件事之外,温存之举数不胜数。 此时此刻,王初珑脑海中不断浮现过往的画面,再加上酒意上涌,愈发紧张起来,又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期盼。 她抬头便见陆沉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眼中浮现热切的光芒。 王初珑只觉身子绵软无力,脸颊越来越烫。 陆沉轻声道:“其实你方才是有意喝醉,对吗?” 王初珑没有回答,但是那双含情的眼眸已经说明一切。 她这般聪慧的女子又怎会不明白林溪的善意,所以她想借机灌醉自己,好让他们不再为难。 陆沉愧然道:“你们都一心为对方着想,终究要怪我贪心,不愿错过这世间的美好。” 王初珑抬起手轻轻按着他的双唇,微微摇头道:“夫君,莫要这样说。” 陆沉望着她的双眼,微笑道:“好,不说。” 她读懂了他的眼神,这一次并未避开,而是鼓起勇气地迎着他的注视,轻声道:“夫君。” 陆沉缓缓伸出手。 王初珑看着大红嫁衣出现在视线中,再也控制不住羞意,悄然闭上了双眼。 静谧之中,唯余呢喃。 仿佛琴声渐起,起初如同天籁,令人如临仙境。中段轻快又绵密,犹如徜徉春风之中,遍览花间盛景。余韵细微悠长,似人语浅唱低吟,又如虫鸣鸟语,渐行渐远。 云散雨收之后,陆沉拥她入怀,看着王初珑晕染双颊的容颜,轻笑道:“夫人,我又想起两句话。” 王初珑不解其意,慵懒地问道:“什么话?” 陆沉一本正经地说道:“高山仰止。” 王初珑不由得回忆起他那天情真意切地赞叹:“巍巍乎高山,泠泠兮好音。” 她不禁羞涩难当,轻轻掐了一下陆沉的胳膊。 陆沉又叹道:“有容乃大。” “呀!不许再说!” 王初珑满面通红,将脸庞埋在他身旁,宛如自欺欺人不问世事的鸵鸟。 陆沉抚着她的青丝,脸上浮现一抹幸福的笑容。 638【莫道不销魂】 王初珑身娇体柔不堪挞伐,再加上酒劲上涌,很快便沉沉睡去。 陆沉确定她睡着之后,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床,来到外间便见锦书和玉素两个大丫鬟脸颊微红地站着。 “她睡下了,莫要惊扰。” “是,公爷。” 陆沉叮嘱一句,随即迈步向外走去。 他先去洗漱更衣,然后再度穿过那道垂花门,来到林溪的正房。 月色溶溶,浮光泠泠。 林溪坐在临窗的藤椅上,扭头望向走进来的陆沉,平静地问道:“她睡了?” “嗯。” 陆沉应了一声,然后走到藤椅旁边蹲下,将头靠在她身上。 林溪偏头望去,对他这种突然间有些幼稚的举动并无嗔怪之意,轻声说道:“很累吧?” 陆沉道:“不累,只是担心你生气。” “生气倒不至于,但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舒服,因为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不是如今的郡公,不需要承担那么多责任。你家一脉单传,连我爹都私下叮嘱我,莫要学那等霸道妒妇,注定这后宅里不会缺人。可是她不同,即便她手无缚鸡之力,名门嫡女这四个字难免会让人有所顾忌,再加上她那般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你说我怎么可能毫不在意?” 林溪的语调很平缓,她伸手抚着陆沉的头顶,淡然道:“或许这就是我先前一直不肯见她的原因。我宁愿面对冰雪妹妹那样爽利耿直的女将军,也不想和一个心机深沉的千金小姐,玩一些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把戏。” 陆沉仰起头,微笑问道:“师姐,你发现她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今夜才想让她安心?” 林溪的嘴角微微勾起:“你猜。” “师姐的心思猜不准。” “哼。” 林溪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朵,又道:“和她确实有关系,但不是全部,说到底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其实陆沉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他望着女子柔顺的眉眼,感动地说道:“师姐真好,我决定了,今天晚上这一百多斤任凭处置,师姐千万不必怜惜。” 林溪忍不住咯咯笑道:“你好恶心。” 陆沉顺势搂着她的腰肢,厚着脸皮说道:“来嘛,师姐。” 林溪好奇地问道:“去哪里?” 陆沉回道:“那晚在湖畔我便说过,希望师姐给我生五個孩子。” 林溪轻咬下唇,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 陆沉的另一只手从她膝弯下穿过,稍稍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 这一刻他不禁暗自感慨,林溪的身躯如同羽毛一般轻盈,却蕴含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炉鼎炯炯吐香雾,红烛引至更衣处。 林溪看着越来越近的床榻,悄然闭上双眼,伸手环住陆沉的脖颈。 当她感觉自己躺下之时,回忆汹涌袭来。 父亲让她南下广陵代为传艺,起初她不太愿意,因为和教导一个陌生的富家子弟相比,她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任务去完成。 后来从父亲口中得知当年的故事,知晓陆家对七星帮的恩情,林溪才收起心底的抗拒和轻视。 不成想,这次南下便定下了终身。 那些回忆里的点点滴滴在不经意间串成一条线,将两人紧紧缠绕在一起,一些细微的情思开始生根发芽,在风雨之中坚强地生长。 等到陆沉北上宝台山,先是义无反顾地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后来带着七星军击败燕景联军,再到他当着帮中长辈的面向林颉提亲。 一幕幕往事在林溪脑海中浮现。 城外的清风,山中的明月,让她的心绪逐渐激荡。 林溪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陆沉宽阔的肩膀,还有肩头上那几道旧伤疤。 她伸手抚着那些伤疤,呢喃道:“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亲身涉险了。” 陆沉点头道:“嗯。” 林溪不再多言,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已经足以表明一切。 大红嫁衣仿若浮云一般飘起,精准地落在不远处的衣架上。 一尊无暇美玉出现在陆沉的视线中,他的喉头情不自禁地涌动着。 虽然内心的羞涩无法驱散,但林溪依旧鼓足勇气看着他。 当那抹轻微的痛楚传来,这位年纪轻轻便已位列天下前十的女子眼中泛起清澈的泪光。 陆沉连忙停下,略显紧张地说道:“师姐?” 林溪微微摇头示意无妨,伸手环住他的后背。 记忆中那个每天清晨便起床练功的少女犹在眼前,她单薄的双肩注定要扛起千斤重担,不光要维系林家在江湖之中的地位,还要承担起数万帮众的未来。 这些年她从未在旁人跟前倾诉过艰辛和苦楚,从来都是默默承受毅然前行。 十年风霜,遍染过往。 但她知道将来不会独行,至少有他陪着自己,无论风雨沧桑,终能并肩前往。 这是喜悦又幸福的泪水。 陆沉忽然间明白她的心情,低下头极其温柔地吻着她脸颊上的珠泪。 不发一言,心意相通。 十指紧扣,渐为一体。 从始至终林溪都没有再闭上眼睛,仿佛要将陆沉的面庞铭刻在心底。 当潮水袭来之时,林溪一声清吟,宛如凤凰飞上云端,在这人间发出的第一声凤鸣。 四目相对,林溪似乎后知后觉一般,含羞道:“不许看。” 陆沉微微一笑,帮她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随即拉来一条薄薄的锦缎盖在两人身上。 气氛变得很温馨。 林溪靠着陆沉的肩窝,缓缓道:“我听人说,生孩子很疼。” 陆沉深知这个时代孕妇分娩的危险性,然而即便他两世为人,对于此事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这个时代的条件有限,很多时候保大还是保小并非故意考验人心的问题,而是确实很常见的磨难。 他揽着林溪的肩膀,诚挚地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伱。” “嗯。” 林溪语调轻柔,又道:“对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你说。” “你可还记得当初我送你防身的那柄匕首?” “记得,还有师姐教我的穿花三式。如果没有这套功夫和那柄匕首,说不定三年前我就在死在京城。” 陆沉说的是那场发生在西柳巷的刺杀,当时织经司的高手和厉冰雪尚未赶来,他依靠林溪传授的保命之法反杀那名阴狠的刺客,险之又险地躲过一劫。 林溪面露笑容,随即说道:“我同你说过,那柄匕首是一位代国商人的馈赠,源于我爹当年救过他的命。前天那商人忽然找到我爹,然后我们才知道他原来是代国皇帝堂兄哥舒松平的亲信,此番是奉哥舒松平之命专程南下。” “哥舒松平……” 陆沉缓缓坐起身,靠在软枕之上,神情严肃起来。 他对地处西北高原的代国了解得不够详细,因为在大齐元康七年北方三国联手进犯之后,景军铁骑偷袭重创赵国宗室子弟组成的铁甲军,这个背信弃义的举动彻底吓住了代国君臣,从此以后这个不算强大的国家便与世隔绝。 他们不再参与对大齐边疆的袭扰,但是也不曾尝试和大齐修复关系,只依靠地利守着自己的地盘过日子。 在接下来将近二十年的岁月里,代国从风云变幻之中完全消失,仅有一些商人出现在齐燕两地,兜售他们当地的特产,换取一些必要的物资。 林溪也坐了起来,继续说道:“据来人所讲,哥舒松平现为代国枢密使,执掌军中大权,是代国皇帝的左膀右臂。他得知雍丘一战的结果,对你这位大齐名将颇有结交之意,又怕冒然登门会引起你的怀疑,所以就让信使先找到我爹,毕竟当年有那样一份交情。如果你不介意,信使便请求我爹代为引荐。” 陆沉思忖片刻,微笑道:“看来代国皇帝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 林溪饶有兴致地问道:“他想和大齐联手对抗景军?” “不光是对抗。” 陆沉很快便给出自己的判断,淡然道:“一方面景廉人吞并了赵国,代国皇帝担心会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另一方面雍丘之战证明我朝边军有一战之力,只要我军能正面抗住景军,代人自然可以锦上添花,在景军身后捅上一刀。当然,具体的情况要等我见过对方之后才能断定。” 林溪很喜欢他现在成竹在胸的样子,点头道:“既然如此,过几天我让爹爹安排那个信使与你见上一面。” “师姐不愧是贤内助。” 陆沉送上一记马屁,望着林溪白里透红余韵尚存的面庞,低声道:“师姐,让我聊表谢意,如何?” 林溪莞尔一笑,故意不太相信地问道:“你真的不累?” 陆沉微笑着摇头道:“一点都不累。” 所谓食髓知味,从他现在的神情便可管中窥豹。 林溪没有拒绝,其实她又何尝不喜欢与他亲近? 只不过有些话很难说出口而已。 “夫君……”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 晨光大亮之时,红烛尚未燃尽。 最多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的陆沉悄悄睁开双眼,林溪在他怀中睡得正香,娇俏的容颜上还残留着几分甜美的笑意。 想起昨夜的疯狂,他不禁无声地笑着。 人生至此,终于走完一个阶段。 温柔乡固然值得眷恋,却不能终日沉湎。 他仰头望着床顶,眼中泛起清澈又冷静的光芒。 639【不问归期】 京城,魏国公府。 初秋的阳光依旧炽热,好在国公府有宫中赐下的冰块可以驱散热气。 珠帘卷起,一抹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 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厉冰雪没有睁眼,只从脚步声便知晓来人是谁,淡淡道:“有事?” 来人轻笑道:“午觉睡不着,过来找你说说话。” 厉冰雪嘴角扯了扯,带着几分调侃说道:“早知道你这般魂不守舍,我就该让人送你去广陵,免得你日思夜想,心里没个着落。” 来人容貌清丽似仙,举手投足之间气韵清雅,又有洗尽铅华的温婉,正是曾经的京城五大花魁之一,以自赎其身甘愿随侍陆沉左右而留下一段传奇的顾婉儿。 她随性地坐在一旁,悠然道:“其实这也未尝不可,反正我对陆公爷的心意世人皆知。” 厉冰雪终于睁开双眼,叹道:“真不知羞。” 顾婉儿冲她甜甜一笑,讨好地说道:“姐姐,这世上的事情啊,很多时候只能靠自己争取,一味退让最终只会徒增遗憾。可惜陆公爷对我无意,倘若他稍稍表露几分意愿,就算姐姐不帮我安排,我也会想办法去广陵。” 这番话虽是自嘲,实则另有所指,房内登时安静下来。 正如陆沉的猜测,自从当年厉冰雪将顾婉儿从火坑中搭救出来,两人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亲近,否则顾婉儿不敢谈论这个话题。 陆沉大婚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厉家也派人渡江北上送了恭贺之礼,厉冰雪并未瞒着顾婉儿。 若论对厉冰雪心思的了解,顾婉儿甚至在厉家父子之上,毕竟有些话题更适合女儿家私下聊起。 其实顾婉儿一直不太理解厉冰雪的抉择。 在她看来,厉冰雪和陆沉是两情相悦,而随着厉天润卸任靖州都督,两人之间最大的阻碍也已消失,为何还要隔河相望,谁都不肯往前迈一步? 故此她才说出方才那番话。 厉冰雪自然明白她的好意,平静地说道:“你不懂。”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顾婉儿一脸讶异:“我……我不懂?” 厉冰雪见状不禁笑道:“虽然你曾经是名满京城的花魁,见识过数不清的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但是你到现在为止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你当然不懂。” 顾婉儿登时气馁,撇嘴道:“确实比不过姐姐。” “好啦,知道伱是在关心我。” 厉冰雪起身走到桌边,提壶倒了半杯温水,饮下之后说道:“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 顾婉儿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个判断从何而来。 有些事一步迟便是步步迟,如今陆沉身边已经有了两位正室夫人,就算厉冰雪将来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说不定到那個时候陆沉膝下已经儿女成群。 厉冰雪坦然道:“他已经登上险峰,往后每一步都需要走得格外稳当,需要有人在旁边帮他盯着,既要防止宵小之辈的窥伺,更要提醒他自己不能行差踏错。我和他现今的关系,做这件事刚好合适,倘若更进一步成为他的身边人,难免会患得患失一叶障目。” 顾婉儿细细一想,神情中多了几分敬佩。 厉冰雪继续说道:“另外一点,我和林姐姐、王姐姐不同。她们当然都是这世间极优秀的女子,但是她们的人生和陆沉的人生完全可以重叠在一起,成婚这件事对于她们来说顺理成章。” 顾婉儿恍然道:“没错,姐姐是大齐朝一百多年绝无仅有的女将军,将来还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边军大帅!” “多谢你看得起我。” 厉冰雪放下茶盏,继而正色道:“将军也好大帅也罢,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家父的夙愿能否达成,在于将来收复故土的大军之中有没有厉家的旗号。” 顾婉儿满怀敬意地说道:“一定能。” 厉冰雪望着她,不由得微笑道:“承你吉言。” 不知为何,顾婉儿忽然感觉到一阵离愁别绪,或许这就是她的直觉。 果不其然,厉冰雪又道:“我和兄长以及家中管事说过,即便我不在京中,你也安心在府里住着,一应待遇与我相同。” “姐姐要北上?” “嗯。” 顾婉儿心中难舍,只不肯表露出来,福礼道:“姐姐在边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你也是。” 厉冰雪上前与她轻轻拥抱。 片刻过后,顾婉儿情绪低落地返回自己的住处,厉冰雪则来到府中正堂。 厉天润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指着对面的交椅说道:“坐。” 厉冰雪落座之后开门见山地说道:“爹爹,有没有交待要我转告陆沉?” 厉天润不急不缓地说道:“近来朝中有一些变动,你且记下。” “是。” “江北三州的刺史都会换人。靖州自不必提,淮州刺史姚崇提请调回京中是为父的手段,陆沉他对此知根知底。定州刺史陈春也会被调回来,有几位官员私下串联,意欲推举御史大夫许佐赴任定州,这应该是出自陛下的授意。” 厉冰雪眉尖微蹙,轻声道:“爹爹,陛下这样做未免有些过分。” 厉天润平静地说道:“陛下既然已经迈出戒备陆沉的第一步,后续必然会有这种手段,不必大惊小怪。” 厉冰雪没有继续争论,但是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她很不喜欢这种来自背后的算计。 “陛下这样做没有任何问题。” 厉天润满含深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然后提点道:“陆沉表面上风轻云淡,实则应该在京中埋下了伏手,他此刻多半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你见到他之后,告诉他莫要与许佐为敌。这位许大人忠心于大齐,却非愚忠蠢笨之人,与之相交贵乎一个诚字。他赴任定州刺史,并不会对陆沉打理军务造成掣肘,相反只要陆沉以诚相待,许佐就能成为他最可靠的臂助。” 厉冰雪心中一动,渐渐回过味来,恭敬地说道:“我记下了。” 厉天润微微颔首,话锋一转道:“另外,陛下这段时间的精力都放在织经司,秦正辞官已经是必然的结局,但他不会受到苛待,肯定会加衔然后荣归故里,毕竟陛下也要顾及先帝的体面,不至于太过小气。你让陆沉接受这个结局,千万不要插手此事,否则朝中一些人会将勾连内外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厉冰雪轻轻一叹,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至于北边……” 厉天润这一次陷入较为漫长的思考,徐徐道:“之前因为庆聿恭身上的光芒太过耀眼,导致景国很多将领名声不显,但是其中一些人绝非庸才,兀颜术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此人虽非宗室身份,却极得景帝信重,在景军内部的地位只弱于庆聿恭,论用兵之能更在北院元帅撒改之上,是一个不容轻视的对手。” 涉及到边境军事,厉冰雪的表情也严肃起来,道:“爹爹放心,陆沉肯定不会轻敌。” 厉天润不置可否,这一点仍需要时间来验证,他也能理解她对陆沉的信任,于是继续说道:“虽说庆聿恭被景帝罢免,不再担任南院元帅,可是以我对景帝和庆聿恭的了解,这件事未必没有古怪。” “爹爹是说,庆聿恭被罢官是那对君臣故意为之?”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厉天润轻轻敲着扶手,正色道:“如果景帝只是为了平息内部的风波,那么不需要太久时间,庆聿恭就能官复原职。倘若这种状况持续很长时间,你要让陆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要被假象迷惑心智,更不能轻易相信北边的谣言。” 厉冰雪虽然不谙人心鬼蜮阴谋诡计,但是这么多年在战场上见识过很多手段,稍稍思忖就反应过来。 庆聿恭被罢官的消息传遍江南,不少朝中官员对此欢欣鼓舞,仿佛是看到景国皇帝自断根基,君臣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大齐的北伐大业越来越有希望成功。 此刻听到父亲的告诫,她不禁心中一凛,这确实有可能是景帝的示弱之策。 庆聿恭在与不在,齐军将士的心态将会完全不同。 要是所有人都以为庆聿恭彻底失势,关键时刻此人再杀出来,极有可能改变一场战场的走向。 一念及此,厉冰雪不禁敬佩地说道:“爹爹明见万里。” 厉天润微微一笑,随即略显疲倦地说道:“只是一些粗浅的经验罢了。冰雪,此番北上你要牢记厉家的祖训,但是……” 他稍稍停顿,怜惜地说道:“莫要太过委屈自己。” 厉冰雪起身说道:“女儿谨记。爹爹,您在江南安心调理,将来女儿会陪着您重返故土,遍览大好河山。” 厉天润仰头看着她坚毅的神情,一时间心中百折千回,既有不舍分别之怅惘,也有后继有人之欣慰。 厉冰雪眼眶微红,跪行大礼。 厉天润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轻声道:“活着回来。” 厉冰雪语调微颤,垂首道:“是。” 她起身朝外走去。 厉天润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浮现几许伤感,最终归于平静。 翌日清早,兵部左侍郎厉良玉亲自送到京城北郊,厉冰雪回头看向自己的兄长,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兄长,珍重,照顾好父亲和母亲。” 厉良玉重重点头,朝她挥手。 “驾!” 厉冰雪一声轻斥,胯下白马迈开四蹄,亲兵们紧随其后。 虽只数十骑,却如千军万马一般气吞山河。 猎猎风中,厉冰雪强忍心中酸楚,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雄阔的京城,双眼直视前方,扬鞭而去。 640【大江东去】 江水涛涛,川流不息。 衡江之波澜壮阔,唯有亲眼目睹才能感受真切。 “江南江北本为一体,只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望之站在北岸,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深邃又悠远。 陆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江面之上波光粼粼,船只往来不断,一派生机勃勃又井然有序的景象。 回味着萧望之的感慨,陆沉道:“他们不是不明白,无非是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名来。如果没有元嘉之变,江南门阀注定无法登上大齐朝堂的中枢。那场变故对于大齐来说是劫难,对于他们而言其实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过去十多年里,北伐始终难以成行,就是因为这些人心里忌惮,一旦北伐成功朝廷北迁,他们将无法继续把持朝廷大权。” 萧望之微微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声,喟然道:“先帝这两步棋是好是坏暂且不论,至少会让我很为难。” 所谓两步棋,其一是指让厉天润回京休养,其二便是让萧望之接手军事院执掌军方大权。 这两位边军大帅劳苦功高,先帝此举无可指摘,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两人在边军经营十余年的人脉就此被拆散。 厉天润对此自无不可,而萧望之因为继任者是陆沉,看似也没有心生怨望的理由。 问题在于两人往后的处境。 厉天润疾病缠身,尤其是这两年在靖州几乎耗尽了心血,他已经无力再插手朝局,当然朝中君臣会像曾经敬重韩灵符那般对待他。 萧望之却难得清闲,军事院首席军务大臣位高权重,在这个职位上几乎无时无刻都得小心谨慎,偏偏他在江南毫无根基,想要在极其复杂的环境中从容掌舵,可以预见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 陆沉自然明白这些纠葛,轻声道:“萧叔,不妨和光同尘。” 萧望之听出他语调中的关切,也明白这短短一句话里蕴含的深意,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京中四位主帅,谁忠谁奸?” 他指的是禁军主帅沈玉来和三位京营主帅张旭、韩忠杰、陈澜钰,这四人同时都是军务大臣。 陆沉微微一怔,道:“萧叔,陈澜钰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 萧望之淡然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两人沿着江畔漫步,陆沉缓缓道:“沈玉来所处的位置太过紧要,若非绝对的信任,先帝不会允许他统领禁军,而且在京城叛乱之中,沈玉来的表现无可指摘。在我看来,他的忠心值得肯定,陛下也能清楚这一点。至于永定侯张旭,我看不透此人的底细,他是唯一从文臣转为武将的特例,明明可以左右逢源,在朝中却没有特别明显的臂助。” “你认为张旭是孤臣?” “只有织经司秦提举那样的人才称得上孤臣。” “也对,这世上没有几個人能做到秦正那种程度。” 萧望之语调沧桑,继而道:“如此看来,张旭的态度非常关键。” 如果他想要全盘掌握军事院,这四位军务大臣的立场便不容忽视。 沈玉来毫无疑问是天子绝对的拥趸,不过禁军主帅历来只负责自己的主职,不会插手军务决断,沈玉来深谙此理,以前在军事院基本一言不发,只带着眼睛和耳朵。 其余三人之中,韩忠杰的野心已经逐渐显露,想必他肯定不会轻易让军事院变成萧望之的一言堂,双方势必会有连绵不断的争斗,这个时候张旭如果站在韩忠杰那边,萧望之的处境就会变得难堪。 他在京军之中毫无根基,被架空并非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陆沉转头望着中年男人沉肃的面容,忍不住说道:“萧叔,陈澜钰才是你最大的助力。”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会变,譬如眼前的大江,日夜不停奔流不止,但是也有很多事情容易变化,比如最难猜测的人心。” 萧望之停下脚步,自嘲一笑道:“边疆苦寒之地,只有靠着在战场上舍命冲杀才能赢得功劳,纵然也会有争权夺利之举,终究还是要单纯一些。京城则不同,那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又极其繁华富庶,奢靡之处不知凡几,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坚定的心志。” 仿佛一道电光劈进陆沉的脑海。 他猛然想起离京之前与李道彦的那场谈话。 老人曾经说过与萧望之类似的话。 当时他便有所感触,只是一时间难辨究竟,此刻听到萧望之再度提起,他不禁神情凝重地说道:“难道陈澜钰别有所图?” “我不知道。” 萧望之摇摇头,略显萧索地说道:“此番南下接手军事院,我深感掣肘丛生困难重重。先帝之所以下出这步棋,一方面是要削弱我在边军中的名望,另一方面则是给你增添几分保障。只要我能在朝中立足,边军就不会面临太多的危机。先帝的初衷自然很好,但我很难轻松起来,因为应对南边那些老狐狸未必比直面景军简单。” 陆沉点头道:“确实如此。” 萧望之迎着陆沉的目光,缓缓道:“所以我想不明白,连我这样的资历和地位都感到头疼,陈澜钰当初以都指挥使的身份,如何能在短短一年之间,将定威军从上到下轻易拿捏?” 陆沉眉头微微皱起。 正如萧望之所言,他是依靠军功晋封的荣国公,朝中无人能比,兼之有陆沉在边疆守望相助,他想要在军事院独掌大权都非常困难,更何况是当初声名不显的陈澜钰? 就算陈澜钰有先帝的支持,莫要忘记那个时候京城叛乱尚未发生,京军几乎完全是在江南门阀的掌握之中。 一个毫无家世支撑的边军武将,凭什么能够做到那一步? 一念及此,陆沉眼中泛起几分冷色,道:“陈澜钰理应不会不忠于大齐。” “这是自然,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相信他能够守住底线。” 萧望之并未对那位曾经的亲信完全否定,淡淡道:“只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有些多,需要在意的人也很多,当年我对他的提携之情,未必比得上江南那些人对他的相助,更不必说还有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奢靡富贵。” 陆沉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陈澜钰若真有二心,或者说被江南门阀拉拢,自然是一个令人非常失望的消息。 但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又能断定陈澜钰这样一定是错? 毕竟他对大齐依然忠心,否则他不会带着三万京军长途跋涉数千里,在雍丘城外给予景军致命一击。 萧望之长吁一口气,面上浮现释然的笑意,缓缓道:“其实我一直心存疑惑,一直在等他的解释,但他寄给我的书信里从未谈及,直到此时此刻,我便明白分道扬镳已是必然。他不再是当初我麾下那个内敛沉静的谋将,而是置身权力中枢、有着自己的欲望和目标的京营主帅。” 陆沉冷声道:“如果他真的要与萧叔为敌,我可以——” 萧望之却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有更重要的责任,江南的蝇营狗苟我能应对,你不必牵扯其中。” 陆沉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他喟叹道:“也罢。萧叔伱南下之后,除了军事院这几位,还有两个人要格外注意。” “你说。” “礼部尚书李适之,兵部尚书丁会。” 萧望之目光微凝,问道:“为何?” 陆沉回道:“丁会此人看似浅薄,实则从来没有在大事上站错位置。无论是当初朝中一些大臣对我的攻讦,还是京城叛乱之局,此人都能极其理智地置身事外,偏偏他又喜欢撩起争端。萧叔将来少不了和兵部打交道,千万不要被丁会的表象迷惑,否则一不小心就会着他的道。” 萧望之了然道:“好。” “至于李适之……” 陆沉稍稍思忖,正色道:“说实话我以前一直不太在意此人,因为李老相爷的存在,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会忽略李适之,可是他能不声不响地赢得陛下的器重,而且和老相爷没有太大的关系,说明此人绝非一个清贵文臣那般简单。如果我没猜错,等李相告老之后,薛南亭和钟乘分任左右二相,空出来的吏部尚书一职八成会落在李适之手中。” 通过他的陈述,萧望之对于朝廷中枢的情况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欣慰地说道:“我会留心。另外,关于上次说的那件事——” 这一次陆沉打断了他,坚定地说道:“萧叔,不管陛下和韩忠杰是否幕后黑手,我会让人去查,你不要为此费心。” 望着陆沉诚恳的神色,萧望之自然明白他是出于关心,不希望他在京城承担太多的重任。 他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陆沉的肩头,道:“好。” 两人又闲谈一阵,萧望之看了一眼北方,洒然道:“你回去吧。” 陆沉拱手道:“萧叔,一路顺风,千万珍重。”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萧望之最后嘱托一句,随即转身大步离去,与等候在不远处的亲兵们一道走向渡口。 江水悠悠,奔流向海。 陆沉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忽地涌起几分伤感。 此番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他不禁轻轻一叹。 641【西北望】 山阳郡公的婚礼顺利结束,来自天南地北的宾客们相继返回,广陵城逐渐恢复往日的宁静。 陆沉这些天尽享齐人之福,一边是王初珑温柔体贴,一边是林溪风姿卓绝,可谓如鱼得水,无尽风流。 当然他不会一味沉浸在温柔乡中,除了按部就班地接手定州军务,便是利用这段难得的休假完成大婚后续的仪程。 他没有厚此薄彼,陪两位夫人回娘家的频率大致相同。 今日轮到林溪,一大早两人便乘着马车,在一众精锐亲兵的护送下来到东城林府。 入府之后,林溪自去寻家中弟妹说话,陆沉则来到偏厅之中。 一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早已等候在此。 其人身材精瘦,面庞黝黑,浑身上下透着精明之气。 见到陆沉出现,他立刻上前大礼参拜道:“小人余文俊,拜见公爷!” “平身。” 陆沉走到太师椅旁坐下,淡然道:“余文俊?这是你的真名字?” 余文俊恭敬地说道:“回公爷,确为小人真名。” 陆沉微微颔首道:“坐下说话,不必太过拘束。” 余文俊应下,小心翼翼地贴着半边屁股坐在下首。 陆沉观察着他的举动,道:“不论名字还是习惯,你和齐人几乎毫无区别。” 余文俊老老实实地说道:“小人常年行商,经常要和贵国人士打交道,又因为格外倾慕大齐文化,故此学到了一些皮毛。” 陆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似是追忆往昔道:“说起来,当年你送给我家泰山的那柄匕首,数次助我摆脱险境,还要承你的情。” “不敢,不敢。” 余文俊连连摇头,继而道:“那柄匕首是小人感激林帮主救命之恩相赠,归根结底是林帮主义薄云天,小人不敢居功。倘若公爷不嫌弃,小人便再准备一批同样用百炼精铁打造的兵器,以此恭贺公爷新婚之喜。” 这确实是一个极有眼色的人物。 想想也很正常,此人既然是哥舒松平的亲信,又能被委以重任专程南下,自然不会是那等轻狂浅薄之辈。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其实余文俊此前已经向林颉表明一部分来意,此刻见陆沉迟迟不入正题,他倒也能沉得住气,恭敬地笑道:“公爷见外了,这是小人的荣幸。”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悠悠道:“我听说贵国最出名的还不是这种独有的精铁,而是耐力极佳、擅长千里跋涉的战马,不知对否?” 余文俊心中一动,望着面前这位年轻权贵从容的神色,渐渐品出几分深意,于是谦卑地说道:“公爷不出门而知天下事,不愧是当世一等一的英杰。我国战马确有几分不俗之处,只可惜近些年东边的草场被景国侵占,连军中供应都无法满足,实为无奈之憾事。” 陆沉轻轻拨动着茶盏中的香茗,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余文俊面露为难之色,最终还是坦率地说道:“不瞒公爷,我国如今也很缺军马,但是公爷若喜欢,小人一定会想办法搜罗几匹上等神骏,送到公爷帐下以供驱使。” 他暗暗感叹,这位年轻权贵果然不好相予。 其实他有些不明白,自己此番专程南下是为了促成齐代两国的合作,这对齐军是一股凭空多出来的助力,陆沉身为边军主帅不可能看不明白,为何他还要故作姿态,难道此人盛名难符,实则只是一介贪婪短视之辈? 陆沉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千里迢迢赶来恭贺,我却只想着捞好处,确实有些不妥。” 余文俊连忙回道:“公爷言重了,小人断无此念。” 陆沉话锋一转,陡然带上几分风霜之意:“我确实没有捞好处的念头,无论是精铁打造的兵器,还是你们那里特有的神骏,于我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他虽然这样说,余文俊仍旧不敢放松,此刻他已经意识到此行恐怕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陆沉继续说道:“我已经清楚你的来意,其实你大可不必辛苦走这一遭。我朝与景国势同水火,无论伱们是否参与,将来齐景之间的战争依然会爆发。你们的陛下可以像过去十几年那样继续旁观,也可以从背地里给景军一刀,选择权在他手中,不需要我朝的同意,对吧?” 秋日依旧燥热,好在厅中颇为清凉,余文俊却感觉到额头上沁出汗珠,勉强笑道:“公爷明见。” “你倒是个老实人。” 陆沉微微一笑,继而双眼微眯道:“所以你为何要特地南下?” “呃……” 余文俊一时语塞,他不禁想起临行前哥舒松平的叮嘱,让他务必要取得陆沉的信任,从而给代国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问题在于面前这位年轻权贵的思维太过缜密,几句话便挑破了表面上的和谐,瞬间将他逼到墙角。 他已经确认一件事,倘若自己继续藏着掖着,多半会被陆沉赶出去,而且不会再有求见的机会。 望着对方深邃的目光,余文俊略显艰难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国陛下希望能够与公爷互通有无。” “互通有无?” 陆沉微微摇头,平静地说道:“你国地处西北高原,这既是优势也是劣势。优势在于易守难攻,景军想要攻破你们的防线没那么容易,至少短时间内自保没有问题。至于劣势,如今随着赵国被景国吞并,燕地纳入景国疆域,你国大部分边界已经被景军包围,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注视之下。” 余文俊不敢巧言虚饰,垂首道:“是。” 陆沉继续直白地说道:“换句话说,你们想主动威胁景军几无可能,自然也就无法奇兵出击。只有等我朝大军发起攻势,代军才能找到机会给景军捅刀。你此番代表哥舒将军南下,无非就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我朝边军的计划,从而制定相应的策略。” 动身之前,余文俊想过这桩任务的难度,首先要取信于陆沉,其次还得建立渠道,争取以后能及时得到齐军的具体谋略。 他仅有的本钱便是代国皇帝的承诺,会在景国侧后方配合齐军行事。 此刻被陆沉悉数拆穿,余文俊已然冷汗满背,愧疚地说道:“小人想得太过简单,还请公爷恕罪。” “你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我没必要为难你。” 陆沉坐直身体,面上泛起冷厉之色:“只是你们的陛下好像忘了一件事,二十年前袭扰屠戮我朝边境子民的军队中,不乏你们高阳族兵卒的身影,尤其是他亲自率领的那支骑兵,手上可谓血债累累。大齐这些年无暇顾及,不代表我们已经忘却此仇。若是维持现状,说实话我朝暂时拿你们高阳族没办法,可你们居然主动找上门来,还要我平白交出边军情报。” 余文俊面色一变。 陆沉寒声道:“倒也有趣。” “扑通”一声,余文俊猛地跪下,惶然道:“禀公爷,我国陛下确有联手抗景之诚意,并无撩拨公爷的想法,还请公爷息怒!” 陆沉没有让他起来,淡漠地说道:“你是一个聪明人,所以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不论你们的陛下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恩怨,至少他要明白一件事,如果他不想变成亡国之君,不想如赵国亡帝一般死在景廉人的屠刀之下,他就要拿出足够的诚意。” 余文俊颤声道:“是。” 陆沉继续说道:“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不管你们代国是否有心抵抗景军,我朝边军都会坚定不移地执行北伐,对于我朝而言,十五年前的危机都能解决,现在更不在乎多一個敌人。你们的陛下可以举国归顺于景,继续做他们的鹰犬,将来大不了被兔死狗烹。倘若他还有一丝不甘,想要为高阳族人谋求一席之地,就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余文俊已然大汗淋漓,唯有点头如捣蒜:“小人明白。” “起来吧,终究远来是客。” 陆沉放缓语气,神色如常。 余文俊缓缓起身,却不敢再落座,低头道:“不知小人要如何做,还请公爷示下。”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赎罪就需要拿出行动。你们的陛下若有意与大齐修复关系,先准备五千匹上等战马,有了这样一份诚意,我才能请求我朝陛下暂时搁置当年的恩怨,否则一切免谈。” 这一次余文俊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故作艰难,他有些紧张地说道:“公爷,如今我国大部分边境被景军围困,即便举国之力能凑出这批战马,也没办法送到南边。” 陆沉淡然道:“此事你不必担心。假如贵国陛下肯答应这个要求,战马可以从西南边的大山之中运送,直接送到沙州境内,届时我朝会有人前去接收。” 余文俊沉思片刻,躬身一礼道:“兹事体大,小人委实不敢决断,还请公爷容许小人折返奏请。” “可以。” 陆沉点了点头,继而道:“不过你要快一点,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 “是,公爷。” 余文俊不顾额头上的汗珠,连忙答应下来。 待其告退之后,陆沉将杯中残茶饮尽,轻声自语道:“又是一群图谋深远的虎狼之辈。” 642【凤栖于梧】 郡公府,后宅。 陆沉走进来的时候,王初珑正在窗前挥毫。 落在纸上是极其紧凑且圆润的簪花小楷,一如她给人的印象,丰盈又柔软。 陆沉俯下身,凑在她白皙的脖颈之旁,嗅着淡雅的清香。 王初珑只觉有些痒,轻轻一笑,语调中不由得带上几分宠溺:“夫君稍候,我马上就写完了。” “写什么呢?” 陆沉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身上,随口一问。 王初珑柔声道:“陆家秘卫在江南的行事准则。” 陆沉收起玩闹的心思,直起身稍稍拉开距离,随即注意到桌边已经放着一沓墨迹干涸的纸张,于是伸手拿了过来。 这一看便入了迷。 他在织经司的干办之职早已辞去,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继续在织经司保留一个职位只会让双方都很别扭。 得益于这段经历,他对织经司的内部章程非常了解,此刻看着王初珑拟定的准则,不由得赞叹道:“夫人果然是天赋之才,这份准则竟比织经司的章程还要完善。” “再完善的准则也需要人去执行。” 王初珑微微一笑,停笔说道:“我和林姐姐商议妥当了,请她从七星帮的好汉中选出一百二十人南下,一方面可以配合谭正和渠忠行事,另一方面也能起到监察的效果。林姐姐说,那批人手由那位名叫陶保春的前辈带领,不日便会启程。” 听到陶保春这个名字,陆沉脑海中浮现那个中年男人沉稳内敛的面庞,点头道:“甚妥。” 王初珑又道:“还有那五十万两银子,我斟酌之后决定先拨付十万两,其中五万两用来帮南边的三百五十人解决后顾之忧,余下五万两用来在京中建立暗桩,尽可能拓宽情报来源。至于你在意的那两件事,安插眼线和拉拢官员,暂时急不得,得一步一步来。” 陆沉将那沓纸放下,微笑道:“你决定就好。” 王初珑起身走到书架旁边,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卷宗,返身交到陆沉手中:“你看看。” “这是?” 陆沉顺手翻开,入目便是一个名字,喃喃道:“王衡?” 王初珑温婉地说道:“这是我的族叔。” 陆沉继续往下看,只见上面写着王衡的生平、履历、性情、长处,以及合适做什么事情。 这本卷宗里当然不止王衡一人,陆沉粗略一看,发现至少有三四十個人的详细资料。 王初珑继续说道:“翟林王氏之所以被称为江北第一门阀,在于那些田产和生意,也在于几百年积攒下来的财富,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人才,这才是一个家族可以长盛不衰的根本。除了我家和叔父家这两房外,翟林王氏还有本宗十五房和旁宗二十七房,旬阳那一支便是旁宗二十七房之一。这四十四房的王家人或许挑不出夫君这样的天才,但是有很多人具备一定的才能,他们可以发挥出很大的作用。” 陆沉握着这本薄薄的卷宗,只觉重如千钧。 王初珑嫣然一笑,道:“先前我同夫君说过,王家子弟既要用更要提防,连我都很难断定,一旦让他们掌握实权并且抱团起来,会形成多么可怕的势力,所以夫君不能让他们从军。这本册子上的人名,是我认为相对比较可靠的族人,他们难免会有一些小毛病,但大体上值得信任。” 陆沉诚恳地说道:“夫人不愧是我的贤内助。” “出嫁从夫,自古皆然。” 王初珑一言带过,继而道:“至于要如何安排这些族人,便是夫君需要考虑的问题,我不会再做干涉。” 陆沉看着她柔顺的眉眼,一时间心有所感,坦然道:“其实我对此一直有所防备。” 王初珑点头道:“我知道,夫君让家叔去京城为官,不就是要将王家的主心骨排除在外?” “果然瞒不过你。” 陆沉放下那本卷宗,拉着王初珑的手走到榻边坐下。 一如他先前的判断,婚礼结束后没几天,京中的圣旨便抵达广陵,王安带着长子以及几位优秀的王家子弟南下,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忻州地界。 他自然很忌惮王安这位世家之主。 在过去的几年里,王安展现出的心志和手腕足以当得起人杰之誉,如果陆沉任由他依托在自己的羽翼下,从容不迫地发展势力,将来会形成怎样的局面委实难以推测,所以他一定会让王安留在京城。 如此既可以让京中君臣放心,也能更加安心地提携王家子弟。 只不过这种手腕稍显绝情,陆沉不在意其他王家人的观感,只不愿王初珑因此介怀。 似是感受到他的情绪,王初珑主动靠在他身上,轻声道:“夫君莫要多想,我若不辨是非黑白,又怎会将那份卷宗交给你?” 陆沉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道:“嗯,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长远之计。” 这倒不是一句刻意安慰王初珑的假话。 没有王家子弟相助,他依然能有条不紊地施行自己的谋划,而且若是从安全角度考虑,给予王家足够的尊重却不借助他们的力量,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说到底,他只是想让王初珑安心而已。 王初珑轻轻一笑,主动岔开话题道:“夫君准备何时动身?” 休假当然不会永无休止,陆沉身为定州大都督,主持军务才是他的本分。 陆沉揽着她绵软的身躯,沉吟道:“快了,我已经让人通知各军主将,定于九月初十在汝阴城举行军议。” 王初珑算了算时间,心中悄然生出一抹怅惘。 九月初十召开军议,意味着陆沉最晚九月初一就得启程北上,距今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 两人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骤然分别难免神伤。 更何况现今的生活对于王初珑来说,可谓意想不到的甜蜜美满,出阁之前的那些忐忑不安早已消散。 先不说陆沉对她的体贴和林溪对她的照顾,光说这座偌大的郡公府里,上无长辈立规矩,下无闹别扭的大小姑子,一进门就是正一品的郡公夫人,这几乎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良配。 陆通住在旁边的陆园,特地让新人免了每天的晨昏定省,那两位姨娘更不敢拿大,王初珑在这里其实非常自在。 府内人丁虽多,有赖于陆沉一直是军法治家,上上下下都十分规矩,需要王初珑烦心的事情不多,更何况还有宋佩帮忙打理内宅,所以她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正事上。 至于成婚之后难以出门,对于从小便是名门嫡女的王初珑来说,这是极其正常的生活,她本就不喜出门见客。 只可惜…… 陆沉一走,虽然家中那些人不会有什么变化,王初珑却觉得心里瞬间空了一块,情不自禁地抱着陆沉的后背,仰头看着他。 这段时间两人没少亲热,但大多是陆沉主动,王初珑羞涩地迎合,从未出现过眼下的神态。 陆沉低下头在她清凉的唇上碰了一下,轻声道:“七星军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所以这次师姐她会与我一同北上。” 这在王初珑的预料之中,因为林溪对她的态度,她心里自然不会有嫉妒之意,只是难免会有几分黯然,勉强笑道:“嗯,夫君要照顾好林姐姐。” 陆沉继续说道:“你在家中莫要太过劳碌,我不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瘦了。” 王初珑应道:“是,夫君。” “等我和师姐在汝阴城安顿下来,我就派人回来接伱。” “嗯……嗯?” 王初珑微微一怔,望着陆沉眼中那抹狡黠,猛地反应过来,不禁轻轻掐了他一下,娇声道:“又欺负我。” 陆沉嘿嘿一笑。 王初珑眉眼间尽是喜色,随即又问道:“夫君,这样合适吗?” 陆沉轻抚她的脸颊,从容道:“你夫君好歹是一州大都督,难道连携带亲眷赴任的资格都没有?谁能说出半个不字?只是刚过去的时候肯定会有各种琐事,你身娇体柔又不会武功,万一累着了怎么办?等我在汝阴城安排妥当,自然要接你过去,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日夜相伴。” 王初珑心中一甜,略带羞意地说道:“听凭夫君安排。” 感受着怀中美人窈窕的身段,陆沉不由得稍稍用力抱着。 王初珑察觉到他的心思,轻声道:“夫君,今儿没有正事么?” “正事总是做不完的。” 陆沉笑了笑,随即在她晶莹的耳边说道:“不过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陆家一脉单传人丁稀少,你身为正室夫人,是不是该努力一下?” “这……” 王初珑眼波似水,晕染双颊,看了一眼外边的天色,讷讷道:“夫君,现在是白天呢……” 陆沉握着她的手,缓缓道:“过几天我就要北上,虽说再见之期不会太远,但是肯定也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相聚时短,转眼便要分别。” 王初珑凝望着他的双眼,终于不再多言,悄悄闭上了双眼。 643【淮右君子】 对于陆沉来说,其实他肩上的担子极其沉重,远没有他在王初珑面前表现得那般轻松。 诸事杂乱,犹如千头万绪。 首先便是边军的改制,陆沉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 根据天子和军事院众臣商议之后的决定,淮州都督府裁撤,盘龙军、广陵军、镇北军、泰兴军、旬阳军和江华军悉数并入定州都督府。 然而定州都督府只有一营九军的建制,这意味着一部分兵卒会离开行伍,一部分将领会被闲置。 谁走谁留,这是陆沉需要斟酌的问题。 定州都督府的防地西南至盘龙关,西面至清流关,北方在定风道一线,如何妥当地布防同样没那么简单。 其次则是定州和淮州各级官府人事的考量,原本陆沉只关注两州刺史的人选,但是因为李宗本和韩忠杰身上的嫌疑,陆沉不得不考虑得更深远一些。 倘若他要让江北具备一定抵御风险的能力,或者说万一江南中枢对边军下手,他至少要有缓冲的余地,那么他必然会插手江北的政治势力。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长远的规划和通盘的筹谋。 再次便是陆家、林家、王家、厉家各种人才的安排,尽可能让每一个人发挥才能,又要避免出现意料之外的隐患,陆沉不知费了多少心血。 如今他终于能完全理解先帝为何会积劳成疾。 好在他从小便靠着守正诀打下根基,修习上玄经之后,身体机能越来越强大,至少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唯一需要调理的便是精神状态。 他只是不愿意在家人面前展露疲惫,便如此刻笑吟吟地望着陆通,从容道:“老爹,要不要随我一起北上散散心?” 陆通端详着他的脸色,温言道:“过段时间我会去定州,家里在淮州的生意已经到了瓶颈,接下来只能往靖州和定州扩展。我知道你这段时间不轻松,需要考虑的问题很多很杂,但至少有一件事你不必担心,陆家商号会在江北各地连成一片,逐渐会对当地产生影响,配合你在大局上的定策。” 父子之间不需要说得太明白,陆沉微笑道:“老爹费心了。”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陆家便不会再瞻前顾后。” 陆通神情沉稳,继而道:“不过你身边还是缺了一些人。” 陆沉略显好奇地问道:“什么人?” 陆通平静地说道:“真正可以帮你出谋划策的人。” 陆沉默然。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习惯独自解决面临的问题。 这不能说有错,毕竟他确实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壮举,无论战场还是朝堂,他都能做到进退有据步步高升。 陆通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前你可以独立完成手头上的事情,是因为你所处的层面还不够高,而且有人帮伱撑起了大局。譬如你初入军中参与的那场大战,表面上是你谋划了调虎离山之策,让燕军主力傻乎乎地待在青田城北边,从而淮靖两军可以西出盘龙关,夺下原先伪燕沫阳路的近半疆域,但实际上这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吗?” 陆沉心中一凛,摇头道:“不是。如果没有萧叔的全力支持,根本轮不到我来谋划,如果没有厉叔的绝对信任,这个计划必然无法成形。最关键的是,没有他们耗费十年时间练出来的精兵,我的计划也只是镜花水月。” “没错。” 陆通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说道:“又比如让你名扬天下的雍丘之战,没人能忽略你的功劳,问题在于这一战能够取胜,根源在于何处?是先帝不惧生死,是厉天润以身入局,是萧望之顾全大局,没有这些人帮你扫平障碍打牢基础,你赢不了庆聿恭。” 陆沉脸上并无不忿之色。 事实便如陆通所言,他能有今日的成就是站在那些人的肩膀上。 “你我父子之间不谈虚言,今日说这些亦非贬低你的能力。” 陆通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郑重地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往你处在下位,旁人帮你承担压力,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但是以后则不同。你现在是上位者,你需要应对来自外部和内部的所有压力,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这个时候你若还是双肩独担,这份压力会压垮你的。” 陆沉思忖片刻,苦笑一声道:“老爹,我当然知道征辟人才的重要性,可是……” “你在京中接触的都是李相和薛相这样的人物,眼光难免很高,偏偏江南才学之士又无法为你所用,我知道你考虑过这個问题。” 陆通微微一顿,感慨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的注意力只放在江南?你有没有认真审视过江北各地?” “江北?” 陆沉一怔,随即豁然开朗,愧然道:“是我忽视了。” 陆通温和地说道:“未为晚也,毕竟你需要适应自己身份的转变。你准备插手江北各地的官员任免,同时又依托陆家商号经世济民,这些都没有问题,不过在我看来,眼下你最重要的是礼贤下士,通过征辟贤才这个举动让江北百信对你产生向心之力。你是大齐的臣子不假,但是要考虑到江南和江北的隔阂,只有你与江北百姓站在一条船上,你的根基才会真正稳固。” 陆沉敬服地说道:“谨记父亲的教诲。” 陆通微笑道:“我已经帮你寻访了两位名士,这两人过会便将登门,你在他们面前切莫盛气凌人。这些名士固然矜持一些,骄傲一些,但只要他们奉你为主,便是刀斧加身也不会背叛。” 陆沉忽地明白过来。 老头子先前长篇大论,一方面确实是在点醒他,另一方面无非是怕他年轻气盛,在那些名士面前摆郡公的架子。 他不禁摇头笑道:“老爹,我有那么愚笨吗?” 陆通笑而不语,目光愈显深邃。 他这一生见识过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从追随杨光远帐下到独自操持着偌大的家业,深知人心易变之三昧。 这世上就没有人会一成不变,尤其是像陆沉这样年少显贵大权在握的年轻人,他当然相信陆沉的秉性,然而他也知道权力会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一个人。 还好…… 至少眼下看来,陆沉依旧没有让他失望。 小半个时辰过后,两位文士走进郡公府。 这两人神态气度皆不相同,一者青衣长衫,年过三旬,面白短须,沉稳有度。 另一人年过四旬,身穿葛布,因为长期浣洗而微微发白。 其人面庞微黑,身躯高瘦,双手满是老茧,骨节细长有力,一看便知有过长期劳作的经历。 “小人陈循,草字德遵,拜见公爷。” 三旬男子当先行礼,语调从容不急不缓,颇有世家子弟之风姿。 陆沉温言道:“德遵不必多礼。” 之前陆通已经为他介绍过这两人的来历。 陈循时年三十二岁,出身于泰兴陈家,虽非门阀望族,倒也算得上耕读传家。 他有过科举的经历,会试之前可谓一帆风顺次次高中,唯独在会试时因为染病错失金榜题名,在京城养了几个月的病,随即返回淮州。 此人学富五车博闻强识,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只是不知为何那次会试折戟之后,他便没有继续南下赶考,一心留在家中研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淮州刺史姚崇曾经数次征辟,然而陈循每每都以侍奉双亲推脱。 陆沉随即看向另外一人。 那人不卑不亢地行礼道:“刘秉元见过郡公。” 这位刘秉元大名刘元,表字秉元,乃是东海府礼县人氏。 与家世优渥的陈循相比,刘元这四十三年的人生可谓曲折不断。 刘元幼年丧父,十二岁丧母,靠着村中长辈的接济长大。 他自幼便聪敏无比,虽然没有读书的条件,但是依靠过目不忘的能力和极其坚韧的心志,从旁听私塾开始自己的求学之路,后来得到一位老秀才的教导,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终于从科举之中闯了出来。 然而他在十六年前好不容易才凑齐赴河洛赶考的盘缠,还没有抵达河洛,前方便传来一个噩耗。 景军攻破河洛,齐帝和太子命丧宫中,大齐已有倾覆之忧。 刘元只能无奈返回,途中又被山贼劫掠,在山寨中侥幸活了下来,几年后才逃出生天。 如今他在礼县一个大户人家担任西席,勉强养活自己。 “秉元兄不必多礼,二位请坐。” 陆沉望着这对身份和遭遇截然不同的文士,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处谈起。 两人在下首落座,陈循面带微笑,颇有宠辱不惊之态。 刘元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权贵,忽地主动开口问道:“敢问郡公,此番征辟我等是为何故?” 这句话毫无疑问有些犀利,又有些唐突。 陆沉迎着他的目光,看出此人心中那股郁卒之气,忽然间轻松下来。 他平静地反问道:“秉元兄当年为何要拼尽一切赴京赶考?” 刘元默然。 陆沉神色如常,淡然道:“这就是我要请二位出山的原因。” 644【归心】 听到陆沉的回答,陈循心中微动,眼神显得意味深长。 从表意来看,陆沉想要表达的态度很明确,那便是给两人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陈循当年因为染病错过金榜题名,刘元的经历则更加坎坷,两人都是空有一身才学却只能隐居山野,眼下陆沉能给他们一条远胜过科举的康庄大道。 但是这两位饱读诗书,自然明白政令皆出于上的道理,陆沉此言稍显逾矩,却又展露出几分坦然和诚恳。 刘元并未因此动容,他依旧神情肃然地望着陆沉,问道:“小人只是一介籍籍无名的山野村夫,生活清贫穷苦,勉强能养活自己,且在坊间并无名望,不为世人所知,故而颇为不解怎会得到郡公的关注?据小人所知,郡公的泰山乃是当世文宗安期公,翟林王氏更可称为北地第一门阀,族中俊杰无数,远远胜过小人这等粗鄙之辈。” 这是一个很固执的人物。 此前通过陆通的详细介绍,陆沉已经知晓此事的始末。 刘元幽居乡村,靠着自己的双手辛勤劳作,之所以会去大户人家担任西席,也只是为了换取报酬购买笔墨书籍。 幼失怙恃,长逢劫难,刘元心里的热血早已冷寂,再加上没有宗族长辈的提携、没有文人士子的吹捧,人到中年亦无扬名之机,只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书卷中。 一个偶然的机会,陆通带着商号管事们路过礼县城郊那个小村子,和刘元有一面之缘。 仅仅是兴之所至的攀谈,以陆通识人的眼光自然能发现此人的不凡之处,然后又屡次派人或正面接触或侧面了解,终于断定此人有经世之才,尤其难得的是品格高洁,出淤泥而不染。 于是陆通特地派人带着厚礼相请,好说歹说终于将刘元请来了广陵。 然而这不代表刘元会对陆沉纳头便拜。 他之所以会答应陆通的请求,最主要的目的是想亲眼见一见陆沉这位前无古人的年轻权贵。 刘元的疑问如果延伸开来,其实是想问陆沉为何放着那些世家子弟不用,反而要关注他这等贫贱之人。 坐在旁边的陈循神色从容,心里亦不乏好奇之意。 他的家世背景比刘元要强不少,但也只是寒门之属,和世族相比犹如云泥之别。 堂内气氛略显沉肃。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望着中年男子的双眼,平静地说道:“不瞒二位,其实在一個时辰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你们的名字。” 刘元和陈循尽皆一怔,这个回答完全超出他们的意料。 正常来说,陆沉大可以说一番漂亮的场面话,比如有意广纳贤才不论出身,又如欣赏他们二人的才学,总之只需表露出一个礼贤下士的态度,给两人足够的尊重,后续便能水到渠成。 二人既然肯来广陵,说明他们至少对陆沉没有排斥抗拒之心。 刘元直白地问道:“既然如此,郡公为何要见我等?” “因为家父极力举荐二位,身为人子岂能忤逆?” 陆沉淡然一笑,随即从容地说道:“我能理解两位先生的犹疑和踟躇,但是这件事其实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复杂。” 刘元不语,陈循便接过话头道:“还请公爷赐教。” “赐教不敢当。”陆沉摆手道:“两位先生应该知道,我没有走过科举之路,做官的过程和朝中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所以别看我现在位高权重,实则对很多事情都不够了解。另外一点,这几年我基本没有歇过,忙碌不休难有清闲。就拿今年来说,年初我在靖州领兵作战,然后先帝宾天,我回京城参加仪程,接下来又是新君登基,参与各种官员将领的任免和调动,一桩桩一件件接连不断。” 两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沉继续说道:“便如刘先生方才所言,翟林王氏俊杰良多,我连如何安排那些人都还没有定策,哪里能想到其他?万幸家父帮我查缺补漏,提前请来两位先生帮我谋划,我岂有不见之理?” 如果一开始他就给出这个回答,刘元和陈循倒也不会感到意外,只不过他先坦然告知此事原委,后面的欣赏就显得更加真诚。 刘元缓缓道:“原来如此,郡公光风霁月,小人唯有敬服。只是小人未入官场不通人情,兼之才疏学浅,恐无力鞍前马后。” “先生太过谦虚了。” 陆沉神情温和,继而道:“先生这四十余年久历坎坷,然而先生不因贫贱自怨自艾,不因孤寂浑浑噩噩,不因磨难自甘堕落,这是何等坚毅不凡的心志?遥想当年,先生站在私塾外面旁听便能开蒙启智,诗书过目不忘,经义无师自通,这又是何等卓绝的天赋?” 刘元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陆沉又道:“我才是真正的才疏学浅之人,不过先生若不嫌弃,我有一句话赠予先生。” 刘元深吸口气,正色道:“郡公请说。” 陆沉一字字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望与先生共勉。” 刘元沉默良久,忽地长身而起,躬身一礼道:“受教了。” 陆沉站起来,扶着他的双臂说道:“请坐。” 二人再度落座,陆沉趁热打铁道:“陛下命我接任定州都督,眼下诸事杂乱没有头绪,便连都督府属官都未定下。秉元兄若不嫌弃,请暂任都督府主簿一职,兼度支令史。” 这句话让刘元直接怔住,就连旁边一直风轻云淡的陈循都露出讶色。 他们博古通今,自然知道这两个官职所代表的含义。 都督府主簿品级不高,仅为从六品,主要负责掌管文书和上传下达,却是大都督非常倚重的心腹属官。 若是放在陆沉前世,大抵类似于办公室主任一职。 度支令史则为正七品,职责为规划都督府的银钱用度,同样是位卑而权重。 单论官场规则,从一介白身直接跃升为从六品,已经是极其罕见的情况,更何况陆沉此举蕴含的信重之意。 刘元再度起身,拱手道:“郡公,小人……小人……” 几度欲言又止。 从他微微颤抖的语调便能看出,陆沉的信任让他难以自制。 这一次陆沉没有站起来,他微笑道:“秉元兄,我素来喜欢丑话说在前面。倘若你不能胜任,无论是能力有所欠缺,还是被骤然得到的权势与富贵迷住了双眼,我都不会宽恕。轻者让你回礼县那个小村子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重则便是军法从事。” 刘元心里却舒服了很多,凛然道:“若小人有负郡公期望,纵死亦无怨。” “甚好,请坐。” 陆沉伸手示意,随即看向一旁的陈循,不紧不慢地问道:“德遵当年因病错失会试,为何后来不愿再入科场?” 陈循似乎早有准备,坦诚地回道:“公爷,小人当年其实没有染病。” “不妨细说。” “那是小人初次离家远游,原本怀着极大的期望,一心只想报效朝廷。然而到达京城之后,小人见到的是遍地权贵子弟,朝廷大权悉数被门阀望族把持,更有甚者鼓吹南北之分,仿若衡江以北的百姓不是大齐子民,只是他们用来以血肉之身抵挡景军铁骑的堤坝。小人心中极其失望,故而一时激愤装病罢考。” “后来姚崇几次征辟于你却被婉拒,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是的,公爷。” 陆沉望着这张满是清贵书卷气的面庞,心中登时了然。 陈循那次赴京赶考,大齐才刚刚从元嘉之变的磨难中喘口气,先帝正在想方设法地稳住皇位,对江南门阀百般退让,所谓北伐更像是一句哄骗江北人心的口号,难怪他会那般失望。 一念及此,陆沉又问道:“那为何如今你愿意过府一叙?” 陈循答道:“因为公爷生于江北长于江北,崛起于边军之中,御敌于国门之外,更有奇袭河洛这等壮举,与朝中那些大人截然不同。小人心向往之,甘为帐下走狗,即便陆老爷不派人相请,小人亦想主动登门投效。” 陆沉不置可否地问道:“倘若有朝一日,我被迫放弃江北防线,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公爷不会。” 陈循神色沉静,不疾不徐地说道:“朝堂之上其他人都有可能这样做,唯独公爷不会。” 陆沉问道:“为何?” 陈循稍稍沉默,迎着陆沉审视的目光,答道:“公爷若失去江北的支撑,中枢再无您一席之地。” 一阵寂然。 陆沉忽地笑了起来,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温言道:“都督府从事中郎一职,德遵可愿屈就?” 从事中郎与陆沉自己曾经担任过的检事校尉相似,都是为大都督提供参考意见的幕僚,只不过二者文武有别。 陈循起身一礼,恭敬又不谄媚地说道:“承蒙公爷赏识,小人必当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 陆沉环视二人,笑道:“我让府中准备一桌酒席,稍后与二位先生把酒言欢,以为贺。” 刘元和陈循对视一眼,齐声道:“遵命。” 645【画卷之始】 虽然只是一顿普通的家宴,郡公府的厨子依然不敢大意,毕竟陆沉极少会在家中宴请客人。 四凉八热,十二道菜尽皆美味佳肴,酒水选的是入口绵柔后劲温和的春竹叶。 刘元和陈循告罪入座,两人的心绪尽皆难以平静。 对于他们来说,即便来此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进展之快依然令他们惊讶。 仅仅是一场不算深入的谈话,两人就从白身变成都督府的属官,而且还不是那种打杂的小吏,无论主簿还是从事中郎,都算得上非常重要的官职。 这位年轻的郡公果然与众不同,单论魄力远超常人。 陆沉端详着两人的神色,微笑道:“随意一些便好,不必太过拘礼。” 两人应下。 其实这件事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复杂。 都督府的属官很多,主簿和从事中郎上面还有长史、司马、军师等等,称不上一人之下,只是确实比较重要而已。 陆沉之所以初次见面就给出这两个官职,原因只有一个,这两人都是源于陆通的举荐。 他可以信不过朝中的君臣,却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 既然陆通肯举荐他们,毫无疑问早就考察过两人的才学和品格,不需要陆沉再反复斟酌和试探。 便是这么简单。 当然陆沉不会刻意揭穿,用人之道不能光靠坦诚二字。 酒过三巡,刘元主动说道:“郡公,关于二次北伐,小人有一些浅薄见识,还请斧正。” 不得不说,这位潦倒半生的刘秉元进入角色很快,又带着几分骨鲠之气。 先前他的态度就比陈循更加直接,一旦确定从属关系,他甚至都没有想过先吹捧一下陆沉的功绩,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 这和陆沉过往见识过的官员大不相同。 不论是李道彦和萧望之这样的长辈,还是那些品级较低的官员,与他谈事都习惯先谈风月,然后才慢慢抛出观点,没人会像刘元这样直白。 陆沉放下酒盏,擦擦手说道:“但说无妨。” 刘元正色道:“景军虽然连战连败,并未伤筋动骨,实力仍然强悍。尤其是在雍丘之战过后,景军对待我朝边军会更加谨慎,断然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轻视。” “继续。” “其次,经过前几年的苦战,想来朝廷已经入不敷出,国库逐渐干涸。小人亦曾听闻朝廷在江南各地推行经界法,此法虽然利国利民,阻力肯定不小,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见效。简而言之,朝廷短期之内肯定不会支持边军再启战端。” 陆沉闻言缓缓道:“言之有理。” 他面上并无情绪的波动,因为刘元所言虽然不算陈词滥调,但是也称不上字字珠玑。 不过考虑到刘元此前幽居乡村,从来没有接触过军政大事,能有这番见识也不容易,所以陆沉还是给予了一定的认可。 刘元似乎不清楚陆沉的观感,又道:“若从大局而论,齐景两方对彼此的境况都比较了解,我朝知道景军需要恢复元气,景军亦知我朝边军是强弩之末。对于两边来说,默认这段暂时的和平是最好的选择,偃旗息鼓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再战。” 陆沉望着他神色凝重的面庞,问道:“莫非你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刘元似有犹豫,最终还是诚恳地说道:“郡公,国运之争,自古以来便是此消彼长。十六年前大齐的局势危如累卵,若非先帝勉力支撑,只怕早已山河倾覆。回首过往,景国之所以会停下脚步,一方面与萧、厉两位国公打造的防线有关,另一方面则是囿于他们自身的危机,一味侵占疆土导致内部隐忧丛生。” “然则十六年一晃而逝,对比当年的局势,现今景国已经走到一个引而必发的境地。自从吞并赵国、收服燕地,景国的实力不仅没有因为雍丘之战削弱,反而增强了几分,这就是景国皇帝敢于罢免庆聿恭的底气所在。但是,随之而来便是一个崭新的问题,景帝会不会坐视我朝继续积蓄实力?” “敢问郡公,若你为景国掌军之人,是否愿意看到大齐从容不迫地度过这段整饬的时间?是否愿意等到大齐边军更进一步?是否愿意眼睁睁看着一個有着百余年底蕴的王朝完成最后的革新?” 刘元目光炯炯,语调沉稳。 陆沉双眼微眯,摩挲着青瓷酒盏,陷入沉思之中。 刘元继续说道:“依小人拙见,景国皇帝罢免庆聿恭却没有掀起风浪,不论此事是否他和庆聿恭联手布下的示弱之策,足以证明景帝对国内的掌控力度之强。换而言之,他依然有底气掀起战端。” 陆沉终于开口说道:“你是想说,就算我朝不打算再次北伐,景军依然会南侵?” 刘元毫不犹豫地说道:“因为我朝边防有弱点。” 陆沉心中一动,幽幽道:“靖州?” 刘元敬服地说道:“没错,正是靖州。这短短半年时间里,萧、厉两位国公先后返京,边军看似没有变动,实则实力已经削弱不少。郡公尤擅兵事,肯定知道主帅能力高低对将士的影响。定州这边有郡公亲自坐镇,想来景军不敢轻易犯境,然而靖州都督府在厉大帅离去之后,战力还能保留几成?更不必说,当今陛下肯定会调整靖州都督府的将领,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进一步削弱厉大帅对靖州军的影响力。” “秉元兄,慎言。” 一直沉默的陈循忽地开口,面上泛起规劝之色。 刘元先前所言并无不妥,然而最后那句话无疑逾越了界线。 虽说陆沉给了他们足够的尊重,并且展现出用人不疑的气度,但他们终究只是都督府的属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怎能妄议天子? 刘元面色一窒,随即愧然道:“小人妄言,请郡公恕罪。” “无妨,私下相谈理应直言。” 陆沉一言带过,继而望着刘元说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刘元心中稍安,坦然道:“小人浅见,只需拿下一座城便能让景军投鼠忌器。” “何处?” “共城。” 刘元的回答干脆利落,显然是已经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听到“共城”这个熟悉的地名,陆沉只是稍稍思忖,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颔首道:“秉元兄果然见识不凡。” 当初他率军奇袭河洛,逼迫景国签订盟约,然后率军返回定州,条件便是将定州西边的清流关据为己有。 共城便在清流关西边,夹在清流关和尧山关之间,算是双方名义上的界线,目前归景国所有。 此城的防守不算严密,本来就只是齐景两方的缓冲之地,再加上城池低矮面积狭小,对于如今的定州各军来说,几乎不需要花费太大的精力就能拿下。 拿下此城并不能影响大局,却能给景军传达一个明确的讯号,大齐边军随时都有可能从这个方向西出,目标直指河洛。 对于景军来说,河洛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齐军卷土重来,他们无法承受河洛再丢一次的后果。 如果景军想对靖州动手,必须要考虑到定州边军有没有可能故技重施。 这就是以最小的代价震慑敌人,所谓攻心之计。 陆沉举起酒盏,颇为欣慰地说道:“请二位先生满饮此杯。” 刘元和陈循当即举杯饮尽。 此刻陆沉已经回过味来,刘元这番建言一方面是尽到身为属官的本分,另一方面未尝没有展才的想法。 他不由得转头望向陈循,暗道此人不知有何高见? 然而陈循神色如常,洒脱地说道:“公爷,小人不及秉元兄远矣。”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陆沉不相信他腹中空空,但是在刘元当先表现之后,他没有急不可耐地表露出争雄之意,至少说明此人极有耐心,又懂得进退之道。 “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陆沉淡然一笑,继而道:“往后还望二位勠力同心,与我一道为大齐尽心效力。” “谨遵公爷之令。” 二人齐声应下。 小半个时辰过后,酒席结束,刘元和陈循行礼告退。 陆沉让府中管家为他们安排客房,望着两人退下的背影,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紧接着香风袭来。 “看来夫君对这两人很满意。” 林溪浅浅笑着。 陆沉回头望着她,点头道:“老头子选中的人,自然不会差。” 林溪又问道:“何时启程?” 陆沉拉着她的手,温言道:“后日。” …… 建武十五年,八月三十。 旌旗招展,迎风猎猎。 山阳郡公、定州大都督陆沉携正室夫人林溪,以及精锐亲兵三百人与随从二百余人,离开广陵,启程北上。 陆通和广陵知府詹徽亲自送到城外十余里处。 九月初八日,这支数百人的队伍抵达定州汝阴城。 城内乡绅士族夹道相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两天后,定州都督府,正堂之上。 数十位边军虎将济济一堂,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他们望着端坐帅位的年轻人,整齐地行礼,朗声道:“拜见大都督!” 陆沉逐一望过去,面上泛起一抹豪壮之色:“平身。” 646【时代的余晖】 众将早早就接到军令,故而今天来的特别齐。 这些剽悍虎将大抵分为三部分,首先便是萧望之一手带出来的将领,如镇北军都指挥使裴邃、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来安军都指挥使段作章等人。 其二则是陆沉这几年提拔起来的部属,比如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和广陵军都指挥使刘隐。 之前在京城的时候,陆沉听从李道彦的劝导,将叶继堂和刘隐两人及一部分下层军官带回边疆,恰好原广陵军都指挥使萧闳随萧望之返京,陆沉便让刘隐接手广陵军。 第三部分则是一些和陆萧二人相对没有那么亲近的将领,如振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和奉福军都指挥使郑修齐。 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无论亲疏远近,所有武将都毕恭毕敬正襟危坐。 当然,也有少数心思比较深沉的人,目光悄然扫过那位坐在侧座的中年男人。 此人便是原定州大都督李景达,他拥有的那枚大都督印已经出现在陆沉身边的案上。 李景达神色淡然目光如常,对于自己身份的变化,表面上没有半点尴尬不适。 陆沉环视众人,沉稳地开口道:“诸位,本督奉陛下旨意接掌定州都督府,李都督将返回京城入军事院任军务大臣。本督仅代表自己,对李都督这两年来的劳苦功高致以感谢。” 他转头看向李景达,拱手一礼。 李景达回礼,诚恳地说道:“公爷谬赞,下官只是尽本分而已。” 在边疆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李景达已经改变了很多,虽然还达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至少已经能做到平常心。 不过听到陆沉这番话,他心里依旧十分熨帖,只觉先前那些付出没有白费。 看着两位主帅如此和谐的一幕,堂下一众武将不禁面露笑意。 陆沉继续说道:“诸位应该已经知晓,按照陛下和军事院拟定的章程,淮州都督府裁撤,各军纳入定州都督府,但是定州都督府只有一营九军的建制。如今定州各地计有十四军兵马,这便意味着一部分人将离开定州。” 堂内气氛肃然。 这是众人近段时间最关注的问题。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愿意留在边军,因为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再者将来他们能否更进一步,完全取决于能否继续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只有留在边军才有实现的希望。 如果无法留下来,他们最好的待遇是回京任职,其次便是赋闲在家等待空缺,或者是主动降职进入各军担任副手。 在场资历最老的裴邃当先拱手道:“请大都督示下。” 余者皆出言附和。 军中不比朝堂,素来是主帅的一言堂,讲究令行禁止一言九鼎。 当然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意外,比如李景达担任定州大都督的时候,下面的将领纵然会给予他应有的尊重,但是显然不会像对待萧望之那般绝对服从。 如今陆沉才刚刚赴任,甚至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堂下众将便已唯他马首是瞻。 李景达心里清楚,这是因为陆沉在过去几年的战事中证明了自己,他有能力指挥大军击败强敌,能让下面的人分到功劳。 至少在边军之中,军功便是最强硬的底气。 陆沉从容地说道:“既然陛下已经下旨,我等自然不能违逆,故而定州军改制不容拖延。抵达汝阴之前,本督已经拟定具体的方略,现在告知诸位。” 他朝旁边望去,秦子龙心领神会地上前摊开文书,高声诵读。 在众将紧张又期待的注视中,陆沉对各军的调整一项项亮明。 定州北部防线从定风道到宝台山,由飞云军和七星军驻守,前者主将依旧为宋世飞,后者由陆沉亲自兼任都指挥使,余大均和娄成元担任副指挥使。 定州西部防线集中在清流关一线,由来安军驻守,主将依旧是段作章。 定州西南防线从宁陵城、藤县到盘龙关一带,由镇北军、广陵军和盘龙军镇守,前两军的主将分别是裴邃和刘隐,原江华军都指挥使贺铸则改任盘龙军都指挥使。 此外便是两支机动待命的骑兵,即定北军和飞羽军,这两支骑兵的主将人选没有任何意外。 李承恩可谓陆沉最信任的心腹,从当年的广陵之战便矢志不移地追随,而且他全程参与了定北军的发展壮大,没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 至于从靖州调过来的飞羽军,虽然厉冰雪还未抵达定州,谁又敢染指这支骑兵? 最后一军则是宁远军,驻地便在汝阴城内,主将依旧是最早投效陆沉的柳江东。 都督府亲卫营员额为六千人,承袭了当初的锐士营之名,掌兵都尉便是陆沉特地从京军中带回来的叶继堂。 他和刘隐算是陆沉麾下除李承恩之外,最早崛起将领中的翘楚,如今刘隐已是广陵军都指挥使,叶继堂却倒退一步变成都尉,但他脸上没有半点不忿,反而是溢于言表的欣喜和激动。 其余将领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艳羡。 这可是直属于大都督的亲卫营,而且还继承了锐士营的旗号,纵然都尉又如何? 如果不是惧于陆沉的威严,刘隐等青壮派将领甚至想跟叶继堂抢这个都尉之职。 “多谢大都督赏识!” 叶继堂笑得合不拢嘴,引来周遭一片侧目。 陆沉抬手点了点他:“好好带兵,莫要让本督失望。” 叶继堂大声应下,随后退了回去。 至此各军调整告一段落,领到军职的武将自然皆大欢喜,然而那些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人,不免尴尬又惶然。 陆沉恍若未见,稍稍抬高语调:“雍丘之战过后,我朝和景国之间的形势悄然发生变化,虽然还没有达到攻守异形的地步,至少可以进行长时间的战略相持。本督在京中与陛下多次探讨,认为将来边军两大都督府需要各司其职,靖州主守而定州主攻,这就是飞羽军调来定州的原因,我们要将最强的力量集中起来,在将来给景军更加沉重的打击。” 听到这番话,众将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 段作章沉吟道:“大都督之意,要借着这次调整的机会,让定州各军去芜存菁?” 陆沉赞许地说道:“没错。陛下给了定州一营九军的建制,合计十一万五千人,而如今定州各军兵力为十七万有余,接下来便是要优中选优,从这十七万余人中选出十一万五千人。没有被选中的将士们,若是坚持返乡脱离行伍,按照他立下的军功给予对应的待遇,愿意留下来的一律编为淮州厢军,作为定州军的后备力量。”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件事毫无疑问很麻烦,但是必须去做,很多时候兵力不是越多越好,关键在于是否精悍。 一支由百战老卒组成的雄师,足以击溃数倍于己的普通敌人。 “本督会让人核查各军员额,尔等尚有一次修正的机会,对各自军中名册查缺补漏,实有将卒多少人,缺额多少人,一项项写明呈上来。如果事后稽核发现纰漏,莫怪本督不讲情面。” 陆沉冷峻的眸光扫过众人,继而道:“本督保证你们享有对应的待遇,而且以往的问题不再追究,但是以后谁若继续吃空饷喝兵血,本督不管你资历多老军功多大,必定军法从重行事,听明白没有?” 众将心中一凛,齐声道:“末将领命!”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看向那几位略显尴尬的武将,放缓语气道:“离京之前,本督向陛下奏请设立淮州厢军,得到了陛下的允准,故而此番甄别落选的兵卒可以进入淮州厢军。按照本督的设想,淮州厢军共立三军,兼具田垦之责,如此能有效减轻朝廷的压力。诸位若不嫌弃,可暂领厢军指挥之职,不然也可回京候缺。” 虽说淮州厢军注定不会很弱,但是与真正的边军相比,无论战力还是待遇都要差上一截。 侯大勇和郑修齐这两人默不作声。 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忽地想起一件往事。 几年前陆沉刚刚展露头角,在旬阳城抓了一批胡作非为的低价武官,其中便有康延孝麾下的校尉高瑜奇。 当时若非贺铸在旁边打圆场,康延孝说不定就会和陆沉发生激烈的冲突。 此番定州各军改制,萧望之麾下的武将大多被留用,唯独康延孝不在其列,他不是旬阳军都指挥使苏章那样的后辈,而是和陈澜钰、裴邃等人同一批的老将。 当陆沉深邃的目光望过来,康延孝心中了然,这位大都督并未忘记当年的故事。 同时他也很清楚,陆沉不是在记仇,否则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拿捏一个都指挥使易如反掌。 陆沉只是不信任他的治军之风,尤其是最关键的军纪一项。 一念及此,康延孝愧然道:“大都督,末将愿领厢军指挥一职,不过末将还有一個不情之请。” “讲。” “末将恳请大都督能够保留泰兴军的旗号。” 陆沉平静地说道:“可以。” 康延孝立刻起身行礼道:“末将谢过大都督!” 陆沉望着这位年近五旬、愈显沧桑的老将,面上古井不波,心中轻轻一叹。 647【君子一诺】 夕阳西下之时,节堂内的军议走向尾声。 除了康延孝之外,原旬阳军都指挥使苏章和盘龙军都指挥使魏良功皆表态愿领淮州厢军,而侯大勇和郑修齐两人则想返回京城候缺。 陆沉的态度很平和,一一答应下来。 众将依次行礼告退,走出都督府便立刻安排自己的亲信部属往驻地送信,尽快完成陆沉安排下来的任务。 由于之前连续不断的战事,各军其实都不满员,再加上陆沉决定优中选优,这显然需要郑重对待——军中同样也有争斗,谁的部下更勇猛历来是武将之间最常见的话题,谁不想趁着这个机会尽可能将精锐抢到自己麾下? 只有七星军、飞羽军和定北军较为超然,他们肯定是优先补充精锐的对象。 节堂内很安静,秦子龙等随从都已经退下。 李景达捧着茶盏说道:“康延孝还是不了解公爷的心意。” 陆沉打量着这位仿佛变了一个人的前任大都督,饶有兴致地问道:“此言何意?”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但是从他的表情大约可以明白,他以为你将他排除在外是针对之意。” 李景达这一刻似乎心有所感,轻叹道:“公爷之所以不用他,只是因为他老了,没有当年的决然之气。倘若在方才公爷让人宣布任命的时候,康延孝能够主动站起来,表明自己仍然能够开弓杀敌,想来公爷会给他一个机会。” 陆沉默然。 李景达继续说道:“如今定州九军的主将当中,年纪最长的裴邃四十二岁,其次是三十九岁的段作章,宋世飞、柳江东和贺铸不过三十五六岁,李承恩、刘隐和叶继堂这三位才刚而立之年,正是满腹雄心壮志的年纪,可谓大有可为。公爷带着这样一批年轻力壮又能征善战的部属,将来必定能为大齐再建功勋。” 陆沉道:“李大人此言似乎略显颓丧。” 李景达闻言不禁自嘲一笑,坦然道:“莫非在公爷眼里,下官还有争雄夸耀的机会?” 陆沉抬眼望去,终于发现了一些端倪。 李景达摇头道:“公爷可知,下官今年整整五十岁?” 陆沉不由得想起最初见到此人的情形。 那是他第一次入京的时候,在参加大朝会之际远远看过一眼,时任南衙大将军的李景达意气风发,以至于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今日细细一瞧,陆沉才发现这位前任大都督眼角皱纹深沉,苍老之态显露无疑。 “人老便得服老,否则是自寻烦恼。” 李景达貌似豁达地笑了笑,只是这笑容中依然有几分怅惘之意。 陆沉顺势问道:“这便是李大人去年一系列决断的根源所在?” 这其实是他很感兴趣的问题。 先帝让李景达担任定州大都督,一方面是源于朝廷中枢的争斗,另一方面则是希望他能担起过渡的职责。为了避免李景达一意孤行,先帝做了两手准备,让许佐出任首位边军监军,同时命萧望之在关键时刻统领军权。 然而世事变幻莫测,尤其是在战场之上,当雍丘成为最终决战场所时,萧望之只能将定州军权交给李景达。 谁都没有想到李景达会那般稳健,更没人能猜到在七星军骑兵陷入绝境的时候,是一直被人轻视的李景达做出救援的决断。 这件事的影响极其深远,如果李景达没有及时出手,七星军肯定会死伤惨重,王安一行人无法得到接应,甚至有可能影响到雍丘之战的结局。 陆沉一直记着这件事,所以当李宗本询问他如何安置李景达,他毫不犹豫地支持对方返京担任军务大臣。 李景达微微一笑,摇头道:“不瞒公爷,初临定州的时候,下官心里颇为郁卒,因为这定州各部兵马心里只认一个陆字。尤其是像宋世飞这等悍将,莫看他嘴上一口一個大都督,实则根本不把李某人当回事。下官自然不忿,心想难道就只有你们能够建功立业?当时下官恨不能亲自领兵上阵,将景军杀得丢盔弃甲,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定州大都督。” 陆沉温言道:“这是人之常情。” “战事爆发之后,定州北线和西线相继吃紧,庆聿恭麾下的精锐攻势如潮,下官身为定州大都督,竟然紧张到双手发抖的地步。好不容易抗住敌军的初期攻势,没过多久靖州传来军报,原来庆聿恭真正的目标是靖州边境,他在定州铺开的攻势只是虚招而已。” 李景达顿了顿,喟然道:“仅仅是虚招而已,下官便已吓得夜不能寐。” 陆沉此刻不知该如何接过话头,毕竟他从未有过类似的感受,或许是两世从军养成的坚韧神经,他确实无法体会李景达那种忐忑不安的心境。 好在李景达并未奢望他的宽慰,他今日只想倾诉一二,于是接着说道:“下官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景军那个名叫谋良虎的武将又领兵冲入雷泽平原,直指汝阴城侧后方。下官虽然意识到不妥,却再次低估了庆聿恭的手段,虽然最后击溃那支军队,却被庆聿恭亲自领兵攻破定风道。再之后,定州北部陷落,无数大齐子民沦陷于景军铁骑的蹂躏。” 他脸上泛起深重的愧疚,微微低下了头。 陆沉见状便说道:“战场上胜负难料,李大人何必太过自责?” “因为下官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无数儿郎赴死。” 李景达语调沉痛,低声道:“公爷或许不知,在景军侵占定州北部之后,敌人和我军在积善屯一带展开数月的反复争夺。一处残破的寨子,今日竖着我军的旗帜,明日便落入景军之手,如此周而复始,惨烈难言。那个时候荣国公已经接过指挥大权,下官在旁看着,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下官初期做得好一些,那些将士又何至于用血肉之躯抵挡景军?” 陆沉不禁轻轻一叹,现在他已经大概弄清楚李景达的心路历程。 一个只在江南安宁之地带兵的将领,依靠着家世和人脉步步往上,毫无疑问会心比天高。 等他来到真实的战场,亲眼见识铁与血的迸发,入目便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往昔沾沾自喜的能力和手腕在强大的敌人面前不堪一击,那种落差足以彻底扭转一个人的性情。 有人会因此坠落深渊,有人会悬崖勒马,万幸李景达是后者。 “过往在朝中为官,人人笑面相迎,心里却不知藏着怎样龌龊的念头。下官在那种环境里如鱼得水,甚至连崇山侯胡海这等人物都不是下官的对手,从他手中抢来南衙大将军之位。那时候下官以为自己洞察人心无所不能,可是来到边疆之后,明知道对面是生死之敌,却连他的战略意图都看不清摸不透,被对方一通戏耍,犹如戏台上的丑角。” 李景达望着陆沉的双眼,坦然道:“到了这个时候,倘若下官还不醒悟,岂不是世间最大的笑话?” 陆沉没有刻意安慰,只是诚恳地说道:“未为晚也。” 李景达点头道:“在荣国公和公爷跟前,下官即便不能做到脱胎换骨,至少……至少也能见贤思齐,如此亦不枉来边疆走这一遭。” 不得不说,李景达今日所言令陆沉大为改观,收起了心底那抹轻视。 像他这般身世的权贵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和错误已经不易,及时改正更加难能可贵。 陆沉颇为触动地说道:“李大人这番话当浮一大白。” 李景达却摆摆手,微笑道:“公爷初来乍到诸事繁杂,宴饮便不必了。其实公爷愿意坐下来听下官这番絮叨,便是给了下官极大的面子。既然交接已经完毕,公爷又忙于整军,下官在此告辞,后日便启程返京。” 陆沉看着此人平静的神情,点头道:“也好,届时我会亲自相送。” 李景达没有拒绝,稍稍沉默之后问道:“下官在江南还算有一些人脉,若公爷有事吩咐,还请直言相告。” 陆沉知道他这话很谦虚,无论是在京军还是江南门阀之中,李景达都有相当不弱的影响力,和他在边军的处境截然不同。 只不过……虽说今日有交心之谈,陆沉和他的关系依旧谈不上深入,很多事情确实无法明言。 稍稍思忖之后,陆沉道:“确有一事,想请李大人施以援手。” 李景达应道:“请公爷示下。” 陆沉恳切地说道:“萧叔此番返京接掌军事院,掣肘极多难以顺心,兼之朝中局势复杂势力繁多,我担心他会在那些勾心斗角之中被人算计。李大人深谙朝中规矩,人脉又极为广阔,请你对萧叔襄助一二。若是遇上危急时刻,还望李大人能够护萧叔周全。” 听到“萧叔”这个毫不见外的称谓,李景达面上泛起一抹笑意,随即起身拱手道:“公爷放心,只要下官还有一口气在,京中便无人能伤及荣国公分毫。若食言,下官愿以命相抵。” 陆沉亦起身还礼道:“多谢。” “告辞。” 李景达直起身来,随即向外走去。 陆沉送到大门外,看着那抹瘦削又沉稳的身影登上马车,一时间顿生感慨。 世间人物几许,皆不相同。 648【兀颜术的目标】 从大景天德七年六月十七这天开始,拥有千年历史的河洛城变成了南京城。 如今的南京路北接河南路,西临渭南路,包含原先燕国京畿地区和江北路的大半疆域,以河洛城为核心,另有七府四十八县。 此地面积不小,和大齐定州相差仿佛,驻扎着景军十五万余人,其中有轻骑四万重骑三千,余者皆是精锐步卒。 这十五万景军有两个强敌,其一便是东南方向的大齐定州都督府,其二则是南边围绕雍丘打造防线的大齐靖州都督府。 身为这支景军的主帅,大景南京留守兀颜术肩上的压力显然不轻,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躁的情绪,上任三个多月以来,一直有条不紊地整饬武备,通过各种手段提振景军因为雍丘之败而低落的士气。 留守府议事厅内,兀颜术站在沙盘边,静静地端详着景齐两国接壤处的地形。 旁边还站着一位景廉贵族,便是曾经的忠义军副帅、现今的南京路副使蒲察,统管境内的四万骑兵,至于那支具备摧毁战场之力的三千重骑,自然是由兀颜术亲自统率。 蒲察顺着兀颜术的视线望过去,恭敬地说道:“留守大人,刚刚收到边境传回的密报,陆沉已经抵达汝阴城。” 兀颜术面色如常,淡然道:“你如何看待南齐边军将帅的一系列调动?” 蒲察不由得想起鹿吴山之战。 那是他从军以来经历最惨重的失败,无论过去多久都记忆犹新,尤其是萧望之和陆沉在战场上的默契配合,令他始终耿耿于怀。 他想了想说道:“萧望之被齐帝调回京城,却有陆沉接过他的班,南齐在东线定州这一块的实力不弱以往。但是在西线靖州这边,随着厉天润病退卸任,刘守光与他相比显然要弱一个档次。” “靖州……” 兀颜术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问道:“去找刘守光的麻烦?” 蒲察一时间摸不透这位上官的心思,便谨慎地说道:“依照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南齐将大部分能征善战的武将和士卒调到定州,又让陆沉以郡公之身亲自坐镇,显然是要让定州军主攻而靖州军主守。从这两处都督府的实力对比来看,我军选择靖州作为目标应该更简单一些。” 兀颜术不置可否,又问道:“陆沉和刘守光有仇?” 蒲察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不禁略显羞愧。 陆沉和刘守光当然没仇,定州军和靖州军亦非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敌,相反从过去几年的战事来看,这两座都督府往来紧密守望相助。 萧望之的麾下精锐曾经帮靖州军夺下原沫阳路近半疆域,而靖州军也曾千里奔袭驰援雷泽平原,更不必说大半年前的雍丘之战,那是南齐各军通力合作获得的胜利。 如果景军想故技重施,恐怕他们还没在靖州取得进展,陆沉就已经挥军西进直取南京。 一念及此,蒲察愧然道:“下官愚笨,还请大人恕罪。” “这话便说重了,私下闲谈哪有什么罪不罪的。” 兀颜术摆了摆手,返身走到主位坐下,示意蒲察落座,继而道:“陛下这几个月非常关注南京路的情况,隐约透露出几分扭转局势的希冀。虽说我做了一些弥补的举动,若想完全提振军中的士气,最终还是要着眼在战场之上。” 蒲察点头道:“的确。” “但是我觉得不宜开启大战,至少年内不合适,已经向陛下奏明此中原委。” 兀颜术语调沉静,眼神深邃:“今天喊你过来,是想和你谈一谈军中的问题。” 蒲察连忙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大人请说。” 兀颜术缓缓道:“我知道你麾下那些骑兵将领的想法,大多觉得齐军并非不可战胜,部分将领对过去一两年的失利极为不忿,一心想着重新和齐军来场短兵相接的厮杀,以此洗刷那些失利的耻辱,对不对?” 蒲察稍稍迟疑,望着对方清明的目光,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应道:“是的,大人。” “这個想法不能说有错,只是将敌人看得太简单了。”兀颜术微微皱眉道:“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大景将士养成了一种习惯,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一战彻底消灭敌人,亦或是一定要在正面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取得胜利。” 蒲察心中一动,渐渐品出这位留守大人话中的深意。 虽然兀颜术的名气不及庆聿恭响亮,但蒲察作为忠义军骑兵的副帅、景帝颇为信重的臣子,对大景军中的情况颇为了解,自然知道兀颜术绝非泛泛之辈。 两年前的平赵之战,起初由北院元帅撒改指挥大军,一连碰了好几个钉子,景帝便让庆聿恭取代撒改,同时命兀颜术独领一军进攻侧翼。 两路大军齐头并进你争我赶,势如破竹一般席卷赵地。 灭赵之功,庆聿恭当仁不让居于首位,其次便是素来沉稳的兀颜术。 “大人是说,我军应该调整策略?” 蒲察小心翼翼地问着。 兀颜术颔首道:“虽说只过去了三四十年,军中很多人似乎已经忘记景廉族因何崛起。遥想当年,我们景廉人甲胄不过百副,战兵仅有数千,却能在北方草原横扫八方,并且抗住齐朝边军的压力,一步步发展起来,靠的是什么?” 蒲察双眼一亮,略显激动地说道:“狩猎之术!” 兀颜术欣慰地说道:“没错,就是用狩猎的法子疲敝敌人,从中寻找胜利的机会。战争从来不是一成不变,因时制宜方为正道。当初我们只用十二天攻陷此城,南齐兵败如山倒,将士们自然可以骄傲和自豪。如今时移世易,齐军的实力一天比一天强,如果我军继续一成不变,哪怕再来几次正面决战,取胜的希望依然不大。” 蒲察只觉迷雾拨开,满心振奋。 所谓狩猎之术,是指景廉人在最初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依靠狩猎领悟出的两种基础战法,后来又进一步演化成战术思想,成为景廉族从北方众多游牧部族之间崛起的根基。 大抵而言,这种战术非常适合敌强我弱的局面,以袭扰、引诱、伏击和大范围的迂回机动为主,重点在于以极小的代价重创敌人,便如一群耐心的猎人,想方设法使猎物疲劳,最终一击而杀之。 在二十五年以前,景廉人便是依靠这种战术思想,让大齐边军苦不堪言,根本抓不到景军的尾巴,又不敢以少股兵力追击,最终只能困守坚城,眼睁睁看着景军劫掠各地。 只不过随着景军兵临当年的河洛,险些直接灭掉大齐,战力和士气达到顶峰,他们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渐渐习惯通过正面决战的省力手段击溃敌人。 蒲察毕竟是将门子弟家学渊源,此刻已经完全领悟兀颜术的意图,情不自禁地赞道:“大人果然见识独到,末将佩服之至。” 兀颜术神色从容,微笑道:“你要对下面的骑兵将领讲清楚,让他们丢掉心里的倨傲之气,接下来要学会变通,莫要再像以前那样,见到齐军就走不动道,以为对方是一群孱弱的羔羊。” “是,大人。” 蒲察垂首应下,又问道:“所以接下来我军还是要对南齐定州下手?” 兀颜术再度起身走到沙盘边,缓缓道:“我研究过陆沉的生平履历,此人胆大心细,常有惊人之举。此番他履任定州,肯定不会悄无声息,必然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安排。” 蒲察起身走来,皱眉道:“难道南齐皇帝会支持他仓促北伐?” “依照常理而论,南齐皇帝肯定不会这样做,毕竟他们国库里的银子支撑不起连续不断的战事,相反我朝若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休养生息积蓄实力,唯有主动挑起战端逼迫他们难以为继。” 兀颜术望着沙盘,泰然自若地说道:“一如你刚才所言,我军多半会捡软柿子捏,也就是将矛头指向靖州。陆沉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情,他只需要稍微表露出西进的意图,我军主力就必须严阵以待,如此他足以解除靖州可能面临的危险,这同样是我军可以利用的机会。” 蒲察心中了然,他看着沙盘上那两处地名标识,分别是藤县和清流关,沉吟道:“既然如此,我军可以给对方设一个套。” “此战务必控制规模和烈度,只需要稍稍打痛南齐,顺带提振我军士气便可,也为将来的全线之战埋下伏笔。” 兀颜术显然已经思考得很深远,而且他这段时间和景帝沟通了很多次。 蒲察心中敬畏,恭敬地问道:“大人,我军真正的目标是?” 兀颜术微微一笑,悠然道:“南齐不缺勇猛步卒,就算杀一批也能很快补充,故而意义不大,既然要动手就得打在他们的七寸上。” 蒲察下意识地说道:“南齐骑兵?” “确切来说,是原本归属于南齐靖州都督府的飞羽军。” 兀颜术面上泛起一抹浅淡的杀气,一字字道:“就让狩猎这支鼎鼎有名的南齐骑兵,成为吹响我朝反攻的号角。” 649【靖州三杰】 汝阴城,大都督府。 虽是新官上任,陆沉却和李景达不同,他在这里一言九鼎,没有任何人敢违逆他的军令,顶多只是委婉地提供一些参考意见。 各军改制有序进行,补充缺额和甄选士卒同时展开,在都督府一众属官的辛勤操劳下,各项事务进展得非常顺利。 都督府长史乃是陆沉的老熟人黄显峰,此人追随萧望之多年,曾是淮州都督府的行军司马,此番高升长史,成为都督府中品阶最高的文官。 此外行军司马、军师、参军、各房主事皆为良才,既有萧望之举荐的官吏,也有陆通提早为陆沉准备的人才,在经过短暂的磨合之后,这些人逐渐成为陆沉得力的臂助。 其中尤以刘元和陈循这两人格外出色,前者善断后者擅谋,又都学识渊博精于庶务,很快便脱颖而出。 黄显峰虽然资历极老,却也知道这两人颇受陆沉信重,故而从来不在他们面前摆架子,三人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帮陆沉撑起都督府的骨架。 当然这不意味着陆沉可以当甩手掌柜,毕竟基业草创,几乎所有事情都需要他拍板决定,这些天极其忙碌,每每要到深夜才能歇息。 后宅之中,林溪亲自捧着茶盏放在几上,望着厉冰雪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禁莞尔道:“干嘛这样看着我?” 厉冰雪由衷地赞美道:“经年未见,姐姐愈发好看了。” 这是自然。 林溪本就容貌出众,如今嫁为人妇,更添几分雍容韵致,宛如青莲盛开无尽娇柔。 林溪回身坐下,轻声道:“想不到你也会说这种哄人的话,倒也稀奇。” 厉冰雪眨眨眼道:“这一点都不稀奇,只是有感而发而已,反倒是姐姐终于肯见王家姐姐,并且在大婚之日和她同乘一辆马车,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稀奇的事情。” 林溪略显无奈地说道:“不然呢?” 当初她和厉冰雪其实不算和谐,不谈在广陵城陆宅争锋相对,随后在江华城甚至刀兵相见,虽然只是小小切磋一下,亦让陆沉提心吊胆。 不过后来两人有过并肩厮杀的经历,渐渐了解到对方的性情和秉性,那些纠葛随风消散,两人越来越亲近。 另外一点,林溪清楚厉冰雪对陆沉的心意,善良如她难免会对厉冰雪有怜惜之意。 厉冰雪当然知道这些细节,语调愈发轻松:“其实我早就知道两位姐姐不会生分,因为你们天性温良,做不出那种争风吃醋的事情,只是便宜了外面那家伙,否则他肯定一个头两个大,哪能这么安稳地做他的定州大都督。” 林溪心中略有些讶异。 从厉冰雪的语气中,她感觉不到丝毫酸楚,尤其是那双眼眸一如往日明亮清澈。 将心比心,她觉得若是自己处在厉冰雪的位置,断然做不到她这般豁达,不由得心生敬佩,语气愈发柔软:“我本以为你会先去前宅,毕竟那三位将军都是从靖州而来。” 厉冰雪感受到她的关切之意,微笑道:“他们与我一道来到汝阴,一路劝说我一起见陆沉。他们和陆沉不算很熟悉,过往的接触不算多,心里难免会有一些忐忑,不过我还是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为何?” “他们曾经都是家父的部将,但如今既然调来定州,自然要听陆沉的号令。定州这边猛将如云,再加上陛下定死了一营九军的建制,一些将领甚至被迫要退下来,他们当然不能高人一等,必须靠着自己的努力掌兵。我不愿去前宅,就是不想让他们产生错觉,以为靠着家父的关系就对陆沉的决定指手画脚。” 林溪闻言不禁感慨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厉冰雪眼眸一弯,轻声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和陆沉相比,我当然想先见到姐姐,毕竟雍丘一别,我们有很久没见了。” 林溪浅笑道:“我也很想你,稍后我亲自下厨为你接风洗尘。” 厉冰雪赞道:“一来就能尝到姐姐的手艺,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就连外面廊下笼中养着的鸟儿都仿佛被这欢声笑语感染,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与之相比,前宅正堂的气氛显得严肃不少。 陆沉坐在主位,下首是三位腰杆挺直的武将。 此前在京城的时候,厉天润便和他提过一件事,从靖州都督府选出三人调来定州,在他帐下听令行事。 虽说在战场上和靖州军各部有过好几次密切的合作,但是陆沉对靖州武将不算特别熟稔,远远比不上他对淮州众将的了解。 今日一见,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武将名叫徐桂,乃是原靖州安平军都指挥使。 此人作战勇猛尤擅攻坚,在当初的西风原之战表现出色,率领安平军势如破竹,直取牛存节的中军。 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尤其是那双圆瞪豹眼,颇有不怒自威之气势。 坐在徐桂旁边的便是原靖州阳翟军都指挥使霍真,他和徐桂的性情截然不同,素来谨慎细致,带兵风格谋定后动。 陆沉对他稍微熟悉一些,因为建武十二年先帝召集边军十二名武将入京,他和霍真都在其中,两人有过一些接触。 迎着陆沉的凝视,霍真微微一笑,态度不卑不亢。 陆沉又看向第三人,此人是原靖州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同样在那十二名入京武将之列。 “三位将军,莫要拘束。” 陆沉不急不缓地挑起话头,继而道:“厉叔说起你们的时候,面上满是自豪和骄傲,你们身上的功劳亦当得起厉叔的赞誉。说实话,伱们愿意离开靖州,来定州助我一臂之力,于我而言真是莫大的荣幸。” 三人对视一眼,徐桂当先说道:“大都督言重了。其实当国公爷去往江南调养身体,天子又将大公子调回京城做那个劳什子兵部侍郎,末将便不想继续留在靖州都督府。原本想着不如脱下这身战袍,去京城服侍国公爷,但是国公爷不许,末将不敢违逆。后来国公爷指了一条明路,末将便来投奔大都督,还请大都督不要嫌弃。” 不愧是从绿林转投行伍的豪杰,徐桂如今依旧没有褪去耿直之色。 若是换做平时,霍真肯定会制止他,此刻却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相望。 “怎会嫌弃?” 陆沉神色如常,赞道:“徐将军在西风原一举破敌奠定胜局,可谓神威勇毅所向披靡。” 徐桂抬手摸了摸脑门,显然陆沉这句话说到了他心底里。 笑谈一阵,陆沉和三人之间那抹淡淡的生疏消失得无影无踪。 霍真这时便开口说道:“大都督容禀,此番我等调来定州都督府,军职并未确定。末将知道大都督麾下勇将无数,但是终究只有九位都指挥使,故此还请大都督随意安排,即便是降职为副指挥使乃至都尉,我等亦甘之如饴。” 徐桂和皇甫遇连忙附和,显然这三人在来之前就已经形成共识。 所谓僧多粥少,陆沉手里只有那么多正职,连萧望之麾下的武将都安排不完,又怎么可能直接轮到他们三個在这边毫无根基的靖州武将? 陆沉逐一望过去,随即微笑道:“三位将军的资历和战功无可挑剔,而且你们是厉叔派来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会安排妥当。不过正如霍将军所言,陛下对定州都督府的建制定得很死,所以我只能采取一些折中的法子,还请三位莫要介怀。” 三人齐声道:“请大都督示下。” 陆沉当先看向徐桂说道:“徐将军可知淮州镇北军?” 徐桂笑道:“如何不知?这是荣国公一手打造出来的精锐虎贲,这些年在和敌军的厮杀中屡屡建功,末将虽然远在靖州,却也不止一次听过镇北军的威名。先前两任主将当中,荣国公不必多言,继任的陈指挥使如今已是京营主帅,足以证明这支雄师的实力。” 陆沉颔首道:“在你们抵达之前,我和镇北军现任主将裴邃谈过,副指挥使朱竟另有他用,请徐将军暂时屈就副指挥使一职,可否?” 徐桂喜形于色,连忙起身行礼道:“末将领命!” 坐在一旁的霍真心中微动,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 徐桂这个直肠子显然不懂陆沉如此安排的深意。 不过这样也好,陆沉此番不是完全出于厉天润的托付,而是真心对待他们。 陆沉又对皇甫遇说道:“皇甫将军。” “末将在。” “飞羽军如今还缺一位副指挥使,你可愿与厉将军共事?” “多谢大都督,末将领命!” 皇甫遇同样心情喜悦。 虽说他曾经是盈泽军主将,但那是先帝新设江北四军之一,完全比不上靖州都督府的几支主力,更遑论是极其珍稀的骑兵飞羽军? 而且能在厉冰雪手下领兵,对于任何一位靖州系武将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他们终究是厉天润带出来的武将,对于厉家始终怀有极其深沉的感情。 这两人安排妥当之后,陆沉看向一直沉稳等待的霍真,微笑道:“霍将军擅长谋略,便请暂时留在都督府,为我出谋划策。” 霍真仿佛早有预料,从容起身行礼道:“敢不从命!” 陆沉悄然松了口气,望着这三位军中俊才,他忽然觉得定州都督府仍旧小了一些。 650【不畏浮云遮望眼】 日暮之时,用过晚饭的厉冰雪起身告辞,陆沉在林溪的示意下,主动起身相送。 “那三人可还入眼?” 厉冰雪笑盈盈地问着。 陆沉徐徐道:“都是厉叔手把手教出来的虎将,论带兵打仗和陷阵冲锋各有所长,于我而言是如虎添翼,怎会有半点不满?只可惜定州都督府建制有限,还有一大堆武将等着安排,只好暂时委屈他们屈居副职。” 这是幸福的烦恼,没有一位主帅不希望自己麾下猛将如云,再者以齐景之间的局势,将来战事必然不少,这些猛将都有更进一步的机会,所以陆沉心里并无压力。 厉冰雪亦明白这个道理,点头道:“现在这样就很好呢。你让徐大哥去镇北军,莫非是想让他取代裴将军?” 其实早前霍真便有这样的推测,只不过他和陆沉还没有熟到那个程度,故而不敢明言,厉冰雪自然不同。 陆沉没有否认,轻声道:“定州各军之中,单论陷阵之能,飞云军当仁不让,但是镇北军丝毫不弱,而且镇北军同样擅长打硬仗和守城仗。往后的战场上,这两支军队是我用来对付景军步卒的神兵利器,徐桂毫无疑问更适合统率镇北军。至于裴邃,他的资历和战功早已超过一军都指挥使的需求,再加上他有足够的名望,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再推他一把。” 厉冰雪心中了然,看来陆沉是在未雨绸缪一些事情。 她转头望着陆沉的侧脸,微笑道:“对了,还没有恭贺你新婚之喜,祝你和两位姐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冰雪……” “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我是想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厉冰雪洒然一笑,悠悠道:“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我早就想通了。反正现在我还能在你身边带兵,相对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只要你这位大都督莫要欺负我就好,对不对?” 陆沉望着她明亮的目光,认真地点头道:“当然不会。” 厉冰雪似乎不想每次见面就谈这件事,话锋一转道:“你打算如何安排飞羽军?” “短时间内我军要按兵不动,顶多只是一些局部的动作。” 陆沉缓缓道:“现在我手里有两支半骑兵,分别是飞羽军和定北军,再加上七星军的五千多骑兵。七星军肯定要留在北线,配合飞云军守住定风道以及宝台山一线。定北军会驻扎在高园城,距离西边的清流关不算太远,随时都可以支援西边的防线。” “也就是说,飞羽军负责驻防西南防线?” “嗯,没错,从雷泽平原西南边到藤县,再到盘龙关一带,驻地放在宁陵城。” 厉冰雪稍稍一想,便知道飞羽军的任务最重。 定州北部和西部都有大量的险道关隘,齐军的防线可以做出针对性的布置,景军想要悄无声息地完成突袭基本不可能,哪怕是庆聿恭也只能一步步来,没办法投机取巧。 西南面则不同,因为雷泽平原的存在,就像是一个巨大宽敞的口子,纵然齐军在平原上有城池寨堡作为屏障,依旧无法完全挡住景军的进犯。 而且飞羽军的防务不只是定州西南部。 如今定州和靖州已经连成一片,问题在于接壤处相对窄小,大抵是从定州西南角上的平利城,经过淮州盘龙关,到靖州东北部的新昌城。 简而言之,飞羽军需要协防的区域从定州西南一直到靖州东北,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游弋各地,防备景军骑兵突入己方防线的薄弱地带。 厉冰雪不仅没有怨望,反而欣喜地说道:“好,保证不负大都督所托!” 看得出来,陆沉对她越重视期望越高,她的情绪便会愈发振奋。 “我还是更习惯你直呼其名。” “私下里喊伱名字当然可以,但在公开场合还是得注意上下尊卑,否则容易被人嚼舌根。” “难道现在不是私下?” 厉冰雪闻言往周遭看了一圈,都督府大门前的长街上人迹罕至,只有两人的亲兵护卫散落各处。 她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我何时可以去宁陵?” 陆沉心中不舍,却也知道正事要紧,遂温言道:“随时都可以。你去了宁陵之后,遇事千万要谨慎一些,尤其是不要像以前一样亲自带着游骑打探情报。景军不会静悄悄地待着,兀颜术虽然不是庆聿恭,却也是一条城府深沉的恶狼,莫要过分轻视。总之,在边疆多多照顾好自己,一旦有异常情况,及时让人告知于我。” 他在其他将领面前当然不会这么温柔。 厉冰雪心里清楚,爽利地说道:“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你该回去了,林姐姐还在家里等你呢。” 两人就此分别。 陆沉站在暮色之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未曾移步。 …… 淮州境内,宝应府。 官道之上,一辆宽敞坚固的马车平稳地前行,前后各有数十骑护卫。 往来的商旅行人见到这等架势,怎会不知必然是朝中高官,纷纷在道旁避让,好在那些骑士知礼守矩,并无仗势欺人之举。 马车内,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掀开车帘,沉静的目光望向远处。 时维九月下旬,田间地头很少能见到劳作的百姓,毕竟冬天已经不远,庄稼早已收完。 “淮州之繁华安宁,丝毫不弱于江南各地。” 中年男人放下车帘,轻声自语。 车里还坐着一位年岁相仿的文士,闻言便轻笑道:“大人这一路走走停停,看来感触不少。” 中年男人便是新任定州刺史许佐,表字彦弼。 文士则是追随他多年的亲信幕僚黄公甫,此番随他北上定州,已经定下刺史府中郎一职。 两人虽为主仆,实则相交莫逆,且黄公甫并非那种才学浅薄只能出一些馊主意的师爷,他本身便是当世有名的金石大家,只是因为敬佩许佐的品格才追随左右。 许佐淡淡道:“此行不易,自然要多看多想。” “大人倒也不必如履薄冰。” 黄公甫神态从容,继而道:“虽说如今中枢和边军争斗难免,但朝中有两位相爷坐镇,兼之荣国公已经返京,想来不会闹到过火的境地。” 许佐目光微凝,沉声道:“两位相爷……离京之前,我特地去拜访过左相,老人家虽未明言,但是归乡之心已经显露无疑。” 黄公甫面色微变。 李道彦确已老迈,这几個月入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仅有几次也能看出来老人的状态不怎么好。 生老病死乃是世间常理,更何况李道彦这一生为大齐呕心沥血,今年更是拖着苍老的身躯扶保新君登基。 如今朝堂运转十分稳定,皇权交替没有意外,天子已经能够顺利理政,这个时候李道彦若想乞骸骨颐养天年,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 然而不知为何,就连黄公甫这般没有入朝的人乍闻这个消息,心里依旧七上八下。 许佐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就在我启程离京的时候,陛下已经批复淮州刺史姚崇,允许他返京候职,另外委派吏部左侍郎宋琬担任淮州刺史。” “宋侍郎?传闻他和钟尚书不太和睦,莫非这是钟尚书举荐的人选?” “非也。” 许佐摇了摇头,神情复杂地说道:“宋琬应该是左相的人。” 应该二字,让黄公甫微微皱眉。 他沉吟道:“陛下让大人取代陈方伯,同一时间淮州刺史便换人,而且都发生在山阳郡公赴任定州之后,这倒是有些意思。看来大人一开始的猜测没有问题,那位陆公爷对江北的在意程度稍稍越过了界线。” 许佐颔首道:“姚崇忽然请辞淮州刺史一职,这里面很难说和陆沉无关。按照常理而言,边军大都督和刺史各不相干,他管他的军务,我忙我的民生,这是朝廷百余年来的定制,主要是为了防止割据之源,陛下命我接任定州刺史亦是出于这个考虑。只不过从陆沉过往展现的行事风格来看,恐怕他会打破这个惯例。” 黄公甫不由得轻叹一声。 军政大权自然不能操于一人之手,问题在于很多时候这二者做不到泾渭分明。 一般情况下,边军大都督无法插手驻地政务,然而陆沉不是普通的大都督,他现在的权势甚至远超当年刚刚履任的萧望之和厉天润。 在这种人身边做刺史,显然是一件苦差事。 一念及此,黄公甫正色道:“大人,或许您应该从一开始就亮明态度,否则必有后顾之忧。” 许佐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良久之后,他缓缓道:“理当如此。” 黄公甫对他极其了解,便问道:“大人已有定策?” 许佐不疾不徐地说道:“七星帮数万帮众重归大齐治下,先前陈春上奏朝廷,决定在东亭府古县划出一片地方让他们居住。临行之前,陛下曾问及我的看法。” 黄公甫登时明白过来,思忖过后,点头赞道:“大人从此入手确实妥当。” 许佐面上并无自得之色,他平静地说道:“我想看一看这位年轻的郡公现在变了多少。” 651【只缘身在最高层】 京城,皇宫和宁门外。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及至广场边缘,马车稳稳地停下,紧接着一位身段颀长的少年走下马车,毕恭毕敬地伸出手,搀扶着一位老人下车。 站在宽阔平整的广场上,老人稍稍驻足,眼中满是感慨之色。 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的手背,李公绪便搀着他来到宫门附近。 负责值守的禁军校尉已经迎了上来,老人不待对方行礼,当先说道:“烦请通传一声,老臣李道彦,求见陛下。” 校尉不敢耽搁,恭敬地说道:“老相爷请稍待。” 李道彦微微颔首,随即一言不发,挺直身躯站着。 约莫一炷香过后,只见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带着数名小黄门,急急忙忙地小跑而来,到了跟前忙不迭地说道:“陛下口谕,宣左相觐见。” 李道彦便对李公绪说道:“你在宫外候着。” 少年垂首道:“是,祖父。” 苑玉吉顺势上来搀着李道彦,谦恭地说道:“老相爷,请。” 李道彦年老体衰脚步不快,光是从宫门到端诚殿这段距离便走了很长时间,而且这一次他似乎格外迟缓。 苑玉吉和几位小黄门不知就里,面上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情绪,谨小慎微地赔笑着。 来到崇政殿内,李道彦松开苑玉吉的手臂,抬头看向御案后的年轻天子,郑重大礼道:“臣李道彦,拜见陛下。” 李宗本见状不禁微微错愕,随即抬手道:“左相不必多礼,快快平身。” 他朝苑玉吉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刻去将李道彦搀扶起来。 李宗本继续说道:“给左相赐座。” 一名小黄门搬来圆凳放下,但是李道彦并未落座,他望着李宗本不急不缓地说道:“启奏陛下,老臣有一事相求。” 李宗本心中忽然飘起一抹紧张,连忙道:“左相但说无妨。” 李道彦垂首道:“陛下,老臣近来愈感体虚乏力,政务几乎全靠右相打理,不禁深感惭愧。先贤有言,在其位当谋其政,而老臣只是空占其位而已。为朝堂长远计,老臣愿乞骸骨,重归桑梓之地了此残生,还望陛下开恩允准。”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李宗本嘴唇翕动,眼神甚至出现短暂的失焦,反应过来之后不顾仪容地仓促起身,茫然道:“左相……” 旁边苑玉吉和一众宫人无不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所有人都知道李道彦老了,也清楚他肯定不会在朝堂上停留太久,但是老人的身体还没到走不动道的地步,神志依旧清醒,再坚持一年半载理应没有问题,至少要等新年到来天子改元。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先前完全没有半点迹象。 李宗本勉强恢复了冷静,关切地说道:“莫非是朝中有人忤逆了左相?若有这等不知好歹的官员,左相还请直言,朕定然不会轻饶!” 李道彦微微一笑,摇头道:“陛下,并无此事。其实早在两年前,老臣便向先帝请辞过数次,只是这几年大齐内忧外患诸事不断,连先帝都在带病苦撑,老臣亦不好撒手离去。去年冬天在御花园里,先帝曾对老臣说,务必要辅弼新君扶保大齐江山,老臣岂有不遵之理?现如今陛下皇位稳固,内有荣国公、右相和钟尚书这等贤臣能臣,外有陆沉、刘守光与边军一众骁勇将帅,大齐奋起之势不可阻挡,已经不需要老臣了。” 这番话听得李宗本极为动容,他坚决地说道:“朕需要左相的扶持,大齐亦离不开左相坐镇中枢,还请左相收回先前之言。倘若左相身体疲惫,大可不再参加朝会,朕会让人将重要奏章送到相府。” 李道彦稍稍沉默,最终还是平静地说道:“陛下,老臣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生老病死无人可避,老臣委实有心无力,再者右相和钟尚书精熟政务,他们同样会用心辅弼陛下。” 李宗本叹了一声,望着老人的面庞,他缓缓道:“左相,坐下说。” “谢陛下赐座。” 李道彦的礼节一丝不苟,旋即坐在那张圆凳上。 李宗本亦坐了回去,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方才所言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确实没有做好对方辞官的准备。 虽说他登基之初,韩灵符便溘然长逝,但是那位老公爷退出朝堂已久,他的逝世对朝廷的运转没有多少干碍。 然而李道彦的情况截然不同,这不仅仅是当朝左相离去的问题。 李道彦做了十多年的宰相,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不知凡几,而且他还是江南门阀望族之首,在民间的影响力更加深远。 这样一位大人物突然辞官,必然会牵动方方面面的势力格局。 李道彦望着天子的神情,温言道:“陛下,勿忧。” 这一刻李宗本心中忽地涌起几分伤感,因为他从这位老人的身上隐约瞧见了先皇的影子。 似乎是想起一些往事,他的脸色略显不自然,旋即轻咳一声,诚恳地说道:“朕实在不愿看到左相离开朝堂,但是左相心意已定,朕亦不好强留,因为你已经为大齐辛勤一生。” 李道彦微笑道:“多谢陛下。” 李宗本摇了摇头,喟然道:“骤闻此事,朕心惶恐不安,有几件事想请教左相。” 李道彦道:“陛下请说。” “左相辞官之后,谁能接替左相之位?” “自然是薛南亭。” “何人为右相?” “吏部尚书钟乘足当此任。” 李宗本稍稍沉默,片刻后又问道:“敢问左相,何人可掌吏部?” 李道彦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道:“理当圣裁。” 李宗本没有从老人口中听到李适之的名字,既有些欣慰,又有几分失望,心绪之复杂难以言表。 此刻他已经确定,老人心志坚定,所以压根没有上奏乞骸骨,而是直截了当地入宫求见。 否则按照朝廷的惯例,李道彦上表请辞,李宗本留中不许,往往可以拖延好几个月。 李宗本只觉心里有些堵。 其实他应该欣然接受李道彦的辞呈,因为这位老相爷在朝中的拥趸实在太多,很多时候无论他这位天子想做什么,都必须要顾及到李道彦的想法,哪怕对方不会冒然反对,这种感觉依然让他不甚爽利。 李道彦一走,李宗本手中的权柄会进一步集中,毕竟薛南亭虽然能力强悍,论名望远远无法和李道彦相比。 朝堂之上再也没人能起到李道彦这样的掣肘之力。 可是不知为何,望着老人苍老又平静的神情,李宗本心里没来由地泛起几分茫然无措,就好像雏鹰将要第一次面对疾风骤雨。 注意到天子流露出的不舍之意,李道彦心中一软,缓缓道:“陛下,朝中格局经过先帝的一番调整,老臣亦有所出力,如今还算平稳。只要不出现太大的动荡,陛下便无需忧心。” 李宗本点头道:“朕记下了。” 李道彦又道:“薛南亭刚直秉公,钟乘顾全大局,或许有时候他们会忠言逆耳,但是请陛下相信,他们都是贤臣和能臣。老臣走后,若是他们有忤逆陛下之举,还望陛下能够宽宥一二。” 李宗本应道:“请左相放心。” 李道彦轻轻一笑,面上浮现一抹暖色,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老臣知道,陛下对陆沉不太放心,无论是先前他在京城时陛下的诸多手段,还是前不久让许彦弼接任定州刺史,皆为防患于未然的安排。老臣不认为陛下此举有误,只不过陆沉这个臣子与常人不太一样,陛下若不介怀,老臣便想多说两句。” 直到此时此刻,李宗本的表情终于略显尴尬。 他做的那些事情自然瞒不过面前这位老人,只是眼下对方公开挑破,难免让他无所适从。 李道彦恍若未见,平和地说道:“陛下,老臣看着陆沉从一介无名白身成长为今日的山阳郡公、边军主帅,亦亲眼见证先帝是如何对待陆沉。其实老臣完全理解陛下心中的忧虑,但是老臣斗胆妄言,只要陛下用人不疑,陆沉便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李宗本默然。 李道彦站起身来,郑重地说道:“陛下,请相信先帝和老臣看人的眼光。” 李宗本心中一凛,望着老人诚恳的目光,他忽然想起当初在墨苑,那次与陆沉谈话之后自己的感慨。 “你若不负大齐,本王定不负你。” 言犹在耳。 这位年轻的天子再度起身,朝着老人拱手一礼,道:“谨受教。” 李道彦侧身避开,行礼道:“老臣告退。” 李宗本看向苑玉吉,不容置疑地说道:“去请步辇来,送老相爷出宫。” 李道彦婉拒,但是李宗本极其坚决,老人最终只得作罢。 坐在步辇之上,从崇政殿到前朝端诚殿,穿过这座巍峨的皇宫,老人平静又淡然的目光注视着周遭的一切。 每一片琉璃屋顶,每一座楼阁殿宇,每一道青石长阶。 及至宫外,他再度回首,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着十余年来的风云变幻与沧海桑田。 最终化作一片释然。 652【何错之有】 李道彦乞骸骨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 震惊者有之,坦然者亦有之,绝大多数人对那位老相爷心怀崇敬,前往相府探望问候的官员不计其数。 荣国公萧望之、魏国公厉天润、右相薛南亭以及各部衙堂官纷纷前往,朝中以左相弟子自居的高官足有二十余人,普通官员压根没有进府的资格,只能在相府之外聊表敬意。 江南各家门阀望族的家主和族老亦登门请安,不论这几年锦麟李氏有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在李道彦即将离开朝堂的时刻,这些人都不敢引来外界的非议,至少场面上的礼节一丝不苟。 相府外车水马龙,华盖如云。 宫里的赏赐更是连续数日不断,随着一道道恩旨颁下,李道彦成为大齐历史上极其罕见的、生前便集三公之衔和三阁大学士于一身的文臣。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老夫这辈子算是值了。” 宾客散去,夜深人静,李道彦靠在榻上轻声感慨。 堂下站着一位中年男人,正是他的长子李适之。 这位现任礼部尚书抬眼扫过站在榻边的少年,温和地说道:“稚鱼儿,你先下去歇息。” 李公绪对素来温文尔雅的伯父非常敬重,即便他知道伯父和祖父之间存在一些分歧,至少对方在明面上并无指摘之处。 不过相对来说,少年肯定更加顺从自己的祖父,于是他下意识地看向榻上的老人。 李道彦淡淡道:“让稚鱼儿留下,他是李家的人,有什么话听不得?” 李适之目光微凝,旋即谦恭地说道:“是,父亲。” 这几天虽然贵客盈门,李道彦却并不疲累,一者需要他亲自接见的大人物本就不多,二者来人皆知老人最需要静心调养,故而顶多就是来略坐一坐,闲谈几句便告辞离去。 真正忙碌不休的是李适之和他几个弟弟,以及族中一些嫡系子弟。 纵如此,在李适之脸上依旧看不到半点倦色,沉稳淡然一如往常。 李道彦看着这张似平湖不见波澜的面庞,略感无趣地说道:“有话直说便是。” 李适之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缓缓道:“父亲,论理儿子不该置喙您的决定,然而兹事体大,父亲事前并未与族人商议,连我也是在事后才得知详情,以至于府中没有任何准备。” “准备?” 李道彦花眉微挑:“需要什么准备?” 李适之微微一窒。 正常情况下,他当然可以直言相告,譬如涉及到李道彦辞官之后朝中的权力真空如何安排,李氏子弟是否可以借助这个机会更进一步。 然而因为过往一些纠葛,或者说因为他这位未来家主的一意孤行,导致父子之间出现的隔阂,有些话便难以出口。 李道彦见状幽幽道:“你如今已是礼部尚书,在朝堂上位高权重,又得陛下信重,为父在与不在影响不大,难道你不能安排好晚辈们的前途?要知道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过是区区一介户部侍郎,依旧能让锦麟李氏独占鳌头。现在你距离中书仅仅一步之遥,身后又是堪为江南门阀之首的李家,何必如此心虚呢?” 这话里含着淡淡的讽意,李适之自然能听得出来。 他依旧平静地说道:“儿子岂敢与父亲比较?” 李道彦不禁轻轻哂笑一声,道:“比或不比,如今已经不重要了。一直以来,你心里觉得是我这个父亲挡了你的路,让你的光彩始终无法显现,现在我主动离开朝堂,合该伱大展拳脚扬名立万,不是吗?” 李适之双眼微眯,望着靠在榻上风轻云淡的老人。 良久之后,他颓然一笑道:“原来在父亲眼中,我竟是如此不孝之人。” “你很孝顺,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李道彦凝望着他的双眼,漠然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将全部心血投注在你身上,倾尽所有地培养你,在你刚刚及冠的时候便帮你铺好一条康庄大道,在你而立之年便将族中大权一点点移交给你。你没有让我失望,无论在朝堂还是坊间都有一個好名声,江南各家府邸都与你亲近。从继承人的角度来说,你做的比我的预想更好,甚至是好得过了头。” 李适之沉思片刻,反问道:“既然如此,父亲为何一直对我不满意?” 站在榻边的李公绪越来越紧张。 少年此刻终于意识到,今夜祖父强行让他留下来,或许是要让见识李家藏在阴影中的那一面。 果不其然,下一刻李道彦轻声道:“因为侯玉,因为元行钦。” 听到这两个名字,李适之目光微冷,却依然固执地问道:“敢问父亲,这两人有何不妥?” 李道彦沉声道:“你在成州担任益通知府的时候,暗中撺掇侯玉欺上瞒下擅启战端,以致大齐和沙州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有没有这回事?” 出乎李公绪的预料,他的伯父并未否认,垂首道:“是。” 李道彦又问道:“你用重金收买元行钦,让他成为你在京军中的耳目,有没有这回事?” 李适之依旧坦然道:“有。” 李道彦冷笑一声,缓缓道:“侯玉被流放三千里,你调动人手准备在路上伏杀,只不过王晏那个蠢货先行一步,让你省了一些麻烦。你又让人煽风点火,逼得那四家门阀铤而走险,最后你黄雀在后渔翁得利,利用这个机会在朝中安插亲信,是也不是?” 这一次李适之没有直接回答,他稍稍沉默之后,不解地问道:“父亲,我这样做难道有错?” “没错?” “当然没错。同样是江南望族,为何郭王等人就可以染指军权,李家却要被隔绝在外?我并无不臣之心,拉拢侯玉亦不过是为了多一处人脉。至于那四家门阀犯上作乱,就算我没有插手其中,难道他们就不会反?既然已是既定事实,那些空出来的官位最终还是需要有人填补,为何不能是李家的人?” 李适之似乎已经忍了很久,越说越顺畅。 他直视着老人沧桑的双眼,断然道:“父亲,您既要维持锦麟李氏的荣耀和地位,又想做扶保天子青史留名的忠臣,可知这公私之矛盾天然存在?这几年因为您屡屡偏向先帝,江南望族在背后是怎样的议论,您知道吗?身为您的儿子,我没有办法劝您改变想法,只能在背后缝缝补补。” 李道彦微微摇头,失望地说道:“看来是我错怪了你。” 李适之平复着心绪,垂首道:“儿子不敢有此念。” 李道彦并未纠缠这个话题,继而道:“所以你就送那四家几千口人去死?” 李适之沉声道:“一直以来,父亲您的所作所为不能说有错,只是将人心想得太美好了。锦麟李氏属于江南门阀之一,永远无法脱离这个身份,只有他们团结在李家周围,您才有底气在朝堂上与皇权较量,否则宰相也能变成应声虫。您要维护先帝维护皇权的威仪,必然会触怒下面的人,会侵占他们的利益。我曾经劝过您,但是没有任何效果,锦麟李氏注定会夹在中间。如果局势没有任何变化,必然会有人付出足够的代价。” 他微微一顿,肃然道:“您不妨想一想,倘若京城叛乱没有发生,先帝和江南门阀的斗争持续下来,局势到了白热化的境地,届时锦麟李氏如何选择?继续替陛下打压那些望族,李家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无论是谁都想扑上来撕咬一口。至于联合那些望族逼宫先帝,儿子知道您不会这样做。” 锦麟堂内一片寂静。 片刻过后,李道彦淡漠地说道:“不是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父亲说的没错,确实有第三条路。” 李适之似乎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他面上泛起一抹自嘲,徐徐道:“先帝或许不想赶尽杀绝,毕竟他还需要官员治理各地,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门阀子弟。只要父亲身为表率主动退让,只要锦麟李氏不贪恋现有的权势和地位,以您和先帝默契的程度,这件事虽然困难却可以办到。无非是朝李家自身挥刀,割下一些血肉给世人看,从而震慑其他门阀望族,逼他们低下头接受现实。” 李道彦看着自己的长子,缓缓道:“既然你懂这些道理,为何要如此固执?” 李适之闻言抬起头,昂首道:“因为我是您培养的继承人,是锦麟李氏下代家主,无论做什么都要考虑到李家的利益。李家能有今日,父亲居功甚伟,甚至可以说是一人之力,但正因如此,我才无法容许旁人夺走李家的基业。” 他忽地抬手指向站在榻边的少年,一字字道:“您为何要亲自培养稚鱼儿?为何要让他拜陆沉为师?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即便如此,为了家族命运考虑,我可曾做过半点手脚?可曾让这孩子掉过半根毫毛?父亲,难道在您心里,我真是愚蠢而不自知、一心只有权势的不孝子吗?” 最后那句话,隐含着无尽失望和愤怒。 653【最后一谋】 锦麟堂内,一片寂然。 祖孙三人心情各异。 当李适之直接将话题带到李公绪身上,少年不禁心中一凛。 高门大族之内,阴私事不知凡几,即便是再受宠爱的嫡系子弟,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算罕见的事情。 诚如李适之所言,他很清楚李道彦亲自培养李公绪的用意,即便这少年如今不过十五岁,但是有李道彦言传身教,再加上他有陆沉这个先生,假以时日必然可以羽翼渐丰。 简而言之,李道彦对李适之很失望,所以才开始着手培养家中的第三代。 站在李适之的角度,他自然无法容忍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成为威胁,如果他有心使一些手段,纵然成功比较困难,未必不能对李公绪造成伤害。 虽说李适之这段话里没有很明显的杀气,少年依旧紧绷起来,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祖父。 李道彦却是淡淡一笑,慈祥又温和的目光瞬间冲散少年心中的冷意。 李适之当然不会绞尽脑汁证明真有能力伤害到李公绪,他只是在表明态度,随即沉声说道:“父亲,今夜无论您想问什么,我都会直言相告,但是我想着重说一点,我所有的举动都是为锦麟李氏考虑。” “为父明白。” 李道彦眼中略显倦意,缓缓道:“虽然我不认可你的一些手段,但如今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再者,官场之上人走茶凉的道理亘古不变,我辞官之后终究会渐渐失去对朝堂的影响力,而你身为礼部尚书正是得力之时,加上这些年你在暗中所做的准备,想来没人可以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李适之摇摇头道:“父亲纵然不在朝堂,依旧是锦麟李氏之主,想必连陛下都不敢忽视您的意见。” 李道彦喟然道:“所以我准备回锦麟祖宅,以免你觉得处处都是掣肘。” 李适之闻言怔住。 柔和的烛光之中,父子二人长久对视。 对于一般官员来说,人走茶凉自然不假,但是无法用在李道彦这种层面的三朝元老身上。 便如当初韩灵符久离朝堂,在先帝和郭从义等人僵持之时,他拖着老迈的身躯入宫,三言两语便让郭从义和王晏低头,从而促成京军改制。 这是他过往数十年积攒的香火情,即便当初靠他提拔起来的郭王等人已经变质,在公开场合依然要俯首帖耳,否则必然会成为世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相比韩灵符早早退出朝堂,李道彦一直坚持到新君坐稳皇位,这么多年他洒出去多少人情? 只要他还在京城,即便没有宰相之尊,依然人人敬畏,尤其是在某些关键时刻,他站出来说一句话的效果甚至比天子还管用。 这就是李适之怔住的缘由。 此番李道彦突兀辞官,他心中其实颇为忐忑,因为他不知道老父亲为何要这样做。 这几天暗自思忖,李适之渐渐品出一些深意,觉得老父是想从高处走下来,冷眼旁观京中风云,如此能够做出更加清晰的判断。 然而李道彦说出“锦麟祖宅”这四字,表明他确实厌倦了那些人心鬼蜮,反而让李适之无所适从。 锦麟县乃是李家的发迹之地,距离京城不算太远,就在京城西南边百里之外,快马半日可至。 问题在于这区区百里意味着李道彦主动远离权力中枢,不光是无法及时收到朝堂上的消息,时间一长他对各方势力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弱。 难道老父亲真有放手之意? 李适之一时间把握不准,便试探性地说道:“父亲,老家终究比不得京中繁华。若是父亲想暂时离京,不妨去鉴湖那边的别院暂住一段时日,这也方便子孙们尽孝。” 李道彦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韩公去世前的那些天,他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让李适之陷入沉思。 李道彦继续说道:“当年我和韩公一道去湖州为先帝接驾,途中他曾对我说,即便拼将一死也要扶保大齐江山。往后那些年,他言行如一矢志不移,即便手握京军大权亦不曾有丝毫动摇。记得有一天,大约是建武六年夏天,我对他说莫要太过无私,多多少少要顾及一些家中晚辈。你可知道,韩公当时如何答复于我?” 李适之恭敬地说道:“请父亲示下。” 李道彦沧桑的双眼中飘起风雪,一字字道:“中原不复,何以为家?” 站在旁边的少年李公绪心中一震。 李适之沉默不语。 李道彦轻轻叹了一声,继而道:“韩公品格高洁,远远胜过我,毕竟我做不到他那個程度,心里终究无法割舍李家数百年的基业,无法对你们这些晚辈袖手不理。这十多年下来,我和他在相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韩家子弟清贫度日,李氏子弟飞黄腾达,可是到头来,我们这两个老头子又殊途同归。” 李适之对韩灵符的故事并不陌生,闻言点头道:“韩老王爷称得上完人。” “完人……” 李道彦神情复杂,缓缓道:“韩忠杰比你更懂得隐忍,他一直等到韩公彻底无法理事才亮出爪牙,先前不过是暗中和今上有一些联系。他在京城叛乱中和伱扮演着同样的角色,但他比你藏得更深,而且手段更加精妙。” 李适之何其敏锐,只是稍稍一想就明白这段话的由来。 他望着老人睿智的目光,轻声道:“我和他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 李道彦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和韩公看的是国家,你和韩忠杰看的是家国。” 李适之想要反驳,却又觉得言辞在这一刻变得很无力。 李道彦继续着先前那个话题,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所以我能够体会韩公在最后时刻的心情,虽然我没有去看他,没有和他再多谈几句,但我能够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你们没有经历过当年那个万马齐喑的时代,没有面对过迫在眉睫的倾覆之忧,没有体验过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自然也就无法感同身受。” 李适之静静地听着。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对于老父亲这番话,他并非全盘反对,也有自己的思考,只不过很难确定他究竟想得有多深入。 片刻过后,李道彦忽地问道:“当初你极力反对北伐,如今你身为礼部尚书,虽说无法插手军务,却能影响到陛下的想法。我且问你,倘若陛下坚持推动北伐,你又会如何应对?”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如果是大势所趋,自然无人能够阻挡。” 相较于他以前坚定反对的态度,这句话似乎有所转变。 李道彦轻声道:“也就是说,如果阻力很大,你不介意站在那些人一边。” 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先前父子争论的关键。 纵然老父亲已经确定辞官,不再是大齐百官之首的宰相,李适之仍旧不敢大意,他沉静地说道:“父亲,自古以来便无人能够从南至北成就大业。对于大齐来说,保住当前基业为首要任务,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图谋其他。” 李道彦看着他诚恳的神情,淡淡问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李适之很快应道:“父亲,今时不同往日,不可一概而论。” 这一次老人沉默了很久,李适之身姿挺拔地站着。 当年的大齐堪称危在旦夕,景军铁骑随时都有可能渡江南下,所以先帝才能尽力支持边军,而且没有太多的阻碍,但如今随着几场大捷的出现,齐景之间的局势悄然发生变化。 李适之那句话的含义很清晰,大齐现在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罢了。” 李道彦摆了摆手,平淡地说道:“往后的路如何走,想来你已经有了定计,没人能改变你的心志,包括为父在内。既然如此,你且去吧,锦麟李氏的基业便交给你了。为父这些年很累,剩下几年只想带着稚鱼儿回锦麟祖宅,享一享天伦之乐。” 李适之不知道自己等待这一天究竟等了多久,在无数个日夜里想过这一幕,等到真正来临之时,他才发现自己依然会压制不住激动,于是躬身垂首道:“请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会尽心竭力,不堕锦麟李氏数百年之门楣。” 李道彦定定地看着他,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但愿如此。” 李适之再度行礼,继而告退。 李公绪站在榻边,看着老人瘦削的面庞,心里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伤感。 李道彦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片刻过后,老人轻声道:“玉良。” 一抹身影从帷幕中现出,来到跟前行礼道:“老爷。” 此人年近四旬,乃是老人最信任的心腹,执掌着锦麟李氏水面下庞大力量的李玉良。 李道彦稍稍迟疑,最终在少年关切的注视中,对李玉良说道:“按照之前商定的方略,开始准备吧。” 李玉良垂首道:“是,老爷。” 李道彦又道:“让人将那封密信送去定州,一定要交到陆沉手中。” “是,老爷。” “便如此罢。” “是,老爷。” 李玉良没有多言,躬身一礼,旋即再度隐入黑暗之中。 李道彦看向旁边的少年,并未过多解释,只是意兴阑珊地说道:“这世上有些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那位伯父习惯将天下人视作掌中玩物,你万万不可学他,记住了吗?” 李公绪望着老人满怀期盼的目光,在榻边跪了下来,郑重地说道:“孙儿谨记祖父的教诲。” “嗯,乖孙儿。” 李道彦轻轻一笑,缓缓靠在软枕上,闭上疲倦的双眼。 654【问心】 汝阴城,大都督府。 陆沉坐在主位上,端详着手中的拜帖,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对这位新任刺史大人了解多少?” 下首坐着一位体态偏瘦的年轻男子,容貌英俊,面色微白,不是那种天然的白皙,而是长期操劳导致不太健康的白。 他便是织经司江北检校羊静玄,亦是秦正的亲外甥。 来到江北已近两年,羊静玄不再是当初那个聪慧却略显稚嫩的年轻人,隐约之间已经有了秦正的三分气度。 他的职权范围很大,主管淮州和靖州两地的织经司密探,同时还负责联络北地敌境之内的部分密探。 听到陆沉的疑问,羊静玄稍稍一想,不疾不徐地说道:“禀公爷,许方伯乃是卢州启林府西平县人氏,自幼家贫生活艰苦。他是元康九年的三甲同进士,外放贺州益泉府绛县知县。先帝在永嘉城登基之后,许方伯历任益泉府同知和知府,后入朝任吏部文选司郎中、御史台左御史中丞,是先帝极为倚重的清贵文臣之一。” 陆沉微微颔首,又问道:“其人果真表里如一?” 这话未免显得太过直白,羊静玄面色如常,点头道:“是的,公爷。” 陆沉自有他的信息渠道,那位新任定州刺史的履历生平早已放在他的案头,之所以特意询问羊静玄的看法,无非是想多方佐证而已。 他将那份拜帖放在案几上,抬眼望着羊静玄,微笑道:“离京之前,秦大人托人传话于我,他有些担心你的状态。如今看来你的状态比我的预想还要好,并未受到京城风波的影响。” “公爷谬赞,其实怎么可能毫无影响。” 羊静玄神情坦然,继而道:“下官本以为等来的会是一纸调令,亦或是免职公文,没想到陛下的圣旨中颇多勉励之语,还赏了不少财物。” 定州和京城相距遥远,但是织经司的消息渠道不算慢,在陆沉尚未离京的时候,羊静玄便已知晓皇陵刺驾大案的详情。 或许旁人会犹疑不定,羊静玄却一眼看出这是针对他舅舅的杀招。 几名刺客公然在皇陵前刺驾,身为织经司提举的秦正必须要负责,区别只在于辞官、罢官还是问罪。 至于他自己,羊静玄已经做好被罢免的准备,毕竟他是秦正的亲外甥,这层至亲的关系足以影响他的前途。 陆沉稍稍思忖,随即解释道:“因为那场刺驾大案,陛下或许会动秦提举,但是他不会强行动你,毕竟你这两年在江北做得很好,织经司为边军提供了很大的助力。京城那边的风波怪不到你头上,朝中诸公亦不会接受连坐的出现。” 羊静玄看着这位和自己年岁相仿的郡公,忽地直截了当地问道:“公爷,假如没有那场刺驾大案,下官的舅舅能否继续执掌织经司?” 这个问题可谓直指核心。 陆沉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信任,便没有用官面上的话术,轻声道:“很难。” 羊静玄眼中飘起一抹失望,又有几分释然。 陆沉轻轻一叹,道:“秦大人没有错,但是织经司提举的位置太过重要,陛下这样做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下官明白。” 羊静玄的神情恢复如常,郑重地说道:“多谢公爷直言相告。” “不说这个了。” 陆沉摆摆手,岔开话题道:“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请织经司的兄弟们出力。” 羊静玄拱手道:“为大齐效力,织经司责无旁贷。” 陆沉缓缓道:“雍丘之战过后,景国皇帝罢免庆聿恭的南院元帅之职,至今尚无后续。我对此颇为疑虑,按说一场败仗不至于让庆聿恭跌落深渊谷底。” 羊静玄沉吟道:“公爷怀疑其中有诈?” 陆沉道:“不论有没有诈,我们必须要弄清楚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眼下景军在边境蠢蠢欲动,好几处防地都传来景军游骑出现频率明显增加的军情,这说明对方显然不想和平相处。如果景国皇帝和庆聿恭确实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我朝边军的应对方式可以更激进一些,倘若所谓的罢官只是一场戏,我军便需要以忍耐为主。” 事关边军的方略大计,羊静玄自然知道此事的重要性。 他稍稍思忖之后应道:“请公爷放心,接下来织经司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刺探景国大都的情报,尽可能摸清楚那对君臣之间的真实境况。” 陆沉赞道:“好,这件事便劳你费心了,其他事情都可以暂时放一放。” 羊静玄诚恳地说道:“职责所在,敢不尽力。” 便在这时,秦子龙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正厅,来到跟前拱手道:“禀公爷,许方伯的车架到前街了。” 羊静玄便起身行礼道:“下官告退。” 陆沉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道:“好,改日再谈。” 都督府中门大开,陆沉带着一群属官亲至府外迎接,没多久便见一辆很普通的马车缓缓行来,周遭随从和护卫加起来才有十余人。 马车在阶前停下,一位身穿从一品刺史官服的中年文官现出身形。 “许方伯。” 陆沉当先拱手一礼,面带和煦的笑容。 官场之上规矩繁多,谁先见礼都有讲究。 虽说从品级上来论,一州刺史和大都督位份平等,不存在高低之别,但是陆沉还有郡公之爵,这是实打实的超品爵位,甚至比宰相的品级还要高。 当然在实际生活中,没有武勋会狂妄到等着当朝宰相行礼,问题在于一州刺史的分量显然无法和宰执相比。 正常情况下,陆沉只需要站在阶上,等待许佐向他行礼便可,毕竟他大开中门主动出迎已经给了这位新任刺史极大的体面。 许佐虽然刚直骨鲠,对官场礼节并不陌生,故而在看见陆沉的举动后,他明显愣了一下,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几步躬身一礼道:“下官拜见郡公。” 陆沉顺势把着他的手臂,微笑道:“方伯乃国之柱石,千万不要多礼,请。” 许佐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没有出口的余地,被陆沉揽臂带着径直进入府内。 周遭那些属官和文士们神情各异。 都督府长史黄显峰面带微笑,主簿刘元目光平静,从事中郎陈循若有所思。 跟随许佐前来的金石大家黄公甫则望着陆沉的背影,隐隐有些担心。 从这個很平常的细节便能看出来,这位年轻的郡公习惯占据主动,性情非常强势,倒也符合他这些年平步青云的历程。 问题在于许佐今日前来拜访可不是单纯地闲谈交际,黄公甫不禁为他悄悄捏了一把汗。 一群人直入正堂,仆役奉上香茗,彼此间又是一阵寒暄。 陆沉和许佐分坐上首,黄显峰、黄公甫、刘元和陈循等人则在下首相陪。 请茶之后,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方伯这一路跋山涉水,想必颇为劳乏困顿。本督原本打算过几日再登门探望,不成想方伯先来了,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虽说他的态度很客气,但堂中这些人怎会听不出言外之意? 按照大齐朝廷定下的规制,一州军政大权分开,两边不说老死不相往来,至少不能走得太近。 刺史和大都督都有直接密折呈递御前的权利,二者本就有相互监督的职责。 许佐当然明白这些关节,从容地说道:“多谢郡公体恤,下官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再加上此行走得不紧不慢,倒也不算辛苦。此番途径江南江北,从忻州到淮州再到定州,下官发现江北各地之繁华安宁丝毫不弱于江南,故而走走停停耽误了一些时间。说起来,江北能有今日之风貌,郡公居功甚伟,下官又怎能不来拜望?” 其实陆沉对官场上花花轿子众人抬的场面一点都不陌生,然而这番话出自素来不假辞色的许佐之口,便让他稍稍觉得古怪。 心念电转之间,陆沉神色如常,洒脱地笑道:“方伯这话说偏了。” 许佐坚持道:“郡公太过自谦。” 陆沉摇摇头,坦诚道:“方伯,我只是一介武夫,对于经世济民毫无所得,怎能将他人的功劳据为己有?若说保境安民之功,前有两位国公,我只是尽到了自己的本分。至于境内百姓安居乐业,这显然是陈大人、姚大人和各级官府的功劳。” 许佐打量着这个年轻权贵,感慨道:“郡公果非常人。下官这一路所见所闻,印象极为深刻,此番奉陛下旨意接任定州刺史,更感责任重大,丝毫不敢懈怠,唯恐有负陛下的信重,更辜负了陈大人等人的辛勤操劳。今日实有一事相商,还望郡公不吝赐教。” “哦?”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请方伯明言。” 许佐斟酌道:“下官与陈大人交接之时,发现有一桩政务的安排或许不太妥当,因为关系到郡公本人,所以今日冒昧登门。” 陆沉问道:“何事?” 许佐凝望着他的双眼,平静地说道:“七星帮数万帮众的安置事宜。” 655【争锋】 许佐这句话一出口,正堂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刘元眉头皱起,然而坐在旁边的陈循冲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毕竟陆沉尚未发话,他们这些属官没有资格在定州刺史面前放肆。 在大齐的官制之下,边疆各州刺史府和都督府互不干涉,各有一套运行的规则。 强如陆沉亦无法插手各级官府的具体政务,反之许佐更没有置喙军务的权力,两边仅有的接触便在于刺史府要为边军提供粮草军饷和随军民夫,或是本地征役或是依靠朝廷的供给。 一般来说,无论当初的淮州刺史姚崇还是后来的定州刺史陈春,他们都不敢在后勤这件事上做手脚,所以相处得颇为和谐。 但是对于许佐来说,好巧不巧刚好有一件事,既离不开他这位刺史的允许,也和陆沉本人有关,那便是七星帮数万人的安置事宜。 其实这件事本身并不复杂,七星军为大齐建立功勋,哪怕不论陆沉和林溪的关系,大齐朝廷理应善待七星帮。 更何况这是一个竖立表率的机会,通过优待七星帮让生活在景廉人治下的大齐子民看到希望,对于将来的北伐会有极大的裨益。 在许佐到来之前,前任刺史陈春已经得到陆沉的示意,他自然不会违逆陆沉的意见,大手一挥便将定州东北部、东亭府古县的一片区域划给七星帮,让对方迁移到此。 甚至为了向陆沉示好,陈春准备让林颉麾下的冉玄之出任古县县丞,如此能给七星帮数万帮众一个更加安心的处境。 许佐抵达汝阴城后,随行内监向陈春宣读圣旨,两人便开始交接,其他方面都没有问题,唯独在这件事上,许佐表达了异议。 他没有为难陈春,只是暂时搁置了决议,随后便来到都督府面见陆沉。 一片寂然之中,陆沉忽地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此事有何不妥,请方伯明言。” 许佐轻咳一声,徐徐道:“郡公容禀。十余年来,七星帮孤悬北地,从未停止过与伪燕、景国的斗争,可歌可泣之事不胜枚举。下官虽远在江南,亦曾听闻过这些草莽豪杰的故事,心中敬佩不已。三年前郡公亲自北上,与七星帮的豪杰联手抗敌,更是传扬天下的壮举。及至后来,七星军竖起大旗,配合我朝边军痛击强敌,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 所谓欲扬先抑也好,高高捧起也罢,许佐这番话确实发自肺腑。 纵然他不认可陈春的应对,亦不会刻意抹杀那些绿林豪杰的功劳。 陆沉微微颔首。 许佐继续说道:“朝廷理当嘉赏这支义军,下官亦如此想,只不过事涉军务,非下官职权范围之内,故此不敢多言。这支义军如今在郡公麾下,将来必定可以再建功勋,不过若要让他们安心居于行伍,必须要免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也就是要妥善安置他们的亲眷。” 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莫非方伯认为此前的安置之策不妥?” 许佐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依旧理智地说道:“郡公,现今七星帮南迁之人计有五万三千二十七,不包含七星军的将士们。古县乃是中等县,依据黄册上的统计,仅有两万四千三十九户,合七万三千九十二人。如果七星帮数万人悉数迁至古县境内,意味着原来的古县百姓需要迁走至少一半人,否则无法做到妥善的安置。” 堂内其他人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大齐不是没有能够安置七星帮数万人的地方,然而必须要考虑到对方的生存环境,而不是随便找一块荒山野岭丢给七星帮。 林颉之所以看中古县那片区域,一者是因为距离宝台山很近,仍然可以顾及到山中的基业,二者是古县境内拥有大片良田,可以比较轻松地养活这么多人。 望着许佐诚恳的神情,陆沉缓缓道:“我先前和陈大人聊过这個问题,之所以定下古县作为七星帮的新家园,是因为宝台山内部的几处防线仍然很重要,需要熟悉地形的七星军继续驻守。他们的亲人生活在古县境内,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也能如方伯所言让那些将士们安心。对于原本生活在古县境内的百姓来说,迁移确实不太容易,但朝廷会给他们足够的补偿,我会让人全程监督此事。” 坐在下首的黄公甫听到这番话,不由得看向许佐,希望他莫要心生芥蒂。 陆沉前半部分的解释没有问题,关键在于他要让人监督刺史府行事,这何尝不是一种插手? 从未听闻过大都督可以直接派人监察地方官员。 许佐不急不躁,冷静地说道:“郡公,七星帮本为大齐子民,只是因为一些缘故被迫落草,如今他们重归大齐治下,下官不会有半分偏见。但是下官想问郡公一句,莫非古县百姓就不是大齐的子民?” 他并未纠结于陆沉略微越界的举动,只盯着此事的根源。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他们自然是大齐的子民,但是本督没有想过苛待他们,无论他们想留在定州还是去淮州,甚至是去江南,本督都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待,难道方伯不愿意出力一二?” 许佐摇头道:“下官怎会不愿出力?只不过郡公过往没有处理过类似的事务,显然不知道故土难离这四个字象征的意义。诚然,官府可以强迫那些百姓搬迁,可若是其中有人不肯呢?难道郡公要派兵强行迁走那些百姓?” 这番话锋芒毕露。 堂下众人之中,黄公甫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坐在他对面的黄显峰不再风轻云淡,略显担忧地看着年轻的郡公。 陆沉端详着这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官,将心中那缕躁郁压下去,镇定地问道:“依方伯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许佐的心情依旧没有放松,他以前便和陆沉打过交道,深知对方虽然年轻却有很深的城府,于是坦然道:“在下官看来,如果要妥善地安置七星帮数万人,唯有多选择一些地区,仅仅一个古县显然不够。定州六府四十三县,与古县条件大抵相似的县还有十二个,不妨将七星帮数万人分散安置在这十三县内。当然,若是林帮主觉得不满意,下官认为可以将范围扩大到淮州,想必宋刺史不会反对。” 这是老成持重的建议,然而牵扯到一个很核心的问题。 站在陆沉和林颉的角度,当然不愿意七星帮的帮众被打散。 短时间内没有影响,但只要过个三年两载,七星帮的向心力将会荡然无存。 人心易变,自古皆然。 林颉之所以要选择集体搬迁到古县,便是出于这个考虑,因为他对大齐朝廷仍旧不太放心,不愿轻易交出七星帮最大的本钱,从而沦落为砧板上的鱼肉。 但是许佐在旅途中已经捋清楚其中原委。 对于大齐来说,像七星帮这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势力是很不稳定的因素,再加上对方有过啸聚山林的先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重操旧业? 站在许佐的角度,治下有这样一股强大且有正兵支撑的势力,他同样会觉得很头疼。 莫说古县知县,恐怕连东亭府知府都管不了这些人,哪怕不顾及七星帮数不胜数的武功高手,他还能不在意陆沉的影响? 毕竟这位郡公的正室夫人之一就是七星帮主之女。 如果不能打散七星帮的势力,任由他们继续团结在一起,毫无疑问会形成国中之国的局面。 当然这还不是许佐最关心的问题,他已经可以明确一点,七星军乃至七星帮的存在,是眼前这位年轻的郡公有意促成的局面。 当初在河洛城里,许佐作为和景国谈判的使臣,与陆沉的接触不算少,对他其实很是敬佩,但如今他身负皇命坐镇定州,需要考虑的问题太多,无法过多地顾及个人观感。 长久的沉默过后,陆沉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复:“不行。” 许佐微微一怔,面上既有几分不解,也有几分失望,沉声道:“郡公,此乃政务。” 言下之意,他今天主动登门商谈此事,已经是看在和陆沉有关的份上,否则他身为一州刺史,有何必要用热脸贴对方的冷屁股? 他在朝堂上直言敢当,连李道彦和薛南亭都受过他的弹劾,从来不知弯腰低头,之所以特地走这一遭,终究还是出于对陆沉的好感,以及感念对方这些年为大齐立下的功劳。 陆沉平静地看着他,不卑不亢地说道:“若是从常理而论,这件事确为政务,本督无权插手。但是方才本督已经说过,对七星帮的安置关系到七星军的稳定,更关系到定州北部防线的安危,本督不能置之不理。许大人,本督敬你素来清直,所以愿意听你细论其中缘由,但这不代表你能随意干涉军中大计。” “若无旁事,许大人还是请回罢。” 他端起了茶盏,眼中流露出些许锐利之意。 656【天意从来高难问】 陆沉端茶送客,许佐却不为所动。 许佐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不会只凭着一腔热血办事,哪怕是在担任御史中丞的那几年里,他也不是见人就咬的恶犬。 他每次弹劾他人不说有确凿的证据,至少也有一定的根据,绝非字面意义上的风闻奏事,否则那些恨他恨得牙痒痒的权贵怎会容许他继续站在朝堂上。 至于今日的争论,他同样占着大义二字。 七星帮不是普通的百姓,在过去二三十年里,他们已经形成非常稳固的内部架构,再加上长期落草为寇啸聚山林的经历,长期来看必然是一股隐患,分散安置才是最稳妥的安排。 这是许佐身为定州刺史必须坚持的立场,他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当然,之所以初次见面便挑起这个争论,许佐一方面是想尝试说服陆沉,尽量不伤及双方的和气,毕竟往后两人还需要密切配合,共同应对来自北方强敌的威胁。 另一方面,许佐从京城离开时便在思考一个问题,陆沉和天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陆沉的某些举动逾越了人臣的界线,还是那位年轻的天子疑心过重。 望着陆沉平静中带着几分冷漠的表情,许佐缓缓道:“郡公,下官并无恶意,只不过是从长远考虑,认为应该更加妥善地安置七星帮的数万帮众。只要郡公同意,下官保证所有人都能分到足够的田地,由官府帮他们建造房屋,并且给予这些人一定的自治之权。郡公可以派人全程监察,倘若下官有一处做得不妥,愿听凭郡公处置。” 身为堂堂刺史,一州之地的主官,许佐这番表态可谓非常诚恳,而且他素来极其珍惜自己的清名,基本不会对权贵俯首帖耳。 更不必说他最后那句话意味着陆沉可以直接插手刺史府的政务,这是极大的让步。 坐在下首的黄公甫不禁暗暗一叹。 其实许佐不是没有激化矛盾的手段,他只需要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写成密折送往京城,不说引起轩然大波,至少会让陆沉陷入一个比较尴尬的处境。 如今看来,这位刺史大人今日此行表面上是争权,实则另有所图。 陆沉抬眼打量着许佐,渐渐品出一些有趣的深意。 面前的中年男人是确凿无疑的忠君之人,但他并非陆沉想象中一根筋的孤臣,相反主动放低姿态足以证明他懂得及时止步。 偏偏这样的人更难应付。 倘若许佐强硬到底,陆沉自然不惧,这里是边疆不是京城,刺史终究比不过手握重兵的实权郡公。 然而许佐率先低头,加上他过往展现出来的耿直性情,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值得琢磨的事儿。 一念及此,陆沉意味深长地问道:“许大人,你究竟想从本督这里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许佐心中微动,坦然道:“下官别无他求,只愿国泰民安。” “国泰民安……好一個国泰民安。” 陆沉复述着这几个字,又问道:“许大人是否支持北伐?” 许佐毫不犹豫地说道:“绝对支持。” “这就奇了。” 陆沉似有不解,冷声道:“过去十余年里,许大人一直坚定不移地支持先帝支持北伐,为此不惜与朝中各种势力争斗不休。如今你调任定州刺史,却百般阻挠本督对边军家属的优待,莫非你以往的表现只是在先帝面前的伪装?” 许佐面色微沉,不得不说陆沉这番话戳中他心里最在意的部分。 陆沉继续说道:“你又说只愿国泰民安,那么本督想问一下许大人,边军不稳边境难安,强敌挥军南下无人奋起抵抗,定州一失淮州难保,江南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敌军可以直接兵临永嘉城下。到时候河山倾覆家国沦丧,哪来的国家康泰安宁,哪来的百姓安居乐业?” 这一连串的质问出口,一连串的大帽子扣下来,许佐终于无法抵挡。 他的出发点其实没有错,然而陆沉考虑的是更加现实的问题。 七星帮在将来会不会成为大齐境内的隐患,这一点连许佐都不会妄下定论,他只是想防患于未然。 可是七星帮的民心若出现问题,必然直接影响到七星军的稳定,而这支军队不光光是和陆沉本人关系密切,他们驻守的宝台山防线至关重要,倘若这段防线不再稳固,景军便可从定州东北部长驱直入。 或许陆沉有办法弥补,但他有什么必要空耗精力去做这件事? 一个是无法确定的远虑,一个是必须重视的近忧,如何抉择不言而喻。 关系到边军防务,许佐就是将这桩官司打到御前也赢不了。 许佐的情绪依然很平静,不疾不徐地说道:“郡公言之有理,是下官考虑不周。” 堂下众位幕僚和属官闻言不由得心中一松。 无论如何,没人愿意看到陆沉和许佐公开闹翻,毕竟两人是定州这片地界的军政大员,将来肯定还有需要精诚合作的时候,若是一开始就闹得太激烈,对于往后的边防大局不是好事。 如今许佐主动往后退了一步,只要陆沉说上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先前那点矛盾轻易便可揭过,这在官场是再寻常不过的场面。 然而陆沉双眉扬起,淡淡道:“许大人,本督素来敬重你为人忠耿,故而一直以礼相待。今日之事,许大人有你自身的考量,本督有本督坚持的理由,谈不上谁对谁错。不过,将来你我还要共事许久,需要提前明确一些界线,毕竟本督喜欢丑话说在前面。” 许佐眼神微眯,不动声色地说道:“请郡公示下。” 陆沉直视着他的双眼,决然又清晰地说道:“往后在许大人职权范围之内的政务,本督保证不会横加干涉,反之亦然。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本督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这番话其实算不上年轻气盛或者飞扬跋扈,最多只是不够圆融,不像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一般懂得变通,倒也符合他一贯展现出来的强势。 黄显峰等人略显紧张地望向那位刚刚履任的刺史大人。 许佐沉默片刻,起身道:“下官遵命。” 陆沉便起身相送,两人直到府外再无只言片语的交流。 待许佐登上那辆马车返回,陆沉转身步入府内。 几位幕僚对视一眼,最后是黄显峰当先开口道:“公爷,许方伯并非那等心思不正的小人,何不稍稍给他几分薄面?” 陆沉不答。 走在另一边的刘元冷哼一声道:“此人虽非心思不正,却也不怀好意!以他的眼界和阅历如何看不出七星帮的重要性,表面上他是为大局考虑,实则只是想削弱公爷的威信!试想一下,倘若公爷连七星军将士的家属都安顿不好,这会让下面的人如何看待公爷?公爷最后那句话是在警告许刺史,莫要以为仗着天子的宠信,便可以压过公爷一头。” 陆沉眼神微动,依旧一言不发。 陈循望着这位年轻郡公的背影,斟酌道:“公爷,关于古县百姓的搬迁安置事宜,确实不容忽视,若处理不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卑职愿尽绵薄之力,襄助刺史府官员料理此事。” 陆沉忽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注意分寸,莫要越界。” 陈循拱手道:“谨遵公爷之命。” 陆沉又对刘元和黄显峰说道:“许佐今日只是想试探我的心思,我最后那番话便是给他的答复。你们倒也不必替我愤愤不平,做好自己的事情更加重要。” 二人连忙应下,随即目送陆沉前往后宅。 外面那辆前往刺史府的普通马车上,许佐闭目养神,面色平静。 黄公甫轻叹道:“这位陆公爷真是寸步不让。” “意料之中的事情,何必惊讶?” 许佐缓缓睁开双眼,淡淡道:“也就是我还有几分清名,他不会做得太过,否则早就可以直接将我赶出都督府。” 黄公甫一怔。 他委实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初听只觉得匪夷所思,大齐何时出现过那等跋扈的武勋?当年的泾河主帅杨光远,先前的萧望之和厉天润,都不可能做出这种折辱封疆大吏的举动。 然而细细一想,陆沉就算真这样做了,许佐又能如何? 对于朝廷来说,是一州刺史重要还是边军的主心骨更重要,这显然不需要太多的纠结。 黄公甫不禁苦笑道:“这般说来,还得谢谢对方嘴下留情?” 然而陆沉最后那句话一点都算不上客气。 “我个人的荣辱并不重要,就算真的折损体面也无妨。” 许佐一言带过,继而道:“但是从今天的所见所闻可以看出,陆沉对朝廷乃至于陛下非常警惕和排斥,所以他不会对我让步,更不会给我多少面子,因为他知道我此番是代表陛下来定州。在他眼里,我今日挑起这件事必然出自陛下的授意。” 黄公甫默然,他当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许佐面上泛起一抹沉重,不由自主地抬头,目光仿佛能穿透车顶,轻声道:“我很想知道,陛下和陆沉之间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 “或许,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657【寂寥的古战场】 都督府后宅,陆沉缓步走进花厅,入眼便是一幕和谐友爱的场景。 林溪和王初珑正在下棋,宋佩站在旁边面带微笑,锦书、玉素以及林溪的贴身丫鬟宁翠等人则在一旁安静地站着。 见到陆沉进来,两位正室夫人起身相迎,宋佩连忙奉上香茗,其他人则恭敬地退了出去。 众人相继落座,陆沉喝了一口清茶,随即将茶盏放在旁边的案几上,抬手捏了捏眉心。 王初珑见状便关切地说道:“看来那位许刺史不太好打交道。” “从古至今这种清名在身的纯臣最难对付,毕竟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弱点,还好这里不是京城。” 陆沉微微一笑,示意她们不必担心,然后将许佐的来意简单复述一遍。 王初珑先是看了林溪一眼,见她面上并无怒色,斟酌着提醒道:“夫君,许刺史这样做略显唐突。虽说站在一州刺史的立场,治下存在一股强大又难以掌控的力量,难免会寝食不安,但他完全可以采用更加委婉的方式。” 陆沉目光微凝,缓缓道:“你是想说他这样做是天子的授意?初来定州便给我上眼药?” 王初珑稍稍思忖,摇头道:“不,妾身认为这不是天子的授意。” “为何?” “倘若是天子想要试探你,不会做得这么直白且粗陋,更不会直接对七星帮下手,因为天子很清楚你对林姐姐的在意程度,这毫无疑问是你的逆鳞,怎会一上来就奔着逼你翻脸?根据那位许刺史过往展露的性情来看,这更像是他自己的决定。” 陆沉听得微微颔首,然后与林溪相视一笑。 王初珑继续说道:“许刺史原本是御史大夫,位高权重无需赘述,骤然被天子派来定州,难道他心里就没有疑惑?像许刺史这样的人物,天子会信任但不会全盘信任,因为有些话不能对这种直臣挑明。天子就算真的猜忌夫君你,想要削弱你的权力,亦不可能明面上告知许刺史,顶多就是用文武制衡、防患于未然的借口。” 陆沉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许佐是想试探我对天子的态度。” “应该就是这样。” 王初珑点了点头,又道:“先帝对萧、厉两位国公都是绝对的信任,从未特意安排朝中重臣出任刺史在一旁监察,但是今上对夫君的态度截然不同,许刺史肯定心存疑虑。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夫君从未表露过对朝廷的不满,那么天子的猜忌从何而来?在妾身看来,恐怕这就是许刺史今日之行想要弄明白的问题。” 林溪顺势说道:“如果让他知道是天子故意针对,他会不会继续与夫君作对?” “不好说。” 王初珑沉吟道:“从常理而言,许刺史不至于不辨是非,但这种直臣心里肯定是天子更加重要,当然也不能排除他可以体谅夫君的不易,继而在某些时候稍稍偏向。” 陆沉听完她这番话,心里便有了计较,微笑道:“不着急,以后再看。许佐只要不越过界线,不给边军添乱,我可以接受他偶尔闹一闹。” 王初珑不禁莞尔。 任何一位武勋碰到许佐这样的文臣,想必都不会太安逸,因为对方走得正行得端无愧于心,根本不惧武勋麾下的锐卒。 在官场上共事就得遵循官场上的规则,哪怕是再凶残暴戾的武夫也知道有些人不能动,若是起了杀心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有可能遗臭万年。 只不过这样棘手的人物,在陆沉口中宛如懵懂的幼童一般,说到底无非是“闹一闹”。 王初珑知道他是在宽慰内眷,而且她已经给出了提醒和意见,她相信陆沉可以妥善处理,所以不再多言。 陆沉见她明白自己的心意,遂看向林溪说道:“师姐,不必担心,七星帮的兄弟们会按照原定计划安置,我让陈循去刺史府那边盯着,保证不会出现纰漏。” 林溪想了想,微笑道:“有夫君安排自然不会出问题,不过我想去一趟古县。一者我有段时间没见过帮里的老少,二者帮里足有数万人,安置下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爹爹一个人多半忙不过来,我也可以出把力。” 陆沉稍稍迟疑,他倒不是介意林溪回娘家,只是眼下他要坐镇都督府处理各种军务,一时半会分身乏术,没办法陪林溪过去。 林溪很了解他的想法,柔声道:“夫君不必陪我去,你在这边忙正事便好,而且有初珑妹妹和宋佩在这里照顾伱,我也能放心不少。” 王初珑和宋佩微露羞意。 陆沉登时醒悟过来,其实林溪早就想回宝台山看一看,只是先前王初珑和宋佩还在广陵,她不愿陆沉孤零零一个人,再者她也很珍惜这段两人独处的时光,所以始终没有开口。 想到这儿,他点头说道:“你回去看看也好,我会让人安排好,让我们的郡公夫人风风光光地回去看望娘家人。” 众女皆笑,林溪略显不好意思地嗔了他一声。 …… 雷泽平原,这片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数十次大战,史书上皆有记载。 近几年亦如此,齐景大军在这里鏖战两次,均以景军的落败告终。 此处之所以战火不断,只因地形开阔平整,十分适合大规模的军队决战,而且这里是定州的西南门户,胜者便可长驱直入,以极短的时间占据定州腹心地带,进而威胁到南边的淮州。 雍丘之战过后,齐景的边界逐渐明晰,齐军依靠萧望之派兵夺下来的藤县,将防线往西北方向前推了四十余里,掌控住雷泽平原西北面的口子,极大地减轻了雷泽平原可能遭遇的危险。 现如今藤县城内有镇北军四千锐卒驻守,成为定州西南防线的前哨,因此雷泽平原赢得一段罕见的安宁岁月。 在这片战场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景军游骑的身影。 三百余骑从宁陵城出发,先是径直前往雷泽平原的北部,然后沿着边境一路往西南而行。 风景如画,河山壮美。 虽只三百余骑,却有着极其剽悍的气势,因为这是飞羽军最精锐的骑兵。 领头之人自然便是飞羽军都指挥使厉冰雪,跟在她身边的则是副指挥使皇甫遇。 “大小姐,各地守军武备严整尽职尽责,看来景军游骑已经不敢再深入我方境内。” 皇甫遇脸上满是轻松的笑容,他依旧习惯用以前的叫法称呼厉冰雪,毕竟他一直将厉天润当做恩主看待,很难改变这个习惯。 厉冰雪没有刻意纠正,淡然道:“不可大意。” 皇甫遇收起笑意,正色应下。 按照陆沉的布置,飞羽军负责定州西南到靖州东北一线的协防,主要任务是对抗景军游骑,同时利用高机动性随时援护各地守军。 如今飞羽军分为三部,驻扎在这条边线的三处地方,彼此之间相距百余里,若有紧急军情,顶多三个时辰便能疾驰而至。 厉冰雪此番是带着麾下精锐实地巡视,至少要对防地内的情况了如指掌。 前方二十余里处便是藤县。 在去年那场大战之前,藤县一直处于景军的控制之下,是对方进犯定州西南的桥头堡,控扼着景国河洛地区和定州之间的重要通道之一。 阳光明媚,秋高气爽。 三百余骑不急不缓地前行,又过了小半個时辰,前方忽然出现数骑。 皇甫遇当即举起右臂,训练有素的骑兵们立刻展开警戒。 这些精锐追随厉冰雪转战各地,过往在靖州和景军小股骑兵交手无数次,临敌经验极其丰富,所以根本不会有半点慌乱。 再者如今藤县有己方驻军,这里相对而言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 前方数骑显然懂得规矩,远远便亮明了身份。 及至近前,为首一名骑士看着厉冰雪清冷的面容,连忙高声道:“厉将军,卑下是镇北军都头江士凤,奉守城都尉侯元烈之命,前来禀报紧急军情!” 厉冰雪示意部下让出一条路,江士凤下马奔至跟前,行礼道:“启禀将军,近日我军在藤县以北二十余里处发现大股景军骑兵活动的痕迹!” 皇甫遇皱眉问道:“大股?具体多少人?” 江士凤拿出代表身份的信物和侯元烈交给他的军报,等对面的人交到那位不苟言笑的女将军手中,禀道:“目前尚无法确定具体兵力,但是至少有两千人以上!” “两千人?” 皇甫遇转头看向厉冰雪,低声道:“大小姐,如果情报无误,这显然不是游骑,难道景军想对藤县下手?可是之前并无征兆啊。” 厉冰雪将对方的信物和那份军报细细看了一遍,随即抬头望向西北方向,平静地说道:“藤县距此不足十里,我们去实地看一眼具体情形,再做定夺。” 皇甫遇没有异议,点头道:“遵令!” 三百余骑带着江士凤等人,扬鞭策马向前行去,如同旋风卷过大地。 一刻多钟过后,藤县城墙逐渐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城头上飘扬着大齐镇北军的旗帜。 658【螳螂捕蝉】 藤县北城墙上,一群人望着北方辽阔的山川。 镇北军掌团都尉侯元烈时年三十五岁,他是土生土长的淮州泰兴府人氏,十七岁便投身行伍,在镇北军中足足待了十八年。他从一个家世贫寒的小卒成长为现今统领四千精锐的都尉,几乎经历了这么多年齐燕和齐景之间在淮州附近发生的所有战争。 他觉得自己资质平平,在战场上的表现也不算亮眼,但是每一场战役都能积攒一些军功,更重要的是没人侵占和抹除他的功劳。 镇北军先后三任主将,萧望之、陈澜钰和裴邃可谓一脉相承,都能做到赏罚分明,这也是镇北军一直能保持强悍战力的根源。 像侯元烈这样没有任何背景、军功亦不算特别突出的将士,同样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长年累月的行伍生涯,让侯元烈看起来有些老态,更像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庞犹如被风霜斧凿一般,又因为这些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脸上的表情略显木然。 他看向站在旁边一身戎装的年轻女子,平实地说道:“厉将军,从九月初开始,景军游骑在藤县外围出现的频率不断增加,末将已经向裴将军禀明此事。昨日傍晚岗哨回报,在北边二十余里处发现景军大股骑兵经过的痕迹,至少有两千骑以上。今日清晨,末将再次派人去实地探查,发现确有此事,这支景军骑兵已经向西南方向移动,目前还不能确定他们的真正目标。” 按理来说,景军骑兵在边境附近出现的概率不小,但是雍丘之战才过去大半年,庆聿恭又被罢免了军职,景军这两年理应舔舐伤口恢复元气,不会冒然擅动刀兵。 只是侯元烈这种久经沙场的老将经验极其丰富,从最近这段时间边境外的异常便能感觉出来,景军确实有袭扰的意图。 厉冰雪冷静地问道:“有没有将军情送给裴指挥使?” 侯元烈应道:“有。” 在陆沉的布置下,定州西南防线由镇北军和广陵军分段驻守,飞羽军负责协防和援护。 侯元烈之所以会找到厉冰雪,一方面是因为厉冰雪在此行之前已经通知另外两军的同袍,众人都清楚她的行踪,侯元烈知道她刚好就在藤县附近。另一方面这本来就是飞羽军的职责,只有骑兵才能在野外对抗骑兵,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厉冰雪对此并不陌生,早在去年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庆聿恭曾调数支骑兵突入靖州境内,那时候便是她率领飞羽军将对方的骑兵赶了出去。 难道如今又要来一次? 问题在于当时景军骑兵是为了配合主力大军采取的袭扰之策,现在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无论是从实际情况判断,还是看北方传回来的情报,景国南京留守兀颜术都没有大动干戈的迹象。 大军开拔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是齐景边军这样的体量,哪怕只是数万人的兵力调动,需要准备的粮草和征调的民夫依旧是海量的数字,根本做不到避人耳目。 既然景军目前没有进犯的打算,那支突兀出现在藤县北边的骑兵又是什么情况? 莫非对方只是闲得无聊,特意来南边转一圈? 站在旁边的皇甫遇沉吟道:“将军,景军会不会是故布疑阵,利用这种手段让我军陷入自我怀疑?” “兀颜术没有这么单纯,我军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丁,怎么可能因此惶恐不安?” 厉冰雪很平静地给出判断,继而道:“景军这股骑兵更像是诱饵。” “诱饵?” 皇甫遇和侯元烈几乎同时复述这两个字。 厉冰雪目视北方,缓缓道:“在过去几年里,景军屡次在正面战场上落败,兀颜术不可能继续狂妄自大。相较而言,他们的骑兵仍然占据一定优势,兵力远远多过我们,而且战力丝毫不弱。如果我军骑兵受他们的引诱,以为可以轻易吃掉小股景军骑兵,继而深入对方境内,极有可能一头闯进包围圈。” 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仔细一想,厉冰雪的分析确实最接近真相,否则无法解释景军骑兵忽然接近边境的缘由。 这和去年她领兵驱赶景军骑兵截然不同。 那时候飞羽军是在靖州境内游弋,有各地驻军的密切配合,还有遍布境内的岗哨和游骑可以随时提供敌军的动向,再不济也能就近进入城池寨堡补给和休整,没有太大的危险。 如今景军骑兵在大齐边境之外活动,倘若飞羽军立功心切,冒然追击敌军进入敌方境内,被敌军反包围一点都不奇怪。 侯元烈不禁信服地说道:“厉将军,接下来我军该如何应对?” 厉冰雪沉思片刻,不疾不徐地说道:“侯都尉,藤县如今是定州西南的门户,此地绝对不容有失。按说你是裴将军麾下,本将不该越俎代庖,不过既然本将来到了这里,还是想提醒你一下,无论外边是怎样的状况,你绝对不能主动出击,唯以守住藤县为重任。” 侯元烈自然不会介怀。 姑且不提厉冰雪的家世背景,光是她这几年在战场上斩获的功劳,就足以让军中的汉子心服口服。 他恭敬地应道:“末将领命。” 厉冰雪又看向皇甫遇说道:“你去平利城点三千骑,往西南一线巡视,切记不要贪功冒进,不可擅出边境,只需要防备可能入境袭扰的景军骑兵,若你不遵军令,本将定不轻饶。” 皇甫遇不敢大意,正色道:“末将领命!” 厉冰雪微微颔首,沉稳地说道:“你们不必太过担心,我会马上与裴、刘两位将军商议,并将最近发生的军情悉数送往都督府,由陆大都督决断。景军早已不是十几年前无法战胜的强敌,他们现在最多就是用小股骑兵袭扰的手段乱我军心。只要我军各部严守驻地,边防必然安稳如山。” 两人齐声应下。 他们的表情都很冷静,毕竟这是边疆将士的生活常态,随时都有可能面对敌人的进犯,虽然还不至于枕戈待旦,但也很难有真正清闲的时刻。 杀戮和危机,永远是边境的日常。 厉冰雪随即与侯元烈告辞,带着三百骑兵从藤县返回宁陵,皇甫遇则去平利城点齐兵马巡视边境。 同一时间,靖州东北部。 如今靖州和淮州不再只有双峰山脉的古道相连,通过盘龙关这个枢纽,两地的联系愈发频繁和紧密。 这条道路东起盘龙关,西至靖州东北的长寿县,全程长约三百里,越来越多的商队选择通过此路往来于靖州和淮州之间。 秋高气爽,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逶迤而行。 这支商队来自淮州泰兴府陈家商号,主事之人乃是陈家的旁支子弟陈元昌,他因为从小就不擅长读书,所以十七岁就开始在自家商号做事,这几年走南闯北,早已习惯了在路上奔波的生活。 此番运送一批货物前往靖州,一路上颇为顺利,就连在盘龙关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陈元昌坐在马车中,盘算着这趟旅程能赚多少银子,自己又能拿到多少报酬,心情愈发舒畅。 隐隐似有闷雷声传来。 陈元昌暗暗纳罕,难道这天气说变就变? 他抬手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只见外面依然阳光明媚,并无半点风雨欲来的气势。 便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数声惊呼,紧接着马车外的长随惊恐地喊道:“掌柜,出事了!” 陈元昌心中一紧,连忙走出马车,入目所见让他几乎晕眩。 此时商队已经进入靖州新昌府境内,距离长寿县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而且这里处于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这条路上最荒凉的一段。 前方百余丈处,一支披甲执锐的骑兵出现在商号众人眼中。 其他人或许认不出来,陈元昌见识广博,一眼便认出这支骑兵身上穿着的轻甲绝非大齐边军,而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景军铁骑。 “快逃——” 陈元昌想也不想就怒吼出声,然而还没等他说完,对面的骑兵便提速冲了过来! 所有人目露绝望之色。 其实刚开始两地百姓和商贾不太敢走这条路,毕竟距离景军掌控的地盘不算特别远,安全难以保证,不过随着边军将士在边境扎好篱笆,而且景军一直都没有出现过,走这条路的人才逐渐多了起来。 谁知道会撞见今天这一幕? 商队虽有护卫,可是在足足一两千名如虎狼一般的景军铁骑面前,顷刻间便碾为齑粉。 刀光亮起,鲜血迸发。 惨叫声此起彼伏。 陈元昌手足冰凉,站在马车旁边一动都动不了。 景军骑兵视人命如草芥,狞笑着将商号众人屠杀干净,却没有对陈元昌下手。 这个老实本分的商人面色惨白,看着几名景军骑兵来到身前,其中一人说道:“回去告诉你们那個什么狗屁陆大都督,往后我们见一个齐人就杀一个!” 其余景军无不放肆大笑。 那人拿起滴血的长刀在陈元昌脸上擦了一下,随即高声道:“走了,齐军骑兵一会就追上来了。” 景军发出一阵欢呼声,随即策马扬长而去。 只剩下陈元昌孤零零地站在几十具尸体之间,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嚎。 659【黄雀在后】 汝阴城,大都督府。 陆沉坐在大案之后,正在翻阅一叠来自西南边境的紧急军情。 议事厅内除了黄显峰和刘元等属官,还有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与锐士营都尉叶继堂,至于原本也该待在城里的宁远军都指挥使柳江东则不见身影。 众人望着神情沉肃的大都督,心情都有些沉重。 从九月下旬开始,定州西南一线被景军骑兵袭扰的次数越来越多,目前镇北军和广陵军已经加强戒备,飞羽军则在厉冰雪的指挥下尽力维持边境的安稳。 问题在于景军骑兵压根没有攻城拔寨的想法,他们也不具备这个实力。 从目前的情报可知,景军骑兵少则千人,多则两千余人,分成六七支小股兵力,频繁越境偷袭。 其实对于大齐而言,这种程度的袭扰根本无法动摇军心,对于边境防线更不会有半点威胁,反倒是景军自身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敌军这种长途奔袭和迂回机动,必然存在一定的非战斗减员,而且想要驱使这些景廉骑兵越境卖命,景军高层肯定要给予足够的嘉赏,但是他们取得的成果最多只是引发大齐边境百姓的恐慌,并不能换来实质性的成果。 黄显峰小心翼翼地说道:“大都督,卑职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通知靖州两府和盘龙关守军,暂时关闭靖淮两地之间的北部通道,同时对靖州东北部施行坚壁清野之策,不会再发生无辜百姓被景军骑兵袭击的事情。” 这是必须要做的应对。 实际上在陆沉发现景军骑兵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让黄显峰去办这件事,只不过囿于往来传递消息的速度,仍旧有不少大齐百姓惨死在景军手中。 陆沉放下那些军情急报,沉声道:“损失统计出来了没有?” 黄显峰喟然道:“截至今日,这段时间死在景军屠戮之下的百姓共有八百七十三人。” 陆沉眉头紧皱,厅内众人尽皆屏气凝神。 “八百七十三人……” 陆沉语调低沉,眸光冰冷。 这些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面对景军虎狼根本没有保命的手段,但是景军显然不在乎这一点,齐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可以随意屠杀的羔羊。 对于陆沉来说,过往虽然同样愤怒于景军的暴行,但是感受终究不够深刻,现在他是定州大都督,是边军的主心骨,肩负着保护大齐子民的重任。 既然他享受着爵位和官职带来的荣华富贵,就必须尽到自己的职责。 如今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的呼吸都不太顺畅。 厅内众人之中,李承恩毫无疑问最了解陆沉,他有些担忧地岔开话题:“大都督,景军为何要这样做?” 从军人的角度来考虑,景军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单纯为了宣泄战败之后积压的负面情绪。 陆沉缓缓道:“兀颜术虽然比不上庆聿恭,但也算是北边赫赫有名的大将之一。他已经意识到我军的实力不容小觑,继续采取强硬的手段得不偿失,所以才会采用这种类似狩猎的方式,不断撩拨我军的耐心,从而找到我军的破绽。” 坐在下首的刘元默默松了口气。 他其实有些担心这位年轻的大都督一时愤怒而大动干戈,且不说这样会不会踏入景军的陷阱,光是朝廷那边就不好交代。 许佐接替陈春担任定州刺史,同时带来了天子的旨意。 这两年大齐需要休养生息,国库已经无法继续支撑边军进行大规模的战事,陆沉和刘守光必须尽量克制隐忍,只要能守住现如今的边境便可。 如今见陆沉依然保持冷静的心态,刘元忽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年轻的大都督可不是幸进之辈,而是实打实靠着军功升上来的帅才,自己那点担忧未免多余。 按下心中的思绪,刘元开口说道:“大都督,如今看来景军不甘心咽下过去的失利,想从靖州北部打开缺口。依卑职拙见,不妨先声夺人震慑敌方。” 陆沉淡淡道:“兀颜术以为这种手段就能麻痹我和刘守光?” 他并没有否定刘元的分析,实际上早在广陵城初见的时候,刘元说出他对边境局势的思考,陆沉便给予了肯定。 但是他显然想得更深一层。 景军骑兵分散兵力越境袭扰,并不会让齐军军心动摇,相反齐军肯定会加强戒备。 在这种情况下,景军如何能够做到悄无声息地进攻靖州? 坐在另一边的李承恩附和道:“大都督说的没错,如果兀颜术真想奇袭靖州,他最应该做的是偃旗息鼓,降低我军的防备,只有这样才能起到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的效果。像现在这样频繁袭扰,即便我军拿对方的小股骑兵没有办法,又怎么可能完全视而不见?” 刘元不由得一怔。 他意识到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皱眉道:“或许在兀颜术看来,这种小股骑兵袭扰的次数多了,我军逐渐会习惯,要是他突然调集重兵南下呢?” 陆沉望着这位年过四旬的幕僚,忽地心中一动。 似乎有一道亮光照进他的心里。 他沉静地说道:“兀颜术终究不是庆聿恭,他在景军内部的地位没有那么高,如果他冒然挑起一场大战并且最终落败,他的下场绝对不会是罢官那般简单。故此,他的意图其实不难猜测。” 众人尽皆面露不解。 陆沉长出一口气,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吩咐道:“即刻传令给段作章和柳江东,命他们在接到军令后五日之内拿下共城,随即加固共城城防,在共城及周边地区多立营寨旗帜,营造出大军驻扎的假象。” 都督府长史黄显峰立刻起身应道:“卑职领命。” 陆沉思忖片刻,又对刘元说道:“替我草拟一份晓喻边境军民书,大意为近来景军频繁犯境,实为虚张声势之举,我朝边军将士定可保境安民,让所有人安心度日,近段时间尽量避免出城。” 这是刘元最擅长的领域,在陆沉说完这段话后,他便已经有了腹稿,旋即起身应下。 陆沉再度看向李承恩和叶继堂,淡然道:“你们下去做好准备,以便随时都可以长途行军。” “末将领命!” 二人齐声应下。 大都督军令从汝阴城飞鸽传出,同时又有八百里快马作为后备,仅仅两天时间便一路往西,出现在定州西线清流关将军府内。 奉命驻守清流关防线的来安军主将段作章,提前率宁远军步卒赶来的柳江东,这两员大将在接到陆沉的军令后,只是稍作商议便挥军西出。 目标直指共城。 这场战事不算很激烈,景军本就只是让小股兵力象征性地驻守共城,以此作为尧山关的前哨。 守城景军发现齐军来袭,他们甚至没有做一定的抵抗,两千余人直接抛弃共城,迅速退往西边的尧山关。 齐军不费一兵一卒,顺利拿下共城,随即在共城以及周遭安营扎寨。 尧山关内,两位景军大将站在城楼下,眺望着遥远的东方。 他们看不见二十余里外的共城,眼中却仿佛满是金戈铁马。 蒲察心悦诚服地说道:“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算准了齐军一定会从这里动手。” 旁边那人自然便是南京留守兀颜术。 听到蒲察的恭维,兀颜术神情平静地说道:“齐军现在肯定不想打,但是他们又不能毫无表示,无论从定州北边还是西南方向,他们都很难用极小的代价震慑我军,唯独这座小小的共城可以让陆沉展露一下实力。” 蒲察点头道:“只是那陆沉显然没有想到,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大人的意料之中。既然他想要共城那便给他,反正我军没有什么损失。” 兀颜术缓缓道:“不可小瞧此人,过往我军在他手上吃的亏可不少。” “是,大人。” 蒲察恭敬应下,又道:“据游骑回报,齐军在共城加固城防,周遭多立营寨,摆出一股想要大举进兵的态势。”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他本来就是要让我们将注意力放在此处,从而减轻西南边的压力。” 兀颜术不紧不慢地说出判断,继而转头望着蒲察说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蒲察面上浮现一抹热切和振奋,朗声道:“下官早已做好准备,随时领命而行!” 兀颜术微微颔首,抬手按在城垛之上,依旧望着东方旷远的天地,轻声道:“陆沉如今困守汝阴城,天天待在那座大都督府,对于边境局势的判断不会那么敏锐,这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机会。先前我已经奏请陛下,得到了陛下的允准,只消接下来继续迷惑住对方,让陆沉以为我军依旧是小打小闹,你那边得手的可能性便会大大增加。” 蒲察应道:“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竭尽全力。” “我当然放心,陛下素来器重你,所以才将骑兵大权交在你手中。” 兀颜术温和一笑,继而道:“去吧,将飞羽军从龟壳里引出来,吃掉这支骑兵,生擒那個厉冰雪。” “遵令!” 蒲察昂首挺胸,满面肃杀之气。 660【迷雾中的一角】 靖州东北,长寿县。 这里曾经是景军南侵的桥头堡,南边三十余里处便是大齐翠亭县,齐景两军在翠亭发生过几场大战。 现如今长寿县由靖州都督府安平军一部驻守,主将为掌团都尉桂泽明。 “老桂,酒就免了,我吃过饭就走。” 偏厅之内,皇甫遇望着桌上几大盘肉食,不由得搓了搓手,乐呵呵地坐了下来。 桂泽明四十多岁,长着一张老好人的脸,性子也很温和,被人调侃从不动怒,在靖州各军内部的人缘很好。 他一手提着一个酒壶,有些诧异地望着皇甫遇,道:“这可是我珍藏的石冻春,要不是你来了我才舍不得拿出来,真不要?” 皇甫遇素来爱酒,当年在京郊松阳驿初见陆沉便想拉着他拼酒,最后还是厉冰雪发话才作罢。 此刻他一听石冻春这三个字就双眼发亮,望着桂泽明手里的酒壶忍不住喉头吞咽,但最后还是收回目光,颇为不舍地摇头道:“算了,军令在身,岂敢胡来?” “行,那就只饮一小杯,让你好歹解解馋。” 桂泽明和他曾经都做过厉天润的亲兵,两人相识逾十年,对彼此知根知底,交情极为深厚。 他将两人面前的杯子里倒酒,顷刻间酒香扑鼻而来,皇甫遇不禁沉醉地吸了口气。 “瞧瞧你这德性。” 桂泽明笑了笑,将酒壶收了起来。 皇甫遇没有阻止,也没有迫不及待地端起杯子,只是凑近闻了闻,然后说道:“要不是一会还得领兵出巡,我保证把你藏的酒坛子全部喝干。” 桂泽明得意地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只是来城里补给一下,所以才拿出来给你看看,不然你当我傻啊?” 皇甫遇不禁笑骂了一声。 说笑过后,两人开始解决面前的肉食,都是在军中生活很多年的汉子,吃相自然不算美观。 一通狼吞虎咽,食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皇甫遇率先放下筷子,忽地轻轻叹了口气。 桂泽明见状便问道:“好好的叹什么气?” “其实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国公爷怎么就心甘情愿抛下我们这些人呢?” 皇甫遇的表情略显沉郁,继而道:“国公爷身体不好需要调养,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是大小姐被调去定州,大少爷被召回京城当个狗屁兵部侍郎,国公爷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对。他在靖州苦苦坚持了十多年,眼看着局势向好北伐有望,却被刘守光那种人摘了桃子,这叫什么事情!” 桂泽明拿起手巾随意擦了擦嘴,平静地说道:“你跟了国公爷那么久,难道不知国公爷的性情?” “我当然知道,只是替他感到不值。” 皇甫遇无奈地摇摇头,道:“虽说如今我在陆公爷麾下,却也听说了靖州这边的近况,除了老范之外,其他原先跟着国公爷杀出来的兄弟不都受到了排挤?就拿伱来说,以你的资历不说独领一军,做个副指挥使绰绰有余吧?结果现在还只是個掌团都尉。” 他口中的老范便是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 厉天润麾下大将曾有五虎美誉,分别是范文定、霍真、徐桂、张展和戚守志,像皇甫遇这一批人只能算是后起之秀。 现如今霍真和徐桂被调往定州都督府,戚守志转入京营,只有范文定和张展还留在靖州军中,相对而言范文定的处境更好一些,因为他的资历最老战功最高,早在十六年前便在厉天润麾下带兵。 曾经的靖州五虎各奔东西,厉天润一手打造的将领体系被拆散,现任靖州大都督刘守光在天子的授意下,温和地调整着靖州军内部的势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厉天润在靖州都督府的影响力会被不断削弱,最终肯定只剩下极小一部分。 桂泽明对面前的老伙计很了解,知道他不是在为自己的军职和前途发牢骚,而是难以接受曾经围绕在厉天润身边、大家同生共死并肩奋战的美好氛围烟消云散。 他放缓语气道:“升不升官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几斤几两,管这三四千人,守这样一座县城,勉强还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真要让我独领一军,或者说做个副指挥使,我没有那个能力,否则国公爷不会让我留在靖州,你们能去定州难道我就不能去?” 皇甫遇不禁默然。 一直以来他都很佩服这位老兄弟的豁达,明白他这番话并非刻意安慰,而是发自真心。 桂泽明继续说道:“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如果国公爷身体康健,他怎么可能离开边疆?无论先帝还是今上都不可能剥夺他的军权,关键在于国公爷实在没办法坚持下去,难道你真想看到他累死在战场上?” 皇甫遇正色道:“我当然希望国公爷长命百岁。” 桂泽明点头道:“大公子没有单独带过兵,国公爷很清楚他的天赋在哪里,所以未曾赶鸭子上架,至于大小姐……你我都知道她的能力,然而朝廷最多只能接受一个女将军,绝无可能容许大小姐为帅。既然国公爷无法继续领兵,后续的事情便没有任何办法,他让你们三个转投陆公爷麾下,已经是考虑得十分周全,你还想不明白?” 皇甫遇沉默片刻,勉强笑道:“还是你看得开。” “我不是看得开,只是比较担心你。” “担心我?没这个必要。要不是在你这里,我肯定不会多说一个字。” 桂泽明温和一笑,望着他诚恳地说道:“你这厮平时大大咧咧,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却喜欢将事情藏在心里。徐桂性格单纯,只要能上阵杀敌就不会考虑太多,霍真心思通透,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吃得开,你和他们不同,总是给自己背负一些东西。希望你能明白,过去的事情已经变成过去,人总要往前看。” 皇甫遇点了点头。 桂泽明心中一松,他倒是不担心皇甫遇在厉冰雪麾下闹什么幺蛾子,只是怕他心事太重,在战场上难免瞻前顾后,这可是兵家大忌。 他想了想,欲言又止道:“至于大小姐……” 皇甫遇略显好奇地说道:“你说大小姐和陆公爷还有没有可能?” 厉冰雪和陆沉的关系,其实早就是靖州各军将领私下里议论的话题,但是随着先帝那道赐婚圣旨颁下,陆沉同时迎娶两位正室夫人之后,相关的议论便越来越少,最后化作无人时一声叹息。 桂泽明摇头道:“我怎么知道?大小姐历来主意正,连国公爷都拗不过她,既然她愿意维持现状,那么谁的建议都不管用。” 皇甫遇道:“我总觉得大小姐最后还是会嫁给陆公爷。” 桂泽明微微皱眉道:“名分呢?” 以厉冰雪的身份当然不会给人做妾室,哪怕那个人是陆沉也不行,就算厉冰雪自身不介意,厉天润带出来的这些虎将也不会同意。 “名分很好解决。” 皇甫遇挑了挑眉,随即轻声道:“京城那边不反对就行。” 桂泽明微微眯眼,点头道:“只要大小姐自己愿意,中枢拿什么反对?” 皇甫遇一怔,随即朗声笑了起来,指着他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霸气的时候。” 桂泽明顺势说道:“前段时间我和老范、老张他们私下聊过,国公爷肯定不愿让中枢为难,但是我们怎能对大小姐的事情坐视不理?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不妨委婉地和大小姐提一句,无论她想做什么,我们这些人都愿意全力支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谁要是皱一下眉头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皇甫遇欣喜地说道:“有你们这句话就足够了。” 桂泽明笑了笑,继而道:“话说回来,最近北边那些畜生究竟想做什么?” 景军在沉寂半年之后又有了动静,这一次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只是利用骑兵的高机动性频繁越境袭扰。 长寿县离边境还有百余里,城外同样出现过景军游骑的踪迹,对方显然不敢靠得太近,远远逗留一阵便离去,纵如此依然弄得城里人心惶惶,小半个月的时间几乎没人敢出城。 谈及正事,皇甫遇沉声道:“现在还不清楚。大小姐认为敌军是想麻痹我们,目标应该是靖州防线的薄弱地带,她已经告知陆公爷和刘守光,让两地边境驻军加强防备。问题是景军骑兵这次太油滑了,我们的骑兵本来就少,很难抓住对方的尾巴。” “还是要小心一些,景军骑兵的实力不弱。” 桂泽明关切地提醒着。 皇甫遇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一抹冷色:“只要让我抓住他们的尾巴,狠狠杀上一阵,一次打痛他们才能震慑这群畜生。” 桂泽明举起酒杯,正色道:“保重。” 皇甫遇洒脱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对于他这种海量来说,区区一杯酒自然不算什么,与喝水没有多大的区别。 “走了。” 皇甫遇起身拿过自己的头盔。 桂泽明站起来,望着他说道:“别的不说了,好好活着。” “放心。” 皇甫遇摆了摆手,大步向外走去。 661【一念之间】 长寿县北边六十余里,两支骑兵相距六七里,一前一后往北奔驰。 前者是景军小股骑兵,约有一千余人,后边则是皇甫遇率领的三千飞羽军骑兵。 不得不说,这一次兀颜术定下的不计回报的策略让大齐边军十分恶心。 无论陆沉还是刘守光,对边军的防务非常重视,定州西南和靖州北部都有相对完备的防御体系,以城池和关隘为主,辅以各种寨堡和岗哨,绝对不会轻易被景军突破。 然而景军压根没想过突破齐军的防线,他们的主力步卒从始至终没有动静,只有小股骑兵频繁越境。 这些景军骑兵看都不看一眼齐军驻守的城关寨堡,无所顾忌地直接越过边境,在大齐境内肆意穿梭。 虽然他们不敢过分深入,同时陆沉和刘守光都做了坚壁清野的应对,然而不是所有百姓都愿意搬到城里,总有人心怀侥幸,以为景军铁骑不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在这种情况下,齐军步卒有力使不出,驱赶景军骑兵的重任悉数落在飞羽军肩上。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皇甫遇已经数次遇到敌军,可是景军骑兵十分警惕,远远便会选择避让和逃窜,根本不给飞羽军正面一战的机会。 皇甫遇在桂泽明面前表现得十分平静,其实心里早已积压了无数火气。 因此今天在发现前方那支骑兵的踪迹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挥军咬了上去。 两支骑兵都是一人双马,不光疾驰之中换马的技术相差无几,就连胯下坐骑的脚力都不分上下,当景军骑兵发现这一点后,他们的阵型明显变得松散起来。 这么多年以来,景军骑兵一直占据着绝对的优势,除了他们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技艺娴熟,优良的军马更加不可或缺。 景廉族培育出来的军马速度不算极快,但是耐力极佳尤其擅长远距离奔袭,这才能支撑他们往来山川之间进退如风。 只不过这支景军骑兵没有想到,后面的飞羽军拥有同样的军马。 随着时间的推移,昨日在长寿县休整补给的飞羽军一点点拉近和敌军的距离。 等到只剩下二三里时,皇甫遇忽地喝道:“缓!” 身为经验丰富的主将,他并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一眼便看出对方是在有意放慢速度。 一如他预料的那般,当两军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缩短时,景军骑兵陡然降速,那些景廉族的虎狼纷纷张弓搭箭。 正常情况下,这几轮箭雨必然可以让飞羽军损兵折将。 不过因为皇甫遇提前有了准备,漫天而来的箭雨悉数落在飞羽军骑士前方十余丈处。 景军骑将回首望去,不禁暗暗骂了一声娘。 这种犹如放风筝一般的战术几乎成为所有景廉勇士的本能,加上他们极佳的骑射之术,往往能在逃跑的过程中给敌人沉重的打击,只消往复来上几轮,敌军的士气必然低沉,等到那个时候他们就可以从容返身冲杀,一举击溃敌军。 眼见此计不成,景军骑将很快就恢复平静,继续领兵往北。 皇甫遇冷眼看着前方敌军的动向,遽然吼道:“杀!” 三千骑兵猛地提速,转眼间迅速逼近! 景军骑兵没有因此慌乱,虽说飞羽军在这短暂时间里爆发出来的速度很惊人,但是对于久经沙场的景军来说,这样的场面还能应付。 此刻两军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四十丈左右,正是兜射的大好时机。 只听那名景军骑将一声令下,数百名骑兵同时拉弓如满月,朝着后方扬起长箭。 “分!” 在敌军箭雨尚未发出之时,皇甫遇一声怒吼如惊雷炸响,便见飞羽军猛然一分为二。 景军实力强悍,然而飞羽军和他们缠斗将近十年,踏遍江北各地,又岂会没有准备,更何况皇甫遇这段时间早就想好遭遇敌军之后的追击之策,故而此时飞羽军毫无迟滞,转进犹如疾风! 从上空俯瞰而去,千余名景军骑兵在前奔驰,箭雨如蝗朝后洒下,在空中划出一道几近完美的曲线。 然而飞羽军好似洪流分道,转眼间便从中间分开,朝着两边的侧前方席卷而去。 箭雨悉数插在平地上,箭尾兀自激烈地颤抖着。 分成两半的飞羽军抓住景军骑兵仓促间无法提到最高速度的机会,犹如两柄铁锤,朝着景军骑兵的两边侧翼撞了上去! “死!” 皇甫遇一声暴喝,长枪如蛟龙刺出,正中一名景军骑兵的后背,随即便见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神骏往前疾驰。 长枪贯穿景军,紧接着皇甫遇再度发力,竟然将此人从马背上挑了起来,朝前方砸了出去! 对于骑兵来说,后背受敌是最可怕的情况,因为无法完成转向抗衡敌人,若不能及时扭转,只会被人一路追杀到死。 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终于出现了血光。 景军骑将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他有意压制己方的速度引诱齐军,试图利用放风筝的战术重创对方,然而他的想法完全在皇甫遇的意料之中,先前飞羽军同样没有全力追击。 等到双方距离缩短,率先提速的飞羽军突破了最后数十丈的间隔。 战场之上,毫厘差池便足以影响最后的结果。 这支景军骑兵不愧是精锐,当陷入劣势后依然没有慌乱,在那位骑将的怒吼声中,他们毫不犹豫地拼命加速。 经过短暂的追杀,景军骑兵付出阵亡两百余人的代价,终于一点点拉开距离。 但是杀得性起的飞羽军怎会容许他们逃走? 皇甫遇看了一眼北方连绵的山川,以及近在眼前的景军千骑,转头对旁边的亲兵说了一番话,继而怒吼道:“飞羽军,杀!” 那名亲兵拨转马头,带着数人离开大队,其余将士跟随着皇甫遇继续前冲,呐喊声直上云霄。 “杀!” …… 定州汝阴城,大都督府。 因为西南边境景军骑兵的频繁袭扰,最近都督府属官都非常忙碌,几乎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军报送来。 原本刘元等人还担心景军会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当段作章和柳江东两人顺利拿下共城之后,他们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来安军和宁远军在共城一线摆开架势,漫山遍野都是大齐军旗,这自然会让景军大为警惕。 想来他们无法忘记两年前那一幕,陆沉率领偏师从西线狂飙突进,在庆聿忠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举收复河洛城并且俘虏庆聿怀瑾,逼得景国皇帝签订城下之盟。 眼下齐军忽地大张旗鼓攻占共城,景军岂敢掉以轻心? 根据段、柳二人的回报,景军主力驰援尧山关,两军目前在共城一线对峙,谁都不敢轻易后退,亦不敢更进一步。 “夫君,这些天你的眉头一直皱着呢。” 穿着一身轻纱的王初珑来到窗前,丰韵有致的身形显露无疑。 其实她一般不会穿这种轻便的服饰,只不过因为陆沉喜欢,再加上这里是自家后宅,所以没有刻意矜持。 陆沉放下卷宗,扭头微笑道:“有吗?” 王初珑点了点头,抬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柔声道:“景军应该不会大动干戈,夫君的应对合情合理。不过我知道,夫君是在担心厉家姐姐?” “有这方面的考虑。” 陆沉并未隐瞒,坦然道:“不管是西线还是北线,景军可做的文章不多。此番他们在南边故布疑阵,要么是冲着靖州防线,要么就是图谋藤县,所以才搞出这么多虚招。我相信厉姑娘可以应对,飞羽军上万精骑久经沙场,足以应对那些越境袭扰的小股骑兵。在大齐境内,景军没有能力合围,再者厉姑娘不是一根筋的莽人,她在战场上的经验不弱于我,只不过……” 见他欲言又止,王初珑体贴地说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夫君自然应该多顾着厉家姐姐,其实我也很记挂她。”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响起锦书略显急促地说道:“公爷,前面管事派人来报,说是织经司羊检校有紧急军情禀报。” 陆沉眉头微皱,王初珑便道:“夫君去吧,正事要紧。” “好。” 陆沉没有迟疑,起身朝外走去。 及至前厅,便见羊静玄满面不安地站着。 陆沉不由得心中一沉,他虽然和羊静玄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历来沉稳,可谓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于是直接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公爷。” 羊静玄拱手一礼,快速说道:“织经司安排在河洛城的兄弟拼着壮烈五人,冒死送来一条情报,景军主帅兀颜术亲自前往尧山关,随行大军却没有骑兵的身影,而且河洛城里的景军骑兵也不见了!” 陆沉微微一怔,他望着羊静玄焦急的神情,猛然间想到一个可能。 “秦子龙。” “在!” 陆沉此刻却忽地沉默下来,他负手踱步片刻,沉声道:“传李承恩和叶继堂即刻来都督府!” 秦子龙立刻应道:“遵令!” 看着他大步奔出的背影,陆沉回到帅位边坐下,目光无比冷峻。 662【人终有一死】 齐景边境,一场相当持久的追击战正在上演。 这支千余人的景军骑兵以阵亡两百余人的代价,勉强拉开和飞羽军之间的距离,一路往北逃窜。 如果不是因为主将牙里古的错误决断,景军不至于蒙受这样的损失,毕竟双方的骑术和坐骑的脚力相差无几,正常情况下飞羽军很难追上景军。 但是在牙里古脸上看不到半分恼怒羞愧。 这位年方二十七岁的景廉武将出身于固特氏,原本是忠义军骑兵前军的一名千夫长,后来追随蒲察南下,在几场大战中表现尚可。 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后方的追兵,又仔细地辨别着前方的地形,带着剩下不到一千骑频繁换马疾驰。 不得不说,景国南京路和大齐靖州之间辽阔又多变的地形极其适合骑兵迂回机动。 与之相比,定州北部有宝台山脉作为屏障,唯一的通道便是定风道,大齐边军只需要守住定风道,又有七星军在山中警戒,景军骑兵便无用武之地。 定州西部则有以清流关为核心的防御体系,道路逼仄寨堡众多,景军若想进攻只能用最笨拙的法子一点点推进,如今双方大军在共城一线对峙的局面便是明证。 唯有南京路和靖州的交界地带,延绵七百余里的边境线,山脉、河流、密林、平原各种地形应有尽有,大齐边军只能采取重点区域防守和尽可能多布岗哨的策略,面对来去如风的景军骑兵,根本无法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无论在前奔逃的景军骑兵,还是后方紧追不舍的飞羽军,两边都非常懂得如何维持坐骑的脚力。 在这种局面下,再度拉开距离的景军骑兵终于能稍稍喘口气。 牙里古望着前方看似不太远的几座山峰,忽地高声道:“东北!” 随着他一声令下,景军近千骑微微变向,朝着东北方向继续行进。 便在这时,后方的飞羽军放缓了速度。 牙里古心中了然,这是因为已经靠近了边境线,飞羽军显然十分谨慎。 片刻过后,景军同样开始降速。 原本剑拔弩张的追击战仿佛突然间变了模样,两军之间依然保持着大概一里多地的距离。 “将军,敌军这是要往定州西南方向前行。” 一名校尉大声提醒着。 皇甫遇点头道:“知道。” 他眼底深处流露出几分惋惜。 飞羽军之所以会放慢速度,是皇甫遇想给景军挖一个坑,诱使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发力狂奔,而飞羽军只需要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只要不跟丢就可以,如此便能极大地消耗对方坐骑的脚力,同时己方可以恢复和调整。 一边是亡命奔逃,一边是好整以暇地追击,此消彼长之下差距会越来越大,届时飞羽军便可一举发力绞杀敌军。 但景军骑将显然不是蠢人,一眼便看穿皇甫遇的盘算,没有只顾着逃命,反而和飞羽军保持相近的节奏。 两军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行出十余里,绕过一片缓坡,来到一处谷地之中。 牙里古扭头望去,唇边泛起一抹狰狞的笑意,忽地大手一挥,景军近千骑猛然开始大幅度转向。 这一幕显得极其突兀。 然而更加突兀的是西、南、北三个方向传来的闷雷声。 在牙里古所率骑兵开始转向的同时,他们的正前方出现一支景军骑兵的身影,约莫在两千骑左右。 西边和南边同样有两支景军骑兵出现,局势瞬间逆转。 毫无疑问,先前飞羽军和那千余景军骑兵的偶遇本就是南京路副帅蒲察提前设好的阴谋。 在过去的大半个月里,飞羽军在皇甫遇的率领下四处游弋,尽力驱赶着越境袭扰的小股敌军,然而他们的行踪显然无法逃过景军的监视。当皇甫遇领军前往长寿县补给的时候,一個简陋却有效的伏击圈悄然形成。 牙里古率千余骑在长寿县北边静候,故意被皇甫遇咬住尾巴,甚至为了做得逼真一点,他付出了两百余名骑兵的生命,只为撩拨皇甫遇心中的战意,让他能够一往无前地追上来。 伏击的地点不在景国境内,因为蒲察不能断定这支飞羽军会直接冲过界线,所以他将伏击点定在边境附近。 “将军,东边有空当!” 先前那名校尉抬手指向东方。 飞羽军此刻已经将速度降到很低,面对突如其来的大股敌军,将士们脸上并无惶然畏惧之色。 纵然敌军兵力至少在己方一倍之上,这些年轻的大齐男儿依旧足够沉稳,每个人都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 “围三阙一?” 皇甫遇冷声一笑,环顾四周。 西边和南边的景军骑兵快速逼近,而前方的近千骑景军已经完成转向,正与身后的两千援军汇合。 唯独东边没有景军骑兵的身影。 一般而言,围三阙一是占据优势的一方很喜欢用的战术,这不是给对方一条生路,而是逼迫他们从被动防御转为主动撤退,一旦撤退的时候出现混乱,那将演变成一场溃逃和屠杀。 然而这对步卒有效,对骑兵却未必有效,因为骑兵最大的优势是高机动性,不太容易出现那种混乱的情况。 身为主将,此刻皇甫遇最明智的选择是在赶在对方合围之前,率军从东边撤走。 他的目光落在西北边的山坡上,随即高声道:“全军将士,随我上山!” 这个命令瞬间传开,飞羽军将士虽然满心不解,但是当将旗开始移动,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 三千骑陡然加速,似旋风一般冲向山坡。 这座山并不高耸,目测只有三百余丈,飞羽军将士们迅速往上,很快便抵达山腰。 此时此刻,景军四支骑兵共七千人来到谷地,望着没有选择往东逃走反而直接上山的飞羽军,四名将领不约而同地露出凝重的神色。 飞羽军将士极其麻利,迅速下马在山腰处设立防线,虽说山地不算陡峭,但是在飞羽军已经占据居高临下优势的前提下,这个时候景军冒然攻山肯定会损失惨重。 景军骑兵在山脚二十余丈外展开包围,四名将领策马并排望着山上,牙里古皱眉道:“这个皇甫遇在搞什么?他为何不往东边走?” 另一名将领冷静地说道:“任何一个稍有经验的武将都知道围三阙一的道理,皇甫遇曾经是厉天润的亲兵,不至于看不透此节,只不过他的果决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此人年过三旬,名叫延胡,乃是蒲察麾下的心腹大将之一,亦是负责指挥此次合围之战的主将。 牙里古便问道:“将军,接下来我军是否要攻山?” “不急。” 延胡久经沙场极为老道,淡淡道:“眼下正是敌军士气旺盛的时候,我军若是仰面攻击,必然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敌军虽然昨日在长寿县补给过,依旧不会携带太多的物资,顶多只能维持两三天,届时他们若不想活活饿死,便只能主动下山寻求生机。再者,此番我军的目的不只是这三千人,无论他困守孤山还是往东逃窜,最终都会落入我军的陷阱。” 牙里古和其他两名武将纷纷点头,旋即在延胡的命令下,开始指挥各自部属构筑阵地。 孤山之上,飞羽军将士沉默而又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们先前没有准备,不可能无中生有地打造防线,只能依靠地形建立屏障。 如果景军直接攻山,飞羽军最大的依仗就是军中四百余名强弓手,他们手中的利箭可以居高临下,给予景军大量的杀伤。 将士们纷纷取下自己的箭袋,交给四百余名强弓手,这些人组成临时的防线,漠然地观察着山下的情况。 半山腰的一块大石上,皇甫遇和三名校尉并肩而立。 校尉崔璞说道:“将军,所幸山上不缺青草,坐骑尚能果腹,又有山泉水可以饮用,但我军将士携带的干粮不多,最多只能维持三天。” 皇甫遇稍稍点头,神情依然镇定,缓缓道:“你们觉得景军的后手是什么?” 众人对望一眼,另一名校尉张万忠说道:“将军,根据之前我军获得的情报来看,此番景军越境袭扰的兵力总计在万人左右,现在山下至少有七千骑,他们……他们肯定是想吃掉我军这三千人然后扬长而去。此地仍旧在国境之内,各处守军肯定能收到消息,只需要坚持两天,必然会有援军抵达。” 皇甫遇转头看了他一眼,忽地问道:“你怕不怕死?” 张万忠一怔,旋即摇头道:“卑下当然不怕!” “不怕死就好。” 皇甫遇微微一笑,然后平静地说道:“传令下去,我军要在山上坚守两日,将士们轮流休息养精蓄锐,对方应该不敢冒然攻山。两日之后,本将会率领所有人冲下山,与下面的景军骑兵展开决战。本将会身先士卒,必定与大家同生共死。” 他的语气依旧很淡然,几乎没有半点波澜起伏,然而眼神犹如磐石一般坚毅。 三名校尉齐声道:“遵令!” 663【向死而生】 微凉的夜晚悄悄流逝,朝阳渐渐从天边升起。 一如皇甫遇的预料,景军这两天并未发起大规模的攻势,只是在夜晚尝试摸上山。 这种手段威胁不到飞羽军的将士们,过去几年里他们和景军骑兵交手过无数次,无论是游骑斥候之间的争斗、小规模的战场厮杀还是大军正面决战,这支耗费厉天润无数心血培养而成的精锐骑兵都有丰富的经验。 山下,延胡的表情略显沉肃。 飞羽军的耐心显然出乎他的意料,要知道这座孤山上虽有水源,坐骑也能啃食青草,问题是他们能坚持多久? 正常情况下,在短暂的休整过后,飞羽军应该寻找突围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摆出继续死守的架势。 牙里古走到他身边说道:“将军,游骑回报,外围一切正常,并无齐军大部步卒的身影。” “知道了。” 延胡点了点头,他继续观察着山上的情况,缓缓道:“敌军今天肯定会下山突围,你让各部做好准备。就算敌军继续死守,这两天已经足够消磨他们的锐气,我军可以攻山。” 牙里古领命而去。 延胡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一时间却想不明白,这让他心里染上了一层阴霾。 远方半山腰处,在一片相对平缓的空地上,氛围截然不同。 数十名年轻的将官席地而坐,包括三名校尉、各部都头和队正,这便是山上三千将士的核心。 皇甫遇随性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身前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庞,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们是不是有些好奇,为何我会带着你们陷入这种绝境?” 飞羽军素来军纪严明,讲究令行禁止,不容许任何人违逆军令,因此皇甫遇带着三千将士从长寿县出发,一路追击敌军北上,几次关键时刻的决断都没有任何人质疑。 只不过这是将士们长期养成的惯性,眼下身陷孤山绝地,一些人心里难免会犯嘀咕。 场间一片沉默,皇甫遇不以为意,平和地说道:“其实早在大半个月前,敌军骑兵开始越境袭扰的时候,厉将军便和镇北军裴将军、广陵军刘将军商讨过此事。几位将军的看法类似,敌军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针对我朝百姓,虽然他们肆意屠杀的行径不容饶恕。敌军在我朝境内四处游荡,一方面是想造成我朝人心惶惶,另一方面则是冲着我们飞羽军而来。” 校尉崔璞谨慎地说道:“将军之意,这场伏击战注定会出现?” “没错,这其实是敌军最重要的目标。” 皇甫遇稍稍调整坐姿,更加从容地说道:“从古至今,只有骑兵才能对付骑兵,敌人肯定明白这个道理。过去这些年里,是我们飞羽军抗住敌军骑兵施加的压力,为步军同袍创造了很多战机。只要飞羽军在一日,景廉人就无法肆意妄为。他们这次不计成本越境袭扰,说白了就是想引诱飞羽军出战,然后在一个特定的地点以多打少,便如此时此刻。” 年轻的将官们纷纷点头,脸上相继浮现不解的神色。 既然知道景军骑兵的目标是飞羽军,为何要主动踏入陷阱? 皇甫遇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微笑道:“其实三天前我并不能确定那支景军骑兵是不是诱饵,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如果他们不是,我军自然要吃掉这千余人,震慑其他景军骑兵,让他们不要太过放肆。如果他们是诱饵,我军依然要踩进这个陷阱,有谁知道这是为何?” 众人陷入思考之中,片刻后一位名叫阮复之的年轻都头开口说道:“卑下斗胆猜测,将军已经和厉将军提前商议妥当,引诱敌军主力出现。我们这三千人才是真正的诱饵,只等厉将军率领主力赶来!” 其他人眼神一亮。 飞羽军拥有上万骑兵,皇甫遇率领的三千骑只是一小部分,主力仍然在厉冰雪麾下。 皇甫遇欣慰地说道:“真相便是这么简单,所以无论三天前我们遭遇的敌人是不是诱饵,我都要带着你们踩一踩这個可能存在的陷阱。那我再问一个问题,厉将军为何要做这样的决策?” 这一次当先开口的人是校尉邹怀礼,他朗声说道:“因为北边那些畜生屠杀了很多大齐百姓,飞羽军要为这些百姓复仇!” “这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但不是全部。” 皇甫遇不急不缓地说道:“经过前几年的几场大战,景军战无不胜的神话已经破灭,我朝边军完全有能力在正面战场击败他们。景军将帅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不敢轻易挑起大战,但他们仍然有骄傲的地方,那便是他们的骑兵依旧强大。若非如此,他们怎敢肆意越境杀人?不就是仗着铁骑难挡来去如风?故此,我们飞羽军要让敌人明白一个道理。” 众人屏气凝神地看着他。 皇甫遇断然道:“往后他们要是再敢这样做,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没错!” “杀光他们!” 众人群情激昂,杀气冲天而起。 “我完全相信飞羽军的将士都是不惧生死的大丈夫。” 皇甫遇抬手虚按,示意众人稍稍冷静,然后坦然地说道:“不过我要向诸位致歉。” 崔璞连忙道:“将军何出此言?” 皇甫遇环视众人,语调极其诚恳:“虽说我和厉将军提前商议过,而且在追击那支景军之时让人去传递消息,但是我们现在的处境仍然很危险。我不能保证可以带着大家突围,也不能保证厉将军会率主力及时赶来,或许在她到来之前,我们就已经战死沙场。身为主将,我本不该带着你们走入险地,然而战争便是如此,没有人能保证算无遗策,没人能一定取得胜利。” 张万忠直接站起身说道:“将军,卑下不怕死!” 二十余名汉子同时起身道:“卑下不怕死!” 望着这一张张决然坚毅的面庞,皇甫遇徐徐起身,点头道:“谢谢大家愿意与我同生共死。” “死之前一定得多杀几个景廉畜生,这样才够本儿!” 一名年轻的队正高声说着,众人都洒脱地笑了起来。 皇甫遇也笑着说道:“没错。今日之战势在必行,就算我军不下山,景军也不会继续观望,他们必然会主动攻山。诸位,我不想隐瞒任何细节,此战的前因后果悉数告知,希望飞羽军三千儿郎可以拧成一股绳,随我杀出一条血路!” “遵令!” 众人齐声领命。 皇甫遇温和地说道:“很好,现在你们将我刚才说的话转告给每一位将士,要让所有人都明白我们为何而战。” 众人纷纷应下。 皇甫遇看了一眼山下,正色道:“做好最后的准备,日上三竿之时,全军随我杀敌!” 众人怒吼道:“是!” 这原本是一个很寻常的秋日。 阳光明媚,清风徐徐。 谷地之上草地枯黄,氤氲着平静的氛围,然而因为两边骑兵的存在,平静之中又夹杂着几分肃杀的气息。 “报!山上敌军在整装列阵!” 一名斥候快马驰来高声禀报,将旗之下的延胡微微颔首,实际上就算斥候不说他也能看得出来,山上的飞羽军终于按耐不住。 他沉稳地说道:“传令全军,后退五十丈,呈偃月阵包围之势!” 牙里古等人稍稍一想,便向延胡投去敬服的目光。 飞羽军居高临下,一旦起势加速冲锋,山脚下的景军很难挡住,毕竟他们这些骑兵不可能随身携带鹿角拒马,光靠阵型肯定无法阻挡对方那种恐怖的冲击力。 对此只需要将阵型后撤一段距离,减缓飞羽军的速度,景军骑兵便可凭借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展开绞杀。 军旗猎猎,迎风招展。 山腰处,飞羽军将士依次上马列队,皇甫遇身披甲胄立于队首。 下方景军的动向自然逃不过他的双眼,他不由得淡淡笑了一下。 下一刻,皇甫遇拉动缰绳,胯下坐骑迈动四蹄,沿着缓坡朝山下前进。 在他有意的控制之下,飞羽军将士并未一股脑地往下冲,速度相对来说比较慢,远不及正常冲下的三分之一。 战场上的这一幕略显诡异,似乎景军骑兵主动后退就是为了迎接飞羽军下山。 延胡脸色一沉,然而这个时候再想变阵已经不妥,主动迎上去更加不智,因为飞羽军随时都能提速。 及至山脚处,飞羽军将士的速度依旧不快,但这个时候景军果断开始前压,意图缩短双方之间的距离。 “冲!” 皇甫遇对战场时机的把握更加精准,随着他一声令下,飞羽军猛然加速径直冲向前方。 “杀!” 无数声怒吼从胸腔中迸发。 飞羽军迎面撞上围上来的景军骑兵,犹如一股从高山奔涌而来汇聚而成的洪流,没有一丝犹豫地撞向那片厚重的铁幕!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近在眼前。 长枪举起,朝着前方的敌人刺去! 鲜血刹那间迸发,嘶吼声不绝于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皇甫遇双眼泛红,犹如杀神一般,率领着三千儿郎冲入敌军阵中,一往无前! 664【男儿到死心如铁】 “来得好!” 牙里古眉峰如刀,冷眼望着前方冲过来的皇甫遇,径直迎了上去。 景军兵力远胜飞羽军,但是想要完成包围就必须分散兵力拉开阵型,否则飞羽军可以轻易找到漏洞突围。 牙里古率领的两千余骑处在飞羽军的正前方,承受着最凶狠的冲击。 皇甫遇身先士卒,手中一杆长枪犹如蛟龙出海,几近于所向披靡,寻常景军骑卒根本挡不住。 牙里古见状便知不能轻视,再加上几天前被对方追击数十里、又斩杀了二百余名部属,他的心里积压了太多火气,此刻毫无顾忌地宣泄出来,双手紧紧握着长矛,策马迎面而去。 厮杀声弥漫耳畔,这一刻两员武将眼中仅有彼此。 牙里古拍马杀到,长矛在转瞬之间从斜刺里捅过去,直指对方的胸腹要害,杀气凛然。 与此同时,两名景军骑兵围攻而来,气势霸蛮如虎,刹那间双枪扑面而来,几乎遮蔽皇甫遇的视线。 但见皇甫遇微微倾身,灵巧地躲开一名骑兵的长枪,同时腰腹发力内劲灌注,双臂挥动,枪尖乘风而起,瞬间卷起层层气浪。 这一股股气浪肉眼难见,唯有风声呼啸席卷周遭,另一名景军骑兵的长枪直接被砸开,而皇甫遇手中的长枪仍未力竭,顺势向前划出一个半圆,自下而上挑向牙里古手中的长矛。 若隐若现的电光火花在二人交手的瞬间绽放,伴着砰然一声闷响。 牙里古面色微变,他只觉得一股磅礴无匹的巨力从矛尖传来,顺着矛身传递到他的双手,震得他虎口发麻,差点就把握不住! 他几乎下意识地双腿夹紧马腹,坐骑如通人性一般往后退了几步,稍稍拉开距离。 此时他眼中的震惊根本无法掩饰。 虽说他本人还只是一名千夫长,但在忠义军中素来以力大无穷著称,一般人根本不敢和他较量,故而养成极其骄傲的自信,更不会将南齐将士放在眼里。 若是今日遇到徐桂或者张展那几位靖州军赫赫有名的杀神,牙里古多多少少还会忌惮几分,但皇甫遇这个名字都没怎么听过,又有何惧? 直到此刻正面交手,牙里古才意识到对面这个貌不惊人的南齐武将竟如此凶悍。 在牙里古微微愣神的时候,皇甫遇毫不停歇,胯下坐骑矫健如虎,转瞬间出现在第一名骑兵身前,手中长枪犹如光芒闪耀的长龙,划破空气,直闯敌人的胸口。 景军骑兵惊恐地想要闪避,但皇甫遇枪尖快若奔雷,只听“刺”的一声,鲜血喷涌而出,骑兵从马背上坠落,生死已分。 第二名骑兵见状,不禁退了一步,打算拉开距离重新展开进攻。然而皇甫遇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长枪斜指,冲向第二名骑兵。在狭小的空间里,皇甫遇的反应极其敏锐,轻松躲过骑兵的猛攻,随即双手握住长枪尾部,犹如挥动着一杆狼牙棒,朝前奋力砸去。 那名骑兵见势不妙,一时间避让不开,连忙双手举起长枪运力格挡。 “砰!” 仿佛一柄铁锤砸在纤细的树枝之上,景军骑兵手中的长枪直接从中间断开,皇甫遇的长枪继续往下,精铁枪头猛地砸在对方的头盔之上! 头盔瞬间碎裂,景军骑兵的头顶凹陷稍许,随即七窍流血,直挺挺地从马背上倒下! “啊!” 见此情形,牙里古胸中的血性反倒被激发出来,他眼中喷涌出愤怒的火焰,坐骑再度向前冲来。 兵对兵,将对将,杀伐再起。 牙里古深知自己肩上的重任,如果不能挡住对方的这波攻势,不能将飞羽军困在原地,自己就是此战最大的罪人,他承受不起这個后果,哪怕明知皇甫遇的武力恐怕在自己之上,他也必须咬牙顶住,绝对不能畏怯避战。 皇甫遇环视战场,眼下在他的带领下,飞羽军骑兵已经完全冲入景军阵中,能否杀出重围就看他能不能解决眼前的阻碍。 否则等景军调整阵型完成最后的合围,失去速度的骑兵只能陷入死战。 “杀!” 皇甫遇一声怒吼,挥枪攻向牙里古。 两人手中的长兵器连续交击十余次,每过一次皇甫遇便向前几步,在他如此凶悍勇猛的表率下,飞羽军将士如有神助,爆发出无比强悍的战力,一点点凿开突围之路。 不断有人倒下,但是景军无法挡住这些大齐男儿前进的脚步。 牙里古的脸色越来越白,对面的皇甫遇就像是陷入狂暴状态的野兽,不再刻意讲究枪法和招式,似乎格外偏爱硬碰硬的敲击,与此同时他还能抽出精力照顾旁边的同袍。 他那杆长枪上已经沾染无数景军骑兵的鲜血。 “杀!” 伴着怒吼,皇甫遇再次一枪横扫而来,牙里古咬牙硬抗,他的虎口已经撕裂,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将牙里古再度逼退数步,皇甫遇一枪斜刺,直接贯穿侧前方一名景军骑兵的腰腹。 长枪拔出那一刻,鲜血喷涌,甚至带出来一截肠子。 那名骑兵丢掉兵器,双手捂着腹部,发出痛苦的哀嚎。 皇甫遇视若无睹,眼中只有前方还在阻挡的敌人。 “杀!” 嘶吼再起,这一次不是皇甫遇独自一人,而是周遭数百名将士整齐划一,声震云霄。 这一刻牙里古终于胆寒。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人,而是来自蛮荒不知死亡为何物的杀神。 “将军小心!” 当皇甫遇杀得性起,又一次举起长枪时,侧后方忽然传来一名亲兵仓促的提醒。 他下意识地转头微低,便有一股劲风破空而来。 一支冷箭从他脸颊穿过! 如果不是因为那声提醒以及他及时的反应,这支冷箭便将洞穿他的咽喉。 纵如此,长箭从他左脸颊穿入,自右脸颊而出。 常人难以想象这是何等撕裂的剧痛。 牙里古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虽然这一箭不够致命,但是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够不被影响。 他手中的长矛带起一阵急促的啸声,刹那间穿过两人之间的距离,犹如锐利的光芒一般刺向皇甫遇的胸口。 一如他的预料,箭伤造成的剧痛确实影响到皇甫遇的心神,但是面对生死存亡的危机,皇甫遇面上杀气大作,单手挺枪对面而去,同时身体微微偏向,另一只手猛然抓住锋利的矛尖。 那只手瞬间鲜血淋漓。 皇甫遇此刻完全发不出声音,但是他体内磅礴的力量没有消失,只见他抓住矛尖往后一拽,牙里古上身被带得往前一倾。 长枪后发而先至,破开牙里古的甲胄,直勾勾地捅进他的胸膛。 皇甫遇再度发力,长枪在牙里古身体一阵搅动,继而带出一蓬血雾! 在无数景军骑兵的注视中,他们的千夫长好似破败的棉絮一般,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再看向脸颊被长箭贯穿的皇甫遇,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浮现惧意。 下一刻,皇甫遇将长枪横在身前,抬起双手握住那支冷箭,只是稍稍用力,长箭便断为两截,然后他握住箭尖,直接将剩下半截箭拉了出来。 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可以想象这是怎样的剧痛,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紧接着他从内衬撕下布条,将自己的脸绕上几圈缚住。 虽说他的动作很快,没有浪费什么时间,但是前方的景军骑兵只敢看着,却无一人上前。 至于手上的伤口,皇甫遇压根没有理会,他再度握住长枪,沉默地向前。 这一次,三名校尉主动变成他的喉咙,代表他发出那声震颤大地的怒吼。 “杀敌!” 无数血染战袍的大齐男儿从胸腔中迸发出呼应。 “杀敌!” 皇甫遇一马当先,双手紧紧握着那杆长枪,眼中的火焰仿佛要焚烧一切。 在牙里古倒下之后,景军骑兵的斗志已经被磨灭大半,此刻望着一往无前的齐军武将和他身边战意勃发的将士们,有人的身体已经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终于有人拨转马头,选择暂避锋芒。 这个举动就像是引发了连锁反应,本就薄弱的景军阵型瞬间松散。 从飞羽军将士下山到此刻,其实只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三千儿郎在皇甫遇悍不畏死的率领下,以付出四百余位英魂的代价,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条路极其狭长,洒满鲜血,却没人回头多看一眼。 景军合围的阵势尚未调整完成,飞羽军便突围而出,延胡和另外两位骑兵将领策马来到近前,那两人看着牙里古躺在地上的尸体,脸上的表情都极其难看,同时心里又对延胡有些埋怨。 他们不理解为何会这样,明明己方可以构筑出更加牢固的阵地,飞羽军不可能如此顺利地突围而出。 延胡却面无表情,没有因为对方逃出生天而愤怒,他望着前方飞羽军的身影,漠然地说道:“追上去,今天绝对不能让这些人逃掉!” 另外两位景军骑将虽然心中不忿,却也不敢违逆军令,沉声道:“遵令!” 延胡抬眼望向遥远的东方,心中默默念道:“你该来了。” 665【飞羽!飞羽!】 飞羽军将士的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两边都是拥有高机动性的骑兵,虽然飞羽军快了一步,但景军很快就跟了上来。 在延胡的指挥下,景军分成两部,三千余骑在后方穷追不舍,另外一半人稍稍拉开距离,从侧翼向前抄截。 他们的意图很明显,不让飞羽军逃往南边,逼迫对方越过边境进入景国境内。 皇甫遇对此心知肚明,但眼下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再次被对方缠住,将士们未必能坚持住,毕竟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很浅显。 先前在他的率领下,这三千骑爆发出极其罕见的气势,硬生生凿开一条血路,仍旧牺牲了四百余位同袍,当然他们让景军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 这种气势很难长久维持,因为人会感觉到疲惫,坐骑的脚力亦非无穷无尽,当他们心中的热血逐渐冷却的时候,景军兵力上的优势将会无限放大。 当务之急,唯有保证不被敌人追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支骑兵相继进入景国南京路境内。 行至清涧县东南二十余里处,皇甫遇抬眼望向前方的几座高耸山峰,然后扭头朝四周望去。 他脸上的伤口经过简单的包扎,暂时止住了流血,但是痛楚并未减轻。 身边的亲兵们心里十分担忧。 皇甫遇忽地抬起右臂,比出一个手势,亲兵们立刻将他的命令传开。 “放缓速度。” 这是皇甫遇给出的明确指令,因为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将士们的疲累,也知道坐骑很难一直坚持快速奔袭。 随着飞羽军主动减速,后方呈扇形追击而来的景军骑兵在延胡的命令下,同样放慢了速度。 直至飞羽军完全停下,然后整齐划一地调转马头,昂然屹立在景军面前。 按理来说,景军应该趁这个机会直接发起冲击,那两名骑将便是如此想法,然而令他们颇为不解的是,延胡却下令全军止步。 在这片平整的土地上,两支长途奔袭的骑兵遥遥相对。 延胡这时不紧不慢地将两名同袍喊到身前,随即简短地说了一番话,那两人先是满脸惊讶,随即点头应下,心中再无半点不满之意。 凛凛秋风之中,沉默弥漫在战场上。 延胡策马向前,身后跟着数十名精锐骑兵。 在距离飞羽军阵地尚有三十余丈的时候,他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跪地投降,免尔一死!” 回应他的是无边无际的沉默,而且这沉默之中蕴含着无尽的嘲讽,从飞羽军将士们的表情便可以看出,这八个字落在他们耳中犹如犬吠。 延胡双眼微眯,继续说道:“这里是大景境内,你们已经陷入死地,绝无生还之机。就算我军不动手,你们也会被活活困死。只要你们肯放下兵器跪地投降,我朝留守大人保证给你们一条活路。” 在他身后的景军骑兵渐渐明白过来,延胡这是想用最小的代价解决对面的两千多骑,因为对方先前展露出来的实力,让延胡意识到一味强攻可能导致很大的损失。 这些景廉人或许没有听过困兽犹斗这个词,但他们都知道如何狩猎。 猎物在必死的局面下往往能爆发出强大的杀伤力,只要给它们活着的希望,往往就能轻易解决。 飞羽军阵中依旧一片沉默。 不同于景廉人想象中的惶恐不安,这些将士们平静地就着清水吃着干粮,利用这宝贵短暂的时间加紧补充体力。 皇甫遇给崔璞递了一個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上前,高声道:“我们的人头就在这里,想要就过来拿。” 后方的将士们发出一阵洒脱的笑声。 延胡的目光愈发锐利,冷峻地说道:“本将愿意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莫要不知好歹。” 崔璞笑道:“退又不退,战又不战,就凭你这种胆小如鼠的主将,难怪你们景军一天不如一天。” 哄笑声迅疾响起。 延胡面色一沉,准备好的说辞便无法出口,他知道如果继续说下去,反而会让对方的士气再度高昂,于是拨转马头返回阵中。 景军拉开阵型,犹如一字长蛇,骏马不断打着响鼻,躁动不安地踏动着四蹄。 皇甫遇因为脸上的伤势无法进食,他看了一眼景军的动向,旋即策马在阵中缓行。 随着他的出现,每一位飞羽军将士都敬慕地望着他的面庞。 皇甫遇和这些朝夕相伴的部属点头致意,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举动,便让将士们胸中稍稍沉寂的热血再度沸腾。 便在此时,劝降无果的延胡一声令下,景军六千余骑如洪流漫卷,直冲而来。 飞羽军将士们握紧手中的兵器,在皇甫遇的带领下,再度迎了上去。 这一次洪水很快便漫过堤坝,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在平原上展开。 景军全力进攻,飞羽军兵力上的劣势越来越明显,阵型逐渐被分割,双方彻底纠缠在一起。 原本明媚的天气陡然一变,厚重的乌云笼罩天际。 在这阴沉的天光之中,闷雷声悄然而至。 飞羽军将士的处境越来越危险,因为人力总有穷尽之时,再加上景军骑兵的实力同样不容小觑,战况愈发激烈,双方不断有人倒下。 皇甫遇挥动长枪捅死一名敌人,大口剧烈喘息着,放眼望去,周遭的同袍无不血染战袍。 他强忍着脸上伤口的痛楚,嘶哑着说道:“坚持住,援兵将至!” 旁边的亲兵们立刻大吼道:“援兵将至!” 至此绝境之中,飞羽军完全靠着意志力在坚持,当那阵喊声传开之后,很多人已经无力附和,但他们依旧苦苦支撑,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握住兵器,与面前的敌人继续搏命。 景军自然也听到了这阵喊声,此刻他们已经完全占据上风,绞杀这支南齐骑兵似乎没有任何悬念,所以对方的呐喊在他们听来只是徒劳的自我安慰。 便在这时,战场边缘的部分景军骑兵听着天边滚滚而来的闷雷声,下意识地朝东南方望去。 这一刻他们忽地脸色大变。 “敌军来袭!” “敌军来袭!” “敌军来袭!” 景廉人的呼喊从战场边缘朝中心汇聚,将旗之下,亲自策马冲杀的延胡猛地扭头,虽然他的视线被重重人影遮挡,但是依然能看见东南方向冲天而起的滚滚飞尘。 陷入景军包围的皇甫遇挥枪逼退身前的敌人,虽然会牵动伤口,他依旧忍不住发出一阵狰狞又快意的笑声。 “援兵来了!厉将军来了!” 崔璞高声怒吼,这股极其振奋的情绪迅疾扩散开来。 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注入到飞羽军将士心中。 与之相对,景军骑兵明显有些慌乱。 正常情况下,骑兵在面对敌人突袭时不至于惊慌失措,因为只要不主动踏入绝地,他们在发现敌人后可以及时选择拉开距离重整阵型。 然而此刻的情况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为了绞杀眼前这支南齐骑兵,景军的阵型呈现四面包围的架势,而且随着厮杀的进行,双方犬牙交错混杂其中,一时间根本无法有效地组织起来。 莫说是延胡负责指挥,就算今日庆聿恭亲至,他也做不到这一点。 如果这个时候延胡下令撤退,景军骑兵将会变成四下溃散,所以他只能暂时放过相距不远的皇甫遇,怒声道:“右翼阻击!” 这是一个非常简短的命令,也只有如此清晰才能避免己方阵型彻底散乱。 然而从东南方向疾驰而来的大齐援兵又怎会给他们从容应对的时机? 那道飞尘席卷而来,清一色精兵强将,无论坐骑还是甲胄,一眼望去便知是精锐。 军阵前方,一杆黑底红字的大旗迎风招展,上面写着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 飞羽! 旗下那员大将身骑白马,穿着藏青色的盔甲,手中握着一杆铁锋冰寒的马槊,清冷的面庞上泛着锐利的杀意。 “杀!” 厉冰雪一马当先,挡者披靡,径直杀入景军右翼阵中! 七千精骑分成两半,一部分人追随着厉冰雪的脚步杀向敌军,另一部分人稍稍绕开,从景军南边肋部狠狠杀了进去。 被景军包围的两千将士在皇甫遇的指挥下,迅速紧密团结在一起,朝着厉冰雪领兵杀来的方向,里应外合,中心开花! 这一次轮到飞羽军主力尽出,占据兵力上的优势,而且厉冰雪切入战场的时机极其精准,正是景军将将感到疲乏的时候。 如果她没有到来,景军或许可以靠着最后一口气绞杀皇甫遇率领的骑兵,但是正因为她来得非常及时,局势瞬间逆转! 厉冰雪策马疾驰,马槊挥舞开来,中者非死即残,根本没人能挡住她的全力一击。 秋风呼啸之中,景军节节败退,一场畅快淋漓的复仇正在展开。 但若是登临天际,从上俯瞰而下,便能看到另外一幕景象。 在这片平原的东北和西南方向,各有一支雄壮的骑兵狂飙突进,朝着平原上的战场飞速逼近! 666【逆流而上】 秋风萧瑟,卷起平原上的枯叶,呼啸而过。 太阳从乌云之后出现身影,阳光被冷漠的风割裂,斑驳地洒在这片战场上。 泥土被马蹄踏得坚硬,掺杂着血迹和尘埃,早已分辨不出属于谁的斑斑血迹。 箭矢如雨,刀光如雪,每一滴血都凝结着满腔壮志和无尽的怒火。 远方山脚之下,寒鸦在枯树上不安地聒噪着,踩着树枝不断徘徊,远远地望着血流漂杵的战场。 不时有失去主人的战马从战场上逃离,鬃毛飞扬,悲鸣声在空旷的平原上回荡,仿佛在寻找着已逝的主人。 血与火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两军将士的呼喝声、刀枪撞击声、战马嘶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惨烈的画卷。 当厉冰雪率领飞羽军主力赶至战场,局势逆转便成定局。 景军之前为了绞杀皇甫遇率领的三千骑几乎倾尽全力,但是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旋即陷入飞羽军的里外包夹。 又因为双方纠缠在一起,主将延胡无法及时领兵撤出重整阵型,只能眼睁睁看着飞羽军主力的攻势犹如滚汤破雪。 景军的崩溃从右翼开始,厉冰雪及千余精锐恰似最锋利的刀尖,直接凿开景军仓促结成的阵型,顺势朝两侧扩大。 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景军右翼的溃乱进而影响到中间的主力,加上皇甫遇领兵从中心地带展开不顾一切的反扑,战争胜负的天平不断朝飞羽军倾斜。 对于绝大多数景军骑兵而言,眼下的变故令他们惶然且不解。 这段时间他们分成小股兵力在南齐境内肆意游弋,对这次的设伏也大抵了解,所有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诱敌深入合围绞杀的方略。 当他们看到皇甫遇率领的三千骑被引诱着一路北上,不由得喜上眉梢。纵然中间有一些曲折,对方在那座孤山上守了几天,后续还是陷入景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如果能够顺利吃掉这三千齐军,景廉人便能出口恶气,一扫过去两年在战场上的颓势。 然而这点小小的期望仍旧无法实现。 最让景军士卒恐惧的是,从眼下的局面来看,南齐骑兵显然早有预料,那三千骑分明是主动踏入陷阱,否则飞羽军主力不可能来得这么及时。 兵力处于劣势、过往战绩处于劣势、己方的谋略早就被敌人洞悉,种种因素叠加之下,景军的士气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下降,双方的差距越来越明显。 这一切自然被厉冰雪尽收眼底。 看着当年所向披靡的景军骑兵出现溃逃的迹象,她心中的战意愈发勃然,不断下令麾下精骑进行分割包围,力争取得最大的胜果。 在得知景军骑兵越境袭扰的时候,她便和皇甫遇定下反围之策,并且取得了陆沉的同意。 如今大局已定,一想到此战过后,景军骑兵便不敢继续进犯边境,厉冰雪的双眉渐渐扬起,高声道:“抓紧时间,杀完就走!” 她没有忘记此处是对方的地盘,显然不能久留,取得战果便可撤退。 景军中心阵地告破,皇甫遇率领的骑兵已经不足两千人,但是他们终于和己方主力汇合。 援兵主动将这些血染战袍的同袍护在身后,代替他们的位置杀向景军。 两军纠缠在一起,飞羽军取得全面的优势。 便在这时,数十名飞骑从北方疾驰而来,他们是厉冰雪先前派出去的游骑,主要是防备附近的景军步卒赶来支援,只听他们急促地高喊道:“敌军援兵来袭!敌军援兵来袭!” 喧嚣的战场上很难听见他们的吼声,所幸厉冰雪注意到这些游骑,只见她眉尖微拧,随即厉声喝道:“收拢阵型!” 周遭的亲兵们无不错愕,眼下飞羽军距离完全胜利已经不远,纵然景军逃走了少数人,这一战若是坚持打完仍然有杀伤数千骑的成果,这个时候居然要选择主动收缩? 疑惑归疑惑,亲兵们还是尽力将厉冰雪的将令传开。 片刻过后,地鸣声起。 远方被惊起的鸟群四散飞逃,空中回荡着它们惊恐的叫声。 平原东北方向,无边无际的景军铁骑浩荡而来,仿佛延绵不绝的铁幕席卷大地,灰尘几近遮盖天空。 西南方向是类似的景象,另一支景军骑兵漫山遍野,径直冲向战场。 苍茫之中,两支景军骑兵犹如两股洪流,轰然汇聚于平原之上。 战马嘶鸣,蹄声踏碎了人间的阳光,尘土飞扬间,景军骑兵身披铁甲,手持长枪,眼中闪烁着战火的光芒。 “呜——呜——呜——” 雄壮辽阔的号角声响起,这是景军发起强攻的序曲。 厉冰雪神情沉肃,目光冷峻。 只是稍微扫了几眼,她便看出对方这两支援兵加起来至少有两万骑,同时意识到飞羽军将处于成军以来最大的危险之中。 景国在南京路拢共布置了四万骑兵,其中还有三千重装骑兵,再去掉跟随在兀颜术身边的两三千轻骑,余下可以动用的骑兵便是三万余,其中绝大多数都出现在这片平原左近。 此刻厉冰雪如何还不明白,景军这一次真正的目标不是皇甫遇率领的三千骑,而是整支飞羽军。 她用皇甫遇率领的三千骑作为诱饵,敌军主帅则用那七千骑作为诱饵,任由飞羽军击溃和绞杀己方这支骑兵,为的就是将飞羽军拖进泥潭,不给他们从容脱身的机会。 除了主将延胡之外,景军七千骑甚至压根不知道还有两股提前准备好的援兵,所以他们的表现没有任何破绽,无论是之前绞杀皇甫遇率领的三千骑,还是后来面对飞羽军主力的惶恐和慌乱,从始至终都恰如其分。 现在看到己方大部队的到来,战场中央还存活的三千余景军骑兵信心大作,主动向四周的飞羽军将士发起缠斗,试图拖住对方。 北方数里外的一座高坡上,景军骑兵主帅蒲察负手而立,眺望着战场上的景象,面上浮现一抹如释重负的表情。 雍丘之败不仅让庆聿恭丢掉南院元帅之职,其他武勋同样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他们迫切需要一场胜利将功补过。 然而想取得胜利又没那么容易,短时间内景帝不会允许兀颜术再度开启大战,而且南齐边军很明显采取守势,景军很难抓到野外厮杀的机会,唯有像现在这样,用小股骑兵引诱对方,并且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简而言之,兀颜术从未想过攻城略地,他只想歼灭飞羽军骑兵,这就是伤其五指不如断其一指,因为南齐缺少骑兵,这几年想方设法也才凑出两支半骑兵。 飞羽军若失,陆沉便等于断了一条胳膊。 虽说蒲察研究过厉冰雪的生平,知道这位女将军奋勇敢战,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是在亲眼看见南边的战况之前,他仍旧无法松懈,毕竟这两年在齐军手中吃了太多亏。 直到此时此刻。 旁边一位心腹崇敬地说道:“将军,南齐飞羽军这次跑不掉了!” 蒲察微微扬起下巴,淡然道:“我倒是希望厉冰雪会领兵夺路而逃。” 他久经沙场尤擅骑战,眼下的局势一目了然,倘若飞羽军仓促撤退必然会在景军两万余骑的追击下损失惨重,但是他们怎么可能不退? 如果他们不退,留在原地死战,同样会被景军绞杀,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无论如何,摆在飞羽军面前的都是必死之局。 下一刻,蒲察忽地面色微变,双眼死死盯着南方,目光中露出几分不敢置信的意味。 战场之上,两股洪流将要合拢。 万幸厉冰雪足够果断,看到那些飞驰的游骑便下令收缩,军令朝周围扩散开来。 飞羽军将士们开始迅速调整阵型,以将旗为基准,各部向其靠近,只见滴血的长枪如丛林般挺立,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道凌厉的光影。 “将军,得撤了!” 皇甫遇策马来到近前,忍着痛楚高声说道。 厉冰雪望着他脸上的布条,眸中闪过一抹关切,随即摇了摇头,握紧了手中的马槊。 她策马向前,响亮的声音传遍四周:“全军将士,随我杀敌!” 将旗所指,东北方向之敌! 她没有选择逃命,不是因为她骄傲自负,不是因为她没把将士们放在心上,只因她知道如果现在直接撤退是最坏的决定。 敌军来得太快,飞羽军没有整军列队转向撤走的余地,更无法保持相对完整的阵型,除非她下令各自为战四下逃命。 那样只有一个后果,飞羽军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任人宰割。 厉冰雪很清楚自己不擅长战略谋划,但是她在局部战场上拥有与生俱来的敏锐和果决。 在她的指挥下,飞羽军勉强摆脱延胡率领的骑兵,随后保持着原先的方向,没有理会西南边冲来的敌人,朝着东北方向一往无前! 大旗迎风猎猎,厉冰雪调整着呼吸,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她的决定同样出乎那支景军援兵的意料,这些景廉人万万没有想到南齐骑兵不仅没有往东边逃走,反而朝自己冲了过来。 “绝地之中,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厉冰雪忽然喊出这句话,挥动着马槊将迎面而来的一名敌人拍落马下! 主将如此身先士卒,飞羽军将士大受鼓舞,人人奋勇争先,以命相搏! 厉冰雪选择切入的方向是景军的左翼,飞羽军整体呈现出锥式阵型,如一柄锋利的长刀杀入景军阵中。 凛凛风中,杀戮不休,血光迸发。 远方的高坡上,蒲察看着南边的景象,眉头忽然皱起,在周遭亲卫不解的目光中低吼出两个字。 “不好!” 667【我以我血】 从表面上来看,当飞羽军被拖入泥潭、敌方两万余援兵抵达战场,他们的结局仿佛已经注定。 无论是逃是战,他们都无法摆脱景军主力骑兵的围剿。 即便抛开延胡率领的数千骑,赶来的援兵也足以完成最后的绞杀。 具体到战场当前的形势,如果飞羽军选择向东南方向逃走,景军两支援兵可以轻松调整方向,一边合流一边追击,必然可以取得极大的战果。 厉冰雪选择主动迎击看起来似乎很不理智,不光前方的景军骑兵感到惊讶,就连飞羽军的将士们都有些不解。 但是没人质疑主将的决定。 长年累月的严苛操练,让这些大齐男儿能够做到令行禁止,更何况厉冰雪和将官们身先士卒,足以带动所有将士奋力冲杀。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危险的气息,天际之上,太阳彻底摆脱乌云的遮盖,千万缕阳光洒下大地。 飞羽军和正前方的景军骑兵犹如两股泥石流,在荒凉的原野上猛然相撞。 呼啸的北风卷起尘埃,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飞羽军将士的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面对漫山遍野的敌人,他们没有丝毫退缩。 两军瞬间交织在一起,所有人的嘶吼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震得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一名年轻的飞羽军骑兵握紧长枪,冲前方敌人的胸膛狠狠刺下去,枪尖与血肉绞在一起,那种凝滞的感觉传到他的双手,让他稍稍一怔。 他加入飞羽军时间不长,参与过的战事不算多,厮杀经验不及同袍丰富,这错愕的片刻给了敌人动手的机会。 望着斜刺里一杆长枪朝自己杀来,年轻人脸上浮现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随即便听身边风声呼啸,另一杆长枪帮他挡住这致命一击,然后顺势将敌军逼退。 年轻人连忙扭头望去,只见身材魁梧的队正瞪了他一眼,急促地骂道:“蠢货,打起精神!” 死里逃生的年轻人重重地点头。 队正没有再看他,对身边同袍怒吼道:“往前!我们一定能突出重围!” 有人高声响应,有人沉默杀敌。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战场的很多地方,飞羽军将士将后背交给自己的同袍,齐心协力并肩厮杀。 血花飞溅,在阳光下绽放出残酷的美丽。 锥形阵最前方,一马当先的厉冰雪眼中只有敌人,她将所有杀意和力量都注入手中的马槊之内,每一次挥动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带起一片片腥风血雨。 一步一步往前,凿开一条血路! 景军不乏勇猛剽悍之辈,但是始终没人能挡住厉冰雪前进的步伐,被她带着千余精锐先锋贯穿而过,飞羽军其余各部紧随其后。 当此时,战场局势陡然一变。 飞羽军和东北方向的景军援兵完成一次对穿,双方的伤亡差距不大,景军略微多一些,原因在于厉冰雪带领的先锋实力极其强悍,让景军有些措手不及。 关键的问题其实不在于伤亡,而在于对穿完成之后,景军这支援兵继续往前,短时间内无法顺利完成转向,而飞羽军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东北疾驰。 更重要的是,这支景军骑兵挡在了西南方向己方那支援兵的身前! 按照蒲察的预想,延胡率领的兵马将飞羽军拖入泥潭,两支援兵南北夹击,肯定能让飞羽军损失惨重。 倘若飞羽军选择直接往东边逃走,两支援兵也只需要稍稍调整方向。 偏偏厉冰雪绝地求生,她选择相信自己和朝夕相处的将士们,并且最终完成这个目标,突破了敌军的阻截。 骑兵在战场上以高机动性著称,但眼下景军所处的情况很是复杂。 西南方向的景军被迎面冲过来的同袍挡住,他们只能朝两侧分开迂回前行,而东北方向的景军骑兵必须要耐心地继续往前才能完成转向。 这种大规模的调整需要时间,幸亏景军骑兵训练有素,否则局面会更加混乱。 纵如此,也给了飞羽军喘息和列阵撤走的时间,这就是厉冰雪想要达到的目的。 远处高坡之上,蒲察眉头紧锁,一字字道:“不愧是将门虎女。” 周围的亲兵们无不噤若寒蝉。 蒲察缓缓呼出一口气,虽然处在敌对的立场上,他仍旧很佩服厉冰雪精准把握战机的能力。 那位女将军确实是在冒险,但是相较于原地死战或者直接仓促撤退,这样的冒险值得尝试。 蒲察的情绪不至于太低沉,虽然厉冰雪找到唯一正确的策略,也只能稍稍减轻飞羽军的压力,这场战事并未结束。 他迈步走下高坡,边走边说道:“传令全军继续追击,务必要留下这支南齐骑兵。谁若能擒下厉冰雪,赏黄金千两!” 一众传令官满面振奋地领命。 蒲察来到平地,翻身一跃上马,随即大手一挥,对在此列阵的两千余骑说道:“随本将杀敌!” “遵令!” 景军将士齐声呼应。 一如蒲察的意料,飞羽军的危机没有解除。 景军六千余骑很快便追了上去,其余各部也纷纷调整完毕紧随其后。 飞羽军并未不顾一切地亡命狂奔,相反在厉冰雪有意的控制下,全军将士在行进的过程有条不紊地改变位置。 皇甫遇所率部属如今处于队伍的最前方,因为他们先前在极其劣势的情况下鏖战良久,几乎人人带伤,已经很难再继续坚持厮杀。 受了轻伤以及实力较弱的一部分骑兵位于中间,而状态还好的四千余精锐云集在厉冰雪身旁,落在队伍的最后面。 皇甫遇在安排好前方的部属之后,放缓坐骑的速度来到尾部。 他先是看了一眼后方比较远的追兵,靠近厉冰雪说道:“将军,我来断后。” 此刻他的形象略显滑稽,脸上的布条扎得歪七扭八,但他的眼神极其坚定,而且明显能看出来死志。 厉冰雪摇头道:“此战是我做的决定,中了敌军的埋伏是我的责任,理应由我来断后。” 皇甫遇情急道:“将军,你是——” “我是谁?我是飞羽军的主将。” 厉冰雪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继而道:“皇甫,家父曾经说过,为将者当战于前且退于后,否则将士们如何信服?景军此番势在必得,就算战马活活跑死也不会放过我军,所以想要逃出生天没那么容易,或者说我军很难逃回去,但我绝对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想要吃掉飞羽军,他们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皇甫遇不禁默然。 厉冰雪就是飞羽军的主心骨,没人可以否认这一点,再者厉冰雪的武艺比他强,陷阵杀敌不在话下,更不必说他的伤势比较严重。 厉冰雪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若我战死沙场,记得替我转告双亲,女儿不孝,未能活着回去侍奉他们,只待来世再报恩情,还有——” 她忽地一顿,道:“就这样。” 皇甫遇嘴唇翕动,转头望着厉冰雪决然的神情,最终只能重重点头。 他不再多言,拍马向前回到自己的队伍之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飞羽军后阵四千余精锐得到了弥足珍贵的喘息时间,而后方的两万余追兵渐渐分出快慢的区别,毕竟一支军队里有强有弱,坐骑的脚力亦是如此。 厉冰雪不断回头观察,敌人已经越来越近,距离最近的那一拨大概有四五千骑。 如果一直维持这种状态,景军最多在一炷香内就可以追上飞羽军。 她握紧马槊,用内劲催动嗓音说道:“兄弟们,敌人追上来了。” 大部分人都能听到这句话,同时还有人帮忙传达。 他们沉默而又坚毅地听着。 厉冰雪嘴角微抿,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中,她的内心依然如磐石一般坚定,继而说道:“我不能保证带着你们活下来,但我一定可以保证,与你们同生共死。” “今日,望与诸位痛快厮杀一场!” “随我将旗,死战到底!” 她左手提着马槊,高高举起右臂。 无数声音响起,短促又震颤人心。 “战!” 听到这个回答,厉冰雪轻轻一笑。 她没有立刻领兵回头,而是继续往前走了十余里,直到景军出现明显的断层,先锋和后军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很大,她才对身后掌旗的壮士点了点头。 大旗转朝东北方向,四千余精锐紧紧跟随着厉冰雪,与前面四千余同袍分开,犹如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从中间断裂。 当此时,景军追兵距离他们已经不足两里。 望着前方的动静,率领先锋追击的延胡等人本以为飞羽军是想分开逃跑,下一刻他们的表情就变得凝重起来。 飞羽军四千余精锐划出一个半圆,以誓死的姿态返身面对追兵,朝他们的肋部再度发起冲锋! 前方大多带伤的四千余人继续撤退,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去。 这些将士看着那杆将旗背道而驰,看着四千余位同袍义无反顾地断后,看着厉冰雪率领他们一个回马枪杀入景军先锋阵中。 景军的追击之势被迫停滞,这些将士和战场的距离不断拉远,或许他们真能活着回到大齐。 然而没有人露出庆幸的表情,他们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双眼用力地瞪着,唯恐让身边的同袍笑话。 “活下来啊!” 有人颤抖着吼出一句话。 “一定要活下来!” 更多的人扯着嗓子嘶吼。 厉冰雪听不见,她身边的将士们也听不见,此刻他们眼里只有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的景军虎狼,挥动着刀枪奋力拼杀。 景军确实没有想到,南齐骑兵在如此狼狈的处境下,竟然还有胆气再次发起反冲锋。 鲜血迸发之中,很多景军骑兵咬牙迎了上去。 “噗!” 一支冷箭射中厉冰雪的小臂,但她看都没有看一眼,挥舞着马槊继续向前,干脆利落地了结两名景军骑兵的性命。 周遭不断有同袍倒下,但是倒下的景军更多! 她的面色微微发白,因为她一直冲在最前,承担着最大的压力,面对着最凶狠的敌人。 但是这又如何? 人生不过百年,终有一死。 身为行伍中人,马革裹尸亦无妨。 这一刻厉冰雪浑身是血,心无杂念,唯有向前二字! 668【此身何寄】 飞羽军四千余名精锐的反扑令景军先锋稍显混乱。 在延胡和另外一位景军大将裴满鲁的指挥下,景军先锋终于稳住阵型,但此时飞羽军四千余骑在厉冰雪的率领下,自东北而入,从西南而出,竟是从景军阵中杀了出去。 裴满鲁愤怒地吼道:“别让他们跑了!” 延胡看了一眼远处的飞羽军,摇头道:“厉冰雪不会跑,因为她想保住前面那部分骑兵。再者她知道自己跑不掉,因为这一次她带着飞羽军主力长途奔袭,而我军援兵以逸待劳,论坐骑脚力远在飞羽军之上,这也是敌军会被我们追上的根源。” 他的判断非常准确。 厉冰雪很清楚当前的局势,如果飞羽军能够甩开追兵撤回大齐境内,她又何必主动领兵断后,难道一起平安回家不好? 正因为做不到这一点,她只能选择让精锐留下来断后,尽可能保住一半兵马,这是局势所迫必须要做出的抉择。 若不肯牺牲这四千余精锐,最后的结局便是所有人葬身沙场。 裴满鲁拨转马头,狞笑道:“那就先杀光这些齐军。厉冰雪以为前面那几千人可以逃回去,却不知这是痴心妄想!留守大人和蒲察将军既然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绞杀飞羽军,又怎么可能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他自然知道兀颜术和蒲察的安排,在东南方向、距离南齐藤县还有三十余里的必经之路上,一支景军数千人的步卒拦在那里,专为截断飞羽军的退路。 延胡点了点头,提醒道:“小心一些,眼前这几千人在绝境之中的战力不容小觑。” 裴满鲁冷哼一声,死死盯着远处那个浑身是血的南齐女将。 厉冰雪并未感知到他阴狠的目光,就算能察觉也不会在意,因为今日她已抱着必死之念,她身边的将士们亦是如此。 冲锋、破阵、转向、迂回、再度冲锋,往复不绝。 当飞羽军完成第三次冲锋,景军先锋的阵型已经无比松散,伤亡逐渐增大。 便在这时,第二拨景军骑兵赶来,约莫四千余骑,他们立刻从两边侧翼杀入战场,增加己方骑兵阵型的厚度。 而此时飞羽军已经无力再进行冲锋,就算将士们还能坚持,坐骑的脚力已经所剩无几。 陷入混战。 飞羽军将士大多满脸血污,少数脸上没有沾染血水的人,脸色显得十分苍白,这个时候他们几乎完全靠意志力在支撑。 厉冰雪的损耗最为严重,而且除掉小臂上的箭伤,她身上又多了两处伤口,万幸不是要害之地。 她双唇紧抿继续杀敌,虽然没有之前一骑当千所向披靡的气势,但是景军骑兵依然很少有人是她的对手。 战场厮杀,终究要比拼个人武力和临敌经验,厉冰雪在这两方面毫无疑问都是佼佼者。 直到两杆长枪挟着风雷之势,向厉冰雪疾刺而来。 厉冰雪眼中寒光一闪,上身瞬间晃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来者的夹击。 枪尖擦身而过,带起一片劲风,却见厉冰雪已经转守为攻,双手一前一后握紧马槊,锐利的铁锋朝前横扫而去。 来者几乎同时挺枪格挡,正是延胡和裴满鲁。 铁锋和枪尖相撞,发出铮铮金石之音,三股力量在交汇处依次爆发,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压缩成无数的气旋。 厉冰雪眉头微皱,但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马槊大开大合地挥舞开来,每一次都直指对手要害。 面对这两员景军大将的围杀,她竟然选择主动抢攻! 只不过延胡和裴满鲁显然不是等闲之辈,前者气势凌厉招招致命,后者身手矫健攻势犀利,两人手中的长枪舞动如龙腾海浪,试图压制厉冰雪。 三人如走马灯一般战成一团,无数火星在马槊铁锋和长枪精铁枪头之间绽开。 厉冰雪神情坚毅,出招却越来越凶狠。 裴满鲁躲过一击,调笑道:“厉将军已是强弩之末,何必苦苦硬撑?你若下马归降,可免一死!” 延胡亦高声道:“厉将军若愿归降,你的部属都能活下来!” 厉冰雪充耳不闻,只见她猛地夹紧双腿,胯下坐骑长嘶一声,四蹄踏破黄沙,卷起无数尘埃。 她手中的马槊如白虹贯日,挟无尽风雷之声刺向延胡。 这一击仿佛能贯穿苍穹,延胡不敢大意,立刻偏身挥枪格挡。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厉冰雪这一击倾尽全身之力,他不仅没有格挡开马槊,反而彻底失去避让的空间。 裴满鲁反应极快,从左侧挺枪刺向厉冰雪的前胸。 他并未忘记蒲察的叮嘱,要尽可能生擒厉冰雪,如此才能攫取更大的利益,所以这一枪只是想逼得厉冰雪撤招自救,从而救下延胡。 问题是厉冰雪压根没有自救的打算,裴满鲁不禁稍有迟疑,就是因为这一瞬间的迟疑,厉冰雪的左臂出现在胸前稍稍一挡。 裴满鲁这一枪力道十足,厉冰雪的手臂无法挡开,却也让对方的长枪偏移数寸。 “噗!” 精铁枪尖刺入厉冰雪的左肩,与此同时,她手中的马槊砸开延胡的长枪,冰冷的铁锋从延胡喉咙处划过。 一道血痕在延胡咽喉乍现,他抬手捂着脖颈,越来越多的鲜血从指缝溢出,随即直挺挺地倒下。 此刻厉冰雪的左手已经死死握住裴满鲁的长枪,马槊并未停下,只听她一声厉喝,强忍着肩头钻心的剧痛,奋起最后的内劲挥动着马槊向左扫去。 铁锋砸在裴满鲁肩膀上,将这个极其魁梧的景军大将砸落在地! 电光火石之间,两名景军大将一死一伤! 裴满鲁被后方的景军骑兵救了回去,其实就算那两名骑兵动作比较慢,就算裴满鲁受伤之后不及以往敏捷,厉冰雪也没办法再进一步取他的性命。 数次受伤,尤其是裴满鲁那一枪造成极大的伤害,兼之久战力竭,厉冰雪的眼神已经涣散。 “将军!” 十余名飞羽军将士杀退周遭敌军,将厉冰雪围了起来。 厉冰雪艰难地环顾战场,追随她断后的四千余将士已经倒下很多人,景军先锋的伤亡应该更多。 面对这场堪称死局的战事,飞羽军能取得如此战果殊为不易,厉冰雪脸上却无半点得意之色,反而是清晰可见的愧疚和自责。 她右手握着马槊拄在地上,以此维持坐立不让自己摔下去。 因为她方才转瞬之间造就一死一伤的战绩,而且对手是两位景军先锋大将,纵然此刻她已经明显无法继续支撑,前方的景军骑兵却不敢上前。 倘若战事就此结束,自然是飞羽军一场难得的大胜,然而西方闷雷声滚滚而来,景军后续大部已然赶来。 厉冰雪大口喘息着,咬牙昂起头,算了算这個时候那五千余同袍应该可以逃出生天,正要下令周遭还活着的将士们自行突围,忽然听到身边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人喊道:“将军,东面!” 她扭头望去,只见东面飞尘滚滚,一眼望不到头的骑兵极速赶来。 “这些傻子……” 厉冰雪凄然一笑,苍白的脸庞上泛起复杂的情绪。 她拼将一死只为让他们能活着回去,可是这些家伙偏偏不听,明知是死也要回来救她。 这一刻她有些生气,又有些感动,种种思绪纠缠,一时间难以言表。 “也罢,那就一起死。” 厉冰雪如是想着,想要提起马槊,却发现自己手上已经没有力气。 “将军,是援兵!是大都督!” 旁边一名亲兵用颤抖的声音高喊。 大都督三个字在厉冰雪脑海中蓦然炸开。 她再度转头朝东望去,一面大旗逐渐进入她的视线。 只可惜此刻她的视线已经模糊,根本看不清大旗上的字。 那名亲兵继续喊道:“定州大都督陆!援兵来了!陆大都督来了!” 这喊声瞬间传遍四野。 厉冰雪混沌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桩往事。 那是他第一次入京,她在府中听闻他在右相宅邸附近遭遇刺杀,心急如焚地赶过去,用最短的时间穿街过巷,终于在紧要关头赶到救下了他。 这一次,他也没有来迟…… 厉冰雪手一松,滴血的马槊倒伏于地,她闭上了双眼,向前倾倒在马背上,双臂无力地垂下。 “将军!将军!” 身旁的亲兵们带着哭腔喊了起来。 与此同时,景军帅旗之下,蒲察听着一名游骑头领的禀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将军,南齐陆沉亲率锐士营和定北军两支骑兵,从藤县径直杀来,不到半个时辰便从后方击溃了我军步卒,然后一路赶来。卑下不敢延误,却也只比对方先锋稍快一步。这一次陆沉尽出麾下精骑,约莫有两万人左右,还请将军早做定夺!” 蒲察不由得攥紧双拳。 这一战并非没有收获,景军已经重创南齐飞羽军,虽说己方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但是在他的预估中,至少可以歼灭飞羽军的主力精锐,谁知终究还是被陆沉察觉端倪! 打还是不打? 虽说南齐骑兵主力是远道而来,但景军也算不上以逸待劳,对方基本只是在赶路,景军主力却奋战多时。 “结阵,准备后撤!” 短暂的思考之后,蒲察果断下令。 在双方兵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他仍旧对陆沉很是忌惮,过往的几次大战足以证明对方的能力。 战场中央,接到军令的景军骑兵主动后撤,大齐边军迅速将伤亡惨重的飞羽军主力接应过来。 帅旗之下,陆沉望着几名士卒一路护送过来的白马,目光落在趴伏于马背的女子身上,一股慌乱和愤怒瞬间在脑海中炸开。 这一幕令他眼前一黑。 “杀敌”二字几乎脱口而出。 随军而来的霍真同样面色发白,但他立刻对陆沉说道:“大都督,敌军主力仍在,此地尚在敌境之内,不宜久留迟则生变。再者飞羽军状况堪忧,急需救治伤员,既然敌军暂处观望,我军便可回撤,还望大都督三思!” 陆沉稍稍沉默,随即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护住飞羽军同袍,定北军断后,徐徐后撤。” 霍真拱手道:“遵令!” 陆沉策马上前,从亲兵手中接过那匹白马的缰绳,然后沉声道:“随军郎中何在?” 一名骑士背着药箱迎了上来。 陆沉朝他拱手一礼,道:“恳请阁下救她,拜托了!” 郎中连道不敢,立马上前给厉冰雪进行初步的急救。 陆沉望着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满含自责和后悔,一字字低声道:“你一定要活着。” 天边残阳如血。 秋风萧瑟凄冷。 …… (今日三更万字完成。) 669【檐前雨犹滴】 河洛城,留守府。 兀颜术望着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蒲察,赞道:“这一次我军重创南齐飞羽军,本官会亲自上奏陛下,为将军以及将士们请功。” 蒲察谦卑地说道:“此战上承大人设局定策,下赖将士们奋勇敢战,末将不敢居功。” “将军不必过谦。” 兀颜术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南齐陆沉果然不凡,竟然能够察觉其中蹊跷并且及时驰援,将军没有被胜利蒙住双眼,最后时刻果断回撤,这便是大功一件。” 蒲察暗道侥幸,其实他只是因为过去两年的败绩,对陆沉极为忌惮,因此才没有乘胜追击。 兀颜术又问道:“将军可曾做好了后续安排?南边各军需要防备陆沉杀一个回马枪。” 蒲察点头道:“末将亦曾考虑到此节,遂令各军多设岗哨加强防备,以免被陆沉找到破绽横生枝节。” 兀颜术登时心中一宽,同时对蒲察的评价高了几分,此人虽不擅长运筹帷幄,胜在性情沉稳厚重,独当一面或许有些困难,却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副手。 他拿起案上蒲察带来的军报,翻开细致地看着。 “前后三战,一共杀死南齐飞羽军三千五百余人,伤者不知详细。我军阵亡六千四百二十三人,伤员合计两千六百五十一人。” 兀颜术将这串数字轻声念了出来,脸上的表情依旧和煦。 蒲察面露愧色,欲言又止道:“大人,这……” 兀颜术放下军报,淡然道:“我军阵亡人数比齐军多出将近三千人,而且此战是我军设伏,表面上看起来是我军吃了大亏,但是这笔账不能这样算。我军的伤亡主要集中在延胡所率骑兵,这本就是你我丢给齐军的诱饵,论实力不算顶尖,而南齐飞羽军损失的大多是精锐。对于我军来说,这样的买卖很划算。” 蒲察终于安心。 兀颜术继续说道:“再者,哪怕是用精锐骑兵一换一,仍旧是我们占便宜。我朝拥有多处养马胜地,骑兵补充起来不算困难,南齐却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么多年下来,南齐也只攒出三万左右的骑兵,这个家底可不雄厚,经不起几次折腾。” 蒲察心中愈发畅快,笑道:“大人所言极是,要是能再来几次,南齐边军便只能龟缩在城池关隘之中。” “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喽,陆沉要是蠢到重蹈覆辙,他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兀颜术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从容地说道:“无论如何,你我总算能给陛下和朝廷一个交代,不枉陛下对你我的器重。” 听他提起天子,蒲察亦郑重起来,缓缓道:“大人,不知朝中近来可还安稳?” 兀颜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意与他拉近关系,遂轻声叹道:“明面上自然安稳,不过……本官亦是道听途说,有一些官员认为常山郡王既然已经卸任南院元帅一职,就不应该继续掌着夏山军和防城军。有人上奏陛下,建言收回常山郡王的军权,只需给郡王府留下一两万嫡系兵马。” 蒲察的神情骤然一变,满面惊诧之色。 大景九军由来已久,庆聿氏之所以能稳坐皇族之下第一姓,根源便在于夏山军和防城军这两支精锐雄师。 庆聿恭可以接受罢官去职,但是谁敢打那两支军队的主意?要知道那可是庆聿氏的命根子。 一念及此,蒲察皱眉道:“谁这么大胆子?” “几名小官而已,陛下自然不会听信此等谗言,直接将那几人贬为平民,朝廷永不录用。” 兀颜术放下茶盏,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想来陛下心里很清楚,那几人背后肯定有人指使,否则他们哪来的胆子将矛头指向常山郡王。大都那边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北院元帅撒改落井下石,也有人说这是朝堂上那些文官揣摩上意,总之是乱糟糟一片。” 蒲察只觉很不安,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庆聿恭对于大景来说依旧是不可或缺,朝中却是风浪不断,只盼天子莫要被小人蒙蔽,否则必生内乱。 兀颜术端详着他的脸色,淡淡道:“消息既然传到南京来了,南齐那边肯定也能收到风声,这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個机会,你我需要格外谨慎,切不可因为这一战的成果就放松警惕。” 蒲察连忙应道:“末将谨记大人教诲。” 兀颜术点头道:“甚好,这段时间你辛苦了,且先回去歇息两天。” 蒲察应下,随即起身行礼告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兀颜术摩挲着茶盏,神情略显凝重,轻声自语道:“陛下,您真的相信庆聿恭的忠心吗?” ……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朦胧的雨雾轻抚着粉墙黛瓦,街道上脚步匆匆的行人举着油纸伞,小城仿佛氤氲在水墨之中。 细雨顺着屋脊连绵而下,点点滴滴落在阶前,雨声穿透木格窗,温柔地唤醒躺在床上的女子。 她缓缓睁开双眼,随即便有浓重的疲惫和酸痛将她淹没。 桌上灯烛散发出淡淡的柔光,照亮她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简朴干净的屋子。 她有些艰难地转过头,便见一人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用左手撑着下颚,看样子在沉睡之中。 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她原本因为身处陌生环境而紧绷的情绪不由得松弛下来。 回忆汹涌而来。 她按照和皇甫遇的约定,率飞羽军主力赶到战场,顺利地包围并绞杀数千敌军,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景军这一次准备得更加周全,竟然动用了河洛地区所有的骑兵,只为一鼓作气吃掉飞羽军。 战场、冲杀、刀枪、鲜血、死亡,一幕幕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 那些与她朝夕相处的忠心部属一个又一个倒下,长眠于那片故土。 两行清泪从她的脸颊上缓缓滑落。 她想要抬起手擦拭,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让她根本无法抬手。 床边坐着的身影听到细微的响动,忽地惊醒过来,转头望着她,连忙关切地说道:“你终于醒了。” 虽然只是短短五个字,她却听出一股强烈的后怕。 抬眼望去,只见陆沉眼神佝偻,满面憔悴之色,这一刻她心里百折千回,艰难地说道:“我……” 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陆沉取来一幅手帕,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着泪水,同时说道:“郎中说你的伤势很严重,内劲更是几近干涸,万幸没有性命之忧。你这次受的伤多达七处,尤其是左肩受的枪伤,如果往下偏移一寸便会伤及心脉。不过伱放心,我带来的随军郎中是薛老神医的长子,他有绝对的把握治好你,只是要委屈你在床上躺一段时间。” 厉冰雪静静地听着,然后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陆沉轻叹一声道:“两天一夜。” “这里是何处?” “藤县。我原本想带你回宁陵,但是薛郎中说你的伤势不能颠簸,所以就暂时在藤县住了下来。” 她苍白的面庞上仍然有泪痕,陆沉从未见过厉冰雪有如此虚弱的模样。 短暂的沉默过后,厉冰雪轻声说道:“景军退兵了?” 陆沉将手帕放回原处,点头道:“蒲察为人很谨慎,他见我率大军前来救援,知道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当时就撤了回去。如今两边依旧维持现状,景军并无其他动作。” 厉冰雪垂下眼帘,缓缓道:“陆沉,飞羽军伤亡多少?” 毫无疑问,这是她最关心的事情。 陆沉稍稍迟疑,眼下她最需要好好休息安心养伤,尤其要避免剧烈的情绪波动。 厉冰雪望着他说道:“告诉我,好吗?” 陆沉看着她暗淡的眼神,只得尽量和缓地说道:“此战飞羽军阵亡三千六百四十三人,另有三千一百十二人受伤。经过军中郎中的初步统计,伤员们基本都能恢复过来,只是有二百十七人可能要离开行伍。” 厉冰雪神情木然,一言不发。 陆沉见状便说道:“我已经签发大都督令,所有参战立功的飞羽军将士都有顶格嘉赏,伤亡者另有双倍抚恤,那些因为伤残被迫离开行伍的将士,我也会将他们妥善安置。另外根据战后统计,此战飞羽军杀敌六千五百余人,景军至少有一个骑兵万人队被抹除建制。” 厉冰雪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眼神显得极其痛苦,缓缓道:“他们是因为我的鲁莽而死。” 陆沉不禁默然,其实他有很多说辞安慰她,比如这一战景军骑兵的损失更惨重,比如军中男儿自当马革裹尸。 但是他知道厉冰雪心中的自责不会因为这些安慰而减轻,相反会更加沉重。 他只能轻轻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掌,道:“冰雪,我是定州大都督,你只是听从我的军令,这一战最大的责任在我身上。我知道你很难放下,但是你不能因此怀疑自己,因为你的路还很长。” “可是……他们原本不用死。” 厉冰雪说完这句话,泪水再度漫过眼眶。 670【人生如逆旅】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王朝,培养一名精锐骑兵的代价都要远远超过步卒。 骑兵不是人人都能胜任,不像步卒只要身体健康脑筋正常,训练一段时间便可上阵,经历过几场战事就能合格。 骑兵需要长期训练,必须要精通骑术以及马上战法,对于士卒各方面的要求都比较高。 拿大齐来说,训练一名骑兵的耗费大约等同于十五名精锐步卒。 其次骑兵需要优良军马,而且至少是一人两马,否则无法承担机动作战任务。 更加重要的是,培养出一名合格的弓骑兵,即可以和敌军骑兵对战的程度,至少需要一年半以上。 这一战飞羽军的表现极其顽强,亦取得不错的战果,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依然斩获六千余景军首级,足以证明这支由厉天润耗尽心血打造的骑兵拥有极强的实力。 然而景军可以接受那样的损失,飞羽军却无法承受一次损失将近四千人的结果。 厉冰雪全程参与飞羽军的发展壮大,那些朝夕相处的将士对她来说和亲人无异,如此沉重的打击绝非几句安慰就能纾解。 陆沉再次拿起手帕,轻轻擦拭着她脸颊上的眼泪,喟然道:“冰雪,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常胜将军,人生亦非一片坦途,总会有数不清的坎坷曲折。这一战我军胜了却又败了,景军败了却胜了,我不会否认这个事实。但是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总得坦然面对,不能一直沉湎其中。再者我身为定州大都督,对于此战要负全部责任,我会将此战原委如实禀明朝廷。” 厉冰雪摇头道:“是我从你手里要来便宜行事自行决断的权力,你远在汝阴城又非亲历战场,怎能将责任归结在你身上?只怪我没有看穿景军的谋划,还以为敌人图谋靖州,一心只想着逢敌亮剑,结果将飞羽军带进绝境。大齐一直缺少骑兵,此战损失近四千骑,纵然再多杀几千景军骑兵又有何用?” 她抬眼望着陆沉,近乎恳求地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既然是我的问题,便应该让我承担朝廷的惩治。” 陆沉欲言又止。 眼前的女子素来勇敢耿直,纵然她现在无比虚弱,本性却不会改变。 她知道如果陆沉主动揽责,天子顾忌他在边军的地位以及重要性,顶多只是降旨申斥,绝对不会有太过严厉的处罚。 但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因为那会让她永远处于负疚的状态。 心中难安,如何领兵? 片刻过后,陆沉平静且坚定地说道:“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是我不会容许中枢一些人揪着此事不放。” 厉冰雪微露不解,道:“揪着不放?我可以接受降职,只要我还能留在飞羽军,哪怕是做一个校尉都没问题。” “如果你坚持要自己来承担,就不会是降职那么简单。” 陆沉轻轻一叹,幽幽道:“先帝生前所做的安排之中,你和飞羽军调至定州都督府,以及霍真等三位大将来到定州,本质上是一场交换。先帝要卸掉厉叔的军权,同时要削弱厉家在边军的影响力,却又不想做得太过分,所以才有那些让步。当今天子明白这个道理,他没有从中作梗,但这不意味他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厉冰雪眉尖微蹙。 陆沉继续说道:“刘守光在靖州做的事情不少,主要是用温和的手段调整各军将领,相信你亦有所耳闻。无论他、天子还是中枢一些大臣,其实很想将飞羽军拿回去,只是没有合适的借口。如今我们少算了一步,导致飞羽军损失惨重,肯定有人上奏天子,将伱调离飞羽军,然后让飞羽军重回靖州。” 厉冰雪沉默不语。 她知道陆沉这番话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稍作思忖之后,她平静地说道:“我亲眼看着飞羽军从无到有,和同袍们一起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就算是死我也不会离开这支骑兵。” “不许说这种话。” 陆沉摇了摇头,然后温和地说道:“我不会强行替你做决定,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会处理好这件事,可以吗?” 厉冰雪想了想,应道:“好。” 陆沉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好好养伤,飞羽军离不开你,我更离不开你。” 他的语调极其自然,没有任何异常的情绪,而厉冰雪听着也没有太明显的反应,似乎这就是两人之间独有的相处模式。 厉冰雪轻声道:“谢谢。” 陆沉微微一笑,他知道这声谢谢里包含的深意,于是岔开话题道:“你昏迷了两天一夜,期间只是喝了一点清水,想必饿了吧?我让人备着米粥,吃一点?” 经他这么一提醒,厉冰雪确实感觉到很清晰的饥饿感,于是稍稍点头。 看着他起身往外走去,她眼中浮现一抹柔情。 不多时,陆沉返回卧房,手中端着一個托盘,上面放着粥碗和汤匙。 厉冰雪想要坐起来,然而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陆沉放下托盘,走到床边说道:“我来帮你。” 他扶着厉冰雪起身靠坐,同时在她腰后放置软枕。 厉冰雪见他拿着粥碗和汤匙坐在床边,略显不自在地说道:“我自己来。” 陆沉笑道:“你确定双臂抬得起来?” 厉冰雪微微一窒,她的伤势太过严重,连擦拭眼泪都办不到,更遑论其他动作。 “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陆沉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坚持。 柔和的烛光中,他轻轻吹着汤匙里的米粥,然后送到厉冰雪唇边。 厉冰雪老老实实地说道:“不是见外,而是我极少被人服侍,所以有些不习惯。” 说完张口喝下米粥。 陆沉悠然道:“这就是见外。你受伤之后,薛郎中不便动手,是我帮你换的衣裳和处理伤口。” “咳咳——” 厉冰雪险些将米粥喷了出来,双眼瞪圆盯着陆沉,慌乱地说道:“你……你怎么可以?” 陆沉坦诚地说道:“事急从权,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厉冰雪强忍着低头看自己的冲动,一时间只觉得面皮发烫,浑身都不自在,嘴唇翕动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说起来她早在三年前就对陆沉表明心意,但是两人聚少离多,而且亲密接触仅限简单的拥抱,最多便是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厉冰雪虽然不会像寻常女子一般花容失色,却也会觉得心情很古怪。 陆沉又将汤匙递到她唇边,忍不住笑道:“骗你的。” 厉冰雪的眼神里满是怀疑之色。 陆沉稍稍认真道:“我怎会那样无礼,藤县虽是小城,请几位侍女来帮忙却不是难事。再者说了,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怎么可能允许我自己碰你?” 厉冰雪稍稍沉默,她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开口说道:“其实……你不需要我的允许。” 陆沉一怔。 他虽然不是在风月场中厮混的人,但是这两年也逐渐开窍,对女子的心思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如何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深意? 两人目光相对,瞬间明白彼此的心意。 陆沉笑了笑,温言道:“喝粥。” “嗯。” 厉冰雪温顺地低下头。 半碗粥终于喝完,期间两人没有过多的交谈,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沉将粥碗和汤匙放回托盘,帮厉冰雪擦拭嘴唇。 他的动作很轻柔,厉冰雪静静地看着,眼中并无过多的羞涩。 陆沉微笑道:“刚喝完粥不要立刻躺下,你且先坐一坐,要不然容易消化不良。” 厉冰雪略显好奇地问道:“你还懂养生之道?” “略懂而已。” 陆沉自然不好解释得太详细,因为这都是他前世的经验。 闲谈片刻过后,陆沉诚恳地说道:“其实认真说起来,这一战被景军算计,我的责任更大。这几年我在战场上顺风顺水,几乎没有吃过败仗,虽然表面上我没有太过骄傲自满,但心里难免会轻视敌人。之前在广陵的时候,家父曾经说过一番话,他提醒我不要沉醉于过去的功劳,因为那时候有先帝、萧叔和厉叔帮我把控大局。” 厉冰雪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毕竟没人永远不会犯错。” “吃一堑长一智,希望我不会再犯错。” 陆沉叹了口气,随即缓缓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究竟要如何应对景军骑兵?这世上有些事无法改变,比如我朝缺少养马之地,而景国拥有源源不绝的优良军马和马背上长大的骑兵种子。在将来的二次北伐中,随着战场往北推移,平原地区越来越多,景军骑兵是我们必须要解决的麻烦。” 厉冰雪关切地问道:“可有所得?” 陆沉定定地看着她,眼中飘起一抹坚定的情绪:“暂时还没有明确的法子,不过这一战告诉我一个道理,用骑兵对骑兵固然可用,但是囿于现实情况,大齐没有这样的本钱。” “所以,我只能另辟蹊径。” 671【长刀出世】 “另辟蹊径?” 厉冰雪对这个话题极感兴趣。 身为飞羽军主将,她当然知道骑兵才是如今战场上当之无愧的王者。 步卒再强,面对骑兵依旧会处于被动,毕竟两条腿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四条腿,更何况军马的负重能力远胜兵卒。 骑兵可战可退,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身手中,而步卒虽然可以靠结阵自保,却没有进攻骑兵的能力。 大齐边军擅长防守,这是在数十年和北方游牧民族作战中积累的经验,也是景军铁骑始终无法越过衡江的根源,但齐军若想继续北伐,光靠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守肯定不够,他们必须要找到解决景军骑兵的办法。 在厉冰雪的认知中,用骑兵对付骑兵是唯一的破解之法,故而她很想知道陆沉又有怎样的神奇手段。 陆沉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还记得我曾经用过两次火药吗?” 厉冰雪想了想,眨眨眼道:“当然记得。我听爹爹说过,你当初在宝台山面对燕景联军的时候,将火药埋在山谷之中,引诱庆聿恭麾下的夏山军突入山谷,然后将那些人炸得伤亡惨重。另外一次便是你领兵奇袭河洛,在城墙下挖地道埋火药,直接炸塌了城墙,因此才能一举突入城内。后来庆聿恭将你的法子学了去,用同样的手段炸塌了雍丘北城。” “说起来,庆聿恭确实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陆沉的目光晦涩难明,继而道:“一般来说,上了年纪的人对于新兴事物的接受能力比较弱,然而庆聿恭没有固步自封。他肯定实地勘察过河洛北城垮塌的原因,然后将这种手段用在雍丘,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好景国皇帝对他太过忌惮,借着雍丘之败罢免他的军职,帮我们压制一个心腹大患。” 这一刻厉冰雪忽地想起厉天润的推断,不由得轻声提醒道:“景帝这样做未必是出于真心,或许他只是故作姿态麻痹你,还是要小心一些。” “我明白。” 陆沉微笑着点点头,又道:“说回火药,我召集了一批工匠潜心研究此物,因为之前的火药威力不足,需要更进一步提升。无论是我用来奇袭河洛的火药,还是庆聿恭在雍丘城下使用的火药,本质上都只是用来制作烟火炮竹的原料。之所以能炸塌城墙,一者是火药的数量足够多,二者是穴地攻城存在技巧。” 厉冰雪露出懵懂的神情,这确实是她很陌生的领域。 陆沉见状便解释道:“火药最初诞生于炼丹术,硫黄、硝石、木炭三物混在一起,引燃后便会起火爆炸。当初在宝台山的时候,因为局势颇为危急,我便想出将火药埋在地里激发锐器的法子,但是这样的威力仍然不够。我冥冥中有种感觉,火药的配方可以继续改良,而且将来必定可以用在战场上。”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所谓冥冥中三字倒也说得一本正经,可见这几年的历练没有白费。 厉冰雪很是崇拜地看着他。 她又想起在广陵初次相见,陆沉送给她的火油方子,后来在雍丘守城战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这也是陆沉的奇思妙想,由此可知这世上确实有生而知之的天才。 迎着她明亮的目光,陆沉稍微感觉不自在,然后继续说道:“火药只是一个引子,这段时间我还有一些设想。” “什么设想?” “比如制作一根空心铁管,尾部放置一颗铁丸,然后用火药激发,铁丸便可顺着铁管激射而出,一定距离内打在人身上如击败革。或许强弓手射出的利箭有类似的效果,但是前者简单易学,且对使用者的身体素质要求不高,任何一個正常男子都可使用,而强弓手不是谁都能做。” 厉冰雪怔怔地看着他。 稍稍思忖,她就知道陆沉所言之法有着怎样的重大意义。 试想一下,倘若定州各军人人都能配备这种武器,岂不是十几万神射手? 若真能出现这种场面,景军骑兵又有何惧? 她只觉心旌神摇,不可思议地说道:“好厉害的法子,你究竟是从何处想来!” 当然是前世的阅历…… 陆沉不记得火枪最初诞生的时间,只知道抛开火铳和火门枪之类的雏形,一开始的火枪都是前装滑膛枪,使用起来非常麻烦。 一直到新式步枪取代燧发枪,冷兵器时代的王者——骑兵才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如果以为一批最简陋的火枪就能消灭骑兵,这其实是非常幼稚的想法。 只不过这些复杂的问题不必让厉冰雪知道,陆沉平静地说道:“听起来很厉害,但是目前看来仍旧没有太大的希望。首先火药的改良迟迟没有进展,就算那些工匠真能做出威力更强的火药,收集原料也很困难,先前那两次火药的使用,已经耗尽我所有的储备。至于我说的那种铁管和弹丸,现在也只能想想而已,因为没有相匹配的炼铁之术。” 厉冰雪不禁轻轻一叹。 陆沉坦然道:“最重要的问题是,成本会是最大的限制。我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哪怕所有技术上的难题都能攻克,以我所掌握的资源,撑死也只能武装一小部分人,根本无法大规模应用。”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普通人很难想象现代战争需要投入的资源何其恐怖,更何况是如今这个生产力极其落后的时代。 大齐还有很多百姓连吃饱饭都困难,而且陆沉还不是这片疆域的主宰,他能动用的资源其实只是一小部分。 厉冰雪心思通透,很快就明白此中关节,她略显不解地看着陆沉,轻声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 话音戛然而止。 她是想问既然火药以及陆沉的设想暂时无法实现,他为何要如此郑重其事,这显然不是对付景军骑兵的法子。 望着陆沉温和的目光,厉冰雪心中涌起一缕情思。 以她的见识和眼界,自然知道陆沉所言是非常重要的机密,他应该没有对旁人说过,此刻向她全盘托出,毫无疑问是绝对的信任。 果不其然,陆沉微笑道:“这是我最大的秘密,如果让中枢一些人知道,我这位边军大都督居然私下里研究如此厉害的武器,恐怕他们整晚都睡不着觉。” 厉冰雪正色道:“你放心,我不会向第三个人说起此事,包括爹爹和兄长在内。” 陆沉并未修正她的说法,点了点头。 厉冰雪关切地问道:“那到底要如何对付景军骑兵?” 陆沉思忖片刻,缓缓说出十二个字:“重甲长刀,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厉冰雪默默品味这句话,眼神越来越亮。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不会放弃那些工匠的成果,但是考虑到现实情况,眼下对付景军骑兵最好的法子,显然是进一步调整各军的兵力配置。原先我朝边军习惯采取守势,尤其是在野外遭遇敌军骑兵之时,故而配备了大量长枪兵和大盾兵,往后必须要进行改变。” 陆沉神情肃然,徐徐道:“我准备让定州九军培养出一部分重甲步卒,配备强弩和长刀,遇敌先射弩箭,临敌再换长刀,正面对抗景军骑兵。只要能一换一,哪怕是二换一,我军便能对敌人造成沉重的打击。这一战景军骑兵采取兑子的战术,对我同样有所启发,我军可以学习对方的战法,用步卒和景军骑兵换命。” 厉冰雪赞许地说道:“此策可行。” 陆沉却道:“伱现在最该关心的不是这些事情。” 厉冰雪略显茫然地看着他。 陆沉认真地说道:“安心养伤,好好睡觉。” 厉冰雪略显不舍,因为她确实很关注兵事。 “听话。” “好吧。” 厉冰雪看着他稍稍严肃的表情,有些弱气地应了一声,毕竟有愧在心,她没办法继续像往常一般强势。 陆沉扶着她躺下,帮她盖好被子,然后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厉冰雪只露出一张脸,迟疑道:“你要走吗?” “不走。” 陆沉坐回椅子上,微笑道:“等你睡着我再回去。” 厉冰雪眨了眨眼,嘴角微微勾起,没过多久便安心地进入梦乡。 她在床上躺了六天,伤势渐渐好转,陆沉则利用这段时间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 他让李承恩率领定北军驻守定州西南,损失惨重的飞羽军返回汝阴城休整,同时又对镇北军都指挥使裴邃和广陵军都指挥使刘隐面授机宜,命二人着手挑选身强力壮的军卒,组建重甲步卒方阵,以此作为将来在战场上绞杀景军骑兵的基础。 十月十一,厉冰雪终于可以下地行走,陆沉便带着她返回汝阴。 与此同时,定州各军主将相继接到陆沉的军令,在严格保密的前提下,各军内部的选拔悄然展开。 而在都督府一众属官的辛勤努力下,各地匠作铺呈现出热火朝天的景象,一柄柄势大力沉仿若能开山劈石的长刀在铁水中渐渐成型。 刀身之上,寒光凛凛。 672【掣肘】 深秋时节,永嘉城依旧如往日一般繁华喧嚣。 皇宫西北面的御街上,有一座极其庄严威重的官衙,行人路过此处会自觉地放轻脚步。 因为这里是大齐军事院,节制天下兵马。 正堂之内,檀香袅袅,书吏们无不屏气凝神。 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奇怪,仿佛不知自己应该喜悦还是肃穆,根源便在于昨日午后那封从北疆送来的紧急军报。 长桌之北,首席军务大臣、荣国公萧望之面色沉静,看着手中的军报。 韩忠杰、张旭、陈澜钰、沈玉来和李景达等五位大臣分坐左右,手里亦有一份军报的誊抄本。 萧望之清了清嗓子,环视众人道:“诸位如何看待这封军报?” 一片沉默。 李景达坐在末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其他人。 如今军事院以萧望之为首,他的名望和资历自然可以镇住其他人,而韩忠杰、张旭和陈澜钰各领一座京营,沈玉来则是禁军主帅,唯独李景达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军务大臣,显得格外孤单无助。 这似乎都比不上他在定州的处境,当时他好歹还有侯大勇和郑修齐这两名心腹,定威军和奉福军对他不会有任何违逆之心。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景达自从在边疆待了两年,整个人的气度发生很大的改变,不再像往日一般毛躁易怒,相反颇为沉稳淡然。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萧望之身上,正准备打破沉默,忽地有人开口说道:“国公,这是大捷啊!” 萧望之转头望去,只见韩忠杰的神情略显激动,于是微笑道:“大捷应该算不上吧?” “如何不算?” 韩忠杰右手握着军报,欣喜道:“数十年来,我朝边军骑兵从未正面击溃过景军骑兵,如今在山阳郡公的指挥下,厉指挥使亲率飞羽军深入敌境之内,一战歼灭景军主力骑兵将近七千人,实乃鼓舞人心之大胜!”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其实他这种心情也能理解。 如他所言,景军骑兵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始终拥有压倒性的优势,逼得大齐将士只能被动防守。 这次飞羽军取得如此战果,足以粉碎景军骑兵的骄傲和自信,确实是一场浓墨重彩的大捷。 唯一不太完美的是,飞羽军自身也付出三千余骑的代价,但是考虑到景军骑兵的实力,此番飞羽军将近一比二的战损比也不是不能接受。 李景达看了一眼韩忠杰,心里默默道:“装模作样。” 坐在韩忠杰对面的张旭放下军报,淡淡道:“大捷?不见得吧。” 韩忠杰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张侯何出此言?” 张旭眼帘微垂,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是边军步卒取得如此战果,莫说是一换二,就算是二换一也是好事,但是骑兵不能这样用。诸位自然知道,我朝素来缺少战马,培养一名合格的骑兵更加不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骑兵去和景廉人换命。对方拥有多处养马胜地,景廉人更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骑兵。” 韩忠杰眉头微皱,萧望之依旧神色温和。 张旭继续说道:“飞羽军这一次折损近四千骑,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我认为景军会欣然接受这种兑子,因为我军的骑兵每少一人就需要很大的代价才能填补空缺,而对方不存在这样的顾忌。要是继续用这种方式取得胜利,等我朝边军骑兵损耗殆尽的时候,谁来对抗景军骑兵?将来的北伐之战当中,靠谁来掩护大军侧翼?靠谁来应对景军骑兵突袭?” 韩忠杰沉吟道:“张侯言之有理,是我考虑不周全。” 张旭摇头道:“言重了。” 堂内再度陷入沉寂。 萧望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不慌不忙地说道:“按照永定侯的意见,定州都督府此番出战非功实过?” 李景达闻言不禁抬起头,正要开口表态,却看见萧望之朝自己望来。 目光中隐含劝阻之意。 他便按下心中的冲动。 那边张旭沉静地说道:“国公容禀。在末将看来,飞羽军此战确实有功于大齐,至少明面上是我军取胜,不仅成功驱赶敌军骑兵,让对方无法继续袭扰我朝边军,又取得实打实的战果,自当褒奖。” 韩忠杰仿佛松了一口气,点头道:“理应如此。” “明面上……” 萧望之淡淡一笑,继而道:“张侯应有未尽之语,不妨直言相告。” 张旭迎着他的注视,缓缓道:“从军报上来看,虽说山阳郡公尽揽决策之责,但是飞羽军进军之时他远在汝阴城,然后又匆忙率锐士营和定北军驰援,可见他事先并不知晓飞羽军的决心,否则不会让飞羽军深陷绝境,竟要厉指挥使亲率主力精锐断后。由此说来,这次飞羽军踏入敌军陷阱乃是厉指挥使自行决断。” 萧望之从容道:“为将者理当有见机行事之权,如果每次都要等主帅的军令,必然会贻误军机。” 张旭沉声道:“国公所言极是,然则事后的结果表明,厉指挥使轻敌冒进,以至飞羽军损失惨重,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轻敌冒进?” 萧望之放下茶盏,双眉微挑:“张侯慎言。” 随着他脸上的笑意消散,张旭猛然感觉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萧望之入京已有一段时间,平素表现出来的性情很温和,他在处理军务时非常尊重几位军务大臣的意见,看起来完全没有独断专行的迹象。 此刻他虽未发怒,沉肃的表情便已流露几分凌厉的威势,仿佛是在告诉堂内众人,他萧望之不是郭从义那种幸进之辈,亦非刘守光那种木讷的老实人。 他从军已逾三十载,从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普通人成为如今大齐军方第一人,靠的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走的是无数景军首级铺就的金光大道。 韩忠杰见状便打圆场道:“国公息怒,想来张侯并非那个意思。” 萧望之转头望着他,意味深长地问道:“怒从何来?” 韩忠杰不由得默然。 张旭这会已经平静下来,却十分固执地说道:“禀国公,末将依旧认为此战似胜实败,但并非飞羽军将士们的责任。这些大齐儿郎在战场上奋勇拼杀,纵处绝境亦无丝毫胆怯,足以彰显大齐国威,理应重重嘉赏。然而厉冰雪身为飞羽军主将,不辨虚实,骄傲自负,丝毫未将敌人放在眼里,以致飞羽军陷入死地之中。” 他微微一顿,盯着萧望之说道:“若非山阳郡公及时察觉蹊跷,亲率大军长途奔袭驰援战场,飞羽军精锐便将悉数壮烈沙场,这对边军而言是何其惨痛的损失?经此一役,足以证明厉冰雪缺乏独领飞羽军的能力,为长远考虑,理应将她调离飞羽军!” 韩忠杰不待萧望之开口,连忙说道:“张侯!魏国公为大齐倾尽一切,你岂能说这种话!” 张旭浓眉竖起,直言道:“勇毅侯这话令我好生不解,难道飞羽军是厉家的私兵?!” 韩忠杰登时哑然。 从某种角度来说,由厉天润亲手打造、厉冰雪全程统领的飞羽军确实有着厉家的烙印,说是私兵可能有些过分,但是厉家人必然会掌握这支骑兵的大权。 问题是这种话怎能公之于众? 也就是在军事院正堂之内,在座皆是军方重臣,张旭这句话才不会掀起轩然大波。 堂内气氛愈发凝重。 由萧望之一手提携、出身于边军、现为金吾大营行军主帅的陈澜钰微微低着头,面上古井不波,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似乎他并不想介入到这场争执之中。 执掌禁军的沈玉来则神情平静,一如往常那般沉默不语,只带着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打定主意不参与和禁军无关的军务话题。 韩忠杰看了一眼双眼微眯的萧望之,勉强笑道:“张侯这是什么话?我只是觉得魏国公、厉侍郎和厉指挥使都是大齐的功臣,或许这一次厉指挥使的决断不够稳妥,但最终还是取得了不俗的战果,这足以证明厉指挥使练兵有方,否则飞羽军将士又怎会具备如此强悍的实力?再者,魏国公身体抱恙,如今在京城调理休养,尤其需要保持良好的心境,我们总要考虑到这一点。” “飞羽军乃是抽调靖州各军的菁华组建,本就该有这样的实力。” 张旭语调平稳,然后正色道:“至于魏国公那边,倘若军事院最终决定调离厉指挥使,我自会主动去魏国公府,当面向魏国公请罪。” 韩忠杰不禁无奈地叹了一声。 萧望之看向张旭,这位大齐朝堂上唯一从文臣转为武勋的军务大臣,淡淡道:“若依张侯之意,将厉冰雪调离飞羽军,接下来是不是要让飞羽军重回靖州都督府?” 其余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张旭这一次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是冷静地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果决地说道:“未尝不可。” 萧望之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书友请进,因为身体原因请假两天 书友们好,大概是从五月份开始,我就不时会有胸闷气短的情况,也去周边的医院看过(有一次是凌晨两点,喘不过气的感觉,吓到自己了),检查之后没有什么问题,开了一点药但还是会出现这种情况。 一直想着好好看一下,可当时是第五卷雍丘大战的关键时候,所以就先没管,然后紧接着第六卷又是李端驾崩、李宗本登基、陆沉起势、大婚这一连串的情节,只能一直拖着。 昨天的情节结束后,京城这边暂时告一段落,李道彦和秦正隐入幕后,朝堂上的新格局大体形成,基本没有需要额外交待的部分了。 接下来故事的重心会回到定州,所以刚好有这个空当,不存在断章的问题,我想去城里大医院认真检查一下,如果确实没有问题,也会去找一些调理身体的法子,保证照顾好自己。 不然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胸闷的时候确实坐不太住,难免会影响状态。 特此请假两天(8月1号和2号),8月3号恢复正常更新,恳请书友们谅解。 再次致歉。 《九锡》书友请进,因为身体原因请假两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77【人尽其才】 定州,大都督府。 校场之上,一群人站成一排,围观场地中央手持长刀身披甲胄的秦子龙。 只见他精神抖擞,手中长刀将近一丈,刀刃长约五尺,两边皆有锋刃。 他望着前方那个极为敦实的木桩,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握刀身,向前一个踏步,长刀破空下劈而至,刀刃深入木桩之中。 旁边一名书吏连忙上前仔细衡量,随即转身道:“禀大都督,此刀入木约两寸!” 陆沉不语,转头望向不远处架子上另外两把形状相似的长刀。 自从他定下步卒重甲长刀对抗景军骑兵的策略,都督府属官便督促军器司召集工匠,锻造符合陆沉要求的长刀。 大齐边军精锐步卒配备的甲胄在工艺上已经非常完备,这是齐军守护疆土的看家本钱,无论陆沉需要札甲还是锁子甲都能打造,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财力能否支持,毕竟目前来说大部分边军将士穿的都是皮甲,只能勉强抵御景军骑兵远距离的攒射。 陆沉这番构想来源于前世所知的唐陌刀,其实他还知道另外一种应对骑兵的利器,那便是宋之神臂弓。 只不过他除了知道神臂弓实际上是弩非弓之外,细节部分一无所知,更不必说前世神臂弓早已失传,他当然不可能凭空复现,问过一些老道的工匠亦是一无所获。 陌刀相对而言简单一些,它更像是战法上的革新,而非单纯工艺上的技巧。 但是军器司广召工匠群策群力,锻造出来三柄最好的长刀依旧无法让陆沉满意。 站在旁边的厉冰雪轻声道:“入木两寸,恐怕无法对骑兵造成太大的威胁。” 在场众人之中,属她和景军骑兵交战次数最多,对此自然最有发言权。 陆沉转头望着大伤初愈、面容微白的厉冰雪,冷静地说道:“想要做出神兵利器肯定没那么容易。” 他迈步走到秦子龙身旁,从他手中接过刀柄,随即发力将长刀拔出来,示意众人退开一些。 上玄经运转周身,力量灌注于双臂,但见他双肩微沉,长刀呼啸而出。 “啪!” 一声脆响,厚实的木桩从中间一分为二! 秦子龙瞪大双眼,都督府长史黄显峰由衷地称赞道:“大都督神勇盖世!” 余者无不轰然叫好。 厉冰雪望着他的侧影,不禁微微点头,从这一刀能够看出陆沉的武功今非昔比,或许比林溪仍要差上一截,但已隐隐在她之上。 这一刻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在京城,两人曾经有过数次切磋,那时候他还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他精进的速度可以用一日千里形容。 不过相较于在场众人的欢呼称颂,厉冰雪的表情很沉静,因为她知道陆沉的武功越高,这柄长刀的缺陷就更明显——长刀是给各军精锐步卒用的,他们再如何精锐也不可能拥有陆沉的武功,这柄长刀必须足够锋利,才能在将士们手中发挥威力,进而可以和景军骑兵正面对抗。 陆沉将刀刃拿到面前细细端详,面色略显沉肃,注意到这一点的众人相继安静下来。 “刘主事,这就是眼下最好的长刀?” 听到陆沉的问话,名为刘广文的军器司主事连忙带着一名男子上前,谦恭地说道:“回大都督,军器司按照您的要求召集匠人锻造长刀,一共有七位技艺精湛的工匠锻造出十六柄长刀,然后从中选出质量最上乘的三把。此人名叫张华,乃定州东明府磐谷县人氏,祖上三代皆为铁匠,他本人亦是东明府最好的铁匠,这三把刀皆由他带人锻造。” 陆沉扭头望去,便见一位年近四旬、肌肤粗粝、身材精壮的男子跪下行礼道:“草民张华,拜见大都督!” 礼节并不标准,但是嗓门洪亮不见畏缩,倒也算得上一条汉子。 陆沉颔首道:“起来吧。本督且问你,能不能让这刀更锋利一些?” 张华站起身来,问道:“大都督,不知究竟要如何锋利?” 陆沉道:“既可斩甲士,亦可劈战马。” 张华稍稍沉默,随即摇头道:“大都督,这恐怕很难做到,除非将长刀换做巨斧。” 刘广文心中一紧,唯恐这个一根筋的铁匠触怒陆沉,轻咳一声道:“张华,大都督需要的是长刀,你休要在这胡言乱语。” “本督像是那样不讲理的人么?” 陆沉淡淡一句话便让刘广文诚惶诚恐地退下,他随即看着张华,和颜悦色地说道:“巨斧太重,不比长刀轻便,对于士卒要求太高,一般人很难在战场上挥动,更遑论造成有效的杀伤,所以本督才想让人锻造锋利的长刀。你不要着急,再仔细想想能否另辟蹊径。” 张华听闻此言,顿感受宠若惊,遂诚恳地回道:“大都督,草民这一辈子都在打造刀剑,做出来最好的刀便是您手中这把。此刀刀身重八斤二两,依炒钢之法历经五十炼,草民实在无法更进一步,请大都督恕罪。” 陆沉摇头道:“你已尽力,何罪之有?” 便在这时,都督府主簿刘元走到近前,对陆沉说道:“大都督,卑职可否借刀一观?” 陆沉知道他并非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便将长刀交到他手中。 刘元将刀刃拿到眼前,观察着每一处细节,良久之后对张华问道:“张老弟,不知你在最后淬火之时用的是什么水?” 张华虽然不清楚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却也知道他必然是都督府的官员,只不过这种官老爷难道也懂锻刀? 他压下心中的狐疑,答道:“回大人,草民用的是山泉水。” 刘元问道:“可曾试过衡江之水?” 张华略显茫然地问道:“衡江水?” 刘元不疾不徐地说道:“三百多年前,奇士杜詹曾作《编珠》一书,卷十一有这样一段话,泾水钝弱,不任淬用,衡江爽烈,是谓大金之元精,此乃天分其野。数十年后有名匠李文缵锻刀六柄,皆用衡江之水淬炼而成,进献于梁国睿宗皇帝,一时名扬天下。只可惜李文缵锻造之术失传,他进献给梁帝的六柄神刀亦毁于战乱之中。” 他这番话虽然引经据典却不晦涩,张华只是初通文墨亦能听懂,他陷入思考之中,而后喃喃道:“难道……” “古籍所载未必准确,但我认为不妨一试,或许真有如此玄妙。” 刘元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弹动刀身,又问道:“张老弟,你这把刀是用夹钢之法制成,对吗?” 这一下不光张华面露惊讶,旁边的陆沉亦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刘元,厉冰雪、黄显峰、霍真、叶继堂等人也都围了上来。 张华点头道:“是的。如今世上锻造兵器有包钢、嵌钢和夹钢三种法子,包钢法锻成的兵器刃部足够锋利,只是无法做成双刃,而且因为只有一边刀刃用精钢包裹,所以不太耐用。嵌钢法最为常用,既实惠又简单,但是做出来的兵器韧性不足,无法长期用于劈砍。按照大都督的要求,此刀既要双刃又要便于劈砍,还要足够锋利,只能用夹钢法。” 陆沉见刘元似乎胸有成竹,便问道:“刘主簿,你懂锻造之法?” 刘元垂首道:“回大都督,卑职以前因为囊中羞涩又要花钱买书,所以在农闲时节做过不少杂活,其中便有在铁匠铺帮忙打下手的经历,所以对这些略懂一二。” 他说得无比坦然,仿佛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陆沉温言道:“原来如此,莫非你对改进这把刀已有良策?” 刘元沉吟道:“卑职记得《类聚》一书中有炼铁杂篇,其中有一句话,曰以诸铁和合,或极精制,铁中之上者是也。究其详细,此法便是以软硬不同的精铁相叠再反复锻打,以此铸造的刀身既可延伸双刃,又极其锋利且坚韧,或许能达到大都督的要求。” 陆沉看向张华说道:“伱觉得刘主簿的法子有没有用?” “精铁相叠……反复锻打……” 张华似乎没有听到陆沉的问话,不断重复这几個字,犹如进入忘我之态,而在陆沉的示意下,其他人亦未打断他的思绪。 不多时,这个面庞黝黑的汉子兴奋地说道:“刘……刘大人,您真是太厉害了!用这种锻钢之法,再以衡江水淬火,或许真能打造出一柄神兵!” 长史黄显峰见陆沉面露微笑,便顺势称赞道:“刘主簿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令黄某自惭形秽。《编珠》一书虽有耳闻,却从未见过孤本,《类聚》一书更是压根没有听过,主簿学识之渊博令人敬佩。” 刘元拱手道:“长史谬赞。” 他又转向陆沉,诚恳地说道:“卑职只愿能为大都督之大略尽一份心力。” “你有心了。” 陆沉只觉心情舒畅,如今定州各军都在抽调精锐组建重甲步卒,锐士营三千步卒更是翘首以待,只要长刀在手便可展开操练。 一念及此,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刘主簿,锻刀一事由你全权负责,务必尽快落实。此事关系重大,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直接来找本督。” 刘元躬身一礼,朗声道:“谨遵大都督之令!卑职必定不负重托!” 678【野心勃勃】 “你麾下这些人都很厉害呢。” 这么多年以来,厉冰雪对文人墨客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今日那个名叫刘元的主簿确实让她刮目相看。 一个让全定州能工巧匠束手无策的难题,而且还关系到陆沉谋划的大事,刘元仅用三言两语便给出对策,虽说眼下还没出现成果,但是他应该不敢在陆沉面前胡言乱语。 陆沉微微一笑,刘元和陈循是老头子想方设法寻来的名士,肯定都有两把刷子。 刘元不光是今日有出谋划策之能,这段时间他已经理顺都督府的庶务,做起来愈发得心应手,将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其人性情刚直坚守原则,又有陆沉的信任和支持,就连官职在他之上的长史黄显峰,对他亦是相当尊重。 陈循更不必说,既有世家子弟的温雅内秀,又无拒人千里的高傲自矜,处事手腕圆融且妥当。 这段时间他与刺史府的官员一起,在东亭府古县境内处理七星帮数万人的安置事宜,据说原本白净的皮肤黑了不少,换来的是一个皆大欢喜极其和谐的结果,从始至终没有闹出乱子,连刺史许佐都挑不出毛病。 麾下有如此良才,兼之陌刀复原的几率大增,陆沉的心情自然极好。 他望着厉冰雪的俏脸,打趣道:“你难道不厉害?” “我……” 出乎陆沉的意料,往常从来不介意他玩笑逗趣、有什么便说什么的厉冰雪竟然迟疑,眼中浮现愧疚的神色。 陆沉很快反应过来,厉冰雪还沉浸在那场大战带来的负面情绪之中,从战争本身来说飞羽军取得胜利,但若是在战略层面来考量,这种类似用骑兵兑子的方法显然不利于大齐。 他摇了摇头,温和地说道:“如果我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种话你听过无数遍,说不定耳朵都生了茧子。但我还是想说,齐景之战绝非朝夕之事,景国依然是一个强大的庞然大物,大齐想要收回故土歼灭敌国,不知要经历多少场苦战。你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到很多人,比如裴邃这段时间来过好几次信,说徐桂每天都想亲自带领游骑在边境巡视,杀点景廉人为你和飞羽军报仇,只是被裴邃硬生生压了下去。” 厉冰雪微微一怔,随即喟然道:“可是飞羽军此番元气大伤……” 陆沉负手前行,道:“我已经签发大都督令,着各军挑选擅长骑术的士卒送来汝阴城,同时亦在定、淮、靖三地招募民间锐士。虽然飞羽军的实力不可避免会有所下降,但我相信在你和皇甫遇的率领下,这些新兵会和老卒一样,成为驰骋战场的精锐之师。” 厉冰雪又道:“战马损失了三千多匹。” “这個你不必担心。” 陆沉抬头望向天际,从容道:“大齐虽然不像景国拥有很多养马胜地,但也不至于少了三千匹战马就影响大局,再者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会有五千匹上等战马送来定州。” 最后那句话让厉冰雪颇感好奇,不过她还是暂时放在心里,轻声道:“原来你已经做好安排,是我想的太多了。既然军马和骑兵都可以补充,那我是不是可以返回飞羽军?” 陆沉停下脚步,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厉冰雪知道他看穿自己的心思,不禁稍稍慌乱,但很快就变得镇定,微微昂首道:“我的伤已经好了,伱不能将我强留在身边。” “真好了?” “当然!” 厉冰雪舒展双臂,肩头和肋下依然疼痛,不过在她脸上看不到丝毫端倪。 陆沉笑道:“就算你现在能提枪耍一套烈火燎原,我也不会放你回去带兵。” “你……你这不会是想以权谋私吧?” 厉冰雪狐疑地看着他,心中却有几分窃喜。 陆沉难得老脸一红,轻咳一声道:“这叫什么话?我是定州大都督,你是飞羽军都指挥使,难道你想违抗军令?” “末将怎敢?” 厉冰雪这般说着,面上并无身为下属的惶恐。 陆沉略显心虚地解释道:“我不让你回飞羽军接管军务,是因为我了解你的性子,一旦让你回去,你必然卧薪尝胆,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军务之中,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伤势。这一次你可谓大伤元气,薛郎中说要不是你根基够深,至少也是一个残疾的下场,往后根本无法和人交手。如果不彻底养好身体,你将来还怎么领兵杀敌?” 厉冰雪连连点头,拖长了语调:“哦~~原来如此。” 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你应该体谅我的一片苦心,这完全是为将来大局考虑,怎么叫以权谋私呢?” 厉冰雪莞尔一笑,眨眨眼问道:“其实我回驻地同样可以养伤,不是吗?” “你若不在我身边,谁能管得住你?” 陆沉一派大义凛然,然后正色道:“我还有军务要处理,就不陪你散心了。初珑说今天给你炖了补气养血汤,你去后宅找她。” 厉冰雪站在梨树之下,望着他匆匆离去、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嘴角勾起,脆生生地道:“大都督慢走。” …… 数日后,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来到大都督府。 “小人余文俊,拜见大齐山阳郡公、陆大都督!” 中年男子的礼节极其标准,可谓一丝不苟。 “免礼。” 陆沉打量着这位来自遥远代国的使者,微笑道:“坐。” “谢大都督赐座!” 余文俊小心翼翼地坐下,只贴了半边屁股。 他在来时的路上听说齐景骑兵那场大战,和远在江南的大齐君臣不同,余文俊骤闻消息满心欢喜,因为在他看来这场胜利足以证明齐国骑兵的实力,加上先前齐军在雍丘之战的表现,让他对齐代两国的合作充满信心。 陆沉悠然道:“看来今天本督能听到一个好消息。” 余文俊陪笑道:“大都督明见万里,小人敬服之至。” “好了,这些客套话不必多言。” 陆沉语调平缓,直截了当地说道:“上次本督让你请示贵国陛下的事项,是否有了明确的回复?” 余文俊恭敬地说道:“回大都督,我国陛下深知贵国军威之盛,这十余年来我国又屡屡遭受景廉人的欺压,自然不会错过与大都督成为盟友的机会。我国陛下让小人转告大都督,五千匹优良战马已经送往沙州北部,只等大都督派人接收,以此表明我国的诚意。” “余使者,你这话似乎不妥吧?” 陆沉微微挑眉,问道:“什么叫与本督成为盟友?本督只是代表我朝陛下,先期与你们展开接触。这话若是传出去,朝中的御史大人们会放过本督?” 余文俊一怔,随即惶恐地说道:“是小人用词不当,还请大都督恕罪,此乃齐代两国之间的盟约,只为共抗景廉虎狼。” 陆沉颔首道:“这就对了。你熟知大齐风土人情,一些事不需要本督额外提醒,理当明白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道理。” “小人谨记大都督教诲。” 余文俊极其谦恭,见陆沉似乎并未动怒,便谨慎地问道:“大都督,不知您准备何时对景国用兵?” 依照上一次面见的谈话内容,代国皇帝哥舒魁和枢密使哥舒松平最需要大齐军方的具体决议,一旦他们确认齐军发起全面反攻的时机,代国军队便会做好准备,随时奇兵奔袭在背后插景廉人一刀。 “不急。”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温言道:“使者肯定知道,我朝边军连年苦战,急需休养生息以待来日,故而短时间内不会大动干戈,前不久那一战算是意外。既然贵国陛下诚意十足,愿以五千匹战马襄助大齐,本督自然不会失信于人。等到我朝陛下定下北伐之期,本督定会及时告知于你。” 余文俊连连点头,却欲言又止。 陆沉见状便平静地说道:“使者有话直说便是。” 余文俊斟酌道:“大都督,不知小人能否南下贵国京城,求见大齐陛下?” 陆沉目光微凝,缓缓道:“其实我一直心存疑惑,如果你们只是想给景军来上一刀,完全不必这么麻烦,毕竟大军开拔声势惊人,就算我不告诉你,想来你也有法子知晓,然后便可禀告贵国陛下。如今你们如此大方,一出手便是五千匹战马,应该不只是为了从本督这里买一条消息。” “大都督目光如炬。” 余文俊略显尴尬地笑着,然后老老实实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国陛下恨景廉人入骨,只想倾尽全力和大齐合作。五千匹战马只是我国陛下的第一份诚意,倘若能和大齐结为兄弟之邦,我国愿意再出一万匹优良战马,并且尽起国内大军,在景廉人的身后展开进攻,与大齐边军南北呼应!” 他的语调慷慨激昂,但以陆沉的心志自然不会被蛊惑。 望着这个满面振奋的中年男人,陆沉淡淡道:“如此大手笔,不知贵国陛下想要得到什么呢?” 余文俊深吸一口气,坦然道:“倘若我们两国联手灭亡景国,我国陛下只有一个要求,以景国大都为界,以南尽归大齐,以北则归于我国。” “分掉这广袤疆土,岂不快哉!” “大都督重造大齐盛世,必将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我国陛下愿意签订盟约,齐代永为兄弟之邦,永不互相进犯,千秋万载,国祚同享!” 余文俊这番话显然私下琢磨了许久,一气呵成气势十足。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对面的年轻大都督,却见陆沉不急不缓地放下茶盏,冲他微微一笑。 在余文俊感觉忐忑的时候,陆沉淡然道:“本督会安排人送你去京城,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你们答应的五千匹战马要先送到沙州。至于后续的事情,就看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能否打动我朝陛下以及朝堂诸公。” 余文俊讷讷道:“大都督,难道您不参与其中?” 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本督只是边军主帅,有何权力擅决如此大事?只要你能说服我朝陛下,后续本督自然会遵照陛下的旨意行事。” “是,大都督。” 余文俊神情复杂,躬身一礼。 679【一念之差】 时维初冬,寒意悄然而至。 陆沉独自来到东暖阁,示意守在外间的锦书和玉素噤声,随即便在两个大丫鬟笑盈盈的注视中,蹑手蹑脚地走进里间。 房里很温暖,淡淡的檀香氤氲开来,女子伏案窗前的背影愈发显得丰润韵致。 陆沉走到她身后,俯身靠在她肩膀上。 王初珑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卷宗上,亲昵地说道:“夫君今日无事?” 陆沉在旁边的交椅坐下,悠然道:“各步军的兵员调整已经完成,我这个大都督总不会连日常操练都得管,黄长史会带人巡视各地武备。厉姑娘伤势痊愈,飞羽军这次招募数千新兵,她哪里还坐得住。其实我倒是希望她继续休养一阵,可她险些和我翻脸,只好允许她回去带兵。” 王初珑嫣然一笑,停笔转头道:“夫君,你打算何时迎娶冰雪妹妹?” “这……” 陆沉略感为难。 朝廷对飞羽军包括厉冰雪本人的嘉赏已经送来定州都督府,另外京城来的内监私下里向陆沉宣了一道密旨,天子先是肯定了厉冰雪和飞羽军将士的勇猛忠心,然后提醒陆沉下不为例,毕竟对于大齐来说,骑兵实在是太过珍贵,不能在这种无关大局的战争中损失惨重。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实际上之前在呈送军报的时候,他特地让人找到李景达,拜托他在军事院给萧望之足够的支持。 通过这件事的收尾,陆沉已经确认一点,京中君臣已经默认他接收厉天润留下的少许人脉,其中就包括厉冰雪率领的飞羽军。 换而言之,这个时候横亘在他和厉冰雪之间最大的障碍已经消失不见。 而在厉冰雪养伤的这段时间,陆沉坚持让她留在身边,虽然被厉冰雪调侃这是以权谋私,两人的感情却也实实在在地有所增进。 尤其是厉冰雪偶尔弱气的表现,与平时的爽直截然不同,这让陆沉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对她的认知越来越立体。 问题在于两人的关系好像停在这个阶段,无法继续前进一步。 听完陆沉的讲述,王初珑定定地看着他,失笑道:“夫君,世人都说你绝顶聪明,依我看亦不尽然呀。” 陆沉虚心地请教道:“还请夫人解惑。” 王初珑柔声道:“冰雪妹妹早早便向夫君表明心迹,只是囿于现实阻碍无法成为眷属。这几年她对夫君可谓一往情深,而夫君大多是被动接受,或许近来有所改变。当然,我不是说夫君有何错处,只说在这件事上,冰雪妹妹已经尽她所能,还能如何?难道真要她完全抛下女儿家的体面和矜持,恳求夫君娶她过门?” 陆沉猛地一拍脑门,愧然道:“这确实是我的问题。” 王初珑点到为止,她相信陆沉只是一时没有绕过来,后续肯定能妥善地处理这件事。 她略过这個话题,轻声道:“夫君,这几个月京城发生了不少事情呢。” 成婚之后,陆沉便将暗处的力量都交到王初珑手中,对她给予绝对的信任,因此如今王初珑才是最先知晓南北大地第一手情报的陆家人。 陆沉近来忙于军务,对南边的事情了解不多,闻言点头道:“你说。” 王初珑先是简略地介绍朝堂上的格局,从左相李道彦告老归乡说起,到薛南亭和钟乘并为二相、李适之转为吏部尚书,朝中六部两院九寺七监乃至御史台的主要官员任免,最后则是军事院、禁军和京营的将帅调动。 听着她清脆悦耳的嗓音,陆沉脑海中渐渐铺开一张庞大的人际关系图。 当她说完之后,陆沉平静地说道:“老相爷离开朝堂之日,恐怕就是群魔乱舞的开始。” “夫君何出此言?” “老相爷之于大齐,不仅仅是百官之首的宰相。若是单论处理政务的手腕和能力,薛相和钟尚书都不弱,但是他们没有老相爷的威望和地位。京中势力繁杂盘根交错,但无论天子、新晋文臣、江南门阀还是军中武勋,都会给老相爷足够的尊重。只要他还在朝堂上,哪怕他不再亲自打理朝政,京中就乱不起来。” “可是从目前的态势来看,朝中似乎很平静?” “这只是假象而已,谭正和渠忠等人虽然用心,可他们在京城待的时间很短,很难触及到平静水面下的暗流。”陆沉眉头微皱,低声道:“其实我不太明白,老相爷为何急着辞官。离京之前我去过相府,他老人家的身体状况不差,至少还能在中枢坚持一两年。” 王初珑缓缓道:“会不会是因为李相对天子的部分举动感到失望,再加上年老体衰,所以做出离去的决定?”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陆沉点了点头,冷笑道:“想来天子会对老相爷的决定喜出望外,毕竟连他都要顾忌老相爷的观感,不能随心所欲乾纲独断,如今头上阴霾一朝消失,朝中还有谁能掣肘他这位天子?” 今日是夫妻间闺房私话,王初珑纵然听出丈夫言语之中对当今天子的鄙夷,心绪亦不会有太大的波动,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在陆沉这边。 她岔开话题道:“还有一件事,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天子允准织经司秦提举辞官,封赏国侯之爵,并赐金银田产,恩准他返乡养老。”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毕竟他在京城时全程经历了刺驾大案,对这件事背后的弯弯绕了如指掌,因此他冷静地问道:“何人接任?” 王初珑应道:“织经司提点苏云青。” 陆沉脸上忽地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王初珑见状不禁略有好奇,稍稍一想便问道:“莫非这位新任苏提举是夫君的人?” “夫人才是真正的聪明绝顶啊。” 陆沉满是感慨,随即微笑道:“不光是苏云青,刑部尚书高焕也是我的人。” 他将个中缘由简单说了一遍,王初珑浅笑道:“亏我还担心夫君将来会在朝堂上吃亏,现在看来夫君早已胸有成竹,在不经意间布下暗子。” “还是喜欢听你夸我。” 陆沉满眼亲近之意,凑近道:“要不奖励一下?” 王初珑无奈道:“说正事呢。” 不过陆沉的脸皮越来越厚,见他如此坚持,王初珑只好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将他推开,温婉地说道:“南边送来的消息里还说,秦提举在辞官之后,立刻打点行装举家离京,苏云青亲自相送。但是在快要出城的时候,忽有李相的亲随在城门处高声相请,言李相邀请秦提举在路过锦麟县时小住一段时间,秦提举欣然允诺。” 听完这番话后,陆沉心中的绮念瞬间消散。 他忽地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眉宇间冷若冰霜。 王初珑心中不解,却也知道他肯定是在思考很重要的问题,于是安静地坐着,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 良久过后,陆沉止步于窗前,沉声道:“初珑,我现在忽然开始怀疑自己,那件事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王初珑关切地问道:“何事?” 陆沉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缓缓道:“先帝山陵葬礼那一日,李宗本提前安排内侍省的太监温长保行刺驾之举,因为温长保曾经在三皇子李宗简府上侍奉过,李宗本便可将李宗简拉下水,以此压制住许太后。同时这又是一箭双雕之策,山陵葬礼上居然混进刺客,织经司身为天子亲军岂能免责?秦提举必然首当其冲。” “只是李宗本没有想到,宁不归这个草莽中人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让他两个过命的兄弟借着当时场间的混乱,出人意料地杀王刺驾。我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今日听到你说的这个消息,才意识到其中恐怕另有玄机。” 陆沉转身望着王初珑,眼中骤然飘起风雪。 王初珑虽然聪慧,一时间却也想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何关联。 她大抵知道秦正在朝中独特的地位,和孤臣相差无几,再加上这次他是因为失职而辞官,朝野上下自然不敢也不愿和他走近,这个时候显然只有李道彦才不会顾忌闲言碎语,给秦正一定的礼遇,毕竟他们都是先帝在位时极其仰仗的重臣。 但是李道彦邀请秦正过府一叙,和当初的刺驾大案有何关联? 竟让陆沉出现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那天我亲眼所见,温长保凭着一身蛮力想要刺驾,被李宗本轻易避开。但这位年轻的皇帝没有想到,隐藏在皇家工匠之中的两名刺客都是高手,他们趁着混乱突然冲到李宗本面前,苑玉吉和禁卫们来不及救援。当时是我提前冲了过去,从两名刺客手中将李宗本救了下来,否则他就是大齐历史上最短命的皇帝。” 陆沉长吁一口气,脸上浮现一抹自嘲。 他双眼微眯,几乎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现在我很后悔,如果当时我没有出手,任由李宗本死在刺客手中,或许是一件好事。” “夫君……” 王初珑悚然一惊,只因陆沉此刻满身杀气,犹如实质。 680【天经地义】 陆沉很快便回过神来,平复心绪之后说道:“没有吓着你吧?” “无妨。” 王初珑微微摇头,关心地说道:“夫君,这里面究竟有何玄机?” “这件事还是得从秦正说起。” 陆沉走到王初珑身旁坐下,皱眉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是织经司这样的衙门,李宗本必然想撤掉秦正。起初我只是认为他太过急切,非要在先帝的葬礼上闹出动静,后来觉得他是要同时打压许太后和李宗简,便没有再往深处想。如今回忆当初的细节,我才发现秦正的反应有些反常。” “有何反常之处?” “他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挣扎。当时李宗本命我彻查此案,其实以秦正和我的交情,他完全可以私下找我出手相助,但他什么都没做,反倒是薛相嘱托我尽量不要牵扯到秦正身上。” 王初珑想了想,斟酌道:“有可能是秦提举知道反抗没有意义,毕竟他和朝中其他大臣不一样,素来是孤臣之姿,完全依赖于天子的信任。既然当今天子不再信任他,似乎他只能坦然接受这个结局。” “他可以这样认为,但是以我对秦正的了解,他不应该没有任何反应。”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缓缓道:“如果此事到此为止也就罢了,然而你刚才说秦正辞官之后立刻离京,老相爷又特地将他请到锦麟……” 这便是王初珑疑惑不解的问题,连忙问道:“李相此举有何不妥?” “老相爷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陆沉目光微冷,沉声道:“据我所知,过去十几年里他和秦正并无私交,相反因为织经司特殊的地位,老相爷对这个衙门颇为戒备,两人在朝中最多便是点头之交。如今老相爷辞官养老,又怎会如此关注秦正的一举一动,甚至知道他会何时离京?这说明老相爷一直派人盯着他。” 王初珑不禁点头赞成。 陆沉继续说道:“刚才你说了,老相爷的亲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邀请秦正,这足以证明此人是有意为之,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朝野上下,以及宫里那位。此人所为必然是出自老相爷的授意,那他为何要这样做?从种种迹象来看,只有一个理由,秦正身处危险之中,老相爷是在保护他。” 王初珑神情肃然。 秦正是什么人? 十六年前河洛失陷大厦将倾,先帝之所以能在江南延续国祚,完全是靠三位从龙之臣的扶保,即李道彦、韩灵符和秦正。 而在先帝坐稳皇位到掌握实权的过程中,秦正发挥的作用最大,堪称先帝最器重和信赖的臂膀。 此人独掌织经司十五年,不知掌握着多少隐秘的力量,就算他被刺驾大案牵连,李宗本也只能耐心地等他主动辞官。 这样的人怎会需要保护? 甚至还是李道彦亲自出面? 究竟是怎样恐怖的对手,才需要这两位先帝朝的重臣联手? 答案不言而喻。 王初珑喃喃道:“天子不光是想撤掉秦提举,还想要他的命,所以李相才会通过那种方式表明态度。但是……为什么呢?秦提举已经交出织经司的权柄,往后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国侯,就算他在织经司内部还有影响力,就算他在暗处还有势力,天子完全可以徐徐图之。” 陆沉握着她微凉的手掌,目光晦涩难明:“是啊,究竟是什么缘故,逼得李宗本一定要杀死秦正。” 王初珑反握住陆沉的手掌,紧张地说道:“夫君,或许这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聪慧如她,自然也开始朝那個极其恐怖的角度去想。 陆沉缓缓道:“李宗本设局逼迫秦正辞官,这还只是官场上的争斗,尚在可以理解的范畴。但他想要杀死秦正,说明秦正可能掌握威胁到他皇位的秘密,或者是他担心秦正会察觉某些细节。能让大齐天子如此担忧的秘密会是什么呢?真是一个很难猜的答案啊……呵呵。” 王初珑望着他眉宇间如千年寒冰一般的冷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宽慰。 “先前我和父亲以及萧叔聊过,李宗本之所以要将我赶到边疆,又逼迫秦正辞官,多半是害怕我们发现他和韩忠杰在京城叛乱中扮演的角色。如果让我们知道他害死了大皇子,这对他显然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陆沉冷冷一笑,寒声道:“如今看来,这位皇帝陛下做过的事情恐怕不止于此。” “他真的敢做那种事?” 王初珑俏脸微白。 终究是受过传统教育的名门嫡女,天地君亲师的概念已经深入骨髓,此刻她只是稍微一想就觉得可怖。 当陆沉说出大齐天子害死长兄的事情,她已经有些难以置信,然而这还不够,从陆沉的话锋可以判断,李宗本甚至做过更过分的事情。 除了弑父弑君,还能是什么? “我没有证据。” 陆沉目光木然,缓缓道:“但是他若没有做,为何要杀秦正?” “可……可是……” 王初珑欲言又止,她想说指控当今天子弑君不是小事,仅凭逻辑推断可不够,因为李宗本可以随意找个理由说他想杀秦正,更何况他现在什么都没做,只是李道彦出面邀请秦正住在李氏祖宅。 如果陆沉就这样挑明此事,绝对会被世人当做处心积虑、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 但她又怕陆沉因此钻进牛角尖。 陆沉显然明白她的心情,放缓语气道:“初珑,或许你不相信,其实我不算大齐的忠臣。我能有今日之一切,一方面是局势顺其自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另一方面是不愿看到江北百姓遭受景廉人的蹂躏。” 王初珑摇头道:“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这辈子的依靠,我怎会不信你?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站在你身边,与你同进退共生死。” 陆沉面上浮现一抹暖意,点头道:“我明白。除了那两个原因之外,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先帝的信任。如果没有他的教导和提携,我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他真的死于非命,我又怎能坐视不理?此事关系重大,我不会轻举妄动,但是我不会放弃追查。”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正色道:“我要查清楚先帝的死因,找到那些人谋害他的证据。” 王初珑稍稍宽心,她最怕的就是陆沉一怒之下,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于是柔声问道:“要如何查?” 陆沉思忖片刻,徐徐道:“我记得先帝的病情在大皇子去世前后开始恶化,所以要先查清楚京城那场叛乱。伱写一封密信给刑部尚书高焕,让谭正等人配合他,降服那个宁不归。此人熟知那四家门阀的隐秘,应该能挖出一些细节,看看韩忠杰在叛乱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样就能确定是不是李宗本害死了大皇子。” 王初珑点头道:“好。” 陆沉继续说道:“其实我一直对先帝的病很好奇,因为在大皇子死亡之前,表面上先帝并无太明显的症状。我后来问过老相爷,他说先帝的病是脏腑成疾,就连太医院都查不出详细,只能归为常年积劳成疾。说实话,我不是没有听说过类似的病例,但这里面不能排除没有问题。你传信给谭正和渠忠,重点要查两个人。” “何人?” “当初先帝最信任的内侍省少监吕师周,此人如今应该在皇陵守墓。另外一个便是太医院院正桂秋良,此人一直负责给先帝治病,若有古怪逃不过他的眼睛。另外,桂秋良乃是薛老神医的师兄,如今薛老神医就在广陵,你也可以去信给父亲,让他从侧面了解一下那位太医院正。” 王初珑一一应下。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望着陆沉的双眼,艰难地问道:“夫君,倘若最终查出结果,真相一如你的推测,那你准备怎么做?” 身为他的妻子,无论陆沉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只会有生死相随这个态度。 然而陆沉肩负的不止是他和她的命运,还有陆家几百口人,还有十余万边军将士,乃至于整个江北大地的安危。 而他可能要面对的敌人不是官场上的对手,乃是大齐的至尊天子,治下有亿万百姓,良将数百带甲数十万。 更不必说定州北面还有景国虎视眈眈。 一旦陆沉失去江南朝廷的支持,他又如何能应对北边那些虎狼? 边军将士再如何勇猛,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 即便王初珑秀外慧中智谋深远,此刻也感觉到浓重的无力。 但是陆沉却没有低沉的情绪,他握紧王初珑冰凉的手掌,决然道:“杀人偿命,仅此而已。” “但他是……” “我知道他是当今天子,那又如何?” 陆沉垂下眼帘,缓缓道:“李宗简还活着,再不济还有延宁郡王继承皇位,终究会有人成为大齐的皇帝。” “或许先帝不希望我这样做。” “但是我不能容忍一个弑父杀兄的贼子坐享天下,更不会为这样的人效忠拼命。” “他若真做了,那就必须去死。” “不如此,我心难安。” 681【利刃】 建武十五年逐渐走向尾声。 定州军改已经完成,现有一营九军合计十二万战兵,另外在陆沉的强力坚持下,淮州厢军亦保留三军共四万余人的建制,以此为定州边军的后备力量。 在都督府主簿刘元的统筹下,铁匠张华带领一群徒弟和帮手,终于打造出符合陆沉要求的长刀,如今十余处规模较大的匠作铺正在加紧锻造,预计半年之内便可逐步满足定州各军的要求。 从十一月中旬开始,陆沉率三百骑兵离开汝阴城,先是去了西边清流关,实地勘察边境地形和局势,而后往北抵达封丘城,与飞云军主将宋世飞把酒言欢彻夜畅谈。 十二月十一日,巡视完定州北部边境的陆沉进入东亭府,目标直指古县。 初雪漫山川,大地一片银装素裹,仅有零星绿色点缀。 早已得知消息的古县官吏倾巢而出,但他们只敢在道旁肃立迎接,恭敬地望着最前面那几个身影。 中间是一位女子,身穿大红羽缎,外罩同色披风,青丝梳成凌云髻,斜插两支珠钗,清雅又不失风韵。 后方那些官吏自然不敢多看,因为这位女子既是江湖武榜第一人最宠爱的长女,又是当今定州大都督的正室夫人。 林溪望着前方的直道,站在她旁边的董勉悠然感慨道:“当年初次见到公爷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是普通人,那身胆气就连绿林中人都不多见!短短几年时间,公爷便从一介都尉到如今的定州大都督,可见我看人的眼光很准。” 另一边的冉玄之调侃道:“当初蒋厚明那厮针对公爷的时候,你不也在旁边呐喊助威吗?” 林溪闻言不禁抿嘴而笑。 董勉涨红脸说道:“放屁,我何时针对过公爷?我那是瞧出帮主和公爷在一唱一和,所以才引那厮入坑。” 冉玄之耸了耸肩,笑道:“今天才知道你董勉也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董勉正欲争辩,却听林溪说道:“两位叔叔莫要吵了,他来了。” 众人朝远方望去,只见数百骑踏雪而来。 后面那些官吏无不屏气凝神,他们往常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东亭知府,定州大都督、山阳郡公这样的身份对于他们来说,毫无疑问便是云巅上的大人物,怎敢有半点失礼之处。 就连董勉、冉玄之和齐廉夫这几位七星帮的元老亦是满面恭敬。 虽然私下里还能开开玩笑,这些走南闯北半辈子的绿林豪杰心里很清楚,手握十余万雄兵的实权郡公究竟是怎样的地位。 年少显贵不一定会飞扬跋扈,但是这种身份上的巨大改变,难保不会引起心境上的变化。 再者如今七星帮已经重归大齐治下,哪怕是为帮众的未来考虑,这些元老亦心甘情愿地做出谦恭的姿态。 唯独林溪面带微笑,平静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丈夫。 及至跟前,陆沉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交给后面的秦子龙,旋即大步而来。 “草民拜见大都督!” 董勉等人大礼参拜,齐声恭迎。 然后他便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他的胳臂,抬头望去,只见陆沉笑吟吟地说道:“董叔、冉叔、齐叔,你们这是做什么?” 冉玄之道:“礼不可废。” 陆沉让他们都起来,摇头道:“这里是师姐的家,难道就不是我的家?既然是和家人相见,倒也不必拘泥虚礼。” 此言一出,几位绿林大豪尽皆心中一松,脸上浮现亲近的笑容。 董勉还想顺势说笑几句,却被冉玄之拉了一下,然后便看到陆沉转身望向林溪,夫妻二人悄然对视,于是他知趣地闭上嘴,和其他人一起退开。 “师姐,我想你了。” 陆沉走到林溪身前,压低声音,眼中略有狡黠。 按照他的预想,师姐多半会俏脸微红,接着嗔他几句,这算是他们两人之间独有的小情趣。 可是这一次林溪神情坦然,眨眨眼道:“真的?” 陆沉忽然有些心虚。 林溪感慨道:“陆大都督亲自领兵一路奔袭,千钧一发之际驰援冰雪妹妹,这件事早已传遍江北大地,连我在古县都听说了,这等佳话让人如何不羡慕呢。” 陆沉轻咳两声,看了一眼周围,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师姐……” 林溪莞尔一笑,柔声道:“好啦,逗你呢,难道我会吃冰雪妹妹的醋?” “师姐最好了。” 陆沉连忙献上马屁,紧接着话锋一转道:“泰山大人可在县城?” 林溪摇头道:“自从我来古县之后,爹爹便将安置帮众的事情交到我手中,只说这是为以后做准备,反正七星帮的基业会传给我。他这几个月倒是轻松自在,要么游山玩水寻访老友,要么回宝台山巡视寨子,眼下不知在哪个山坳里闲逛呢。” “泰山大人辛勤一生,如今也该享享清福了。” 陆沉微微一笑,随即牵起林溪的手掌,道:“走,我们入城。” 林溪应道:“嗯。” 不远处恭敬等待的古县官吏连忙迎上来大礼参拜,以知县叶山钦为首。 “诸位免礼。” 陆沉的目光落在叶山钦旁边的男子脸上。 现如今七星帮数万帮众的安置已经大体完成,刺史府的官员都已经返回汝阴,还留在古县进行收尾的便是都督府从事中郎陈循。 这位淮右名士经过几個月的历练,虽瘦了一些黑了一些,整个人的精气神明显好于从前,气度亦愈发沉稳。 一行人缓步走进县城,陈循在旁不疾不徐地说道:“禀公爷,此番共安置七星帮百姓一万七千三百六十户,合计五万三千二十七人,分别安置在古县县城和周边六十七个村镇之中。原古县百姓共迁出九千二百十三户,分别安置在东亭府其他各县、南边东明府和西边雍丘府境内。现如今七星帮的百姓皆已登记造册,房舍和田地都已得到落实。” 陆沉望着他清瘦的面庞,由衷地说道:“德遵,辛苦你了。” 旁边的林溪亦说道:“陈中郎办事妥当又细致,这几个月多亏他和那些刺史府的官吏打交道,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 “承蒙公爷和林夫人谬赞。” 陈循恭敬地说道:“这都是卑职应尽的本分,不敢居功。” “此乃大功,岂能不赏?” 陆沉微笑道:“司马一职,不知德遵可愿屈就?” 都督府司马乃是大都督的佐贰官,仅在长史之下,与刘元担任的主簿平齐。 陈循没有矫情作态,躬身一礼道:“谢大都督赏识,卑职必定尽心竭力,不负所望。” 陆沉颔首,又勉励几句。 及至林家大宅,余者皆已退下,只有齐廉夫被陆沉留了下来。 三人落座之后,陆沉轻咳一声,对齐廉夫说道:“齐叔,我记得这些年你一直管着帮里的阴堂,可否能为我详细介绍一下?” 在那场内乱之前,七星帮共有六堂,后来在陆沉的建议下,林颉进行架构调整,只保留风、林、山、阴四堂,分别由林溪、冉玄之、董勉和齐廉夫统领。 阴堂素来是七星帮最神秘的一股力量,他们主要负责在各地打探消息,行踪和身份极其隐秘,就连帮中元老都不清楚内里详情。 按说这是七星帮最重要的机密,但齐廉夫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请示林溪的意见,坦诚地说道:“回公爷,阴堂包括我在内,核心人手共有一百十二人,次一级的兄弟有二百九十人,外围的明暗桩子则有七百余人。按照帮主的安排,现今阴堂兄弟活动的范围主要在河洛城和宝台山西边的河南路境内。” 陆沉点头道:“多谢解惑。我有一个设想,还请齐叔一道参详。” “公爷请吩咐。” “我听师姐说过,单论武功的境界,阴堂的兄弟在帮内算得上整体最强。再加上你们擅于隐藏身份,无论适应陌生环境的能力,还是躲过外人盘查的手腕都很强,显然很适合一个新的身份。” “什么身份?” “刺客。” 听到这个回答,齐廉夫不由得微微一怔。 陆沉见状便说道:“我知道对于绿林豪杰来说,阴险的刺杀不太符合处事之道,伱们更习惯光明正大的搏杀,就像是师姐曾经以菩萨蛮身份做过的那些壮举,譬如直接出现在李玄安面前,当着对方近百亲兵的面取其首级。但是往后我们的处境有所变化,应对的手段也要转变,培养一批顶尖的刺客算是未雨绸缪。” 齐廉夫看了林溪一眼,见她没有反对,便诚恳地说道:“一切全听公爷的安排。” 陆沉道:“齐叔,此事务必保密,除了我、师姐、泰山大人和你本人之外,不能让第五人知晓内情。往后我若领兵在外,隐藏在阴堂之内的刺客便由师姐和你掌管。另外,刺客贵精不在多,既要值得绝对信任,也要有足够强悍的能力,我会专门准备一笔银子交给师姐,一应耗费都从中支取。” 他微微一顿,正色道:“必要的时候,他们要能一击必杀。” 齐廉夫心中一凛,起身道:“遵命!” 682【江山如画】 “为何想要培养刺客呢?” 当林溪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翌日上午。 她和陆沉策马缓行,离开古县县城一路往北。 陆沉忍着笑意说道:“师姐居然能够等到现在才问。” “你还说……齐叔一走你就胡来。” 林溪又好气又好笑,眉眼间却是春色盈盈。 所谓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两人确实是新婚之后骤然分离,林溪又何尝不思念他?因此她对陆沉几乎是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在齐廉夫谈完正事告退之后,陆沉轻轻一拉,她便扑进他的怀抱里。 再往后便是抵死缠绵,个中细节不足为外人道也。 及至子夜时分,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根本不敢回想昨夜的场景,甚至觉得略有些荒唐。 要不是林颉突然派人来到古县,让她和陆沉尽快前往宝台山,说不定今天她会将陆沉拒之门外见都不见,因为那一夜的情形实在是太过羞人。 陆沉继续打趣道:“师姐昨夜睡得还好吗?” 林溪回头看了一眼,秦子龙率领的三百亲兵落后数十丈,肯定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不禁心中稍安,于是递给陆沉一个温柔的白眼,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何突然想培养刺客?” 陆沉收起打情骂俏的心思,淡然道:“因为这些年我遭遇过几次刺杀,为何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虽说我并不畏惧一些暗流涌动的争斗,但是能够免去勾心斗角自然更好。如今我明白一个道理,对付某些人不必讲道义,到头来终究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林溪道:“这番话听起来感触很深呢。” 陆沉将离开汝阴之前,和王初珑的那番谈话简略复述一遍。 林溪微微蹙眉道:“皇帝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现在还没有实证,不能完全断定。” 陆沉目光微冷,沉声道:“我让齐叔培养刺客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刺客既然擅长暗中行刺,自然也就懂得如何保护。我让初珑派人去查李宗本,将来难免会有诸多明争暗斗,再加上江南门阀看我不爽,还有北边的强敌虎视眈眈。这些敌人无论内外,想要通过明面上的手段对付我不太容易,或许他们就会走阴诡之道。” 林溪不禁微微眯起双眼。 陆沉继续说道:“就算他们拿我没办法,也不排除他们会将矛头指向我在意的人,所以培养一批精锐刺客势在必行。” 林溪此刻并未携带那柄斩马刀,但她眼神锐利如刀,轻声道:“有我在呢。” 陆沉被她的飒爽英姿吸引,微笑道:“家里有位天下前十的女侠就是好,只不过……” “怎么?” “女侠昨夜似乎难以为继啊。” 陆沉哈哈大笑,随即策马加速向前。 “不许跑!” 林溪轻咬双唇,满眼含笑,扬鞭追了上去。 三日后,两人以及亲兵们穿过七星军步卒在原七星帮总寨的驻地,往东来到山川深处,这里有一片群山环抱中的广阔谷地,入口藏在两山夹缝之中,弯弯绕绕极其隐秘。 大部分亲兵都留在外面,只有秦子龙带着最忠诚的十余人,跟着陆沉和林溪穿过密道,在那些暗哨的注视中,进入这片谷地。 林颉便在二十余丈外的道旁,微笑望着联袂朝他走来的年轻男女。 “小婿给泰山大人请安。” “见过爹爹。” 来到跟前,陆沉和林溪并肩行礼。 “好好好,自家人不必多礼。” 林颉的容貌没有什么变化,习武虽然不会出现长生不死的情况,但确实可以延缓衰老,因此林颉年纪虽比陆通还大,看起来却要年轻一些。 林溪在他面前终于可以卸下郡公夫人的端庄和矜持,脸上多了几分轻松惬意,挽着他的胳膊说道:“爹爹,这么急将我和夫君叫来,不知所为何事?” 林颉笑而不语。 陆沉的视线已经落在远处的平地上,喃喃道:“看来泰山大人悄无声息地准备了一个很大的惊喜。” 林颉便对远处举起空着的左臂。 平地之上,十余人正翘首以待,看见手势后立刻忙碌起来。 一家三口站成一排,心情各异地望着那里,秦子龙等人则满面好奇。 不多时,只见那十余人忽地跑开,悉数躲到提前筑好的土堆后面。 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等待之后,远方忽然炸开一团浓厚的黑烟,紧接着—— “轰!” 烟尘弥漫,黄土飞溅,巨响平地而起,犹如惊雷! 这声恐怖的巨响震得人头皮发麻,几乎能感觉到那一刻脚下大地在颤抖。 秦子龙等人面色微白,就像是看到神迹。 他们当然知道火药的存在,这些年跟随陆沉转战南北,曾经在河洛城下亲眼目睹过火药的威力,然而此刻不像当时喧杂的战场,在一個相对平静的环境里,陡然见到这样夸张的动静,纵然是百战老卒也会难掩震惊。 林颉长出了一口气。 陆沉略有恍惚之感。 方才那一幕直接唤醒他前世的记忆,仿佛置身于训练场上,感受着炮火的轰鸣。 诚然,这个时代的火药远不能和他前世相比,却已隐隐有几分相似之处。 一名中年人带着三名男子小跑而来,先是看了一眼陆沉,随后见到林颉微微点头,立刻对陆沉行礼道:“草民廖继昌,拜见公爷!” 这位名叫廖继昌的中年男子祖辈皆为能工巧匠,他本人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技艺尤其精湛。 当初陆沉委托陆通和林颉搜罗各地工匠,最后找到四十余人,廖继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在研究如何应用火药的过程中逐渐成为领头人。 如今这个时代,工匠的社会地位很低,长期被世人看做贱役,所以即便廖继昌胸有丘壑,在见到陆沉的时候依然忐忑不安,只因对新式火药的应用研究进度比较慢,唯恐面前这位身份尊贵的年轻人心生不满。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陆沉主动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称赞道:“老先生辛苦了。” 廖继昌惶恐又感激地说道:“草民……草民办事不利,请公爷责罚。” 陆沉摇摇头,郑重地说道:“千百年来,世人皆视工匠为贱役,但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没有工匠呕心沥血,农具何来?兵器何来?城池何来?正是因为有老先生这样的人,将全部精力和心血投入到研究之中,世人才能过上越来越好的生活。” 此言一出,廖继昌和站在他身后的三名壮年男子无不热泪盈眶,感动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沉劝慰一番,又道:“老先生,土雷的研究应该是取得了突破?” 廖继昌连连点头道:“是,公爷请看。” 他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包裹,摊开后指着黑色颗粒说道:“这种新式火药比起以前用来制作烟火炮竹的火药更稳定,用这种火药制作的土雷威力至少强出三倍有余,只是……” 看着他脸上浮现的为难之色,陆沉心领神会地问道:“只是硝石很难获得?” 旁边站着的林颉点头道:“确实如此。” 陆沉温和地说道:“老先生不必担心,此事交给我来解决。如今你们只需要沿着土雷的方向,继续思考如何让火药发挥更大的威力,我这里有几个粗略的设想,我们慢慢聊。” 看着他和几位工匠走向空地,一路相谈甚欢,甚至显露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兴奋和激动,林溪不禁对林颉说道:“爹爹,你有没有发现,夫君他这会像是变了一个人,竟然有了几分孩子气。” 林颉微笑道:“溪儿,你不明白他脑子里的想法一旦全部变成现实,将会给这人世间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虽然不懂那些工艺技巧的玄妙,但因为长期亲自在这里坐镇,偶尔和廖继昌等人闲谈,自然能从他们的口中得知陆沉的不凡之处。 林溪望着陆沉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恬静而又深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沉和林溪住在此处,他每天绝大多数时间都和那些工匠待在一起,尽可能地将前世积攒的见闻告知他们,和这些能工巧匠探讨每一种新事物的可能性。 冬日清冷,他心中却有熊熊烈火。 等到小年这一天,陆沉终于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带着林溪离开这片隐秘的谷地,回到数十里外的七星帮总寨。 和驻扎在这里的七星军几位将领见面之后,陆沉携林溪来到她生母的坟前。 “师姐,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你站在这里,对泰水大人说的那番话。” 陆沉牵着林溪的手掌,郑重地说道:“请泰水大人的在天之灵安心,小婿此生一定会善待您的女儿,绝对不会亏欠她半分。” 林溪嘴角含笑,眼中却有清泪,她无声地依偎在陆沉身旁。 白雪覆盖大地,但是不同于定州境内的银装素裹,山里很多地方能够清晰地看见绿意葱葱。 林溪柔声道:“我们该回汝阴了。” 陆沉微微点头,低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两人才刚刚走出十余丈,便有数名亲兵带着一位三旬男子来到近前,其人恭敬地说道:“公爷,小人织经司察事徐继元奉羊检校之命,特来禀报紧急情报。” 陆沉停下脚步,淡淡道:“讲。” 徐继元语调略显颤抖,不知是惊慌还是激动,快速说道:“公爷,景国大都传来密报,景国太子阿里合纳兰暴毙,疑为四皇子阿里合海哥及常山郡王庆聿恭合谋所为!现今景国朝堂之上局势波诡云谲,大都城内风声鹤唳,或有内乱之迹象!羊检校恳请公爷速回汝阴主持大局,以应对此番千载难寻之良机!” 听到这番话,陆沉的表情没有太明显的变化,林溪和周遭的亲兵们无不变色。 景国太子居然死于非命,甚至有可能是四皇子勾结庆聿恭所为,那位满怀雄心壮志的景国皇帝对此岂能容忍? 说不定这就是大齐趁势而起,一举底定大局席卷天下的机会! “夫君……” 林溪无比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陆沉轻轻拍了拍她白皙的手掌,微笑道:“我就是天生劳碌命,原本以为能清闲一段时间,终究还是无法如愿。不过这样也好,有些事早晚需要解决。” 他从容而又自信地转身北望。 但见山川延绵,天地辽阔。 …… (书友们好,第六卷《君子不器》完结,明天开启第七卷《大争之世》。) 683【薨】 大景天德七年,十二月二十六。 距离年节仅剩三天。 景廉人和齐人在民俗节日上存在很多不同,但是两边都有庆祝新年的习惯。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的大都早已全城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如今的大景王朝正值巅峰,在吞并赵国和燕地之后,大景辽阔的疆域已经远远超过南齐,成为无可置疑的当世第一王朝。 对于大景子民而言,尤其是生活在大都的景廉人,对此拥有着强烈的骄傲和自豪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值得欢庆的节日,更何况是景廉族最重要的新年佳节。 然而眼下城内是一片冷清肃杀的光景。 大街小巷之上行人寥寥,一队又一队铁甲军士来回巡视,把控着城内每一处要道,特别是权贵云集的东城,有着大量天子亲军驻扎。 局势之紧张令人心惊胆战。 皇宫内,被景廉人称为“合扎”的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极其森严。 宫人无不如履薄冰,特别是最近被调来隆福宫的宫女和太监,每天睁开眼就会陷入惊惧的情绪,唯恐步先前那些在隆福宫的宫人的后尘,被禁军全部抓起来投进死牢。 究其原因,隆福宫乃是太子寝宫,而大景太子阿里合纳兰无端暴毙,先前那些宫人自然一个都跑不掉。 隆福宫侧殿,外间跪着一群身穿孝服的大景皇子。 纳兰既是太子又是嫡长子,这些皇子自然要守灵服孝。 其中有几位相对比较出挑,乃是和太子一母同胞的三皇子乌岩、四皇子海哥,贤妃独奴氏所生之二皇子那古,德妃裴满氏所生之六皇子乌烈、八皇子阿虎带。 这五位皇子各有所长,当初纳兰在世的时候,他们至少可以维持表面上的和谐,但是这些天已经有一股很明显的暗流在众人之间涌动。 四皇子海哥神情肃然,偶尔看一眼通往内殿的方向,看起来心情极其沉重。 太子死得过于蹊跷,到现在为止连死因都查不出来,主奏司提领田珏这些天已经瘦了十多斤,要是最后无法查明太子的死因,恐怕他也得追随而去。 原本这件事怎么看都和海哥没关系,毕竟就算太子暴亡,他前面还有两位皇兄,储君之位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头上。 但是近来城中流言忽起,隐晦暗示太子之死或与四皇子海哥有关,他的帮手则是常山郡王庆聿恭。 在这种情况下,海哥甚至连给自己辩解都不敢做,因为那些只是坊间流言而已,并未闹到宫里来,他怎能做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 他真正担心的事情是,天子不可能没有听过这些流言,却一直没有任何表态。 此时此刻,他恨不能去内殿问个清楚明白。 内殿停着太子纳兰的遗体,虽然如今天气寒冷,灵床周遭依然放置着大量冰块,因为太子的死因尚未查明,故而迟迟无法入殓下葬。 空气中弥漫着彻骨的寒意,皇后彻木衮氏哭得双眼红肿,嗓音已然沙哑。 纳兰是她的长子,这二十多年来为了培养他,让他成为合格的继承人,她几乎耗尽所有的心血,因此难免对三皇子乌岩和四皇子海哥有所亏欠,只能尽力疼爱他们作为弥补。 如今纳兰撒手人寰,意味着她的心血悉数白费,如此悲痛哀绝怎能承受? 她用模糊的泪眼看向站在灵床一侧的中年男子,凄声道:“陛下,纳兰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朕知道。” 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看着灵床上长子的遗体。 没人知道太子暴亡对景帝造成多大的打击。 这位胸怀天下的君王御宇十五载,景朝在他的手里变得越来越强大,而且没有走上游牧王朝快速膨胀和衰落的老路。纵然景朝这两年在南边的战事不顺利,可并未动摇景廉族的根基,景朝依旧是当世最强大的王朝。 就在他着眼江南、运筹帷幄的时候,太子不明不白地死去,毫无疑问是极有可能影响国运的重大变故。 朝野上下此刻最担忧的自然是天子因为此事性情大变,让大好局面付之东流。 “陛下……” 皇后语调哀切,眼中恨意昭昭。 不过还没等她说出“海哥”这個名字,景帝漠然地说道:“送皇后回宫歇息。” 周遭宫人连忙应下,随即便有女官上前,搀扶着皇后离去。 景帝最后看了一眼灵床上太子的遗容,然后转身迈步走到外间。 皇子们听到脚步声,立刻收敛心神肃然以待。 景帝一步步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随朕上朝。” “儿臣遵旨。” 众皇子小心翼翼地齐声应下。 大庆殿内,景朝文武百官分班而立。 放眼望去,只见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压抑,不过细究之下还是有些许差别。 大部分朝臣以担忧为主,不时会看向两位大臣,其一便是常山郡王庆聿恭,坊间传言太子暴亡和他有关,其二则是主奏司提领田珏。 此人身为天子的股肱,肩负查明太子死因的重任,不知是否有所进展。 “陛下驾到!” 在内监首领尖锐高亢的喊声中,景帝出现在群臣的视线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众皇子。 群臣山呼万岁。 景帝高坐龙椅之上,沉声道:“平身。” “谢陛下。” 群臣起身。 景帝开门见山地说道:“田珏。” “臣在。” “太子的死因查清楚了?” 田珏出班而立,这位被景廉贵族暗中骂为“活死人”的文官身形瘦削,两颊出现明显的凹陷,眼中更是布满血丝,可见这段时间于他而言极其煎熬。 在群臣紧张又关切的注视中,田珏垂首说道:“启禀陛下,臣将在太子身边服侍的宫人悉数下狱严审,共计一百二十四人,经过反复审讯并无所得。臣又盘查太医院一干人等,依旧一无所获。当臣查到御膳房时,终于找到一条线索。” 殿内气氛骤然凝滞。 四皇子海哥忽地心中一紧,只是面上倒还能维持,义愤填膺地看向田珏。 这个时候北院元帅撒改并未去看田珏,反而望向就站在身边的庆聿恭,但他看见的只是一张因为太子离世而满怀沉痛的面庞。 田珏继续说道:“据御膳房少监交待,太子殿下喜欢一种名为确山红的美酒,因此御膳房中时常会贮藏一批,以备不时之需。太子殿下于二十一天前陷入昏迷,九天前离世,就在太子殿下昏迷的当晚,御膳房所送的膳食之中便有一坛确山红。起初臣并不能确认这确山红是否有古怪,毕竟按照宫中规矩,一应膳食都要试毒,当晚的查验并无异常。” 他微微一顿,语调愈发沉重:“这确山红由内务府统一负责采买,供货的商户乃是京中大昌号。臣带人前往大昌号,一开始并无异常,但是根据大昌号的掌柜交待,最近一次送确山红入宫的伙计当中,有一人忽然消失不见。经过全城搜查,臣终于在今日上午找到这名伙计,然而他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死一般的沉寂。 随之而起的便是一众景廉贵族愤怒的咆哮声。 田珏并未做出定论,但他发现的线索足以证明,太子暴亡必然和那种名为确山红的美酒有关,否则送酒的伙计之一怎会离奇死去? 这毫无疑问是一场阴险的谋杀! 龙椅之上,景帝冷眼看着下面的群情激奋,视线在庆聿恭脸上稍作停留,随后轻咳几声,下面的喧扰迅速平息。 他默默攥紧右拳,缓缓道:“大昌号可有问题?” 田珏应道:“回陛下,臣之前已经将大昌号相干人等全部捉拿,反复拷打过后,众人都不肯承认和此案有关,不过臣已经查明那个死亡伙计的身份。他无父无母,八年前来到大都求生,大昌号掌柜见他伶俐勤恳,便给他一口饭吃。此人在商号之外的交际不多,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是齐人。” 听到这句话之后,四皇子海哥心中悄然一松。 景帝微微颔首,对群臣说道:“从这条线索来看,太子遇害实乃齐人所为,众卿家可有异议?” 十余位景廉贵族齐声高呼道:“陛下,齐人如此可恨,必须杀光他们才能为太子殿下报仇!” “老臣恳请陛下下旨,大军尽出马踏江南,将南齐皇帝的首级割下,在陵前祭奠太子殿下!” “臣愿亲自领兵屠戮南齐,为太子殿下复仇!” “大景太子竟然遭南齐小人谋害,此仇不共戴天!” 相较于面目狰狞的景廉贵族,文臣这边显得安静一些,倒不是他们敢在这个时候触怒天子,而是大景军权跟他们毫无关系,压根轮不到他们出面表忠心。 景帝依次望过去,仿佛心里有了一丝慰藉,点头道:“尔等能够有这份忠勇之心,证明朕这些年确实没有看错人,不过——” 所有人静静地等待着天子的决断。 景帝的视线停留在武勋班首,沉声道:“朕不相信区区一个南齐奸细,就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毒药送进太子口中!” 684【殇】 景帝这句话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因为天子近乎明示此案有内贼参与其中。 这就是朝堂重臣最担心的事情。 太子之死当然要查,但是怎么查是一个很值得琢磨的问题,查出真凶之后如何处置同样重要,因为敢对太子下手的绝对不是普通人,处理不妥极有可能动摇国本。 按照一些文臣老成持重的想法,天子完全可以将这件事的影响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对外可以宣称太子是染病亡故。 如此既可以麻痹幕后真凶,也能把握好处理此事的分寸。 总而言之,太子暴亡已是事实,天子只能将哀痛压在心里,尽量减轻此事对大景朝堂的打击。 方才田珏挑明大昌号伙计的身份,很多大臣心中一松,即便太子暴亡的消息压不住,至少也能归罪于南齐,顺势还能激发百姓对南齐的同仇敌忾之心。 这两年因为边境战事接连失利,坊间颇多议论,相信这桩血案足以让景廉人暂时忘记败仗,将仇恨的目光投向南边。 如此一来,天子若是决意南征,肯定可以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支持。 然而当天子挑明那句话之后,局势便朝着所有人都无法意料的方向发展。 倘若天子雷霆震怒,朝着朝廷内部举起屠刀,谁能阻止?谁敢阻止? 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不是尚书令赵思文,而是依旧站在御阶之下的田珏。 这位身形瘦削的文官抬起头,斟酌道:“陛下,大昌号伙计死亡之后,唯一的线索便断了。臣仔细想过,凶手确实有可能独立完成此事。太子殿下钟爱确山红,或许旁人不知,但凶手作为大昌号的伙计,时常送酒入宫,对此肯定十分清楚。南齐派来大都潜伏的细作肯定不止他一人,但是他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便可将那种古怪的毒药混入酒中。” 景帝漠然地看着他。 田珏躬身道:“陛下,从凶手下毒的过程来看,他并不需要旁人的协助。” 赵思文等人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景帝寒声道:“传内务府掌事太监阿令。” 片刻过后,一名四十多岁的内监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地来到大庆殿。 “奴婢拜见陛下。” “抬起头来。” 景帝望着这个满头大汗浑身发抖的掌事太监,目光锋利如刀:“朕问你,内务府在宫外采买物事要不要反复查验?” 阿令颤声道:“回陛下,一应物事至少要反复检查三遍以上,尤其是酒水、肉食、菜蔬之类,更要经过内务府、禁军和太医院的多重检查,奴婢不敢妄言。” 景帝往前一步,缓缓道:“也就是说,太子所饮之确山红中并未查出古怪?” 阿令答道:“是,陛下。” 景帝冷笑一声道:“朕将内务府这等重要的职事交到你手中,你便是如此回报朕?来人,将其押下去,审问之后凌迟处死!” “陛下,陛下饶命啊!” 阿令才刚刚喊出这句话,便被数名膀大腰圆的禁军直接拖了出去。 虽未直接见血,杀气已然弥漫四周,群臣莫不屏气凝神。 景帝转而看向田珏,冷声道:“这么多次检查都查不出来的毒药,你可曾听说过?” 田珏垂首道:“臣惭愧,未曾听过。” “连你都不曾听过的毒药,想来算得上世间罕有,齐人将其用在朕的太子身上,倒也算足够重视。” 这句话听得群臣心情古怪,既然要毒害大景太子,当然要用最厉害的毒药,天子此言难道是在夸奖南齐细作? 景帝返身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下面站成一排的皇子们,双眼微眯道:“朕不理解,既然有这种无色无味、怎么都查不出来的毒药,南齐为何不用在朕身上?” 群臣悚然。 田珏也终于变了脸色。 景帝幽幽道:“莫非在齐人看来,朕的重要性比不上太子?” 他这句话无疑彻底否定田珏的推测,亦推翻了太子是死在南齐细作手中的结果。 “田卿家,你被人骗了。” 在满殿公卿惊诧不安之时,景帝忽地放缓了语气。 田珏此时也回过味来,愧然道:“臣愚昧无知,请陛下降罪!” 景帝淡淡道:“这段时间你肩上的压力太重,一时之间难免焦急,朕不怪你。太子的死因没有这么简单,那個大昌号的伙计未必是凶手,确山红未必就是毒酒,这或许只是幕后真凶用来迷惑伱的手段。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算那伙计真是凶手,他即便躲不过大索全城,至少也能投湖自尽,怎么可能让你轻易找到尸体?朕问你,主奏司在何处发现了尸体?” 田珏愈发羞愧地说道:“回陛下,在南城一处废弃的道观中,此人是悬梁自尽而死。” “拙劣的把戏。” 景帝一言带过,徐徐道:“朕知道诸位卿家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怕朕因为太子之死丧失理智,在朝中大开杀戒。朕可以理解你们的担忧,不过朕希望你们弄清楚一件事,太子之死是对我朝最大的挑衅,既然要查就要查得清清楚楚,有何必要对天下臣民遮掩?莫非藏着掖着就能平息民间的议论?莫非朕的子民会因此丧失对朕的信心?” 群臣豁然开朗,无比敬服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至于南齐……” 景帝双眉微挑,凛然道:“大景铁骑早晚有一天会踏平江南,朕的儿郎们不需要任何借口,他们必然可以平定天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激动的声浪犹如山呼海啸。 景帝平视前方,神色沉肃,又道:“幕后真凶害死朕的太子,又将嫌疑推到齐人身上,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觊觎储君之位。说起来,这是朕的责任,居然教导出这等丧心病狂罔顾人伦的畜生。” 站成一排的皇子们噤若寒蝉。 但是景帝没有朝他们发难,而是看向站在武勋班首的中年男人,缓缓道:“常山郡王。” 庆聿恭出班奏道:“臣在。” 景帝凝望着他的面庞,问道:“你觉得会是哪位皇子谋害了他的长兄?” 这显然是一个很要命的问题,庆聿恭略显惶恐地回道:“陛下,臣对此案毫无了解,岂敢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随意指控皇子亲王?” 景帝再度起身,缓步走到那一排皇子附近,抬手指向三皇子乌岩,对庆聿恭问道:“此人乃是嫡次子,如果太子意外亡故,他最有可能承袭储君之位,你觉得会不会是他?” 乌岩“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惊恐万分地叩首道:“父皇,儿臣和此事无关,儿臣素来敬重太子殿下,怎会生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请父皇明察!” 其余皇子也都跪了下去。 景帝却不理他,只看着不远处的庆聿恭。 大殿之内的空气犹如凝滞,让人的呼吸愈发困难。 庆聿恭思考片刻,缓缓道:“陛下,依臣拙见,三殿下确实有很大的嫌疑,因为太子离世之后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不过若真是三殿下所为,他的嫌疑未免太过明显,臣认为三殿下不至于如此不智。” 乌岩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还没等他心里的大石落下,景帝冷冷道:“你又怎知这不是故布疑阵?或许乌岩就是利用你的这种心理,在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如此愚蠢的时候,反其道而行之。” 庆聿恭点头道:“陛下所言也有道理。” 乌岩的脸色愈发苍白。 景帝又指向跪在乌岩身边的海哥说道:“此人曾经在朝堂上刻意表现自己,从而博得一部分文臣的好感,后来又借着和永平那孩子亲近的名义,三番五次向你示好,足以证明他心思不纯。在你看来,会不会是他欲一箭双雕,先毒害太子再嫁祸给乌岩?” 庆聿恭这一次稍稍沉默。 四皇子海哥只觉四肢冰凉心中发寒,原来他的那些小心思从来没有逃过天子的双眼。 见庆聿恭没有回答,景帝面无表情地说道:“近来坊间传言,太子乃四皇子海哥所害,而你常山郡王便是海哥最大的支持者。等将来海哥继承皇位,你便有从龙之功,而因为这个只有你们两人知晓的秘密,海哥不会像朕一样苛待于你,更不会罢免你的元帅之职。朕想知道,郡王如何看待这个传言?” 海哥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此刻他只能看见天子龙袍的下摆,压根不敢将视线往上。 庆聿恭轻叹一声,抬头道:“陛下,此乃无稽之谈。臣如今虽然不再是南院元帅,却仍旧是常山郡王,亦有掌兵之权,这一切都源于陛下的恩赐,臣岂会不思感恩?退一万步说,就算臣真有类似的想法,四殿下又能给臣什么呢?臣及庆聿氏放着荣华富贵不享用,赌上脑袋去博一个相差不大的未来,臣不会如此愚蠢。” 他这番话过于坦然,不太符合平时的风格,但正因如此才显得真诚可信。 群臣虽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心里也大多相信了庆聿恭的说辞,就连撒改亦是如此。 毕竟做这种可能会牵连全族的事情,总得有对等的回报,而四皇子就算真能成为太子又如何? 景帝望着庆聿恭平静的双眼,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忽地冷笑数声。 这笑声中满含失望和愤怒。 685【囚】 “朕原本打算过段时间就让你官复原职,率领大景铁骑踏平江南,以此铸就不世之伟业。” 景帝往前两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庆聿恭,寒声道:“只是朕没有想到,你仅仅是因为丢了南院元帅一职,便对朕怀恨在心,甚至要用这种手段来报复朕。”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天子这番话近乎明指庆聿恭便是太子之死的幕后真凶。 对于文武百官来说,虽然庆聿恭先前被罢免南院元帅,但他仍旧是极其尊贵的景廉武勋,大景军神之名不过是稍稍蒙尘,没人敢轻视这位郡王的地位。 庆聿氏的实力依旧雄厚,夏山军和防城军的将士们依旧唯他马首是瞻。 如果这对君臣公开闹翻,谁也不敢想象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在这座皇宫乃至整个大都之内,天子毫无疑问占据绝对的优势,即便庆聿恭武功卓绝堪称大景第一高手,他也挡不住如狼似虎的天子亲军。 大都之外,夏山军和防城军确实有能力制造足够多的麻烦,前提是他们占据道义。 倘若天子无缘无故对庆聿恭下手,属于庆聿氏的势力肯定不会接受,其余几大部族也不会坐视天子如此行事,没看今日朝会之上,往常和庆聿恭极不对付的撒改等人始终没有表态? 天子今日可以随意给庆聿恭诬陷一个罪名,明日自然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们。 关键便在于庆聿恭有没有谋害太子纳兰。 在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中,庆聿恭平静地说道:“陛下之言,恕臣不懂。” “太子无故昏迷之后,朕便知道此事另有蹊跷,之所以让田珏去查,是因为你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他身上,如此朕才有可能找到蛛丝马迹。” 景帝这句话让绝大多数朝臣的心都提了起来,难道太子之死真是庆聿恭所为? 一想到这个真相可能会引发的后果,一些年迈的朝臣只觉两眼发黑。 谋害当朝太子乃是夷族大罪,屠刀落下必然人头滚滚! 庆聿氏会死多少人?夏山军和防城军会有多少将领被牵连处死? 景帝缓缓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罪?” 庆聿恭轻叹一声,垂首道:“陛下,臣何罪之有?” 景帝道:“朕最后一次问你,太子身中何毒?” 庆聿恭摇头道:“回陛下,臣不知。” “不知?好一个不知。” 景帝冷笑数声,听得朝堂重臣心里发寒,随即便见这位英明神武的天子返身坐在龙椅上,一字字道:“郡王可还记得甲七号卷宗?” 甲七号? 卷宗? 群臣尽皆茫然,不知道天子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但是有一些人忽然发现,素来沉稳内敛的常山郡王脸色一变,面上浮现一抹疑惑。 “传庆聿盈野。” 天子冷厉的嗓音响彻殿内。 不多时,一位年近四旬的男子走进大庆殿,来到中央区域,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景帝淡淡道:“免礼平身。” 群臣纷纷望去,心中的疑惑越来越盛。 这位名叫庆聿盈野的男子乃是郡王府的属官,以往是庆聿恭颇为信重的心腹,在大都各家权贵府邸都算得上贵客,看在庆聿恭的份上,哪怕是撒改都会给他几分体面。 然而此刻不知是愧疚还是畏惧,庆聿盈野压根不敢去看相隔不远的庆聿恭。 景帝道:“那份卷宗带来没有?” 庆聿盈野低头道:“回陛下,带来了。” “念。” “微臣遵旨。” 庆聿盈野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在满朝大臣密切的注视中,清了清嗓子,念道:“陆沉,字静安,南齐淮州广陵府人氏,生于齐元康五年六月十三。其父陆通,字仲明。其母宁氏,卒于齐建武五年九月。陆通未续弦,陆沉亦无兄弟姊妹。” 众人渐渐反应过来,所谓甲七号卷宗便是关于南齐陆沉的资料记载。 这倒不是逾矩之举,庆聿恭之前是南院元帅,搜集南齐将帅的情报乃是分内之事,倘若他没有这样做才是失职。 只不过这与太子之死有何关系? 庆聿盈野停顿了一下,稍稍抬高语调。 “陆沉年少聪慧,却从无志学之念。建武四年,陆沉初入武学之境,疑为七星帮主林颉所授。齐建武十二年元月上旬,陆沉率商队出盘龙关,至燕国铁山城贩卖货物,醉酒之后忽陷昏迷,时间长达半個月,多方求医问药皆无用,后又忽然醒来,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喧闹声轰然炸开,以至于庆聿盈野后面的话已经念不下去。 北院元帅撒改怒视庆聿恭,厉声道:“常山郡王,你如何解释此事?” 另一位资历很老的景廉贵族夹谷烈愤怒地吼道:“庆聿恭,你居然派人下毒谋害太子殿下,你找死!” 有这两位带头,一众景廉贵族的咆哮声瞬间淹没庆聿恭。 文臣大多还能忍住不开口,但他们的脸上也都浮现惊惧和诧异的表情。 主奏司提领田珏扭头望着庆聿恭,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从这份甲七号卷宗的记载可知,南齐陆沉在几年前曾有过和太子纳兰类似的经历,区别在于他最后活了下来,但是太子却一命呜呼。 二者的症状极其相似,同样是饮酒之后发病,同样昏迷了一段时间,同样找不出病因,无法对症下药。 景帝坐在龙椅之上,极其失望地看着庆聿恭,缓缓道:“伱要给朕一个解释。” 纵然面对千夫所指,庆聿恭的心境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抬头说道:“陛下,臣并不清楚太子殿下昏迷的细节。先前那段时间臣请旨入宫拜望太子殿下,陛下并未允准,并且严令朝野上下不许议论太子殿下的情况。臣和朝中诸位大人一样,亦是今日在朝会上,从田大人口中得知太子殿下去世的细节。” 这番话虽有道理,可是在庆聿盈野念出那段话之后,显然无法说服众人。 庆聿恭明白这一点,继续说道:“至于这份甲七号卷宗,一来时日久远,臣不会日日诵读牢记于心,个中细节难免记不清楚。二来就算南齐陆沉突兀病倒和太子殿下昏迷有相似之处,亦不能证明这和臣有关系。” 撒改厉色道:“常山郡王休要狡辩!你既然知道世间有这种毒药,为何方才陛下问你的时候,你佯装不知?分明就是你心虚不敢坦承,现在真相大白,你还敢否认吗?!” “我已经说过,这二者之间的关联很牵强,故而没有联想在一起。” 庆聿恭自嘲一笑,随即凝视着撒改的双眼问道:“这种毒药与我无关,难道在你看来,我会在几年前莫名其妙去毒害南齐陆沉?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子,我身为大景郡王兼南院元帅,会用毒药来对付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年轻人?” 撒改一窒。 庆聿恭转而看向龙椅上神情冷漠的天子,喟然道:“陛下,臣让人搜集南齐陆沉的信息,重点在于了解他在战场上的手段,其余资料不过是顺手为之。这份卷宗里,关于陆沉昏迷的记录只有短短一句话,任何人包括臣在内,初看都不会想到中毒这件事,或许他只是忽染怪病而已。臣不知毒药之事,更不会毒害太子殿下,还请陛下明察。” 景帝幽幽道:“你是想说,朕在诬陷你?” “臣不敢!” 庆聿恭躬身垂首,恳切地说道:“如今看来,下毒之人必然和南齐有关,毕竟这种毒药在南齐出现过,而且大昌号的伙计能够佐证这一点。臣不敢妄言他人,但是从整件事的首尾来看,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臣,意图挑起大景朝堂上的纷争和内乱!” 景帝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说道:“平身吧。” “谢陛下。” 庆聿恭直起身来,面庞上多了几分沧桑之意。 景帝让内监从庆聿盈野手中取来那份卷宗,不紧不慢地看了片刻,徐徐道:“光是从这份证据来看,并不能证实你和太子之死有关,但是足以证明你有嫌疑,你认不认?” 满殿大臣紧张地看着那位中年男人。 庆聿恭垂下眼帘,道:“臣认。” “既然如此,你便回郡王府待着吧,朕暂时不会降罪于你,不过——” 景帝将卷宗丢给旁边的内监,语调骤然冷厉:“在朕查明太子之死的真相之前,你不能离开郡王府,倘若朕发现任何异动,莫要怪朕不顾及这么多年的君臣之义!” 庆聿恭嘴角微微抽动,片刻之后躬身一礼道:“臣庆聿恭,叩谢陛下隆恩!” 撒改悄然撇了撇嘴,似乎觉得有些可惜。 其他景廉贵族神色各异,有人怀着和撒改相同的心情,有人则紧紧皱起眉头。 景帝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旋即起身向后殿走去,内监高亢的声音响彻大殿。 “退朝!” 群臣山呼万岁。 下一刻,十余名双眼蕴含精光的天子亲军出现在殿内,对庆聿恭说道:“郡王,卑职送您回府。” 庆聿恭环视众人,从他们眼中看见极其警惕和戒备的情绪,不由得神情复杂地笑了笑,无言向前走去。 他的背影似乎苍老了许多。 686【南望】 常山郡王府。 这段时间城内局势紧张,王府自然无法幸免,因为坊间流言太子之死或与庆聿恭有关,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府中人等很难做到超然物外。 庆聿忠望身为世子,肩负起稳定人心的重任,他不光将府中人心安抚平定,还和庆聿氏的所有势力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但他仍然不放心,尤其是今日庆聿恭入宫上朝,唯恐那个丫头会任性胡闹,所以在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之后,他匆匆忙忙地来到后宅。 锦苑,这里是庆聿怀瑾的住处。 庆聿忠望一路径直往内,对丫鬟侍女们的请安恍若未闻。 来到温暖如春的东暖阁,里面的景象让庆聿忠望一愣。 窗前坐着一位年轻女子,身穿一袭古烟纹碧霞罗衣,外罩一件织锦披风,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 她这身装扮与景廉族传统服饰毫无关系,更像是在南齐水乡生活的娴静少女。 庆聿忠望发愣的原因并不在此,而是庆聿怀瑾居然在绣花。 他忍不住咳嗽两声。 庆聿怀瑾微微抬起头,神情好似娇花照水,问道:“兄长嗓子不舒服?” “怀瑾,你这是……” 庆聿忠望欲言又止。 这一刻他甚至有种错觉,坐在窗前的不是他的妹妹,内在仿佛换了一个人。 庆聿怀瑾从小便不是内敛的性情,否则她也无法和那几位皇子走得近,再加上后来习练武功,早年间动辄出手教训大都的权贵子弟,给人的印象便是气度飞扬的郡主之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和绣花这种事结合在一起。 庆聿怀瑾将绣绷放在桌上的篮子里,悠然道:“我在绣花,兄长莫非看不出来?” “我当然知道你是在绣花。” 庆聿忠望无奈一笑,走到她旁边坐下,感慨道:“但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你会披甲执刀闯出去。” 庆聿怀瑾忍俊不禁道:“闯出去做什么?去皇宫给父王添乱吗?” 这确实是以前的你能做出来的事情。 庆聿忠望这句话只敢在心里嘟囔,微笑道:“当然不会,就是以前没有看过你绣花,所以有些惊讶。” 庆聿怀瑾坦然道:“过去几年在南边吃了不少亏,父王虽未训斥过我,但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性子过于急躁,需要好好磨一磨才能改过来。绣花也好,练字也罢,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磨练性子的方法,让我可以静心思考一些事情。” 庆聿忠望恍然,此刻他才发现妹妹相较以往确实有所不同,不禁愧然道:“是我近来疏于关注了。” “兄长要忙正事嘛,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天天守着我?” 庆聿怀瑾嫣然一笑,继而道:“其实这段时间城里的流言也令我担忧,即便陛下不会轻信,也难保众口铄金,但是我相信父王会处理妥当。哪怕我心里再怎么乱,也不能任性胡来,不如在房中绣花修身养性。总而言之,不给父王和兄长添麻烦,这就是我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庆聿忠望险些肃然起敬。 一直以来,他这个妹妹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既有天子毫不作伪的宠爱,又有父兄的百般疼惜,论娇贵可谓无人能出其右。 此刻听到她如此懂事的言辞,庆聿忠望不禁感慨万千。 便在这时,一名侍女在门外恭敬地说道:“启禀殿下,王爷回府了。” 兄妹二人连忙起身,及至前厅,便见庆聿恭神情淡然地坐着,堂下跪着一人。 他们对此人并不陌生,相反极其熟悉,因为他们从小便能时常见到此人。 庆聿盈野,郡王府的长史,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算是庆聿恭的心腹。 略微有些奇怪的是,庆聿盈野此刻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 兄妹二人上前给庆聿恭行礼,庆聿怀瑾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庆聿盈野,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庆聿恭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道:“今日陛下对百官宣示太子殿下的死因,疑为被人下毒谋害。这种毒药古怪又邪门,既可以通过宫里的层层检查,又能让太子殿下逐渐断绝生机,太医们绞尽脑汁都查不出毒药的成分,更遑论配制解药。经过田珏的追查,这种毒药应该是混在名为确山红的美酒之中,太子殿下饮下之后中毒。” 庆聿忠望皱眉道:“世间竟有如此诡谲的毒药?” 庆聿怀瑾心中一动,下意识低下头。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那份卷宗,里面记载着那個男人的一段经历,似乎和太子这次中毒而亡的状况有些相似。 庆聿恭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这不算很离奇的事情。陛下因为此事震怒,下旨命我自囚于府,在太子之死真相大白前,不许我出府半步。” 庆聿怀瑾猛地抬起头,那双秋月一般的眼眸里泛起凛冽的怒色。 庆聿忠望肃然道:“陛下为何如此?太子之死和父王并无关系!” 庆聿恭淡然道:“陛下认为我熟知这种毒药,顺势怀疑是我给太子殿下下毒,倒也不能说陛下无故发难,此事确实与我有关。南齐陆沉在几年前病过一场,表面症状和太子这次的情况类似,而我之前让盈野收集陆沉的信息汇总成卷,其中便有这段记载。陛下从盈野口中获知此事,自然就会怀疑是我毒害太子殿下。” 他的语调很平缓,然而兄妹二人已经齐齐望向跪在地上的男人,眼神犹如寒冰。 “王爷,小人该死!但小人真的不是有意出卖王爷,前日陛下派秘卫将小人拿入宫中反复盘问,小人惧于天威不敢不说,请王爷饶命啊!” 庆聿盈野磕头如捣蒜。 然而庆聿恭脸上并无怒气,只是泛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若非你告密,陛下怎会知道南齐陆沉的事情,又怎会未卜先知主动问你,还敢狡辩,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庆聿忠望大怒,抬脚便将庆聿盈野踹倒在地。 庆聿盈野强忍剧痛,挣扎着跪起来,再也不敢说话,只是不断磕头求饶。 却见寒光一闪。 “怀瑾。” 庆聿恭及时出声,庆聿忠望也拦了过去,这时便看见庆聿怀瑾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眼神冷厉似剑。 “父王!” 庆聿怀瑾盯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寒声道:“对付这种卖主求荣吃里扒外的叛徒,何必与他多言,杀了便是!” “未必是卖主求荣。” 庆聿恭摇摇头,看着庆聿盈野,意味深长地说道:“他本就是陛下的人,不过是奉陛下之命在我身边做事而已,伱若就此杀了他,我如何向陛下交待?更何况现今我自囚于府,又有谋害太子殿下的嫌疑,满朝文武都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如果庆聿盈野死在府中,岂不说明我心虚?” 庆聿怀瑾深吸一口气,缓缓退到一旁,将匕首收了起来。 庆聿盈野这一刻神情复杂,不再像之前那样满面惊慌,垂首道:“王爷,小人对不住您。” 庆聿恭淡淡道:“你的秘密我无意探究,念在你鞍前马后十余年的份上,我不会取你性命。” “谢王爷隆恩。” 庆聿盈野本就存了求死之心,否则不会一路跟着庆聿恭回到郡王府。 他只是没有想到,庆聿恭竟然会如此大度。 叩首之后,庆聿盈野起身向外走去。 庆聿怀瑾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此人从视线中消失。 庆聿恭则对庆聿忠望说道:“陛下虽不许我出府,但是并未派兵包围王府,亦未限制你们的自由。这几天你去外面走一走,让那些人安心,莫要冲动胡来,以免闹出不可收拾的麻烦。” “是,父王。” 庆聿忠望躬身应下。 这时候庆聿恭终于露出几分疲惫,缓缓道:“怀瑾,陛下因为丧子之痛一时心绪激烈,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因此胡思乱想,等将来查明太子之死的真相,陛下便会还我一个清白。你兄长素来谨慎稳重,我不担心他,只担心你会钻进牛角尖里,明白吗?” 庆聿怀瑾嘴唇翕动,最终只能低头说道:“是,父王,您入朝大半日也累了,还请稍作歇息。” 庆聿恭欣慰地看着她,笑道:“好。” 片刻过后,庆聿怀瑾回到锦苑,将所有丫鬟侍女屏退,独自坐在窗前。 “父王,您为何如此信任宫里那位?难道您看不出来这只是他借势发作的第一步,或许不需要太久,他便会对您掌握的军权动手,等他将庆聿氏的力量悉数剪除,您还有反抗的能力吗?” 庆聿怀瑾喃喃自语,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可是天子当朝发怒不假,父王被囚在府不假,如果真到了撕破脸皮的那一天,庆聿氏又将如何自保? 她起身走到门外,站在廊下,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抬头望向遥远的南方。 曾经有人对她说过,会给庆聿氏准备一条后路。 言犹在耳。 只不知……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庆聿怀瑾攥紧双手,怅然若失。 687【剑指】 隆福宫,偏殿。 寒气弥漫之中,景帝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太子纳兰的遗容。 主奏司提领田珏站在侧后方,垂首道:“启禀陛下,常山郡王归府之后并无异动,也没对庆聿盈野动手。据府内的暗桩回报,这两天郡王府一切如常。只有世子庆聿忠望出门拜望世交,主奏司未能完全掌握那些谈话的内容,不过从已知的片段判断,庆聿忠望是奉常山郡王的命令,安抚那些属于庆聿氏的势力。” 景帝面容古井不波,缓缓道:“朝野上下对朕问责庆聿恭是何反应?” 田珏略显迟疑,斟酌道:“回陛下,权贵们大多义愤填膺,尤以北院元帅撒改为首,认为常山郡王既然具备毒害太子殿下的嫌疑,陛下便可将其下狱问罪。文臣这边,倒是没人质疑陛下的决定,只不过……” “直言便是。” “是,陛下。少数几位大臣觉得陛下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仅仅是因为常山郡王可能知道这种古怪的毒药,便将常山郡王囚于王府,似乎稍显牵强。当然这些大臣对陛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担心这会影响到朝堂的稳定。” 景帝沉默片刻,转头望着田珏说道:“朕想听听你自己的看法。” 田珏回忆着当日朝会的细节,不急不缓地说道:“陛下,常山郡王既然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何不让臣私下探查?若能查出更加确凿的证据,相信无论陛下如何处置郡王,朝中都不会有人反对,毕竟这是谋害太子殿下的死罪。” 其实这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 以天子的智谋和城府,怎会不知打草惊蛇的道理? 既然天子在庆聿恭身边有眼线,又知道他可能和毒药有关,暗中寻找证据才是最好的选择。 景帝收回视线,转身朝外走去,田珏亦步亦趋地跟着。 来到殿外,景帝望着庭院中的雪景,轻声道:“太子之死既有内外勾结,又有多方参与,绝非某个幕后黑手单独所为。或许在很多大臣看来,朕这是在刻意针对庆聿恭,其实他们的想法不算有错,而庆聿恭没有表现出太剧烈的抗拒,算是他和朕之间某种独特的默契。” 田珏心中一动,试探性地问道:“陛下,您这是要联手常山郡王,以内乱的假象麻痹南齐君臣?” “你可以这样理解。” 景帝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笑意,继而道:“但是朕始终觉得,在太子之死这件事里,存在着庆聿恭的影子,故而那天将矛头对准他,未尝不是一种试探。” 饶是田珏久居官场阅历丰富,此刻也被天子弄得有些茫然。 既然天子确实在怀疑庆聿恭,又何谈联手设计迷惑齐人? 庆聿恭又为何不想办法洗刷自己的嫌疑,反而要配合景帝做这件事? 景帝显然很清楚他心中的疑惑,不紧不慢地说道:“庆聿恭不是撒改那种鲁莽的蠢货。从大局来说,朕和他有南齐这个共同的敌人。朕唯有踏平南齐才能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而他想要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具备和朕抗衡的实力和威望,想要重回元帅之位重立战神之名,他同样需要这个敌人。” 他微微一顿,面无表情地说道:“故此,在对付南齐这件事上,朕和他天然站在同样的立场上,拥有不需言语便能知悉的默契。” 田珏若有所思地点头。 景帝继续说道:“对外同仇敌忾,并不影响对内尔虞我诈。庆聿恭心里清楚,等平定外敌之后,朕或许便会对庆聿氏开刀,甚至有可能在此之前,不断削弱他的军权。朕乃天子,占据着大义名分,而且庆聿恭在朝中不乏敌人,他明显处于劣势,所以他只能步步退让。即便他知道朕此举略显牵强,依旧没有做出激烈的反抗,原因便是这样。” 田珏仿佛恍然大悟,恭敬地说道:“原来陛下是在试探常山郡王的底线。” “不止于此。” 景帝摇摇头,眼神愈发深邃:“朕方才说过,太子之死疑点重重,朕未必就是冤枉了庆聿恭。朕与他相交数十年,很了解他的性情,此人尤其擅长抽冷一击,不要被他温顺的表象迷惑。面对朕的各种试探,他会选择底线之上的退让,不代表他就会什么都不做。” “可是谋害太子殿下……” 田珏欲言又止。 他心里的疑惑便是天子当日在朝堂上所言,假如庆聿恭真有作乱之心,毒害太子怎么比得上毒害天子? 景帝冷笑一声,道:“这件事连你都没办法查出很明显的证据,说明绝对不止一方势力参与,其中必然有皇族的人。若是害死朕,太子顺势继位,幕后主使包括庆聿恭在内都占不到便宜。唯有毒害太子,庆聿恭才能和某位皇子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他才能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再者,想要弑君岂有那么容易?朕了解庆聿恭的实力,他同样知道朕的手腕。” 田珏不由得心悦诚服地说道:“陛下圣明。” “说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也有可能庆聿恭什么都没做,只是朕一厢情愿的猜测。当然,朕希望自己猜错了。” 景帝转头看着田珏,肃然道:“朕强行将罪名扣在庆聿恭身上,还有一个考量便是为你创造便利。不论幕后真凶有多少人,在庆聿恭自囚于府之后,他们必然会有所松懈,这就是你查明太子死因的机会。” 田珏躬身道:“臣必定竭力而为。” 景帝微微颔首,放缓语气道:“你记住,查案不一定要执着于当下。既然太子的死和确山红有关,那你可以往前倒查,将时间推到几年前甚至是更久,弄清楚太子为何会喜欢上这种酒,以及当初他身上发生过哪些不寻常的事情。你可以暗中探查,从故纸堆里找出有用的线索,然后顺藤摸瓜将幕后之人全部找出来。” 田珏正色道:“臣明白了,谨遵陛下教诲!” 景帝抬手按在廊柱上,一字字道:“找出真凶,将其碎尸万段,祭奠纳兰在天之灵。” 田珏这一刻听出天子微微颤抖的语气中,那抹极其深重的痛苦和愤怒。 虽说天家素来无亲情,但天子和太子的情况略有不同。 天子从一开始就选中纳兰为后继之君,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对他可谓寄予厚望。 如今太子暴毙而亡,天子心中怎会不痛? 但他无法沉湎于低沉的情绪,必须要利用这件事做出详尽的安排,或许只有在这個时候才会稍稍表露。 一念及此,田珏满面愧疚地说道:“臣无能,以致太子殿下遭奸人谋害。待查清此案真相,臣愿以死抵罪!” 景帝稍稍沉默,随即转身迈步,经过时在田珏肩头轻轻拍了一下,只留下一句话:“好好活着,朕将来游兴江南的时候,伱要随驾左右,为朕保驾护航。” 田珏微微一怔,望着天子离去的背影,双膝跪地大礼参拜。 “臣遵旨!” 景帝没有回头,登上御辇,在一群亲军和内监的簇拥中返回御书房。 小半个时辰过后,一位年过四旬的景廉贵族来到御书房,恭敬地行礼道:“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 景帝抬头望去,来人身躯魁梧,双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勇猛之辈。 此人名叫彻木衮南勇,乃是当今皇后的亲哥哥。 景帝淡淡道:“朕让人将兀颜术的密折送给你,可曾看过?” 南勇垂首道:“回陛下,臣已经反复通读。” “可有所得?” “先前一战,南齐飞羽军侥幸逃出生天,从过程中可以看出齐军骄横自大,显然是因为这几年的战事让他们如此自负。臣认为,兀颜留守的谋划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虽然齐人经常将骄兵必败这四个字挂在嘴上,齐军不吃几个大亏肯定无法醒悟。” 景帝稍作沉吟,徐徐道:“太子离世,朝中不稳,这对南齐来说确实是个机会,不过朕觉得陆沉未必会沉不住气。” 南勇微笑道:“陛下,南齐新君登基,又传颇为忌惮陆沉,我朝何不利用这一点,挑起南边君臣之间的矛盾?” “朕已经安排人去做这件事。” 景帝神色淡然,又道:“不过今日朕召你前来,并非要让你去协助兀颜术对付刘守光。” 南勇拱手道:“请陛下吩咐。” 景帝站起身来,走到西边墙上悬挂的天下地形图之前,抬眼望着地图的西南角上,平静地说道:“朕对陆沉足够重视,所以才让兀颜术将目标对准刘守光统率的靖州军,不过朕觉得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南勇跟到近前,顺着景帝的视线望过去,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是说……沙州?” “嗯。” 景帝眼中飘起一抹冷色,又道:“撒改让朕很失望,如果当初他能拿下沙州,庆聿恭亦不会在雍丘落败。沙州之险在于飞鸟关,若能拿下此处,大军便可长驱直入。朕将这件事交给你,先做好前期的准备,等到兀颜术动手之时,你便顺势而动,然后两面夹击,直取靖州。” 南勇只觉胸中热血沸腾,朗声道:“陛下放心,臣绝对不负所望!” 688【寒夜】 六十余年前,大都叫做利阳,乃是大齐最北疆的重镇。 景廉族崛起于北方辽阔的草原,历经三十余年的发展和蚕食,终于将利阳城据为己有。 景朝先帝立国定都于此,利阳遂改名大都。 此地四面皆有险要屏障,可谓易守难攻之极致。 时至今日,大都拥有居民八十余万,乃当世名列前茅的雄城,仅在河洛与永嘉之下。 如此雄阔巍峨的城池,却过了一个清冷肃穆的年节。 太子之死让所有喜欢热闹的权贵子弟变得噤若寒蝉,而天子对常山郡王的问责更让民间人心惶惶。 浓郁厚重的夜色里,有一座氤氲在沉郁氛围里的府邸。 这便是四皇子府。 作为皇后所生的幼子,加上性情伶俐惹人喜欢,海哥一直很受帝后的宠信,他所住的王府自然富丽堂皇,风景尤其雅致。 府内东南角上有仿照南齐园林建造的风亭水榭,半山一潭,足不出户便能欣赏到北地风景。 即便是在这寒冬腊月,观白雪皑皑,红梅数枝,亦是别有韵味。 只不过深夜凄冷,四皇子阿里合海哥独身一人来到亭中,多少显得怪异。 因为没有得到四皇子的允许,侍女们不敢靠近这片区域,但她们其实可以理解四皇子的心情,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四皇子对太子敬重有加,二人可谓兄友弟恭的典范。 如今太子离世,想必四皇子肯定心如刀绞。 泠泠夜色之中,灯罩散发出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亭中的景象。 四皇子坐在桌边,提着一个酒壶,将桌上的两个酒盏依次倒满。 清澈的酒液汨汨流下,四皇子的眼帘一眨不眨,目光中带着一抹怅惘。 他端起面前的酒盏,遥敬虚空,轻声道:“太子殿下,弟弟今夜为你送行。” 烈酒被他一饮而尽。 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擦擦嘴,继而道:“从小到大,你对我没话说,就算父皇和母后疼爱我一些,你也从未因此嫉恨和打压我。你生来就如此纯良温厚,或许还有身为太子的担当,逼着你做好贤明的太子和仁德的皇长子。除了父皇之外,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 “但是你适合做一个贤王,不适合做大景的储君,更不适合成为下一位天子。” “或许你会不服气,可我还是要这么说,这并非出于嫉妒。” 四皇子缓缓倒着酒,神情愈发沉肃,自语道:“伱太温厚了,根本没办法对付朝中那些虎狼。常山郡王暂且不提,你以为撒改那些人会一直安分吗?他们只是畏惧父皇,倘若父皇不在,这些人立刻就会亮出锋利的爪牙,到时候你如何守住我们阿里合氏的基业?” 夜色如雾,寒风凛凛。 四皇子仿佛感觉不到丁点寒意,再度举盏一饮而尽,自嘲道:“你不知道,这座城里有多少人想要你死,远远不止我一個。与其让你死在那些混账手里,不如让我送你一程,将来我肯定会将你的灵位请入祖庙。” “人啊,就是这样虚伪,比如我。” “你总是将我当做没长大的小兄弟看待,难道你从来没有感觉到,其实我才是这么多兄弟当中最无耻的小人?” 第三杯酒饮下,四皇子面色如常,只是眼中多了几分癫狂之意。 “或许你很想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其中,你究竟是因何而死,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因为连我都不清楚完整的过程。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毒药是我弄来的,费了不少功夫,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话音未落,亭外长廊响起脚步声。 四皇子并无诧异,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先生来了。” 来人是一位四旬左右的男子,身量不高,穿着简朴的棉衣。 他来到近前行礼道:“见过殿下。” “先生请坐。” 四皇子对他很是客气,微笑问道:“那天我在朝会上表现得如何?” 男子赞道:“殿下天资聪颖,对于人心的拿捏恰如其分,可谓天衣无缝。” “还是先生教得好。” 四皇子知道他从来不饮酒,所以没有多此一问,自顾自地倒酒,同时说道:“要不是先生让我提前接近庆聿恭,以此引起父皇对庆聿恭的猜忌,同时让父皇自以为对我的心思了如指掌,祸水东引也不会如此顺利。” “天子英明神武目光如炬,倘若殿下没有丝毫破绽,在天子眼中便是最大的破绽,所以若想在惊涛骇浪之中平稳到岸,殿下就不能完美无瑕,必须要让天子洞悉你的欲望和弱点,这是人心最大的迷障。” 男子语调平和,不疾不徐:“我之前建议殿下主动靠近常山郡王,便是出于这个考虑。天子素来不喜无法掌控之人,常山郡王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而殿下身为嫡子怎能无欲无求?有欲望便会有弱点,而且更容易掌控,只有让天子看见殿下的欲望,他才会对你放心。” 四皇子信服地点头。 男子继续说道:“另外一点,殿下往前一步,对于常山郡王来说是个难题,毕竟你打着爱慕永平郡主的旗号,常山郡王已经推辞过一次天子的指婚,若是继续将你拒之门外,未免太不给天家体面。在天子看来,你爱慕永平郡主是另有所图,看中的是庆聿氏的庞大势力,常山郡王的暧昧态度则会引起天子的猜忌。” 他取下腰间悬着的水囊,饮了一口清水,从容道:“如此一来,天子和常山郡王不可避免会产生矛盾,因为天子一直以来都想削弱庆聿氏的力量,殿下这样做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四皇子忽地沉默。 男子显然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微笑道:“看来永平郡主心志极其坚定。” 四皇子轻叹道:“不瞒先生,我对永平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倘若她愿意嫁给我,将来我……” 他又止住话头。 男子意味深长地问道:“殿下,如果常山郡王不肯舍弃夏山军和防城军这两支精锐雄师的军权,你会因为永平郡主就退让吗?” 这一刻四皇子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思忖了很长时间,最后沉声道:“此事关乎天家的安危,不能因为我个人的感情而让步。” “殿下不愧是阿里合氏的雄鹰。” 男子适时恭维一句,然后平静地说道:“其实殿下不必担心,我已经为殿下考虑妥当。” 四皇子双眼一亮,连忙问道:“何意?” 男子回道:“如今天子猜忌常山郡王之势已成,等到尘埃落定时,庆聿氏恐怕难逃危机,到时候殿下大可出面,只要能保住常山郡王的性命,甚至可以让庆聿氏保留一两万人的兵权,永平郡主又怎会对此视若无睹?美人感恩,佳偶玉成,相信后面的事情难不倒殿下。” 其实四皇子只是一时陷入迷茫,此刻经过他的提醒,瞬间回过味来,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轻松地笑道:“多谢先生为我筹谋。” 男子谦卑地说道:“分内职责,殿下何须言谢。” 心病既去,四皇子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在正事上,诚恳地问道:“请教先生,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等。” “等?” “天子虽然问罪于常山郡王,但是他不会就此作罢,肯定会让田珏继续探查太子之死的真相。殿下什么都不需要做,任凭田珏去查,等他从那些陈年旧事中翻找出线索,发现那个害死太子的凶手,天子的愤怒无人能挡。届时殿下只需坐享其成,顺势成为太子,往后更是一片坦途。” 男子胸有成竹,显然对景帝有着极其透彻和深入的研究,他淡然地望着四皇子,继续说道:“天子会利用这件事引诱南齐入局,但是又不能太过依仗庆聿氏的兵马,必然会动用其他各军。殿下这些年在军中广结善缘,相信不需要太久便能收获成果。” 四皇子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男子微笑道:“太子之死,在内可以帮殿下剪除竞争对手,在外可以帮殿下发展势力,这便是当年我所言之转机。” 四皇子忽地起身一礼,男子则避开,恭敬地说道:“殿下,万万不可。” 四皇子感慨道:“我绝对不会忘记先生的恩义。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不知先生能否解答。” 男子垂首道:“殿下请问。” 四皇子认真地问道:“先生身为齐人,又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不肯投效于太子殿下,当年偏偏看中了本王?” 男子想了想,答道:“太子殿下有天子的青睐,他登基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又怎会在意我这个穷酸文人?殿下,我其实也是一个热衷名利的普通人,从龙之功怎能抗拒?若能为殿下出谋划策,助殿下成为九五之尊,将来亦可光宗耀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四皇子沉默片刻,轻声问道:“真的?” 男子迎着他的注视,脸上忽地泛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坦然道:“或许是因为我天生不安分,喜欢做一些有难度的事情。” 这话略显不恭,然而四皇子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抬手指着他说道:“先生真乃奇人也。你放心,本王许你一世尊荣,定会让你名留青史。” 男子躬身一礼。 低头那一瞬间,他神色如常,脑海中却浮现一幕悲惨的画面。 断壁残垣,熊熊烈火,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幼童从土窖里艰难地爬出来,入目便是母亲死不瞑目的面庞。 不远处,是阿兄浑身是血的尸首。 幼童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一声都哭不出来。 他扭头望向北方。 苍穹如盖,无尽凄凉。 那一刻的冰寒彻骨,让他永世无法忘记。 一如今夜,雪满人间。 他收敛心神,对着身前志得意满的四皇子,无比恭敬地说道:“多谢殿下恩典。” 689【吹皱一池春水】 大齐鼎正元年,元月初八。 定州,汝阴城。 大都督府,节堂之内,虎将济济一堂。 镇北军主将裴邃和飞云军主将宋世飞分坐左右之首,厉冰雪、段作章、霍真、李承恩、刘隐、余大均、柳江东、娄成元、徐桂、叶继堂等人尽皆在座。 众将之中,皇甫遇显得格外引人瞩目,而他似乎很喜欢这种被围观的待遇。 其实这些领兵大将每个人身上都有伤,比如同样以勇猛凶悍著称的宋世飞和徐桂,两人身上都有不下十处旧伤,只不过他们的伤疤很难看见,不像皇甫遇伤在双颊,如今结疤之后极其惹眼。 今日乃是陆沉赴任定州大都督之后,召集麾下将领举行的第二场正式军议。 寒暄过后,坐在帅位上的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你们应该已经听说过北边景国的乱子,接下来便请织经司羊检校介绍一下其中的细节。” 羊静玄对陆沉拱手一礼,随即转身望着正襟危坐的武将们,沉稳地说道:“各位将军,下官织经司江北检校羊静玄。去年十二月上旬,下官收到北边送回来的密报,景国太子阿里合纳兰忽染重病。中旬,阿里合纳兰不治而死,大都出现流言,疑太子之死与四皇子阿里合海哥有关,而且常山郡王庆聿恭亦牵扯其中。” 听到这番话,武将们大多眉眼舒展,一个个目光炯炯,浑身上下都有躁动不安的劲儿。 只有裴邃和段作章等几位老成持重的将领依旧保持着冷静。 羊静玄继续说道:“织经司最新掌握的消息是,景国皇帝怀疑庆聿恭参与谋害太子纳兰,遂将庆聿恭囚于王府。现今景国内部局势混乱纷争频繁,属于庆聿氏的各方人马心思浮动,而以北院元帅撒改为首的部分景廉贵族,意欲利用这个机会侵吞庆聿氏的势力,朝堂上的文官集团相继牵扯其中。” 宋世飞左右看了一眼,当先问道:“羊检校,这是不是说明景国正处于内乱之中?” 羊静玄谨慎地回道:“从表象上来看,确实如此。” 宋世飞摸了摸脑门,笑道:“有句话叫做趁他病要他命,这算不算上天给大齐创造的良机?” 如果将时间推回三年之前,他绝对不敢说出这句话,这和当时由萧望之坐镇大局无关。 因为这几年大齐边军不断在战场上建功,尤其是一年前在雍丘正面击败庆聿恭,边军上下的自信心已经变得极其强大,所以此刻听闻景国内乱,像宋世飞这样的虎将自然就会生出乘胜追击的念头。 既然齐军可以在势均力敌甚至稍处下风的情况下取得正面胜利,眼下虚弱的景军更不值得畏惧。 段作章看了一眼面上平静的陆沉,没有理会宋世飞这個莽人,对羊静玄问道:“羊检校,这会不会是景国皇帝和庆聿恭联手设局故意示弱?” 羊静玄回道:“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但是眼下织经司可以确认两件事,其一景国太子此前并无身体抱恙的情况,这次确实是死于非命。此事和织经司无关,必然是景国朝中权力争斗导致,也就是说对方内部会因为太子之死引发更大的骚乱。” 他环视堂内众人,语调愈发沉稳:“其二,景国皇帝对庆聿恭的打压有迹可循,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从前两年的边境战事开始,景帝便在想方设法削弱庆聿恭手中的军权,雍丘之战过后,他毫不犹豫地罢免庆聿恭的南院元帅一职。再到如今,他认为庆聿恭怀恨在心毒害太子,顺势将其囚于王府,至少没有很明显的破绽。” 众将频频互视,眼中渐渐泛起热切的情绪。 这么多年以来,景军的强大可谓是全方位的优势。 无论步卒、骑兵还是主帅的指挥能力,这些方面都是毋庸置疑的强势。 更重要的是,在景帝的铁腕统合之下,景国上下万众一心,凭借比大齐更加辽阔的疆域和纵深,拥有更强的军力底蕴。 现在齐军已经证明自身的实力,可以在战场上和景军正面抗衡,又遇到景国内乱的良机,谁不想在这个时候奋勇争先,收复故土建功立业? 只不过陆沉依旧一言不发,宋世飞等人虽然心痒难耐,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等着。 段作章生性谨慎稳妥,他迟疑道:“话虽如此,可是我总觉得景国皇帝和庆聿恭不会如此不智。这两人素来顾全大局,而且景帝没有庆聿恭毒害太子的确凿证据,怎会这般轻易地对庆聿恭下手?” 宋世飞摇头道:“老段,你总是这么婆妈,送上门的机会都不敢把握。” “你很心急?” 陆沉神情淡然,嘴角微微勾起。 宋世飞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赔笑道:“大都督,末将不是心急,就怕景帝解决了内部的麻烦,到时候北边又会上下一心,变得很难对付。” “为将者,首先要沉得住气,不能对方丢出来一个诱饵,你就迫不及待地咬上去。” 陆沉这句话显然不是针对宋世飞,而是告诫堂内所有人,继而道:“羊检校的分析不无道理,或许景帝和庆聿恭之间的矛盾已经难以调和,或许景廉族几大势力之间的倾轧已经无法避免,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堂内肃然一静。 陆沉正色道:“一个王朝的坍塌绝非朝夕之事,更何况眼下只是景国太子死了,又不是景帝突兀驾崩,你们就被冲昏了头脑?从织经司打探的消息可知,景帝对朝堂依旧拥有很强的掌控力,对方内部并未失去稳定。再者,我们要对付的敌人不是景国大都之内的权贵,而是驻扎在河洛城一带将近二十万的景军。” 宋世飞等人不禁羞愧地低下头。 “眼下敌人内部的纷争只是出现一个苗头,倘若这个时候我们冒然挑起战端,不仅没有可能趁虚而入,反而会逼迫对方再次团结起来。纵观史书,这种将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的手段屡见不鲜,以景帝过往展现出来的手腕,我相信他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一点。” 陆沉目光微冷,郑重地说道:“所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相反要静观其变。这次召你们前来便是为了统一思想,杜绝有人任性妄为。自今日起,除非你们接到本督的军令,否则决不允许擅离驻地,更不可轻起战端,违者军法从事,听清楚没有?” “末将遵令!” 所有人整齐地站起来,躬身领命。 “都坐吧。” 陆沉放缓语气,又道:“本督知道尔等敢战善战,这一点当然值得肯定,但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绝对不能轻忽大意。此番景国内乱不论真假,主动权都在我朝手中。故此,我们只需要耐心地等一等,待有了更加确凿的消息,方可决定我军的下一步策略。本督在此承诺,只要景国内乱属实,肯定少不了大家建功立业的机会。” 此话一出,众将不由得心悦诚服。 陆沉微笑道:“回去之后继续加紧操练将士,长刀的锻造进度正在加快,会分批送往各军。” “谨遵大都督之令!” 众将齐声响应。 陆沉又和他们谈了谈各自军中最紧要的问题,一个多时辰之后,众将相继告退。 宽敞的节堂安静下来,厉冰雪并未离去,她看着陆沉眉眼间郁结的神色,关切地问道:“在担心什么呢?” “我可以管住定州军,但是我也只能管住定州军。” 在厉冰雪面前,陆沉自然不会虚言伪饰。 这句话简单易懂,厉冰雪走到他身边坐下,冷静地说道:“只要你坚持己见,难道天子还能强迫伱出兵北伐?”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凉透的茶水,缓缓道:“从京中传回的消息来看,萧叔在军事院的处境有些艰难,虽然李景达能给他一定的支持,但是韩忠杰和张旭的势力更加庞大。要是天子能站在萧叔这边,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烦,可是从这位天子之前的行事作风来看,他非常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让世人相信他是先帝优秀的继承人。” 厉冰雪脑海中忽地跳出“拥兵自重”这四个字。 陆沉语调微冷,继续说道:“再者,大齐边军不止定州都督府。” “靖州……” 厉冰雪眉尖蹙着,迟疑道:“刘守光素来谨慎,他总不会太过鲁莽。” 陆沉摇头道:“刘守光在靖州没有根基,他离不开天子的信任和支持,一旦天子铁了心要趁势北伐,我不认为他能抗住圣旨的压力。” 便在这时,秦子龙迈步走入节堂,躬身道:“启禀公爷,许刺史来访,车马已至府外。” 陆沉脸上的肃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对厉冰雪说道:“要不要陪我一起见见这位刺史大人?” 厉冰雪起身道:“见他作甚?我去后面找两位姐姐说话。” “也好。” 陆沉目送她离去,随即整了整衣冠,来到节堂外相迎。 不多时,定州刺史许佐孤身而来。 陆沉平静地望着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 或许今日便能看穿这位刺史大人的本心。 690【铁肩担道义】 “许大人,请用茶。” 陆沉的态度很温和,仿佛已经遗忘那一次两人争执产生的不快。 这并非是他刻意作态,而是经过这几个月的观察,许佐除了脾气不太容易让人忍受,其他方面几乎无可挑剔。 哪怕是在七星帮数万人如何安置这件事上,在许佐接受陆沉的决定之后,他没有做出任何暗中使绊子的举动,并且允许陈循配合刺史府的官员行事。如果他有意刁难,此事绝对无法那么顺利完成,刺史府和东亭府官员有太多手段从中作梗。 这些官场上的老狐狸完全有能力用合乎法度的法子捣乱,但是许佐没有这样做。 陆沉麾下各军的粮饷由定州和淮州承担四成,剩下六成则由朝廷负责,统一由许佐接收和转运。 这几个月的后勤供给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更不必说陆沉让军器司锻造长刀,同样得到许佐的大力支持,否则都督府还真掏不出这笔银子,除非陆沉动用自家的积蓄。 如是种种,许佐自然当得起陆沉的尊重。 饮过香茗,许佐开门见山地说道:“公爷,下官不请自来,是和最近北边的乱子有关。”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许佐同样收到了织经司的情报。 依照朝廷定下的规矩,织经司在江北的密探若是发现这种级别的重要情报,必须第一时间飞书送往京城,同时告知当地的大都督和刺史,以便边疆重臣及时做好应对。 羊静玄这次有意压了压,先将情报告知陆沉,然后在陆沉的允许下,将情报送往京城并且告知许佐。 陆沉看着中年男人清瘦的脸颊,问道:“许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许佐今天的态度很是谦逊,继而道:“下官忝为定州刺史,最重要的任务便是配合公爷,为定州各军做好后勤供给。昨日听闻公爷召集各军主将前来商议大事,下官猜测或与北边有关,因此冒昧登门询问详情。倘若公爷已经有所决定,下官好提前做好准备。”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陆沉却笑了笑:“许大人,关于景国之乱,都督府暂无决议。” 许佐性情刚直不假,但他宦海沉浮数十年,见惯了言不由衷和口是心非,当然不会被陆沉这个简短的回答骗住。 他望着陆沉俊逸的面庞,略显执着地问道:“不知公爷下一步打算如何做?景国内乱是非常罕见的情况,更不必说景帝将庆聿恭囚于府中,想来景军的士气会大受打击。” “许大人言之有理。” 陆沉略作迟疑。 许佐的私德无需怀疑,但他毕竟是李宗本特意派来定州的封疆大吏,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天子的意志。 几个月前他初临定州,借着如何安置七星帮数万人的问题挑起争端,有可能便是来自天子的授意,这和他后来尽力配合陆沉的举动并不矛盾。 陆沉早已过了简单用黑白善恶判断一個人的阶段,过去几年他在萧望之的羽翼之下,对中枢和边军之间斗争又合作的关系见怪不怪。 出于对许佐过往事迹的钦佩,陆沉决定试探一番,慨然道:“许大人,河洛失陷天子南渡乃是大齐最大的耻辱,我辈行伍中人矢志不移,就是想洗刷当年的耻辱。这几年的战果已经可以证明,大齐边军拥有和景军一战的实力,恰逢景国内部出现问题,这可是天赐良机,若不珍惜会遭天谴的。” 许佐神色不变,缓缓道:“公爷之意,是要趁势北伐?” “当然。” 陆沉逐渐进入状态,昂然道:“我会亲自上奏陛下,恳请朝廷给予足够的支持。此事当然无法一蹴而就,但景国皇帝对庆聿恭的打压才刚刚开始,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对君臣之间的矛盾会不断激化,最终形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届时我朝边军准备妥当,大举进兵直取河洛,顺势收复江北故土,大局定矣。” 许佐稍稍沉默,低声道:“想来陛下不会否决公爷的建言。” 陆沉微笑道:“陛下承继先帝遗志,在我离京之前金口玉言,绝对会坚决地支持边军北伐。” 许佐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他的动作有些慢,似乎在思考某个重要的决定。 陆沉静静地望着他。 片刻过后,许佐沉声道:“公爷就不担心踏入敌人的陷阱?” “陷阱?许大人此言何意?” “景国之乱,或许只是景帝和庆聿恭故布疑阵,引诱我朝边军主动进攻,景军则扎好口袋以逸待劳。下官承认公爷的看法很有道理,但是下官必须要指出一点,这两年边疆战事不断取胜,实际情况是景军攻而我军守,进攻难免会出现破绽,不比防守天然稳健。依下官拙见,前期的胜仗不能说明我军的实力超过景军。” 许佐神色郑重,诚恳地说道:“故此,还望公爷三思而行。” 陆沉略显讶异地说道:“许大人原来也通兵法。” 许佐道:“略知皮毛,在公爷面前献丑了。” “许大人过谦了。” 陆沉微微一笑,道:“许大人怀疑这是景帝和庆聿恭的计谋,那景国太子之死如何解释?难道景帝为了诱使我朝上钩,不惜用培养二十年的太子作为代价?他应该不是这般疯狂的人物。” 许佐耐心地说道:“公爷,景国太子暴亡必有蹊跷,但这和庆聿恭有何关系?如果景帝发现了确凿的证据,怎会轻飘飘地处置?正常情况下,庆聿恭绝对逃不过凌迟之刑。倘若景帝只是怀疑庆聿恭,就不会草率地将他囚于王府,必然会让人暗中探查,直到弄清楚此案的真相再做决断。” 陆沉心里对这番推断很是佩服。 这位中年文官不愧做过多年的御史中丞,虽然不像刑部官员那样时常经手各种案子,却因为坚持言之有物的准则,具备很不错的逻辑思维能力。 但他依旧犹豫不决地说道:“这也只是你的推断而已,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难以言表,或许景帝是一时震怒而失去冷静。” “公爷。” 许佐稍稍加重语气,正色道:“在下官看来,这分明就是景帝设下的陷阱!敌国太子之死固然古怪,但是下官觉得以景帝十余年来展现的心志和手腕,他必定可以强压悲痛,利用此事为景国谋取最大的利益,那便是引诱我朝边军北上,以天罗地网重创我军!” 见陆沉仍然迟疑,许佐眉峰竖起,怒道:“下官知道公爷极擅兵法,然则此事不只是战场上的争锋,更是波诡云谲的人心较量。公爷年少显贵,短短几年平步青云,对领兵作战拥有绝对的自信,下官对此可以理解。然而公爷不能因为功勋在望,便将大齐儿郎带入险境。” 陆沉皱眉道:“许大人这话有些过了。” 许佐长身而起,直白地说道:“公爷,骄傲自负乃是兵家大忌,贪功冒进更是自寻死路,难道你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吗?” 陆沉抬头望着他,镇定地说道:“即便我贪功冒进,这又与你何干?” 许佐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说道:“公爷曾经说过,下官无权置喙军务,然而下官身为定州刺史,亦是大齐的臣子,更是定州百万子民的父母官。倘若公爷领兵涉险,边防一朝虚设,谁来保护这些久经磨难的定州百姓?下官不愿与公爷为敌,只是关系到边疆安稳百姓生死,下官便不能坐视不管!” 一阵沉默。 陆沉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许佐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许大人,先坐吧,何必喷我一脸口水。” 陆沉放缓语气,淡然道:“此事的决定权不在我手上。” 许佐迟疑地坐了回去。 陆沉转头看向守在门外的秦子龙,抬高语调道:“去将今日军议的记录取来。” “遵令。” 秦子龙立刻离去,不多时便小跑回来,手中握着一份卷宗,然后在陆沉的示意下将卷宗交到许佐手上。 虽然方才还说自己无权置喙军务,此刻许佐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翻开卷宗看了起来。 他几乎是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其中最关键的部分。 这位连当朝宰相都照样弹劾的中年文官将卷宗交还给秦子龙,随即起身对着陆沉深深一揖,诚挚地说道:“下官一时情急,误会了公爷,还请公爷恕罪。” 陆沉连忙扶住他的双臂,从容道:“许大人,我不一定能做到唾面自干,但至少分得清公私二字。” 许佐面带愧色,叹道:“终究是下官思虑不周,有些担心……” 见他欲言又止,陆沉便笑道:“担心我年少气盛,看见战功就两眼放光?” 许佐愧然点头。 陆沉心中百感交集,或许许佐不能成为他的同路人,至少不会是那种一根筋的愚忠之人。 如此便已足够。 许佐想起陆沉方才那句话,主动问道:“公爷是觉得陛下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坚持要让边军仓促北伐?” “是。” 陆沉微微颔首,坦然道:“许大人理应知道,陛下的性子有些急,而且他很想证明先帝的选择没有错,最有力的证据便是边军能够更进一步。北伐若能再度取得进展,陛下的威望自然可以更上一层楼。” 许佐并未否认陆沉的判断。 陆沉继续说道:“如果陛下坚持北伐,我身为定州大都督岂能抗旨?这一年多来京中时常有流言,说我骄狂自大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要是我不接旨意,还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拥兵自重的黑锅肯定会扣在我身上。” 听着陆沉如此真诚的话语,许佐的眼神再度坚毅,朗声道:“公爷不必忧心,下官会呈上密折,向陛下阐明其中利害,尽力劝阻陛下。倘若陛下……一意孤行,下官会以御史大夫兼定州刺史之名,封还圣旨。” 陆沉怔住。 良久之后,他勉强笑道:“许大人,不至于此吧?你的情义我心领了,但你是奉陛下之命主政定州,不必如此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否则陛下难免会心生狐疑。” 他说得很委婉,实际上许佐来定州就是为了监督他这位大都督。 然而许佐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说道:“公爷,下官只求无愧于心。” 说罢起身告辞,干脆利落地离去。 陆沉望着他清瘦又磊落的背影,在廊下伫立良久。 终究无言。 691【雄心】 春风又绿江南岸。 嫩芽新抽,万象更新,生机渐渐勃发。 因为仍旧在元月之内,京城还弥漫着喜庆的氛围,离农忙还有一段时间,连闺阁都禁针线,自然人人都能清闲度日。 唯独朝中大臣闲不下来。 日上三竿之时,两位宰相、吏部尚书李适之、户部尚书景庆山、兵部尚书丁会,再加上以荣国公萧望之为首的军务大臣们,几乎同时被召入宫中。 等他们踏入崇政殿,才发现除了天子之外,还有一位大臣在此。 这是苏云青第一次以织经司提举的身份参与这种规格的朝会,从表面上看他一点都不怯场,和当年的秦正相比毫不逊色。 群臣行礼之后,坐在御案后的李宗本对苏云青说道:“苏卿家,你来说吧。” “臣遵旨。” 苏云青拱手一礼,然后将羊静玄送来的密报内容简略复述一遍。 景国皇帝和庆聿恭反目? 诸位重臣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所谓情理之中,无论哪朝哪代功高震主都是很常见的情况,以庆聿恭在景国的名望和地位,加上他手中掌握的军权,景帝若是一直视而不见才叫怪事。像这种雄才大略志在天下的君王,断然无法容忍某位臣子可以威胁到皇权的稳固,打压对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至于意料之外,盖因这几年景军在战场上连连失利,庆聿恭至少可以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景帝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早翻脸。 不过一想到景帝培养了很多年的太子暴亡,心血尽皆付之东流,愤怒之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也很正常。 萧望之抬头看了一眼天子,立刻领悟今日这场小规模朝会的意义。 李宗本淡淡道:“诸位卿家,如何看待此事?” 短暂的沉默过后,勇毅侯韩忠杰出班奏道:“陛下,若织经司收集的情报无误,景国太子确实死于非命,臣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利用的机会。” “哦?” 李宗本面容古井不波,道:“韩卿家不妨细细说来。” 韩忠杰应下,随即平静地说道:“景国太子一死,其内部必然会引发一连串的动荡,景帝不会放过幕后真凶,而景国的皇子们肯定会开始争夺储君之位,朝中文武百官必然会卷入其中,此其一也。景帝将庆聿恭囚于府中,这会导致景军内部的分裂,实力不可避免会下降,此其二也。” 李宗本微微颔首。 韩忠杰继续说道:“庆聿恭虽然处于劣势,但庆聿氏的根基非常深厚,而且并非孤立无援。景帝若想持续压制庆聿氏,必须要将忠于他的兵马布置在大都周遭,如此一来景军在河洛一带的实力肯定会被削弱,此其三也。综合以上三点,臣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大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景帝完成内部的调整,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错误。” 李宗本稍稍思忖,又问道:“那你觉得我朝应该怎么做?” 韩忠杰垂首道:“整顿武备,趁势北伐!”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北伐这两个字便落入所有重臣的耳中。 没有人直接表态反对,倘若李端能看见今日这样的场面,再对比他当年历经坎坷才促成的第一次北伐,不知会是欣慰还是失望。 当然沉默不代表赞同,李宗本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下面这些重臣只是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他转头看向站在韩忠杰侧前方的萧望之,问道:“关于韩卿家的提议,不知荣国公意下如何?” 萧望之微微垂首道:“回陛下,臣没有意见。” 这個回答出乎李宗本的意料,他已经做好萧望之会反对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态度。 难道说这段时间的压制已经让萧望之认清现实? 自从那次因为如何处理厉冰雪和飞羽军将士的争议之后,军事院的势力格局渐趋明显。 虽说萧望之有李景达的支持,但是韩忠杰、张旭、陈澜钰和沈玉来的步调逐渐一致,他们四人都是手握重兵的实权武勋,共同进退所形成的话语权越来越大。 在接下来的日常理政之中,萧望之有好几次被迫接受他们四人的意见,特别是在对靖州军一系将领的任免和调动上,他的处境可以用独木难支来形容。 或许这就是今日韩忠杰敢抢在萧望之前面表态的原因。 李宗本心念电转,温和地说道:“荣国公乃国之柱石,在军事上造诣尤深,何不对此事畅所欲言,以便朕能做出更合适的应对。” 萧望之沉默片刻,道:“陛下,既然涉及到北伐大业,臣认为应该听一听边军主帅的意见。” “这是自然,朕在等陆沉和刘守光的密折,不过——” 他话锋一转,笃定地说道:“先皇最大的遗憾便是无法再临旧都,北伐势在必行,想来边军将士都渴望为国效忠和建功立业。方才韩卿家有句话说得很对,景国内乱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便很难有第二次。朕不会狂妄到认为景军不堪一击,但是若能利用这个机会收复河洛城外围的故土,便能给将来还于旧都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萧望之似有迟疑,最终还是拱手一礼道:“陛下圣明。” 李宗本对他的态度很满意,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继而道:“此战规模不会太大,但是无论战事规模大小,朝廷都要提前做好准备,这就是朕今日召众位卿家入宫的原因。” 过去两年多时间里,在两位宰相和户部尚书景庆山的辛勤努力之下,经界法在江南各地推行开来,朝廷的赋税收入有了明显的增长,国库渐渐变得充盈,因此李宗本才有信心打一场正名之战。 军方肯定不会反对北伐,在为国尽忠的前提下,北伐意味着数不清的战功和赏赐,说不定还能拼出一个光宗耀祖的爵位。 陆沉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个从来没有参加过科举的商贾之子,因为在战场上的卓越表现,年纪轻轻便是当朝郡公,多少家世背景强过他的权贵子弟在他面前伏低做小? 李宗本之前还担心萧望之会提出异议,眼下连这位荣国公都没有反对,还有谁能阻拦北伐大业? 便在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 “启奏陛下,关于北伐一事,臣请陛下三思而行。” 挺身而出的人便是当朝左相薛南亭。 李宗本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温和地说道:“薛相有何考量,但说无妨。” 李道彦乞骸骨之后,薛南亭便是无可置疑的文官之首,虽然他没有李道彦的威望,清源薛氏也无法给他足够多的支持,朝中的拥趸甚至没有钟乘多,但薛南亭身为先帝最倚重的文臣,又有一身正气,说话依然有很重的分量。 薛南亭抬眼望着天子,不急不缓地说道:“陛下,臣并不反对北伐,但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为何?” “距离雍丘之战仅仅过去一年,大齐子民仍然需要休养生息,边军亦是如此。先帝当年为了筹备第一次北伐,前前后后用了将近十年时间,陛下对此应该十分清楚。战事发动容易收尾难,现在朝廷并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一旦战事不顺被拖入泥潭,我朝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便会化为乌有。故此,臣恳请陛下三思。” 薛南亭微微一顿,又道:“再者,景国内乱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不能排除这是景国君臣联手布下的陷阱,只为引诱我朝边军主动进攻,还望陛下慎重。” 李宗本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薛相思虑周全,此乃老成持重的谋国之言。” 在李宗本开口之前,吏部尚书李适之施施然出面,继而道:“下官对此事也有一些浅薄的看法。” 薛南亭转身望着李适之,淡淡道:“李尚书有何高见?” 李适之从容道:“薛相提到先帝宵衣旰食,耗费十年之功促成第一次北伐,其过程可谓披荆斩棘,世人都看在眼里。所谓万事开头难,先帝苦心孤诣为今上奠定基础,这不是禁锢后人的枷锁,而是激励我辈继往开来的遗泽。北伐二字,寄托着先帝和亿万大齐子民的夙愿,陛下有此雄心壮志,我等臣工理当尽心竭力,薛相以为然否?” 薛南亭双眼微眯,道:“雄心壮志固然可嘉,总要考虑到现实情况,否则便是空中楼阁。” 右相钟乘忽地轻咳一声,薛南亭却恍若未闻。 听到这句话,李宗本的眉头皱了起来,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快。 李适之不动声色,缓缓道:“薛相言之有理,只是下官思来想去,并不认为北伐大业是空中楼阁。薛相担心这是景国君臣设下的陷阱,下官不禁想问一句,历朝历代哪位君王会用继承人之死作为诱饵?景国太子暴亡,内乱之势已成,如此良机怎能错过?”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向御案后的年轻天子,躬身一礼道:“臣斗胆建言,北伐大业可期,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李宗本静静地望着这位满身清贵之气的吏部尚书,眉眼渐渐舒展开来。 692【简在帝心】 李适之身为李道彦的长子、锦麟李氏的现任家主、江南门阀执牛耳者,还是掌管朝中官员考核与任免的吏部尚书,这番表态可谓是对天子极大的支持。 李宗本只觉心情舒畅,在薛南亭开口之前,悠悠道:“李卿家所言振聋发聩,只不过薛相的顾虑也有道理。” 这句话看似不偏不倚,但是殿内这些重臣怎会听不出天子的偏向,很明显李适之的建言更得圣眷。 李宗本继续说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朕觉得荣国公、薛相、韩李二位卿家的看法都有道理,北伐一事不可轻忽,必须慎重对待。今日召见诸位卿家,本意只是想让你们提前有个准备,最终如何决断还要看后续的进展。” 薛南亭垂下眼帘,心中隐隐憋闷。 天子没有一意孤行,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身为宰相还能如何? 难道要逼着天子立刻打消北伐的念头? 薛南亭做不出这种事情。 在群臣称颂过后,李宗本看向角落里的苏云青说道:“苏卿家,织经司务必弄清楚北边的详细情况,尤其是景国太子死后,敌人的内乱是否在加剧。” 苏云青躬身道:“臣遵旨,织经司上下必定尽心竭力。” 李宗本面露欣慰之色,又对萧望之说道:“荣国公,军事院近期要拟定两套方略,一者是二次北伐的战略预案,二者则是北伐若暂时搁置,如何进一步加强京军和边军的实力。” 萧望之道:“臣领旨。” “中书这边……” 李宗本看向另一侧的文臣们,徐徐道:“同样也要有两手准备,无论最后北伐是否成行,朝中都要有对应的策略。” 众人齐声应下。 这场短暂的朝会就此结束。 虽然最终还是没有形成决议,但是天子的心意已经显露无疑,因为韩忠杰和李适之这两位重臣的支持,他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正如李适之所言,万事开头难,既然北伐之策一开始没有被阻拦,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要织经司可以确定景国内乱的真实性,北伐便会势在必行。 文治武功四字,从古到今都是衡量一位君王的最高标准。 而李宗本不光有这方面的追求,他还是在坚定不移地承继先帝的遗志,再加上他没有冒然决定,愿意继续等待织经司更加准确的情报,就连素来刚直的薛南亭都不好强行反对。 群臣神情各异地走出皇宫。 李景达光明正大地走到萧望之身边,完全无视其他人的目光,微笑道:“国公,可有闲暇小酌两杯?” 在如今的大齐朝堂上,李景达可谓是非常独特的存在。 依靠自身在京军的人脉,以及李家在江南望族之中复杂又庞大的世交关系,李景达在军务大臣的位置上做得十分悠闲自在,同时他又不再像以前那样贪恋权柄,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豁达自处,渐渐变成韩忠杰等人眼中打不得、骂不得、威胁无用、利诱不能的怪胎。 便如此时此刻,他明知道那些家伙在悄悄观察,依然无所顾忌地向萧望之发出邀请。 萧望之自然不会拒绝。 及至来到李府花厅,让仆人们退下之后,李景达面色一变,略显凝重地说道:“兄长,为何不劝阻陛下?” “如何劝阻?” 萧望之似乎早有预料,平静地说道:“经界法推行以后,朝廷的赋税收入大涨,而且这不是像先帝对那四家门阀抄家一样的一锤子买卖,只要江南各地不乱起来,国库的进项便会源源不断。在如今我朝边军和景军实力不相上下的前提下,打仗说到底就是比国库能否支撑,所以陛下才会有信心。” 李景达轻轻叹了一声。 萧望之继续道:“其二,无论定州军还是靖州军,在过去几年里都有长足的进步,这是我和厉天润打下的底子,几年之内不会变质。相较于先帝在世时的战战兢兢,今上自然可以谋求更进一步。” 李景达点头道:“的确如此。” 萧望之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沉声道:“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景国内乱给了陛下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齐景之间血战数十年,最多只有短暂且心照不宣的和平,最终一定会分出生死。只要陛下能确认景国内乱属实,你觉得朝野上下谁能反对北伐?没看见今日薛南亭都无话可说?” “可是……陆都督在密信中说的很清楚,这一次极有可能是景帝和庆聿恭联手设下的陷阱。” 李景达显然非常信任陆沉的判断,之前在宫里,若非萧望之明确表态,他肯定会站出来直言进谏。 萧望之喟然道:“贤弟,这终究只是陆沉的猜测,景国太子之死应该属实,后续朝堂不稳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从今天的局势来看,陛下有李适之的鼎力支持,在军事院更拥有非常大的话语权,光凭你我二人,想要硬顶圣意不太现实。” 李景达眉头皱如川字,咬牙道:“先帝呕心沥血铸就的大好局面,兄长和魏国公、陆都督苦心孤诣建立的强大边军,难道就要毁在这帮人的手中?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贤弟莫要焦急。” 萧望之放缓语气,温言道:“虽然陛下在朝中一言九鼎,但是北伐要想落实下去,终究要靠江北的将士们。” 李景达缓缓道:“兄长是说,让陆都督强行抗旨?” 萧望之稍稍沉默,表情略显萧索:“相对而言,这恐怕是最好的结果,虽说有些委屈陆沉。如果他最后强行封驳陛下的旨意,或许能打消陛下的念想,但是朝野上下对他的观感肯定会降到谷底。”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李景达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说道:“还能更坏?” 萧望之转头看向挑窗外的早春绿意,良久之后轻声道:“你要知道,大齐边军可不是只有定州都督府。” 李景达哑然失语,他怎会不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 萧望之再度举杯,一饮而尽,既骄傲又怜悯地说出一句话。 “不是谁都有陆沉的勇气和担当。” …… 数日后,皇宫御书房内。 苑玉吉小心翼翼地在旁站着,天子面上浮现从容镇定的神情。 御案上摆着三份密折,分别来自靖州和定州,前后脚送来宫中。 李宗本先看的是靖州大都督刘守光的密折。 刘守光已经知晓景国内乱的详情,他在密折中并未表露太激进的态度,只是老老实实地向天子说明靖州各军的近况,最后简略地表明自己的看法,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靖州都督府会一丝不苟地遵循圣意行事。 李宗本看完之后显得心情很好,随即拿起旁边陆沉的密折。 不出李宗本的意料,陆沉在密折中劝谏天子不要被景人的手段迷惑,景国太子之死为真,但是后续的内乱极有可能是假象。 他认为大齐应该静观其变,这两年当以壮大自身为要。 李宗本的情绪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他淡淡道:“你说陆沉这一次为何龟缩不前?要知道景国没有发生内乱的时候,他还三番五次向先皇建言开启北伐。” 苑玉吉心中如明镜一般,垂首道:“回陛下,山阳郡公履任不久,想来是出于谨慎。” “谨慎?” 李宗本摇摇头,平静地说道:“以前他没有独领一路边军,手里的权柄有限,自然拼命想要建功立业。现在他是大权在握的定州大都督,麾下精兵强将无数,自然会生出一些别的念头。” 苑玉吉不敢接话。 李宗本不以为意,将陆沉的密折放下,又拿起第三份密折。 这是定州刺史许佐亲笔所写的折子。 然而李宗本只是稍稍看了一会,脸色便十分阴沉,片刻后将折子猛地合上,寒声道:“这个许彦弼!” “陛下息怒。” 苑玉吉连忙躬身劝慰。 李宗本微微闭上双眼,胸膛不断起伏着,可是许佐笔下如刀剑一般锋利的言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许佐当然不会胆大到痛斥他这个天子,李宗本自认也有几分包容的胸怀,不至于无法容忍许佐这样的纯臣,哪怕他的进谏方式无比犀利,若是和北伐大业无关,李宗本亦能欣然接受。 但是—— 李宗本的目光移向旁边陆沉的密折,他怎么也想不到,许佐的态度居然会和陆沉极其相似,仿佛两人提前商议过。 如此一来,他让许佐去定州有何意义? “陛下……” 苑玉吉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天子这般神态,最近一次还是两年前的那個夜晚,不禁满脸担忧之色。 李宗本深呼吸几次,心绪渐渐平复,摆摆手道:“朕无事,去传勇毅侯入宫。” 苑玉吉连忙应道:“奴婢遵旨。” 身为天子潜邸时期的旧人,苑玉吉十分了解天子对韩忠杰的信任,这个时候肯定是要召他商议大事。 不过他还没走出几步,李宗本又道:“等等。” 苑玉吉恭敬地听着。 李宗本略显迟疑,最终还是淡淡道:“还有李适之,一并召来。” 苑玉吉心中一动,这位李尚书居然爬得这么快,短短一年时间就能成为天子的心腹,不愧是老相爷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往后自己可得注意一些。 他躬身说道:“是,陛下。” 693【长袖善舞】 御书房中,匆匆赶来的韩忠杰和李适之正在轮流看那三份密折。 按理来说,这些边疆重臣的密折乃是最高的机密,李宗本此举自然能够证明他对韩、李二人的器重。 韩忠杰身为最早效忠李宗本的大臣,得到这份信任理所当然,而李适之可以后来居上,依靠的是他对天子心思的揣摩恰如其分。 无论是在礼部还是礼部,李适之都能精准地把握天子的想法,并且一丝不苟地完美执行,尤其是在他担任吏部尚书之后,从未拒绝过天子对朝中官员的调整,这让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突飞猛进,如今仅在韩忠杰之下。 两人对三份密折看得非常仔细,韩忠杰率先看完,抬眼迎着天子平静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山阳郡公似乎有些胆怯了。” “胆怯?” “臣记得当初先帝在时,山阳郡公乃是北伐最坚定的支持者,甚至不惜为此和朝中大部分官员发生冲突。相较于几年前大齐面对的困境,现在我朝不论国力还是武备都更加强大,景国内乱更是天赐良机,臣委实想不明白,山阳郡公怎会变得如此谨小慎微?退一万步说,假如景国没有发生内乱,我朝边军就永远不敢北伐?” 韩忠杰稍稍停顿,摇头道:“这可和山阳郡公过往表现出来的勇毅不相符。” 李宗本眼睑微动,韩忠杰这番话与他之前的判断非常相似,遂淡淡道:“你是想说,陆沉变得保守是另有缘故?” 韩忠杰坦然道:“臣不会恶意揣测山阳郡公的心思,但臣认为一个人态度的转变多半取决于他所处的地位。当初山阳郡公虽然极得先帝青睐,但在边军体系里只是一个晚辈,无论如何都超不过两位国公。现在他独领定州都督府十余万大军,而且大多是他非常熟悉和亲近的精兵强将,难免会有敝帚自珍的想法。” 所谓敝帚自珍,大抵只是拥兵自重的另外一种说法,没有后者那么直白露骨。 李宗本沉吟不语,稍后看向另一边已经看完所有密折的李适之,开口问道:“李尚书对这三份折子有何看法?” 李适之不疾不徐地说道:“回陛下,山阳郡公和刘都督的看法都有道理,刘都督自然是忠臣典范,相信只要圣旨一到,他会坚定不移地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至于山阳郡公的顾虑,正好说明他忠于陛下忠于大齐,因此才会直言进谏。臣其实想说一说许刺史的这份密折。” 李宗本饶有兴致地说道:“但说无妨。” “去年陛下命许刺史接替陈大人,臣得知之后认为这是神来之笔。放眼朝堂之中,没人比许彦弼更适合这个位置,也只有他能真正做到和山阳郡公分庭抗礼,不负陛下的期望。” 李适之这番话略显直白,让李宗本和韩忠杰的心情都有些不自然,毕竟这是赤裸裸针对陆沉的举动,而陆沉之前的表现可以用纯臣来形容,如此刻意针对多多少少有一些不厚道。 不过二人也清楚李适之选择将话挑明,是在向天子表明心迹,这样坦诚才能同舟共济。 李适之继续说道:“许刺史在密折中的谏言,虽说看起来和山阳郡公有些相似,但本质上截然不同。” 李宗本问道:“为何?” 李适之沉稳地说道:“陛下,山阳郡公更多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我朝边军确实需要休整,当然也不排除勇毅侯所言的可能性。臣和许刺史相识二十余年,对他的品格唯有敬佩二字。许刺史担心的是一旦边军被拖入战事的泥潭,亦或是中了敌军的诡计,必然会威胁到边疆的安全。定州重归大齐仅有两年,当地百姓屡遭战火的摧残,很难再承受又一次的流离失所。” 李宗本不禁陷入沉思。 其实在等这两人入宫的时间里,他已经渐渐平复心情,对许佐的不满有所减轻。 此刻听到李适之这番温和的劝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怪了许佐,同时对李适之更加欣赏。 李适之又道:“陛下,无论北伐是否成行,像许刺史这般忠心耿耿的纯臣都应该嘉赏。” 毫无疑问,他非常清楚天子在看到许佐密折之后的反应,只是没有当面戳穿,用一种很委婉的方式替许佐辩解。 李宗本心知肚明,欣慰地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朕岂会亏待许刺史?” “陛下圣明。” 李适之及时送上一记马屁。 韩忠杰看着这幅君臣相谐的场景,心里隐隐有种危机感,于是开口问道:“看来李尚书也赞同许刺史的观点?” 李宗本面色如常,但是看向那位吏部尚书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李适之不慌不忙地应道:“侯爷,本官敬佩许刺史的品格,不代表赞同他的观点。” 李宗本听到这个回答,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李适之又对他说道:“陛下,臣还是几天前的态度,北伐势在必行。” “爱卿不妨细说。” “许刺史着眼于定州之安危,这当然没错,在其位谋其政是也。然而观天下大势,论齐景数十年纷争,不能局限于一地一城之得失。回首过往,我朝和景国的实力对比以建武十三年为分水岭,在此之前敌方占据绝对的优势,在此之后逐渐发生变化。景军并非不可战胜的强敌,我朝边军迎头赶上,此消彼长之下,大齐理应继续维持这种昂扬向上的势头。” 李宗本听得频频点头,而韩忠杰论嘴皮子的功力相差极远,就算想反驳也找不到由头。 李适之继续说道:“平心而论,现在的景国依旧强大,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前两年我朝边军已经找到突破口,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断扩大这個豁口,通过一次次战场上的胜利继续挫败景军的士气,此乃实。” “景国在这三十余年里飞速膨胀,虽有景帝雄才大略尽力缝补,但内部的权力斗争只会越来越激烈,此番景国太子暴亡便是斗争白热化的具象。反观我朝万众一心,即便存在一定程度的纠葛,亦会服从于驱逐外敌的大局,尤其是先帝带给亿万子民的信心,会在陛下手中进一步凝聚。此乃势。” “实与势尽在陛下手中,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北伐乃是顺理成章之举,何须踌躇不前?” 李适之拱手一礼,掷地有声地总结道:“陛下必将实现先帝的遗愿,成为大齐中兴之主,青史悠悠,万载铭记。” 李宗本只觉浑身舒畅,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开始呼吸。 韩忠杰在一旁心里酸溜溜的,他当然也盼望大齐中兴,可他确实说不出李适之这番话。 所幸李宗本没有失去理智,虽说李适之描绘的蓝图让他心旌神摇,但北伐不能依靠嘴上说说,尤其是如今陆沉明确表达反对的意见。 他沉吟道:“爱卿之言令朕很欣慰,可是陆沉的态度这般坚决,如之奈何?” 李适之忽地看了一眼韩忠杰,冷静地说道:“陛下,其实景国皇帝面临的困境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借鉴。” “哦?” “在过去二三十年里,景军纵横南北挡者披靡,即便庆聿恭没有出面,他们依旧可以开疆拓土,但是景国两任皇帝都太过依赖庆聿父子,以至于庆聿氏的实力越来越强,最终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陛下之所以让许刺史赴任定州,本质上也是提防类似的情况,但这说到底是治标不治本。如果大齐军中没有第二人站出来,每一战都要依靠山阳郡公,就算他始终忠心不二,最后也必然会出现一个水泼不进的武勋集团。” 李宗本心中一动,长久以来困扰他的疑难豁然开解。 正如李适之所言,始终依靠陆沉意味着不断给他加权,如果没人能与他抗衡,那么他在军中的地位只会越来越高。 身为天子,当然不愿意看到出现这种局面。 李适之诚恳地说道:“陛下,倘若山阳郡公坚决不愿出兵,其实不必太过苛责,相反要以嘉赏他公忠体国的名义,将此事公之于众,让大齐亿万子民自己来判断这件事的对错。与此同时,陛下可让靖州军作为这次北伐的主力,只要刘都督能将边境线前推到河洛城百里之外,便足以证明陛下的英明神武。” 李宗本大悦,点头道:“甚妙。” 李适之此刻已经完全占据谈话的主动,继续进言道:“如果陛下担心定州军不肯出力,而靖州军又力有不逮,何不让京营将士继续北上历练?” 韩忠杰此刻也忍不住说道:“没错,京军将士愿为大齐拼死效命!” 李宗本望着他面上的激昂之色,微笑道:“爱卿可愿为朕分忧?” 韩忠杰义无反顾地说道:“能为陛下分忧,这是臣的荣幸,纵马革裹尸亦无惧!” 李适之见状便保持沉默,他原本就想举荐韩忠杰为主帅,刘守光为副帅,眼下这君臣二人如此默契,他自然无需多言。 他微微低着头,心里轻轻一笑。 这朝堂愈发有趣了。 694【路漫漫】 平康坊,李氏大宅。 李适之回府的时候已近黄昏,苍凉暮色笼罩大地,天边一缕残阳似血。 书房有一位官员坐着品茶,此人是大理寺卿戚维礼。 因为今日休沐,他早早便来到李宅,因为李适之突然被召入宫中,他只好在这里等了大半个时辰。 李适之淡然道:“等烦了吧?” 戚维礼起身道:“兄长何出此言?这间书房里古籍孤本无数,愚弟可谓大饱眼福。” 李适之笑道:“坐吧,你我之间不讲虚礼。” 戚维礼倒也没有矫情作态。 他和李适之少年相识,知交莫逆,可谓是知根知底并肩前行的伙伴。 当然,李适之才是那个做主的领路人,戚维礼对此心服口服。 这些年他从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主簿,步步升迁为寺丞、寺正、少卿,到如今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卿,李适之在暗中出力甚多,可以说没有李适之就没有他戚维礼今天的地位。 “继续先前的话题。” 李适之饮了半杯清茶,悠然道:“朝中的布局非一日之功,陛下如今对两位宰相仍然很信任,暂时不宜轻举妄动。中下层官员中已经有不少我们的人,近来借着帮助陛下提拔心腹的机会,我又做了一些调整,假以时日便能看见成效。故此,现在我们的目标是要对准那几位衣紫重臣,也就是今日我让你过来的缘由。” 戚维礼略有些不解。 他当然不会质疑李适之的决定,问题在于他是大理寺卿又非御史大夫,如果要对某个官员下手,让御史出面肯定最合适,而且他不相信李适之在御史台里没有几個得力的心腹。 不过出于对李适之的尊重,他依旧恭敬地说道:“请兄长示下。” 李适之道:“你是大理寺卿,主管刑狱复核,等于是掐住了刑部的咽喉,这就是你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刑部尚书高焕?” 戚维礼稍显讶异,一时间不明白李适之怎会突然将矛头对准高焕。 刑部尚书当然是高官,可是在朝堂各部衙的序列中,刑部历来是下三部之一,和兵部、工部并列,重要性远远比不上吏户礼三部。 高焕虽是龙林高氏出身,但他本人的官声很一般,除非出现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变故,刑部尚书就是他的仕途终点,顶多在致仕之后获赠一个大学士的虚衔。 戚维礼知道李适之志在左相之位,然而高焕根本不可能对他产生威胁,有何必要去针对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角色? 李适之徐徐道:“你可还记得去年的刺驾大案?” 戚维礼点了点头。 “我复盘过整件事的细节,其中有一点很是古怪。陆沉选择在陛下召开朝会时揭开盖子,其用意是挑起陛下和太后的纷争。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陛下对他的猜忌,所以选择先发制人,让陛下陷入宫里的麻烦。当时若非家父出面,陛下很可能被逼着强杀三皇子,从而和许太后彻底闹翻。陆沉这样的做法并不意外,关键在于陛下对此毫无准备。” 李适之双眼微眯,缓缓道:“当时负责具体查案的人是刑部尚书高焕,按理他应该及时向陛下通报进展,怎会完全没有底线,变成陆沉身边的应声虫?从我的经验判断,不论他事后在陛下面前如何巧言虚饰,他和陆沉之间必然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瓜葛。” 戚维礼心中一凛,皱眉道:“真是想不到,陆沉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 “最多也就是如此了。” 李适之长舒一口气,道:“萧望之早晚会被陛下排除在军方核心之外,而且他也渐渐老迈,不需要我们额外操心。我不清楚陆沉和高焕为何会勾结在一起,但是既然有嫌疑,就要斩断他伸进朝堂的手。这件事不必心急,你最好是将刑部那边有问题的案子压下来,等到合适的时机一股脑砸到高焕身上,让他卷起铺盖滚回龙林老家。” 其实戚维礼不太明白李适之为何会对陆沉这般忌惮,按说两人分属文臣武勋,很难有利益上的冲突,不过李适之郑重交待,他也不会轻忽,于是认真地说道:“兄长放心,愚弟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闲谈片刻,戚维礼便起身告辞。 李适之依旧没有离开书房,在这里用了一顿简单的晚饭。 丫鬟们奉上香茗然后退下,心腹李锦山来到近前说道:“老爷,老家那边传来消息了。” “讲。” “秦提举以及家眷似乎有长住的打算。” “父亲还真是好客啊……” 李适之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 李锦山又道:“如今看来,陛下确实是想对秦提举动手,只不知老太爷为何要强保秦提举。” 李适之抬眼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幽幽道:“只要你能想明白陛下为何要对付秦正,自然也就知道家父为何要保秦正。” 李锦山微微一怔,思忖片刻之后,略显惊慌地说道:“莫非秦提举手里握着陛下的隐秘?” “只有这个答案,此外别无缘故。” 李适之神情漠然,冷笑道:“我早就应该猜到,那场叛乱里还有人在浑水摸鱼。郭从义和王晏等人被一网打尽,韩忠杰才能顺势上位,而大皇子死于非命,等于是彻底稳住今上的位置。如今看来,陛下和韩忠杰已经勾结多年,他们隐藏得太好,连我事先都未曾发觉。” 虽然他没有将话挑明,李锦山却是神色一变,喃喃道:“难道大殿下的死和陛下有关?秦提举可能察觉到其中的蹊跷,难怪陛下那么着急地逼迫秦提举辞官,甚至想要取他的性命。” 李适之点头道:“你能想清楚这里面的关节,可见这些年长进不少。” “谢老爷夸赞。” 李锦山垂首问道:“老爷,接下来该如何做?” 李适之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缓缓道:“不必理会,父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就算他和秦正最后找到陛下害死大皇子的证据,这也不是一件坏事。另外,伱让下面的人机灵一点,不要和父亲的人手发生冲突。无论如何,李家的人要一致对外,既然父亲他没有选择与我决裂,那么李家上下就是一体。” “是,老爷。” 李锦山躬身一礼。 “一会有客来访,你亲自去府后迎接。” 李适之淡淡吩咐一句,随即拿起案上的一份卷宗看了起来。 李锦山应下,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 月上中天,一位乔装过后的男子被李锦山带来书房,李锦山随即行礼告退,亲自守在外面廊下。 李适之起身迎道:“今时不同往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你又在京军任职,没有合适的理由往来,只好委屈你深夜走一遭。” 来人受宠若惊地说道:“大人这是哪里话?但有差遣,无论刀山火海,末将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氛围无比和谐,两人分主客落座,李适之问道:“朝中大事听说了吧?” 来人笑道:“听说了,傍晚时候勇毅侯韩大人特地找到末将,让末将尽快做好准备。” “他倒是心急。” 李适之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也是我让你深夜过来的缘故。” 来人便是骁勇大营行军总管,兼任虎威军都指挥使。 早在陆沉第一次入京的时候,现年四十岁的元行钦便已经是虎威军都指挥使,论资历仅比那几位军务大臣低一个级别,而在李宗本登基之后,得益于李适之掏出大笔银钱让他疏通关节,成功往上走了一阶,成为骁勇大营行军总管。 元行钦直截了当地说道:“大人尽管吩咐。” “不愧是爽利的军中虎将。” 李适之面露赞许,继而道:“先前我让你主动靠向韩忠杰,争取到他的信任,便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取代他。原本以为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没想到北边送来一个机会,可谓上苍垂青于你。” 元行钦和戚维礼类似,虽然家世不错,但是远远无法和名门望族相比,他们能够在官场上一路高升,都是来源于李适之在漫长岁月里从未停止的暗中相助。 唯一的区别就是戚维礼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到李宅拜望,而他这些年从来不敢稍稍表露和李适之的关系,这也是后者最注重的要求。 听到李适之这番话,元行钦难掩热切地说道:“大人,末将要怎么做?” “虽说陛下还未做出最后的决定,但北伐已经势在必行,此番京军骁勇大营会配合靖州军主动出击。” 李适之看着元行钦期待的目光,微笑道:“争取击败景军,达成战略目标,然后让韩忠杰死在战场上,成全他的忠孝名声。” 元行钦没有丝毫犹豫,这样的要求既不会影响到他个人的前途,也不会威胁到大齐的安稳,更能让他取而代之,有何不可? 故而他坚定地说道:“末将明白了。” “既要赢下战事,又要让韩忠杰为国捐躯没有任何疑点,这件事确实有些难度。” 李适之稍作提醒,继而道:“我会派人随你北上,帮你出谋划策。” “多谢大人!” 元行钦起身一礼,诚挚地说道:“大人栽培之恩,末将铭记于心!” 李适之欣慰地说道:“待你凯旋之日,我会设宴亲自为你庆功。” 元行钦几乎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小半个时辰过后,元行钦再度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适之起身走到屋外,站在廊下抬头望着那轮明月,长长呼出一口气。 清冷寂寥的夜色里,他轻声自语着。 “父亲,我会证明二十七年前您选定我为李家的继承人,这是您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希望您长命百岁,可以亲眼见证那一刻。” 695【后手】 皇宫,崇政殿。 当朝重臣再次齐聚于此,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天子眉眼间的喜悦之色。 李宗本转头对内侍省少监苑玉吉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退下。 “众位爱卿莫要着急,朕今日有件喜事要告知你们。” 天子这句话让众人略感诧异,难道说景国内乱的消息已经得到证实?可是环顾左右,他们并未发现苏云青的身影。 约莫一炷香过后,苑玉吉带着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走进殿内。 男子毕恭毕敬地下跪行礼道:“外臣余文俊,拜见大齐皇帝陛下。” 群臣错愕,目光转瞬落在这个中年男子身上。 外臣二字可谓意味深长。 现如今伪燕已经被景国吞并,沙州并未立国,南诏使者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进入崇政殿,这个所谓的外臣余文俊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宗本似乎很满意大臣们的反应,和煦地说道:“免礼平身。” “谢陛下。” 余文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李宗本又道:“说说你的来历和目的。” “是,陛下。” 余文俊的礼节无可挑剔,继而道:“外臣乃是代国人,此番奉我国陛下与枢密使之命,前来贵国都城向陛下请安。” 代国? 薛南亭和钟乘不由得对视一眼。 这两位宰相都是学识渊博通今博古的大儒,足不出户依旧可知天下事,对于地处大陆西北边陲的代国当然不会陌生。 大齐元康七年以前,北方三族时常进犯边境,由高阳族建立的代国便是其中之一,无数高阳士卒的手上都沾满大齐百姓的鲜血。 在元康七年之后,随着景国一家独大,代国渐渐沉寂,在之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龟缩在西北一隅与世隔绝。 除了代国皇帝哥舒魁、枢密使哥舒松平和中书令贺朱之外,代国在当世知名并且能够流传到中原的人物寥寥无几。 龙椅之上,李宗本微笑道:“贵使此行不光是为了向朕请安吧?” “陛下明鉴,外臣确实另有使命。” 余文俊垂首低眉,先是奉上国书,然后将他和陆沉接触、又被陆沉派人送来京城的原委简略说了一遍,最后则向殿内君臣陈述哥舒魁与哥舒松平的构想。 李宗本看了一眼国书,淡然道:“五千匹战马……贵国这一次的确有诚意,不过兹事体大,朕需要和朝中公卿先行商议,贵使可在京中小住一阵,等候消息。” 余文俊谦恭地说道:“外臣遵旨。” 待其退下,李宗本施施然起身,负手站在御阶边缘,踌躇满志地说道:“诸位爱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短暂的沉默过后,右相钟乘谨慎地说道:“陛下,谨防有诈。” “有诈?” “代国为高阳族所建,此族与景廉族别无二致,当年曾在我朝边境犯下累累血案。在过去二十年里,代国从未与我朝联系过,目前也没有景国欲攻打代国的迹象,代国君臣的态度转变不太正常。眼下不能排除一种可能,那便是代国假意和我朝联手,等到关键时刻再行背刺之举。” 毫无疑问,钟乘这是老成持重的看法,李宗本在登基之前很欣赏这种敢于直言进谏的文臣,但现在却隐隐有点被忤逆和冒犯的感觉。 当然他也知道钟乘一心为国,所以没有在明面上表露出来。 另一边的军务大臣韩忠杰主动接过话头:“钟相,方才那名使者说的很清楚,代国皇帝胸怀大志,想要夺占景国在北方拥有的一半草原,所以才想和我朝联手。再者景国已经吞并了赵国,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个就是代国,他们怎么可能会没有危机感?对于代国来说,现在已经不是唇亡齿寒的境地,而是刀斧即将加身,他们想要谋求生路再正常不过。” 李宗本听得微微颔首。 钟乘眉头微皱,缓缓道:“勇毅侯,你想驱虎吞狼,就不怕与虎谋皮?要知道这代国高阳族同样不是善茬,和重信守诺毫无关系,就算他们此刻真心想对付景国,也难保稍有起色就会变成第二個景国!” 韩忠杰今天就像突然开窍一般,振振有词地说道:“钟相的担忧不无道理,但那终究只是后话。现如今我们至少可以确认一点,代国和我朝之间隔着景国的大片疆域,他们不可能对我朝造成直接的威胁,除非他们和景军混在一起,但是我相信经过元康七年景军对赵国主力骑兵的偷袭之后,代国人不会重蹈覆辙。” 钟乘沉默不语。 他倒不是故意要逆着天子的心意,即便他知道天子对代国结为盟友的请求很感兴趣。 只因这段时间一切都太过顺利,让人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先是大齐边军在战场上连战连捷,接着景国皇帝开始打压庆聿恭,又冒出景国太子暴亡的消息,景国内乱之势愈发明显,几乎同一时间代国又送来联手抗景的请求。 仿佛一夜之间,大齐便已经占据绝对的优势,收复故土指日可待。 对于经历过河洛失陷江北倾覆的薛南亭和钟乘来说,局势的突然变化确实需要时间来消化。 那一边韩忠杰继续说道:“陛下,之前李尚书提到过天时地利与人和,臣对此深以为然。眼下我朝大军兵强马壮士气高昂,景国内乱人心惶惶,就连沉寂多年的代国都不甘寂寞,打算在景国身上咬下一块肉,足以证明攻守之势倒转,现在轮到我朝和景廉虎狼清算当年的血债!” “爱卿之言甚得朕心。” 李宗本面露微笑,然后看向站在最前面的萧望之问道:“荣国公意下如何?” 萧望之清了清嗓子,冷静地说道:“陛下,无论代国使者如何舌战莲花,我朝都不能对他们寄予厚望,否则肯定会在战场上吃亏。五千匹战马看似很有诚意,实际上对于代国来说不值一提,这些高阳人分明是打着捡便宜的主意。以臣对他们的了解,倘若我朝边军占优,他们或许能锦上添花,倘若我军战事不利,他们绝对不会雪中送炭。” 或许是心情很好的缘故,李宗本并未反驳萧望之的建言,反而频频点头以示认可。 “至于北伐——” 萧望之微微一顿,垂首道:“臣恳请陛下三思后行,不妨徐徐图之。” “这是自然。” 李宗本满口答应,继而道:“朕已经派人往江北送去密旨,静待陆沉和刘守光的回复。若要提起北伐,主帅的人选肯定不能排除他们二人。织经司也在加紧打探,相信很快就有更加准确的消息从北边送回来。朕希望诸位爱卿尽快做好准备,一旦时机成熟,我朝大军便可北上,目标直指故土。” 虽说他话里还留了余地,但是殿内重臣心里清楚,北伐已经无可阻挡。 群臣心情各异地离开崇政殿,唯有吏部尚书李适之被留了下来。 君臣二人来到皇宫东南角的观云台,李宗本极目天际,只觉心情颇为畅快。 他转头望着神情镇定的李适之,问道:“依爱卿之见,此战我朝大军有几成胜算?” 出乎他的意料,李适之简明扼要地说道:“回陛下,臣认为有七成胜算。” “这么高?” 李宗本略显讶异。 从陆沉在密折中表露的态度来看,他肯定不愿意主持这次北伐,那么领兵的重任就会落在韩忠杰和刘守光身上。 李宗本并不怀疑这两人的军事才能,但他们确实没有指挥大军正面抗衡景军的经历,不像陆沉已经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 李适之从容道:“勇毅侯和刘都督家学渊源,又有领兵数十年的履历,相信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击溃敌人。退一万步说,臣之前建言陛下,先问询山阳郡公的态度,再将此事公之于众,本身便是为北伐增添一道保障。” “哦?” 李宗本一时间转不过这个弯,好奇地问道:“此话怎讲?” 李适之恭敬地说道:“陛下,北伐乃是顺应民心之举,即便山阳郡公出于谨慎的考虑,不愿亲自领兵出战,但若是京军和靖州军遭遇困难,难道定州军真的能视而不见?山阳郡公若这样做,不知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这位大齐忠臣,届时恐怕就连江北百姓和定州军将士,都会在暗中戳山阳郡公的脊梁骨。” 李宗本一怔,仿佛是头一次认识这位满身文人之气的吏部尚书。 李适之继续说道:“如果北伐极其顺利,那是陛下英明神武高瞻远瞩,也是京军和靖州军将士奋勇冲杀的结果,更有益于勇毅侯和刘都督在军中树立威望。即便战局陷入僵持甚至是不利,定州军也得为北伐将士托底,这便是臣的考量。当然,这对山阳郡公来说确实不太公平,可他若愿意帮陛下收复故土,臣又何必出此下策?” “这……” 这何止是不太公平,完全是将陆沉架在火上烤,让他不得不按照李适之的计划行事。 除非他不想继续维持大齐忠臣之名,除非他想让前几年好不容易塑造的满身金光化为乌有。 李宗本显然还无法达到那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境地,他毕竟是大齐天子,终究要点脸面。 李适之诚挚地说道:“陛下,此事都是臣的想法,与陛下没有任何干系。即便因此被山阳郡公记恨,臣亦甘之如饴。只要能帮陛下排除艰难,让大齐重现盛世之景,臣即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李宗本静静地看着他,感动之情显露无疑,良久之后正色道:“爱卿堪为朕之良相也。” “陛下谬赞,为君分忧乃人臣本分。” 李适之躬身一礼,极其虔诚。 696【夫妻同心】 元月即去,二月春风和煦,江北也迎来了春天。 都督府后宅的庭院里,满眼皆是青绿之色,清新又生动。 王初珑在几名丫鬟的陪伴下来到书房,然后独自走了进去。 只见陆沉坐在案前,桌上堆着十余份机密信笺。 他的表情很严肃,又带着几分沉郁之气,看见王初珑进来也只是勉强笑了笑。 王初珑来到近前,目光扫过那些信笺上的内容,柔声道:“夫君是因为京城里的动静烦恼?” “这是谭正和渠忠送来的密信,里面记录着近来南边的大部分情况,初珑你已经看过了。” 陆沉将字数最密的几张纸放到一边,拿起下面一封信笺说道:“这是苏云青通过隐秘邮路给我送来的密信。” “这是萧叔的亲笔信。” “这是厉叔的。” “这是李景达写的信。” “连刑部高尚书都惴惴不安,只说朝中的氛围太过狂热,让他感到害怕。” “这个……” 陆沉的视线停留在最下面那个明黄色的折子上,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天子派人送来的密旨,刚刚才到,你且看看。” 王初珑靠着大案,将天子的密旨拿起细细看了一遍,最后不由得轻声叹道:“天子看来胜券在握。” 陆沉冷笑道:“不止如此,他这次的语气很温和,显然已经做好了我会拒绝领兵的准备。” 王初珑又将密旨看了一遍,蹙眉道:“夫君,天子这是另有所图呢。” “所图者何?” “从这封密旨来看,天子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归根结底就是想让你为国尽忠,并且有意忽略你的担心和顾虑。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一旦夫君拒绝亲自领兵,这封密旨就会变成明旨,而夫君的表态也会被公之于众。” “想从大义名分的角度来拿捏我?” “他毕竟是天子,君臣纲常是当今正道。根据这些信笺提供的情报来看,北伐大势已成,江南有一股裹挟民意的风浪正在酝酿。只要夫君拒绝领兵,你便会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当然,夫君这几年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不会因为此事就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毕竟你是出于谨慎考虑,谈不上私心大过公义。” 陆沉站起身来,牵着王初珑的手走到榻边坐下,斜斜靠着软枕,轻叹道:“韩忠杰立功心切,迫切想要取代我在军中的地位,李宗本又有心疾,只想证明他配得上先帝的期许。这君臣二人大权在握,信心膨胀,再加上一些奸佞的阿谀奉承,已经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如今景国内乱,代国投靠,愈发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在他们看来击败景军收复故土简直易如反掌。” 王初珑认真地问道:“夫君,以你的经验判断,如果天子动用京军和靖州军从西线开始北伐,面对景军有几成胜算?” 陆沉思忖片刻,摇头道:“没有任何胜算。” 王初珑不由得稍稍睁大眼睛。 虽说她绝对相信丈夫的眼光,但其实她也无法完全摒弃齐军这几年胜绩的影响,毕竟景军几乎没有赢过,她觉得大齐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胜算。 陆沉耐心地解释道:“真正说起来,我军和敌军正面交手只有雍丘之战,而这场大战涉及的因素实在太多,不光有先帝和我朝文武齐心协力,也有景国皇帝和庆聿恭之间的争斗,以及令叔父在河洛的惊天一击,京军数万将士跋涉数千里转道沙州的奇兵突袭,种种优势交织在一起,我们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一战已经打醒了景军将领,之前厉姑娘在靖州北边陷入困境就是明证。更重要的是,我从来不相信景帝会自断根基,或许他会打压庆聿恭,却绝对不会逼得庆聿恭走投无路。” “只不过……就算我和许佐将这些顾虑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南边的那些人听,他们也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说不定,李宗本还以为我是不愿麾下将士有任何损失,打着拥兵自重的算盘。” “还有一点,李宗本和韩忠杰等人不断试探和架空萧叔,又决定将我排除在此战之外,无非是想削弱我在军中的威望,最好是能树立起一个新的山头,从而能和我分庭抗礼。” “呵呵。” 说到这儿,陆沉眉眼间泛起厌倦之色。 王初珑想了想,有些担忧地说道:“夫君,这样说来,恐怕天子那封密旨还有一层意图。” “你说。” “夫君力谏天子暂缓北伐,最后天子肯定会任命他人为大军主帅,倘若战事进展顺利还好,万一西线大军陷入危局,到时候夫君要怎么办呢?朝中大臣多半会建言天子,让夫君率定州军西出救援。” 陆沉双眼微眯,右手拇指和食指紧紧捏在一起。 以他对江南君臣几人的了解,王初珑的预判绝对会成为现实。 所谓功劳没伱的份,救难你得来。 王初珑继续说道:“一旦西线大军有危险,夫君要是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恐怕会真正打击到你在江北军民心中的威望。所谓人言如刀,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纠葛,他们只知道一心想要收复故土的陆大都督在掌权之后变得保守,又在同袍陷入陷阱的时候无动于衷,这样一来,夫君将会百口莫辩。” 这一次陆沉没有思考太久,平静地说道:“如果真出现那样的情况,不需要江南那些人算计和逼迫,我依然会领兵救援。” 王初珑不禁怔住。 设身处地一想,明知道这一战是朝中君臣好大喜功,又被他们百般提防和猜忌,最后却要给他们收拾一个烂摊子,恐怕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心甘情愿。 望着妻子懵懵的神情,陆沉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一些,微笑道:“我不是圣人。” “那夫君为何要……” “因为通过这一年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已经对南边那几位彻底失望。如果不是不想让北边的景廉人捡便宜,我说不定早就甩手了,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陆沉握着她的手掌,淡淡道:“那一次奇袭河洛,我让宋世飞和段作章从此坚定地跟着我走,打下我在定州都督府的根基。雍丘之战,我得到更多将士的跟随,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舍弃他们,跟着我至少不会糊里糊涂地死在战场上。既然李宗本和韩忠杰一意孤行,那么此战过后,江北军权便和他们再无任何关系。” 王初珑豁然开朗。 陆沉低声道:“当然,我也不是神仙,不可能一出手就反败为胜,我只能尽量保住西线大军的骨架和火种。最重要的是,我要让南边那些人明白,他们能做的就是打理好江南各地,打仗的事情和他们无关。” 王初珑眼波流转,思忖片刻后说道:“夫君,我觉得这件事其实可以做得更完美一些。” “夫人请讲。” “既然北伐必败,而夫君又无法阻止天子一意孤行,那么夫君便要事先亮明态度,最好是写一封打动人心的奏章,暂时只要让朝中大臣们看见就好。等到西线大军将要落败的时候,夫君不计得失救援同袍,那封提前送到朝中的奏章便可四下流传开来。” 陆沉听闻此言,登时眼神微亮。 王初珑缓缓道:“夫君在战前竭力劝阻,战后又力挽狂澜,又有这份奏章为凭据,只要是一個正常人就能明白夫君的用心良苦。最重要的是,天子没有采纳夫君的谏言,以致大军战败局势危急,夫君没有因为个人的恩怨按兵不动,这就可以证明夫君是真正的忠臣和君子。届时不需要夫君绞尽脑汁,自有无数读书人帮夫君扬名。” “这确实很妥当。” 陆沉连连点头,随即又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是你知道我肚子里那点墨水,让我写一封大白话的奏章还行,真的憋不出那种文章。” 王初珑柔声道:“倘若夫君不嫌弃,让我代笔如何?” “那太好不过了。” 陆沉没有丝毫迟疑。 王初珑款款起身,来到案前坐下,陆沉则主动帮她研墨。 只见王初珑沉思片刻,遂提笔挥毫,几乎是一蹴而就。 陆沉拿起尚未干涸的纸张,视线落在上面,情不自禁地轻声读了出来。 “自建武以来,计十六载,风雨调顺,年登岁稔,人无水旱之弊,国无饥馑之灾。先帝推功损己,让德不居。亿兆倾心,犹阙告成之礼;云亭伫谒,未展升中之仪。” “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纲罗千代。然古人有言,虽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圣哲罕兼。是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 “兵乱以来,过逾二纪。大齐承天受命,陛下圣德,宜弘一代之治,绍先王之迹。虽有景贼窃据故土,然兵不得已而用之,故戢而时动。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臣诚愿陛下先留心于治道,以征伐为后事……” 陆沉一气看完,然后转头望着王初珑的笑脸,感慨道:“这才是真正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李宗本的密旨和初珑的文章比起来,简直是满篇废话。” “只是初稿而已,容我再斟酌一二。” 王初珑被他夸得有些脸红。 陆沉放下手中的纸,忽地俯身在王初珑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王初珑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书房门,轻声道:“夫君,不许胡闹。” 陆沉笑道:“好好好,晚上再说。” 王初珑将他推开,犹如哄小孩子一般说道:“好啦,你快去忙正事,我再好好改改。” 望着他乐滋滋离去的背影,她不禁莞尔一笑。 继而提笔着墨,神情无比专注。 697【君心向明月】 汝阴城面积广阔,东西南北四城形成工整对称的格局。 都督府位于北城,而刺史府位于横跨整条中轴线的南城。 正堂之内,定州刺史许佐面南而立,在他对面站着一位风尘仆仆、手持圣旨的年轻内监。 “……定州刺史许佐宣德明恩,守节乘谊,治政有方,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兹特加封尔为观文殿大学士,荫长子许正伦为通直郎。钦哉。” 内监名叫何济,乃是内侍省少监苑玉吉的亲信,同样是今上潜邸时期的旧人。 他上前一步,将圣旨交到许佐手中,微笑道:“恭喜许大学士。” 依照大齐官制,定州刺史为从一品,观文殿大学士则是正一品,一般是给当朝宰相和致仕高官的恩荣和虚衔。 现今朝堂上,只有两位宰相兼着大学士的虚衔,许佐是在任第三人,由此便能看出天子这道圣旨的器重之意。 只不过许佐脸上没有太明显的喜色,他掂了掂手中的圣旨,似乎是在感受其中的分量。 站在侧后方的刺史府长史黄公甫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而何济见许佐迟迟没有反应,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硬。 “臣拜谢陛下隆恩。” 许佐最终还是领旨谢恩,随后对何济说道:“天使请坐,请用茶。” 何济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许佐让黄公甫收好圣旨,落座之后说道:“君赐之恩,臣不敢辞,然则无功受禄,令我十分惶恐,还请天使明言解惑。” 何济当然知道面前这位封疆大吏的光辉历史,对他这种直白的风格早有心理准备,于是谦卑地说道:“许大学士何必过谦,您赴任定州之后,将这里治理得井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官吏清正廉明,这是有口皆碑的政绩,陛下虽在江南亦一清二楚。您是当朝宪台,甘为大齐远赴边陲,如此担当令人敬服,朝野上下谁不敬佩大学士的品格呢?” 对于惯常侍奉宫中贵人的内监来说,这种称赞人的场面话可谓信手拈来。 许佐稍稍沉默,何济这番话没有任何价值。 要是按照他的说法,只要做好本职就能加封大学士,朝中六部尚书岂能心服? 片刻后,许佐加重语气道:“敢问天使,陛下如何看待臣之前呈上的密折?” 何济下意识有些紧张,斟酌道:“陛下让奴婢转告许大学士,此番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北伐已然势在必行。许大学士一心为国,进谏合乎情理,陛下深受感动,盼大学士能够始终如一,不吝诤言。此番陛下无法采纳许大学士的建言,只是因为对于大齐而言,若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收复故土将变得遥遥无期,还请大学士体谅一二。” 平心而论,天子这样的态度称得上虚怀若谷,礼贤下士。 面对许佐那封辛辣犀利的谏章,他不仅没有见怪,反而给许佐加官示恩,又让何济转达如此诚恳的嘉奖,一般官员此刻多半已经感激涕零,口中称颂不已。 然而许佐只是沉默地坐着,如刀锋一般的浓眉渐渐拧起。 黄公甫心知不妙,连忙笑着插话道:“陛下英明神武,实乃大齐之幸啊。” 许佐很清楚这位亲信幕僚的担忧,让他不要在这内监面前直言天子的是非,谁知道此人是不是那种阴险小人?倘若让对方怀恨在心,回京之后添油加醋,难免会横生枝节。 即便如此,许佐依旧问道:“既然陛下决意北伐,不知何人为主帅?” 何济有些迟疑,迎着对方肃然的目光,最终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陛下本意由山阳郡公统领大军,然而山阳郡公对北伐顾虑重重,所以陛下在和军事院诸位大人商议之后,决定由勇毅侯和靖州刘都督共领大军。陛下知道许大学士关注此事,所以在奴婢临行前特意叮嘱,可将此事告知许大学士。” 许佐何其敏锐,登时领悟天子此举的深意。 天子知道他和陆沉都不赞同北伐,既然如此索性撇开他们,选择从西线进兵,定州军主要起到一个牵制和震慑的作用。 这样一来,就算许佐想反对也无计可施,因为圣旨不会传到定州,他这个御史大夫兼定州刺史就算想封驳也没有机会。 何济唯恐面前这位封疆大吏钻进牛角尖,又按照天子的叮嘱,将朝廷就北伐大业的商议、各方面的因素简略说了一遍。 “陛下果然思虑周全。” 许佐说出一句令何济很费解的话,随即便见他对黄公甫说道:“将那封圣旨取来。” 黄公甫楞道:“刺史——” 许佐正色道:“取来!” 黄公甫不敢硬顶,只得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朝后堂而去。 何济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 不多时,黄公甫将那份明黄色的圣旨拿来,许佐从他手中接过,随即起身来到何济身前,后者也连忙站了起来。 许佐双手捧着圣旨,沉声道:“请天使转呈陛下,臣在定州只是尽本分职责,并无半点功劳,当不起陛下如此厚赏。大学士之恩荣,臣愧不敢当,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否则无法平息朝野上下悠悠之口。” “这……这……” 何济几近手足无措,他倒是知道清贵文臣大多有矜持的习惯,一般不会轻易接受天子的赏赐,但那大多是京官所为。 地方官吏因为距离京城遥远,不可能反复推辞再接受,再者也会担心天子因此生怒。 何济没想到许佐如此坚决,此刻他不禁担心自己的小命,要是这样灰溜溜地回到京城,指不定天子会有怎样震怒的反应,到时候不还得他来承受? 许佐似是看出他的心思,直接将圣旨塞到他手中,决然道:“请天使转呈陛下,此事是臣坚辞不受,与天使无关。” 何济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艰难地说道:“许大学士,陛下是欣赏你的清正忠耿,你又何必……” 许佐摇头道:“天使无需多言,本官自有不受的权利,请回吧!” 何济又看向一旁的黄公甫,后者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唉。” 何济重重叹了一声,拱手道:“告辞。” 许佐转身背对,黄公甫见状只好将何济送出刺史府,路上百般好言劝慰,又将一叠会票塞到此人袖中。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只能尽力转圜一二。 送走何济,再度回到正堂,许佐已经不在此地,黄公甫便来到书房,果然见许佐已经在案前处理政务。 他走到一旁的交椅边坐下,喟然道:“大人,何必如此?” 许佐沉默不语,只看着手中的卷宗。 黄公甫继续说道:“先前大人呈上那封密折的时候,卑职便暗暗担忧不已。” 许佐漠然道:“为何?” 黄公甫轻叹道:“陛下让大人牧守定州,其用意不言自明,只是为了监督和制衡山阳郡公。大人在北伐这件事上的态度,和山阳郡公不谋而合,难保陛下不会心生猜疑。从今日那位何内监的言辞以及加恩圣旨来看,陛下并未怀疑大人的忠心,足见胸怀广阔有容人之量,大人何不顺水推舟,岂不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许佐眼神愈冷,寒声道:“国家大事岂能儿戏?!” “大人息怒,卑职并非此意。” 黄公甫与他知交多年,虽有上下尊卑之分,但也不会太过畏惧,直言道:“大人深谙为官之道,理应明白北伐已是大势所趋。从方才何内监所言可知,陛下有一众军务大臣的支持,又有几位尚书大人的拥护,再加上景国内乱、代国相助,这一仗已经无法避免。您这个时候强行和陛下作对,除了引起陛下的反感,并不能改变大局。” “为官之道……” 许佐一字字念着,旋即将卷宗拍在案上,厉声道:“朝中奸佞横行,尽皆目光短浅、利欲熏心之辈,陛下识人不明好大喜功,此战焉有不败之理!” 黄公甫紧张地说道:“大人,慎言啊。” 许佐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逼仄庭院中的几抹绿意,缓缓道:“慎言?当年先帝提拔我于微末,我亲眼看着先帝披荆斩棘不惧万难,在暗无天日的困境中步步往上。遇此明主,我许彦弼愿粉身碎骨矢志不移,替先帝扫荡奸佞。只恨上苍无情,先帝天不假年,但他终究为后继之君留下一个稳固的朝堂,一个生机勃勃方兴未艾的大齐。” “陛下他只需要按部就班,顺着先帝规划好的路线一步一步向前,必能重现大齐盛世之景。然而这短短一年时间里,人心离散,妖魔横行,君臣猜忌,尔虞我诈!” “先帝十五年宵衣旰食,没有享受过一刻清闲,还有李相、薛相、魏国公、荣国公、秦提举他们呕心沥血,历经艰难才让大齐站稳脚跟,最终却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为何?” “为何!” 许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黄公甫大惊失色,垂首道:“大人,陛下只是想要尽快完成先帝的遗愿,再者此战我朝多占优势,未必会败——” “不必再说了。” 许佐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重新恢复往日的冷峻之色,一字字道:“准备马车,我要去见陆沉。” 黄公甫一声长叹,低声道:“是。” 699【笨拙的战略】 大齐鼎正元年,二月二十三。 勇毅侯、军务大臣韩忠杰挂帅,骁勇大营行军总管元行钦为副,率京军四万将士北上。 从京城出发,途径忻州西南部,继而进入道州,朝着西北方向前往靖州平阳府。 三月初,大军抵达衡江南岸。 平缓的江面上已经搭建起两座浮桥,京军将士井然有序地渡江。 江畔视线开阔处,韩忠杰负手而立,眺望着壮阔瑰丽的大江东去。 元行钦站在侧后方,有感而发道:“若非有这条天堑,当年我朝的局势肯定会更加艰难。” “谁说不是呢?” 韩忠杰点了点头,又道:“但也不能忽视魏国公和荣国公的付出,因为有他们率领边军将士拒敌于国门之外,衡江天堑才会显得牢不可破。虽说在京城的时候,我和荣国公时常有政见上的分歧和争执,但我不会小觑他的领兵之能,更不会否认他为大齐立下的汗马功劳。” 这番话让元行钦稍感讶异。 他没有进入军事院参与决议的资格,但不代表他对朝中的纷争一无所知,尤其是韩忠杰和萧望之在军事院争权的事情,早已传遍京城内外。 想不到离开京城之后,韩忠杰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沉浸在那些勾心斗角之中,反而会给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么高的评价,同时愈发有了大军主帅的气度和沉稳。 其实这也不奇怪,韩忠杰毕竟是韩灵符的长子,大齐京军的建立有他的功劳,称得上家学渊源,至少不是不学无术的幸进之辈。 元行钦心情复杂,既欣慰又担忧。 欣慰在于,俗话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如果韩忠杰腹中空空,想要取得北伐的胜利无疑是幻想。 担忧之处,便是李适之对他的交代,一个稳坐中军、头脑清醒的主帅要如何才能死在战场上? 想到这儿,元行钦谨慎地问道:“侯爷,此战我军将会如何推进?” 韩忠杰转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元总管对于此战没有多少信心。” 元行钦连忙摇头道:“末将怎会畏敌怯战,只是……” “只是因为陆沉被排除在外?” 韩忠杰直截了当地挑破他的心思,但是这位军务大臣脸上并无不忿之色。 元行钦否认道:“末将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有侯爷统领大军,绝对不会弱于山阳郡公。只是在末将想来,山阳郡公和景军交锋多次,他麾下的定州各军大多是久经沙场的锐卒,若是此战有他们相助,想必取胜会更加简单一些。” “你这番话不无道理。” 韩忠杰轻轻一笑,平静地说道:“但是元总管理应明白,大齐军队不能只依赖一个人。” 此言略显直白,元行钦心中了然,这是韩忠杰表明对他的信任,于是恭敬地说道:“是。” 韩忠杰回首江面,淡然道:“其实陆沉也不能算被排除在外,他和定州各军本身就能起到相助的作用。” 元行钦有些不解。 韩忠杰解释道:“不管景廉人如何看待我朝的决定,假若你是兀颜术的话,你会不会真的相信陆沉与这场战争无关?会不会忽视定州各军的存在?” 元行钦微微一怔,旋即回过味来。 正如韩忠杰所言,即便天子将陆沉反对北伐的态度公之于众,即便此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等到战事真正爆发的时候,景军将帅敢不敢忽略虎视眈眈的东线定州军? 毕竟陆沉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情,奇袭河洛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不管陆沉愿不愿意动弹,景军都必须分出一定的精力提防这头猛虎。 “最初得知景国内乱的消息时,我便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陆沉愿意领兵最好,即便他坚决反对,亦不会削弱我军的优势,相反因为他和定州各军的存在,我们在西线面对的敌人不会太强大。” 韩忠杰进一步阐明其中原委,让元行钦意识到他和天子的决断不是想当然的举动。 元行钦不禁敬佩地说道:“侯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末将远不及也。” “这话就过了。” 韩忠杰摆摆手,坦然道:“虽然我也算得上戎马半生,数十年都在和兵书打交道,但这终究是我第一次指挥和景军的大规模战事,求胜固然是唯一目标,求稳也是必经之路。说到此事,我正想与你商议此战的基调。” 元行钦垂首道:“请侯爷示下。” 韩忠杰思忖片刻,徐徐道:“景军最大的优势在于骑兵,其迂回机动奔袭的能力可谓天下无双,我们最需要提防的是战事一旦陷入劣势,面对数量繁多精于骑术的景军骑兵,我军几乎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为将者当先虑败后虑胜,故而这一战我决定采用最笨拙的方式。” 元行钦心领神会地说道:“侯爷是想步步为营稳固推进?” “没错。” 韩忠杰抬眼望着北方,道:“陛下制定的目标是将靖州边境线北推百里,进一步缩短和河洛的距离,所以此战我军不求歼敌,只为略地。” 元行钦细细一想,对他的想法十分认同,拱手道:“侯爷英明。” 韩忠杰面露笑意,迈步向浮桥走去。 元行钦亦步亦趋地跟着,望着前方军容严整的京军将士们,他忽然对此番北伐充满信心。 …… 遥远的北方,河洛城。 现如今的景朝南京。 留守府内,兀颜术背手站在那幅巨型地图之旁。 景军大将济济一堂,不同于平时的热闹昂扬,此刻堂内的气氛凝重又沉肃。 其实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自从太子暴亡之后,各种似是而非的消息不断从大都流传出来,对于民间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 这些武将心里清楚,有些消息并非谣言,比如常山郡王庆聿恭疑与太子之死有关,已经被天子囚于府中。 此事在景军内部造成了一定的动荡,毕竟庆聿恭是名副其实的大景军神,如果他真的谋害了太子,这是大多数景廉勇士无法接受的结果。 尤其是对于此刻节堂内的武将来说,因为他们所处的层面更高,对庆聿恭的实力更加了解,深知夏山军和防城军这两支精锐雄师的战力,不由得愈发担忧。 一旦天子和庆聿恭彻底决裂,大景必将陷入内乱,自相残杀并非夸张的说辞。 一个最直观的影响是,蒲察麾下的骑兵已经被天子抽调一万精锐返回大都,那是忠义军的主力骑兵,天子这样做的原因亦不言自明。 兀颜术收回视线,转身环视堂内众将,沉稳地说道:“告诉诸位一件事情,根据我朝在江南的密探回报,南齐正在准备举兵犯境。” 如果换做以前,哪怕是雍丘之败过后,景军将领对此都不会感到慌乱,他们依旧坚信雍丘之败只是一个意外,己方完全有能力给齐军迎头痛击。 然而时移世易,内部的问题纷至沓来,齐军这个时候北上进军,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些忐忑。 大军在前线作战,最怕的就是后方出现问题,这对军心士气的打击难以估量。 兀颜术仿佛没有察觉麾下众将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说起来,我军的处境确实很艰难。南齐现在有定州和靖州两支久经沙场的大军,就像两只坚硬的拳头钳制着我们南京路。刘守光是沙场老将,陆沉更是百战百胜的后起之秀,他们的士卒论勇猛不弱我军,不光你们心中忐忑,就连我这个主帅都有些畏惧。” 这番话说得一众大将老脸涨红。 他们何时这样窝囊过? 几十年来,只有景军以强盛的姿态逼迫敌人臣服,从来没有出现过未战先怯的情况。 当即便有大将高声道:“留守,倘若齐军胆敢犯境,末将愿领兵击溃来敌!” 兀颜术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不怕吃败仗?” 那人梗着脖子说道:“末将就算是战死沙场,也绝对不会畏惧南齐小儿!” 有这样一个莽人带头,余者纷纷鼓噪起来。 兀颜术抬手虚按,微笑道:“我相信你们不惧敌人,我也知道你们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这句话让众将心有戚戚。 兀颜术继续说道:“其实我和你们一样,对大都的局势放心不下,但是转念一想,陛下自从登基以来,治内攘外,吞赵并燕,让大景的旗帜飘扬在无比广袤的疆域上,足以证明陛下的雄才大略和英明神武。逢此明主,我等又何必自寻烦恼?相信陛下可以解决所有麻烦,相信大都依旧是我军最稳固的后方,你们信不信?” 无论是真心所想,还是被他这番话鼓动,所有将领异口同声地说道:“末将坚信不疑!” “很好。” 兀颜术微微颔首,继而道:“这就是今日我召集你们的缘由。希望大家记住一点,我等身为军人,只需专注沙场,其他的事情与我们毫无关系。具体到眼下局势,那就是认清现实做好准备,撕碎一切敢于挑衅我军的敌人!” “是!” 众人齐声高呼。 兀颜术目光炯炯,满面欣慰之色。 众将告退后,蒲察留了下来。 这个时候兀颜术已经落座,却见他神情肃穆,缓缓道:“你说,南齐陆沉眼下在谋算什么呢?” 蒲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后才说道:“大人担心情报有误?” “这一次陛下定下诱敌深入之策,陆沉看似只瞧见第一层,因此陷入和南齐皇帝的矛盾之中,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从此人过往的表现来看,他可从来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物。” 兀颜术长吁一口气,轻声感慨道:“要是这个人突然暴亡,该有多好啊。” 700【问君一言】 汝阴城。 都督府大门外,匆匆赶来的陆沉看着眼前五辆宽敞的马车,以及被人搀扶着走下来的陆通,不禁好奇地问道:“父亲,为何不让人提前通知,我好去城外迎接?” “为父又不是病秧子,需要你接什么?” 陆通笑眯眯地说着,又道:“自从收到你的消息,我便马上带人出发,一路紧赶慢赶就怕耽误功夫,要是让你去城外迎接,岂不是浪费时间?” 陆沉失笑道:“需要这么急吗?” “你懂什么!” 陆通瞪了他一眼,对后面的管家陆伍说道:“后面那四辆马车走侧门,让后宅的人把东西搬下去。” 陆沉连忙问道:“什么东西?” 陆通摆手道:“跟你无关,莫要多管。” 陆沉面露无奈。 站在旁边的秦子龙和几位亲信幕僚忍着笑意,相继上前向陆通行礼问安。 陆通一一颔首致意,随即朝不远处招了招手,只见几名三旬妇人走了过来。 他带着这些妇人来到陆沉身前,笑道:“这几位是我从淮州特意请来的稳婆,技艺精湛经验丰富,有她们在这里肯定能保万无一失。薛忠那小子虽然医术精湛,毕竟是外男,总不能住在你的都督府,平时有她们几人照顾两个儿媳妇,我才能放心。” 几名妇人整齐地行礼道:“拜见公爷。” “不必多礼。” 陆沉对她们颇为客气,随即拉了拉陆通的袖子,将他带到一边轻声说道:“老爹,这个阵仗未免太大了吧?而且她们临产的时间在下半年,何必要让接生婆这么早就过来?” “亏我还一直夸你聪明。” 陆通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稳婆只会接生?人家还可以治病!还可以帮孕妇调理身体!两个儿媳妇要是有个闪失,你担得起吗?” “是是是,老爹英明。” 陆沉赶忙服软,要不然老头子就得吹胡子瞪眼。 约莫一炷香后,父子二人来到后宅正房,林溪和王初珑早已知悉,两人并排上前行礼道:“见过爹爹。” 陆通乐得老脸就像一朵花,只是褶子多了些,他欣慰又喜悦地说道:“无需多礼,快,快坐下说话。” 二女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羞意,不过她们倒也能理解陆通为何如此激动。 陆家两代单传,陆通本人虽有不少族兄弟,但那毕竟隔了一层,而他又只有陆沉这一个儿子,开枝散叶的愿望全部寄托在陆沉身上。 尤其是如今陆沉位高权重,眼见便是世家大族的根基,多子多孙是最基本的要求。 陆通轻咳一声,和蔼地说道:“陆沉性子粗疏,又有忙不完的事情,难免会照顾不周,你们千万不要介怀。” 陆沉哭笑不得,只不过看在老头子的脸面上,没有出言反驳。 王初珑乖巧不语,林溪则微笑道:“爹爹多虑了,夫君他体贴周到,并无不妥之处。” “那就好,要是他有没做好的地方,你们派人告诉我,我来教训他。” 陆通深谙为人处世之道,在两个儿媳妇面前这样说并非是贬低陆沉,相反是帮陆沉取得更好的观感,随即话锋一转道:“这次我北上汝阴除了送稳婆过来,还带来了四车你们用得上的物件,吃穿使用皆有,有一些是我提前让人去江南采买,成色无一不是上品,望你们能够喜欢。” 二女齐声道:“多谢爹爹。” 陆通发自肺腑地笑着,继而道:“对了,我知道你们手头上各有各的事情,只是现在都有了身子,要不让陆沉交给别人去办?” 他自是一片好心,唯恐两个儿媳妇受累。 这时陆沉插话道:“父亲,她们要是成天闷坐反倒不好,做点事情有助于心情舒畅,我会注意让她们不要累着,此事你就别管了。” 陆通这一次没有反驳,接着又好生称赞林王二人,几乎耗尽毕生所学。 直到陆沉借着让她们休息的名义,将老头子拉走。 来到书房,陆沉亲自给陆通斟茶,然后问道:“老爹这次匆匆赶来,想必还有别的事情?” “还是瞒不过你。” 陆通敛去笑意,坐在太师椅上轻叹一声,缓缓道:“你可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件事,北边有人主动找上门来?” 陆沉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地问道:“又来了?” “这次来人倒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请求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 陆通从袖中取出一个火漆完好的信封,交到陆沉手中。 陆沉拆开一开,不由得陷入沉思。 陆通见状便问道:“庆聿恭的亲笔信?” 陆沉摇头道:“不是,应该是庆聿怀瑾。” 他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朝着陆通翻转,只见上面仅有一行字:当年之约,君犹记否? 陆通微微一怔,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个景国小郡主,倒是有点意思。” 陆沉默然不语。 这封只有一句话的密信没头没尾,就算景帝亲眼看见也想不明白,更不会联想到陆沉身上,毕竟这句话着实有些暧昧。 片刻过后,陆沉面无表情地说道:“字不错。” “确实不错。” 陆通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何时有了约定?” 陆沉依旧平静地说道:“当初在河洛城俘虏她之后,为了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离间的种子,我故意夸大景帝和她父亲之间的矛盾,并且告诉她只要庆聿恭愿意归顺,我会给他们保留一条退路。老爹,我之前不是对你说过此事?” “瞧我这记性,忘了。” 陆通打了一个哈哈,随即收起调侃的心思,淡然道:“以你对庆聿怀瑾的了解,这句话隐藏的深意有几分可信?” 了解? 陆沉努力想了想,才从尘封的记忆中翻出一些片段。 河洛城门外的那次交手,监禁过程中的试探和争锋,彼此之间的蛊惑和盘算,最后却只留下一幅画面。 将要放她返北之前,她认真又坚决地告诉他,倘若以后再相遇,她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庆聿怀瑾确实骄傲自矜,她身为庆聿恭最疼爱的女儿有这个本钱,像她这样的天之骄女不会轻易低头服软,这远远比杀了她更难接受。而从这封信来看,她确实感受到强烈的危机,甚至有些不管不顾、病急乱投医的疯狂。 说到底,陆沉当初那番话是为攻心,他没想过庆聿恭会带着十几万精锐归顺大齐,想来庆聿恭也不会愚蠢到那种程度。 对于大齐来说,庆聿恭始终是异族,而且还是手上沾满大齐子民鲜血的异族,除非他愿意只带着血脉亲眷南投,大齐朝廷可以绝对地控制他,以此来打击景国的人心。 可是庆聿恭又怎会主动走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 良久过后,陆沉缓缓道:“庆聿怀瑾不能代表庆聿恭。”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其一是这封信乃庆聿怀瑾自作主张,庆聿恭根本就不知情,其二便是庆聿恭虽然知情,但是这位老狐狸和庆聿怀瑾的真实想法截然不同。 陆通沉吟道:“从雍丘之战到现在,景帝对庆聿恭的打压有迹可循,姑且不论庆聿恭有没有参与谋害景国太子,景帝不断削弱他的权柄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这对君臣单纯是在做局,他们如何能够保证下面不会势同水火?你要知道,任何一个利益群体的转向都非常困难,两个单独的人可以因为利益化敌为友,两个群体却很难化干戈为玉帛。” “半是做局,半是事实。” 陆沉终于给出他的判断,不疾不徐地说道:“对于景帝和庆聿恭来说,大齐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无论如何算计都合乎常理。与此同时,这对君臣的矛盾也客观存在,在一个限定的范围内争斗,应该是他们拥有的共识。” “这……很难吧?稍不注意就会激化矛盾啊。” 陆通微微皱眉道:“这对君臣真的如此自信?一手对外一手对内,还能在斗争之中取得共识?” 陆沉平静地说道:“确实很难,但也并非不可能,父亲难道忘了我朝先帝过去十余年的经历?” “这倒也是。” 陆通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准备如何回复庆聿怀瑾?韩忠杰已经带着数万京军北上,他和刘守光肯定会坚定不移地执行天子的方略,西线大战近在眼前。我知道你肩上的担子很重,被朝廷那些人弄得夹在中间,或许景国小郡主这封信就是你的破局之法。” 这一次陆沉思考了很久。 他不看好西线战事可以取胜,但是他无法阻止,相反说不定还要帮他们收拾残局。 至于破局之法…… 他看着手中的信笺,目光一直停留在那短短八个字上面。 如何破局? 陆沉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又迟疑。 他忽地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若有所思地说道:“老爹,你说像庆聿怀瑾这样身份尊贵的女子,一旦疯起来会造成多大的破坏?” 陆通似是明白他的想法,简洁地说道:“难以估量。” 陆沉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笑容,挥毫写下一段话,和那封密信一样没头没尾。 他将信纸交到陆通手中,淡淡道:“希望如此。” 701【赐婚】 春三月,皛皛行云浮日光。 大都北郊,皇家猎场。 景帝张弓搭箭,但见他松开弓弦,数十丈外一头奔跑中的麋鹿应声而倒。 二皇子那古立刻高声赞道:“父皇箭术通神!” 其他几位皇子稍稍慢了一步,不由得心中懊恼,但也不甘人后,一时间称颂如潮。 景帝神色如常,将长弓交给旁边的亲军,转头看向人群中那抹安静的身影,这才微笑道:“永平,要不要来试一下?” 庆聿怀瑾垂首道:“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景帝不以为忤,悠然道:“也罢,你陪朕走走。” “是,陛下。” 望着两人前行的背影,诸位皇子识趣地站在原地。 天子对庆聿怀瑾的宠爱一如往常,甚至没有受到庆聿恭被贬的影响,这确实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 四皇子海哥凝望着庆聿怀瑾窈窕的身影,目光几乎舍不得离开。 站在他旁边的三皇子乌岩低声打趣道:“老四,你素来胆大,怎么就不敢跟父皇提一声呢?” 海哥连忙挪开视线,略显尴尬地说道:“说什么?” 乌岩笑道:“我记得永平郡主已经年满二十,她早晚都会嫁人,老四既然中意于她,何不主动恳求父皇成全?你要是继续这样憋着,哪天她嫁给别人,你后悔都来不及。” “三哥说笑了。” 海哥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缓缓道:“我一直将永平当做妹妹看待,从来没有别的心思。” 乌岩笑而不语,意味深长地抬手拍拍海哥的肩膀。 前方景帝和庆聿怀瑾已经走出十余丈,这位年富力强的大景天子望着辽阔的天地,悠悠道:“近来坊间传言,朕是在刻意针对常山郡王,根本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只是嫉妒他的军神之名,所以才会巧立罪名陷害他。永平你如何看待这些传言?”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 其实她今天本不愿来皇家猎场,只是碍于当前局势,不想被朝中大臣扣上违抗圣意的罪名,进而连累到自己的父亲。 外人很难体会她这段时间心中的苦闷。 一方面天子对庆聿恭的打压逐渐落于实处,虽说还没有牵扯到夏山军和防城军的主要将领,但是朝中一些原本处在庆聿恭羽翼下的大臣要么被罢官,要么被调离中枢,种种迹象表明天子这是在用软刀子割肉。 另一方面她从小到大极受天子的宠爱,哪怕是现在这个局势里,天子对她依旧视如己出,几天前的景廉族传统节日新元节,天子给她的赏赐甚至在诸位皇子之上。 庆聿怀瑾不会被表面上的荣华富贵蒙住双眼,她只是想不明白天子和父亲究竟要做什么。 按照常理而论,既然天子要对庆聿氏动手,就不可能继续厚待她这个郡主,因为这会让那些忠于天子的势力陷入迷茫,很难揣摩清楚圣意,也就会影响到后续的进展。 在庆聿怀瑾看来,天子绝对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一旦他下定决心,区区一个永平郡主算什么阻碍? 回到眼下这个问题,她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妥当。 相信那些传言,无疑是在腹诽君上,不相信那些传言,岂不是说明她也认为自己的父亲有罪? 良久过后,她很为难地说道:“陛下,坊间流言千奇百怪,何须在意?” 景帝微微一笑,顺势问道:“那依你之见,朕是不是在刻意针对你的父亲?” 这个问题愈发犀利。 庆聿怀瑾稍稍思忖,最终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坚定地说道:“陛下,家父忠于您忠于大景,绝对不会做出有违臣道的事情,更遑论参与谋害太子殿下。永平虽然见识浅薄,但坚信自己不会看错,家父乃是实实在在的忠臣,还望陛下明察。” “你敢于说出这番话,足以证明朕没有看错你。” 出于庆聿怀瑾的意料,景帝似乎很欣赏她的表态。 两人继续在草地上前行,景帝话锋一转道:“兀颜术密报,南齐靖州军蠢蠢欲动,京军一部已经北上,矛头对准我朝南京路最南端的边境线,永平如何看待此事?” 庆聿怀瑾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景帝笑了笑,目光愈发深邃,缓缓道:“自从朕让你的父亲归府自省,民间人心惶惶,军中渐起风浪,这些隐形的影响必然会削弱我军的战力。现在齐军来势汹汹,说不定他们就能势如破竹,持续攻城略地。” 庆聿怀瑾差一点就没有忍住。 她想说之所以会造成眼下的局面,难道不是因为天子急于削弱她父亲的权柄? 若非如此,齐军又怎敢轻易北上? 好在她及时克制住自己,垂首道:“陛下,永平不通兵事,不敢胡乱置喙。” “要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懂得分寸,朕就不会烦恼了。” 景帝似有所指地感慨一句,继而道:“永平,你是朕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在朕心里你和额仑她们并无区别。朕的公主们大多已经有了归宿,唯有你仍然孤身一人,朕每每想到此事,总觉得对你有些亏欠。” 额仑乃是景帝的长女,封号昭宁公主。 庆聿怀瑾心中一凛,连忙说道:“陛下言重了,永平担不起。” “没有什么担不起。” 景帝停下脚步,负手望着天际,温言道:“朕和郡王之间的纷争,与你们这些小辈无关,倒也不必强行杠在自己肩上,因为你这样稚嫩瘦弱的肩膀扛不动。朕今日召你过来,一者是许久未见,朕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二者嘛,你已经二十岁了,虽说大景不像南齐一样,要求女子十五六岁就嫁人,但也不好拖得太晚,所以要尽快将你的婚事定下来。” 庆聿怀瑾脑海中“轰”地一下。 她可以清晰地感知,天子这一次不再是像以前那样试探或者问询,而是金口玉言不容质疑。 “陛下……” “永平,你应知道朕一贯对你宽容,这与你的身世无关,相反因为你是郡王的嫡女,朕本不应该厚待于你,因为这会影响到大局。” 景帝这番话让庆聿怀瑾的心情愈发压抑,随即便听他继续说道:“当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粉雕玉琢蹒跚学步的你,便将你看做自己的女儿。后来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你在朕心里的地位已经不弱于额仑她们。故此,朕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归宿。” 庆聿怀瑾双手绞在一起,不知该如何回答。 天子对她如此和煦,言语又极真诚,说实话她又怎能无动于衷,毕竟抛开近两年,在过去十余年的漫长岁月里,天子在她心里是仅次于父亲的慈爱长辈。 因为这个缘故,就连皇子们都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她不是公主,地位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景帝转头看向远处站着的皇子们,沉声道:“当初皇后向朕建言,欲将你许配给太子纳兰,虽然只是侧妃,但是在纳兰登基之后,你便可顺势晋为贵妃,尊位仅在未来的皇后之下,如此也不算辱没你,不枉朕对你的疼爱之心。朕没想到郡王会直接拒绝,后来意识到这应该是你自己的想法。” 庆聿怀瑾低下头,一言不发。 景帝望着她低垂的眼帘,放缓语气道:“老四这孩子对你一往情深,虽然他不敢在朕面前提起,但是他对你的心意早已传遍大都。朕思来想去,那古和乌岩已经成婚,乌烈和阿虎带等人年纪又比你小,只有老四比较合适,而且以他过往的表现来看,将来定然不会亏待你,应是良配。” 庆聿怀瑾只觉脑海中如浆糊一般。 其实直到此刻为止,她仍旧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之所以会再三拒绝婚事,无非是觉得太子也好四皇子也罢,虽是大景年轻一辈贵族中的佼佼者,在她看来依然差了一些。 具体差距在哪里,她不明白。 如果没有太子暴亡这件事,或许她还能像以前一样,在天子面前撒撒娇,委婉地拒绝,然而今日天子的话锋里已经透露出明显的坚决。 片刻后,她艰难地说道:“陛下,永平暂时——” “朕意已决。” 这一次景帝没有继续纵容她,干脆直接地打断她的话头,继而道:“你终究是要嫁人的,难道朕的皇子配不上你?” 庆聿怀瑾喟然道:“陛下,永平怎会有这般大不敬的想法?” “那就好。” 景帝微微一笑,转身道:“当然,这件事关系重大,朕今日只是先和你通个气。回去之后,你将朕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你父亲,朕相信他可以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听到最后那四个字,庆聿怀瑾心中一震。 她忽然意识到这桩婚事恐怕不只关系到她的终身幸福。 望着天子折返的背影,庆聿怀瑾垂首道:“是,陛下。” “不用急,慢慢想。” 景帝留下一句话,迈着平稳的步伐向前走去。 庆聿怀瑾满心怅惘,手指用力掐着掌心,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望着远处人群之中的四皇子,心中自嘲一笑。 哪有什么天之骄女,不过是这权力争斗漩涡中的一个筹码罢了。 702【海底针】 庆聿怀瑾回到王府的时候,暮色苍茫。 她的脚步略显虚浮,没有理会府中仆役的请安,径直回到自己住的锦苑。 独立窗前,神情沉郁。 在回府的路上,她已经大概想明白天子的用意。 让她嫁给四皇子海哥,本质上和天子口中的疼爱无关,而是天子在有意释放一个信号,他不会对庆聿氏斩尽杀绝,依旧会用温和的手段解决庆聿恭功高震主的问题,从而给景朝内部的局势降温,避免出现更激烈的冲突和内乱。 至于她本人的幸福和意愿,毫无疑问并不重要。 庆聿怀瑾不会幼稚地认为天子真对她视如己出,但是过去十几年的关怀总有几分真心,现在这份温情被直接戳破,终于抹去她心中仅存的些许幻想。 当朝野上下将大景军神的名号冠在庆聿恭身上,今日之局便已注定。 对于景帝而言,哪怕大景往后只能维持现有的疆域,他依旧是开疆拓土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后世史书无论如何也无法略过他的功绩。 可若是不压制住庆聿恭的势头,继续让他领兵建功,继续让他掌握大量的军权,这对阿里合氏的地位会形成致命的威胁。 庆聿怀瑾只觉被一张无形的罗网困住,百般挣扎无法挣脱,让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脚步声响起,庆聿怀瑾扭头望去,只见庆聿恭走了进来。 中年男人神情复杂,既有怜惜,又有愧疚。 庆聿怀瑾上前行礼道:“父王。” 庆聿恭握着她的手腕说道:“坐吧,今天我们父女俩聊一聊。” “是,父王。” 庆聿怀瑾没有喊来侍女,亲自给庆聿恭斟茶,然后才在他对面坐下。 庆聿恭缓缓道:“今日陛下召见你,想必是要为你指婚?” 庆聿怀瑾一怔。 她直接回到锦苑,是因为还没想好要如何与父亲沟通,这桩婚事看起来无法推脱,关系到庆聿氏接下来的处境,她个人的幸福委实不算什么,只是一时间心绪杂乱,需要冷静一下。 没想到父亲早已猜到。 她只好将天子在皇家猎场说的话如实相告。 庆聿恭沉默片刻,深邃的目光落在庆聿怀瑾脸上,温和地说道:“怀瑾,你心里一直有南齐陆沉的影子,对吗?” “父王,我……我没有。” 庆聿怀瑾面色慌乱,连忙否认。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的父亲,她又说道:“父王,陆沉是大景眼下最难缠的敌人,无数勇士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上,再加上当初我曾经被他俘虏,这么多的仇怨累加在一起,我怎会对他有意?” 庆聿恭道:“我没说你对他有意,只说你心里有他的影子存在。” 庆聿怀瑾急促地说道:“就算有影子,也是仇恨的影子,我只想有朝一日能取他性命。” 庆聿恭笑了笑,又轻轻叹息一声。 庆聿怀瑾只觉十分别扭,心里愈发局促,因为此刻连她自己都无法确认,所谓仇恨的影子究竟有几分真实。 庆聿恭缓缓道:“其实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南齐陆沉虽为仇敌,但这个年轻人确实是当世小辈之中的翘楚。纵观他崛起的历程,虽有南齐先帝和萧望之等人的提携与照顾,根源却在于他自身的能力和品格。站在敌对的立场上,谁都希望看到这样的年轻人死于非命,若是抛开这个立场,又不得不承认他算得上人杰。” 庆聿怀瑾沉默不语。 她承认这一点,在亲眼见识过陆沉的作为之后,再用这个标准去看身边的那些皇子和权贵们,难免会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他们压根比不上陆沉。 当然,情感的事情不能简单以优劣来判断,这世上同样有很多甘于平凡又能享有幸福的普通人。 可是庆聿怀瑾并非普通人,她的骄傲无需赘述,自然会拿那些倾慕她的人来和陆沉做比较。 退一万步说,她希望自己的伴侣比陆沉更强,能够将那家伙打落尘埃,或许这不太讲理,却也是人之常情。 “若以陆沉为择婿标准,最低不能比他差,这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也难怪你对婚事十分抗拒,连太子都难以接受。” 庆聿恭的态度依旧平和,徐徐道:“但是你要明白,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尤其是生在我们这样的府邸上,很多时候无法逆流而上。” 庆聿怀瑾眼神黯然。 父亲这番话自然是发自肺腑。 两人都很明智地没有再谈陆沉,哪怕庆聿怀瑾真的对其有意,这件事也没有丝毫可能,除非庆聿恭举家南投。 庆聿怀瑾脸上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轻声道:“父王,我明白了。” 庆聿恭叹道:“陛下这是进一步的试探,如果你嫁入天家,一方面可以安抚近来浮动的人心,另一方面也利于陛下后续的动作。” 庆聿怀瑾垂首道:“是,如果女儿成为王妃,庆聿氏便是国戚,父亲便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手握十余万大军,必须要逐步交出手中的军权,陛下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压父亲。又因为女儿的存在,陛下不会对庆聿氏斩尽杀绝,多少会留出一条后路,可享荣华富贵但是不会威胁到皇权稳固。” “你这两年长进了不少。” 庆聿恭赞了一声,又道:“当然,我们可以选择不接受。” 庆聿怀瑾猛地抬起头,面上满是震惊。 庆聿恭悠悠道:“若是不想让陛下如愿,庆聿氏只能造反,我不是没有想过这条路。” 庆聿怀瑾喃喃道:“父王,您……您怎会……” 她欲言又止,庆聿恭微笑道:“你是想说,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大景忠臣,怎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怀瑾,人都是会变的,陛下如此,我又怎能例外?遥想当年,陛下登基之初,对我信任有加,出则同车入则同席,任命我为南院元帅,将军中大权交予我手,眼下又如何?或许陛下没有想到,我能立下那么多功劳,等他感觉到威胁的时候,转变对我的态度也就是理所当然。” “身为臣子,忠君方为正道,这是赵思文等人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其实我并未奉为圭臬。这半年来我反复斟酌,最终只能无奈地承认,倘若带着庆聿氏造反,这是一条十死无生的绝路。” “陛下一直防着我,定白军盯着夏山军,长胜军盯着防城军,至于在这大都城内,陛下更是拥有绝对的优势。算上王府的亲兵,散落城内的勇士,我能动用的人不足两千,想来这都在陛下的算计之中。” “陛下很惜命,不会轻涉险境,所以就算我能以命换命,最后也只会便宜那些皇子以及撒改等人,而庆聿氏必然会被他们瓜分扫荡。陛下算准我不忍用庆聿氏族人的性命作为赌注,知道我无法走上玉石俱焚那条路,所以才会用这种手段逼迫我就范,而你的婚事就是他落下的一枚最重要的棋子。” 庆聿恭缓缓靠在椅背上,面庞上浮现几分怅惘。 庆聿怀瑾凝望着父亲沧桑的面庞,只觉心里一阵疼痛。 她记忆中的父亲顶天立地,英姿昂然,乃是大景子民口口相传的军神,从来没有出现过眼下的神情。 当初皇后欲将她许配给太子纳兰,她一气之下直接跑到边境,父亲并未见怪,相反为了她直接上奏天子,帮她推掉了那门婚事。 如今回想,她觉得自己真的很任性,愈发能体会到父亲对她的疼爱之心。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深吸一口气,抬头说道:“父王,局势所迫,前路坎坷,女儿岂能因为个人的想法危害到庆聿氏的根本?女儿愿意嫁入天家,不再抗拒婚事。” 庆聿恭微微点头,愧然道:“只是委屈你了。” 庆聿怀瑾摇头道:“不委屈,让父王操心了。” “太子新丧,储君未立,天子一时半会也不会急于让你成婚,多半要等到南境局势稳定之后。” 庆聿恭缓缓起身,温言道:“倘若接下来天子召见你,或者四殿下有意邀约,你看在为父的面子上,尽量不要拒绝。” “是,父王。” 庆聿怀瑾起身相送。 庆聿恭独自一人来到内书房,这里已经有一位壮年男子等候良久。 “王爷,为何不将实情告知郡主殿下?” 此人名叫仆散光,在王府中并无职位,却是庆聿恭真正的心腹。 庆聿恭坐在太师椅上,平静地说道:“怀瑾虽然聪慧,但是阅历尚浅,难免会露出破绽,暂且让她受点委屈,不会影响到大局。” 仆散光便不再多言。 庆聿恭缓缓道:“方才怀瑾说天子打算将她许配给四皇子,这说明我们之前猜测的方向对了,太子之死和三皇子乌岩脱不开关系。看来陛下终究还是小瞧了四皇子,这个年轻人很不简单。” 仆散光凑近说道:“要不要进一步搅乱浑水?” “不必了。” 庆聿恭摇摇头,抬手轻敲着桌面,片刻之后说道:“既然陛下决意要对庆聿氏动手,那便暂时顺着他的心意,只需要耐心等待那个转机的出现。” 仆散光敬服地说道:“是,王爷。” 703【用兵之道】 大景天德八年,三月十七。 南京留守府。 南境的军报犹如雪片一般飞来,书吏们忙得脚不沾地。 “三月十三,南齐靖州军兵分三路越境袭扰,目标直指我朝太康、新平、考城三地。根据前线传回来的情报,齐军目前动用的兵力在五万到六万之间,旗号共有两支,其一是靖州都督刘守光,其二则是军务大臣韩忠杰。” “定州陆沉暂时尚无动静,这段时间我军游骑加强对敌方兵马的监视,无论定州北部定风道还是清流关,近来都非常平静,与往常并无区别。先前南齐朝廷已经明发圣旨,此战领兵主帅为韩忠杰,刘守光为副帅。而陆沉因为反对进军且态度坚决,已经被南齐皇帝排除在出征将帅之外。” “按照战前留守大人的推断,南齐此战动用的兵力大概在十五万左右,主力是靖州都督府十二万兵马,以及一部分京军,眼下看来大抵如是。我军在南境布置的兵力相对较少,除太康等边境三城之外,再加上后方袁武和鲁山城的驻军,总计只有两万五千步卒和三千骑兵。” 南京路少尹齐桓站在地形图之旁,对堂内众将做着简要的战局介绍。 兀颜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淡然道:“诸位,敌军来势汹汹,可有退敌之策?” 众将尽皆沉默。 倒不是他们胆小畏战,而是齐军这次进攻选择的节点非常微妙。 大都那边局势紧张,因为夏山军和防城军人心浮动的缘故,景军相当一部分主力要负责监视他们,大都更是重中之重,屯集着大量精锐兵马。 如今兀颜术麾下兵马合计十五万余,其中包括四万多骑兵,但是前不久景帝抽调一万精骑北上,进一步削弱了南京路景军的实力。 按照常理而论,假如兀颜术的敌人只是西线的靖州军,哪怕再加上几万南齐京军,他也可以从容应对,但他还需要提防一个强敌,那就是南京路东南方的陆沉以及定州军。 他必须要将手里的兵马分成几部分,这样一来南境防线的压力便会剧增。 虽说先前兀颜术已经振奋人心,但客观事实不容忽略,这些景军将领不会自大到以为仅凭劣势兵力,就能轻易击败南境的敌人。 兀颜术环视众人,微微一笑道:“看来大家都很清醒,没有像以前那样轻视敌人。” 虽然他这句话似乎是在长他人威风,但众将听完之后忽然觉得心中平静下来。 “处于下风不可怕,关键在于认清局势,只要不抱着妄自尊大的幻想,我军迟早可以找到扭转大局的机会。” 兀颜术起身走到地图旁边,从容地说道:“从齐军目前的进攻态势来看,敌方主将采用的是步步为营徐徐图之的策略,虽说这样推进的速度比较慢,胜在安全可靠,不会仓促踏入险境。诸位可知,要如何对付这种策略?” 大祥隐宗敏沉吟道:“留守,历来攻难守易,既然我军在南境的兵力远少于敌军,不妨坚守城池关隘,以此来消耗敌军的兵力。” “未尝不可。” 兀颜术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道:“但是我们先要弄清楚齐军这一战的目标。虽然他们来势汹汹,但我并不认为齐军敢将矛头指向南京城,敌方真正的谋划应该是将战线前推百余里,从而扫清南京城南边的屏障,为以后打下基础。故此,你们应该先明确这一点,齐军此番从西线进军,最终的战略目标会是这里。” 他抬手指向地图上的一个标识。 众将抬头望去,只见标识旁边写着“桐柏”二字。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兀颜术在南境打造了一条很扎实的防线,这条防线以城墙坚固高耸的桐柏城为核心,包括太康、新平、考城、袁武、鲁山等地,以此作为南京城西南方向的屏障。 如果桐柏落入齐军手中,南京城的处境就会非常危险,等于是直面齐军刀锋,景军的迂回空间会被极大压缩。 宗敏的提议老成持重,但是兀颜术显然不太认可。 问题在于己方兵力处于劣势,这种时候要如何阻挡齐军的推进? 兀颜术从齐桓手中接过炭笔,在地图上划出一个圈,对众将说道:“以桐柏为中心,这片区域方圆数百里,接下来会是我军和敌军争夺的重点。想要破解齐军这种稳步推进的战法,重点便在于八个字,弃城绕走,迂回歼敌。” “随着齐军不断深入,战线会拉得很长,齐军后勤补给的难度与日俱增,这就是我军可以利用的机会。当然,在实际操作中这不太容易,齐军既然占据兵力的优势,肯定会格外注重保护后勤线。韩忠杰和刘守光这两位齐军主帅都是知兵之人,他们不会忽略这个问题。” “袭扰敌军后勤线只是辅助手段,要迫使敌军主帅分出一部分兵力照顾后方,从而减轻我军正面的压力。宗敏。” 兀颜术看向那位身材魁梧的壮年武将。 宗敏起身道:“末将在。” 兀颜术道:“我予你六千骑兵,待齐军越过太康之后,绕至敌军后方袭扰辎重。注意一点,莫要陷入齐军的包围,更不可与敌军缠斗,你的任务是袭扰而非杀敌,是否明白?” 宗敏朗声道:“末将领命!” 兀颜术微微颔首,继续说道:“方才我说过,破敌之策在于弃城绕走,此言何意?齐军必然会摆开架势,一座城一座城往北推进,首尾相连左右兼顾,对付这种连营之势,十二字足以应对,那便是诱之、疲之、扰之、袭之、恼之、诈之。大体来说,迫使齐军不断分兵,以小股兵力迷惑对手,利用我军对地形的熟悉以及机动性的优势,分割包围聚而歼之。” 众将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蒲察心领神会地说道:“留守此策大妙。只要我军能在特定的区域形成兵力上的优势,那就可以歼灭齐军的有生力量。” “前年常山郡王领兵南下,一开始便是定下这条方略,以歼灭齐军主力为主要目标,而不拘泥于攻城略地,只可惜最后出现了一点差错,被齐军拖入雍丘城外的泥潭。” 兀颜术轻轻一叹,随即诚恳地说道:“但是常山郡王的方略给我很大的提示,正好用在如今的齐军身上。今日我召集你们过来,便是要统一大家的想法,不能重蹈覆辙,必须坚决执行既定的战略。” 众将齐声应下。 兀颜术便问道:“尔等可还有疑问?” 另一员大将燕孙开口问道:“留守,既然我军要诱敌深入,那么何不直接放弃太康等地?如此一来也能减少我军的损失。” 兀颜术摇摇头道:“莫要将敌人想得太笨。战事前期,我军必须要表现出顽强坚守的态度,只有让齐军体会到艰难取胜的滋味,他们才会相信我军据城死守的决心。等到齐军继续往北推进,后续我军弃城而走的转变才合乎情理。倘若我军一上来就不抵抗,换做你是齐军主帅,你是否还会继续突进?” 燕孙恍然道:“留守英明。” 兀颜术微笑道:“这场大战很难一锤定音,下面我会告诉你们具体的安排,望尔等牢记心中。” 众将正襟危坐,神情肃然。 一个多时辰过后,领到各自任务的将领们行礼告退,蒲察则留了下来。 他望着喝茶润喉的兀颜术,略显凝重地说道:“留守,陆沉不得不防。” 兀颜术将茶盏放下,淡然道:“这就是我将你留下来的原因。” 蒲察肃然道:“请留守示下。” “陛下有旨。” 兀颜术站了起来,沉稳地说道:“你亲率一万五千骑兵,兼领东线军务,亲自坐镇尧山关。” “臣领旨。” 蒲察恭敬地应下,随后斟酌道:“留守,这样一来您手里可没有多少骑兵了,会不会影响战局?” 景军在南京路布置的轻骑兵总数约四万,景帝已经调走一万主力,蒲察又要带走一万五千,方才兀颜术让宗敏领六千骑兵南下,也就是说他身边只有不到万骑。 兀颜术淡然道:“无妨,这么多骑兵已经足够。你要记住,陛下对这一战极其看重,西线固然一定要取胜,东线同样会有一个口袋,这就是让你带走一万五千骑兵的原因。” 蒲察稍稍思忖,点头道:“末将明白了。” 兀颜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怀期许道:“倘若陆沉打着奇兵突袭的算盘,这一次我们就要让他陷入绝境。如果他真能按兵不动,那么在西线战场分出胜负的时候,你要将定州军隔绝在战场之外,不能给陆沉救援西线的机会。” “末将领命!” 蒲察昂然应下。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兀颜术伫立片刻,视线随即回到那幅地图之上。 他脑海中浮现一幕幕金戈铁马的画面,喃喃自语道:“三千重骑,便是我给韩忠杰和刘守光准备的厚礼。”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704【势如破竹】 大都,皇城。 田珏走进御书房的时候,景帝正在看一份卷宗。 他只是扫了一眼,便想起这应该就是庆聿恭让人收集整理而成的甲字七号卷宗,即南齐陆沉的详细资料。 主奏司虽然只对内不对外,但是也会关注敌国的重点人物,自然不会忽略陆沉,只不知这份卷宗和主奏司的记录相比,是否会更详实一些。 景帝将卷宗放下,悠然道:“你猜一猜郡王让人整理的另外六份卷宗都是何人?” 田珏心中一凛,以南齐陆沉的势头和名气都只能排在甲字七号,那么前六份肯定都是非常响亮的名字,说不定天子也在其中。 他垂首道:“臣不敢妄自猜测。” “不用这么紧张,郡王是个聪明人,应该早就察觉庆聿盈野是朕的人,又怎会让他知晓真正的机密?” 景帝笑了笑,继而道:“前面六份依次是李端、厉天润、萧望之、李道彦、秦正和薛南亭,皆是南齐英杰,并无朕的名字。” 田珏沉默以对,他确实不好接过这个话头。 景帝不以为意,问道:“今日永平那孩子接受了海哥的邀请,两人一同去了皇家猎场?” 田珏答道:“是的,陛下。据密探回报,永平郡主对四殿下的态度较为冷淡,不过四殿下并未介怀。等他们在猎场游玩一阵之后,两人的交流看起来有所进展,永平郡主没有一直冷脸相对。” “怪朕以前太宠她了。” 景帝虽然这样说,眼中并无怒意,微笑道:“年轻人总是这样,刚开始相处会有些别扭,时间久了便能如鱼得水。” 堂堂天子关心小辈的这种事情,似乎显得不务正业,田珏却不会这样想,因为他很清楚这桩婚事的意义。 庆聿恭没有再次拒绝,说明他已经明白天子的良苦用心,这是一种臣服和退让的姿态。 一念及此,田珏鼓起勇气说道:“郡王也不容易。” “没想到你也会帮人说话。” 景帝微露讶异,旋即温和地说道:“他不容易,朕也不容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总得有人付出一些代价。” 田珏应道:“是。” 景帝又道:“那件事查得如何?” 田珏稍稍沉默,谨慎地说道:“臣依照陛下的指示,彻查太子殿下过往的交际,已经确认在四年前,太子殿下身边曾经出现过一位门客,便是此人向殿下进献确山红这种烈酒,从而赢得太子殿下的欢心。此门客名叫翟玄,乃河北西路抚州人氏。三年前,翟玄因为家中老父过世,以奔丧的名义辞别太子殿下,此后便没有再出现过。” “翟玄……” 景帝双眼微眯,缓缓道:“想来这是个假名字。” 田珏道:“是的,陛下。臣让人去查过,抚州那边与翟玄同名者皆不符合,这个门客不光有个假名,连身世背景皆是伪造。” 景帝冷笑一声道:“或许此人早就变成了白骨,你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从乌岩那边着手吧,朕不相信他能做得天衣无缝。” 田珏应道:“臣遵旨。” 便在这时,一名内监入内禀报道:“陛下,固新将军在宫外求见。” “宣。” 景帝语调淡淡,随即对田珏说道:“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要将所有涉及太子之死的人查清楚。” “是,陛下。” 田珏非常识趣地行礼告退。 不多时,一位昂藏武将迈步走入御书房,行礼道:“臣固新,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 景帝抬眼望去,目露欣慰:“你回来得很及时。” 他从南京路抽调一万骑兵回京,固新便是领兵大将,此人身为忠义军的骑兵大将,和蒲察一样都是景帝绝对的心腹。 固新性情耿直,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常山郡王真有不臣之心?” 景帝忍俊不禁道:“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固新坦然道:“坊间流言越来越多,臣怎会听不见?再说了,陛下让臣带一万精骑回京,而且还是南齐举兵犯境的时候,肯定是因为朝中有些人不安分。” 景帝似乎很喜欢他的性情,便问道:“如果传言是真,你打算怎么做?” 固新咧嘴一笑,略显狰狞:“谁敢对陛下不忠,臣就剁了他的脑袋,哪怕是常山郡王,臣也绝对不会犹豫。” “你啊……十几年了还是这个臭脾气。” 景帝笑着摇摇头,道:“莫要听信那些谣言,郡王对朕很忠心,这次召你回京也不是为了对付他。” 固新楞道:“陛下,那臣就更想不明白了。” 景帝悠然道:“朕之前收到一封西北军中的密报,他们发现一件很古怪的事情。根据安插在代国朝中的密探回报,有数千匹优良战马被运往西南边,非常隐蔽地送入沙州的地盘。” “啊?” 固新瞪大眼睛问道:“陛下,代国那帮家伙穷得要卖战马了?” “就算他们肯卖,沙州七部也买不起。” 景帝对他十分耐心,缓缓道:“朕觉得这不是一桩简单的买卖。现如今沙州七部已经彻底投靠南齐,但是即便南齐有钱,代国也不会轻易出售战马,故而只有一种可能。” 固新终于反应过来,寒声道:“代国竟然和南齐勾结在一起?难怪这次南齐敢主动进犯!” “这就是朕召你回来的原因。” 景帝站起身来,徐徐道:“如今大景内忧外患,哥舒魁素来自命不凡,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但是在朕看来,此人色厉内荏徒有其表,经不起一点挫折,否则不会被朕压制十余年,始终不敢动弹。直到南齐边军取得一定的优势,他才敢冒出头来。既然他敢冒头,无非是趁我朝和南齐厮杀正酣的时候,在背后小偷小摸占点便宜。” 固新此刻已经完全明白天子的用意,他狞笑道:“陛下,这次得让代国那些蠢货付出血的代价。” 景帝点头道:“朕相信你能击溃他们。记住,不要急着暴露踪迹,等哥舒松平领兵犯境的时候,配合边军抄截他的后路,让他们有来无回。” “臣领旨。” 固新躬身一礼,随即杀气腾腾地说道:“臣保证杀光他们!” 景帝赞许道:“朕等着你的捷报。” 待固新告退之后,景帝起身走出御书房,站在廊下眺望澄澈的天幕,眉眼间泛起一抹浓重的疲倦。 内外大事集于一身,身为天子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他转头看向南方,想来这个时候齐军已经长驱直入了吧? …… 春光明媚,旌旗招展。 一座孤单的城池矗立在大地之上。 杀声如潮,刀枪并举。 大齐靖州都督府广济军的将士们攀附城墙,拼命地撕开景军的防线。 景军的防守十分顽强,然而经过数天鏖战,他们已经极其疲惫,心中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 更让大部分士卒感到绝望的是,眼下他们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只能依靠血肉之躯坚守这座太康城。 没有援兵,没有奇迹。 太康城外围全是齐军兵营,这个时候无论哪路景军赶来救援,都会陷入齐军的重重包围,更何况这一次齐军依靠优势兵力三路进军,驻守其他地方的景军正面临同样的困境。 斑驳的城墙上,鲜血不断迸发。 由于前面几天的惨烈厮杀,再加上齐军此番拥有极其完备的攻城器械,景军的防守早已呈现岌岌可危的状况。 “杀!” 一员齐军都尉跃上城墙,凌厉的目光牢牢锁定城楼下的景军武将,带着数十位悍勇之士冲锋向前,手中长枪犹如蛟龙出渊。 当他的长枪贯穿景军武将的胸膛,景军那面将旗遽然倒下,这一幕彻底摧毁景军士卒的意志。 无数大齐儿郎犹如潮水一般淹没太康城。 夕阳西下之时,城头上竖起大齐的旗帜,欢呼声响彻这方天地。 城外齐军阵地上,数名骑兵策马飞驰而来,口中高呼道:“禀大帅,我军克复太康城!” 守在阵地上的将士们无不高呼呐喊。 中军帅旗之下,韩忠杰和刘守光相视一笑。 “恭喜侯爷首战告捷!” 刘守光身为当初的首席军务大臣,如今却给韩忠杰做副手,他对此似乎并不在意,相反心甘情愿。 当然若论资历的话,韩忠杰确实比他更老一些。 韩忠杰谦逊道:“此战能胜,有赖于刘兄练兵有方,靖州军将士勇猛精悍,我岂敢居功?” 刘守光笑道:“侯爷过谦了。太康拿下之后,我军下一步是否继续进军?” “这一仗其实赢得不容易,景军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在这种绝对劣势的境地中,他们居然还能顽强坚持。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景国内乱对景军的影响很大,景帝为了解决内部的矛盾,必然会削弱边境的兵力,兀颜术才会如此捉襟见肘。” 韩忠杰显得胸有成竹,看了一眼前方易主的太康城,从容道:“今日取得开门红,我意维持既定的战略,从南向北步步推进,尽量不给景军迂回作战的机会,不知刘兄意下如何?” 刘守光思忖片刻,点头道:“甚妥。” 韩忠杰心情大畅,继而下令道:“传令全军,休整一日,继续往北进军!” 应者如云,豪气直上云霄。 705【云山雾罩】 天光微熹之时。 陆沉缓缓睁开双眼,然后转头望去,只见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庞靠着他的肩膀。 女子的睡姿很老实,连梦中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双手拢在自己胸前。 陆沉心中涌起几分怜惜。 林溪和王初珑有孕在身,且逐渐开始显怀,同房也只能稍稍温存,于是这两位当家主母非常大度地将陆沉撵到宋佩的小院,如今陆沉每十天倒是有三五日在宋佩这里就寝。 陆沉身边的红颜之中,属他和宋佩的感情最单薄。 除了一开始在广陵的短暂相处,陆沉这几年大多在外奔波,就算是去年宋佩去京城照顾他的那段时间,两人也没有太过深入的交流。 说到底只是因为陆沉不愿让老头子介怀,因为很早之前陆通便很器重宋佩,打定主意让宋佩成为陆沉的房里人。 其实宋佩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一直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陆沉大婚之后,将她的父母接到广陵,按照纳妾的规矩接她入门,府中的丫鬟和仆役们也都换了对她的称谓,但宋佩心里依旧将自己当做少爷的丫鬟,从来没有因为地位的变化生出骄矜之心。 再者她熟悉内宅事务,不论打理家宅还是迎来送往,王初珑偶尔指点几句,她就能料理得妥妥当当。 有这样一个用心懂事的管事娘子,陆沉和林、王二人都要省心不少,可以将精力放在正事上。 昨夜一夕风流,宋佩虽然不算柔弱,但也比王初珑好不到哪里去,故而此刻睡得很香。 陆沉见状便慢慢起身,想着让她多睡一会儿,然而他才刚刚掀起被子,旁边便响起轻柔的声音:“公爷,你醒了?” 他停下动作扭头望去,只见宋佩睡眼惺忪,略显懵懂。 “练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清晨的时光不好浪费,你昨晚累着了,继续睡吧。” 陆沉语调温和,面带微笑。 宋佩虽有些羞涩,仍旧起身道:“我来服侍公爷洗漱。” 陆沉抬手按着她的肩头,让她重新躺回去,正色道:“听话。” 宋佩双手捏着锦被,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散乱的鬓发平添了几许风情。 她感受到陆沉貌似霸道的语气里,那抹不太常见的关怀,心中只觉很甜。 望着少女眼角眉梢无法遮掩的欢喜,陆沉忽地轻轻一叹,道:“其实我一直没有问过你,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要的。” “呃?” 宋佩有些紧张地问道:“公爷,莫非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你很好。” 陆沉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些古怪的毛病,缓缓道:“回想过去这几年,自从你来到陆家,都是旁人给你安排好的命运。你在我身边服侍,如今又给我做妾室,从来没人问过你自己的想法。我又很忙,里里外外事情一大堆,就算最近在你这里住得比较多,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你说话。” 宋佩怔怔地看着他,忽地鼓起勇气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掌,在陆沉额头上摸了摸。 陆沉并未在意,问道:“怎么了?” 宋佩浅笑道:“公爷又没生病,怎么大清早说胡话呢?” “这是胡话?” “公爷是不是觉得,我心里会有不应该的想法?”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公爷,宋佩何许人也?若是当初没有陆老爷怜贫惜弱,爹娘最后肯定会将我卖到青楼,而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爹娘饿死。来到陆家之后,没人苛待于我,衣食无忧还能攒下一些银两,这已经算得上否极泰来。更不必说现在我是公爷的妾室,爹娘都说这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若是不好好珍惜会被天打雷劈呢。” 陆沉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好奇地问道:“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呀……” 宋佩眨了眨眼睛,随即怯怯地说道:“我很喜欢公爷。” 其实陆沉这会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确实有些矫情了,不同时代有不一样的风俗人情,岂能一概而论? 便如宋佩所言,她从一个卖身救活家人的苦命少女,到如今成为大齐郡公的妾室,此等境遇已经足够让世间大部分女子艳羡不已,再加上陆沉年轻俊逸身份尊贵,又非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实为真正的良配。 纵是妾室,也强过那些小门小户的正室。 将来若是生下几个儿女,又何尝不是一世富贵? “看来你比我想得更通透。” 陆沉笑了笑,随即披衣起身。 宋佩并未迟疑,起身说道:“公爷怜爱,两位主母大度,宋佩却不敢坏了规矩。” 陆沉见状便没有再说,在她的服侍下洗漱完毕,迈步来到府内校场。 几年来苦练不辍,他对上玄经的领悟愈发深刻,如今只比林溪稍逊一筹,在当世高手中足以排得上号,只不过他没有林溪那般丰富的厮杀经验,在遭遇真正顶尖的高手时难免会处于下风。 但这不代表他没有一战之力,倘若今时今日再次对上那个排名武榜第六的剑客阴千绝,他至少拥有自保的能力。 而如今他基本不会独来独往,进出都有大批精锐亲兵明暗保护,很难有人能威胁到他的安全。 一个多时辰之后,陆沉出了一身汗,沐浴更衣来到偏厅,和妻妾们用完早饭,随即来到前院议事堂,开始处理各种军务。 “公爷,从去年十一月到前日,总共五个月的时间里,特制长刀已经累计打造一万二千柄。依照公爷的安排,这些长刀先后分配给锐士营、飞云军、七星军、镇北军,每部各三千柄。公爷编撰的操典也已分发给各军主将,操练进度符合预期。卑职会催促军器司加紧打造,尽快让余下各军配备这种特制长刀。” 都督府主簿刘元站在案前,神态不卑不亢。 陆沉抬头望去,这位淮右名士眼睛里带着血丝,知道他尽心尽力颇为劳累,便微笑道:“秉元公,辛苦你了。” 刘元道:“这是卑职的应尽之责,再苦再累亦是理所当然。既然此刀将会在往后的战事中发挥极大的作用,还请公爷赐名。” “赐名……” 陆沉脑海中浮现“陌刀”二字,随即摇头道:“赐名就不必了,等真正在战场上见分晓的时候再说。” 刘元拱手一礼,没有多言。 这时长史黄显峰走了过来,将手中的公文呈上,恭敬地说道:“公爷,这是勇毅侯和刘都督派人送来的军报,今日清早抵达汝阴,请过目。” 陆沉接过一看,只见军报里用很矜持的语气写着西路军取得的先期战果。 西路军从三月十四日发兵,到三月十九日克复太康,二十三日取下太康西北面的小城贵县,二十五日攻克西线的新平城。 短短十天之内,气势如虹连战连胜。 陆沉看着这份战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神情略显沉肃。 此刻议事堂内一众属官都被他手中的军报吸引,只是没人敢轻率开口。 “这是捷报,你们不必担心,都看看吧。” 陆沉将军报递给黄显峰,示意众人轮流传看,然而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并没有因为西路军的顺利感到喜悦。 众人看完之后,黄显峰当先说道:“公爷,看来这一次景军确实受到很严重的影响。” 站在另一边的陈循却皱眉道:“公爷,卑职觉得有些古怪。” 陆沉便问道:“有何古怪?” 陈循冷静地说道:“从战报来看,西路军以优势兵力逐步推进,景军守得非常坚决,这几仗我军赢得并不轻松。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我朝西路军并非奇兵突袭,从陛下决定北伐到大军越过边境,景军主帅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倘若他决定据城坚守,理应往边境各地增派兵力,而非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 黄显峰摇头道:“陈中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有公爷坐镇定州,兀颜术怎敢无视定州各军?他必须要分出一部分的兵力防守东线,这样一来他手中可以动用的兵马就会捉襟见肘。” 陈循坚持道:“即便如此,兀颜术也可以向景国朝廷求援。” 黄显峰看了陆沉一眼,见他没有打断,便放缓语气说道:“之前织经司的羊检校送来情报,景国皇帝从兀颜术麾下的骑兵中调走一万,可见景国朝堂之上的局势已经非常紧张,否则他不会这样做。现在景国内部忧患丛生,景国皇帝的精力都用在对付庆聿氏之上,兀颜术只能独力支撑,所以他才会让麾下各部据城死守,这明显是无奈之举。” 陆沉轻咳一声,两人都止住话头,他看向陈循说道:“德遵之意,兀颜术这是故意示弱?” 陈循垂首道:“或有这种可能。” 陆沉淡然道:“故意示弱,诱我军深入,但是就算他能达成这个目的,后续又如何击败我军呢?” 陈循面上泛起一抹愧色,道:“卑职愚钝,虽感觉景军的反应颇有蹊跷,暂时却想不明白其中关节。” 陆沉转头望向墙上悬挂的巨型地图,眼中波澜渐起。 兀颜术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换句话说,即便他想故意示弱,总得有扭转局势的本钱,那么景军兵从何来? 706【阴影之中的狰狞】 兵从何来?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根据陆沉所掌握的信息,兀颜术麾下兵马合计十五六万,虽说数字很难做到精确,但是不会有太大的出入,相反兀颜术对定州都督府的实力也有一个相对清晰的了解。 这十余万兵马看似不少,但兀颜术需要应对的是大齐两座边军都督府,分兵防守是必然之举。 换而言之,面对大齐西路军的汹涌攻势,兀颜术最多只能动用八九万兵马,他想要出奇制胜,必须要依靠援兵。 然而大军调动不是儿戏,更不可能做到绝对的掩人耳目,就像之前羊静玄告知陆沉,驻守在河洛城内外的景军骑兵不见踪影,陆沉立刻判断出兀颜术是孤注一掷,将所有骑兵悄悄调到南境,意图一口吞掉整个飞羽军。 故此,陆沉才能果断地领兵驰援,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飞羽军的过半兵马。 如果兀颜术这次是想让大齐西路军深入境内,然后再调集重兵施行反包围,那他总不可能凭空变出十余万大军。 一旦景帝从景国腹地调兵,这种大规模的调动绝对无法完全掩盖痕迹,而且大军行动很是迟缓,等景军援兵抵达河洛西南的时候,齐军肯定能够及时回撤。 陆沉起身走到地图旁边,沉默地望着西线局势。 霍真走到他身旁,谨慎地说道:“公爷,末将心里有一个猜测,只不知是否妥当。” 陆沉道:“但说无妨。” 霍真相比陆沉身边的其他心腹幕僚,他有一个更明显的优势,那就是具备切实的领兵经验,和景军在战场上有过很多次正面交锋,而且他追随厉天润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对战争有着更加敏锐的判断力。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从表面上来看,兀颜术手中的兵力很匮乏,很难做到兼顾东西,但是具体到局部战场,他仍然有螺狮壳里做道场的能力。” 陆沉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想说,兀颜术这是故布疑阵,虚东实西?” 霍真敬佩地说道:“从上次景军骑兵倾巢而出设伏飞羽军,便能看出兀颜术胆大心细,且对麾下各部拥有绝对的掌控力。定州这边和靖州的情况不同,因为地形险要的限制,我军和景军主要是在两处对峙,其一是北部定风道,其二便是西面清流关。在我军采取守势的时候,只要牢牢控扼这两条路线,景军便无法长驱直入。反之亦然,倘若我军想要发起进攻,也只能选择这两条路线。” 此刻堂内其他幕僚也相继反应过来。 黄显峰沉吟道:“霍将军,兀颜术真有如此胆魄?他若撤走东线大部分驻守兵力,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朝西路军,确实能够起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但是这未免太过小瞧我们公爷。难道在他看来,公爷没有魄力挥军出击?” 霍真的推测其实很简单,在景国内部风声鹤唳的前提下,兀颜术短时间内无法得到援兵的支持,那么他有可能会玩一个花招。 表面上景军要分兵驻守两线,实则兀颜术只会留下少量精锐防备定州齐军,让主力往河洛西南边移动,在大齐西路军狂飙突进的时候,打一个巧妙的时间差,形成一个暂时的兵力平衡,从而谋求胜机。 但是就像黄显峰说的那样,如果兀颜术真这样做,陆沉便可举兵挺近,强攻尧山关然后一路西进直取河洛,重演几年前的壮举。 等到那个时候,兀颜术将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霍真抬头看向陆沉,小心翼翼地说道:“或许……兀颜术已经算准公爷无法出战。” 这一次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天子已经明发圣旨,韩忠杰和刘守光领兵北伐,而陆沉和定州都督府主要负责震慑和牵制景军。 在大多数世人看来,天子这是体恤陆沉,因为陆沉反对在这个时候仓促北伐,天子不仅没有怪罪,反而温言嘉勉,同时给了定州都督府一个比较轻便的任务。 但是陆沉身边的幕僚们怎会不知,天子这是打定主意不让陆沉建功立业,趁着景国内乱的天赐良机,尽快帮韩忠杰和刘守光树立威望,从而让他们有资格对抗陆沉在军中的地位。 也就是说,陆沉没有天子的允许,冒然领兵出战,即便能够取胜也会有很大的隐患。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说辞没有意义,如果是在实际作战之中,陆沉当然可以根据战局决定策略,但是如果他不跟朝廷打招呼,擅自决定是否开启战事,这样的举动会被视作不臣之心,压根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刘元虽已年过四旬,性情却不及陈循内敛,当即正色道:“事急从权,再者边疆和京城相距遥远,怎能次次请示?公爷身为边军主帅,倘若连临机决断的权力都没有,这个大都督岂不是如同虚设?” 陈循提醒道:“秉元公,此言休提,若是传扬出去,你置公爷于何地?” 刘元皱眉道:“既如此,公爷不妨提前上奏陛下。” 陈循暗暗一叹,见堂内都是陆沉的心腹,便诚恳地说道:“兀颜术是否在故布疑阵,眼下只是我等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之前公爷明确反对北伐,陛下便让西路军展开进攻,并且不让公爷领兵助阵,其用意不言自明。目前战局对我朝有利,西路军连克数城,局势一片大好,兀颜术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此时你让公爷奏请出战,这让朝野上下如何看待公爷?” 刘元不禁默然。 他长于庶务且学识渊博,但是若论对人心鬼蜮和朝堂纠葛的了解,显然不及出身望族的陈循。 再者因为性情耿直,他考虑的只是边境安危,不像陈循思虑周全。 不过他并非那种一根筋的犟种,在听完陈循的陈述之后,意识到那个建议对于陆沉来说很是尴尬,便很干脆地闭口不言。 陈循的担忧合情合理,在一切都只是猜测的前提下,倘若陆沉突然转变态度,在西路军取得优势的时候奏请出战,毫无疑问会被很多人看做是抢夺军功。 一片沉寂之中,陆沉淡淡道:“德遵的顾虑固然有道理,但我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假如兀颜术真的抽走东线兵力,只要能收复河洛重创景军,即便天下人都认为我陆沉是贪功小人,又如何?” 众人听闻此言,不由得肃然起敬。 陆沉双眼微眯,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迟疑,是因为兀颜术虽然胆大心细,却非自大骄狂的蠢人,否则他没有资格得到景帝的信任,更不可能接手庆聿恭留下的一大摊子。设身处地一想,假如我是兀颜术,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对手的愚蠢上。兀颜术肯定研究过我的生平,理应知道我从来不会优柔寡断,故此他怎敢在东线虚设防线?”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难道兀颜术真能凭空变出十几万天兵天将? 霍真望着地图上的边境线,忽地福至心灵,徐徐道:“公爷,兀颜术不需要撤走东线的所有兵马,他只要派兵守住尧山关,便能挡住定州军前进的脚步。” 黄显峰疑惑地问道:“只是尧山关?那么北部定风道呢?” 陆沉接过话头,平静地说道:“景军若有援兵,他们从河南路东南部协防定风道,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不比他们长途跋涉到河洛西南,这二者之间的差别极大。” 霍真垂首道:“公爷明见万里,末将敬佩之至。” 其他人也都醒悟过来。 如果将这场战事比作棋盘,景军欲屠大龙,目标当然便是大齐西路军,而在具体的过程中,兀颜术若想集结足够的兵力,势必要放空东线关隘。 在先前的分析中,陆沉已经确认一点,即便景帝可以解决内忧,调集援兵赶赴河洛西南的战场,这个法子很难出人意料,但若只是帮兀颜术填补东北边的防线漏洞,从时间上来说完全可以做到。 这就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拆东墙补西墙。 虽然逐渐勾勒出景军的意图,但陆沉的表情仍然不见松弛,他走回大案之旁,沉声道:“现在我最担心的不是兀颜术巧设迷局,而是他根本没有打算这样做。” 众人面露不解。 陆沉缓缓道:“或许兀颜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调动东线兵力,他猜到我不会坐视此战,试图引诱我主动入局。也就是说,景军东线兵马以及可能出现的援兵,真正的目标依然是我。就算我不在意世人的评价,将天子的旨意抛之脑后,等待我的却是一张早已布好的大网。” 这一刻连霍真都有些茫然,问道:“公爷,那兀颜术如何应对我朝西路军?” 陆沉稍稍沉默,皱眉道:“或许,兀颜术只靠仅有的七八万兵马,便能击溃西路军。”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感到非常震惊。 韩忠杰将门虎子家学渊源,刘守光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怎么可能在兵力占优的前提下,轻易败给兀颜术? 陆沉坐了回去,看向陈循说道:“德遵,你帮我草拟复文,告知勇毅侯和刘都督,请他们注意进军节奏,适当放缓攻势。” “卑职遵命!” 陈循神情凝重地应下。 陆沉轻声自语道:“只盼他们不要觉得我是多管闲事,心怀妒意。” 707【登堂入室】 从建武十三年到鼎正元年,永嘉城里的百姓时常听到来自江北的捷报,从一开始的欢呼雀跃,到如今渐渐习以为常。 当大齐西路军连克数城、持续向北推进的捷报传到京城,除了太学里面那些一如往常慷慨激昂的年轻读书人,大部分百姓都只是微微一笑,颇有一种赢家的坦然和从容。 但是这份明显比不上以前战果的捷报,在朝中的影响之大出人意料。 尤其是天子难掩喜色,宁皇后发现他这几天脸上的笑容竟然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身为天子的枕边人,她倒是可以理解天子这种心情的来源。 先帝在大齐子民心中的地位过于崇高,李宗本虽然不敢妄想超越,但终究不愿永远活在先帝的光辉之下。想要做到这一点,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北伐中取得进展,以此证明他配得上先帝的期许。 另一方面,韩忠杰和刘守光在战场上取得优势,李宗本的底气就会更足,这意味着他不需要一直依靠陆沉,对于他在军中的布局大有裨益。 这些天朝野上下有人造势,想方设法地吹捧西路军的两位主帅,只要他们能够完成既定目标,扫清河洛西南的外围屏障,李宗本就会将他们树立成军方高层的核心人物。 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天子心情舒畅,宫中的氛围更加轻松,内监和宫女们尽皆领到赏钱,而且也不像平时那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李宗本的兴致不止来自于边疆捷报,近来他感觉到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力愈发加深,犹如一顺百顺,再无掣肘横生。 李道彦归老之后,薛南亭和钟乘虽为宰相,论威望和人脉肯定比不上李道彦,所以在很多问题的处置上,李宗本只觉如臂使指,那种一言九鼎乾纲独断的感觉分外美妙。 在这种大权在握的前提下,李宗本愈发有了九五之尊的沉稳气度。 此刻他看着手中的奏章,边看边点头说道:“爱卿稳妥细致,不负朕之所望。” 吏部尚书李适之恭敬地说道:“陛下谬赞,实乃陛下知人善任,臣不过是循规蹈矩,尽力而为。” 李宗本微微一笑。 他手中的奏章是今年的京察结果,此番京察由李适之主持,吏部官员从元月开始一直到四月初,历时三个月完成。 其实这也是他对李适之最重要的一次试探。 虽然这一年来李适之表现得堪称完美,对他交待的每项事务都能办得很妥当,而且在北伐这件事上已经取得他的信任,但此人终究不像韩忠杰早早就效忠于他,而是在他成为太子之后才开始靠近。 李宗本并不介意李适之有野心,他也知道对方身为李道彦的长子、江南门阀的新任魁首,肯定不甘心止步于吏部尚书,目标定然瞄准宰执之位。对于李宗本来说,有野心有欲望的臣子才好掌控,但是否懂得分寸、是否明白忠君之道同样非常重要。 从京察的结果来看,李适之显然很识大体。 除宰相之外,所有京官都在吏部的考核范围内,六部九寺七监乃至御史台、翰林院、国子监的部堂主官亦不可例外,而李适之实事求是地给了他们非常公允的评价,并未利用这个机会显露自己的私心。 至于李宗本特地打过招呼的十余名中级官员,李适之给他们最差的考评也是中中,这让李宗本十分满意。 看完这本厚厚的奏章之后,李宗本微笑道:“爱卿此事办得极好,不知想要朕如何赏赐?” 李适之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书法精湛,臣仰慕已久,故而斗胆请陛下赏臣一幅字。” “哦?” 李宗本想了想,颔首道:“也好。” 站在旁边的苑玉吉备好纸笔,李宗本挥毫泼墨一蹴而就。 他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悠然道:“便以此字赠予爱卿。” 待墨迹稍干,苑玉吉提起御赐墨宝展示,李适之抬眼望去,只见上面写着:慎终如始。 李适之心中微动,感激涕零地说道:“臣叩谢陛下恩典。” 李宗本没有多做解释,示意苑玉吉去将这幅字装裱起来,随后说道:“自从爱卿转任吏部尚书,礼部尚书一职便空缺至今。陈春从定州回京之后,朕让他复任礼部左侍郎,原淮州刺史姚崇则任礼部右侍郎。朕问过薛相和钟相的意见,他们建议由翰林院胡学士接任礼部尚书,朕对此并无异议。不过在翰林学士的人选上,朕和他们有些不同的意见。” 李适之毫不犹豫地说道:“此事理应陛下圣裁。” 翰林学士胡景文虽然年纪有些大,但他是和翟林王承齐名的当世大儒,接任礼部尚书并无不妥。 至于新任翰林学士的人选,其实李适之心里很想推国子监祭酒裴方远一把,不过他想先看一看天子的心思。 李宗本凝望着这位清贵文臣的面庞,微笑道:“薛相属意侍读学士余铉,钟相则举荐一个让朕意想不到的人选,爱卿不妨猜一猜是谁?” 意想不到? 李适之心念电转,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名字,试探性地说道:“莫非是王安王安仲?” “爱卿果然心思通透。” 李宗本面露赞许,继而意味深长地说道:“朕有些好奇,钟相怎会突然举荐王安?虽说他是翟林王氏之主,又是陆沉的叔岳丈,但他如今毕竟只是一个以待咨询的馆阁学士,一跃成为翰林学士是否有些激进?” 李适之斟酌道:“陛下,可还记得辛一先否?” 李宗本一怔。 记忆中浮现一个片段,那是他登基不久的时候,因为想将陆沉架在火上,他决定加封对方为郡公,但是他还没有行动,便有几名朝臣跳出来鼓噪此事,其中为首之人便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辛一先。 在很多人看来,辛一先是钟乘的心腹下属,很难说这件事是否出自钟乘的授意。 李宗本极不喜欢下面的人自作主张,所以事后找了一个由头将辛一先赶出京城,却也没有继续追究钟乘的责任。 此刻被李适之一提醒,李宗本忽地反应过来,当时有传言钟乘因为辛一先的事情得罪了陆沉,难道这一次他举荐王安是要对陆沉示好? 一念及此,李宗本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陆沉在朝中的影响力比朕的预想更大。” 李适之没有继续编排,他深谙人心之诡,点到为止即可,相信天子会自动联想到内外勾结这四个字,后续对钟乘的观感会进一步变差。 “王安虽有功于大齐,但在朝中待的时日太短,冒然提拔不合规矩。” 李宗本也没有深谈钟乘的问题,话锋一转道:“朕希望爱卿能够肩负重任。” 这句话让李适之稍显愕然,他迟疑到:“陛下——” 李宗本打断他的话头,温和却坚决地说道:“古往今来,兼任之例不胜枚举,爱卿身为朕之臂膀,多挑一些担子理所应当。再者,以吏部尚书之职兼任翰林学士,爱卿在朝中说话的分量才能和二位宰相相提并论,只是这会辛苦爱卿一些,望你莫要推辞。” 李适之这会已经平复心境,稍稍思忖之后,躬身道:“陛下厚爱,臣不敢推辞,往后必定尽心竭力排除万难,为陛下效忠而死。” 李宗本欣慰地说道:“你有这个心意就够了,务必珍重自身,协助朕打理朝堂。” 李适之再拜。 其实对于李宗本来说,重用李适之就像提拔苏云青一样,是他用来调整朝堂格局的重要手段。 他在太子的位置上只坐了大半年,除了一个韩忠杰之外,压根没有时间培植足够多位置足够高的心腹。即便登基后他已经越级提拔了一批新晋官员,但是这些人的层次比较低,不可能直接飞升到部堂高官衣紫重臣。 启用李适之算是相对合理的选择,此人有足够的本钱打破旧格局,同时通过这一年多的观察,李宗本自认对他了解得够深。 更重要的一点,李适之不是李道彦,他在朝中崛起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担任吏部尚书更不足一年,父辈的光辉并不能保证他可以拥有同样的威望和地位,他必须要依靠天子的信重才能站稳脚跟。 这就是李宗本自信可以掌控此人的根源。 片刻过后,李适之拿着那幅御赐墨宝走出崇政殿。 行走在恢弘大气的皇宫里,沐浴着春日明媚的阳光,这位吏部尚书兼新任翰林学士仪态端方,步伐不疾不徐。 走过和宁门外宽阔的广场,登上自家马车之后,心腹车夫问道:“老爷,回府?” 车厢中传来李适之平静的声音:“先回府,然后换马车去北城丙字别苑。” 车夫应下。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来到北城定宁坊,左绕右拐来到一座看起来很寻常的宅院。 李适之在数名剽悍护卫的簇拥中,迈步走进这座宅子。 及至正厅,一位早已等候在此的中年男人迎上前,笑着行礼道:“拜见兄长。” “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李适之语调温和,目光落在此人的脸上。 正是当朝户部尚书景庆山。 708【织网】 景庆山,表字泰川,时年四十三岁,湖州嘉灵府余文县人氏。 他是元康八年的进士出身,河洛失陷之前外放贺州东源府陵县知县。 建武二年,因政绩突出升为东源府同知。 建武五年,被调入京城任户部司度主事,建武八年转任吏部清吏司主事。 建武十二年,永嘉府尹出现空缺,这个天子脚下的主政官职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接任,盖因这历来是一个饱受夹板气的尴尬职位,最后出人意料地落在没有家世背景的景庆山头上。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景庆山的笑话,因为在他之前,每一任永嘉府尹在任的平均时间不超过一年,其中不乏门阀出身的权贵,像景庆山这样没有人脉支撑的京城府尹,恐怕待不了几个月就会狼狈辞官。 然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景庆山一做便是两年多,虽然也受了不少窝囊气,但是始终稳如大山,并且非常艰难地解决了一些棘手的问题。 这个时候景庆山的才能逐渐显露,他也顺理成章地进入先帝和朝中公卿的视线。 在京城叛乱之夜,景庆山迎来此生最重要的机遇。 面对如狼似虎的京军叛逆,这位永嘉府尹没有丝毫慌乱,第一时间示警全城召人护驾勤王,并且亲自跑到当时的荆国公府,恳请那会尚能下地的韩灵符出面平叛。 虽说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最后平叛是依靠禁军将士和陆沉带来的两支精锐雄师,但他在动荡混乱时期表现出来的果决和忠诚,得到先帝和韩灵符的一致赞赏。 又因为他曾经有过在户部任职的履历,升为户部尚书便是水到渠成。 履新之后,景庆山依旧在发光发热,尤其是他提出的经界法,让先帝叹为观止,并且很快成为大齐国策,而景庆山当仁不让地主持此事。 现今朝中六部尚书,李适之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便是掌管大齐国库的景庆山,而后依次是新任礼部尚书胡景文、刑部尚书高焕、兵部尚书丁会和工部尚书朱衡。 在外人眼中,李适之和景庆山并无深交,仅限于处理朝政时的正常往来,所以此刻两人私下相见显得很是微妙,而且从他们彼此间的称呼便能看出,这两人的关系远非同朝为官那么简单。 落座之后,景庆山感慨道:“这一年多来,愚弟时常感念兄长的恩德,只可惜一直无法相见。” 自从李宗本登基之后,李适之和景庆山便再也没有私下相聚过,直到今时今日。 李适之微笑道:“新君登基,京中局势复杂,兼之家父尚未回乡,愚兄不敢轻举妄动。现今大局渐趋平稳,愚兄自信可以掌握水面下的力量,才让人去通知你来此地相见。” 景庆山望着中年男人清瘦的面庞,叹道:“兄长辛苦了。” “欲承其重,必乏其身,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李适之气度从容,又打趣道:“倒是泰川你春风满面,不比当年啊。” 这句话瞬间勾起景庆山的回忆,他情真意切地说道:“回首当年,真是如堕梦中。十一年前兄长要将愚弟调入京城,那时候满心忐忑,唯恐有负兄长的厚望。从户部到吏部,再到人人避之不及的永嘉府尹,愚弟可谓是如履薄冰,有时候也难免会心生迷茫。直到那一夜,愚弟按照兄长的叮嘱,仅仅是发了几条命令,去了一趟荆国公府,后来便果真青云直上。兄长神机妙算,真乃当世奇才。” 李适之轻轻一笑。 京城叛乱一事,他全程都在谋划,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标就是助推景庆山上位,而且一开始瞄准的就是户部尚书一职。 能否掌握国库,于他而言非常重要,这就是他在十一年前运用锦麟李氏的人脉,将景庆山从下面州府调来京中担任户部主事的用意。 此刻听到景庆山诚挚的言语,李适之亦颇为触动,恳切地说道:“泰川过誉了。那些年愚兄遍观庙堂,真心佩服的人不多,泰川便是其中之一。你胸中才学远胜愚兄,只是囿于家世孱弱、相貌平凡,一直不被上官重视。想你身为二甲传胪,居然无法留在河洛,反被人恶意排挤,撵到江南当一个小小知县,愚兄对此岂能无动于衷?” 景庆山闻言不禁默然。 曾几何时,他胸怀匡扶社稷之伟愿,既有理政之能,又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却因为李适之提到的原因,连留在京城都是奢望,只能被迫屈身于一介下等县。 即便他在陵县政绩突出,依旧升迁无门,要不是得到李适之的赏识和襄助,恐怕他只能郁郁终身,又怎会有今日英姿勃发的户部尚书? 念及过往,景庆山喟然道:“其实这世上像愚弟这样的人不知凡几,然而他们没有我这般幸运,能够侥幸结识兄长。” 李适之笑道:“泰川到现在还以为,当初我卸任益通知府回京,途径陵县与你相识只是偶遇?” 景庆山一愣,欲言又止道:“莫非……” 李适之点头道:“你应该知道锦麟李氏的底蕴,那个时候家父便已将一部分权力交到我手中,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整理各地官员的履历,否则怎能发现你这块璞玉?” “原来如此。” 景庆山心有戚戚,继而道:“愚弟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偶遇。” “说到底还是因为泰川你胸藏锦绣,尤其是在和你彻夜长谈之后,我愈发确认此节。” 李适之语调温和,目光沉静:“你在担任永嘉府尹的时候,我确实帮你解决了一些棘手的难题,但是真正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是你耗费毕生心血创立的经界法。” 听到最后那三个字,景庆山眼中浮现一抹自豪。 自从大齐立国以来,门阀遍地历来是阻碍朝廷施政的最大麻烦,景庆山身为贫苦出身,对此一直忧心忡忡。 他知道门阀望族早已植根民间,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除非来一场天塌地陷的动乱,否则很难肃清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从地方到中枢,景庆山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最后他想出了清丈田亩厘清赋税的经界法,而且此法相对温和,不会出现寸步难行的情况。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李适之在幕后支持,经界法的推行依旧会极其艰难。 想到这儿,景庆山诚挚地说道:“经界法能够推行,首功在于兄长。” 此言之意,锦麟李氏作为江南第一望族,李适之对他的支持意味着朝自身开刀,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做的勇气。 李适之淡然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抱负。当年在陵县那个逼仄的县衙后堂,我便对你说过,人活于世总得留下一些值得后人铭记的痕迹。你我擅长的事情并不相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幕后为你提供支撑,让你能够实现心中的抱负。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只需要一心做好本职,其他的事情有我为你解决。” 景庆山起身一礼。 李适之没有避让,坦然受之。 再度落座之后,景庆山问道:“兄长今日召弟相见,不知有何指示?”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今日陛下召见,命我兼任翰林学士,同时又赐我一幅字,上书慎终如始。” “慎终如始?” 景庆山沉吟道:“看来陛下对兄长已经信任无疑,这幅字倒是有点意思。” “不过是希望我能循规蹈矩,老老实实按照他的安排行事。” 李适之笑了笑,继而道:“其实陛下多虑了,就算没有这幅字,我也会一直是大齐的忠臣。” 景庆山亦笑,两人的笑容显得意味深长。 “既然陛下愈发信任兄长,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可以更进一步了?”景庆山虽然和李适之一年多没有私下相见,但是若论对李适之心思的了解,他甚至还在兵部尚书丁会之上。 “倒也不急。” 李适之摇摇头,徐徐道:“朝堂格局的变化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六部尚书之中,胡景文和朱衡都是无足轻重的老实人,而刑部高焕已经露出了一些马脚,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可让他卷铺盖回家养老。今日请你相见,一方面是叙一叙往事,另一方面则是户部接下来要用心为北伐大军打理好后勤,绝对不能在这个紧要时刻出现差错。” 景庆山正色道:“兄长放心,愚弟已经做好妥善的安排。只要大军在战场上占据优势,愚弟保证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那就好。” 李适之微微颔首,继而低声道:“等江北战事落下帷幕,往后便要将矛头对准陆沉了。” “陆沉……”景庆山神情凝重,迟疑道:“此人不好对付。” 李适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悠然道:“放心,我观庙堂之势,有人早就为他准备了一张天罗地网,只等他自己一头钻进来。” 景庆山心中一松,笑道:“有兄长这句话,愚弟便放心了。” 李适之放下茶盏,抬眼看向挑窗外,春日绿意盎然,处处生机勃勃。 他缓缓长吁口气,轻声道:“归根结底,真正想对付陆沉的人不是我们。” 709【草芥】 京城繁华,更胜往昔。 矾楼作为锦麟李氏的产业,历来是京中达官贵人惯常消遣的去处,仅次于当今天子登基之前派人操持的墨苑。 这里内外相隔,别有洞天,环境清幽雅致,更有如花似玉知书达礼的美人相伴,可谓世间第一等的温柔乡。 “叙汀”雅间内,一群二十余岁的权贵子弟正在把酒言欢。 其中有礼部左侍郎陈春之子陈文学,兵部尚书丁会的亲侄儿丁国彦,平城伯岑景胜之子岑少松等人。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位面容清瘦、气度沉凝的年轻男子。 他便是当朝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李适之的幼子李云义。 曾经被人称为李三郎是也。 因为针对陆沉的庆丰街刺杀案,三皇子李宗简被先帝褫夺王爵,而李云义身为同谋自然无法幸免。 先帝看在其祖父李道彦的面上,饶了他一条性命,只将他流放至太平州的边陲之地。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原本李云义不在其列,但是因为李适之愈得天子的器重,他终于得到赦免,数日前方才回到京城。 一别两载,再度重逢,自然需要好好庆祝一番。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话题大多集中在李云义身上,虽然先帝已经追夺他的出身以来文字,这辈子应该都没有机会做官,但这些纨绔没有半点轻忽之意,依旧如众星捧月一般以李云义为中心。 他既然可以回到京城,那就还是锦麟李氏的三少爷,更不必说他的父亲如今愈发得到天子的赏识,俨然已是不下于两位宰相的御前红人。 这些纨绔们做正事未必出色,奉迎吹捧却都是一把好手,此起彼伏的恭维声中,李云义面色淡淡,和以往大不相同。 众人心知肚明,任谁被流放到太平州那种苦寒之地,一待就是两年,如何还能保持明媚的心境。 陈文学仗着和李云义关系亲近,笑道:“三郎,我给你寄去的东西可还满意?” 听到这句话,李云义漠然的眼神多了几分暖色,点头道:“很满意,你有心了。” “说这话可就生分了。” 陈文学握着酒盏,感慨道:“只恨我不能做得更多。” 李云义嘴角一勾,目光扫过其他人,缓缓道:“刚到五林寨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会待在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难为你们都还记挂着我,都让人给我送了东西,可见当年的情义不算虚假。” 众人尽皆喟叹不已。 丁国彦见气氛有些低沉,便岔开话题问道:“三郎,以前那个跟着你的谋士呢?我记得叫做顾全武,怎么今日不见?” 李云义哂笑道:“死了。” 场间忽然安静下来。 李云义饮下杯中残酒,幽幽道:“我竟不知顾全武是织经司的人,难怪当初很多事情都逃不脱先帝的双眼,只可惜此人死在我被流放的途中,不能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虽然他没有明言,但这些纨绔子弟已经明白,那个顾全武肯定是身份暴露,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其实他们对这种事并不陌生,谁家府上没有几个织经司的眼线? 若是察觉那些暗桩的身份,要么安排一个闲杂事务养着,要么暗示几句对方便会撤走,一般不会采取太过激烈的手段,也只有锦麟李氏拥有这样的底气。 陈文学勉强笑道:“这种内奸死便死了。三郎,回京后有何打算?” 李云义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如今是白衣之身,不过是靠着家里混吃等死罢了,往后还望诸位兄弟多多提携。” 众人赔笑,连道不敢。 李云义的脸色缓和几分,问道:“谁知道那位山阳郡公的近况?” 这个称呼让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放在以前,恐怕李三郎只会说“陆沉那厮”,或许是这两年流放的生涯打磨了他的性情,看起来要成熟了不少。 陈文学对此颇有发言权,他轻叹道:“家父卸任定州刺史之后,陛下命御史大夫许大人接手此职,听说许大人也压不下山阳郡公的威风。如今在定州一地,他这位大都督端的是一言九鼎,无人敢违逆半分。” 岑少松冷笑道:“此人虽然有功于大齐,却是狼子野心,将来必为大齐之患。” 李云义饶有兴致地问道:“少松此言何意?” 岑少松将前段时间朝中关于北伐的争论简略复述一遍,寒声道:“当年陆沉尚未功成名就之时,对于北伐何其热衷,现在百般装腔作势,不就是想和朝廷讨价还价,妄图掌握更多的权力!他也不想一想,要是没有朝廷的后勤支撑,他麾下十余万大军吃什么喝什么?一个月不发饷银,他这个大都督就得被下面那些虎狼军汉生吞活剥!” 其他人纷纷附和。 岑少松又道:“陛下英明神武,怎会被这种权欲熏心之辈胁迫?他不肯领兵北伐,勇毅侯和刘大都督照样能扛起重任!” “说的好。” 李云义面露赞许,举杯道:“我等当为陛下、勇毅侯和刘都督共贺一杯。” 一片欢呼声中,众人喝了一个满堂红。 李云义又举杯道:“多谢诸位兄弟今日赏脸赴宴,我刚刚回京不好太过肆意,今日便到此为止,改天再聚。” 众人虽然觉得意犹未尽,但也知道轻重,尽皆笑道:“极是。” 酒宴结束,李云义和陈文学结伴回府,两家府邸都在平康坊内。 策马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陈文学感叹道:“三郎可谓今非昔比啊。” “是吗?” 李云义笑了笑,悠悠道:“我只觉得物是人非。” 陈文学看着他的神情,诚挚地说道:“但是有些人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变。” 李云义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陈文学心领神会,接下来便只谈京中风月,两人穿过这片繁华的街市,一路相谈甚欢,那抹若有若无的疏离消失不见。 “三郎可知,这两年你不在京城,那几位花魁脸上的笑容都变得虚假了,不止一个人私下问我,你何时能回来,可见三郎在她们心中的地位……” 陈文学满脸羡慕,转头却见李云义勒住缰绳,望向街边一家店铺。 他顺势望过去,只见一名女子从店铺中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丫鬟,还有两名精干剽悍目光锐利的年轻护卫。 看到女子的那一刻,陈文学刹那失神,不光是惊艳于对方极美的容貌,还因为他认识这名女子。 曾经的矾楼花魁,李云义亲自培养出来的摇钱树。 顾婉儿。 李云义神情沉肃,顾婉儿亦发现他的存在,微微一怔之后转身离去。 那两名护卫同样注意到这两位骑着高头大马、身后随从不少的权贵子弟,但他们对这种情况显然习以为常,见李云义和陈文学没有打扰,他们便一言不发地跟着顾婉儿离去。 “那是魏国公府的亲兵。” 陈文学一直在京城待着,对这些细节自然了如指掌。 “呵呵。” 李云义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继而道:“难怪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原来是有厉天润这座靠山。” 陈文学心中有些担忧,他知道李三郎身边美人无数,顾婉儿虽是花魁,但以前在他眼里只是一棵摇钱树罢了,谈不上贪恋对方的美色。 只不过今日偶遇,对方连一个招呼都不打,李云义难免会心中不爽。 出乎他的意料,李云义没有追上去耍威风,他似乎很快就平复心境,淡淡道:“走吧。” 陈文学不敢多问。 回到平康坊内,两人随即分别。 李云义归府径直来到外书房,恭敬地行礼道:“父亲。” 大案之后,李适之抬头望着幼子的脸色,淡然道:“席上可还顺心?” 李云义将今日酒宴的过程一五一十到来,没有漏过任何重要的细节,最后说道:“父亲,这些人对陆沉的态度非常明确,由此可见他们的父辈也怀着类似的看法,和父亲的预计大致相同。” “嗯。” 李适之应了一声,缓缓道:“当年我让你结交这些人,是因为他们的父辈和李家不够亲近,由你出面最为合适。往后你要更加收敛脾气,维系好和这些人的关系,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是,父亲。” 李云义垂首道:“我有一个唐突的问题。” “说吧。” “陆沉何日死?” 直到此时此刻,李云义才在自己的父亲面前露出几分深藏心底的仇恨和狰狞。 李适之双眼微眯,悠然道:“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李云义便将散席后偶遇顾婉儿的事情说了一遍。 李适之忍俊不禁道:“原来如此。为父知道你有心结,只不过有些事不该你打听。” 李云义恭敬地说道:“儿子鲁莽,请父亲恕罪。” 李适之沉默片刻,道:“你若喜欢那个顾婉儿,找厉良玉去要便是。她现在是借住国公府,和厉天润并无多深的关系,只是因为当初你将这花魁送给陆沉,半途被厉冰雪截了去。说到底一个风尘女子而已,如果能让你稍稍排解心中积压的恨意,便算是她的价值所在。” 李云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从父亲口中听到这番话。 正如父亲所言,他又不是没有见过美人,当初能因为赚银子不对顾婉儿下手,现在又怎会突然间神魂颠倒? 不过是想出口恶气罢了。 他忐忑地问道:“父亲,我真能这样做吗?” “不是现在。” 李适之目光深邃,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世上很多事都需要循序渐进,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你可以去试一试。但是在此之前,你莫要任性胡闹。” 李云义不解其意,低头应道:“是,父亲。” 李适之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很想看看,一个人自顾不暇的时候,是否还有那么高的底线。” 710【决胜之地】 靖州北面,太康城。 这是大齐西路军攻下的第一座大城,如今已成为齐军前进的桥头堡。 由靖州运来的粮草军械会尽数存放在太康城内,再分批次转运给前线各地的兵营,因为此城极为重要,故而光城内便有一万大军,外围几座辅城同样有齐军驻守。 从三月十四发兵到四月初三,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齐军连续收复太康、贵县、新平、筹安、桂宁五城,将边境线往北整体推进六十余里。 景军在最南端的防守要塞悉数被拔除。 从战事的烈度来看,大体呈现出由难到易的转变。 太康之战格外惨烈,景军的抵抗极其顽强,最后是因为兵力严重不足被靖州广济军攻破城防。 后续在收复贵县和新平的过程中,齐军的进展相对要顺利一些,至少没有出现太大的伤亡。 而等到齐军谋攻筹安和桂宁城,景军在尝试抵抗之后弃城而走,若非他们有骑兵接应,恐怕会像太康城里的景军一样全军覆没。 至此,战场局势初见端倪。 景军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候只能战略收缩,他们似乎没有料到齐军会破釜沉舟,直接投入十余万大军,因此应对起来非常吃力。 太康城内一座大宅被齐军征用为临时大都督府,宅子的主人自然心甘情愿,甚至不惜耗费大量银钱将里里外外的陈设都换了一遍。 节堂之内,西路军的三位主帅正在商讨军情。 京军骁勇大营行军总管元行钦肃然道:“侯爷,大都督,前日我军斥候在新平城西南面发现景军骑兵的踪迹,从他们行进的方向来看,有可能是想迂回至南方,进而袭扰我军的后勤辎重。” 韩忠杰和刘守光对视一线,前者从容道:“元总管勿忧,我早已料到兀颜术会有这样的把戏,安平军将会全程护卫运送粮草的队伍,车阵足以让景军骑兵无功而返。” 元行钦恭敬地说道:“侯爷神机妙算,末将佩服。” “我们就不必相互吹捧了。” 韩忠杰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今天请二位过来,一是商议确定接下来的方略,二是请你们看一看山阳郡公的复文,其实这两件事可以合二为一。” 刘守光和元行钦都露出好奇的神情。 韩忠杰从案上取来两份誊抄好的复文,分别交到二人手上。 片刻过后,刘守光沉吟道:“山阳郡公此言……似乎是担心景军使诈?” 韩忠杰点头道:“应该是这样。” 见他没有直接表态,刘守光便谨慎地说道:“在我看来,郡公的担忧不无道理。兀颜术身为庆聿恭的继任者,定然不是无能之辈,他不可能笨拙地死守每一座城池,初期战局的胜利不代表我军再无阻碍。” 韩忠杰并不意外他会支持陆沉的看法。 刘守光其实是大齐军方高层难得的忠厚人物,他曾经亲眼见证陆沉在一夜之间平定叛乱,对那个年轻人的军事才华非常认可。不过他也知道天子和陆沉之间存在的问题,所以说得比较委婉。 韩忠杰沉吟道:“那依都督之见,兀颜术可能会采取怎样的手段?” 刘守光思忖片刻,徐徐道:“景军在河洛西南防线常备兵马五万有余,以桐柏城为核心。兀颜术在东线布置的守军大略有六七万,也就是说他能动用的后备兵力,即河洛城里的守军在四万左右。在没有其他援兵的前提下,兀颜术在西南战场满打满算只能调集八万兵马,很难对我军造成致命的威胁。” 元行钦插话道:“如果景国皇帝能在短时间内解决庆聿恭,或许可以调动兵马南下支援兀颜术,不过这种调动无法做到悄无声息,我们可以提前察觉。” “元总管言之有理,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刘守光看了一眼西边墙上的地图,道:“兀颜术可以赌山阳郡公不会发起进攻,从而将东线兵马悄悄调来西线,只在边境关隘留下必要的兵力即可。” 韩忠杰道:“这很冒险,不像是兀颜术会做的决定。” 他显然对兀颜术做过深入的了解。 一位主帅的战术谋划可以千变万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不会出现风格上的剧烈反差。 兀颜术用兵貌似诡谲实则沉稳,或许会有局部战场上的冒险,却不会空门大开自断一臂。 刘守光顺势说道:“所以山阳郡公才会做此提醒。只要我军放缓进攻节奏,不急于攻城略地,那么兀颜术的后手早晚会显露出来。无论他是在等待景国皇帝派来的援兵,还是孤注一掷从东线调兵,这些手段总有迹可循,我军对症下药便会更加稳妥。” 韩忠杰默然不语。 元行钦见状便说道:“大都督,倘若我军暂时偃旗息鼓,岂不是遂了兀颜术的愿?” 刘守光一怔。 韩忠杰亦叹道:“大都督,不是我不相信山阳郡公的判断,而是此战真的不能拖下去。景国内乱是天赐良机,可没人知道这内乱何时会结束。一旦景国君臣的争斗分出结果,胜者肯定会立刻将目光投到南线战场。换句话说,兀颜术可以等,但是我军不能等,必须要利用这段时间谋求更大的胜果。” 刘守光眉头微皱。 他很清楚韩忠杰这番话的深意。 身为先帝给新君留下的辅弼之臣,刘守光虽然觉得天子对待陆沉的态度有些急切,但以他的性格很难提出反对,只有尽可能地办好天子交待的事情。 无论是对靖州各军将领的调整,还是这次配合韩忠杰北伐,刘守光都算得上尽心尽力,甚至没有介怀自己身为靖州大都督仅仅是北伐副帅。 天子之所以坚持北伐,一方面是不想错过景国内乱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要帮他和韩忠杰树立威望,从而可以和陆沉抗衡。 问题在于刘守光觉得陆沉的顾虑符合正道。 战场之上不能掺杂太多的杂念,这是为将者必须明白的道理。 只是现在看来,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一念及此,刘守光缓缓道:“侯爷之意,我军下一步要进攻考城?” 考城位于太康西北面百里之外,控扼着进攻桐柏城的必经之路。 韩忠杰颔首道:“欲取桐柏,必下考城。我意先稳固战线,按照既定策略徐徐图之,先扫清两边的所有阻碍,首尾相顾东西相连,这样我军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地攻打考城,进而图谋桐柏。” 元行钦亦道:“末将附议。” 这一次刘守光思考了很长时间。 虽说他只是北伐副帅,但他终究是靖州大都督,倘若他不同意这个方略,韩忠杰除非拿出圣旨,否则也无法逼他点头。 见他迟疑不决,韩忠杰轻声道:“刘兄,陛下在我离京之前特意交代,此战宜速战速决,不能给景军太多的时间。” 刘守光按下心中那抹忧虑,点头道:“便依侯爷之言。” 韩忠杰大喜,元行钦的脸色也瞬间舒展开来。 …… 桐柏城,大将军府。 阿里合贵由身为南线数万景军的主将,又是宗室子弟出身,地位尤在蒲察之上,此刻在他自己的将军府内却坐在下首,对主位上的中年男子极其恭敬。 只因对方是天子格外器重的兀颜术。 “遵照大人的安排,我军在死守太康之后,后续几战依次降低抵抗的力度,筹安和桂宁只是象征性地守了一下,敌军没有付出多少代价便占据这两城。” 贵由略微有些惆怅,虽说这都是兀颜术的决定,可毕竟是丢失城池的罪过,倘若最后战局无法逆转,他可不想面对天子的怒火。 兀颜术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温言道:“将军勿忧,一时的胜负不足为虑。” 贵由道:“末将相信大人必能反败为胜,只不知援兵何时抵达?” “援兵?” 兀颜术微笑道:“将军已经见到了。” 贵由愣住。 兀颜术当然不是孤身南下,此番他带着八千骑兵和两万步卒来到桐柏,但是贵由并不认为这支兵马就是全部的援兵。 要知道南边齐军据说有将近二十万,旌旗连绵遮天蔽日,贵由手中的全部兵马仅有五万出头,加上兀颜术带来的也只有八万左右,如何对抗来势汹汹的齐军? “不会再有援兵了。” 兀颜术再次强调,然后从容地说道:“也不对,虎豹营已经启程,只是他们走得比较慢,在决战之前可以抵达。” 听到虎豹营三字,贵由的心跳猛地加快。 那是人马具装的三千重骑。 一念及此,贵由不禁激动地说道:“太好了,有虎豹营助阵,我军此战必胜!” “光靠虎豹营可不行。” 兀颜术淡淡一笑,起身走到沙盘边,悠然道:“我提前来桐柏,便是要和将军确定这一战的方略。从目前的态势可知,齐军不会放缓节奏,他们下一步肯定是瞄准考城。” 贵由跟了过来,点头道:“从前线传回来的情报来看,齐军正在逐步蚕食考城以南、我军的所有据点。” 兀颜术抬手指向考城东边的平原,道:“这里将会是我军击溃齐军主力的主战场。” 贵由一时间心情振奋,却还是有一些忐忑,因为考城守军不足五千,兀颜术带来的三万兵马加上虎豹营,想要一锤定音仍然不太可能,毕竟齐军已经今非昔比。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齐军势大,实力不容小觑。” “所以我提前过来筹谋此战。” 兀颜术转头看着他说道:“有一个比较冒险的计划,需要得到将军的配合。”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贵由听得双眼逐渐瞪圆。 良久之后,贵由发自肺腑地说道:“确实有些冒险。” 兀颜术胸有成竹地问道:“将军意下如何?” 贵由咬牙道:“只要能让齐军死无葬身之地,末将愿陪大人冒险!” 兀颜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笑了起来。 711【高山仰止】 汝阴城,大都督府。 陆沉望着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打趣道:“许大人,你最近未免来得太频繁了,这要是传回京城,有些人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们的关系呢。” 许佐明白这句玩笑话暗含的深意。 他奉天子之命主政定州,完全只是为了制衡和监督陆沉,但如今他隔三差五就跑来都督府,若是传扬开来,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 “许某行得正坐得端,何惧流言蜚语?” 许佐的回答不出陆沉的意料,若用他前世所知的形容,这种耿直文臣大抵便是正得发邪。 他的视线落在茶盏上,悠然道:“许大人,这是家父从广陵带来的碧潭飘雪,拢共只有七两,说是让我用来招待贵客,且先品一品。” 许佐不至于受宠若惊,只是微笑道:“郡公盛情,下官自当奉从。” 这个细节也能说明两人的关系愈发亲近。 品茶过后,许佐直入正题,问道:“冒昧问一句,不知郡公对西线战事有何看法?” 其实他身为刺史,按理无权过问军务,但或许是因为之前对于北伐持有同样的意见,陆沉并不介意他提及此事,这段时间两人也谈论过几次,所以方才陆沉才笑言许佐来得频繁。 陆沉放下茶盏,忽地轻轻叹了一声,继而道:“许大人,我前日收到勇毅侯和刘都督的回复,他们并未采纳我的建议,眼下正在继续推进战线。” 许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先前他已经知晓陆沉给西路军主帅的建议,十分认同陆沉的看法。 在景军不同往常的表象之下,肯定隐藏着一些诡异的阴谋,这个时候放缓节奏、等到局势更加清晰,毫无疑问是极其明智的做法。 但是最终的决定权在韩忠杰和刘守光手里,而他们的选择一如陆沉的预测。 许佐觉得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那两人为何如此急切,因为天子迫切想要在军中树立新的山头,以此来和陆沉分庭抗礼,眼下景国内乱是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有。而无论韩忠杰还是刘守光,他们显然缺乏足够的信心,在齐景两军摆开架势正面相对的前提下取得胜利。 一字谓之急。 望着陆沉眉眼之间的郁色,许佐有些难为情地问道:“郡公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陆沉摇摇头,喟然道:“我还能做什么?陛下表面上只是没有采纳我的谏言,实则不许我领兵出战,而且眼下西路军进展顺利,我若冒然出手肯定会被当做贪功之举。再者我一直觉得景国皇帝这一次的目标是定州军,否则他不至于连一兵一卒都拿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兀颜术独力支撑大局。就算他想压制庆聿氏,景军的兵力也不会匮乏到这种程度。” 许佐神情凝重地说道:“郡公之意,景国皇帝在等着你发兵攻打东线?”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陆沉稍稍调整坐姿,缓缓道:“以我对景军实力的了解,他们目前展现的状态很是反常。虽然我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仅仅只是猜测,但我觉得不会猜错。” 许佐的脸色愈发沉肃。 设身处地一想,倘若他是陆沉,面对这样的局势恐怕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一方面前方很可能是敌人精心设置的陷阱,另一方面则有来自江南的压力。 如果一开始陆沉就支持北伐,他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握指挥大权,问题在于明知道这一仗是陷阱,陆沉又怎会因为军权做出违心的抉择? 现在是左右两难。 陆沉继续说道:“我衷心希望西路军可以达成战略目标。至于我自己,前几年一直在战场上奔波,好不容易可以体验一下平静的生活,我当然会认真当好这个定州大都督。另外,许大人已经知道,我的两位夫人都有了身孕,她们都希望我能多抽一点时间陪伴。” “此乃理所应当。” 许佐勉强笑了笑,随即平复情绪,诚恳地说道:“下官只有一个请求,倘若西路军陷入不利的境地,还请郡公不吝援手。” “许大人,你啊……” 陆沉的语调意味深长,感触良多。 他看着这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官,洒然笑道:“有时候我不禁会想,许大人如何看待当年那些依附景国、委身于敌的伪燕官员们。他们几乎全都是大齐的臣子,只不过面对刀斧加身的境地,最终摇身一变成为大齐的敌人。” 许佐毫不犹豫地说道:“背叛家国,人神共愤。” “不背叛就得死。” “这世上有一些事情终究要比性命重要。” “也就是说,在许大人心中,忠心二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是,忠心乃人臣之根本。” 陆沉听到这个回答,淡淡一笑道:“我还想多问一句,倘若许大人侍奉的是一位昏君,那么你觉得忠心二字重要,还是黎民苍生的生存更重要?” 许佐默然。 陆沉此问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对于存在了十余年的伪燕朝廷,江北百姓的观感很复杂,那些景国的鹰犬对他们确实不好,可若是和当初那位险些葬送大齐国祚的皇帝相比,伪燕朝廷也不是不能接受,至少他们还能活下来,虽说有些艰难,总好过二十年前那种民不聊生遍地哀鸿的景象。 良久过后,许佐极其艰难地说道:“自然是黎民苍生更重要。” 陆沉双眼微眯,他能感觉到许佐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好在这个回答让他很欣慰。 他举起茶盏,微笑道:“或许我和许大人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有分歧,至少在这件事是同路人,就让我以茶代酒,敬许大人一杯。” 许佐饮了一口,面上浮现几分茫然,不知道陆沉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陆沉起身为两人添茶,徐徐道:“方才许大人请求我不吝援手,可见你对我还不算了解。关于用兵之道,我从来不会等到事情已经发生再去想法子,那不是我的风格。” 许佐心中一震,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喃喃道:“可是郡公方才也说了,景国皇帝此番很可能是在诱你入局。” 陆沉回身坐下,微微挑眉道:“布局而已,他能做我也能做,不过就是比谁想得更深一层。景帝之局大概在他的太子死后才开始筹谋,后面所谓内乱半真半假,无非是想引诱我军主动进攻。虽然我的局可能不及对方精妙,但是在很久之前便已开始谋划,原本想用在将来北伐的关键时刻,如今也只好提前收网。” 许佐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没有去打探陆沉的秘密,郑重地问道:“不知郡公需要下官做什么?” 陆沉笑道:“倘若事后陛下怪我自作主张,还请许大人替我美言几句。” “郡公这是哪里话?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谁能因此怪罪于你?” 许佐知道陆沉担忧何事,正色道:“将来朝廷若问及此事,许某自会一力承担,便说是下官恳请郡公出兵,郡公只有功劳没有过错,即便在战场上出现了纰漏,那也是下官的责任。” 陆沉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忽然觉得这个中年文臣有些可爱。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微笑道:“许大人,你的肩膀虽不瘦弱,却也没办法将所有事情扛起来。真要像你那样说,恐怕很快就有一顶大帽子扣在你头上。你也不想一想,你身为刺史居然能驱使我这个大都督,这在朝中诸公看来是何其恐怖的事情?说我们狼狈为奸倒也罢了,就怕有人说你心怀不轨。” 许佐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许某问心无愧。” “我知道许大人是有担当的正人君子,不过——” 陆沉稍稍停顿,坦然道:“有些事情和你无关,说出去别人也不会信。朝中君臣现在都在期待西路军最终的捷报,或许他们会说我是贪婪抢功,亦或是说我擅做主张,这些都不重要。定州军的一应行动都是我这个大都督做出的决定,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许大人,有担当是件好事,但也不必将所有问题都归结到自己身上。你还是留着有用之身,为大齐的黎民苍生操劳,我觉得这样更好。” 听完这番话,许佐不禁大为触动。 陆沉又道:“当然,我希望许大人可以做好大军的后勤供给,不要让前线的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许佐果决地说道:“请郡公放心,下官保证不会出现任何差错,否则愿受军法从事。”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陆沉眼中浮现几许锐利之意,缓缓道:“我已经调兵遣将,后日便会北上。” 得到这个明确的回复,许佐心中百折千回。 他望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俊逸沉稳的脸庞,忽地站起来躬身一礼。 陆沉起身将他扶起来,微笑道:“许大人这是何必?” 许佐稍稍沉默,而后说道:“不瞒郡公,在陛下命我接任定州刺史的时候,我心中曾经有过疑虑,因为陛下的忌惮总不会是无缘无故,或许是郡公和当年相比有了变化。如今我才知道,郡公一如当初,依旧是那个为大齐百姓奔波不休的英杰。” “郡公虽然年轻,却有经世济民的抱负,枉我一生自诩辨人忠奸,却怀疑过郡公的品格,这是何其愚蠢的行径。” “先贤曾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许某惭愧,往后定当以郡公为表率。” “请受许某一拜。” 许佐再度躬身,神情无比郑重。 陆沉这一次没有拒绝,他低下头还了一礼。 从这一刻开始,他知道往后定州两府已经合为一体。 不再掣肘。 712【西行】 翌日,都督府后宅。 陆通已经返回广陵,如今陆家商号的触角遍布江北三州,他暂时还无法清闲下来,不过老头子显然乐在其中,尤其是两个儿媳妇都有了身孕,这让他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可以落下,对陆沉这小子十分满意,自然也就有充足的动力去帮他操持家业。 虽然他人不在此,但是他带来的侍女们让后宅显得愈发热闹,尤其是那几个经验丰富知情识趣的稳婆,更是轮流寸步不离地跟着林溪和王初珑,这种待遇连陆沉都有些吃味。 花厅之中,两位正室夫人一左一右坐着,神情各异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陆沉轻咳一声,对站在不远处的稳婆和丫鬟们说道:“你们先下去。” “是,公爷。” 众人应下,恭敬地退出去。 陆沉脸上的表情忽地一变,有些讨好地说道:“二位夫人,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离开你们,但我保证不需要太久,秋天之前我肯定会回来。” 二女临产的日期都在八月,陆沉当然不会忘记这件大事。 林溪和王初珑对望一眼,当先说道:“夫君,这个并不重要,我们虽是后宅妇人,却也知道边疆安稳是正经大事,怎会介意你领兵出征?只是你如今身为大都督,麾下精兵强将无数,按理来说不需要你再亲身涉险,可是我们知道你的性子,你肯定不会安安分分地待在中军。我和初珑妹妹商量过,想让你答应我们一件事情。” 陆沉点头道:“你说。” 林溪正色道:“你应该坐镇中军指挥全局,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亲自领兵冲锋陷阵,这是你麾下将领该做的事情,而非你这位主帅的职责。我们不敢在战事上指手画脚,只望你能明白我们的担忧。现在你肩负着保护定州数百万百姓的重任,更关乎定州十余万将士的军心是否稳定,所以你的安危无比重要,真的要谨慎一些。” “我答应你们。” 陆沉应下,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师姐,这可不像你说话的风格。” “早就知道瞒不过你。” 林溪莞尔一笑,看向王初珑说道:“这些话原本就该你来说,我还是不太习惯。” 王初珑抿嘴笑道:“姐姐说得很好呢,夫君都有些羞愧了。” “我像是会羞愧的人吗?” 陆沉靠在椅背上,感慨道:“我本来有些担心你们会因此介怀,如今看来是我多想了。老爹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人之一。” 听他这般自吹自擂,林溪和王初珑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林溪轻叹道:“你要做的是正经事,我们怎会不理解?难道在你眼中,我们是那种轻重不分是非不明的女子?” 陆沉连忙举起双手投降。 笑闹过后,王初珑轻声道:“夫君,这一次你出兵的时机不好把握。” “谁说不是呢?” 陆沉长吁口气,幽幽道:“李宗本只想让韩忠杰和刘守光尽快攫取战功,唯恐我再一次抢了他们的功劳和风头,前些天还特意又发来一道圣旨,叮嘱我要尽量牵制一部分景军,但是不要轻举妄动,只说朝廷负担不起两线作战。话里话外,无非是要让我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座大都督府。” “所以初珑妹妹说你顾全大局。” 林溪双眉微扬,直白地说道:“要是换做我们江湖人,遇到这种事情,绝对不会上赶着替人收拾烂摊子,除非京城的皇帝认清现实,付出足够多的代价。” 陆沉坦然道:“其实我何尝不想快意恩仇?既然李宗本防我就像防贼一样,我又何必理会这些糟心事?大不了眼睁睁看着西路军踏入景军的陷阱,等他们输得一干二净我再出来收拾残局。问题在于西路军如果覆灭,景军必然顺势直取靖州。靖州一旦丢了,不光定州和淮州失去侧翼的支撑,就连江南大地都会陷入危局。等到那个时候,我就算有通天之能也无法扭转局势。” “初珑妹妹也是这么说的。” 林溪轻轻一笑,继而道:“所以我觉得你们在这些大事上更有共同话题。夫君,初珑妹妹出身名门知书达礼,内外大小事情无一不能处理妥当,往后还是让她主理内宅更合适,你说呢?” 这番话让王初珑面色微变。 林溪的语调很温和,但她交出的不止是主理之名义,更是关系到陆沉后宅的位次排序。 王初珑很清楚陆沉对林溪的感情,因此连忙摇头道:“姐姐,此事万万不可,内宅自然要以姐姐为尊。” 林溪转头望着她,诚恳地说道:“妹妹,你莫要多想,我素来不喜拐弯抹角,只是真心觉得这样安排更妥当。我毕竟是草莽出身,行走江湖的那一套放在门第往来之中并不合适,而且我也不耐烦与那些诰命夫人打交道。” 王初珑依旧不肯,陆沉便笑道:“你林姐姐多半想着往后继续行走江湖,今年的武榜上她已经挤掉停云枪姜阳生,位列上册第十,这可是天下第十。她不会甘于停留在这个位置上,除了岳丈大人和尉迟前辈,其他七位肯定会接到她的挑战。” 王初珑心里有些乱。 嫁给陆沉之后,两人的感情不断升温,而且陆沉对她极其信任,让她感受到格外的温暖。 如今她怀上了他的孩子,手里还掌握着陆家最隐秘的力量,再者翟林王氏的年轻子弟们也相继有了妥善的安置,这已经让她十分知足,不会再有其他的念头。 林溪朝陆沉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说道:“初珑,听你林姐姐的,往后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决断。其实你不必太过紧张,无论对内对外,你们的地位始终平齐,不会出现谁高谁低的区别。” 王初珑柔声道:“好,既然夫君和姐姐都这么说,我便领受这份职责。不过我也想说一句,林姐姐与夫君相识相知更早,所以她永远都是我的姐姐。” 陆沉点了点头。 林溪却笑道:“妹妹你不要急着说这话,将来你未必只有我这一位姐姐呢。” 王初珑略显茫然,懵懵地说道:“可是我记得厉家妹妹年纪比我小呀?” 林溪讶然道:“是吗?” 王初珑认真地说道:“是的,我和厉家妹妹初见的时候便序过年岁,她比我小七个月。” “这样啊。” 林溪语调悠然,又问道:“那沙州的洛九九呢?你们谁年纪更大一些?” 王初珑摇头道:“这便不知道了,我们并未见过,姐姐见过吗?” “见过,但是没问过年纪。” 林溪脸上浮现一抹遗憾,转头对陆沉问道:“洛九九芳龄几何?” 陆沉纵然脸皮磨练得厚如城墙,此刻也有些扛不住,咳嗽几声说道:“她今年十九岁,比你们都小。” 林溪道:“原来真的还有一个妹妹呀。” 陆沉明智地闭上嘴。 两位正室夫人对视一眼,林溪笑道:“所以那日我对你说,往后我们要站在一起,不然将来家里这后宅热闹起来,估计会是刀枪并举拳脚相加,你肯定会大开眼界。厉冰雪和洛九九都有一身好武功,一旦打起来可有某人受的。对了,夫君,家里的宅子要不要把练武场修得大一些,不然我担心施展不开来。” 王初珑连忙点头道:“极是,只可惜我不会武功,到时候只能帮姐姐呐喊助威。” 两人一唱一和,陆沉哪里还顶得住,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保证不会再招惹别人了。” 林溪和王初珑不禁一起笑出声来。 这悦耳的笑声冲淡了即将离别的愁绪。 恰在此时,宋佩走进来问道:“公爷,行李已经打点好了,要不要去看一下?” 王初珑眨眨眼道:“姐姐莫要忘了,宋佩也不会武功呢。” 林溪道:“无妨,到时候她和你远远旁观就行。” 宋佩瞪着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发现陆沉那张老脸已经涨红。 只见他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为夫去看看行装,你们坐一坐便去歇息。”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二女齐声笑道:“夫君慢走。” 宋佩连忙跟上,心里不免好奇,毕竟她从来没有见过陆沉这般神态。 花厅内安静下来,林溪和王初珑敛去笑意,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同时轻叹了一声。 虽然她们尽力将离愁别绪藏在心底,用故意调侃陆沉的方式掩饰心中的怅惘,但是又怎能真的放心? 若非怀有身孕,林溪肯定会跟随他左右,保证他不会在战场上受到明枪暗箭的伤害。 而如今,她们只能像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一样,怀着忐忑待在家中,静静地等待他的归来。 纵然是天下第十或者名门嫡女,又如何? 放眼窗外,唯有寂寞空庭春欲晚。 此情无计可消除。 …… 大齐鼎正元年,四月十二日。 定州大都督陆沉亲率锐士营六千虎贲、宁远军和重整之后的飞羽军,大将厉冰雪、柳江东、霍真、皇甫遇、叶继堂以及谋士刘元和陈循一路同行,出汝阴城径直往西。 目标直指清流关。 713【沧海横流】 从汝阴到清流关,直线距离约为三百六十余里。 大军行进速度不快,平均每日不过四十余里。 四月十九,大军抵达高园府城,这里已经是定州西陲,再往西就会进入真正的边境地带,距西境防线的核心清流关只有六十余里。 高园知府孟庆寿早已得到许佐的行文晓喻,亲自带着府衙官吏到城外迎接,并且为大军准备好了粮草。 他见士卒们在开阔处安营扎寨,便恭敬地请示道:“公爷,城内已经备好下榻之处。” 陆沉抬眼望着这位气度儒雅的中年知府,微笑道:“不必了,本督就在军营内安歇。” 孟庆寿亦是知情识趣之人,当下便不再叨扰,拱手一礼随即告退,自去安排犒劳大军诸事。 他本以为大军只是暂歇一晚,翌日便会继续西进,但是等到第二天朝阳升起,城外的军营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孟庆寿心中不解,又不敢过问那位年轻郡公的决定,好在那些士卒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军营里,没有给府城里的百姓造成困扰。 日上三竿,军营东北角的临时校场上,锐士营三千步卒列阵如林。 他们人手一杆特制长刀,在都尉鲍猛的率领下向主帅演练战法。 战阵推进的方式很简单,每名步卒前后左右都会留出相对充裕的空间,挥舞长刀共同进退,简洁有力又整齐划一的劈砍,凛凛威势令人心惊胆寒。 土台之上,陆沉凝望着这三千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魁梧悍卒,心中渐渐涌起欣慰之意。 他转头看向身披戎装的女将军,问道:“如何?” 厉冰雪眼中异彩涟涟,轻声道:“很强。” “强在何处?”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迂回袭扰,寻找机会击破步卒的阵脚,从而取得胜机。一般而言,步卒大阵不至于畏惧骑兵的冲击,拒马、枪阵、车阵都可以抵挡骑兵,问题在于这些都是很被动的手段,顶多能与敌军骑兵形成僵持。而眼前锐士营将士组成的刀阵……看似会让敌军骑兵轻易突破,实则能给对方造成极其恐怖的杀伤。” 厉冰雪身为飞羽军主将,多年来习惯在马背上生活,对于骑兵的优缺点了如指掌,因而更能认识到前方这三千步卒的独特之处。 放眼望去,只见锐士营步卒一个个膀大腰圆,尽是豪壮雄阔之辈,从他们隆起的臂膊就能感知到那种强悍的力量。 他们手中的特制大刀长约一丈,刀身部分接近四尺,所用精铁乃名匠张华锻造,在都督府主簿刘元的建议下,用了一种全新的锻钢之法,且以衡江水淬火,极其锋利坚韧。 陆沉微笑道:“我希望能给景军骑兵一个惊喜。” 厉冰雪略显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在此地停留?” “有时候忍耐是一种很美好的品德。” 陆沉的回答言简意赅,他让鲍猛继续率领锐士营的将士们操练,然后又对厉冰雪说道:“走吧。” 两人回到中军帅帐,不多时便见羊静玄风尘仆仆而来,行礼道:“见过公爷、厉指挥使。” “坐。” 陆沉示意亲兵上茶,然后问道:“可有西路军的最新情报?” 羊静玄点头道:“卑职便是因此而来。八天前,勇毅侯和元总管领兵六万开赴考城,刘都督依旧坐镇太康。若能取下考城,意味着景军的防线必须要进一步收缩,而西路军的目标便能定在桐柏。” “你且稍待。” 陆沉转头看向秦子龙,道:“将沙盘取来。” “是,公爷。” 秦子龙应下,随即快步而出,带着几名亲兵取来一个简易沙盘。 陆沉走到沙盘边,将西线几处重要的城池一一标明,如太康、新平、筹安、桂宁,以及目前正处于双方攻防之中的考城。 而在考城东北方向六十余里的桐柏城,便是景军在河洛西南方向整条防线的核心。 西路军的战略目标从一开始就非常明确,攻破景军在河洛南边的防御体系,从而让河洛城失去屏障。 为此,韩忠杰和刘守光定下看起来很笨拙的策略,一座城一座城硬啃下来,稳步向前推进。 陆沉缓缓道:“韩忠杰和刘守光带着六万大军进攻考城,有没有具体的兵力配置信息?” 羊静玄答道:“回公爷,其中一半是京营将士,另一半是从靖州都督府广济军、安平军和盈泽军抽调的精锐。” “战力不成问题。” 陆沉给出一个公允的评价,又道:“西路军已经将战线拉长到三百余里,这是逼着景军分兵把守各处要冲,同时我方依靠兵力上的优势主攻考城,确实可以让景军顾此失彼。如此看来,韩忠杰和刘守光用兵虽然没有出其不意,却胜在沉稳严谨。” 厉冰雪插话道:“那你觉得他们有几成胜算?” “这要看兀颜术有多大的决心。” 陆沉抬手指向沙盘上的桐柏城,沉吟道:“换做是我的话,不会将最终的决战地点放在桐柏,那样实在太危险了。考城两面环山,唯有东面有空旷区域可以施展,便于景军防守反击,这里是最合适的决胜之地。一旦考城被西路军拿下,桐柏再无屏障庇护,一路平原视线开阔,景军很难再做文章。” 羊静玄道:“织经司在河洛城潜伏的密探冒死传回情报,兀颜术已经带着数万兵马南下前往桐柏。” 陆沉微微颔首,又问道:“北边可有动静?” 羊静玄面露愧色,摇头道:“公爷,织经司在景国大都的力量比较薄弱,而且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暂时还没有新的情报。不过卑职已经传信给北方的部属,只要景国境内出现大规模的兵马调动,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将消息送回来。” 陆沉看着这个同龄人眉眼间的疲倦,放缓语气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要多注意保重身体,我不希望看到你积劳成疾,到时候我可没办法和秦大人交代。” 羊静玄感佩道:“多谢公爷体恤,卑职告退。” 陆沉应下,等他离去之后,轻声说道:“虽然你没有明言,但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是不是觉得我在故意拖延?” 厉冰雪一怔,问道:“何出此言?” “你之前问我为何要在此地停留,其实答案很简单,我要等西线战事分出胜负再做决定。” 陆沉伸手在沙盘上抚过,徐徐道:“天子这次要将我排除在外,我若强行主动进兵,事后肯定落不到什么好处,因为西线战果未明,有些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抢功的黑锅扣在我身上。我希望西路军能够取胜,但他们若是败了,我也必须要等天子的旨意才会出兵,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定州将士的付出不会白费。” 厉冰雪好奇地问道:“那你为何要提前领兵来到边陲?” 陆沉坦然道:“因为许佐。” “许佐?” “许佐这种人并非只认死理的愚忠之辈,若想打动他并且取得他的支持,我只有表现得足够忠耿,否则他永远都会用带着质疑的目光看待我。动与不动,在乎一念之间,却能影响到许佐的立场。唯有改变他的态度,我才能让定州上下如臂使指,万众一心。” “我明白了。你这一路刻意压制行军速度,又在此地稍作停留,等你将大军带到清流关的时候,西线多半已经分出胜负。许佐不谙军事,不会觉得你是在有意拖延,他只会感激你一心为公,不过——” 厉冰雪眨眨眼,偏头问道:“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陆沉道:“羊静玄的舅舅便是织经司前提举秦正。秦正辞官之前,天子原本想罢免羊静玄的官职,是我让人给天子进言,将羊静玄保了下来。羊静玄并不知道,天子不止想让秦正辞官,更要置他于死地,还好有李老相爷出面,秦正才没有染病暴亡。这就是我这样做的原因,天子不值得信任,我不会再傻乎乎地给他卖命。” “原来如此。” 厉冰雪不禁微微蹙眉,随即轻声道:“其实我是想问你,为何要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这回轮到陆沉一愣,他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应该有所隐瞒。” 厉冰雪不禁默然。 良久之后,她轻声道:“不必担心,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以后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陆沉握着她的手掌,温言道:“那这一次我们同心携手,去对付那些虎狼之敌。” 厉冰雪终究没有挣脱,点头道:“好。” …… 陆沉停留在高园城当然不止是为了等待西线的战果,他需要提前筹谋的事情很多,这几日不断有信使带着他的军令前往定州各地,对各路兵马做进一步的调动和指示。 他率领大军抵达清流关已是五月上旬,驻守此地的来安军指挥使段作章亲自出迎。 翌日,陆沉召集众将商议军情,然而他才刚刚开了一个头,秦子龙便带着一名神情仓惶的信使走进大堂。 “启禀公爷,卑下乃是刘大都督麾下校尉公孙然,奉命前来禀报紧急军情。” 听到此人这句话,堂内众将的神情都变得很严肃。 陆沉点头道:“讲。” 公孙然抬起头,面色惨白地说道:“公爷,我军在考城遭遇大败损失惨重,勇毅侯韩大帅在乱军之中被人袭以冷箭,至今昏迷不醒命在垂危!”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714【一朝尽丧】 从公孙然的口述中,陆沉及众将知道了考城之战的细节。 二十一天前,韩忠杰领兵六万进逼考城,仅仅两天之后,景军主帅兀颜术便亲率援兵两万出现在考城东北方向,与城内守军互为掎角之势。 韩忠杰便命行军总管元行钦率兵两万与景军援兵对峙,自己则亲自指挥大军攻城。 战事进展到此时,景军的抵抗力度呈现一个由强到弱的变化过程,但是驻守考城的景军防守极其坚决,或许是因为兀颜术的援兵就在城外二十余里处,虽说被齐军部分兵力阻挡,他们依然可以看到希望。在后续数日的攻防战中,景军依靠城墙的屏障,艰难又顽强地一次次打退齐军的进攻。 韩忠杰从容不迫地调兵遣将,一点点加大攻城的力度。 七日之后,兀颜术似乎按耐不住,景军开始向考城东面开阔区域推进。 韩忠杰随即下令,元行钦领兵后撤,与主力汇合在一起。 这显然是防备城内藏有伏兵,里应外合打齐军一个措手不及。 随后两军在考城东面不断试探对方,进行小规模的交战,彼此不分胜负。 决战之日发生在六天前。 这一战从清晨爆发,一直持续到日落之前。 两边主帅都藏着后手,先是齐军依靠兵力上的优势,反复撕扯景军的阵型,随后景军第二股援兵出现,即兀颜术留在北边的两万精锐。 韩忠杰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他随即从后方调来两万后备军,也就是说这一次齐军进攻考城不止六万兵力,而是足足八万,占据整个西路军的一半兵马。 八万对四万,这是一个很浅显的力量对比。 纵然景军加上驻守考城的数千锐卒,依然处于下风。 战局的变化完全在韩忠杰的意料之中,取得优势的齐军随即拉开阵型,以大开大合的方式围猎景军,到了这个时候,韩忠杰已经难掩激动之情,因为这极有可能是第二场雍丘大捷。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兀颜术居然还藏了伏兵!他一直在故意示弱,为的就是让韩大帅将所有兵力都投入战场,好让两军犬牙交错无法分开。景军的第三股援兵从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出来,加起来也有差不多四万人,而且养精蓄锐多时,我军受此冲击,本就不严整的阵型变得更加难以调动。” 公孙然语调沉痛,双目泛红。 堂内众将无不沉默。 虽然他们对韩忠杰没有好感,但是在那片战场上奋战的都是大齐儿郎,怎会不同仇敌忾? 陆沉神情沉肃,缓缓问道:“兀颜术从哪里调来的援兵?难道他将整个西线各地的守军都抽空了?” 公孙然连忙点头道:“公爷明见,确实如此,只是……只是没人会猜到兀颜术如此胆大,竟然宁愿丢掉很多城池,也要在考城与我军决一死战。”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句至理名言,他轻轻叹了一声,又道:“即便如此,当时战场上敌我两军兵力大抵相等,我军何至于溃败?” 公孙然小心翼翼地说道:“据撤回来的将士们讲述,当时战场形势非常混乱,我军和景军交缠在一起,韩大帅和元总管尽力指挥。我军虽然略微处于劣势,但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兀颜术不知从哪里变出来数千重装骑兵,直接冲垮了我方中军。” “重装骑兵?” 陆沉几乎是一字字念出来。 公孙然道:“是的,公爷,这个消息肯定不会有错。景军的重装骑兵出现的时机非常狠辣,刚好是我军士气和体力都在下降的时候,而且因为阵型不够紧密,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冲击。” 陆沉缓缓道:“兀颜术既然有资格代替庆聿恭,他显然不是无能之辈,本督先前已经反复提醒过勇毅侯和刘都督,为何他们不在战前做好更加稳妥的应对措施?” 这句话让公孙然哑口无言。 他只是刘守光麾下一个不起眼的校尉,如何能回答这个饱含怒意的质问? 陆沉也知道为难这个校尉没有意义,他放缓语气说道:“说说战果。” 公孙然愈发提心吊胆地说道:“战后统计,我军此战阵亡两万七千余人,伤者超过一万五千,敌军伤亡情况不明。” “砰!” 陆沉抬手猛地拍在扶手上,寒声道:“韩忠杰这个志大才疏的匹夫!” 堂内众将尽皆悲怒交加。 要知道这次韩忠杰带去的都是军中主力,尤其是那些从靖州都督府抽调的老卒,无一不是厉天润耗费心血培养出来的精锐,就这样平白葬送在考城周围,对于大齐来说是何其沉重的打击。 左首第二张交椅上,厉冰雪面如千年寒冰,眼中无尽凌厉之意,仿佛要在公孙然身上戳出几个血洞。 皇甫遇和霍真更是双眼赤红,那些阵亡在战场上的将士,都是他们曾经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同袍! 要不是陆沉在这里,他们早就对韩忠杰破口大骂。 这种压抑的气氛令公孙然噤若寒蝉。 在接到刘守光的命令时,他就知道这是一趟非常危险的苦差事,只是军令不敢违抗,硬着头皮走这一遭。 陆沉强行平复情绪,沉声道:“韩忠杰身为主帅,怎会中箭?” 公孙然垂首答道:“回公爷,根据韩大帅的亲兵讲述,当时我军陷入险境,韩大帅心里清楚必须要撤军,然而景军不会那么轻易地放我军离开。紧要关头,韩大帅为了稳定军心,决定亲自领兵断后,掩护大部撤退。在后撤的过程中,韩大帅一度陷入景军的包围,最后是范文定将军带兵回援,将韩大帅救了出来。局势非常混乱,敌军一度冲到帅旗周围,韩大帅便是在这个时候中了敌人的冷箭。” 听到这里,陆沉心中的怒气稍有缓解。 总算韩忠杰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否则大齐这八万大军的损失可能会更大。 但是这并不能减轻韩忠杰的罪责,身为主帅不能及时判断战局,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正常而言,兀颜术不可能为了一个考城就不顾自己的性命,在战事中段景军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他依然坚持死战不退,这明显就是一个诱饵。 韩忠杰立功心切,无视可能存在的危险,以至大齐儿郎伤亡惨重,他必须要承担所有责任。 陆沉抬手捏了捏眉心,问道:“后续我军做了那些安排?” 公孙然答道:“刘大都督一边派兵接应败兵,一边令太康、新平、筹安、桂宁四地守军加强防备,还趁兀颜术放弃边防的机会,收复了东北方向的袁武城和鲁山城。” 陆沉稍稍思忖,直白地说道:“你回去之后告诉刘都督,景军这场大胜只是序曲,接下来他们必然会趁势反扑,这个时候不要想着攻城略地,最紧要是守住靖州。让他直接放弃筹安、桂宁、袁武和鲁山等地,只重兵把守太康和新平。这两城是战略要冲,景军若想南下雍丘,绝对绕不开这两个地方。” “是,公爷。” 公孙然应下,此行不光是向陆沉通报战果,还肩负着一个极其艰巨的使命,不过还没等他开口,便见一人入内急促地说道:“启禀公爷,织经司羊检校求见。” 陆沉微微点头,片刻后羊静玄神情凝重地走了进来。 “参见公爷。” 即便心急如焚,羊静玄依旧没有太过慌乱。 陆沉摆手道:“这个时候就不要讲究虚礼了,你是不是收到了西线战场的情报?本督已经知晓详情。” 然而羊静玄只是看了一眼公孙然,摇头道:“公爷,卑职刚刚收到一封来自北面的急报。” 陆沉双眼微眯,沉声道:“讲。” 羊静玄道:“景国皇帝调动至少十万大军南下,目前已至河南路境内。” 河南路距离河洛地区已经很近,即便大军行动迟缓,最晚二十天之内也能到达河洛。 一旦景军援兵抵达河洛,他们就可以顺势继续南下,直扑现在的西线战场。 堂内肃然一静,众将纷纷看向陆沉。 果然如大都督所料,所谓景国内乱分明只是一个幌子,或者说根本没有到君臣反目不死不休的境地,否则光是应付庆聿氏掌握的两支大军,景帝就得全力以赴,哪里还有余裕调兵南下? 公孙然只觉脑海中“轰然”一声炸响,无法自制地冒出来两个字。 完了。 西路军遭逢大败,更关键的是这一战损失了太多主力精锐,造成的影响不只是北伐变成泡影,更会威胁到整个靖州的安危。 定州有陆沉亲自坐镇,而且定州各军实力依在,景军肯定不会来找陆沉的麻烦,他们只需要分兵守住几处关键要地防备定州军,然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攻伐靖州,便能一举毁掉厉天润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的靖州防线! 众将尽皆焦躁不安,但这个时候陆沉却出奇地冷静。 沉吟良久之后,他看向公孙然问道:“刘都督派你过来通传战果,是否还有别的话要你转达?” 公孙然面色苍白如雪,无比艰难地说道:“大都督恳请公爷派兵支援靖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厉冰雪终于无法忍耐,寒声痛斥。 公孙然讷讷不敢言。 陆沉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回去告诉刘守光,本督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必须要守住新平和太康,时间在两个月以上。他若做不到,就让人提着他的首级去京城向天子请罪。另外,让他问一问天子,该如何破解今时之危局。” 公孙然哪里还敢多嘴,只是一味地点头应下。 陆沉环视众将,最后一字字道:“诸位,守疆卫国是我辈军人的使命,不论局势多么危险,敌人如何强大,你我都不能心生怯意。唯有迎难而上,方为英雄本色。” 众将全部站起身来,齐声道:“末将遵令!” 715【天命】 晚春时节,繁花尽落。 漫步御花园中,李宗本的心情非常悠闲自在。 登基已逾一年,朝堂格局渐渐变成他想看到的模样,这让他终于可以松口气。 两位宰相如今的权势和地位完全无法和李道彦相比,李宗本有意抬高六部尚书的地位,虽说名义上还是以宰相为尊,但至少不会再像先帝朝那般,百官尽皆伏于宰相门下。 如此一来,相权必然会被削弱,而这也是六部尚书乐见其成并且会大力支持的事情,毕竟没几个人愿意头上除了天子之外,还有两个掌控自己命运的祖宗。 当初李道彦礼绝百僚,是特殊环境和时间节点造就的异常情况,大齐百余年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像他这样大权独揽的宰相。 李宗本只是想让朝堂回到正常的格局。 另一方面,军事院已经形成非常均衡的局面,李宗本对萧望之保持足够的尊重,但是依靠那几位掌兵武勋的支持,他对军务的干涉轻而易举,这次北伐能够顺利成行便是明证。 李宗本踌躇满志,只等江北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他心中最大的隐忧便会消散,即军中有人能和陆沉分庭抗礼,而非每一次都要依靠那个年轻的山阳郡公。 诸般顺心如意,唯有一事悬而未决。 李宗本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吏部尚书李适之,装若无意地问道:“朕听说秦正还在锦麟逗留?” 李适之心中微动,对这位天子的心思了如指掌,恭敬地说道:“回陛下,是的。家父说这些年因为织经司独立于朝堂之外的缘故,与秦大人素无往来,但他一直很敬佩秦大人的品格。如今他和秦大人都已告老还乡,与朝廷纷争再无瓜葛,正好可以叙一叙当年旧事,故此请他及亲眷在锦麟多住一段时间。” 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不过在听到“当年旧事”这四个字后,李宗本仍旧眉头微微一挑,继而道:“先皇能够挽狂澜于既到,令尊和秦正出力甚多,如今朝廷振鹭充庭,他们老一辈理当颐养天年。朕准备派苑玉吉去一趟锦麟,送一些时令瓜果过去,爱卿觉得如何?” 李适之感佩道:“陛下隆恩,臣代家父拜谢。” 李宗本淡然一笑,正要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忽地抬眼看向远处。 只见他方才提到的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快步走进御花园。 及至跟前,这位素来内敛的内监首领神情与往常大不相同,微微发白的面庞之上,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 “陛下,江北八百里战报。” 苑玉吉几近颤抖的声音让李宗本皱起了眉头。 战报与捷报,虽止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讲。” 李宗本不愿在臣子面前丢失天子威仪,依旧沉稳如常。 苑玉吉颤声道:“勇毅侯韩忠杰与行军总管元行钦领兵八万进攻考城,与景军主帅兀颜术决战于城外,不料兀颜术拼着放弃整个西线防区,集结西线所有兵力,并以铁甲重骑冲击我军中军。此战……我军大败,勇毅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士卒折损过半。” 春风徐徐,鸟语花香。 然而在这片花海之中,气氛却如冰霜冻结,一片死寂。 苑玉吉鼓起勇气抬头望去,只见天子满面木然,双目无神,甚至没有浮现愤怒的情绪。 他无比担忧地说道:“陛下,陛下……” 天子依旧无言。 没人知道,这一刻李宗本脑海中浮现的是一桩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在天家年末祭祖的大典上,他的大哥李宗朝作为大皇子,陪同先皇祭天。 虽然李宗朝只是在旁边捧着祭礼,这依然让李宗本无比艳羡,他不止一次幻想过站在先皇身边的人是自己,与先皇一起接受百官的注目礼,甚至—— 他很想主持祭典的人是自己。 如今他终于有了这个资格,扮了十多年的纯真孝子,坐在龙椅上的人是他而非旁人。 他不想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一个碌碌无为的昏君之名,因为在过去十多年的日日夜夜里,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才是最优秀的皇子,最有希望继承先皇的遗志。 他不止想收复故土还于旧都,他还想一统天下成就霸业,成为青史留名后人敬仰的中兴之主。 登基一年有余,他觉得已经能够稳稳地掌控朝堂,下一步自然就是兴兵北伐,让大齐的旗帜重新飘扬在江北大地。 然而他寄予厚望的北伐雄师,居然败了? 败了? 一股荒谬又茫然的情绪在他心头涌起,他定定地看着苑玉吉,森然道:“你说什么?” 苑玉吉虽是潜邸旧人,却也没有见过天子这般神态,恐惧瞬间将他淹没,支支吾吾地说道:“陛下,刘都督派来了信使,如今就在宫外候着,奴婢可以去将他召来。” 李宗本忽地踏前一步,眼中遽然泛起汹涌的怒意,咬牙道:“朕在问你,你在说什么?” 苑玉吉的身躯开始发抖,他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吏部尚书,然而这才发现李适之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无助地说道:“陛下,北伐大军溃败——” “啪!” 李宗本忽地抬手,一记凶狠的耳光抽在苑玉吉脸颊上,将这位武功不俗的内监首领抽得身子一倒。 苑玉吉根本不敢躲,又连忙站直,惶然道:“陛下息怒,奴婢罪该万死!” 李宗本却根本听不进去,厉声道:“韩忠杰和刘守光身负重托,用兵稳重踏实,怎会莫名其妙遭此大败?你身为内监首领,怎敢在朕面前胡言乱语谎报军情?莫非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不耐烦了吗?!” 苑玉吉“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陛下,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谎报军情,这确实是刘都督派来的信使所言,奴婢若有半句假话,愿领凌迟之刑!” 李宗本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方才那记耳光也惊醒了惊愕之中的李适之。 对于这次北伐,他和天子一样寄予厚望,而且他经过反复的斟酌与思考,认为北伐取胜的概率极大。 毕竟韩忠杰和刘守光的任务并非是直捣景国都城,甚至都不是收复河洛,只是肃清河洛城西南面的景军驻地而已。 那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或许不如陆沉智计百出,但是在景国陷入内乱、大齐边军占据绝对优势的前提下,哪怕是一步一步硬啃下来,都可以完成战略预期。 所以他才会告知元行钦,等到此战取胜的时候,想办法害死韩忠杰,并且派出不少心腹和高手随同元行钦北上。 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李适之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苍穹,强行压制心中的不安和惊慌,躬身道:“陛下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 以他的心志都很难仓促间平静下来,如今才二十多岁的天子这般失态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没人愿意相信北伐大军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被景军打出这样的惨败。 “兵家常事?” 李宗本双眼微红,缓缓道:“你方才没有听见他的话?八万大军,朕的八万大军,折损过半!好一个勇毅侯,好一个韩忠杰,他怎么对得起朕的殷切期望!朕将十余万大军交到他手中,从来没有逼他歼灭多少景军,只要他能够安安稳稳地打下那几座城便可!可他不仅连这都做不到,还输得如此干脆!” 从建武七年开始,至今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大齐虽然大部分时候处于战略守势,但是有赖于厉天润和萧望之几近完美的防守,边军从未遭遇过如此惨重的损失。 更关键的是,韩忠杰带去攻城的必然是精锐主力,一下子丢掉四万人,这会影响到整个靖州的安危。 李适之亦觉得脑袋如撕裂一般剧痛,但这个时候天子已经无法保持平静,他就更不能慌乱,因为眼下还需要这位年轻的天子主持大局,于是他尽量委婉地说道:“陛下,眼下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局势,至少要保住靖州不失。一旦靖州落入敌人手中,景军恐怕会渡江南下!” 这番话犹如惊雷,在李宗本脑海中炸响。 韩忠杰一战丢掉三分之一的精锐,连本人都受伤陷入昏迷,局势可谓瞬间逆转。 景国皇帝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经过李适之的提醒,李宗本终于意识到最严重的问题,北伐大军惨败于考城,极有可能引发一连串的反应,甚至会威胁到江南的安全。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慌了。 他转身看着李适之,无措地说道:“爱卿,现在该怎么办?” 李适之心中轻轻一叹。 这两年天子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磨难,此刻骤闻噩耗,才会表现得如此失常,若是换做先帝在时,怎会这般不堪? 不过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直在暗中筹谋,就是不知大齐此番能否化险为夷。 一念及此,李适之也不敢再暗藏心思,快速说道:“请陛下召集文武重臣,集思广益,商议对策!” “爱卿所言极是。” 李宗本稍稍平静了一下,转头对苑玉吉说道:“速召两位宰相及军务大臣入宫!” 苑玉吉立刻领命而去。 李宗本抬头望天,头顶晴空万里,却仿佛有无边无际的阴霾将他吞噬。 716【大势】 崇政殿,气氛无比压抑。 骤然出现的惨败军报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前不久,北伐大军连克数城、景军节节败退的捷报让满朝文武欢呼雀跃,仅仅过去大半个月,捷报就变成了噩耗,而且还是如此惨烈的溃败。 或许这些站在云端上的大人物,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那些战死的英魂而伤感,但他们至少知道四万余精兵象征的意义。 哪怕是齐景这样的大国,这样的损失也会伤及元气。 雍丘之战,景军同样阵亡数万主力兵马,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里再无当初的霸道骄横,只能老老实实地固守防线。 现在轮到大齐品尝这样的苦果。 在等待一众大臣入宫的时候,李宗本心中的怒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惶恐。 很难用言语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就好像一个不通水性的人突然置身于一望无际的汪洋之中。 唯有遮天蔽日的绝望。 眼下他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这场败仗会对他的威望造成怎样的打击,此番北伐几乎是他一力决断,明明萧望之和陆沉都奏请他谨慎考虑,但他仍旧一意孤行,最终酿成这样的惨败。 他当然可以将罪名推到韩忠杰身上,反正具体的指挥是由韩忠杰完成,问题在于现在这件事并不重要。 正如李适之所言,在北伐大军惨败的当下,要如何应对景军下一步的反扑? 李宗本看向殿内诸位重臣,沉痛地说道:“众卿家,北伐大军遭此惨败,接下来该如处置?” 平心而论,他不想做出这般姿态,实在是有损天子威仪,然而他如果不开这个口,恐怕殿内的沉寂会一直持续下去。 两位宰相对视一眼,神情都十分凝重。 这场大败来得太过突然,朝野上下没有丝毫准备。 他们曾经想过战事可能会出现不顺的情况,毕竟景军的底蕴仍在,齐军前期的优势不能决定最终的结果,可是谁能想到朝夕之间天翻地覆,韩忠杰居然一战丢掉大齐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下的所有优势? 殿内凝滞的气氛让人难以呼吸。 永定侯、军务大臣、京军武威大营主帅张旭开口说道:“陛下,考城之败损兵折将,局势对我朝已经十分不利。现今当命西路军全线收缩,固守各处要冲,以免景军顺势南下。与此同时,定州都督府这一次养精蓄锐,只要山阳郡公陆沉稳住东线,想来景军不敢仓促南下。” 李宗本毫不意外听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不由得神情复杂地看向张旭。 这个人和韩忠杰不同,虽说之前半年他站在天子这边,帮韩忠杰压制住萧望之,但他本心是为大局着想,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 故而此刻他才能无所顾忌地说起陆沉。 李宗本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绞痛,只觉得十分讽刺。 他为何要决意北伐?为何要让韩忠杰挂帅? 诚然是因为景国太子暴亡继而陷入内乱,根源却是想树立韩忠杰在军中的威望,以便给将来削弱陆沉的权柄打下扎实的基础。 只是随着韩忠杰战败,陆沉以及他麾下的定州军忽然变成了救命稻草。 兜兜转转,又绕到那个年轻人身上。 这一刻李宗本感觉自己就像戏台上的丑角,殿内诸位重臣仿佛台下的看客。 他的视线落在萧望之身上,很是艰难地问道:“荣国公可有良策?” 群臣心思各异。 这半年来他们几乎是亲眼目睹萧望之如何一步步被架空,虽有国公之爵、首席军务大臣之职,在军事院说话的分量却比不上深受天子宠信的韩忠杰。 以至于很多人都快忘了这位荣国公戍守边疆十余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直到此时此刻,当北伐大军一败涂地、群臣束手无策的时候,李宗本终于想起一件事,和张旭等人相比,萧望之才是真正将景军拒之门外的中流砥柱、国之干城。 成为群臣视线焦点的萧望之,并未立刻回答天子的问题,反而陷入了思考。 若是换做以往,天子肯定会心生不悦,但此刻他甚至没有出言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面对这样难得一见的场面,站在最下方的李景达神情冰冷。 他心里并无幸灾乐祸的情绪。 或许当年的李景达会冷嘲热讽,但是经历过边疆战火的铁与血,他亲眼看着萧望之是怎样被这繁华京城的人心鬼蜮缠住脚步、现在又突然成为天子眼中的救星,他不认为值得幸灾乐祸,相反心里只有浓郁到无法化解的悲凉。 的确,天子的态度出现这么大的变化,让九五之尊显得十分可笑,可是李景达宁愿看不到这样解气的场面。 在边疆那两年,他无数次目睹大齐儿郎为了身后的家园,与凶狠的敌人同归于尽。 这一次呢? 韩忠杰固然可憎,但是那些惨死沙场的将士们何其无辜! 天子一个仓促且轻描淡写的决定,就让数万将士葬身遥远的北方,谁来为那些英魂鸣冤? 更加让他满心郁卒的是,萧望之肯定不会袖手旁观,而他甚至不能觉得萧望之有错。 毕竟景军铁骑一旦南下,饱受蹂躏的不会是这座京城里的权贵,而是那些艰难活着的黎民苍生。 萧望之仿佛突然间老了好几岁,经过漫长的思考,他慎重地说道:“陛下,张大人的建言很稳妥,但是臣觉得远远不够。” 这一次张旭没有直接与他争执,而李宗本也一反常态地点头道:“还请国公明言。” 萧望之缓缓道:“根据战报来看,考城之战最直观的后果便是我军损失四万余人,其中有万余伤兵,或许不少人都可以康复,可是短时间内肯定无法再度披挂上阵。也就是说,我朝目前在靖州的守军不到十万人,再考虑到这一败对军心士气的打击,靖州守军的实力还要降低不少。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实,景军主帅以及景国皇帝不可能会忽视。” 李宗本连连点头道:“国公言之有理。” 萧望之继续说道:“臣担心的不是短时间内靖州防线的安危,而是这一战背后隐藏的意义。陛下,景军主帅兀颜术的名气不如庆聿恭,不代表他的用兵之能孱弱,相反他可谓久经沙场沉稳老道。按照之前织经司提供的情报,景国因为太子之死陷入内乱,景帝为了弹压庆聿氏的力量,在国内集结重兵。既然如此,兀颜术怎敢孤注一掷?” 这番话让殿内的气氛愈发紧张,同时也让李宗本的脸色变得苍白。 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天子终于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假如景国内部纷乱丛生,兀颜术怎敢如此冒险?他就不怕一旦无法取胜,整个西线防区被齐军大举入侵? 只有一个解释,兀颜术必有仰仗。 萧望之抬眼看向天子,叹道:“陛下,臣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景国皇帝现在已经调动大军南下,否则兀颜术不敢如此行险。正因为景国内乱是陷阱,或者说远远没有严重到自顾不暇的程度,兀颜术确信身后有支撑,他才会这样做。” 又是一道惊雷在李宗本脑海中炸响。 此时他再也顾不上天子威仪,几近六神无主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景军已经在南下的途中,那么在考城之战过后,他们肯定会顺势投入西线战场,趁着齐军士气低迷的机会,直接强攻靖州各处防线。 若是厉天润还在靖州坐镇,倒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然而李宗本似乎忘了,他登基没多久,便以示恩的手段将厉天润排除在朝堂之外。 萧望之稍稍沉默,斟酌道:“我朝不能在这个时候示弱,那样只会助长敌人的威风。景军有一种很明显的特质,当他们处在上风的时候会越打越凶狠。西路军可以后撤,但不能直接撤回到靖州境内,而是要利用前期占据的城池关隘,延缓景军推进的步伐,不断消耗他们的士气。尤其是新平和太康两处要冲,这是雍丘北面的屏障,不能轻易放弃。” 李宗本毫不犹豫地说道:“朕会马上传旨刘守光,让他务必执行国公的方略。” 萧望之并未因此心生感激,他看起来有些疲倦,又道:“其次,江北三州守望相助互为支撑,这个时候需要有人统筹大局协调各军,并且能够及时地判断局势做出应对。臣知道坊间有些滑稽的流言,说陆沉骄狂自大拥兵自重,臣相信陛下不会被那些流言蒙骗,不过难免流言蜚语令人心烦。臣敢在此地为陆沉担保,他绝对不会是那种人。” 他稍稍一顿,诚恳地说道:“故此,臣奏请陛下命陆沉主持江北军务。” 李宗本默然,他怎会听不明白萧望之的言外之意? 短暂的沉寂过后。 “臣附议!” 左相薛南亭语调铿锵,掷地有声。 “臣附议!” 右相钟乘紧随其后,神情肃然。 “臣附议!” 李景达几乎是从胸腔中挤出这三个字。 张旭、陈澜钰、沈玉来以及李适之等人,这个时候唯有垂首沉默。 看着三位挺身而出的重臣,李宗本只觉得那三句“臣附议”就像耳光一样抽在脸上。 但是局势如此,只要他还想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就必须要保证江北不会有失,于是他低声说道:“便依国公之言,传旨陆沉,命他——” 一阵迟疑之后,最终李宗本略显飘忽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 “命他暂时主持江北一应军机要务,务必要逼退景军,保住定、靖、淮三州。” 萧望之微微颔首,躬身一礼。 群臣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都知道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满殿沉默之中,李景达粗疏的嗓音再度响起。 “陛下圣明!” 并无阿谀奉承之意,唯有无尽的苍凉和愤懑,以及那一抹隐隐的讥讽。 717【一杯浊酒】 后宫,永安殿。 宁皇后斜靠在榻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女官陪年仅四岁的皇子李道明玩耍。 李道明身为皇长子,被封为延宁郡王,等再过几年就能晋为亲王。 现如今天子膝下只有一儿两女,李道明又是皇后所出,几乎是没有悬念的太子人选。 “陛下驾到!” 殿外传来内监的高呼声。 宁皇后心中一紧,连忙起身,快步向外迎去。 她只觉得有些奇怪,正常而言天子若是驾临永安殿,肯定会提前派内监通传,像今天这样的状况还是第一次。 来到殿外,落入宁皇后眼帘的是天子那张无比阴沉的面庞,这让她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拜见陛下。” 宁皇后压下慌乱的情绪,带着宫女们行礼如仪。 年仅四岁的李道明双膝跪地,脆生生地说道:“拜见父皇。” 若是换做以往,李宗本肯定会嘉勉皇子几句,再温和地让皇后起身,然而今日他只留下冷漠的两个字便直入殿内。 “免了。” 听到这两个字,宫女和内监们无不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宁皇后十分疑惑,又有些担忧,便目视女官让她带皇子去偏殿,又命其他人退下,然后才迈步走进殿内。 “陛下,请用茶,这是臣妾让内侍省备的竹海金茗。” 宁皇后没有心急,亲自为天子斟茶。 李宗本抬手接过茶盏,又放在了案几上,缓缓道:“韩忠杰败了,八万大军折损过半。” 宁皇后登时怔住。 作为天子的枕边人,多年来相濡以沫,彼此尊重和信任,她对天子的心思乃是当世最了解的几人之一。 她知道天子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推动北伐,又为何要让韩忠杰挂帅,原本以为一切能顺顺利利,而且前段时间边疆传来的捷报也确实令人振奋,不成想短短十余天过去,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陛下,这……怎会如此?” 宁皇后来到榻边坐下,满面忧愁地问着。 李宗本狭长的眼眸中泛起冷厉的光,寒声道:“你问朕,朕问谁去?” 宁皇后一窒。 成婚六年有余,她为天子诞下一子一女,尽心尽力帮他打理内宅,如今则是主掌六宫,从来没有受过他的冷眼。 李宗本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问题,现在的他沉浸在一股极其压抑且愤怒的情绪中。 最初在御花园听闻败仗噩耗,他满心惊慌失措,在崇政殿和群臣商议对策的时候,心中的恐慌和不安达到顶峰,因此没有过多思考就允准了萧望之的奏请,纵然听出李景达那句“陛下圣明”里包含的讥讽,他也没有当场追究。 因为他没有面对这种危难局势的经验,如何能做到大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靖州濒危、江南有患的现实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就好似一个溺水的人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想度过眼前的难关,其他问题只能暂时搁置。 然而从崇政殿返回后宫的这段路上,李宗本渐渐回过味来,萧望之的那番分析或许合情合理,但他最主要的目标依旧是帮陆沉争权! 宁皇后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她眼眶微红,忍着悲伤劝慰道:“陛下,事已至此,还请保重龙体。” “呵呵。” 李宗本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继而道:“朕很好,有这么多忠臣良将,朕怎会不好呢?” 宁皇后愈发不解。 李宗本便将先前崇政殿那一幕简略说了一遍,然后沉声道:“你瞧瞧,这些人多么懂得见缝插针!好一个不放过任何揽权机会的忠耿之臣,朕就知道他心怀不轨!” 宁皇后眉尖微蹙,她自然知道天子是在说山阳郡公陆沉。 大齐素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她只能尽量委婉地说道:“陛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且忍耐一些吧。” “忍耐……忍耐……” 李宗本忽地握住那个茶盏,猛地朝地上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白瓷茶盏四分五裂,外面听到动静的内监面面相觑,就连苑玉吉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入内,毕竟他脸颊上还有天子留下的掌印。 “陛下息怒。” 宁皇后连忙起身,怯弱地说道:“臣妾不该妄言。” “与你无关。” 李宗本终究还有几分理智,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自嘲笑道:“你说的对,朕不忍耐又能如何?韩忠杰和刘守光看来不堪大用,可为将却不能为帅,朝堂内外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半人有能力力挽狂澜。” “就算朕没有让厉天润回府养老,他的身体也早已无法指挥高强度的大战,顶多就是出一些主意。至于萧望之和陆沉,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用谁都没有区别。” “罢了,如你所说,忍耐一些。” 最后那句话,李宗本几乎是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极其复杂。 既有愤怒,又有惶恐,还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怨毒。 宁皇后大抵明白他的心情,也能理解这种竹篮打水一场空引发的阴暗与绝望,但是从她的角度来看,如果天子沉湎在这种情绪里,恐怕大齐会出现更加麻烦的问题。 一念及此,她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要是山阳郡公心怀怨望,不肯在这危难之时竭尽全力,那会……” 她虽欲言又止,李宗本却完全领悟其言深意。 有句话叫做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想明白这一点,李宗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股惊慌失措再度将他淹没。 要是他在这个时候还给陆沉使绊子,或者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引得那个年轻人乃至萧望之彻底失望,恐怕他要面对就是无数渡江南下的景朝锐卒。 李宗本悄然攥紧拳头,最终又只能缓缓松开。 浓重的屈辱感填满他的内心,他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艰难地说道:“皇后说得对,朕……朕知道该怎么做。” 他缓缓靠在榻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 南城,魏国公府。 萧望之走下马车,便见前方中门大开,兵部左侍郎厉良玉亲自在阶下迎接。 见礼过后,两人进入这座恢弘大气的国公府。 一入正门,萧望之猛地眯起双眼。 府内竟然已经处处挂白,一片苍凉悲伤之气。 厉良玉低声道:“国公,家父在两个时辰前收到江北的消息,便令府中挂白祭奠。” 祭奠何人? 无需赘述。 萧望之默默叹息,点了点头。 待至前厅,这里已经摆着香案和供品,厉天润背对而立。 这位曾经的靖州大都督转过身来,右手拄着一根拐杖,沧桑的面庞上神情沉肃,深邃的眼神里满是悲痛。 为何悲痛? 因为战死在沙场的数万儿郎中,有近半是厉天润亲手带出来的精锐虎贲。 萧望之并不意外厉天润会及时知晓江北的战况,虽然他已经卸任靖州大都督,但那里毕竟是他耕耘了十多年的地方,只要他想便随时可以知道刘守光的一举一动。 “贤弟,节哀。” 萧望之嘴唇翕动,最终只能说出这四个字。 厉天润请他入座,缓缓道:“我辈行伍中人,多半逃不脱马革裹尸的宿命,很多时候这是一种幸运,一些时候又是不幸。所谓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这是先贤传下来的道理,想来不会有错,但——” 萧望之静静地听着。 厉天润抬眼看着前方,轻声道:“不该如此。” 听到这四个字,厉良玉不禁红了眼眶。 萧望之喟然道:“可惜,可怜,可恨。” “是我对不住那些将士们。” 厉天润垂下眼帘,继而道:“早知今日,我便不会同意先帝立他为储君。” 萧望之当然相信厉天润在先帝心中有这样的地位。 在先帝朝诸位重臣之中,李端绝对信任的唯有厉天润一人,哪怕是对于秦正,他都有制衡的手段,只对厉天润没有任何防备,因此厉冰雪在京城才能地位超然,在将李云义踹成重伤之后,反倒是李适之亲自上门赔罪。 但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 萧望之不忍他这般悲痛,岔开话题道:“之前我奏请陛下,命陆沉主持江北一应军务,陛下已经允了,想来靖州不会有危险,贤弟可以放心。” “陆沉虽然年轻,却比韩忠杰老辣,我自然信得过他。” 厉天润稍稍沉默,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道:“请兄长转告陆沉,让他在此战结束后准备聘礼。” 萧望之心中一震。 这句话虽然简单,其中蕴含的深意却重如千钧。 虽然飞羽军已经转至定州都督府,徐桂等三员大将也投奔陆沉麾下,但是厉天润在靖州都督府的根基岂会如此简单? 厉天润又道:“我对他只有两个要求,善待冰雪,善待靖州儿郎。” 萧望之正色道:“贤弟放心,我一定会如实转达。” 片刻过后,萧望之离开国公府,厉天润则站在香案之前,看着袅袅青烟,挥手让厉良玉退下。 他忽然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苍白的面庞上满是凄苦之意,随即提壶倒了一杯酒。 这一刻他眼中浮现的是那十余年金戈铁马的岁月,还有那一张张生动又质朴的年轻面庞。 “我带着你们上战场,却没有与你们同生共死,此乃枉顾同袍之谊。” “这些年有很多兄弟先走一步,但他们至少死得其所,不辜负大齐军人之名,唯有这一次不同。” “你们心里肯定有很多委屈,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没有尽到当初的承诺,是我亏欠于你们。” “再等一等,我会在九泉之下与你们相聚。” 他举起酒盏,遥敬北方,然后将一盏烈酒徐徐倒在地上。 “诸位兄弟——” “一路走好!” 其声如泣,又似孤鸿。 无尽哀绝。 718【雪耻】 大陆西南,沙州。 曾经的沙州七部越来越少被人提及,在经历过那场内乱之后,洛耀宗便成为实质上的沙州共主。 而随着齐国皇帝亲笔国书的到来,他在大义名分上更能站得住脚。 纵然如此,洛耀宗和以前相比并无太大的变化。 他没有取缔沙州数百年来约定俗成的宗老制度,对各部族人一视同仁,并且大力推行教化,从齐国成州请来一些秀才当教书先生,致力于让更多的沙州少年读书识字。 与此同时,沙州和大齐的商贸往来愈发频繁紧密,依靠几乎取之不尽的石材、原木和药材,沙州百姓的生活水平肉眼可见得到改善,因此没人会质疑洛耀宗的地位,相反对他唯有敬服之意。 黑水寨,那棵经历过无数风雨的老槐树下,一袭红衣独自伫立。 “阿姐。” 一个身量高大的少年来到近前,小心翼翼地唤道。 红衣女子头也不回地说道:“什么事?” 少年便是洛耀宗之子洛恒山,今年十六岁。 他看了一眼女子的腰间,没有发现她往日随身携带的长鞭,便笑嘻嘻地说道:“阿姐又在想姐夫呢?” 红衣女子顺手便朝腰间探去,随即想起自己将长鞭放在房中,于是扭头瞪了少年一眼,神色不善地说道:“你又皮痒了?” 洛恒山昂着头道:“我听阿爹说过,定州在东北方向,阿姐每隔几天就会在这里眺望东北边,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肯定是在思念那个姓陆的姐夫!” “什么叫姓陆的姐夫?你还想有几个姐夫?” 洛九九怒道:“是不是在学堂里跟那些家伙学来的胡话?” “阿姐莫要生气。” 洛恒山倒也不敢真的惹怒她,讨好地说道:“阿姐放心,我从来没有在爹娘面前提过半个字!” “滚蛋。” 洛九九懒得理他。 洛恒山又凑近了一些,轻声问道:“阿姐,你要去齐国吗?” 洛九九“嗯”了一声。 洛恒山道:“阿姐,你在齐国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受了委屈。家里不必担心,我会好好侍奉爹娘,帮你多尽一份孝心!”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语气非常认真。 洛九九再度转头看着他,虽然在她的记忆里还是那个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孩,其实少年的个子已经超过了她。 她的目光变得温和,放缓语气道:“我只是将那几千匹战马送过去,要不了多久便会回家。” “阿姐……” 洛恒山忽地有些迟疑,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塞到了洛九九手中。 “这是什么?” “是我这些年悄悄攒下的银子。” 洛恒山左右看看,然后低声道:“阿姐,既然这次有机会去齐国,你何不去找那位陆大都督?不管他怎么想,总得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你们要是互相喜欢,就要把话说清楚,不然就早些丢开手。阿姐,你总是这样一个人熬着也不是办法,我帮不了你别的事情,只希望姐姐可以快快乐乐,不要有那么多磨难。” 洛九九怔住。 良久过后,她将荷包放回少年手里,微笑道:“果然是长大了。” 洛恒山还想再说,洛九九却道:“你呀,练功要更勤奋一些,在学堂里也不能偷懒,将来才能帮阿爹做事,记住了吗?” “嗯!” “至于我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我会处理妥当。” 洛九九笑了笑,又抬手揉着他的头发,道:“好了,去练功罢。” 洛恒山注意到远处出现父亲的身影,登时不敢迟疑,一溜烟地跑走。 洛九九忍俊不禁,随即转身朝洛耀宗迎了上去。 “阿爹。” “和齐国成州都督府的人谈妥了,明天你带人将那五千匹战马送到云岭,他们会有人负责接手。” 洛耀宗语调沉稳,又道:“你真要走这一遭?” 洛九九点头道:“阿爹又不是不知道齐国一些人的德行,这五千匹战马未必会老老实实送到陆沉手中,我得亲自去盯着。” “对他的事情你倒是很上心。” 洛耀宗点了一句,见女儿脸颊微红,便轻咳一声道:“陆家商号这两年对我们沙州极好,我们确实该尽一些心意。” 洛九九连忙道:“阿爹说得对。” 洛耀宗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你见到山阳郡公之后,告诉他那件事情。” 洛九九略显茫然:“何事?” 洛耀宗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去齐国京城,我让你将缠云草卖给那个神秘人?” “当然记得。” “缠云草是一种很珍稀的药材,按理来说达官贵人有需求不足为奇,但是前段时间我听哈代酒后提起,这缠云草可以用来制成很厉害的毒药。”洛耀宗稍稍思忖,缓缓道:“虽然这个消息对山阳郡公不一定有用,但既然那个神秘的买家是齐国权贵,而山阳郡公如今在齐国的地位越来越高,说不定就能对他起到帮助。” “我记下了。” 洛九九心生不舍,勉强笑道:“阿爹,我走之后你也要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 洛耀宗欣慰地说道:“这一年多你帮我做了很多事情,现在沙州越来越好,这里面有你的一份功劳。不必担心记挂家中,去办你自己的事情便可。” 洛九九柔声应下。 翌日清晨。 洛九九带着千余沙州勇士,驱赶着五千匹优良军马启程向东。 抵达云岭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青山绿水,郁郁葱葱。 无比美好。 …… 靖州北方,考城。 那一日城外大战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从四年前开始,景军在战场上便越来越不顺利。 起初景军大将还能说是被无能燕军拖累,以至于在广陵、青峡、宝台山、雷泽等地连战连败,但是雍丘之战是实打实的景齐主力决战,最后依然以景军失败告终,连大景军神庆聿恭都无法扭转局势。 景军没有被这些失利打断脊梁骨,相反从上到下所有人心里都憋着浓郁的怒火。 直到考城外围那场大战,参战的景军终于将心中的愤懑宣泄出一部分。 战后统计,他们让齐军主力付出将近三万人阵亡的代价,而景军自身的伤亡只有对方的一半。 这毫无疑问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 景军虎狼仍不满足,他们渴望更大的胜利,要用齐军的鲜血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 一如萧望之担忧的那般,景军只要占据上风,他们就会斩尽杀绝,用锋利的爪牙撕碎一切敌人。 这些天频繁有将领来向兀颜术请战,只不过最终都悻悻而返。 临时帅府之内,兀颜术神情平静地注视着沙盘,似乎这场大胜于他而言不过尔尔。 大将贵由恭敬地说道:“留守大人,北方急报,我朝十万大军已经抵达河洛以北二百里处。按照距离推算,他们最迟可在半个月之内抵达考城,届时我军便可长驱直入,扫荡南齐靖州。” 兀颜术不动声色地问道:“南边局势如何?” 贵由答道:“说来可笑,那刘守光以为有便宜可占,一边接应从考城败退的溃兵,一边又派兵去占了我朝守备空虚的袁武和鲁山两城。结果他明显又害怕了,慌里慌张地放弃这两座城池。不止如此,他连之前占据的筹安和桂宁都不敢要了,如今只集结兵力守着新平和太康。” 他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一脸洋洋得意之色。 兀颜术微微皱眉道:“你觉得这很可笑?” 贵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兀颜术绕着沙盘走了半圈,沉声道:“刘守光这个决定很聪明。” “聪明?” “考城之战的结果足以改变两军的实力对比,不只是人数上的差距被抹平。倘若刘守光贪心地想要保住前期战果,最后必然会被我军碾为齑粉。如今他放弃大部分城池,只坚守新平和太康两地,便能控扼我军南下雍丘的路径。” 兀颜术神情沉肃,继而道:“一场很平常的胜利而已,你们的尾巴就快翘上天了,本官怎敢继续让你们出战?” 贵由心中一凛,汗颜道:“末将失态,恳请大人见谅。” “告诉下面的将领们,都老老实实地夹紧尾巴,不然本官必会上奏天子。” 兀颜术的语气不容置疑,贵由听得大汗淋漓,连连应下。 片刻之后,兀颜术徐徐道:“齐军固守新平和太康,果断地放弃其他地方,这不像是刘守光的风格,应该是陆沉的手笔,看来我们终于要对上这个难缠的对手。不过也好,若是无法跨越这个障碍,我等又如何完成陛下一统天下的夙愿?” 贵由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接下来我军要对付南齐定州军?” “对付陆沉这种敌人不能心急,先晾一晾他,让他在东线望关兴叹便是,陛下亦是如此打算。你应该知道如何熬鹰,现在我军就是要不断消磨陆沉的耐心,逼他主动出击进而犯错。” 兀颜术停顿一下,胸有成竹地说道:“至于我军主力,当然是要南下靖州,一雪前耻。” 贵由不禁满面振奋激动之色,朗声道:“末将愿为先锋!” 兀颜术终于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转头看向墙上悬挂的巨型地图,视线落在西南角那片区域,悠悠吐出两个字。 “甚好。” 719【真相大白】 景朝,大都。 值守宫门的禁军望着前方缓步行来的中年男人,不禁悄悄睁大了眼睛。 常山郡王庆聿恭被囚于府中数月之后,终于重见天日,被天子召入宫中。 这段时间实质性的幽禁似乎对庆聿恭没有太大的影响,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不疾不徐地来到崇德殿,但是一进来他便感觉到一股极其肃然冷峻的氛围。 抬眼望去,只见天子高坐龙椅之上,以撒改为代表的实权武勋、以赵思文为首的几位文臣分列东西两侧,算上庆聿恭自己,这便是大景朝廷的核心权力层。 几位皇子在侧边肃立,其中唯有一人跪在文武之间的空地上。 庆聿恭心中一动,从背影望去那应该是三皇子乌岩。 皇后共诞下三子,分别是已故的太子纳兰、乌岩和四皇子海哥。 “罪臣庆聿恭,参见陛下。” 庆聿恭压下心中的疑惑不解,来到乌岩的侧前方,一丝不苟地大礼参拜。 “免礼平身。” 景帝低沉的嗓音响起,继而道:“太子之死,是朕错怪了郡王,此事与你无关,今日便当着诸位朝臣的面,朕要还你清白。” “陛下圣明,臣感激不尽!” 庆聿恭语调微抖,躬身一礼,心里犹如古井不波。 他压根没有参与那件事,很清楚天子只不过是借此事做文章。 在他同意庆聿怀瑾和四皇子的婚事后,天子早晚都会还他清白,但从眼下的局面来看,似乎天子已经找到了谋害太子的真凶? 景帝这时候缓缓站起来,然后迈步走到御阶边缘,脸上泛起一抹浓重的自嘲,缓缓道:“这段时间以来,朕一直认为是南齐的细作害死了太子,怀疑郡王也只是想让幕后真凶放松警惕。朕未曾料到,最后查来查去却查到了天家自身。” 群臣心中难免震惊,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位跪在地上的三皇子。 景帝的语调依旧平缓,然而乌岩已经抖似筛糠,根本不敢抬头。 景帝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兀颜术在南边重创齐军,一战打断了韩忠杰的脊梁骨,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捷报。在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朕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乌岩,你来告诉朕,这是为何?” “父皇……儿臣……” 三皇子乌岩上下牙齿在打架,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他这副窝囊样,景帝不由得语气转厉:“怎么,敢做不敢当?朕的儿子就这种德性?抬起头来!” 乌岩艰难地抬头,畏惧地说道:“父皇,儿臣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景帝冷笑一声,转头看向主奏司提领田珏,后者便上前问道:“三殿下,是否认识一个叫翟玄的男子?” 乌岩几乎下意识地摇头道:“不认识。” 田珏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人还有一个真名叫做郁擎,殿下真不认识?” 听到这句话,乌岩忽地瘫软在地。 田珏道:“好教殿下知晓,臣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抓住这个郁擎。据他交待,六年前他奉三殿下之名接近太子殿下,因为其人机灵懂事又巧舌如簧,逐渐得到太子殿下的器重。在三殿下的指使下,郁擎向太子殿下进献烈酒确山红,并且成功让太子殿下爱上这种烈酒。” 此言一出,满殿重臣无不色变,就连庆聿恭都皱起了眉头。 乌岩面露惊惧之色。 田珏轻叹道:“殿下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为何这个郁擎还活着?四年前他在完成你交待的任务之后,原本能拿着你给的金银改头换面逍遥快活,但你显然不想留下这个隐患。可是你派去的杀手因为贪图财货,给了郁擎一条生路。或许这就是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父皇,儿臣没有谋害太子殿下啊!” 乌岩知道自己已经陷入绝境,只能凄厉地喊着。 然而景帝冷漠地看着前方。 田珏又道:“现已查明,太子殿下在昏迷之前饮下的确山红有残留的毒药,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毒药,能够在悄无声息之中吞噬人的生机,但是因为其味道十分特殊,必须要混入烈酒之中才不会被察觉。请陛下放心,太医署已经将此毒药存档,往后不会再有类似的风险。” 景帝对此显然并不在意,他移动视线停留在乌岩脸上,漠然道:“你想争权夺利,朕不怪你。朕富有天下疆域万里,总有安排你们几个的余裕,你想要可以光明正大地争取,为何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乌岩颤声道:“父皇,儿臣真的没有谋害太子殿下。当初儿臣……确实嫉妒他,所以让郁擎接近他,进献烈酒也只是想让他染上一些恶习,和斗鸡走狗之类并无区别,可是儿臣从未指使人在确山红里下毒,父皇,儿臣冤枉啊!” 景帝双眼微眯,一字字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想派人杀死郁擎?若你没有那种狠毒的心思,又何必杀人灭口?若非你如此心狠手辣,郁擎又怎会在被田珏抓到后,将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悉数交待?” 乌岩更加憋屈,带着哭腔说道:“父皇,儿臣当初给了郁擎一笔银子让他消失,并未让人去杀他!” “呵。” 景帝气极反笑,寒声道:“诸位卿家,乌岩谋害太子证据确凿,该当如何处置?” 殿内一片沉寂。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犯下这种大罪难道还想苟活? 问题在于真凶亦是皇子,谁敢在这个时候建言天子赐死一名皇子? 纵观历朝历代,皇帝杀子的事情倒也不算罕见,可这终究是天家的事务,臣子若敢沾惹必然后患无穷。 景帝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转头看向庆聿恭问道:“郡王有何建议?” 庆聿恭腰杆笔直地站着,直言道:“此乃死罪。” 乌岩听到这句话,登时面色苍白,几近绝望。 然而下一刻庆聿恭话锋一转道:“不过臣想问田大人,是谁将毒药混入那一批确山红之中?下毒之人是否找到?” 田珏看了景帝一眼,旋即答道:“回郡王,那名大昌号的伙计应该就是下毒之人,不过此人已经暴亡,无法询问细节。下官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在此人家中掘地三尺,于地下找到百两黄金,这批黄金来自三殿下府中。” 乌岩仓惶道:“父皇,儿臣根本不知道什么大昌号的伙计,这是有人陷害儿臣,请父皇明察!” “闭嘴!” 景帝厌憎地吐出两个字。 庆聿恭沉吟道:“陛下,虽说相关证据都指向三殿下,终究缺少了最关键的一环,那便是三殿下让那名伙计下毒的证据,至于那些黄金很好嫁祸。在臣看来,这件事或许就是三殿下所为,但现在是死无对证,故而请陛下三思。” 景帝静静地看着他。 此人还是如往常一般滴水不漏。 片刻过后,他走到乌岩身前,一字字道:“你让朕很失望。” “父皇——” 乌岩才刚刚说出两个字,景帝便抬起右脚踹了下去。 一直跪在地上的乌岩被这一脚踹出丈余,在大殿光滑的地面上滑开,紧接着喷出好大一口鲜血。 他连挣扎着爬起来都做不到。 景帝厉声道:“拖下去,褫夺宗室身份,囚于幽道,永世不出!” “父皇……” 乌岩满面恐惧,但是后面求饶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几名膀大腰圆的禁军架起带离。 站在侧面的几位成年皇子噤若寒蝉,按理来说他们应该为乌岩求情,但此事牵扯到太子之死,这个时候站出来无疑于火上浇油,因此包括和乌岩一母同胞的四皇子海哥也只能沉默肃立。 只是没人知道,一脸悲痛肃穆的海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景帝幽深的目光望着殿门,似乎是因为皇子们自相残杀的举动,沉湎于失望且愤怒的情绪。 良久过后,他转身迈步走回龙椅之旁,缓缓坐了下去。 群臣心思各异。 有人还在为这件事暗自震惊,有人已经在思考朝廷往后的格局。 既然谋害太子的真凶暴露,庆聿恭身上的嫌疑便被洗清,他也该回到朝堂之上,这显然是以撒改为首的一批景廉贵族不愿看到的局面,只是他们没有足够的理由来反对。 还有几位文臣情不自禁地看向四皇子海哥。 太子故去,三皇子乌岩又是那样的结局,那么大景新任太子的人选似乎没有悬念。 压抑的气氛中,景帝缓缓说道:“郡王是否知晓考城之战的细节?” 庆聿恭回道:“臣不知。” 景帝便示意舍人将如今南境的战局详细述说一遍,然后问道:“郡王如何看待后续战事的进展?我朝大军此番是否能攻取靖州?” 庆聿恭稍作思忖,认真地答道:“陛下,大军继续进攻靖州乃水到渠成,不过臣担心东线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 “你是说陆沉?” “是,此人虽然年轻,但用兵极其狡诈,不容小觑。” 景帝忽地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郡王言之有理,这也是朕今日召你入宫最主要的缘由。” 庆聿恭略显不解。 今日最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查明太子之死的真相,并且洗脱他身上的嫌疑,怎会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景帝掷地有声地说道:“郡王用兵如神,岂能闲居府中?值此天下相争之际,朕希望郡王可以继续为大景费心筹谋。” 群臣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然而庆聿恭品味着“费心筹谋”四个字,抬头看向龙椅之上的天子,注意到他无比深邃的目光,心中不由得悄然一叹。 他早就知道,天子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没人可以阻挡。 便如今日。 720【画地为牢】 不得不说,庆聿恭确实是当世最了解景帝的数人之一。 从“费心筹谋”这四个字,他便准确地猜到天子的心思。 只是即便他能猜到,也无法阻止天子。 在其他人尚且懵懂的时候,景帝继续说道:“朕观历朝军制,确有更加合理的地方,郡王意下如何?” 撒改等人猛地抬起头来。 大景立国三十余年,先后两任帝王都不曾改变景军的根基制度,那就是以阿里合氏、庆聿氏、辉罗氏、夹谷氏、准土谷氏、回特氏这六支实力最强的部族子弟组建的强大九军。 这也符合景廉族崛起的进程。 从百年前扎根于北疆草原,到六十余年前逐渐壮大,在吞并了大量部落之后,景廉族形成以阿里合氏为首、其余五姓部族拱卫的格局。 时至今日,景朝九军不再像当年那样泾渭分明,除了依旧由皇族阿里合氏掌控的忠义军和效节军、庆聿氏掌控的夏山军、辉罗氏掌控的长胜军,其余五军吸纳了很多不同势力的子民,大体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 当然,除了实力最弱小的牢城军之外,其余八军的主要将帅仍旧由各自对应势力的贵族武勋担任。 过去十余年的时间里,景帝通过各种手段整合内部的力量,让一个极速扩张不断膨胀的王朝停下脚步,从上到下形成一套高效的官府体系。 他效仿南齐官制,并且参考了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在中枢以尚书省为主政衙门,并且大力提拔各种有才之辈,不计较他们的血脉出身,所以赵思文才能成为百官之首的尚书令。 在地方则设路、府、州、县四级体制,又通过御史制度建立起监察体系。 简而言之,如今的景朝绝非那种昙花一现的王朝,它拥有非常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并且又保留了一部分景廉人骨子里的悍勇之气。 现在摆在景帝面前的则是最后一个问题。 大景九军虽然强大,但是若不能改变这套制度,必然后患无穷,因为这些军队依然具有各大势力深深的烙印。 景帝当然有足够的自信驱使这些势力,可是对于一个王朝而言,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想要改变现状毫无疑问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因为这会牵动无数人的利益,尤其是今日站在殿内的重臣们。 庆聿恭首当其冲。 至于撒改等人,他们早已被景帝磨平了棱角,在没有明确景帝的具体想法之前,压根不敢轻易置喙。 眼下他们只能希望庆聿恭可以站出来,代表他们劝阻天子。 然而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恨不得庆聿恭可以老死府中,不再过问朝政,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感受到那些聚焦己身的目光,庆聿恭依旧平静地问道:“不知陛下作何打算?” “如今南边战事不休,朕不会轻举妄动,只是提前和诸位卿家商议一二。” 景帝先堵住一些人准备拿出来的借口,继而道:“虽然朕很不想承认,但是通过前几年的战事足以证明,我朝军队的实力有所下降,不复鼎盛时期的所向披靡。由此观之,原先的军制存在不少问题,犹如一潭死水逐渐沉寂。想要改变这种现状,朕认为应该施行更加明确的奖惩制度,以及更加完善的操练章程。” 庆聿恭心里清楚,重点在于最后那句话。 景军实力下降的原因,其实殿内所有重臣都心知肚明。 这是一套日趋僵化的体系。 以夏山军为例,高级将官长期把持军权,就算是庆聿恭也无法轻易撵走那些人,因为对方本就是庆聿氏的铁杆拥趸。 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后辈子弟、心腹亲信组成一个非常庞大的利益集团,同时又是庆聿氏的根基所在。 庆聿恭或许可以撤换罢免一两个人,终究无法打通所有关节。 此非人力所能为。 对于庆聿恭来说,一小部分能力不足但占据权位的人不会影响大局,但天子如此郑重地提起此事,意味着这个体系必然会开始变化。 果不其然,景帝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朝军中便是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如此就能激励将士们奋勇作战。但是历经几十年的发展,军中盘根错节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若不早做决断必受其害,这几年边疆战事的连续失利已经给我们敲响警钟。现在南境战事不休,其他地方也会有动静,正是边战边调整的机会,郡王以为然否?” 庆聿恭不慌不忙地说道:“臣斗胆猜测,陛下是想将练兵与带兵之权分割?” 景帝目露赞许,其他人或许还在胡乱分析,只有庆聿恭能准确把握他的心思,不由得颔首道:“正是此意。” 所谓二权分割,是指改变现今各军主帅大权独揽的情况。 在景帝的设想中,大景军制往后会形成“驻军”和“行军”两套体系,即各军平时固定驻扎,非作战时进行士卒的选拔、操练和教导,等战时再从各地驻军抽调兵马组成大军,由朝廷任命的主帅进行统一指挥。 表面上来看,这套军制相较以往似乎有些臃肿,等于凭空多出来不少职位,但实际上是调兵大权悉数归于朝廷。 也就是天子手中。 另外一点,多出来的军职无疑会让各军将领心生期望。 对比如今军中较为僵化的升迁体系,会让那些将领有出人头地的希望。 真正受影响的只会是庆聿恭、撒改和善阳这些人,他们是大景各军实际上的主帅,天子这个举动毫无疑问会极大削弱他们在军中的地位。 这个时候撒改等人也终于醒悟,他们自然不想接受这个变化,可是迎上天子幽深的目光,又没人敢公然站出来反对。 一者是因为天子威望极高,二者则是他们此刻也不敢笃定,往常麾下那些顺从的将领们是否还会站在他们这边。 庆聿恭则处于沉默之中。 景帝环视群臣,悠然道:“当然这只是朕初步的设想,是否推行、如何推行还需要从长计议,众位卿家也可以集思广益,帮朕琢磨出一些行之有效的法子。” 群臣齐声道:“臣遵旨。” “另外……” 景帝的目光落在庆聿恭脸上,微笑道:“方才朕说过了,郡王之才世人皆知,岂能困居府中?南院元帅一职空置已久,郡王就不必官复原职了。朕决意另设都统院,暂时协助朕参谋军务,郡王理应成为我朝第一位大都统。” 这又是一个让群臣心绪翻涌的决定。 从始至终,景帝都没有褫夺庆聿恭的军权,所谓改革军制也只是一个初步设想,而庆聿恭从原来的南院元帅到如今的首任大都统,看起来更符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不像以前还和撒改这种人并列。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庆聿恭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更胜往昔。 迎着景帝殷切的目光,庆聿恭知道自己没有推辞的权利,否则必然会被朝野上下看做贪心不足,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躬身一礼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景帝又看向撒改等景廉贵族,温言道:“尔等可愿为朕分忧?” 众人岂能说个不字?自然是尽皆垂首领命。 于是新鲜出炉的大景都统院已经初具雏形,除了庆聿恭之外,撒改等人悉数成为都统,帮天子参赞军务。 至此,朝会结束。 …… 常山郡王府。 锦苑之中,庆聿怀瑾独坐窗前。 庆聿恭入宫前特地来过锦苑,让她不必太过担心。 庆聿怀瑾心里清楚,当她不再将四皇子海哥拒之门外的时候,父亲身上的嫌疑早晚都会洗脱。 这原本就是天子刻意拿捏庆聿氏的手段。 暮春时节,清风吹动着庭院中的碧绿青葱,内外一片安宁静谧。 然而庆聿怀瑾的内心无法平静。 她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性情,从小就知道身为郡主,既然享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便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像她这样的人,婚事不可能绝对顺心如意,而且父亲已经帮她拒绝过一次。 在如今庆聿氏处境艰难的时候,她没有继续任性逃避的资格。 可是…… 她清冷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字迹很工整,一笔一划宛如刀刻。 她轻声自语,带着几分嘲讽之意:“堂堂南齐郡公,连一手像样的字都写不出来,居然还要让人代笔?早就听说你没有读过几本书,果然是个不通文墨的蠢材。” 虽然这让她总算有了一点俯视那人的感觉,然而纸上的那段话却让她高兴不起来。 “古往今来,功高震主者必然无法善终,令尊即便智慧通神,亦无法幸免于难。郡主请牢记一点,你们的皇帝一旦开始动手就不会停止,这场君臣之间的战争最终只有一个赢家,而你置身其中,纵然以身伺虎也只会被卷入旋涡,最终沦为一抔黄土。” “等到那个时候,我会在南方饮一杯酒,聊做祭奠。” 庆聿怀瑾眉尖紧紧蹙起,握着信纸的手掌微微用力。 最终却又只能缓缓松开。 721【人生奈何】 认命二字,满满不甘。 却又无奈。 在绝大多数世人看来,像永平郡主这样的身份便是云端上的人物,打从娘胎里出来便注定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又何来不甘和无奈? 所谓认命从何说起? 其实庆聿怀瑾抗拒天子赐婚并非全然是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考虑,在见识过这些年朝中的风云变幻之后,她对那位貌似无比宠爱她的天子颇为戒备,下意识觉得天家和庆聿氏联姻没有那么简单。 再加上太子暴亡后,天子对她的父亲步步紧逼,这才让她决定给陆沉写了那封只有八个字的短信。 大抵而言,如果天子要斩尽杀绝,她并不介意走上那条最疯狂的道路。 然而局势变得有些快,当南边考城之战的捷报传来,庆聿怀瑾便知道这终究是天子引诱南齐君臣的一步棋,而且天子挑明要让她嫁给四皇子海哥,这无疑是给庆聿氏指出一条明路。 用庆聿氏的部分军权换未来的皇后之位。 到此时,庆聿怀瑾已经没有继续任性的资格。 所以她只能认命。 便这样罢,庆聿氏交出一部分军权作为表率,让天子能够顺利收拢各方势力,让天家的皇位更加稳固,同时她嫁给四皇子可以得到一个皇后之位,进而保证庆聿氏族人的荣华富贵。 偏偏在这个时候,陆沉的回信终于送到她的手里。 信纸之上,“聊做祭奠”四个字显得格外刺眼。 庆聿怀瑾脑海中浮现当初在河洛城的点点滴滴。 阶下囚显然不会是美好的回忆,这两年她一直尽力避免追忆往昔,但是此刻看着信纸上工整的笔迹,她不由得打开那扇尘封的门。 平心而论,当初在河洛城除了被林溪打了一耳光,庆聿怀瑾并未遭受多么不堪的待遇,而且那一耳光还是她挑衅林溪在先。 她当然不是在刻意美化那段记忆,身为庆聿恭的女儿,她对战争的残酷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正常情况下像她这样的身份和容貌,一旦落在敌人手里,必然无法逃脱被百般凌辱的结局。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会将陆沉那番话记在心里,而不是一味仇恨。 “难怪你那么早就想给庆聿氏留一条后路,如今看来竟然是同病相怜。” 庆聿怀瑾轻声自语,面上满是自嘲的笑容。 对于陆沉在南齐的境遇,她自然有所耳闻,他地位越来越高权柄越来越重,对应的便是南齐新君对他的猜忌不断加深。 一如景帝对庆聿恭的态度。 他们有足够的才能,但是又很难被掌控,上位者既要借助他们的才能又得小心防备,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庆聿怀瑾再度看向信纸上那段话,缓缓道:“不知你和南齐皇帝之间的战争,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胜者?” “至于我……” 她洁白的手掌微微用力,将那张信纸攥成一团,低声道:“我又不是你,即便心中不愿又如何?” 便在这时,外间传来丫鬟的通传声。 庆聿怀瑾连忙将那个小纸团塞进袖中,旋即便见庆聿恭缓步走进来,于是起身行礼道:“父王。” 庆聿恭微微点头,落座后说道:“谋害太子的幕后真凶已经查出来了。” “是谁?” 庆聿怀瑾略显激动。 抛开这件事对庆聿氏造成的影响,她对太子被害很愤怒,因为太子虽然比她年长几岁,但也算得上从小一起长大,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子纳兰对她并不比亲兄长庆聿忠望差多少。 庆聿恭轻叹道:“三皇子乌岩。” “他?” 庆聿怀瑾蹙眉道:“他怎能做这种狠毒的事情!” 庆聿恭道:“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乌岩,虽然我觉得其中还有一些蹊跷,但从陛下的态度来看,他已经不想再让田珏继续查下去,到此为止便可。乌岩已经被剥夺宗室身份,囚禁于幽道,恐怕这辈子都无法重见天日。怀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什么准备? 庆聿怀瑾默然。 太子已死,三皇子又身陷囹圄,倘若天子要新立储君,四皇子海哥已经是最优的选择。 而庆聿怀瑾和四皇子的婚事意义重大,这是天子对庆聿氏的保证,以此换来部分军权的顺利交接。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最合理的方式。 四皇子对庆聿怀瑾倾慕已久,这几乎是大都人尽皆知的事情,足以保证庆聿怀瑾嫁过去会很幸福,尤其是当四皇子成为储君后,只要不出现太大的变故,未来新君的皇后不会是第二个人。 “父王,我知道了。” 这一刻庆聿怀瑾想起的是袖中的纸团,但最终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庆聿恭眉眼间浮现几许疲惫,淡淡道:“陛下这一连串的手段用出来,不光南齐那些人吃不消,连我都只能望而生畏。” 庆聿怀瑾略显不解。 紧接着她便从父亲口中听到今日朝会的过程。 “改革军制?在这个时候?” 庆聿怀瑾愈发茫然。 虽然她没有继承庆聿恭在兵法上的天赋,而且早年间便被陆沉亲手打破了幻想,可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不会连最基础的道理都不懂。 南边正在大战,冒然改革军制难道不会影响军心? “只是小范围的通知而已,这件事暂时不会流传开来。” 庆聿恭抬手揉了揉眉心,徐徐道:“虽然陛下先提出改革军制,然后才设立都统院,实际上设立都统院才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改革军制短期内不会推行。” “陛下为何要突然设立这个都统院?” “因为要给你父亲以及撒改等人套上一个笼头。” 庆聿恭意兴阑珊地笑了笑,继而道:“所谓都统院,不过是参赞军务而已,换句话说我们这些人都是陛下的幕僚,帮他出谋划策。既然是幕僚,自然不能随便离开大都,否则陛下如何能及时询问我们的意见?只要这套规矩固定下来,我们若是识相就得主动辞去领兵之权。” 庆聿怀瑾皱眉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莫说父王,便是撒改等人也不会如此轻易交权。” “万事开头难。” 庆聿恭语调沉肃,眼神幽远:“陛下压根没有提过我们手上的军权,他只需要让都统院平地而起,后续那些事情便会水到渠成。等到我们都安心待在都统院,陛下便会推行军中改制,将驻军和行军之权分割开来。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在陛下的设想中,将来我们这些人依然可以领兵出征,但是平时没有对下面军队的直接统属之权。” 朝局纷纷扰扰,经过父亲的这番解释,庆聿怀瑾终于明白其中关键。 但是她还有一个疑问。 “如果父王不表态的话,其他人就算平时再怎么和父王作对,这个时候也肯定会站在一条船上,陛下难道还能强迫所有人?” “这话没错。” 庆聿恭垂下眼帘,缓缓道:“所以陛下才会在今日召我入宫。陛下心里清楚,我也很清楚,太子的死和庆聿氏没有任何关系,陛下只是借此告诉我两个道理。第一,他若想对庆聿氏下手,会有很多人等着吞噬和瓜分庆聿氏的基业。第二,他这些年布下的暗手绝对不止庆聿盈野一人,他有足够的自信杀死庆聿氏的骨干力量。” 庆聿怀瑾双眉扬起,她自然不忿且不服。 下一刻庆聿恭却说道:“不过陛下也知道,想要镇压我没有那么容易,所以他让了一步,也就是你的终身大事。” “陛下对我的心思把握得很精准,他清楚我不忍带着整个庆聿氏踏入绝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走那一步。” “另外一点,你的幸福也很重要。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待遇,便是陛下给我摆出的条件。” 说到这儿,庆聿恭眼神温和,慈爱地说道:“想到这一点,我决定也让一步。” “父王……” 庆聿怀瑾眼眶微红,语调发颤。 “我这段时间思考了很久,或许这就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法子,于你而言亦是最好的结局。以四皇子对你的态度,加上庆聿氏的支撑,将来你在宫中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庆聿恭望着她的双眼,略带愧疚地说道:“至于有些事情,莫要再想了。” 这一刻庆聿怀瑾心中百折千回,无数言语最终只能化作一句应答:“父王良苦用心,女儿明白,不会再任性了。” 她只觉得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怅惘。 轻轻吸了口气,庆聿怀瑾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轻声道:“父王,女儿愿意嫁给四皇子,天子可以颁下指婚的圣旨。” “好。” 庆聿恭没有多言,他知道这孩子需要独处的空间,便起身离去。 房内安静下来,庆聿怀瑾起身走到窗边,静静站了良久。 “取火盆来。” 她对外说着,不多时便有侍女恭敬地备好火盆,然后又悄悄退了出去。 庆聿怀瑾走到火盆旁边,将袖中那个纸团拿出来,缓缓摊平,最后看了一眼,将其丢入火盆之中。 火苗忽地蹿起,然后消失。 化为灰烬。 722【飘扬的旗帜】 大齐鼎正元年,五月。 当考城之败的消息传开,江北三州不由得人心浮动。 一些惨痛的画面从记忆深处冒出来,吞噬着每个人原本安宁的心境。 曾几何时,景军铁骑在江北大地任意肆虐,无数大齐子民饱受蹂躏。 路边见白骨,百里无人烟。 这几年大齐边军接连不断的胜利就好像是一场梦,景军锋利的獠牙骤然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考城之战结束后的第九天,景军主帅兀颜术亲自领兵南下,目标直指新平和太康两地。 七天后,景军六万援兵抵达战场,声势愈发威猛。 韩忠杰虽已醒来,但是他伤势过重,至少也得休养几个月,因此对抗景军的重任压在了刘守光肩上。 与此同时,景军在东线战场也有了动作,数万兵马前压定州定风道,驻守此地的飞云军和七星军一部严阵以待。 尧山关一线,景军重兵防守,蒲察率万余精锐骑兵在后方压阵。 至此景军的战略意图逐渐清晰,他们没有低估陆沉和定州军的实力,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将进攻的重心悉数放在西线战场。 五月二十三,新平城被景军围困,城内近万守军陷入绝地。 五月二十六,兀颜术亲自领兵进逼太康,与城上的刘守光遥遥相对。 考城之战对大齐西路军可谓是致命的打击,一战折损四万余主力精锐,这让靖州防线显得岌岌可危。 毫无疑问,这是大齐自十六年前以来最危险的时刻。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遥远的东北方向。 手握雄兵十二万的定州大都督、山阳郡公陆沉能否力挽狂澜? 内侍省少监苑玉吉望着面前的年轻权贵,强忍着心中询问的冲动。 这位执掌宫内庶务大权的天子心腹长途跋涉,带着一群禁军护卫一路不断换马疾驰,几乎是拼了老命才用极短的时间,将天子的圣旨送来定州清流关。 亏得他从小练武体魄强健,否则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这道圣旨言简意赅,核心只有一条,陆沉可暂时全权都督江北三州一应军务,务必挡住景军的凶狠反扑。 堂内众将听完之后,看向陆沉的眼神中满是敬畏。 即便萧望之和厉天润在任时,也从未获得过这么大的便宜行事之权! 简而言之,至少在这场大战的持续期间,陆沉有权决定大齐边军的所有行动,任何人都不得违抗,包括靖州大都督刘守光在内。 此时此刻,陆沉脸上并无得意之色,他伸手接过圣旨和虎符,沉稳地问道:“陛下可还有别的交待?” 苑玉吉早就在等这句话,立刻说道:“陛下让奴婢相询,公爷如今可有退敌之策?” “退敌之策?” 陆沉微微皱眉,道:“景军来势汹汹,勇毅侯又败得太过突然,本督暂时尚无良策。” 苑玉吉不禁一窒。 身为天子最亲近的心腹,他当然知道宫里那位的无奈和担忧,既怕陆沉挡不住景军以致靖州失陷,又怕这场战事经年累月,最后陆沉的权力压根无法遏制。 在天子想来,最好的结果就是陆沉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逼退景军,让江北三州恢复往日的平静。 虽然这可能让陆沉在世人心中的名望更上一个台阶,也好过让他旷日持久地掌权。 苑玉吉身为内侍省少监,如今又是传旨钦差,在绝大多数官员面前都会显得骄矜,但今日面对陆沉直白的态度,他在错愕之后立刻反应过来,竟然赔笑道:“公爷说的是。只是陛下忧心边疆安危,再加上公爷素来用兵如神,多次大败景军,因此盼望公爷可以尽快安定人心。除了这道圣旨之外,另外有人持相同的圣旨晓喻江北各地,如今三州兵马都会听从公爷的调遣。” 临行之前,天子对苑玉吉反复叮嘱,务必要谨言慎行,不能在这个时候引起陆沉的反感。 像他这种人最重脸面,却又最能舍下脸面,轻而易举便转变话锋。 “战事非一朝一夕能结束,眼下我军当以坚守为要,挡住景军最凶猛的第一波攻势,然后再论其他。” 陆沉不卑不亢,看着这位传旨钦差说道:“请苑少监转呈陛下,臣既然接过任命,必定会尽心竭力逼退景军,请陛下不必太过忧心。另外,朝廷要做好后勤供给以及相关的准备。” 总算是得到一个聊胜于无的保证。 苑玉吉心里清楚,陆沉这是下了逐客令,并且不会向他透露具体的作战计划。 虽然心里有些憋屈,但如今形势所迫,他也不敢微露不满,故而躬身一礼道:“奴婢定会如实转达,盼公爷早传捷报,大胜凯旋。” 待其告退之后,陆沉将圣旨和虎符交给秦子龙,转身走到帅位坐下。 堂内众将除了厉冰雪之外,神情都有些古怪。 他们既为陆沉执掌大权而欣喜,又觉得刚才陆沉和苑玉吉短短的几句对话耐人寻味。 便在这时,一名亲兵入内禀道:“启禀公爷,靖州大都督麾下都尉桂泽明求见!”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一位年过四旬、面容平凡的将领大步走入节堂。 众将之中,皇甫遇略显激动,厉冰雪和霍真亦面露亲切,因为桂泽明当年也做过厉天润的亲兵,和他们极其熟稔。 “末将参见公爷!” 桂泽明嗓音洪亮,目不斜视。 “免礼。” 陆沉知道此人的身份,同时隐隐猜到刘守光派他来的用意,便问道:“西线战局有何变化?” 桂泽明朗声答道:“回公爷,目前景军正在围攻我军驻守的新平和太康两地。我军暂时还能坚持,刘都督亦按照公爷的指示寸步不让。不过敌军势大,死守恐非长久之计,因此刘都督派末将前来求见公爷,询问定州军何时驰援靖州?” 陆沉稍稍沉默,缓缓道:“你们或许不知,景军这一次是东西两线齐头并进,不光你们靖州边军受到进逼,定州这边的敌人也在蠢蠢欲动。” 桂泽明一愣。 他听得懂陆沉的言外之意,定州军最重要的职责是守护定州边境,在这个基础上若有余力当然会支援靖州。 问题在于一旦陆沉将麾下部分主力调去靖州,景军在定州取得突破又该如何应对? 届时难免会顾此失彼。 刘守光之所以派桂泽明来定州,是看在他和厉冰雪等人的交情上,有这层关系在,想必陆沉不会故意刁难。 但他没有想到局势已经如此艰难,而且桂泽明不是那种能言善辩的人,此刻竟然无话可说。 陆沉注意到厉冰雪朝自己看来的眼神,便淡淡道:“你回去告诉刘都督,本督先前给他定下的要求不会改变。在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无论他如何艰难,都必须要守住新平和太康,决不能让景军踏入靖州境内。此乃军令,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桂泽明生性老实,闻言没有多想,拱手道:“末将领命。” 陆沉左右看了一眼,道:“皇甫,你送他一程。” 皇甫遇感激地说道:“是,公爷。” 两人离开节堂,陆沉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地图旁边,负手凝望着边境战局。 众将尽皆站起来,安静地等待着。 这些天清流关俨然成为边疆军情的中枢,无数情报从各地蜂拥而来。 景军这一次似乎没有任何花招,他们的战略归根结底就两条,防备陆沉和定州军,全力猛攻实力大损的靖州军。 简单却又高效。 “兀颜术现在应该很期待我调兵驰援靖州。” 陆沉语调平稳,徐徐道:“先前织经司羊静玄说景国皇帝至少调来十余万大军,但是西线那边兀颜术的援兵只有六万左右,你们说兀颜术会将剩下的兵马藏在何处?” 厉冰雪应道:“盘龙关西北面?” 那里是靖州和淮州的交界处。 如果陆沉有意调兵支援靖州,只能先从定州南下,然后转道往西,必然要经过厉冰雪所说的地方。 虽然还有藤县以西那条路,但是因为之前两军骑兵之间的那场大战,景军已经牢牢控制藤县往西的要道,堵死了定州军西出的可能。 “有这个可能。” 陆沉微微点头,又道:“不过在我看来,如今的新平和太康在兀颜术眼中,与当初雍丘在我们心中的意义一样。尤其是太康城,那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不论城里的我军同袍,还是这座城池本身的战略地位,我军都不能轻易放弃,这就是我让刘守光死守的原因。” “兀颜术想用太康做诱饵,在那里张开天罗地网,我们当然不能让他如愿。” 众将若有所思地点头。 “既然来了清流关,总不能白跑一趟。如今西边的景军主将蒲察是老熟人,鹿吴山一战想必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我们就再来一次,顺便重走一遍西行之路。” 陆沉微微一笑,转身望着众将,平静又坚定地说道:“传令各军,休整三日,而后西出共城,挺近尧山关。” “遵令!” 众将齐声应下,无不摩拳擦掌。 723【尧山关】 山川连绵,唯有一路连接东西。 这条路曾经是大齐的官道之一,西起河洛城,东至瀚海之畔,横穿河洛地区和整个定州。 在这条道路的西半段,矗立着两座占据地形险要的关隘,分别是靠近定州的清流关,以及西边距离河洛城仅有一百四十余里的尧山关。 三年前,尧山关经历过一场严酷惨烈的鏖战。 当时陆沉和萧望之联手做局,引诱庆聿忠望领兵绕一个大圈子突袭定州北部,而他则率一支偏师从西线狂飙突进。 先取共城,再下尧山关,随即途径安县和深泽城,抵达河洛城郊。 当年尧山关之战,陆沉率锐士营、来安军、飞云军和盘龙军强攻而下,景军吃亏在于兵力不足,庆聿忠望没有料到陆沉真敢奇袭西线,更没想到他能在短短数日之内攻下河洛。 最后陆沉以庆聿怀瑾和数千名景军俘虏的性命作为条件,从景帝手里敲走上万匹优良军马,施施然地撤兵离开河洛。 双方约定以共城为界线,往东属于大齐国境,往西则由景军驻守。 在陆沉抵达定州担任大都督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兵夺回共城,并且在此处摆出大军西进的态势。 但是兀颜术根本没有上当,他虽然亲自坐镇尧山关,却将手里所有的骑兵派到南边,若非陆沉及时收到织经司的情报,厉冰雪和飞羽军恐怕就要交代在那片战场上。 两边第一次交手,从战争层面来说陆沉依然占据优势,然而从战略层面来看,毫无疑问是兀颜术笑到了最后。 兀颜术用兵老道,虽然此番景军进攻重心在西线战场,但他不会忽视陆沉的存在,因此无论是定州北部,还是在尧山关这一带,他都布下了重兵把守。 今日的尧山关与三年前兵力不足的情况截然不同。 关内驻军六千人,皆是有着丰富厮杀经验的景廉锐卒。 西南边有一座互为掎角之势的军营,里面驻扎着景军两万步卒。 这座军营存在的意义便是守住尧山关的侧翼,防止齐军绕行至关后发起攻击,这是兀颜术吸取了三年前的经验教训。 当初便是陆沉命飞云军和来安军在正面轮流强攻,然后盘龙军迂回奔袭近两百里,在尧山关后方发起猛攻,关内守军腹背受敌,最终被攻破防御体系。 除此之外,在尧山关和西南边军营的后方,还有景军精锐骑兵一万五千人。 如果齐军转移目标,将尧山关放在一边,集结兵力猛攻那座景军营寨,那么景军骑兵随时都会出现,抄截齐军的后方,搅乱齐军的阵型。 此刻尧山关内的节堂里,数位景军大将齐聚一堂,聆听着游骑斥候的汇报。 据悉,齐军大股兵力出现在东边三十余里外的共城一带,光是从旗号上判断,便有定州来安军、宁远军、飞羽军、广陵军等等,可谓兵强马壮威风凛凛。 尧山关守将名叫兀颜拓,乃是兀颜术的同宗族人,因为很受兀颜术的信任,才能坐镇这等紧要之地。 他看向站在中间的南京路副帅蒲察,问道:“将军,看来齐军是想故技重施,要不要立刻将这个消息禀告留守大人?” “不急。” 蒲察神情平静,转头望向统领南边军营里两万步卒的大将车里木说道:“你怎么看?” 车里木身躯魁梧满脸横肉,沉声道:“南齐陆沉会真的无视西线战场的危险,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这里?” “这也是我担心的问题。” 蒲察微露赞许,继而道:“观此人过往用兵,极其阴险狡诈,从来不会走硬碰硬的路子。我们当然要将这边的情况及时禀告留守大人,但是要先弄清楚陆沉的战略意图,至少要确定他是否真的打算强攻尧山关。只有搞明白这个最重要的问题,留守大人才能做出正确的应对,否则就是谎报军情贻误军机。” 这一刻他脑海中悄然浮现当初的鹿吴山之战。 那是他从军以来经历最惨重的败仗。 牢城军近两万步卒被齐军围歼,而他麾下的骑兵也折损近半。战后庆聿恭承担了所有责任,他侥幸没有被问罪,却不是因为他在那一战表现得多好,而是他身为忠义军的骑兵副帅,乃是景帝非常器重的心腹,仅此而已。 虽然幸免于罪,那一战给蒲察留下非常浓厚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再次面对陆沉的时候,难免有些发虚。 兀颜拓微微皱眉道:“将军之意,眼下我们只能等?” “既然齐军摆开架势,他们肯定不会踌躇不前,那样一来就等于是暴露了外强中干的真相。” 蒲察面色依旧沉稳,徐徐道:“如果陆沉真想从这里打开突破口,我军必然能给他迎头痛击。” 车里木点头道:“正是。听闻这个南齐陆沉很厉害,我倒想看看他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兀颜拓亦道:“只要他敢来,末将麾下的勇士绝对能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以一当百!” 看着这两位同僚满腹雄心壮志的神态,蒲察本想提醒他们小心一些,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岂能长别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陆沉又不是神仙! 便在这时,一名百夫长快步走入节堂,躬身道:“将军,前方传回急报,齐军正朝尧山关进逼而来!” 三十余里的路途,最多半天时间就能走完。 兀颜拓转头对蒲察说道:“将军,要不要半道击之?” 蒲察心中一动,从齐军的态势来看,他们肯定是想在关外扎营,如果能在对方行军途中以骑兵袭扰…… 他很快就将这个冲动按下,摇头道:“陆沉毕竟用兵老道,他不会没有防备,倘若我军冒然出击,很可能会落入对方的陷阱。两位,留守大人交给我们的职责是守好这条要道,只要不让齐军威胁到南京城,这便是大功一件。我知道你们骁勇善战,但如今我军正在主攻南齐靖州,东线务必要慎之又慎。” 兀颜拓和车里木对视一眼,虽然心里都有些不太舒服,但蒲察毕竟是兀颜术派来统领此地所有兵马的主将,因此他们只能垂首领命。 翌日,清晨。 蒲察、车里木和兀颜拓来到尧山关东面城墙上。 向东眺望,只见数里地外,齐军营寨延绵不断,旌旗猎猎招展。 三人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粗略一算便知道从齐军的营寨规模来看,此番关外齐军至少有五万人以上。 “据我所知,如今陆沉麾下共有兵马十二万余。” 蒲察神情凝重,缓缓道:“除去定州北面和西南面的守军,眼前应该就是他能动用的所有兵力。换句话说,假如我们看见的不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意味着他对西线战场不管不顾,留守大人可以放心对付南齐靖州军。” “或许也不算不管不顾。” 兀颜拓终究是兀颜术的同族亲信,虽然他手中的兵力没有另外两人多,话语权却不弱,继续说道:“只要陆沉可以领兵攻破尧山关,紧接着河洛告急,留守大人只能撤兵回援,届时陆沉就可以扭转西线战场的劣势。” “想得挺美。” 车里木不禁摇摇头,失笑道:“所谓南齐陆沉,不过如此。” 都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很多年的老将,如何不知一个最浅显的道理。 在双方实力差距不大的前提下,防守要远比进攻容易。 兀颜术在尧山关一带布置了将近四万大军,有这座北面靠山而建的雄关作为支撑,再加上蒲察麾下的万余精锐骑兵随时机动,无论怎么看都是固若金汤的配置。 就算陆沉用兵如神,他怎么可能只带着五六万兵马就能打穿这条防线? 日光逐渐高升,大地之上,满是肃杀之风。 远方齐军营地忽然出现动静。 只见千余骑兵从营内疾驰而出,朝尧山关而来。 不需要兀颜拓发号施令,关上的景军立刻严阵以待。 这千余骑兵显然不可能冒失冲关,他们在距离尧山关还有一里多地逐渐放缓速度,然后勒住缰绳停在一个安全区域内。 有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面写着“大齐定州大都督陆”。 明媚的阳光中,一位身披甲胄的年轻武勋策马前行数步,抬头望着城墙上的景军,中气十足地说道:“蒲察将军何在?” 景军士卒无不皱眉,车里木更是寒声道:“此人莫非就是陆沉?” 蒲察点了点头。 车里木目光狰狞地说道:“将军,此人如此狂妄,竟敢公然在关外叫阵,末将愿意领兵出关擒拿此贼!” “莫要中计!” 蒲察几乎瞬间就认定这是陆沉故意引诱景军出关,他当然不会重蹈覆辙,毕竟那次在鹿吴山下,萧望之就是用同样的手段诱使景军上钩。 在安抚身边的骄兵悍将之后,蒲察来到墙垛旁,高声道:“陆沉,本将在此,你还不速速下马投降?” 陆沉双手挽着缰绳,从容地说道:“蒲察将军莫要说笑。本督此来是奉劝你一句,立刻传信给兀颜术,让他领兵回援河洛。不然本督先取尧山关,再夺河洛城,他可就是瓮中之鳖了!” 蒲察双手微微用力,脸色阴沉不定,最终化作一声冷笑:“白日做梦!” 城墙之上,响起景军士卒连绵不断的哄笑声。 724【虚张声势】 “蒲察将军,还记得鹿吴山之战吗?” 面对城墙上景军肆无忌惮的嘲笑声,陆沉平静地等待笑声止歇,然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车里木等人情不自禁地看向蒲察。 鹿吴山之战乃是雍丘大战的前奏,正因为蒲察率领的数万大军落败,萧望之才能带着当时的定州军精锐赶赴主战场,然后由陆沉主导全部战略细节,送给庆聿恭十余年来第一场大败。 被陆沉当着数千人戳穿丑事,蒲察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该理会此人。 但这个时候若继续沉默,毫无疑问会伤害到己方将士的士气,于是心念电转之下,蒲察高声说道:“自然记得。本将承认,你和萧望之配合默契,在那一战取得上风,但是这又如何?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能在鹿吴山下取胜,我大景铁骑亦能纵横天下!更何况,连你们南齐盘踞百余年的京城如今都在我朝疆域之内,我朝陛下特地赐名南京,不知阁下是否喜欢?” 不得不说,他这番话应对得还算从容,既没有死鸭子嘴硬,又没有堕了自身的气势。 周遭的景军士卒无不挺起胸膛。 谁知陆沉悠悠道:“蒲察将军误会了。本督并非有意折辱,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鹿吴山之战是雍丘大战的关键节点,一如今日的尧山关对这场大战的意义。你们守不住尧山关,兀颜术也必须要提前回撤,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好心。” 蒲察逐渐进入状态,冷笑道:“陆都督这算不算通敌叛国?” “当然不算。” 陆沉摇了摇头,抬高语调道:“我只想证明一件事,这世上很多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是,兀颜术也是,还有你们那位皇帝陛下。如果他让庆聿恭坐镇战场,我肯定会忌惮几分,但是他非要自断根基,只可惜我不能亲手终结庆聿恭的军神之名。十分遗憾,仅此而已。” “狂妄之徒。” 蒲察气极反笑,继而讥讽道:“说来说去,你不过就是想动摇我方军心。想不到短短两年不见,曾经在战场上奋勇争先的陆都督,已经变成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无知小人。陆沉,尧山关就在这里,你尽可全力来攻!” “好啊。” 陆沉很快就接过话头,微笑道:“我们打个赌如何?” 蒲察双眼微眯。 陆沉高声道:“十天之内,我军必定攻下尧山关,届时你便自尽谢罪吧。” 这个时候站在蒲察身边的兀颜拓终于无法忍耐,厉声道:“陆沉,少在那里放屁,有本事在战场上见真章!” 陆沉笑着摇摇头,旋即拨转马头,带着千余骑扬长而去。 这场简短的叫阵对景军士卒的影响不大,几位主将则神色各异。 他们没有被陆沉前面那些话激怒,哪怕是性情最刚烈的车里木,也不会将这种阵前的叫嚣当回事,更不可能因此失去理智。 但是人的名树的影,陆沉既然敢公然放话十日之期,他肯定会有所仰仗。 那千余骑返回营地之后,齐军并无其他动静,蒲察等人稍稍驻留之后亦回到节堂。 兀颜拓沉吟道:“陆沉哪来的底气?” 车里木道:“或许是因为三年前那场战事,他觉得齐军可以故技重施?” 兀颜拓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当初关内兵力不足,外围又无策应,陆沉才能派兵绕到关后两面夹击。如今关内兵力充足,你又领两万大军在西南边支撑,齐军只有正面强攻这条路。” 堂内忽地陷入沉默。 片刻过后,蒲察缓缓道:“两位莫要忘记,当初齐军曾经占据尧山关一段时间。” 那时候陆沉领兵一路奇袭,在景齐两国达成谈判之前,河洛、深泽、安县和尧山关都在齐军的掌控之下。 车里木猛地一惊,怒拍大腿道:“没错!莫非那厮在城墙附近做了手脚?会不会是让人挖了地道?又或许是提前埋了火药?他先前不就是用火药毁了河洛的城墙?” 兀颜拓冷笑道:“我们能想到这件事,常山郡王和留守大人难道想不到?三年前齐军撤退之后,王爷就让能工巧匠和军中精锐详细勘察各地城防,为的就是防止齐军留下伏手。就拿尧山关来说,关内每一寸土地都仔细检查过,根本不存在地道之类。所谓火药更不可能,这世上哪有埋在地下数年之久还能生效的火药?” 车里木不禁信服地点头。 兀颜拓又道:“王爷在雍丘城也用过火药,并且让人研究出应对之法。如今尧山关东面城墙下面备有听瓮,只要齐军有在外面穴地的迹象,我军将士便会灌水而入,活活淹死他们,此节无需担心。” 车里木彻底放下心来,又皱眉道:“难道陆沉只是在装腔作势?” “不用猜了,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经历过方才和陆沉的对话,蒲察原本一直不安的内心反倒平静下来,他淡然道:“今日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陆沉本人来到了关外,这其实才是最重要的情报。” 兀颜拓点头道:“确实如此,相信留守大人可以更加放心地对付西线战场的敌人。” 虽说他们嘴上不肯承认,实则心里早已认可陆沉这个敌人的分量。 既然此人出现在尧山关外,那就意味着定州军的重心会放在东线战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可能突然飞到西线主持大局。 蒲察忽地笑了笑,表情也放松下来:“我观陆沉今日言行,他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南齐靖州军主力在考城一战损失惨重,他们无法继续维持以前的实力,防线必然处处漏风。陆沉如果冒然出兵救援靖州,则在留守大人的算计之中,他只有眼前这一条路,想要逼留守大人撤兵回援。但是他也知道,如今的尧山关不同于三年前,他想强攻没那么容易,所以才故布疑阵,定下所谓的十日之期。” 说到这儿,他扬起双眉,凛然道:“我倒要看看,他凭什么在十天之内攻下尧山关!” 三人旋即分工,兀颜拓统率尧山关守军严阵以待,车里木则返回西南面的军营,随时根据情况从侧翼支援。 蒲察依旧留在尧山关内,他麾下的骑兵一部则开始向外围游弋,不错过战场周遭的任何风吹草动。 齐军的攻势如期而至。 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广陵军往西南方向前出数里摆开阵型,其用意不言自明,防备车里木麾下的两万步卒突然发起反攻。 来安军则承担首攻之责。 这一战持续一个多时辰,最终齐军无功而返。 虽说齐军拥有极其完备的攻城器械,士卒们亦是勇猛敢战,但是庆聿恭这几年给景军留下了非常宝贵的财富。 即便他如今远在大都,他在军中定下的规矩,以及大力学习齐军器械之道的策略,让景军的防守更加得心应手,再加上尧山关高耸坚固的城墙和立体的防守体系,齐军委实占不到多少便宜。 当齐军阵地上响起鸣金之声,城墙上的景军欢呼声犹如海啸一般。 接下来的七天时间里,齐军相继发起四次进攻,一次比一次凶狠,但是始终无法威胁到尧山关的城防。 陆沉定下的十日之期最后一天,斜阳洒遍大地,齐军第六次进攻无果,只能无奈撤退。 尧山关上,蒲察和兀颜拓并肩而立,眼前残阳似血,两人的心情却无比舒畅。 兀颜拓哂笑道:“可惜,今天那位陆大都督没有前来叫阵,我很想看一看他现在的表情。” 蒲察没有笑,他只是长出了一口气。 这十天于他而言几乎是度日如年,经常在深夜突然惊醒,唯恐有人来报齐军已经登上城墙。 鹿吴山之战的阴影并未完全消失,他对陆沉依旧无比忌惮,无数次思考对方究竟有怎样的阴谋诡计。 “总算是不负留守大人之托,但是后面陆沉肯定会恼羞成怒,齐军的攻势一定会更加猛烈,我们还是要小心一些。” 蒲察不敢大意,继而道:“不过我们可以再发一封急报给留守大人,他应该可以放心继续加紧进攻靖州。” …… 数日后。 西线战场,太康城外。 中军帅帐之内,兀颜术看着手中的紧急军报,缓缓道:“尧山关安然无恙,陆沉徒劳无功。” 坐在下首的大将贵由不禁满面喜色,笑道:“大人,这可是双喜临门啊!” 所谓双喜,一者自然是指兀颜术手中的军报,另外一件则是贵由在四天前终于领军攻下新平。 如今只有太康城挡在景军南下进攻靖州雍丘的道路上。 兀颜术将那封军报交给亲兵,起身走到沙盘边,沉声说道:“双喜临门?倒也未必。其实我更希望陆沉率领定州军主力来救援刘守光,那样战场的主动权才会一直握在我们手里。他偏偏不肯这样做,非要去啃尧山关那块硬骨头。所谓十日之期就像是一个笑话,问题在于,陆沉会是这种丢人现眼的蠢人吗?” “你说,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贵由微微张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兀颜术轻声一叹,眉峰紧皱。 725【惊涛骇浪】 贵由显然无法解答兀颜术的疑问。 他并非小瞧陆沉的手腕和能力,对方过往几年的战绩是明摆着的事实,只是他觉得人力总有穷尽之时,陆沉又不是可以上天入地的神仙,总不会每次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在他看来,现在的局势已经非常明朗,南齐靖州军处于绝对的劣势,而陆沉想要故技重施威胁河洛,进而逼迫景军西线主力回援,以此来解救靖州的危机。只不过陆沉显然没有想到,在庆聿恭和兀颜术的连续侧重之下,尧山关防线固若金汤,他这个谋划只能无奈落空。 如此一来,景军主力便可放心大胆地进攻靖州。 贵由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或许陆沉这一次亦无计可施。” 兀颜术沉吟不语,定定地看着沙盘。 随着新平城被景军夺回,如今西线战场的局势已经回到齐军发兵之初,只有前方的太康城还在齐军掌握之中。 其实兀颜术现在能够选择的战略空间很大,可以继续围攻太康,也可分兵多路进攻靖州各地。 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当初我让你逐步弃守太康等地,为的就是在反攻时用太康作为诱饵,吸引齐军各路援兵前来,然后在野外与他们决战。起初刘守光坚守新平和太康两城,我以为陆沉会声东击西,表面上强攻尧山关,实则调兵遣将驰援太康。我已经做好了在此地围困他的准备,一如他当初在雍丘城外给常山郡王设置的陷阱。” 贵由大为敬服,又叹道:“只可惜陆沉没有上钩。” 兀颜术走到案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温凉的茶水,徐徐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打穿南齐靖州防线。既然陆沉想要硬啃尧山关,那就随他去罢。” 话虽如此,他仍然无法彻底放心,转头看向肃立在门边的亲信问道:“南齐藤县和盘龙关这两处可有动静?” 其实他清早起来就问了一遍,亲信不敢大意,认真地回道:“禀大人,目前暂无敌军异动的情报传来。” 兀颜术微微点头。 在目前的态势下,定州军如果想驰援靖州,最快的路线就是从藤县南边或者盘龙关西北面横穿而来,这也是兀颜术一直在小心提防的关键区域。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定州军可以南下淮州,再横穿双峰山脉之间的古道,问题在于这条路实在太过遥远,而且并不能做到悄无声息,陆沉不至于会用如此蠢笨的法子。 “召集各军主将前来。” 兀颜术冲亲信下达命令,约莫一刻钟左右,十余员景军大将来到中军帅帐。 “诸位,陛下命我等在两个月之内攻破南齐靖州防线。如今我军已经夺回新平,太康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相信通过这些天的观察,你们已经心里有数。” 兀颜术端坐帅位,语调不疾不徐。 众将纷纷附和。 太康城原本就是景军西南防线中的重镇,如今则变成齐军决心死守的堡垒,城内不光囤积着无数粮草和大量精兵,城外东南和西南都有辅城作为支撑。 纵然景军如今士气高昂,想要攻破这座坚城也会非常困难。 兀颜术又简略述说一番东线尧山关的情况,众人立刻明白了现今的局势。 他和陆沉分别在两线同时发力,就看谁能先攻破对方的弱点。 如果陆沉可以越过尧山关直取河洛,那么兀颜术必须要撤兵回援,一旦再次丢掉河洛,西线的景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而兀颜术若能再击败刘守光并且重创靖州军,南方便会是一片坦途,任由景军铁骑驰骋。 “俗话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相较于陆沉和南齐定州军目前面临的窘境,我军的战术可以更加灵活。” 兀颜术话锋一转,语调从容:“既然刘守光和靖州军主力决意死守太康,那么我军就绕过此城,全线进逼靖州各地!” 听到这句话,众将精神大振,无不摩拳擦掌相继请战。 兀颜术对他们的踊跃非常欣慰,随即有条不紊地开始安排。 一道道军令从帅帐内发出,西线战场转瞬间风起云涌。 从五月底开始,兀颜术继续领兵在太康城下与刘守光对峙,而他麾下的剽悍虎将们则带着精锐景军向南进发。 一时间,旌旗漫卷,战火如荼。 太康城里,遍地肃杀之气。 “大都督,严武城失陷!” 节堂之内,一名校尉神情慌乱地大步而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高声通禀。 这已经是他六天之内通传的第三份败报。 自从考城之战过后,靖州军将士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好消息,先是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新平城被景军夺回,然后对方没有持续强攻太康,反而开始挥军杀向靖州西段防线。 气氛无比凝重。 靖州大都督刘守光站在地图之旁,在严武城的位置做了一个标记。 骁勇大营行军总管元行钦见状便说道:“大都督,景军的战略意图很清晰,他们知道强攻太康城会磕掉满嘴牙,所以将目标转成我军在西边的防线。” “是啊。” 刘守光神情凝重,缓缓道:“短短数日之内连丢三城,景军的反扑果然凶狠。” 虽然元行钦名义上还挂着副帅一职,但是在韩忠杰卧床养伤的当下,他在军中说话的分量已经越来越弱。 原因很简单,考城之败损失的不光有靖州军主力精锐,还有一半是京营将士,而这次韩忠杰和他拢共只带来四万京军,现在他麾下还能动用的兵马仅有万余。 纵如此,元行钦依旧忧心忡忡地说道:“大都督,我军应对的策略是否要调整?” 刘守光依旧望着地图,沉声道:“元总管,山阳郡公的命令很明确,我们既然已经丢了新平城,那么就要坚守太康。” 元行钦一窒。 这是堂内响起一个略显尖锐的嗓音:“咳咳,大都督容禀,咱家不通军事不敢妄言,不过要是坐视景军继续肆虐下去,这恐怕也不太妥当吧?” 听到这个声音,刘守光没有特别的反应,但是如范文定和张展等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刘守光稍稍沉默,随即看着那人说道:“苑少监,有话不妨直说。” 苑玉吉倒是知道除了元行钦之外,堂内那些武将对自己都不怎么欢迎,但他肩负着天子的嘱托,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大都督,从目前的形势来看,景军分明是要拖住您麾下的主力,然后将我军各个击破,扫清雍丘城外围我军的据点。等到那个时候,我军就算能守住太康,也同样保不住雍丘啊。” 刘守光不动声色地说道:“苑少监言之有理,不过我军又能如何应对?” 苑玉吉登时哑然。 刘守光继续说道:“现在我军兵力匮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兼顾全局,只能做出一些取舍。我认同山阳郡公的判断,在如今的劣势处境中,我军只能坚守像太康和雍丘这样的战略要冲,不能跟着景军的节奏走,这样才能等到转机的出现。” “这……” 苑玉吉的脸色有些难看,又问道:“转机何时能够出现?” “不知。” 刘守光干脆地摇摇头,然后直白地说道:“苑少监,烦请你回京禀报陛下,边军将士定会忠君报国,不敢有丝毫懈怠,还请陛下安心。” 苑玉吉神色微变,他这种人怎会听不出对方话里的逐客之意? 这次天子特地让他赶赴定州传旨,一方面是以此显示对陆沉的重视,以免对方心怀怨望出工不出力,另一方面则是要让他当面转告刘守光一些嘱咐。 天子最担心的就是陆沉利用此战的机会将边军大权悉数掌握,所以才让苑玉吉提醒刘守光,只要他这个靖州大都督站得稳,想来边军格局不会出现太大的变故。 但是让苑玉吉没有想到的是,刘守光已经无法继续忍耐他这个宫中内监留在身边。 囿于当前局势,苑玉吉不敢得罪刘守光,只能赔笑道:“好,咱家一定如实转达,希望大都督可以早传捷报。” 此人退下之后,节堂内的气氛好像轻松了许多。 刘守光又看向元行钦说道:“元总管,请你即刻出城,率麾下兵马前往雍丘西北面的固始城驻防。” 元行钦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在其他武将目光炯炯的注视下,心中虽有些不太情愿,也只能垂首道:“末将领命!” 范文定等人尽皆暗暗出了一口恶气。 刘守光却依旧像往常一般神情肃然。 军议随即结束。 刘守光回到自己的住处,看着肃立身前的年轻人,缓缓道:“你回去转告陆公爷,我已经知晓他的计划,并且会一丝不苟地执行。” 年轻人十分沉稳地说道:“是,大都督。” 刘守光稍作迟疑,斟酌道:“请你告诉陆公爷,靖州可以千疮百孔,但是绝对不能门户大开。这一次我不会再听信旁人,唯陆公爷马首是瞻,只盼他能力挽狂澜,不让江北百姓生灵涂炭。” “大都督请放心。” 年轻人微微一笑,终于还是显露出几分锐气:“我家公爷说了,此战敌军必败!” “那就好。” 刘守光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 726【惊喜】 当时间进入六月,江北各处战场的天平愈发向景军倾斜。 尤其是在西线战场,景军凭借优势兵力四面出击,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攻占六座城镇,将战线反推到靖州境内。 雍丘城逐渐被孤立。 这一次景军吸取一年半前的血泪教训,没有急着将目标对准雍丘城,他们在兀颜术的指挥下,不断蚕食雍丘城以外的疆域,一点点压缩齐军的防线。 而齐军一直处于非常被动的境地,他们只能重兵把守像雍丘、太康和丰林这样的战略要冲。 千里战线,狼烟四起。 一时间各种谣言甚嚣尘上,比如景国皇帝继续调兵遣将,又会有大批援军南下继续强攻靖州。 江北三州人心惶惶,几乎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投向北方。 据说山阳郡公陆沉亲率大军进攻尧山关,若是他能尽快打通这条直逼河洛的要道,或许景军就得暂停攻势撤兵回援。 无比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江北大地的上空。 大齐百姓朴素又强烈的寄托悄然而至,让尧山关外的齐军将士倍感压力,军中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焦躁的情绪。 但是那座雄关依旧挡在他们身前。 就像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中军帅帐之内,一众大将倒还能沉得住气。 这不光是出于对陆沉的信任,还因为他们知道麾下将士并未倾尽全力,只是给关内的景军持续施加一定的压力,让对方不会太过悠闲轻松。 而且和最初的阵容相比,今日帅帐内多了两位久违的面孔。 镇北军都指挥使裴邃和副指挥使徐桂。 “现在你们应该已经清楚东西两线的战局了。” 陆沉语调沉稳,不慌不忙:“简而言之,我军能否攻破尧山关,关系到这场大战的成败。如果我军一直被敌人挡住脚步,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攻略靖州,或者被逼无奈仓促调军南下,然后一头钻进兀颜术早就织好的天罗地网。” 虽然众将还能维持冷静的心态,但是一直被挡在尧山关外,谁心里没有憋闷的火气? 柳江东率先说道:“公爷,末将愿领宁远军担任主攻之责!” 这段时间陆沉一直派来安军和广陵军轮流叩关,宁远军和飞羽军主要负责震慑尧山关西南边的景军。 即便没人会认为陆沉偏心,柳江东仍旧有些不服气。 他和宋世飞一样,算是最早投效陆沉麾下的军中主将,后来又统率以锐士营步卒为骨架组建的宁远军,自认为应该是陆沉的心腹股肱之一,可是这大半个月一直无法担任主攻,能够忍耐到这个时候完全是因为他心性沉稳。 “柳指挥其志可嘉,不过明日宁远军的任务并非叩关。” 陆沉示意他不要心急,继而环视众人道:“大战在即,我知道你们心中还有不少疑惑,譬如我军为何要死磕尧山关?又为何不倾尽全力?我陆沉是不是在坐视西线战局糜烂,从而攫取更大的权柄?” 厉冰雪毫不犹豫地说道:“大都督,没人会这样想。” 众将亦连连附和。 陆沉微笑道:“你们肯定不会这样想,但是有些人会这样想。虽然我一直在军营里,却也知道近来出现一些流言,直指我心思险恶,不肯为国尽忠。之前没有对你们明言,是因为很多事情还在筹谋之中,没有落到实处,连我自己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现在告诉你们,则是因为此战大体框架已成,我总不能让你们糊里糊涂地踏上战场。” 往常这个时候宋世飞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如今他率飞云军镇守定州北部,但是和裴邃一起领兵前来的徐桂同样耿直,当即高声道:“请公爷示下!” 陆沉便道:“我军为何要死磕尧山关?原因很简单。这一次景军的重心放在西线战场,景国皇帝和兀颜术肯定做好定州军出现的应对准备。我不是不相信自家将士们的实力,也不认为调兵去西线一定会败,但是那样意味着景军可以始终掌握战场的主动权。对于我们来说,显然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只要能打下尧山关,西边就是一片坦途,河洛城朝夕可至,兀颜术必须要做出决断。以这段时间我对他的观察来看,他不会全军返回,多半只会派一部分兵马回援河洛。” “我为何要在尧山关外停留一段时间,又为何要让刘守光死守太康等重镇,便是有意让景军拉长战线进攻靖州。等到我军突破尧山关,兀颜术就算想全军回撤也做不到,我这是要坚定他只派一部分兵马回援的信心。” “等到那个时候,我军的目标就是吃掉那支景军。” “兀颜术一直想要在西线战场围点打援,我们要做的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陆沉说完之后,众将豁然开朗,眼前犹如迷雾散尽,柳暗花明。 “此乃倒卷珠帘之势。” 陆沉转头望去,秦子龙和两名亲兵展开地图,他起身抬手在河洛城南方划出一个圈,平静地说道:“这便是我预想中的杀敌之处。我军攻破尧山关后,不去河洛城而是转向西南,等待景军回援的兵马,以逸待劳一举击溃。现在,尔等都明白了吗?” 众将已经难掩振奋之色,齐声道:“明白!” “河洛城的象征意义无需赘述,但是我今天告诉你们一个道理。” 陆沉目光微凝,徐徐道:“无论风云如何变幻,河洛城始终在那里,我们早晚会回去,这是我军非常重要的使命之一,但是我们不能太过执着,要记住战争的首要目标在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众将不禁陷入深思,稍后裴邃敬服地说道:“公爷字字珠玑,末将受教。” “老裴,你可别说你看不穿这些细节。” 陆沉笑着打趣,场间气氛愈发轻松。 裴邃诚挚地说道:“末将虽有些许猜测,又怎比得上公爷这般鞭辟入里。” 众将一起点头称是。 “好了,说回正事。” 陆沉敛去笑意,从容道:“想要达成这个中期目标,我军必须要拿下尧山关。先前我在关下叫阵,喊出十日之期,如今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想来我早已沦为景军口中的笑柄。这当然是我有意为之,尧山关内的景军不足为惧,但关外侧翼驻扎的两万景军步卒不容小觑,蒲察带来的将近两万骑兵更棘手,再加上蒲察在鹿吴山吃过大亏,一开始肯定会非常谨慎。” “唯有先激怒他们,再让他们轻视于我,这样才能诱使景军与我军展开决战。” 陆沉返身坐下,凛然道:“明日,我军将会同时开辟两处战场。段作章。” “末将在!” “明日你率来安军全体将士在关外列阵,听到号令之后再展开进攻。” “末将领命!” 段作章满面肃然之色,其他人不禁投来羡慕的目光。 先前齐军对尧山关的进攻倒也不算装模作样,若是能提前破关当然更好,但终究无法取得进展。 明日则不同,陆沉已经下定决心,在众将看来尧山关必破,意味着来安军将会独享先登之功。 陆沉看向其他人,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继而道:“至于诸位……明日随我进攻尧山关西南的景军大营,此战的目标就是解决那两万步卒,还有蒲察带来的景军骑兵!” 这下没人再羡慕段作章,因为这同样是一场可以预见的大战。 陆沉随即做出更加详尽的安排,明日如何排兵布阵,又针对可能出现的情况提前做好布置。 他不是韩忠杰,不会等到意外出现再追悔莫及。 大半个时辰过后,众将心满意足地告退,他们同样需要跟麾下的将官交待事宜。 帅帐内安静下来,秦子龙和几名亲兵看了一眼陆沉,随即知趣地退下。 陆沉端起温凉的茶水喝了一口,抬手揉了揉眉心。 厉冰雪看着他脸上不再刻意掩饰的疲惫,关切地说道:“这段时间很辛苦吧?” “还好。” 陆沉长吁口气,道:“辛苦还在其次,主要是比较煎熬,要等西线战场的反应,还要等织经司送来北边的情报。” 厉冰雪点点头,又直入正题道:“刚才你给所有人都安排了任务,唯独漏过飞羽军。我想你应该不是怀疑我和飞羽军的实力,虽然军中有不少新人,但我保证不会在战场上丢你的人。” “当然不会怀疑你。” 陆沉放缓语调,正色道:“只因为你的任务比较特殊,所以我想单独和你说。” 厉冰雪道:“你说。” 陆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蒲察麾下的骑兵会是明日大战的变数,我希望你到时候可以坚决服从命令,不要理会我及中军的安全,放心去和敌人的骑兵周旋。” 厉冰雪凝望着他的双眼,片刻后坚定地说道:“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陆沉不禁欣慰一笑。 翌日,朝阳初升之时。 尧山关上,蒲察看着齐军的动向,神情略显讶异。 站在旁边的兀颜拓笑道:“将军,陆沉终于忍不住了,看来今天便是我军的大捷之日!” “他想螳螂捕蝉,我为何不能黄雀在后?”蒲察也笑了起来,拍拍兀颜拓的肩膀说道:“这里交给你了。” 兀颜拓朗声道:“请将军放心,尧山关坚不可摧!” 蒲察目光锐利,最后看了一眼关外浩浩荡荡的齐军阵型,旋即转身大步而去。 这一刻他的心情忽地轻松起来,暗暗自语道:“你以为这段时间的虚张声势就能让我小瞧你?陆沉,我猜你身后肯定还藏着精锐,就是不知你是否能猜到,我同样给你准备了惊喜。” “往日之仇,今天当加倍奉还!” 727【引蛇出洞】 朝阳之下,大旗猎猎。 尧山关西南边的空地上,齐景两军摆开对垒之势。 在过去大半个月的时间里,齐军的进攻重心始终放在尧山关,对于驻扎在侧翼的景军步卒和骑兵只采取防备和震慑的姿态。 这样的选择很好理解,只要齐军能够攻破尧山关,那么外围的景军就变成无根之木,他们只能选择后撤。 但是尧山关固若金汤,这就逼得齐军必须转移目标。 若是能先解决外围策应的景军,陆沉自然可以故技重施,对尧山关前后夹攻。 景军中军帅旗附近,蒲察和车里木并肩站在瞭望车上,远方齐军的阵型尽收眼底。 只见齐军依照很常见的左中右三军列阵,皆是万人左右的大阵,以长枪兵扎住阵脚,弓手在后蓄势待发,刀盾兵护住侧翼。 阵型十分严整,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景军则以营寨为依托,在寨前摆出一个外圆内方的大阵。 蒲察移动视线,望向齐军东南面的骑兵,缓缓道:“想不到陆沉还敢将飞羽军带过来。当日一战,这支骑兵主力折损近半,难道短短数月之内,他们的实力就能恢复到鼎盛时期?” 车里木摇头道:“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容易的事情?我猜陆沉只是让飞羽军做做样子,以此牵制将军麾下的精骑。” 蒲察微微颔首,继而转头瞧着尧山关的方向,道:“方才兀颜拓让人通报,南齐来安军在关外虎视眈眈,看来陆沉今日是想在这里毕其功于一役。” 车里木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将军,末将建议先守一阵,看看对方的手段。” “理当如此。” 大战在即,蒲察反倒冷静下来,徐徐道:“陆沉生性狡诈,必然会故意露出破绽引诱我军,你千万不要上当。等到他失去耐心的时候,便是我军反击的机会。” 车里木恭敬地说道:“末将领命!” 说话之间,远处齐军阵型有了变化,左军开始向前缓缓推进。 蒲察不再多言,将阵地上两万步卒全部交给车里木指挥,他则继续观察着整体局势,犹如一个极其耐心的猎人。 大军野外决战,最重要的是谁能始终保持阵型的齐整。 车里木貌似粗鄙疏狂,实则非常谨慎仔细,否则兀颜术不会对他委以重任。 面对来势汹汹的齐军左翼,车里木不慌不忙,对己方侧翼阵型稍作调整,让前锋将士更加紧凑,根本不给齐军撕扯空间的机会。 随着战鼓声响彻天地之间,在箭雨袭击过后,齐景两军的第一次接触正式开始。 齐军阵中,柳江东站在高处眺望前线战局。 他麾下的宁远军这段时间一直旁观,将士们心里自然有些憋屈,如果不能妥善引导,这种情绪在战场上有百害而无一利,关键时刻很难做到令行禁止万众一心。 昨日军议结束后,柳江东便召集所有都尉和校尉,无比郑重地向他们传达陆沉的命令。 这支由当初的锐士营步卒为骨架组建的大军,在默默无闻两年多之后终于迎来第一次亮相。 两军的先锋逐渐接近,继而短兵相接,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齐军攻势凶猛,景军则如磐石一般屹立,双方在方圆数百丈的区域内反复撕扯,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 战场其他地方则显得安静又肃杀,只有将士们或平缓或粗犷的呼吸声。 齐军中军帅旗之下,陆沉神情肃然,眺望着西南方向的战局。 一如他在战前的推测,这支景军步卒实力不俗,虽然他们没有打出明显的旗号,但应该就是景国效节军的精锐。 世人皆知,景国九军之中,忠义军和效节军同为天子亲军,乃是皇族阿里合氏的根基。 忠义军以骑兵为主,拥有景军各部之中数量最多的战马,而效节军则以步卒为主,其中有很多从军十年以上的老卒,正处于一名士卒最顶峰的年龄,无论临敌经验还是杀伐之能都要强过一般军队。 霍真在观察片刻后,进言道:“公爷,景军阵型稳固异常,轻易无法撼动。” “这是自然。”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蒲察既然敢迎战,而不是率军后撤,足以证明他对这一战有充足的信心。” 霍真认可这个判断,同时心中愈发好奇。 在昨天的军议上,陆沉对这片战场的安排非常详尽,具体到某个时间节点某人该做何事,麾下众将都已清晰知晓,但是唯有一点他没有说明,那就是如何确保在两军交战的关键时期,北边的来安军可以对尧山关造成威胁。 霍真没有冒失询问,他只是冷静地旁观。 当初在厉天润的指示下,靖州三将转投陆沉麾下,徐桂因为作战勇猛被陆沉任命为镇北军副指挥使,皇甫遇则因为还需要历练被任命为厉冰雪的副手。霍真之所以留在陆沉身边,并非是定州各军连一个副指挥使的军职都拿不出来,只是陆沉觉得霍真沉稳慎重,所以想多观察他一段时间,将来再委以重任。 对于霍真来说,这其实是他想要的安置。 他和范文定作为厉天润的左膀右臂,在靖州军内部的人缘和地位非常高,能够影响到很多中下层将官的看法。 厉天润对他恩重如山,所以他不会抗拒对方的安排,但是他需要亲眼看一看,这位年纪轻轻的山阳郡公是否值得追随。 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陆沉的品格让他非常敬服,但他毕竟是军中大将,最看重的依旧是战场上的能力和手腕。 这一战能赢吗? 霍真不敢断定,看着身边年轻权贵沉稳的面庞,他希望大齐能是最后的赢家。 远处,战局愈发焦灼。 宁远军的将士们在柳江东的指挥下,不断冲击着景军的侧翼阵地,他们无比渴望能够证明自己。 若以亲疏而论,由第一支锐士营分拆而成的定北军和宁远军算得上陆沉真正的嫡系,但是这两年只有定北军在几场大战之中绽放光彩,而宁远军始终无法展露峥嵘。 “杀啊!” 无数声怒吼从胸腔中迸发而出,充斥在这片铁与血的战场。 宁远军的突然奋起终于让景军的阵型开始动摇,车里木毫不犹豫调来三千精锐协防,很快便将松动的阵地稳固下来,两军再度陷入惨烈的血战。 局面似乎很安全,车里木却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前奏而已,对方并未倾尽全力。 站在瞭望车上,眺望着远方齐军的帅旗,车里木喃喃自语道:“你倒是真能沉得住气。” 陆沉当然沉得住气。 他从很久之前便在谋划此战,在西路军旗开得胜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推断后续的局势。 蒲察肯定想不到,陆沉为了尧山关之战做了多久的安排。 “传令裴邃和徐桂,命他们率领镇北军突前,配合宁远军强攻敌军主阵地。” 陆沉的军令很快便送到镇北军阵中。 裴邃和徐桂几乎同时回头望向中军帅旗,后者咧嘴一笑道:“将军,末将请战!” 这两人的性情和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裴邃和陈澜钰颇为相似,素来沉稳内敛,用兵谨小慎微,而徐桂作为厉天润麾下第一猛将,最喜亲自领兵冲杀。 与外人的预想不同,他们这一年来相处得颇为融洽,从来没有闹出过不和谐的矛盾。 裴邃没有迟疑,点头道:“便请徐将军为先锋,领兵四千前推,本将亲自为你殿后!” “有劳!” 徐桂拱手一礼,随即发号施令大步向前。 他从亲兵手中接过那杆长矛,活动了一下手腕,朗声道:“兄弟们,随我杀敌!” “杀!” 镇北军的勇士们齐声回应。 天地之间风起云涌,战场上局势再变。 当镇北军杀入战场,景军便感觉到压力陡增。 这可是萧望之麾下的王牌精锐,徐桂这等猛将加入后更可谓如虎添翼。 景军阵中。 “传令唐括,无论如何都要挡住敌军的冲击,否则军法从事!” 车里木一改之前的从容,语调颇为严厉。 以他久经沙场的经验,自然能看出镇北军来者不善,一旦被对方取得突破,景军的阵型极有可能涣散。 潮水漫卷而来。 镇北军的加入立刻提振了侧翼宁远军的士气,他们就像两只坚硬的拳头,狠狠地锤在景军的身上。 景军先锋大将唐括厉声怒吼,严令麾下步卒死守阵地。 但是这世上有些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随着将近两万齐军虎贲齐头并进,景军的伤亡开始变多。 车里木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转头看向蒲察的冲动,他虽然心疼麾下部属的损失,却也知道现在才是比拼心志是否坚定的关键时刻。 如果要完成蒲察的既定计划,必须要咬牙坚持到转机来临之时。 齐军帅旗之下,陆沉双眼微眯,不疾不徐地说道:“你有没有看出一些异常?” 霍真稍稍思忖,谨慎地说道:“公爷,末将觉得景军的应对似乎过于被动。” “没错,他们一直在被动挨打。” 陆沉微微扬眉,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让我想起先前看过的战报。考城之战,兀颜术在兵力处于劣势、考城并未丢失的前提下,选择与我朝西路军死战到底,从而一步步引诱我军深陷于泥潭之中。勇毅侯显然没有及早察觉陷阱,等到他发现不妥的时候,我军已经无法顺利脱身,最终被兀颜术一直藏着的重装骑兵冲垮中军。” 霍真心中一动,有些紧张地说道:“难道蒲察也有类似的阴谋?” 陆沉道:“景军是否有陷阱,只需要看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从兵力上来说,我军明显处于优势,景军一旦失去营寨的庇护,便处于天然的劣势境地。蒲察原本可以用营寨作为依托,再以骑兵在侧翼迂回策应,我军恐怕只能望而兴叹。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迫不及待地迎战,结果现在又一味采取被动挨打的策略。你说,这是不是很像兀颜术给勇毅侯设下的陷阱?” 霍真看着远方的战局,恍然道:“确实很像。” “蒲察前后的表现自相矛盾。” 陆沉活动了一下手指,淡然道:“过去大半个月里景军守得无懈可击,多多少少能给他一些自信,这样一来他应该主动一些,不像现在这样畏缩。如果鹿吴山之战带给他的阴影没有消散,那他就该继续老老实实守在营寨里。故此,他是想效仿兀颜术,或者说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 霍真的神情略显凝重。 陆沉点头道:“比如取下我的首级。” 霍真稍稍沉默,随即沉声道:“好大的野心。” “我素来喜欢成人之美。” 陆沉语调沉稳,高声道:“传令刘隐,让他派出一半兵力强攻敌军左翼。” 传令官高声应下。 片刻过后,齐军右翼的广陵军向前移动,六千余将士怒吼着涌向景军阵地。 至此,齐军进入全面进攻的态势。 宁远军、镇北军和广陵军从南到北一字排开,三路精锐齐头并进,不断撕扯着景军的防线。 战线被拉得越来越长,齐军的攻势愈发凶猛,车里木这个时候已经感到极大的压力,要知道他面对的可不是孱弱之师,而是陆沉麾下战力最强的精锐虎贲。 正常情况下,一个理智的主帅必须要考虑及时后撤,否则等两军继续纠缠在一起,再想撤退就会非常困难,然而车里木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前方,接连下令让麾下部属稳住阵型拼命抵挡。 厮杀声蔓延开来,乘风而起。 蒲察同样在观察局势,当他看到齐军大举压上,脸上并无惊慌失措,反而有一种久违的热血与振奋。 “传令颜盏、必兰,令他们各率五千骑,从南北两侧绕过去,袭杀齐军后方阵地!” “遵令!” 蒲察的命令很快就传到两员大将耳中,这两人毫不犹豫地握住缰绳,对身后密密麻麻的景军骑兵吼道:“随我杀敌!” “杀!” 咆哮声中,一直在景军大阵后方开阔地带养精蓄锐的骑兵策马而出。 但见他们犹如两股洪流,绕过正前方两军鏖战的主战场,朝着齐军后方阵地的两肋掩杀而去! …… (今天只有这一章四千字,因为我阳了,腰痛真的无法忍受,硬撑着写了一章,请书友们见谅。我知道这个月因为身体原因写得不多,保证九月份会多写,给大家磕头道歉了,见谅!这一段不计费。) 731【英雄本色】 当齐军步卒挡住景军骑兵第一波冲锋的时候,和速嘉心里就已经涌起不详的预感。 当他看到麾下不少将士被齐军手中的长刀活活开膛破肚,身上的甲胄根本起不到有效的防护作用,相反景军的兵器对敌人甲胄的破防很有限,只能依靠战马的冲击力踩踏齐军,他就知道这一战已经凶多吉少。 更可怕的是披上甲片的战马都挡不住齐军的长刀。 和速嘉久经沙场,一眼便知这恐怕才是陆沉真正的陷阱。 重甲步卒机动性最差,只要不去理会,他们根本做不到追击敌人,唯有在正面决战的时候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问题在于现在和速嘉根本没有回头路,他麾下的骑兵无法掉头撤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冲。 如今他只希望齐军将精锐核心放在阵前,只要能突破这道阻碍,或许后面的齐军不堪一击。 故此,他厉声吼道:“往前冲!” 实际上不需要他再度号令,这支景军骑兵在起速的那一刻,骑兵们就无法停止。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齐军步卒竟然开始向前挺进。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又十分简单,列阵向前,挥动长刀,然后第一排的士卒不论是否得手迅速后撤,身后的同袍继续挥刀向前,如此循环反复,就像海浪一般连绵不绝,波澜壮阔。 从齐军熟练默契的配合便能知道,这样简单的动作他们已经操练了成千上万遍,每个人的呼吸节奏渐趋一致,形成一种极其可怕的气势。 即便有人死在景军骑兵的刀枪之下,活着的同伴依旧不会有丝毫慌乱,后面的人立刻填补,始终保持阵型的完整和锋利。 鲍猛和柳承东各自率领的三千人犹如两台严丝合缝的机器,每一名冲入阵中的敌人都会被他们绞杀。 在这循环反复从不中断的刀光里,一个又一个景军骑兵倒在血泊之中,而且随着两军逐渐纠缠在一起,景军骑兵的速度越来越慢,那种恐怖的冲击力愈发削弱。 面对这堵坚不可摧、步步挺进又充满杀伤力的墙,和速嘉和景军骑兵渐渐感到绝望。 但是远处的人并不知道他们的绝望。 因为距离很远,蒲察和车里木只能看见己方骑兵冲入齐军阵地,继而两军开始缠斗。 齐军并没有被直接冲垮,蒲察自然有些失望,又仿佛安慰自己道:“陆沉留在身边的亲卫营肯定不是弱旅,但我相信他们挡不住我军骑兵。” 车里木附和道:“将军勿忧,只需稍等片刻,我军就能冲垮齐军步卒,到时候陆沉要么狼狈逃窜,要么只能死在那里。” 话虽如此,蒲察的表情依旧凝重,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和速嘉率领的骑兵竟然慢了下来。 他十分紧张地说道:“和速嘉在做什么?” 车里木不知该如何回答,按理来说己方披甲骑兵应该能势如破竹,怎会被齐军步卒形成相持之势? 和速嘉此刻是有苦说不出。 齐军步卒的实力大大超出他的预计,之前想过这一战很可能会比较艰苦,却没想到会艰苦到这种程度! 当那堵墙来到身前十余丈外的时候,和速嘉一眼便看见那名如小山一般昂然屹立的齐军将官,他手中的长刀鲜血淋漓,不知收割了多少景军骑兵的性命。 和速嘉心里爆发出一股狂怒,咬牙道:“杀敌!” 他策马提枪冲向对方。 “来得好!” 鲍猛一声怒喝,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 第一刀,先斩马! 和速嘉胯下的坐骑发出哀鸣,脖颈处有一道极深的伤口。 和速嘉早已脱开马镫,当即跳下坐骑,手中的长枪如闪电一般刺向鲍猛,两人各自的部属此刻亦是战成一团。 面对和速嘉这来势汹汹的一枪,鲍猛竟然只是稍稍侧身,枪尖擦着他的肩头划过,带出一道血槽,而他手中的长刀顺势再度斩下! 这片战场仿佛突然间死寂。 下一刻便是和速嘉的哀嚎声遽然响起,只见他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腕,那里血淋淋的一片。 他的右手已经掉在了地上。 鲍猛再度挺身而进,和速嘉仓惶后退,他的两名亲兵见状奋不顾身地挡了下来,怒吼道:“将军,快走!” 为时已晚。 鲍猛虽被两名景军拦住,斜刺里又有一员大将领兵杀到,正是镇北军都尉柳承东。 他手中的长刀毫不犹豫地砍在和速嘉的脖子上。 两员大将合兵一处,继续挥刀向前,当代表和速嘉的将旗倒落,这支被蒲察寄予厚望的披甲骑兵陷入绝地,齐军锐卒大步向前,如墙而进! 景军溃败! 齐军帅旗之下,霍真近乎虔诚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他从来没有想过在面对景军铁骑凶猛的冲击时,己方步卒不是一味地被动承受和防守,而是选择亮剑之道,与对方针锋相对短兵相接。 更令他兴奋到浑身战栗的是,己方竟然还能取胜! “公爷——”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表达自己的崇敬,转头望去,却见陆沉将鼓槌交给亲兵,神情依旧沉稳,并无很明显的得意之色。 “我军胜了!” 千言万语汇成四个字,霍真强忍着激动,没有太过忘形。 “还没有。” 陆沉给出了不同的回答,继而道:“现在才是真正的决战时刻。” “传令鲍猛、柳承东,继续向前,倒卷景军阵地。” “传令厉冰雪、叶继堂,击溃那两支景军骑兵后,迂回抄截景军后阵。” “传令柳江东、裴邃、刘隐,无需再做保留,撕碎景军的阵地!” 一道道军令迅速发出,恢弘的号角声响彻在天地之间,齐军的总攻宣告开始。 直到这个时候,蒲察依旧盼望着己方重骑兵可以击溃齐军中军,然而直到尘烟散去,远方的景象让他四肢冰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 只见一个又一个手持长刀的齐军步卒出现在景军骑兵后方,他们在开阔的战场上再度列队。 尘埃落定。 蒲察最后的底牌已经溃败,这应该是大景历史上第一次披甲骑兵被敌军步卒直接击溃的战例。 “将军,将军!” 车里木颤抖的嗓音将蒲察唤醒,还没等他平复心境,又有好几个噩耗接踵而至。 “启禀主帅,尧山关被攻破,兀颜拓将军战死!” “启禀主帅,颜盏将军败了,南齐飞羽军正朝我军后阵而来!” “启禀主帅,必兰将军败了,南齐那支骑兵将要抄截我军退路!” “启禀主帅,南齐三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我军快要挡不住了!” 蒲察神情木然,听着这连续不断的禀报,他的身体猛然一个摇晃,还好车里木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但是下一刻蒲察忽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只觉头疼欲裂,耳畔似乎有无数尖锐的杂音萦绕。 战场之上,几路齐军往来交错,犹如汪洋一般将景军吞噬。 厉冰雪和叶继堂终于击败了各自的对手,他们在得到陆沉的指令后,马不停蹄地冲向景军的身后。 柳江东等人亦终于等到决胜之时,定州三军这一刻爆发出强悍的战力,本就摇摇欲坠的景军主阵地轰然垮塌。 而尧山关的失守则意味着景军再也没有后路。 “将军,现在该如何?” 车里木此刻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他从始至终都在坚决执行蒲察的指示,问题是现在局势已经危如累卵,总不能没有任何应对。 蒲察看了一眼前方的局势,在和速嘉率领的骑兵冲阵失败之后,他就知道没有任何办法挽回。 为了组建这支杀手锏,他不得不削弱了其余骑兵的实力,否则颜盏和必兰未必会败,但是现在再纠结这些没有意义。 他不禁凄然一笑,艰难地说道:“撤兵。” “撤兵?!” 车里木双目泛红,这个时候选择撤兵意味着景军将会任人宰割。 “不撤兵,都得死。” 蒲察满面灰败之色,但眼中涌起一股决然,一字字道:“你先走,能带走多少人就带走多少人,我来断后。” 车里木怔住。 他看着蒲察脸上非常明显的求死之意,那些难听的话终究无法出口,最终只能顿足道:“将军珍重!” 凄厉的鸣金声在景军阵地上响起。 景军的溃败之势朝四面八方蔓延,一路向西逃窜,蒲察亲自率领数千人断后。 齐军自然不会任由他们轻松撤离,定州三军正面强攻,两支骑兵侧翼抄截,鲍猛和柳承东率领的长刀军则死死缠住阿里班率领的披甲锐卒。 这一场大战一直杀到夕阳西斜之时。 齐军帅旗之下,陆沉静静地等待着,身边霍真等将领和谋士无不恭敬肃立。 一骑飞驰而来,满面喜色地高声道:“启禀公爷,景军溃败,我军斩获无数,敌军主帅蒲察被厉将军生擒!” “好!” 周遭响起一片兴奋激动的呐喊。 陆沉抬眼望去,微微颔首。 他来到瞭望车上,只见远方山川连绵,天边晚霞似血。 风吹过这片大地,齐军将士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仿佛永远不会断绝。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中军帅旗,看着那个昂然屹立的年轻主帅。 夕阳洒在他身上,熠熠生辉。 732【尔虞我诈】 翌日,这片土地上的喧嚣仍未消失,齐军将士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之中。 他们不断谈论着昨天的大战,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说起自己的战功更是唾沫横飞,当然所有人都非常关注这一战的结果。 景军在尧山关内堆积如山的粮草只被焚毁一小部分,西南面那座军营近乎完好无损,这些都成为齐军的战利品。 经过刘元等都督府属官以及大量人手彻夜不眠的统计,此战齐军共歼灭景军两万八千余人,而景军参战总兵力为四万出头,损失可谓极其惨重,甚至连主帅蒲察都成为阶下囚。 除此之外,景军大将兀颜拓、和速嘉、颜盏、必兰等人都成为齐军的刀下鬼。 齐军阵亡七千余人,不到景军阵亡人数的零头。 这不代表齐军将士尽皆以一当百,战力远在景军之上。 在战事的前中期阶段,两军的伤亡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在和速嘉率领的披甲骑兵被长刀军击溃之后,景军随即陷入绝境,在接下来的溃逃过程中,景军的伤亡人数飞快增加。 若非蒲察亲自领兵断后,最后景军能不能撤走一万三千余人尚未可知。 纵如此,景军此战可谓一败涂地,不光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更丢掉了至关重要的尧山关。 现在摆在齐军面前的是一片坦途,往西一百四十余里就是只有少量景军把守的河洛城。 对于陆沉来说,这一战意义极其重大。 在西路军遭遇惨败、靖州防线岌岌可危的当下,他能够顺利击溃景军攻下尧山关,对于扭转全线局势将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完全独立指挥战役,不像之前会有人帮他查缺补漏。 此战足以证明他的带兵能力,至少定州各军将士已经对他敬若神明。 原因很简单,大家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着刀口舔血的活计,除了忠君报国这个因素之外,谁不想打胜仗拿军功加官进爵? 毫无疑问,陆沉就是那个能带领他们不断取得胜利的人,这可不是旁人强行灌输的观念,是用敌人的首级铸就的威望。 陆沉能够感觉到周边人眼中热切的崇敬,但他没有太多时间体会这种感觉,在睡了几个时辰之后,他便重新投入到忙碌之中。 用过早饭之后,陆沉处理了几件紧要的军务,随即让人将蒲察带到帅帐。 他没有特意让人摆出森严肃杀的阵势,帐内只有秦子龙等亲兵和几名书吏,以及昨日亲自突入景军阵中生擒蒲察的厉冰雪。 仅仅过去一夜,年仅四旬的蒲察就像老了十余岁。 鬓边雪落青山,眼眶深陷佝偻,步伐迟滞艰难。 这座帅帐更让他微露悲愤。 因为这里原本是景军在尧山关西南边的大营,曾经蒲察和车里木就是在这座帅帐里商议大计,如今他变成镣铐在身的阶下囚,那个年轻的敌人却是一副主人的姿态。 他站在堂下,抬头望着前方的陆沉。 敌人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但以前只是在战场上远远瞧见,现在当面一见,蒲察终于直观地感受到对方的年轻,以及那份远超年龄的从容气度。 陆沉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打开他手上的镣铐,请他坐下。” “是,公爷。” 秦子龙上前解开,然后近乎强迫地将蒲察按在旁边的交椅上。 陆沉又道:“给他一杯茶。” 蒲察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些手段于他而言并不陌生,无非是劝降之前的示好。 一念及此,他漠然说道:“技不如你,无话可说,要杀便杀,何必费心?” “这件事不急。” 陆沉神情平淡,徐徐道:“说起来你我算是老对手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一见彼此。” 蒲察沉声道:“如果陆都督是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不介意看一场猴戏。” “败军之将,哪来的脸嘲讽亲手击败你的人。” 厉冰雪冷不丁地开口,她昨天在混战中生擒蒲察,这句话的杀伤力难以想象,蒲察瞬间就涨红了脸庞。 陆沉心中觉得有趣,面上微笑道:“蒲察将军多心了,其实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 虽然蒲察不愿搭腔,但是陆沉终究给他递了一个台阶,不然面对神情冷峻的厉冰雪,他很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陆沉道:“我相信你对昨天战事中的诸多细节很感兴趣,难道你就不想听我解惑?我知道你心存死志,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带着满心疑惑去死,未免有些可惜。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蒲察不禁冷笑一声。 这世上哪有免费的好处,更何况是陆沉这种奸诈之人莫名其妙的友善。 他缓缓道:“你有这么好心?” “好心谈不上,想跟蒲察将军做一笔交易而已。” 陆沉调整一下坐姿,悠然道:“我让你没有遗憾地去死,你告诉我景军在尧山关到河洛城的所有兵力部属信息,以及河洛城内的详细情况,如何?” 蒲察稍稍沉默,随即略带讥讽地说道:“告诉你又何妨?我军在往西一百多里的路上布置了重兵层层设防,南京城内守军四万余人,你就算攻破尧山关又如何?就算你尽起麾下所有兵马,也无法对南京城造成威胁。” 陆沉忽地笑了起来,摇头道:“蒲察将军,这就不够厚道了,怕是连兀颜术都不知道他麾下居然多出这么多兵马。” 蒲察听到这句话便闭嘴不言。 陆沉见状便说道:“看来将军不想和我做这笔交易。我知道,你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连死亡都不惧,更不会将严刑拷打放在眼里。但我觉得不能那样对待你,虽说战场上各为其主,但你也算得上有能之将。我准备对你以礼相待,让世人都知道你已经归降大齐,并且尽快让你们的皇帝陛下知情。” “你无耻!” 蒲察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他如何不明白陆沉这个举动的阴险和毒辣,如果对方真的这样做,哪怕他不可能归降南齐,也会牵连到远在大都的亲人。 这一战他输得太过彻底,本就会引来天子的震怒,所以他才主动领兵断后,只求能多保住一些将士,以便能在天子那里求得些许宽宥,避免殃及三族亲眷。 如果蒲察之前战死沙场,他当然不用理会陆沉的威胁,可是他失手被擒是很多人看见的事实,在这个前提下,陆沉的手段极有可能成功。 “多谢夸奖。” 陆沉轻轻一笑,又非常礼貌地问道:“蒲察将军,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长久的沉默之后,蒲察满面颓然之色,艰难地说道:“就算你知道了那些信息,又有何用?尧山关确实很关键,因为它是南京城东边最坚固的屏障,所以我才奉命镇守。但这不代表我军在西边的防线一片空虚,更不必说南京城的重要性。你理应清楚南京城的易守难攻,这一次你再想用火药也很难成功。哪怕城里只有一万守军,也足以守个一年半载。” “多谢将军为我解惑,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那些信息。” 陆沉放缓语气,道:“你就当我是好奇心作祟。你放心,只要你如实相告,我会留你一条性命,并且不会让你的亲眷陷入危险的境地。说不定将来你还能活着回去,毕竟两国交战难免有换俘的时候。” 蒲察沉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陆沉笑道:“我这个人优点不算多,勉强还算重信守诺。最关键的是,你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蒲察凝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经过长久的迟疑,最终低声说道:“我只是兀颜留守的副手,而且很早前就来到尧山关,对后方的情形不甚了解,兀颜留守也没有必要事事通知于我。你要问我哪座城有多少兵马驻扎,以及详细的兵力配置,我没法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兀颜留守将大部分兵马带去南边,尧山关和东北边也有重兵把守,所以……” 他又停顿片刻,缓缓道:“尧山关往西以及南京城内,肯定有一定的兵马驻守,但是估计不会太多。” “原来如此。” 陆沉微微颔首,和煦地说道:“有劳将军了,来人——” “等等。” 蒲察打断他的话头,神情凝重地说道:“你方才说过,可以告诉我昨日一战的细节。”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平静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蒲察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想知道你攻破尧山关的手段,想知道你麾下的步卒凭什么可以击败我的披甲骑兵,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既然你有这样的杀手锏,为何迟迟不肯主动出击?” 这一回轮到陆沉沉默片刻,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道:“蒲察将军,你以身入局确实用心良苦,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肯放弃,足以令我道一句佩服。” 蒲察望着对方清明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惊。 那股压抑又失措的情绪再度将他淹没。 可是他扪心自问,并未发现哪里露出了破绽。 734【各擅胜场】 当时间进入六月以后,景军在西线战场已经取得极大的优势。 雍丘西面已经有八座城镇落入景军手中,北面只剩下太康城这一个屏障。 在兀颜术的指挥下,景军展现出极高的战术素养,称得上转进如风侵略如火,不断破坏齐军在雍丘城外围的防御体系。 因为被景军在野外偷袭得手过几次,刘守光索性放弃和对方周旋,严令各地守军坚守城池关隘,这是无可奈何的笨拙之举,却也是当下最正确的策略。 太康城北面十余里外的景军大营,帅帐内的气氛显得十分凝重,似乎近段时间的连战连胜并不能让一众大将感到喜悦。 他们在这边占尽优势,没想到北方出现那么大的纰漏。 尧山关被齐军攻破,总计四万余兵马被齐军杀得丢盔弃甲一路溃散,等车里木在安县收拢溃兵清点损失,不禁悲从中来几欲自尽谢罪。 这一仗景军主帅蒲察被擒,将官战死十余人,士卒阵亡两万八千余人,活下来的人无不肝胆俱裂,恐怕短时间内没有和齐军正面对抗的勇气。 这封军报以八百里快马送到兀颜术手中,众将也很快知晓详情。 他们的心里不禁蒙上一层阴影。 原本只要尧山关能守住,兀颜术便可从容地攻略南齐靖州,而且已经取得很好的进展,只消拿下南边的太康城,雍丘便是瓮中之鳖。 但如今尧山关被破,南京城必然会成为陆沉的下一个目标,摆在兀颜术面前的似乎只有撤兵回援这一条路。 如此一来,岂非前功尽弃? “陆沉果然不同凡响。” 兀颜术看着手中的战报,神情倒还算镇定,这句话更像是有感而发。 他抬眼看向帐内众将,平缓地说道:“你们从尧山关之战可否发现一些端倪?” 众将面面相觑,有人恭敬地说道:“留守,末将想不明白齐军的步卒怎会如此生猛?蒲察将军麾下的披甲骑兵虽然比不上虎豹营,却也是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骑兵,按理来说不至于被对方兵力相差不大的步卒打得这般狼狈。” “蒲察能优中选优,陆沉自然也可以。” 兀颜术将军报递给亲兵,继而道:“关键在于对方步卒所用的长刀,这才是陆沉真正的杀手锏。以剽悍勇猛的士卒搭配这种神兵利器,才能在战场上造成极其恐怖的杀伤力。由此观之,陆沉这些年不光在兵法上颇有建树,对军械的重视亦是南齐武人之中罕见的异类。若是我军能够在这方面取得突破,将来必能如虎添翼。阿古。” 一位年过三旬、面相沉稳的男子起身应道:“末将在。” 兀颜术沉吟道:“从尧山关之战的细节来看,齐军有数千名步卒配备了这种长刀,可见这绝对不会是悄无声息的小打小闹。你现在立刻组织人手,联系我朝在南齐淮州、定州境内的密探,从定州都督府下辖的军器司入手,重点监视南齐定州境内各处规模较大的匠作铺,想办法弄清楚这种长刀的底细,尽力将锻造之法弄回来。” “末将领命!” 阿古旋即退下。 众将对兀颜术的敏锐和果决大感佩服,但心里的忧虑依旧无法消退,因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并非弄清楚南齐特殊的军械,而是如何解决南京城面临的危机。 兀颜术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平静地说道:“陆沉强攻尧山关是为了逼迫我军主力回援,难道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尧山关可能会失陷?” 这句话让众将哑口无言。 兀颜术微微摇头道:“为将之道,未虑胜先虑败,或许我们不能预料到所有的变故,但总得提前有所准备。另外一点,你们身为各军主将,如果在听闻变故之后方寸大乱,如何统御麾下部属?每逢大事更要冷静,这个简单的道理也要我来教你们?” 众将不禁汗颜,贵由当先说道:“谨遵留守教诲!” 余者纷纷附和。 兀颜术点到即止,起身走到沙盘边,凝望着西线战场的格局,视线渐渐移动到北方的南京城,不疾不徐地说道:“此刻我军若撤兵回援,陆沉不至于傻乎乎地在南京城外等着被我军抄截后路,他肯定会及时撤走。这样一来,他的战略目标便已达成,说到底他只是想打消我军强攻靖州的意图,那么我们就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 贵由小心翼翼地说道:“留守,陆沉曾经在三年前奇袭南京,十余日便得手。” “方才你们看过那封军报,理应知道用火药穴地攻城这种法子可一不可再,只要我军有了防备之心,敌人便很难得逞。” 兀颜术双眼微眯,淡然道:“陆沉也是人,并非妖魔鬼怪,不可能每一次都能用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手段,南京城只需要坚守半年,就足以完成我军在战前的既定目标。今日召集你们前来,是要统一大家的想法,避免有人心神不定,在战场上三心二意。” 听到这番话,众将终于品出其中深意。 原来留守大人根本就没想过回援南京城,而是要孤注一掷继续攻略南齐靖州。 但这里面的风险未免太大,一旦靖州拿不下,南京城又落入陆沉之手,西线战场兀颜术统领的景军岂不是被断了退路? 只是随着考城大捷和后续十余场胜利的出现,兀颜术在军中的威望已经无人敢当面质疑。 这个时候兀颜术忽然转头看向一人,沉声道:“盍散。” 那人垂首道:“末将在!” 兀颜术道:“你领麾下五千步卒,我再多给你五千步卒、万余辅兵和足够的民夫,营造出三四万大军的假象,即刻沿着果岭至湖城一线北上,然后停在南京城东南百里外的齐宁。切记不要主动出击,只需在那里虎视眈眈牵制住陆沉麾下的定州主力。” 盍散朗声道:“末将领命!” 兀颜术又道:“尼庞古。” “末将在!” “你领麾下八千精锐,五日之内拿下柏县。” “末将领命!” 直到这个时候,众将才逐渐明白兀颜术的战略。 尧山关失陷、南京城陷入危机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兀颜术显然不会被陆沉牵着鼻子走,一方面他似乎有足够的自信,陆沉拿不下南京城,另一方面在经过前期复杂的铺垫和勾勒之后,景军在西线战场的布局已经逐渐成型。 尼庞古得到的命令就是完成这个布局的关键一步棋。 兀颜术没有再藏着掖着,他的目光落在太康城的位置,缓缓道:“刘守光生性谨小慎微,不肯行差踏错一步,这是优点也是缺陷。若他只需负责一城一地,自然是难能可贵的守御之才,但是在现今的大势之中,不懂变通会是致命的弱点。考城之战结束后,我本以为他会直接退守到靖州境内,不成想他要据守新平和太康两地。” 众将围在沙盘边,一个个眼中泛起惊奇的神色。 现在他们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目前景军掌控的区域中,太康已经逐渐变成一座孤城,它和南边重镇雍丘唯一的连接便是柏县。 只要切断这个联系,齐军在太康城内外的兵马就会变成瓮中之鳖。 他们并不知道究竟是何时做到了这一点,只知在过去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兀颜术的所有军令看起来杂乱无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似乎是非常随意地想到哪里就打哪里。 直到此时此刻,景军的部署才显露狰狞。 兀颜术从容地说道:“你们或许很难理解齐人对南京城的执念,而这恰恰是我军可以利用的弱点。且不说陆沉二度强攻南京城的难度,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穷尽九牛二虎之力打下南京城,陛下的后手也会切断他的退路,我们的目标则是消灭南齐靖州军的有生力量,争取一战打断他们的脊梁骨。”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强攻雍丘,之前所做的所有布置只是为了诱使刘守光将注意力放在雍丘,但是我的目标从未改变,那就是绞杀他以及太康城内外的齐军主力。”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 兀颜术环视众人,回应他的是一道道敬佩的目光,以及异口同声的呐喊。 “明白!” 兀颜术淡淡一笑,点头道:“那好,接下来便是我军收网的时机。” 大半个时辰过后,众将心情畅快地离开帅帐,返回各自军中着手安排。 兀颜术饮了一口凉透的茶水,缓步走出帅帐,负手而立望着天边的云彩。 一位三旬男子快步走来,行礼之后低声道:“留守,大都传来密报,彻木衮南勇将军已经启程前往西南,前期准备已经妥当,只等留守这边的知会。” “知道了。” 兀颜术微微颔首,旋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当初陆沉让一支奇兵千里奔袭会猎雍丘,如今我们只是对他拙劣的模仿而已。此人虽然年轻,用兵之诡却已不在常山郡王之下。拥有这样的敌人,是我辈行伍中人的幸运,却也是大景的不幸。” “只盼……这一次他能少算几步。” 735【风云突变】 太康城。 这座坚城已经成为靖州都督府的核心所在,如今随着景军在雍丘外围大肆侵袭,只剩下太康守护着雍丘的北大门。 只要太康不落入景军手中,他们就无法从容围攻雍丘,因为刘守光随时都可以发兵奇袭景军的后背,再不济也能切断景军的粮道。 这就是陆沉让刘守光死守此地的原因。 当苑玉吉被刘守光撵回京城、元行钦领兵前往雍丘驻守,再加上韩忠杰如今依然在病床上躺着,刘守光的耳畔终于清净下来,他可以心无旁骛地执行陆沉定下的战略,没人会说三道四。 而他的坚持也终于迎来回报。 帅府节堂之内,一派喜气洋洋。 北方的捷报跋山涉水而来,这对近期因为局势艰难而愁眉不展的将领们来说,毫无疑问是一针弥足珍贵的强心剂。 “太好了!陆公爷打下了尧山关,接下来只需要继续向西挺近,景军主力必然回援,靖州之围便可迎刃而解!” 有人如是说道,而且赞同他的人不少。 刘守光同样感到欣喜,但他显然比麾下部分将领要沉稳许多,转头看向坐在左首第一位的范文定,问道:“范指挥有何看法?” 在这场大战爆发之前,刘守光遵照天子的旨意,尽力抹除厉天润在靖州都督府的影响力,像范文定这样堪称厉天润臂膀的大将自然不敢重用,但是在战事的进程中,刘守光愈发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差别。 他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对久经沙场见解老道的范文定置之不理,因此逐渐改变对此人的态度,现如今范文定已经成为他非常倚重的大将。 范文定沉吟道:“大都督,山阳郡公率军攻破尧山关,确实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但是末将觉得兀颜术未必会乖乖撤兵。考城之败,让我军的兵力捉襟见肘,景军这段时间几近于横行无忌,可谓局势一片大好。这个时候兀颜术肯定想一鼓作气,我军不能轻视。” 这番话让刘守光瞬间清醒,他点头道:“言之有理,奈何我军目前太过被动,只能继续坚守,等待山阳郡公对河洛造成实质性的威胁,想必那个时候兀颜术总不能视而不见。” 便在这时,堂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校尉大步走进来,行礼道:“启禀大都督,柏县被围!” 刘守光遽然起身,其他武将也都站了起来。 柏县? 河阳军都指挥使张展下意识地说道:“这是不是景军诱使我军出击的手段?” 他当然知道柏县是什么地方,如今那是雍丘和太康之间唯一的连接。 在过去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景军曾经多次使用类似的诡计,先围困大齐的城池诱使齐军救援,然后调集兵力中途伏击,让齐军蒙受了不小的损失。 后来刘守光只能下令各军严守驻地,以免本就不多的兵马被景军各个击破。 现在听到校尉的急报,张展和一部分武将直觉认为这是景军故技重施。 范文定神情凝重,缓缓道:“未必。柏县若失,太康就变成绝地,我们这些人都会陷入景军的包围之中。” “取沙盘来。” 刘守光一声令下,很快便有亲兵将沙盘抬上来。 他和众将来到沙盘周遭,放眼望去,只见靖州北部一片不小的区域已经在景军的掌控之下,雍丘北面属于齐军的地盘只剩下柏县和太康两地。 “果不其然。” 刘守光语调微沉,神情有些古怪地说道:“兀颜术的目标不是雍丘,而是我军在太康城内外的主力。” 众将的表情也都变得严肃起来。 张展皱眉道:“大都督,既然兀颜术是这样的盘算,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柏县失守啊。” 范文定却道:“若是这个时候出兵救援,恐怕就中了兀颜术的奸计,他巴不得我们离城而战。” 两人的说法都有道理,好在都是交情极深的同袍,并未发生太激烈的争执。 众将不由得望向刘守光,眼下只能由这位大都督定夺。 长久的沉寂之后,刘守光缓缓道:“传令柏县守军,让他们尽力坚守,若不幸失守,本督不会怪罪他们。” 张展听到这条军令,不禁微微张着嘴,满面沉痛之色。 既然他们已经得知尧山关大捷,兀颜术肯定也会知晓,而对方没有领兵回撤,反而进一步图谋柏县,其继续攻略靖州的决心不言自明。 此时如果刘守光派兵救援柏县,显然正中兀颜术的下怀。 范文定沉声道:“兀颜术竟然不顾及河洛城的安危?还是说他另有仰仗?”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踏入对方编织的陷阱。” 刘守光想起那日陆沉派来的信使,那个年轻人转述的一番话,思路忽地豁然开朗,自顾自地说道:“景国内乱是陷阱的起源,导致我军遭遇考城大败。接下来景军肯定会趁势反扑,我军只能且战且退,山阳郡公强攻尧山关继而威胁河洛,似乎是唯一的解法。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兀颜术早就料到山阳郡公会这样做,所以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范文定顺势说道:“他是在赌山阳郡公打不下河洛城,而他可以将我军在靖州的防线捅得七零八落,目前来看他已经达成了大半目的,只要——” 见他欲言又止,刘守光轻叹道:“只要他能完成最后的收网。” 说着指向沙盘上的太康城。 堂内的气氛十分凝重。 看透敌人的布局是一回事,如何破局是另外一回事,二者之间相差的难度极大。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武将命丧沙场,难道他们全都浑浑噩噩不知所谓? 很多时候他们明知对手想要怎么做,未必能破解对方的谋略。 所谓力有不逮,便是此理。 张展等人此刻也不再执着于救援柏县,那样做无异于对方瞌睡便送去枕头。 刘守光思忖片刻,缓缓道:“诸位将军,可将尧山关大捷的消息传达给麾下将士,不过要提醒他们打起精神。这场大捷不一定能解除靖州的危机,我们的敌人依旧凶狠且强大,容不得半点轻忽大意。接下来景军肯定会全力围攻此处,能否挡住敌人的攻势,将会直接关系到此战的最终结果。” 众将尽皆朗声领命。 此刻他们仍旧心存希冀,万一景军拿不下柏县呢? 然而仅仅三天之后,一条急报就让所有人的希望破灭。 柏县失守,太康彻底成为绝地。 景军亮出獠牙,从四面八方朝太康挺进。 都督府的偏厅内,刘守光和范文定对面而坐,两人看起来还比较冷静,没有因为柏县失守的消息方寸大乱。 “三天前我给山阳郡公发去的密报中,写了柏县会失守,没想到景军的攻势如此凶猛,只用了短短三天时间。” 刘守光语调沉闷,抬手捏了捏疲惫的眉心。 范文定喟然道:“大都督,如果兀颜术铁了心不顾河洛强攻靖州,我军的处境很危险。” 这或许就是大起大落的人生常态。 本以为尧山关大捷能够逼迫景军撤兵,但是对方这一次的坚决出人意料,似乎眼里只有靖州一地。 靖州军面临的形势可谓急转直下。 刘守光点头道:“最开始山阳郡公让我死守太康,他曾说景军可能会有几种选择,如今兀颜术的决定便是其中之一,他说这会是最坏的局面。” “陆公爷早有预料?” 范文定不禁双眼一亮。 刘守光道:“是的,你可知道淮州三军?” 范文定应道:“自然知道。” 淮州三军便是以泰安军为首的三支厢军,但他们的战力肯定要比江南腹地各州负责维持安定的厢军要强,因为他们终究是边军的底子,只不过因为实力相对较弱被朝廷精简。 若非陆沉一力坚持,这三军恐怕已经被直接裁撤。 刘守光眼中浮现敬佩之色,缓缓道:“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山阳郡公便命淮州三军横穿双峰古道,抵达靖州境内,如今驻扎在博山城。这是他给我的底气,原本想等着景军回援的时候,我军再进行追击。” 范文定恍然道:“这确实是陆公爷的风格。” 刘守光苦笑道:“现在战局混乱如麻,我亦不知是否要调动淮州三军,毕竟这是我们唯一的后备兵力,一旦动用就再也没有底牌。现在只能希望山阳郡公可以早做决断,不然靖州真有可能陷入绝境。” 范文定很理解他的心情,当初他在厉天润麾下亦是如此。 像厉天润和陆沉这样的主帅,才是将士们心中真正的主心骨。 …… 这两位陷入愁闷情绪的武勋肯定想不到,他们寄予全部希望的山阳郡公陆沉此刻并非成竹在胸的模样,而是有些头疼地望着眼前的红衣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九九,你怎么来了?” 洛九九眸光清亮,似笑非笑地说道:“来给你送战马。” 陆沉松了一口气,点头道:“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洛九九在来时的路上攒了很多话想对他说,这个时候却只有傻傻的笑容。 直到她发现陆沉的眼神有些古怪,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怎么了?” 她先是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然后满头雾水地问着。 陆沉答非所问,轻声道:“我明白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们这么坚决。” 742【倒悬】 沙州北端,飞鸟关。 这座雄关依旧昂然屹立在崇山峻岭之间,只不过关上飘扬的旗帜换成了景廉人的黑底红字大旗。 彻木衮南勇站在关墙上,眺望着东方的辽阔天地,眼中微露自得之色。 身为当朝皇后的嫡亲兄长,他在朝中的地位素来很尴尬,一方面兄凭妹贵地位超然,另一方面又被那些手握实权的贵族瞧不起。 他很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但一直以来身上只有一个清贵的闲职,直到庆聿恭被剥夺领兵之权,他终于等来这个珍贵的机会。 南勇不敢大意,不仅提前赶到边境亲自探查定计,还将彻木衮氏压箱底的精锐勇士都带了过来,誓要一仗打出威名。 倘若他能如愿,将来彻木衮氏未必不能迎头赶上,和皇族之外的景廉五大姓氏并驾齐驱。 “侯爷!” 一位三十余岁的精干男子脚步匆匆,来到近前行礼。 此人名叫阿鲜,此番奉南勇之命南下办事。 南勇端详着他沉稳的面色,微笑道:“看来此行很顺利。” 阿鲜应道:“一切都如侯爷的预料。洛耀宗之外,除了哈代、那岩和杨金等人的态度比较坚决,不少沙州头人和宗老并未拒绝我们的好意。以宗老林山为首,一共有十二人接受了小人带去的银子。这段时间沙州没有对飞鸟关发起反扑,关键在于他们畏惧我军强悍的实力,林山等人应该也在其中发挥了一点作用。” “如此便够了。” 南勇负手而立,悠悠道:“我没指望那些人会为大景尽心竭力,只要沙州内部无法拧成一股绳,这就达到了我的目的。从你实地的观感来看,沙州人会忍耐到什么时候?” 阿鲜斟酌道:“依照小人这一路的见闻来看,沙州人显然没有料到我军会突袭飞鸟关,这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原本他们确实想整兵对战,但侯爷转道向东直指南齐靖州,又让小人携带大笔金银前去分化,沙州人短时间内无法团结起来。眼下他们至少会等我朝和南齐分出胜负再做打算,不过那个洛耀宗心机深沉,还请侯爷稍作提防。” “此人能够一统沙州,其手腕肯定不容小觑。” 南勇倒也没有看轻天下英雄的毛病,旋即话锋一转道:“不过只要我军将飞鸟关握在手心里,便是进可攻退可守,最差也能从容往北撤退,毕竟沙州人可没有能力飞到我们身后去。” 阿鲜恭敬地说道:“侯爷英明!” 这时又有一位武将来到跟前,拱手道:“侯爷,东面军报。” “讲。” “我军先锋已经前出一百六十余里,目前距南齐靖州平阳府仅有百余里之遥。这一路上我军没有受到齐军的阻截,由此可知对方在靖州南部的兵力部署非常空虚。” 南勇稍稍沉默,哂笑道:“那是因为刘守光被兀颜术困在太康一带,他迫不得已要将压箱底的后备兵力调到北边去,南边怎么可能不空虚?独虎,你对接下来的战事有何建议?” 名叫独虎的武将乃是彻木衮氏的家将,此番作为南勇的副手,独领一万精锐步卒。 他思忖之后坚定地说道:“侯爷,末将认为应该趁着齐军兵力空虚的机会,速取平阳府!” 这个建议确实让南勇很心动。 从十六年前开始,靖州平阳府便是景朝君臣心中的执念,只有打下那座重镇才能马踏江南,但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机会,反而被南齐往北推进了数百里。 如果南勇能够打下平阳府,光凭这一战的功劳就足够让他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或许还比不上庆聿恭和兀颜术,却已能强过很多武勋贵族。 不得不说这样的诱惑足以令人目眩神迷。 南勇天人交战,最终还是略带惋惜地说道:“平阳府固然至关重要,可若只是占据这座城,最后也难免会陷入齐军的汪洋大海,更不必说刘守光就算抽干南部所有兵力,也不会让平阳府变成一座空城。当今之计,是要配合兀颜术歼灭南齐靖州军主力,这是陛下定下的策略,我等不能违逆。” 独虎和阿鲜身为他的心腹亲信,自然会觉得很可惜,但也明白南勇的苦衷。 南勇望着遥远的东方,继续说道:“传令我军先锋,继续向平阳城进逼,但是要控制好行进的速度,每天最多不能超过三十里。” 另外两人微微一怔,这个行进速度对于大军而言其实有些慢。 独虎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三十里会不会太少了?” 南勇笑了笑,淡然道:“你领麾下部属,即刻往沙河城的方向进军。” 独虎毫不迟疑地垂首道:“末将领命!” 沙河位于平阳城的西北面,在几年前是靖州防线的西北门户,后来随着齐军完全占据原先的燕国沫阳路,防线整体北移数百里,沙河便失去了屏障的作用。但是这座重镇和平阳一样,在靖州南部的防御体系中十分重要。 如果南勇率领的景军可以攻下平阳和沙河,席卷靖州南部便是易如反掌。 “这一仗我们只是配角。陛下反复叮嘱,我军务必要配合兀颜术的节奏,所以这就是我让你们缓慢行军的缘由。” 南勇眼底深处有一抹遗憾,一反常态地解释道:“先前我军攻打飞鸟关重点在于一个快字,如今威胁南齐靖州则要一个慢字。只有慢下来,齐人才会将消息及时送给太康城里的刘守光。届时摆在他面前的便是两难抉择,要么不顾老巢被我军端了,继续让后备兵马驰援太康,要么让援兵返回抵挡我军,但是他率领的靖州军主力就会陷入绝境。” 另外两人恍然大悟。 独虎道:“无论他怎么选,最后终究要被我军斩断一条臂膀!” “便是如此。” 南勇逐渐平复心境,缓缓道:“这是我第一次独立领军,既是陛下的信任,也是他对我的考验。你们要清楚这一点,如果失去了陛下的信任,往后我们彻木衮氏便再无出头之日。” 两人心中一凛,连忙齐声应下。 南勇又对独虎说道:“虽说要留给刘守光一定的反应时间,但也不能太过拖沓,那样会被敌人察觉。你领兵抵达沙河之后,需要立刻发起攻势,能够打下自然最好,打不下也要给齐军足够的压力。” 独虎朗声道:“末将领命!” 南勇欣慰地说道:“去吧,本侯会亲自坐镇飞鸟关,为你们守住后方。” 独虎躬身一礼,旋即大步而去。 随着南勇下定决心,景军立刻在靖州南部展开攻势。 一时之间,靖州人心大乱。 要知道自从十年前的蒙山大捷后,景军便再也没有接近过靖州南部,他们曾经数次试探,都被厉天润坚定地拒之门外,根本无法威胁到靖州南部。 没人能想到这次景军居然可以奇袭飞鸟关,继而打通前往靖州南部的关键要道。 沙州各部对此竟然无动于衷,景军在飞鸟关南面五十余里的区域内构筑防线,而沙州人踌躇不前,似乎沉默地接受飞鸟关落入景军手中的结果。 这样一来,北方景军主力士气高涨,南勇率领的这支奇兵又来势汹汹,一南一北宛如铁钳,瞬间便让靖州陷入致命的危机之中。 从地图上看,南勇麾下的两支精锐步卒分别划出一道弧线,一者直扑平阳城,一者进逼西北面的沙河城,旌旗招展,气势雄壮。 刹那之间,平阳告急,沙河告急。 求援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向北面的太康城,以及江南的京城。 等到京城那边收到军报再做出反应,时间会耽搁很久,再加上距离遥远,可谓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只能依靠靖州都督府自救。 等八百里快马将军报送到太康城,几乎所有武将都被这个消息震惊得哑口无言。 他们看着沙盘边负手而立的刘守光,心中除了焦急之外,不免有些同情。 造成眼下这一切的根源在于考城之败,或者说是天子仓促定下北伐的战略,导致靖州都督府陷入这般艰难的境地。 “大都督,恐怕不能迟疑了。” 范文定神情凝重,当先开口。 刘守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在景军完成对太康一带的包围圈之前,他麾下满打满算只有九万兵马,除了在太康附近的三万余人,还有东西两线包括雍丘在内等重镇的两万余守军,此外便只有靖州中部和南部镇守各地的三万左右兵力。 这三万人就是他最后的家底。 原本他让这三万人从各地赶来太康支援,如今南部局势危急,他必须要尽快做出决断。 在众将紧张又担忧的注视中,刘守光略显艰难地说道:“传令宁城军、阳翟军、固定军,依照先前的军令,继续往太康城靠近!” 满堂死寂。 紧接着众将哗然。 他们不敢置信地望着刘守光,心中涌起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大都督失心疯了? 要是丢了衡江北岸的平阳和沙州,就算能守住太康又有何意义? 然而刘守光的神情转为坚毅,不容置疑地说道:“就这样,速去传令!” “遵令!” 属官高声应下,随即义无反顾地大步离去。 743【后手】 代国东南边境,环州城。 这个孤悬大陆西北的小国之所以能安稳至今,除了景帝暂时腾不出手图谋西北之外,这里独特的地形也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整体而言,代国位于地势高处,天然易守难攻,再加上境内有大片沙海,让人委实提不起兴趣。 或许等到景帝一统天下,他会想起这里还有一个敌人,并且尝试连通大陆极西之地,那时候景军可能会发兵西北,但是之前肯定不会轻易动手,这就是景朝吞并赵国,依然对代国视而不见的原因。 但是视而不见不代表毫无防备。 齐景大战再度爆发之后,景帝已经连续往西北边境增派兵马,只要代军稍有异动,就会迎来景军的迎头痛击。 城内一处恢弘华丽的府邸,当朝枢密使、高阳族谟宁令哥舒松平敬陪下首,对坐在主位上的贵人说道:“陛下,现今局势就是这样,阿里合欢都显然已经察觉了我朝和齐国的联系,否则他不会莫名其妙往边境增兵。” 贵人便是当今代国皇帝哥舒魁,而哥舒松平口中的阿里合欢都则是景帝。 哥舒魁不疾不徐地问道:“有没有弄清楚景军的实力?” 哥舒松平神情凝重地说道:“原本只是一些常驻边境的兵马,按理来说我军可以对付,但是前几天臣接到一条密报,阿里合欢都竟然调动三万夏山军前来边境。” “夏山军……” 哥舒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登基之后他便不再亲自领兵,但好歹当年曾经作为三族联军的一员在战场上冲杀过,他对景军的情况并不陌生。 在景国九军之中,夏山军的实力毫无疑问名列前茅,毕竟这是庆聿氏的根基所在。 景帝居然将夏山军调来西北边疆,哥舒魁一时间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自豪,对方显然对代国极其重视,否则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但是随着夏山军的出现,代军想要在景国腰部捅一刀就变得难比登天。 哥舒松平缓缓道:“陛下,恐怕先前的计划不能继续施行了。” 按照代齐两方最初的商议,在齐景开启战端后,代国要利用景国专注南方战场的机会,从后方发起奇袭,以此让景国腹背受敌首尾无法兼顾。 可是景帝的视线并未困在南境一地,这位君王的眼界足够高远,从未忽略自己身后的敌人,哪怕代国看起来很孱弱。 哥舒魁沉吟道:“你说的没错,他应该知道了那五千匹战马被送往沙州的事情,看来我朝内部还有不少景廉人的狗腿子。” 哥舒松平感觉到这句话里的杀气,他也能理解天子心中的愤怒,想来朝廷很快就会掀起一场自查的风浪。 但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查出景廉人的内应,而是如何应对边境局势。 一念及此,哥舒松平委婉地说道:“陛下,景廉人早有防备,我军就算立刻从环州东进,恐怕也很难对敌人造成威胁,要不还是……” 他不禁欲言又止。 对景国用兵将会彻底撕破面皮,过往十余年和平的态势会被打破,事后必然会迎来景军的报复。 倘若这一次能够取得收获还好,如若不能,岂非偷鸡不成蚀把米? 但是代军什么都不做,等于是违背了和齐国的盟约,平白浪费五千匹战马倒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是往后不可能再获得齐国君臣的信任,这是非常关键的问题。 这一刻哥舒魁脸上却泛起古怪的神情,似是难掩佩服之色,悠悠道:“南齐陆沉年纪轻轻,竟然有这等眼界和谋略,难怪他能一飞冲天。” 哥舒松平略显不解。 哥舒魁看着他说道:“朕之所以会专程来到环州,并非是要干涉你,而是收到了一封陆沉的密信。” “哦?他又说了什么?” “他已经预料到景军会有所防备,并且请求朕另做安排。” “还请陛下明言。” “他希望我军可以维持现在屯兵东境的架势,以此来牵制和震慑景军,同时调一支精锐奇兵以迅疾之势直扑西南。” “西南?” 哥舒松平喃喃,紧接着双眼一亮,道:“沙州?!” “没错,正是沙州。” 哥舒魁站起身来,负手踱步,缓缓道:“他说景军有可能奇袭沙州,从而抄截齐国靖州的后路,所以请求朕派兵南下,断绝景军的退路,让那支景军成为瓮中之鳖。他派来的信使说,只要朕帮他这一次,无论景军有没有出现在沙州,我军都无需和景军正面决战,并且不会破坏代齐之间的关系,盟约会一直有效。” 哥舒松平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过后,他神情略显古怪地说道:“陛下,臣怎么觉得变成了陆沉手中的牵线木偶?他就没有想过,万一我军不按照他的设想行事,他会不会前功尽弃?” “朕起初也觉得别扭,在来时的路上才想明白这个问题。” 哥舒魁停下脚步,失笑道:“他肯定考虑过最坏的结果,那就是朕按兵不动,沙州被景军侵入,紧接着齐国靖州南部陷入危机。但是他会做好准备,就算朕不派兵,他都会让人挡住景军前进的脚步。对于我们来说,陆沉的请求是一次重创景军的机会,如果我们置之不理,最后将会变成齐景两国共同的敌人,你说朕还有得选吗?” 哥舒松平哑然。 哥舒魁轻叹一声,徐徐道:“人心便是如此。陆沉知道朕不会甘心成为阿里合欢都的阶下囚,知道朕想带着高阳族走出这片沙海,知道朕想让族人们享受景廉人丰沃的草原,所以就算他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朕也会慎重考虑。更何况如今他的请求并不过分,只是要朕帮他关上那扇门而已。” 短暂的沉寂之后,哥舒松平喟然道:“臣明白陆沉的心思了。” 哥舒魁饶有兴致地问道:“何意?” 哥舒松平答道:“根据臣之前收到的情报,目前齐景之间分成两片战场,一是陆沉亲自领兵进逼河洛,二是兀颜术率军将齐国靖州军围困在太康一带。陆沉这是想完成关门打狗,他先带兵攻下河洛,又请求陛下派兵堵住西南边景军的退路,最后兀颜术率领的景军主力就会没有退路。” “是这样么?” 哥舒魁心中思忖良久,又道:“也就是说无论朕是否派兵,陆沉都能完成对兀颜术的包围,朕的决定只会影响到西南边那个小小的角落?” 哥舒松平登时不敢接话。 “罢了,这样也好。” 哥舒魁笑了笑,摇头道:“齐景之间的纷争旷日持久,绝非朝夕之间可以完结,我朝实力孱弱,确实不能一上来就掏空家底。这般说来,陆沉还是为朕着想?” 哥舒松平勉强一笑,同时心里非常敬佩天子的豁达。 哥舒魁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微笑道:“你也不必多想,朕不过是宽慰自己而已。这些年我们积蓄力量冷眼旁观,为的就是不引起敌人的注意,暂时被人轻视是件好事。景廉人能从百里之地扩张成如今辽阔的疆域,我们高阳族同样也有机会,无非就是要有足够的耐心和隐忍。松平,这次你亲自领军。” 哥舒松平躬身道:“臣领旨。” 哥舒魁稍作思忖,沉稳地说道:“朕会亮明身份亲自坐镇此地,继续吸引景军的注意,你则悄然折返。朕已经暗中调动四万精锐,你带着他们循小道径直往西南而去,直扑沙州北部。若景军真的打通了飞鸟关,你便截断他们的退路。” “请陛下放心,臣必尽心竭力!” 哥舒松平语调昂扬,满面坚毅之色。 哥舒魁微微颔首,旋即舒展双臂,悠悠道:“虽说要隐忍等待,但是偶尔展露锋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眼中泛起杀伐之意,犹如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 …… 靖州北部,太康北面的景军大营。 中军帅帐内,一众悍将屏气凝神,安静地看着站在地图边的主帅兀颜术。 他们尽力克制,才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 刚刚收到消息,皇后的嫡亲兄长南勇亲自带兵攻破沙州飞鸟关,打通东进之路。 如今两支奇兵已经扑向南齐靖州南部重镇平阳和沙河,齐军首尾难顾之势已成,想必这个时候太康城里的刘守光已经如坐针毡。 兀颜术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地图上,淡然道:“刘守光的应对不难猜,他这种谨慎又保守的人只会选择一条路,一边亲自指挥大军死守太康,一边让援兵折返向南驰援平阳。诸位,如今我军已经占据绝对的主动,只要我们能在陆沉攻破南京之前歼灭靖州军主力,那么我们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所以——” 他转头看向众将,从每一张脸庞上扫过去,继而道:“这段时间我军已经攻下那三座军寨,刘守光手里的地盘只剩下太康和两座辅城。接下来我军要合拢缺口,将眼前的几万靖州军完全包围,不再给刘守光和外界联系的机会。从明天开始,先取西南辅城,再下另外一座辅城,最后会师于太康,一战底定大局!” “谨遵留守之令!” 众将齐声高呼。 兀颜术点点头,一字字道:“决战已经来临,诸位务必奋勇向前,贻误军机者杀无赦!” 744【故事里的哀音】 在兀颜术决定对靖州军主力发起总攻的时候,大齐京城弥漫着忐忑不安的氛围。 尧山关大捷并未打消景军的决心,靖州面临的局势依然岌岌可危。 陈澜钰麾下的金吾大营已经开始做北上的准备,万一陆沉无法在河洛取得突破,而景军主力又攻破靖州防线的话,必须要有人守住衡江南岸。 当另外一支景军奇兵攻占沙州飞鸟关,继而向东威胁靖州平阳和沙河等地,消息传到京城,朝堂之上君臣无不惊惧。 再加上边军需要海量的后勤供给,朝野上下可谓是又忙又乱。 与之相比,距离京城仅仅百里之遥的锦麟县便显得平静安宁。 这座县城历史悠久,尤其是在李家成为江南门阀魁首之后,愈发名声斐然,城池几经扩建,如今比府城还要繁华富庶。 东城有一座精致雅静的宅邸,乃是李家的产业,如今住着前任织经司提举秦正一家人。 藏着无数典籍的书房内,秦正坐在大案前,听着面前的四旬男子低声汇报。 正如李宗本担心的那般,秦正在织经司提举的位置上坐了十五年,虽说先帝有过制衡和监督他的举措,但他对织经司的掌控远比世人想象得深入。 秦正对大齐和先帝的忠心无可指摘,可是他若想尽心办事,必然要培植足够多的得力心腹。 如斯长年累月,一股潜在的庞大势力逐渐形成,甚至连秦正本人都无法改变这种态势。 倘若没有发生那些变故,秦正本想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循序渐进地主动割裂这些心腹,逐步将权柄还给新天子,以此成全他和先帝的君臣之义。 偏偏李宗本迫不及待地逼他离去,还动了隐晦的杀心,于是秦正只能让他掌握的人手去查一查其中蹊跷。 “大人,这些便是我等这半年查到的线索。” 四旬男子神态恭敬,面色沉稳,隐约有几分不忿之意。 秦正微微闭上双眼,陷入长久的沉思。 男子安静地等待着。 “不必继续往下查了。” 秦正的语调很平静,继而道:“接下来你们不要再有动作,苏云青不是平庸之辈,倘若继续刨根问底,难保不会被他察觉。对了,高焕被罢官的缘由查清楚了吗?” 男子回道:“禀大人,此事有些古怪。高尚书那些罪证确实货真价实,然而说句实话,朝中哪位高官手里没有几件类似的腌臜事?那只是陛下用来查办高尚书的手段,并非真正的原因。至于陛下为何突然对高尚书下手,目前小人尚未查明。” 秦正点了点头,徐徐道:“好,你回去罢。” 他没有额外提醒,此人乃是他最得力的心腹,素来小心谨慎,自然懂得掩人耳目隐匿踪迹。 男子离去后,秦正独坐小半个时辰,随即让人备下马车,前往相距不算太远的另外一座府邸。 这座宅子足足占去大半条街,中门一年里更是开不了几次,就连秦正这样的身份也只能从侧门进入。 当然秦正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在一名中年男子的引领下来到后宅花厅,见到了老态龙钟的前任左相李道彦,以及在旁侍奉的李公绪。 寒暄过后,李道彦昏花的老眼看向旁边的少年,和善地说道:“稚鱼儿,回去读书。” 李公绪恭敬地说道:“是,祖父。” 他又向秦正行礼告退。 望着少年日渐高大的背影,秦正有感而发道:“倘若此子早二十年出生,或许老相爷就无需如此费心。” 老人笑了笑,略显意兴阑珊地说道:“二十年前,适之在老朽眼里亦是值得托付的锦绣之才。若非如此,老朽怎会逐步交权于他?” 通过这段简短的对话便能知道,李道彦和秦正在这大半年里往来密切,不再像当初在朝中那般只是点头之交。 秦正听闻此言,不禁喟然道:“也对,自古人心易变。” 李道彦靠在躺椅里,明明现在已经是六月天气,他却披着外衣,身体状况明显不如以往。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日子每过一天情况便会糟糕一分。 他的双手拢在腹前,缓缓道:“那你呢?有没有变过?” 这个问题似乎没头没尾莫名其妙,但秦正显然听得懂,摇头道:“不知道。” 李道彦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其实老朽一直好奇一件事,如果那天老朽没派人去城门附近特意等候,你会如何应对来自天子的冰冷杀意?” 秦正淡然一笑,从容地说道:“老相爷,我总有一些保命的手段。” “还好你没埋怨老朽多管闲事,咳咳——” 李道彦抬手抚胸,待身体平复下来,又道:“你上次登门是六天前,今日来得这么匆忙,想必是你那些徒子徒孙已经有了发现?” “瞒不过老相爷慧眼如炬。” 秦正并未否认,随即抛出第一个消息:“吕师周死了。” 李道彦双眼微微眯着,缓缓道:“终于死了。” 在先帝当朝的十五年里,吕师周是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名字。 大齐皇宫里的内监基本没有权势可言,但吕师周乃是先帝南渡时身边仅有的几名忠心仆从之一,后来顺理成章地成为内侍省少监,可谓经历了那十五年里所有的风风雨雨,一直忠心不改地陪伴着先帝。 李宗本登基后,吕师周主动请求去皇陵为先帝守陵,李宗本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听到这样一个忠仆的死讯,李道彦所说的四个字似乎显得有些刻薄。 秦正并无异样的反应,仿佛在讲述一个普通又寻常的故事:“吕师周在皇陵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变得愈发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时候,从来不和旁人交流,只是尽心尽责地守陵。九天前的晚上,他或许是过于思念先帝,破天荒地饮了一坛酒,半醉半醒之间外出,一不小心从高处跌落,次日清晨才被人发现尸首。” “走的时候没有受苦,是件好事。” 李道彦轻声一叹,继而道:“前些天家中管事回报,他辗转找到当初京城叛乱中一位将领的亲信,此人当夜趁着混乱逃出京城,一口气跑到卢州境内。根据此人口述,在叛乱爆发之前的某一天,他的将主私下与韩忠杰的次子见过一面。叛乱当夜,这员武将便负责看管大皇子。” 秦正目光微冷,他这里也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在徐徐清风之中,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勾勒出那场叛乱的全貌。 一边是先帝想要请君入瓮,另一边是王晏和郭从义等人打算铤而走险,还有不少人浑水摸鱼,韩忠杰便是其中之一。 换句话说,若非韩忠杰在里面横插一脚,大皇子未必会陷入那种必死之地。 秦正饮了一口香茗,缓缓道:“大殿下当夜被王妃的亲弟弟严学锦诓骗出府,因而中了埋伏。严学锦已死,不过他身边的一个亲随成了漏网之鱼,我的人费尽手段找到他并且撬开他的嘴。据他交待,严学锦烂赌成性,早就被苑玉吉控制,所以才会配合王晏,置大殿下于死地。” 两人对视一眼。 李道彦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说,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秦正道:“当时李宗简虽然彻底失去争储的希望,但是大殿下还在,他毕竟是皇家嫡长子。如果大殿下一直活着,对于天子来说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刚好王晏等人需要一个挡箭牌,天子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事后回想,大殿下的死对先帝来说打击太大,加重了先帝的病情,这已经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李道彦沉默片刻,一字字道:“你真能说服自己相信仅仅如此吗?” 这一刻秦正的眼神锋利如刀,却又渐渐化作一片虚无,悲惘道:“又能如何?” 他们这仿佛打哑谜一般的对话直指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已知大皇子的死和李宗本脱不开关系,他这样做是出于稳固自己储君身份的目的,然后间接加速先帝的死亡,但他真的只做了这件事吗? 先帝的病,究竟和他有没有关联? 李道彦想弄清楚这个问题。 然而秦正的反问也很直白,如果真的查证此事,大齐将何去何从? 是让生性狠毒杀人无数的李宗简从阶下囚变成大齐天子,还是让年仅四岁的延宁郡王李道明登基? 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能力行废立之事,关键在于废掉李宗本,却又让谁继位? 现今的大齐或许不算风雨飘摇,但也是内忧外患局势艰难,李宗本纵然比不上先帝的一根毫毛,至少能维持住中枢和边军的现状,至少能让朝廷正常运转。 所谓破而后立,前提是要有人能发挥出扛鼎之责。 这两人一生中不知经历过多少曲折坎坷,再困难也能冷静应对,眼下却不约而同地陷入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悲痛和沉郁。 秦正忽地说道:“除了老相爷和我的人手之外,还有一批人在暗中小心翼翼地调查当初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李道彦沧桑的眼神里泛起一抹欣慰的感伤。 虽然秦正没有明言,老人心里已经冒出“陆沉”这个名字。 他抬眼望着上方,轻声道:“陛下,你没有看错他。” 745【援军抵达之日】 对于陆沉会让人调查先帝驾崩前的往事,李道彦和秦正都不会觉得意外,这恰恰就是陆沉会做的事情。 虽然他们对陆沉忠于先帝的举动感到欣慰,却也明白那位年轻的郡公素来恩怨分明,要是真让他查到一些隐秘,未必会强行忍耐。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大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一念及此,李道彦缓缓道:“公断,让他们不要继续查了,陆沉的精力要用在正事上。” 秦正心领神会地说道:“好,我会让人提醒一下陆沉的部属。” 李道彦的身体有些不舒服,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问道:“你觉得吕师周的死是不是意外?” 秦正一辈子都在阴诡地狱里搅动风云,见过太多鲜血、死亡和阴谋,虽然没有亲自去皇陵走一遭,仅仅是通过心腹下属的叙述,他就已经可以断定吕师周的死不是意外。 望着老人苍老又倦怠的面容,他尽量平缓地说道:“吕师周死的那一晚是个很寻常的日子,和先帝没有任何关联,而且近段时间京中并无风浪。吕师周这么多年谨小慎微,无缘无故醉酒本就蹊跷,酒醉之后竟然半夜登高,这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虽然从表面上来看,他的死亡就是一场意外,但是我想他在死前,或者说在故意饮醉之前,肯定见过来自宫里的人。” 至此,秦正终于挑明这件事的内幕。 那个残忍的真相露出冰山一角。 李道彦幽幽道:“他很不容易。” 秦正不禁默然。 李道彦抬手揉了揉胸口,继续说道:“吕师周应该是在我们之前发现了某些秘密,察觉到先帝病情的恶化不光是和大皇子的亡故有关,还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他对先帝太忠心又太了解,深知在先帝的心中,大齐社稷的安稳重过一切,甚至比他这位天子的性命更重要。先帝驾崩后,李宗本登基即位已成事实,吕师周就算豁出去也无法改变什么。”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叹道:“而且为了朝堂大局着想,他什么都不能做,连半个字都不会吐露。” 秦正垂首道:“所以他才主动请求去为先帝守陵,他想将那些秘密带进坟墓。” 李道彦脑海中浮现那个内监的面容。 面白无须,目光中正平和,总是带着恰如其分不会过分谄媚的微笑。 他看似毫不起眼,却像先帝的影子一般,从来没有离开过大齐的权力核心。 他和秦正类似,在内侍省少监的位置上一待便是十五年,但是哪怕朝中最苛刻的御史都必须要承认,此人循规蹈矩从不逾越雷池一步。 虽是畸零之人,却比很多正经进士出身的官员都要清正。 但他还是死了,以一种很离奇又很憋屈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 “他和我们想的一样,知道有些事情无法用对错来定夺。李宗本显然是意识到吕师周可能察觉他的秘密,又不想引起我们的怀疑,所以才大费周章逼迫吕师周自尽。” 李道彦抱紧双臂,带着几分自嘲说道:“先贤曾言,私义行则乱,公义行则治,君子以公义胜私欲,小人则无所忌也。” 秦正只觉心情格外压抑。 吕师周为何甘愿赴死?为何在死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难道他不为先帝感到悲愤?难道他不想掀开那个盖子? 只因他知道先帝最在意的是大齐的安危,在北方强敌虎视眈眈边境战乱频频的当下,他又怎能让大齐陷入内乱? “罢了。” 李道彦抬手捏了捏眉心,缓缓道:“事已至此,乾坤无法倒转,我们就算不顾及死去的人,也要为活着的人想一想。老朽会让人将查到的信息悉数封存,或许将来有它们重见天日的时候,但并非是在当下。” 秦正看着老人幽深的目光,点头道:“是。” 李道彦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道:“你在这里应该住得烦了,不妨回乡看一看多年未见的亲友。老朽已经写了一道折子送去京城,这一次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去,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再者,京中那些人包括宫里那位在内,仍旧低估了你。” 秦正自然明白老人这番话的深意。 那些往事不能亦不会被遗忘,只是社稷更加重要,至少暂时是这样。 “老相爷,您辛苦了。” 秦正起身一礼,又道:“今日一别,余生恐难再见,惟愿老相爷福寿绵延。” 李道彦缓缓站了起来,不舍却坚定地说道:“保重。” 秦正再拜,然后告辞离去。 李道彦亲自送到门外,看着秦正离去的背影,神情显得十分复杂。 老人静静站了良久,直到李公绪走到近前,关切地说道:“祖父?” 李道彦拄着拐棍,转头慈祥地看着少年,若有深意地问道:“稚鱼儿,若你犯了错,祖父应该如何处置?” 李公绪毫不迟疑地说道:“若孙儿犯错,甘愿受罚。” 李道彦又问道:“若是你父亲犯错,又当如何?” 李公绪垂首道:“子不言父之过。” 李道彦不禁会心一笑,继续问道:“若是你大伯犯错,祖父出手惩治,你会站在哪一边?” 少年略显紧张,显然他对家里的事情早就有所察觉。 饶是他聪慧内秀,亦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 李道彦似乎不强求他做出回答,温言问道:“若是祖父犯错,你该如何做?” 这一次少年渐渐品出话中深意,他鼓起勇气抬眼望去,只看到老人满含期许的目光,于是坦然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李道彦面露赞许,随即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若是不肯改呢?” 少年昂起头,清朗地说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长恶不悛,从自及也。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他越说越顺畅,末尾已是掷地有声:“故此,怙恶不悛者,理当惩前毖后!” 老人听完这番话,抬头望着澄澈蔚蓝的天空,微微闭着双眼,唇边渐渐泛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他伸出枯瘦的手掌,在少年肩膀轻轻一拍,语重心长地说道:“无论将来你成为怎样的人,都要记得今日对祖父说的这些话。” “是,祖父。” 李公绪认真地应下,然后搀扶着老人的手臂,祖孙二人朝室内走去。 少年并未注意到,身旁老人那双久经沧桑的眼睛里,隐隐约约有几分凌厉之意。 仿若暮虎睁眼,百兽辟易。 …… 靖州北部,太康城。 随着景军施行全面包围,靖州军主力与外界的联系彻底被切断。 其实这个时候从刘守光到下面的普通士卒,几乎没人有闲心关注其他事情,因为景军在兀颜术的指挥下不断加强攻势,齐军受到的压力与日俱增。 尤其是位于太康东南边的辅城,这里是景军的主攻之地。 如今的景军早已不是很多年前靠着悍勇之气、以血肉之躯冲破藩篱的莽夫,在庆聿恭和兀颜术的先后调教之下,他们和齐军一样擅于利用各种器械,尤其是那种沾上火油的飞石,对城头上的齐军造成极其高效的杀伤。 兀颜术之前在太康北方停留将近两个月,便是为攻城做详尽的准备。 齐军面对如此艰难的局势,几乎是咬牙苦苦支撑。 这一日天光大亮时,景军一如往常地对这座辅城发起攻势。 飞石和箭雨源源不断,逼得守军将士只能躲在墙垛后面,祈祷危险离自己远一些。 负责镇守此城的河阳军都指挥使张展浓眉紧皱,他明显感觉到今日景军的势头更加凶猛,不像之前大半个月那种循序渐进逐步提升的状态,而是一上来就全力以赴。 他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 随着景军开始进逼城墙,极其惨烈的白刃战随即展开。 城内的守军不足七千,而他们要面对凶残且无数的敌人,更可怕的是对方可以不断轮换攻城的队伍,持续施加高压。 从清晨到日上三竿,景军的攻势犹如潮水一般,始终不曾停歇。 张展已经亲身上阵,血染战袍。 杀至视线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只知连疼痛都渐渐麻木,而身边的部属不断倒下,仿佛预示着他们的结局。 挺枪刺死一名杀到近前的景军,张展抬手抹了一把脸,望着周遭同样身心俱疲、反应越来越迟钝的将士们,他不禁凄然一笑,虎目含泪道:“与城共存亡!” 即便知道城破已是必然的结果,将士们依旧拼尽全力地呐喊着。 “与城共存亡!” 人头涌动,齐军儿郎迸发出最后的体力,朝着永远都杀不完的敌人冲去。 然而就在这时,景军阵地上忽然响起鸣金之声。 张展在这一刻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他看见那些敌人开始后撤,才不敢置信地确认。 景军在这个时候依然有条不紊,其实他们本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因为守军将士根本无力阻拦。 张展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灌了几口,稍稍恢复一点体力,随即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朝西面城墙奔去。 很快,一幕波澜壮阔的画卷出现在他和守军将士们的视线里。 西南边辽阔的大地上,齐军的旗帜迎风飘扬。 “那是……” 一名年轻的士卒张开嘴,满面激动之色。 “是宁城军的旗帜!” “还有阳翟军!” “那是固定军!” 阳光之下,数万名军容严整的齐军将士出现在远方,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援兵!援兵来了!” 已经筋疲力尽的守军将士又哭又笑,情不自禁地身边的同袍紧紧拥抱。 张展眼眶泛红,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同一时间的景军大营帅帐内,兀颜术眉头紧皱,神情凝重。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刘守光怎敢完全放弃靖州南部,将仅有的后备兵力调来太康一带。 众将无不屏气凝神。 今日原本可以打下那座辅城,但是齐军援军的出现让兀颜术大为警惕,只能暂时撤兵观察局势。 良久过后,兀颜术猛地一掌拍在案上。 众将登时愕然,这是主帅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失态。 “好一个刘守光……” 兀颜术目光冷厉,寒声道:“你以为这点伎俩就能吓退我军?” “既然你想玩弄心机,我便让你全军覆没!” 746【死地】 兀颜术的调整非常快,景军暂时停止对东南辅城的进攻,随即便有两支景军步军往南而出,径直扑向齐军援兵的两侧。 与此同时,五千景军铁骑迂回至齐军援兵的身后,意在截断他们的退路。 这样一来,兀颜术的战略意图逐渐显露。 他不会在对方援兵的眼皮子底下继续强攻太康三城,反而要让刘守光眼睁睁地看着景军围剿援兵。 其实这不算多么神奇的手段,围点打援历来是兵书上着重强调的策略,关键在于兀颜术的应对极其果决,导致齐军援兵只能退回到太康东南二十余里的军寨之中,无法更进一步拉开和景军的距离。 若是换做其他人,多半会陷入一定时间的犹豫和迟疑,因为刘守光居然不理会靖州南部的安危,直接将援兵调来太康,这显然是一个透着诡异和蹊跷的选择,难保不会有阴谋陷阱。 兀颜术却不会犹豫不决,因为自从景军利用考城之战打下坚实的基础,他便一直牢牢占据着战场的主动权。 无论刘守光怎么做都在他的算计之内,即便刘守光让齐军援兵返回南边,他也能以雷霆之势绞杀太康一带的靖州军主力,横竖都是景军占尽便宜。 从齐军援兵抵达的第二天起,这片战场忽然呈现一种诡异的静默。 景军没有再展开攻城,同时也未对齐军援兵直接发起进攻,只是利用兵力的优势,牢牢地困住齐军援兵。 齐军援兵由宁城军、阳翟军和固定军组成,总兵力将将三万人。 他们原本驻扎在靖州南部,主要负责镇守沙河、平阳、魏林和鹊山等地,在接到刘守光的军令后,各部迅速集结向北驰援太康。 抵达白马关的时候,他们收到南边的急报,得知另外一支景军攻破沙州飞鸟关直逼靖州南部,本想不辞辛苦地再回去,却接到了刘守光让他们继续北上的军令。 万幸他们来得及时,否则东南辅城已经成为景军的囊中之物,但是他们自身却遭到景军的包围。 略显简陋的营地内,三位主将正在商议对策。 宁城军都指挥使仇继勋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理所当然成为三人的主心骨。 他望着西北方向隐约可见的辅城,缓缓道:“现在我军已经没有退路了。” 阳翟军主将秦广福满面沉肃,沉声道:“仇兄,我方才让人去统计过,此番携带的粮草最多只够月半之用。” “粮草不是问题。” 仇继勋负手而立,笃定地说道:“兀颜术不会拖到那么久才对我军用兵。眼下他只是想疲敝我军的士气,同时用这种手段扰乱城内我军同袍的判断。最迟十天之内,景军肯定会发起凶狠的攻势。” 秦广福和固定军都指挥使谷魁不由得皱起眉头。 根据他们掌握的情报,景军在这片战场部署的兵力最少有十二万人。 哪怕分出一半人继续攻城,兀颜术也有足够的兵马围攻这支齐军援兵。 谷魁看了一眼仇继勋,斟酌道:“两位将军,我们是不是应该想办法先和大都督取得联系?” 援军虽然及时赶到,但他们被景军挡在太康三城的外围,暂时无法与城内守军联络。 仇继勋稍稍思忖,继而摇头道:“敌军肯定会对此严防死守,何必平白损失人手?接下来我军和景军必有一战,还望二位提点麾下部属,务必要抱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如此才有可能求得一线生机。” 秦广福点头应下,谷魁表面上亦是如此,但他心思细腻缜密,隐约觉得这件事恐怕另有玄机,因为仇继勋太过淡然从容,似乎一点都不为己方的处境感到担忧。 二人离开后,仇继勋抬头看着西北澄澈的天空,心中默念道:“大都督,我辈军人敢于赴死,只盼那位年轻的郡公不会辜负你豁出一切的信任。” 他又轻轻叹了一声。 如他所言,这种静默的状态不会持续太久,外围的景军渐渐显露蠢蠢欲动的迹象。 他们之所以没有展开进攻,只因兀颜术始终没有下达命令。 中军帅帐之内,众将屏气凝神地看着面色平静的主帅。 “报!” 一名百夫长快步走进帅帐。 兀颜术微微昂首道:“讲。” 百夫长恭敬地说道:“启禀留守,我军斥候已经确认,南齐雍丘等地的守军并无异动!” 兀颜术面上古井不波,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 他命麾下只围不攻,除了尽量消弭齐军援兵的锐气,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防备刘守光有样学样,模仿他在考城之战用过的手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彻底放弃雍丘等地的防守,调集麾下所有兵马来到太康附近与景军展开决战。 虽然景军并不畏惧,但兀颜术不希望这一战出现任何意外状况,他要毫无悬念地绞杀靖州军主力。 所以他这几天一直在等各地传来准确的情报。 直到如今终于确认,他也放下心中的犹疑,起身说道:“诸位,现在挡在我军面前的只有两股敌人,一者是太康三城里的靖州军主力,二者便是已被我军围困的齐军数万援兵。决战之时来临,哪位将军敢领兵出战,为本帅解决那支援兵?” 贵由没有丝毫迟疑,当即起身道:“末将愿往!” 兀颜术赞许地看着他,朗声道:“对方这支援军兵力不会超过三万,本帅予你五万步军,你可先行试探一阵,然后再倾尽全力歼灭敌军。” “末将领命!” 贵由微露狰狞之色,先前他已经带兵打下新平城,如今只要再建一功,想来他能够在景军众多将领之中出人头地。 翌日清晨,沉默数日的景军终于有了动作。 在贵由的统领下,将近五万步卒开始朝齐军援兵的驻地缩小包围圈。 天光大亮,景军猛然发起凶狠的进攻。 军寨不是城池,营墙亦非高耸坚固的城墙,能够起到的作用相对有限,顶多只能隔绝景军骑兵的冲击,却无法阻挡景军步卒进攻的步伐。 景军的攻势犹如潮水一般往复不绝,但齐军守得极其坚决。 无论仇继勋等将领还是下面普通的士卒,所有人都知道自身的处境,这个时候若是让敌人踏入军营,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己方全军覆没,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想要活命就必须守住最后一寸土地。 两军从清晨一直厮杀到正午,直到后方响起鸣金之声,景军才徐徐退去。 虽然击退了敌人,仇继勋等人心里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景军必然会加强攻势,因为这支齐军已然孤立无援。 两处相距二十余里,但太康城内的将帅对援兵的处境并非一无所知。 有赖于精锐斥候的舍生忘死,景军正在围攻援兵的消息及时传到都督府正堂。 这个时候还能保持镇定的将领已经不多,甚至有一些人忍不住暗暗埋怨刘守光。 倘若大都督让三万援兵返回南下,不仅可以应对从衡江上游杀过来的景军,还能避免他们陷入当下的绝境。至于北线战局确实会非常危险,然而景军想要攻破太康城没那么容易。 这里不仅有靖州军主力镇守,城内的物资更是堆积如山,粮草至少能供一年之用。 整整一年时间,难道山阳郡公陆沉还打不下河洛城? 若非知道刘守光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恐怕会有人当面讥讽。 刘守光似乎没有察觉麾下将领的情绪,他平静地说道:“宁城军等部处境危急,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这句话瞬间震得堂内众将一片错愕。 他们不敢置信地抬眼望着刘守光,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有人终于无法压制心中的失望和不解,高声道:“敢问大都督,此话从何说起?” 刘守光双眼微眯,不疾不徐地说道:“这场战役持续到现在,敌我两军已是你死我活之势,兀颜术定然不会撤兵。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逐个击破,若是我们什么都不做,兀颜术便可从容对付我军的援兵,然后再对太康发起最后的强攻。” 那员武将脸上终于浮现一抹冷厉之意,直白地说道:“大都督,我军合计才六万人左右,而景军兵力至少在两倍以上!如果我军据城坚守,还能最大限度抹平差距。可若是强行出城迎战,这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还请大都督三思!” 刘守光并未动怒,他望着此人说道:“廖指挥,本督并非是在征询你的意见。” 廖祥平一窒,范文定见他脸色沉郁,便适时插话道:“请大都督吩咐!” 刘守光起身说道:“尔等即刻回去做好准备,等待时机成熟之际,随本督出城杀敌!” 众将心思各异,有人茫然不解,有人冷笑鄙夷,有人暗自恍然,但无论是哪种情绪,当刘守光拿出靖州大都督的权威和架势,他们这些将领只能压下翻涌的思绪,整齐地行礼道:“末将领命!” 刘守光与范文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 747【谁是黄雀】 靖州西南,沙河城。 一个多月前,当原本驻守此地的固定军五千锐卒离城北上的时候,城内乡绅和百姓夹道相送,盼望这些勇武善战的靖州儿郎可以解救边疆危机,将凶残的敌人赶回去。 那时谁也想不到沙河会成为景军觊觎的目标,毕竟这里距离北方边境足有八百里之遥,景军再如何凶狠也做不到腋生双翼飞临城头。 直到十天前的午后,一个噩耗犹如晴天霹雳降临。 一支景军攻破沙州飞鸟关,没过多久他们便在衡江上游现出身形,随即兵分两路,一者扑向东南面的平阳,一者径直朝沙河杀来。 固定军五千锐卒离去后,沙河城里只剩下几百名老卒,即便加上府衙的三班差役,也凑不够一千人。 这个消息自然也为独虎所知。 身为彻木衮南勇的心腹大将,独虎即便不算心比天高,也有出人头地的雄心壮志。 然而在过去十余年里,连南勇都只能做一个清闲的贵族,独虎这些人更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如今时来运转,任何言辞都无法形容独虎对胜利的渴望,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势如破竹地攻下沙河,随即犒赏麾下的勇士们,再继续往东挺近,彻底搅乱南齐靖州的腹心之地。 此番他带着麾下一万锐卒,南勇又拨给他五千兵马,攻打一个几近不设防的沙河城简直易如反掌。 正如南勇的预料,这支景军向前推进的过程没有遭遇任何阻碍。 独虎愈发信心十足,等到景军来到沙河城外二十余里的时候,这员虎将已经在畅想登上城头俯瞰齐人的潇洒恣意。 好在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让麾下将士停下稍作休整,同时派出游骑打探沙河城的情况。 并无古怪之处。 城头上倒是有一些军卒把守,旗帜也不少,可是以独虎的眼光一看便知这是虚张声势。 站在百丈外凝望紧闭的城门,独虎先是派人去劝降,不出意外得到一个坚决的答案——使者直接被城头上的守军攒射而死。 “给脸不要脸!” 独虎满面杀气,对着周遭的将官们高声吼道:“破城之后,你们可以尽情享乐!” 回应他的是一片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独虎统率的一万五千名战兵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彻木衮氏的族人,他们无法和六大姓氏相比,以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在异国他乡纵横驰骋,一个个靠着军功飞黄腾达,别提有多么羡慕。 如今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摆在眼前,只要攻破这座没有守军的沙河城,里面的金银和女子可以任意取用,谁还能平静下来? 完全不需要独虎再做动员,他麾下的士卒们早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鼓声响起,数千名景军咆哮着冲向沙河城。 仿佛在他们泛红的眼中,那已经不是一座坚固的城池,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和香喷喷的女人。 至于队形有些混乱、缺乏足够且完备的攻城器械,这些压根都不是问题,没看城头上原本装模作样的守军都吓傻了? “杀啊!” 一架架云梯朝上竖起,搭在高耸的城墙上,景军士卒争先恐后地攀附而上,甚至于出现不少争执,因为谁都想拿下先登之功。 独虎昂然立在将旗下,面带微笑地望着前方。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猛然凝结。 在景军攀附到一半左右的时候,墙垛后方忽地现出无数守军的身影,紧接着便是各种各样极其凶狠的攻击手段。 滚木礌石接连砸下,狼牙拍陡露狰狞。 这些确实只是最常规的守城手段,然而景军对此压根没有心理准备,很多人此刻甚至只想着破城之后要如何恣意玩乐。 齐军的反击犀利凶猛,转瞬间便对景军造成不小的杀伤。 独虎面色大变,以他的经验自然能看出来城内的守军肯定不止数百人,亦非普通人填补防线,那种人绝对做不到这样的令行禁止。 问题在于城内哪来的兵力? 为了解救太康之危,刘守光已经将靖州南部绝大多数后备兵马调去北方,最多只在平阳城留了数千守军,这是南勇反复确认过的事实。 独虎心头涌起极大的不安,立刻下令道:“鸣金收兵!” 然而为时已晚。 攻城的景军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晕头转向,还没等他们清醒过来,原本一直紧闭的沙河城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一杆大旗迎风而出。 旗帜之后,是一员两鬓斑白、骑着战马的老将。 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提着长枪,挺枪指向前方,勃然怒喝:“杀!” 在他的引领下,无数齐军步卒从宽敞的门洞中奔涌而出,随即兵分两路杀向正在抱头鼠窜的攻城景军。 直到这时,远处的独虎终于看清了那面旗帜。 上书“泰兴”二字。 老将便是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 在他领兵冲向敌人的短暂路途中,往事犹如画卷一般在他脑海中展开。 少年从军,沙场半生,最终因为岁月的磋磨渐渐失去了血性和锐意。 康延孝怎么都忘不掉那一日在定州都督府的情形,虽然陆沉并非刻意针对他,可他终究没有抗住压力,最后半是无奈半是释然地离开定州都督府,成为淮州厢军的主将。 他很后悔,因为在淮州待的一年多里,他发现自己依旧忘不掉那些金戈铁马的热血,依旧想提枪策马上阵杀敌。 好在陆沉允许泰兴军保留旗号,这让康延孝没有对自己彻底失望。 当几个月前接到陆沉的军令,康延孝只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几岁。 他不是想证明什么,只是不想让自己带着遗憾进入坟墓。 身为军人,理当马革裹尸! “杀!” 康延孝挥动长枪,苍老的面庞上泛起异样的神采,当敌人鲜血迸发的那一刻,这员老将只觉又回到往昔的峥嵘岁月,身体里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心脏无比强劲地跳动着。 主将如此勇猛,士卒们自然大受鼓舞,再加上景军被城头上的守军打得狼狈逃窜,瞬间一败涂地。 上方箭雨如蝗,身后是凶狠的追兵,负责攻城的数千景军直接溃败,甚至连带着影响到独虎派来接应的同袍。 这一仗直杀得血流漂杵。 泰兴军并未深追,当独虎好不容易重整阵型之时,康延孝已经带着麾下勇士返回城内。 血染战袍的老将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城墙,他望着远方极其狼狈的景军,厉声道:“竖旗!” 话音方落,只见一杆杆属于泰兴军的旗帜在城头上挺立,将士们昂首挺胸,杀气冲天而起。 城外,独虎望着城上的景象,听着守军将士响彻天地的欢呼声,这一刻只觉浑身冰凉。 他自然认识泰兴军的旗帜,知道这支军队原本属于定州都督府,后来据说是被南齐朝廷降级变成厢军。 独虎不仅痛心于部下的损失,更惶然于整体的战局。 南齐陆沉竟然早有准备,提前将淮州厢军调来靖州南部,如此也就能解释刘守光为何敢毫不犹豫地将后备兵力调去北方。 如此一来,不光他打不下沙河,想必平阳那边亦会遭遇挫败,更要命的是北方战局可能存在连兀颜术都想不到的变数! 现实比独虎的担忧更加严重。 他率领的这支景军只是被泰兴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看起来十分狼狈,实际上的损失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是另外那支进逼平阳城的景军先锋大军踏入了一个残酷的陷阱。 在距离平阳还有五十余里的地界,景军先锋遭遇淮州两万厢军的伏击,一战折损近四千人! 败报飞快地传回飞鸟关,让一直胸有成竹的南勇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竟然是淮州厢军……对方的反应怎会这么快!” 南勇在堂内焦急踱步,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昨日才收到兀颜术派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急报,得知刘守光将仅有的后备兵力继续调往北方战场,他没有思虑太多,只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绝佳的立功机会。 不管刘守光在盘算什么,靖州南部兵力空虚是不争的事实,这意味着他麾下的兵马可以肆意驰骋长驱直入。 先取沙河再夺平阳,一战底定大局! 仅仅是过了一个晚上,美梦就变成噩耗。 南勇满面焦躁之色,南齐淮州厢军虽然实力没那么强悍,好歹是边军的底子,如果只是承担守城的职责,他们并不弱于靖州军。 如何破局? 在南勇苦思冥想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即一名心腹快速走进来,惶然道:“启禀侯爷,北方急报!” 南勇强忍躁郁,沉声道:“讲。” 心腹道:“侯爷,我军斥候发现在飞鸟关西北边百余里外,出现大股敌军的踪迹!” “敌军踪迹?北边?” 南勇头昏脑涨,甚至以为这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心腹面色苍白,立刻应道:“是的,侯爷。根据斥候的观察,这支敌军是代国军队,人数约为四五万,看样子应该都是精锐兵马。” 南勇这个时候终于醒悟,代国和南齐早就勾结在一起,而先前他们在大景西北边境弄出来的阵势只是假象,对方真正的目的是要截断他的退路。 还没等他冷静下来,又一名心腹冲进来说道:“侯爷,南方有变!” 南勇双目泛红,怒道:“出了何事?” 心腹察觉到堂内压抑的气氛,望着怒发冲冠的南勇,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沙州人不老实,他们正在集结兵力,试图接近我军的前沿防线。” 听到这个消息,南勇沉默良久,身体猛然一个趔趄。 “侯爷!侯爷!” 心腹们连忙冲过来,慌张地扶住他的身躯。 南勇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此时此刻他怎会不明白自身的处境。 东边的部下被齐军挡住,或许对方没有出城厮杀的能力,但是他们可以掐住景军前进的势头,而北边的精锐代军截断这支景军回撤的退路,南边沙州人又在磨刀霍霍。 “快——快通知兀颜术,让他立刻派兵来救援我军,同时他必须撤军返回南京城!” 南勇艰难地吼出这句话,心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四个字,让他感到绝望的四个字。 瓮中之鳖! 748【破晓】 靖州北部,太康城。 刘守光站在东面城楼之下,望着城外连绵不断的景军大营,视线随即落向东南。 纵然看不见那里的情形,他也知道三万援兵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距离他在军议上做出随时主动出击的决定已经过去四天,而从外面的局势来看,援兵还在坚持。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那些同袍能坚持多久。 身边响起脚步声,刘守光没有回头,然后便听见范文定说道:“大都督,将士们已经准备好了。” 刘守光点了点头,继而神情复杂地说道:“范指挥,你说我会不会因为这次的决定抱憾终身?” 范文定默然。 最初他并不知道刘守光和陆沉两位主帅定下的策略,所以也质疑过刘守光的决定,不过随着战事的发展,再加上刘守光向他透露了一部分计划,他便一心一意地支持刘守光。 如今听到刘守光的问题,他知道身边这位大都督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从毫不犹豫地将苑玉吉撵回京城,到不再理会天子对边境战事的干扰,刘守光用实际行动表明态度,他选择站在陆沉那一边,完全服从对方的提督江北军务之权。 再然后刘守光死守太康,将景军主力吸引到这里,又将手中仅有的后备兵力调来此处,甚至不顾及南边平阳府的安危,这完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 如果最后南边防线崩溃,而且北线又无法在景军手里占到便宜,他刘守光就是毁掉江北大局的罪人。 莫说杀头之罪,被天子抄家灭族都有可能。 而刘守光之所以选择背负如此沉重的压力,只是因为他对陆沉的信任。 范文定轻声宽慰道:“大都督,山阳郡公一定会对得起你的信任。” 刘守光望着东方辽阔的天地,忽地自嘲一笑道:“当年韩公将我提拔为京营指挥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要有自知之明,你天生就不是善用奇谋的人,踏实练兵才是你的长处。一直以来,我对韩公的话都奉为圭臬,从来没有想过要如何风光,可是陛下非要我来镇守靖州,我又怎能比得上魏国公?” 范文定心中暗叹一声,他如何不想继续在厉大帅麾下带兵? 只可惜厉大帅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实在无法继续强撑。 不过从目前来看,刘守光虽然比不上厉大帅,至少也能走在正道上,还好不是韩忠杰那等自命不凡的庸才。 刘守光继续说道:“这一仗结束后,我大概不会继续单独领兵,届时我会尽我所能,举荐你为下一任靖州大都督,你也可以让人去找魏国公说一声,相信他愿意看到你执掌靖州军权。” 范文定怔住。 他定定地看着刘守光饱经沧桑、这段时间仿佛苍老许多的面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刘守光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他这一次将天子抛之脑后,一丝不苟地听从陆沉的安排,哪怕有功劳在身,天子也不会再信任他,因此他才直抒胸臆坦然相告。 “大都督……不至于此。” 范文定心里五味杂陈,最终也只能如此宽慰。 刘守光笑了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诚恳地说道:“带兵打仗,我远不如陆沉,不过要是说起朝堂纷争人心鬼蜮,我多少还有一些见解。这件事不必多谈,反正陛下不会苛待于我,说不定这次我也能得到一个郡公的爵位,只是却不能继续带兵。靖州都督府的未来,以及边疆的安稳,便拜托范指挥了。” 范文定躬身一礼,不再多言。 刘守光再度看向东南方向,缓缓道:“我事先已经知会过仇继勋,他很清楚我军的详细谋划,希望他能守住最后的阵线,彻底激怒兀颜术和那些骄横的景军将领,将对方拖入泥潭之中。” 范文定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无比坚定地说道:“大齐儿郎,不畏死亡,不惧强敌,一定可以做到这一点。” 一如他们的猜测,东南战场已近白热化。 景军连续五天发起进攻,多支精锐轮番上阵,然而三万齐军将士靠着并不雄伟的军寨,靠着极其坚韧的意志和决心,一次又一次打退景军,牢牢地守护着身下的阵地。 仇继勋、秦广福和谷魁三人配合默契,每人负责一个区域的防线,又由仇继勋居中统筹,不管是哪里出现危机,他都能及时调兵化解。 在开战之前,将士们或许有些不解,因为他们好像是糊里糊涂就陷入景军的包围,但是当战鼓擂动,这些靖州男儿便忘却一切琐碎,全身心地投入到厮杀中,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坚实的城墙,让景军始终无法踏入营内一步。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将士们的压力越来越大,那根弦已经完全绷紧。 景军则依靠优势兵力时刻轮转,始终维持着高压的态势,力争彻底击溃齐军的心理防线。 敌人就像汹涌的潮水不断奔涌而来,又似遮天蔽日的阴霾,笼罩在齐军将士的头顶。 天地间黯然无光,唯有刀光斧影,血肉横飞。 此时仇继勋已经来到阵地后方,但见他披甲执刃,满面决然之色。 他身边只有百余亲兵,所有后备兵力都被他派去填补防线的薄弱处。 亲兵们紧紧围在主将周围,视死如归地望着远处的敌人。 而在景军阵地之上,负责指挥此战的大将贵由唇边渐渐泛起一抹冷厉的笑意。 齐军的坚韧超出他的意料,这些天就像磐石一般挡在景军的身前,然而人力总有穷尽时,贵由严格遵循兀颜术定下的策略,不急不缓地用大势碾压过去——景军没有使用任何花里胡哨的战法,他们仅仅是靠着优势兵力,一点点凿穿齐军的防线,持续挤压对方的生存空间,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最后拉断那根紧绷的弦。 “快了。” 贵由脑海中跳出两个字,心情愈发振奋。 对方明显已是强弩之末,最迟三四个时辰之后就会崩溃,当这支赶来救援的齐军覆灭后,太康三城里的齐军将会成为待宰的羔羊。 贵由下意识地回首北望,想来兀颜留守这个时候正在帅帐等待他的捷报。 但他并不知道,兀颜术眼下的心情并不轻松。 帅帐内,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急促地说道:“禀留守,陛下命善阳将军率两万定白军南下,此刻应该已经抵达河南路南端,即将进入南京路。但是我军斥候发现,南齐定州军忽然开始后撤。先前他们曾经尝试攻打南京城,但是根本无法威胁到城防,南京城固若金汤。只是不知为何,齐军在七天前突然撤退,我军斥候随即跟上去查探,发现他们竟然一路退到尧山关附近。” 众将神情还算平静,在他们想来这应该是齐军知道南京城打不下来,所以灰溜溜地退回去,然而兀颜术在听完这段话后,遽然起身道:“你说什么?!” 信使抬头看了一眼这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贵族,小心翼翼地复述了一遍。 兀颜术皱起眉头,走到地图边望着,低声道:“尧山关……齐军居然退到了尧山关……” 众将见此情形不禁面面相觑。 兀颜术转头看向信使,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陆沉可曾随军行动?” 信使连忙点头道:“他的帅旗一直立在齐军阵中,只是我军斥候无法太过靠近,因此无法见到陆沉本人,不过南齐飞羽军等精锐主力依旧处在我军的监视之中。” “恐怕你们看到的只有飞羽军。” 兀颜术说出一句令所有人茫然不解的话,紧接着对亲信说道:“你速去传令给贵由,命他在一个时辰之内攻破齐军援兵的阵地。倘若他做不到就要准备回撤,本帅会派兵接应。告诉他,此乃军令,若有丝毫延误,本帅定斩不饶!” 说到最后已经是无比凌厉。 亲信不敢迟疑,立刻前去传令。 贵由在接到这封严厉的军令之后,心中自然大为不解。 虽说齐军的战力不断被削弱,可是对方还没有到不堪一击的地步,一个时辰未免不够。 眼下还只是上午,如果将时限延长到日落前,贵由有足够的把握撕碎齐军的防线。 他怀着满心疑惑,问道:“只有一个时辰?” 信使点头道:“将军,此乃留守军令,不得有丝毫违逆。” 贵由勉强一笑,应道:“请转告留守,末将必定会竭尽全力!” 他随即策马前行数十丈,想要近距离观察齐军的阵型,然而他发现原本岌岌可危的齐军防线,突然之间再度坚挺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一个时辰眼看就要走完,景军却依然无法凿穿齐军的阵地。 贵由无法自控地急躁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眼前有一根线,看似随便一扯就能拽断,偏偏无论他如何用力,这根线始终如旧。 便在这时,第二位信使赶来,远远便高喊道:“留守军令,立刻撤兵!” 贵由眉头紧皱,还没等他委婉地反驳,便听对方不容置疑地说道:“将军,速速退兵,东面和东南面有大股齐军援兵出现!” 贵由不禁大惊失色,这个时候不敢迟疑,只听他一声令下,鸣金声响彻天地之间。 齐军阵地上,早已加入厮杀满身是血的的仇继勋用长枪支撑着疲惫的身躯,他听着远方景军的鸣金声,看着景军有些混乱地退回去,咬牙厉声道:“现在想撤,迟了!” 仿佛是在呼应他从胸腔中迸发出来的吼声,辽阔的大地上风云突变,狼烟滚滚。 遥远的东方,一支大齐骑兵如洪流席卷而来。 一杆大旗迎风猎猎,上书“定北”二字。 而在东南方向,无数齐军锐卒跨过山海,跟随着那位年轻郡公的帅旗,踏起滚滚狼烟,千军万马共一心。 帅旗之下,陆沉策马而行,目光锋利如刀! …… (今日三更已完成。) 749【一身转战三千里】 贵由的反应非常果决,景军的撤退也很及时,但是有人不会让他们轻易如愿。 仇继勋对于这一刻早已望眼欲穿。 在领兵北上之前,他便收到刘守光的亲笔密函,知晓两位边军主帅关于此战的谋划,但是他必须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敢对外表露分毫。 简而言之,这支三万人的援军里,只有仇继勋清楚他们绝非自寻死路。 从一开始陆沉就是在给景军挖坑。 他让刘守光死守新平和太康,目的在于吸引兀颜术的注意力,让景军主力云集于此,从而减轻其他地方守军的压力。 三万援军北上,甚至不顾靖州南部的安危,同样是一个不算神奇的障眼法,因为陆沉在几个月前便让淮州厢军数万人悄然进入靖州境内。 陆沉原本是想让淮州厢军发挥眼下这支援军的作用,关键时刻帮刘守光撑住后路,这里就不得不谈及他最初的战略构想。 战事爆发之初,陆沉准备先取尧山关再下河洛城,然后挥军南下抄截景军主力的后背,与靖州军完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包夹。不过当他从蒲察的口中推断出景军的真实意图,立刻修正了整体战略。 他让淮州厢军守住靖州西南,再让靖州军的后备兵力悉数北上,从而达到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那便是诱使兀颜术分兵。 只要兀颜术想谋求胜利,他就必须分兵多处,力争先吃掉仇继勋等人率领的齐军援兵。 仇继勋领到的命令很简单,让景军包围这三万援兵,挡住对方的攻势,争取等到己方大军的到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仇继勋等人和三万将士却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付出足足四千余条性命的代价,才没有被景军踏破阵地。 仇继勋之所以将秘密深藏心底,不敢对任何人透露,是因为这一战关系重大,必须要杜绝一切泄露的可能。 但是现在他不必再隐藏,因为己方大军已至,他们的反击将如烈火燎原。 “全军将士听令!” 仇继勋感觉体内的热血已经沸腾,原本疲惫的身躯仿佛被注入无穷的力量。 他握紧长枪跨上坐骑,洪亮的声音响彻在这片战场上。 “定州陆大都督率大军抵达,现在就是我们跟那些景廉狗杂种算账的时候!” 他举起长枪向前,厉声道:“为国杀敌,便在今朝!” “为国杀敌,便在今朝!” 无数声怒吼从年轻的将士们喉咙里迸发。 在各自主将的带领下,两万余大齐儿郎奋起所有的力气,朝着正在撤退的景军掩杀而去。 他们大多满面血污,很多人早就带了伤,但是此刻没有人在意更没人畏缩。 以杀气为刃,以热血做盾,他们向前方的敌人发起奔腾咆哮的冲锋。 贵由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已经切实体会到这支齐军援兵的坚韧,知道对方不会傻站着目送景军撤退,故而特地让麾下最精锐的一万步卒断后阻截,为大部撤退争取到足够充裕的时间。 一边是擅长短兵相接的景军精锐,一边是矢志保家卫国的大齐虎贲,两股洪流顷刻间对撞,激起漫天血花。 此时此刻,陆沉亲自率领的大军距离战场还有一段距离,按照行军速度来看,大军抵达战场的时候,景军应该可以从容撤回北方二十余里外的大营。 如果一直维持目前的形势,贵由可以顺利完成撤退的任务,但是有一支军队不同意。 战场东方,万骑踏云而来。 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定北军驻扎在定州西南的宁陵等地,负责游弋巡视各地防线,协助各地守军查缺补漏,重点在于防备景军骑兵的突袭。 大战爆发后,定北军成为景军游骑重点监视的目标,毕竟飞羽军追随陆沉北上尧山关,定北军就成为齐军仅有的机动力量。 然而让景军将帅没有想到的是,定北军悄无声息地离开定州进入淮州境内,从盘龙关西边迅疾杀出,直扑太康一带,其推进速度之快犹如闪电一般,根本没给景军反应的时间。 等到贵由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定北军已经迂回至景军的北面,成功抄截他们的退路。 若是双方展开混战,骑兵能对景军步卒造成极其可怕的杀伤,贵由身为景军大将自然深谙此道,因此他没有多余的选择,只能让麾下步卒就地结阵,以此来应对定北军的突袭。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齐军的主力大军正在加速赶来的途中,如果不能在对方抵达之前撤离,这支景军将会彻底陷入齐军的包围圈。 贵由心急如焚,不停地望向北方,这个时候只有兀颜术才能解决危机。 可是此地距离景军大营有二十余里,这段看似片刻即至的路程,很有可能成为横亘在这支景军面前的天堑。 南方战场上的喊杀声自然传不到景军帅帐,不过这里的将领们已经清楚目前的局势,他们不由得紧张地看向站在沙盘边的主帅。 兀颜术负手而立,神色冷峻。 现在齐军的战略已经非常清晰,陆沉玩了一个花招,他在领兵攻下尧山关后便悄然南下,后续齐军连克安县、深泽乃至进逼河洛都只是蒙骗景军的幌子,实际上陆沉根本没有想过强攻河洛,而是将主战场放在太康。 或许兀颜术在某些时刻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是战场迷雾一直存在,而且每一步选择都有可能存在不可预知的后果。 倘若陆沉一心只想强攻河洛,兀颜术却因为疑神疑鬼主动领兵撤退,最后西线战场一无所获,反而将尧山关拱手送给南齐,他不就成了这一战最大的笑话? 最关键的问题是,兀颜术直到此刻仍旧想不明白,陆沉缘何断定景军主力不会后撤,或者说他为何能猜出来景帝要对沙州下手? 兀颜术只觉脑袋生疼。 “留守,贵由将军可能会陷入危险。” 见主帅沉默不语,大将尼庞古小心翼翼地提醒。 兀颜术抬手捏了捏眉心,缓缓道:“齐军这一次虽然打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对方劳师动众长途跋涉,实力肯定有所损失。贵由带兵老道经验丰富,麾下将士勇猛善战,若只想撤回来没有那么困难。再者,我军主力养精蓄锐多时,面对敌军拥有以逸待劳的优势。” 众将听到这番话连连点头。 兀颜术便对尼庞古说道:“你亲率两万步卒,南下接应贵由大军。” 尼庞古迅疾挺身道:“末将领命!” 兀颜术又看向另外一侧,冷静地说道:“阿古。” 那位三十多岁的虎将朗声道:“末将在!” “你领一万轻骑,从东北面迂回而行,缠住南齐定北骑兵。切记,这支骑兵是陆沉压箱底的本钱,其实力不在我军之下,绝对不可大意轻敌。此番你无需与之死战,只要尽量逼迫对方离开主战场,本帅便会为你记功。” “末将领命!” 阿古神色刚毅,心中却有一些怅惘。 曾几何时,景廉人纵横天下的底气便是十万铁骑,尤其是在野外战场上,任何敌人面对景军骑兵都只能采取被动抵抗的法子,根本没有能力展开对拼。 然而从三年前开始,随着南齐边军的迅速崛起,景军连续吃了好几个大亏,不复往日所向披靡的威风。 先前的尧山关之战,兀颜术交给蒲察将近两万骑兵,结果被齐军杀得落花流水,直接影响到西线战场的格局。 此刻兀颜术手里只剩下万余轻骑,全部交给阿古统领,目的只能是拖住南齐定北军,倘若在几年之前,兀颜术怎会如此窘迫?定北军又怎能如此从容? 还有一个更加深层次的原因,阿古甚至不敢多想。 要不是天子和常山郡王相争,夏山军的精锐骑兵又怎会被派到西北边境? 兀颜术镇定的嗓音让阿古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只听这位南京路留守对尼庞古说道:“你在接应前军后撤的时候,让人告诉贵由,莫要退得太过匆忙,一定要保持阵型的相对完整,最好是能让齐军跟上来。” 尼庞古先是有些疑惑,紧接着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无比敬佩地说道:“遵令!” 其他将领也都相继反应过来,主帅这是要诱使齐军继续进攻,然后寻觅扭转局势的机会。 果不其然,兀颜术沉声道:“纳谋鲁。” “末将在!” 一位身材魁梧气势雄壮的武将应声而出。 兀颜术定定地看着他,满怀期许地说道:“立刻让你麾下的将士们做好上阵杀敌的准备!” “是!” 纳谋鲁的回答简洁有力,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众将猛地激动起来。 纳谋鲁的官职不高,但他是虎豹营的主将,而虎豹营是景军内部都不多见的重甲骑兵。 几个月前的考城之战,兀颜术便是用虎豹营冲垮韩忠杰的中军。 毫无疑问,他今日要故技重施,即便陆沉的出现出乎他的意料,即便现在战场的格局对景军不利,兀颜术仍旧没有放弃争取胜利。 在兀颜术冷静又快速地调兵遣将时,一名百夫长面色发白、脚步慌乱地冲向帅帐。 “报!太康城内的齐军正在出城,朝我军杀来!” 750【一剑光寒百万师】 太康城东门。 靖州军将近两万主力列队而出。 景军倒是及时发现了这个变故,但今日他们的进攻重心在东南面的战场,并未对太康城发起攻势,想要阻止齐军出城显然是痴人说梦。 大军列队行进的速度不算快,似乎是有意给景军留出足够做出准确反应的时间。 中军之内,刘守光和范文定身披甲胄,策马并肩前行。 “或许这个时候兀颜术仍然在盘算如何反击。” 范文定语调沉稳,抬头看向头顶的阳光,又道:“此人性情坚韧顽强,绝对不会轻易服输。” 刘守光心有所感,点头道:“这是我佩服山阳郡公的地方。明明他之前没有和兀颜术交过手,对方也不像庆聿恭那般名满天下,过往一直在景国北部练兵带兵,山阳郡公却仿佛是他的知交挚友,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他的声音不高,再加上旁边的亲兵都知趣地稍稍拉开一点距离,所以这番话说得非常直白。 范文定微露敬佩之色,想起厉天润曾经讲过的故事,徐徐道:“据说陆公爷每逢战前都会让人搜集敌军将帅的信息,大到沙场履历,小到鸡毛蒜皮,几乎是事无巨细,尽可能找到对方所有的信息。京中有些人艳羡陆公爷的成就,却没想过这世上没人能轻易成功,背后必然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辛勤努力。” 刘守光此刻的心情较为平缓,不复前段时间的焦躁不安,因为陆沉履行了他的承诺,在关键时刻亲率大军赶来战场。 听到范文定毫不掩饰的称赞之语,刘守光诚恳地说道:“他的优点可不止这些,具体到这场战役的转折点,山阳郡公的调整能力亦是当世翘楚。” 范文定饶有兴致地说道:“愿闻其详。” 刘守光脑海中浮现这大半年来的风云变幻,北伐初期的连战连胜,考城之败的晴天霹雳,再到后来的百般煎熬,及至现在的如释重负,这么短的时间里几乎感受到人这一生所有的五味杂陈。 回首过往,他喟然道:“考城之败过后,景军大举进犯靖州边境,那时山阳郡公让我死守太康,他则领兵袭取尧山关,后面继续进逼河洛。因为他不想被兀颜术牵着鼻子走,同时也担心兀颜术是在用靖州的安危诱使定州军踩进埋伏。事后,我军游骑在靖州东北面确认这一点,景国皇帝派来的十万援兵,其中六万被兀颜术带来西线,还有四万一直停在后方,就等着定州军闯进来然后关门围杀。” “如果换做我处在山阳郡公的位置,可能会继续领兵强攻河洛,或许兀颜术也是这般想。尤其是在定州军打下尧山关后,兀颜术坚定了这个错误的判断,将手中的兵马悉数调来太康和雍丘外围,只在东边留下少量兵力驻守。这几个月景军在西线占尽优势,席卷了十余座城池,让太康和雍丘变成孤立无援的绝地。” “这就是山阳郡公等待的变数,他果断地改变策略,放弃继续图谋河洛城,及时领兵千里南下,才有今日围杀东南战场数万景军的机会。” 刘守光情不自禁地泛起敬佩的神色。 范文定感慨道:“听起来似乎很容易,只有身处局中才知道做出这种决策的难度。” 刘守光微微一笑,抬眼看向东北方向隐约可见的景军大营,悠然道:“所以我现在很好奇,兀颜术会做出怎样的决策。” 两人说话之间,靖州军主力已在太康城下列定阵型。 “向前进逼。” 刘守光意气风发地下令,一改过去几个月的压抑和沉郁。 大军随即向前缓缓移动,仍旧像之前那般不急不躁,摆明了要让景军陷入两难的境地。 景军大营,帅帐之内,兀颜术脸色铁青,众将看着那名仓惶禀报的百夫长,一时间哑口无言。 过去两个月里刘守光的隐忍终于有了回报。 他眼睁睁看着景军纵横驰骋,相继攻占雍丘外围的城镇,一直到景军强攻柏县,他依然没有任何援救的打算。 再后来景军攻下太康周遭的两座军寨,甚至险些就拿下东南面那座辅城,可是刘守光还是无动于衷。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贪生怕死,而是要保存靖州军主力的实力,在关键时刻尽力发挥。 便是此刻。 如果兀颜术还不肯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要在太康东面与齐军援兵展开决战,那么刘守光率领的靖州军主力便能从侧翼给景军致命一击。 “陆沉这是给了我两杯毒药。” 兀颜术面无表情地说着,只见他的胸膛起伏愈发明显。 众将此时也已明白眼下的局势,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景军现在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相信己方精锐的战力,以少量兵力挡住出城的靖州军主力,然后集结重兵对抗陆沉带来的兵马,争取在正面战场取得胜利。 其二便是加强侧翼防守,避免被靖州军主力找到突破口,但是这就意味着兀颜术无法给到贵由足够的支持,东南战场上五万大军的处境会非常危险。 正因局势如此,兀颜术才会说这是两杯毒药,无非是看他敢不敢赌。 是认命地选择毒性相对轻微的那一杯,还是赌上一切与陆沉搏命? 兀颜术天人交战,众将鸦雀无声。 若是换做其他敌人,兀颜术和麾下大将们自然不惧,毕竟景军在这片战场囤积了十余万兵马,至今并未遭受多少损失,仍然有足够的底气和敌人决战。 贵由率领的五万大军不会突兀崩溃,哪怕兀颜术需要分兵应对刘守光麾下的靖州军主力,他至少也能拿出四五万军队和贵由部汇合,其中还有虎豹营这样的大杀器。 问题在于陆沉转战千里来到西线战场,这让帐内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陆沉在战场上的犀利手段无需赘述,更关键的是兀颜术眼下缺乏足够明确的情报。 除了定北军之外,陆沉麾下究竟还有多少兵马? 万一对方孤注一掷,将定州军主力全部带来,再加上先前抵达的靖州援兵,对方极有可能占据兵力上的优势。 众将只觉度日如年,还好兀颜术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而且现在兀颜术也不能一直思考下去。 他脸上微露颓然之色,随即对尼庞古和阿古两人说道:“你们各率一万人前去接应贵由,记住莫要恋战,莫要被陆沉布置的假象迷惑,只以平安返回大营为要。” 两人齐声道:“末将领命!” 随即立刻大步走出帅帐。 余者暗暗松了口气,直到此时他们才霍然惊觉,兀颜术选择不和陆沉搏命,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失望,而是几分难以启齿的庆幸。 尼庞古率一万步卒,阿古率一万轻骑,同时离开景军大营,向东南方向急速冲去。 与此同时,兀颜术继续调兵遣将,挡住从太康城里出来的靖州军主力。 东南战场上,五万景军逐渐陷入苦战。 李承恩带着定北军骑兵抄截他们的退路,仇继勋等人则率靖州三军拼命咬住他们的尾巴,而陆沉带来的定州各军相继加入战场,将景军围困在中间。 西面是镇北军,东面是盘龙军,七星军一部则与靖州三军汇合,猛攻贵由派来断后的万余精锐。 中军帅旗之下,陆沉站在瞭望车上观察着战场局势,霍真和刘元等人站在他的身后。 “启禀公爷,刘都督已经领兵出城!” 一名斥候首领飞马来报。 陆沉颔首。 没过多久又有一名斥候策马疾驰而来,远远便高声道:“启禀公爷,敌军大营分兵两路,一部在太康城外结阵,一部正往此处而来!” 陆沉稍稍沉默,随即面带微笑地说道:“兀颜术终究还是不敢豪赌一场。” 霍真敬佩地说道:“当公爷领兵出现在西线战场,兀颜术便已经方寸大乱,他显然猜不到公爷眼下只带来了五万兵马,就算加上这里的全部靖州军,恐怕也没景军的兵力多。” 陆沉略带惋惜地说道:“路途太过遥远,我军准备的时间不足,再加上各军实力参差不齐,必然会有一个先后顺序。” 他当然想将定州军全部带来,直接一战绞杀兀颜术率领的景军,可是长途跋涉并非易事,而且各军启程的地点不同,距离存在远近之别,只有这几支兵马能够在快速前进的同时保持战力,其余如飞云军和广陵军在赶来的途中。 不过得益于他前期做的准备,刘守光给了兀颜术足够的震慑,这一战的结局便已注定。 观察一段时间之后,陆沉微微昂首道:“景军乱象已显,传令李承恩,定北军往东回撤,放出一条生路。景军必然仓惶北逃,再传令全军向北追杀,但是不能超出十里。一旦听到鸣金声,必须立刻止步!” “遵令!” 传令官们奔袭而去。 随着号角声响彻天地之间,齐军的攻势陡然猛烈。 当阿古率领景军一万轻骑近乎疯狂地赶来,李承恩顺势率领定北军让开退路,贵由见状终于觅得一线生机,带着麾下部属立刻往北撤退。 齐军将近八万精兵悍将趁势掩杀而去! 杀声如潮,血流漂杵。 这一战虽然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景军留下的尸首却仿佛一眼望不到头。 “万胜!” “万胜!” “万胜!” 大齐男儿的欢呼声直上云霄。 而在景军大营帅帐中,当兀颜术听到尼庞古和阿古顺利将贵由率领的兵马接应回来,还没等他心中一松,随即便听到斥候回报,齐军并未穷追不舍,只是追出数里地便撤了回去。 听到这个消息,兀颜术猛然怔住。 众将不解地看着他。 兀颜术木然地望着前方,视线中仿佛出现一个年轻人似笑非笑的面庞。 虽然从未见过,但他知道这是陆沉的脸。 “报!禀留守,南齐靖州军开始后撤,退到太康城内!” 其他人或许还没反应过来,兀颜术却瞬间明白了一切。 “报!禀留守,贵由将军已经率部回到大营,我军……我军损失惨重,目前尚在统计伤亡人数。” “噗!” 兀颜术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耳畔仿佛响起麾下将领们惊慌的喊声。 他仰面朝后倒去,咬牙吐出两个字。 “陆沉!” 751【陆沉舞剑】 夕阳西下,大地逐渐重归宁静。 贵由部此战阵亡一万二千余人,伤者数千,对于景军不算致命的打击,但全军上下锐气尽失已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即便兀颜术醒悟过来,他这次只是被陆沉的花招唬住,后续也无法组织有效的反扑。 而对于齐军将士来说,尤其是这几个月处境艰难的靖州军,这场弥足珍贵的胜利足以让他们宣泄掉心中的苦闷和仇恨。 景军主大营位于太康城东北面七八里外,营寨连绵数里之地。 原本景军在太康一带纵横驰骋无所顾忌,大营里面只有驻军四万余人,其他八万余兵马部署在太康及两座辅城的周遭,如今已全部龟缩在大营之内。 换而言之,太康三城终于重见天日,不像之前那样被景军包围得水泄不通,完全和外界隔绝。 日落之前,陆沉率领十余位武将,在亲兵的簇拥中来到太康城。 南门洞开,刘守光、范文定、张展等将帅联袂出迎。 “拜见公爷!” 虽然刘守光在军职上和陆沉平齐,但他只是侯爵,故而带着麾下将领一丝不苟地行礼。 “老刘,见外了。” 陆沉上前扶着刘守光的双臂,语气中透着浓浓的亲切。 听到这个独特的称呼,刘守光不由得笑了起来,感慨道:“靖州防线一度危如累卵,万幸公爷力挽狂澜,在下佩服之至。” 此乃肺腑之言。 范文定等人亦是如此想法。 考城之败让靖州都督府元气大伤,以至于后续接连丢掉十余座城池,局势确实是岌岌可危。 若非陆沉英明果断,早早就让淮州厢军驰援靖州,后来又及时修正战略领兵赶来支援,恐怕靖州已经成为景军的囊中之物。 面对靖州将帅溢于言表的崇敬之情,陆沉没有矫情作态,坦然道:“刘都督和诸位将军勇于担当,各军将士舍生忘死奋战不止,你们拼尽全力挡住敌人的攻势,援军才有发挥的空间。我军能够在极其不利的境地下,取得一场非常宝贵的胜利,这是所有人并肩作战的结果,非我一人之功。” 这番话让众将喜笑颜开。 陆沉和刘守光在前,余者亦步亦趋,来到城内的都督府节堂。 落座之后,陆沉当先问道:“刘都督,这半年来靖州军一共损失了多少兵马?” 刘守光神色黯然,悲痛地说道:“公爷,靖州都督府原先辖制九军一营共十三万余兵马,从北伐进军一直到这场大战之前,我军共阵亡将士四万六千余人,重伤以致必须离开行伍者七千余人,至于勇毅侯所率四万京军将士的伤亡另行计算。” 堂内的气氛变得很是沉重。 这个沉甸甸的数字基本属于考城大败的连锁反应,面对景军的强势反扑,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的靖州防线处处漏风,再加上兀颜术的指挥滴水不漏,不断用优势兵力绞杀靖州军的有生力量,导致靖州军的处境愈发恶劣。 陆沉不禁一声叹息,随即沉声道:“韩忠杰何在?” 刘守光答道:“勇毅侯伤势严重,郎中说他至少需要卧床半年。他最初在太康养伤,后来我让人将他送去雍丘,元行钦元总管率领的一万多京军将士目前便驻守雍丘。” 陆沉冷声一哼,暂时压下心中的怒火,又问道:“现在靖州北部丢了多少疆土?” 刘守光立刻让亲兵取来地图,亲自为陆沉讲解。 从地图上可以清晰地瞧见,西起严武东至太康,靖州北部方圆数百里的区域被景军侵占,十四座城池落入景军手中。 当初大齐先帝以及边军将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收复的近半疆土,眼下只剩下雍丘和太康三城还在齐军的掌握之中。 要不是雍丘南面有白马关这样的雄关,景军甚至能继续往南推进。 陆沉望着地图上的标识,陷入长久的沉思。 众将尽皆屏气凝神,连刘守光都不敢出声打扰,因为他们知道陆沉召开军议是为了确定下一步的具体方略。 “丢失的城池肯定要收回来,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我们不必急于一时。” 陆沉先定下基调,然后进一步提振众人的自信,徐徐道:“诸位的眼界不能局限在一城一地,景军虽然在考城占尽便宜,但我军已在尧山关还以颜色。如今他们看似收获颇丰,一举侵占靖州十四城,然而最重要的雍丘和太康仍在我军手中。相反,尧山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甚至比十四城加起来还要关键,因为这是河洛东边最后的屏障。往后我朝若要收复旧都,东线已是一马平川,定州大军一昼夜便可抵达河洛城外。” 军中的派系之别仍然存在,但陆沉如今提督江北军务大权,靖州也好定州也罢,都是他麾下的将士,因此这番着眼全局的论断没有任何问题,刘守光以及靖州将领无不点头。 陆沉继续说道:“眼下兀颜术是进退两难,让他撤兵自然不甘心,毕竟投入了将近二十万的兵力,前期亦取得一定的战果。可他想要继续推行既定战略同样是痴人说梦,即便他在太康还有十万大军,最多也只能与我军形成均势。本督这次带来五万兵马,飞云军和广陵军亦在赶来的途中,或许景国皇帝还会继续往南派兵,但是本督相信诸位不会有半分畏惧,可对?” “这是自然!” 最先开口的人依然是镇北军副指挥使徐桂,他和范文定等人是有十几年交情的同袍,回到靖州仿佛如鱼得水,继而跃跃欲试地说道:“公爷,我军接下来是不是要逼迫景军决战?” 太康城外是极好的战场,齐景两军暂时兵力相近,若是直接展开对决,毫无疑问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陆沉似笑非笑地说道:“本督亦有此意。” 众将不禁雀跃,但是也有人如范文定略微有些踟躇。 靖州军疲惫不堪,定州军长途跋涉,虽然陆沉利用兀颜术的弱点先声夺人,可若是双方接下来摆开车马正面厮杀,景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范文定刚要进谏,便听陆沉说道:“大齐讲究光明正大之道,即便对面是景廉凶蛮,我们也要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本督会让人写就一封战表送去景营,与兀颜术约定决战之期,届时双方各凭本事一较高低。你们便可利用这段时间休整部下,让将士们养精蓄锐做好准备。” 众将愕然,连刘守光都面露古怪之色。 他们怔怔地望着陆沉,心想您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番话? 回想过去几年这位年轻的郡公在战场上的表现,众人唯有庆幸和他站在一起,否则极有可能糊里糊涂就死在他的手中。 不妨问问庆聿恭、兀颜术以及那些葬身沙场的景廉武将,他们心目中的陆沉是何等形象? “不过在此之前,我军需要先将西南边的柏县拿回来,打通和雍丘之间的联系。” 陆沉将众将的反应尽收眼底,继而微笑道:“哪位将军愿意领兵出战?” 范文定立刻起身道:“末将愿往!” 见他主动出面,无论裴邃等定州军将领还是张展等靖州军将领,都没有与之相争,就连徐桂这样的嗜战之人都老老实实地坐着。 陆沉抬眼望着他,赞许地说道:“好,本督予你两万兵马,尽快夺回柏县。” “末将领命!” 范文定躬身一礼,语调铿锵。 陆沉随即对众将做出更加明确的安排,毕竟十万大军不可能全部驻扎在太康城,如何安置各军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次日上午,主簿刘元遵照陆沉的指示,写就一封言辞锋利的战表,随即便有人策马出城,径直朝东北面的景军大营而去。 帅帐之内,兀颜术握着这封战表,神情冷峻如冰。 昨日怒火攻心当众吐血,这对拥有一身高明武功的兀颜术来说,算不上伤筋动骨的打击,或许常人会觉得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可是兀颜术不会放在心上。 他真正在意的问题是因为自己对陆沉的忌惮,错误判断战场的局势,以至于平白送给对方一份大礼。 倘若他昨日足够坚定,直接挥军南下与陆沉决战,未必不能取胜,至少可以避免贵由部的损失。 往事已矣,不能沉湎其中,兀颜术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后悔的情绪就像深深扎入心底的一根刺,让他无比煎熬。 经过一个彻夜难眠的晚上,那根刺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时时刻刻在提醒兀颜术,就因为他的畏缩和胆怯,景军错失与敌人决战的最佳时机,并且折损了万余锐卒。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对抗陆沉的勇气和信心。 察觉到帐内众将注视的目光,兀颜术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缓缓道:“这是一封战表,陆沉要与我军决战于太康之东,由我军决定厮杀之期。” 众将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明白战表是什么,问题在于南齐陆沉何时变得有古人之风? 这种阴险狡诈之辈,怎么可能规规矩矩地做事? 短暂的沉寂之后,大将尼庞古小心翼翼地说道:“留守,这肯定是南齐陆沉的阴谋,不能被他迷惑!” “对啊,留守,此人绝对不会守诺!” “他一定是想先和我军约定日期,然后提前发起突袭,不得不防!” “还请留守三思!” 一片熙熙攘攘之中,兀颜术沉默以对。 看着仿佛突然间变得无比理智的将领们,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因为他从这些人的眼中看到一种尽力隐藏的情绪。 名为畏惧。 752【声东击西】 即便兀颜术看出麾下将领真实的心境,似乎他也不能因此问罪。 心中那根刺再度泛起,提醒他昨日连他这位主帅都因为忌惮陆沉贻误军机。 帐内的将领们或许当时没有醒悟,只当主帅是为贵由部损失惨重痛心吐血,但是一夜过后,他们自然能回过味来。 联想到齐军在取胜后突然止步,众人便明白其实陆沉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者说他带来的援军并不能取得压倒性的优势,而太康城里的靖州军出城列队只是一种心理层面的震慑,逼迫兀颜术选择最保守的策略。 最后的结果无需赘述,这一切的根源是兀颜术的犹豫不决。 陆沉用兵神鬼莫测,连常山郡王都败在他的手下,兀颜留守亦不能抵挡,主帅尚且如此,我等只能更加谨慎。 这就是帐内众将此刻最真实的心情写照。 兀颜术对众将的表现装作不见,将战表放到一旁,尽量平缓地说道:“你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本帅有件事想不明白。倘若陆沉送来战表是另有所图,那么他能在这件事里做什么手脚?莫说提前突袭我军大营之类的蠢话,这里有十万大军,游骑斥候日夜不断,他陆沉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如何能做到悄无声息逼近我军大营?” 先前那名发此奇论的将领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 贵由左右看看,心中快速思索。 虽说昨天折损的将士基本都是他的部属,但是他并未对兀颜术心生怨望,一方面是因为两人的命运早就休戚与共,另一方面则是作为战事的亲历者,贵由完全可以理解兀颜术的谨慎。 当时齐军主力抵达之后,迅速从三个方向对贵由部展开强攻,那种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势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贵由毫不怀疑倘若兀颜术决定迎战,齐军凶猛的势头可以直接冲垮景军的阵型。 所以他不觉得兀颜术的决策有错。 当然他只能把这些想法藏在心里,见众人依旧沉默,他清了清嗓子说道:“留守,这会不会是陆沉的缓兵之计?” 兀颜术道:“不妨细说。” 贵由仿佛瞬间打开了思路,条理逐渐清晰:“这一次陆沉用了一个障眼法,佯装进逼南京实则领兵来到靖州,但他肯定绕了一个大圈子。路途如此遥远,他麾下的军队不可能做到进度如一,必然有人快有人慢。或许暂时齐军兵力不足,所以陆沉用这种手段拖住我军,暗里等待所有兵马就位,再与我军决战。” 兀颜术沉吟不语。 见二人的心思都放在战局上,其余将领渐渐感到羞愧。 陆沉固然是个强大的敌人,未战先怯实在不应该,身为景廉贵族岂能失了胆气? 尼庞古甩掉心中的畏惧,当先说道:“陆沉究竟能调动多少兵马?” 贵由掰着手指头说道:“这个简单,算一下就知道。根据战前打探得来的消息,南齐定州和靖州两座都督府各有兵马十二三万,那个韩忠杰带来了三四万京军,还有淮州厢军的四五万人。如今淮州厢军应该在靖州西南,抵挡我朝南勇侯爷麾下的大军。经过这大半年的鏖战,刘守光手里只有太康附近的四五万人,至于陆沉麾下……” 他顿了一顿,谨慎地说道:“他总得留下足够的兵力守住定州吧?不管是尧山关还是定风道,至少都要有两三万人把守,也就是说陆沉从定州调来的兵马不会超过八万。” 听到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众将不仅没有感到厌烦,反而那股躁动不安的情绪渐渐平息。 这个时候贵由也反应过来,略显惊奇地说道:“留守,这样看来陆沉最多只能动用十二三万人。” 兀颜术这次率领将近二十万大军南下,在昨日之前,除去太康一带的十二万大军,他在东边布置两万兵力,其余将近四万人都在西边,镇守这大半年打下的城池并且持续威胁雍丘。 简而言之,在昨天陆沉领兵抵达之前,景军主力在西线战场只损失了不到两万兵马。 贵由的计算让众将眼前一亮,己方何止是有一战之力,倘若兀颜术能够下定决心,将东西两线的驻军都调来太康,那么这场大战就是十八万对十二万,多出来的六万兵力难道还不能决定胜负? 感知到众将突然带着期盼的目光,兀颜术的心情非常复杂。 不怯战当然是好事,问题在于这些人仍然想得太简单了。 为了不打击众人的士气,兀颜术委婉地说道:“战争从来不是单纯比拼兵力的游戏,古往今来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例子并不少,尔等需要牢记这个道理。” 贵由立刻应道:“末将谨记。” 兀颜术正要继续,帐外忽有一名亲信匆匆而入,行礼道:“启禀留守,斥候回报,齐军一支兵马离开太康城,往西南柏县而去。” “柏县?” 兀颜术眉头微皱,随即起身走到沙盘边,缓缓道:“无论是派人送来战表,还是调兵先攻柏县,陆沉这两个举动分开来看,都是此刻很寻常的选择,偏偏这两件事集合在一起,显得有些古怪。” 众将认真一想便明白过来。 如果陆沉想在太康之东决战,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分兵,柏县固然重要,但是齐军晚些时候夺回去也未尝不可。 如果陆沉只是想收复失陷的城池,不愿和景军决战,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光靠一封言辞锋利的战表就能让景军将帅晕头转向,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两军的力量都已摆在明面上,不可能做到瞒天过海。 便如此刻陆沉试图调兵夺回柏县,兀颜术很快就能收到消息,双方的游骑斥候早已遍布太康一带,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对方察觉。 景军将领的心情起起落落,从畏惧到昂扬,最终好似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 唯余茫然。 但是兀颜术的眼神渐渐锐利,他似乎握住了那根诡异莫测的线,沉声道:“贵由,你的推测很有可能便是真相。” 贵由一怔,旋即眉眼间浮现一抹喜色。 兀颜术环视众人,继而道:“陆沉擅于故布疑阵,这封战表更大的意义在于进一步动摇我军士气,让我们陷入不必要的纠葛之中。他知道攻打柏县的消息瞒不过我们,以此让我们相信战表只是虚招,他只是想夺回被我军打下的城池。与此同时,他会尽可能往太康集结兵力,然后趁我军应对不足发起强攻,一如他在尧山关使用的手段。” 大将阿古恍然道:“没错,当初此人故意在尧山关外夸下海口,说什么十日之内必定破关,最后大半个月都没有进展,沦为我军守关将士口中的笑柄,而他利用这一点降低守军的戒心,最后全力一击破关大胜。” 兀颜术颔首道:“就是这样。” 贵由顺势说道:“留守,我军能否顺势而为,暗中集结兵马,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兀颜术稍稍思忖,最终平静地说道:“你们尽量提振麾下士气,无论最后是战是走,我军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众将齐声应下。 他们退下之后,贵由近前说道:“留守,或许这就是我军的机会。” 他显然不甘心昨日之败,毕竟此前他顺风顺水,从新平一直杀到靖州境内,纵横数百里所向披靡。 兀颜术返身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缓缓道:“莫急,现在我们需要足够的耐心,或者说要等一等。” “等?” “等将士们调整妥当,等西线兵马轮转汇合,再让他们悄然赶到太康附近,我已经决定要在这里和陆沉一较高下,所以西线要放弃部分不太要紧的城池。” 兀颜术神情冷峻,又透着几分杀伐之气:“还有,等南勇在靖州西南闹个天翻地覆。他这些年无比渴望军功,彻木衮氏的族人亦压抑太久,不需要陛下如何鞭策,他们一定会拼命证明自身的价值,我不相信陆沉靠着实力较弱的淮州厢军就能一直将他们拒之门外。只要南勇能发挥作用,到时候陆沉必然首尾难顾!” 贵由敬佩地说道:“原来如此,留守英明!” 兀颜术自嘲笑道:“眼下只有你我,这些话就不必说了,若我真的英明又怎会被陆沉虚晃一招吓到?我只盼接下来三军用命,能够一雪前耻。” 他放下茶盏走出帅帐,眺望着西南方向。 …… 千里之外,衡江以南。 大齐与沙州的接壤地,云岭。 青苍叠翠之中,大量军卒徐徐前进,他们身上都穿着齐军制式皮甲。 依照当初陆沉和洛耀宗的约定,齐军不能轻易越过云岭,但是此刻这些军士的身边竟然有沙州人引路。 其中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便是沙州之主洛耀宗的儿子洛恒山。 不到两天时间,洛恒山便和身边的齐军将士混熟起来。 “洛老弟,还有多久才能翻过云岭?” 一名齐军校尉笑着问道。 “快了,最多一个时辰。” 洛恒山的回答言简意赅,他扭头看向那些来自齐国成州都督府的将士,忽地问道:“柳大哥,你们在战场上会怕死吗?” “以前可能会怕,但是这次是陆公爷的命令,不管怕不怕都得完成任务。” 柳姓校尉很坦然,又问道:“你怕不怕死?” “我?” 少年抬眼望着西边熟悉的景色,昂然道:“阿爹说过,沙州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哪怕是面对再凶残的敌人也会死战到底,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这一次我也会上战场杀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青山绿水之间,少年清亮的嗓音略显稚嫩,却已渐露峥嵘。 753【出生之土】 在过去十余年的时间里,成州都督府虽然比不上江北两州,地位至少要强过西南边陲的太平州都督府,但是随着陆沉修复大齐和沙州的关系,成州都督府的重要性直线下降,不可避免地遭到朝廷的精简。 从原先的四军五万余人,到如今只剩下三万人,成州军的兵力减少将近一半,不过实力没有削弱太多。 这自然是陆沉的手笔。 虽然他没有直接插手成州系将领的任免,但当时他身为军务大臣,自然有提出建议的底气,于是成州都督府利用这个机会剜除腐肉,趁势解决了过往遗留的空饷问题。 名义上少了两万多军卒,实则剩下三万都是实打实的员额,而且尽量留下那些有能力的将士。 成州都督童世元对此倒能欣然接受,原本他以为自己肯定保不住官位,毕竟当年他是侯玉的心腹下属,没想到最后陆沉还是给了他一次机会。 故此,童世元对陆沉感恩戴德,这次接到对方的命令后,他毫不犹豫地点齐麾下兵马,亲自领兵前往沙州。 山路难行,童世元并未摆出都督的架子,与将士们同甘同苦。 他望着身边那个身姿矫健的男子,微笑道:“尹检校,听说当初你曾在河洛城,与陆公爷有过并肩作战的经历?” 男子便是织经司成州检校尹尚辅。 虽说两人都在成州任职,但平时从来没有私下的接触,童世元依然对织经司心存忌惮,因此也就谈不上交情深浅。 如今尹尚辅带着织经司精锐密探随军行动,童世元不介意适当示好。 尹尚辅谦卑地说道:“那是下官有幸随侍陆公爷左右,帮他处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岂敢谈并肩二字?” “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人艳羡。” 童世元由衷地感慨,又道:“此番靖州防线危机重重,又是陆公爷力挽狂澜,他麾下的将领哪个不是意气风发?不怕尹老弟笑话,若是朝廷那边允许,我都想辞去这都督之职,哪怕只是在陆公爷麾下做个指挥使都成。” 尹尚辅心中微动,这话便有些交浅言深了。 他转头看着童世元,见对方神情诚挚,忽然间醒悟过来。 军中同样存在大量纷争和倾轧,毕竟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但是相较于读书人之间的云山雾罩,武人心中那杆秤更加直观。 谁能取得更多的胜利就一定会有更高的威望,军功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 对于军中将帅来说,跟着陆沉就不断有军功入账,这一条便可以让他们心甘情愿附骥而行。 一念及此,尹尚辅轻笑道:“大都督,现在不就有一个机会摆在你跟前吗?” 童世元会心一笑,抬眼看向北方,点头道:“没错,这次绝对不会让景廉人逃回去。” 这时候成州军三万将士已经翻过云岭,远方便是沙州的青山绿水。 但是这支兵马并未继续往西深入沙州境内,而是在以洛恒山为首的沙州人引领下,转道向北加速前行。 目标直指闯入沙州的景军。 飞鸟关内,气氛略显压抑。 南勇这几天已经连续发出数封急报,分别送给兀颜术和远在景国大都的天子。 此番他领五万大军突入飞鸟关,按理来说即便不能取得赫赫功劳,至少也有自保之力,然而代国军队的横插一脚,瞬间断绝了南勇回撤的可能,如今他麾下的兵马被困在飞鸟关至齐国靖州西南、这片非常狭窄的条形区域内。 代国军队并未发起进攻,哥舒松平的策略相对保守,毕竟代国在这一战捞不到好处,反而可能会引来景国的报复,只不过哥舒魁雄心壮志,眼光放得很长远,所以督促哥舒松平一定要配合齐军,将这支景军变成瓮中之鳖。 后路被断,往东又被淮州厢军阻挡,南勇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只盼兀颜术能早日接到急报。 他知道天子肯定不会坐视这五万兵马陷入绝境,再者代国突然出兵也不是他的责任,问题在于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到天子收到他的急报再派兵南下赶来沙州,他估计早就成了荒野白骨。 南勇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兀颜术麾下的西线主力,兀颜术必须放弃继续图谋南齐靖州的打算,要么派出足够的精锐击退飞鸟关北边的代军,要么直接从靖州西部打通一条要道,将这支景军救出去。 现在南勇不可能再进攻靖州西南,他已经将两支军队都召了回来,在飞鸟关一带构筑起层次分明的防线,做好死守待援的打算。 “报!” 一名心腹快步走进堂内。 虽然明知不可能,南勇仍旧抱着一丝希冀,万一兀颜术提前察觉端倪,派人送信告知他即将有援军抵达呢? 他起身说道:“快讲。” 心腹垂首道:“启禀侯爷,南齐淮州厢军数万人已经出现在东边百五十里外。” 南勇失望地坐回去,倒也没有怎么惊慌,因为这本就是他预料之中的状况。 景军进攻靖州西南的计划已经破灭,齐军必然会趁势反扑,南勇在东边留下了六千步卒镇守要道,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危险。 “报!” 又一名百夫长冲进堂内。 南勇神色不善地问道:“何事?” 百夫长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我军斥候在东南百余里外发现大股齐军的踪迹,兵力约为数万,打着南齐成州都督府的旗号!” “你说什么?!” 南勇霍然起身,双眼瞬间瞪圆。 若是换做平时,他连鸟都不会鸟那个什么成州都督府,但是对于现在的景军来说,这便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名不见经传的成州军数万人极有可能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速速召集众将来此议事!” 南勇满面焦躁之色,心腹连忙领命而去。 然而这场军议并未得出破局之策,有人认为应该固守待援,以最小的损失等待西线主力的救援和接应。 有人则认为现在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最明智的选择是让一部分人继续坚守,再以精锐虎贲冲开代国军队,其余人则原路返回一直退到大景境内。 两方争执不休,南勇被吵得头疼,却始终无法决断。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身为一军主帅,在艰难时刻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最终南勇只让众将继续思考对策,军议草草结束。 在景军将帅一片愁云惨雾的时候,飞鸟关西南面七十余里,位于金川部领地内的宝鼎寨,一场别开生面的大会正在举行。 寨内宽阔平整的空地上,近万名沙州男儿列着还算整齐的队列,尽皆仰头望着高台上的一袭红衣。 洛耀宗、杨金、那岩、哈代等沙州的主心骨们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身前的年轻女子。 洛九九深吸一口气,在内劲的加持下,她清亮的声音传遍四周。 “我叫洛九九,是雅隆部头人洛耀宗的长女。你们当中有些人认识我,有些人或许只是听过我的名字,不论过去我们是否相识,从今天开始我们会是并肩杀敌的同袍。” “过去十多年里,沙州人与世无争,生活虽然清贫但是安宁,可是这世上总会有虎狼之辈,他们用手中的屠刀扰得沙州不再安宁。一个月前,就在东北边的飞鸟关,景廉人杀死了九百二十七名守关将士。他们是我们的手足兄弟,是沙州的大好男儿,为了守护我们的家园死在景廉人的手中。” “这个仇,要不要报?!” 话音方落,所有人齐声怒吼道:“复仇!” “没错,我们要让景廉人血债血偿!” 洛九九抬高语调,又道:“按照过去的惯例,我们沙州勇士可以拿敌人的首级换银子,一个甲士的首级赏银十两,但是这一次不一样。经过所有头人和宗老的一致同意,此战每个敌人的首级赏银十五两!” 这番话让台下的战士们愈发热切,谁会嫌弃奖赏丰厚呢? 洛九九等他们消化完这个消息,诚恳地说道:“或许大家会感到奇怪,今天为何是我站在这里,而不是我的父亲或者其他头人。其实一开始我有一样的疑惑,不过头人们告诉我,既然这一次由我带着大家上阵杀敌,就让我来跟大家做一个保证。” “不论敌人如何凶狠,不论战事如何艰难,我洛九九杀敌会冲在最前,撤退会留在最后。” “沙州先祖在上,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望着台上肃然坚毅的年轻女子,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郑重起来。 洛九九一字字道:“我会跟你们一道拼命杀敌,直到为沙州流干最后一滴血!这里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我绝对不容许家园被那些卑劣的敌人占据,绝对不接受这片青山绿水陷入凄惨的境地。” “为此,我愿意付出我的性命!” “绝不后悔!” 凛凛山风之中,洛九九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沙州勇士们注视着她的脸庞,无数声低吼从胸腔中迸发,继而盘旋汇聚向上,犹如狂风起于大地。 “杀!” 754【一步慢】 太康城,都督府。 距离陆沉派人送去那封战表已经过去五天,兀颜术并未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复。 齐景大军依旧在太康一带对峙,气氛虽然紧张,但是暂时还未爆发激烈的冲突,甚至连小规模的试探都没有,顶多便是两军游骑斥候之间的交锋。 陆沉和兀颜术就像是一对隔河对望的棋手,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已是暗流涌动。 不过从眼下的局势来看,陆沉显然要更胜一筹,不光是那日他先声夺人重创景军贵由部,还因为范文定不负众望,仅仅用了四天时间便夺回柏县,至此打通太康和雍丘之间的通道。 偏厅内,陆沉看完手中的密信,缓缓松了口气。 刘守光见状便笑道:“看来是好消息。” 陆沉将密信递过去,刘守光接过一看,双眉不禁扬起,朗声道:“太好了!” 这封密信由织经司成州检校尹尚辅写就,信中重点陈述三件事,其一是代国军队如约截断那支景军的退路,其二是淮州厢军和成州边军即将抵达陆沉指定的位置,其三则是沙州洛耀宗顺利解决内部的隐患,沙州勇士枕戈待旦,将会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对景军发起凶猛的攻势。 陆沉舒展双臂,微笑道:“这一战也快接近尾声了。” 刘守光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公爷用兵如神,在下心服口服。” 他虽然一直待在太康,但他好歹是戎马半生的靖州大都督,在掌握足够全面的信息之后,便能在脑海中复现陆沉的谋划。 考城大败导致靖州防线岌岌可危,陆沉挥军直逼尧山关是第一步。 他如果不这样做,兀颜术便可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西线战场,最后无论谁胜谁负,靖州防线必然会被搅个七零八落。 打下尧山关后,陆沉并未一条道走到黑,而是及时修正策略,没有让兀颜术绞杀靖州军主力的计划得逞。 如果到此为止,齐景两方在这一战只能说是平分秋色。 陆沉有尧山关大捷,兀颜术也有考城大胜。 陆沉可以通过尧山关威胁河洛,兀颜术也能利用占据的疆域随时席卷靖州。 两方大抵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 此战胜负的关键在于景帝派去沙州的五万大军,如果南勇可以打下平阳和沙河,从战略层面而言,景国毫无疑问会是最后的胜利者,这也是兀颜术没有撤兵,意图将陆沉麾下主力拖住的根源。 但是陆沉周密的安排犹如一张罗网,将南勇部困在其中,而收网的线头始终紧紧握在他手中。 面对刘守光由衷的称赞,陆沉摇头道:“你我私下就不必这般见外了。” 刘守光只觉心情格外舒畅,同时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虽然他过往和陆沉的交际不够密切,两人年纪的差距也很大,但是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觉得面对陆沉这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远比对着韩忠杰那张故作高深的老脸更舒服。 他悠然道:“我这可不是拍马屁,而是发自肺腑。” “行,肺腑之言。” 陆沉笑了笑,话锋一转道:“还是谈谈正事吧。” 刘守光闻言便正襟危坐,非常自然地摆出下属的姿态。 陆沉没有刻意纠正,平静地说道:“这个时候兀颜术应该在暗中调兵遣将,景军毕竟还有兵力上的优势。” 刘守光沉吟道:“公爷所言极是。兀颜术历来胆大心细,再加上你抵达那日让他吃了一个闷亏,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当初在考城之战,兀颜术便兵行险着,直接放弃整条防线,集结全部兵力重创我军,他极有可能故技重施。” 所谓故技重施,便是指兀颜术表面上沉默以对,实则暗中将东西两线的兵马调来太康,等到决战时打陆沉一个出其不意。 “我希望他能故技重施。” 陆沉淡然一笑,望着对方的双眼说道:“刘兄,太康就交给你了,我会给你留下四万兵马。” 刘守光心中一动,满怀期盼地问道:“公爷将欲西行?” 陆沉点头道:“夺回柏县是第一步,接下来我军要收复失地,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我不能让兀颜术麾下的景军主力可以从容接应那支景军。或许在兀颜术看来,当日在东南面那场短暂的战斗只是开胃菜,我让人送去的战表似乎能证明这一点。实际上我没有这样的打算,从我离开尧山关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想和景军主力正面决战。” 刘守光心领神会地笑道:“让他有力使不出。” “知我者,刘兄也。” 陆沉站起身来,恳切地说道:“兀颜术最迟过几天也能收到西南的急报,我预计他会派兵救援,毕竟南勇是景国皇帝的大舅子,他总不能见死不救,但是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对着太康城发疯,所以还请刘兄谨慎应对。” 刘守光肃然道:“公爷放心,在下虽无运筹帷幄之能,若单论守城之法,四万兵马足以挡住景军十五万人!” 陆沉微微颔首,欣慰地说道:“那便拜托了。” 两人并肩走出偏厅,陆沉随即召集众将举行军议。 他没有告诉众人最深层的谋略,只带着他们往西逐渐收复失地。 此间风云变幻动静不小,自然也很难彻底瞒过兀颜术。 当收到斥候汇报的时候,兀颜术正在和贵由等人商议对策,桌上依旧摆在陆沉派人送来的战表。 正如陆沉猜测的那般,景军的沉寂只是一种假象,暗地里厉兵秣马蓄势待发,而兀颜术已经从东线调来一万精锐,同时对西线各军做出调整,放弃一些无关紧要的城池,抽调出两万多锐卒迂回至太康北面三十里外的春平县,最迟明日午后就能抵达。 “你说什么?齐军正在撤离太康?” 兀颜术眉头微皱,定定地看着前来报信的心腹。 那人小心翼翼地说道:“是的,留守。起初我军斥候以为敌军只是正常轮转,但是后来发现不太对劲,那几支驻扎在太康城南面的齐军相继往西而行,并无回头的打算。昨日清晨,南齐陆沉的帅旗离开太康,在数千名锐士营士卒的保护中一路往西。我军斥候付出极大的代价,终于确认一点,现在齐军只坚守太康三城,外围的据点悉数放弃。” 兀颜术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他下意识地看向桌上的战表。 难道这真的只是陆沉的疑兵之计?还是说他从来没有打算过和景军决战? 可若是如此的话,此人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赶来靖州作甚?若只是为了解除太康之危,他只需要派出数万精锐驰援即可,他本人完全可以坐镇北方尧山关,继续对南京城施加压力。 众将神情凝重,贵由沉声道:“留守,陆沉是不是想故意引诱我军驻扎于此,然后他率麾下精锐去攻打被我军占据的各地城池?”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且正确的方向,其他将领频频点头附和。 “不对。” 兀颜术心中猛地涌起不详的预感,脸色愈发冷峻:“不止于此。” “这……” 贵由等人登时无言。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图谋西边是陆沉唯一的选择,否则他不会将大部分兵力从太康撤走。 兀颜术起身走到沙盘旁边,定定地望着整个西线战场的格局,那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缓缓道:“现在陆沉应该猜到了我从东西两线调兵来此,所以他要利用这个时间差,攻击我军兵力孱弱的西线。但是从他过往的战法来看,他不会选择这种愚笨的法子,直接一战击溃我军主力才是他的风格。” “这个时候去西线……西线……” 兀颜术喃喃自语,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川字。 众将围在周遭,一时间也没有更加明细的想法。 “报!” 帐外忽地响起急促又尖锐的声音。 得到兀颜术的准许,他的心腹将两名三旬左右、形容颇为狼狈的男子带进来。 兀颜术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他认得这是南勇的心腹亲信,便强压着心中的忧虑问道:“南勇侯爷居然将你派来了?”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仓惶道:“留守,我军被敌人围困在飞鸟关一带!代国数万精锐大军突然南下,直接切断我军的退路,齐国军队趁势进逼,沙州人开始反扑,我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危在旦夕!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小人及同伴辗转千里,拼命找到一条生路前来求援,恳请留守立刻派兵救援,否则……否则我家侯爷以及五万大军将会命丧沙州!” 帐内此刻犹如死一般的寂静。 贵由等人张着嘴,面色苍白地看着南勇的两名亲信。 兀颜术怔怔地站着。 他忽地回头看向桌上那封战表,终于想明白陆沉先他一步领兵去西线的缘由,对方显然是要提前布局,阻挡他派兵西进救援南勇。 喉头猛然泛起浓烈的腥味,但是这一次兀颜术强行忍了下来。 然而头疼欲裂,疼到他几乎无法站稳。 在所有人紧张、沉重、担忧的注视中,兀颜术抬手捂着后脑勺,艰难地说道:“你回去告诉南勇侯爷,本帅会想方设法派兵相救。” 说完这句话后,兀颜术走回帅位坐下。 面上几无一丝生气。 755【穷途末路】 从太康城到南京路西南角上,路程约为三百二十余里,然后要再绕行百余里,才能转道一路往南前往飞鸟关。 也就是说,即便没有齐军的阻拦,兀颜术想要派兵驰援飞鸟关,路上最少也要花半个月的时间。 而陆沉显然不会让他那么轻松地救援。 他麾下的镇北军、飞云军、盘龙军迅速往西运动,先景军一步抵达预定位置,明摆着要让景军付出足够的代价才能继续西进。 李承恩率领的定北军更如冷静的猎人,驰骋于靖州北部,窥视的目光让景军如坐针毡。 这个时候兀颜术已然无计可施,偏偏他又不能见死不救。 南勇毕竟是皇后的亲哥哥,虽然天子未必会将此人放在眼里,但兀颜术身为臣子岂能袖手不理?且不说南勇麾下还有五万大军,若是全军覆没,对大景而言是非常惨重的损失。 兀颜术尽力抽调出三万锐卒,由大将贵由率领,迅速往西挺进,同时对麾下各军进行复杂的调整。核心思想便是在保证阵脚不乱的前提下,尽可能化解齐军的威胁,以便让贵由率领的援兵可以早一天到达飞鸟关附近。 为此,兀颜术只能放弃西边占据的大部分城池,尽量收缩景军的战线,避免在这个时候和齐军发生直接的冲突。 简而言之,因为南勇部陷入绝境,景军在西线战场取得的战果不得不主动吐了出来。 即便如此,兀颜术也不敢保证贵由能够及时拯救陷入重重包围之中的南勇部。 “只能是尽力而为罢了。” 短短几天时间过去,兀颜术仿佛苍老了十余岁。 其实直到现在为止,景军仍旧没有陷入绝对的劣势。 纵然陆沉先行一步,兀颜术的应对也算得上冷静理智,但是心腹大将阿古能够看出来,主帅明显失了心气。 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 似是感知到心腹的目光,兀颜术自嘲一笑道:“最憋屈莫过于陆沉根本不给我正面决战的机会。” 阿古亲历整场战役,对此言颇为认同。 起初兀颜术在考城大败齐军,一战杀得靖州军伤筋动骨,按照一般人的正常逻辑,唯一能救靖州军的陆沉理应率军赶来,但是对方偏偏不这样做,他亲自领兵进逼尧山关,仿佛要和兀颜术比一比谁的动作更快。 关键在于他真能攻破尧山关,这逼得景帝被迫继续调兵南下,而兀颜术坚定地留在靖州一线,只是象征性地调一支兵马回去,不知不觉间暴露了景帝和他的真实意图。 当日太康东南面那一战,原本兀颜术和景军众将以为这会是一个开始,当世最强大的两支军队即将迎来火星四溅的碰撞。 然而那是开始也是结束。 陆沉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调动和牵制景军主力,决战之地却在沙州。 一念及此,阿古简直恨得牙痒痒,寒声道:“碰上这等阴险狡诈之辈,实在让人心中憋火。” 兀颜术却淡淡道:“其实他这样做说不定是另有原因。” 阿古不解地复述道:“另有原因?” “我听说南齐新君对陆沉颇多猜忌,倘若我军一蹶不振,你猜齐帝会不会坐视陆沉继续执掌三州军权?” 兀颜术心中五味杂陈,虽然他能看透这一点,却没有任何反制的手段,总不能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主动葬送景军精锐,相反他还要尽可能援救陷在绝境中的南勇部。 阿古神情复杂地说道:“此人心机如此深沉,在战场上又有重重大军保护,我们何不想法子用别的手段除掉他?” “这不是该我们操心的事情。” 兀颜术轻叹一声,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次我让贵由领兵西行,并非是信不过你,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办。” 阿古正色道:“留守请吩咐。” 兀颜术缓缓道:“你现在带着我的将令返回桐柏城,在原先的基础上继续加固以桐柏为核心的防线,要保证粮草充足军械完备,不得有丝毫纰漏。” “末将领命。” 阿古先应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留守,您准备退兵?” 桐柏防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在尧山关丢失后,这是南京城仅剩的屏障,只要这条防线不出问题,南京城至少不会被齐军两面夹击。 可是这样一来意味着景军的战略计划彻底宣告失败,不仅没有攻陷靖州,反而丢掉了太康城。 兀颜术抬手捏了捏眉心,直白地说道:“无论贵由能不能将南勇麾下的兵马救出来,我军的士气已经跌到谷底。虽然我个人很想和陆沉在正面战场一较高下,但如今客观条件不允许,我总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让大军陷入险境。面对陆沉这样难缠的敌人,既然暂时无法取胜,只能避其锋芒。” 阿古心中一叹,起身道:“末将明白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还请留守宽心。” 兀颜术微微点头。 阿古退下后,帅帐内显得极其安静。 兀颜术独坐片刻,从案上取出一封空白的奏章,随即研墨提笔。 他将近段时间的战事细节一五一十地写上去,没有在文字上做任何伪饰,写到决定撤军之时,他忽地停了下来。 这一刻兀颜术眼中浮现浓浓的沉郁之色,虽然他在心腹面前表现得还算淡定,可是陆沉带给他的屈辱感难以用言语形容,心中仿若有一柄钝刀反复划拉。 静默片刻后,兀颜术继续落笔写上一段话。 “陛下,臣确非陆沉之对手,放眼当今朝中诸将,唯有常山郡王可制此人。若郡王为帅,臣愿为军中领兵之将,上阵杀敌将功赎罪。只要能剿灭齐军,臣纵然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望着纸上的墨迹,兀颜术缓缓呼出一口气。 满面肃穆。 …… 沙州,飞鸟关。 南勇形容颓败地坐在堂上,身上隐隐透着酒气。 关内存的粮草至少能坚持三个月,北边的代国军队并未叩关,但是景军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通过这些天前线斥候传回来的情报,南勇已经明确自己面对的敌人。 东边是齐国淮州厢军四万余人,按理来说这应该是最好对付的敌人,可是景军却一直被压制。特别是那个名叫康延孝的老将,仿佛巴不得早点死在战场上,带着他麾下的泰兴军充任先锋,一路奋勇疾进,不断逼得景军防线后撤。 南面是齐国成州边军三万人,他们的战力比不上江北边军,但同样能做到有条不紊步步逼近。 最让南勇和景军头疼的自然是沙州土兵。 虽然对方兵力不算多,先锋部队只有万人左右,加上后续相继赶来的各寨人马,满打满算只有两万人,然而他们给景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这些土兵极其凶狠,而且这里是他们的家园,对地形无比熟悉,尤其擅长夜间突袭,让景军苦不堪言。 大半个月过去,景军的活动范围被压缩到飞鸟关以南三十里、以东四十余里的狭窄区域内。 飞鸟关确为天下雄关之首,强如景军也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做好足够的准备,然后最精锐的勇士以血肉之躯填平一条路,还打了沙州人一个出其不意,如是种种原因相加才能破关。 问题在于这座雄关数百年来一直面北而筑,想从北边破关难比登天,可是南边地形相对平缓,甚至可以说无险可守。 南勇几乎想破了脑袋,面对当前的局势依然束手无策。 他曾经想过集合全军往东,不管不顾地杀入齐国靖州境内,但很快就放弃这个打算,在飞鸟关固守待援还有一线生机,冒然闯入敌军的势力范围内,那还不得被陆沉生吞活剥? 他也派人去飞鸟关北边打探过,倘若代军的防守不严密,他便想直接率军冲过对方的阻碍。 然而飞鸟关往北至少四十余里的路程内,只有一条路可供大军行动,代军虽然实力不够强悍,至少能守住这条咽喉之道。 无论往东挺近还是往北撤退,看起来都是死路一条。 三面强敌步步逼近,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景军的士气一天比一天低沉。 南勇越想越烦躁,猛地攥紧杯盏,刚要发作便见数人快步入内,其中一人的出现让他瞬间精神大振。 “你总算回来了!” 南勇遽然起身,急促地说道:“兀颜术有没有调动援兵?” “回侯爷,有!” 那人便是南勇派去找兀颜术求援的心腹,来回千余里拼命赶路让他几乎瘦脱了形,望着南勇满怀期盼的目光,他略显艰难地将兀颜术的安排说了一遍,然后沮丧地说道:“侯爷,我军主力被南齐陆沉拖住了,兀颜留守并未拖延,可是……可是齐军在西线路上虎视眈眈,恐怕援兵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抵达。” 南勇脸色木然,眼中涌起绝望之色。 他回身坐下,良久之后咬牙道:“召集众将前来议事!” 约莫一炷香过后,十余位将领来到大堂,当他们得知远方战场的形势,尽皆神情苦涩。 敌人织就的罗网越来越紧,援兵却不知何时才能抵达。 南勇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狰狞且狠厉,沉声道:“当今之计,唯有向北突围!” 众将沉默不言,或许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南勇看向一人,不容置疑地说道:“独虎。” “末将在!” “我给你一万精兵,在飞鸟关南边十里处,镇守最后一道防线,至少要坚守十天!” 独虎瞬间就领悟这个命令暗含的深意,他要负责挡住南边七八万强敌,为主力撤退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任务如此艰巨,几乎是必死之局,但是这个时候独虎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咬牙道:“末将领命!” 南勇又对另外一人说道:“阿鲜。” “末将在!” “三天后的清晨我会打开飞鸟关,你为先锋大将,直冲代军防线,只能前进不许后退,违令者立斩!” “末将领命!” 阿鲜神情沉肃,同样怀着必死之心。 南勇缓缓站起身来,对众将说道:“诸位,局势这般艰难,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想要活命就只能拼命!” “遵令!” 众将挺起胸膛齐声响应。 然而这堂内没有半分热血昂扬之气,唯有无尽的绝望和悲凉。 756【功名半纸】 沙州北部战火连天。 南勇的战略意图几乎是写在脸上,他甚至没有做迷惑性的布置。 随着景军的迅速收缩,一辈子都在带兵打仗的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立刻判断出对方的意图,旋即联系成州都督童世元和沙州之主洛耀宗,三方人马朝着飞鸟关发起强攻。 这一战持续大半个月,景军被困在飞鸟关南北不到三十里的区域内,他们付出阵亡近三万人的代价,大将独虎、阿鲜、霍域等人相继战死,终于逃出生天。 并非是代军守不住唯一的要道,而是贵由率领的三万锐卒出现在景国南京路西南角上,最多三五天就能南下抵达飞鸟关。 代国枢密使哥舒松平显然不愿和对方硬拼,派兵象征性地阻挡之后,便及时领兵朝西北方向退去,顺势缩回代国境内。 南勇带着一万多残兵败将返回,他没有去责怪贵由来得不够及时,此刻这位皇后的亲兄长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经此一败,南勇知道自己在大景朝堂上彻底沦为笑柄,而彻木衮氏的崛起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 与此同时,靖州北部风云变幻,随着兀颜术被迫收缩战线,十余座城池再度易主,重归大齐治下。 陆沉这段时间并未闲着,趁人病要人命是他最擅长的事情,既然兀颜术将麾下精锐派去救援南勇部,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收复那些丢失的城池是一方面,他还给不断后退的景军制造了很多麻烦。 当然,在他有意的克制下,两军没有发生数万人规模的大战。 景军退回到桐柏防线,至此齐景之间的边境分界重新回到考城大战前的格局。 陆沉及时让飞云军和盘龙军返回定州,防止兀颜术声东击西再去打定州的主意,至于镇北军、广陵军、定北军和锐士营则继续留在靖州,因为过去大半年里靖州各军的损失很惨重,在兵员尚未补充的这段时间,定州军必须要帮靖州都督府撑起防线。 靖州各军的调整和统合并不容易,陆沉当仁不让主导这一切,而刘守光对此没有半点反对之心。 毕竟天子明旨昭告天下,由陆沉都督江北三州军务。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几名剽悍精干的男子来到都督府,其中一人在秦子龙的引领下,来到陆沉所在的书房。 “拜见公爷。” 来人一丝不苟大礼参拜。 陆沉神色淡然地看着对方,打趣道:“在京城待了两年,愈发有贵人的气度了。” 来人便是谭正,曾经在陆沉身边做过一段时间的亲兵,后来与渠忠、江晟二人一同成为陆家秘卫的头领,在京城经营水面下的大网。 他有些惶恐地说道:“公爷折煞小人了。” “说吧,特地跑这一趟有何要事?” 陆沉方才那句话半是调侃半是敲打,他始终记得李道彦老爷子的教导,心腹们跟在他身边自然不会翘尾巴,但是一旦离了他难保不会心思浮动,所以他除了给这些人足够丰厚的待遇,亦有一套由王初珑创立的监察制度,同时偶尔会用亲笔信紧一紧他们心中的那根弦。 谭正愈发恭敬地说道:“小人是奉王夫人之命,向公爷禀报这几个月京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并且当面聆听公爷的指示。” 通过谭正的陈述,京城与朝堂的画卷逐渐在陆沉眼前展开。 在锦麟县逗留大半年后,原织经司提举秦正终于带着家眷启程返乡,一路上安安稳稳,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右相钟乘接连被御史弹劾,虽然左相薛南亭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但是那些牙尖嘴利的御史们并不畏惧。薛南亭曾数次奏请天子严惩那些风闻奏事的御史,却被天子婉言拒绝,只说国有诤臣是件好事。 户部尚书景庆山精明强干,经界法已在江南十三州悉数推行,相信大齐明年的境况会更好。 一些朝臣弹劾勇毅侯韩忠杰,认为他应该对靖州军的惨败负全部责任,据说天子将那些弹章全部留中,又隐隐透露出赞成的态度。 刑部尚书高焕被人告发利用职权之便收受贿赂,家中金银不可计数,天子震怒之下将其罢官贬回龙林老家,不过刑部尚书一职至今空缺,暂时由两位侍郎打理部务。 说到这儿,谭正斟酌道:“公爷,天子或许是因为那桩刺驾大案,怀疑公爷和高尚书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所以才会将高尚书罢官。” 陆沉微露赞许之色,徐徐道:“你确实进步不小。” 谭正垂首道:“全赖公爷栽培。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遵照公爷的吩咐,小人和兄弟们在暗中调查当初京城那场叛乱,然而却被人阻止。” “阻止?” 陆沉目光微凝,立刻明白这里面另有玄机。 谭正回道:“对方并未隐藏身份,小人与那领头之人相见,他随身带着织经司秦大人的私印,并且直言这是秦大人的意思,让我们及时收手。对方说织经司底蕴深厚,尤其是在京城地界遍布精锐,我们若继续查下去,一定会被天子知晓,到时候恐怕会给公爷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陆沉沉默片刻,随即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略过这个敏感的话题,平静地说道:“高焕在被罢官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派人找我求救,我让他稍安勿躁,只要天子不动杀心,忍耐一时亦无妨。王夫人让你当面向我禀报这件事,是因为她知道我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恶气,所以你们也该动一动了。” 谭正心中振奋,连忙道:“请公爷示下!” 陆沉思忖片刻,道:“天子罢免高焕,是因为他不想看到内外文武勾连之祸,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事。我在前线为国拼命,他却总是捣腾一些小心思,实在有负先帝的谆谆教诲。既然如此,你立刻返回京城,让人将那封奏章昭告世人。” 谭正应道:“小人早已做好准备,只等公爷下令。” “还有——” 陆沉微微一顿,不容置疑地说道:“从现在开始,京城的所有情报直接送到我这里来,暂时不要打搅王夫人。” 谭正对此心知肚明,谦恭地说道:“是,公爷,小人预祝公爷弄璋之喜,必将福泽绵延,千秋万代。” “你这家伙。” 陆沉笑了笑,摇头道:“有些话不可乱说。去吧,我可没有银子赏你。” “是,公爷。” 谭正躬身一礼,旋即告退。 陆沉端着茶盏起身走到廊下,望着头顶澄澈的天幕,一时间心绪翻涌。 江北战事已经暂时落下帷幕,飞鸟关重新被沙州掌控,相信经过这一次的失守,洛耀宗肯定能吸取教训,不会再犯那种错误。 靖州北部随着景军的后撤,丢失的城池已经拿回来,而且成功收复处在战略要冲上的太康,勉强能够弥补考城大败造成的损失。接下来靖州都督府只需要老老实实地舔舐伤口恢复元气,顶多便是两三年内不能再启战端。 至于定州都督府则是收获颇丰,拿下尧山关意味着随时可以威胁河洛,那一战歼灭景军数万人更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胜利。 总体而言,此战前半段景军占据明显的优势,如果陆沉不够坚决,他们未必不能席卷靖州,但是随着陆沉几次大范围的奔袭和牵制,齐军成功逆转局势,最后算下来竟然还占了不少便宜。 身为力挽狂澜的绝对功臣,陆沉此刻却无洋洋得意的兴致。 他回想谭正汇报的那些事情,眼中渐渐流露厌憎的情绪。 高焕被罢官其实不算什么,官场上起起落落很寻常,陆沉有足够的能力将他再扶起来,只是天子在这件事中表露的迫不及待,让他感到很恶心。 对于天子来说,内外文武勾结确实是逆鳞,但是如何处置也是一门学问。 他若能够体谅陆沉在边疆的不易,至少也要等战事结束,或者用更加委婉的手段,比如以高焕年老的名义将他调离刑部,给他一个清贵的职位养老,反正朝中最不缺这种人。 陆沉冷笑两声,轻声自语道:“老相爷,这就是你让我莫要回京的根源吧?” 这句话当然不是随口胡言。 在李道彦辞官归乡后的某一天,陆沉便收到那位老人派忠耿心腹送来的密信,其中内容倒也简单,除了勉励和称赞陆沉之外,核心便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让陆沉安心待在江北为大齐镇守边疆,不必再回京城。 老人还举了萧望之和厉天润的例子,他们都是暌违京城近十年的边军大帅。 此刻陆沉又想起方才谭正所言,秦正不惜暴露身份让他们不要再查京城秘辛。 陆沉只觉一股躁郁涌上心头,摇头叹道:“罢了,既然你们都不想让我回去,那我便暂时不回。只不过他们这么喜欢内斗,我不介意再添一把火。” 他向外看去,稍稍抬高语调道:“来人。” 秦子龙很快现出身影,垂首道:“公爷。” 陆沉目光锋利如刀,沉声道:“将韩忠杰送去京城,他躺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身体了。” 秦子龙朗声道:“是。” 陆沉转身而行,眼前浮现李道彦和秦正苍老的面庞,不禁低声自语,略带几分感伤。 “你们这些老家伙啊……” 757【罪与罚】 “飞鸟关大捷!” “我朝边军与沙州军队配合,在飞鸟关剿灭景军三万余人!” “靖州西南安稳无忧!” “景军在靖州北部败退数百里!” “山阳郡公指挥若定用兵如神,半月收复十四城,底定靖州大局!” 这些激动人心的话语在京城无数地方响起,无论青楼酒肆还是游船画舫,无论高门大户还是平民之家,人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江北大局,仿若与有荣焉。 当初北伐大军在考城遭遇大败、景军一日推进上百里、靖州防线岌岌可危的消息震惊全城百姓,有些上了年纪的长者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十几年前大厦将倾的惨状,一时间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万幸陆沉挽狂澜于既倒,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让靖州能够安然无恙。 靖州不失,江南自然不会有危险。 京城的老少爷们懂得感恩,尤其是太学里的年轻读书人,近来张嘴必谈江北战事,言语间格外崇敬再度为大齐立下功勋的陆沉。 据说有些人近乎狂热,甚至想脱下青衫投身军中,效仿那位同样很年轻的山阳郡公,用满腔热血为大齐戍守边疆。 坊间欢呼雀跃普天同庆,庙堂诸公自然要注重仪表,不可能手舞足蹈过分失态。 其实经历过最初的喜悦,这些人很快就没有闲情雅致,因为大战过后边军可以休养生息,对于朝廷来说只是忙碌的开始。 伤亡士卒的抚恤、有功之士的核定与嘉赏、为边军都督府招募补充兵员,这都是朝中各部的职责。 好在这是幸福的烦恼。 皇宫御花园内,百花盛开,竞相争艳。 李宗本负手而立,双眼微眯,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的美景,对身后说道:“将你在江北的见闻再说一遍,仔细一些,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内侍省少监苑玉吉不敢大意,虽然他在回京那天便向天子详细地禀告过,眼下依旧字斟句酌地复述。 从他抵达定州清流关见到陆沉,宣读圣旨后的简短交流,然后前往靖州待在刘守光身边,最后被刘守光很礼貌地请回京城,一五一十非常详尽。 李宗本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言不发地听完。 苑玉吉看着天子的背影,鼓起勇气说道:“陛下,刘都督顾全大局毫无私心,乃是真正的忠臣。” 这句话略微逾矩,但李宗本并未斥责,他唇边微微勾起,轻声道:“他自然是忠臣。” 苑玉吉不敢再多嘴。 便在这时,另一名内监迈着小碎步来到御花园,在凉亭外停下脚步,躬身道:“启禀陛下,两位宰相、荣国公以及诸位大臣奉诏入宫,现在崇政殿候着。” “花有重开时……” 李宗本似轻叹,说出让苑玉吉十分费解的五个字,随即便摆驾前往崇政殿。 偏殿内,十余位重臣分文武两班肃立。 这是如今大齐朝廷的核心权利层,李宗本便是和他们定下各种国策,然后从京城向各地推行开来,至于大朝会更多是一种庄严的仪式,最大的意义是让那些中下层的官员得见天颜。 李宗本走到龙椅边坐下,环视群臣道:“今日召众卿家入宫,主要是为了议定边军将帅的封赏事宜。”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尧山关、太康城、飞鸟关三战,大齐军队的表现可圈可点,虽然没有达成李宗本最初定下的目标,桐柏防线依然在景军手中,但是收复尧山关和太康城意义重大,飞鸟关一战灭敌三万余人亦是大捷,朝廷当然不能亏待那些舍生忘死的将士们。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左相薛南亭当先出班。 李宗本颔首道:“薛相但说无妨。” 薛南亭腰板挺直,犹如松柏之姿,平缓却又坚定地说道:“陛下,山阳郡公率领边军将士打退敌人,不仅保住了靖州,还拿下尧山关和太康城这两处战略要冲,朝廷理当论功行赏。不过在此之前,臣认为应该先确定考城大败的罪责,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决不能一言带过。” 李宗本袖中的双手悄然握紧。 虽然面上的表情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但他心里已经涌起一股浓浓的厌烦。 他耐着性子说道:“考城之败,并非我军将士不用心,而是敌人太过狡猾。” 薛南亭毫不迟疑地说道:“陛下,考城之败让我军损失惨重,导致靖州都督府元气大伤,后面若非都督刘守光勉力维持,恐怕等不到山阳郡公挥军西进,敌军便已席卷靖州。纵如此,因为考城之败引发的连环反应,靖州各军在面对景军的时候不断失利。依据刘守光送来的战报可知,靖州都督府在这半年里损失了超过一半精锐,这至少需要数年时间才能恢复元气。” 李宗本默然。 其余重臣这个时候也都沉默以对。 薛南亭昂起头,刚直地说道:“有功当赏,有错当罚,如此方为正道,还望陛下明鉴!” 李宗本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依薛相之见,朕该如何处置?” 薛南亭并未抛出“理当圣裁”之类的废话,他迎着天子的注视说道:“考城之败罪在主帅勇毅侯韩忠杰,倘若他在战场上能够及时看穿敌人的阴谋,我军断然不会陷入绝境。念在他最后亲自为大军断后以致身受重伤的份上,臣斗胆建言陛下,对韩忠杰处以罢职、降爵、永不录用!” 其实薛南亭的提议并不过分,正常来说像韩忠杰这种程度的过错,天子对其下狱抄家都很正常,毕竟那一战让齐军战死近三万人,还有两万多人负伤无法继续参战,是大齐十余年来在边疆战事中的最大惨败。 但是韩忠杰有位好父亲。 已经离世的东阳郡王韩灵符对于大齐京军有再造之功,其人品格更是无可挑剔,堪称忠君报国之典范。 除非韩忠杰造反,否则无论是谁坐在这张龙椅上,都不可能发出对韩家抄家的圣旨,也不会直接处死韩灵符的长子。 夺爵亦不妥当,因为韩忠杰的爵位并非来自他自身的功劳,而是源于韩灵符的遗泽,本质上是天子对韩灵符辛劳一生的嘉奖。 薛南亭只是性情刚直,对于人心诡谲并不陌生,他自问已经替天子考虑得很周全,总不能朝野上下就好像都得了失心疯一般,完全不记得那场险些危及大齐社稷的惨败。 无论旁人怎么想,至少薛南亭做不到那一点。 总得有人站出来给那些命丧沙场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囿于方方面面的制约,薛南亭没办法让韩忠杰给他们偿命,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断绝韩忠杰的仕途,不让他再踏入朝堂一步。 殿中一片沉寂。 李宗本迟疑不决。 考城之败确实让他很恼火,因此对韩忠杰生出几分怒意,这一败不仅让他的北伐大计沦为泡影,更让陆沉手握江北三州的军权,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可是在过去十余年的煎熬里,韩忠杰是唯一支持他的人,又帮他做了几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故而他将那些弹劾韩忠杰的奏章留中不发,让人试探朝中大臣的心意,无非是想体面地结束这件事。 在他的预想中,罢免韩忠杰的京营主帅一职,保留他军务大臣的身份,再下一道严厉申斥的圣旨,最后罚他两三年的俸禄,大抵便能遮掩过去。 即便对韩忠杰生出不满,可是李宗本并未想过将其打落尘埃,毕竟那是他最为倚重的心腹股肱。 薛南亭见状便皱眉道:“陛下?” “咳咳。” 李宗本清了清嗓子,尽量平缓地说道:“薛相之言并无不妥,只是兹事体大,容朕再做斟酌。” 这显然是一个拖字诀,同时也表露出天子真实的态度。 随即便有人挺身而出。 兵部尚书丁会开口说道:“陛下,臣建议先等勇毅侯回京,让他详细陈述考城之战的细节。若确实都是他的过错,陛下再做定夺亦不迟。” 李宗本微微颔首,目光却扫过一旁的吏部尚书李适之,心里颇感熨帖。 他知道丁会和李适之走得很近,在他还是二皇子的时候,这位丁尚书隔三差五就会去李氏大宅。 身为天子,当然不喜欢臣子结党,不过李适之从未刻意隐瞒他和丁会的交情,再加上兵部尚书手中并无大权,李宗本对二人的关系一直是默许的态度。 此刻丁会恰到好处地站出来,虽说不一定是李适之的暗示,却也能说明这两人暗中通过气,时刻都会站在他这位天子的身旁。 然而还没等李宗本说出“言之有理”,便见薛南亭转头看向丁会,沉声道:“前段时间刑部尚书高焕因罪去职的时候,丁尚书可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丁会一怔。 面对当朝左相凌厉的目光,他有些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 薛南亭毫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说道:“本官记得很清楚,当时丁尚书义愤填膺,恨不能亲自上手扒掉高焕的官服,那个时候你可没有给高焕从容自辩的机会。” 丁会额头上沁出几滴冷汗,尴尬地站在原地。 薛南亭没有对他穷追不舍,回身望向天子,拱手一礼道:“臣并非是说陛下冤枉了高焕,他确实收受了一些贿赂,陛下罢免他的官职合乎朝廷法度。但是臣要说,既然陛下以法度纲纪治国,且考城之败确凿无疑,缘何不能一视同仁,偏偏要对韩忠杰网开一面?” “臣身为大齐左相,岂能见君上偏颇而闭口不言?” “故此,臣恳请陛下治罪韩忠杰,否则朝廷对不起那一日在考城郊外,殒命报国的两万七千四百零九名大齐将士!” 满殿肃然,唯有薛南亭沉痛的声音回响不绝。 758【水面下的交锋】 李宗本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薛南亭已经年过五旬,为何这份骨鲠之气还像二十年前那般冷硬? 难怪他纵然已是百官之首的左相,在朝中的地位根本比不上当初的李道彦,不像李道彦能够一呼百应。 这几年冷眼旁观,李宗本从来不会质疑薛南亭的治政之能,只是觉得对方这种性情居然可以步步高升,一路走到文臣顶峰,委实难以理解。 比如此时此刻,明明他已经让步,薛南亭依旧不依不饶,最后那番话更是将他逼到墙角。 就在李宗本左右为难的时候,又有一人站出来,开口说道:“薛相,可否听我一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荣国公、首席军务大臣萧望之。 薛南亭对他颇为尊重,当即点头道:“国公请说。” 萧望之缓缓道:“勇毅侯战败当罚,罢官去职理所当然,降爵亦无不妥。只是在我看来,永不录用四字还需慎重。” 薛南亭目光微凝:“还请国公明言。” 萧望之平静地说道:“纵观考城之败的起始,勇毅侯犯下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洞察兀颜术的诱敌之策。兀颜术胆大心细,不会做毫无把握的决策,如果他没有后手就不会主动寻求决战。那场战事进行到中盘,景军依旧没有显露败像,说明兀颜术一定有后手。勇毅侯被对方的手段迷惑,没有留下足够的余地,等到景军援兵出现、铁甲重骑冲阵的时候,我军已经没有反制的手段,因而酿成大败。” “勇毅侯有错,但这是战场上很难避免的情况。我等事后复盘,当然可以洞悉一切阴谋诡计,因为那些都是确凿发生的事情,若身处局中,未必能做到慧眼如炬。方才薛相说赏功罚过,我对此深以为然,不过若是就此将勇毅侯打落尘埃,我担心这会对以后的边疆战事有不好的影响,因为没人可以保证自己每一次的决定都正确无误。” “长此以往,有可能导致边军将帅在决断的时候越来越保守,谁都不想因为一次错误的抉择,彻底断绝自身以及后代的前程。” 在天子和群臣的注视中,萧望之娓娓道来,语调真诚,最后看着薛南亭说道:“将勇毅侯罢官降爵,已经可以表明陛下和朝廷的态度,薛相以为然否?” 薛南亭默然无言,不复先前的坚决。 这个时候他心里确实满是疑惑。 萧望之在进京后过得一点都不安逸,天子对他远远谈不上信任,要不是考城大败危及边疆,这位首席军务大臣说不动早就被完全架空。 而韩忠杰作为天子的心腹,在军事院内部合纵连横,处处与萧望之作对。 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萧望之居然会替韩忠杰说话。 端坐在龙椅上的李宗本更是心情复杂。 他不觉得萧望之心怀不轨,因为对方原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静静地看着就行。 薛南亭的控诉强悍有力,完全堵死了李宗本宽宥韩忠杰的所有可能性,他若不想闹得天下皆知,尤其是要顾及边军将士对他这位天子的观感,那么采纳薛南亭的建言是唯一的选择。 见薛南亭依旧沉默,另外两位军务大臣张旭和陈澜钰先后表态,他们肯定是支持萧望之的建议,本质上还是帮天子解围。 禁军主帅沈玉来一如往常,沉默地站在那里。 如今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的李景达则微微低着头,看着脚边的金砖地面,没有像往常那样旗帜鲜明地声援萧望之,当然也不会提出质疑。 张、陈二人表态之后,文臣这边也有了动静,礼部尚书胡景文和吏部尚书李适之相继附和萧望之的意见,右相钟乘则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似乎这场激烈的冲突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又或许是最近这段时间那些御史们不厌其烦的弹劾,让这位一贯谨慎的右相更加沉默寡言。 薛南亭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垂首道:“国公言之有理。” 这便是表明了态度。 李宗本心中一松,降爵也好罢官也罢,韩忠杰肯定会不舒服,但是时间能够抹平一切纠葛,再加上自己将来在适当的时机让他重新走上朝堂,相信便能顺利解决这个问题,而且不留隐患。 这项议题草草结束,最终的结果是罢免韩忠杰身上的所有职务且降为子爵,当朝拟旨成为决议,无需等到韩忠杰返京自辩。 薛南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心里有些失望,亦有几分不解。 他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萧望之都没有替韩忠杰开脱的理由,或许如对方所言,他只是担心彻底抹杀韩忠杰将功赎罪的希望,会让军中将帅心生顾虑,因此贻误军机。 罢了,自己已经尽力。 薛南亭神情沉肃,略显苍凉。 按照李宗本的喻示,接下来本该是商议有功之人的封赏事宜,但是众人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冲突里,而且李宗本也难以专注,最后只是定下一个应赏尽赏的基调,并未确定具体的赏格。 李宗本看着萧望之,十分亲切地说道:“荣国公,此事由军事院先拟定一个章程。” 萧望之应道:“臣遵旨。” 朝会就此结束。 群臣离开皇宫,各回各家。 李景达本来已经抵达宅邸前街,却又让车夫调转马头,径直朝荣国公府行去。 来到国公府前厅,萧望之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温言道:“请坐。” 李景达落座之后皱眉问道:“兄长,为何要这样做?” 萧望之反问道:“你觉得韩忠杰是个怎样的人?” 李景达几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阴险狡诈、志大才疏、刚愎自用,没有继承韩公的半成本领,成日里只知道蝇营狗苟,小人一个!说起来,和我去定州之前很相似。” 萧望之忍俊不禁道:“何必把你自己也牵扯进去?” “正因为我知道以前的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才能断定韩忠杰是个小人。” 李景达倒也坦荡,又执着地问道:“兄长,你为何要救他?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天子只能答应薛相的奏请,否则薛相能让他彻底下不来台。” 萧望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轻轻叹了一声,继而道:“有两个原因。其一,薛相长于谋国拙于谋身,并非是他不懂得其中关节,而是他不屑于那样做。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今上并非先帝,而且如今没有李老相爷为他遮风挡雨。如果任由他继续逼宫,天子这一次会让步,但是往后必然会对薛相下狠手。” 李景达怔住。 萧望之摇头道:“你以为那些文官看不出来?他们为何要沉默?因为薛相倒台对他们来说肯定是件好事,至于这会对大齐造成怎样的损失,他们并不在乎,或者说他们有足够的自信代替薛相打理朝政。” 李景达闻言不禁冷声道:“这帮狗娘养的。” 萧望之笑了笑,继续说道:“其二,韩忠杰确实不擅用兵,其实当年的韩公也没有太多指挥大军的经验,边疆战事一直是我和厉天润负责,他老人家更擅长在后方募兵、练兵以及统筹后勤事宜,这只是分工不同,并不存在高低之别。韩忠杰是小人也好是君子也罢,这一点不重要,只要他还有复起的机会,天子就不会铤而走险,将矛头指向陆沉。” 这番话里蕴含的深意有些绕,李景达花了一段时间才想明白。 他抬手摸了摸脑门,恍然道:“也对,如果韩忠杰彻底完蛋,天子那个疑神疑鬼的性情说不定会更加疯狂。” “便是这个道理。” 萧望之放下茶盏,淡淡道:“韩忠杰现在不能倒,至少暂时不能打破天子心中的平衡。”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原因,之所以没有明言,并非是信不过李景达,而是他没有确凿的证据。 李景达有些后怕地说道:“还好兄长及时制止,否则边军好不容易扭转局势,朝中说不定又要乱起来。” 萧望之微笑道:“莫要多想,只要陆沉能够稳住边疆局势,京中再乱也会有个限度。” 李景达心中大定,闲谈片刻便起身告辞。 萧望之亲自送到门外,然后站在廊下静静地眺望北方。 与此同时,李氏大宅。 内书房,李适之独坐案前,双手拢在身前。 心腹李锦山恭敬地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可惜了。” 李适之终于开口,仿若自言自语:“今日萧望之出面是不是无心为之?” 李锦山已经知晓崇政殿内发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爷,荣国公肯定猜不到这件事是您在暗中推动。” “他猜不到不重要,关键在于他灭了这把火。” 李适之自嘲一笑,缓缓道:“以前只知道荣国公带兵有方,现在才知道此人心机深沉又极其敏锐,我仍旧低估了他。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终究是让薛南亭悬崖勒马,也让陛下不会那么快发作,更让我必须取消此前的计划。” “罢了,韩忠杰既然能逃过此劫,你便不要再动了,静观其变吧。” 李锦山躬身道:“是,老爷。” 李适之起身走到窗边,轻声道:“如今看来,只能等那位年轻的郡公回京之后再做打算。” 759【人生如棋】 皇宫,仁德殿。 此殿位于后宫和前朝之间,是天子日常起居之所,李宗本时常在此处面见亲信重臣。 今日前来面圣的官员却是宫中的稀客,连引他入殿的苑玉吉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盖因此人身份特殊,虽然如今他只是清贵无实权、仅备咨询的秘阁学士,却又是江北第一门阀、翟林王氏之主,他的亲侄女更是陆沉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他便是王安王安仲。 及至偏殿,王安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去,朝着御案后的天子躬身一礼道:“臣王安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 李宗本神情温和,又对苑玉吉说道:“给王学士赐座。” 王安诚惶诚恐地说道:“陛下隆恩,臣不敢放肆。” 李宗本微微一笑,悠然道:“学士切莫慌张。翟林王氏拨乱反正意义重大,你忍辱负重近二十年何其不易,莫说一张凳子,便是再隆重的待遇,你也当得起。” 这话若是落在陆沉耳中,多半会冷笑几声。 王安在去年深秋来到京城,至今已有九个多月,除了最初入京封官以及朝廷定制的大朝会之外,他奉诏入宫的次数寥寥无几,可见李宗本平时很难想起京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至于王安带来京城的三名晚辈子弟,如今都在某个清水衙门里混日子,虽然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官身,却根本没有机会触碰实权。 听闻天子此言,王安感激涕零地说道:“先帝仁德宽厚胸怀苍生,王家方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当年面对敌军刀锋所向,王家有失节之举,此乃世人皆知,往后种种只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错。能够重归大齐治下,臣及家中子弟已经达成夙愿,纵为一介白身亦甘之如饴。” 见他将姿态摆得这么低,李宗本便不再勉强,温言道:“想必学士已经知道了江北战事的结果?” 王安应道:“回陛下,臣看过朝廷的邸报,不禁欢欣鼓舞与有荣焉。此番北伐虽有坎坷,最终在陛下的领导之下,我大齐将士三军用命众志成城,不仅挫败了强敌的阴谋,还收复太康城与尧山关这两处战略要冲,此乃天佑大齐,天佑陛下!” 这番话让李宗本觉得很顺耳,他望着这位满身清贵书卷气的中年文臣,话锋一转道:“爱卿身为秘阁学士,能否帮朕出个主意?” 王安垂首道:“臣惶恐,陛下请说。” 李宗本徐徐道:“此战能胜,皆赖陆沉指挥有方。朕身为天子自当赏罚分明,否则便会寒了三军将士的心,故而朕准备加封陆沉为国公,学士以为如何?” 王安心中一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愈发低头道:“陛下,臣不过区区一待诏学士,岂敢对此等朝堂大事妄加议论?臣斗胆,陛下可召左相、右相与荣国公等人商议。” “朕自然会征询他们的看法。” 李宗本微微一笑,继而道:“学士久居江北,熟知当地山川形势,理应知道陆沉这一战能够取胜何其不易。朕听说他的两位夫人皆已有了身孕,但他勤于王事不能相伴左右,想来他心中会有些愧疚。若朕封其为国公,二女便是当朝一品国公夫人,如此定能让他稍作弥补,也是朕的一片心意。” 王安称颂道:“陛下如此体恤臣工,此乃大齐之幸也。” 李宗本却喟然道:“只不过陆沉一直谨守本分,对于功名利禄能推则推。当初朕因为雍丘大捷欲加封其为郡公,硬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他领受。倘若他一如以往,朕担心会引起朝野上下不必要的非议。” 王安默然。 其实在府中接到圣旨的时候,他便预感到今日入宫和陆沉脱不开干系。 原本他以为天子是想从他这里打探一些陆沉的秘密,毕竟这位年轻的天子对陆沉不太放心,之前急匆匆地让韩忠杰领军北伐便是明证。 却没料到天子会来这么一出。 两人先前的交谈,抛开那些华而不实的场面话,核心便只有一条。 天子在向陆沉示好,可是囿于先前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他拉不下脸直接下旨给陆沉,于是想到了王安的存在。 这和翟林王氏的底蕴无关,只因王安和陆沉有一层较为亲密的关系,王家如今客居广陵,而王安的亲侄女又是陆沉的正室夫人,所以让王安充当居中传话之人非常合适。 李宗本想要表达的意向很清晰,过去他和陆沉之间的争议暂且搁置,既然陆沉为大齐保境安民功勋卓著,他身为天子不会吝啬手里的爵位。 王安并不知道高焕和陆沉的关系,亦不会想到高焕被罢官和陆沉有关,他只能联想到前几天朝廷发出的明旨,韩忠杰被罢免一切官职,连爵位都降了两等,这足以说明天子当初仓促北伐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或许是因为心虚气怯,天子才决定这么做? 不对,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王安在思忖之际,李宗本又道:“依照朝廷规制,获封国公理应入朝领受,不过既然有荣国公之先例,且陆沉的妻室待产在即,他倒也不必急于入京,安心在家中陪伴即可。待一切安排妥当,他再入京也不迟。” 原来如此。 王安立刻醒悟。 天子句句不离待产二字,甚至破例允许陆沉在定州受爵,那么陆沉总不能一直留在靖州。 如今景军已经退兵,边境暂时无忧,刘守光在这场大战中的表现可圈可点,理应继续履行靖州大都督的职责。如此一来,陆沉的都督江北三州军务之权也该取消,这本就是一个临时性的安排。 这一刻王安心中颇多感慨。 他不止是翟林王氏之主,还在景军的屠刀下保全数千族人,步步高升成为当初的伪燕宰相,甚至最后狠狠摆了庆聿恭一道,因此他对官场上的门道了如指掌,自然很清楚面前天子对陆沉的猜忌。 正常情况下,李宗本完全不需要这么麻烦,一道圣旨便可夺去陆沉的临时权柄,然后让他入京受爵。 他之所以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是想给陆沉足够的尊重,避免激化君臣之间的矛盾。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安默默一叹,正因为他只是一个清闲的待诏学士,身处局外看得格外清晰,天子本来有更加妥当的方式处理陆沉的问题,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时至今日,却不知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一念及此,王安恭敬地说道:“臣相信山阳郡公定能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 他当然没有资格替陆沉做决定,经历过大半辈子的风雨坎坷,王安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这句话只是向天子表明,他会做好这个居中传话之人。 他固然要站在陆沉那边,却也没有必要在这座皇宫里和天子硬顶,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李宗本面露赞许,颔首道:“有爱卿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正事谈毕转入闲话,二人又聊了一阵诗文经义,王安虽然比不上自家兄长,却也是饱读经书学富五车,旁征博引妙语连珠不在话下。 君臣相谈甚欢。 直到王安行礼告退之时,李宗本竟然有些不舍。 不过当王安在苑玉吉的引领下退出偏殿,李宗本的脸色便淡了下来。 他看着案上似乎永远都看不完的奏章,抬手捏了捏眉心,微露倦色。 一挥手,宫人们便都恭敬地退下。 苑玉吉回到偏殿的时候,年轻的天子斜靠在榻上。 “陛下。” 苑玉吉望着天子的脸色,略显担忧地说道:“还请陛下多宽心些。” 李宗本双眼微眯,自嘲笑道:“朕为何要宽心?莫非你觉得朕心里很憋屈?” 苑玉吉一窒。 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不敢明言。 天子一直忌惮陆沉的存在,如今却迫于形势不得不安抚对方,心情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李宗本呼出一口气,岔开话题道:“朕让你办的事情进展如何?” 苑玉吉收敛心神,垂首应道:“回陛下,奴婢已经选中三百余人,皆是忠心能干之辈,目前正在暗中加紧操练他们。” “三百不够,至少要一千之数。” 李宗本神情淡淡,继而道:“苏云青才干出众,目前来看也还算忠心,但是织经司一家独大的局面不改变,他迟早会成为第二个秦正。朕让你招募培养人手,不指望你们可以成为一柄利刃,至少要能成为朕的耳目。无论京中还是宫里,朕希望你们可以及时察觉风云变幻,避免朕变成瞎子和聋子。” “奴婢遵旨。” 苑玉吉恭敬地应下。 李宗本稍稍沉默,又主动提起先前的话题:“朕不觉得憋屈,因为这一年多来朕确实有些急切,而朕本就不需要着急,因为大势在朕手中。陆沉……朕确实不放心他,但是只要朕退一步,他还能得寸进尺吗?” 苑玉吉微微一怔,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天子有些陌生。 身为潜邸旧人,他其实觉得天子过往有些决策不太明智,只是他不敢犯颜直谏。 李宗本似乎心有所感,转头看着他说道:“你从十四年前便待在朕身边,是朕最信任的人,往后朕若是有思虑不周的时候,你一定要直言进谏,朕绝对不会怪罪你。” 苑玉吉当即双膝跪地,叩首道:“奴婢愿为陛下拼尽一切,万死不辞!” “好,莫要跪着了。” 李宗本坐起身,然后长身而起,走到御案前看着浩繁的奏章,神色愈发平静,缓缓道:“考城之败其实是朕的责任,韩忠杰说到底是帮朕顶罪。当然,朕也只能在你面前说说,毕竟朕总得维持天子的威仪。” “但是朕会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往后,总得更耐心一些。” 760【落子无悔】 靖州,雍丘城。 战事虽已落幕,收拾残局却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 西起严武城,东至新昌城,中间有太康三城往北突出,这便是近千里的靖州防线。 虽然有定州诸军协助防守,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刘守光近段时间满面愁容,不谈已经随韩忠杰南下的万余京军,靖州都督府大半年来阵亡近五万士卒,安平、广济、清徐三支主力军战死过半,这已是伤筋动骨的损失。 最后还是陆沉亲自决定,从定州都督府调来一万五千步卒转入安平等三军,暂时缓解燃眉之急,充实靖州北部防线。 等朝廷为靖州都督府补充兵员,那一万五千人再返回定州。 此外,陆沉上表朝廷,建议将飞鸟关一战中表现出色的泰兴军整体转入靖州都督府,依旧由康延孝担任都指挥使,至于淮州厢军则另行招募士卒组建新军。 这封奏章只是走一个过场,天子自然不会反对。 可以预见的是,靖州都督府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只能休养生息,继续出战极有可能打散军心,这是无论哪方势力都不愿看到的结果。 七月中旬的某个傍晚,刘守光接到陆沉派人送来的请帖,立刻带着十余名亲兵赶来陆沉的下榻之所。 刚到府门前,他便见到范文定、张展和桂泽明等靖州系大将匆匆赶来。 “见过大都督!” 众将下马行礼。 刘守光笑道:“看来你们也收到帖子了?” 话音未落,便见府门大开,陆沉亲自出迎,身后跟着镇北军主将裴邃和副将徐桂、定北军主将李承恩、广陵军主将刘隐和锐士营都尉叶继堂。 众人看着这等架势,不由得心中纳罕,一时间猜不透陆沉这是何意。 “来,请进。” 陆沉笑容温和,亲自把着刘守光的手臂走入府内,余者亦步亦趋地跟着。 来到花厅,只见这里已经备好一桌丰盛的席面。 刘守光终于忍不住问道:“公爷,莫非有喜事发生?” “先坐。” 陆沉让众人落座,都是军中汉子,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稍稍谦让一番便坐下,最后便是陆沉坐在主位,刘守光在他的左手边,裴邃则在右手边,其他人根据年纪依次排下。 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陆沉有感而发道:“从年初到现在,诸位奋战近半年,辛劳自不必说,很多人都是血染沙场多处受伤。今日这顿饭是我以个人的名义宴请你们,略备水酒以敬同袍之谊,此为其一。” 刘守光登时有些尴尬地说道:“公爷,是我疏忽了,原本该我来操办。” “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陆沉微微一笑,继而道:“这第二嘛,虽说靖州这边还有一些手尾要处理,但是大局已定,相信刘兄和诸位将军可以料理妥当。我离开定州时间不短,两地相距遥远信息往来不便,定州都督府积压了很多军务需要我回去处理。” 此言一出,原本热闹的席间猛地安静下来。 原来这是陆沉自己办的送行酒。 刘守光沉默地握着酒盏,心中百折千回。 当初他将苑玉吉赶回京城,完全听从陆沉的命令,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担忧。 不是担忧陆沉借都督江北军务之名独断专权,更不是担忧自己沦为应声虫,而是怕陆沉年轻气盛不肯让步,最后和江南中枢闹得不欢而散。 景军退兵之后,他一直默默观察,发现陆沉几无逾矩之处,只要是和靖州都督府有关系的军务,都会提前和他这位靖州大都督商议,非常尊重他的意见。 不论是各军布防事宜,还是将领们的任免与调动,陆沉从未将刘守光排除在外,即便他暂时可以这么做。 刘守光自认问心无愧,但是面对陆沉这样光明磊落又出人意料的态度,此刻不免心有愧意。 陆沉环视众人,发现不光是范文定等靖州将领面露不舍,就连跟着他来到靖州的裴邃等人也满心不是滋味。 他忽地轻声笑着,悠然道:“诸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刘守光欲言又止,最终却是范文定开口说道:“公爷,朝廷并未下达旨意,您仍旧都督江北三州军务,何不多逗留一段时日?” “于公,都督江北军务是临时之策,陛下先前的圣旨中写得很清楚,如今既然战事已经结束,靖州都督府有刘兄坐镇,于情于理我都该主动撒手。” 陆沉依旧很平静,又微笑道:“于私,我有必须回定州的理由。” 徐桂一拍脑门道:“对啊,公爷马上就要当爹了!” 陆沉抬手点了点这个夯货,顺势说道:“没错,最多只有两个月了。我现在启程的话,路上也得大半个月,你们总不能让我见不到孩子的第一面吧?” 众人连道不敢,又赶忙齐声恭贺,军中汉子自然不会拽那些艰生晦涩的词儿,好在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刘守光此时端起酒盏,起身说道:“公爷,在下有话想说。” 陆沉见状便站了起来,众将亦是如此。 刘守光望着这个年轻人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当初京城动乱,在下亲眼得见公爷平叛之英姿,心中便有崇敬之意。及至赴任靖州,在下可谓诚惶诚恐谨小慎微,仍旧酿成考城之败。生死存亡之际,是你不惧得失力挽狂澜,才能让靖州得以保全。在下是个粗人,不懂华章佳句,唯有一言以表真心。” 陆沉正色道:“刘兄请说。” 刘守光深吸一口气,肃然道:“他日若有所命,只要不违背刘某的忠义之念,定当赴汤蹈火生死不惧。” 范文定立刻说道:“末将亦有此念!” 张展朗声道:“愿为公爷刀山火海,决不皱一下眉头!” 桂泽明左右看看,笑道:“公爷若不嫌弃,末将愿为马前卒!” 裴邃等定州将领自然不需要在这个时候表态,李承恩看着眼前这壮怀激烈的一幕,一时间心中思绪翻涌。 他忽地记起广陵城那个春雨绵绵之日,陆沉从织经司广陵衙门脱身,和他一起返回陆园。 两人行走在细雨飘摇的宽窄巷子里,那时候陆沉只是一个偶露峥嵘的商贾之子,而他更加平凡普通,不过是一介商家护院。 望着眼前的情景,李承恩颇有恍若隔世之感,他不禁笑着提起酒壶,将自己的杯盏倒满。 陆沉注意到李承恩的举动,又看着面前这些豪气干云的军中大将,于是举起酒盏说道:“各位兄弟的情义,陆某必定铭记于心,请满饮此杯!” “干!” 众人热血上涌,齐声一呼。 烈酒入喉,好不痛快。 徐桂冲其他人挤挤眼,笑道:“公爷在战场上用兵如神所向披靡,就不知在酒桌上是否雄风依旧?” 陆沉悠然道:“有胆便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推杯换盏之际,那缕离愁别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满腔豪情壮志,如一曲雄壮军歌嘹亮而起。 …… 在陆沉率定州各军启程返回的时候,景朝大都迎来了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 雨势厚重,似仙人挥毫泼墨,在人间洒下一片浓雾。 街上行人寥寥,没人愿意在这种时候撩拨天威。 一名中年书生举着油纸伞,脚步匆匆地穿过一条巷子,随后来到一座贵气府邸的后面。 他忽然停下脚步,似有所感地朝来时路看去,唯见雨雾迷蒙,街景仿佛融入水墨之中。 这是一幕很古怪的场景。 等到中年书生敲开府邸的后门,闪身进去之后,长巷那一头忽然出现两名玄衣男子,他们看着远处那座府邸的规制,对视一眼后迅速离去。 中年书生显然对这座府邸非常熟悉,府中的仆人也都知道他的身份,因而一路没人阻拦,任由他来到府内的核心区域。 这里有他专属的小院。 书生简单冲洗,褪下半湿的衣物,换上一身干爽的长衫,随即来到窗前案边。 桌上书卷众多,但基本都是各种经史子集,无甚出奇之处。 书生静静站着,良久后提笔挥毫,用左手在一张纸上写下数百字。 待墨迹干涸,他将这张纸装入信封,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本典籍中,再返身将那本典籍藏到书架下方的暗格里。 做完这些,书生环顾着这处他生活了几年的房间,眼中微露眷恋,可很快又化作一片决然。 “该上路了。” 他用极其轻微的语调说出这四个字,脸上无悲无喜,接着便打开房门走出去。 约莫半炷香过后,中年书生来到这座宅邸主人的内书房。 四皇子阿里合海哥正在窗边读书,见到他便欣喜地说道:“先生来了,请坐。” 中年书生却是躬身一礼道:“小人愧对殿下!” 四皇子见状微感诧异,不解地问道:“先生此言何意?” 中年书生嘴唇翕动,片刻后颤声说道:“殿下,陛下很可能发现了太子之死的真相,或许现在已经查到了小人的头上,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对殿下动手!” 四皇子怔住。 恰在此时,外面一道惊雷炸响。 雷声滚滚,笼罩着大都全城,自然也包括这座皇子府。 这一刻,四皇子脸色微白,眼中浮现惊惧仓惶之色。 761【无路可退】 经过最初的震惊和慌乱,四皇子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望着中年书生说道:“可是先生之前说过,父皇不会继续往下查,这桩案子再查下去会有损皇家的体面。” 他倒不是怀疑面前这位中年男人,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对方。 八年前中年男人因为机缘巧合进入四皇子的视线,四皇子便让人详细调查过对方的来历。 此人自幼父母双亡,在好心人的接济下艰难长大,后来靠着机灵勤快得到大都东城一个普通富户的赏识,不仅让他在商铺中学习做事,还破例允许他读书写字,历经二十余年终于成长为商铺的顶梁柱。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帮四皇子府上的一名管事解决了一个麻烦,两人从此称兄道弟日渐熟络。 后来在那名管事的引荐下,书生来到当时才十五岁的四皇子面前。 仅仅是通过几次闲谈,他便引起四皇子的注意,此人虽然身份卑微,却上晓天文下知地理,连天下大势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四皇子虽年轻却有野心,立刻意识到此人是一块遗落民间的璞玉,于是在让人查明对方的身份底细没有问题后,四皇子便让他进入自己身边的圈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年书生凭借无数次出谋划策,愈发得到四皇子的赏识和器重,尤其是他在几年前帮四皇子定下争储之计,他就已经成为四皇子心中尚书令的不二之选。 故此,四皇子的疑问并非是不信任对方,而是极度恐慌之中下意识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中年书生眉头紧皱,满怀愧疚地说道:“如今看来,是小人太过低估了陛下,以至于连累殿下陷入险境。” “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四皇子被他弄得有些迷茫,便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又郑重地说道:“还请先生详细说来。” 中年书生便从他们最早的谋划说起。 太子纳兰生前虽然谈不上惊才绝艳,胜在性情沉稳处事谨慎,再加上他是景帝和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储君之位极其稳固。 正常情况下,四皇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所以中年书生建议他一不做二不休,用最直接的手段害死纳兰。 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景帝乃是雄才大略之主,在他眼皮子底下害死太子,想要安然无恙是不太可能的情况,于是中年书生便定下一石二鸟之策,并且开始了长达数年的谋划。 他先在三皇子乌岩身边安插人手,却又没有将线索夯实,而是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因为这样才会让景帝相信,是乌岩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害死了纳兰。 等到时机成熟,中年书生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入东宫的美酒确山红中下了那种奇毒,并且通过事先从三皇子府中弄到的黄金,成功将负责送酒的大昌号伙计和三皇子扯上关系。 这就是整个计划的完整过程。 在四皇子茫然的注视中,中年书生继续说道:“殿下,原本小人以为陛下会息事宁人顾全大局,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四皇子连忙问道:“什么问题?” 中年书生喟然道:“那就是殿下和永平郡主的婚事。” 四皇子愈发不解:“婚事怎么了?” 中年书生叹道:“从表面上来看,陛下通过这桩婚事向常山郡王释放善意,庆聿氏交出一部分兵权,配合陛下对军中的改制大计。而永平郡主成为王妃,将来便是大景的皇后,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常山郡王亦不必过分担忧庆聿氏的命运,这算是双方各让一步。” 四皇子机械地点头道:“没错啊。” 中年书生稍稍沉默,神情凝重地说道:“就怕陛下所图不止于此。” 这句话让四皇子悚然一惊。 “不止于此?”他沉声问道:“难道父皇想对庆聿氏斩尽杀绝?” 中年书生道:“如果常山郡王肯交出全部军权,安心在都统院参赞军务,陛下当然不会苛待庆聿氏,甚至不排除将来军制改革之后,再让常山郡王外出领兵。但是常山郡王不敢迈出那一步,因为军权是庆聿氏安身立命的根基,他不敢赌。殿下和永平郡主的婚事看似可以缓解这个矛盾,但也仅仅是缓解而已,纵观史书上的无数王朝,君臣之间从来不会有平起平坐的旧例,必然会分出一个高下!” 四皇子听完这席话只觉头疼欲裂。 如果真如书生所言,那景帝同意他和庆聿怀瑾的婚事,岂不是注定最后会变成一桩惨案? 前程命运和终身幸福交织在一起,四皇子颇为艰难地问道:“先生,这些应该只是你的推测吧?” 中年书生缓缓道:“虽是推测,却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殿下不妨细想一下,先前西北边境传来异动,代国军队似有出动的迹象,陛下便从夏山军调出三万精锐赶赴西北边境压阵,主将依然是灭骨地,那是常山郡王的左膀右臂。若小人没有猜错,这是陛下对常山郡王最后的试探,如果郡王肯交出军权,理应请陛下派他人为将!” 四皇子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 中年书生继续说道:“倘若这件事还不够有说服力,那么结合当前局势,陛下还是将郡王拘在京中,便足以证明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尧山关被南齐陆沉攻破,兀颜留守在西线战场受挫,而南勇侯爷被齐军、沙州军、代军困在飞鸟关,整个战局已经极其危险,陛下却仍然没有让郡王南下领兵,殿下还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关节吗?” 四皇子止步转身看着他,脸色很难看,低声道:“先生,父皇真的会那样做?” “唉。” 中年书生又一声叹息,幽幽道:“殿下可知,小人今日为何要冒雨出府?” 四皇子摇了摇头。 中年书生道:“小人去见了一名眼线,他对小人说,曾经在三皇子府上做事的管事撒鲁失踪了。” “撒鲁?” 四皇子面色微变。 中年书生点头道:“是,失踪得很突然,此前没有任何迹象。其实当初小人劝过殿下,既然三皇子已经被圈禁起来,不如直接让撒鲁消失,这样一来便是死无对证。” 撒鲁便是四皇子在书生的建议下,安排在三皇子乌岩身边的内应,也是将那个向太子纳兰进献美酒的翟玄引荐给三皇子的关键人物。 太子暴亡、三皇子被圈禁后,书生曾经建议四皇子杀人灭口,最后却没有得到四皇子的同意。 此时此刻四皇子不禁后悔又愧疚地说道:“我……我是见大局已定,倘若撒鲁无缘无故消失,肯定会引起主奏司那群鹰犬的注意,你也知道田珏是一条足够阴狠的狗。” 中年书生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纠结于此,他轻声说道:“小人怀疑撒鲁已经落入主奏司田珏的手中,而且他肯定扛不住那群人的手段。” 四皇子颓然地坐了回去。 中年书生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进一步添火道:“当初陛下圈禁三皇子的时候,小人便觉得有一些不对劲,只是一时之间没想明白。直到现在,小人终于发现其中的蹊跷。依照陛下的性情,如果他确信三皇子就是谋害太子的真凶,三皇子能够活下来吗?” 四皇子没有多想,下意识地摇头。 “这就是问题所在。” 中年书生眉头紧皱,缓缓道:“这说明陛下根本不相信三皇子是凶手,他不过是假借常山郡王提出的疑点,顺理成章给了三皇子一条活路,却是为了麻痹殿下,暗中让田珏查出真正的幕后主使。如果仅仅是这样,此事未必没有挽救的机会,可是因为殿下和永平郡主的婚事,小人笃定陛下一定会发作!” 四皇子逐渐反应过来,颤声道:“你是说,父皇会用查到的证据,将我和常山郡王打成谋害太子的共犯,这样一来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杀了我,同时直接清算郡王和庆聿氏的势力。” 中年书生望着他苍白的脸色,迟疑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四皇子只觉体内的所有力气都被抽干。 对那把椅子的渴望让他早早便迈出那一步,后面已经无法抽身而出,只能越陷越深,尤其是当他决意害死亲兄长纳兰之日起,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 如今他就像一个将要溺水的人,望着中年书生恳切地说道:“先生救我!” 中年书生起身说道:“小人承蒙殿下青睐,方有施展胸中抱负的机会,愿与殿下同生共死。只不过陛下乃千古一帝,一旦他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情,恐怕连常山郡王都拦不住,小人在天威面前更加不值一提。” 四皇子面露绝望之色。 但是下一刻中年书生眼中泛起一抹奇异的神采,走到他近前压低语调:“小人还有一个办法,就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尝试。” 四皇子毫不犹豫地说道:“快快说来!” 中年书生俯身在他耳边说道:“殿下,事关皇位,自古皆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当今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 四皇子的瞳孔骤然一缩。 762【胜者为王】 “先生……你……” 四皇子纵然胆大包天,此刻也震惊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恐惧。 书生的提议明显超出他的想象。 谋害太子纳兰固然耸人听闻,四皇子心里并无太多恐惧,因为他从小就看不上那个内敛的兄长,觉得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能力继承皇位,更无法让大景肃清寰宇成就万世基业。 但是如果将对象换成高高在上的天子,四皇子只觉四肢冰凉浑身无力。 记忆里的父皇顶天立地,内王外圣,以犀利的手段荡平景朝内部的隐患,成功将大权一步步集中在皇家手中。 四皇子有胆谋害亲兄长,却根本没有和天子对抗的勇气。 中年书生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意料,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难道不觉得奇怪么?太子亡故近八个月,陛下已经确认凶手便是三皇子,而且又同意了殿下和永平郡主的婚事,按说立储之事已经可以提上日程。纵然南境战事激烈,可是这并不影响朝中之事,更何况早一日确立太子,国中官民肯定能更加安心。陛下之所以一直拖着,就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和殿下算账,再利用这件事扳倒常山郡王。” 四皇子双眼失神,依旧无法冷静下来。 中年书生继续说道:“现在想一想,陛下将夏山军三万精锐调去西北边境远离京城,恐怕就已经在提前筹谋。现在已经不是殿下能否下定决心的问题,无论殿下做出怎样的选择,最后陛下一定会要你的命。殿下不死,陛下就无法顺势对庆聿氏下手。其实在陛下同意这桩婚事的时候,一切因果都已经注定。” 四皇子还是沉默,不过眼帘微微一动。 中年书生话锋一转,垂首道:“小人有错,不该提出让殿下为难的建议。想小人一介凡夫俗子,能够得到殿下的青睐已是三生有幸。这些年虽然无法光明正大地亮明身份,但是跟在殿下身边享尽荣华富贵,这份知遇之恩更令小人感激涕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上苍终究不肯垂青,小人愿陪殿下赴死。” “不过在此之前,还请殿下派几名精锐护卫保护小人。” “小人不怕死,但委实不想落入主奏司那群鹰犬的手中受尽折磨。” “一旦事有不谐,便请护卫了结小人的性命。” 中年书生一口气说完,旋即躬身一礼。 四皇子看着他的头顶,忽地轻叹一声,幽幽道:“先生,我怎会信不过你?” 他当然知道书生那个请求蕴含的深意。 卖主求荣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或者说像中年书生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经不起主奏司的严刑拷打,怕是稍微动用手段便能撬开他的嘴。书生是用这个请求表明他绝对不会背叛四皇子,无论主动还是被迫,只要出现难以控制的意外情况,四皇子的人便可以先下手杀了他。 然而中年书生却低着头,恳切地说道:“到了这个时候,殿下只能相信自己,其他人包括小人在内,都当不起殿下的绝对信任,必须要有对应的控制手段。只有这样,殿下才有可能在绝境中觅得一线生机。” 这番话让四皇子大为动容,他起身将中年书生扶起来,迟疑道:“莫非先生已有良策?” 见他态度终于松动,中年书生放缓语气说道:“殿下,如今是七月末,至少在十一月之前,陛下不会轻举妄动。” “哦?” 四皇子请他坐下,问道:“这是为何?” 中年书生冷静地分析道:“南勇侯爷在飞鸟关惨败,兀颜留守没有完成战前的既定目标,而尧山关又落入南齐手中,这一战实际上是我朝大军败了。陛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兀颜留守收缩战线,至少要确保南京城不会有危险。与此同时,军中的改制会逐步展开,这几件事少说也要三四个月,故而陛下肯定会暂时忍耐。” 四皇子信服地点头。 中年书生又道:“陛下先前将殿下和永平郡主的大婚之日定在岁尾,所以他笃定这半年无论殿下还是常山郡王都不会有异动,只是让田珏暗中收集或者制造证据而已,这恰恰便是殿下的机会。” “可是……” 四皇子欲言又止。 中年书生心领神会地问道:“殿下可是担心无从下手?” 四皇子叹了一声,缓缓道:“没错。父皇武功高明,或许比常山郡王稍逊一筹,但绝对是顶尖高手之列,普通刺客根本无法得手,更不必说父皇身边禁卫甚多,那些人绝对不会背叛父皇,因为没人可以给他们更好的待遇。另外,在太子中毒之后,宫中对采买物事提高了警惕,想要从这方面入手也基本没有可能。” 中年书生微微一笑,笃定道:“殿下考虑得确实周密,不过在小人看来,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不论是怎样严密的防备,只要用心观察都能找到漏洞。” 四皇子眼中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绪,似乎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地问道:“先生此言何意?” 中年书生轻声吐出三个字:“天清节。” 四皇子面色一变,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天清节诞生于三十多年前,如今已是景廉人仅次于新年的盛大节日。 之所以这个历史很短暂的节日变得这么重要,只因它是大景天子的诞辰。 十五年前景朝的天清节是十一月初九,在当今天子登基之后,天清节变为八月初七。 依照景廉人的传统习俗,景帝会在天清节这天携文武官员和景廉贵族前往北郊的皇家猎场,亲自狩猎野获并且大宴群臣,接受所有人的朝拜。 那天肯定会有天子亲军随行护驾,但是与守卫森严的皇宫相比,广袤的皇家猎场必然会存在一些漏洞。 更关键的一点在于,如今大都城内有五万多忠于皇家的精兵,天子随时都可以命令他们铲除心怀不轨之辈,皇家猎场却在城外,这支大军不可能集体出动。 望着四皇子渐渐锋利的目光,中年书生适时说道:“小人已经帮殿下仔细计算过,如今夏山军三万主力在西北边境,剩下的四万多人马也因为陛下的调令远离大都,常山郡王能够动用的力量最多只有三千,陛下肯定不会太过戒备,天清节那日随驾出动的精锐最多四五千人。只要殿下能够在猎场控制大局,再加上常山郡王的支持,事后定然可以一蹴而就。” 四皇子沉吟道:“郡王他会支持我?” 中年书生微笑道:“郡王没有别的选择。陛下对他的态度是其一,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天清节那日,郡王会成为殿下的同谋。” 四皇子狐疑地看着他。 虽然他已经心动,但是这件事可没那么容易,庆聿恭怎么可能成为他的同谋,难道要提前向他暴露这个机密? 万一庆聿恭不同意,四皇子岂不是自寻死路? 中年书生悠然道:“殿下听说过典狂和林颉吗?” 四皇子被他弄得云里雾里,一时间想不明白为何要说起这两个人,只能点头道:“听说过。典狂是庆聿恭一手栽培的高手,据说当初帮永平办事,想要在宝台山杀死那个林颉却没有得手,反而稀里糊涂地死在那里。” 中年书生便道:“小人对常山郡王的事情很感兴趣,于是暗中打探过此事的原委。那典狂虽然位列江湖武榜第九,却根本不是林颉的对手,所以他和七星帮的内应商议,先下毒毁掉林颉的一身武功,然后再动手杀之。只是他没想到林颉早有防备,毒药根本没有入喉。” 四皇子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他已经猜到对方的用意。 果不其然,中年书生微笑道:“小人用了一些手段买通郡王府的人,从他们口中打探到这种毒药的详细,并且在前几日顺利弄来一批。这种毒药名叫钩沉,无色无味无法察觉,对人体不会有太大的伤害,却是习武之人的克星。一旦中了此毒,普通武者的内劲会暂时被封闭,即便是顶尖高手也会大打折扣,连三成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天清节那日在皇家猎场,大宴之上推杯换盏,谁也想不到会中此毒。” 这一刻四皇子的语气微微发抖:“也就是说,无论父皇还是常山郡王,在那个特定的时候都会变得很脆弱?” 中年书生点头道:“更关键的是这毒药的来历!陛下一死,常山郡王便是百口莫辩,其他人若敢违逆殿下便悉数杀之!与此同时,殿下这些年积攒的兵马直扑皇家猎场,歼灭随行护驾的禁军,将满朝文武和权贵握在手心里,自然大局定矣!” 四皇子再度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中年书生就此闭嘴不言,没有再画蛇添足,因为这个时候必须要让四皇子自己下定决心。 良久过后,四皇子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案边的太师椅,仿若在此时幻化成皇宫里的宝座。 再想到几个月后等待自己的命运,他眼里陡然泛起一片狠厉,咬牙道:“便依先生之言!” 中年书生敬佩地望着他,一揖到底,忠心耿耿地说道:“小人愿随殿下前行,纵死不悔!” “先生!” 四皇子上前扶着他的双臂,极其感动地说道:“本王何其有幸,若无先生辅佐,只怕早已是一具白骨!” “殿下!” 中年书生亦十分激动,但是他还能维持理智的判断,于是毫不犹豫地说道:“时间紧急,小人一定会帮殿下筹谋妥当,助殿下君临天下,成为大景至尊。千百年后,史书上必定会称殿下为千古一帝!” “愿与先生一同青史留名!” 四皇子语调诚恳,眼底深处却有一抹杀意。 如果真有梦想成真那一天……这个知道他太多隐秘的中年男人…… 书生此刻低着头,似乎不知道四皇子的真实想法。 他只是唇边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意。 目光无比平静。 763【尺素】 淮州西北,盘龙关。 陆沉率领定州军东行途经此地,守关大将、盘龙军都指挥使贺瑰亲自出迎。 沿着坡道缓步而行,抬头望着关楼和远处巍峨的麒麟山,陆沉不禁心生感慨。 跟在他身后的众将当中,贺瑰与裴邃对视一眼,前者笑道:“公爷当初就是在这里崭露头角,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一步一个台阶,直到今日成为大齐的中流砥柱。” 这里都是陆沉的心腹亲信,其他人也露出会心的笑容。 李承恩顺势说道:“当时裴将军应该就在关内?” 裴邃老脸一红,点头道:“说来惭愧,末将有眼不识泰山——” “打住打住。” 陆沉连忙截断他的话头,微笑道:“他们这些家伙最喜欢胡扯,老裴你还当真解释起来?当时我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商贾子弟,要是你这位大将军亲自出面,我说不定被吓得丑态百出。宁理毕竟心中有鬼,我才能勉强应付过去。” 裴邃这才释然。 来到关墙上,负责当值的将士们肃立两旁,满怀崇敬地望着被一众大将簇拥在当中的陆沉。 “从今往后,盘龙关承担的使命需要做出改变了。” 陆沉这句话瞬间引起众人的好奇心,尤其是领兵坐镇此地的贺瑰。 他仔细一想,试探性地说道:“公爷之意,淮州防线要往北方推进?” “看来你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陆沉停下脚步,赞许地望着他:“如今我们在河洛东边有尧山关,河洛南边虽然被景军控制着桐柏防线,但太康城已经收复,整体而言我军占据绝对的主动,防线前移是必然的事情,这也是我特地路过盘龙关的原因。” 贺瑰登时有些兴奋。 身为萧望之领军时期的大将,贺瑰与陆沉算是老相识,当初在旬阳城里陆沉和康延孝闹别扭的时候,便是贺瑰居中打圆场。 他文武双全资历足够,虽然知道自己轮不上镇北军或定北军的主将,但也不想一直守在盘龙关虚耗年岁。 陆沉继续说道:“盘龙关自然不能放弃,无论何时我们都要给自身留下退路,所以关内要有四千锐卒驻守。贺瑰,你率领余下的八千余人,前往北方的平利城驻防,与藤县形成一南一北守望相助的格局。将来我军若是从定州西南出兵,平利城便是最重要的桥头堡。” “末将领命!” 贺瑰喜上眉梢,平利城距离边境很近,这就意味着将来他肯定不会是留守后方的那批人,一定可以冲在直面景军的最前线。 天色已晚,在贺瑰的盛情邀请下,陆沉及众将在盘龙关歇息一晚,明日继续赶路。 过了盘龙关,往东北穿过雷泽平原即进入定州境内,再到汝阴城大抵需要六七日的时间,毕竟这不是急行军赶路,陆沉虽然想早一天见到林溪和王初珑,却也没有必要让将士们太过疲惫。 和众人吃过一顿简便的晚饭,陆沉正要就寝时,秦子龙忽然带了一名三旬男子过来。 “见过公爷!” 来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免礼,你怎么来了?” 陆沉自然认得名叫南屹的男子,他是陆通身边最得力的心腹。 “奉老爷之命,前来给公爷送信。” 南屹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完好无损的密信,上前交到陆沉手中。 陆沉接过密信,并未立刻拆开,问道:“我父亲现在广陵?” 南屹垂首道:“回公爷,老爷已经在六天前启程前往汝阴,还有王家老爷一行人。” 陆沉登时了然,老头子和王初珑的父母亲人这个时候肯定没法在广陵干耗着,都想在第一时间见到陆家的下一代。 “有劳了。子龙,给南兄弟安排住处。” “多谢公爷!” 秦子龙带着南屹退下,陆沉来到案边坐下,不紧不慢地打开密信。 里面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信纸,仅仅写着一句话。 昏黄的烛光下,陆沉看着纸上清秀的笔迹,自然知道这封信是谁的手笔。 去年对方便曾给他写过一封信,同样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谓之:当年之约,君犹记否? 那会正是庆聿氏处于最低谷的时期,庆聿恭被罢免军职,景国内部针对庆聿氏的攻讦甚嚣尘上,所以庆聿怀瑾想与陆沉建立联系,万不得已之时她不介意走上那条路。 但是事后证明,那位小郡主显然不懂景帝和庆聿恭的城府,多半是被那对君臣骗了,所谓的景国内乱半真半假,最主要的目的是引诱齐军上当,不过陆沉没有中计。 从那之后,陆沉明白在庆聿怀瑾身上投注精力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对方始终无法越过庆聿恭决定庆聿氏的命运,故而在让人送出那封撩拨她心思、试图让她反叛景帝的密信后,便没有过多关注。 当然他也通过织经司知晓景国大都发生的几件大事,诸如景帝设立都统院,三皇子乌岩被确认为谋害太子纳兰的真凶,还有景帝决定让四皇子海哥迎娶庆聿怀瑾。 在陆沉看来,庆聿怀瑾原本属于可以争取和发展的敌人,他不介意给景国皇帝制造一些麻烦,只是从现实来看可能性不大,那位郡主与他应该很难产生更多的交集,却没想到对方会再让人送来一封密信。 看着纸上的那句话,陆沉哭笑不得,轻声自语道:“庆聿怀瑾,你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情?” 只见上面写着:浮生若梦,唯余陌路,他日再见,不必留情。 这句话看起来很浅显,但又似乎隐藏着一些面对命运的不甘和无奈,大抵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无论景帝还是庆聿恭,即便很疼爱她,但是不会因为她改变在大事上的决定。 又有几分认命的萧索。 陆沉摇摇头,敛去笑意平静地说道:“你我本就是敌人,又何来留情之说?” 当初在河洛城俘虏她却不杀她,陆沉只是为了大局考虑,至于后来几次试探性的接触,两人也都各怀机心,谈不上坦诚相对,更遑论交情二字。 陆沉将信纸移到火苗上,显然没有回信的打算。 待信纸燃尽之后,他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眺望着天边一轮残月。 …… 景朝,大都。 天清节即将到来,各家权贵府邸都在做准备,常山郡王府亦不例外。 既然是天子寿辰,贺礼总不能轻忽。 景帝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已经拥有如此广袤的疆域,大景旗帜飘扬之地都是他的领土,又怎会算计臣子口袋里那点东西?因此他特地降旨晓喻城中各家,严禁有人奢华靡费,以此形成攀比媚上之风气。 “永平,不知你给朕准备了什么寿礼?” 景帝看着身穿华服、姿容淑丽的庆聿怀瑾,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 庆聿怀瑾垂首道:“陛下肯定瞧不上那些黄白之物,我前段时间特意寻来一张牛角长弓,准备进献给陛下。” “哦?” 景帝登时来了兴趣,笑问道:“牛角长弓可不算稀奇。” 庆聿怀瑾近来时常会被景帝召入宫中闲谈,她每次都会将谈话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知庆聿恭,也知道这就是天子的用意,有些话可以借着玩笑的形式说给她听,却不便与庆聿恭直言。 她不急不缓地说道:“回陛下,是犀牛角。” 景帝便赞道:“原来如此,确实难得,你有心了。” 庆聿怀瑾甜甜一笑。 景帝稍稍沉默,随即有感而发道:“再过几个月,你便是天家的媳妇了。朕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当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天生便透着聪慧机敏的劲儿。那时朕还跟皇后笑谈,不知将来谁家的儿郎能够有幸娶你过门,不成想兜兜转转下来,最后还是老四入了你的眼。” 庆聿怀瑾似乎有些局促。 景帝见状便话锋一转道:“你给朕准备的寿礼很好,等到后日在皇家猎场上,你要亲自到场献给朕,也好让朕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们看一看,什么才叫用心二字。” 庆聿怀瑾没有多想,起身应道:“是。” 景帝又聊了一阵,庆聿怀瑾便行礼告退。 回到王府见到庆聿恭,庆聿怀瑾将今日入宫的见闻复述了一遍,只见庆聿恭神情淡然,微笑道:“既然陛下给你一个露脸的机会,到时候可不能胆怯畏缩。” “父王放心,女儿应付得来。” “好,去歇着吧。” 庆聿恭目送她离去,独坐片刻之后来到书房。 心腹仆散光悄然来到,低声说了一段话。 庆聿恭陷入长久的沉默,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最终轻轻道:“如果老四才是谋害太子的真凶,那他走上这条路并不稀奇,毕竟一步错步步错,他没有回头的机会,只不过——” “还不是时候。” 他的眼神无比深邃,语调略显沉肃。 仆散光恭敬地说道:“王爷,想不到四殿下居然有这等胆气。” “这也是我好奇的地方。” 庆聿恭微微皱眉,缓缓道:“且再看看吧。” “是,王爷。” 仆散光低头应下。 …… 日升月落,天地一新。 八月初七,天清节。 大都北郊,皇家猎场。 旌旗招展,权贵云集。 主宰这片辽阔疆域的君王,在四千名天子亲军的扈从下,逶迤而至。 雄壮的鼓乐声,当即响彻天地之间。 764【幕启】 皇家猎场面积广阔,西方有群山延绵,北边则是广袤密林,珍禽异兽不计其数。 依照往年天清节的惯例,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及景廉贵族在向天子朝拜恭贺之后,第一项仪程便是部分勇士前往北边密林狩猎,用各种各样的猎物庆贺天子寿辰,这也是景廉族数百年来的传统,谓大猎之礼。 只不过从原先的头领变成如今的天子,规模相应变大,仪式更加隆重。 只见十余位皇子策马疾驰,冲在所有人的前面,其中尤以二皇子那古、四皇子海哥、六皇子乌烈、八皇子阿虎带等四人弓马最为娴熟。 在特意为天清节搭建的宽阔平台上,景帝居于宝座,身后是天子华盖。 今日他换上一身玄色龙袍,愈发显得气度威严深不可测。 “诸位卿家,可愿与朕一赌?” 景帝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开,群臣不禁好奇地望去。 此刻留在这里的要么是不擅骑射的文臣,要么是像庆聿恭和撒改这样身份贵重地位超然的武勋贵族,虽然身份不同派系各异,倒也没有蠢笨之人,很快就猜到天子这句话暗含的意思。 庆聿恭开口说道:“不知陛下要赌什么?” 景帝微笑道:“赌一赌何人是今日大猎的最大赢家。” 其他人渐渐琢磨出一些深意,于是场间安静下来。 如果非要选一个赢家,而且要向天子表明,那么只能从皇子当中选择。 更确切一点说,目标范围局限在目前最受天子器重的那古、海哥、乌烈、阿虎带四人之中,其他皇子要么很难入天子的眼,要么年纪太小只是一个陪衬,这种场合压根轮不到他们出风头。 如今太子纳兰亡故,丧礼都过去了大半年,储君人选迟迟未定,虽说四皇子海哥看似最有希望,但是天子没有发话,这个时候群臣谁敢唐突说出一个名字,万一不合天子的心意,岂不是自找苦吃? 见众人沉默不语,景帝继续看着庆聿恭说道:“郡王起头吧。” 庆聿恭不急不缓地道:“陛下,狩猎既讲技艺也看运气,从这些来看臣觉得二殿下和四殿下都有可能,毕竟他们和其他殿下相比,都有随军出征的经历,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优势。不过今日这么大的动静,林中野兽想必早已受惊藏匿,最终可能还是要看运气,因此臣认为其他殿下亦有夺魁的可能。” 坐在旁边不远处的撒改低头撇了撇嘴。 真是狡猾的老狐狸,说了一大堆全是废话。 他有些不想看到庆聿恭那张脸,于是朝另一边看去,发现夹谷氏的头人夹谷永定定地看着前方,不禁低声问道:“看什么呢?” 夹谷永猛地回神,随即勉强笑道:“没什么,两只虫子斗起来了。” 撒改登时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这个仅次于他和庆聿恭、统领景廉第四大部族却又总是沉默寡言的老东西。 华盖之下,景帝却笑道:“郡王何必如此较真?朕不过是与诸位卿家弄个彩头,谁最后若猜中了,朕定然重重有赏。” 庆聿恭正在迟疑,身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陛下,臣也可以猜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永平郡主庆聿怀瑾。 他们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庆聿怀瑾虽是女儿身,但从小便可自由出入皇宫,天子对她甚至比膝下皇子公主还要宠爱,一些放在旁人身上必然是大逆不道的举动,在她做来却根本不会触怒天子。 景帝果然温和地道:“永平,你觉得谁最后会赢?” 庆聿怀瑾起身道:“回陛下,臣认为是四殿下。” 意料之中的回答。 景帝哈哈大笑,似乎心情颇为畅快,抬手指着她宠溺地说道:“你还真是不见外。” 庆聿怀瑾没有得寸进尺,略显娇羞地笑着。 “也好,你坐下吧。” 景帝满面笑意,对身旁内监说道:“记下,永平下注四皇子。” 经过庆聿怀瑾这般一打岔,景帝便不好继续逼问庆聿恭,又因为气氛松弛下来,其他人也都渐渐有了胆气开口。 大抵而言,支持四皇子海哥的人最多,但是也有人支持二皇子那古、六皇子乌烈和八皇子阿虎带,甚至通过最后的统计,下注在八皇子阿虎带身上的票仅次于四皇子海哥,比他另外两名兄长要多。 景帝悠然地看着,并未特意发表看法,仿佛如他先前所言,这只是一场无关紧要、活跃气氛的游戏。 庆聿恭身后,庆聿忠望看着低头沉默的妹妹,关切地低声道:“怀瑾,怎么了?” 庆聿怀瑾看了一眼不远处父亲的背影,挤出一抹笑容摇头道:“没怎么。兄长,今儿可不能喝醉了。” 庆聿忠望道:“放心,为兄知道这是什么场合。” 且不说兄妹二人的窃窃私语,在内监统计完所有人的下注后,景帝忽地轻咳两声,场间登时安静下来。 他缓缓说道:“今日群贤毕至,为朕庆贺寿辰,这令朕感到很欣慰。大景能有今日之强盛,离不开众位卿家的辛劳付出,但朕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始。这一次我朝大军在南境并不顺利,可见敌人日益变得强大,不光南齐、沙州二地,就连代国都在蠢蠢欲动。若想平定天下四海一统,朕需要诸位臣工同心协力,如此才能铸就万世不易之基业!” 这番话落入群臣耳中,几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 像尚书令赵思文这样带着齐人血脉、如今手握朝廷大权的文臣,自然是心潮澎湃感慨难言,齐齐高声道:“愿随陛下开创盛世之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十余名重臣仿若事先排演过一般,整齐得令人发指。 另一边,武勋贵族们显得乱七八糟,不过都是在拍着胸脯表忠心,看起来倒也很是热闹。 庆聿恭地位特殊,但是此刻他显然不会继续沉默。 只是他已经察觉到天子这番话隐藏的深意。 所谓同心协力,恐怕意有所指。 借着低头的机会,他用眼角的余光往旁边看去,只见撒改唾沫横飞,仿佛他愿意立刻领兵杀向南齐。 再往那边看去,夹谷永、阿不罕、温古孙这三位实力雄厚的大头人面露慷慨之色,只是不像撒改那么夸张。 总之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都不会落于人后,至少不会给旁人抓住话柄。 景帝微微一笑,又让众人放松下来,随即便和庆聿恭闲谈,场间的气氛越来越悠闲自在。 这本就是天清节的特色,不同于景廉族其他重要节日的庄严肃穆,景朝先帝设立这个节日就是为了与民同乐。 日头逐渐上扬,好在平台上早已搭好凉棚遮出阴凉,再加上清风从草原上吹拂而过,权贵们愈发悠然自得。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只听得北面马蹄声从远及近,前去狩猎的大部队相继返回。 有资格登台的除了皇子们,便只有那些景廉贵族的嫡系子弟,他们注定会是未来景军的中坚力量,景帝自然会给他们优厚的待遇。 在群臣关切的注视中,众皇子依照年纪大小排队来到御前。 景帝逐一望过去,微笑问道:“今日谁的收获最多?” 庆聿恭适时抬头,视线落在四皇子海哥脸上,见他神态从容面带微笑,似乎果真是今日最大的赢家。 然而这时负责统计的内监高声道:“启禀陛下,今日诸位殿下猎货皆多,不过仔细比较下来,当属八殿下最多!” 场间忽然陷入一阵寂静,唯有风声在耳畔响起。 庆聿恭看着四皇子沉静的脸庞,心中若有所思。 “哦?” 景帝似乎并不意外,他笑吟吟地望着八皇子阿虎带,这个年仅十六岁虎头虎脑的儿子,问道:“你居然比你的哥哥们更厉害?” 八皇子明显有些紧张,同时又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喜悦,说道:“回父皇,儿臣今天运气比较好,眼前的猎物几乎没有断过,射死一头很快又冒出来一头。儿臣的骑射功夫肯定比不上各位皇兄,不过儿臣相信只要努力练习,肯定会有赶上皇兄们的时候!” 景帝笑而不语。 “八弟不用谦虚,你平时最是用功,今天拔得头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最先开口的是二皇子那古,他满面亲切之色,似乎是由衷地为八皇子感到高兴。 四皇子海哥亦开口说道:“恭喜八弟,今日能用那么多猎物为父皇庆贺寿辰。” 有他们二人领头,其余皇子将八皇子围在中间,年纪大的拍拍他的肩膀,年纪小的则是羡慕地看着他。 总而言之,一派无比和谐的景象。 在太子纳兰被人毒害之后,这样和谐的天家关系似乎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望着这一幕的百官却是心情复杂,因为他们见惯风雨,在听到八皇子说的那句“眼前的猎物几乎没有断过”,有些人心里便泛起古怪的情绪。 或许这是八皇子天真烂漫的无心之言,但是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同一片猎场,刚好你所在的区域就有源源不断的猎物? 当然,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愚蠢地打破皇子们和谐的气氛。 “好啊,很好。” 景帝笑容依旧,徐徐起身,看着下方友爱的皇子们,感慨道:“兄友弟恭,不愧是朕的儿子们。” “倘若纳兰还活着,能看到这一幕的话,想必他会觉得很欣慰。” 此言一出,仿佛有一股冰寒之气平地而起,钻进所有人的心里。 765【请立太子】 太子之死原本已经尘埃落定,三皇子乌岩至今被关在幽道圈禁,连今天这样的盛大节日都不能离开半步。 然而景帝这一句看似随意的感慨,瞬间让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或许景帝只是看着皇子们相亲相爱的场面,想起他费尽心血培养十余年的太子,一时间心绪激动,并非意有所指,但是那番话落在诸皇子和群臣耳中,竟然隐约有几分讥讽之意。 风声萧萧,满场寂静。 景帝环视众人,很清楚他们突然安静的缘由,便微微一笑道:“阿虎带。” “儿……儿臣在!” 八皇子阿虎带从失神中惊醒过来,略显慌张地上前。 景帝端详着他极肖自己的面庞,放缓语气道:“按照过往数十年的规矩,凡在大猎之礼胜出者,都可以提出一个要求。说吧,你想要朕赏赐你什么?” 旁边那些恭敬肃立的皇子们,有人即便暗自控制,依旧忍不住泛起羡慕的神色。 他们的父皇是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势、一言九鼎的人,今日又是无比隆重的节日,想来只要不是逾越规矩的请求,父皇都会答应。 此刻他们恨不能取代老八,毕竟贵如皇子也做不到无欲无求。 短暂的思忖过后,八皇子福至心灵,诚挚地说道:“父皇,儿臣别的不想要,只愿大景千秋万代,父皇福寿延绵!” 景帝显得老怀甚慰,微笑着点了点头。 八皇子见状便跪下说道:“儿臣恭祝父皇千秋圣寿、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恭祝父皇千秋圣寿、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其余皇子跪成一排,齐声恭贺。 群臣亦跪下高呼道:“恭祝陛下万寿无疆,圣体康泰,国运昌盛!” “免礼,平身。” 景帝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际,视线随即落在左手边不算太远的庆聿恭身上,高声道:“赐酒!” 景廉人酷爱美酒,这是流淌在他们血液里的喜好,源于景廉人的先祖在冰天雪地之中靠酒暖身的习惯。如今的景廉贵族当然不会过那种苦日子,但是嗜酒的风俗依旧流传下来,就连那个沉稳内敛的太子纳兰,都因为喜欢烈酒而暴亡。 每一年的天清节,当今天子都会在这里赐下美酒,场间无论身份高低人人皆有。 以彰显天子与民同乐之气度。 虽然只是每人一盏,但这仍然是莫大的荣耀,因此所有人尽皆露出期盼之色。 随着景帝一声令下,宫中侍女们鱼贯而来,她们以三人为一组,一人端着放满流金杯盏的托盘,一人端着有两只酒壶的托盘,第三人则负责斟酒。 这个时候皇子们已经回到各自的坐席之后,二皇子那古当先接过侍女递来的酒盏,随后恭敬地站着,其他皇子和文武百官皆是如此。 景帝亦握着酒盏,看着下方众人,缓缓道:“遥想十六年前,先皇在弥留之际对我说,大景能有今日何其不易,要我牢记先辈的艰难与坎坷,切不可耽于享乐。这十六年来,朕矜矜业业不敢稍有懈怠,唯恐辜负先皇的厚望。有赖于诸位卿家的拥护和支持,大景的疆域越来越辽阔,百姓们也能安居乐业,虽然近几年边疆战事不顺,但朕始终坚信这只是暂时的困难。” 所有人不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都无比认真地听着。 景帝前行数步,深邃的目光从皇子们脸上扫过,并未刻意在某处停留,继续说道:“人活于世,要做事不难,想不犯错却没那么简单,因为只要做事就难免会行差踏错,这是朕最深刻的感受。诸位卿家,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心怀怨望,朕不指望你们可以理解,但是希望你们能够记住一个浅显的道理,唯有大景永远强盛,你们才能享有如今的一切。” “便以此言,与尔等共勉。” 景帝显然不需要旁人的回应,他高高举起酒盏,昂然道:“来,满饮此杯!为大景贺!” “为大景贺!为陛下贺!” 场中所有人都高举酒盏,面朝天子齐声呼应,旋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右侧首席,庆聿恭似乎是在感受美酒的醇厚,因此并未注意到天子的视线朝他望来。 当然,景帝亦不知道此刻这位常山郡王神情悠然的表象下,正在回味方才他说的那番话。 “人要做事必然会犯错,陛下,你这不光是为过去的纠葛做一个简单的解释,也是在告诫我们这些人呢。” 庆聿恭心中默默自语,只不知除了他之外,还有多少人可以听懂天子的言外之意。 四皇子的坐席位于右侧第七位,前面是景廉五大姓的头人以及二皇子那古,他似乎很满意自己今日所处的位置。 饮下杯中美酒的那一刻,他的双手微微发颤。 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一股难以言说的亢奋。 他悄悄四下打量,诸皇子、景廉贵族、文武百官乃至那些护卫周遭的合戈武士都饮下了这杯普天同庆酒。 身为全场视线的焦点,天子自然不会漏过。 四皇子忽地呼出一口气,紧接着便听到身后的轻咳声,于是立刻打起精神。 他后面站着几名随从,其中一人始终垂首低眉,身形略显单薄,正是那位一直被四皇子保护得很好的中年书生。 那声轻咳便是出自他口,虽然他只能看到四皇子的背影,却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对他的心事了如指掌。 书生在提醒完四皇子之后,同样在回味方才天子说的那番话。 再联想到大猎结果出来前的那个赌约,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眼神幽深,似乎略有些失望和怅惘。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景帝平和的嗓音:“都坐吧。” “谢陛下。” 百官行礼如仪。 紧接着便听内监高声道:“启宴!” 今日的宴席别具一格,每人面前一张案几,上面都是相同的菜式,为景廉族传承数百年的四道名菜。 只有景帝面前的长案上摆着十二道。 在如此和谐的氛围内,景帝与臣工们听着雅乐,品鉴美酒美食,倒也颇有意趣。 小半个时辰过后,景帝当先放下杯盏,一直在留心他的文武百官立刻停止动作。 景帝看向右手边以赵思文为首的文臣们,微笑道:“诸位爱卿,今日如斯盛会,可有佳句华章记之?” 景廉贵族们闻言登时兴致缺缺,哪怕是公认文武双全的庆聿恭,在这方面亦不擅长,不过他们知道天子推崇齐人文化,这些年不遗余力在国内大力推行,大都之内便有十余座同文馆,因此没人出来胡言乱语,只是暗怀不爽地看着对面的文臣。 赵思文恭敬地说道:“陛下有命,臣等自当遵从,若论文采斐然,臣远不及柳尚书。” 他指的是礼部尚书柳元,其人乃是北地文坛大儒,出身于定远柳氏。 赵思文并非怯场,而是习惯在天子面前韬光养晦,再加上柳元是朝中公认的诗文大家,素来醉心书礼二字,从来不会争权夺利,赵思文当然乐于在天子面前保持一个虚怀若谷的形象,如此方为文臣之首的气度。 坐在旁边的礼部尚书柳元缓缓站起来,朝着天子的方向拱手一礼,恭敬地说道:“陛下,臣在大宴之前便有感而发,欲以长文记载我朝此番盛会。不过臣刚刚想到一件事,或许能令盛会更添光彩,故而斗胆向陛下建言。” 景帝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一直以大儒形象示人的老臣,微笑道:“柳尚书但说无妨。” 柳元轻咳一声,在对面的景廉贵族以为他要长篇大论之时,他神情庄重地说道:“陛下方才说到大景目前面对的局势,臣觉得除了应对外部的敌人,大景内部的稳定同样重要。陛下英明神武天纵之才,定能让大景成为这世间最强大的王朝,唯一令臣担忧者,乃是东宫至今虚位。” 场间肃然一静。 赵思文强忍震惊,庆聿恭双眼微眯。 诸皇子更是纷纷低下头,避免在这个时候引起天子的注意。 景帝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元,悠然道:“继续说。” 柳元不由得有些紧张,鼓起勇气说道:“臣深知人微言轻,建言此事未免逾越,然臣身为礼部尚书,又恐有负陛下所托。” 景帝道:“那依柳尚书之见,朕该册立哪位皇子为东宫太子?” 柳元登时惶恐地说道:“国本之抉理当陛下乾纲独断,臣岂敢妄言?” 景帝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储君关乎国本,众臣工自然都有建言之权,朕不会怪罪于你。今日百官齐至,又奉天清节之盛会,正是尔等畅所欲言的时候。柳尚书莫非只是想挑起这个话头,心中并无成算?” 柳元感知到天子略显冷峻的目光,心中不免开始后怕,但是他走出这一步便无法回头,只能硬着头皮躬身道:“储君者,天下之公器,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若失其宜,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 群臣心思各异,有人情不自禁地看向四皇子海哥。 景帝望着柳元佝偻的身躯,忽地轻声笑了起来,继而重复最后那句话。 “非社稷之福……言之有理啊。” 766【儿臣不敢】 柳元那番话谈不上诘屈聱牙,就连不学无术的撒改都能听懂。 他的核心思想有两层,其一是景朝太子之位虚设近一年,这不是一件好事,理应尽快册立太子稳固国本。 其二是关于太子的人选,在没有特殊情况的前提下,自然首选嫡长。 如此一来,柳元显然是要推举四皇子海哥为太子。 皇后所生三子,长子纳兰已经亡故,三皇子乌岩因为杀兄之罪被圈禁在幽道,四皇子海哥便是唯一有可能承继大统的嫡子。 柳元的话并未引起文武百官的骚动。 或许在这些人看来,天子同意四皇子和庆聿怀瑾的婚事,已经是一种非常明显的暗示。 如果四皇子没有希望成为太子,天子又怎会允许他迎娶常山郡王的长女? 虽说这两年庆聿恭身上的光辉暗淡了些,但庆聿氏的根基仍然雄厚,一位皇子若是拥有这样的助力,足以对东宫里的太子造成致命的威胁,除非他本身就是太子。 群臣当然不觉得天子会做出愚蠢的决定。 有人看向四皇子海哥,有人则看向神情平静的庆聿恭,莫非这对即将成为翁婿的皇子和郡王已经暗中达成一致,让礼部尚书出面促使天子下定决心? 他们不会将这件事和逼宫联系起来,因为大景早晚都要册立太子。 一阵寂然过后,景帝没有再理会柳元,转而看向庆聿恭问道:“郡王可有建言?” 庆聿恭站起身来。 四皇子不禁悄悄吞了一口唾沫,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 庆聿恭思忖片刻,缓缓道:“陛下,臣赞同柳尚书的看法。” 在他身后,庆聿怀瑾眉尖微蹙,正想起身,旁边忽地伸过来一只宽厚的手掌。 她扭头望去,只见兄长庆聿忠望按着她的手腕,朝她摇了摇头,眼中泛起规劝之意。 听到庆聿恭的回答,景帝沉吟不语。 四皇子看着这一幕,那颗心不断往下沉,随即毫不犹豫地抽出一只手垂下,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中年书生尽收眼底,继而轻咳一声。 此刻天子的沉默让文武百官敏锐地意识到不太对劲,在柳元壮着胆子进言的时候,很多人以为这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情,天子肯定会答应下来,等到一个黄道吉日的到来,大景便会再度拥有一位太子殿下。 天子为何沉默? 没人敢问。 良久过后,景帝的视线越过庆聿恭和撒改,落在夹谷永的面上,淡淡问道:“你有何看法?” 夹谷永连忙起身道:“回陛下,臣赞同柳尚书和常山郡王的建言。” “看来你们考虑得都很周全。” 景帝没有继续问下去,缓缓道:“关于储君之位,朕亦考虑过很久。柳元方才说嫡长与贤能之别,朕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大景以武立国,况且如今天下未定,后继之君既要能上马打天下,也要能下马治天下。若想承继朕的基业,光有长幼名分可不行,必须得有卓越的才能。所谓嫡长之制,乃是中原人流传千年的规矩,却不一定适用大景。” 礼部尚书柳元在这一刻忽地微微战栗着。 景帝压根没有看他,抬眼望着二皇子那古,略带一丝讥讽地说道:“纳兰离世后,你便是天家长子,虽非皇后所生,但是朕这些年并未亏待你。封你为亲王,命人为你修建王府,并且许你随军出征历练,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那古大骇,连忙跪下说道:“父皇,儿臣并未胡作非为。” “呵。” 景帝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继而道:“你确实没有胡作非为,不是你不想,而是你没有那个胆子。你最多就是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譬如重金收买猎场的管事,让他提前备好足够的猎物放在阿虎带的面前。朕确实想不明白,你既然有心争储,为何不能动动脑子,偏要做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愚蠢行径?” 那古登时面色发白,满眼惊慌。 远处的八皇子阿虎带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皇兄。 他本以为自己今天运气特别好,没想到竟然是人为的安排。 景帝依旧望着二皇子那古,神情冷峻地说道:“你知道若按嫡长来论,老四肯定排在你的前面,而朕这一年来又对老八颇为宠爱,于是你就想在今日这样的场合给朕上上眼药。你让老八独占鳌头,这样就能打击老四的势头,同时说不定可以引起朕对老八的猜疑。你自以为这是一石二鸟之策,却没想过谁会相信如此拙劣的手段。撒改。” 曾经的北院元帅、辉罗氏的大头人撒改身体一震,立刻起身道:“臣在!” 景帝问道:“你会相信今日是阿虎带暗中作弊,只为在朕面前刻意表现么?” 撒改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八殿下年纪这么小,又一直光明磊落,臣只会觉得这是有人在给他挖坑。” “听见了吗?” 景帝鄙夷地看着二皇子那古,冷声道:“滚去旁边跪着!” “是,父皇。” 二皇子满头冷汗,压根不敢辩解,一路膝行到远处继续跪好。 这个变故让群臣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二皇子这种小心思确实贻笑大方,但是何至于让天子如此动怒? 过往十余年来,景帝在百官心目中的形象永远是岿然不动的巍峨高山,莫说眼下这点小事,就是当初太子被人谋害的时候,天子依然能够冷静地处置残局。 这时只听景帝漠然道:“老四。” 四皇子海哥迅速起身道:“儿臣在。” 景帝抬眼望着这个硕果仅存的嫡子,缓缓道:“朕没有立你为太子,心中可有怨恨?” 除了少数几人,大部分官员和贵族此刻都一脸茫然。 他们不解地看着这对遥遥对望的父子君臣,难道天子真的不想立四皇子为太子? 四皇子深吸一口气,微微抬高语调:“儿臣不敢。” “不敢……” 景帝面无表情地复述着,随即意兴阑珊地说道:“在朕的儿子当中,你算是比较聪明的一个,虽然只是一些小聪明,但你肯定因此自得。柳元今日替你发声,想必你暗中非常得意。还记得当初庆聿恭因为雍丘之败,在朝中被千夫所指,武勋们前赴后继地攻击他,那个时候你毅然站了出来,以初生牛犊的勇气为他辩护。因为这件事,你赢得了一些文臣的好感,他们这些人还是抱着仁君贤臣那一套,死都不肯撒手。” 闻听此言,以赵思文为首的文官们不禁面露尴尬。 至于依旧站在原地的礼部尚书柳元,此时已经面色发白。 景帝继续说道:“你既然有小聪明,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柳元等人稍稍流露对你的欣赏,你立刻曲意结交,好一派礼贤下士的风姿。这种人读书读坏了脑子,一心把你当成圣天子的人选,你只需要稍稍透露几分决心,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帮你摇旗呐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此事的决定权在谁手中?” 四皇子低着头,带着几分自嘲说道:“在父皇手中。” “你说得对。” 景帝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将他带来。” 群臣紧张地等待着,但是四皇子却显得非常镇定,一改往日在天子面前的温顺乖巧,反而透露出些许桀骜。 约莫一炷香过后,在几名合扎武士的簇拥中,一位年轻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这……” 赵思文轻声自语,满面不敢置信之色。 四皇子抬眼望去,看清那人的面容后,他竟然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来者正是此刻应该被囚禁在幽道的三皇子乌岩。 他来到御前大礼参拜,恭敬地说道:“拜见父皇。” 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乌岩气度沉凝,并无被长期圈禁的困顿畏缩。 景帝示意乌岩起身,然后转头扫过柳元,淡淡道:“你方才说不立嫡长非社稷之福,朕仔细想了想,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所以朕决定立乌岩为大景太子,众位卿家可有不同的意见?” 群臣肃然。 若是按照嫡长的标准,乌岩确实比海哥更有资格,问题在于之前天子已经断定乌岩便是谋害太子的凶手。 这种人怎能成为大景的太子? 此刻他们知道事情必有蹊跷,因此不敢随意开口。 景帝不以为意,继续望着四皇子说道:“先前那些证据指向乌岩谋害了纳兰,你今日是否愿意替他分辩一二?” 四皇子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沉默片刻后摇头道:“请父皇恕罪,儿臣不知就里,不敢冒然置喙。”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寂。 景帝负手而立,沉声道:“你可知道,朕今日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 四皇子再度低下头,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 便在这时,一名年轻的武将急速奔上平台,在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诧异的注视中快步前行,距离天子还有五六丈便单膝跪地,急促地说道:“启奏陛下,猎场南面、东面和东北面有大股兵马快速靠近,来者气势汹汹,还请陛下暂避!” 群臣哗然,一众武勋猛地起身,更是有人勃然怒喝。 这里是皇家猎场天子行在,哪来的兵马敢无旨靠近? 这是造反! 一片喧哗之中,景帝抬手虚按,众人只能强行冷静下来。 景帝前行两步,看着始终维持一个姿态的四皇子,有些费解又伤感地问道:“既然你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为何要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四殿下?!” 好多大臣异口同声,他们惊诧地望着那个年轻皇子,难道他就是猎场外面那些兵马的主使之人? 风声呼啸而过。 四皇子海哥一点点抬起头,只见他眼眶微红,神情渐露狰狞,声音中满是化不开的悲愤,一字字吼了出来。 “因为……儿臣不甘!” 767【退位】 不甘二字,宛若一道晴天霹雳,在所有人心头炸响。 令他们震惊的不是四皇子话语中蕴含的悲愤,而是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此刻将要包围猎场的兵马和四皇子有关。 问题在于他怎么敢在这个场合揭开底牌? 不说别的,周遭的合扎武士转瞬间便能将四皇子拿下,难道他还幻想天子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尚书令赵思文当即厉声道:“四殿下安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还不速速命兵马退去,向陛下磕头请罪!” 其余文臣相继挺身而出,一时间群情激愤言辞如刀。 然而四皇子依旧笔挺地站着,宛如一块屹立在狂风骤雨里的磐石。 面对那边诸多重臣的质问,他用沉默来回应,同时嘴角微露嘲讽之意。 或许是因为随时都可以将其拿下的缘故,景帝没有下令合扎武士动手,只望着四皇子问道:“告诉朕,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 四皇子抬头看了一眼苍天,缓缓道:“从儿臣记事那一天起,父皇便是一座只能仰望的高山,儿臣从来没有半分不敬之心。方才父皇训斥二皇兄,讥讽他连堂堂正正争储的胆量都没有,但父皇有没有想过,您从未给过我们这样的机会。” “很多年前,父皇便已经给我们定下一生的道路。太子殿下擅于隐忍,城府也很深,您觉得他有资格承继大统,所以早早便立他为太子。至于我们这些皇子,当然是要给太子殿下当好下属,老老实实地拱卫着皇家的地位。” “您不在乎我们怎么想,亦不允许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只是您手中的木偶,仅此而已。” 说到这儿,四皇子脸上有嘲讽,又化作一片自嘲。 “四哥,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最先出声反驳的是八皇子阿虎带,少年锐气彰显无疑。 “你?” 四皇子扭头望去,哂笑道:“老八,省省吧,你那套把戏是我以前玩剩下的,真以为父皇看不透你?父皇只是看你年纪小,不想让你受到太大的打击。方才撒改说你光明磊落,你是不是以为旁人真的这样看你?就今天在场这些朝臣,哪位不是人精,你那点小心思能够骗过谁?” 景帝没有打断他的嘲讽,而八皇子闻言自然是脸色涨红,怒道:“四哥,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四皇子摇头笑笑,似乎懒得理他,转而对景帝说道:“父皇,我是您的儿子,但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的理想和抱负,既然您不肯给,我只能自己动手拿。” 这番话让很多大臣神色剧变。 他们看着那位突然间变得很陌生的年轻皇子,只觉心底冒起一阵阵寒气。 这人大抵是疯了。 他甚至连表面文章都不屑做,将自己的野心毫无顾忌地公之于众,接下来他想做什么? 等待外围兵马解决守护猎场的数千禁军,然后弑君杀兄,再将所有反对他的人斩尽杀绝? 可是他哪来的底气? 景帝稍稍沉默,淡漠地说道:“很好。直到此时此刻,你终于有了几分枭雄之气,既然敢做就要敢当,这才像是朕的儿子。” 四皇子貌若恭敬地回道:“儿臣谢过父皇的称赞。”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部分大臣贵族此刻的心情,他们望着这对仿佛没有一丝火气的君臣父子,只觉眼前的场面透着难以描绘的诡异。 “你方才说心有不甘,所以才走上这条路。” 景帝前行两步,遥望着四皇子年轻冷峻的面庞,徐徐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朕为何迟迟不立你为太子?你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故作姿态,当着文武百官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委屈的模样,为何不敢告诉他们,你究竟是如何处心积虑、耗费数年光阴编织一个阴谋,害死你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又栽赃嫁祸给乌岩。” 四皇子喉头耸动两下,眼底渐渐涌起疯狂之色,冷笑道:“是又如何?” 在先前声讨四皇子的浪潮中,手握军权的景廉族五姓大头人保持诡异的沉默,表面上看他们是不想直接掺和天家的事情,实际上有人只是太过震惊。 比如撒改。 现在他终于反应过来,怒道:“四殿下,你疯了!” 四皇子斜倪他一眼,淡淡道:“撒改,收回这句话,将来我会让你继续做北院元帅,而不是都统院里的应声虫。” “放屁!” 撒改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只忠心于陛下!” 四皇子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景帝这时却返身坐了回去,抬手端起酒盏,平静地说道:“看来你今天是志在必得。” 四皇子缓缓抬起右臂。 后方四名随从迈步走到他身前,直面天子两侧的合扎武士。 与此同时,近百名剽悍精干的男子手持长刀,出现在平台周围,将天子、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围在中间。 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真正的高手。 众人尽皆色变,眼下他们岂能反应不过来,很显然四皇子早就做好动手的准备,提前让麾下隐藏在广袤的猎场内,然后自己在这里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再让忠心于他的部属突然杀出。 今日乃是天清节,除了百余名专职护驾的合扎武士,其他人不论文臣还是景廉贵族都只带着几名随从,因此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四皇子藏匿的人手显得声势浩大。 只不过他们能解决那些合扎武士? 更不必说数千禁军就在猎场外面,即便他们不是那些兵马的对手,折返回来保护天子总能办到。 撒改此刻再也忍不住,越席而出直面四皇子,寒声道:“四皇子,你以为靠着这些废物就能成事?别做梦了!有本事就让他们——” 他虽然不像庆聿恭那般有大景第一高手的名号,一身武功也是从小到大勤学苦练,自问解决面前这些人没有问题,可是他说到一半便止住话头,满面惊慌之色。 四皇子见状便微笑道:“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是不是发现内劲犹如一片虚无?” 撒改惊疑不定,确如对方所言,此刻他竟然根本无法调用内劲,一丝一毫都不行,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练过武功。 宝座之上,景帝幽幽道:“原来这就是你的手段。撒改,朕知道你忠心可嘉,退下吧。” 撒改挣扎片刻,最终还是退到一旁。 内劲既失,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如何挡得住对面那些泛着寒光的钢刀? 与此同时,四皇子挥挥手,便有十余名锐士持刀上前,将刀锋架在诸皇子的脖子上,只有天子身边的三皇子乌岩和二皇子那古得以幸免。 皇子们自然不肯束手就擒,然而此刻的他们不复之前狩猎时的勇猛,失去内劲的加持,他们根本无法反抗这些剽悍的锐士。 四皇子没有多看兄弟们的挣扎,他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从容地说道:“好教父皇知晓,这世上有一种无色无味的奇毒,名为钩沉。这种毒对普通人没有任何效果,但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却是无比致命的毒药,因为它会封闭人的经脉,让一身武功无从发挥。一旦中了此毒,至少需要两三天时间才能消解。” 莫说两三日,他只需要半天时间就能底定大局。 那些合扎武士同样饮过御赐的寿酒,天子、庆聿恭、撒改等人莫不如是,也就是说眼下四皇子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他麾下近百名高手足以掌控这里的局势。 只要他握着这么多人的生死,就算外面的天子亲军放弃抵抗折返回来又能如何? 这时候场间忽然响起一个慌乱的声音:“钩沉?!” 四皇子循声望去,只见是尚书令赵思文,便点头微笑道:“正是钩沉,看来赵大人也知道此毒的来历?” 赵思文满面苦涩地看着依旧镇定的天子,然后视线转向对面的庆聿恭和庆聿怀瑾,艰难地说道:“王爷,郡主,你们应该对这钩沉之毒很熟悉吧?” 此言一出,百官侧目。 这句话的意思太过明显,赵思文直指庆聿氏和四皇子勾结在一起,共同策划这场谋逆之乱。 庆聿怀瑾眼神冰冷,但是她此刻什么都没说,反倒是庆聿恭点头说道:“没错,怀瑾这孩子在对付南边那些绿林山匪的时候用过此毒,府中至今还存着一些。” 场间的气氛瞬间犹如冰封。 那些忠于天子的大臣无不心如死灰,满脸灰败之色。 四皇子微微一笑,他知道庆聿恭是一个聪明人,不会在这个时候继续愚忠下去。 短暂的死寂过后,景帝似乎对庆聿恭的回答没有任何兴趣,望着四皇子说道:“对于你来说,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就算你今天能够得逞,只要弑君的罪名在一天,你就坐不稳皇位。” “父皇误会了。” 四皇子垂首道:“儿臣从来没有想过伤害您,儿臣怎会做这种违逆孝道的事情呢?” 话音方落,一位中年男子缓缓站了出来,正是景廉族五姓大头人之一,夹谷氏之主夹谷永。 他朝着景帝躬身一礼,缓慢却坚定地说道:“恳请陛下退位让贤,为太上皇,传位于四殿下阿里合海哥!” 风声凄凄,场间一片死寂。 768【帝王无情】 在大景朝堂上,文臣们始终只是配角,这一点连尚书令赵思文都不得不承认。 即便景帝这些年不断抬高文臣的话语权,大都各处犹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的同文馆也在佐证读书人的地位,但是这个庞大王朝的根基依然是景廉六姓。 除了皇族阿里合氏之外,其余五大姓的族人是构成景军铁骑的中坚力量。 这就是庆聿恭、撒改、夹谷永、阿不罕、温古孙五人地位超然的根源,因为他们不只是孤身一人,而是庆聿氏、辉罗氏、夹谷氏、准土谷氏、回特氏在朝堂上的代表人物。 正常情况下,即便尊贵如皇子,在这五人面前都要保持谦恭的姿态。 但眼下四皇子一派睥睨之态,只是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和场合下,他为刀俎人为鱼肉,一言便可决定他们的生死。 依靠提前埋伏的高手,以及让那些人内劲封闭的钩沉奇毒,四皇子似乎已经完全掌控局势。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轻易对那五人动手,这是为以后皇位是否稳固而考虑,所以先前撒改跳出来又退回去,四皇子并未动怒。 在父子二人反目的当下,这五人的态度或许可以直接决定事情的走向。 他们本可以继续保持沉默,然而夹谷永站了出来,他那句话瞬间让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战栗。 天子为太上皇,直接将皇位传给四皇子,这是当下唯一能够在不见血的前提下、顺利解决问题的办法。 至于往后四皇子要如何囚禁天子,又如何在朝中发动清洗巩固皇位,这些都是后话。 景帝从宝座上悠悠起身,视线越过身前忠心耿耿的合扎武士们,落在夹谷永波澜不惊的脸上,缓缓道:“朕一直在好奇,老四究竟是哪来的底气做这件事。虽说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地培植党羽,譬如结交军中年轻将领,又和朝中一些文官勾连,但这些人只能锦上添花,做不到雪中送炭。若是老四最后得手,他们可以成为臂助,若想依靠他们造反,毫无疑问只是痴心妄想。” 夹谷永垂首低眉,似乎姿态恭敬。 景帝继续说道:“原来有你站在他的身后,这就不奇怪了。猎场外围虽只四千天子亲军,可是老四手中的力量还不足以形成压倒性的优势,想来你们夹谷氏出力不小,也只有你帮他遮掩一些痕迹,才会起到如今的效果。朕自问这些年待你不薄,为何要这样做呢?” “陛下对臣恩重如山。” 夹谷永平静地应着,旋即缓缓抬起头,直视天子的双眼,略显惋惜地说道:“只是陛下或许早就忘了,当年先帝在夏悠山顶立下的血誓。” 所谓血誓,是指景廉六姓齐心协力,以阿里合氏为尊,其余五姓共享荣华富贵。 景帝双眼微眯,淡淡道:“朕不曾忘记。” 夹谷永抬高语调,立刻问道:“既然陛下没忘,为何要弄一个都统院,为何要剥夺我等手中的军权?” “你不懂。” “臣确实不懂。” 夹谷永脸上泛起一抹讽意,寒声道:“陛下无非是担心百年之后,有人能威胁到皇家的权柄,所以准备提前夺走我们五姓手中的基业。陛下,您已经是富有四海的大景天子,总不能连汤都不让我们喝一口。既然常山郡王不敢反抗,任由您一点点勒紧绕在我们脖子上的绳子,那么我只能选择另外一条路。” 景帝转头向左侧看去,依次扫过撒改、庆聿恭、阿不罕、温古孙的面庞,随即淡淡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肯说句实话?你应该不止反对朕,夹谷氏这么多年都被庆聿氏和辉罗氏压制,想必你心中已经积攒了数不清的嫉恨吧?” 夹谷永坦然道:“陛下,臣从来没有想过针对常山郡王,不过像撒改这种无才无德的废物,凭什么排在臣前面?辉罗氏这些年功劳寥寥,凭什么占据更肥沃的草场,凭什么拥有更多的奴隶,凭什么享受着比夹谷氏更优越的生活?夹谷氏为何不能将辉罗氏踩在脚底?” 撒改自然非常愤怒,但这个时候他只能强忍着闭上嘴。 景帝却笑了笑,眼中陡然泛起锐利之意,一字一句道:“你方才说让朕退位让贤,在这里将皇位传给老四,是也不是?” 夹谷永毫不犹豫地说道:“是。” 景帝在文武百官和其他景廉贵族紧张的注视下,平静地摇摇头:“朕不同意。” 夹谷永登时皱起眉头。 四皇子心中一凛,下一刻中年书生出现在他的身侧,低声道:“殿下,不可犹豫,让人拿下天子,擒贼先擒王!” 这一幕自然落入景帝眼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四皇子身边的中年男子。 四皇子脑海中天人交战,短暂的迟疑后便下定决心。 既然言语无用,只能刀兵相见。 只听他一声令下,那四名高手便带着数十名持刀锐士向前挺进。 合扎武士固然勇猛忠诚,但因为钩沉之毒的影响,他们只依靠血肉之躯很难挡住这些人。 撒改等大头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就算他们想出手阻拦也无能为力,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们保持沉默便已是偏向天子,否则只要再有一两人站出来,和夹谷永一起逼宫,分量便不可同日而语。 便在这时,一抹身影忽地出现,拦在四皇子部属的前进之路上。 “永平?” 四皇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冰冷的面庞。 方才庆聿恭主动说出钩沉之毒的隐秘,这让四皇子信心大增,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四皇子已经想好,登基之后立刻迎娶庆聿怀瑾并且册封她为皇后。 庆聿怀瑾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如刀锋一般朝四皇子扑面而来。 “我确实用过钩沉之毒,那是为了对付敌人。我不知道你用的毒药从何而来,但是绝对与庆聿氏无关。四殿下,庆聿氏行事自有原则,你既然事先没有与我们商议,事中要用这种手段胁迫庆聿氏就范,让我的父王成为你弑君谋逆的帮凶,却是打错了主意!” “今日你若想伤害陛下,便从庆聿氏的尸首上踏过去!” 听到这番话,四皇子如遭雷击,他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极其难看。 远处她的面容似乎很清晰,却又突然变得很模糊。 庆聿怀瑾手无寸铁,然而面对前方杀气腾腾的数十人,面上没有半分惧色。 四皇子满面铁青之色,咬牙道:“永平,让开!” 庆聿怀瑾冷漠又坚决地说道:“你从未想过对我坦诚相待,从最开始你就只是想利用我的父王,以及庆聿氏的力量,让你可以顺势而行,一步步达成你的野心。你这样的人不配成为我的夫君,我更不可能接受庆聿氏被你拖下水。命就在这里,想要就来取!” 四皇子气得双手发抖,中年书生心中暗叹一声,面上正色道:“殿下,不能再犹豫了!” 四皇子双目泛红,死死盯着远处的倩影,厉声道:“杀!” 刀光亮起。 孱弱的文臣们满面惊骇。 下一刻,四皇子的部属冲到庆聿怀瑾身前,他们只觉眼前一花。 一双大手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正是常山郡王庆聿恭。 所谓的高手根本无法越过那双手,转眼间便被庆聿恭拍飞数人。 只不过庆聿恭仅仅是护着自己的女儿,并未理会两边的其他刀手。 数十柄钢刀朝合扎武士们头上砍去。 迎接这些刀手的却是极其凌厉的反击。 合扎武士乃是天子身边最精锐的力量,正常情况下十人便可挡住五六倍的精锐强敌,四皇子的部属以为他们都中了钩沉之毒,所以才放心大胆地攻上来。 可是—— 四皇子怔怔地看着前方,以他的眼光自然就能看出来,那些合扎武士根本没有任何异常。 庆聿恭同样没有受到钩沉之毒的影响,这其实在四皇子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因为对方毕竟是大景第一高手,或许根本不惧任何毒药。 问题在于先前撒改和诸皇子的表现说明他们确实中了毒。 此刻景帝的嗓音传入他的耳中。 “朕对你很失望。” 四皇子猛地抬头,满面惊惧之意。 天子这声音中气十足,明显是用内劲催动,哪里有半分中毒的迹象? 景帝似乎完全不在意眼前的厮杀,只遥望着远处的四皇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田珏已经查到你毒害纳兰、嫁祸给乌岩的蛛丝马迹,甚至已经查到了你身边那个书生,为何你还敢铤而走险?莫非在你看来,朕即便知道你害死了纳兰,依然不会对你有所防备?” “我……我……” “你真是蠢而不自知。” 景帝摇了摇头,寒声道:“你以为靠着下毒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靠着在这附近藏匿上百好手,靠着夹谷永和夹谷氏的支持,你就能从朕手里抢过皇位?至于外面的那些兵马,难道你就不感到奇怪,你在这里拖延这么久,你和夹谷永的部下为何拿不下朕的四千精锐,甚至于他们都不需要来向朕求援?” 四皇子脸色苍白,无比艰难地说道:“可是撒改刚才……” 景帝目光扫过另一侧的夹谷永,继续对四皇子说道:“朕只需要顾及这些合扎武士便够了,至于其他人,倘若不让你占尽上风,某些人怎敢站在朕面前,将深藏心底的野心暴露出来?” 夹谷永双腿一软,他当然知道自己犯下多大的错误,于是近乎哀求地看着景帝,然而他只能看到天子那张漠然的脸庞。 庆聿恭背对天子,他目光幽静,仿佛根本听不懂景帝这番话的含义。 便在这时,东面的山腰上竖起大旗。 号角声响起,成百上千的虎贲从山林间现出身影,朝平台这边飞奔而来,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这显然便是景帝提前安排的人手。 局势瞬间逆转,而且本应该击溃外围天子亲军继而来完成合围的谋逆兵马也迟迟不见踪影。 眼下只要那些虎贲赶到,四皇子便再无回天之力。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四皇子的手下依旧无法冲破合扎武士的阻拦。 庆聿怀瑾站在庆聿恭的身后,看着父亲的背影,她这一刻百感交集。 而庆聿恭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望着远处四皇子绝望的面庞,心有所感一般回头望去,与景帝的视线交汇。 这对君臣对视片刻,似乎是在探寻对方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终究无言。 四皇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他忽地看了一眼旁边被控制的十余位皇子,厉声喊道:“让合扎武士放弃抵抗,否则我就杀光他们!” 景帝的视线从庆聿恭脸上移开,望着逐渐陷入疯狂的四皇子,稍稍沉默之后,淡漠地吐出两个字。 “随意。” 769【朝天子】 听到天子给四皇子的回答,十余位皇子神情各异,有人强装镇定,有人神情慌乱,也有人面色苍白满眼恐惧。 这时六皇子乌烈诚恳地说道:“四哥,收手吧,你已经输了,何必要闹到死无葬身之地?” 四皇子扭过头,泛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然而乌烈面无惧色,叹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父皇虽然只带了四千亲军来到猎场,但肯定提前在外围布置了精兵,你和夹谷永的兵马断无取胜的希望,否则也不会到现在还无法赶来。至于这边,父皇同样早有准备,合扎武士并未中毒,你的人没有半分胜算。” 四皇子一言不发,眼里渐有癫狂之色。 乌烈平静地说道:“你就算杀了我们,也无法改变父皇的态度,难道你还不明白父皇的性情吗?你若真做到那个地步,父皇肯定会将你钉在大景的耻辱柱上,让你在千百年后还受人憎恨。另外,就算你不考虑自己,你也得想一想皇后娘娘,想一想你身边那些忠心耿耿的部属,你真要逼得父皇大开杀戒吗?” 四皇子极其痛苦地冷笑两声,随即回头望去,只见合扎武士越战越勇,已经开始反扑,而他的部属死伤越来越多,这个时候莫说继续威胁到天子,连自保都变得困难,只能一步步退回到他身前。 与此同时,景帝埋伏在东边山上的两千余名精锐抵近,立刻将整个大宴场地全部包围起来,其中百余名披甲执锐的虎贲向前挺进,与景帝身边的合扎武士一前一后,形成两面合围之势。 眼下四皇子手中的筹码除了还能站立的四十余名忠心部属,便只有十余位皇子的小命。 至于夹谷永以及他带来的四名随从,虽然因为四皇子的提醒没有中毒,可是这个时候他们根本无力改变局势。 莫说那位昂然屹立气势威严的天子,夹谷永同样没有勇气直面远处的庆聿恭。 夹谷永此刻毫无疑问已经悔青了肠子,因为那些不可告人的野心,因为想要谋求一份从龙之功,更关键是改变夹谷氏屈居人下的现状,他最终选择和四皇子站在一起,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站出来逼宫。 若非看到撒改一身武功尽失,以及十余位皇子被刀锋所制,他又怎会下定决心站出来,可终究是棋差一着,这原本就是景帝给他设下的陷阱。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便在这时,得到景帝授意的内监一声高呼,合扎武士和后续赶来的甲士暂时停下进攻,只将四皇子、夹谷永等数十人团团围在中间。 景帝站在华盖之下,冷峻的目光扫过四皇子的下属们,沉声道:“你们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妄图刺驾弑君,简直罪无可恕!朕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放下兵刃束手就擒,将皇子们毫发无损地送过来,朕便只要你们的脑袋,不会牵连你们的亲眷。若不然,满门抄斩,抄家灭族,便是你们的下场!” “谁敢!” 四皇子勃然怒喝,他当然知道如今局势已经被天子掌控,但正如他先前所说,心中唯有不甘二字。 他的部属们并未因为天子那番话立刻放弃抵抗,只是此刻他们看向的不是四皇子,而是海哥身边的中年书生,竟然是在等待此人的决定。 这一幕让庆聿恭微微眯起双眼,幽深的视线第一次落在书生脸上。 景帝站于高处,更将那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同样注意到那个看似平凡的书生。 四皇子转过头,愧疚又绝望地说道:“先生——” “殿下,当日小人便说过,此生若能追随殿下赴死,便是小人的荣幸。” 中年书生躬身一礼,然后目光扫过身前的锐士,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迟疑和犹豫,于是诚恳地对四皇子说道:“殿下,事已至此,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吧,亦不枉殿下与他们这场主仆之义。” 四皇子沉默片刻,终究凄然一笑,对众人说道:“尔等都听见了?” 这些人是他多年来精心培植的忠心党羽,近几年则一直是由中年书生统率。 他们既然敢对着天子亮出兵刃,自然都是悍不畏死之人,但说到底还是像夹谷永一样,他们的初心不是为了寻死,而是盼望一份从龙之功,从此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如今事不可为,自己肯定是活不下去,不过要是能够避免牵连亲人,他们肯定不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四皇子继续发疯。 最关键是天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承诺,这是压垮这些锐士的最后一根稻草。 中年书生看透这一点,所以才建议四皇子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就算四皇子下令杀死十余位皇子,下面的人未必会听从。 在诸多重臣和景廉贵族的注视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第一个丢下手中的钢刀。 兵器落地之声迅速蔓延开来。 景帝远远望着这一幕,神情依旧没有半分变化,似乎十余位皇子虎口脱险,对于他来说不算非常重要的事情。 忠于天子的合扎武士和精锐甲士们立刻上前,将四皇子、夹谷永、中年书生和数十名锐士控制起来,同时护着一群皇子们来到御前。 至此,大局已定。 三皇子乌岩和二皇子那古立刻迎上前,众人此刻无不是百感交集,恍若隔世。 “父皇。” 以三皇子乌岩为首,十余位皇子跪成一排。 “退下吧。” 景帝摆摆手,没有刻意安慰他们,往前走了几步,望着庆聿恭说道:“常山郡王。” 庆聿恭垂首道:“臣在。” 景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此人,缓缓道:“猎场外面除了朕带来的四千亲军,还有埋伏在东南面的八千锐卒,此刻他们和叛军战成一团,短时间内未必能够歼灭叛军。既然郡王未中钩沉之毒,又是大景军神,想来解决这支叛军轻而易举。朕准备派你临阵指挥,尽快底定大局,不知郡王可愿为朕分忧?” 风声凄凄,绝大多数人此刻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庆聿恭。 四皇子的造反在天子的反制下宛如一场儿戏,但庆聿恭显然不是四皇子那么单纯的人物。 纵观之前的细节,庆聿恭的态度委实有些暧昧,虽然没有摆明车马站在四皇子那边,但无论是坦承钩沉之毒的细节,还是在四皇子部属攻击合扎武士时,他只护着庆聿怀瑾的举动,都说明这位常山郡王仿佛也在天人交战。 但是在当时混乱的局势下,庆聿恭选择谨慎对待也是人之常情,并不代表他对天子不忠。 庆聿恭面上古井不波,冷静地回道:“能为陛下分忧,这是臣的荣幸。” “很好。” 景帝微微颔首,朗声道:“朕将夹谷永交给你,务必在日落前平定叛军。” “臣遵旨。” 庆聿恭躬身一礼,旋即返身向外走去。 “父王——” 庆聿怀瑾的声音突然响起,此刻庆聿忠望也站在她身边。 庆聿恭扭头望着两人,温言道:“不必担心,你和忠望就留在这里,恭听陛下的喻示。” 这句话的含义非常清晰,庆聿怀瑾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庆聿恭很清楚这依旧是天子对他的试探,即便允许他指挥猎场外面的军队,不代表他可以任意而为,想来天子已经提前叮嘱过领兵大将。 而他将一对子女留在这里,虽说天子肯定不同意他将他们带走,但他也是用这句话来向天子表明心迹——君臣之间确实存在很多矛盾,但他一直希望能将冲突限制在可控的范围内,他从未想过像四皇子一样选择孤注一掷的手段。 几名合扎武士押着夹谷永,跟着庆聿恭穿过禁卫组成的人墙,径直像猎场外围行去。 景帝静静地望着庆聿恭的背影,回味着此人叮嘱庆聿怀瑾的那句话。 这位满怀雄心壮志的君王神情晦涩,关乎今日之局,他始终没有将四皇子放在眼里,不过是给对方一个机会,看一看究竟会有多少人跳出来。 除了猎场附近,他在大都外围和城内都已经提前做了布置,毕竟这是他经营二十年的根基所在,即便是庆聿恭也猜不透天子对这座城的掌控有多深。 想要在大都对景帝下手,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终庆聿恭什么都没做,虽然他不像撒改那样表现得忠心耿耿,但也让景帝有些意外。 难道自己过往真的疑心太重? 这个时候合扎武士已经将四皇子的部属带离,交给外边围成一圈的禁卫暂时收押,大宴场地里只留下四皇子和中年书生,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们总算能稍稍放松。 唯有中间空地上淋漓的血迹提醒所有人,这里刚刚曾经发生一场惨烈的搏杀。 “都落座吧。” 景帝语调淡然,所有人行礼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坐席,场间便只有被合扎武士控制的四皇子和中年书生。 “将那书生带上前来。” 景帝似乎懒得理会今日的主角四皇子,反而望着被两名合扎武士押过来的中年书生,眼神犹如千年寒冰。 中年书生轻轻叹了一声,来到御前三丈之外,抬起那张平平无奇、风霜尽染的脸,望着高居宝座之上的大景天子。 遥遥对视。 770【一个齐人的复仇】 “你是何人?” 景帝的声音犹如雪原上冷冽的朔风,裹挟着足以冻结人心的无尽寒意。 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望着中年书生,虽然心中颇为疑惑,但是从先前的一些细节来看,此人便是站在四皇子身后的谋士,大都这一年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和他脱不开关系。 中年书生外表文弱手无寸铁,而且主奏司的密探通过对四皇子身边人的调查,确认书生不会武功,但两名合扎武士提前得到过田珏的叮嘱,因而即便此刻也不敢大意,两柄钢刀一左一右架在他的脖子上。 只要书生稍有异动,这两柄钢刀就会割开他的脖颈。 纵然利刃加身,中年书生的脸上依旧没有惧色,相反只有一抹淡淡的释然与从容。 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天子华盖附近的主奏司提领田珏,缓缓道:“陛下竟有此问,难道田珏没有将我的底细查清楚?” 田珏上前数步,直视着书生的双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叫杜为正,今年四十一岁,自幼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你第一次出现在大都是三十二年前,此后被人收养长大。因为你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逐渐得到东城日昌号商铺掌柜的青睐。后来你娶了他的女儿,并且继承了日昌号的生意。只不过你膝下没有儿女,且你的妻子已于十二年前因病过世。” “十一年前,你结识四皇子府上的管事莫古,八年前通过莫古的引荐与四皇子相见。在此后的数年时间里,你渐渐成为四皇子器重的谋士,帮他出谋划策勾连朝中文武,愈发得到四皇子的信任。只不过你一直懂得隐忍和藏匿,就连四皇子身边的其他人都不清楚你的底细,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就像四皇子的影子,不断撩拨他的野心,让他以为自己才是人中之龙,储君之选。” 田珏显然是得到景帝的授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褪去中年书生身上的迷雾。 数丈外的四皇子被迫跪在地上,数名武功高强的合扎武士严密看守,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没有之前的癫狂,他抬头望着中年书生的背影,神情无比复杂。 其余朝臣和贵族无不感到惊诧,从田珏话中的意思来看,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书生竟然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 中年书生杜为正抬眼望着宝座上的景帝,淡然道:“田珏不愧是陛下最得力的鹰犬,即便他发现我的时间不算长,依然可以将我的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几乎……” 景帝当然听得懂对方的言外之意,同时他也知道这个中年书生早就有了求死之心,想要逼迫对方说出他想听到的话很难,于是话锋一转道:“老四这个废物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他甚至还没意识到那些部属只听你的命令。朕不理解,为何你要让他们放下兵刃?依照朕对你的了解,你做这么多事所图甚大,怎会在最后关头放弃?你应该下令让他们杀死朕的儿子们。” “因为我怕。” 杜为正的回答出人意料,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我让他们动手,陛下虽然看似不在意,实际上肯定会雷霆震怒,那些合扎武士必然会将我千刀万剐。” 景帝微微眯眼道:“你居然也会怕死?” 杜为正想了想,坦然道:“倒也不算怕死,只是那样一来,就没有和陛下对话的机会。再者,无论是六皇子乌烈还是八皇子阿虎带,都不过是中人之姿,其他皇子更不必说,他们没有能力继承陛下的基业,连守成都很难做到,所以他们的生死并不重要。” 景帝的眼中渐渐泛起一抹危险的光芒。 杜为正继续说道:“纵论天家皇子,具备足够的天分,可以继承陛下基业的仅有二人,分别是太子纳兰和四殿下海哥。我知道陛下当年花了很多精力才下定决心,最后选择立纳兰为太子。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知道自己该出现在四殿下身边,因为他不甘心,他不服气,他想要赢得陛下的认可,只可惜陛下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远处的四皇子听到这番话,脸上浮现茫然的神色。 景帝沉声道:“所以你处心积虑,就是想将老四引上歪路?” “没错。” 杜为正毫不迟疑地承认,继而道:“其实四殿下这些年已经做得很好了,虽然陛下依旧不认可他,觉得他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但是陛下可能忘了,像他这样的皇子既不能参与朝政又不能独自领军,手中没有多少实权,又如何得到足够的历练?争储已经是他唯一能向陛下表现自己才能的途径。然而陛下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他,不怪他会走上这条路。” 景帝沉默片刻,最终斥道:“牙尖嘴利,分明是你绞尽脑汁蛊惑于他。” 杜为正颇为光棍地说道:“这样说倒也没错,我蛊惑四殿下让他与陛下反目,又借他之手毒害太子纳兰,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 群臣愕然。 尚书令赵思文寒声道:“好一个阴险毒辣之人,枉你还以读书人自居!” 杜为正忽地轻声一笑。 他转头看着大景文官之首,悠然道:“不知赵大人先祖葬于何处?这二十年可曾尽过半分孝道?” 赵思文那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他的祖辈生活在衡江以南,乃是地地道道的齐国子民,虽然从他的祖父辈开始就在大景境内安居,但终究骨子里流着齐人的血液。 中年书生这句话貌似平和,实则在说他数典忘祖背弃先人。 杜为正没有太多的兴致与这些文臣打嘴仗,即便知道这些人都有齐人血脉,他仍然不屑于在他们身上浪费口舌。 “你倒还算坦荡。” 听到这个中年书生直白的话语,景帝竟然没有动怒,继而道:“名字是假的,年龄是假的,身份自然也是假的。你费尽心思做这些事,足以证明你是南齐派来的奸细,朕终究还是低估了南边那些人。说说吧,你是齐国先帝布下的暗子?还是厉天润或萧望之?” 远处,四皇子怔怔地看着中年书生的背影,雪白的脸上再无半点血色。 那熟悉又亲切的背影,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 杜为正脑后没有长眼,而且此刻他无心关注那个年轻皇子的情绪,面对景帝的质问,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抬头答道:“没错,我是齐人,只不过名字、年龄、身份都是真的。” 周遭瞬间一片骚动。 撒改、阿不罕、温古孙等景廉贵族破口大骂,左边那些文臣则是心情复杂,但也有厚脸皮之人痛斥齐人的阴险卑劣。 随着杜为正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么太子纳兰被毒害、四皇子海哥造反都有了解释,这些都是南齐奸细撺掇的阴谋。 杜为正在狂风骤雨一般的辱骂声中挺直腰杆站着,直到周围好不容易平息,他才望着景帝说道:“我真的很佩服你。” 直到此刻,他终于换了对景帝的称谓。 景帝自然注意到这个细节,不过他没有纠结于此,漠然道:“佩服朕?” “你知道四殿下心怀不轨,仍然给他一个机会,甚至在大宴开启时还用言语暗示,希望四殿下可以悬崖勒马,只可惜你忽略了他这么多年积压在心中的苦闷和失望。当然,从另外一点来说,你利用四殿下的反心设下这个局,是想让更多的人跳出来,以便你可以一次性解决问题,夹谷永便是那个上当的倒霉蛋。” 杜为正说到这儿轻叹一声,又道:“更让我佩服你的是,虽然你已经知道我是幕后之人,仍然可以克制心中的怒意,没有让人立刻将我五马分尸,给我一个当众说话的机会。你做这些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如此一来,皇子们自相残杀乃至谋逆的丑事就可以掩盖,悉数推到齐人的头上,从而让景廉人松一口气。” “毕竟……自相残杀太难听了,如果说这都是齐人的阴谋,至少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你和皇家的威严也不会太过受损。” 这番话让周遭鸦雀无声。 景帝看着这个在他面前、利刃加身依然侃侃而谈的中年书生,强行压制住心中的好奇,没有问对方明知此举之意,为何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而是淡淡道:“南齐李端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居然能够找到你这样的棋子。” 杜为正却摇了摇头,缓缓道:“虽然我人在此地,却也听过我朝先帝的事迹,只恨不能亲眼得见天颜。你也不必继续猜,我是齐人,但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齐人。我没有了不起的身份,只有一腔恨意绵绵不绝。当年我的父母亲人死在景军屠刀下,我侥幸活下来,一路来到这座都城,便只想着给他们报仇,迄今已有三十二载。” “原来如此。” 景帝并不在意,只要确认对方的齐人身份并且公之于众,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 就在景帝要让合扎武士枭首此人的时候,杜为正忽地轻叹道:“可惜。” 景帝皱眉道:“可惜什么?” 杜为正望着他说道:“可惜你实在是太强大了,就连庆聿恭都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景帝冷冷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在朕面前玩一手挑拨离间?” “不是挑拨离间,乃是肺腑之言。” 杜为正神色从容,诚恳地说道:“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二年,冷眼旁观众生,没人比你更强大。你将夏山军主力调去西北边境,导致庆聿恭身边的力量很孱弱,因此他根本不敢妄动,只能做一个忠臣。而且我还知道,虽然庆聿恭被称为大景第一高手,但你的武功甚至不在他之下。” “你是天子,手下能人无数,更有雄兵数十万,眼界、谋略、武功无一不是顶尖,几乎是无懈可击。其实一开始我的复仇对象是你,后来发现实在是太困难,难到我无从下手,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目标放在你的儿子们身上。” “虽然我成功了,但我仍然觉得很遗憾。” “只是人力总有穷尽之时,所以我即便很想你死,但也不得不对你说一声佩服。”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景帝躬身一礼。 这一幕让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五味杂陈。 区区一介书生,在异国他乡煎熬三十多年,竟然能以谋士之身搅动风云,害死太子又引四皇子反叛,这确实是难以置信的事迹。 但他偏偏碰上了几乎没有弱点、连庆聿恭都必须低头的景帝。 然而在中年书生俯身行礼的时候,景帝心尖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因为之前书生和景帝的对话很冗长,再加上他这一礼非常自然,旁边的两名合扎武士稍稍放松了警惕。 下一刻,中年书生脚尖一拧,如离弦之箭冲向三丈外的景帝! 快到拉出一道残影! 场间瞬间大乱,十余名合扎武士意图挡住中年书生,但是杜为正身如鬼魅,竟然在他们合围之前冲过拦阻,转瞬间来到景帝的面前。 “父皇!” “陛下!” 周遭呼声如潮。 突遭大变,景帝依旧保持着冷静,看着眨眼间冲到自己身前的中年书生,他看似缓慢实则雷霆一般挥出一拳。 拳头后发先至,猛地印在书生的胸口。 杜为正立刻喷出一口鲜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白,但是此刻他居然在笑。 “我等了三十二年,只是为了等一个离你足够近的机会!” 他凄厉地吼出这句话。 中年书生并未猜错,景帝的武功确实无比强悍,简直不可战胜,对方这一拳直接摧毁了他的生机。 景帝寒声道:“就算你藏了一手快如闪电的身法,又——”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景帝忽然看见中年书生的衣服下面冒出青烟。 他立刻想要向后飞去,但是中年书生拼着最后的力量,死死地抓住他打过来的拳头。 “轰!” 一团无比绚烂的烟火在中年书生身上炸开,瞬间将他和景帝淹没。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子们、文武百官、景廉贵族、合扎武士发疯一般冲过去。 在火药炸开的那一刻,大量锋利至极的碎铁钉从书生身上激射而出,至少有一小半射向近在咫尺景帝。 火药的冲击力、各种锐器的杀伤力,瞬间重伤看似无懈可击的景帝。 这一刻,书生已然气绝。 但他血肉模糊的脸上,有一抹笑意永恒凝固。 在很多年前的齐国泾河北岸某地,一个幼童跟在父母的身边,徜徉在安宁的岁月里,脸上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一如今日。 771【帝心如铁】 硝烟散去。 中年书生杜为正躺在宝座前方三尺之地,仰面倒在血泊之中。 景帝被火药爆炸的冲击力直接推回到宝座上,威严肃穆的玄色龙袍变得破破烂烂,整个前胸和脸上已是鲜血淋漓伤口交错,看起来无比恐怖。 这个时代景朝的火药威力有限,对于一身武功臻于化境的景帝而言,很难造成致命的杀伤,问题在于杜为正在火药上附着大量尖锐的碎铁钉,被火药激发之后宛如天女散花,比当世最高明的暗器高手还要凶猛无数倍,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那么近的距离,景帝根本无法避让闪躲,他在仓促间护住咽喉和心脏,避免要害受伤无可挽回,其他身体部位只能依靠运劲抵御。 即便景帝武功高强内劲深厚,依然无法抵挡那些近在咫尺的杀器。 至于宝座后方的宫人们,无一存活。 “父皇!” “陛下!” “御医何在!” 诸皇子、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们蜂拥上前,但是他们无法近距离见到景帝,因为在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训练有素、忠心耿耿的合扎武士便将景帝团团围在中间,这个时候无论是谁敢强行接近景帝,都会被合扎武士视为刺驾之嫌直接绞杀。 因此他们只能在外围焦急地等待,十余位皇子更是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纷纷扰扰之中,一个冷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朕死不了。” 语调不高,但是瞬间将场间的嘈杂压下去。 这个时候随驾而来的三名御医得到合扎武士的放行,提着药箱匆匆走进里圈。 一看到天子身上可怖的景象,这三名医术精湛经验丰富的御医不禁满面惊骇之色。 粗略算去,天子前胸有七处伤口,脸上有三处,尤其是左脸颊那道口子,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先给朕止血,都是外伤,不算棘手。” 景帝靠在宝座上,嗓音低沉。 “是,陛下。” 三名御医连忙应下,然后分工处理。 亏得天子在紧要时刻护住了要害部位,否则就不只是身受重伤,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御医们小心翼翼地帮他止血,景帝则全程漠然地看着,眉宇间偶尔泛起一抹强忍的痛楚。 “伤口上是否染毒?” 他的神经犹如钢铁一般冷硬,反倒主动提醒这些御医。 其中一人登时面色一变,连忙仔细地观察伤口,又从旁边找到一枚散落的碎铁钉查看,随即快速地说道:“启禀陛下,兵刃淬毒必须在短时间内使用才能保证毒性不会流失,这名刺客将这些暗器与火药混合在一起,至少要提前一两天准备,就算有毒药也无法起效,还请陛下安心。” 景帝不再言语,由着三名御医帮他止血、简易地清理伤口再包扎。 这里条件有限,只能先暂时处置,等回宫之后再进行深入的医治。 纵如此,三人也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到最后已是面色苍白浑身无力,身上的衣服就像是从水里面捞起来的一样。 他们是既累又怕,外面苦苦等候的一群人则是魂不守舍。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便是依旧被合扎武士控制的四皇子海哥。 从杜为正坦白齐人身份的那一刻起,四皇子便陷入难以名状的纠葛。 他可以想象在后世的史书中,自己是一个怎样的形象。 身为皇家嫡子,被敌国之人蛊惑利用,先毒害自己一母同胞的长兄,又勾结夹谷氏谋逆造反,可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若他是最后的赢家倒也罢了,偏偏他的所作所为都在天子的预料之中,而且那个对他无比忠心的书生只是在利用他,对方甚至早就知道这次谋反必然失败,却依旧推着他前行,只为找到一个可以宣泄恨意的机会。 而四皇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何其丑陋且无能。 不过当爆炸发生的那一刻,四皇子已经死去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坚信父皇不会死,但是他也知道父皇肯定会受伤,在如今的局势下,父皇必须尽快立储稳定局势,否则弹压不住朝野上下的暗流涌动。 这样一来—— 然而没等四皇子想清楚这件事,远处便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阿里合海哥毒害太子、谋逆刺驾,虽是受南齐奸人蛊惑,然其身为皇子如此阴险狠毒,罪不容恕。暂将其囚禁在幽道,待查明一应细节再行惩治。” 合扎武士们朝两边散开,众人终于可以再度见到天子。 景帝依旧高居宝座之上,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但是脸上只做了简单的处理,显然他不愿意在群臣面前呈现一个满脸缠着纱布的孱弱形象。 听到天子这番话,四皇子登时如坠冰窟。 景帝遥遥望着他,沉声道:“交鲁。” “臣在!” 一位披甲将领站出来,他便是之前埋伏在东边山上两千甲士的主将,自然也是景帝的心腹股肱。 景帝缓缓道:“你亲自带人将阿里合海哥押送至幽道,然后由你亲自看管。若无朕的旨意,不许他见任何人,不许他和任何人交谈,包括尔等在内,违者以谋逆之罪论处。” “臣遵旨!” 交鲁毫不犹豫地从合扎武士这里接手四皇子,然后率五百甲士径直离开,快速返回大都。 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虽然天子的伤势不轻,声音也不复之前那般中气十足,但他依旧能清晰地判断局势发号施令,将近二十年的积威之下,他仍然是大部分臣子心中那位不敢稍加忤逆的君王。 景帝幽深的目光扫过跪在前方的皇子们,淡淡道:“稍后回到大都,尔等无需在宫中等候,各自回到王府为朕祈福便可。从明日开始,尔等可于辰时初刻一齐入宫请安,其余时间便在各自府中修身养性。” 这道旨意瞬间让惴惴不安的皇子们安定下来,他们无论年纪大小见识深浅,都知道在父皇被刺客所伤的当下,朝野局势肯定不会太安定,这个时候他们只需要老老实实待在府内,便不会轻易卷入波涛之中。 “儿臣遵旨!” 皇子们齐声应下,三皇子乌岩欲言又止。 虽说他之前大半年被囚禁在幽道,但他心里并无怨望,因为他在幽道没有受到苛待,相反天子早就让人暗中告知,他知道太子之死和乌岩无关,只是让他暂且忍耐。 眼下乌岩最担心的是四皇子海哥,天子受伤很可能引出一些野心家,而海哥就是他们最容易利用的目标。 只不过看着父亲脸上的伤口,乌岩最终什么都没说,因为他委实不忍在这个关键时刻提出杀死海哥,从而导致父亲伤势加重。 景帝并未注意乌岩的神色变化,他稍稍停顿片刻,不是在思考问题,而是压制体内不断撕扯的剧痛。 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中年书生的尸体上,心中泛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自家事自家知,他的伤势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身为武道高手,他很清楚这些伤势对他身体造成的损害,几乎可以断定无法恢复到以前的鼎盛状态。 对于一位帝王而言,武功高低不是最重要的能力,强如庆聿恭也做不到毫发无损地杀死他身前百名合扎武士,更不必说外围的千余精锐甲士。而等景帝返回大都皇宫,那里还有近千名合扎武士与三千余重甲锐卒,城内亦有数万忠心大军,没人敢轻易放肆。 然而这名刺客用生命的代价打破景帝身上的光环,从此以后世人便知道一件事,原来天子也会受伤也会死,那些野心勃勃的贵族们更会因此直起身抬起头。 相较于武功的削弱和身体的受损,景帝最担心的是书生的举动就像一个引子,可以诱发无数难以预料的波诡云谲。 一念及此,景帝看着杜为正的尸体,说出一番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话。 “这名刺客虽是南齐奸细,但他历三十年不改其志,甚至能成功让朕受伤,倒也算得上勇士。倘若大景儿郎都能效仿其勇毅之心,我朝必可平定天下。田珏,将其葬于猎场北面,竖一无名碑,如此便能时刻提醒朕,不得有片刻懈怠。” 田珏一躬到底,恭敬地应道:“臣遵旨。” 众皇子、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无不肃然,满怀崇敬地看着宝座上的天子。 景帝再度沉默,尽力调匀自己的内息。 便在这时,庆聿怀瑾走上前,坚定地说道:“启奏陛下,我有话想说。” 景帝双眼微眯,平静地说道:“讲。” 庆聿怀瑾抬起头,诚恳地说道:“从小到大,陛下待我无比优厚,我一日不敢忘记。今日陛下为刺客所伤,我心急如焚惶恐难制,只恨不能代陛下受伤。永平斗胆,陛下在我心里不仅是大景的天子,更是恩情深重的长辈。如今陛下受伤,永平愿随驾左右尽心服侍,稍稍偿还陛下这么多年的关爱,聊表孝心。” 群臣神情各异,都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郡主有如此魄力。 景帝定定地看着少女,从她眼中看到几分祈求之色,于是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看似欣慰地吐出两个字。 “准奏。” 772【冷夜寒风】 在诸位重臣看来,庆聿怀瑾的举动毫无疑问是为了安天子之心,避免局势突然恶化。 天子受伤是无法预料的意外情况,虽然他在受伤后暂时表现的冷静和理智一如往常,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天子是否会因此性情剧变。 人在感受到威胁的时候,难保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 在中年书生引爆身上的火药之前,天子对于当前局势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可是随着他身受重伤,危险便会随之产生,而其中最大的危险便只能是那位有着大景军神之称的常山郡王。 纵观朝野上下,唯一有资格和能力威胁到皇权安危的只有庆聿恭。 庆聿怀瑾便是想到这一点,她害怕天子愤怒之下不管不顾,所以主动请求入宫照顾天子,这是以她自己为人质。 即便她或许没有那么重要,但至少可以借此表明庆聿氏的恭顺。 而且在过去十余年里,天子对她的态度和自己的女儿无异,坊间曾有好事者悄悄议论庆聿怀瑾是不是真的公主之身。 有这层因素存在,庆聿怀瑾伴君随驾的请求不算古怪。 景帝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略带欣慰地应允。 然而望着天子深邃的目光,庆聿怀瑾心中隐约明白,对方不光知道这表面的用意,也清楚她心里隐藏的想法。 她一方面是想避免天子对庆聿氏动手,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想趁机打探天子的伤势究竟有多重。 就在庆聿怀瑾暗自忐忑的时候,景帝却转头说道:“赵卿家。” 尚书令赵思文立刻躬身道:“臣在。” 景帝面无表情地说道:“拟旨,命固新和灭骨地向代国边境进军,保持压迫态势。倘若代军敢出城迎战,让他们好好教训对方一顿。若对方据城死守,则不可冒然进攻。” 赵思文应道:“臣遵旨。” 景帝继续说道:“再拟旨,命南勇率部返回大都,命善阳为南京路代留守,负责桐柏防线与南京城,不可给齐军任何机会。兀颜术即刻返京,朕另有任用。” 赵思文再度应下。 群臣若有所思,渐渐明白天子这两道圣旨的用意。 代国蠢蠢欲动是明摆着的事实,如今大景真的发生内乱且天子受伤,难保他们不会兴风作浪,这个时候西北边军和调过去的夏山军绝对不能示弱,相反要以强硬的姿态震慑对方。 但是南边情况又不同,齐军在先前的大战中损失不小,同样需要恢复元气,景军只需要固守防线便可。善阳作为定白军的统帅,足以胜任代留守之职,而让兀颜术返回大都,意味着天子会将精力先放在内部。 景帝做完这些安排,便疲倦地闭上双眼。 田珏心领神会地让内监们运来御辇,随即在合扎武士和精锐甲士的簇拥中,诸皇子、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跟在御辇后方,天子摆驾向南方而去。 队伍还没走到猎场外围,便有数骑策马而来,为首者正是常山郡王庆聿恭。 有些权贵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庆聿恭看着严阵以待的合扎武士,以及御辇旁边庆聿怀瑾担忧的神情,在距离御辇还有五六丈时便躬身一礼,高声道:“启奏陛下,叛军已经溃败,黑罕与阿勒根两位将军正在率部剿灭残余的溃兵,臣幸未辱命。” “郡王辛苦了。” 御辇中传来景帝平淡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重伤之人,但是下一刻景帝便说道:“方才朕被刺客以火药所伤,不知郡王有何看法?” 庆聿恭眉头皱起满面肃然,立刻回道:“陛下乃大景天子,自然会否极泰来,福寿延绵。” “承郡王吉言,既然大局已定,便随朕回京吧。” “臣遵旨。” 简短的对话后,庆聿恭神情凝重地汇入百官的队伍,看起来是在为天子的伤势担忧。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去看庆聿怀瑾,更未询问女儿为何会跟在御辇旁边。 日头西斜之时,雄伟的大都已然在望。 此刻群臣忽然看见,就在前方有一支骑兵接应,正是天子亲军忠义军,大约有万人左右。 他们让开道路,等天子御辇过去,随即便跟在后方继续拱卫。 来到大都,众人惊觉都城早已戒严,天子龙旗和效节军的旗帜飘扬在城头。 城门大开,守城将领策马而出,亲自引领御辇入城。 这一路行来,可谓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群臣不禁暗自感叹,天子果然算尽人心,要是没有那个中年书生杜为正以身殉道,恐怕今日之后,天子的威仪无人可以动摇半分。 城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忠于天子的精锐甲士,一直到御辇进入皇宫,群臣才稍稍松了口气。 庆聿恭望着跟随御辇入宫的女儿,神色冷静镇定。 “父王。” 庆聿忠望来到旁边,语调低沉,满脸愧疚。 庆聿恭转头望了他一眼,淡然道:“怀瑾的选择很正确而且很及时,但是你也不必愧疚,毕竟陛下待你平平,你若敢提出怀瑾那样的请求,陛下必定杀你。” 庆聿忠望心中一凛。 庆聿恭转身而行,轻声道:“回府吧,陛下的伤很重,他暂时不会继续逼迫我,怀瑾在宫中很安全。” 虽然还是有些不明白,庆聿忠望也只能低头道:“是,父王。” 天子遇刺的消息并未掩盖,翌日就传遍全城,而且不是私下流传的小道消息。 景帝直接明发圣旨,将南齐内奸蛊惑生事、又拼死行刺的过程晓喻万民,其中部分细节没有公开,但是圣体无碍、只需将养一段时间的结果让大部分人都安定下来。 虽然不可避免会出现暗流涌动,至少明面上城内还能维持平和的状态。 夜色降临,皇宫后方,有一处偏僻冷清之地。 这里便是幽道。 一间简陋的屋子里,桌上一灯如豆,四皇子海哥形容枯槁,怔怔地看着微弱的火苗,无视旁边对他贴身看守的甲士。 忽然之间,房门被推开,紧接着数人拿着明烛走进来,瞬间让房内的光线变得十分明亮。 四皇子依旧不为所动,但下一刻他就猛地转过头,看着出现在门口的轮椅,以及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忙不迭起身跪下,惶然道:“父皇。” 轮椅被推进屋内,田珏和交鲁一左一右肃立。 “抬起头来。” 景帝的声音传入耳中,四皇子忐忑不安地抬头,便看见他记忆中顶天立地无人能及的父皇,此刻神色苍白委顿,几无血色可言。 距离猎场发生的刺杀才过去一天一夜,景帝就好像衰老了不少。 “父皇……” 四皇子又惧又愧,一时讷讷。 景帝双手拢在小腹前,看着双膝跪地的儿子,忽地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田珏担忧地说道:“陛下,要不要召御医?” 景帝摇摇头,望着四皇子说道:“你是朕的儿子,虽然犯下很多大罪,但朕不是没有想过给你一次机会。那个中年书生死前有句话说的没错,朕的儿子当中,纳兰和你算是天资聪颖,只可惜你没有将聪明用在正道上。” 四皇子听出天子的话语有所松动,连忙说道:“父皇,儿臣知错了,恳请父皇夺去儿臣的爵位,儿臣从今往后什么都不要,只愿能在父皇身边侍奉尽孝。” 景帝嘴角微微一扯,道:“朕确实这样想过。” 四皇子眼中涌起希冀之色,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景帝却话锋一转道:“我们景廉人在苦寒之地崛起,本就不会像齐人那样讲究礼义之道,朕推行齐人文化也只是用对方的手段打败他们,毕竟景廉人在制度这方面有很大的缺陷。景廉人骨子里崇尚力量,有些时候可以不择手段,所以你如果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杀死纳兰,再从朕手中夺走皇位,便能证明你比朕更强,你可以完成朕的遗愿。” “倘若你真能做到这一点,朕反而会很欣慰。” 四皇子只觉手脚有些发凉。 景帝凝望着他的双眼,继续说道:“如今朕身受重伤,外面虎狼群饲,皇家的弱点渐渐显露,这是很危险的时刻。若朕没有受伤,或许你还有机会,但如今你多活一日,大景的危机便会加重一分,你能明白吗?” 四皇子微微张开嘴巴,脸色苍白如雪。 明亮烛光的映照下,这对父子状态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父皇,您要杀儿臣?” 良久,四皇子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景帝不答,只说道:“你就像是一头愚蠢的野鹿,现在成为很多心怀不轨之人的目标,你若不死,他们便会借着你的名义搅动风云,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你是朕的儿子,朕不希望看到你在世人眼前身首异处,所以昨日只让人将你关押起来。海哥,朕可以原谅你很多过错,但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继续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威胁到历代先祖辛苦创立的基业。” “而且朕必须给纳兰以及大景百姓一个交代。” “所以你必须死。” 景帝说完这番话,田珏便走上前,将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 四皇子定定地看着,脸上浮现似哭似笑的表情。 “给自己一个体面,朕会遵守昨日的承诺,不会肆意株连大开杀戒。” 景帝最后看了一眼四皇子,随即偏过头,交鲁便推着轮椅向外行去。 夜幕上星光灿烂,然而初秋的夜风已经有了几分寒意。 景帝抬头望天,当屋内传来一声哀嚎,没过多久又响起身躯倒地的声音,这位帝王冷硬的面庞上终于浮现一抹痛苦。 “走吧。” 景帝吐出两个字,轮椅在大批精锐合扎武士的护卫下朝夜幕深处走去。 或许是因为深藏心底的沉痛,景帝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故而他也没有太过在意。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莫要怪朕。” 景帝心中默念,轻声一叹。 773【其心可诛】 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这便是初秋时节的江南。 暑气逐渐消弭,江北边境安稳无忧,天下重归安宁,富饶繁华的永嘉城洋溢着悠闲自在的气氛。 就连一些太学里的读书人都忍不住携二三好友,出城赏秋吟诗作赋,好不潇洒快活。 但是也有人继续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时年二十二岁的姜晦便是典型之一。 安静冷清的学舍内,衣着朴素的姜晦临窗而坐,看着纸上那几段话,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满是赞叹之意,而且因为太过投入,连一名同窗走到身旁他都没有发现。 来人相貌英俊身姿笔挺,单从气质上就能看出他家世不俗。 他叫钱让,表字德高,乃鸿胪寺少卿钱遂之子,比姜晦还要年轻一岁。 在数百名上舍生之中,姜晦是为数不多的贫家子,但是他在同窗之中的名望很高,因为他天资聪颖才情出众,且性情爽朗有豪侠之风,既不恃才傲物又不卑躬屈膝,连国子监祭酒裴方远都对他颇为看重。 不过姜晦自有原则,即便他和绝大多数同窗都相处得不错,真正算得上知交好友的不过三五人,钱让便是其中之一。 钱让见姜晦这般专注,索性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少阳兄莫非寻见了一篇奇文?竟然看得如此入神。” “德高怎么来了?今日休假,你不回家?” 姜晦放下那张纸,不急不缓地反问。 钱让摇头道:“回去也是被家父教训,不如躲在学里还能安生一些。” 姜晦倒也知道他家那位钱少卿素来要求严苛,因此会心一笑,感慨道:“奇文?或许是吧,不过这篇文字最精妙的地方不在于辞藻韵律,而是字里行间流露的忧国忧民之情,着实令人心生敬佩。” 听闻此言,钱让愈感好奇,于是问道:“究竟是谁的文章让你如此推崇?” 姜晦看了一眼那张纸,压低声音道:“山阳郡公几个月前的奏章。” 钱让微微一怔,旋即便见好友将那张纸推过来,于是他低头看去,很快便沉浸在文字之中,甚至忍不住轻声念了起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这句写得真好,可谓鞭辟入里发人深省。” 姜晦显然早将这篇奏章背得滚瓜烂熟,顺势说道:“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此句最合圣人之道。” 这两人虽然家世背景宛如天壤之别,却都是文采斐然饱读诗书之辈,属于数百名上舍生中的佼佼者,很多同窗不止一次羡慕地表示,姜晦和钱让肯定能在明年的春闱一鸣惊人。 年轻又有满腹才华,两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清高,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这封奏章称得上才情横溢字字珠玑。 “难怪你如此推崇此文。” 钱让轻声感叹,随即迟疑道:“可是我听说山阳郡公不擅文墨,少时未入科举……” 言下之意,他不相信这是陆沉亲笔文字。 姜晦毫不犹豫地道:“这又如何?先贤有云文以载道,即便这封奏章非郡公所写,却也能代表他的想法,否则不会以他的名义送呈御前。德高,你可知道这封奏章何时送来京中?” 钱让摇了摇头。 姜晦神情复杂,缓缓道:“便是陛下决意北伐、命勇毅侯为行军主帅并且将山阳郡公排除在外的时候!倘若陛下采纳山阳郡公的谏言,我朝大军又怎会遭逢考城之败?那一战大齐儿郎战死三万余人,直接导致靖州防线岌岌可危!由此可见,朝中必有奸佞之辈蛊惑陛下,否则陛下怎会不听信山阳郡公的建议?” “慎言!” 钱让毕竟是鸿胪寺少卿的儿子,在某些方面的敏感性要强过来自偏远抚州的姜晦,他随即放缓语气,苦笑道:“你这脾气……罢了,不说这个。少阳兄,你从何处得来这封奏章的内容?” 姜晦坦然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封奏章早已在城内流传开来,很多人都见过。” 钱让闻言登时微微皱眉,他直觉这肯定不是一个意外,便岔开话题道:“先前你便闹着要离开太学投身边军,连祭酒大人都惊动了,如今看到郡公的这封奏章,想必没人可以拦得住你。” 谁知姜晦却摇头道:“不,我改主意了。” 钱让奇道:“这是为何?” 姜晦看了一眼桌上那张纸,低沉却又坚定地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这封奏章的内容大规模传开,背后多半和郡公有关。这次郡公力挽狂澜功勋卓著,名望一时无两,根本不需要这种手段来扬名。他之所以这样做,我猜是因为朝中仍然有人要对付他,或许是指责他在北伐之初不肯出力,所以他必须要让世人知晓当初的真相。” 钱让点头道:“此言有理,不过这和你改变主意有何关系?” 姜晦沉默片刻,眼中逐渐泛起刚毅之色,徐徐道:“朝廷养士所为者何?自然是希望我辈奋发图强报效国家。如今像郡公这样的国之干城屡遭攻讦,足以说明朝中奸邪当道。我辈体弱力匮,纵投身边军也只是满足自己的一厢情愿,实则拖累旁人,唯有留在京城努力向上,将来或许能为边军将士略尽绵薄之力。” 钱让心中一震,望着同窗肃然的神情,不禁心血翻涌,正色道:“愿与君同行。” 姜晦微微一笑,低声道:“愿此道不孤。” 发生在太学一隅的故事自然无人知晓,至少暂时如此。 正如姜晦所言,陆沉在几个月前呈上的奏章,悄然之间在京城各地流传开来。 吏部尚书李适之来到仁德殿御书房的时候,年轻的天子面前便放着两份文字,其一是织经司提举苏云青先前亲自送入宫中的誊抄本,另一份则是当初陆沉的奏章原件。 李宗本脸上的表情不算好看。 当初看见这封奏章的时候,他其实没有太过在意,后来更是忘到九霄云外,毕竟在他看来这不算什么大事。 但是随着后续江北战局的变化,陆沉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成功逼退景军打消对方的企图,这封奏章便衬托出一个鲜明的对比。 事前陆沉极力反对仓促北伐,有这封文辞恳切句句真心的奏章为证,事后他又全心全意领兵作战挽救败局,足以证明他对大齐的忠诚。不谈天子、韩忠杰以及一些大臣在这件事里不光彩的形象,陆沉自己宛若铸就金身,这个时候朝廷内部不论是谁再对陆沉出言不逊,很快就会陷入千夫所指的处境。 “好手段啊。” 李适之行礼之后肃然而立,随即便听到天子这声言简意赅又意味深长的感慨。 他便开口劝道:“陛下,此事不一定就是山阳郡公所为。” 李宗本如今对他极其信任,懒得拐弯抹角,直白地说道:“不一定?这封奏章一直在朕的书房里放着,难道是宫中内监偷偷拿出去的?苑玉吉虽然不比爱卿能力出众,还不至于连朕的书房都守不住。再者,谁会冒着风险将这封奏章的内容盗出去,只为帮千里之外的陆沉扬名?荣国公倒是有这样做的可能,但朕不觉得他的手能伸这么长。” 李适之不禁垂首低眉。 李宗本继续说道:“他是挽救大齐于危难的功臣,朕并不否认这一点,亦不曾想过抹去他的功劳。之前朕特意召见王安仲,便是要通过他转告陆沉,朕会用国公之爵回报他的付出,并且特意许他在定州多待一些日子,等他的两位正室生产。或许之前朕确实有不妥当的安排,但是朕自问这半年来对他无可指摘,他倒好……” 天子越说越不忿,李适之不禁轻叹一声,随即斟酌道:“陛下,不宜横生枝节啊。” 李宗本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如今他在坊间的名声无人能比,尤其是通过这封提前埋伏的奏章,将一个既有先见之明、又能不计前嫌一心为国的忠臣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至于朕和韩忠杰,已然是衬托他的丑角。哼,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山阳郡公。” 李适之暗暗观察着天子的神情,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正因如此,您才要尽快确定边军将帅的封赏。” 李宗本转头看着他,猛然间醒悟过来,点头道:“的确,总不能继续由着他收买人心。” 李适之继续说道:“既然山阳郡公即将有子嗣,陛下不妨等过一段时间,荫封他的子女,以安其心。” 李宗本显然还没消气,陆沉让人将那封奏章的内容宣扬开来,说实话不会对他这位天子造成实质性的损害,但是对他的名望肯定有打击,同时还会对以后的朝堂形势造成难以预料的影响。 李适之见状便说道:“陛下,猛虎唯有安心才肯入柙。您若不示恩笼络,将来他又怎敢回京呢?” 听到这句话,李宗本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过后,他点头道:“你说的没错,这件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李适之躬身一礼,恭敬地说道:“陛下圣明。” 他的眼神如同山间寒潭,波澜不惊。 774【魂兮归来】 定州,汝阴城。 这几天城里很热闹,陆沉率大胜之师凯旋,定州刺史许佐亲率官员乡绅和百姓们夹道相迎,骄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与此同时定州各军二十余位虎将全部赶来。 倘若兀颜术有胆量在这个时候发起进攻,说不定还能在边境占得一点便宜。 陆沉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见两位妻子,林溪还能照顾自己,王初珑连行走都很困难,距离她们临盆的日子已经不远。 夫妻重逢,没有轰轰烈烈惊世骇俗的举动,但哪怕只是相视一笑,便足以抚慰各自的思念之心。 当夜陆沉躺在她们中间,小心翼翼地揽着她们的肩膀,叙说着分别之后发生的故事,一直到她们沉沉睡去,他才随意睡了一个多时辰。 从天亮开始,陆沉便暂时离开温柔乡,召集定州军二十余位大将举行军议,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 其一是表彰在过去半年大战中表现出色的将领,虽然朝廷的封赏还没下来,且陆沉的夸赞不代表实打实的金银田地,受到表彰的将领却无一不喜上眉梢,兴奋得难以自抑,其他人自然都是满脸羡慕。 其二是对这场大战的总结,陆沉先让麾下将领逐一发言,然后提出更加明确且详细的要求,让他们亲自动笔将感悟到的经验教训全部写下来,并且从此形成定例。往后无论小规模战事还是主力决战,只要是在陆沉麾下带兵,将领们必须做到每战总结,详尽到战阵、扎营、后勤等每一个细节。 其三便是定州各军下一步的操练计划,这是陆沉最重视的一项,也是耗时最长的一项。 军议连续举行四天,从早到晚接连不停,午饭只是在议事堂内随便解决。 四天后,二十余位收获颇丰的将领们向陆沉辞行,带着各自的任务奔赴驻地。 陆沉仍然清闲不得,他先是抽空见了见两位早已来到汝阴的岳父,以及林、王两家的重要族人,接着便是来自南边的信使,还得对宝台山里的基业做出更加仔细的安排,一晃便是数日时间。 这日午后,陆沉难得有片刻空闲,正想去后宅陪林溪和王初珑说说话,便见秦子龙快步入内,神情略显古怪地说道:“公爷,有一位陌生人求见。” “陌生人?” 陆沉眉头微挑,秦子龙身为他的亲兵队长,这些年随他北上南下,历练得非常老道,按理来说不会犯一些愚蠢的错误。 秦子龙道:“他说他来自景国大都,奉命送一封信给公爷。” 陆沉下意识觉得这是庆聿怀瑾派来的人,但很快就否定这个猜想,因为庆聿怀瑾的人一直是跟陆通留在北边的暗桩联系,以那位郡主的谨慎细致,不会做出这种冒失的举动。 他懒得再猜,淡然道:“请他进来。” “是,公爷。” 秦子龙旋即退下。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想对陆沉不利,哪怕这个突兀出现的陌生人看起来老实巴交,但他依然和亲兵们对其做了里里外外无比仔细的检查,同时又在偏厅里安排了十二名佩刀高手。 约莫一炷香过后,这名陌生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偏厅。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对方年过四旬,面相木讷饱经风霜,一看便知不是心思不正之人。 中年人按照秦子龙的指示停下脚步,看向坐在那里的年轻男子,畏怯地行礼道:“小人杜忠,拜见公爷。” “杜忠?” 陆沉暗自思索一番,随即问道:“你来自景国大都?” “是的。” 杜忠举起双手,掌心里有一个封存完好的信封,然后恭敬地说道:“这是我家老爷的亲笔信,还请公爷过目。” 秦子龙旋即接过信封,然后另外两名亲兵上前,用准备好的工具将信封拆开,确认里面没有异常。 杜忠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势,但他更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让面前的年轻权贵横死,光是过去一年当中,军中高手和织经司的密探就在汝阴城里抓到二十四名尚未出手的刺客。 陆沉接过信纸,只见上面没有抬头,似乎只是记载一个人的生平。 “余杜为正,草字不疑,生于大齐定宁七年,卒于大齐鼎正元年。父杜安,母齐三娘,兄杜为平,妹杜丽娘,乃大齐凉州康远府翠平县杜家村人氏。大齐定宁十六年腊月,景军一部侵袭翠平县一带,杜家村六百三十四口皆殁,余父母兄妹皆惨死景军之手……” 陆沉将这封信放在桌上,转头看着局促不安的杜忠,问道:“你家老爷在景国大都做何营生?” 杜忠答道:“回公爷,我家老爷是日昌号的掌柜。他幼失怙恃孑然一身,后来得贵人相助接济长大,凭着天资和勤奋在大都有了立足之地。小人是在十九年前来到老爷身边,此后便一直服侍老爷。家中人丁稀少,夫人在十二年前因病过逝,老爷并无子嗣。在一个月前,老爷将这封信交给小人,命小人独自南下找到公爷送达此信。” 陆沉听得一头雾水。 于他而言,凉州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地名,费了一番功夫才想起来,那是几十年前北方三族尚未崛起的时候,大齐在泾河北岸的领土。但是早在三十年前大齐便已经失去对那里的控制权,沦为景廉人的跑马地。 面前这个中年男人显然是个忠仆,问题在于不论是他送来的信,还是此刻的陈述,都缺乏足够全面的信息。 从陆沉的角度来判断,这个杜为正是大齐的遗民,他的亲人惨死在景廉人手中,而他侥幸活了下来,并且以孤儿的身份在景国大都有了立足之地。 陆沉这些年已经见识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他纵然有恻隐之心,也很难太过动容,更关键的是他有些弄不明白对方的来意。 他的视线再度落在纸上,忽地眉头微皱,又问道:“你启程南下的时候,你家老爷是否还活着?” 杜忠一怔,连忙点头道:“回公爷,我家老爷身体康健并无疾病。” 陆沉愈发不解,既然对方还活着,这个“卒于鼎正元年”是何意? 便在这时,一名亲兵入内禀道:“启禀公爷,织经司羊检校求见。” 陆沉本想让秦子龙将这个杜忠先带下去,但他心中忽然一动,看了一眼桌上的信,便道:“请他进来。” 羊静玄走进偏厅的时候,第一眼便注意到站在旁边的中年人,他按下心中的急切,上前行礼道:“公爷。” 陆沉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北边有了急报?” 羊静玄略惊,看着陆沉深邃的眼神,点头道:“没错,是……”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因为此间有个陌生人。 陆沉道:“无妨,直言便是。” 羊静玄难掩激动,快速说道:“公爷,北边的兄弟传回密报,景国四皇子阿里合海哥才是谋害太子纳兰的真凶,并且在景帝寿辰天清节当日,联合景廉五大姓之一的夹谷氏发动叛乱。景帝对此早有准备,叛乱很快被平定,但是阿里合海哥的一位谋士才是真正运筹帷幄之人,他利用仅有的机会接近景帝,身缚火药当场引爆,成功令景帝重伤!” 秦子龙以及一众亲兵高手不禁大喜。 但是陆沉却没有很激动,他开口问道:“消息是否属实?” 羊静玄连忙道:“确定属实!景帝身受重伤的过程被太多人亲眼看见,根本无法掩盖,他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混乱,便将此事公而告之,大都所有人都知道,自然也包括我们的兄弟。公爷,原来那个谋士是大齐男儿,他潜伏三十年终于得手,真乃义士也!” 陆沉默然片刻,又问道:“他是不是叫杜为正?” 羊静玄惊讶地说道:“公爷居然知道此人的姓名?” 话音方落,旁边猛地响起一声闷响。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名叫杜忠的中年男人双膝跪地,双眼发直泪流满面,极其悲痛地高呼道:“老爷!” 这一刻秦子龙等人尽皆默然,只有羊静玄摸不着头脑。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气,将桌上的那张纸递给羊静玄。 只是刚看了两眼,羊静玄年轻的脸庞上便泛起黯然之色。 这张信纸上其实没有很机密的事情,仅仅是记载了那个名叫杜为正的齐人的生平,以及他的家人的详细情况。 除此之外,末尾还有几句话。 “余身为齐人,死为齐鬼,纵千里之遥,亦当一路南下,魂归桑梓之地。” “余仅有一愿,大齐子民不再受此苦难,人人皆能安居乐业,平安喜乐。” “大齐凉州遗民,杜为正叩首。” 厅内一片默然,只有中年男人杜忠的哭声哀切不绝。 陆沉将那封信纸拿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入信封,然后重新封好。 羊静玄眼眶微红,尽力克制着情绪,低声道:“公爷,织经司的兄弟会尽一切办法将杜义士的骨殖带回来安葬。” “暂时不要,这一路艰难险阻无数,若有一个闪失,你我都是罪人。” 陆沉站起身来,一字字道:“有朝一日,我会亲自去景国大都,将杜兄接回来。” 775【后发制人】 羊静玄毫不意外陆沉会说出这番话,他心里满是崇敬之意。 他身为织经司的江北检校,按理来说应该主动向苏云青乃至天子靠近,但实际上他眼里几乎只有陆沉一人。 织经司在江北和景国境内收集到的情报,无论轻重缓急,羊静玄都会第一时间向陆沉汇报,并且向他请示下一步的举措。 京城那边自然也知道这个情况,可就算苏云青是忠于天子的心腹,目前也拿羊静玄没有办法。因为秦正被迫辞官的缘故,羊静玄的态度很好理解,而在陆沉没有失去权柄的前提下,没人可以顶替羊静玄成为新一任的江北检校。 陆沉望着他说道:“你让北边的兄弟们继续打探消息,尤其是景帝受伤之后庆聿恭的反应。” 羊静玄恭敬地应道:“是,公爷。” 见陆沉没有其他的吩咐,羊静玄便行礼告退。 陆沉转身望着杜忠,平和地问道:“你南下之前,杜兄可有其他交待?” 杜忠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回公爷,我家老爷只让小人将信送达,并无其他叮嘱。” 陆沉便没有再问,岔开话题道:“杜兄让你南下送信是因为信任你,同时不希望你被他牵连。现在你已经不能再回景国,往后便在这里安顿下来。我让人给你置办房子,再给你一项营生的活计,如何?” 杜忠感激涕零,下跪道:“多谢公爷恩典!” “不必多礼。” 陆沉摆摆手,目视秦子龙,后者心领神会地将杜忠搀扶起来,然后带着他离去,自然会安排妥当。 来到后宅某处独立的小院见到陆通,陆沉先是将杜为正的故事简略说一遍,然后不解地说道:“老爹,我还以为杜为正让杜忠送信另有安排,如今看来他只是想要落叶归根?” 陆通却是唏嘘不已。 他和陆沉一样,此前从未听说过杜为正的名字,骤闻此人壮举不免心绪激荡,不过和陆沉略有不同,老头子心里还有几分惺惺相惜。 杜为正舍身刺景帝,而他当年也在河洛皇宫放了一把大火。 听到如今越来越成熟的儿子表达疑惑,陆通稍稍思忖,反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杜为正为何要将信送给你,而不是江南朝廷?” 陆沉一怔,迟疑道:“许是因为他不信任其他人?” 这倒不是陆沉自夸,景国一直想方设法在南边安插细作和拉拢腐蚀齐人,无论地方官府、边军乃至朝堂之上,都出现过类似的案例。杜为正可以暗中操控景国四皇子,自然也能知晓这些细节,出于安全考虑,陆沉是他唯一可以绝对信任的对象,哪怕两人此前没有任何交际。 “有这方面的原因。” 陆通语调平缓,继而道:“杜为正派人给你送信,本来就不需要画蛇添足,这封信至少有三层深意。” “请老爹赐教。” “其一,景帝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是短期内景国内部肯定会暗流涌动。我们暂时不能确认景帝伤得有多重,是否能恢复如初,但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相较于之前景帝掌控全局的态势,他受伤意味着这层铁幕出现豁口,他如果想继续推行之前的种种改革,必然会引起景廉贵族的剧烈反弹。再者,杜为正能够说动景国四皇子和夹谷氏叛乱,本身便能说明对方内部的矛盾日渐显露。” 陆沉不由得陷入长久的思考。 他的精力不只是放在战场上,从未放松对南北两个朝廷的注意力,对景帝这两年的大部分动作都了如指掌。 纵观景帝从登基到现在十余年间的所作所为,即便处在不死不休的立场上,陆沉也认可对方是一代雄主。 从早期景帝停下扩张的脚步,着力于消除内部的隐患,到后来一步步改革官制,从上到下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官府体系,再到从去年开始着手改良军制,可见这位帝王拥有怎样的远见卓识。 在他一环套一环的步骤下,连庆聿恭都很难生出反抗的能力。 但如今景帝身受重伤,犹如一架精密的机器某个环节被卡住,后果不言自明。 一念及此,陆沉轻声道:“也就是说,接下来景国会进入全面的收缩态势,景帝一天不能彻底解决内部问题,他就不可能再度向外扩张。” “或许是。” 陆通神情沉肃,缓缓道:“不过这很难说,像景帝这种人物不好推测,他也有可能做出常人难以预料的决策。无论如何,杜为正在敌人的核心要害捅了一刀,这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 陆沉会意地说道:“看来我得跟那位郡主加深联系。” 陆通欣慰地笑道:“正是如此。这封信的第二个含义,杜为正将信送给你而非江南朝廷,显然是在提醒你防备南边。之前李宗本予你提督江北三州军务之权,是迫于无奈的让步,他显然不会甘心。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王朝,当没有外部的压力,内斗就会纷至沓来。” 陆沉冷冷一笑,低声道:“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考城之败没有发生前,李宗本和朝中一些大臣就敢将陆沉排除在北伐主帅的人选外,现如今景国皇子叛乱、景帝重伤,北边明显自顾不暇,说不定从此就会一蹶不振。当这个威压大齐数十年的强敌失去威胁,像陆沉这样的帅才就会逐渐没有用武之地。 陆通冷静地提醒道:“你要早做准备。” “一直都在准备。” 陆沉的回答很简洁,随即失笑道:“这般说来,我还得盼着景国不会垮?” “养寇自重的道理,古往今来皆如此。” 陆通也笑了起来,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无论景国太强或是太弱,你肩上的压力都会大到难以想象,最好便是对方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朝廷离不开你,同时江北三州也能休养生息。我想,这应该就是杜为正派人送来这封信的第三个用意,眼下景帝受伤、内部开始倾轧,景帝和庆聿恭互有顾忌,谁都不敢孤注一掷,或许于你而言最有利。” 陆沉心中感慨万千。 他再度取出那个信封,沉吟道:“老爹,我与杜为正素昧平生,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此人聪慧不在你之下,你能看见的波诡云谲,想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毕竟他被景国四皇子奉为上宾,各种情报都能随意查看,故而他很清楚你才是那个可以拯救苍生的人,同时也知道你所面临的困难。他不希望你被奸佞所害,以至于大齐山河沦丧苍生离乱,他既是为了自己和亲人复仇,也是用自己的性命助你一程。” 陆通说完这番话,稍稍沉默之后轻声道:“说到底,他心里装的是这片大好河山,而非朝堂之上的李姓皇族,只要能驱除异族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他这样的人又怎会愚忠呢?” 陆沉打开信封,将杜为正的绝笔取出来,视线落在末尾那几句话上。 良久过后,他沉重地说道:“杜兄可称国士。” 陆通望着他的面庞,缓缓道:“那就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早在很多年前,父子二人便谈论过那件事。 后来随着陆沉一步步走上巅峰,那个话题越来越少被提及,但不论陆沉在朝廷和军中的布置,还是陆通在江北三州的经营,本质上都是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无论时局如何变化,陆沉至少要有自保的能力。 如今看来,光是自保可能还不够。 陆沉当然知道老头子这句话的深意,他沉着地说道:“我不能先动手。” 陆通忽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爽朗。 陆沉略显不解地看着他。 片刻过后,中年男人止住笑,感慨道:“沉儿,当初我对你说过倘若李宗本逼迫过甚,大不了就再烧一次,其实这句话只是玩笑。” “老爹,你当时的表情可不像是说笑。” “当然只是玩笑,此一时彼一时也。” 陆通的神情愈发温和,不疾不徐地说道:“从你崭露头角到如今位高权重,实际上也才过了五年。你能在短短五年之内拥有如今的成就,在我看来已经是神迹。在这个过程中,你自身的努力至关重要,但同样离不开先帝的栽培和信重。如果你主动竖起反旗,李宗本只需要以先帝的名义发一道明旨,就能让你万劫不复。” 陆沉当然明白这里面的关节,这也是他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先帝待他恩重如山,无论李宗本闹出多少幺蛾子,只要对方没走出鱼死网破的一步,陆沉都缺乏对抗皇权的大义名分。 如果只是为了图一时痛快,陆沉现在拥有的力量足以将大齐搅得天翻地覆,但他肩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期望,而且他也希望能够亲手缔造一个盛世,所以必须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便在这时,宋佩脚步匆匆地走进来,来不及行礼便急促地说道:“公爷,老爷,林姐姐要临盆了!” “哗——” 陆沉才刚刚起身,便见刚才跟他笑谈天下大势、一派胸有成竹模样的老头子,宛如火烧屁股一般,如同灵活的猴子转瞬间便跑了出去。 他不禁和宋佩相视一笑,快步向后宅深处走去。 776【儿女双全】 正房外面的庭院中,陆通和林颉并肩而立——身后放着交椅,两人显然没有闲心安坐。 两位长辈都站着,陆沉自然不会落座,虽然他自以为此刻没有失态,但是落在其他人眼中,往常沉稳如山的公爷明显魂不守舍,几乎每过几瞬就会朝大门望去,焦急之心显露无疑。 除了他们三人,陆家两位德高望重性情和善的族老,董勉和齐廉夫这两位七星帮的元老,陆通和林颉的几位妾室,林溪那几位同父异母的弟弟,一群人都在紧张又期盼地等待着。 神医薛怀义之子薛忠亦带着徒弟和药箱在角落里站着,虽说里面有陆通早早安排的稳婆负责接生,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得到薛老神医真传的薛忠也被陆通提前喊了过来。 所幸庭院足够宽敞,这么多人也不见拥挤。 众人屏气凝神翘首以待,这可是陆家第三代第一人降生,倘若是男孩那就是陆沉的嫡长子,其身份之贵重无需赘述。 等待如此煎熬,里面依然没有动静传来。 毕竟庭院深深,众人也不可能被允许接近林溪的产房,实际上还隔着里面一套院落。 陆沉负手站着,逐渐从开始的原地伫立变成来回踱步。 林颉望着这一幕,不禁微笑道:“孩子的名字定了没有?” 陆沉看了陆通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说道:“百日宴之后再定大名,暂时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用老大的小名。” 林颉哑然失笑,摇头道:“罢了,知道你不通文墨,取名确实有些困难,那就依你之言。不过我事先说好,你得用心此事,不然别怪我这个做外祖父的找你麻烦。” 此言自然是玩笑。 陆沉连忙应下,众人的心情不由得放松稍许。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猛地传来脚步声,众人神色一振,陆通和林颉更是同时迈步向前,这一刻终究是武榜第一高手更高明,瞬间就将陆通甩在身后。 只见林溪的贴身丫鬟、同时也是后宅管事之一的宁翠满面喜色地说道:“两位老爷、公爷,夫人顺利生产,诞下一名麟儿,母子平安!” 庭院内立刻响起一片较为克制的欢呼声。 陆沉定定地站着,只觉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平稳落地,经历过无数热血搏杀的身体竟然有些发软。 又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宛如喝下数坛美酒,如飘在云雾之中。 “好!”陆通喜笑颜开,老脸灿烂如花,大手一挥道:“人人有赏!” 林颉亦道:“当赏!” 这段时间府中的仆人们确实很辛苦,毕竟两位正室夫人都有身孕,而且临产期很接近,谁都不敢大意轻忽。 他们倒也乖巧,连忙对着陆沉说道:“恭喜公爷,贺喜公爷!” 陆沉自然不会小气,便笑着对宋佩说道:“每人赏银五十两。” 周遭又是一片感恩。 陆沉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和两位长辈一同走进正房,径直往前来到林溪的产房。 稳婆极有眼色地将襁褓中的陆家大少爷抱过来,但是陆沉只是看了一眼便交给眼巴巴等着的陆通和林颉,随即迈步来到床边。 林溪面色微白,汗水早已打湿了鬓发。 四目相对,仿若千言万语。 陆沉在床边坐下,握着林溪的右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触碰着。 “是男孩呢。” 林溪轻声呢喃。 “嗯。” 陆沉应着,望着她疲惫的双眼说道:“师姐,辛苦你了。” 林溪微笑着摇摇头,深情地说道:“这是你和我的孩子,再辛苦也值得。” 陆沉帮她掖了掖被角,疼惜地问道:“是不是很疼?” 林溪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道:“有点。” 陆沉闻言便伏身在她鼻尖上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一下。 “有人……” 林溪显然不习惯在旁人面前亲热,眸中泛起羞涩。 眼下除了陆沉之外,产房内还有陆通、林颉、四名稳婆以及丫鬟们,不过两位长辈都围着襁褓中的婴儿,倒不是他们不关心林溪,而是这两位人精有意给陆沉和林溪留出说悄悄话的空间。 林溪望那边看了一眼,柔声道:“我想看看孩子。” “好。” 陆沉毫不犹豫地应下,随即从林颉手中接过襁褓,请两位长辈去外间喝茶,又让大部分稳婆和丫鬟出去领赏钱,这才抱着襁褓来到床边坐下。 他将襁褓放在枕边,又扶着林溪慢慢靠坐着软枕,依旧握着林溪的手掌。 林溪其实先前也只简单看过孩子,这会终于能仔细地端详。 然后陆沉便看到她的眉尖蹙了起来,不由得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林溪看起来略微有些难过,缓缓道:“不好看。” 陆沉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笑我。” 此刻的林溪不再是平时从容不迫的女侠,隐约有了几分多愁善感。 陆沉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道:“师姐,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这样,好看不到哪里去,因为皱皱巴巴的。往后他每过一天都会变个样,不需要太久便会很好看。这小子有师姐和我的遗传,将来肯定英俊帅气,你且安心。” 林溪偏着头问道:“真的?” 这时留在房中伺候的稳婆笑道:“林夫人请放心,公爷说得没错,婴儿都是这样,小公爷必然会是一表人才!” 林溪再度看向襁褓里的孩子,见他果然是皱皱巴巴的,心里却仿佛有根弦被拨动,面上渐渐浮现温柔的笑意。 陆沉没有出声打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情无比安宁。 良久过后,林溪终于舍得挪开视线,看着陆沉说道:“夫君,我有些饿了。” “好嘞,马上来!” 陆沉忙不迭应下。 府里的准备无比齐全,从稳婆、奶娘、郎中到各色用品,陆通和林颉可谓是不遗余力,完全不需要陆沉操心。 这边林溪才喊饿,那边马上就送来了补汤和软和的吃食。 陆沉亲自拿着汤匙喂着林溪。 目光交错之间,甜到发腻的氛围让稳婆和丫鬟们都有些吃不消。 约莫半炷香过后,陆沉将汤碗和汤匙递给丫鬟,又陪着林溪说话,直到她困意上涌沉沉睡去,他才起身来到外间。 林颉和陆通不在此处。 原来这个时候都督府前宅已经无比热闹。 郡公夫人即将临盆的消息早已传遍城内,定州各军的虎将们自不必说,甚至连远在靖州和淮州的官员和武将都派亲信赶来送礼,靖州大都督刘守光和淮州刺史宋琬亦不例外。 这些人早早来到汝阴城,等到都督府传出喜讯,立刻蜂拥而至。 听闻陆沉喜得麟儿,众人的恭贺声里多了几分激动之意,尤其是亲自赶来的裴邃、徐桂、贺瑰、刘隐等人,脸上的笑容几乎就没有消失过。 只不过人群中少了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 早在半个月前,因为厉天润病情加重,而且江北大局稳定,厉冰雪特地向陆沉请示,带着数百骑返回京城探望。 前宅正厅笑声不断,面对这些前来贺喜的人,不管对方是正主亲自前来还是心腹代为恭贺,陆通和林颉都给了对方足够的体面。 两位长辈心里清楚,这些人就是陆沉可以独领江北的根基,无论冷淡哪一个都非常不妥。 等陆沉出现,正厅内的气氛愈发昂扬,加上大部分都是武人,那等声势简直能将屋顶掀翻。 宴席早已备好,自然是宾主尽欢,无比喜庆。 宾客们满意而归,但是他们没有离开汝阴,继续在城内住着。 原因很简单,这一次都督府的喜事不止一件,陆沉的两位夫人产期相邻,他们怎敢轻慢另一位? 要知道那位王夫人同样不简单,乃是翟林王氏的嫡女,真正的世家贵女名门之后! 十天后的下午。 “夫君……” 王初珑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陆沉心疼地帮她擦拭汗水,鼓励道:“初珑,再坚持一会就好。” 这里是另一间产房,王初珑正在分娩,按理来说陆沉不该出现,但是没想到王初珑的分娩很不顺利,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外面等候的陆通和王承这对亲家翁早已心急如焚,郎中们更是时刻准备进来救治。 最后还是王初珑在疼痛中做出决定,让人将陆沉喊进来,仿佛这能给她足够的力量。 “王夫人,请再用力一些。” 四名稳婆都是满头大汗,一边帮王初珑舒缓肌肉,一边无比紧张地看着。 王初珑恍若未闻,那双大眼睛只望着陆沉,泫然欲滴道:“夫君,好疼……” 陆沉握着她的右手,认真地说道:“初珑,相信我,你一定可以,还记得以前我们说过的话吗?将来我和你,还有我们的孩子,一起驾车出游,看遍人间风景。” “嗯……” 王初珑眼帘垂下,身体里涌起她意想不到的力气,指甲猛地扣住陆沉的手腕。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产房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随着王初珑一阵阵痛呼,一个崭新的生命终于见到人世间的光亮。 陆沉揪心无比,不断帮她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哇——” 一阵响亮的哭声在产房内响起。 随即只听稳婆们高声说道:“恭喜公爷,恭喜夫人,是位小姐,母女平安!” 陆沉却仿佛没有听见,甚至没有去看婴儿,他望着几近虚脱的王初珑,眼中隐有泪光。 王初珑痴痴地看着他,呢喃道:“夫君,我做到了。” “嗯。” 陆沉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认真地说道:“初珑乖,我们此生会一直很幸福。” 王初珑艰难一笑,却如春日明媚盛放的花朵,一字字说道:“还有下辈子。” “一定。” 陆沉如是回答。 777【请君入京】 鼎正元年的十月,相较往年要温暖一些,定州地界虽已有了寒意,但是还没到彻骨的地步。 都督府后宅的暖阁内,更是不见半点冷风。 居中放着两副摇篮,陆沉的一双儿女各自占据一副,陆大少爷此刻睡得正香,唇边不时流出哈喇子,宋佩就在旁边守着,细心地拿着绵软的帕子帮他擦拭。 陆大小姐则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趴在摇篮中双手撑着身体,好奇地望着仅仅比她大十天的哥哥,口中偶尔发出咿呀之声。 “我现在就可以断定,将来老大肯定会很怕他的妹妹。”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百无聊赖的山阳郡公陆沉一本正经地说着。 林溪莞尔道:“那不是好事么?” “好事,是好事。” 陆沉撇了撇嘴,头疼道:“但是老大成天除了吃就是睡,要不然就是趁我抱他的时候尿我一身,这恐怕不好吧?妹妹虽然比他小十天,但你瞧瞧她精力多充沛,一看就知道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林溪还没开口,坐在旁边的王初珑放下手中的书卷,微笑道:“夫君,他们才满月没多久,你是不是太着急了?” “他哪里是着急,分明是闲的。” 林溪也笑了起来,横了陆沉一眼:“公爷要是实在无聊,不如去城外校场上带将士们操练。” “别提了,每次我过去他们都跟打了鸡血一般,那架势恨不能立刻去边疆杀敌,反倒效果不好,再加上各军主将都很负责尽心,不需要我手把手的教。” 陆沉双手枕着后脑,斜斜靠在榻上。 其实林溪没有说错,他这段时间确实过于清闲。 定州各军的休整已经结束,陆沉重新划分了防区,镇北军、来安军、宁远军和飞云军四支主力一分为二,分别镇守尧山关、清流关和定风道,七星军依旧负责驻守定州东北部的宝台山区。 盘龙军和广陵军驻扎在西南面平利城到藤县一线,定北军和飞羽军两支骑兵则游弋边境。 或许是因为陆沉挽救靖州败局的功劳实在太大,而且靖州都督府的实力受损严重,将来只能依靠定州军继续尝试收复河洛,所以天子特地让军事院商议,在定州新增两军,分别为奉福军和汝阴军。 陆沉便奏请天子,提拔徐桂为奉福军都指挥使,霍真为汝阴军都指挥使,其他各军的主将没有变化,只是提拔了部分表现出色的年轻将领,充当他们的副手。 如此一来,陆沉麾下兵马扩充为一营十一军,合计十三万八千人的编制。 都督府属官刘元、陈循和黄显峰等人忠心能干,只需要陆沉敲定大框架,细节问题他们能够全部办妥。 各军主将和副手也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不需要陆沉太过操心,更谈不上事必躬亲。 内部井井有条,外部同样风平浪静。 织经司安插在景国境内的密探后续又送来两份情报。 景国皇帝武功之高出人意料,面对中年书生杜为正的舍命一击,他虽然身受重伤却没有伤到根本,至少他还能打理朝政不至于卧床不起。 不过从他后续的安排来看,这次受伤实打实地阻止他继续前进的步伐。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几十年来骄狂霸蛮的景军转入全面防守。 景帝在西北边境布置的大军一开始采取前压的态势,但是代国皇帝哥舒魁对这个强大的老对手太过了解,一眼便知对方是有备而来,想拿代军开刀提振士气,于是果断选择战线后撤,深沟高垒坚守不出,压根不给景军机会。 南线景军则像代军一样龟缩不出,接替兀颜术的代留守善阳严格执行景帝的命令,在桐柏防线和深泽安县一带分别以重兵把守,哪怕定北军骑兵在他们视线中出现,曾经纵横天下的景军铁骑也只当做视而不见。 景国朝堂之上,三皇子乌岩被立为太子,或许这是景帝无可奈何的选择,但是对于稳定人心起到很好的效果。 景帝先前准备推行的军制改革暂时中止,庆聿恭和撒改等人手中的军权得以保留,因为这个及时的举措,景国内部的暗流涌动暂时平息。 至于跟随四皇子造反的夹谷氏,大头人夹谷永被抄家灭族,夹谷氏的基业被皇族阿里合氏以及其他四大姓瓜分。 夹谷氏的族人自然满腔恨意,然而这一次他们根本无力反抗,这不仅是景帝的旨意,其他四大姓也都乐在其中。 “我以为夫君会趁着景国内部不稳的机会,起兵收复河洛。” 喂饱陆大小姐的王初珑整理好衣襟,从里间出来落座,笑吟吟地说着。 陆沉淡然道:“我确实有这样的考虑,不过朝廷驳回了,用了一个非常正确的理由——国库匮乏,粮草难以为继。” 林溪直白地说道:“景帝受伤景国内乱,南边有些人怕是喜出望外,又怎会容许你继续建功立业?” 王初珑则轻叹道:“中枢毕竟握着边军的后勤命脉,夫君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陆沉目光沉静,看不出来他此刻真实的想法。 身为他最亲近的枕边人,敏锐如林溪,细腻如王初珑,近来都有发现丈夫身上发生的变化。 很多时候他都喜欢一个人独自思考,虽然以前他也有这样的习惯,但两女都能感觉到他似乎在筹谋非常重要的大事,只是不肯向她们透露。 林溪有些担心地看着再次陷入沉默的陆沉,柔声道:“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陆沉立刻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事?” 林溪凝望着他的双眼,徐徐道:“既然天子和朝中重臣防你和防贼一般,为何会允许定州都督府增设奉福军和汝阴军?” “原因很简单。” 陆沉在她们面前当然不会故作高深,平实地说道:“无论是天子对这两个小家伙的赏赐,还是让定州都督府增设两军,一方面是向世人昭告朝廷赏罚分明,不会亏待有功之臣,另一方面则是要安我的心。” “安心?” 王初珑眉尖微蹙,轻声道:“他们想麻痹夫君?” 听到这句话,林溪的眼神猛地锐利起来,不远处摇篮里的陆大小姐似乎有所感应,怯怯地望着她。 林溪立刻收敛稍稍外溢的杀气。 虽然如今她已为人妻母,终究还是位列江湖武榜前十的高手。 陆沉刚要回答,外面廊下忽地响起丫鬟的声音。 “启禀公爷,前宅管事通报,朝廷派来的传旨钦差来了。” 林溪和王初珑不约而同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眉眼间满是关切之色。 陆沉缓缓起身,示意她们不必担忧,微笑道:“我去看看那些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片刻过后,陆沉来到都督府前宅正厅,看到来人不禁微微一怔。 他这些年收到过太多圣旨,也见过很多次传旨天使,虽然谈不上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心里也很难泛起涟漪。 原本以为会见到老熟人苑玉吉,没想到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居然是现任兵部右侍郎厉良玉。 李宗本不可能不知道陆沉和厉家的关系,这个安排着实耐人寻味。 厉良玉风尘仆仆,相较当年有了很大的变化,愈发沉凝厚重,隐隐有了几分厉天润的气度。 他此刻的眼神亦有些复杂,但还是按照规矩先向陆沉宣读圣旨。 这道旨意其实很简单,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核心内容只有一条——让陆沉收拾妥当,代表边军将士入京接受封赏,同时也请他当面商议大齐边军下一步的计划。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封圣旨都没有问题。 入京受封是天子和朝廷对陆沉的重视,请他共商国策更是尊重他在军事上的发言权。 毕竟定州和京城相距遥远,光靠书信往来过于迟缓和麻烦。 陆沉面色平静地接过圣旨,厉良玉随即行礼道:“下官拜见公爷。” “厉大哥千万别见外。” 陆沉立刻拉着他的手臂,微笑道:“请坐。” 仆役奉上香茗,随即恭敬告退。 陆沉看着厉良玉的面庞,饶有兴致地说道:“别人都说我太年轻,厉大哥好像也只比我大三岁?二十七岁的兵部侍郎,这应该是大齐历史上头一位。” 厉良玉闻言苦笑道:“你就别打趣我了。就连荣国公在朝中的处境都有些艰难,更何况是我这个小小的兵部侍郎?虽说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同僚们对我还算尊重,但也仅此而已了。” 陆沉能够听出他心中的苦闷,便岔开话题道:“厉叔可还安好?” “劳你记挂,并无大碍,尤其是冰雪回京之后随侍左右,家父的病情有所好转。” 寒暄过后,厉良玉终于还是转入正题,肃然道:“公爷,虽然我是传旨钦差,但是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此事。” 听到这句肺腑之言,陆沉心里有所触动,面上却是淡淡一笑,坦然道:“厉大哥,陛下只是召我回京商讨大事,京城又不是龙潭虎穴,不至于有危险吧?” “龙潭虎穴应该谈不上,不过——” 厉良玉稍稍一顿,神情凝重地说道:“就在我离京之后不久,右相上表乞骸骨了。” 陆沉目光微凝,右手不自觉地握紧茶盏。 778【家事国事天下事】 右相钟乘,出身江南卢州寒门之家,历任翰林院修撰、侍讲学士、湖州广南知府、翰林学士、吏部尚书、中书右相。 除去外放广南府的短短两年,这位钟大人走着最清贵的文臣之路,一直在培养储相的翰林院里打转,随侍圣驾待诏备咨,是无数文官羡慕眼热的待遇。 但是这也有一个问题,在掌握实权之前,钟乘很难在朝中培养心腹。 如果先帝没有那么快离世,钟乘可以继续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沉淀数年,到那个时候升任右相便可走得更加稳健。 总而言之,左相薛南亭虽然因为脾性刚直得罪过很多人,单论朝堂底蕴仍旧要远远强过钟乘。 通过厉良玉的讲述,陆沉对钟乘的处境有了更加明晰的了解。 大概从一年前开始,也就是陆沉履任定州都督府、大刀阔斧进行各种改革的时候,朝中便有一些御史喜欢挑钟乘的错处,不过那时候还只是小打小闹偶尔出现,钟乘本人都没有太过在意。 毕竟连李道彦和薛南亭都时常被御史挑刺弹劾,这在朝堂上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身为宰执当然不会和那些御史一般见识,只要对方不是无中生有的污蔑毁谤,宰相终究还是有容人之量。 但是从天子改元鼎正之后,朝堂上的风向逐渐发生变化,针对钟乘的攻讦越来越多,挑刺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这显然不正常。 薛南亭的直觉很敏锐,在今年三月份的一场朔望大朝上,他当着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痛斥这种煽阴风点鬼火的行径,总算让那些人勉强安静一段时间。 但他不是李道彦,纵然可以镇住一些宵小,却挡不住别人拿着鸡毛蒜皮又有真凭实据的事情弹劾钟乘。 等时间进入六月份,也就是江北战局逆转的时候,朝中针对钟乘的风浪卷土重来,而且越来越凶猛,这一次连薛南亭都压不住。 最关键的是,天子的态度很暧昧。 绝大部分弹劾钟乘的奏章,都被他留中不发。 钟乘并非官场上的愣头青,见状也只好上折自辩请罪,但天子没有下旨降罪,反而连续温言宽慰,更不允许他回府自省。 “钟相的处境因此愈发艰难,陛下看似优待于他,却引来那些人更加疯狂的攻讦,偏偏他又无法暂避旋涡,一直夹在中间受到各方诘难。堂堂右相日渐沉郁,薛相为此入宫数次,恳请陛下制止这场闹剧,据说陛下反复表明对钟相的信任,但是又说那些弹章有理有据,总不能罔顾事实问罪那些官员,那样肯定会蔽塞朝廷言路。” 厉良玉轻叹一声,喟然道:“钟相年过五旬,身子骨本就不算硬朗,九月初大病一场,后来便以养病的名义不入朝堂。我这次刚刚过江抵达广陵,便收到家父的消息,钟相在五天内连上九道乞骸骨的奏章。” 陆沉将茶盏放回原处,其实他不是不知道江南朝廷里的动静,但肯定不如厉良玉亲眼所见那般详细和准确。 他冷笑了两声,淡淡道:“想来天子没有允准钟相的请求?” 厉良玉点头道:“是。单论治政之能,钟相确实要比薛相稍逊一筹,但他性情沉稳厚重,和薛相是极好的互补。过去这两年来,尤其是在李老相爷归乡之后,钟相在很多时候都能拉薛相一把,两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 “这本就是先帝给今上准备好的辅臣组合,薛相锐意敢当,钟相老成持重,有他们把控朝堂大局,大齐的内政就不会走上歪路。” 陆沉的神情略显复杂,缓缓道:“这些人不敢招惹薛相,将所有火力都对准钟相,显然是要为某人铺路,朝争看似混乱复杂,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天子看似不舍,实则钟相的离去已成定局,将来接替他的是谁?吏部尚书李适之?” “应该是。说起这位李尚书,可真是了不得。先帝在世的时候,他还只是刑部左侍郎,后来转任礼部左侍郎,没过多久便升任礼部尚书。等到当今天子继位,他又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以前李老相爷把握朝局,李尚书不显山不露水,虽然官声不错,但一直被掩盖在老相爷的光辉之下。” 厉良玉稍稍一顿,继续感慨道:“前后加起来才三年时间,他就从实权不多的刑部侍郎,一跃成为朝中可以和两位宰相抗衡的重臣。此人心术深沉手腕高明,天子交给他办的差事没有一样出现纰漏,吏部、翰林院乃至朝中大大小小几十个衙门,都因为他的梳理而风气渐好。就连家父都在府中感叹,此人不愧是李老相爷培养二十余年的继承人。” 陆沉冷声道:“能力和品格不能一概而论,单说他在背后给钟相下黑手的举动,就远不及老相爷的心胸。” 他当然没有确凿证据表明那些对钟乘的攻讦和李适之有关,但他不需要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这种大规模针对当朝宰相的攻讦,首先需要天子的默许,其次背后肯定有人组织,除了越来越受李宗本信重、且身为锦麟李氏现任家主的李适之,朝堂之上找不出第二个人。 厉良玉叹道:“或许李尚书的能力比钟相更强,但我总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所以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即便你不回京,我想陛下顶多就是发发牢骚,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陆沉平静地看着他,问道:“若我不回京,你如何交差?” 厉良玉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坦然笑道:“虽然我挂着钦差的名头,但是在你面前还能用强吗?无非是办事不利的罪过,大不了丢了这身官服,朝廷总不能因此将我下狱吧?” “但是你知道我不会陷你于这种处境,天子和朝中那些人也知道。”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诚恳地说道:“厉家于我有大恩。” 厉良玉连忙摆手道:“这话就见外了。其实我是真的不想继续待在兵部,丁尚书其人不值得追随,当然他也没有兴趣招揽我。每天我去部衙当值,看着那一张张虚伪的笑脸,别提有多郁闷了。如果朝廷因此将我罢官,说不得要来定州投奔你,至少我有信心帮你打理后勤。” “你的能力毋庸置疑,连厉叔都仰仗你帮忙筹措转运粮草,我又怎会小觑?” 陆沉放缓语气,斟酌道:“问题在于你能离开京城吗?或者说你能离开厉叔吗?” 厉良玉默然。 厉天润日渐消瘦,病情反复不断,连薛怀义和宫中太医都无法妙手回春。 直白一点说,厉天润的生机在不断流逝,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这种情况下厉良玉怎么可能长期远离京城? 陆沉又道:“而且从见面到现在,你一直是以个人的名义劝我,可见厉叔有不同的看法。” 这一刻厉良玉的眼神有些闪躲。 陆沉叹了一声,继续说道:“早在三个月前我便收到萧叔的密信,他在信中转述厉叔的话,厉叔让我在大战结束之后回一趟京城,我和厉姑娘之间的问题总得抓紧解决。” 厉良玉知道瞒不过这个未来妹夫,索性坦白道:“我离京之前,家父和小妹发生过一场争执。家父认为你可以做好周全的准备,回京与小妹完婚,但是小妹认为京城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凶险,不希望你顺从朝廷的旨意回京,以免发生不可预料的危险。” “肯定不会一路坦途,但是要说多凶险也不至于。” 陆沉再度饮下一口茶,似在平复心境,继而道:“相信你已经知晓北边发生的事情,虽说景帝受伤引发一连串的变故,但景国还没有走到分崩离析的那一步。强敌依旧存在,我的安全不会有太大的隐患,一般人没有能力伤害到我,而天子虽然有那个能力,但他承受不起那个后果,除非他觉得龙椅坐腻了,亦或是想让大齐陷入亡国的危机。” 在厉良玉面前他终究透露了几分底细,但是仍旧隐藏了很多。 并非是不信任厉良玉,而是如今的他已经懂得“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且逐渐成为本能。 厉良玉不疑有他,想了想之后笑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你若在京城出现意外,不说江南会有什么反应,江北边军肯定会彻底背离朝廷。” 陆沉微微一笑,温言道:“不过现在已经是十月份,我家那对小家伙的百日宴在十一月,这个时候若仓促返京,后宅肯定不得安宁,再者我还有一些军务要落实与安置。在我回京的那段时间里,边疆肯定不能出问题,所以需要费点功夫。” 厉良玉点头道:“理当如此。” 陆沉便道:“我会写一封亲笔奏章,厉大哥你带回去转呈天子,就说我过完年节,最迟明年元月二十动身返京。如此一来,你也好有个交代,天子脸面上也过得去。” 厉良玉道:“甚妥。” 陆沉笑道:“你好不容易来定州一趟,不必急着回去,在这边小住几日,顺便见见我家那对小家伙。” 厉良玉登时有些局促地说道:“这当然好,只是我带来的见面礼比较普通……” “这话可就真的见外了。” 陆沉轻而易举地转移话题,随即与厉良玉聊了小半个时辰,说一说当年的趣事,倒也轻松畅快。 待厉良玉起身告辞,陆沉亲自送到府外,又让秦子龙在附近安排住处。 一切妥当后,陆沉迈步返回,来到中庭负手而立,望着墙角那棵梧桐树。 他眼中似有风云变幻,最后化作一片凛然。 “既然你们不甘心,那便看谁能笑到最后。” 779【最后的蓝图】 景朝,大都。 今年的初雪来得有些早。 才十月下旬,一场小雪突如其来地降临人间。 这冰冷的寒意与城中的肃杀之气缠绕交融,愈发令人提心吊胆。 自从天子受伤,大都持续两个多月的戒严,数万精兵把控九门和城中各处要道,主奏司的探子严密盯梢各处府邸,利用这种高压态势震慑一切心怀不轨之辈。 四皇子阿里合海哥在叛乱次日畏罪自尽,仅仅半个月后景帝便降旨立三皇子乌岩为太子,很多人还在犹疑观望的时候,大局便渐渐安定下来。 纵如此,皇宫内外依旧戒备森严,进出都会接受层层检查,稍有异常立刻便会被合扎武士擒下关入大牢等待审问。 在前朝与后宫之间有一座僻静的殿宇,庆聿怀瑾这段时间便是在此暂住。 景帝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风言风语,特地让他的次女金城公主搬来与庆聿怀瑾同住。 每天辰时二刻,庆聿怀瑾都会和金城公主一道,来到天子居住的怀仁殿请安。 今日亦是如此。 “金城退下,永平暂留。” 帷幕后传来天子淡然的嗓音。 “是,父皇,儿臣告退。” 性情温婉不似景廉贵族作风的金城公主朝庆聿怀瑾看了一眼,略有些不舍地迈步离去。 庆聿怀瑾大抵明白她那个眼神的含义,看来自己终于要离开这座巍峨又沉闷的皇宫。 下一刻,帷幕撤去。 庆聿怀瑾强忍着心中的冲动,没有立刻抬头望去。 在宫中待了两个多月,她才知道当初自己有多么幼稚,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慧眼如炬的天子。 那日在皇家猎场,她并非是一时冲动,既存着以自己为质的念头,也想近距离观察天子的伤势,然而这两个多月她从来没有见过天子的面容,每次都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只能听到天子的声音。 直到现在。 景帝缓缓道:“抬起头来。” 庆聿怀瑾一点点往上移动视线,只见龙椅上坐着的天子一如往常,看起来不像是受过重伤,除了左脸那道很明显的疤痕。 但是细看之下,还是能在神情上发现一些差别。 是眼神。 在庆聿怀瑾从小到大的记忆中,天子的眼神既可睥睨天下之盛,亦可深邃幽暗如潭,唯独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几分苍老与衰败,就像是很多垂暮之年的老人一样,有一种清晰可见的灰暗之气。 “朕的身体怕是养不好了。” 景帝平静的语调让庆聿怀瑾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她连忙说道:“陛下洪福齐天,些许小伤定可无碍。” 景帝看着她的双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朕如果死了,你应该很开心才对。” 此言不免诛心。 庆聿怀瑾反倒冷静下来,坦然道:“是。” 周遭侍奉的宫人和护卫不禁侧目。 景帝并未动怒。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站在庆聿氏的立场上,陛下若是不在了,庆聿氏的危机便会解除,我也不会日夜担忧,唯恐陛下一道圣旨让庆聿氏步夹谷氏的后尘。当初陛下为四皇子和我赐婚,庆聿氏因此而安心,却没想到这只是陛下的埋伏。陛下早就怀疑四皇子是谋害太子殿下的真凶,却一直引而不发,只是想利用他来彻底解决庆聿氏。” 这番话可谓胆大包天,露骨至极。 然而景帝依旧只是静静地听着。 庆聿怀瑾深吸一口气,又道:“但是站在我个人的立场上,我希望陛下福寿绵长,因为您在我心里是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长辈。” 景帝轻轻一叹,缓缓道:“你长大了。” 庆聿怀瑾双膝跪地,大礼道:“陛下,庆聿氏从无反心,天地可鉴。” 景帝不置可否,他望着这个看着她长大的年轻女子,没有讲那些君臣之道,只是淡淡道:“起来吧。” “是,陛下。” 庆聿怀瑾起身肃立。 景帝沉思良久,最终带着几许萧索说道:“回去告诉郡王,看着你今日这番话的份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庆聿怀瑾心中一凛,垂首道:“谢陛下恩典。” 景帝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忽地咳了一阵,抬手制止宫人们紧张的呼喊,然后喘着气说道:“交鲁。” “臣在!” 帷幕之旁,一员虎将应声而出。 景帝平复胸腹中的躁郁,道:“解除九门戒严。” “臣遵旨!” 交鲁自然不会多问,随即大步离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位重臣奉召入宫,及至怀仁殿,天子已经坐上那副轮椅,对他说道:“陪朕出去逛逛。” “是,陛下。” 来人便是南京路留守兀颜术。 遵照天子的指示,他推着轮椅在宫内缓行,逐渐接近满目清冷之景的太华池。 初雪已停,偶见纯白。 宫人和护卫们远远跟着,兀颜术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 景帝双手拢在小腹前,忽地轻声道:“朕大约还有两年的寿数。” 兀颜术双手猛地一紧,脸上泛起悲伤与惶恐。 景帝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太华池,微微一笑道:“那个书生真的好手段。” 兀颜术悲愤地问道:“陛下,当日暗器中有毒?” “算是吧。” 轮椅在池畔停下,景帝稍稍调整坐姿,然后平静地说道:“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毒药,否则太医们不会察觉不到异常,更像是那个书生积攒数十年的怨毒之意。在你刚刚接到朕的旨意之时,那几日最为凶险,朕不幸染上了伤风之症。或许是上苍垂怜,亦或是朕这几十年每日不辍勤练武功的回报,朕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听到伤风二字,兀颜术面色一变。 身为领兵大将,他当然知道这种病症的可怕,一些士卒在战场上受伤感染,发病后存活者不足一成。 他紧张地说道:“陛下静心调养定能恢复如初。”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无法逆转的,人的寿数是这样,国家的命运亦是如此。” 景帝摇了摇头,淡然道:“当日面对那书生的舍命一击,放眼朝堂上下,除了朕和庆聿恭之外,没人可以活得下来。此伤尚未痊愈,朕又染上伤风之症,虽侥幸存活下来,仍旧被两种伤势破坏了生机,往后不过是仗着几十年苦练的底子苟延残喘罢了。当然,两年是最坏的打算,或许朕还能多活一段时间,但是这并不重要。” 兀颜术渐渐明白天子召他入宫的缘由,垂首道:“陛下,不知臣能做些什么?” 景帝微笑道:“虽说朕的命数已经注定,但是大景的命运不会相似,朕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既然上苍没有立刻夺去朕的命,那么朕依然可以安排好一切。” 兀颜术欲言又止,景帝见状便道:“有话直说。” 兀颜术斟酌道:“陛下,臣回京后了解过当日在皇家猎场发生的一切,四皇子所用的钩沉之毒,以及那书生所用的火药,恐怕不能说和常山郡王毫无关系。据臣所知,这两年军中只有常山郡王用过火药攻城,而且只有郡王麾下的人才懂得配置威力足够的火药。” “这不重要。” 出乎兀颜术的意料,景帝淡淡道:“朕一直没有动老四,本身就是想搂草打兔子,将庆聿氏一并解决。庆聿恭或许有所察觉,即便他暗中给那书生提供一些便利,这也是人之常情。对于朕和庆聿恭来说,先前那盘棋的对弈已经结束,便没有必要耿耿于怀。若是一定要鱼死网破,朕没有必杀庆聿恭且不引起内乱的把握,他同样没有杀死朕然后掌控大局的底气,图一时意气只会便宜旁人。” 兀颜术不禁默然。 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天子在受伤之后面对复杂的局势,不如直接以重兵围杀庆聿恭永绝后患,哪怕会因此引发难以预料的内乱。 景帝似是知晓他的心思,靠着椅背望着池中波澜,轻声道:“夹谷氏必须要覆灭,否则朕就不能震慑其他人,但是这个时候若逼反了庆聿氏,其他三姓乃至那些中小部族肯定不会坐视。朕当然知道怎么做最省心最痛快,然而想要维系大局就必须懂得隐忍和克制。古往今来历代王朝,不断妥协和斗争才是永恒的主流。” 兀颜术愧然道:“臣受教。” 景帝笑了笑,满含期许地看着他:“再者,朕还没有到油尽灯枯之时,自然不需要鱼死网破。如今大景内忧外患,很多事情朕可以解决,只是有一件事需要你为朕分忧。” 兀颜术垂首道:“请陛下吩咐。” 景帝不急不缓地说道:“南齐一旦收到朕受伤的消息,他们肯定会乱上一阵,说不定也会上演一场好戏。利用这段时间,你要帮朕扑灭哥舒魁的野心。朕一直没有调动西北边境的精锐大军,便是等你去那里挂帅。记住,朕给你一年时间,要彻底打痛打残代国的生力军。朕暂时不需要西北高原那片贫瘠的土地,朕只要哥舒魁再无动弹之力。” 兀颜术深吸一口气,领命之后又问道:“陛下,臣是否要格外重用夏山军?” 他知道夏山军的三万精锐主力一直在西北边疆驻扎。 所谓格外重用,自然有另外一层含义。 景帝却摇了摇头,目光愈发幽深,道:“不必,一视同仁即可。灭骨地是庆聿恭的左膀右臂,亦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倘若你区别对待,他肯定能及时察觉。你要记住,打残代军是朕唯一的要求,切莫自作主张干碍大局。” 兀颜术立刻应道:“臣明白了,请陛下放心。” 景帝望着他说道:“你的资历已经足够了,再有这一仗的军功打底,将来便可成为新君的辅弼之臣。” 兀颜术连忙谢恩,同时心里泛起一阵感伤。 天子为何要先对代国下手,兀颜术没有刨根问底,也没问天子后续的安排。 他只知道一点,即便大景天子坐在轮椅上,依然有能力让这世间风云变幻。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780【今日之后】 庆聿怀瑾回到王府之时,得到阖府上下的迎接,尤其是那些忠于庆聿氏的精锐护卫,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近来城中风声鹤唳,虽然还达不到人人自危的地步,但局势紧张是不争的事实。 这种情况下,庆聿怀瑾一直被留在宫中,谁敢保证她能绝对安全? 担心自然不可避免。 好在她终于平安回来,而且还是宫里派马车送回,前后都有合扎武士保护,这让所有人都心中一松。 庆聿忠望上前相迎,温言道:“回来就好,家里一切都好,父王在锦苑等你。” 庆聿怀瑾点头应下,并未多言,旋即径直前往自己的居所。 锦苑花厅之内,庆聿恭独坐窗前,手中捧着一卷书。 这里很安静,丫鬟们早已退下,显然是庆聿恭的安排。 “见过父王。” 庆聿怀瑾来到近前行礼。 庆聿恭将书卷放在桌上,抬眼看着女儿,微笑道:“看来这两个月在宫里待得不算憋屈。” “还好。” 庆聿怀瑾在旁边坐下,平静地说道:“我和金城公主年岁相近,以往便有不错的交情,这段时间有她陪伴,倒也不算无聊和煎熬。父王,今日出宫之前,陛下说他因伤落下病根,还说很难痊愈如初。陛下又问我,如果他不治而亡,我会不会很开心?” “你如何回答?” 庆聿恭起身亲自倒了一杯清茶,放在女儿的手边。 庆聿怀瑾起身双手接过,抬眼看着父亲,轻声道:“我说,是的,如果陛下驾崩,我应该会很开心。” 庆聿恭泰然自若道:“还有呢?” 庆聿怀瑾便将在天子面前说过的两段话复述一遍,然后将茶盏放在案上,凝望着庆聿恭的双眼说道:“父王,陛下说因为我足够坦诚,以前的事情便一笔勾销。” “嗯。” 庆聿恭淡淡应着,右手端着茶盏,不疾不徐地吹开漂浮的茶叶。 短暂的沉默过后,庆聿怀瑾问道:“父王,四皇子所用的钩沉之毒,书生刺客准备的火药,其实都和您有关,对吗?” 她问得有些直接和突然,相较于她在天子面前说出“庆聿氏从无反心,天地可鉴”的坚决,此刻那双犹如云雾深沉的眼眸,足以说明她这不是灵光一闪或者心血来潮,而是早就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庆聿恭放下茶盏,转头望着她的面庞,简单直接地点头道:“是。” 庆聿怀瑾不由得呼出一口气。 庆聿恭再度开口,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旁人的故事:“四皇子难以成事,我肯定不会与他合谋,只不过我知道他将手伸到了庆聿氏,暗中打探钩沉之毒的详细,所以我让人隐瞒消息,至于他能否弄到足够的钩沉之毒,那就要看他的能耐。至于火药……我确实开了一些后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让那个中年书生太过为难。” “所以当天在皇家猎场,陛下让父王去剿灭叛军,父王没有拒绝,因为你知道那个中年书生仍然有后手?” 庆聿怀瑾倒也不急,继续分析道:“而中年书生在动手前刻意帮父王撇清嫌疑,说父王根本不敢生出不臣之心,这算是他对父王的回报?” “他未必知道我放松钳制,自然也就谈不上回报,这不过是更高级的挑拨离间。从他当时的话语来看,我虽然不敢对陛下动手,却肯定有过类似的想法。” 庆聿恭给出明确的答案,又道:“你究竟想问什么?是不是觉得为父胆子太小,面对那么好的机会都不敢动手,只是在旁边冷眼看着?” “女儿没有这样想过。” 庆聿怀瑾稍稍思忖,然后答道:“我知道,庆聿氏绝对不能背上弑君的罪名,如果父王真的参与其中,即便不谈皇族,其他部族的虎狼也不会错过这个群起而攻之的机会。父王只能稍稍助推一把,他们若能成事自然最好,若功亏一篑,庆聿氏也不至于像夹谷氏那样跌入万丈深渊。” 听到这番话,庆聿恭面露微笑,又带着几许欣慰。 庆聿怀瑾凝望着他的双眼,诚恳地说道:“我只是希望可以帮父王分担一些。” 庆聿恭叹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憋闷,难为你可以忍到现在。” “是的。” 庆聿怀瑾没有否认,继而将心中的思考一股脑说出来:“当初父王默许我私下联系陆沉,其实不是想和他联手,而是从中打探消息并且误导陆沉。父王这样做是担心我年轻不够稳妥,只有最真实的情绪才能骗过对方。” “后来所谓婚事,父王早就猜到陛下另有所图,即便我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父王仍旧没有明言,反而尽力让我相信那是陛下的一番好意,以便我能表现得足够正常,不会引起陛下的怀疑。” “一直到天清节当日,父王都没有告诉我真相,所以我在陛下面前表现得才算真诚。” 说完之后,她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庆聿恭从她眼中看不到半分被欺骗的愤怒和戾气。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我能理解父王的顾虑,毕竟在这种形势下,走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但是我想说,经历过那么多风雨坎坷,您的女儿不再是当年无知的娇小姐,她可以帮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所以你故意在陛下面前直言进谏,是想证明这一点?” 庆聿恭意味深长地问道。 庆聿怀瑾点头道:“我只是按照父王的思路去做。” 庆聿恭忽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畅快。 庆聿怀瑾不禁略有些忐忑。 庆聿恭站起身来,拿起桌上那卷书册交给她。 庆聿怀瑾原本有些好奇,父亲怎会有闲情雅致在这里看书,等到接过一看,她才知道这压根不是什么古籍珍本,居然是一卷记载着很多人名的册子。 与此同时,她耳畔响起父亲平和的语调。 “你猜的没错,之前我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一方面确实是担心你不够成熟,会被他人看出破绽,索性不如瞒着你。另一方面则是想看你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面对一些意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庆聿恭返身坐下,继续说道:“前几年你在南边经历过不少挫折,按理来说应该有所进步,但是眼见为实,只有看你在紧要时刻的反应,才能确定你能否扛起一些责任。你没有让我失望,从你果断舍弃和陆沉的联系,再到这几个月你的决断,尤其是天清节当天你的所有选择,为父总算可以放心将这本册子交给你。” 庆聿怀瑾喃喃道:“父王,这上面的名字……” 庆聿恭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册,平静地说道:“这是除了夏山军和防城军这两支明面上的兵马之外,庆聿氏隐藏在水面下的所有力量。哪些人可以重用,哪些人要懂得敲打,上面都有详尽的批注。我将这本册子交给你,从今往后你便要肩负重任,也就是说我不在大都的时候,你要守护好庆聿氏的根基。” 庆聿怀瑾怔住,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进来吧。” 庆聿恭稍稍抬高语调,不一会儿便见五名年纪不同的男子进入花厅。 庆聿怀瑾转头望去,她认识其中三人,另外两人则有些陌生。 庆聿恭让他们依次报出自己的姓名,那本册子上则有他们的详细生平,排在前五的名字便是这五人。 “往后我若不在,你们都要坚决听从怀瑾的命令。” “遵令!” 直到这五人退下,庆聿怀瑾仍旧没有完全恢复平静。 庆聿恭怜惜地看着她,轻声道:“我曾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不被纷扰争斗缠住脚步,如今看来庆聿家的孩子终究没有洒脱的命运,只希望你将来不会埋怨我。” “女儿怎会那样愚笨?” 庆聿怀瑾连忙摇头,又道:“父王为何不将这本册子交给兄长?” “他最适合的环境是行伍之中,搅动风云不是他擅长的领域,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庆聿恭目光微沉,缓缓道:“最重要的是,陛下会紧紧盯着我和你的兄长。” 这个时候庆聿怀瑾逐渐回过味来,略显担忧地问道:“父王,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庆聿恭饮了一口茶,轻声道:“他将我牢牢困在大都,不许我离开半步,在西北边境布置重兵,如今又让兀颜术卸任返京,接下来肯定会命兀颜术前往西北,解除代国对我朝后方的威胁。只要兀颜术功成……陛下便会带着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以及像你兄长这样的年轻贵族,会猎于南方大地。” 庆聿怀瑾心中一震,她已经完全明白父亲如此安排的缘由。 天子将来要御驾亲征,彻底平定南方大地! 庆聿恭叹一声,勉强笑道:“想要一个人死,有时候很容易,有时候又难比登天,世事便是如此,难有圆满之境。怀瑾,今日为父所言你要记在心底,莫要对任何人泄露,包括你兄长在内。” “是,父王。” 庆聿怀瑾认真应下。 庆聿恭转头望着窗外,轻声自语道:“长夜漫漫,盼有天明之时。” 这一刻庆聿怀瑾终于明白手中册子的分量。 重如千钧。 她不再惴惴不安,默默握紧了册子,满眼坚毅之色。 781【林颉的道理】 定州以北,宝台山系深处。 在七星帮总寨东边数十里外,群山环抱之中,那片天然而成的宽敞谷地。 相较于去年冬天陆沉来此见到的景象,如今这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西边新建大量适宜居住的房屋,至少可以容纳两千余人生活。 北边开拓出菜地和牲畜窝棚,虽然这里主要的生活物资依然是靠冉玄之带着七星帮林堂的兄弟运送,但是在这样一个犹如世外桃源的隐秘所在,人们种种菜和养鸡养鸭也能调剂心情。 东边除了原有的试验场地和各种工坊之外,又有十余处工坊落成,而在更东边临近河流的地方,甚至有两座高大的炉子平地而起。 这里除了陆通和林颉费尽心思找来的将近两百名工匠,还有六百余名手脚勤快的帮工,此外便是一支成分复杂且庞大的护卫队伍,既有七星帮的核心高手,也有陆家的忠心护卫,还有陆沉特地在军中挑选出来的心腹精锐。 极其隐秘的地理位置,忠诚可靠的护卫队伍,又有武榜第一人林颉亲自坐镇,此处防卫之严密堪称万无一失。 更不必说外面的茫茫山野之中,还有七星军主力全范围时刻警戒。 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山中气候寒冷,大部分人都在工坊内做事。 天气略显阴沉,然而氛围十分火热。 被任命为工匠主事的廖继昌当先而行,每到一处便为身后的年轻贵人仔细介绍。 旁边还有十余名能工巧匠,皆是这个集体中的佼佼者。 “公爷请看,这是我们按照您的要求造出来的火绳。” 廖继昌难掩心中激动,亲自点火示范,只见那截火绳燃烧得比较缓慢,却让周遭一众人等非常兴奋。 要知道达到这个效果并不容易,因为火绳本质上是一截麻绳,原本燃烧的速度很快,不符合陆沉的要求,最后还是一位名叫邓传家的工匠想出一个法子,将火绳在盐水中浸泡然后晾干,燃烧的速度终于能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 “很好,辛苦你们了。” 陆沉颇有些感慨,这声感谢发自肺腑。 虽然他前世也是军人,用的却是非常先进的武器,而且都是现成的家伙,他顶多只能做一些类似于希腊火的简易杀伤武器,缺乏从无到有快速发展工艺体系的知识和能力。 只有真正踏上这条路才会知道究竟有多难。 从先帝朝建武十四年开始,到如今已经两年多,他的设想也才勉强挣扎出一个雏形。 不光是攻克技术细节的难度,还有大到他难以想象的成本投入。 这个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的谷地,就像一个悄然蛰伏的吞金巨兽。 两年多的时间里,陆沉已经在这里投入四十多万两雪花银,已然接近他在江南京城建立情报网的花销。 除去所有人的薪俸、封口费和安家费,开支大头便是各种原材料的购买和运输,而陆沉不可能去找朝廷或者许佐要钱,幸亏陆家商号的生意越做越大,加上老头子的经商手腕足够高明,陆家的底蕴能够支撑他这样不计成本的投入。 好在终于有了一些眉目,第一批研究项目即将收获回报。 廖继昌等人的成果当然不只是一截火绳以及用强效火药制作的新式土雷。 陆沉跟着他们走遍一个又一个工坊,对自己现在掌握的资源有了非常清晰的认识。 在提出更加明确的要求之后,陆沉又大方地嘉奖了这些辛勤工作的下属,勉励他们继续努力,并且很实在地帮他们解决个人需求,视线所及皆是一张张感恩的笑脸。 与众人告别,陆沉来到东边河流上游的一处小院,秦子龙带着亲兵们在外面忠心耿耿地警戒。 廊下放着两把椅子,中间有一张小几,上面已经摆着茶具。 陆沉走到左边坐下,很是满足地发出一声轻叹。 林颉则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淡淡道:“我本来想将九思带来,溪儿说什么都不愿意,差点和我吵起来。” 九思便是陆沉长子的大名,女儿则叫陆辛夷。 辛夷者,木兰之别称。 对于陆沉来说,给孩子取名确实是个很困难的任务,甚至比他谋划一场战役更难。 最后绞尽脑汁定下陆九思和陆辛夷这两个名字,依然被陆通、王承和林颉这三位长辈好一顿啰嗦,万幸林溪和王初珑没有反对。 听到老丈人看似平静的语气,陆沉心知这是在向自己表达不满,明明林颉可以像王承一样待在汝阴城含饴弄孙,却不得不来这里坐镇大局,纵然是武榜第一人也会心中不爽。 陆沉连忙主动帮老丈人添茶,赔笑道:“师姐主要是担心山里太冷,那小子才几个月大,怕染了风寒,并非是信不过泰山。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九思再大一点,肯定可以来这里陪伴泰山。” 林颉没好气地轻哼一声,却也没有继续找陆沉的麻烦。 作为见证这里从无到有的亲历者,林颉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处基业的重要性。 虽然迄今为止那些人耗费四十多万两银子,产出的成果还无法形成实质性的回报,但以林颉的眼光自然能看到未来的图景,所以他即便满心不爽,依然在参加完两个孙辈的百日宴后,立刻回到这里盯着。 林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话锋一转道:“你真要去京城?” 陆沉似乎早有意料,平静地说道:“其实我若坚持不回,南边那些人也没有办法,顶多就是阴阳怪气讥讽几句。只要景国一日没有灭亡,那些人就需要有人站在他们身前抵御强敌,也就必须仰仗我和边军将士,无论他们多么不甘。” 林颉双眼微眯,缓缓道:“但是你依然决定要去。” 时至今日,林颉早已是陆沉最信任的数人之一,在他面前当然不必拐弯抹角,于是直白地说道:“我和父亲谈过这个问题,因为以前遗留的一些问题,我不能主动出手。明年回京算是我给那些人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一切平静祥和,没人在暗中阴谋算计,我亦不会横生事端。若是有人想浑水摸鱼,那我肯定不会心软。” 林颉笑了笑,悠然道:“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陆沉摇头,好奇地望着这位一身武功深不可测的老丈人。 林颉靠在椅背上,浑身上下不露半点杀气,说出来的话却锋芒毕露:“既然那个皇帝非要和你过不去,为了我的宝贝外孙着想,不如让我潜入永嘉城,一刀割下他的首级。” 陆沉哑然。 他爹放了一把火烧死李宗本的祖父和伯父,如今老丈人更是想单枪匹马刺驾弑君。 陆沉不禁感叹道:“和你们相比,我确实显得很弱。” 林颉并未追问“你们”究竟指谁,笑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知道你所处的位置需要考虑很多问题,没办法像江湖草莽只图一个快意恩仇。当初在总寨面对燕景联军的时候,我便对你说过,若论习武天分我比你强,但说起运筹帷幄谋划大计,我远远不如你。” 陆沉呼出一口气,缓缓道:“泰山若豁出一切,确实有希望做成这件事,但是你肯定没办法活着离开皇宫。再者,很多时候杀死一个人可以解决问题,然而有些时候单纯杀人并不能解决问题。我和李宗本的矛盾并非私人恩怨,归根结底是对权力的争夺,而且延伸到江北新贵和江南世族之间的纷争。除非将江南所有反对我的人杀个七七八八,否则还是要回到谋求合理解决问题的路子上。” “因为你不想江南变成一个狼烟遍地的烂摊子,而是能够继续支撑边军的稳固后方,所以你只能耐着性子和那些人周旋。” 林颉不是一个武功高强的莽夫,他能继承并且壮大七星帮的基业,一举成为北地绿林的魁首,显然不会像他自嘲的那般愚鲁无知,这句话非常准确地描绘出陆沉的处境和应对。 陆沉点头道:“说穿了就是这么简单。” “你要去京城我不阻拦,相信你肯定会做好周全的准备,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林颉微微一顿,转头对他说道:“你若在京城出了意外,让溪儿年纪轻轻就守寡,让九思和辛夷从小就没爹,我不管什么家国大局,一定会带人南下一路杀过去,专挑各地官员下手,最后再去找皇帝的麻烦。即便官府崩溃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甚至让景廉人趁虚而入,我都不会在意。” 依旧不露半分杀意,但是陆沉猛地想起当年那个月夜。 以典狂为首的六名顶尖高手联手围攻他的老丈人,最终却是一败涂地。 于是他微笑道:“泰山放心,我舍不得离开这人世,更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那就好。” 林颉点到即止,又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以前说过的火枪,工匠们快要做好了,这东西确实是杀人利器,这次你会不会带去南边?你既然是奉诏入京,肯定不能带太多兵马,有这种神兵利器傍身,想来可以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陆沉却笑了起来,仰头望着北方深沉的天幕,淡然道:“他们不配。” 782【许佐的抉择】 陆沉回到汝阴的时候,已是十二月中旬。 从宝台山中出来,他顺势往西边走了一圈,一方面是视察边境各地的军备情况,另一方面则是和宋世飞、柳江东、裴邃、段作章等心腹大将进行不为人知的密谈。 离开清流关转道向南,他又见了徐桂和霍真这两位大将,以及新组建的奉福军和汝阴军各级将官。 至于常驻汝阴的锐士营和定北军,这两支精锐从上到下都是陆沉的嫡系,可谓心腹之中的心腹,自然不需要他额外调理。 正午时分,当陆沉带着数百亲兵策马踏入汝阴城,天空正飘着轻盈洁白的雪花。 走进都督府匆忙去了去雪气,陆沉快步回到后宅,见到分别月余的妻儿。 然后就被陆九思这家伙赏了一身的童子尿。 陆辛夷伸着粉嫩的双手,嘴里咿咿呀呀,笑容格外甜美,圆溜溜的大眼睛只盯着陆沉那张哭笑不得的脸。 林溪一边帮陆九思收拾,一边笑道:“一走就是一个月,看看你儿子多想你。” “是。” 陆沉当然不敢反驳,老老实实地说道:“这份见面礼可太重了。” 王初珑掩嘴而笑,宋佩则上前温婉地说道:“公爷,浴汤已经准备好了。” “你们稍待,我一会就来讲故事。” 陆沉丢下一句话,在她们笑吟吟的注视中狼狈溜走。 不过他终究还是无法享受后宅之乐,刚刚沐浴完毕换了一身衣裳,宋佩便来禀道:“公爷,许刺史来了,现在前厅等候。” 许佐? 陆沉不由得叹了一声,摇头道:“罢了,你去后面说一声,这位刺史大人不来则已,既然来了多半得磨蹭很久。让她们不用等我用饭,晚点我自己对付一顿。” 宋佩应下,看着陆沉前行的背影,她忽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脸颊上飘起一抹红晕。 及至前厅,陆沉一眼便看见许佐挺拔如松地坐着。 “见过公爷。” 许佐起身行礼,随即主动解释道:“下官并非有意窥视,只是刚好有下属见到公爷回城,于是登门探望。” “老许,你可不是无事套近乎的人。” 陆沉这会已经整理好情绪,笑着请他落座,又让仆役奉上香茗,然后问道:“说吧,这么急匆匆赶来有何见教?” 仆役们很懂规矩,这会已经退出前厅。 许佐肃然道:“公爷可知,右相辞官归乡了。” 陆沉伸向茶盏的右手稍稍停滞,旋即继续向前。 他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平缓地说道:“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许佐没有过多解释,虽然他如今是定州刺史远离中枢,但他在朝中待了二十几年,又是先帝最信任的股肱之一,肯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陆沉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说道:“我知道右相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上表乞骸骨,但我不清楚最新的消息。我这段时间在巡视边疆,或许消息已经送到都督府,但我还没来得及查看。” 许佐依旧沉默。 其实陆沉没有必要和他解释这些,他也不是想问陆沉是否知晓。 如今看来,这个消息确实让陆沉很意外,和平常相比有些啰嗦。 这时陆沉微微皱眉道:“我本以为天子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会允准右相辞官,最多就是让他归府调理身体,依旧保留他的右相之职,没想到这场拉锯战这么快就结束,更没想到天子竟然真的将右相打发回老家。” 许佐脸上泛起一抹冷意,点头道:“是啊,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早在得知右相因为被人攻讦被迫上奏辞官的时候,我便写了一封密折送去京城,向陛下分说其中利害。” 陆沉抬眼看着他,既敬佩又无奈地说道:“何必呢?” 许佐淡淡道:“陛下的回复还算温和,不过明里暗里提醒我要明白自身的职责,又说那些人对右相的弹劾都有真凭实据,虽然陛下极力挽留,但右相心中有愧去意已决。” “呵呵。” 陆沉面无表情地笑了笑,活动了一下手腕说道:“之前你上折直谏北伐之事,如今又替右相申辩,天子就算脾气再好也会觉得你多管闲事。” “我只是尽人臣本分。” 许佐一言带过,然后看着陆沉的双眼说道:“公爷,回京之事不妨再做考量。” 陆沉问道:“为何?” 许佐稍稍沉默,其实他内心此刻天人交战,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淡定。 片刻过后,他斟酌道:“我不知道朝廷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但是那些人既然敢对右相下手,公爷即便威名盖世,恐怕也难以令他们忌惮。如今边疆安危系于公爷一身,只要你坐镇大局,景军便不敢轻易犯境。一旦你有个闪失,影响的不只是边军士气,更有可能导致山河倾覆。” 陆沉看着中年男人诚恳的面容,一时间颇为触动。 最初他对许佐的印象谈不上有多好,虽然认可对方的才能,但是有些时候许佐的臭脾气确实很不好相处。 时移世易,不成想铁树也有开花的那一天。 陆沉没有给许佐一个明确的答复,反问道:“老许,以你的经验判断,那些针对右相的弹劾到底是不是无中生有?” 许佐在御史台任职十余年,而且做过一段时间的御史大夫,单论弹劾这件事,恐怕没人比他更懂其中门道。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有左相亲自盯着,那些弹章肯定不是无中生有,但也绝对算不上大罪。公爷,在朝中为官不可能做到清如许,就连左相也办不到这一点,只要是官员都会有疏漏之处,想挑毛病不算困难。此事有两个关键之处,首先要陛下默许这种大规模的弹劾,其次要能将右相的底细翻个底朝天,否则无法形成持久的攻势。” 这番话让陆沉愈发明确自己的推断,故而平静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朝中确实有些乱。” 许佐轻叹一声,缓缓道:“我还担心一件事。自从公爷大败景军,北边又有内乱,敌人肯定会调整策略。他们在短期内不会再度兴兵,反而要剑走偏锋,避免我朝上下拧成一股绳。古往今来,挑拨离间都是很常见的手段,景帝尤其擅长此道,只不过先帝没有上过当,但当今陛下没有先帝的稳重和坚定,我怕你回京之后,很快就会成为景廉人针对的目标,毕竟当年——” 说到这儿,他忽地止住话头,面上满是怅惘之色。 陆沉心中亦浮现杨光远这个名字。 他想了想,冷静地说道:“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两个月前天子派兵部厉侍郎传旨,我已经答应年后入京,最迟元月二十动身。如果一开始我就抗旨不遵,顶多就是被人闲话几句,但若我出尔反尔,一顶轻蔑天子不守臣道的帽子肯定会扣在我头上。忠孝之道乃国朝根本,世人看不清内里乾坤,人云亦云然后群起攻之很常见。” 许佐默然。 他当然知道陆沉如果戏耍朝廷的话,会在南北大地引起怎样的反响。 千夫所指都是其次,关键在于给朝廷递去一把刀。 或许没人会将陆沉逼到墙角,但是那样一来朝廷有足够的理由插手边军事务。 想到这儿,这位中年文官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然后起身交到陆沉手中。 陆沉没有立刻打开,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许佐返身坐下,缓缓道:“我在朝中为官二十余年,虽然从不结党营私,终究还是有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僚。公爷此番入京,若是遇到一些不便处理的麻烦,我的这些至交或许可以帮忙。许某来定州本是肩负监视公爷之责,然而这五百多个日夜里,所见所闻与最初的想象截然不同,令我十分羞愧,故而略尽绵薄之力,还望公爷不要嫌弃。” 陆沉看着他脸上的沉郁之色,如何不知这位中年文官心里的挣扎和艰难。 一边是制衡权臣的使命,一边是天下苍生的安危。 身为先帝一手提拔并且留给新君的重臣,许佐在拿出这个名单之前,天晓得经历了多久的纠葛。 陆沉轻轻叹了一声,将那张纸原封不动地放在案上,坦然道:“多谢许大人的好意,但我希望用不上。” “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许佐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继而正色道:“还有一件事,要与公爷相商。” “请说。” “我知道陆家商号这几年在江北尽力铺展,不过缺少官面上的支持,很难深入到一定程度。为长远考虑,我建议刺史府和陆家商号通力合作,加大提振民生经济的力度,力争在明年年底之前,让江北拥有短期支撑边军运转的能力。” 许佐望着陆沉的双眼,继续说道:“我已经说服淮州宋刺史。” 相较于之前那份名单,许佐这番话犹如抛出一颗炸弹,震得陆沉心中波涛汹涌。 他神情凝重地问道:“许大人,你知道如果让天子和朝中那几位知道你的想法,会是怎样的结果吗?” 许佐不答,冷静地说道:“后勤供给是边军最大的制约,我做这些只是希望能在最坏的局势下,边军将士不需要饿着肚子和敌人拼命。至于将来我会是怎样的下场,后世史书又会怎样记录我的所作所为,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 他又重复了一遍。 陆沉没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昏头脑,他稍稍思忖之后问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许佐微露敬佩之色,坦然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军政两分,互不干涉,一如以往。” 他不希望陆沉插手其中,即便陆沉和陆家商号实为一体。 但是谁都知道不可能完全隔绝陆家父子的关联,换句话说他这个请求更像是君子一诺。 陆沉没有舌绽莲花,他郑重地说道:“依君之言。” 许佐便起身告辞,极其干脆。 “许大人。” 陆沉忽地开口喊道。 许佐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 陆沉稍稍犹豫,最终还是直白地问道:“你就不担心我真是天子口中心怀不轨的权臣?” 许佐面上浮现复杂的神情,转过身来说道:“三十二年前,泾河北岸三州沦陷。十九年前,泾河南岸两州沦陷。十六年前,河洛沦陷,异族铁骑蹂躏江北大地。” “三十余年间,景军屠城四十一座,累计屠杀手无寸铁的大齐子民一百三十余万人,这还只是有记载的数字,还有更多无名氏死在景军屠刀之下。” “举世缟素,血泪斑斑!” “我辈读书人自当秉持忠君之道,然而苍生何辜?!” 陆沉怔怔地看着对方,许佐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是这番话已经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郡公,言尽于此,万望珍重。” 许佐躬身一礼,旋即大步离去。 陆沉默默还礼,一揖到底。 783【欲说还休】 江南,京城。 年节将至,城内熙熙攘攘,一派繁华气象。 尤其是北城位于瑞康坊和安和坊的两座集市,汇聚天南地北的各色货物,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在一年当中最盛大的节日即将到来时,都喜欢在集市中采买年货。 元隆顾绣乃是安和坊内一家极有名气的绸缎庄,颇受世家望族女子的喜爱,在这里时常都能见到某某府上的夫人亲自挑选时下最新式的布料和绸缎。 掌柜和伙计们都有眼力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但是当他们看到那抹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仍旧有刹那的失态。 其人容貌之美,宛如画上的仙子。 顾婉儿早已习惯这种目光,其实这两年她出门的次数很少,就是不想招惹一些不必要的纷扰。 虽说她可以假借魏国公府的威名,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这样做,因为人要懂得感恩,像她这样出身贫贱的风尘女子能够住在国公府,便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又怎能再给厉家添麻烦? 今日之所以特地出门,她是想亲手选一批料子,给厉冰雪做两套新衣裳,以此作为新年之礼。 然而她越是不想遇到麻烦,有些人就越是阴魂不散。 “这么巧啊。” 那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的时候,顾婉儿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尖。 扭头看去,只见李云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对于这个出身锦麟李氏的纨绔子弟,顾婉儿谈不上畏之如虎,唯有浓烈的厌憎。 曾经在矾楼生活的十年时光,虽然顾婉儿作为花魁清倌人,待遇不算差,但是李云义只将她当做摇钱树,从来不会将她当人看待。 见顾婉儿默不作声,李云义哂笑道:“我知道你现今攀上高枝,不把本少爷放在眼里。不过你可别忘了,就你那个故作清高的脾气,当年若不是靠我护着,你还能活到今天?” 顾婉儿的贴身丫鬟墨儿当即站在两人中间,冷冰冰地盯着李云义。 “滚开。” 李云义自然不会将这个小丫鬟放在眼里。 这里的动静已经引起掌柜、伙计和一些顾客的注意,但是没人敢过来凑热闹。 姑且不提李云义的随从如门神一般虎视眈眈,李家三郎的恶名足以吓退一般人,更不必说如今李云义的父亲是天子最信任的吏部尚书。 据说右相辞官之后,天子便想让李尚书顺势晋为右相,反倒是李尚书屡次推辞不受。 毫无疑问,李适之是现在大齐朝廷最炙手可热的重臣,其地位已经不在左相薛南亭之下。 再加上锦麟李氏数百年积攒的底蕴,李云义在京城基本能够横行无忌。 顾婉儿示意墨儿让开,面无惧色地望着对方,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李云义悠然道:“不想做什么,只是觉得你很不懂事,连最基本的礼数都没有,所以本少爷在想要不要教教你。” 顾婉儿还未开口,外面就有两名精干男子走进来,但是紧接着就被李云义的随从挡住。 “这两位应该是魏国公府的兄弟吧?” 李云义扭头望去,微笑道:“莫要紧张,本人乃李府李云义,今日偶遇顾姑娘,仅为叙旧而已。” 两名精干男子便是厉良玉安排保护顾婉儿的亲兵,他们原本在外面等候,一见里面有状况便进来,但是听到李云义自报家门,再加上场面还算平和,他们总不能冒然出手,于是征询地看向顾婉儿。 “偶遇?不是派人盯梢?” 顾婉儿微露讥讽之色,继而道:“你也有敢做不敢当的时候?” 李云义眼中飘起一抹戾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胆子不小,既然你给脸不要脸,本少爷今日就——” 他忽地扬起右手,顾婉儿一手拉开墨儿,冷眼对视丝毫不退。 李云义的右手并未落下,因为他猛然察觉到身后涌来一股凌厉的杀气。 与此同时,他的随从手握刀柄迎上去,厉声道:“止步!” 迎接这名随从的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来人出手极快,动作好似闪电,随从经常吹嘘自己的武功如何高明,但是此刻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却连躲避都做不到。 仅仅是一个耳光,随从便朝旁边飞了出去。 这一幕让大堂内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直到此刻他们才看清来人是一名身着劲装的年轻女子。 顾婉儿满面喜色地喊道:“姐姐!” 女子微微颔首,冷漠的目光随即落在李家三郎脸上。 李云义脑海中浮现一段屈辱的回忆。 那是多年前的旧事,先帝尚在世的时候,有一天他听说靖州厉都督的女儿回到京城,远远一看便魂牵梦绕无法忘怀,于是就像平时一样主动结交。 然而仅仅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那女子当场翻脸,一脚将他踹个狗吃屎。 更让李云义愤怒的是,事后对方没有受到任何责罚,相反是他的父亲亲自上门向厉家赔罪。 多年过去,他早已没有倾慕之意,当初的耻辱却无法忘怀。 此刻仇人相见肯定分外眼红,但是李云义心里涌起的居然是恐惧。 厉冰雪不过是看了他一眼,并无开口的打算。 这时顾婉儿好奇地问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厉冰雪敛去冷意,微笑道:“你出门之后,护卫告诉我有人在跟踪你,于是我在城内走了一遭,收拾掉那些眼线,顺便过来看看你。” 语气很淡然,李云义却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一般,寒声道:“厉冰雪,你有什么权利在京中肆意妄为?” 此言一出,他便意识到不妥,自己这不是不打自招? 或许是因为当年的记忆过于屈辱,让他愤怒之下失去理智。 厉冰雪却懒得跟他争辩,漠然道:“你若不服可以去宫中告御状,让陛下断定吏部尚书的人暗中监视魏国公府是怎么一回事。李云义,再让我发现你在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行径,我不会找那些人的麻烦,我会直接去尚书府找你爹。” “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赶紧滚蛋!” 大堂内其他人不禁暗暗感慨,不愧是大齐唯一的女将军,也只有像她这样的身份才能不将李云义放在眼里。 只不知这位李家三郎会不会当场发作? 出乎他们的意料,李云义并未暴跳如雷,反而阴恻恻地说道:“厉将军果然风采依旧,是李某唐突了,告辞!” 他的随从们将受伤的同伴架起来,然后紧紧跟着李云义离开。 这一行人看起来灰溜溜,然而厉冰雪心头涌起几分古怪。 今日这件事从头到尾似乎都不太寻常,但她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 “姐姐,这是我为你选的料子,看看是否中意?” 顾婉儿的嗓音打断她的思绪,厉冰雪只好暂时按下心中思绪,点头道:“都好。” 约莫一炷香过后,厉冰雪和顾婉儿登上马车返回国公府。 顾婉儿稍稍舒展双臂,窈窕曼妙的身材显露无疑。 厉冰雪看着她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庞,不由得又想起李云义那厮,心中那抹古怪的感觉再度浮现。 就算李适之现在是御前红人,李云义也该知道魏国公府的地位,按理来说就算他想对顾婉儿做些什么,也不敢公然表现出来。 但他依旧敢派人暗中监视。 这显然不太正常。 厉冰雪直觉这里面有阴谋,莫非李云义是想故意挑衅她,继而掀起李家和厉家的矛盾? 或许这是唯一的理由,否则李云义没有必要自讨苦吃。 “姐姐,李云义是天生坏种,但是他应该不敢胡来,你千万莫要因为我而出手,我担不起。” 顾婉儿似乎猜到她的心思,极为认真地说道。 厉冰雪微微一笑,温言道:“放心,我不会给他伤害你的机会。” “嗯!” 顾婉儿乖巧地应下,笑眯眯地看着厉冰雪,岔开话题道:“姐姐,还有九天就是年节了。” 厉冰雪打趣道:“是啊,你又大了一岁,越来越难嫁出去了。” “小妹就算一辈子都不嫁人也没关系。” 顾婉儿倒是看得开,凑近说道:“年节过去就是元月,然后就是二月,我想最迟二月中旬的时候,姐姐的意中人就会回到京城,从此以后就不必再忍受相思之苦。” 厉冰雪没好气地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 顾婉儿认真地说道:“小妹不是在调侃姐姐,而是真心替姐姐开心。这些年你一直将情思藏在心底,哪怕那人近在咫尺也必须先考虑家国大事,小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今终于云开月明,姐姐一往情深不被辜负,这就是世间最美好的故事。” 听到她这番肺腑之言,厉冰雪不禁略感恍惚。 厉良玉从定州回来后,向她讲述了陆沉对回京之事的态度。 她知道他坚持入京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想在厉天润的见证下完成对她的承诺。 多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她心里当然满是喜悦,亦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期盼。 她脑海中悄然浮现那家伙的面庞,心里默默念道:“此刻你在做什么?” “你肯定没有时间想我。” “但是……” “我很想你。” 784【烟锁重楼】 平康坊,尚书府。 自从李道彦去往锦麟祖宅颐养天年,这座青烟如雾的府邸便不能再称之为相府。 不过对于府中的管事和仆役们来说,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登门拜望的世交和官员依然络绎不绝,尤其是年节将至,各府送来的礼品相比往年甚至不减反增。 或许这是因为右相已经辞官,朝野上下默认李尚书即将子承父业,成为大齐的宰执。 相较府中下人的昂首挺胸,李适之的脸上看不到半分自得之色。 哪怕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铁杆心腹,兵部尚书丁会。 “若非兄长运筹帷幄,杨靖怕是一辈子都没可能成为部堂高官。” 丁会一脸恭维的笑容,言语中似乎对新任刑部尚书杨靖颇为不屑。 李适之淡淡道:“杨靖虽然资历较浅,能力却不弱,他这次上位顺理成章,不全是依靠我的帮衬。” 丁会连忙道:“兄长教训的是。” 其实他倒不是真的瞧不起杨靖,只是出于自身的需求,总得表明态度。 他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已经待了七年之久,世人皆知大齐六部尚书之中,当属兵部的地位最尴尬,明面上总领天下军务,实则只能管一些闲杂事务,头上有中书和军事院双重管辖,下面四大边军都督府更不会听从兵部尚书的调遣。 人都有私心,丁会自不例外,眼见着连杨靖这个后来者都能手握实权,他却始终原地踏步,哪怕相信李适之不会亏待他,也不能成日里像个傻子一样自得其乐。 李适之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而且不介意他委婉地表明,于是放缓语气道:“你与我的关系满朝皆知,陛下亦看在眼里,这个时候安于现状才稳当,这也是我推辞不受右相的缘由。我若接受陛下的任命,吏部和翰林院必须要让给别人,如果我向陛下举荐你,很容易引起陛下的猜忌,反倒不妥。” 丁会赔笑道:“兄长切莫多心,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会急于片刻因小失大。” “如此甚好,将来总不缺少你施展抱负的机会,到时候你别嫌累就行。” 李适之略作安抚,继而道:“其实两年前我确实想过让你挪一挪位置,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改变了主意,一如我让戚维礼待在大理寺。” 戚维礼现为大理寺卿,天子之所以能顺利罢免原刑部尚书高焕,大理寺提供的证据非常重要。 丁会心中一动,非常敏锐地说道:“兄长是指厉良玉调来兵部?” 李适之道:“没错,你对此人有何评价?” 丁会沉吟道:“这位厉侍郎虽然年轻,性子却很沉稳,处事尤为老道。说实话我一开始以为这种将门虎子不好相处,后来才发现他绝非鲁莽粗疏之人,一言一行都非常缜密,想要抓到他的错处很难。” “魏国公教子有方,而且厉良玉常年主管军中后勤,做事不可能不谨慎。” 李适之抬手轻轻敲着桌面,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他没有破绽,那就给他挖个坑。” 丁会毫不犹豫地说道:“好,我来安排。” 李适之微笑道:“有劳。” 丁会并不觉得这件事有难度,虽然厉良玉持身以正,终究是他的下属,总能找到机会给对方挖个坑。 只不过他心中仍有疑问,于是斟酌道:“兄长,魏国公命不久矣,如今又不理朝堂之事,为何要……” “对付厉良玉和之前让高焕滚回老家有相同的原因,都是为了斩断陆沉伸进朝局的手,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我们要顺势而为。” 李适之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我且问你,如今是怎样的局势?” 丁会稍稍思忖,随即恍然道:“景国四皇子造反未成,景帝身受重伤,景军转为全线收缩!” “景国这几年诸般不顺,现在景帝受伤必然会引发内部的争斗,对于我朝而言,至少意味着边疆无忧,近几年都不会陷入战端。” 李适之稍稍一顿,继而道:“陛下和陆沉的矛盾因为之前的战事被压下来,这种平和不会持续太久。可以预见在陆沉回京之后,陛下会适当地削弱他手中的权柄。你我身为大齐的臣子,为君分忧责无旁贷,当然要未雨绸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到陛下。” 丁会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明白了。只要陛下想对付陆沉,兄长布置的暗子到时候就可以用上。” 李适之目光幽深,丁会这样理解不能说有错,只是想得不够深入,但这也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哪怕是面对景庆山,李适之都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全盘告知,一直都是有选择性的透露一部分。 他顺着丁会的思路说道:“总而言之,你现在就可以开始筹谋,记得要小心谨慎一些,莫要让厉良玉察觉端倪,最迟三个月之内,你要做好一应准备。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让李锦山通知你动手。” 丁会拍着胸脯说道:“请兄长放心,我保证不会贻误大事。” 两人又密谈良久,丁会便起身告辞。 安静的书房内,李适之抬手捏着眉心,略显疲乏之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对窗外说道:“让李云义过来。” “是,老爷。” 一个低沉的嗓音立刻回应。 李云义在外面是骄横霸蛮的李家三郎,回到府中便如鹌鹑一样乖巧,尤其是在这间平时根本不敢靠近的内书房,他愈发能感受到父亲不动声色之间显露的威严,远远强过当年他还没被流放的时候。 “今天在城里见到厉冰雪了?” “是的,父亲。” 李云义不敢隐瞒,将自己派人暗中监视魏国公府、一路尾随顾婉儿、最后和厉冰雪短暂的交锋如实道来,甚至包括厉冰雪那句“找你爹”。 “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确实不一样,即便是女子,也有远胜于你的凛冽锐气。” 李适之神情淡淡,这句话愈发让李云义抬不起头。 他羞愧地说道:“儿子无能,连累父亲声名受损,请父亲降罪。” “这是意料之中的状况,你今天的表现不算很差劲,谈不上罪过。” 李适之却一言带过,继而问道:“以你亲眼所见的判断,厉冰雪对顾婉儿的在意不是佯装?” 李云义满心惊讶,抬眼望去,只见一贯严厉的父亲竟然露出几分鼓励,他险些直接掉下泪来,连忙说道:“是的,父亲,我敢保证一旦顾婉儿陷入麻烦,厉冰雪会不顾一切伸出援手。” 听到这个笃定的回答,李适之陷入沉思,片刻后平静地说道:“虽说顾婉儿是清倌人,但终究出身烟花之地,这样的人肯定不能进李家的大门。你从她当年那些疯狂的仰慕者里确定一个家世尚可的人选,莫要轻举妄动,将来我会告诉你何时出手以及具体如何做。” 李云义有些激动地应下。 他对顾婉儿谈不上念念不忘,否则当初就不会将其送给陆沉,只是经历过两年悲惨凄苦的流放生涯,他只要想到顾婉儿就会记起过往的屈辱。 若不能宣泄这口恶气,他怕是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见坐在太师椅上的中年男人双眼微闭,李云义恭敬地说道:“请父亲珍重身体。” 李适之摆了摆手,他便轻手轻脚地退下。 片刻过后,心腹李锦山走进书房,没有出声打扰,而是肃立在半丈之外。 李适之缓缓睁开双眼,平静地说道:“讲。” 李锦山便向前一步,垂首低声道:“回老爷,宫里那位女官传出密信,她前几日按照老爷的吩咐婉转暗示,成功勾起太后的怜子之意,应该这两天就会有所动静。” “李宗简当初阴了老三一手,如今我反而拉他一把,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古怪。” 李适之站起身来,迈步向外走去,莫名笑道:“你说他会不会感激我?” 李锦山亦步亦趋地跟着,斟酌道:“三皇子这一年多来过得极其煎熬,如今能够重见天日,想必会欣喜若狂。” 李适之来到外面廊下,望着庭院中萧瑟的冬日之景,摇头道:“他这两年如果有些长进,就应该惶恐而非欣喜。被囚禁固然失去了自由,他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小命。陛下若同意将他放出来,那么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李锦山虽然是李适之最器重的心腹,依然想不明白这番话的深意。 最近半年他非常忙碌,遵照李适之的指示做了很多事情,但是他也知道在李适之的谋划中,自己只负责一小部分,根本无法窥见全貌。 所以听到这番感慨后,他很明智地闭上嘴巴。 “人到中年,居然还会有这种忐忑又热切的情绪,我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期待一个人的到来。” 李适之抬头望着北方深沉的天幕,自嘲道:“就像那些深闺怨词里的女子一般。” 李锦山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就是山阳郡公陆沉,不由得鼓起勇气提醒道:“老爷,山阳郡公绝非易与之辈。”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绞尽脑汁去筹谋呢?” 李适之移动视线,转而看向南方,视线仿佛能越过重重云雾,落在深宫之上,继而淡淡一笑。 “这一场龙争虎斗肯定很有趣,只可惜我是一个旁观者,顶多只能帮陛下敲敲边鼓。” 785【往者不可谏】 随着年节的临近,皇宫各处都能见到喜庆的装饰,宫人们相比平时要轻松不少,因为这个时候即便犯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一般不会受到惩罚。 辰时初刻,御辇准时来到慈宁殿。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除非是被政事耽搁,李宗本每天都会来给许太后请安。 国朝以忠孝治天下,李宗本身为天子理当表率,而他对两位皇太后一视同仁的纯孝之心,经过一些人的宣扬,早就在京城各处传开,乃至江南各大府城都在传扬天子至孝的美名。 女官通传之后,李宗本来到内殿,对坐在榻上的许太后说道:“请太后安。” 这对世间最尊贵的母子心里都清楚这只是场面功夫,两人看起来却仿佛真的母慈子孝,一团和气。 许太后温言道:“皇帝今儿气色不错,坐吧。” 李宗本微微一笑,落座之后像往常一样,说一些惠而不实的客套话,无非是询问太后身子是否舒适、近来需要添置什么东西之类。 许太后则神态慈祥笑容温和,不紧不慢地回应年轻皇帝的关心,时不时夸赞对方几句。 像她这种在宫里生活数十年的妇人,夸人的好话完全不需要思考,几乎是本能一般信手拈来,不过落在李宗本耳中就稍显异常。 许太后对他的态度其实有一个逐渐变化的过程。 在先帝驾崩没多久的时候,因为他将李宗简关入大牢,虽说没有要对方的命,许太后依旧满心愤恨,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是知道大势不可违,再者李宗简的小命始终握在皇帝手中,许太后才慢慢改变态度,至少不会对李宗本冷脸相迎。 但是也不曾像今日这般温和之中带着亲切。 李宗本暗自狐疑,面上古井不波。 在他准备告退之时,许太后忽地微笑道:“皇帝,今年家宴是否如期举行?” 所谓家宴便是指宗室宴会,按照惯例会在每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举行,也就是年节的前一天。 这个传统由来已久,大齐太祖皇帝立国后便形成定例,只在河洛城失陷那年中断过一次。 先帝南渡之后,宗室人丁稀少,除了李端这一支,其他逃到江南的宗室子弟加起来不过二十余人,因此李端更加重视,每年都会举行家宴。 李宗本心中一动,隐约猜到对方的打算,于是点头道:“太后放心,内侍省已经准备妥当,家宴会如期举行。” “呃,这就好。” 许太后应了一句,随即就没了下文。 她并非难以启齿,而是担心李宗本依然像一年前那样冷硬,导致最后不欢而散。 从本心来说,许太后其实不在意能否继续维持这种虚假的母子情义,她对李宗本改变态度只是为了至今还被关在昭狱的李宗简——皇陵刺驾案之后,李宗简无法继续享受被幽禁在秋山巷的生活,而是被关在森严无比的昭狱。 李宗本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似乎他并不知道许太后的心思,故而显得十分从容。 片刻过后,许太后轻轻叹息一声。 李宗本对这种手段很熟悉,虽然心里有点反感,但还是关切地问道:“太后因何作叹?” 许太后抬手抹了抹眼角,缓缓道:“哀家想起先皇在时,每年的家宴都热热闹闹,如今却是物是人非,故人杳杳。不过是短短三两年间,天家血脉便单薄到这种地步,哀家委实难以心安。” “太后切莫伤神。” 李宗本知道对方想把话题引到李宗简身上,于是假意宽慰道:“现如今景国内乱不断无力南顾,我朝贤臣名将振鹭充庭,大齐中兴已成必然。天家血脉固然单薄,只要等上一二十年,肯定可以日渐充实,还请太后宽心。” “哀家相信你肯定能完成先皇的遗愿。” 许太后见他不肯上钩,只能勉强一笑,委婉地说道:“皇帝,赏罚分明乃是朝廷正道,哀家亦知你的原则,只不过家宴将至,一想到李宗简依旧被关在昭狱,哀家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李宗本陷入沉默之中。 因为他的沉默,原本温暖如春的内殿好似涌入一股寒风。 周遭肃立的女官们大气都不敢出。 许太后见状便喟然道:“论理,你饶他一命便已是法外开恩,哀家怎好再让你为难?但他终究是先皇的儿子,亦是你的弟弟。当初哀家没有教好他,这是哀家的过错,只是希望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还请皇帝体谅。” 这一次她除了言语上的恳求,并无其他出格的举动,显然是不想触怒这个大权在握的年轻皇帝。 其实许太后心里很是憋屈。 大皇子英年早逝,李宗简又不争气,再加上后族的力量非常孱弱,导致她除了太后这个尊贵的身份,压根没有和皇帝抗衡的手段,所以才会如此卑微。 “咳咳。” 李宗本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我能理解太后的心情,让三弟参加宗室家宴亦不算过分,只不过他生性顽劣……” 许太后连忙说道:“皇帝放心,哀家定会时时刻刻看着他,保证不会再让他胡闹。倘若他再有行差踏错之举,任凭皇帝处置,哀家绝无二话。” 李宗本心中冷笑,他早就猜到所谓家宴只是一个由头,许太后谋求的是免除李宗简的牢狱之灾。 又是一阵漫长的考虑。 一直到许太后脸上的表情显得僵硬,李宗本才抬眼看着她,为难地说道:“太后好不容易开一次口,我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过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如果李宗简还是不知悔改,朝廷法度容不得他继续放肆,毕竟事不过三。” 许太后心中一松,面上浮现真挚又感激的笑意,毫不犹豫地说道:“可以。” 李宗本亦淡淡笑着,起身道:“我现在就命人将李宗简放出来,让他好生拾掇一番,再来给太后请安。” “皇帝有心了。” 许太后破天荒地起身相送。 李宗本连忙谢绝,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离开慈宁殿,他面无表情地对苑玉吉说道:“朕现在要去给母后请安,你亲自去昭狱将李宗简提出来,朕一会要见他。” “奴婢遵旨。” 苑玉吉领命而去。 李宗本则登上御辇前往福宁殿,这里住着他的生母柳太后。 相较于之前的貌合神离心思各异,福宁殿里的气氛则显得无比融洽。 母子二人相谈甚欢,李宗本并未提起李宗简的糟心事,只聊一些有趣的话题,将柳太后哄得眉开眼笑。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李宗本来到仁德殿偏殿,不一会儿便见到了暌违一年有余的三弟李宗简。 既是兄弟,亦是君臣。 一个高高在上气度威严,一个形容委顿惴惴不安。 如今的李宗简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骄狂霸道的三皇子,他明明也才二十多岁,却像是行将就木之人,鬓边竟似雪落青山。 面对神情淡漠的大齐天子,他双膝跪地忐忑地说道:“罪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 李宗本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怒,他看着佝偻而立的李宗简,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后她老人家不忍你继续待在昭狱,虽说你过往有很多恶劣的行径,但是考虑到太后的心情,朕决定从今日起免除你的刑罚,还你自由之身。” 李宗简连忙躬身道:“罪臣谢过陛下恩典!” “你要记住,朕是看在太后的面上才宽宥你。从今往后,你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忠于朝廷,孝顺太后,切不可再像当年那般不知所谓。” 说到这儿,李宗本的语气终于严厉起来:“倘若你再不懂得收敛,让朕知道你依旧肆意妄为,朕绝对不会饶你!” 李宗简惶恐地说道:“禀陛下,臣一定痛改前非,决计不会重蹈覆辙。” “朕不想听你说,朕只看你往后怎么做。” 李宗本流露出几分厌恶,冷冰冰地说道:“你如今是奉国中尉,原先的王府自然不能住了,朕让内侍省在皇城西北边收拾了一套宅子,虽然不比王府宽敞奢华,却胜在安静清幽,而且离皇宫较近,你可以时常入宫给太后请安。” “多谢陛下恩典!” 李宗简再度谢恩,见天子没有继续开口的兴致,于是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 走出仁德殿,他眼底深处的怨毒之色一闪而过。 被关在昭狱的一年多里,他每一刻都生活在屈辱之中,却压根没有宣泄的机会。 虽然他以前确实做过不少坏事,但是刺驾大案跟他毫无关联,无论是行刺天子的太监温良保,还是那两名隐藏在皇家工匠中的刺客,都和李宗简没有关系。 说到底这只是李宗本强行陷害他的手段。 行走在巍峨恢弘的皇宫里,李宗简依旧微微躬着身体,显得极其畏缩。 趁着前方引路的内监没有注意,他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幕。 冬天的寒风掠过宫前广场,彻骨的寒意从衣服的缝隙钻进李宗简的身体内。 但他仿佛一点都感觉不到,心里有一团火焰燃起。 他自然看不到,走在前面的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唇边那抹冷笑。 786【来者犹可追】 苑玉吉回到仁德殿的时候,迎面撞见一位重臣出来。 他连忙停下脚步侧身而立,恭敬地低下头以示尊重。 两人并无言语的交流,那位重臣也只是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前行。 苑玉吉扭头看了一眼对方的背影,目光幽深晦涩。 按理来说像织经司提举这样的官职,必须得是天子的绝对心腹担任,不过苑玉吉一直觉得这位名叫苏云青的重臣身上云雾缭绕,或许是和对方久居江北有关。 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苑玉吉走进内殿,行礼道:“陛下,奉国中尉已经安置好了。” “嗯。” 李宗本淡淡应了一声,继而挑眉道:“方才见到苏云青了?” 苑玉吉垂首道:“是,陛下。” 李宗本似乎突然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道:“你如何评价这位苏提举?” 苑玉吉心中一凛,连忙说道:“陛下,奴婢是什么身份,怎敢评价朝中重臣。” 李宗本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悠然道:“随便说说,朕不会怪罪于你。” 苑玉吉稍稍思忖,小心翼翼地说道:“苏提举办事勤恳,能力出众,织经司既能在战事中为边军将帅提供情报支持,又能在京中帮陛下震慑宵小,苏提举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有目共睹。” “你倒是会说话。” 李宗本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缓缓道:“只谈能力不提忠心,想来你对苏云青还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苑玉吉不只是内侍省少监,他还在天子的指示下筹建一支隐秘的力量,如今已经初具规模。 这支力量暂时还未定名,且天子的初衷只是希望能够有另外一个了解外界的渠道,也就是说他们的主要职责是打探消息,但苑玉吉很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支力量肯定会和织经司站在对立面,双方都会以争夺天子的偏向为目标。 而他和苏云青注定是对手,这个时候直言对方的不足或有构陷污蔑之嫌。 不过他想起之前天子的殷殷叮嘱,还是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苏提举曾久居江北,奴婢听说山阳郡公在从军之前,便和苏提举往来密切。” 点到为止。 李宗本似笑非笑地说道:“朕也有所耳闻,他对朕说当年为了追捕伪燕奸细,曾与陆沉有过接触,原本他还想让陆沉以织经司密间的身份行走北地,却被对方断然拒绝,可见当时还只是白身的陆沉心高气傲,连织经司都不放在眼里。” 苑玉吉听到这番话便知道天子肯定心有成算,于是恭敬地说道:“原来如此,是奴婢多想了。” “多想不是坏事,总好过懵懂无知。” 李宗本抬眼看着他,叮嘱道:“李宗简禀性难移,朕不希望再看到他兴风作浪。” “奴婢明白,请陛下放心。” 苑玉吉心领神会地应下。 李宗本长身而起,缓步走到那架精美的屏风前,看着上面纹绣的大齐疆域图,视线落在最北边的某地,幽幽道:“最多还有三个月,朕就能见到力挽狂澜扶危救难、大齐百余年历史上最年轻的国公了。” 苑玉吉不敢作声。 李宗本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自语道:“回来也好,朕也很想见见你。” …… “你小子居然敢抢妹妹的玩具?” 被很多人记挂在心的陆沉此刻一脸惊讶地站在榻边,看着虎头虎脑的陆九思撅着屁股,双手紧紧抱着用棉布缝成的小物件。 陆辛夷不哭不闹,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哥哥,似乎有点不理解他为什么对这个东西如此感兴趣。 “陆九思,你赶快把玩具还给妹妹,不然我可要打你屁股了。” 陆沉的威胁显然毫无作用,陆大少爷听到老爹跟自己说话,抬起头咧开嘴笑得很开心。 “嘿,你这小子。” 陆沉当然不能真的动手,毕竟陆九思现在才五个多月大,属于什么都听不懂的年纪。 最后他只能双手叉腰,无奈地杵在那儿。 “行了,忙你的去吧。” 林溪有些好笑又有些嫌弃,她现在发现自己的丈夫也非无所不能,至少在带娃这件事上,他就显得很笨拙,与平时的沉稳从容大不相同。 陆沉没有坚持,俯身在陆辛夷粉嫩的脸颊上啄了一下,然后转身时看到王初珑的眼神,于是心领神会地说道:“好,这里就辛苦师姐了,我和初珑去谈点事情。” “去吧。” 林溪面色如常,又叮嘱道:“初珑妹妹还在调养,你别又给她弄一堆事情做,至少也要过了明年春天再说。” “谢谢姐姐关心。” 王初珑温婉一笑,随即便跟着陆沉回到自己的正房。 及至书房,夫妻二人对面而坐,王初珑从一摞卷宗里抽出几张纸,递给陆沉说道:“夫君,你先看看。” 陆沉接过一看,只见纸上条理清晰地写着对京中各方势力的分析。 早在王初珑临盆两个多月前,陆沉便让谭正和渠忠等人停止向她汇报,以免她过度操劳影响到身体状况。 产后恢复同样很重要,陆沉深知这个时代医术尤其是妇科的落后,前世对这方面亦有一定的了解,所以无论林溪还是王初珑,在他的坚持下都安心调养,基本没有插手过正事。 但是对于王初珑来说,整理出这样一份分析并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 过去的两年时间里,她掌握着陆家隐藏在水面下的所有力量,大江南北所有风吹草动都会及时送到她的手里,再加上她从小就展露出情报整合和分析的天赋,心中自有丘壑,逐渐成为本能。 陆沉仔细地看着,王初珑开口说道:“夫君说那封劝谏北伐的奏章已经在京中流传开来,我事后一想觉得可能不太妥当。之前叔父派人送来密信,转达天子对夫君的示好,至少证明天子已经认识到一部分错误。但是因为那封奏章的缘故,如果有人在天子耳边进言挑拨,恐怕会引起天子的逆反心理。” “无论有没有那封奏章,李宗本都不会真心想和我修复关系。” 陆沉自有考量,温和地说道:“从这一年多朝堂的变化来看,李宗本看似从善如流,实则很缺容人之量。我和他的矛盾根源在于权柄的分割,不是我往前一步就是他占得先机,就像是一场越来越激烈的拔河,基本不会出现皆大欢喜的局面。” 王初珑稍作沉吟,随即凝望着陆沉的双眼说道:“夫君真要走出那一步?” 陆沉默然不语。 片刻过后,他微笑道:“终究还是瞒不过你。” “其实林姐姐也猜到了,我们私下里曾经聊过。” 王初珑神色恬静,缓缓道:“林姐姐说,无论夫君想做什么,她都毫不犹豫地支持夫君。我当然也是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见过太多人心险恶,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 陆沉宽慰道:“不必担心。其实我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朝中那些人会怎么做。” 王初珑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纸张,轻声道:“夫君,近来我仔细复核过去几年的重要情报,有一个人你要格外注意。” “谁?” “李老相爷之子,吏部尚书李适之。” 陆沉目光微凝,他怎么可能会忽视这位青云直上的天子股肱之臣? 哪怕抛开李道彦的存在,不谈锦麟李氏数百年的底蕴根基,李适之在新君登基后的崛起速度之快足以令陆沉警惕,更不必说对方现在居然有搞垮右相的实力。 虽然这里面有李宗本的默许,但足以说明李适之的手腕不容小觑。 只不过他很了解王初珑的性格,这般郑重提及显然是因为其中另有玄机。 王初珑又从案上取出一本卷宗,道:“夫君,这是李尚书的详细生平。从他出仕到先帝朝建武十三年,基本没有非常突出的事迹,但是从建武十三年到鼎正元年,这位李尚书在京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尤其是最近一年半,他的地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攀升,竟然已经能和左相抗衡。” 陆沉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王初珑继续说道:“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李老相爷让李公绪拜入夫君门下。” 陆沉应道:“老相爷一生看遍风云,为家族基业考虑,多安排一条退路不足为奇。” “这样确实说得通,不过我总觉得老人家此举有托孤之意。” 王初珑目光清澈,继而道:“以李老相爷的眼光,肯定能看出李尚书的能力与手腕,否则也不会早早选定他为继承人。这件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李老相爷对李尚书并无芥蒂,怎会无缘无故提前安排孙子辈的后路?难道他就不担心李尚书因此心生嫌隙?再者说了,托孤之举一般都是无可奈何的应对,李老相爷何至于此?” 陆沉看着手里的卷宗,仿佛有一道亮光猛然照进心里。 一些不起眼的细节从记忆深处涌现,继而相互缠绕攀附,勾勒出隐藏在阴影中的画卷。 良久过后,他感慨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有些低估了这位李尚书,多谢夫人的提醒。” 王初珑莞尔一笑,柔声道:“夫君日理万机诸事繁杂,为你查缺补漏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 “不愧是我的贤内助。” 陆沉冲她挑了挑眉,狡黠地说道:“晚上任凭夫人处置。” 画风变得有些快,王初珑心知他只是不想自己思虑过重,因此还了一个娇俏的白眼,随即郑重地说道:“夫君,此番入京容不得半分大意,我知道你肯定做了足够多的准备,但是一定要记得,我们在家里等你。” 陆沉亦收起玩笑的心思,郑重地说道:“放心,我保证活蹦乱跳地回来,我还等着九思和辛夷那声爹爹呢。” 王初珑于是起身绕过大案,主动贴入陆沉怀中,依偎着他的胸膛。 夫妻二人并无旖旎之举,唯有心意相通的默默相拥。 …… 热闹喜庆的年节走向尾声。 鼎正二年,元月十九。 山阳郡公、定州大都督陆沉在亲兵的簇拥中,另有谋士陈循、虎将叶继堂等人与锐士营三千铁骑相随,启程南下。 林溪、王初珑、宋佩和一干人等来到城外送行。 “都回去吧。” 陆沉看着满面不舍的妻妾们,微笑着朝她们挥挥手,随即登上马车。 车夫甩出一个漂亮的鞭花,队伍缓缓启程。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人间一片美好。 …… …… (书友们好,第七卷《大争之世》结束,开启第八卷《京华烟云》。) 请一天假,调整一下 书友们好,第七卷写完了! 个人感觉这一卷还凑合-- 可能还有一些书友存在疑惑,觉得书生杜为正是不是李端或者谁安排的暗手,其实不是,他就是一个苦心孤诣只为复仇的普通人。 刺杀景帝之前,杜为正的出场机会不多,只有寥寥三次,主要是因为我想尽量淡化他前期的铺垫戏份,闪光点都留到那场爆炸之中。 其实在去年写大纲的时候,杜为正就是一个特别标红的角色,另外还有四个同样标红的角色,大家不妨猜一猜都有谁(陆沉和几位女主不在其中。) 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点,现在整体的局势逐渐明朗,接下来无论对内对外,陆沉都要刺刀见红了。 前面挖的坑也要一个一个填上了。 我自己非常期待后续几卷的内容,也会尽我所能去写好。 厚颜请一天假休息一下,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进入第八卷,请大家看在我接下来国庆假期没休息、依然要努力码字的份上,准了吧~ 爱你们~! 明天十一,豆苗正常更新,预祝书友们节日快乐! 《九锡》请一天假,调整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87【先手】 鼎正二年,二月初三。 随着年节结束,京城各部衙的官员重新回到忙碌的节奏。 一年之计在于春,无论部堂高官还是仓储小吏,大多数人都在勤恳做事尽力表现,争取给今年开一个好头。 天子自然更加不得清闲,每天都有批改不完的奏章,若非左相薛南亭和六部尚书提前处置一部分,李宗本怀疑自己很可能会被奏章淹没。 早朝结束后,李宗本来到位于崇政殿的御书房,稍微养了一会神,便开始日复一日的理政。 平心而论,这位年轻的天子虽然存在不少缺陷,但在勤政这方面遗传了先帝的秉性。 登基将近两年,他从未耽于享乐,也未广纳秀女充实后宫,大体上算是一位合格的皇帝,再加上广为流传的纯孝之心,他在坊间的名声不算差——如果没有去年仓促发动北伐的过错,没有陆沉那封奏章的鲜明对比,或许会有不少臣民认为他是优秀的后继之君。 拿起户部的一份奏章,李宗本正在欣赏景庆山的书法,内侍省少监苑玉吉从外殿走进来,行礼道:“启奏陛下,魏国公求见。” “魏国公?” 李宗本倒不至于忘记谁是魏国公,但是这个名号确实有些陌生。 他已经将近半年没有见过厉天润。 原本对方应该参加正旦大朝,李宗本考虑到他身体欠安,便特地降旨让他不必奔波。 按下心中的疑惑,李宗本正色道:“他现在何处?” “宫外候着。” “你亲自去请来。” “是,陛下。” 苑玉吉匆匆而去,约莫一炷香过后,只见他搀着厉天润的手臂,慢悠悠地走进御书房。 李宗本抬眼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曾经风骨伟岸的靖州大都督,如今身形单薄瘦削,国公袍服穿在身上明显有些空荡。 脸色微黄,一看便知疾病缠身。 李宗本虽然不想看到厉天润出现在朝堂上,但是必要的关怀不会少,他隔三差五就会派太医去国公府看望厉天润,各种珍贵的药材和补品更如流水般送过去。 他从太医的口中知晓厉天润的身体状况确实不怎么好,然而耳闻怎么比得上亲眼所见。 李宗本连忙站起身来,脸上的震惊之情并非作假,关切地说道:“国公若有事告知朕,派人呈上奏折即可,何必劳动病体跑一趟?” “陛下厚爱如斯,臣却不敢放肆。” 厉天润站定便要行礼。 这一次李宗本没有给苑玉吉使眼色,亲自上前扶住厉天润的双臂,正色道:“国公,当以身体为要!” 厉天润颇为触动,轻叹道:“陛下,不妨事。” 李宗本依旧不肯松手,转头看着苑玉吉,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给国公赐座,搬一张交椅过来!” 苑玉吉连忙领命。 宫中赐座自有讲究,首先能够享受到这种待遇的臣子便很少,一般得是上了年纪的重臣,其次就算是当初李道彦在朝,所谓御书房有座也只是一张圆凳,毕竟君臣有别,这是礼教之道。 厉天润虽然常年待在边疆,对这些规矩并不陌生,闻言愈发感念道:“陛下,臣不敢当此殊荣。” 李宗本却恳切地说道:“一张交椅罢了,和国公对大齐的贡献相比,压根不值一提。” 厉天润见状便不再坚持。 君臣二人落座,厉天润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臣唐突入宫求见,是有两件事想得到陛下的允准。” 李宗本道:“国公但说无妨。” 厉天润轻咳一声,缓缓道:“头一件事,按理来说不该叨扰陛下,然而臣反复思量,此事理应提前让陛下知晓,否则便是有违臣下之道。” 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李宗本下意识有些紧张,连忙催促道:“还请国公直言。” 厉天润微露苦笑,继而道:“陛下,小女厉冰雪还有两个多月便要年满二十三岁,但她至今尚且待字闺中。” 李宗本恍然大悟,同时心中隐约有了猜测,试探性地说道:“不知国公可有中意的年轻俊彦?若是看中谁家子弟,朕可以降下一道赐婚圣旨。” 厉天润稍稍迟疑,叹道:“陛下,臣那个女儿性子倔强,连臣都无法扭转她决定的事情。早年间她在广陵和山阳郡公并肩作战,后来又多次携手抗敌,不知不觉间两人互生好感。” 李宗本心道果然如此。 其实他对此事早有预感,当初先帝让厉天润回京休养,卸去靖州大都督一职,又让厉冰雪率飞羽军转入定州都督府,便等于是默许那两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走到一起。 不过李宗本装作不解地说道:“他们确实堪为良配,但是陆卿家已有两位正室夫人,朕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国公的掌上明珠给人做妾室,即便那个人是陆卿家也不行。” 厉天润解释道:“陛下,陆家这一代人丁单薄,陆通的两位堂兄膝下皆无子,或可用兼祧的名义。” “这样啊……” 李宗本沉吟片刻,点头道:“陆卿家和厉将军两情相悦,朕自然愿意看到有情人成为眷属。只要国公你不反对,陆家那边也同意,朕并无异议。” “多谢陛下恩典。” 厉天润并未提出让天子赐婚,李宗本也没有自作多情,这件事说白了只是厉天润对他的尊重而已,否则完全不需要特地入宫面圣。 而且因为这份尊重,李宗本觉得心里很熨帖。 厉天润继续说道:“让陛下见笑了,这第二件事还是和臣的子女有关。” 李宗本微笑道:“国公何出此言,为人父母当然要为下一代考虑。朕若没有猜错的话,想必是和厉侍郎有关?不瞒国公,厉侍郎性情沉稳才干出众,朕准备调他去户部协助景尚书,继续大力推行经界法。” 从兵部调去户部,毫无疑问是重用。 厉天润却喟然道:“陛下,今日臣此行是代犬子辞官。” 李宗本一怔,诧异地问道:“国公何出此言?莫非是朝中有人刁难厉侍郎?” “陛下莫要误会,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与旁人无关。” 厉天润微微一顿,坦然道:“陛下,臣这副病体残躯每况愈下,之所以一直强撑着,一是还没看到我朝大军收复旧都,心里那口气咽不下,二是小女依然形单影只,始终还有牵挂。若非如此,恐怕臣早已撒手人寰,不必再日夜受此病痛折磨。” 李宗本心中五味杂陈,神情愈发沉重。 厉天润继续说道:“犬子别无长处,唯有一颗孝心还算纯正,因此他早就想辞官归府,尽心服侍臣这把老骨头。然而他始终难以决断,唯恐引起朝野上下不必要的误会,再者他年纪轻轻就被陛下委以重任,冒然辞官实在有负圣恩,是以百般纠结。臣见他心思不宁,便想着跟陛下求一道恩旨,允准犬子辞官。” 这并非是很过分的要求,毕竟京中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当初韩灵符年老体衰归府休养,韩忠杰直接辞去京营主帅的显赫军职,一心一意侍奉老父,先帝对此颇为赞赏,并且没有施加任何阻挠。 李宗本看了一眼厉天润枯瘦的手掌,叹道:“朕确实舍不得厉侍郎暂离朝堂,但是他这片孝心殊为难得,国公请稍待。” 他转头看向苑玉吉说道:“召兵部尚书即刻入宫。” 苑玉吉领命而去。 御书房内的君臣二人继续闲谈,虽说厉天润疾病缠身,但论眼界不弱于宰执军机,尤其是和靖州边防有关的事项,往往只言片语就能给李宗本极大的启发。 不知过了多久,兵部尚书丁会急匆匆赶来,先是向天子行礼,继而又对厉天润说道:“见过国公。” 厉天润微笑致意。 李宗本将厉良玉要辞官的原委告知丁会,然后问道:“丁尚书,厉侍郎是你的下属,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丁会满脸惊讶不舍之情,心中更是泛起惊涛骇浪。 他万万没有想到,厉良玉在兵部右侍郎的位置上还没待满一年,居然这般干脆利落地辞官,甚至还请动厉天润入宫向天子陈情! 要不是那件事只有他和李适之知道,而且他还没有开始布置,他肯定会怀疑是自己在说梦话的时候走漏了风声,否则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丁会尽力保持着冷静,垂首道:“回陛下,厉侍郎为人端正办事勤勉,这一年来从未出过纰漏,可见其精明能干,不愧是魏国公亲自培养出来的英才。以臣的私心而论,当然希望这样的人才能继续为大齐效力,但是忠孝二字乃为人之根本。如今厉侍郎孝心纯正,辞官归府侍奉国公,臣心中唯有敬佩。” 他说到后面越来越顺畅,神情更是无比恳切。 李宗本沉吟不语。 丁会趁机朝旁边看去,正好迎上厉天润投来的目光。 对方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似乎是非常欣赏丁会的格局,然而这一刻丁会心里猛然打了一个寒颤。 不知为何,他只觉对方温和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自己的内心,他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几近一览无余。 与此同时,丁会耳畔响起天子的声音。 “国公,你让厉侍郎上奏吧。” 788【按图索骥】 “臣谢过陛下恩典。” 厉天润缓缓起身,拱手一礼。 李宗本虽然觉得厉良玉这般离开朝廷甚为可惜,却不能阻止臣子给父母尽孝,于是喟然道:“国公言重了,这是厉侍郎的孝道,朕断然没有阻碍的道理,何谈恩典?” 厉天润抬眼望着年轻的天子,心中忽地莫名一叹,继而道:“国事繁忙,还望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了。” “好。” 李宗本点了点头,转头看着丁会说道:“丁尚书,你代朕送国公出宫。” “臣遵旨。” 丁会面上看不出半分异常,心情却是无比复杂。 两人相伴出宫,一路无言。 及至和宁门外的广场上,厉天润轻声说道:“犬子这一年来在兵部任职,多亏尚书大人照拂,本公在此致谢。” 丁会受宠若惊地说道:“不敢当,厉侍郎才干出众,下官其实没做什么,称不上照拂二字。” 厉天润微微一笑,随即与丁会道别,向广场边缘的马车走去,一对年轻男女立刻迎了上来,正是厉良玉和厉冰雪。 丁会望着远处的一家三口,心中蓦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挫败感。 只能说实在是太巧合了,或者说他和李适之没有考虑到厉天润的身体状况。 现如今厉良玉以尽孝这个无懈可击的理由离开旋涡,丁会不光没有办法将手伸进魏国公府挖坑,反而要承担起对方离去后凭空增加的政务——厉良玉自然会上奏辞官,但天子一定不会接受,无非就是让他在保留官职的前提下归府。 丁会暗暗叹了一声,急忙登上自己的马车,他得尽快找李适之商议下一步的策略。 另一边厉家的马车回到魏国公府。 厉良玉和厉冰雪一左一右搀扶着厉天润,三人来到前院正厅。 厉天润坐下后平静地说道:“陛下已经同意我的奏请,你过两天便将辞表递上去。” “是,父亲。” 厉良玉的神情略显凝重。 这件事压根不是他的打算,实际上在今天早上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将要辞官,一直到护送厉天润入宫的路上,他才从父亲口中得知此事。 既然是父亲的决定,他当然不会反对,只是一时间还没有想清楚这里面的蹊跷,于是问道:“父亲,局势竟然已经紧张到这种程度?” 厉天润缓缓道:“之前李家那小子故意跟踪顾婉儿,足以说明这股阴风已经刮起来了。陆沉此番入京可谓举世瞩目,直接对他下手殊为不智,远不如从侧面着手挑起陆沉的怒火。只要能够逼得陆沉失去理智,做出一些人神共愤的事情,那些人就达到了目的。” 厉良玉只觉豁然开朗。 厉天润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他略显疲倦地靠着椅背,转而望着厉冰雪说道:“算算时间,陆沉这会快要渡江了。等他抵京那一日,你代我去郊外相迎。” “是,父亲。” 厉冰雪起身应下,双颊破天荒地泛起一抹羞涩。 …… 淮州,广陵府。 山阳郡公陆沉率数千精骑荣归故里,虽然只是暂住一宿,也足以让满城百姓心情振奋。 从知府詹徽到富户乡绅,很多人都往西城的郡公府送去拜帖,盼望着能够见陆沉一面。 但是大门外的亲兵礼貌地告知众人,陆沉不在府中,这些人只能赔笑离去。 西城另外一座清幽雅静的府邸内,中庭石桌上放着一套上好的茶具,一位老者正在煮茶。 初春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颇有一种慵懒闲适的意趣。 老者的动作非常纯熟,不一会儿便将暗红色的茶水倒在杯中,递给坐在对面的年轻人。 品一口香茗,感受着春光和微风的宁静,老者微笑道:“想必你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悠闲吧?” “是的,终日劳碌奔波。” 年轻人便是陆沉,他饮下杯中红茶,将空杯子放回原处,感慨道:“不瞒世伯,我如今在外面一应饮食都要格外小心,如果不是在世伯这里,这杯茶我肯定不会喝。” 老者看着他平淡的面色,不禁轻声一叹,道:“我和你爹闲谈的时候,不止一次说过你的不易。你别看他平时总是一副波澜不惊、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德性,实际上很是担心你呢。” 能用这种语气在陆沉面前点评陆通的人,放眼整个广陵城只有老神医薛怀义。 “付出才有回报嘛。” 陆沉笑了笑,坦然道:“如果我现在就想安稳下来,肯定会死得很快。” “若非有这样的觉悟,你很难走到如今的地步。” 薛怀义满面赞许,继而道:“这次回京恐怕没有那么顺利吧?” 虽然他这辈子没有当过官,但是清源薛氏出过很多官员,他的亲侄子更是当朝左相。除此之外,薛怀义当年乃是河洛权贵们的座上宾,对于官面上的门道并不陌生,当然也清楚陆沉如今的处境。 陆沉没有刻意掩饰,点头道:“肯定谈不上顺利,天子明面上是要为我加官进爵,实则京中有不少坑在等着我。” 薛怀义顺势说道:“既然如此,我写一封亲笔信交给你,入京之后转交给我那位侄儿。” 听到这句话,陆沉不禁略感恍惚。 他想起当年第一次入京的时候,面前的老者便有过类似的帮助,只是他没有凭着老者的信去找薛南亭套近乎。 陆沉从来不是故作矫情的人,或许是因为先帝对他的器重,让他不需要再找庇护。 而如今……物是人非。 陆沉按下心中的思绪,诚恳地说道:“世伯误会了,今日我不是为了薛相而来。一者是经年未见,既然路过广陵,肯定要来拜望世伯,二者是我心中还有几个问题,想请世伯解惑。” 薛怀义道:“你说。” 陆沉缓缓道:“世伯可知景国太子暴亡的细节?” 薛怀义摇头道:“这却不知,莫非其中有蹊跷?” “一开始我也不清楚,而且我关注的地方不是景国太子怎么死的,只在于他死之后引发的一连串变化。” 陆沉右手摩挲着茶杯,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笑意,继而道:“事后得知,景国太子应是中了一种奇毒,他突然陷入昏迷,生机日渐流逝,十余日后一命呜呼。” 薛怀义一怔,下意识地说道:“锁魂香?” “很有可能。” 陆沉点了点头,轻声道:“我让人去沙州问过,这几年他们只对外卖过两次缠云草,一次是在七年前,第二次则是在三年前,买主是江南京城某个身份神秘的贵人。也就是说,如果景国太子所中之毒是锁魂香,那么毒药的来源只有一种可能。” 薛怀义不由得皱起眉头,他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但是又不太明白陆沉的用意。 他一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就算知道朝中有人勾结景廉人又有何意义? 但是下一刻陆沉的话就让薛怀义悚然一惊。 “世伯,依你的经验判断,先帝的病会不会和锁魂香有关联?” “啊?” 饶是薛怀义这一生见过数不清的大场面,此刻也是震惊到失语。 望着陆沉冷峻的目光,薛怀义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踌躇道:“我没有亲眼见过先帝的症状,所以不能妄下定论。不过在南亭寄来的书信中提过几次先帝的病情,再加上一些公开的信息,先帝应是积劳成疾,后来又受到大皇子逝世的打击,再加上他为了朝廷正常运转强行支撑,因而才无法医治。锁魂香毒性剧烈,一旦入体便会发作,应该没有被人用在先帝身上。” 陆沉默然,其实他也觉得先帝没有中毒,因为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入京的时候,先帝的外貌看起来就不怎么健康,后来他染病也有一个完整的过程,并非是突然垮了下来。 虽说这世上的确可能存在慢性毒药,但是先帝直到驾崩之前依然牢牢掌控着京城朝局,倘若他察觉到一丝不妥,至少会让人详细调查,而根据陆沉掌握的情况来看,先帝在世时并无这方面的动静。 此刻听到薛怀义的解释,陆沉话锋一转道:“世伯,我记得你曾说过锁魂香不光原料很难配齐,调制也极其麻烦,一般人根本无从下手。” “没错。” 薛怀义猛地反应过来,沉声道:“你怀疑这个毒药和太医院有关?” 若非如此,陆沉又怎会将锁魂香和先帝的病联系到一起? 陆沉没有否认,顺势问道:“世伯,太医院那位桂院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太医院正桂秋良乃是薛怀义的师兄,同时也是由他亲自负责给先帝治病。 薛怀义沉默片刻,苦笑道:“不瞒你说,虽然我们是师兄弟,但自从先师驾鹤之后,我和桂师兄便极少往来。当年桂师兄一颗仁心,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但是几十年过去,我不敢保证如今他是否还像当年一样。” 陆沉对此表示理解。 虽然他心里的疑问都没有得到准确的解答,不过此刻已经隐隐有了方向。 薛怀义望着对方深邃的眼神,下定决心道:“如果你不嫌弃,我随你去一趟京城。不论你想找桂师兄,还是要探寻锁魂香的秘密,或许我能够帮上忙。” “多谢世伯。” 陆沉没有矫情拒绝,像薛怀义这样的神医如果能随行,确实是一件好事。 或许老者不会有出手的机会,但是陆沉习惯做最坏的打算。 “这声谢可就见外了,我现在就让人收拾一下,明日与你一道南下。” 薛怀义性情干脆直接,一如当年。 陆沉便起身告辞。 走出薛府,他抬头看了一下苍穹,只见晚霞如火,尽染天边。 789【太医之死】 京城,平康坊。 李府前宅的偏厅里,兵部尚书丁会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烦闷地说道:“这个厉天润难道有未卜先知之能?他已经病了这么久,厉良玉一直在朝中做着官,也没见他闹着要辞官回家。早不昨晚不做,偏偏在陆沉回京之前辞官,未免也太巧了!” 距离那日在宫中见到厉天润已经过去好多天,丁会依然放不下。 原本他想在李适之面前好生表现一番,谁知厉天润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当然不相信那是厉良玉自己的主意,所谓孝道不过是个完美的借口而已。 另一边李适之坐在太师椅中,左手端着茶盏,右手用碗盖轻轻拨动,不紧不慢地说道:“厉天润不止会打仗。” 丁会只能叹气。 李适之继续说道:“所谓阴谋,本质上便是暗地里算计,一旦见光就无法起效。厉天润或许没有萧望之那么圆滑,但他当年最著名的便是面对复杂战局时,拥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我没有想到他在饱受病痛折磨的前提下,依然还能保持如此谨慎的心性,这是我的问题,你不需要自责。” 丁会的脸色有所好转,不过他心里涌起更大的疑问。 为何李适之可以坦然接受这个变故? 难道他一开始就想过有可能会被对方察觉? 稍稍迟疑之后,丁会按下疑惑问道:“兄长,接下来该怎么办?” 按照两人之前的商议,对厉良玉下手主要是为了打击陆沉在朝中的势力,同时也能向百官传递一个明确的讯号,从而提前帮天子扫除一些障碍。 如今厉良玉直接离开朝堂,就算是李适之也不能直接将魏国公府定为目标。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稍安勿躁,既然厉天润有所察觉,接下来你要谨慎一些,切记不要被对方抓到把柄。我知道这两年你府上进项丰盈,兵部油水虽然不多,但你在京营那边门路很广,不少人求到了你的头上。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陆沉入京之后,万一被人揭开盖子,我未必能护得住你,所以你要尽快解决手尾。” 丁会心中一凛,他自问已经足够小心,然而还是瞒不过李适之,于是敬畏地说道:“兄长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适之点到为止,将这厮安抚好之后便下了逐客令。 丁会离去没多久,心腹李锦山就出现在李适之面前,低声道:“老爷,查清楚了。” “讲。” “奉国中尉的住处外松内紧,不光有织经司的密探日夜巡视,还有另外一支颇为神秘的力量,应该是宫里的人。” 李适之目光微凝,片刻后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陛下终于知道受制于人的煎熬,只不过他连织经司都没有完全掌握,就急不可耐地筹建秘卫,可见还是不够沉稳。你所说的另外一支神秘力量,应该是由苑玉吉暗中组建的宫中秘卫。” 李锦山信服地说道:“老爷慧眼如炬。” 李适之淡淡一笑,又问道:“老三以前那些藏着的亲信呢?许家那个许如清呢?” 李锦山言简意赅地回道:“并无异常。” 李适之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轻声说道:“先前我便说过,陛下若将老三放出来,那便肯定是动了杀心。以许太后和老三这些年表现出来的心机,他们恐怕还认识不到这一点。你继续让人盯着,万一陛下改变了主意,我也能提前有所准备。” “是,老爷。” 李锦山恭敬地应下。 李适之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忽地问道:“最近老宅那边有什么动静?” 李锦山答道:“回老爷,一切正常。自从秦提举启程南下,老太爷每日里或听曲或赏花,日子十分悠闲,而且身子骨也很硬朗。” 他之所以特别说明最后一句,是因为李适之有过交待。 在如今极其关键的时刻,李适之当然不希望老父亲的身体出现问题,因为他身为长子必须谨守人伦孝道。 万一李道彦走到生命的终点,李适之将面临守孝三年,或许天子可以夺情起复,问题在于这会出现一个很大的破绽,而李适之无法接受这个不可控的意外。 “听曲赏花……” 李适之眉头微皱,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既忠心于大齐又割舍不下锦麟李氏数百年的基业,所以才会矛盾又别扭,也是他明知李适之做了一些手脚却选择沉默的原因。 但是就在此刻,李适之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安,却又想不明白这感觉来自何处。 “老爷?” 李锦山颇为关切地看着他。 李适之回过神来,淡淡道:“老宅那边还是要派人盯着,但是切记莫要打扰老太爷的清静。” 李锦山垂首道:“小人明白。” 李适之徐徐起身,走到外面廊下,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语气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今天之后,京城就该热闹起来了。” 李锦山附和道:“是啊,今日山阳郡公入京,听说荣国公亲自出迎,不少武勋都去了城郊,其中还有魏国公府那位女将军。” “看来喜事将近了。” 李适之如是说着,面上却无半点笑意。 …… 皇宫,李宗本难得清闲,利用今日朝中休沐的机会和宁皇后闲谈,但是他明显有些心神不宁。 宁皇后便停下先前的话题,柔声道:“陛下,要不要去后殿歇一会?” 李宗本歉然一笑,摇头道:“不必。” 宁皇后大抵知道天子的心事,于是微笑道:“陛下是在想山阳郡公今日返京的事情?” 李宗本虽是孤家寡人,终究还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比如李适之、韩忠杰和苑玉吉,而眼前这位姿容端庄大气的贵妇人还在他们之上。 这对帝后相互扶持,尤其是在李宗本最压抑的十年里,是宁皇后用柔情和耐心抚慰他心中的躁郁。 李宗本自嘲一笑,坦然道:“朕忽然有些忐忑,怀疑让他入京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陛下何错之有?” 宁皇后略显不解,继而道:“山阳郡公为大齐立下赫赫功劳,回京领受封赏难道不应该么?再者,陛下说过如今景国内部混乱不堪,我朝若要确定下一步的方略,像山阳郡公这样知兵善战的武勋理当回京共同商讨。” “话虽如此……” 李宗本欲言又止,他虽然信任宁皇后,有些事情却不便明言。 宁皇后见状隐约猜到一些,轻声问道:“陛下,您是想趁他回京的时候,调整他手中的军权?” 她的用词非常谨慎,调整而非削弱,至少听起来不会让人紧张。 李宗本稍稍迟疑,摇头道:“边疆安危系于他一身,朕怎会做出这种糊涂的决定?罢了,今日不谈这些,方才你不是说到平宁侯府那桩古怪的婚事?继续给朕讲讲。” “是,陛下。” 宁皇后温顺地应下,然而低头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担忧显露无疑。 …… 对于京中很多消息灵通的人士来说,今天确实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已经一年多没回过京城的定州大都督陆沉,在率领边军将士又赢得一场大胜之后,带着数千亲卫精骑抵达城郊。 荣国公萧望之率一众武勋亲往迎接。 连天子和吏部尚书都如此关注此事,京中的老少爷们又怎会错过这种热闹。 虽然谈不上万人空巷,但这已经成为城里最热闹的话题,各处茶馆酒肆、青楼戏苑,只要是有人聚集的地方,莫不是在谈论陆沉如何厉害、边军如何勇猛,顺带着损一损京营那帮大爷,引来哄堂大笑。 如此喧闹的气氛里,有一个人却将自己关在房中。 这是西城一座位于僻静地带的官宅,大门上的匾额写着桂宅二字,廊下悬着的灯笼似乎还残留着年节的喜庆气氛。 府中人丁不多,除了男主人一家外,便只有十余名家仆。 或许是因为男主人平时在太医院过于忙碌疲累,回到家中格外喜欢独处,十分反感旁人打扰,因此不管是他的妻妾子女还是仆人,从来不敢擅自闯进书房。 此刻书房内,男主人坐在大案前,口中念念有词,语调极其轻微。 他年过五旬,许是因为保养得体的缘故,外表看起来要年轻一些。 “或许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看着案上的那张纸,将其塞回信封之中,又将信封放在一摞卷宗里面,从始至终双手都十分稳定,一丝晃动也无。 然而下一刻当他将手探进怀中的时候,那只无数次用金针之法帮先帝治病、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的手猛地颤抖起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颤抖着倒出一颗药丸。 起身将瓷瓶放到有很多类似药瓶的架子上,他重新回到案前,无比艰难地将药丸塞进嘴里,接着摊开一本医书,做出伏案抄录的姿态。 片刻之后,中年男人的身体剧烈抽搐,脸色瞬间如白纸一般。 他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胸口,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又无济于事,他只能拼尽全力地喊起来,声音极其凄厉尖锐。 那颗药丸的效用无比猛烈,中年男人猛地朝旁边倒下,狠狠摔在地上。 当两名家仆听到动静冲进来时,中年男人已经气绝。 “不好了,老爷出事了!” 仓惶的喊声穿透层层屋宇,没过多久府内便响起一片哀切的哭声。 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素来身体健康的老爷怎么就没了呢? 但无论他们是否相信,中年男人的死亡已经成为事实。 是日午时二刻,太医院正桂秋良突染恶疾,于府中书房暴亡。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三千边军铁骑护卫着陆沉,出现在京城北郊官道之上。 …… …… (今日三更,祝书友们节日快乐!) 790【下马威】 京城北郊,春风亭。 荣国公萧望之负手而立,眺望着北方的官道,身后站着一群器宇轩昂的勋贵。 不多时,官道上尘烟渐起,一支威武雄壮的精锐骑兵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紧接着便有数十骑脱离大部队,朝春风亭这边快速驰来。 距离十余丈时,骑士们猛然勒住缰绳,为首之人一跃下马,龙行虎步昂然向前。 萧望之看着那张越来越清晰、如今愈发沉凝内敛的面庞,不禁露出赞许的笑容。 “拜见国公!” 陆沉走到近前,目光锁定在萧望之脸上,当即推金山倒玉柱,大礼参拜。 萧望之略感错愕。 依照大齐朝堂上的规矩,一般下级官员见到上级,只用作揖或者拱手——毕竟连朝见天子的时候都不需要每次行跪拜大礼,除非是极其隆重庄严的场合,比如国朝圣节、冬至大典、正旦大朝。 萧望之身为唯一在朝的国公,论品级肯定非常尊贵,但是陆沉只比他稍逊一筹,按理来说不需要如此郑重。 他压根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搀扶的动作慢了一些,陆沉已经行完大礼。 其他前来迎接的勋贵看着这一幕,难掩心中震惊。 这个时候他们终于想起来,虽然这两年萧望之在京中的日子谈不上安逸,但他毕竟是淮州边军的奠基人,亦是陆沉的引路人。 只要陆沉不忘本,萧望之的地位便无人能够动摇。 此刻萧望之已经回过味来,陆沉这是在用实际行动帮他撑腰。 望着陆沉笑意温润的双眼,萧望之心中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面前的年轻人还只是一株野蛮生长的小草,虽然已经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天赋和韧性,但仍需要他遮风挡雨。 时光倥偬,不知不觉间陆沉已然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并且和当年相比并无变化,甫一见面便给了萧望之一个惊喜,这让他怎能不欣慰? “这一路辛苦了吧?” 萧望之握着陆沉的手腕,语气十分温和。 “不辛苦。” 陆沉摇摇头,稍稍抬高了语调:“倒是萧叔在京城辛苦了。” 这句话意有所指。 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萧望之孤身一人支撑大局,虽然有李景达的帮衬,但他承受的压力何其艰巨。 战争从来不只是正面厮杀的简单问题,后勤补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决定一支军队的实力。 萧望之除了要面对纷繁复杂的案牍工作,还要小心应对时刻都可能出现的明枪暗箭,再加上来自天子和同僚的排挤打压,这不到两年的时间,让他出现了明显的衰老迹象。 这一切陆沉都看在眼里。 如果没有萧望之在京城帮他托底,或许他仍然能够战胜敌人,但是绝对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萧望之察觉到气氛略显古怪,同时也不想陆沉刚到京城就锋芒毕露,于是微笑道:“今天你带着三千精骑凯旋,诸位同僚都来迎接,完全是自发的举动,我都没有下帖子。大家都是熟人,想必不用我一一介绍了。” 陆沉自然也懂萧望之的用意,于是朝旁边望去。 其实他在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清楚这些人的身份。 “参见郡公。” 一众勋贵整齐行礼。 陆沉的态度对于萧望之来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而对于某些勋贵来说肯定算不上好消息,即便他们是京城的地头蛇,但陆沉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强龙。 无论爵位、官职、军功还是威望,这个年轻人都在他们之上,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差距会越来越大,更不必说陆沉最大的优势是他的年纪。 萧望之朝旁边让开,陆沉迈步上前还礼。 “永定侯,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陆沉第一个问候的自然是永定侯、现任军务大臣、京军武威大营主帅张旭。 虽然萧望之从未对陆沉说过他在京城的处境,但陆沉自有隐秘的消息渠道,他知道张旭的支持是天子和韩忠杰能够架空萧望之的重要原因,不过此人不算无药可救的类型,他那样做大抵是源于一些固执且迂腐的准则。 张旭很清楚自己做过的事情,故而有些没想到陆沉会对他笑脸相待,短暂的失神之后,平和地说道:“郡公谬赞。此番边境防线陷入危局,有赖郡公力挽狂澜,郡公实乃大齐之中流砥柱。” “永定侯言重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陆沉一言带过,随即转向第二位。 “请我喝酒。” 第二人倒是毫不客气,和张旭的谨慎与克制截然不同。 陆沉不禁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点头道:“没问题,京中酒肆任选。” 李景达咧开嘴,满意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小气。”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三位勋贵则肉眼可见地紧张。 和其他人相比,他的资历确实有些浅,而且也是在场唯一的伯爵。 他便是暂代京军骁勇大营主帅、江阳伯元行钦。 去年考城大败,韩忠杰损兵折将,爵位被降为伯爵,军职自然也保不住,一朝跌落谷底,今日肯定不会来陆沉面前自讨没趣。 元行钦原本就是骁勇大营的行军总管,暂代主帅一职顺理成章。 陆沉端详着这位年过四旬的勋贵,淡然道:“江阳伯近来可好?” 元行钦垂首道:“有劳郡公记挂,在下初领京营,唯有诚惶诚恐。” “陛下让你领军,显然是对你的信任,惶恐可以有,但是没必要太过。” 陆沉从始至终掌握着场间的话语权,以他的地位和名望本就应该如此,要是他现在还摆出一副下位者的谦恭姿态,恐怕会引起朝野上下的非议。 元行钦连连应是,态度极其恭敬。 等陆沉来到第四位勋贵面前的时候,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那人则是神情平静,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气氛忽然有些凝重,不复之前的轻松悠闲。 陆沉微微昂头,视线移向天际,淡漠地说道:“临江侯拨冗出迎,陆某当不起。” 对于他陡然恶劣的态度,陈澜钰似乎早有预料,他的养气功夫极为深厚,当下不慌不忙地说道:“郡公于国有大功,在下出城相迎乃是理所应当。” “是吗?” 陆沉讥笑一声,随即寒声道:“但是我看到你之后,心情就变得很糟糕,这可如何是好?” 李景达看着此情此景,忽然觉得很痛快,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旁边张旭眉头微皱,元行钦低头看着地面,其余几位勋贵则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当初萧望之即将入京领衔军事院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陈澜钰会成为他最坚定的臂助,毕竟陈澜钰是萧望之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勋。 如果没有萧望之的赏识和手把手的教导,陈澜钰这个家世普通的汉子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今天这个地位,能不能独领一军都有很大的疑问,更遑论今日的军机重臣、京营主帅。 然而没人能想到这两位居然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反倒是出身于京军体系的李景达在几次关键时刻声援萧望之,让他在军事院的处境没有那么难堪。 故此,在场众人倒是可以理解陆沉的态度。 明知陆沉来者不善,陈澜钰依旧平静地说道:“既然郡公不喜,在下往后会尽量不出现在郡公面前。” 神色如常,不带一丝火气。 换做一般人大抵会见好就收,但陆沉肯定不是一般人,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在京城待了三五年,其他方面有没有进步不好说,这份涵养气度确实历练得不错。我还记得当年在淮州都督府帐下,你虽然以冷静沉着著称,却也不是没有半分血性的泥人,怎么今日变得如此卑微,莫非是在京中习惯了低头赔笑?” 陆沉为何要找茬,陈澜钰心如明镜,在场其他人也都非常清楚,只是他们没想到陆沉会在这个场合发难,而且还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陈澜钰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继续让步道:“在下会牢记郡公的教导。” 不管陆沉如何撩拨,他都打定主意唾面自干,对方总不可能公然动手吧? 下一刻陆沉讥笑道:“这就不必了,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听说临江侯入京后的第一年,生活虽然不算清贫,但也比较节俭,毕竟京都居大不易嘛。这两年你府上就像是变了一个样,仆人越来越多,听说还新纳了两房国色天香的小妾?就连你的两个儿子都摇身一变,成为京中颇有名气的纨绔子弟,在外出手阔绰,好不潇洒。临江侯,你能不能教教陆某,怎么才能在两三年间变得腰缠万贯啊?” 此言一出,陈澜钰终于变了脸色,沉声道:“郡公竟然派人调查在下?” “调查?” 陆沉敛去笑意,目光锋利如刀:“明摆着的事情,何须调查?临江侯莫非是在这繁华之地厮混久了,连敢作敢当的勇气都没有?” 陈澜钰面色泛红,极其难堪。 便在这时,旁边响起萧望之平淡的嗓音:“陛下这会肯定在宫里等着你呢,不好耽搁太久。” “好。” 陆沉冷冷地看了陈澜钰一眼,轻声道:“日子还长,我们慢慢玩。” 791【平地起风波】 当一贯泰然自若的陈澜钰被陆沉怼得下不来台,在场勋贵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绝大多数人都会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束缚,在规则限制的范围内辗转腾挪,比如萧望之在过去两年极其不利的情况下,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掀桌子,因为他要顾全大局,或者说他不太适应过于激烈的斗争方式。 然而陆沉不一样。 有人想起他第一次入京的时候,虽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都尉,他便能丝毫不给李云义面子,甚至连三皇子都敢顶撞,更不必说后来他当着郭从义的面掀了一桌墨苑的席面,险些直接和侯玉交手。 简而言之,陆沉不仅有翻脸的魄力,更有足够的底气。 这些习惯了勾心斗角的勋贵猛然惊觉,恐怕接下来这段时间,京城的风雨会很激烈。 陆沉终于放过陈澜钰,和剩下几位以平宁侯汤永为代表的武勋简单聊了几句。 萧望之适时说道:“按照朝廷规矩,锐士营骑兵不能入京,我已经在京城东边安排了临时营地,会有专人引他们过去驻扎。”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陆沉自然不会反对,于是叶继堂率三千精骑往东南方向而行,秦子龙则带着三百亲兵跟随陆沉进城。 “好了,你该去忙你的事情了。” 萧望之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陆沉的视线越过眼前的勋贵们,落在远处的春风亭,便见一抹英姿飒爽的身影站在亭内。 他和众人招呼一声,随即向春风亭走去,萧望之以及一众勋贵则笑吟吟地当先而行。 “父亲命我代为相迎,不过荣国公和军务大臣们在前,我不好凑过去。” 厉冰雪望着走到眼前的陆沉,语调颇为柔缓。 陆沉再走进一步,讨好地笑道:“大半年没见,你变得更漂亮了。” 厉冰雪定定地看着他,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于今日这场久别重逢,其实她这几天有些紧张,一想到他这次入京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和她定下终身,往常清醒理智的厉将军就开始捣糨糊,曾经那个主动袒露心迹的洒脱女子莫名患得患失起来。 方才远远看着他和一众勋贵寒暄,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是能感觉到他变得越来越成熟,气势也是水涨船高。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厉冰雪当然喜欢他这副成竹在胸尽在掌握的模样。 没想到这家伙还是那么惫懒。 厉冰雪心中的紧张消失不见,挑眉道:“大半年杳无音信,陆公爷真是个大忙人。” 自从去年初秋她返回京城,两人便一直没有书信往来。 陆沉轻咳两声,颇为关切地问道:“厉叔身体可还安好?” “还行,你别转移话题。” 厉冰雪才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盯着他的双眼说道:“我知道你很忙,但是再忙也不至于连写封信的功夫都没有。” 陆沉看了一眼前边萧望之等人策马缓行的背影,暗道这就是风水轮流转? 刚才他先声夺人刺了一番陈澜钰,如今就轮到厉冰雪朝他发难。 陆沉想了想说道:“他们快走远了,我们边走边说?” 厉冰雪没有拒绝,两人各自跨上坐骑,前面是一众军方大人物开道,后边跟着数百剽悍亲兵。 陆沉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摸了摸脑门,最终还是坦诚地说道:“我当然想你,只是总觉得有些愧对你,所以写了几封信都没有让人送来京城。去年秋天,我回汝阴没多久,师姐和初珑就先后临盆,每每想到答应你的事情还没有办成,委实没脸找你。” 听到这番话,厉冰雪不禁垂下眼帘,轻声道:“是我太过要强,倒也不能怪你。” 其实早在先帝临终前让她带着飞羽军转投定州,两人之间最大的阻碍便已经消失。 然而一步迟步步迟,厉冰雪不光比不过林溪,如今连王初珑都有了陆沉的子嗣,这里面的纠葛很难理清楚。 要知道当年她甚至比林溪更早表明对陆沉的心意。 陆沉当然不会笨到将责任推到她身上,诚恳地说道:“所以去年厉大哥出于安全的考虑,让我不要回京,但是我若不回,又怎么对得起你?莫说这次回京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就算真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会来。” 厉冰雪心中那根弦猛然被拨动。 她转头看着陆沉,再度笑了起来,问道:“何时去见我爹?” 陆沉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先入宫面圣,然后就去探望厉叔。” 厉冰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徐徐道:“等你从宫中出来,恐怕快要天黑了。我爹近来睡得早,还是明天吧,既然你已经来到京城,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陆沉点头道:“好。” 厉冰雪拿得起放得下,不会一直纠结于某件事,随即话锋一转道:“两个孩子的大名定了吗?” 陆沉答道:“定了,男孩叫陆九思,女孩叫陆辛夷。” “好听。” 厉冰雪对这方面也不擅长,不过从表情来看她是真心喜欢,继而感慨道:“和你相比,其实我更想见一见两位姐姐。” 陆沉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个……往后就是一家人,随时都可以见的。” 厉冰雪轻笑一声,微微昂起下巴道:“谁说要嫁给你了?” 陆沉大惊:“什么?难道你看中别人了?” 厉冰雪才不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娇羞畏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对啊!” 陆沉当即作势撸袖子,咬牙道:“谁?我现在就去找他麻烦。” 厉冰雪催马前行,悠然道:“好像叫陆沉,你去揍他一顿吧。” 望着她矫健的背影,陆沉笑着跟了上去。 一行人入城之后,引来很多百姓的围观,尤其是看到跟在后面的数百剽悍骑兵,路人们不禁大为振奋,有胆大之人更是主动向陆沉问好。 陆沉一路回应,此刻包括萧望之在内,平时都是大人物的勋贵们都成了配角。 及至进入南城范围,周遭才安静下来。 踏上御街之后,陆沉和众人道别,又让大部分亲兵回府,只带着数十人前往皇宫。 和宁门外的广场上,内侍省少监苑玉吉早已在此等候。 “陛下口谕,山阳郡公即刻入宫!” 陆沉平静地领旨,然后跟着苑玉吉步入这座巍峨庄严的皇城。 崇政殿,御书房。 李宗本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抬眼望向走进来的年轻臣子。 “臣陆沉,拜见陛下。” 陆沉躬身一礼。 “免礼平身。” 李宗本的语调还算沉稳,继而道:“苑玉吉,给陆卿家赐座。” 苑玉吉连忙搬来一张圆凳。 “谢陛下。” 陆沉不卑不亢地谢恩,然后面色沉静地坐下。 这对年轻的君臣随即陷入一阵沉默。 李宗本自然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真正见到陆沉的这一刻,看着这张俊逸又从容的面庞,他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依照常理而言,像陆沉这样久居边疆的武勋,回京之后天子自然要嘉勉一番,不管李宗本心里是否有猜忌,至少明面上要维持君臣相谐的姿态,否则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李宗本确实有这样的打算,然而话到嘴边却变了模样:“朕听说方才在城郊,陆卿家和临江侯起了争执?” 肃立一旁的苑玉吉低着头,如果此刻他能开口,一定会说陛下您是不是还没睡醒? 陆沉同样没有想到天子会是这样的开场白,原以为李宗本会像以前一样,说几句惠而不实的称赞。 他前脚才怼了陈澜钰几句,李宗本后脚便能收到消息,这确实可以说明李宗本对京城内外的掌控力不俗,问题在于他挑起这个话头想说明什么呢?难道是要替陈澜钰打抱不平? 还是说单纯地展示一下肌肉? 如果真是这样,他未免有些太心急了。 一念及此,陆沉的语气淡了几分:“让陛下费心了,臣与临江侯并无争执,只是说了几句玩笑话。” “那就好。” 李宗本微微颔首,然后感慨道:“去岁强敌犯境,朕心中十分担忧,还好有陆卿家挺身而出扶危救难,荡平敌军保境安民。朕知道爱卿对于边疆安稳的重要性,但是若不能当面与你谈一谈往后的方略,朕还是放心不下。更重要的是,爱卿为大齐立下赫赫功劳,总得让天下人知道,朕并非刻薄寡恩之君。” 话题重新回到正轨。 陆沉暗觉无趣,与其坐在这里听这种场面话,还不如去和厉天润闲谈,不过他面上还是保持着基本的尊重,谦逊道:“陛下,臣只是尽到了本分而已,当不起这等赞誉。” 李宗本笑了笑,却见又一位内侍省的主事走进来,跪下禀道:“启奏陛下,太医院……” 话音戛然而止,显然是因为他看见了御书房内还有一位年轻的重臣。 李宗本见陆沉朝自己往来,便大度地说道:“陆卿家乃是朕之股肱,你有话便说,不必遮遮掩掩。” “是,陛下。” 主事低着头,略有些紧张地说道:“刚刚太医院送来急报,太医院正桂秋良在半个时辰前,于家中突染恶疾,不幸离世。” 如果只是普通太医,内侍省当然不会郑重其事,但桂秋良是德高望重的太医院正,而且专门给宫中贵人看病,他突然离世的消息比较重要,内侍省不敢拖延。 李宗本皱起眉头问道:“你说什么?” 主事又重复一遍。 李宗本便道:“让太医院查清楚桂秋良的死因,然后报上来。” 主事刚要领旨,却听陆沉淡然道:“陛下,臣能否去看一看?” 李宗本目光一凝,朝陆沉望了过去。 君臣二人目光交错。 仿佛某种脆弱的平衡悄然之间被打破。 792【疑云】 陆沉的请求毫无疑问很唐突。 不论桂秋良是真的染病暴亡还是另有玄机,都轮不到军中武勋插手,陆沉即便功劳再大,也不能将手伸得这么长。 简而言之,他越界了。 苑玉吉和那名内侍省的主事不约而同地垂首低眉。 这些常年在宫中侍奉贵人的内监在某些事情上格外敏感,他们可不想平白无故地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李宗本原本不想一开始就把气氛弄得很僵,但他更无法忍受臣子肆无忌惮地逾矩,因此面无表情地说道:“陆卿家与桂秋良有旧?” 陆沉很清楚这位年轻的天子此刻是何心情,起身道:“陛下容禀。臣此番回京还有一人同行,乃是家父的至交,亦是当朝薛相的亲叔叔。此人素有神医之称,且与太医院正桂秋良是同门师兄弟。他这次入京其一是来看看薛相,其二便是寻访故交。臣听薛老神医说过,当年他和桂院正在诸多同门之中交情最好。如今桂院正不幸突染恶疾,臣想陪着薛老神医去看看,还请陛下允准。” 听完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李宗本的脸色有所缓和。 沉吟片刻之后,李宗本淡淡道:“既然有这层渊源,你便带人去桂秋良府上看看吧。若是那位薛神医有了发现,记得转告给内侍省的人,朕也想知道其中真相。” “臣遵旨。” 陆沉躬身一礼。 低头的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别看他先前说得义正词严,实际上薛怀义和桂秋良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只是互通过几封书信而已,当年的交情早就淡了。 陆沉之所以坚持要去凑个热闹,一方面是确实想知道桂秋良的死因,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试探李宗本。 自从秦正因为刺驾大案被迫辞官,陆沉就开始怀疑天子心里有鬼,后续种种发现不断加深他这个猜测。 如果李宗本真的丧心病狂不择手段,在上位的过程中除了谋害大皇子,还对先帝下手,那么太医院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地方,而太医院正桂秋良说不定知道一些蛛丝马迹。 换句话说,倘若李宗本真的在先帝的病情中做了手脚,他必然会将陆沉的手隔绝在太医院之外。 不成想他竟然如此痛快地答应下来。 这是光明磊落还是有恃无恐? 陆沉无法立刻做出明确的判断。 他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李宗本,旋即转身走出御书房。 离开皇宫的时候,陆沉忽地停下脚步,望着身边颇为恭敬的苑玉吉,开口问道:“苑少监,跟你打听一个人。” 苑玉吉连忙应道:“公爷请说。” “原内侍省少监吕师周。” “这……” 苑玉吉欲言又止,眼神表露出很清晰的含义:你身为武勋打听宫里的人,这恐怕不合适吧? 陆沉淡淡一笑,感慨道:“先帝待我恩重如山,苑少监可能不太清楚以前的事情。我这次回京想去皇陵祭拜先帝,若是能让吕师周同行,或许能有几分慰藉。” 苑玉吉继续迟疑,直到陆沉的目光冷了几分,他才艰难地说道:“公爷,吕师周早在两年前便主动请求去皇陵守陵,而在去年秋天一个晚上,他因为喝醉酒不慎从高处坠落,已然过世了。” “他死了?” 陆沉终于知道对方为何支支吾吾。 苑玉吉点头道:“陛下命人查过,确实是意外。” 陆沉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大步离去。 苑玉吉望着这位年轻郡公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刻他感觉是被猛虎的视线锁定。 带着清冷之意的春风吹过,苑玉吉这才察觉自己后背已经泛起一片冷汗。 大半个时辰之后,西城大祥坊。 一辆马车并数十名骑士来到一座府邸大门前。 陆沉当先走下马车,抬眼望去,只见府邸门楼已经挂白。 紧接着薛怀义从马车中出来。 老者眼中流露出真切的伤感。 “拜见公爷。” 桂府的管事、内侍省的主事以及太医院的官员都迎了上来,站成一排朝陆沉行礼。 “不必多礼。” 陆沉平静地说道:“奉陛下旨意,本公陪这位薛神医前来查明桂院正的死因,遗体现存放于何处?” 内侍省的主事连忙答道:“回禀公爷,遗体尚未入殓,现在正堂暂停。”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转头对薛怀义说道:“有劳老神医了。” 薛怀义道:“不敢当。” 两人并肩走入桂府,陆沉的亲兵们完全无视其他人等,一半留在府外警戒,一半则进入府内散开。 陆沉没有去正堂,毕竟他不懂验尸的门道,派人协助薛怀义之后,他在桂府管家敬畏地引领下,来到桂秋良死亡时所在的书房。 “本公随便看看,你不必跟着。” “是,公爷。” 陆沉走进书房,于门口止步,并未急不可耐地四下检查。 这是一间颇有特色的书房,除了两排摆放着各种书籍的木架,还有一排架子上面放着很多瓶瓶罐罐,倒也符合桂秋良太医的身份。 临窗有一张大案,太师椅倒在地上,可以由此推断出桂秋良死前的景象。 按照内侍省向李宗本汇报的说法,桂秋良是突染恶疾暴亡,也就是说当时这位太医院正伏案读书,猛地感觉身体不适,挣扎着站起来却又摔倒,进而带倒了那张椅子。 桂秋良倒下之后没能再站起来,就此一命呜呼。 屋内的光线略显浑浊。 陆沉双眼微眯,观察着眼前每一个细节。 在他到来之前,这间书房并无被人搜检过的痕迹。 难道桂秋良真是得了急病? 陆沉迈开脚步,先是来到大案附近,上面有一本摊开的医书,纸上染了几团墨迹,旁边有一支毛笔。 右前方有一叠信件,陆沉依次翻开看了看,基本都是桂秋良和各地名医往来的书信,并无古怪之处。 左前方则是几摞书籍,以各种医书和桂秋良的笔记为主。 陆沉极有耐心地翻着,没多久他便面色微变。 一本名为《外台秘要》的医书中藏着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 里面有一张信纸。 陆沉拿出来一看,只见纸上写着寥寥九个字:十六,九十三,春生,气明。 他直觉这是一种隐晦的暗示,但不能确定是桂秋良所写还是别人寄给他的信,因为没有抬头和落款。 从笔迹上判断,这行字与桂秋良平时的书写不太相似,但是陆沉知道不能因此断定,因为无法排除这是桂秋良故意用另外一只手所写。 关键在于这行字隐藏了什么信息? 陆沉拿起那本《外台秘要》,翻到第十六页,数到第九十三个字,只见是一个“留”字,和信纸上后面四个字没有关联。 不过陆沉现在可以确定,在桂秋良死后,没人来他的书房搜查过,否则不可能会错过这个信封,毕竟没有藏匿在隐秘的地方。 一时间找不到头绪,陆沉将信封塞进袖中,然后继续寻找,只可惜后面没有更多的发现。 等他离开书房来到桂府正堂的时候,薛怀义已经完成了验尸的程序。 此刻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位老者乃是当朝左相的亲叔叔,更是桂秋良的同门师弟,因此没人质疑他的任何举动,包括桂秋良的亲属们也只是面带哀色地等待着。 陆沉走到近前,只听薛怀义对桂秋良的亲属们说道:“……师兄他是心疾发作,来势凶猛,难以自救,因而至此。诸位还请节哀,莫要太过悲痛,如今当以妥当料理后事为要。” 这番话同样也是说给内侍省的人听。 众人看见陆沉到来,连忙朝旁边让开。 陆沉先是慰问了桂秋良的亲属们,然后便同薛怀义一起离开此地。 马车平稳地前行,数十名精锐护卫严密地护在周遭。 车厢内,陆沉微微皱眉问道:“心疾?” 薛怀义轻叹了一声,点头道:“心疾者,手足青至节,心痛甚,旦发夕互,夕发旦死。从症状上来看,师兄的心疾发作之后迅速加重,即便当时我在场也未必能救得过来。” 陆沉明白这应该就是急性心脏病引发的猝死,连他前世的医疗条件都不一定能抢救成功,更不必说如今这个时代。 但是下一刻薛怀义神情凝重地说道:“你或许不知道,善医之人同样善于用毒,这本就是一体两面。我只能断定师兄是死于心疾,却无法查明他究竟是内因所致,还是外力所为。” “也就是说不能排除桂院正是中毒身亡?” “是的。” 薛怀义有些伤感,虽然这些年他和桂秋良的交情不复当年,但终究是相识数十年的故人,如今亲眼看着师兄的遗体,又怎能无动于衷? 许是不想沉湎在那种情绪里,老人对陆沉问道:“你可有发现?” 陆沉摇了摇头。 薛怀义便不再多问。 马车朝着南城泰康坊行去,左相薛南亭的府邸便在坊中,薛怀义肯定不会住在陆沉的郡公府,这要是被世人得知,恐怕都会在背后戳薛南亭的脊梁骨。 途径细柳巷的时候,陆沉掀起车帘向外望去。 他还记得当年就是在这里,他险些死在刺客的手中。 如今当然没有刺客敢当街行刺他这位手握数十万边军的郡公,但陆沉的心情同样轻松不起来。 他没有告诉薛怀义那个信封的秘密,不是因为信不过对方,而是觉得这件事委实古怪。 吕师周死了,桂秋良也死了。 和先帝有关的人一个一个离去。 偏偏会有这样一封信落在陆沉手中,仿佛冥冥中有人在指引他一般。 陆沉微微眯着双眼,目光幽深如潭。 793【愣头青】 翌日上午,魏国公府。 陆沉看着身形瘦削的厉天润,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可千万不要做小儿女姿态,否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厉天润靠在椅背上,双手放在身前,笑眯眯地说着。 所谓“错误”的决定,当然是指他向天子言明厉冰雪的婚事。 陆沉轻叹道:“厉叔,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厉天润却淡然道:“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其实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多少遗憾了。良玉性情稳重,就算我不在,他也能守住厉家的门楣。冰雪跳脱飞扬,有些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如今有你帮我看着她,将来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自有一股豁达之气。 陆沉想了想说道:“薛老神医这次随我入京,如今住在薛相府上,要不我请他来再帮厉叔你看一看?” “薛神医一把年纪,不必再劳动他了。” 厉天润摆摆手,微笑道:“生死自有天命,我这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这两年宫里的太医没少来,尤其是那位桂院正,据说他还是薛神医的师兄,医术极为精湛。虽然他从未说过我能活多久,但是我可以看得出来,连他都无法治好我的病,只能勉强维持。”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低声道:“厉叔可能还不知道,桂院正昨日病故了。” “嗯?” 厉天润沧桑的双眼中泛起一抹狐疑,继而道:“半个月前他还来给我把过脉,我看他年纪虽大身子骨却很硬朗,少说也能活个十年八年。” 陆沉便将他昨日从入宫到去桂府的过程复述了一遍,除了那封信之外没有遗漏细节。 厉天润沉思片刻,缓缓道:“你觉得桂秋良的死有问题?” “太巧了。” 陆沉放下茶盏,斟酌道:“厉叔难道没有发现,桂秋良死亡的时间点非常精准?大概是在我抵达京城的时候,他突然就发病了,然后等我入宫和天子相见,他的死讯送入宫中,又刚好被我知道。这确实有可能只是巧合,但如果不是巧合的话,此事就很耐人寻味了。”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想要达到这个效果并不简单。首先要确定你何时抵京,然后要让桂秋良听话去死,最后要保证死讯禀报给天子的时候你在场。” 厉天润微微皱眉,又问道:“但是做这件事有何目的呢?即便你知道了桂秋良的死讯,对方又怎么确保你会对此事有兴趣?” 陆沉平静地接过话头:“除非对方提前知道我想调查这位太医院正。” “为何要查?” “因为我怀疑先帝的病和当今天子有关。” 陆沉没有藏着掖着,至少他认为在厉天润面前,云山雾罩拐弯抹角没有意义。 厉天润并未表露出震惊的情绪,很明显他也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片刻过后,他话锋一转道:“今上登基之前,似乎与你的交情还不错?墨苑奉你为上宾,连那个姓薛的头牌清倌人都愿意跟着你。” 陆沉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薛素素这个名字,本就是萍水相逢,又未曾动过心,自然不会心虚。 厉天润继续说道:“从你当年的接触判断,今上是怎样一个人?” “在他登基之前,说实话我觉得他的为人蛮不错,比大皇子沉稳一些,比李宗简更要强出无数倍,或许这就是先帝最后选择他的原因。”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中随即多了几分冷意:“正因如此,我才不理解他登基之后的很多举动,尤其是迫不及待地将我撵去定州,以及想方设法逼迫秦提举辞官。人都会变,但是总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或者有不得不变的缘由。我从这两件事里只能看到他的心虚,但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心虚,除非他不想让我们发现一些隐秘。” 厉天润沉吟道:“所以你怀疑他在先帝治病的过程中动了手脚。” 陆沉点了点头,道:“如今桂秋良突染恶疾暴亡,吕师周在去年不慎意外身亡,难道这些事情都是意外?从他登基之后对我的排斥、对秦提举的打压、再到这些曾经陪伴在先帝身边的人相继死去,我真的很难不怀疑他。”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厉天润轻咳两声,认真地说道:“不过在我看来,今上应该没有做过谋害先帝的事情。” 陆沉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厉天润解释道:“我应该比你更了解先帝,他不仅擅于隐忍,心思更加缜密,否则……他活不到你第一次入京的时候,你不会以为过去十几年里,先帝在京城如履平地没有任何危险吧?与此同时,如果说今上能够在先帝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拉拢天子近臣,进而给先帝下毒,那他绝对不会那么急切地排挤你和秦正。”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推断。 李宗本若拥有那样的手腕和心性,后面肯定不会做得太粗糙,就算猜忌陆沉也会徐徐图之。 厉天润又道:“第二点,假设今上确实做了这件事,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总得有一个理由吧?先帝生命中最后的两年,今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储君,而且先帝的身子骨一直都不太好,不至于出现十几年的太子这种情况。难道他连这两年都等不了,非得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弑君弑父?” 陆沉不禁默然。 片刻后他不解地说道:“昨天那件事委实透着古怪。” “或许你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 厉天润温和地看着他,道:“桂秋良的死确实是一个意外,毕竟医者不能自医,今上同意你带着薛神医去桂府,只因为他心中坦荡。不然,他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拒绝你。” 陆沉从来不是一根筋的性子,因此点头道:“也许是我想多了。” 厉天润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却见厉良玉快步走了进来。 他先是冲陆沉致意,然后对厉天润说道:“父亲,平宁侯府那位又来了,小妹去了前面。” 这句话让陆沉不自觉地扬起眉头。 所谓平宁侯府那位,肯定不是女子,否则厉冰雪没有必要去前宅,而且厉良玉也不会郑重其事前来禀报。 更不可能是平宁侯汤永,那毕竟是和厉天润一辈的武勋,如果他来登门探望,厉天润不会不知道。 转瞬之间,陆沉就知道来人应该是汤永的子侄辈。 这一刻他心中涌起不敢置信的情绪。 难道这京城里还真有不怕死的纨绔子弟敢挖他的墙角? “跟冰雪没有关系,莫要胡思乱想。” 厉天润一眼就看出陆沉的心思,然后略微没好气地说道:“不过说到底还是你惹出来的麻烦,既然今天你刚好来了,那便由你去解决吧。” 站在旁边的厉良玉笑而不语。 “行,我就去看看现在京城的公子少爷们有没有长进。” 陆沉没有多问,在府中管事的引领下往前宅而去。 走进偏厅,他先是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厉冰雪,两人目光交错,陆沉故作醋意横生,显然是在呼应昨天在城外的玩笑话。 厉冰雪忍着笑意,将头偏到一边。 陆沉视线移动,便看见一位二十余岁的公子哥儿。 此人相貌还算端正,身材精壮敦实,不像李云义那种被酒色掏空的模样。 “小人汤怀,拜见公爷!” 这个公子哥还算有眼力见,立刻起身行礼。 陆沉径直走到厉冰雪旁边坐下,淡然问道:“汤公子,平宁侯汤永是你什么人?” 汤怀恭敬地答道:“是家父。” 陆沉又问道:“你来魏国公府所为何事?” 汤怀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厉冰雪,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想请厉将军同意,让小人和顾姑娘见一面。” “你要见谁?” 谜底终于揭开,陆沉却微露诧异。 汤怀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顾婉儿顾姑娘。” 此时陆沉终于明白厉天润那句话的含义。 当初他一时心软,又不想将顾婉儿留在身边,就将她托付给厉冰雪,后来顾婉儿一直在厉家生活,如今也算是半个厉家人。 陆沉皱眉道:“你为何要见顾姑娘?” 汤怀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对陆沉的畏惧,诚恳地说道:“不瞒公爷,小人在六年前于矾楼初次见到顾姑娘,可谓惊为天人难以忘怀。虽然顾姑娘是花魁出身,但是在小人心中,她如白玉无瑕初雪怜尘。当初顾姑娘离开京城的时候,小人刚好在外地游历,可恨无缘多见一面。这一年多来小人反复思量,终究还是无法欺骗自己,因此数次厚颜登门,只求国公爷和厉将军能够允许小人向顾姑娘提亲!” 陆沉看着这家伙那张真诚的脸庞,心里渐渐涌起一缕古怪的感觉。 厉冰雪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其实京中倾慕顾婉儿的权贵子弟不少,不论是真心喜欢还是出于某种心理作祟,要不是有厉家这块金字招牌挡着,顾婉儿很难享受平静安稳的生活。 不过像汤怀这种家世背景不俗、胆气又足够雄壮的年轻人倒也不多。 “数次?” 陆沉的语气里终于有了几分不耐,淡淡道:“汤公子,凡事可一不可再。” 他见对方还算坦诚,也就没有拿身份压人,然而汤怀听到这句话后,仿佛迸发出心中的勇气,认真地说道:“国公教训的是。小人在家中挨了几顿揍,家父最终答应了小人,只要顾姑娘点头,小人愿意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她过门!” 所谓明媒正娶,那是正室才有的待遇。 陆沉看着汤怀激动的面庞,有些好奇地问道:“顾姑娘知道这件事吗?” 汤怀一窒。 陆沉登时知道这家伙完全是一厢情愿,厉冰雪不会对顾婉儿隐瞒此事,如果顾婉儿真的有意,他也不会始终见不到正主。 想到这儿,他冷笑道:“幸亏这里是魏国公府,要不然像你这样的纨绔子弟哪有这么好说话,动手抢人也不稀奇。汤怀,趁本公今天心情还不错,立刻给我滚蛋!” 汤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不敢跟陆沉硬顶,行礼之后悻悻离去。 陆沉转头望去,只见厉冰雪叹了一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安置婉儿?真的要让她在我家住一辈子?” “……” 陆沉忽然感觉有些头疼。 794【百花丛中】 “像汤怀这种敢找上门来的世家子虽然不多,但是暗地里倾慕婉儿的男子着实不少。以前在靖州的时候还好,那里毕竟是军中重地,再嚣张的公子哥也不敢去撒野。如今在京中又不同,就算是我也不能动辄喊打喊杀,总得顾及影响。” 厉冰雪似是有感而发。 陆沉微微挑眉道:“我听说李云义还骚扰过顾婉儿?” 厉冰雪眼波流转,微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毕竟是在集市中发生的热闹,很快就传开了,我的人怎会漏过与你有关的信息。” 陆沉没有遮掩,也算是稍稍向厉冰雪透露他在京城的布局。 建立一套完整的情报体系没有那么简单,光是人员的培养就极耗精力,还需要难以计数的银两投入,当今世上能够做成这件事的人,除了天子之外只有寥寥几位。 厉冰雪身为沙场骁将,对这里面的门道并不陌生,微微偏头道:“你那么忙,肯定没有时间操持这件事,林姐姐又不熟稔,所以应该是王家姐姐的手笔?” “是的。” 陆沉眼中泛起一抹柔情,继而道:“从无到有都是她在打理,我基本没有插过手。” “一猜就是她。” 厉冰雪笑了笑,感慨道:“其实真正说起来,王家姐姐也挺让人心疼的。当初她孤身南下,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煎熬,再加上你那时候又不解风情,谁能体会到她内心的惶然和无助?后面她一心一意帮你打理各种麻烦事,你又经常在外领兵,她连个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 陆沉终于听出几分言外之意。 他略感好奇地看着厉冰雪,倒是很少见到她如此拐弯抹角。 厉冰雪有些撑不下去,索性坦白道:“我觉得以婉儿的学识和性情,即便不能成为王家姐姐的臂助,至少也能帮她在闲暇时解解闷。” 顾婉儿身为曾经名动京城的花魁清倌人,无论琴棋书画还是察言观色,都非一般女子可以相比。 “没想到你们的交情这么好。” 陆沉没有立刻给出答复,有感而发道:“这也很有意思,按说你们两个人的性子很难接近。” “当年你找我帮忙的时候,我只当做顺手做件善事。原本想着带婉儿去靖州之后,如果她有别的想法,我就送上一份程仪聊表心意。” 厉冰雪追忆往昔,神情显得很是放松:“其实我也没想到她能安心住下来,后来我逐渐发现她的秉性很善良,同时又耐得住寂寞。她在厉家待的这几年,绝大多数时候就像一个透明人,从来不兴风作浪,安安分分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倘若她是那种轻狂的人,我又怎会在意她的终身幸福?” 这是一句实话。 厉冰雪的眼界很高,她不会像李云义那种纨绔子弟一般欺凌弱小,但是真正能够让她上心的人和事不多。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厉冰雪见他沉默,便微笑着问道:“要是婉儿将来嫁给别人,你心里会作何感受?” “她又不是物件,她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如果我随意处置她的命运,那我和李云义有什么区别?” 陆沉如是回答,却终究还是回避了厉冰雪的问题。 “你们男人啊……” 厉冰雪白了他一眼,悠然道:“她只想跟着你,虽然最近她表示已经放下这个念想,但是她能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我,否则我啰嗦这些做什么?真当我那么大度,非得把莺莺燕燕推到你身边?要不是因为这几年处下来的姐妹情谊,我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凛冽劲儿十足。 陆沉却笑呵呵地看着她。 “不许装傻。” 厉冰雪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下。 如今这个世上敢这样做的恐怕只有她一人。 陆沉叹道:“面对这种情况,拒绝就像是得了便宜卖乖,接受又显得很虚伪。” 厉冰雪忍不住笑道:“谁让你当初怜香惜玉,要是你让婉儿打道回府,后面自然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现在知道麻烦已经迟了。” “那还不是因为她主动提醒我不要上当?她既然对我有善意,我当然得将她从火坑里拉出来。” 陆沉耸耸肩,随即平静地说道:“我想当面和她谈谈。” “这就对了。” 厉冰雪稍稍舒展双臂,欣慰地说道:“好歹也是亲手击败过庆聿恭的男人,逃避会显得很没有魄力。” 陆沉不禁摇头失笑。 片刻过后,陆沉来到这座面积广阔的国公府东南角,这里有一套独立的院落。 几名洒扫庭院的小丫鬟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先是满脸错愕,紧接着便有人跑去里面通传。 不一会儿,丫鬟墨儿紧张又惊喜地走出来,领着几个小丫头行礼道:“拜见公爷。” 陆沉记得墨儿,微笑道:“不必多礼,你家姑娘可在?” 话音刚落,对面就有一道温婉的嗓音响起。 “顾婉儿拜见公爷。”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顾婉儿盈盈一礼。 妆容清浅,依旧无法掩盖她姣好的容貌。 陆沉当年对厉冰雪说过,像顾婉儿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却很难让他留下深刻且鲜明的记忆,就像是一件无比精美的花瓶,远不如一篇锦绣文章能让人印象深刻念念不忘。 多年后再次相见,顾婉儿早已洗尽铅华,脸上没有那种标志性的得体笑容,反倒是多了几分局促。 犹如画上多了点睛一笔,终于有了鲜活的意味。 陆沉平和地说道:“许久不见,过来看看你。” 顾婉儿心中一喜,侧身道:“公爷请进。” 两人步入正堂,丫鬟们奉上点心和香茗便乖巧地退出去。 陆沉落座之后左右环顾,这是三间屋子直接打通,两边只以屏风相隔,颇为疏阔大气。 屋内的陈设不见富贵气象,唯有古朴典雅,可见顾婉儿花了不少心思,同时也能看出来厉家对她的友善。 似是看出陆沉的心思,顾婉儿不疾不徐地说道:“这里的家具有些是我自己花钱买的,有些是厉姐姐送的,她总说我当年攒银子不容易,能省就省。” “她对你很好。” “是的,不光是厉姐姐,还有国公爷和厉侍郎,乃至这座国公府里的每个人,对我都非常好。”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不愿离开?” 陆沉开门见山直入正题,神情倒还算温和:“平宁侯府那个汤怀你可知道?” 顾婉儿没有惊慌,点头道:“知道,厉姐姐对我说过。公爷,我在矾楼的时候见过那位汤公子,但也只是见过,并无其他纠葛。他第一次登门的时候,我便拜托厉姐姐转告他,我对他无意。后来他又来过几次,厉姐姐每次都没有好脸色,但是他一味陪着笑脸,再加上平宁侯的缘故,厉姐姐亦不好做得太过。” 陆沉微微颔首,看着这张宜喜宜嗔的面庞,缓缓道:“还记得当年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当然记得。” 顾婉儿点了点头,轻声道:“公爷说,帮我不是图我的回报,如果一开始就谈好是交易,公爷将我从火坑里拉出来,而我则以身相许,这很公平。但是公爷没有这样的想法,若是最后仍然变成交易,你会觉得很不爽利,念头不会通达,反倒是落了下乘。” 陆沉略有些讶异。 说实话他自己都记得不是那么清晰,顾婉儿却如数家珍,可见过去这几年里,她一直牢牢记着他们之间寥寥无几的接触。 “想必是厉姐姐方才对公爷说了一些话?” 顾婉儿何等机敏,很快就猜出陆沉的来意,于是鼓起勇气道:“公爷,今日能否容婉儿说句真心话?” “你说。” “或许公爷很难理解,明明我们只有数面之缘,怎么就到了非公爷不嫁的地步?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明白,后来想了很久,大抵是因为婉儿从小失去父母,流落烟花风尘之地,受尽白眼和世情冷暖,所见皆是虚伪和不怀好意的笑容。直到公爷出现,将婉儿从火坑中救出来,又完全不求回报。” 顾婉儿眼神清澈,微笑道:“再者说了,公爷年纪轻轻便做下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女子倾慕岂不正常?不过请公爷放心,婉儿并非愚笨之人,更清楚自己的身份,断然不会徒生妄念。” “假如我让你以厉姑娘陪房的身份进入陆家,你可愿意?” 陆沉没有拐弯抹角,说出这句话便凝望着顾婉儿的双眼。 陪房或许可以成为妾室,但是刚开始的地位肯定比妾室还低。 陆沉当然不是有意折辱对方,他现在考虑问题不得不尽量全面,收了这位曾经的花魁不是大事,但是绝对不能自找麻烦闹得家宅不宁。 所以这就是最后一个试探。 顾婉儿却以为自己听错了,缓缓问道:“公爷,你说什么?” 陆沉又重复一遍。 “我……” 顾婉儿低下头,双手已经攥在一起。 陆沉道:“不必着急,你可以仔细斟酌。” “不。”顾婉儿猛地抬起头,恳切地说道:“我愿意。” 陆沉看着她眼中完全无法遮掩的惊喜,放缓语气说道:“等到那一天,我会来接厉姑娘和你。” “是,公爷。” 顾婉儿轻咬下唇,嫣然一笑。 满室明媚之色。 795【御宴】 从那栋小院出来,陆沉才走出十余步,便见厉冰雪独自站在前方的树荫下。 听到脚步声,她转头问道:“解决了?” “嗯。” 陆沉没有隐瞒,道:“我让她以你的陪房这个身份嫁入陆家。” 厉冰雪转过身来,不免有些感慨:“这就是你说过的高处不胜寒?” 陆沉默然。 厉冰雪继续说道:“那些权贵们整天寻花问柳自不必说,纳妾亦如喝水一般简单,看上了就用一顶小轿接过去,只图自己的爽快,哪里会顾及其他?你当然不是瞧不起婉儿,只不过她毕竟是花魁出身,见惯人心险恶,有可能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你不希望她以后在后宅耍心机,所以提前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要本分。” 陆沉望着她的双眼,问道:“生气了?” 厉冰雪摇摇头,坦然道:“怎会生气?其实你做不了那种真恶人,否则当初就不会救她。我只是觉得人的地位越高,考虑的问题越多,是不是会活得很累?比如你今日来见我和婉儿,实则心里想的依然是朝堂大事。” 陆沉牵起她的手,好奇地问道:“你会读心术?” “我不会读心术。” 厉冰雪莞尔一笑,淡然道:“但是我了解你。” “那你猜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陆沉悄然凑近了些。 厉冰雪自然不会上当,转过头去说道:“走吧,我爹这会子养足了精神,等着你说话呢。” 两人携手同行。 路上偶尔遇到国公府的仆人,陆沉依旧没有松开手,当然厉冰雪也没有刻意挣脱。 这种场面很罕见,毕竟这是一个夫妻同行都要保持距离的时代。 仆人们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默默投去恭敬又欣喜的目光,足见厉天润治家之严。 及至花厅外面廊下,厉冰雪稍微用力抽出手,对陆沉说道:“我就不进去了。” 陆沉清楚这是为何,轻声道:“等定下婚期,我们找个时间游一游江南。” 厉冰雪微微低头,应了一声:“好。” 陆沉忽地往前凑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身走进花厅。 厉冰雪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悄然勾起一个弧度,然后步伐轻盈地离去。 花厅之内,厉天润正在闭目养神。 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支撑长时间的思考,所以刚才陆沉特地去前宅看看,也是不想厉天润太过劳累。 陆沉刚刚进来,厉天润便睁开眼睛,和蔼地说道:“那女子一片痴情,你反正债多不愁,不如成全她。” “我就知道厉叔让我去看一眼另有深意。” 陆沉在他对面坐下。 厉天润轻笑道:“她姓顾不姓厉。如今冰雪在家里倒还好,外人也都知道她和顾婉儿的关系,但是将来呢?她这样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平白住在厉家,我这种行将就木之人无所谓,你让良玉如何自处?若是让她离府住在别处,冰雪肯定不会同意,既然是你惹出来的麻烦,总得你来解决。” 陆沉老老实实地说道:“厉叔说的对,我早就该做出决断了。” “说开了就好,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厉天润一言带过,继而斟酌道:“你这次回京要稍微克制一些。” “克制?” “你应该知道我已经让良玉辞官,这会子陛下已经回过味来,厉家既然要退就退得干干净净,不会参与接下来朝堂上的纷争。放在你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所谓做多错多,以你现在积攒的名望和功劳,只要你不太过计较,陛下顶多就是敲敲边鼓,不会真的再三逼你。” “但是我还没有回京,李云义就跳了出来,而等我回京之后,尤其是知道我今日会来府上拜望,那个汤家的小子还是敢主动登门。这些纨绔子弟或愚蠢或骄狂,唯有一点,他们很清楚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这是他们天生就会的本事。所谓愣头青,只是针对身世背景不如他们的人,真正遇到他们不敢惹的人物,这些人比鹌鹑更乖巧。” “所以你觉得这些状况都是对你的挑衅?” 厉天润当然不会站在陆沉的对立面,但是像他和萧望之这些老成持重的人,思考问题的角度与陆沉有些不同。 顾全大局这四个字,几乎成为他们骨子里的本能。 “也可以说是试探。” 陆沉摩挲着手中的茶盏,缓缓道:“通过这些看似无伤大雅的小事,一点点摸清我的底线,我若因此动怒,他们有足够的余地收手,如果我不理会,他们就可以得寸进尺,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施压手段。” 厉天润沉吟不语。 他站的位置足够高,再加上对大齐矢志不移的忠心,所以不是很在意这种小事,甚至可以让厉良玉暂离朝堂,但是他也知道陆沉做不到这一步,不只是因为年轻人的锐气,更关键的是陆沉如果让步,会引发一连串难以预料的反应。 陆沉见状便问道:“厉叔,这个平宁侯汤永是个怎样的人物?” “他祖上是太祖朝的英国公汤修平,后来几经沉浮,其父汤云曾经做到河州汶潢军都指挥使。在先帝刚登基那两年,汤永曾在成州都督府任都指挥使,后来在京军待过一段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像他这样的武勋其实不少,当初永定侯张旭亦是其中一员,毕竟显赫军职只有那么几个,这些人又不可能做一个普通将官,只能以荣养的名义赋闲在家。” 厉天润略微解释一下,继而道:“除了平宁侯汤永,还有东平侯韩章、会宁伯张闻、武康伯徐进春。” 陆沉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沉吟道:“我说昨天怎么会有好几个生面孔去城外迎接我,原来就是这几位。” 厉天润平静地说道:“最近这半个月,陛下召见过他们几次。这些人有几个共同点,有一定的资历但是战功不著,都是将门出身但长期赋闲在家,以往基本没有在朝堂上露脸的机会,所以你可能不太熟悉。” 陆沉淡淡笑了一声,道:“连韩忠杰都做不到的事情,天子觉得这些人可以?” 厉天润失笑道:“这些人当然不是和你打擂台,他们没有这个底气和本钱。在我看来,天子压根没有想过往边军掺沙子,召见这几人无非是让他们慢慢被朝中官员熟悉,最终只会盯着京军的地盘。” 陆沉登时了然。 京中的局势其实比他想象得更加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犹如一团乱麻。 右相钟乘辞官归乡,这个位置至今悬而未决,左相薛南亭不具备李道彦的威望,而李适之拥有和他抗衡的实力,像户部尚书景庆山这样的新贵同样被人看好,文臣之间的氛围波诡云谲,人人都在观望。 武勋这边表面上是京军和边军之争,实则还有一帮恶狼在旁虎视眈眈,极少有人能抗拒权力的诱惑。 当然最重要的是陆沉这次会拿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归根结底,他此番回京不是走一个过场,即便他不想争,天子也会想方设法从他手里拿走一些东西。 “有点头疼吧?” 厉天润笑吟吟地看着他,又道:“既然你攀上高峰,这些风浪早晚都会经历,我只能送你四个字。” “请厉叔示下。” “静观其变。” 厉天润语重心长,随即话锋一转道:“我也只有这四个字送给你,厉家在京中的人脉本来就浅,能帮到你的地方不多,只能做到不给你拖后腿,否则我不会让良玉辞官。” 看着中年男人消瘦的脸颊,陆沉叹道:“厉叔莫要劳神,我能应付。” 厉天润点了点头,微笑道:“说完这些琐碎的事情,该轮到正事了。” 陆沉早有准备,一股脑地说道:“入京之前我和父亲商议过,就以兼祧陆家二房的名义,三书六礼缺一不可。只要婚期确定,家父和陆家族中长辈都会来京城。” 厉天润对于礼仪细节并无要求,欣慰地说道:“好。” 陆沉暗暗松了口气。 又简单聊了一会,陆沉便起身告辞,至于婚事的仪程自然有人帮忙处理,不需要他们亲自操持。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陆沉回到自己的郡公府,随即便让人将谭正喊来。 “你将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去定州交给王夫人,然后尽快将她的回信拿回来。” 陆沉交给谭正一个信封,里面写着他昨日在桂秋良的书房中发现的那句话。 或许以王初珑的聪慧,能够帮他破解其中隐藏的秘密。 “是,公爷。” 谭正领命而去。 陆沉刚准备歇息片刻,大管家陈舒有些急切地禀道:“公爷,宫中天使来了。” “天使?” 陆沉略感奇怪,说起来他昨日才回到京城,满打满算才十二个时辰,宫里那位未免太心急了。 及至前厅,陆沉见到了越来越熟悉的苑玉吉。 “陛下口谕,山阳郡公劳苦功高,朕于后日在宫中设宴款待国之功臣,为尔接风洗尘。” 苑玉吉一本正经地说完,脸上随即浮现笑容:“公爷,陛下知道你一路舟车劳顿,特许你明日在家中休息一天,后日正午请入宫赴宴。” 陆沉面上古井不波,道:“臣谢过陛下恩典。请苑少监转呈陛下,臣后日会准时入宫。” 苑玉吉完成使命,行礼告辞。 陆沉负手而立,望着这位天子心腹的背影,渐渐眯起了双眼。 796【规则的力量】 平康坊,李氏大宅。 兵部尚书丁会很有自知之明,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比李适之更懂得修身养性,但是眼下难免有些无法理解对方的举动。 堂堂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天子最信任和器重的股肱之臣,领袖江南门阀的锦麟李氏之主,居然像一个普通的老农,在这座清幽雅致的府邸里开辟出一片菜地,种了一些时令青菜。 在丁会的认知里,与泥土打交道这种事极其不雅,文人就该吟诗作赋饮酒赏月,如此方为格调。 最让丁会茫然的是,从李适之熟练的动作来看,他显然不是故作姿态,至少算得上很有经验,可见以往就做过类似的事情。 场间还有一人,乃是国子监祭酒裴方远,他、丁会以及大理寺卿戚维礼互相之间非常熟悉,在很早前就已是李适之的铁杆心腹。 翻土、播种、修葺,李适之亲力亲为,丁会和裴方远则一本正经地在旁边打下手。 日上三竿之时,李适之终于停下,看着两位满头是汗的心腹,温言道:“辛苦你们了。” 裴方远微微一笑,丁会则摇头道:“不辛苦,兄长真是好雅兴。” “少来,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李适之说得很直白,但这也是一种亲近的体现,因此丁会依然笑呵呵地应着。 三人清洗之后来到花厅,仆人们奉上贡品香茗,随即恭敬地退下。 丁会润了润嗓子,当先说道:“这个陆沉可真是一点都不让陛下省心,刚回京就开始闹腾。你们说说,这太医院正桂秋良染病而亡与他何干?非要巴巴跑去看一眼。陛下心里肯定也窝着火,不答应他又怕他纠缠不休。照这样下去,以后不论是我的兵部出了事情,还是老裴的国子监有了状况,他都要插一脚?” 裴方远悠然道:“山阳郡公的手应该伸不了那么长,再者国子监和太学都是他不喜欢的腐儒,想来不会过多关注。但是兵部可不一样,虽然世人背地里笑谈兵部是清水衙门,终究能和军方扯上关系,我猜山阳郡公早晚会登兵部的门。” “嘿,来就来,我还真怕他不成?” 丁会转头看向李适之,问道:“兄长,陆沉为何要插手桂秋良之死?” “因为桂秋良是太医院正。” 李适之放下茶盏,平静地说道:“去年秋天,原内侍省少监吕师周意外身亡,如今桂秋良又死于恶疾,这两人是先帝身边最近的亲信。他们的死虽然谈不上离奇,多多少少有点古怪,陆沉历来心思缜密,当然不会漏过这些意外的状况。” 丁会和裴方远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不约而同地严肃起来。 裴方远沉声道:“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怀疑先帝的死因?此非人臣之道!” 确切来说,怀疑先帝的死因等于怀疑当今天子。 李适之不急不缓地说道:“陆沉找的借口很合理,薛怀义既是左相的亲叔叔,又是桂秋良的同门师弟,又刚好跟他一起来到京城,去看一眼不算逾矩。陛下想通了这一点,所以最后才允准他的请求。” 丁会冷哼一声道:“依我看,陆沉将薛怀义带来京城本就不安好心!” “你急什么?别人才刚落子你就想押上全部身家?” 李适之一句话就让丁会闭嘴不言,继而看着裴方远说道:“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裴方远沉稳地说道:“请大人放心,关键时刻定能派上用场。” “你办事,我历来放心。” 李适之没有多问,缓缓道:“我能理解你们对陆沉的忌惮,毕竟大齐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像这样战无不胜天纵奇才的年轻人可谓绝无仅有。不光你们忌惮,其实我对他也不敢有丝毫小觑。” 丁会和裴方远认真听着。 他们知道李适之的大部分谋划都是在为天子考虑,一旦中枢和边军发生矛盾,一旦天子和陆沉对上,李适之要能给天子提供足够的助力。 李适之继续说道:“凡事要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陆沉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不代表他在朝堂上同样能做到无往不利,因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换句话说,只要陆沉回到京城,他就得按照这里的规矩做事。” 丁会欲言又止。 李适之很清楚他的心思,淡然道:“你是不是想说,万一陆沉怒从心头起,朝廷该如何应对?” 这话稍微有些露骨,不过此刻三人暗室相商,倒也不必太过忌讳。 丁会担忧地说道:“毕竟此人性情狠辣,常常将蛮夷的自称挂在嘴上。” 李适之笑了笑,摩挲着茶盏说道:“他这次带回来三千骑兵,如果这三千骑兵能够冲垮禁军和京营二十万人,那我们也不必筹算了,老老实实洗干净脖子就好。” 禁军五万余人,三座京营合计将近十五万人,这些都是忠于天子的力量。 正如李适之所言,倘若陆沉在不动用边军主力的前提下,靠着三千骑兵就能纵横京畿地区,天子和朝堂诸公确实没有必要再闹腾。 但就算是陆沉本人也不会狂妄自大到这种程度。 “大人刚才那句话说的很对,边疆是边疆,中枢是中枢,不可混为一谈。” 裴方远适时接过话头,冷静地说道:“山阳郡公位高权重,不是当年毫无顾忌的小小都尉,他自然明白该如何行事。相反只要我们一直讲道理,他只会有力使不出。” 这是一句很隐晦的提醒。 李适之赞许地看着他,点头道:“这是自然,陛下从未想过要将陆沉打落尘埃,因为他是保境安民的功臣,总不能让大齐臣民心寒。说到底,这场角力将会决定大齐接下来的国运,如果陆沉肯让渡出一部分权柄,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陛下也不会亏待他。” 如果陆沉不肯呢? 丁会和裴方远没问,虽然有时候他们会故意在李适之面前显得愚笨,却也不能真的愚蠢。 丁会想了想说道:“要是兄长今日能在宫中,或许陛下能够更从容一些。” “陛下昨日让苑玉吉找过我,想让我入宫作陪。” 李适之目光沉静,轻声道:“我仔细思量之后,认为今日这场御宴最好不要有外人参与,否则很容易引起陆沉的反感。其实陛下的要求并不过分,只看陆沉能否体谅。” 裴方远略显凝重的问道:“在大人看来,今日之宴可有希望?” 李适之端起茶盏,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幽幽道:“没有当场闹翻就是最好的结果。” 两人不禁怔住。 李适之随即说道:“做好准备吧,后面的大朝会肯定会很热闹。” “是。” 二人齐声应下。 …… 同一时间,皇宫文华殿。 偏殿之内,一桌御膳,虽无珍禽异兽,胜在烹调完美。 周遭侍奉的宫人们几近鸦雀无声。 年轻的天子并非不谙君臣之道,过往也时常施恩重臣,不过在宫里摆下御宴款待某位臣子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坐在南面的陆沉没有显露出受宠若惊的情绪,相反略微有些不自在。 原因很简单,他面对的不只是天子一人。 陆沉在入宫之前想过,天子有可能拉上两三名重臣作陪,萧望之肯定不在其列,薛南亭、李适之、胡景文或者景庆山等人都有可能。 但是他没想到天子居然携皇后前来。 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乃是两位太后之外,当今大齐身份最尊贵的女子。 宁皇后虽然出身于小门小户,但她先做了近十年的王妃,又做了两年的皇后,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自然也就能培养出端庄大气的仪态。 李宗本笑道:“不是很清楚你的口味,所以朕让御膳房尽量贴合江北的风味,你且将就一些。” 陆沉看着桌上的美味佳肴,不知为何忽地想起王初珑的厨艺,嘴上恳切地说道:“陛下,臣在衣食住行这些事情上不怎么挑剔,毕竟很长时间都在军中生活,总得给将士们做个表率。” 李宗本闻言不禁感慨道:“难怪你带出来的精兵战无不胜,不光是你谋划得当,关键在于你能和将士们同甘共苦。” 宁皇后适时浅笑道:“陛下,您说过了要让山阳郡公轻轻松松地赴宴。” “也对。” 李宗本点了点头,对陆沉说道:“今日不谈正事,你就当陪朕品鉴一下御膳房的手艺。” 话虽如此,君臣二人总不能像饿死鬼一样一门心思吃吃喝喝,还好有宁皇后在场。 这位极擅察言观色的贵妇人言笑晏晏,说着京中发生的趣事,让气氛显得十分和谐。 陆沉见状便稍稍放松,偶尔应对宁皇后抛过来的问题,平静地解决面前的食物。 一片祥和之中,宁皇后恬淡的嗓音再度响起。 “陛下,臣妾遇到一件好气又好笑的事情。” “哦?何事?” “昨日平宁侯的夫人入宫看望臣妾,三言两语之后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臣妾还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仔细一问,方知又是汤怀那小子让她不省心呢。” 听到这句话,陆沉的神情依旧淡然,只是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拿起软帕擦擦嘴。 抬眼望向对面的宁皇后。 797【秦国公】 在陆沉看来,京城就像一张巨大的网。 网上的任意一个点,拐了很多个弯,最后都有可能与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个点连上。 譬如此刻笑容恬淡的宁皇后,她有一个远房长辈,便是平宁侯汤永的正室,同时也是汤怀的生母。 在五年之前,无论宁皇后还是她那个远方长辈,在京中都属于不起眼的角色,毕竟那时候李宗本还只是一个争储无望、只能醉心风月的闲散皇子,而汤永莫说和厉天润、萧望之相比,就连京军的根基都守不住,被郭从义和王晏这些人排挤出局,从此变成郁郁不得志的赋闲武勋。 时过境迁,如今宁皇后母仪天下,她那位远房长辈也因为汤永进入天子的视线而水涨船高,往常那些从来不拿正眼看她的诰命夫人们,如今没事就会去平宁侯府探望拜访。 当陆沉放下筷子的时候,宁皇后刚好朝他望来。 李宗本顺势问道:“汤怀那小子又惹麻烦了?” 宁皇后叹了一声,有些为难地说道:“说来也巧,此事和山阳郡公也有一些关系。” 陆沉依旧默不作声。 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皇后,直觉告诉他对方不是那种蠢笨的妇人,因此安静地看着对方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宁皇后继续说道:“陛下,汤怀多年前在矾楼瞧见一位名叫顾婉儿的花魁,从此便无法忘怀。山阳郡公初次入京时,那顾婉儿自赎其身甘愿为奴为婢,京中一时传为美谈。山阳郡公对其无意,便将顾婉儿托付给魏国公府上的厉将军照顾。前段时间汤怀得知顾婉儿的下落,自然是好一通折腾,整天求着平宁侯和夫人成全。” “原来如此。” 李宗本面上显露出几分不悦,很明显在他看来,汤怀好歹也是将门子弟,为了一个花魁闹得家宅不宁,委实不当人子。 宁皇后对他何其了解,当即解释道:“陛下,汤怀并非是纵情风月的性情,除去这件事之外,他平时颇为规矩,平宁侯因此才同意他的请求。只要那位顾姑娘点头,汤家愿意正儿八经地迎娶她。” 李宗本沉吟道:“朕见过汤怀,倒也算得上一表人才。既然他如此痴情,顾婉儿又是未嫁之身,让汤永派人去魏国公府提亲便是,他夫人跑来宫里跟你哭诉什么?” 宁皇后尚未开口,陆沉淡然道:“陛下,前日汤怀前往魏国公府想要求见顾婉儿,臣刚好在那里,于是将他撵了回去。” 他又不是初入官场的雏儿,帝后两人这般一唱一和,委实有点无聊。 既然此事和他有关,宁皇后怎么可能不提前和李宗本通气,冒冒失失地在这种场合提出来? 李宗本显然也读懂了陆沉的言外之意,不过他并无介怀,微笑道:“朕知道你看不上那些纨绔子弟,当年李云义没少在你手上吃瘪。只是这汤怀确实不算混帐,你就给朕一个面子,莫同他一般见识。” “臣岂敢。” 陆沉不至于因为这句话诚惶诚恐,但也稍稍正式地说道:“臣只是觉得他没事就往魏国公府跑,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非议。” “郡公,他这也是无奈之举。” 宁皇后掩嘴一笑,继而道:“平宁侯拗不过他,让人去魏国公府探探口风,当然不敢打扰魏国公的清静,于是找上了厉侍郎。结果厉侍郎推说无法替顾婉儿做主,只让汤家人直接去找顾婉儿,问题是他们又怎能见得到正主?汤怀百般无奈,只好数次冒昧登门,结果前日被郡公一吓,愈发六神无主,我那位远房姑姑急得不行,便入宫求到了我这里,盼着我能帮忙说几句话。” 说到这儿,她看了一眼天子,又道:“本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连两位太后都遵循此例,我又怎敢胡来?只好趁着今天的机会,拜托郡公能居中调停一二。” “好教娘娘知晓。” 陆沉微微垂下眼帘,平静地说道:“臣已经和顾婉儿说定,她会以厉姑娘陪房的身份嫁入陆家。” 殿内陡然一静。 那些全程默默听着的宫人们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宁皇后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一直以来她都很理智,倘若不是确定顾婉儿和陆沉没有关系,她怎会允许平宁侯府这样做? 正因为顾婉儿只是客居魏国公府,而且和陆沉并无瓜葛,厉家虽然有点不耐烦汤怀隔三差五登门,但也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 换句话说,陆沉肯定是在前天见到汤怀之后,才决定将顾婉儿纳入房中。 宫里的贵人早已习惯揣摩人心,宁皇后不得不朝另外一个方向去想,说不定陆沉知道她和平宁侯府的关系,所以故意改变初衷。 明明他将顾婉儿丢在厉家不管不顾,几年来从未在意过,怎么突然就变了想法? 这个年轻的权臣是想用这种手段向天家示威? 陆沉静静地坐着,没有着急忙慌地解释。 一场非常和谐的宴席眼看就要朝着无法预知的趋势发展。 “皇后莫要多想,这件事其实很简单。” 李宗本爽朗的声音忽地响起,他面带微笑地望着陆沉,悠然道:“朕若没有猜错,那顾婉儿肯定早就倾慕陆卿家,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这次陆卿家回京,许是感动于对方的一片痴情,再加上也不想继续给魏国公府添麻烦,所以才点了头。这是好事,陆卿家得一美人,那女子有了称心如意的归宿,值得庆贺一番。” 宁皇后从错愕中惊醒过来,脸上堆满和善的笑意,连忙道:“肯定是这样,陛下慧眼如炬,臣妾险些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 殿内的气氛瞬间恢复正常。 陆沉亦道:“陛下英明,确实如此。” 语气比较平静,但是他内心很诧异。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解释,无非是想看一看帝后二人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他们是想借着顾婉儿的事情找麻烦,他当然不会委曲求全。 没想到这个一年多没见的年轻天子反应这么快,而且看起来没有一丝介怀,胸襟颇为广阔,这不免让陆沉感觉有点惊奇。 要知道入京之前,李宗本给陆沉的印象跟宽仁温厚完全搭不上边。 李宗本端起酒盏,笑道:“朕便以这杯酒,祝贺陆卿家又得一桩好姻缘。” “谢陛下。” 陆沉起身离席,双手捧盏,一饮而尽。 御宴到此结束,不过陆沉没有离开皇宫,因为接下来才是正题。 李宗本缓步在前,陆沉落后半个身位,苑玉吉则带着一大群宫人远远跟着。 君臣二人来到初春时节的御花园,这里青绿遍地,花香逐渐浓郁。 走进位于地势高处的凉亭,李宗本负手而立,有感而发道:“陆卿家,不知这会江北的风景是否与江南相同?” 陆沉答道:“回陛下,江北地域广袤,风景各不相同。淮州和靖州与江南气候大抵相似,定州则有一些不同,这个时候尚未春暖花开。至于更北之地,臣未曾亲眼得见,因此不敢妄下定论。” 李宗本当然不是想和陆沉讨论风土人情,他顺势说道:“朕知道爱卿的心思,其实朕又何曾不想早日收复故土?只是连年大战,国库日渐空虚,江南百姓的负担很重,朕不得不仔细斟酌。倘若连续不断用兵,或有穷兵黩武之忧。” 陆沉默然。 李宗本似乎知道他为何沉默,紧接着自嘲一笑,愧然道:“你虽然从未明言朕之过错,但是朕心里清楚,去年仓促北伐酿成那么严重的后果,若非你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敌军早已兵锋直指江南。朕没有听从你的谏言,以至于靖州防线岌岌可危,悔之不及啊。” 陆沉确实没有公开表达不满,但是那封奏章在京中流传开来,很显然就是他的态度。 不过此刻君臣二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此事。 稍稍思忖过后,陆沉平和地说道:“陛下,其实臣当时也不能断定北伐不会成功,只是觉得景国内乱疑点重重,毕竟以景国皇帝的手腕,就算真要对付庆聿恭也不会那么粗糙。” “你说的对,是朕欠思量了。” 李宗本今天显得格外诚恳,转头望着陆沉说道:“还好有爱卿扶危救难,朕岂能不重重嘉赏?朕知道你与很多朝臣不同,对于一些事有独到的看法,故而朕决定提前与你商议,以免你误会了朕的初衷。” 陆沉欠身道:“陛下言重了,臣虽然性子略有些古怪,但是不会轻狂胡闹。” “朕知道。” 李宗本点了点头,语气犹如和煦的春风:“朕仔细想过,你的功劳就算加封郡王亦不为过,但是这样对你来说不一定是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站得太高容易引来嫉恨,再者国朝从未有过臣子生前封王的先例,所以朕决定加封你为国公,封号为秦。” “秦国公。” 年轻的天子加重语气,对着陆沉说出这三个字。 远处的宫人们自然听不见凉亭里的谈话,不过像苑玉吉这样的天子近臣大抵能猜到谈话的内容,他有些艳羡地看着陆沉的背影。 想来今日过后,大齐将多出一位年仅二十余岁的国公。 凉亭内,陆沉心中思绪如潮。 说实话今天李宗本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无论是先前在宴席上,他三言两语带过平宁侯府的事情,还是如今主动与陆沉商议,一字一句都能显示出他对陆沉的尊重,同时也展现出身为天子该有的胸怀,与以往的差别比较大。 而且秦国公…… 这个封号非常尊贵,远在魏国公和荣国公之上,甚至不弱于一般的郡王封号。 陆沉躬身一礼,诚恳地说道:“陛下隆恩,臣不敢当。” 李宗本大手一挥,颇有几分豪气:“你当得起!朕知道这个封号意义重大,但是你这些年为朝廷立下的功劳同样很大,光是去年江北一战,如果没有你运筹帷幄,不单靖州保不住,沙州之地也会被景廉人占据,届时大齐或有山河倾覆的危险。” 这番话倒也算得上合情合理,然而陆沉心中并无浓烈的喜悦。 他缓缓直起身,抬眼看向年轻的天子。 如此丰厚的待遇,仅仅只是嘉赏这么简单? 798【所谓交易】 关于今天这场御宴,陆沉在来之前便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心理准备。 抛开那些繁琐的礼节和客套,最重要的议题只有两个,其一便是对陆沉所立功劳的封赏,其二便是如何调整大齐军方的势力格局。 相较于当初不情不愿被封为郡公,如今陆沉并不抗拒唾手可得的国公之爵。 一方面他有足够的底气配得上这个爵位,另一方面随着他的拥趸越来越多,地位越高便越容易将各方面的势力紧紧团结在他身边。 原本以为李宗本会给他一个二等封号,不成想这位年轻的天子出手很大方。 “臣谢过陛下恩典。” 陆沉没有继续推辞,毕竟只是一个封号而已,还不至于让他感激涕零。 至于秦国公可能代表的深层含义,只有那些埋首故纸堆的大儒会感兴趣。 “这就对了。” 李宗本似乎对陆沉的坦然很满意,转身走到石桌边坐下,饶有兴致地问道:“陆卿家,你觉得这一次景国的内乱会持续多久?最严重的后果会是怎样?” 时至今日,景国那边的热闹已经有了更加清晰的回报。 天清节当天,四皇子阿里合海哥联合五大姓之一的夹谷氏发动叛乱,虽然景帝早有准备,风轻云淡地平定了这场叛乱,但是四皇子的谋士以身为刃,成功重伤景帝,由此引发边境景军防线的全面收缩。 这些只是表层的乱象,最重要是景帝的金身被打破,再加上他先前的各种改革已经严重损害景廉贵族的利益,所以现在景国根本不可能再对大齐发动进攻,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先解决内部的隐患。 而且不一定能够顺利解决。 陆沉转头望去,只见天子眼中流露较为明显的昂扬之情,于是谨慎地说道:“陛下,景国会不会乱,取决于景帝和庆聿恭这两个人。只要景帝及时调整策略,庆聿恭继续顾及庆聿氏的安危,两人能够保持最基础的理智,景国就很难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当然会有一些野心家兴风作浪,但是只要庆聿恭没有参与其中,景帝依然有能力肃清那些麻烦。” 李宗本微露失望。 虽然他对陆沉有很多偏见,但至少在对边疆战局和敌国形势的判断上,他承认没人比现在的陆沉更有发言权。 稍稍思忖过后,李宗本轻叹道:“可惜了。” 陆沉则平静地说道:“确实有些可惜,不过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景国虽然不会陷入最恶劣的处境,但是眼下他们仍然要面对一大堆麻烦,这对我朝而言显然是一个好消息。” 李宗本点了点头,随即指着对面说道:“爱卿且坐。” “谢陛下。” 陆沉走过去,神色淡然地坐下。 李宗本继续着先前的话题,关切地问道:“那在爱卿看来,我朝的边防力量下一步是否需要调整?” 他从未掩饰要将先帝遗志发扬光大的雄心,同时也知道只有在先帝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才有可能成为大齐的中兴之主,让这个已经延续一百七十多年的王朝重现盛世蓝图。 不过这句话落在陆沉耳中就多了几分复杂的深意,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陛下所指的调整是哪一方面?” 李宗本温言道:“靖州都督府实力大为受损,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恢复元气,接下来若要筹谋北伐,只能依靠爱卿麾下的定州兵马。朕担心这会导致爱卿的压力太大,所以能否借助沙州七部的力量,在西北方向开辟一条全新的战线?如今我朝与代国盟约稳固,倘若能在景国西面打通南北的连接,是否能对景廉人造成更大的威胁?” 望着天子略有些忐忑的目光,陆沉心里涌起古怪的感觉。 他本以为李宗本拿出秦国公这个筹码,是想从他手中拿走一部分军权,没想到对方居然是真的在思考边疆军事。 且不说这个想法的优劣,至少能说明李宗本并非满脑子权力争斗。 一念及此,陆沉稍稍放下心中的芥蒂,沉吟道:“陛下,此策不一定无用,不过有几个问题需要提前斟酌。如今大齐和沙州是平等相处的关系,这个原则绝对不能破坏,否则就是将沙州推向景国。去年沙州人愿意配合我朝兵马反攻飞鸟关,便是基于陛下承认洛耀宗沙州之主的表态。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沙州人对我朝谈不上绝对的信任,所以我朝要愈发小心谨慎,不能毁掉这段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 李宗本听得连连点头。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代国,虽然去年他们派兵突袭飞鸟关北面,截断那支景军的后路,但是他们显然没有做好和景军硬拼的准备。兀颜术的援兵还未抵达,哥舒松平就立刻带兵撤走,如果他肯稍微出点力,南勇所率的景军残部绝对无法逃出生天。” 李宗本若有所思地说道:“爱卿是想说,无论沙州还是代国,他们或许能锦上添花,却很难雪中送炭,北伐大业终究要依靠我们自己?” “陛下明见,正是此理。” 陆沉放缓语气,继而道:“国与国之间的往来,归根结底是利益的交换。沙州搁置当年的恩怨靠向我朝,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知道景廉人暴虐无道,做景廉人的鹰犬没有好下场。另一方面,沙州有些物资很丰富,但是另一些物资则很匮乏,只有和大齐互通有无,沙州人才能逐渐摆脱贫苦的生活。代国亦是如此,代帝哥舒魁显然不是善心发作,他选择和我朝合作同样藏着野心。” 经过陆沉这么一梳理,李宗本只觉豁然开朗,微笑道:“爱卿说得太好了。往后你要时常入宫,朕希望能够多听听你的真知灼见。”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违心,但是陆沉依然有些别扭。 今天的李宗本竟然隐约有了几分先帝的气度,这着实让他感觉陌生。 君臣二人又谈了一阵边军的问题,出乎陆沉的意料,李宗本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比如让他交出一部分军权,又或者是要在他身边安插一些耳目。 气氛愈发和谐。 李宗本缓缓道:“对了,有件事朕想听听爱卿的看法。” 陆沉道:“陛下请说。” 李宗本歉然一笑,道:“去年北伐展开得很仓促,这主要是朕的责任,韩忠杰确实在指挥上存在一些问题,但原本不至于受到这么严重的惩处。降爵再加上罢职,虽然韩忠杰回京之后并无怨望,可是朕内心始终觉得颇为愧疚。东阳郡王将一生奉献给大齐,韩忠杰自身也对京营的建设付出了很多心血。” 直到此刻陆沉才终于恍然。 李宗本并非无所求,他前面所有的铺垫都只是为了这番话。 见陆沉没有开口,李宗本便继续说道:“韩忠杰对大齐的忠心无可置疑,朕相信有了去年在战事中的教训,将来他一定会更加谨慎稳重。不瞒爱卿,朕希望韩忠杰能够继续为大齐效力,而不是赋闲在家虚耗年华。” 陆沉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李宗本满含期许地说道:“爱卿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已经不在荣国公之下,而且但凡涉及到军务,朕相信朝中臣工都会认同你的看法。故此,只要爱卿稍微表明态度,朕让韩忠杰起复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即便是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连李端都做不到这一点,更遑论各方面能力都要逊色不少的李宗本。 在韩忠杰这个问题上,李宗本最初想让他留在朝堂上,处以降爵和罚俸,但是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结果无法让文武百官接受,最终李宗本只能无奈地罢免韩忠杰的所有官职。 虽说他现在很信任李适之,但韩忠杰毕竟是最早追随他的重臣,而且在他争储的过程中出力甚巨,这样的心腹股肱当然不能舍弃。 李宗本面带微笑地看着陆沉,看起来似乎对此事很有信心。 他觉得今天已经给了陆沉足够的尊重,对方至少能明白什么叫投桃报李,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不认为陆沉有拒绝的理由。 韩忠杰就算起复,也是继续在京军这一亩三分地里打转,不可能跑去边军的地盘,因而对陆沉个人来讲没有任何影响。 这是一种双方心照不宣的交换。 李宗本在很多事情上给予陆沉便利,再加上一个秦国公的封号,以及他不会削弱陆沉手中的军权,只为换取这位军中巨擘的支持,从而能让韩忠杰的仕途起死回生。 君臣二人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春风徐徐,荡漾人心。 李宗本耐心地等待着陆沉的决断。 片刻过后,陆沉轻叹一声,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陛下,请恕臣无能为力。” 温柔的风儿仿佛突然间消失,天地之间唯余一片冷寂。 李宗本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褪去,语调微沉:“你说什么?” 陆沉抬眼直视着年轻的天子,正色道:“臣办不到。” 799【渐行渐远】 “为何?” 李宗本没有因为陆沉断然拒绝就龙颜大怒,至少还能维持一定的理智。 只不过从他冷淡的语调能够听出,这位年轻的天子现在的心情不怎么舒服。 “臣身上虽然还挂着军务大臣的头衔,但这只是虚衔而已,论理轮不到臣来插手朝中的军务。” 陆沉简单解释一番,继而道:“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韩忠杰被降爵罢官才过去不到半年的时间,而且他在这段时间里没有将功赎罪的表现,陛下若是强行让他起复,恐怕会引来朝野上下的非议。” 李宗本怎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所以他才寄希望于陆沉出面。 陆沉身为边军主帅,只要他能够谅解韩忠杰的所作所为,李宗本再让部分亲信官员敲敲边鼓,朝中肯定不会有太大的波澜。 李宗本没有放弃,继续解释道:“朕知道此举或有不妥,但韩忠杰是东阳郡王的长子,亦是韩家在军中的门面,朕必须要考虑这一点。” 见他依旧将韩灵符抬出来当挡箭牌,陆沉亦不戳破,只是淡淡道:“陛下又何必心急?时间总能抹平一切痕迹,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没人会将韩忠杰的过错刻在心底。等再过两三年,大部分人遗忘考城之败的时候,陛下找个由头便可让他起复。” 李宗本缓缓皱起了眉头。 是,陆沉说的没错,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他将来可以让韩忠杰再入军事院。 问题在于大齐朝堂从来不是天子的一言堂。 军务大臣的人数没有定额,除了萧望之总领政务之外,其他人的身份表面上很平等,但实际上有高低之分,关键便在于能否掌握军权。 几年后李宗本可以重新任命韩忠杰为军务大臣,但是京营主帅的位置却不会空置那么久。 眼下元行钦暂代骁勇大营主帅一职,李宗本一直没有让他转正,本意就是为了韩忠杰留着。 如果韩忠杰迟迟无法起复,要么元行钦转正,要么便是其他虎视眈眈的武勋将主帅一职收入囊中,譬如近来得到李宗本赏识的平宁侯汤永。 这就是李宗本要让陆沉出面的另外一个原因,现如今朝中有地位的武勋都不太想看到韩忠杰东山再起,这不能说明他们对李宗本不忠心,只是关乎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 只不过李宗本没办法将这些考虑说出口。 片刻过后,李宗本决定做最后的尝试,诚恳地说道:“爱卿,正所谓人无完人,朕觉得总得给犯错的人一次机会。” 听到这句话,陆沉刚毅的眉峰终于拧起。 他直视天子的双眼,不急不缓地说道:“陛下说的没错,人无完人,没人能保证每一次领兵出战都能取胜,臣也做不到这一点。但是错误也有大小之分,若是无伤大雅的小错,陛下略施惩戒,相信没人会多嘴。” 言下之意,韩忠杰犯的错仅仅是降爵罢官,其实已经是所有人看在韩灵符一生操劳的份上做出的让步,否则将其杀头都不为过。 但这不是李宗本想要的答案,于是他冷声问道:“所以你不赞同朕的提议?” 陆沉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是。” 李宗本定定地看着他,呼吸渐渐凝重起来。 “陛下。” 陆沉长身而起,缓缓道:“考城之战过去尚不足一年,边军三万将士的英魂尚未安息,罪魁祸首仅仅是赋闲在家而已,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三万英魂却长眠荒郊野外!臣不知道陛下为何要这样做,臣只知道若是帮韩忠杰起复,那些战死的英魂肯定会半夜来找臣,问臣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够了!” 李宗本徐徐抬起头,冷峻的目光印在陆沉的脸上,寒声道:“你在教训朕?” “臣怎敢教训陛下?” 陆沉面无惧色,一字一句道:“臣原本不想说这些,但是陛下再三逼迫,臣只好实话实说。” “那你就说清楚。” 李宗本的胸膛轻微起伏着,漠然道:“朕倒想听听你有何高见。” “早在陛下决定发动北伐的时候,臣便上奏进谏,陛下没有采纳,但这不是致命的问题,毕竟只要战场上没落败,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陆沉显然压抑了很久,语速逐渐加快:“北伐初期,西路军连战连捷,韩忠杰顿生骄娇二气,他却没有想过兀颜术能够接替庆聿恭,怎会是没有半点应变之能的平庸之辈。西路军打下太康之后,臣曾经派人送信给韩忠杰,劝他暂缓攻势静观其变,此事有军报为凭证。韩忠杰对臣的劝告置之不理,甚至还对刘守光说,臣这是嫉妒贤能,想要抢夺他的军功!” 李宗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其实何止韩忠杰有这样的想法,当初他这位天子借着陆沉上奏进谏的机会,将陆沉排除在北伐主帅的行列之外,何尝不是忌惮对方攫取更多的军功? 只是他现在不能肯定,陆沉这番话到底是一时愤慨还是指桑骂槐。 见天子沉默不语,陆沉继续说道:“陛下是不是以为臣因此事怀恨在心?臣虽然做不到唾面自干,但也不会像小人一般纠缠不休。如果韩忠杰能够击败兀颜术,臣同样会为他感到高兴,因为内部的矛盾可以搁置,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哪怕韩忠杰不能取胜,只要他不让将士们做无谓的牺牲,臣都可以夸他一句指挥有方,但是他做了什么呢?” “三万边军,两万京军,整整五万人毫无意义地牺牲在考城之外!陛下有没有想过,这五万大齐儿郎不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他们同样有父母妻儿,同样有人牵挂!户户缟素,门门挂白,无数男女老幼的哭声撕心裂肺,陛下真的听不到吗?” “如果不是韩忠杰没有私心仅仅是无能,如果他没有亲自断后掩护其他将士撤退,臣绝对不会允许他活着离开靖州防线!” 随着陆沉最后一句话斩钉截铁地落下,李宗本猛地昂起头,神情显得极为不善,一字字道:“你太放肆了!” “放肆?” 陆沉脸色犹如寒冰,缓缓道:“如果陛下觉得臣今日说这些话就是放肆,那么韩忠杰算不算无耻?今日陛下对臣说的那些话,臣不相信没有包含韩忠杰本人的意愿。此等败军之将害死数万精锐将士,凭着父辈的功勋侥幸躲过死罪,不好好闭门自省,却撺掇着陛下妄图重新盘踞高位,何其无耻!” 从始至终,他的火力都针对韩忠杰本人,然而这些话落在李宗本耳中实在辛辣。 “砰!” 只见这位年轻的天子抬手一拍石桌,猛地站起身来,隔着这张桌子,阴沉地望着竟然敢跟他当面对峙的年轻臣子。 随着这一声响动传开,御花园内忽地有了动静。 只见外围瞬间出现无数矫健的身影,而内侍省少监苑玉吉也闪身来到凉亭外,微微佝偻着腰背,站在随时都能接近天子的位置上。 陆沉环视周遭,眼中没有半分惧色,心里却涌起浓重的失望。 虽然李宗本想要启用韩忠杰的打算让他有些恼火,但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彻底感觉到失望。 李宗本脸色铁青,转头望着苑玉吉,冷冷道:“你们做什么?” “陛下息怒。” 苑玉吉低着头,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凉亭内的动静,之前君臣二人争执起来,他便非常紧张。 旁人或许不清楚,苑玉吉却在皇陵亲眼见过陆沉的身手,这位年轻的郡公不光擅长带兵打仗,同样是天下有数的高手。 万一…… 但是这话肯定不能明说,苑玉吉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明言陆沉有刺驾的企图。 李宗本左右看了一眼,怒道:“你们觉得陆卿家会伤害朕?” “奴婢不敢。” 苑玉吉大惊,连忙跪下请罪。 “一群蠢货。” 李宗本满心恨铁不成钢,咬牙道:“滚!” “奴婢遵旨!” 苑玉吉满头大汗,立刻战战兢兢地告退,而那些出现在外围的矫健身影也都狼狈地退下。 御花园重归宁静,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宁静。 李宗本尽力平复心境,再度向陆沉看去,落在视线中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他有些不自然地说道:“陆卿家莫要多心,这些护卫还没有调教好,并非存心而为。” 君臣之间的矛盾本就存在,如果再让陆沉误会方才的场面,那显然是李宗本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他想压制陆沉不假,却从未想过要将这个能力强悍的年轻臣子逼到绝境,而且陆沉要是真的在京城出了意外,谁能弹压江北的数十万虎狼边军? “臣不会胡思乱想。” 陆沉开门见山,继而正色道:“陛下,韩忠杰害死了数万将士,那么他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这和臣对他的看法无关。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陛下就算再问一万次,臣也是相同的回答。当然,陛下可以乾纲独断启用韩忠杰,不需要臣的同意,因为陛下是大齐的天子,是亿万子民的共主。” 这番话直接堵得李宗本哑口无言。 韩忠杰是他的人,那些被韩忠杰葬送在战场上的儿郎难道就不是他的子民? 陆沉没有多言,拱手一礼:“臣告退。” 李宗本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走出凉亭,陆沉经过苑玉吉身边的时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这位手握实权的内侍省少监猛地心中一紧,刚想挤出一个微笑,陆沉已经继续向前。 凉亭之内,李宗本望着陆沉逐渐远去的背影,袖中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攥紧。 800【君心何寄】 “陛下。” 苑玉吉走进凉亭,来到李宗本身旁,躬着身小心翼翼。 年轻的天子此刻已经坐了回去,他望着亭外渐次绽放的百花,目光阴沉。 苑玉吉对这种情况很担心。 虽然此前他在凉亭外面,对君臣二人的谈话听得不甚真切,但是大概能猜到天子的心思,继而推断出陆沉的回答。 李宗本的处境和李端刚刚登基时相比,无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纵然文武百官依旧有各自的小算盘,至少明面上没人敢忤逆他这位天子,然而陆沉不仅仅是拒绝了他的提议,甚至还公然在他面前放下要杀韩忠杰的狠话。 何其跋扈。 李宗本冷眼看着前方,幽幽道:“方才你们若是动手的话,有几分把握杀死陆沉?” 宛如一道惊雷在苑玉吉脑海中炸响,他猛地双膝跪地,惶然道:“陛下,若是山阳郡公横死宫中,江北恐陷大乱,便是朝中也会风波骤起,还请陛下三思!” “你慌什么?站起来。” 李宗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朕只是问问而已。” 苑玉吉起身,难掩紧张地说道:“若是不计后果,奴婢和秘卫高手只要能围住山阳郡公,一定可以杀死他。但是山阳郡公武功高明,陛下绝对不能出现在他视线之内,否则恐有意外发生。其实就算山阳郡公不在宫里,只要他还在江南地界,调一支精兵伏杀,总能取他性命。只不过……陛下,奴婢斗胆进言,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朕当然知道。” 李宗本自嘲一笑,继而道:“一味想着杀人解决不了问题。” 苑玉吉仍旧不太放心,同时又有些疑惑。 从他的角度来看,天子和陆沉确实存在矛盾,那就是君权和臣权的碰撞,但是至少在目前的局势下,这种矛盾还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天子仍然需要依仗陆沉统领边军,不论是抵御敌人还是北伐收复故土,除了陆沉便只有萧望之具备这个能力和威望,而这两人隐为一体,天子如果对陆沉下手,自然也就不敢再把边军军权交给萧望之。 另一方面,陆沉仍旧是大齐的臣子,一时情急顶撞天子虽然不符为臣之道,却还没到僭越篡逆的地步,同时他还需要朝廷为边军提供稳定的后勤支撑。 有冲突很正常,但也不至于就此掀桌子。 李宗本转头看了苑玉吉一眼,缓缓道:“朕让陆沉支持韩忠杰起复,除了各方面的考量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只要陆沉答应朕,他在边军将士心目中的威望就会有所削弱,只是谈不上动摇根基。陆沉态度强硬,说明他对朕的忠心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这便是朕动怒的缘由。” 苑玉吉倒也不笨,仔细一想就醒悟过来。 在韩忠杰这件事情上,陆沉默许和主动支持的意义截然不同,前者最多说明他身不由己,后者则是他为了功名利禄而背弃靖州将士,对他在军中的威望会造成很大的打击。 想通这一点,苑玉吉不禁感觉心情很复杂。 李宗本似是知道他的想法,轻声道:“朕知道这样做很无耻。那些将士不是为了韩忠杰或陆沉而死,他们是为了大齐社稷的安危而死,是为了朕和历代先祖的基业而死,如今朕却要利用他们的死,来算计一位同样对大齐有保国之功的重臣。” 苑玉吉慌道:“陛下何出此言!” 说实话他都有些不敢再听下去了。 天子当面陈情自然是对他这位潜邸旧人的信任,问题在于这份信任太过沉重,苑玉吉觉得自己的肩膀扛不动。 “可是朕能怎么办呢?” 李宗本显然不在意苑玉吉的心情,继续说道:“陆沉不是萧望之更不是厉天润,朕看得出来他和他们不一样。这样一个年轻又显赫的臣子,二十多岁的年纪就手握边军大权,麾下忠勇之将无数,而且都唯他马首是瞻,只知帅令而不知圣旨。” “所有人都告诉朕,陆沉乃是真正的忠臣,一定会忠心于朕忠心于大齐。李老相爷这样说,薛相这样说,钟相这样说,魏国公这样说,荣国公也是这样说。朕不相信他们没有读过史书,就算陆沉是大忠臣,他手底下的人也甘于一辈子做个都指挥使吗?史书上这样的例子可不少,或许他们也没有好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更何况……人心才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曾经清如许的纯臣可能会变成一个贪官,曾经不惧死的武将可能会胆寒投敌,曾经无恶不作的人也有可能良心发现,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心呢?” “朕当然可以对陆沉以诚相待,问题是朕怎么保证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手中的权柄越来越坚实,他不会生出一些顺其自然的想法?” “李老相爷离去之前,曾对朕说不妨想一想先皇对陆沉的态度,以及陆沉对先皇的回报。可是这位老相爷似乎忘了,朕何德何能与先皇相比?而此时的陆沉又与彼时的陆沉有几分相似?” “先皇在时,陆沉羽翼未丰实力孱弱,他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先皇的恩赐,他哪来的胆气敢有一丝一毫的忤逆之心?他若真是那样愚蠢的人,又怎能站上今天的高度。” “有些问题就摆在那里,不是装作不见就会消失,反而会越来越严重,直到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朕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将生死与基业全部寄托在陆沉的忠心上,期望于他满足只做一个权臣,朕则舒舒服服地做一个清闲皇帝。” 他终于停下大段的自白,转头望着苑玉吉,面上泛起一抹苦涩:“不然的话,你说朕该怎么办?” 苑玉吉只觉心里猛然涌起强烈的悲痛和愧疚,顿首道:“奴婢见识浅薄,不懂朝堂大局,但是奴婢愿为陛下效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李宗本倒也不会奢望这个跟了自己很多年的太监突然变成谋士,因而有些欣慰地说道:“朕知道你的忠心,只要你做好朕交待的事情便可。” 苑玉吉肃然道:“奴婢绝对不会让陛下失望!” “好,很好。” 李宗本轻叹一声,但是很快便敛去怅惘,眼神重新恢复沉静,道:“明日午后,传薛南亭和李适之入宫。” “奴婢遵旨。” 苑玉吉恭敬地应下。 …… 一辆马车缓缓离开皇宫,周遭有数十名精锐骑士相随。 即便走在御街上,秦子龙那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依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次陆沉回京受封并且与天子共商国事,各方势力都有自己的盘算,有人欢迎他的到来有人忌惮他身上的光环,但是若论最紧张的人,恐怕非秦子龙莫属。 叶继堂率锐士营三千精骑在城外驻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肯定不会轻动,因此陆沉的安全问题就落在秦子龙的肩上。 依照常理而论,陆沉这次在京城应该不会有明面上的危险,但是秦子龙怎敢大意,毕竟陆沉以前在京中遭遇过两次刺杀,一次是景廉奸细所为,另一次则是三皇子李宗简密谋。 相较于外面护卫们的严阵以待,马车内的陆沉则显得很松弛。 他靠在软枕上,双眼微闭养神。 今日这场御宴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让李宗本前期营造的和谐氛围荡然无存,当然不是陆沉有意在天子面前展现桀骜的那一面。 李宗本想要一箭三雕,既没有负面影响地重新启用韩忠杰,再利用韩忠杰完成对京营的彻底整合,同时给陆沉挖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陆沉很清楚这些算计,同时也希望能够让天子明白他的底线,所以选择正面相对。 其实他完全可以用更加委婉的方式表明态度,李宗本也没办法强逼他支持韩忠杰,只不过陆沉最终还是没能完全压制住脾气。 关于那场北伐,李宗本对他的排挤和猜疑,韩忠杰的小人之心,朝中部分重臣的推波助澜,在数万将士葬身考城之后,一股极其浓烈的悲愤之气便压在陆沉的心底,哪怕景军败退也无法让陆沉宣泄,最后则是在李宗本的再三要求下爆发出来。 事情已经发生,陆沉不会沉湎在那种情绪里,他现在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应对天子接下来的手段。 四天后便是大朝会之日。 马车一路平安地回到郡公府,陆沉这一夜在书房中沉思良久,烛光一直到后半夜才熄灭,期间不时有人影出入。 翌日上午,陆沉正想着抽时间去探望萧望之,谭正和渠忠联袂赶来。 这两位真正属于陆家核心力量的心腹一起行礼,谭正恭敬地说道:“公爷,宁不归求见。” “宁不归?”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陆沉略微有些不解。 渠忠连忙解释道:“此人便是长乐宁氏破门而出的庶子,亦是用皇陵刺驾案威胁高尚书的幕后主使,我等之前奉公爷的命令降服此人,让他在北城鱼龙混杂之地落脚。” “刺驾案……” 陆沉微微一笑,点头道:“请他进来,我要会会这位草莽枭雄。” 801【心如猛虎】 “小人宁不归,拜见陆公爷!” 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在堂内响起。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其人约莫三十六七岁,四肢修长身躯高大,面容刚毅棱角分明,带着几分落拓风霜。 虽然他有所掩饰,仍然盖不住那股子仿佛与生俱来的凌厉锐意。 陆沉对这种草莽人物并不陌生,七星帮里委实不少。 不谈已经是武榜第一人的林颉,只要能达到林溪的境界,便可做到气势收放自如,眼前这名男子还是要略逊一筹。 “闻名已久,今日一见,宁壮士果然器宇轩昂。” 陆沉轻描淡写地说着场面话,随即指向旁边说道:“请坐。” 宁不归倒也不怵,拱手昂然道:“谢公爷赐座。” 陆沉身后站着谭正和渠忠,两侧还有十余名精锐护卫佩刀肃立,宁不归对这些恍若未见,泰然自若地饮茶。 但是他心里对这位年轻的郡公着实感兴趣。 当初皇陵刺驾案,他提前埋伏的两名刺客阴差阳错险些得手,而且他利用高确的软弱顺利胁迫原刑部尚书高焕,原本他想趁此良机搅动风云,不成想陆沉一出手便将高焕摘了出去。再后来谭正和渠忠在高焕的配合下设了一个局,成功控制住这位胆大包天的枭雄。 出人意料的是,宁不归对陆沉不仅没有怨恨,反而很想亲眼见识一下对方的风采,因此才心甘情愿地住在谭正给他安排的地方,否则就算他跑不掉,至少不缺了断自己的魄力。 陆沉放下茶盏,微笑道:“我以为你见面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掏出暗藏的利刃,然后与我同归于尽。” 此言并非调侃,宁不归之所以要谋划刺驾大案,是因为当初京城叛乱,长乐宁氏主宗被灭,他的母亲虽非朝廷所杀,亦是因为此事服药自尽。故而宁不归的仇人就是大齐朝廷,而陆沉作为先帝一手提拔的重臣,又是大齐如今的柱石,自然也就是宁不归的敌人。 “公爷征战沙场多年,久历生死存亡之际,又有一身卓绝武艺,岂会在意小人这种江湖草莽?” 宁不归倒也洒脱,看了一眼周遭说道:“即便此地没有诸位锐士,小人若是敢在公爷面前动刀,无非是顷刻赴死罢了。” 陆沉淡然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自投罗网呢?” 宁不归微微一怔,问道:“公爷此言何意?” “当初你要挟高焕的时候,我让人查过你的底细,称得上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观你生平,年仅十七就敢破门而出,不把长乐宁氏的富贵放在眼里,更可贵的是你还能打拼出一个人样。” 陆沉简略带过宁不归的过往,不疾不徐地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意识不到危险?高焕没有按照你的安排行事,你定然知道已经出了变故。这种情况下,你依然接受高焕的邀请,然后一步踏入我让人设置的陷阱,不是自投罗网还能是什么呢?” 听到这番话,谭正和渠忠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他们对陆沉的命令从来都是不加思考地执行,更不敢有质疑的念头,所以没有考虑过宁不归乖乖入局的缘由。 宁不归没有矫情虚饰,敬佩地说道:“公爷英明,小人那点心思在您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陆沉笑了笑,平静地说道:“我大概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只是不太明白,你哪来的自信笃定我会同意你的想法。” 这两人如同打哑谜一般,谭正盯着宁不归的面庞,渐渐有了一些眉目,而渠忠显然要迟钝一些。 宁不归毫不遮掩地说道:“因为小人想报仇。” “报仇?” 陆沉望着对方桀骜的面容,旋即陷入沉吟。 “当初在皇陵是小人最好的机会,亦是唯一的机会。此后李宗本居于深宫之中,小人的手可没有那么长,硬闯宫禁更是死路一条。如果想要报仇,借助外力是小人仅剩的选择。原本龙林高氏或许能为小人所用,但是因为公爷突然插手,小人便没有了希望。” 宁不归阐明前因,继而诚恳地说道:“去年秋天,公爷的部属动手之前,小人突然听到朝廷将要北伐、而公爷因为进谏劝阻被排除在主帅人选之外的消息,登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上苍垂怜,给了小人一条明路。实不相瞒,就算公爷不让部属动手,小人亦会主动投奔至公爷帐下。” 堂内的气氛略显古怪。 陆沉端起茶盏,悠然道:“说下去。” 宁不归意识到接下来极其关键,自己能否达成夙愿就要看能不能说服这位年轻的权贵,于是轻咳一声道:“公爷年少显贵,军功卓著,在边军将士心目中的地位堪比神明。古往今来,如此风光的境遇往往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小人并非危言耸听,去年北伐那件事便足以证明。” “公爷此番入京,朝中必起风波,一些人肯定早已磨刀霍霍,就等着公爷交出部分军权。公爷若是退了这第一步,往后便会有数之不尽的手段对付您,譬如在定州边军安插监军,效仿先帝派许佐监视李景达之例。” “一步退就是步步退,等到公爷自保的力量被削弱到一定程度,那便是待宰的羔羊,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然而在小人看来,公爷想要破局却也很难,因为对方始终占据着大义名分。公爷的反抗若太过激烈,一顶心怀不轨的帽子扣下来,世人定然为之侧目。” “或许公爷将来最好的结局是交出所有军权,携家眷在京城做一个闲散富家翁。” 宁不归停下话头,颇为恭敬地看向陆沉。 “说完了?” 陆沉面带微笑,从容道:“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你该献上破局之策了。” 不知为何,宁不归忽然感觉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他知道陆沉能够取得如今的成就绝非侥幸,但是来之前并无畏怯,毕竟他能在刑部尚书这个级别的官员面前高谈阔论,再加上过往二十年游戏人间,自忖还是有几分底力。 直到此刻他看着陆沉温和的神情,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的心事早已被对方看穿,宁不归终于有些紧张。 短暂平复心情后,宁不归恳切地说道:“小人的破局之策很简单,但是绝对有效。只要公爷愿意帮小人安排一番,让小人接近天子二十丈之内,小人便能刺驾杀王。天子一死,皇嗣年仅五岁,江南门阀皆怯懦之辈不足为惧,公爷便可掌握大局!” 他说完之后下意识地观察堂内的护卫。 这些人在听到他大逆不道的计策后,虽然眼神猛地凌厉起来,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极其冷静地等待陆沉的指令。 看到这一幕,宁不归心中微微发寒。 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陆沉对部属的掌控力。 陆沉低头看着茶盏中的碧绿,忽地摇头笑了笑。 宁不归见状连忙说道:“小人的身份不是隐秘,江南世族有很多人知道。小人得手之后,公爷只要让人将小人的身份揭露,弑君大罪便与公爷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小人之前和高家的联系,以及今日这场会面,公爷自然可以轻松抹去所有痕迹。” 然而陆沉依旧没有回复,相反陷入长久的沉默。 宁不归不敢再说,担心起到反效果。 “于你而言,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为母复仇刺杀天子足以青史留名。” 陆沉的语调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之意,然后看着宁不归说道:“但是对我来说,如果单纯靠杀人可以解决问题,我为何要冒着风险回京呢?难道除你之外,我就找不到敢于杀人的心腹?” 宁不归怔住。 “我之所以见你,其一确实是对你这位草莽豪杰感兴趣,今日一见也不算失望,你既有狠决之气,亦有筹算之能。” 陆沉放下茶盏,坦然道:“其二,是想借助你对江南门阀的了解,帮我办成两件事。你以破门子的身份纵横江南各地,既对各家门阀世族有所了解,知道他们行事的手段,又游离在这群人之外,恰好是最合适的人选。” 宁不归迟疑道:“请公爷示下。” 陆沉道:“第一件事是查明当初京城叛乱的所有细节,其二则是将江南门阀的底细摸清楚。” 宁不归默然不语,良久之后才抬起头说道:“小人……能否得偿所愿?” 他不畏死,唯一在乎的母亲也已过世,除了报仇之外,这世上再无能够威胁他的手段。 即便陆沉手眼通天权势显赫,宁不归亦不会畏惧。 陆沉摇了摇头。 宁不归脸上浮现失望的神色。 下一刻陆沉说道:“你心里很清楚,害死你母亲的人并非先帝更不是当今天子,而是妄图造反谋逆的长乐宁氏,以及在这场叛乱中所有推波助澜的黑手。那些人当中的大多数都还安逸地活着,就在这座京城里。你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对付不了那么多仇人,所以强行修正自己的想法,只将矛头对准天子。” 宁不归愧然低头。 “郭从义、王晏、宁元福、乐钦义四人已死,然而那些推动叛乱的黑手藏在帷幕之后,你心知肚明却又无力撕开这张网,所以便想着刺驾杀王,拼将一死以满腔热血告慰令堂在天之灵,轰轰烈烈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陆沉抬眼望着对方,平静地问道:“值得吗?甘心吗?” “江南门阀……” 宁不归一字字念出,眼眶微红,恨意昭然。 十七岁之前他亦是其中一员,然而这正是他无比厌弃的身份,否则他怎会破门而出? 他同样知道那些人拥有何等深厚的底蕴,盘根错节互相依附,犹如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 他不是没有试过调查那场叛乱,但是正如陆沉所言,他没有足够的实力破局。 如今被陆沉一语道破他自欺欺人的想法,便只剩下血淋淋的现实。 宁不归看着陆沉深邃的双眼,哑声道:“原来公爷这次入京不是为了和天子争权,而是要对付江南门阀。” 陆沉自然不会细说谋算,只是淡淡道:“若不愿便走吧,念你一心为母复仇是条汉子,我不会杀你。” 宁不归站起身来,堂内的护卫依旧没有动作,只不过所有人的手都处在随时拔刀的状态。 他对此恍若未见,躬身一揖到底,坚定地说道:“小人愿为公爷效命。” 802【藏器于身】 不同于江南的春光明媚,遥远的北方大陆空气中仍然裹挟着清冷的寒意,西北高原很多地方更是能看到皑皑白雪。 “二十二年前,朕跟随先帝去往兀愣草原,与赫兰族大头人火拔、景廉族大头人阿里合乙里商议大事。那时候朕才十三岁,初临兀愣草原的时候为之震惊。朕从未见过如此丰沃的草原,蔚蓝的天空就像绸缎,草地上的牛羊是那般肥美,只看一眼就能让人生出口水。” 站在都城灵庆高耸的城墙上,代帝哥舒魁眺望着东方的大地,继续说道:“朕问先帝,我们高阳人能不能迁移到那片草原生活?先帝摇摇头,说那里是景廉人的地盘,高阳人、赫兰人和景廉人要团结一心,只有这样才能打败强大的齐国。往后这么多年里,每年初春朕都会想起那片草原,想来这个时候那里已经是碧绿葱葱,生机昂然。” 他身后肃立一人,乃是代国枢密使兼谟宁令哥舒松平。 听着天子的感慨,哥舒松平不禁正色道:“陛下雄心壮志,苍天定然垂青。” “垂青?” 哥舒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收起短暂流露的遐思,淡淡道:“说吧,东南边境是什么情况。” 哥舒松平字斟句酌地答道:“禀陛下,二月十六日,景军主力沿洛河北上,其先锋兵马两万余人于二十三日抵达麻城外围。根据我军游骑打探的情报来看,景军主帅是兀颜术,其麾下兵马包括夏山军、长胜军、效节军、牢城军等部,总兵力至少在十二万人以上。” “阿里合欢都这是在南边吃瘪了,想要从我们身上找回脸面。” 哥舒魁双眼微眯,冷冷笑了一声。 哥舒松平却没办法像他这般淡然,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兀颜术用兵老道,兼之景军主力齐至,我军不能大意轻忽。” “这是自然。” 哥舒魁依旧望着东边,双手按在墙垛上,问道:“你有何对策?” 哥舒松平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应道:“臣以为,我军需要收缩防线,深沟高垒据城坚守,尽量避免和景军正面交战。与此同时,陛下不妨派人绕道南下,请求齐国发兵北上,或可缓解我朝面临的局势。” 哥舒魁沉默片刻,微微昂头道:“你为何觉得齐国会发兵北上?” “这……” 哥舒松平陷入迟疑,片刻后不解地说道:“陛下,先前如果没有我军的配合,齐军怎能取得飞鸟关大捷?两国盟约已经得到齐帝的同意,他们总不能直接赖账吧?再一个,如今景军主力囤积在北方,南边肯定会防守空虚,正是齐军北伐的大好时机,难道他们就不想夺回河洛城?” “话是这么说,但你显然没看明白当前的局势。” 哥舒魁的表情略显深沉,皱眉道:“朕前几日收到密报,陆沉已经返回齐国京城。在朕看来,别看景国内部乱成一团糟,连阿里合欢都都被人刺杀重伤,其实齐国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齐国那个年轻的皇帝远不如他的父亲,这会子多半已经在琢磨怎么削减陆沉的兵权。在解决这件事之前,他不可能继续北伐,否则不就是继续给陆沉增添权柄?” 哥舒松平怔住。 哥舒魁继续说道:“至于盟约,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敷衍过去,你还指望齐人言出必行?这未免太天真了。” 哥舒松平汗颜道:“陛下教训的是,臣有些想当然了。” “当然,姿态还是要做足,朕会派人南下去齐国求援,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话虽如此,哥舒魁脸上没有半点期盼之色,他转身望着自己的堂兄,神情凝重地说道:“朕有一种预感,阿里合欢都这次不只是为了找回面子,更有可能是想一战打残我军,如此他才能专心致志地对付齐国。简单点说,他会将一些压箱底的精锐交给兀颜术,所图绝非边境上的几座城池。” 哥舒松平只觉肩膀上压着万斤重担。 哥舒魁并未选择帮他降压,相反愈发认真地说道:“如今我们在边境上有三万余人驻守,朕将国内能够拿出来的两万轻骑和三万五千步卒交给你,高阳龙骑一共一万人,你也可以带走七千人,朕只需要三千骑镇守都城即可。” 代国民生凋敝,人丁仅有五百余万,虽然拥有比较广袤的疆域,但大部分都是不适合生存的不毛之地。 代军总兵力也才十四万左右,除了必须留守各地要冲的兵马,哥舒魁几乎将所有机动力量都交到了哥舒松平手中。 倘若哥舒松平有不臣之心,而且能够控制军中领兵大将的话,他甚至可以威胁到哥舒魁的皇位。 面对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以及景军精锐施加的高压,哥舒松平深吸一口气,单膝跪下道:“臣愿为陛下效死!” 哥舒魁将他拉起来,缓缓道:“朕不奢求你能击溃景军,只要你能守住陵川一线,不让景军侵入我国腹心之地,这就完成了朕交给你的任务。” 哥舒松平咬牙道:“臣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哥舒魁脸上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点头道:“好,待你得胜凯旋,朕会加封你为平南郡王。” “谢陛下隆恩!” “去整军备战吧,切莫延误军机。” “臣遵旨,臣告退。” 哥舒松平一礼退下。 哥舒魁则依旧站在原地,转身面朝东方,缓缓呼出一口气,眼神中既有愤恨亦有怅惘,低声自语道:“二十二年前朕就知道你有雄主之姿,不成想你重伤险死还能维持冷静,这一战终究无法避免。” “若能再给我三年时间,何至于如此仓惶?” …… 大景,都城。 经过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随着气候渐渐转暖,城中的氛围也终于恢复了活力和生机。 景帝在年前便降旨解除都城的戒严令,以庆聿恭为首的景廉贵族们老老实实,并未闹出什么风浪。 或许仍然有人暗藏机心,但是景帝顽强地抗住惨重的伤情,四皇子海哥畏罪自尽、三皇子乌岩迅速被立为太子,朝中局势渐趋稳定,让那些野心之辈无从下手。 与此同时,景帝停止改革军制,调整一系列国策,让景廉族各大势力终于能喘口气。 虽说这种根源性的矛盾无法彻底消除,至少短时间内人心能安定下来,不会因为景帝受伤而群魔乱舞。 当时间来到天德九年的三月初,景帝的状况已经好了不少,更加没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皇城之内,太华池畔。 明媚的阳光从天际洒下来,映照出湖面上波光粼粼。 一辆轮椅吱吱呀呀地前行,景帝身着常服坐在上面,后方有一双白皙的手推着轮椅。 景帝轻轻拍了一下扶手,轮椅随即停下,转向朝着湖面。 他扭头看去,望着庆聿怀瑾脸上的笑意,于是带着几分感慨说道:“很久没有见到你如此舒心的笑容了。” 庆聿怀瑾爽利地说道:“陛下难道不知其中缘由?” 从她被迫同意和四皇子的婚事开始,她的心情就很难明艳起来,再加上后来发生那么多糟心事,就算要笑也是冷笑和苦笑。而如今景帝终于放弃对庆聿氏的打压,他和庆聿恭的关系开始缓和,庆聿怀瑾不必每天提心吊胆。 景帝便问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怨朕?” 庆聿怀瑾想了想,答道:“刚开始确实有一点,因为陛下从未想过让我嫁给他,只是用这桩婚事作为诱饵,后来就不恨了。” “这是为何?” 景帝略显好奇。 庆聿怀瑾坦然道:“看到陛下受伤的景象,我的心情很复杂,具体说不上来,但没有了怨恨之心。” 景帝看着眉目如画的年轻郡主,缓缓道:“如今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说几句真心话了。” “只要陛下允准,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有什么便说什么。” “如此最好。” 景帝微微一笑,慈祥地说道:“你来宫中陪了朕半日,想必有些疲乏了,回去歇着吧。” “是,陛下。” 庆聿怀瑾矮身一礼,继而道:“改天我再来宫中探望陛下。” 离开皇宫后,庆聿怀瑾乘坐马车返回郡王府。 回到锦苑,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早已在内书房恭候。 “殿下,小人已经在太子府中成功安插耳目,另外撒改、阿不罕、温古孙、赵思文、项宁等文武重臣府上,也已按照殿下的吩咐逐步展开运作。” “务必小心谨慎,莫要让人察觉端倪。” “是,殿下。” 庆聿怀瑾走到桌边,轻声道:“大都九门,皇城六门,这是我们接下来要摸透底细的重点。此事难度比较大,不过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只要在一年半之内取得进展便可。” 三旬男子眼中浮现一抹振奋,垂首道:“小人明白。” “去忙吧,随时向我汇报进展。” 庆聿怀瑾吩咐了一声,在男子将要离去时又淡淡道:“我不希望这些琐事打扰到父王的清静。” 男子抬头望去,迎上庆聿怀瑾清冷又锐利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凛,恭敬地说道:“是,殿下。” 803【欺之以方】 永嘉城,皇宫。 禁军主帅沈玉来站在宫墙的角楼之内,透过挑窗望着和宁门外的广场。 两位纡佩金紫的重臣从宫中出来,广场外围有两辆马车隔着一段距离等待主人。 沈玉来静静地看着,忽地开口问道:“那是薛相和李尚书?” “是的,侯爷。” 副将恭敬地答道:“薛相和李尚书于未时二刻同时入宫,距今刚好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沈玉来轻声复述,又问道:“同时入宫?” 副将应道:“是的,侯爷。” 沈玉来不再多问,但是他眼中渐渐浮现一抹古怪的情绪,因为他看到薛南亭和李适之居然在广场边缘停下脚步,两人似乎在闲谈。 身为禁军主帅,沈玉来一直非常清楚自己的职责,除非天子特意安排,他从来不会参与朝中的风雨,一心一意老老实实守护着宫禁。虽然论坊间名气他甚至连李景达都比不上,朝堂诸公却没人敢忽视他的存在,而且先帝和今上都会给他足够的恩宠与待遇。 但这不代表他两眼一抹黑,对朝堂格局一无所知。 薛南亭和李适之同朝为官多年,再加上李道彦这层关系,以及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的世代交际,两人肯定不至于陌生,但是要说亲近也谈不上。 尤其是在右相钟乘被迫辞官后,薛南亭对李适之的态度就更加冷淡。 今日两人同时入宫面圣就有些奇怪,一般来说天子会尽量避免这两位重臣私下相见,以免性情刚直又很火爆的左相当面发作。 “这可真有意思,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沈玉来心里默默念了一句,然后干脆靠在窗沿眺望远处,只可惜他没有练就顺风耳,听不见这两位重臣谈话的内容。 广场之上,薛南亭和李适之相对而立,远处两人的长随安静地等待着。 李适之意犹未尽地微笑道:“薛相,我知道两条街外有一家食肆做的梅花饼和砌香樱桃味道极好,可愿拨冗一试?” 他知道薛南亭的脾气,当然不会提出去矾楼这种愚蠢的建议,即便矾楼就是锦麟李氏的产业。 薛南亭虽面无表情,自有威严气度,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好。” 李适之于是侧身一礼。 片刻过后,两辆马车一先一后离开广场,沿着御街往北行去。 李适之口中的食肆是个小铺子,不过从他招呼伙计的熟稔来看,以往他确实没少光顾此处。 虽说是招待两位重臣,但这里毕竟距离皇宫不算远,掌柜和伙计们也算是见多识广,因此除了更加恭敬之外,并无太多的惶恐畏惧。 两人在临窗的位置落座,不一会儿伙计奉上点心和茶水,然后行礼告退。 薛南亭拿起一块梅花饼,不紧不慢地吃完,喝了一口茶水,取出帕子仔细地擦了擦嘴。 在这个过程中,李适之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薛南亭并未评价点心的好坏,沉声道:“钟相为人清正,为官廉洁,用这种手段强逼他辞官,无耻且下作。” 虽然没有明言,但这句话显然是冲着对面的锦麟李氏之主。 “如果我说此事与我无关,薛相定然不信。” 李适之喟叹一声,继而平静地说道:“不过在对钟相的看法上,我与薛相略有不同。” 薛南亭眼神微冷:“何意?” 李适之缓缓道:“薛相可还记得,陛下登基之后,命文武百官就雍丘大捷商议如何封赏陆沉,辛一先等人突然跳出来,直言该加封陆沉为国公之爵。此举捧杀之意十足,险些在陛下和陆沉之间划出一道裂痕。若非陛下应对妥当,恐怕会酿成难以想象的后果。这些人自以为忠心为国,不愿看到割据之患,却不懂朝堂行事的规矩。” “我不相信他们的举动是受钟相指使。” 薛南亭的心志何其坚定,岂会被对方三言两语带动。 李适之亦不着急,悠然道:“此事按下不表,后续几次关系到陆沉和边军的朝议时,薛相不觉得钟相的态度很奇怪么?至少在我看来,钟相对陆沉的偏向有些明显了。” 此言一出,薛南亭终于知道天子为何会默许那些宵小连续不断地攻讦钟乘。 李适之又道:“钟相纵有千般好,在这件事的处理上终究不太妥当。” 薛南亭闻言冷笑一声,直白地说道:“若论对陆沉和边军的支持,我做的比钟相更多,论理这个矛头也该指向我。” “薛相说笑了。” 李适之饮了一口茶,诚恳地说道:“陛下知道,世人也都知道,薛相公忠体国,无论做什么都是在为大齐考虑,绝对不会有半点私心,否则清源薛氏怎会踟蹰不前。” “今日应约而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薛南亭没有理会这番吹捧,直视着李适之的双眼,稍稍加重语气:“虽然方才在御前,我赞同你的提议,并不代表我认可你的手段。钟相这件事不会就此结束,我一定会替他讨一个公道。” 凛冽之气扑面而来。 即便是李适之这般老辣沉稳的人物,面对当朝左相如此直接的宣告,亦有些吃不住劲。 如果不是先帝和李道彦这对配合默契又有容人之量的君臣,薛南亭绝对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地位,哪怕他才华再出众,撑死一辈子在侍郎级别的官职上打转,最后领一个尚书衔告老归乡。 正因为有先帝的赏识和李道彦的宽容,薛南亭才能步步高升,并且在右相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八年,然后在李道彦辞官后顺理成章领衔百官。 时至今日,薛南亭依旧没有太多的亲信,朝中各部衙称得上左相心腹的官员不多,但是他能够稳稳当当地坐镇中书,靠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正气和名望。 他不需要所谓党羽。 一个很鲜明的反面例子就是曾经的右相钟乘,此人半辈子都在清贵的翰林院里打转,高升之前基本没有经历过风雨的磨砺,官路虽顺却无坚韧的心志。 等到被一大群官员集体弹劾,而且是愈演愈烈的弹劾,钟乘很快就撑不住,哪怕薛南亭再三公开表态支持他,他依旧扛不住那等压力。 这就是薛南亭无奈的地方,其实钟乘只要脸皮厚一点心思狠一点,那些弹劾并不能决定他的去留。 最后钟乘心力交瘁主动辞官,当日薛南亭在家中发了好大一通火。 李适之并未辩解,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薛南亭已经认定此节,又怎会被他的言语打动? 他只是歉然道:“薛相应知,当今朝中最紧要的问题是什么。薛相在御前赞同我的提议,的确令我有些意外,不过细想又觉得正常,因为这是薛相一定会做的决定。总而言之,抛开以前的纠葛,我始终认为不能激化中枢和边军的矛盾,不能加深陛下和陆沉之间的隔阂,但是又要有所调整,这才是最难的地方。” 薛南亭亦未继续放狠话,他只是明确告知李适之,公归公私归私,他赞同李适之的部分政见和钟乘被迫辞官一事毫无关联。 至于陆沉…… 这一次薛南亭沉默良久,缓缓道:“方才在御前我已经说过,边军将士的一应待遇不能削减,陆沉手中的军权不能削减,这些都是关系到边疆安稳的根本。景国虽然经历了一场内乱,但景帝并未丧失对景军的掌控权,就算他们要沉寂几年,以后还是会卷土重来,因此我朝绝对不能自毁根基。” 李适之附和道:“薛相明见,这是我等行事的前提。” 薛南亭看着对方古井不波的面庞,心里未尝没有几分纠结。 他对李适之谈不上十分了解,毕竟过去十几年里,对方一直被李道彦的光辉掩盖,虽然李适之有着渊博的学识、上等的官声和一手锦绣文章,但是基本没有参与核心朝政的机会。 这一年多来,李适之悄无声息地成为天子的心腹股肱,同时稍稍展露了锦麟李氏和他父子二人积蓄的力量,但是薛南亭依然看不清这张文雅面庞掩盖的内心,所以他决定再看一看。 “今日便到此为止,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薛南亭缓缓起身,正色道:“李尚书,我有一言,你姑妄听之。” 李适之亦起身道:“薛相请说。” 薛南亭一字字道:“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李适之双眼微眯,拱手一礼道:“下官谨记。” 薛南亭转身而去,李适之则维持这个姿势,直到薛南亭已经登上马车,他才慢慢直起身来。 这时心腹李锦山走过来,低声道:“老爷。” 李适之神色淡然,往柜台那边看了一眼,道:“给店家十两银子。” “是,老爷。” 李锦山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取出一张十两的银票交给掌柜。 这家小店的点心虽然出名,但是价格并不昂贵,仅仅是一盘梅花糕再加一盘砌香樱桃,委实不值这么多银子。 掌柜带着伙计千恩万谢,李适之却微笑道:“要谢便谢左相吧。” 他迈步向外走去,登上停在街边的马车,坐下后轻声自语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这句话何止价值十两银子。” “只不过……薛相你可能不知,我一直以来就是在践行这句话。” 804【罪在朕躬】 大齐鼎正二年,三月初九。 历曰,桃始华。 寅时三刻,陆沉从睡梦中缓缓醒来。 府内不少地方已经亮起明亮的烛火,住在东跨院的亲兵们正在收拾,府内管事则给这些身躯魁梧的大汉们准备了管够的白面馒头、米粥和小菜。 这座郡公府便是当初先帝赐下的侯府,陆沉住在这里的时间不多,因此没有特意装饰,只是将门楼上的匾额换了一下。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过后匾额要再换一次。 老管家陈舒显得很是兴奋,一把年纪依旧跑前跑后,陆沉忍不住笑道:“陈叔,我又不是娶媳妇,你瞎张罗什么呢。” “公爷,可不能这样说。” 陈舒停下来,感慨道:“我们老陆家要出一位国公了!就是可惜老爷今天不在,不然他肯定比小人更高兴。” 陆沉放下碗筷,起身对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说道:“爵位还未定下,你让家里的人冷静一些,莫要惹得旁人笑话。” “公爷放心,小人明白。” 陈舒笑吟吟地应下。 陆沉便迈步向外走去。 登上马车,三十余名护卫在秦子龙的率领下前后相随,行走在深沉的夜色中,朝着南边皇宫的方向而去。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和宁门的广场外围停下。 广场上已经来了不少官员,三三两两地分散站着。 陆沉走下马车,没有过多在意那些朝他投来的注视,径直走向广场南边,来到武勋们所在的区域。 “见过郡公。” 除了萧望之以外,张旭、陈澜钰、李景达、汤永等人纷纷拱手见礼。 陆沉一一回礼,这次他没有再找陈澜钰的麻烦,毕竟对方明面上没有做过天怒人怨的事情,之前在京城郊外诘难一番已经够了,陆沉不能做得太过分。 “精神头不错。” 萧望之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陆沉来到他身旁站定,低声道:“昨夜戌时初刻便睡下了。” 萧望之微微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是做好准备应对今日这场大朝会了。” 陆沉心神平静,问道:“萧叔觉得今天会出现意外的状况?” 他们二人当然不是初次相见。 五天前陆沉在宫中和天子发生了一场不算激烈的争执,他随即用一天时间做了一些布置,然后在前日特地前往荣国公府拜望萧望之。 他对萧望之很信任,自然不会隐瞒和天子的争执,所以萧望之才会对今天的大朝会语含深意。 萧望之与他并肩而立,微微抬头望着巍峨庄严的皇宫,轻声道:“不会那么平静,但是应该不会冲着你,我们这位陛下至少还能做好表面功夫。” 从这句话便能看出,萧望之对李宗本的不满已经很明显。 这世上或许有圣人,但绝无可能是一位指挥千军万马杀人无数的名将。 入京之前,因为杨光远冤死的缘故,萧望之对朝廷无法给予太多的信任,先帝在时亦是如此,这是他和厉天润最根本的区别。 入京之后,虽然名义上是国公之尊、领衔军事院大权,实际上因为李宗本联合张旭、韩忠杰、陈澜钰等人的排挤和架空,萧望之的处境很是艰难,一直到考城大败、陆沉都督江北三州军权才有所好转。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萧望之这种戎马一生的老将,只是为了顾全大局,他才将那些憋屈默默隐忍下来。 陆沉刚要接话,忽听远处传来几声清亮的鞭响,紧接着厚重的宫门徐徐打开。 其时天光渐亮。 随着奉仪御史的呼声响起,文武百官依照位次走入皇宫。 武勋这边以萧望之为首,陆沉在其身后,然后依次是张旭、陈澜钰、李景达等人。 文臣则是以左相薛南亭为首,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李适之次之。 陆沉平静地向左边看去,目光落在李适之脸上,只见这位御前红人目不斜视,仪容端正。 便在这时,左相薛南亭忽地转过头看了陆沉一眼。 这个眼神很复杂,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陆沉略感错愕,他虽然和薛南亭交情不深,但是有薛老神医这层关系在,对这位左相的性情可谓十分了解。 缘何他能从薛南亭的眼中看到几分愧疚? 他不及细思,薛南亭已经回过头去,百官脚步不停,走向前方的端诚殿。 大乐奏起,天子驾临,群臣行礼如仪。 一套程序过后,大殿重归安静。 李宗本高坐龙椅之上,环视下方群臣,并未刻意在某人面上停留,缓缓道:“列位卿家,如今江北局势稳固,景贼不敢觊觎我朝边境,战事暂时落幕。对于在战事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们,朕已经命军事院拟定封赏章程,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之内会逐步落实。至此,可以对前年冬天至去年夏天的战事做一个总结。” 这个开场白让殿内很多官员心生不解。 那场战役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有功之士皆被封赏,除了身为主帅的山阳郡公陆沉,但今天这场大朝会肯定会给陆沉嘉赏,此外犯错的人比如韩忠杰也被问罪,按理来说已经画上了一个句号。 李宗本将群臣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说道:“此战分为两个阶段,前半段从我朝大军北上至考城大败,后半段则是陆卿家临危受命力挽狂澜,连续取得尧山关大捷、太康大捷和飞鸟关大捷。虽说此战最终以我军胜利告终,但是在前半段的损失不容忽视。朕反复思量,之所以会出现考城大败,一战折损五万精锐将士,完全是因为朕错误判断了形势,发起北伐的时机过于仓促。” 此言一出,群臣惶然,有人忍不住高声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宗本眼帘垂下,愧然道:“考城之败,五万大齐儿郎命丧沙场,后续靖州防线被敌人来回践踏,十四城落入敌军之手,无数大齐子民饱受蹂躏,朕岂能心中无愧?故此,朕决意颁下罪己诏,昭告江南江北各州府。” 听到“罪己诏”三字,群臣并不陌生,但依旧很震惊,因为当年朝廷南渡之前,将大齐折腾得民不聊生的成宗、也就是李宗本的祖父可从未想过下一道罪己诏。 李宗本没有给群臣劝阻的机会,随即看向侧面肃立的苑玉吉,后者遂迈步走到御阶之前,摊开圣旨高声诵读。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致景虏猖獗……” 苑玉吉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绝大多数朝臣一脸凝重的神情。 左相薛南亭和吏部尚书李适之较为冷静,不光是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更在于他们提前知晓这封罪己诏会出现。 数日前两人联袂入宫,李适之提出了几项建言,罪己诏便是其中之一。 “重念靖州之民,罹此一时之难,栋宇或遭于煨烬,田畴并丧其犁锄,老稚有荡析之灾,丁壮有系累之苦……” 苑玉吉继续念着,语调十分沉稳。 这封罪己诏重点在于那一战的前半段,乃是李宗本对仓促北伐、考城之败、靖州垂危的总结和反省。 这时候很多大臣猛地想起不久前那封暗中流传开来的奏章。 出自山阳郡公陆沉之手。 即便有些人怀疑这封文辞恳切的奏章非陆沉亲笔所写,但这一点都不重要,关键在于天子居然对边军主帅如此诚恳的劝谏视而不见,难免会引起朝野的物议。 而如今这封同样发自肺腑的罪己诏一出,至少能够安抚大齐臣民之心。 “在朕日御万几,自然多有违错,惟肯听言纳谏,则有过必知。朕每自恃聪明,不能听言纳谏。古云,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朕于斯言,大相违背,此朕之罪也。” “朕甚愧之!” 在罪己诏的最后,李宗本承认自己没有采纳一些大臣诸如薛南亭、陆沉和许佐的谏言,以至于酿成大错。 苑玉吉收起圣旨,恭敬地后退。 满殿寂静,群臣肃然。 他们望着龙椅上的天子,不论心中作何想法,至少面上只有敬服之色。 身为臣子,他们当然不能说“陛下知错就改就是好皇帝”的糊涂话,于是在左相薛南亭的引领下,殿内响起一片称颂声。 “陛下圣明!此乃大齐之福!” 陆沉亦在称颂的人群之中,他并未显得特立独行。 在李宗本刚刚说出罪己诏的时候,他就想起那日在宫中御花园,他对李宗本说过为何不同意让韩忠杰起复,这和朝堂上的权力争斗无关,而是他不能让那些无辜的将士们死不瞑目。 李宗本颁下这道罪己诏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回应陆沉,但至少有几分用意在里面。 陆沉直起身来,稍稍抬眼望去,刚好撞上李宗本看过来的视线。 君臣二人眼神交会,因为距离不算远,陆沉勉强能够看清天子的脸色。 李宗本神情平静,很显然这封罪己诏并非他的违心之举。 下一刻,李宗本开口说道:“万幸国有良将,可保社稷,这才是大齐之福。陆沉。” “臣在。” 陆沉迈步出班,拱手一礼。 805【眼花缭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历代圣王作制,百代同风,褒德赏功,有自来矣。故而官职所以任贤也,爵禄所以赏功也,设官职,陈爵禄,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劳哉。” 苑玉吉洪亮的嗓音再度响彻大殿。 陆沉站在文臣和武勋之间的区域,距离御阶大约丈余,拱手低头听着这道敕封圣旨。 百官的视线此刻汇聚在他身上。 若说一点都不羡慕,自然也不可能,毕竟陆沉已是郡公,再受封赏只能是国公之爵。 二十多岁的国公,古往今来能有几人?殿内诸公又怎能不羡慕?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荣光。 要知道陆沉乃是商贾之子,虽然其父和萧望之交情不俗,但是陆家在江南中枢几乎没有影响力,陆沉能有今日完全是靠他自身的能力,当然也不能忽略先帝的赏识。 从广陵之战崭露头角,到今天一跃成为大齐朝堂地位最高的数人之一,陆沉只用了短短六年。 听着圣旨中长篇累牍对陆沉的称赞,群臣心情复杂,好在大部分人都有自知之明,如果让他们处在陆沉的位置,多半没有可能解决北方强大的敌人。 “……山阳郡公陆沉,材称人杰,望表国章,论道庙堂,寄深舟楫。用资文武,诚著艰难,志力忠烈,实为心膂。策名运始,功参缔构,义贯休戚,效彰夷险。嘉庸懿绩,简于朕心。” 苑玉吉稍稍停顿,然后进一步抬高语调:“兹加封尔为秦国公,锡之敕命于戏,威振夷狄。钦此。” 没有想象中的群情振奋,相反甚至能听到一些人倒吸凉气。 陆沉的功劳实在太大,郡王虽然不可能,加封国公却是板上钉钉,庙堂诸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一直到苑玉吉最后一句话出口之前,所有人都能平静地听着。 然而听到“秦国公”三字,绝大多数朝臣都很难冷静。 依照古制,爵位封号以齐、晋、秦、楚为上等,次一等的便是韩、赵、魏、宋、吴、燕等等。 本朝国号为齐,这个封号自然不可能赏赐给臣子,因此剩下来便是晋、秦、楚。 只说先帝南渡之后,一共封过三位国公,分别是曹国公孔铭轩、荆国公韩灵符和荣国公萧望之。 其中曹国公孔铭轩本为江南领兵大将,在先帝登基第三年便因不臣之心被褫夺爵位处以绞刑。 李宗本登基之后,遵照先帝遗诏加封厉天润为魏国公,单论尊贵程度要胜过前面三位。 如今陆沉被加封为秦国公,毫无疑问更在前面四位国公之上,是实打实的军中第一人。 此刻几位重臣的神情还算淡定,毕竟他们已经提前得到天子的知会,不像其他朝臣那般震惊。 其实陆沉心里也有些意外。 因为在御花园里的争执,他本以为李宗本会换一个封号,毕竟那只是私下相商,他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乞白赖要一个秦字。 再加上之前那道罪己诏,陆沉隐约觉得天子这一步退得有些多。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陆沉面上依旧沉稳,略带几分激动之色,高声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李宗本欣慰地说道:“爱卿乃国之干城,配得上这个爵位。对了,你如今所住的郡公府本是侯府规制,先前你坚决不同意朕让人帮你再起一套宅邸,如今可不能继续固执了。朕明白你是不想多耗国帑,但是堂堂国公继续住在侯府不合礼制。” 陆沉依旧推辞道:“陛下,臣觉得如今的宅子挺好的,倒也不用再换。” “这件事朕就专断一回。” 李宗本面带微笑,转而看向文臣那边道:“朱尚书。” 在朝堂上不怎么起眼的工部尚书朱衡出班道:“臣在。” 李宗本道:“筹建秦国公府一事,朕便交给你了,南城可有合适的地方?” 朱衡稍稍思忖,便道:“回陛下,瑞福坊内有一片闲置的空地,风水上佳交通便利,乃是朝廷一直留着的用地,而且距离魏国公府只有两条街。” “你看,这就是机缘。” 李宗本笑吟吟地看着陆沉,又道:“不论如何,这次你总不能推辞了。” 虽然陆沉回京没多久,但是他将要迎娶厉天润之女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此刻朱衡故意提到魏国公府,群臣自然明白其中缘由。 陆沉见状也不好太过矫情,于是拱手一礼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至此,去年那场战事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陆沉才刚刚回到自己的位置,还没来得及静心思考,便听左边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陛下,臣有本奏。” 群臣循声望去,只见是当朝左相薛南亭。 李宗本温和地说道:“薛相请说。” 薛南亭目不斜视,语调沉稳:“启奏陛下,自从钟相因为身体抱恙辞官,中书重担便压在臣一人肩上。臣累受皇恩自当尽心竭力,然而人力终有穷尽之时,中书政务浩繁,委实非臣一人所能决断。故此,臣请陛下择贤任用,以充中书之实。” 听到这番请奏,百官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自从去年秋天钟乘因为连续不断的弹劾辞官,右相一职便长期空悬,薛南亭确实非常辛苦。 期间李宗本曾经提过几次,意欲提拔吏部尚书李适之,但是李适之坚辞不受,直言自身履历单薄,无法胜任宰执之位。 而除了李适之,朝中确实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所以这件事只能暂时搁置。 今日薛南亭再度提起亦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他身为左相有资格奏请立相。 此刻很多人包括萧望之在内,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站在薛南亭身后的李适之。 难道锦麟李氏真的会父子皆宰相? 李宗本环视群臣,沉吟道:“薛相可有举荐之人?” “有。” 薛南亭没有丝毫迟疑,高声道:“臣举荐定州刺史许佐入中书任右相!” 端诚殿内,一片寂静。 陆沉猛地转头,眼神极其复杂,定定地看着薛南亭的侧影。 这个时候朝臣们也都反应过来,很多人不禁暗道原来如此,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朝中除了薛南亭确实没人压得住李适之,但是许佐不同于一般的封疆大吏。 先帝在时,他、薛南亭和秦正并为三驾马车,是先帝最强硬的拥趸,其人无论能力还是品格都无可挑剔,而且在先帝离去前便已经是御史大夫,如今还兼着这个要职。 御史大夫兼定州刺史,许佐以这个身份被擢为右相没有任何问题,关键在于朝中无论哪方势力,都必须承认许佐有这个资格。 陆沉的视线移向李适之,逐渐琢磨出一些蹊跷的细节。 薛南亭的举荐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然而李适之毫无不悦之色,这可以说是他城府够深,但在陆沉看来,此人未免太平静了。 陆沉迅速冷静下来。 许佐入京担任右相,于他而言不是一件坏事,经过前两年在边疆的相识相交,许佐虽然不一定能成为他坚定的盟友,至少不会想方设法拖他后腿,而且有这样一位刚正的重臣在中枢盯着,相信陆沉会免去很多后顾之忧。 问题是谁来接任许佐? 龙椅之上,天子不急不缓地问道:“许卿家确为能臣,让他担任右相很合适,朕也非常放心。只是如果让许卿家回到京城,定州刺史由谁接任呢?” 这种封疆大吏的任免,绝大多数官员都插不上嘴。 吏部尚书李适之迈步出班,行礼道:“启奏陛下,臣有一人举荐。” 李宗本颔首道:“说来。” 李适之缓缓道:“定州与敌境接壤,刺史虽为文职,但也不能完全不懂兵事,毕竟大战一起,边军的后勤转运极其重要。许大人文武兼备堪称全才,继任者至少要懂得相关的门道。故此,臣举荐兵部尚书丁会为新任定州刺史!” 朝堂六部,兵部的地位和处境一直都有些尴尬,但是就像李适之所言,兵部尚书虽然不一定能领兵,对军事肯定不会生疏。 这个举荐合情合理。 李宗本思忖片刻,环视群臣问道:“众卿家可有异议?” 薛南亭没有反对,胡景文、景庆山、朱衡、杨靖等重臣也都没有开口。 至于兵部尚书丁会,他脸上既有紧张,也有几分流露出来的喜色和振奋。 他很早之前就想换个地方,兵部实在待得没有意味,既要受中书辖制,又要面对军事院那帮武勋的冷脸,还要时常面对底下那些骄兵悍将很不亲切的问候。 那次李适之对他略作安抚,丁会以为这只是托词,不成想转机来得这么快,一时间心中踌躇满志。 李宗本的视线停留在陆沉面上,温言道:“秦国公,虽说一州刺史的任免无需武勋赞同,不过定州情况特殊,此地刺史尤其需要和边军主帅默契配合。卿身为定州大都督,执掌十余万大军,在这件事上很有发言权,朕想听听你的意见。关于许佐升任右相、丁会调任定州刺史这两项安排,爱卿可有异议?” 陆沉再度出班,迎着天子温润的目光,他没有过多思考,坦然道:“陛下,臣无异议。” 这个回答异常简单。 丁会垂首低眉,心中涌起些许郁闷,似乎陆沉没有反对他赴任定州,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薛南亭转头看了陆沉一眼,目光中有几分愧意,旋即又化作赞许。 作为提议者的李适之则保持原先的姿态。 没人能猜到他镇定的神情下是怎样的心思。 这位越来越受天子器重的吏部尚书只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句。 “真能沉得住气啊,不过这样也好。” 806【九连环】 将时间推到两天前。 崇政殿,御书房内,李宗本时常会召见重臣来此商议国事。 薛南亭作为中书左相,李适之作为吏部尚书,两人无论是被单独召见、还是与其他同僚一同入宫的次数都非常多,不过像今日这样,天子私下同时召见他们两人的情况不多见。 尤其是在钟乘辞官后,这更是第一次。 “薛相,李卿家,江北战事虽已停歇,但是朕始终心中难安。” 李宗本以此为开端,向两位重臣表达他心中的愧疚。 言辞恳切,发自肺腑,纵然薛南亭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微微动容。 李适之见状便进言道:“陛下,古时明君从不惮于明过而改之,何不颁下一道罪己诏,以此祭奠江北战死将士之英魂,同时安天下臣民之心?” 李宗本看了薛南亭一眼,立刻点头道:“好,便依卿家之言。” 薛南亭轻轻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按下因钟乘被逼走而累积的愤怒,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拱手道:“陛下圣明。如今中书只有臣一人,右相一职迟迟无人接手,此非长久之计,臣请陛下任贤选能,尽快确定右相之人选。” 李宗本沉吟道:“薛相所言极是,只不过这右相之位……” 依照大齐官制,中书两位宰执权柄极重。 左相总领朝纲,除御史台和军事院之外皆可辖制,也就是说朝中六部、九寺、七监、两院乃至下面的州府县三级官府,都要受到左相的管辖。 右相的权柄大体与左相相似,不过在涉及具体政务的分歧时,由左相最后拍板决定。 简单来说,只要不是监察体系和军方体系,中书二相负责管理这个庞大王朝的方方面面。 如此重要的职事,当然不是随便某个高官就能胜任,从能力、资历、威望到品格都有非常高的要求。 李适之除了资历还不太够,其他方面都比较符合,问题在于钟乘被逼辞官这件事和他脱不开关系,虽说此事很可能是天子的心思,李适之只是揣摩圣意,但是让薛南亭和对方共事于中书,这显然很有难度。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节,即便李宗本几次隐晦表态要让李适之进中书,他还是坚决地推辞不受。 今日李宗本召见这两位重臣,或许就是想解开他们之间的结。 如果不能取得薛南亭的同意,李宗本就算强行让李适之拜相,最后也会闹成一地鸡毛。 薛南亭一言不发。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陛下,关于右相之位,臣有一个人选。” “哦?” 李宗本眼神微亮,连忙道:“说来。” “御史大夫兼定州刺史,许佐许大人。” 李适之不急不缓地给出自己的答案。 薛南亭刚直的眉峰微微一动。 李宗本缓缓道:“许佐……薛相意下如何?” 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内,薛南亭已经理清楚天子的心思。 去年北伐之前,许佐的谏章几乎是和陆沉的奏章前后脚送到京城,这两位掌握边疆大权的文臣武勋竟然有一种互相呼应的架势。 没人会怀疑许佐对大齐的忠心,李宗本亦不会生疑,但是在具体问题的处理上,许佐并不会盲从君上,他有他自己的坚持。 这样一来,天子让他去定州制衡陆沉的效果就要打个折扣,再加上有李景达这个突然转变立场的前车之鉴,天子想将许佐调回京城就很正常。 但是原本有希望成为宰执的李适之为何要提出此议呢? 故此薛南亭没有直接回答李宗本的问题,反问道:“陛下若调许刺史回京,谁来接任定州刺史?” 李宗本稍稍思忖,答道:“兵部尚书丁会如何?” 至此,薛南亭已经明白这对君臣的盘算。 调许佐回京是天子、薛南亭和李适之都能接受的提议,尤其是在薛南亭对李适之不满的前提下,也只有许佐能在各方面压过李适之一头。 而让丁会接替许佐,以他和李适之几乎摆在明面上的一体关系,至少不会让定州变成陆沉的一言堂。 首先丁会可以牢牢把控定州各级官府,不让都督府强势插手,其次丁会只要握住粮草转运大权,便等于是握住边军的咽喉。 将丁会这颗钉子放在定州,可以有效地监督和制衡陆沉,避免武勋一家独大。 简而言之,这是此刻御书房内三人对中枢和边疆格局,一场心照不宣的退让与交换。 对于薛南亭来说,如果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他终究无法一直强行将李适之挡在中书之外。 许佐回京定然可以成为一柄涤荡朝中风气的神剑,也能成为薛南亭最得力的助手,毕竟在先帝朝时期,两人就互为臂助配合默契,而且这对大齐的未来是一件肉眼可见的好事。 只是这两项人事安排针对陆沉的意义比较明显,虽然谈不上如何苛待,难免会让陆沉心里不舒服。 薛南亭思考良久,最终在李宗本和李适之这对君臣关切的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 …… 置身于宽敞明亮的端诚殿内,薛南亭双唇紧抿,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前天在御书房的场景。 从大局来看,无论谁是定州刺史,只要没有动陆沉的军权和边军将士的待遇,薛南亭都不需要心怀愧疚。 再者官场便是如此,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他身为左相必须做出取舍。 要么硬撑一段时间然后眼睁睁看着李适之拜相,要么同意对方的提议,用丁会接任定州刺史换许佐跨过那道槛进入中书。 但这终究有违当年薛南亭对陆沉的承诺,或许陆沉早已忘记,那是他们第一次私下相见,薛南亭曾经亲口说过一段话:“人世间很多事都难以畅快淋漓,必然会有数之不尽的妥协与取舍,关键在于,陛下和我们都不会放弃收复故土、再造大齐万里河山的愿景。同时,本官会尽力解决所有的问题,保证不让你们有后顾之忧。” 念及过往,薛南亭暗暗叹息一声,面色依旧沉肃而坚毅。 另一边陆沉长身而立,此刻他已经明白左相在朝会前那番神态的由来。 其实无论右相的人选还是定州刺史的变动,这些事情跟他这个秦国公都没有太大关系,大齐朝堂历来遵循文武互不干涉的潜规则,为的就是防止出现权臣包揽军政大权的情况,近二十年只有永定侯张旭从文臣转为实权武勋这一个孤例。 天子愿意就此事问询陆沉的意见,已经是给了这位新晋国公极大的体面,从殿内官员艳羡的表情就能知道。 望着陆沉脸上极其平静的神情,李宗本一时间也猜不透这位年轻武勋的心思,无法断定对方是真的不在意谁接任定州刺史,还是已经将养气功夫修炼到极致。 不过回想起那天在御花园的争执,李宗本倾向于是前者,于是在陆沉返回自己的位置后,对文武百官说道:“丁会赴任定州刺史,兵部尚书便出现空缺,众位卿家不妨就此建言献策,以免干碍兵部的正常运转。” 虽然这番话是对着百官而言,但真正有发言权的只有前面的二三十余位重臣。 见一时没人回应,李宗本便看向丁会,温言道:“丁卿家任兵部尚书已有八年,对部衙内务非常熟悉,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这也是朝堂上很寻常的流程。 一般只要不是被罢官免职,各部衙主官正常迁转的话,原主官在继任者的人选上都有一定的建言权。 丁会在这一刻忽地有些紧张。 他很清楚天子想要听到的答案,但是此刻在群臣的注视下,不由得踌躇起来。 片刻过后,他恭敬地说道:“陛下,臣确实有一个较为合适的人选,只不过可能不太符合朝廷规制。” “是吗?” 李宗本神态平和,微笑道:“卿但说无妨,今日乃大朝会,朕与列位卿家一同参详。” 丁会轻咳一声,斟酌道:“兵部职事繁重,部堂主官需要对军事有着非常全面的了解,同时要能和中书、军事院、京军三大营、边军都督府建立及时有效的沟通渠道。如今景国内乱势微,我朝收复故土已是必然,兵部自然需要有能之士掌舵。故此,臣斗胆向陛下举荐一人,勇毅子韩忠杰!” 殿内肃然一静。 虽说韩忠杰去年在江北大败于景军之手,因此被降爵罢官,但是没人能否定他在庶务上的能力,毕竟如今的大齐京军基本是韩灵符一手创建,而韩忠杰在其中付出了很多心血。 论带兵打仗他可能确实不行,若只是单单一个兵部,韩忠杰足以胜任。 然而这不是能力优劣的问题。 陆沉终于抬眼看向那边,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前面便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启奏陛下,臣反对丁尚书的提议!”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出言者,现任军事院首席军务大臣、荣国公萧望之是也。 李宗本脸上的神情稍稍凝滞,随即尽力平静地说道:“国公不妨说一说为何反对。” 萧望之站在陆沉前面,从这场朝会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有回头看过陆沉,但是此刻就像挡在陆沉身前的一座高山。 他抬头望着龙椅上的天子,不容置疑地说道:“韩忠杰身为败军之将,被罢官不足一年,而且以前从未有过相关履历,岂能一朝骤然跃升六部部堂之高位?臣为武勋,本不该置喙此事,然而朝廷用人自有一套详尽的章程,岂能胡乱为之?今日韩忠杰能以武勋之身入兵部,明日是不是丁尚书能接替陆沉执掌定州都督府?” 这位自入京以来屡遭排挤的中年男人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臣请陛下三思!” 807【有所不为】 在前天举行的密会中,君臣三人各有所求。 薛南亭已经意识到朝堂上存在某种难以预测的风向,他确实需要许佐这样一身正气志同道合的重臣并肩前行,也是为了堵死李适之的拜相之路。 李适之则以此为交换,让做了八年兵部尚书的丁会挪一挪位置,让这个明面上最亲近的同伴更进一步,同时可以遵循天子的心思,用丁会这样忠心且听话的大臣制衡陆沉。 从这一点来说,李适之主要是为了天子而动。 至于李宗本,之前在御花园中被陆沉强硬地顶了回来,他只能另辟蹊径。 这一连串的调动背后,李宗本是为了让韩忠杰能够顺利起复,暂且不去想军务大臣或者京营主帅的要职,一个兵部尚书至少不会引起文武百官太强烈的抗拒。 但是他没想到意料中陆沉反对的场面还没出现,萧望之第一个挺身而出。 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李宗本必须要给萧望之足够的尊重,这其实是对他自己的尊重,因为这是朝廷的体面。 “国公啊。” 李宗本心念电转,缓缓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朕今日当着列位卿家的面,也想替韩忠杰说一句话。前年冬天朝廷筹谋北伐,是朕一意孤行,与他人无关。薛相、陆卿家、许卿家都上奏进谏,只可惜朕没有采纳,以至于仓促出兵。考城之战,韩忠杰确有指挥上的失误,不过战场瞬息万变,谁又能永不犯错?” 萧望之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急切地反驳。 群臣更是如此。 李宗本轻叹一声,似乎有些动情:“韩忠杰领军出战,初期连战连捷,拿下太康等地也为后面陆卿家的反攻打下一个基础,而在考城战败后,他没有想着逃走保命,主动领兵断后,虽然有指挥不当之责,但也不算无药可救。大抵而言,北伐前期的劣势是因为朕思虑不周,不能全怪下面的将士们。” 如果他是毫无铺垫地说出这番话,自然没有多少说服力。 然而朝会开始之初,他便当众颁下一道罪己诏,如今便成为非常有力的注脚。 正常而言,天子主动承担责任以保全臣工,这在任何时代都是值得称赞的举动。 君不见左边一些文臣连连点头,更有甚者满面动容,差点就要高呼圣天子。 萧望之神情冷峻,高声道:“陛下所言甚是,只不过韩忠杰乃武勋出身,怎可如此突兀地擢为兵部尚书?依臣之见,兵部左侍郎陈新才为人老练才干出众,足以胜任兵部尚书一职。” 他的确没有资格插手文官的任免,但是为了避免身后那个年轻人发作,他必须要提前解决这个问题。 李宗本尚未开口,文臣那边有一位重臣平静地站了出来。 李适之开口道:“国公,大齐朝廷的文臣武勋并非殊途,先帝在时便曾有过类似的例子。当年永定侯本是进士出身,还在翰林院任过修撰,后来先帝慧眼识人,让他从翰林院转入京军。永定侯没让先帝失望,带兵有方累建功勋,如今更是大齐的军务大臣。由此观之,文武之道虽不同,但有些人能力出众,未尝不能迁转。” 永定侯便是现任军务大臣、京军武威大营主帅张旭,此刻就站在陆沉的身后。 萧望之道:“永定侯可以不代表其他人可以。” 李适之从容道:“这是自然,不过当年东阳郡王筚路蓝缕搭建京营骨架,韩忠杰作为东阳郡王最信任的下属,承担了非常多的庶务,想必国公对此也很清楚。从这一点来说,韩忠杰接任兵部尚书一职并无不妥。” 萧望之微微皱眉,他已经感觉到那种无力感。 朝堂不是菜市口,君臣都要注重身份,不可能在这种场合撒泼打滚耍无赖。 想要取得大部分人的支持,要么占住道理驳得反对者哑口无言,要么就得有足够多的拥趸以声势压人。 很显然今日萧望之两者都不具备。 首先天子下罪己诏承担了北伐之战前期败仗的结果,等于是替韩忠杰分担大部分过错,这样一来韩忠杰被降爵就足以抵消,如今不说官复原职,仅仅是一个兵部尚书不算过分。 其次李适之搬出张旭的先例,又让这件事在朝廷规制上有了法理。 最关键的一点是,萧望之没有其他武勋的支持。 如果李宗本要让韩忠杰再入军事院或者重掌京营,张旭、陈澜钰、元行钦甚至是汤永等人说不定会反对,然而他们怎会把兵部尚书放在眼里? 至于文臣这边,确实有人对此不满,但也只是极少数,比如那位有希望上位的兵部左侍郎陈新才,可是薛南亭没有发话,李适之等尚书级别的重臣又支持天子,极少数反对者压根不敢出声。 这便是大势所趋。 面对这般独木难支的局势,萧望之并无明显的情绪波动,他没有再和李适之争辩,徐徐道:“陛下,当初考城大败的军报送来京城,朝中商议如何问罪韩忠杰。臣记得薛相曾说,韩忠杰身为主帅指挥失当遭此大败,理应罢职、降爵、永不录用。臣身为军务大臣领衔军事院,当时曾进言陛下,罢职降爵即可,总要给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李宗本以为他的态度有所松动,于是点头道:“朕记得,所以在国公的建议下,朕去掉了永不录用这一条。” 萧望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薛南亭,继而道:“臣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军中将帅为国效命,要面对无数虎狼之敌,难保不会出现疏忽,总不能因此一次战败就将人打落深渊。但是,臣当时还说过将功补过。所谓将功补过,不是在府邸里装模作样闭门自省一段时间,而是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李宗本面色微变。 萧望之微微昂头,凛然道:“韩忠杰在战场上输给景廉人,这不可耻,只要他能从景廉人手中赢回来,亦不失为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不辱没其父东阳郡王的威名!他若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就应该放下身段,去边军或者京营从都指挥使做起,从景廉人身上攫取足够的战功,然后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 李适之眉头紧皱,张旭等武勋听得纷纷点头。 萧望之顿了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靠着陛下的宠信和偏爱,拐弯抹角东绕西绕,脑子里只有起复二字!我大齐军中男儿,岂能如此行事!” 此言一出,百官无比震撼,局势竟然瞬间逆转。 李宗本怔住,片刻后略显艰难地说道:“国公,无论文臣武勋,皆是为国效力,怎能如此强行区分?” “臣并非轻视文职,在入京领受军务大臣一职之前,臣做过十三年的淮州都督,深知边军将士能够打胜仗,离不开中枢和地方各级官员的辛勤付出。没有粮饷、军械、战马和各种后勤的支持,臣和将士们就算再不惧死,也不可能一次次打退强敌。” 萧望之凝望着李宗本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若陛下坚持要以这种方式起复韩忠杰,臣自问难以胜任先帝托付之责。” “故此,臣请辞去军务大臣一职,请陛下收回臣荣国公之爵位!” 满殿死寂,群臣惶然。 李适之心中默默叹了一声。 李宗本愣愣地坐在龙椅上。 “国公,切莫冲动。” 第一个开口的是永定侯张旭,其实萧望之若是退出朝堂,他很有希望接过首席之位,但是张旭自问忠于大齐忠于天子,过往对萧望之的压制并非出于私心,此刻更不可能落井下石。 有人开口就会有附和之声,这一次元行钦、陈澜钰、汤永等武勋都站了出来,李景达自不必说,他的嗓音异常洪亮。 唯有陆沉沉默于一片喧嚣之中,他静静地看着萧望之的背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另一边,经过漫长的思考过后,当朝左相薛南亭出班奏道:“陛下,关于兵部尚书的人选,臣赞同荣国公的提议,可由左侍郎陈新才暂代。” 至少在如今的朝堂上,薛南亭说话的分量要比李适之更重。 他一开口,原本默不作声的一部分朝臣也都站了出来。 唯有兵部左侍郎陈新才有些懵,他没想到兜兜转转,尚书之位最后居然还是落在自己身上。 其实在萧望之抛出那句话的时候,李宗本就知道事不可为,他就算再想让韩忠杰起复,终究承担不起萧望之这样离开朝堂的后果,因此勉强微笑道:“国公言之有理,是朕思虑不周,此事便依国公和薛相所言,由左侍郎陈新才暂代兵部尚书一职。” 丁会这个时候早就缩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站着,尽量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他可不想成为萧望之的下一个目标。 而陈新才口干舌燥地上前领旨谢恩,算是将此事画上一个句号。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君臣都没有继续下去的心情,朝会就此结束。 百官鱼贯而出,陆沉走在萧望之身边,出殿后抬头看了一眼初春的阳光,轻声道:“萧叔……” “不必多言。” 萧望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一笑,迈步向前。 808【难见微光】 “南亭,你糊涂啊!” 室内明亮的烛光,映照出老神医薛怀义那张焦急不安的脸庞。 他此生从未踏足过官场,潜心于岐黄之术,哪怕是面对最复杂的疾病也能保持冷静的心态,此刻却有些失态。 这里是相府的内书房,没有外人在场,更不可能存在窥视的目光,因此薛怀义不需要藏着掖着,一见面就亮明态度。 烛光背处,当朝左相薛南亭端正地坐着,神情沉凝不见波澜。 其实这对叔侄年纪差距不大,盖因薛南亭的父亲乃是同辈长兄,而薛怀义是幼弟。 薛南亭出生的时候,薛怀义年仅七岁。 虽然只差七岁,但是叔侄辈分不容轻忽,而且薛怀义的兄长们皆已离世,薛南亭对这位仅存的长辈一直极为敬重。 薛怀义看着宰执侄儿的面色,喟然道:“你在朝中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道那丁会是何等人物?当初先帝和李相在时,他便像一条最忠心的猎犬,成日跟在李相后面。他确实有点治政的能力和手腕,但品格败坏性情奸诈也是不争的事实。你同意这样的人接任定州刺史,岂不是有意给陆沉找麻烦?” 听到这儿,薛南亭的眼帘微微一动,不过依旧保持着沉默。 “我没当过官,不是很懂你们的门道,本不该多嘴这些事情。” 薛怀义放缓语气,愁眉不展地说道:“如今你已知晓,陆通和萧望之都和当年的杨大帅有交情,正因为杨大帅的遭遇,陆通从来没有来过京城,也就是说他一直对朝廷有戒心。有其父必有其子,陆沉怎么可能会是愚忠之人?只是当初先帝对他以诚相待,这才逐渐打消了这个年轻人心中的戒备。” “虽然我极少向你打听朝中的动静,可我看得很清楚,当今天子和朝中一部分重臣完全不信任陆沉。若非如此,天子怎会在登基之初就让许佐管辖定州?不就是要用这位性情刚直的重臣监视陆沉?只不过天子没有想到,许佐刚直骨鲠不假,却非那种一根筋的蠢货,他有自身的考量且无比在意大局,不会一味做个天子的应声虫。” “更不必说之前那场北伐,天子摆明了要打压陆沉,要将韩忠杰扶起来,凡此种种,如何能做到君臣相谐?天子让许佐去定州,陆沉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有芥蒂,好在许佐品格高洁,两人总算能相互理解和谐相处。如今你们连这个都看不过去,非要把许佐换成丁会之类的奸臣,这让陆沉怎么看待朝廷?这不是自毁根基的糊涂行径?” 老人说到最后明显动了几分真怒。 薛南亭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缓缓放下,抬眼看向薛怀义,平静地问道:“叔父,定州还是不是大齐的疆土?” 薛怀义一怔,随即点头道:“当然是,但你要记得,如果没有萧望之和厉天润,淮州和靖州早已沦丧,而没有陆沉几次领兵战胜强敌,朝廷又怎能收复定州?” “叔父说的没错,没人可以否定这三位主帅以及边军将士的功劳。” 薛南亭望着薛怀义的双眼,道:“因此先帝加封萧望之为荣国公、在遗诏中加封厉天润为魏国公,当今天子加封陆沉为秦国公,边军各级将官乃至普通士卒皆有封赏,这都是朝廷从国库中拿出来的国帑,而且我保证没人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薛怀义不由得沉默。 薛南亭继续说道:“朝廷没有削弱陆沉手中的兵权,没有克扣边军将士的待遇,仅仅是换了一个定州刺史,陆沉为何要心生不满?姑且不论丁会有没有能力在定州抓稳权柄,难道定州是陆沉的封地?朝廷任免官员必须要遵从他的心意?” 老者面露难色道:“可是……” 薛南亭打断他的话头,正色道:“我知道叔父在担心什么,但是朝中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要接受御史台的监督,陆沉又怎能例外?他身为边军主帅,保境安民抵御强敌是他的职责,却不能插手地方官府的日常运转。而我作为中书左相,要保证边军的后勤供给不出问题,要保证陆沉和将士们立功之后能够得到对应的嘉赏,要保证他们平时不受莫名其妙的冤屈。” 他渐渐坐直身体,不解地问道:“但是我想不明白,难道朝廷没有权力调去一个新的定州刺史?” 这话就有些深了。 薛怀义很清楚这个亲侄儿的性情,历来公私分明不偏不倚。 在薛南亭的认知中,他当然要维护陆沉等将帅以及边军士卒的利益,却不认为他们可以凌驾在朝廷之上,这是一种倒反天罡的举动。 军务归军务,政务归政务,这两条线必须严格区分。 薛南亭确实因为丁会一事,对陆沉有些愧疚,但这只是私人的交情和考量。 放在朝堂规制上,朝廷让谁接任定州刺史和陆沉没有任何关系。 薛怀义轻叹一声,低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丁会去了定州,在陆沉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会不会影响到边军士气?你也知道陆沉的脾气,万一他控制不住做出某些难以预料的举动,届时将如何收场?” 薛南亭看着叔父担忧的神色,再度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淡然道:“叔父,在你看来陆沉真是一个一言不合就翻脸的武人?” “难道不是?” 薛怀义自然不会在背后胡乱编排,更何况陆沉是他至交之子,算得上极为亲近的晚辈,继而道:“他初入京城就和三皇子、李家三郎起了冲突,后来甚至差点和侯玉动手,这本就是武人风姿,他若是畏首畏尾又怎能取得如今的成就。” 薛南亭摇头道:“那只是陆沉展现出来的一面,实际上他远比世人的想象更聪慧。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叔父不仅小瞧了陆沉,又高看了丁会。此人看似招摇,实则最懂得明哲保身。在京中他尚且见势不妙立刻缩起来,等去到定州边疆,看着陆沉麾下的十余万大军,他怎敢主动启衅?这件事根本就不——” 话音戛然而止。 薛怀义见状关切地问道:“如何?” 薛南亭眉头微皱。 在刚才那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天子和李适之是想让丁会去定州制衡陆沉,实际效果可能还比不上许佐继续留在定州。 天子或许还没看透丁会的斤两,李适之怎会察觉不到此节? 他压下杂乱的思绪,平静地说道:“无事。叔父,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薛怀义原本只是担心丁会赴任定州,会激化朝廷与边军的矛盾,在听完薛南亭的解释之后,他便渐渐放下心里的担忧,于是温言道:“你说。” 薛南亭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问道:“之前我派人几次北上送去家书,叔父都不肯来京城小住一段时间。若非重任在身,我肯定会去广陵以尽孝道。这次叔父突然来京,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惊喜,后来得知叔父是随陆沉南下,不禁有些好奇,莫非其中还有故事?” 面对这个问题,薛怀义早有准备,微笑道:“还不是因为他太过担心未来老丈人的身体,非要拉着我南下帮魏国公再调理一番。” “原来如此。” 薛南亭点点头,又道:“对了,我记得已故的太医院桂院正是叔父的师兄,他究竟是得了什么病,竟然走得这么突然?” “突发心疾,神仙难救。” 老人眼中汇聚几分伤感。 薛南亭见状便打住话头,喟然道:“夜深了,叔父早些歇息。关于今夜所谈之事,还请叔父宽心,陆沉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他会理解朝廷这样做的苦衷。再者有我在,朝廷不会让他和边军将士吃亏。” “我确实有点担心你错误估计了那小子的脾气,既然你心里有数,往后我不再多言。” 薛怀义随即起身回房歇息。 薛南亭亲自将他送到小院内,然后返身来到书房。 临窗而立,这位从来不会畏惧艰难险阻、先帝朝时期再困难都会迎头而上的宰执居然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望着挑窗外夜幕上淡淡的星光,轻声自语道:“帮厉天润调理身体?几十年过去,叔父你还是不会骗人。” “你担心天子让丁会接任定州刺史,因此会导致陆沉与朝廷离心离德,却不知那位年轻的秦国公根本不在意此事,他有足够的能力将丁会这种人治得服服帖帖。” “真正值得担忧的是,陛下为何百折不挠要起复韩忠杰,甚至逼得萧望之以辞官辞爵为代价,只为打消陛下这个念头。萧望之这样做是为了帮陆沉出头,他们不想让边军将士失望,所以必须要阻止韩忠杰起复,可是陛下为何要坚持这样做呢?” “陛下,你和韩忠杰之间究竟有怎样的隐秘故事?” 薛南亭轻叹一声,眉眼间泛起浓重的疲惫和忧虑。 他已经预感到朝廷出现了一条裂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裂隙将会越来越宽。 最终极有可能将所有人吞没。 这一夜,左相无眠。 809【渐入佳境】 韩灵符离世之后,在天子的坚持下,韩家依然保留着东阳郡王府的门楣。 当初韩忠杰受封勇毅侯、军务大臣,虽然比不上韩灵符的赫赫威名,但也不算辱没,可如今他从侯爵降为子爵,军职更是一无所有,让这座恢弘广阔的府邸蒙上了一层阴影。 “韩大人,陛下望你不要忧心,待时机再成熟一些,定会让你起复。” 前宅正堂,内侍省少监苑玉吉脸上堆着亲善的神情。 和曾经的意气风发相比,如今的韩忠杰看起来苍老了不少,虽然他才四十五岁,朝中重臣基本都比他年长,但是论精气神他显然要逊色不少。 这也很正常,之前韩忠杰沉寂近十年,好不容易抓住京城叛乱的机会出山,原本想用北伐一战彻底奠定威名,从而能和陆沉在军中的威望抗衡,不成想考城一败损失惨重,让他从云端跌落深渊。 人到中年遭逢这种沉重的打击,韩忠杰没有自暴自弃已经算心志坚韧。 望着苑玉吉一派小心翼翼的姿态,韩忠杰坦然道:“臣得陛下如此看重,已是人臣之荣宠,岂敢奢望更多?请内监转呈陛下,臣对陛下矢志不移,纵然白身于野,若有能为陛下效力之时,粉身碎骨亦不迟疑。” “韩大人真乃忠臣也。” 苑玉吉被他带得之乎者也起来,然后微笑道:“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告退。” “我送你。” 韩忠杰亲自将这位天子心腹送出去,然后缓步回到正堂。 坐下那一刻,他的脸色猛然沉肃,又带着几分难以遮掩的戾气。 “啪!” 一个白玉茶盏被韩忠杰砸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父亲息怒!” 一位年轻男子快步走进正堂,满面担忧之色,正是韩忠杰的长子韩毅。 韩忠杰兀自寒声道:“好一个大义凛然的陆沉!” 韩毅已经知晓昨天宫中大朝会的细节,当然明白父亲发怒的缘由,他心里也有几分恨意。 韩灵符还在世的时候,因为他的严格要求,韩家子弟尽皆无缘行伍,即便世人都知道韩老爷子是大齐京军的奠基人,他们这些后辈却享受不到半点荣光。直到先帝提拔韩忠杰为军务大臣、韩灵符无力理事,像韩毅这样的年轻一辈才相继进入军中。 只可惜好景不长,考城一败让韩忠杰彻底失势,刚入行伍还没有站稳脚跟的韩家子弟在江北战场阵亡五人,余者不得不被迫退出军中。 韩毅还能保持理智,先是劝慰一番,然后斟酌道:“父亲,昨日朝会之上,秦国公并未表态。” “你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韩忠杰神色不善,沉声道:“当初薛南亭要对你父斩尽杀绝,是萧望之站出来说了一番公道话,如今他一改故辙,还不是因为要替陆沉说话!之前陛下在宫中设宴款待陆沉,这是何等重视的姿态,但陆沉依然敢当面顶撞陛下,不肯稍稍退让。如今陛下想委任我为兵部尚书,此子依然要从中作梗,连陛下都拿他没办法,可见其专横到何等地步。” “父亲切莫动怒,陛下肯定不会坐视。” 韩毅在家中倒不担心隔墙有耳,只是连天子都必须暂时让步,更何况是如今没有实权的韩家? 韩忠杰缓缓道:“陛下恩重,你我皆需谨记。” 这是一句真心话。 虽然无法起复让韩忠杰满心郁卒,但他对年轻的天子没有丝毫怨望,只因天子已经尽力,先是私下同陆沉相商,然后又迂回而行,连续的官员调整只为空出兵部尚书一职,从而能让韩忠杰再度站在朝堂上。 韩毅连忙应下,然后欲言又止。 韩忠杰道:“有话便说。” 韩毅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儿心里一直有个疑惑,缘何陛下会对韩家如此器重?” 短暂的沉默过后,韩忠杰的目光里竟然多了几分欣赏,示意他在下首坐下,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是我的长子,亦是韩家多年后的家主,有些事情是该让你知道了。” 韩毅微微垂首道:“父亲请说。” “我和陛下第一次私下接触是在八年前。” 韩忠杰第一句话就让韩毅震惊不已。 “那时候他是纵情风花雪月的潇洒皇子,而我是郁郁不得志的赋闲武勋,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却因为我看出陛下心中深藏的不甘和欲望,让我们越走越近。” 韩忠杰饮了一口清茶,继续说道:“我帮陛下确立争储之策,继续维持先前的行事风格,但是坚决不与江南门阀靠近,因为先帝一生囿于门阀势力的制约,御宇十三年才能发起第一次北伐,他早就想铲除江南门阀,只是做不到而已。在这个基础上,李宗简那个蠢货根本就没有希望承继大宝,他和江南门阀走得越近,离那把龙椅就越远。” 韩毅听得心旌神摇,他完全没有想到父亲竟然能瞒着祖父做了这么多事情。 韩忠杰看着他的神色,脸上不由得泛起一抹笑意,道:“陛下最大的对手是大皇子,只有除掉大皇子才能让陛下顺理成章地登基。故此,我设法在大皇子府中安排耳目,逗弄大皇子酒后发作苛责仆人,以此给先帝留下不好的印象。大皇子性情太过刚直,受不得半点委屈,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坐上龙椅。” 韩毅点头附和道:“父亲所言极是。” 韩忠杰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低声道:“但是先帝并未下定决心,虽然在京城叛乱之前,他更加欣赏当今天子,可谁也无法断定先帝不会改变主意,于是我劝陛下先下手为强。既然先帝逼得郭从义和王晏等人铤而走险,不如趁势利用这个机会,借这群乱臣贼子的手杀死大皇子!” 仿佛一道惊雷在韩毅脑海中炸响,震得他面色发白。 “现在你该知道,为何陛下如此器重韩家,百般筹谋只为让你父亲起复。” 韩忠杰看着自己的长子,眼神冷厉又沉肃。 韩毅下意识地点头。 韩忠杰缓缓道:“如果没有我从中遮掩,郭从义和王晏又怎能如此顺利地裹挟京军叛乱。他们不知道的是,挟持大皇子造反是我让人给他们提的建议,他们更想不到一点,最后是我安排的人在混乱之中给了大皇子致命一击。如此一来,先帝再无选择,只能立今上为太子,这一切都是我和陛下暗中商议过后的决断。” 韩毅细细一想,终于明白那场略显古怪的叛乱为何能发生。 先帝本身就有引蛇出洞的想法,否则不会让陆沉提前率领精兵在外等候。 韩忠杰则是推波助澜,一方面遵循先帝的心思让叛乱发生,另一方面悄悄在其中埋下伏手,只为了借反贼之手害死大皇子。 至于郭从义和王晏等人,他们当时已经被逼到墙角,再加上侯玉死于流放途中的消息传回京城,逼得他们只能铤而走险。 骤然听闻如此惊悚的隐秘,韩毅好不容易才稍微平静一些。 韩忠杰凝望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之所以今日告诉你这些,因为你是韩家的长子,将来要继承全部的基业。你要记住,该心狠的时候绝对不能手软,否则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韩毅起身道:“儿必定谨记于心。” 韩忠杰微微颔首,又道:“另外一点,因为我这些年暗中做的布置,韩家的命运早已和陛下的皇位紧密相连,故此你要像为父一样,对陛下和大齐忠心不移,如此才能维护韩家门楣不堕。” “是,父亲。” 韩毅躬身一礼。 …… 苑玉吉在安抚韩忠杰之后立刻返回皇宫。 来到御书房外,他渐渐放缓脚步,看着廊下那个太监,朝里面努了努嘴。 太监压低声音道:“苑内监,陛下现在正同吏部李尚书谈事,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打扰。” “知道了,你也下去吧。” 苑玉吉站在御书房大门外,宛如一尊门神。 即便此刻他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动静,也知道氛围肯定不太好。 事实亦是如此,李宗本坐在御案后,眼神冷如寒冰。 李适之见状只能劝慰道:“陛下,荣国公和秦国公并未反对丁会赴任定州,由此可见他们顾全大局颇识大体。至于韩大人……陛下已经尽心尽力,既然事不可为,只能徐徐图之。” “朕气得不是他们反对韩忠杰起复。” 李宗本语调阴沉,冷冷道:“朕只是想让韩忠杰为国效力,并且朕已经下了罪己诏,这些武人为何就不能稍稍体谅一下朕?更可气的是他们反对的手段,动辄就以辞官舍爵的手段逼宫,无非是吃准了朕不敢接受,可是他们怎么不想一想,用这种方式逼迫朕就范,长此以往岂是君臣之道!” 李适之默然。 天子和文臣打惯交道,确实无法适应像萧望之和陆沉这样动不动就掀桌子的习惯。 如果说那日在御花园内,陆沉的强硬态度让李宗本面上无光,昨日朝会上萧望之的举动则彻底激怒了这位年轻的天子。 “爱卿你说,朕该怎么做?” 听到李宗本这句话,李适之只觉心里那颗石头终于平稳落下。 因为他能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天子强行压制的杀意。 810【将欲取之】 “陛下请息怒。” 李适之第一件事不是继续挑起天子对陆沉和萧望之的憎恶,反而有意宽慰让其冷静,显然他也知道如果君臣直接撕破脸,对于大齐来说将会是灭顶之灾。 如此忠耿的态度让李宗本很欣慰。 李适之继续说道:“陛下容禀,武勋尾大不掉是历代王朝都会面临的难题,并非我朝独有。先帝在时,边军和京军能够互相制衡,兼之先帝有再造大齐江山的功劳与威望,那些武勋们不敢造次。即便如此,他们在被逼到墙角的时候依然敢铤而走险威胁皇权,那便是三年前的京军之乱。” 李宗本微微颔首,心中略微有些不自然。 那一夜京军叛乱,表面上与他没有任何关联,实则依靠韩忠杰以及韩家在京营的影响力,他从一开始就在推波助澜,更设法让大皇子葬身于乱局之中。 只不过无论他多么信任李适之,这件事都不能透露分毫,好在经过两年的磨砺,李宗本至少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李适之垂首低眉,继续说道:“陛下,秦国公与荣国公一在边军一在中枢,二者守望相助互为奥援,休戚与共连为一体,动一方必然会惹怒另一方。相较而言,荣国公尚且懂得顾全大局,秦国公却因为年少显贵的缘故,脾气更火爆一些,这也就是昨日朝会之上,荣国公先行出面的问题,他担心秦国公若是控制不住脾气,会在朝堂上闹得不可收拾。” 其实在陆沉此番回京之前,李宗本有过反思,并且尝试与那位年轻的权臣修复关系。 然而他用心筹备的御宴没有换来陆沉的让步,昨日朝会上的波澜更让他彻底失望,因此才向李适之传达一个明确的想法——他无法继续忍受这种君臣失衡的状况,不容许臣子继续挑衅天子的威仪。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宗本冷声道:“哼,朕就知道他们必然会恃功而骄。” 李适之心中微动,谨慎地说道:“陛下,不能不教而诛啊。” 听到这句话,李宗本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之前某个瞬间,他确实想用最直接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陆沉居于京中,虽说城外有他带来的三千精骑,可是城外也有十余万京营大军,这三千骑兵翻不起浪花。 至于城内,李宗本自信有足够的力量扑杀陆沉及其亲兵,而且不必用天子的名义。 但是他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所以只是刹那之念而已。 果不其然,李适之继续劝说道:“陛下,北方强敌仍在,边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诛杀秦国公固然能够办到,但是这会直接导致边军和朝廷离心离德,当年杨光远之鉴不远,岂可重蹈覆辙?再者,虽然魏国公让其子离开朝堂,但他还是要将其女嫁给秦国公。正常情况下,魏国公不会坐视秦国公祸乱朝纲,可若是秦国公不明不白地死在京城,魏国公又怎会坐视?” 这番话让李宗本的脸色更加难看,同时也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那股杀意渐渐被压制。 正如李适之所言,厉天润肯定忠于朝廷,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会含糊,但是这不代表他会愚忠。 如果陆沉没有逾越界线,反而莫名其妙地死在京城,厉天润虽然风烛残年却一定会挺身而出。 李适之看着天子的神情,轻叹一声道:“厉、萧两位国公在立场上不完全相同,唯一能够让他们毫无顾忌联手的事情便是秦国公出现意外。陛下,臣知道您心里很不痛快,但是此事绝对不可为。倘若秦国公真的死了,朝堂内外会出现大片的混乱,边军将士无心镇守边防,强敌顺势卷土重来,大齐将有倾覆之忧,纵然最后可以解决,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宗本点了点头。 李适之又道:“这还是建立在能够成功的基础上,万一没有杀死秦国公,让他逃回江北,恐怕有相当一部分边军会被他裹挟,形成实质性的割据。” 他的分析全面又细致,至此终于让李宗本彻底打消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躁郁的心情,李宗本冷声道:“如之奈何?” 李适之面上忽地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何必太过忧心?虽说朝廷因为种种顾忌,不能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解决武勋权臣的隐患,但是秦国公难道就敢得寸进尺?需知边军的后勤命脉始终握着朝廷官员的手中,且不说会有多少边军将士大逆不道,就算整个定州都督府都唯秦国公马首是瞻,朝廷只要断了后勤供给,那些饿着肚子的骄兵悍将不得先吃了秦国公?” “朕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朝廷不能无缘无故断了边军的粮饷。” 李宗本的回答不算太过愚钝。 李适之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说明这一点只是要论证一件事,在双方都有顾忌的前提下,陛下和朝廷天然占据大义名分,不必用阴谋算计,只需堂堂正正迫使秦国公遵循朝堂的规矩,这便是阳谋的好处。” 李宗本听得龙颜大悦,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之意。 回想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李适之确实无时无刻不在为他筹谋考虑,就连调许佐回京、让丁会去定州、从而将兵部尚书空出来让韩忠杰起复的一整套谋划,亦是出自李适之的手笔。 站在李宗本的角度来看,李适之这才是全心全意为君上着想的忠臣。 如果说在此之前,韩忠杰在他心中的地位最重要,现在李适之已经后来居上。 一念及此,李宗本微笑道:“想来爱卿已有定计?” 李适之从容地问道:“臣斗胆猜测,其实陛下一直以来没有想过要让秦国公交出所有军权,只是希望对他形成足够的制约,以免出现武夫乱国之局面,不知对否?” 李宗本颔首道:“没错。” 正因为他心怀愿景,想要收拾旧山河成为大齐的中兴之主,那日在御花园才能压制住心中的怒火。 他的忧虑来自于陆沉在军中与日俱增的威望和地位,既希望能够借助这个年轻权臣的能力,又不想看到史书上出现过太多次的篡逆之举,所以才前后矛盾举棋不定。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李适之条理清晰地说道:“臣试帮陛下分析一下秦国公这次回京的目的。其一当然是领受恩赏,其二是与魏国公之女完婚,其三是与陛下商议边军的下一步计划,其四则是近距离打探陛下的心思。” “第一条无需多言,陛下加封其为秦国公,边军众将帅也得到了相应的嘉赏,就算秦国公再怎么挑剔,他在这件事上也无话可说。第三条需要陛下谨慎应对,尽量不要给他太明确的承诺,这关系到将来边军的势力格局。” “至于第四条,臣建议陛下在接下来的这两个月里,明面上不要给秦国公任何发作的借口,他要什么陛下便给什么。既然他坚决反对让韩大人起复,陛下便暂时隐忍,反正将来总有机会。等降服秦国公之后,荣国公势单力薄不足为惧,陛下甚至可以直接让韩大人官复原职。” 说到这儿,李适之微微一顿,加重语气道:“总而言之,陛下要让天下臣民知道,您和朝廷对有功之臣是何等的厚待与信任。不论秦国公是否相信,只要世人都相信这一点,那么他身上就会套着一具解不开的枷锁。从古至今,即便是乱世,心怀不轨之人也要拼命树立一个忠孝仁德的形象,否则绝对无法成事!” 李宗本沉吟道:“朕明白了,爱卿这是要让陆沉投鼠忌器。” “没错,陛下对他越好,他就越不能逾越雷池一步,否则必然会被世人唾弃。” 李适之淡然一笑,继而道:“臣举荐丁大人去定州,不是因为他能力有多强,臣从未想过他能在边疆压制住秦国公,而是在不违反朝廷规制的前提下,牢牢掌握边军将士的后勤命脉。秦国公若是因此乱来,比如说让丁大人死于意外,届时陛下便可一道明旨召他回京。他若不回,这些年铸造于身的忠心之名便会毁于一旦。他若回了,陛下可以顺理成章夺其军权。” 李宗本仔细一想,连连点头道:“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丁会便可对他形成有力的钳制。” 李适之恭敬地说道:“正是如此。” 李宗本心中逐渐安定下来,不过仍然觉得不够完善,因而问道:“方才爱卿说到陆沉回京的四个原因,其中第二条可有玄机?” “这便是臣为陛下准备的最重要的杀手锏。” 李适之低下头,轻声说道:“陛下,秦国公与魏国公之女成婚,其亲人家眷必然都会来京城参加婚礼仪程。等到这二人完婚之后,陛下便可降下一道旨意,让秦国公的亲眷留在京城,由朝廷负责供养,以此彰显陛下爱才敬才之意。” 李宗本双眼猛然一亮。 李适之继续说道:“方才臣建议陛下接下来这段时间对秦国公施加恩宠,便是为了这最后一步能够顺利落实。而前些天臣私下建议陛下让工部在京中修建一座崭新宽敞的国公府,同样是为了让秦国公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除非——” 他抬眼望着年轻的天子,似笑非笑地说道:“除非秦国公怀有不臣之心,非要将所有亲眷带去江北。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满朝文武和天下子民都能看清他的狼子野心,他必将成为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届时陛下还有何惧?名正言顺诛杀此獠有何不可?” “好!” 李宗本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喜道:“朕有爱卿辅佐,何其幸运!” “此乃臣之本分也。” 李适之垂首一礼,极其恭敬。 811【游江南】 天子赐下的国公府邸正在紧锣密鼓地营造,陆沉目前还住在原先的府邸。 内院书房,气氛略显沉肃。 谭正和渠忠大气也不敢出地站着,旁边的秦子龙一脸担忧,小心翼翼地瞟了两眼坐在案前的陆沉,终究什么话都不敢说。 除了陆沉翻动书册的声音,房内便再无其他动静。 “从前年春天到现在,你们一共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耗费三十余万两白银,交出的答卷是培养出一支三百五十九名核心人手的队伍,在朝中所有四品以上官员府中安插了两到五名不等的耳目,同时在中书、军事院、御史台以及朝堂各部衙都有了暗桩。京军这边,你们在武威大营拉拢了一名副指挥使和三名都尉、五名校尉,其他两营的成果大略相似。” 陆沉将那本册子放下,抬眼看向两名心腹,淡淡道:“不能说你们懈怠,相反应该说你们的收获很明显,毕竟京中龙蛇混杂,一个新兴势力每往前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艰辛。”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夸奖,然而谭正和渠忠的额头上已经泛起汗珠。 “国公,天子召见重臣的频率比较高,尤其是左相和李尚书这样的关键人物。当日我们确实收到了天子召见他们二人的消息,但是……” 谭正忽然住口,老老实实地说道:“小人办事不利,愿领责罚。” 陆沉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按照王夫人定下的规章制度,这种消息属于丁等,只需在当月汇总上注明即可。” 谭正不由得低下头,愧疚地说道:“不,这和王夫人定下的制度无关,如今国公身处京中,小人不应该忽略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尤其是和天子及朝中重臣有关的消息。小人犯错,请国公降罪。” “这件事原本怪不到你们头上,毕竟如你所言,天子召见朝臣的频率很高,而你们又不可能听天子的墙根,要求你们事无巨细地禀报,本就是强人所难。” 陆沉摇了摇头,语调稍微冷了两分:“我只是不太明白一件事,左相和李适之出宫之后,二人的马车一前一后去了一家食肆,然后他们在那里密谈了一会,为何在我们的卷宗里没有相关记载?” 谭正和渠忠皆是一怔。 陆沉问道:“当日是谁负责监视皇城外围的动静?” 谭正立刻答道:“回国公,是陆晋明。” “将他撵回广陵,让他去我父亲手下办事,再将此事的原委告知我父亲。” 陆沉脸上没有太多怒色,他知道陆晋明肯定是在薛南亭和李适之入宫后放松了警惕,说不定趁机开了小差,导致没有收集到一个时辰后非常关键的消息,让他在朝会上非常被动,对薛南亭和李适之的联手没有任何准备。 事情已经发生,他不能因为下属一次疏忽就喊打喊杀,毕竟这群心腹抛家舍业潜伏在陌生的京城很不容易,犯了错也只能丢给老头子管教和修正。 “是,国公。” 谭正和渠忠应下,前者又道:“这次疏漏是小人的责任,还请国公降罪。” 渠忠亦道:“请国公降罪。” “犯错自然该罚,现在革除你们两人一个月的薪俸。” 陆沉的语气依然平静,下一刻淡淡道:“再有下次,我会让别人来接手这摊子事情。” 两人大骇,立刻躬身道:“小人再也不敢了!” “好了,用心办事,都下去吧。” 陆沉摆了摆手,秦子龙等三人一齐行礼告退。 书房内安静下来,片刻过后一个人影从里间走出来,感慨道:“其实也不能怪你这些忠心的下属,当时连我都没有意识到左相和李尚书的问题,原本以为天子只是像平常一样召见重臣,这种事在京中实在很寻常。直到听闻朝会上发生的事情,我连忙让人翻找之前的卷宗,才发现左相和李尚书竟然还有这样的小秘密。” 其人正是织经司提举苏云青。 陆沉起身亲自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看待此事?” 苏云青道谢接过,落座后说道:“如果天子、左相和李尚书站在一条船上,说句实话你的处境很不乐观,在京城你没有半点胜算。他们除了不能威胁到你的性命,其他任何决定都能无视你的心意。这三人联手就是整座朝堂和江南十三州的力量,要压制你和你带来的三千骑兵,几乎没有任何难度可言。” 陆沉没有否认。 苏云青微笑道:“不过局势不至于如此艰难,左相这次打了你一个措手不及,是因为他要将李适之挡在中书之外,所以必须要让许刺史回京。简单来说,这次他们的交易并非常例,往后左相还是会继续盯着李适之,因为之前右相被迫辞官的事情委实恶劣。” “天子因为韩忠杰的事情对我意见很大,这次萧叔出面帮我顶了回去,但是类似的法子只能用一次,再用就没有那样的效果了。而且一旦引起文武百官的反感,天子甚至可以顺水推舟,让萧叔安安心心回家养老。” 陆沉抬手捏了捏眉头,继而道:“我已经和萧叔说过,往后不论天子和李适之如何出招,他都不必再出面硬顶,因为至少在眼下看来,军事院的大权不能交到旁人手上。” “那你怎么办呢?” 苏云青担忧地说道:“这次很明显只是一个开始,你一时半会又不能回定州,为了削弱你的权柄打击你的名望,朝中肯定会有接二连三的手段。你要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你秦国公身上真有一层金光,也经不起有心人连续不断的敲打。”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苏云青见状便提议道:“要不先解决丁会,给天子和朝廷提个醒?” 陆沉问道:“怎么解决?” 苏云青微笑道:“这很简单,丁会这两年捞油水捞得盆满钵满,既然他们能用这种手段扳倒刑部尚书高焕,我们自然可以有样学样。” 短暂的思考过后,陆沉摇头道:“动丁会就落了下乘,说不定直接遂了他们的愿。如你所说,天子想要打压我,一方面是毁掉我的名声,另一方面是在边军体系掺沙子,前者要比后者更容易。按照他们奉行的那套规则,只要丁会出了意外,即便是有确凿证据的弹劾,也会将擅专的屎盆子扣在我身上,参我一个目中无人一手遮天。” 苏云青迟疑道:“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你若是一直退让,对方肯定得寸进尺,直到逼得你狼狈逃去江北。其实现在两边争取的是人心,以及朝中大部分中立官员的支持,只要谁能取得道义上的优势,就会形成大势。” “我相信左相不会没有立场和原则,这也是我之前在朝会上同意丁会去定州的缘由。” 陆沉笑了笑,平静地说道:“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真正难缠的敌人不是天子而是李适之,这次他借着帮天子起复韩忠杰的由头,给我搞出来一堆烦心事。” “李适之……此人浑身是刺,不好下口。” 苏云青虽然这样说,表情却明显有些兴奋。 相较于丁会这样的三脚猫,直取中军肯定更有趣,这也是陆沉在战场上惯用的手段。 陆沉点头道:“如今他和天子如胶似漆,又接过了老相爷的遗泽,成为江南门阀望族之魁首,再加上其人沉稳老辣官声清正,连宣麻拜相的诱惑都能忍住,确实不好对付。不过我记得按照朝廷规制,今年的京察快要开始了,这是李适之的职权?” 苏云青的反应也很快,轻笑道:“是,这确实是个给这位吏部尚书添堵的好机会。” 陆沉道:“你那边应该有不少官员的黑材料,我的下属这两年也有一些收获,你一并拿去。你先从中甄别出不是李适之心腹的官员,不需要做到绝对正确,只要有一个大概范围就行。” 苏云青沉吟道:“然后将李适之的人的黑料捅出去?” “不。” 陆沉笑着摇摇头,继而道:“只要确认是他的人,就不要动,只动那些和李适之无关的官员。记住把握好分寸,抛出去的黑料不能太严重,要卡在一个让那些官员慌乱却又不一定会被罢官的尺度上。” 苏云青一怔,随即仔细一想,恍然道:“让他激起公愤,然后变成众矢之的?” “跟他们学的。” 陆沉眼中泛起一抹锐利,缓缓道:“李适之想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我们就帮他一把,让他尽快排除异己一家独大。” “都说朝中的老狐狸很阴险,国公真是不相上下啊。” 苏云青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期待地问道:“这件事由你亲自操持?” “我给你找了一个肯定会很默契的搭档,高焕虽然回了龙林老家,但是他心里的热血还没冷,对这种事情格外感兴趣。” 陆沉悠然道:“你负责整理材料,具体如何出手让高焕筹谋,争取早点将李适之送上人臣之巅。” 苏云青对此并无异议,好奇地问道:“那你呢?” “我就不影响你们发挥了。” 陆沉站起身来,微笑道:“你知道我已经和厉姑娘定下婚期。这些年我们见面极少,好不容易相见也是在战场上,如今当然要趁这段难得的闲暇时光,游一游大好江南。” 苏云青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冲陆沉伸出一个大拇指。 “好兴致。” …… 三天后,魏国公府后宅。 “游江南?” 厉冰雪微露诧异。 陆沉点头道:“先前不就说过,我这次回京主要是陪你,反正这段时间我也比较清闲。今儿一大早我入宫请示了陛下,他一口允准下来,还让我多陪陪你呢。” 厉冰雪莞尔道:“好,不过我要带着婉儿同行,她这几年也没有出去散过心。” 陆沉抬手捏了捏鼻子,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点头道:“好。” 812【凤鸣】 当时间进入四月,定州境内已是生机勃勃,一片昂然向上的氛围。 陆沉离开之前,将都督府的庶务交给黄显峰和刘元共掌,紧急军情当然要八百里快马送去京城让他亲自决断,此外一般的疑难问题,这两人若是无法拿定主意,可以送往都督府内宅,由王初珑临机决断。 内院书房,王初珑批复完一封公文,将其交给一名丫鬟,淡然道:“拿去送给黄长史和刘主簿。” “是,夫人。” 丫鬟恭敬地接过。 王初珑抬起白皙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心,然后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纸,上面是陆沉亲笔写的九个字。 十六,九十三,春生,气明。 王初珑已经破解出后面四个字暗含的意思,但是前面两组数字始终不得其解。 陆沉在信中没有说明这九个字代表着什么,不过王初珑很清楚这次他回京没有那么安稳,这应该是某人留下的隐语。 “林夫人来了。” 外面廊下响起丫鬟脆生生的声音。 王初珑抬头望去,只见林溪绕过屏风走到近前,于是起身行礼道:“姐姐。” 林溪拉着她的手,微笑道:“忙什么呢?” 王初珑朝桌上那张纸看了一眼,愧然道:“夫君派人送来一道谜题,可是我绞尽脑汁也才解出一半。” “谜题?” 林溪饶有兴致地接过一看,想了想说道:“这题没头没尾,如何解?” “后面四个字倒是有现成的典故,大抵不会出错,主要是前面两组数字很棘手,我试过用三本算经记载的成例来解疑,依旧找不到一点头绪。” 王初珑轻叹一声,饶是她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片刻之间便能写就一片华彩文章,面对这种古怪的谜题依然难以下手。 “连你都解不出来,恐怕夫君他更没有法子。” 林溪素来很佩服王初珑的聪慧,看着纸上陆沉那刚劲有力的字迹,她试探性地说道:“这两组数字会不会是代表方位?” 王初珑心中一动,沉吟道:“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我缺少必要的信息,那就更猜不出来了。” 林溪道:“既然他特意让人千里迢迢送过来请你解密,肯定是不便让旁人知道的机密,甚至为了防止途中泄露,他都没有对信使讲明前因后果,可见这件事非常重要。初珑妹妹,不必执着于解出全部的秘密,将你现在所知让人尽快送去京城,必然能帮到他。” 正所谓一语点醒梦中人,王初珑意识到陆沉不会有闲情雅致玩这种千里解谜的把戏,连忙点头道:“好,我马上给夫君回信。” “倒也不急于这一小会儿。” 林溪浅笑道:“我来找你是有另外一件事。” “姐姐请说。”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家里就拜托妹妹了。” 王初珑微微一怔。 虽然陆九思才八个多月大还没有断奶,但是陆通早已耗费重金请来两位奶娘,林溪短暂离开倒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只不过林溪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王初珑有些担忧地说道:“姐姐要去京城?” “终究还是瞒不过你。” 其实林溪压根就没想过隐瞒,如今她早已将王初珑视作最亲的妹妹,坦然道:“刚刚收到消息,京中传旨天使进了城直奔刺史府,许刺史已被擢为当朝右相。” “右相?” 王初珑面色微变,问道:“谁是新任定州刺史?” 林溪冷笑道:“原兵部尚书丁会,据说是吏部尚书李适之的至交。” 王初珑何等聪慧,稍稍一想就反应过来,正色道:“这样一来,天子、左相和江南门阀岂不是站到了一起?” “是啊,夫君素来报喜不报忧,肯定不会直言他如今在京中的处境,以免我们担心。” 林溪握着王初珑的手掌,柔声道:“家中有你,我能安心,另外我已经和江晟他们打过招呼,内外一切事务都由你定夺。” “姐姐,千万珍重。” 王初珑没有劝阻,只是轻声道:“对了,姐姐,我担心有人会趁机算计夫君,请你务必派人去做一件事。” 林溪望着她的双眸,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半个时辰过后,林溪提着包袱和长刀,从都督府后门出来,随即见到了七星帮元老之一的齐廉夫。 “大小姐,兄弟们已经准备妥当,我也请示过帮主,没有任何问题。” “好,辛苦齐叔了,你带着他们先行南下,渡江之后会有人接应。” “是,大小姐。” 齐廉夫领命而去。 林溪扭头看了一眼都督府,仿佛能够听见陆九思和陆辛夷清脆悦耳的笑声,她眼中情不自禁地浮现一抹眷恋和不舍。 她深吸一口气,将包袱和长刀挂在那匹陪伴她多年的神骏腹旁,然后无比矫健地翻身上马。 “驾!” 神骏迈开四蹄,宛如腾云驾雾,奔驰而去。 …… 芳菲未尽,春光仍在,江南风景尤佳。 一场绵绵春雨过后,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山水变得愈发明媚,正是踏青访春的好时节。 对于年近古稀的李道彦来说,出门远游已是不合现实的奢望,好在李氏祖宅的面积足够广阔,几乎占据了锦麟县小半个东城,府内亭台馆阁无数,漫步其中依然能遍览春色。 “老不以筋骨为能,英雄出于少时,古人诚不欺我。” 老人选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望着面前的怪石嶙峋和假山流水,一手扶着拐杖,一手轻轻敲着左腿,沧桑的面庞上泛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又过去一年,站在旁边的李公绪愈发沉稳,稚气不知不觉已然消散。 此间除了祖孙二人,还有一名身姿挺拔、年过四旬的男子,正是老人的心腹李玉良。 李道彦感慨过后,对李玉良说道:“你继续说。” “是,相爷。” 李玉良神态恭敬,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在宫中宴请秦国公,而后在御花园闲谈,因为是否起复韩忠杰一事,陛下和秦国公发生争执,不过两边都很克制,没有进一步激化矛盾。三月中旬的大朝会上,大老爷奏请陛下调定州许刺史回京,任命其为右相,陛下允准,随即又决定让兵部尚书丁会接任定州刺史。” 听到这儿,老人昏花的双眼微微一凝。 李玉良又道:“丁会随即举荐韩忠杰继任兵部尚书,此事遭到荣国公的强烈反对,最后只能作罢,兵部尚书一职由左侍郎陈新才接任。” 李道彦示意他停下,转而望向幼孙问道:“稚鱼儿,有何看法?” 李公绪看着老人慈祥的目光,谨慎地说道:“祖父,大伯父这是在帮陛下打压秦国公。” 李道彦不禁笑了笑,鼓励道:“还有吗?” 李公绪思忖片刻,答道:“定州刺史换人或许不会彻底激怒秦国公,但这显然只是一个开始。左相愿意做出这次的交换,代表他有可能接受第二次,而陛下、左相和大伯父联手,秦国公在朝中就会毫无反抗之力。如果祖父不肯出面,秦国公这次在京城的处境会很艰难。从大局出发,这对大齐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李道彦缓缓道:“所以你希望我出手?” 李公绪没有太多犹豫,点头道:“是的,祖父,秦国公是孙儿的先生。” 这句解释便已足够。 李道彦却摇头道:“我离开朝堂已经一年多,哪里还有本钱和陛下作对。” 李公绪显然不相信这个回答。 站在旁边的李玉良趁势说道:“小少爷,相爷说的没错,如今我们李家的人脉都握在大老爷手中,那些至交故旧也都只听大老爷的吩咐。相爷即便出面,那些人明面上不会违逆,暗地里却肯定不会用心办事。这一年多来,老宅外面的耳目就没有断过,其中有一些人的身份已经查明,都是大老爷派来的人手。他们打着保护相爷的名义,让这里变成一座孤岛,无法和外界联系。” “什么?!” 李公绪就算进步得再快,终究只是十六岁的少年,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很快怒气就涌了上来。 “你又逗他。” 李道彦抬手点了点李玉良,随即和蔼地对少年说道:“他的说辞有些夸张,你大伯父纵然野心勃勃,却也不敢如此行事。他派来的耳目确实不少,但是怎敢隔绝我与外界的联系?” 李公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李道彦看向李玉良问道:“然后呢?现在京中是怎样的状况?” “韩忠杰起复无望,陛下见荣国公如此坚决,只好暂时搁置此事,京中近来除了京察开始,并无其他风波。” 李玉良微微一顿,有些古怪地说道:“秦国公此刻不在京中。” “哦?” 老人双眼微眯,好奇地问道:“他现在何处?” 李玉良答道:“秦国公在多天前便携魏国公之女离开京城,在数百亲兵的保护下畅游江南美景,先是去了江州浔阳一带游览静湖,而后一路往西逶迤而行,好不潇洒快意。” 李道彦登时陷入长久的沉默。 李公绪和李玉良安静地站着。 “原来如此,好一招众人拾柴火焰高,这小子的手段越来越狡猾了。” 老人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是温和慈爱的神情。 另二人满面茫然。 老人笑了笑,对李公绪说道:“过几天你亲自带人去城外,迎接你的先生。” “是,祖父。” 李公绪没有多问,恭敬地应下。 李道彦缓缓起身,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少年的胳膊,迈步向前走去。 他望着眼前的青葱碧绿,眼中飘起些许怅惘和迟疑,心中默默自语。 “你想来我这里寻找一个答案,可是我给你的答案注定无法让你满意啊。” “奈何……” 813【虎啸】 四月中旬,锦麟县南边十余里外的直道上,一辆坚固宽大的马车徐徐前行,后面还有两辆马车和十辆装着各种用品的大车。 三百名骑兵前后相随,骑士们身着劲装腰间佩刀,悠闲自在地观赏着道旁的春日景色。 车厢内,厉冰雪和顾婉儿低声说着话,堂堂秦国公陆沉则斜斜靠着软枕,一派懒洋洋的模样。 他们一个月前从京城出发,先往南进入江州地界,去了静湖等非常有名的游览胜地,然后往西走马观花。 这一路欢声笑语不断,陆沉将朝堂上那些烦人的破事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地陪厉冰雪赏景闲逛,同时也在加深与顾婉儿之间的关系。 “姐姐,他累了。” 顾婉儿在陆沉的要求下,终于改掉开口国公闭口国公的习惯,私下里用平语相称。 厉冰雪朝某人看了一眼,轻笑道:“他怎么会累?这会看起来是在歇息养神,实则肯定在算计朝中某人。” 顾婉儿悄悄瞪大眼睛,明显有些不相信。 自从离开京城后,陆沉基本没有谈论过朝堂大事,除了偶尔会有几名陌生的骑士出现,私下向陆沉禀报一些事情,此外便再没有煞风景的情况。 “是不是在算计人?” 厉冰雪伸出手拽了拽陆沉的衣摆。 “当然没有。” 陆沉坐直身体,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在想晚上品尝何处的美食。” 这模样一看就知道心口不一,顾婉儿不禁抿嘴轻笑。 厉冰雪眼波流转,悠然道:“这还用想?你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今晚去叨扰李老相爷。” 陆沉由衷地感慨道:“夫人真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什么夫人,不许胡说。” 厉冰雪没有半点杀气地瞪了他一眼。 顾婉儿在旁边看得有滋有味,美目生辉。 陆沉当然不会刻意漏过她,笑吟吟地说道:“顾夫人也很聪明,你们不相上下。” 顾婉儿轻声笑着,往厉冰雪身后缩了缩。 起初她以为厉冰雪是因为身世背景的缘故,才能在陆沉面前无比从容平等相处,经过这一个月朝夕相伴,她才知道陆沉和那些王公贵族不同。 无论他在外面如何霸道强势,回到家中从不刻意摆架子,相反很好说话,还会主动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马车忽地放缓速度,紧接着秦子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国公,锦麟县快到了。” 陆沉淡然道:“你先行入城,去李氏大宅递上拜帖。” 秦子龙却道:“李家人出来迎接了,就在前面不远处。” 听到这句话,陆沉立刻走出马车,便见前方数十丈外,数十人牵马站在道旁恭候,此处距离锦麟县城至少还有五里地。 “老相爷真是神机妙算。” 陆沉感慨一声,随即跨上坐骑带着数十人奔驰而去。 “李公绪拜见先生。” 少年当先相迎,然后丝毫不顾惜身上的锦缎袍服,直接双膝跪地大礼参拜。 后面的李家仆人自然也都跪迎。 陆沉一跃下马,将少年拉起来,又对众人说道:“无需多礼,诸位请起。” 此番重逢,距离这二人上次相见已经过去两年时间。 陆沉打量着少年挺拔的身姿和清正的气质,赞道:“一晃两年不见,你愈发像个读书种子了。” “先生谬赞。” 李公绪微露腼腆,继而崇敬地说道:“弟子这两年在家中侍奉祖父,心中无比挂念先生,当日听闻先生于尧山关大败景军,阵斩三万并且俘获敌军主帅蒲察,弟子由衷为先生感到自豪和高兴。” 这番话发自肺腑,而且刚好挠到陆沉的痒处。 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陆沉最自得的不是太康城下的虚虚实实疑兵之计,也不是飞鸟关的请君入瓮神来之笔,而是在尧山关以正合以奇胜,将他两世所学的军事知识融会贯通,毫无水分地正面吃掉景军数万主力。 陆沉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引我去拜见老相爷。” “先生请。” 少年的礼节一丝不苟。 两方人马汇合,向锦麟县城行去。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李氏大宅,瑞麟堂前。 李道彦拄着拐杖,没有理会晚辈们的关切,定定地看着前方。 陆沉携厉冰雪和顾婉儿一路来到此处,三人同时行礼道:“拜见老相爷。” “免礼,免礼。” 李道彦笑容慈祥,先看向厉冰雪问道:“魏国公可好?” 厉冰雪微微垂首道:“有劳老相爷记挂,家父很好。” “那就好。” 话虽如此,老人眼中却闪过一抹伤感,继而抬眼看着陆沉,就像之前陆沉在城外端详李公绪一样。 一老一少目光交汇,仿若有千言万语。 李道彦温和地说道:“老夫已经让人布置了一处干净雅致的小院,你们略住几日,如何?” 陆沉点头道:“老相爷盛情,晚辈求之不得。” 寒暄小坐片刻,李家的管事娘子请厉冰雪、顾婉儿和她们的贴身丫鬟前去安顿,至于秦子龙率领的亲兵就住在那栋小院附近,所幸李氏祖宅屋宇延绵,有足够的条件安置这些剽悍锐士。 正堂内安静下来,李家其他人都被李道彦屏退,只有李公绪留下来斟茶递水。 “这趟京城之行没有你想象中顺利吧?” 老人的语气半是打趣半是关心。 陆沉洒脱地说道:“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生气?” “生气谈不上,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因为失望,所以逃离京城?” “老相爷这话从何说起?”陆沉笑了笑,道:“实不相瞒,这些年我和厉姑娘聚少离多,眼看着快要完婚了,却没有经历过多少闲暇时光,将来难免会有些遗憾,所以我才陪她四处走走。” “不老实。” 李道彦抬起枯瘦的手指点了点他,微笑道:“不过以你的性子肯定不会畏惧困难,更谈不上逃离之举,你这次离开京城应该是想置身事外,坐看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陆沉面上古井不波,笑道:“老相爷这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受了委屈不反击,这可不是你的性子。这几年你在京中洒了很多银子,想必已经培养出一支隐秘的力量,再加上你通过高焕在刑部留下的暗桩,以及织经司那边的布置,足以让你掌握很多朝臣的秘密。” 李道彦没有半点故作高深,平铺直叙地说道:“如今京察正在进行,你只要搅浑这潭水,抛出很多官员的黑材料,就足够我那个儿子喝一壶了。” 语调很温和,却仿佛暗含金石之音。 陆沉放下刚刚端起的茶盏,看向已经非常老迈的前任左相。 他看见的是一双难辨喜怒、宛若幽深寒潭的眼睛。 与此同时,京城。 吏部官衙。 左侍郎瞿弘毅大步走进李适之的值房,开门见山地说道:“大人,现在朝中人人自危,京察怕是很难继续下去了。” 李适之放下毛笔,神色依旧沉稳。 瞿弘毅在他对面坐下,继续说道:“大人,请恕下官直言,此事终究有些过了。” 李适之问道:“何意?” 瞿弘毅耿直地说道:“京察旨在考评京官的政绩,有人因此擢升有人因此降职,这在历次京察中都很常见。但是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京察才进行到一半,居然有那么多官员出现问题,或是贪墨受贿或是尸位素餐,甚至有二十余人被御史弹劾。下官方才粗略统计了一下,朝中六部、九寺、七监、两院甚至包括永嘉府在内,竟然有七十余名官员牵涉其中。” 李适之这几年在朝中悄然提拔了很多亲信和心腹,吏部更是他的重中之重,却唯独不包括眼前这位左侍郎。 瞿弘毅是天子的人。 李适之对此心知肚明,他深谙人心诡谲,因此从未想过找此人的麻烦,只有这样才能让天子安心。 听完瞿弘毅这番话,李适之隐隐察觉对方和天子通过气,于是平静地说道:“这本就是京察的初衷,侍郎何必惊慌?” 瞿弘毅稍稍沉默,终于忍不住说道:“大人有没有听过近来城内的流言?” “听过。” 李适之点了点头,坦然道:“说我这是在利用京察的机会排除异己,大肆培植党羽。” 瞿弘毅很想说一句难道不是? 那么多官员出现问题,为何只要能和你李尚书扯上一点关系的人,就没有半点蛛丝马迹? 便在这时,一名书吏慌里慌张地走进值房,拱手道:“李大人,通政司那边派人相告,今日他们收到六十七份弹章,其中有五十一份是……是弹劾大人的。” 瞿弘毅意味深长地看了李适之一眼,旋即起身道:“还望大人尽快平息风波,下官告退。” 书吏连忙侧身让到一旁。 李适之望着瞿弘毅离去的背影,自然明白他特地来一趟的缘故,很明显那位极其多疑的天子已经对他有所不满。 “你也下去吧。” 李适之并未动怒,让书吏退出值房,继而起身走到窗前。 望着挑窗外的青绿之色,他自嘲一笑,双眼微眯道:“好手段。” 814【断腕】 李府,半山塘前,见喜亭。 “会下棋吗?” 李道彦饶有兴致地问着。 陆沉答道:“会一点点,但是不多。” 李道彦笑了笑,转头看向李公绪,少年心领神会地离开。 陆沉从来不是见识浅薄的人,不谈他前世三十余年的所见所闻,这辈子生于顶尖富族,去过河洛城的皇宫,见识过众多富丽堂皇的权贵府邸,但是今日亲眼得见李氏祖宅深厚的底蕴,仍然有些震惊。 他眼前这座半山塘,单论面积恐怕不小于京城皇宫里的玉藻池,而这只是李宅的一角罢了。 置身府内,很难对这座占去小半个东城的府邸形成一个直观的印象。 注意到陆沉的视线,李道彦不禁追忆往昔,语调略显飘忽:“锦麟李氏于三百多年前发迹,经历过前周垂死挣扎的一百年,又经历了六十多年混乱不堪、军阀混战的岁月,然后在大齐将近一百七十年的时光里发展壮大。到如今,锦麟县超过七成的田地都挂在李家名下,县衙里的官吏绝大多数都是李氏族人。” “几近于国中之国。” 陆沉的评价辛辣又略显夸张。 老人却没有反驳,他只是转头看向半山塘里连绵成片的荷叶,喟然道:“当年从先父手中接过这副担子的时候,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你可知道是什么?” 陆沉想了想,平静地说道:“老相爷那会想的是如何在山河即将倾覆的乱局中,倾力保住锦麟李氏在江南门阀中的地位。这没错,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每个人都生来具备为大局舍小家的情怀。不过老相爷遇到了先帝,在过去十六年的时间里,先帝潜移默化改变了老相爷的初衷,大齐社稷的安危和李家的荣华富贵,在你心里同样重要。” “对,也不完全对。” 李道彦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徐徐道:“先帝是极为难得的明主圣君,起初我和韩公拥护他登基,只是不想江南富庶之地落入景廉人的手里,谁都知道那些北方蛮人是何等凶残暴戾。相较于韩公的大公无私,我从始至终都有私心,这一点很难遮掩。在我掌权的十五年里,锦麟李氏终于从江南门阀中脱颖而出,能够和翟林王氏当年在北方的地位相提并论。” 陆沉默然。 过去几年他和李道彦私下见面的次数不算多,每次深谈也都是以他的事情为主,印象中这还是老人第一次主动挑起类似的话题。 李道彦继续说道:“人活于世,总是避免不了纠结和矛盾。就拿薛章宪来说,古往今来有几个类似他这般刚直强硬的人能够宣麻拜相?可是即便他忠贞骨鲠近乎完人,也会做出退让和交换,比如这次他为了将我那个儿子挡在中书之外,迎许佐入京而放丁会去定州,实际上肯定违背了他一贯坚守的原则。” 陆沉道:“我相信薛相的品格,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他心存怨望。” “这是自然,你平时在世人面前表现得强势霸道,实则有着大度和宽广的胸怀。” 老人微微一笑,继而坦然道:“从做人这方面来说,我远远比不上薛章宪,他入中书将近十年,门下亲信屈指可数,清源薛氏也未能从中获益,最终和他渐行渐远。相反李氏门人故旧遍布朝堂州府,锦麟县甚至如你所言成为国中之国,这些都是我亲手做过的事情。先帝对此心知肚明,但他需要我来压制江南门阀望族,所以从来没有制止我。” 陆沉逐渐品出老人话中的深意。 这次他专程拜访李道彦,一方面是不想继续留在京城和李宗本越闹越僵,另一方面他始终认为面前的老人即便归乡养老,对京城和朝廷依然具备强大的影响力。 无论陆沉下一步想做什么,李道彦的态度都非常重要。 他不相信李道彦看不出他的来意,如今对方只谈过往,其实是在告诉他,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没人能够随心所欲。 于是他抬眼看向老人,话锋一转道:“吕师周和桂秋良死得很蹊跷。” 李道彦目光微凝,轻轻叹了一声。 亭外响起脚步声,李公绪端着棋盘和棋盒走进来。 李道彦转头看了少年一眼,继而对陆沉说道:“陪我下盘棋。” 陆沉倒也不心急,反正他不急于回京,有很多时间思考和抉择,于是微笑道:“老相爷莫要笑话我棋艺低劣。” 李道彦执黑先行,只见他起手落子天元,感慨道:“不论棋艺高低,你如今已有在棋盘上布局的实力和底气。” 陆沉则落子边角,轻声道:“谈不上布局,只是不想太过被动罢了。” “无论你初衷如何,至少这一次会让我那个儿子焦头烂额。” 李道彦斜飞一子,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他和天子现在君臣相得,你这手阳谋虽然难解,却也很难动摇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陆沉却淡然一笑,从容地说道:“我这般小打小闹肯定还不够,如果老相爷肯出手,李尚书一定会元气大伤。” 听闻此言,李道彦怔怔地望着他,最终无奈地笑了起来。 …… 京城,皇宫,御书房内。 李宗本望着面前三大摞弹劾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李适之的奏章,心情十分复杂。 这些奏章来自于不同部衙,除了吏部之外,中书、五部、九寺、七监甚至连翰林院都有,而且清一色用词犀利,直指李适之擅专弄权,借京察的名义排除异己培植党羽。 与此同时,李宗本手里还有两份机密情报,分别是苏云青和苑玉吉帮他打探整理的京察细节。 这两份情报的内容大抵相似,从这次京察开始,大量官员被卷入其中,要么贪赃枉法要么尸位素餐,这些罪状或许还不至于让他们身首异处,但是想要在吏部得到一个中下的品评都难比登天。 简而言之,这次京察之后罢黜和降职的官员数量将成为历届之最,完全可以称为朝堂震荡。 李宗本还知道,这些官员大多和李适之没有关联,至少没有明面上的关系。 李适之能够在这两年飞速崛起,几乎能和当朝宰执抗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子的器重,李宗本不断给他加权,甚至让他兼领吏部和翰林院这两个重要衙门。 在这次京察之前,李适之也没有让李宗本失望,他尽心尽力地帮李宗本提拔亲信,虽然这个过程中他免不了也要为自己谋利,但是李宗本通过瞿弘毅了解得很清楚,李适之的举动一点都不过分。 问题在于这次京察的情况不同,李宗本并未让李适之大动干戈,而朝中一旦出现大面积的官员空缺,登基才两年不到的天子哪有那么多心腹可以提拔?谁又会是最大的获益者? 答案不言而喻。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宗本确实动了真怒,他将权柄授予李适之,不代表此人可以肆意妄为,可是转念一想,李适之对他忠心耿耿,连丁会都被他举荐赴任定州监视陆沉,又不遗余力地帮他出谋划策。 如此好用的臣子,李宗本很难下定决心问罪。 或许李适之只是一时得意忘形…… 一念及此,李宗本面无表情地说道:“苑玉吉。” “奴婢在。” “这些弹章留中不发,你去一趟吏部告诉李适之,京察不可拖延太久,朕要尽快看到结果。” “奴婢遵旨。” 苑玉吉领命而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吏部官衙,尚书值房。 李适之将苑玉吉送走,然后步伐沉稳地返回,表面上并无异常。 值房内十分安静,外面有李适之的心腹巡视。 李锦山看着李适之沉肃的面色,轻声道:“老爷,为何不向陛下直言这是有人暗中捣鬼?” “你觉得陛下会信?” 李适之走到案边坐下,淡淡道:“陛下生性多疑,不怕他动怒,就怕他胡思乱想。如果这件事到此为止,顶多会让陛下觉得我一时间被权欲冲昏脑子。若是我随意攀诬他人,陛下只会觉得我另有所图。这两年我好不容易才取得陛下的信任,怎能因小失大前功尽弃?再者,除了我之外,谁有这样的能力一次拉这么多官员下水?” 李锦山小心翼翼地说道:“秦国公……” 李适之忽地笑了笑,摇头道:“他在陛下心中可没有这么深的底蕴,而且你不懂过犹不及的道理,如果强行推给陆沉,反倒会让陛下怀疑我之前的用心。” 李锦山的脸色有些难看,艰难地问道:“陛下口谕已至,老爷该如何决断?” 如果京察草草结束,或许李适之能够避免成为朝臣攻击的目标,但是这样一来他在朝中的威望会大受打击,同时也会降低他在天子心中不可或缺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会让文武百官觉得这位吏部尚书是一个反复无常的野心之辈。 但要是京察按照现有的情况推行下去,李适之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没人能够坐视一位吏部尚书如此肆无忌惮地操弄权柄。 李适之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紧皱起,良久后沉声道:“不查便是心虚,最多只能不继续扩大范围,但是已经暴露问题的官员,按照章程如实考评。” 李锦山大惊失色。 这样做得罪的人恐怕有些多,要知道朝堂之上盘根错节,姻亲、至交、师门、同年各种关系纵横交错,一次京察牵连数十位官员,实则等于得罪无法计数的利益群体。 他刚想劝谏,李适之却已经平静下来,缓缓道:“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吏部只负责考评,决定权在陛下手中。虽然这次我会闹得灰头土脸,但是棋局才刚刚开始。” “不必心急。” 815【引火】 半山塘中碧水微澜,见喜亭内清风徐徐。 “你啊……” 李道彦抬手点了点陆沉,失笑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明明年纪不大,纵然因为战争的淬炼比同龄人成熟一些,也不应该拥有比城墙还厚的脸皮。” 陆沉委屈地说道:“老相爷这话从何说起?晚辈真的不懂。” 站在旁边的李公绪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 李道彦作势瞪了陆沉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锦麟李氏的产业和人脉都在我那个儿子手中,他若是倒下了,李家数百年基业不说毁于一旦,至少也会损失惨重。如今你让我对付自己的儿子,确切来说是朝自家基业挥刀,偏偏还能用这般大义凛然的语气,难道脸皮还不够厚?要不是看在你于国有功的份上,我肯定让稚鱼儿将你赶出去。” 李公绪眼睛一转,怯怯地说道:“祖父,孙儿不敢对先生无礼。” 老人登时语塞。 陆沉哈哈大笑,随即落下一枚棋子,道:“老相爷莫要动怒,下棋,下棋。” 李道彦看向棋盘,只见陆沉在棋局一隅即将势成,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这小子果真阴险。” 黑白棋子继续纠缠厮杀,陆沉偷鸡的意图被李道彦看穿,他没有沮丧失望,顺势在另一处飞子开辟战场,微笑道:“先贤曾说,对付阴险的敌人必须更阴险,坚持高尚固然可敬,却只能变成敌人的踏脚石。” “哪位先贤?” “无名氏。” 李道彦没有趁势调侃,只是叹道:“这句话确有道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沉沦阴暗之地即便能让你无往不利,可当你眼前再无对手,是否还能秉持初心?” “能或不能,没人可以提前断定。” 陆沉手执棋子,轻声道:“但我知道瞻前顾后,永远都走不到终点。” 李道彦凝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问道:“终点在何处?” 这一次陆沉思忖了不短的时间。 李公绪看着先生俊逸沉稳的面庞,不知为何忽地有些紧张。 其实他并不能完全听懂这两人的对话,但他知道先生接下来的回答非常重要,或许能够直接决定祖父的态度。 李道彦没有催促这位年轻的国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温柔的春风里,陆沉平静地说道:“很早前我就想过一件事,倘若我是当年的杨光远,我会如何抉择?再三拷问自己,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李道彦道:“你说。” 陆沉迎向老人的目光,一字字道:“君要臣死,请君先死。” 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站在亭中的李公绪却仿佛听到一声惊雷,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李道彦放下手中的棋子,缓缓靠在椅背上,沧桑的眼眸里有几分不解,问道:“为何如此坦诚?” “或许在这世上很多人看来,这句话极其大逆不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人伦纲常,是每个人浸透骨髓的准则,更是一些卫道士心中的圭臬。” 陆沉的语气依旧淡然,不急不缓地说道:“我能理解人活在世上就有身份的差别,我也知道相对于笼罩这片天地千百年的规则,我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渺小。但是,哪怕我只是一只卑微的蚂蚁,巨人想要一脚踩死我很容易,如果不踩死我只是要让我变得听话且温顺,让我没有任何反抗的决心,这件事其实有些难。” 李道彦沉默片刻,神情复杂地说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以前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陆沉呼出一口气,敬佩地说道:“有一个人让我终于弄清楚自己的想法,他叫杜为正。” 李道彦问道:“那位以身为刃重伤景帝的壮士?” 陆沉点头道:“是他。在他出现之前,我想所有人都觉得景帝强大到无法撼动,就连庆聿恭这样的当世英杰都只能卑躬屈膝。景帝拥有当世最辽阔的疆域、最强大的军队、以及极其高明的手腕和深沉的心机,再加上他还有一身不弱于庆聿恭的武功,几乎没有弱点可言。然而杜为正用那场绚烂的烟火告诉世人,帝王一怒固然血流漂杵,匹夫一怒亦可血溅五步。” 李道彦轻轻叹了一声。 陆沉神色如常,其实他这番话同样是半真半假。 即便前世的印象在他心中日渐模糊,但是有些铭刻的记忆不会消失。 对于这个世界至高无上如铁幕一般的皇权,陆沉尊重它的强大,却不会敬畏而迷失自己。 只不过这个理由无法对面前的老人明言,所以他找了一个由头。 至此,李道彦已经完全清楚陆沉的底线。 他轻声道:“当今天子虽不及先帝,但是比他祖父要强得多,至少还能分得清何为重何为轻。” 言下之意,陆沉不必太过担心会成为第二个杨光远。 “所以我选择回京,而不是找各种借口留在定州。” 陆沉没有否认老人的看法,继而略显不解地说道:“但是老相爷无法否认,天子对我的猜忌之心太重,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发他心中的杀意。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天子为何如此?如果他真的十分在意臣子专权,为何又对李尚书这般信任?老相爷对朝廷的影响力还在,天子依然迫不及待地想让李尚书拜相。” 他忽地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半山塘,感慨道:“这可是国中之国。” 李道彦坦然道:“古往今来,文臣固然会弄权,又有几人能威胁皇权?就算是行废立之举,煌煌史书上也只有寥寥几人可以做到。锦麟县的确是国中之国,朝廷甚至不会干涉这方圆百里的官吏任免,一切都可由李家做主。这不是朝廷办不到,而是天子不在意,如果他真的想管也很容易,只需要一道明旨,毕竟李家无法驱使十余万精锐大军。” “军权确实容易惹人忌惮,天子想要防患于未然我也能理解。” 陆沉看了一眼棋盘上白子逐渐占优的局势,淡淡道:“我只是不理解他为何心急。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问题是强敌依然存在,我朝连河洛都没有收回来,这个时候不先齐心抵御外敌,反而玩起攘外必先安内的把戏,这样的举动不好说是聪明还是愚蠢。倘若今上是一个耽于享乐不思进取、只求偏安一隅的天子,我还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偏偏他又不是,岂不奇怪?” “我知道你在怀疑何事。” 李道彦终于提起陆沉之前的问题,继而道:“你怀疑天子和先帝病重有关,尤其是吕师周和桂秋良死于意外或者恶疾,让你不相信这只是巧合。我不太清楚桂秋良的情况,但是吕师周确实死于意外,我和秦正派去的人手都仔细地调查过,这件事并无蹊跷。” 陆沉深吸一口气,又问道:“大皇子的死也和他无关?” 老人不由得陷入沉默。 片刻过后,他略显疲倦地说道:“叛乱那一夜局势太过混乱,再加上绝大多数牵连进去的人要么死去,要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查起来非常困难。我唯一能确认的是,韩忠杰的影子在其中出现过,只是不能确定是否和今上有关。” 陆沉望着老人的双眼,叹道:“我以为老相爷不会告诉我个中缘由。” “即便我不说,以你的手腕早晚也能查到,那个长乐宁氏的破门子不就在你手中?” 李道彦一言带过,并未继续深入谈论宁不归的事情,然后愧然道:“我让秦正回乡,便是不希望他继续查下去。即便我们确认大皇子是间接死在今上手中,又能如何处置此事?姑且不说有没有足够的证据让天下人信服,关键在于事后如何收场?陆沉,我知道你不愿看到一个杀兄之人坐在龙椅上,但是古往今来关乎皇位,这种事情难道还少吗?” 陆沉面无表情地说道:“也对。就算让世人知道他杀兄夺位,既不能将他拉下皇位,又会引起朝野混乱,更重要的是眼下没人能接替他的位置,李宗简更加不堪。我想的不是这件事,如果天子足够圣明,能够学到先帝的五成本领,这对大齐来说倒也不是一件坏事,问题在于他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 李道彦一怔。 李公绪看着祖父苍老的面庞,隐约能感觉到老人深藏心底的纠葛和无奈,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 李道彦收敛心神,没有正面回应陆沉的疑惑,话锋一转道:“至于我那个儿子,我从来不认为他是你的对手,又何必我这把老骨头出面呢?” 陆沉摇头道:“老相爷未免太低估了他的手段。” “是我没有教好他。” 李道彦自嘲一笑,看着陆沉的双眼说道:“一个依赖阴谋的人,注定无法成大事,凡成大事者,必须术势法齐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次你在暗中抛出那些官员的黑料,说到底只是一个引子。李适之若想维持他和天子的关系,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拼着得罪不少人的下场,也要让这场京察顺利收尾。” 陆沉不答,抬手提起一颗棋子。 李道彦继续说道:“倘若他真的这样做,那便等于是承认这次京察别有用心。既然他理亏在先,自然就失去了道义的护持,接下来才是这场戏的点题之处,你只需要丢一把火下去,引向李适之的破绽,想必愤怒的京官们就会一拥而上。” “借此重创他的官声,剪除他的羽翼,并且连天子都不会怀疑你,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说到这儿,老人脸上依旧没有半点怒意,唯有几分真切的欣赏。 陆沉慢慢落子,诚恳地说道:“老相爷,这些只是雕虫小技,让您见笑了。” 少年李公绪望着对弈的两人,一时间心绪如潮,难以自抑。 816【汹涌】 京城,吏部官衙。 平时总是自带一股优越感的吏部大小官员们,这些天显得格外小心翼翼,盖因今年的京察闹出来的风浪太大,很多京官都在暗中咬牙切齿地咒骂他们。 值房内,李适之看着手中的奏章,神情不见波澜。 左侍郎瞿弘毅和右侍郎娄焕章看着尚书大人沉静的神态,心中自然很是佩服。 李适之最终没有选择退让,没有刻意忽略那些官员的罪证,虽然不曾继续扩大范围,然而历次京察从未有过如此夸张的场面。 倘若天子不特旨宽宥,足有四十三名京官会因为这次京察被罢官或者降职。 无论何时何地,这样的结果都足以造成朝堂震荡,面对可以预见的一些官员的报复,李适之还能稳如大山,不得不说这份心志着实坚韧。 “关于此次京察的结果,两位可有异议?” 李适之放下手中的奏章,抬眼看向两位侍郎。 瞿弘毅和娄焕章齐声道:“下官并无异议。” “好。” 李适之依旧平静地说道:“那便将这份奏章呈递御前,交由陛下裁定。” “谨遵大人之命。” 两位侍郎随即行礼告退。 李适之便让人将奏章送去通政司,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亲自入宫。 走出官衙的时候,李适之回头看了一眼,无论他表面上如何平静淡然,内心自然无法那般轻松。他知道这份奏章递上去之后,明天的大朝会上必然会有一阵腥风血雨。 但世事便是如此,岂会一帆风顺? 李适之如是想着,迈步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入夜之后,尚书府内院书房。 “兄长,一定要这样做吗?” 朝堂新贵、户部尚书景庆山满面忧色地问着。 李适之饮了一口清茶,坦然道:“不然又能怎样?京察进行到底,的确会得罪朝中很大一部分势力,往后他们肯定会紧紧盯着我身上的错处,随时都有可能像当初我们的人攻讦钟乘一样,让我在大庭广众下不来台。但是如果让京察半途而废,陛下对我的猜疑会进一步加深,这毫无疑问是最坏的结果。” 景庆山不由得轻叹一声。 李适之继续说道:“这本就是陆沉的阳谋,陷我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无论我选择哪一种应对,最后都会蒙受一定的损失,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景庆山沉肃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这位秦国公不光擅长带兵打仗,居然还懂得朝争之三昧。” 李适之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太过担心,冷静地说道:“其实这也不完全是坏事,一来陆沉在京中的实力终究有限,这次基本暴露出来,往后可以更好地防备,二来陛下早晚能够自己回过味来,等到那个时候他会更加坚定地削弱陆沉的权柄。” 景庆山点了点头,恳切地说道:“我只是担心兄长这一次会成为众矢之的。” “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适之淡然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就算那些人群起而攻之,我自有办法应对。” 见他如此笃定,景庆山不再多言。 两人又密谈了小半个时辰,景庆山起身告退,李适之亲自将他送到角门外。 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 寅时三刻,李适之起床简单收拾一番,登上马车前往皇宫参加今日的大朝会。 在广场上等待宫门开启的那段时间,文武百官对这位吏部尚书的态度与往常没有太大的差别,即便吏部主导的京察闹得人心惶惶,也有不少官员直接上折弹劾李适之排除异己一手遮天,但至少当面见到的时候,没人敢在这位江南门阀魁首面前直言讥讽。 当进入端诚殿、朝会正式开始、天子开始谈起京察的时候,李适之依旧没有发现周遭有何古怪之处。 “众位卿家。” 李宗本手中握着李适之亲笔写就的奏章,面无表情地说道:“根据吏部考评的结果,计有二十四名各部官员为贪、怠、不谨之列,十九名官员为浮躁、才弱、无为之列,尔等可有异议?” 无人出声。 李宗本环视群臣,视线停留在李适之身上,望着这位不遗余力帮他出谋划策的臣子,他心中的疑虑渐渐打消。 不论李适之的初衷是否恰当,他没有见风使舵没有逃避责任,最终宁愿拼着得罪很多势力的后果,让这场京察有始有终,这显然是很有担当的表现。而且因为这次京察,李适之不可能继续操弄权柄,与诸多朝臣交恶也能防止他独揽大权一手遮天,这对于李宗本来说,其实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一念及此,他放缓语气道:“李尚书。” “臣在。” 李适之应声出班。 李宗本淡然道:“关于这四十三名考评不合格的官员,吏部需要尽快拟定处置意见。” “臣遵旨!” 李适之暗暗松了口气,他对天子的性情非常了解,通过这段简短的对答,他已经确定天子心中再无芥蒂。 这是他想要看见的局面,至于部分官员对他的愤恨,只能依靠时间来化解。 便在这时,一位身姿挺拔的官员出班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宗本循声望去,只见是御史台侍御史汪鼎。 他对此人印象较深,乃是先帝在京城叛乱后提拔的官员之一,因此温和地说道:“说来。” 汪鼎目不斜视,慨然道:“臣要弹劾吏部尚书李适之。” 李适之面上似古井不波,似乎对此早有意料。 李宗本则稍稍有些不自然,但也没有当众剥夺御史的职权,问道:“所为何事?” 汪鼎应道:“陛下,京察乃国之重事,历来有着严格的章程。依据以往的循例,京察从三月中旬开始,一直到六月中旬结束,将会持续三个月的时间。然而今年的京察还不到两个月就匆匆了结,臣对此颇为不解。李尚书深谙规制,怎能如此草草结束京察?” 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宗本心中安定下来,其实不光他这位天子,此刻殿内群臣谁不知道京察仓促结束的原因? 才一个多月就闹得沸沸扬扬难以收场,如果继续下去,谁能确保不会有更多的官员牵扯进来? 万一最后人人有罪,这场京察不就变成了笑话? 汪鼎的质疑当然难不倒李适之,他平静地说道:“汪御史,京察虽有定例,最终的目的是考评京官这三年里的政绩,时间可长可短,只要确保一应工作完成,又何必纠结于两个月还是三个月?这段时间吏部上下人等宵衣旰食,不负陛下的期望,提前完成了所有事务。除陛下方才提到的四十三名官员之外,其余京官的考评皆已完成。” 汪鼎不动声色地问道:“李尚书言下之意,这次京察并未完全结束,只是吏部同僚完成了阶段性的工作,仍然存在查缺补漏的可能?” 李适之不会在天子和百官面前把话说死,于是点头道:“没错。” “这便好。” 汪鼎转而望向龙椅上的天子,垂首道:“启奏陛下,臣愿为吏部同僚查缺补漏,弹劾大理寺卿戚维礼不法诸事!” 此言一出,群臣振奋。 李适之神色微变,心中猛地涌起一股惊慌。 李宗本有些头疼,看了一眼远处很不自然的戚维礼,缓缓道:“详细说来。” “臣遵旨。” 汪鼎昂然而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臣弹劾戚维礼私相授受,收取侯文建白银四千五百两,名贵瓷器六对,将其提拔为寺正。” “臣弹劾戚维礼收取京城富商杜文白银七千两,城外田庄一处,良田两千亩,为其子杜礼杀人案颠倒黑白抹除证据,与刑部郎中朱芳串通一气修改判决。” “臣弹劾……” 大殿内只有汪鼎洪亮的声音回响。 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就连细节都说得非常清楚,绝非以往御史弹劾朝臣惯用的风闻奏事。 戚维礼的脸色越来越白,这一刻他已经顾不得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满面惶然地看向李适之。 然而李适之只是垂首低眉望着地面,没人能看到他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 汪鼎说完掌握的证据后,正色道:“陛下励精图治,肃清朝中风气,此乃大齐之福也!值此京察之时,合该剔除朝堂之上的蛀虫,百官人人有责!像戚维礼这样的贪官奸臣,岂能任由他继续盘踞高位!臣斗胆,恳请陛下降罪此人,以正朝野视听,以安天下万民!” 话音刚落,便有数十位大臣齐声道:“臣附议!” 如此声势,着实罕见。 李宗本冷眼看向那个战战兢兢的大理寺卿,怒道:“戚维礼!” 戚维礼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陛下,臣……臣……” 最终还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毕竟汪鼎几乎将他查个底掉,面对那些证据确凿的指控,他就算舌绽莲花都没用。 李宗本寒声道:“革去戚维礼一应官职和功名,交由刑部收押,待查明全部罪证之后再做发落。” “陛下,饶命啊……” 戚维礼浑身抖如筛糠,好在他还有最后一分理智,没有当朝将李适之拖下水。 很快便有廷卫将曾经意气风发的戚维礼拖下去,李适之从头到尾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李宗本此刻已经意识到今日的大朝会恐怕很难轻松收场,然而还没等他转移话题,又有两位大臣同时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臣国子监丞沈万章,弹劾祭酒裴方远不法事!” “启奏陛下,臣御史中丞孔清文,弹劾吏部右侍郎娄焕章不法事!” 此刻的朝堂就像一锅滚沸的热水,陡然蒸腾出无数热气。 在汪鼎先拔头筹之后,数位大臣相继挺身而出,他们犀利的言辞就像利箭,绕过那些被他们弹劾的官员,径直插在李适之的心尖上! 817【闷杀】 端诚殿内,肃杀之气几近溢出。 先前戚维礼被汪鼎当朝撂倒的时候,虽然他没有愚蠢地直接攀扯李适之,但是这不代表他和李适之的关系没有任何人知晓。 至少李宗本在原刑部尚书高焕被罢官之后,已经逐渐反应过来。 当初李适之向他阐明高焕和陆沉的勾连,没过多久大理寺就拿出刑部这些年累积的过错,让李宗本可以名正言顺地罢免高焕的官职,仿佛是天子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事后回想,李宗本意识到大理寺卿戚维礼和李适之的关系非同一般,戚维礼显然早就在暗中收集高焕的罪证,只等李适之说动天子,他就立刻一股脑抛出来,让高焕无可辩驳。 即便如此,李宗本并未因此猜忌李适之。 朝堂从来不会清如许,官员们天然就会寻找盟友,就连薛南亭都无法免俗。 虽说这位左相为人清正,不屑于培植党羽,但他绝非孑然一身,手底下终究还是有一些得力又可靠的人手。 故此,李适之和戚维礼的关系不算出格,李宗本对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今日的大朝会,汪鼎以一己之力扳倒戚维礼,李宗本知道这肯定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而是部分官员因为京察一事对李适之的凌厉反击。 等到沈万章和孔清文出面弹劾裴方远和娄焕章,李宗本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适之。 他让李适之执掌吏部和翰林院,不代表他会毫无防备,更不代表他会将权柄全部交到对方手中。 吏部左侍郎瞿弘毅和翰林院侍读学士纪峻都是李宗本亲自提拔起来的官员,他们作为李适之的副手,一方面协助李适之打理政务,另一方面则是为天子发挥监督的作用。 当然,李宗本不会让李适之处处掣肘,他允许这位股肱重臣使用自己的心腹亲信,便如吏部右侍郎娄焕章。 原来如此…… 在殿内百官群情激奋的时候,李宗本已经完全弄清楚这些弹劾背后隐藏的深意。 戚维礼、裴方远、娄焕章以及另外四名位卑权重的中下层官员,肯定都是李适之的心腹。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反击和报复,针对的不是李适之本人,而是他这几年在朝中培植的党羽。 李宗本的复杂心情很难用言语形容,他之前并不知道国子监祭酒裴方远竟然也是李适之的人。 看着那位沉默肃立的吏部尚书,李宗本一时间迟疑不决。 大殿内,百官的火力不断倾泻给除戚维礼之外的六名官员,朝廷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如此热闹的场面。 处在风暴中央的裴方远和娄焕章等人,此刻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虽然针对他们的弹劾不像之前汪鼎扳倒戚维礼那般详细,也有不少捕风捉影的指控,问题在于沈万章等人领头之后,站出来指责他们的官员实在太多,他们就算满身是嘴都应付不过来。 之所以会出现这等盛况,只因这次的京察牵连范围实在太广,虽然那四十三名官员当中没有四品以上的高官,可是他们的世交、姻亲、门师、同年都站在朝堂上,他们确实不敢无凭无据地将矛头指向李适之,可是裴方远等人如何能与李适之相提并论? 再加上有汪鼎等人挑头,本就一肚子怨气的朝臣们立刻明白过来,哪怕他们并没有私下串联,眼下却是无比默契,就盯着裴方远等人攻讦不断。 在数十位朝臣大义凛然的怒斥中,裴方远等六人几乎快成为危害社稷的大罪人。 从始至终,李适之都没有出面。 原因很简单,这些人和他没有明面上的关系,而且他刚才亲口承认京察尚未结束,这个时候他以什么借口阻止这些一身正气的官员帮吏部查缺补漏? 从李适之微微起伏的胸口便能看出来,他在强行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那个年轻的对手。 先前他做出维持京察的决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涉及的官员品级较低,换句话说就是这些人并非不可替代,收拾他们不会影响朝廷的正常运转。 他同样知道此举会引来反扑,可是他有充足的自信站稳脚跟,一般人如何能撼动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万万没想到对方真正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要剪除他的羽翼!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这一招让李适之的城府、心机和口才失去了用武之地,因为他没有开口的理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方远等人仿佛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在众多官员的围攻下瑟瑟发抖。 在纠仪御史不间断的提醒下,喧闹且混乱的朝堂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李宗本轻咳一声,望着殿内那些神情肃然的官员们,心中难免迟疑。 裴方远等人的问题没有戚维礼那么严重,但是李宗本之前明确要收拾那四十三名官员,如果眼下他对这几人的问题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殿内翘首以待的朝臣们怎会同意? 再者……李适之不声不响培植了这么多心腹,肯定不止眼前这六人。惩治这六人可以敲打一下李适之,也不会让李适之一蹶不振,同时能平息众怒,从而让京察这场风波淡去,或许可以真正达到朝堂的平衡。 想到这儿,李宗本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朕之前说过,京察乃是肃清朝堂风气的必要之举,无论是谁都不能逍遥法外。裴方远、娄焕章等人,从今日起暂停手中职事,禁足府中自省,待朝廷有司查明你们的问题,另行处置。” 裴方远等人顿时如丧考妣。 他们能走到今日的地位,不光是靠李适之暗中的提携相助,自身也付出了非常多的努力,更不必说每个人都是寒窗苦读十余年,如今却一朝化为泡影。 虽然天子没有当场罢免他们的官职,也没有像对待戚维礼那样将他们关入刑部大牢,可是天子这番话一出来,便已经宣告他们的仕途到此为止,将来只能白身了却残生。 即便如此,裴方远等人也得哀戚地磕头谢恩。 与此同时,大殿内响起众多官员情真意切的称颂声。 “陛下圣明!” 李宗本缓缓舒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终于认识到文武百官因为某种原因联合在一起的实力,也理解了他的父皇为何会等待十多年才发起第一次北伐。 “退朝!” 苑玉吉的声音响彻大殿之内。 百官鱼贯而出,李适之走在人群中,身形略显佝偻。 回到雅致精巧的尚书府,李适之面无表情地来到内书房,李锦山极有眼色地屏退所有仆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适之身后。 李适之一言不发地坐在窗前,李锦山倒了一杯香茗,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爷,消消气。” 李适之接过茶盏,漠然道:“陆沉这手连环计,不仅让我得罪了朝中一部分势力,还让我一天损失了七名可靠的同伴。” 李锦山眉头紧锁,劝慰道:“老爷,几位尚书大人的地位依旧十分稳固,戚大人、裴大人和娄大人他们这次遭人算计,但是只要他们保重身体,将来老爷照样能让他们起复。老爷,那位秦国公绝非善类,老爷更要冷静从容,切不可被他激怒啊!” “砰!” 一声脆响,茶盏四分五裂,李锦山登时大骇。 这一刻李适之终于不复曾经的泰然和淡定,脸上浮现极其浓重的戾气。 他如何不明白那些道理,又何须李锦山来分析,他只是头一次感觉到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憋屈。 在汪鼎弹劾戚维礼的时候,李适之就已经察觉对方的意图,然而那些人始终没有将矛头对准他,导致他根本没有机会插手,更谈不上逆转局势。 “陆沉——” 李适之深深地呼吸着,一字字道:“希望等到那一天,你还能有这样的心机和手腕。” …… 春风吹拂锦麟县。 见喜亭中的棋局延绵多日,李道彦和陆沉互有胜负,一老一少相处得十分融洽。 李氏祖宅不光占地宽广风景优美,还有极其可口的美食,当然也少不了颇为珍稀的美酒荻花云。 陆沉、厉冰雪和顾婉儿在这里住得很舒心,甚至都不想太早回京,又要面对那些烦人的勾心斗角。 “这步棋很厉害,想了很久吧?” 李道彦看着棋盘上纠缠在一起的黑白两条大龙,面上泛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陆沉微微一笑,捻起一枚黑子填入死地,顷刻间两条大龙局势逆转,老人的白棋反被屠尽,然后平静地说道:“从一开始我就只想对付戚维礼和娄焕章,前者阴了高焕一手,我当然要替高焕出口恶气,后者则是李尚书明面上的左膀右臂,怎会让他平白躲了过去?” “我那个儿子这次吃了一个闷亏,这会子想必恨你入骨。” 老人虽然这样说,神情却是很平静,既不为李适之的遭遇而烦恼,也不因棋局处于劣势而沮丧。 陆沉见他飞子救活边角残局,于是好奇地问道:“我有些不明白,老相爷既然早就看穿我的意图,为何不提醒李尚书,反而还要帮我一把?我手里可没有裴方远的把柄。” 李道彦稍稍沉默,轻叹道:“我只希望他能因为这次的挫折清醒一些,朝局比棋局复杂无数倍,有资格对弈的棋手绝非他想象的那般简单。这些年他仕途一帆风顺,尤其是今上登基之后,就连薛南亭和钟乘都屡屡被他算计,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会很快自取灭亡。戚维礼等人被拿下,于他而言肯定是损失,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陆沉点了点头,敬服地说道:“老相爷不愧是国之柱石。” “我如今行将就木,说不定哪天就要闭眼,还谈什么柱石。” 李道彦看着面前的年轻国公,神情略显萧索,轻声问道:“我只想知道……你将来何以为继?” 818【谓我心忧】 水鹭双飞起,风荷一向翻。 值此初夏时节,半山塘内荷花渐次绽放,更添冷翠遗香。 “何以为继?” 陆沉摩挲着青瓷茶盏,徐徐道:“老相爷这个问题太大了,我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回答。” “那就换一个比较简单的。” 李道彦温和一笑,宛若看着家中很争气的晚辈:“你觉得自己的处境安全吗?” 从老人的神态来看,他肯定是在关心陆沉,实际上也确实有这部分的考量。 不过陆沉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亦有另外一层深意。 片刻沉默之后,陆沉坦然道:“大概能算比较安全?我知道有不少人对我恨之入骨,比如被我直接斩断争储希望的李宗简,又如方才老相爷提到的李尚书,北边景国的那些君臣自不必说,还有不少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从现在的局势来看,这些人有很多手段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但是应该没人会逼我掀桌子。” 老人微微颔首,看了一眼一如往日安静站在旁边的李公绪,随即从棋盒中取出一枚棋子,并未落在棋盘上,而是放在棋盘之外。 “你最大的底气是那些跟着你建功立业的边军将士们,尤其是定州十二万大军。经过两年前的调整,郑修齐和侯大勇之类的将领都被你赶走,剩下的人莫不以你为尊。你让他们跟着你造反未必能成,但若只是依靠他们自保,这十二万大军足以震慑一切宵小。” 李道彦枯瘦的手指缓缓离开棋子,即便提及很敏感的造反二字,他的表情依旧很淡然,没有故作高深。 陆沉当然不会否认这个明面上的事实。 李道彦拿起第二颗棋子,继续说道:“翟林王氏和七星帮林家,这一文一武的底蕴极其深厚。虽说王安仲如今客居京城,身上只有一个秘阁学士的闲职,王家子弟大多没有官身,但是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世族可以不显山不露水,一旦你需要他们效力,王家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帮你扛起重担。至于林家更不必多言,以林颉为首的一众草莽高手,是连天子都必须重视的力量。” 陆沉平静地说道:“老相爷,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重用王家子弟,更不会让长辈为我冒险。” “这是自然,你习惯自己承担所有的压力。” 李道彦略显感慨,然后再拿起一颗棋子:“世人只知你是少年英雄横空出世,大多忽视了令尊的能力。陆家商号即便没有踏足江南,通过令尊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已然成为江北的庞然大物。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在回京之前已经说服许佐,通过刺史府的配合让陆家商号与江北百姓的生活融为一体。” 陆沉心中微动,轻声道:“就算真如老相爷所言,如今许刺史升职回京,定州刺史由丁会接任。他是天子和李尚书的人,岂会为我所用?” “丁会?呵呵。” 老人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对新任定州刺史评价半个字。 他望着眼前的三颗棋子,缓缓道:“军权、姻亲、商号,其实这三样就已经足够让你自保,而且如今景国的状况对你极为有利。景国若是太强,你身为边军主帅会承担非常大的压力,而对方若是太弱,你又会面临鸟尽弓藏的窘境,只有像现在这样不强不弱、内部存在隐患,让你既能掌控江北局势,又能随时掀桌子。” “听老相爷这样一分析,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像比想象中更好一些。” 陆沉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 “你本来就是大齐历史上最独特的异类,自身的能力、军中巨擘的提携、先帝的器重再加上特殊的局势,造就了你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这些条件缺一不可。若非如此,你真以为京城里那帮人是善男信女?要知道当年杨光远在军中的威望比你更高,仍旧敌不过那些人盘根错节联合在一起的力量。” 老人的话越来越直白,一改之前的隐晦和深沉。 他抬手拿起第四颗棋子,在手中摩挲良久,继而道:“不过我知道你的底牌不止这些,先帝病重的时候,你便开始在京中暗地里培植力量,现在应该已经初具规模。这次你能利用京察搅动风云,足以说明你麾下势力的触角已经深入江南各方势力,否则你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陆沉没有否认,这一点其实对方早就察觉。 他让谭正和渠忠查京城叛乱和先帝的病状,秦正的心腹直接找上门来,让他的人暂时蛰伏,而当时秦正就住在这座屋宇连绵的李氏祖宅。 “但是话说回来,光靠你这两年洒在京城的人手,要挖出那些中下级官员的把柄不算太难,可是涉及到戚维礼和娄焕章这个级别的高官,他们恐怕还办不到。” 说到这儿,李道彦淡然道:“织经司……你如今掌握了几成?” 这句话很平淡,如同日常嘘寒问暖,不见丝毫波澜。 然而少年李公绪觉得心中猛然一紧,有些紧张地望向自己的先生。 陆沉神色不变,缓缓道:“江北检校羊静玄,他和我走得比较近。” “羊静玄这个年轻人不错,有冲劲有担当,心思也还算缜密。” 李道彦这个评价若是传出去,羊静玄的名声肯定能上几个台阶,但是因为他身份特殊的缘故,注定只是见喜亭内随风消散的一句话。 老人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温言道:“羊静玄固然是个人才,他的手伸不到京城,所以应该是在你奇袭河洛的时候,你和苏云青建立了非同一般的交情?往前你们还处于互相提防的阶段,往后你们的交集很少,只有那段时间你们才有机会深入接触。苏云青的身世很悲惨,父母兄弟姐妹都死于景廉人之手,他是北伐最坚定的支持者,欣赏你然后追随你不足为奇。”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沉静地说道:“老相爷,我和苏提举有些过节,虽说在边疆因为公事合作得还算默契,但是几无私交可言。” “嗯。” 李道彦没有追问,却将手中的第四颗棋子放在前面三颗棋子一排,意味深长地说道:“从明面上来看,如今你确实拥有和天子叫板的底气,但并非无处着手的金身。如果老夫这会还在朝堂,或许有办法解决天子的忧虑。” 陆沉目光微凝,坐直身体道:“请老相爷赐教。” “边军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我不否认有一些武将对你忠心耿耿,但是千人千面,总有迂回之法。简单而言,你能带领将士们打胜仗加官进爵,在这个基础上赢得人心,可是天子也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不需要将士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其实先帝已经做过很好的示范,只可惜天子的眼界过于逼仄。” 李道彦将第一颗棋子稍稍前推,淡淡道:“边军打了胜仗,天子可以召见一部分有功将领,笼络人心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难,说到底只是水磨功夫。至少到如今为止,你能够绝对掌握的军队只有锐士营、七星军和定北军,最多再算上厉家的飞羽军。施恩加宠,历来都是君臣相谐的不二法门,一次不够就两次三次,天子总能培养出足够的心腹武勋。” 陆沉缓缓地点了点头。 李道彦继续说道:“第二条,效仿京营建制,改革边军体系,将定州都督府和靖州都督府分割成五六座边军大营,当然还是由你和刘守光统一指挥,平时的操练则由各营主帅自行负责。这样一来,既可以减轻你和刘守光身上的压力,也能让边疆防区具备更加高效的自主能力,而不是每次所有人都傻乎乎地等着你的军令。” “第三条,推行京军和边军轮转制度,一开始可以只选择少量军队,这样既能磨砺京军将士,也能让劳苦功高的边军获得休整的机会,回到京城驻防亦可加深他们对天子和朝廷的忠心。等到时机成熟,轮转的兵力可以适当增加,时间可以适当延长。总而言之,身为天子理当熟悉每一位带兵武将,更不可与军中将士内外隔绝。” “第四条,建立边疆转运使制度,专门负责边军的后勤粮饷供给。这样做能够提升效率,同时让边疆形成刺史、大都督、转运使三人并立的格局。纵观史书,两个人因为志同道合可以轻松走到一起,或者一方实力雄厚轻易降服另外一方,但是只需要增加一个品级大致相同的实权官员,这三个人只会互相制衡和牵制。” 亭中清风徐徐,老人一气说完,眉眼间泛起明显的疲惫之色。 李公绪显得颇为担心。 老人则望着陆沉的双眼,平静地说道:“老夫的四条建议,除去第二条你可以提出反对的意见,另外三条想要实施真的不难。” 陆沉思忖良久,点头道:“老相爷这是老成持重的谋国之策,就算是意图比较明显的第二条,我也很难阻止。” “闲谈而已,不必当真。” 李道彦语调温和,视线落在另外三颗棋子上,轻声道:“关于翟林王氏,天子一开始就下错了这步棋。” 陆沉诚恳地问道:“老相爷此言何意?” 李道彦平缓却又果决地说道:“翟林王氏举族南投,这是天子向世人展示他用人不疑的最好机会,不仅不能闲置王安仲和王家子弟,相反应该提拔重用。只有这样,翟林王氏才不会如此坚定地站在你身后。” 他微微一顿,带着几分自嘲说道:“虽然你娶了王安仲的侄女,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门阀世家究竟是一群什么货色。” 819【知我何求】 李道彦在谈论翟林王氏的时候,陆沉其实还在思考那四条措施。 天子笼络边军中下层将领、划分战区实现权力切割、轮转制度避免区域僵化、边疆主官三足鼎立互相牵制,这些手段不会立刻削弱陆沉手中的军权,但是只要能够顺利推行,陆沉身上的束缚会越来越多。 正如李道彦所言,这些都是非常温和的水磨功夫,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定力。 陆沉没有理由阻止,除非他公开竖起反旗,否则他只能捏着鼻子接受,因为这些措施明面上不是针对他,就像他利用京察风波剪除李适之的羽翼,本质上都是阳谋。 纵然这些年久经风雨,早已磨砺得心如铁石,陆沉依然能感受到面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不动声色之间施加给他的巨大压力。 然而李道彦仿佛真的只是闲谈,继续风轻云淡地聊起翟林王氏的问题。 听到老人自嘲的话语,陆沉感慨道:“老相爷何必自损,世家望族之中终究还有您这样心怀家国的大贤。” “你不适合拍马屁,在这方面恐怕连丁会都比不过。” 李道彦略作打趣,看起来精神头恢复了一些,于是将那枚棋子往前一推,继续说道:“像翟林王氏这样根基深厚的门阀世族,行事自有一套趋利避害的规则,你的老丈人王承无法决定整个家族的命运,家主王安仲同样做不到。只要天子给翟林王氏抛出足够的诱饵,这个历史极为久远的望族一定会沉浸在权力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 听到这里,陆沉不禁轻声叹道:“老相爷言之有理。” 这会他的情绪已经逐渐平静,于是又好奇地问道:“翟林王氏容易被分化拉拢,那么老相爷有何妙策拿捏七星帮?” “没有。” 出乎他的意料,前任左相干脆利落地摇头,老迈的双眼里泛起智慧的光芒:“这世上从来没人可以做到无所不能,只有蠢人觉得自己事事尽在掌握。七星帮因暴政而出现,二十余年一直背离朝廷,完全因为你个人的魅力才会重归大齐治下。他们对朝廷天然不信任,对你矢志不移地追随,即便你没有迎娶林颉的女儿,这股势力依旧只会遵从你的号令。” 陆沉正色道:“多谢老相爷指点。” 老人开头那句话确实让他获益匪浅。 李道彦微笑道:“但是从朝廷运转的角度来说,林家和七星帮可以造成的威胁远不如翟林王氏,再者我先前说过这些举措不是要逼你去死,只是在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前提下,尽力维系中枢的地位。” 陆沉闻言坦然道:“这倒也是,老相爷的出发点和那些人不同。” 李道彦又拿起第三枚棋子往前一放,徐徐道:“陆家商号目前和江北民生的联系不算特别紧密,天子和李适之让许佐入京算是歪打正着。即便没有这一步铺垫,天子只需撤换一些重镇的主官,同时支持江南的大商号渡江北上,便足以搅浑这潭水。令尊的能力的确出众,但是用商号撬动民生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如果再有人从中作梗,这件事成功的概率很低。” 陆沉静静地听着。 老人先是将他的底牌一一阐明,然后又给出应对的策略,温和却有效。 若是换做旁人这样做,难免会有几分得意自矜,但是李道彦用他的坦诚和亲善,让陆沉无法生出反感的情绪。 关于老人对陆家商号的判断,陆沉点头表示认可,随即问道:“如果是老相爷操持的话,你会怎样对待我在京城的布置?” “什么都不做。” 李道彦坦诚地说道:“在京城布置耳目,这种事不光你在做,天子做得更加光明正大,绝大多数世家门阀都在做,我也不例外。既然如此,为何要大动干戈引得朝堂震荡?从古至今,除非是异族进犯不死不休,杀人都是最下乘的手段。至于你和织经司的关系,天子未必完全没有察觉,若是让我来操持此事,绝对不会轻易揭开这层盖子。” 陆沉问道:“静待时机?” 李道彦将第四枚棋子前推,点头道:“耐心地收集证据,等到你想掀桌子的时候,告诉天下人这件事的内幕。你身为边军实权武勋,竟然和织经司主官暗中勾结,世人会如何看待此举?即便你的初衷是为了自保,但是有些事情并非黑白分明,到时候你连自证清白都做不到,民心皆向朝廷,你又有几分胜算?” 至此,陆沉的底牌除了七星帮不可动摇之外,尽皆受到老人的钳制。 李公绪望着陆沉依旧平静的神态,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他想起当年那段给陆沉当亲兵的岁月,曾经亲眼见证陆沉如何拼命为大齐抵御强敌,尤其是某次从军事院出来,陆沉在温暖的阳光里随意坐在街边,和亲兵们一起简单填饱肚子的画面,至今让少年记忆犹新。 这样的人……为何会被朝堂之上的大人物像防贼一般对待? 陆沉饮了一口茶,瞧见少年沉郁的脸色,于是微笑道:“公绪,你有何看法?” 李公绪愣了一下,随即老老实实地说道:“先生的脾气真好。” “嗯?” 陆沉略显错愕。 坐在对面的李道彦不禁笑了起来。 李公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低下头。 李道彦看了一眼这个孙儿,悠然道:“稚鱼儿,你先生的脾气好坏历来是分人的,他对你自然和蔼亲善,对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也很尊重,不代表他在其他人面前还是这副模样。” 陆沉没有反驳,只是心悦诚服地对老人说道:“老相爷的提携庇护之恩,晚辈会牢记于心。” “这些谈不上恩情。” 李道彦微微摇头,恳切地说道:“一方面我非常欣赏你的品格,另一方面我和稚鱼儿的想法不同,或许他认为你的处境颇为憋屈,但是我只会觉得被逼到绝境的陆沉最可怕。” “怕?” 陆沉略显不解。 哪怕没有今日这场坦诚的谈话,他依然坚信面前的老人是除先帝之外,大齐朝堂最有智慧的人物,亦是真正能压制住他势头的幕后掌舵者。 李道彦轻叹一声,眼中浮现几分怅惘:“怕你铤而走险,走上那条最极端的路。无论对你个人还是对大齐而言,这都是最坏的结果。朝廷虽然控制着边军的后勤命脉,但是他们似乎没有想过,边军都是活生生的人,不会傻乎乎地等死。江北的资源足够你麾下的将士支撑一段时间,足够你带着他们千里奔袭,从定州到淮州没有人能阻挡你,届时你率十余万精兵渡江南下,京军怎会是你的对手?” “就算你无法威胁到京城,江南富庶之地毫无疑问会成为边军的跑马地,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亿万百姓生灵涂炭,江山社稷就此倾覆……” 老人的神情略显沉痛,愧然道:“若真发展到那一步,我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陆沉默然。 片刻过后,他轻声说道:“老相爷很不容易。” “只是一个裱糊匠罢了。” 李道彦靠着椅背,淡淡道:“我那个儿子权欲熏心,只想取代薛章宪成为百官之首,同时又对武勋极其戒备。其实我这几年已经看出他的心思,然而李家的基业早就交到他手中,除了偶尔敲打一二,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能将你逼到绝境,同样也不能将他逼到绝境,所谓家国两难,大抵如是。因此我只能缝缝补补,尽力让所有人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争斗。” “所以老相爷没有让我的处境更加艰难,只是提醒我要谨守人臣本分。” 陆沉这句话略显直白,即便他并未表明自己有不臣之心。 李道彦没有深究,点头道:“今日这场谈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换而言之,他不会将那些手段告诉李宗本,教他如何对付陆沉。 所图者不言自明。 与此同时,陆沉亦明白李道彦这次为何要出手对付李适之,一者是助他一臂之力,让他知道江南不是所有人都只有私心,二者便是希望李适之能够吸取这次的经验教训,莫要一心想着阴谋算计,这终究是不入流的手段。 一念及此,陆沉望着老人疲惫的面色和单薄的身躯,正色道:“等和厉姑娘完婚之后,我便会请旨北归,往后除非必要不再回京。” 老人定定地看着他,脸上逐渐浮现欣慰和感动的神色,探手缓缓握着茶盏,道:“如今我已不能饮酒,便以这杯茶相敬。” 陆沉长身而起,双手举杯道:“老相爷保重身体,只要您在一日,大齐便不会波涛汹涌。” 李道彦终于舒心一笑,颔首道:“有你这句话,我一定能多活几年,至少要等到你收复旧都的捷报。” “定不负所托。” 陆沉放下茶盏,再行一礼,然后转身走出见喜亭。 李道彦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稚鱼儿。” “孙儿在。” “你先生北上的时候,你随他而去,往后在他身边侍奉,以尽弟子之道。” “是,祖父。” 李公绪恭敬地应下。 李道彦双手拢在小腹上,缓缓呼出一口气,微微闭上双眼。 清风拂来,人间无比安宁。 820【无心之语】 从锦麟县到京城约有百二十里,因为沿途都是平整的直道,最多只需要三天。 三百骑兵护卫着十余辆马车,不急不缓地踏上回京之路。 居中那辆最宽敞平稳的马车里,一身青绿长裙的顾婉儿靠着软枕,眼帘轻垂姿态悠闲,宛若海棠春睡。 另一边厉冰雪低声问道:“好看吗?” 陆沉收回停留在顾婉儿面庞上的视线,右手下意识地伸过去揽着厉冰雪的腰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厉冰雪轻咬下唇,拍了一下他作怪的手掌,却又不想闹得动静太大,惊扰顾婉儿的好梦。 “冰雪最好看。” 陆沉凑近一些,贴着她白皙的耳垂,然后清晰地看见厉冰雪整个后脖子都开始泛起红晕。 如今大齐军中唯一的女将军身体发软,抬手抵住陆沉的脸颊,轻声道:“那天你和李老相爷谈了什么?” 明知她是在转移话题,陆沉微笑道:“老相爷很体谅我的艰难,知道那些人在算计我,所以他不会帮那些人。他也很不容易,手心手背都是肉,两边都要顾及,于是我答应他会请旨北归,以后不会回京。虽说距离不一定产生美,至少能够免去很多纠葛,既然做不到两相欢喜,那就避免发生更加激烈的冲突。” “李老相爷对你真好。” 厉冰雪发自肺腑地感叹着。 陆沉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但是那只可恶的右手依然贴着厉冰雪的腰身。 他有感而发道:“老人家站得高看得远,和朝中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不同,他这样做不止因为欣赏我,最重要的是尽量平息我对天子的反感,以免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只可惜老人家年岁太高精力不济,无法继续坚持站在朝堂上,否则天子根本闹不出这些风波。” 厉冰雪微微点头,继而认真地看着他,问道:“那你会不会因此对我爹不满?” “何出此言?” 陆沉颇为不解地迎着她清澈的目光。 厉冰雪坦诚道:“这次你回京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处处陷阱,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情,但是我爹没有给你足够的支持,甚至连兄长都辞官归府。像李老相爷和荣国公都在想方设法为你提供帮助,可是厉家什么都没做,你心里是否有点芥蒂?” 陆沉摇头道:“我怎会那样想?厉叔身体抱恙,你兄长又不谙朝堂争斗,说不定还会成为别人算计的对象。说实话,厉叔愿意将你嫁给我,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也是我这次决意回京最重要的原因。” 厉冰雪定定地看着他,光洁白皙的面庞上绽放一抹灿烂的笑意。 “遥想当年,你借着醉酒对我说出那番话,虽然我装着没有听懂,但心里十分触动,因为这是……这是第一次有女子如此直白地告诉我,她对我有意。” 陆沉险些脱口而出两世为人,还好他及时收住。 厉冰雪自然不知这里面的细节,她略带羞涩地笑着,继而道:“你那会也对我动心了?” 陆沉点头道:“很难不动心。” 厉冰雪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佯怒道:“这些年你藏得那么好,果然心机深沉。” “所以我想尽我所能,给你赔罪。” 陆沉又贴了上来。 这一次厉冰雪没有推开他,反而抬起左手攀上他的肩膀,将他按在车厢壁上,毫不迟疑地凑过来,清凉的双唇印在陆沉的嘴上。 陆沉吃惊地微微瞪大双眼,然而看着厉冰雪眸中的深情,他略显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车厢内很安静。 另一边的顾婉儿没有动静,看起来睡得很香甜。 唯有修长的眼睫毛轻轻颤抖着,唇边似有一抹古灵精怪的笑意。 …… 京城,皇宫。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李宗本看着手中的奏章,心里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 京察虽然已经结束,但是这次的风波可没有那么容易平息。 包括戚维礼、裴方远和娄焕章等人在内,此番京察一共有五十位官员被查办,其中超过一半被罢官免职,少数人如戚维礼还要接受有司的定罪和惩治,另外一小半官员则被降旨或者外调。 朝堂震荡不可避免,与此同时空出来的这么多职位引得各方势力拼命争夺。 整日周旋于各色官员之间,李宗本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才能大略解决。 不过大理寺卿和国子监祭酒这两个要紧职位依旧没有确定人选。 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李宗本抬眼看向那位相貌普通的中年官员,和煦地说道:“爱卿辛苦了。” 官员垂首道:“陛下,这是臣应尽的本分,岂敢谈辛苦二字。” “要是朝中所有官员都像爱卿这般勤勉,朕又何必忧心?” 李宗本颇为感触,继而道:“经界法顺利推行,国库得以充盈,此乃爱卿之功也。” 这位官员便是朝中新贵、户部尚书景庆山,坊间传言他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宰执,只要不出现太大的过错。 景庆山神色如常,无比坦诚地说道:“臣虽然草拟出经界法的梗概,但是此法能够启用,是因为先帝的信任和陛下的器重,更离不开薛相、钟相和朝中诸位同僚的大力支持。如今江南十三州的税赋得到明显的提升,臣预计三年之内,朝廷的收支情况能够得到极大的改善,同时亦能给京军和边军提供更大的支持。” 李宗本面上浮现欣慰的笑容,甚至都没有介意对方提到了钟乘的名字。 他感叹道:“你说的对,这是先皇遗泽。” 景庆山见他心情舒畅,顺势建言道:“陛下,经界法在江南已经铺展开,往后只需要各地官府注意把控即可。如今江北疆域愈发广袤,是否可以逐步推行经界法?” 李宗本刚想允准,又迟疑道:“会不会有些着急?” 景庆山恭敬地说道:“请陛下明示。” 李宗本轻咳一声,缓缓道:“江北除了淮州,靖州大部和定州全境重归大齐治下的时间比较短,再加上连年战乱,百姓生活困苦,朕正准备继续减免赋税以安民生,这个时候若是以经界法明确各地财税,恐有不妥啊。” “陛下体恤民情,实乃仁德圣君。” 景庆山捧了一句,然后胸有成竹地说道:“其实这两件事可以同时进行。朝廷继续减免江北数地的赋税,户部官员北上厘清田亩,二者并不矛盾。与此同时,正因为江北连年战乱,世家大族悉数南迁,民间不会存在太大的阻力,经界法的推行想必更加便利。” 李宗本赞道:“爱卿言之有理。只不过朕还有一点顾虑,若要在淮州推行经界法,最大的阻力恐怕会来自淮州。” 景庆山心领神会地说道:“陛下是指秦国公府上?” 李宗本道:“没错。” 景庆山爽直地说道:“陛下多虑了,臣觉得秦国公一定会成为朝中的表率。再者臣事先了解过,广陵陆家以经商为主,虽然这些年下来拥有不少田产,但和江南的门阀世族完全无法相比。” 李宗本也转过弯来,点头道:“是朕多想了。” 这话就不适合景庆山接了。 李宗本将那份奏章放下,一时兴起问道:“爱卿如何看待边疆军事?” 景庆山虽是能臣,而且一手操持着边军的后勤供给,对于这个敏感的问题肯定不会直言,于是委婉地说道:“陛下,臣不通军务,岂能妄议?” 李宗本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微笑道:“那爱卿如何看待秦国公?” 景庆山稍作思忖,斟酌道:“臣认为秦国公当得起国之柱石的评价。” 李宗本心里有些不自然,面上并未表露。 景庆山继续说道:“荣国公年岁渐高,亦需要他坐镇军事院统领大局,眼下唯有秦国公可以统率边军抵御北方之敌。从过去几年的战事来看,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哪怕是庆聿恭亲至,秦国公依然可以战而胜之。臣相信再过几年,等朝廷准备妥当,秦国公必定可以率大军收复故土,直捣景国大都!” 这位才干出众的户部尚书神色振奋,朗声道:“等到那个时候,陛下便是大齐的中兴之主,青史留名供万代敬仰!” 李宗本听着他慷慨激昂的语调,心中却猛地涌起一个念头:倘若真如你所言,陆沉将大齐军权握于一手,军中没有任何人能与他抗衡,将来世上还有谁能压制住这位年轻的权臣? 不待他回应景庆山的感慨,内侍省少监苑玉吉走进御书房,恭敬地说道:“启奏陛下,代国使臣求见。” “代使?” 李宗本微微皱眉,又问道:“此人来意为何?” 苑玉吉回道:“使臣说,景国皇帝调动数十万大军,于两个月前进犯代国东南边境,代国局势渐趋危急,恳请陛下发兵北上牵制景军,以解代国之围。” 景庆山听到这番话,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李宗本稍稍沉默,然后沉声道:“召左相和荣国公入宫,对了,即刻派人去召陆沉返京!” “奴婢遵旨。” 苑玉吉领命而去。 821【公私】 四方馆内,代国使臣余文俊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找专门负责招待他的鸿胪寺少卿钱遂。 距离他入宫面圣求援已经过去三天,齐国朝廷依旧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如今代国东南边境连失三座重镇,十余仗打下来折损了两万多兵马,依旧无法挡住景军水银泻地的攻势。 或许对于齐国来说,两万多兵马谈不上伤筋动骨,但是代国拢共只有十五六万军队,如何经得起这种损失? 余文俊心急如焚,却又不能随意入宫,只能反复询问钱遂。 “贵使莫要心急,兹事体大,我朝陛下要与朝中诸位大人仔细商议,还请耐心等候。” 钱遂的态度非常温和,但是这样明显带着敷衍的言辞无法让余文俊安心,他十分艰难地说道:“钱少卿,能否许我入宫求见贵国陛下?” “咳咳,陛下日理万机,此事怕是不妥。” 钱遂见他如此焦急,便低声说道:“好教贵使知晓,我朝秦国公已于昨日返京,这会子正在宫中,相信日落之前便有定论。” “秦国公回来了?” 余文俊心中一喜,相信以陆沉这些年展现出来的魄力,他一定会促成齐国北伐一事。 然而与他的想象不同,此刻皇宫崇政殿内,陆沉并未慷慨激昂,相反略显沉肃。 此刻殿内除了他,还有左相薛南亭、荣国公萧望之、六部尚书以及诸位军务大臣。 龙椅之上,李宗本照例先看向萧望之,问道:“关于代国求援一事,荣国公有何看法?” 萧望之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我朝与代国并未接壤,无法直接提供支援。若想解除代国面临的危机,必须要让景帝撤走大部分兵力,这样一来意味着我朝边军必须大举北上,否则很难动摇景帝的决心。” 李宗本又问道:“国公赞成出兵北上?” “臣并非此意。” 萧望之摇摇头,正色道:“如前所言,我朝和代国被景国的领土隔开,边军小打小闹肯定无法达成目的,除非是全力进攻。然而靖州都督府实力大不如之前,至少今年不宜动兵,而定州都督府受到地形的制约,很难铺开战线,景军只需要死守两条要道,便足以抵挡一段时间。自古以来都是守易攻难,除非我方占据绝对的优势,否则一定会损兵折将。” 殿内重臣闻言若有所思,没人草率地发表看法。 萧望之继续说道:“陛下,边军将士需要休整,朝廷同样需要休养生息,连续动兵颇为不妥。” 李宗本不由得看了陆沉一眼。 他没想到萧望之居然会旗帜鲜明地反对出兵,眼下景军主力都在对付代国,南边防线必然会削弱实力。 凭借陆沉的威名,或许根本不需要真刀真枪,只要做出趁势北伐的姿态,恐怕景国皇帝就得仔细斟酌。 一片安静之中,礼部尚书胡景文微微皱眉道:“国公所言老成持重,我朝确实不宜大动干戈,只不过去年飞鸟关大胜,代国出力甚多。如今他们陷入危局前来求援,倘若我朝不管不顾,不合道义啊。” 萧望之看着这位一身清正之气的文官,耐心地解释道:“胡尚书不熟悉边疆军事,不知战场上欺骗敌人的难度。我方才已经说过,即便我朝边军尝试北进,只要没有真正威胁到河洛城防,景帝都能置之不理。大军运动绝非儿戏,想要靠假象唬住北边那些敌人,这种可能性太小。到最后便是景军不为所动,而我朝劳民伤财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胡景文神情平淡,点头道:“下官确实不懂军事,但是朝廷行事总得顾及后果。如果这次我朝不理会代国的求援,代国肯定挡不住景国的强攻,最后我朝不仅会失去这个盟友,还会造成很恶劣的影响。下官试举一例,沙州七部看到代国的下场,是否还会像以前真心与我朝结盟?” “会。”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胡景文循声望去,不解地问道:“秦国公缘何如此笃定?” 陆沉坦然道:“我去过沙州,促成大齐和沙州重修盟约,只要我朝不做出直接伤害沙州人的举动,我担保沙州不会左右摇摆。” 他依旧没有说明原因,但是既然他在朝堂上做出保证,胡景文也就不好继续质疑。 李宗本见状便问道:“陆卿家如何看待此事?” 陆沉冷静地说道:“回陛下,臣赞成荣国公的看法。” 李宗本双眼微眯,缓缓道:“难道真要朕背信弃义?” 陆沉抬头望着他,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言重了。臣认为可以让定州军做出前压的态势,以此吸引景军的注意,但是臣亦觉得此举是隔靴搔痒,很难逼得景帝调军南下。” 李宗本陷入沉默之中。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要考虑现实的制约,不是靠着奇谋妙计就能戏耍对手于股掌之中。 如今景军的战力未必强过大齐边军,问题在于对方依旧有兵力上的优势,这就代表着景帝可以更加从容地分派兵马。 靖州军无力出动,大齐真正能对景军造成威胁的只有定州军,想要给景军制造足够的压力,定州军必须要用血肉之躯强攻景军的防线,此外任何迂回和引诱都没有用处。 景军不是傻子,尤其是这几年吃过太多的亏,在景帝决意要先收拾代国的前提下,他们必然会无视齐军的所有动作,一心死守城池关隘。 齐军得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逼得景帝放弃进攻代国? “陛下,臣有本奏。” 一名武勋挺身而出。 李宗本抬眼望去,只见是京军金吾大营主帅陈澜钰,于是温言道:“说来。” “臣认为两位国公的看法都很有道理,限制我朝援助代国的关键之处在于不接壤。” 陈澜钰虽然在朝堂上发言的次数很少,但是从李宗本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这位出身淮州军体系的武勋简在帝心,只见他沉静的视线扫过萧望之,继而道:“所以臣认为若想援助代国,或许可以另辟蹊径,打通我朝和代国之间的隔阂。” 李宗本心中一动,略微提高语调:“你是说从沙州北上?” 陈澜钰应道:“陛下明见。臣曾经带兵西进沙州然后北上,大致了解那里的地形。去年代国军队可以出其不意南下,攻破景军的防线直抵飞鸟关北部,将那支景军瓮中捉鳖,如今我朝可以因循旧例,派兵北出飞鸟关打通一条道路,便可进入代国境内。” “善。” 李宗本情不自禁地点头,刚想顺势下旨又忽地收住,他神态和善地看向萧望之和陆沉,微笑道:“二位国公意下如何?” 萧望之轻咳一声,不过还没等他开口,陆沉便直白地说道:“陈大人此策虽妙,却是异想天开。” 群臣侧目。 陈澜钰神色不变,然而他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出身,而对于他之前配合天子架空萧望之的行径,其实很多文臣都看不上眼。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知恩图报,但绝大多数人都会顾及声誉,无论如何都要讲究一些体面,像陈澜钰这样的做派不太多见。 故而陆沉回京当日,在城外给了陈澜钰极大的难堪,并未引起什么风波,甚至连李宗本也只是简单过问。 只不过没人想到在今日的朝会上,陆沉依旧如此不给陈澜钰体面,这不禁让人怀疑他究竟是真的不看好陈澜钰的提议,还只是单纯想要借此打击对方。 陈澜钰深吸一口气,看向陆沉说道:“还请国公赐教。” “好,那我便就事论事,说一说你的提议为何是异想天开。” 陆沉向前一步,徐徐道:“飞鸟关大捷来自大齐、沙州和代国兵马的通力合作,但根源在于景帝的计划被我方提前察觉,因此代国军队才能顺利截断那支军队的退路。在陈大人的心中,景帝肯定是愚蠢之人,明明在这个地方吃过一次亏,时间还没过去一整年,他就要重蹈覆辙,对吗?” 陈澜钰摇头道:“下官并无此意。” 陆沉直视着他的双眼,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笃定景帝对西南区域没有防备?若是将北方大陆分成三片,景帝可让景军主力进攻代国,在河洛一带据城死守,同时在飞鸟关北部设下陷阱。一旦我军草率越过飞鸟关,景军可以放任我军北上,再以精兵抄截我军后路,一如去年我们对付那支闯进沙州的景军。” 陈澜钰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陆沉掸了掸袖子,有些失望地说道:“孤军深入缺少策应乃是兵家大忌,莫非是在京城的太平日子过得久了,陈大人连这种最基础的兵法素养都忘得一干二净?” 所谓泥人尚有三分火气,陈澜钰即便脾气再好,被陆沉当着天子和十余位重臣这样不留情面地驳斥,不由得冷声道:“国公教导,下官谨记。” 李宗本看着眼前这一幕,目光显得无比深邃。 下一刻殿内忽地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秦国公,难道你就没有私心吗?” 众人一惊,纷纷望去。 只见是另一位军务大臣。 永定侯张旭。 822【不足与谋】 陆沉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如此直白的讽刺。 虽然他这两年逐渐成为天子和部分朝臣的心头大患,针对他的小手段层出不穷,但那些都是水面之下的阴谋算计,极少会有人堂而皇之地挑衅他,更不会在朝会上针锋相对。 当张旭面无表情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不光殿内重臣心中一惊,就连坐在龙椅上的李宗本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陆沉不按常理出牌,所有人都希望陆沉能在大家公认的秩序里打滚,就算李宗本和李适之这对君臣,一切筹谋的出发点也都是希望能将陆沉限制在规则之内,而不是逼得这位年轻权臣直接掀桌子。 目前看来,张旭似乎不在此列。 萧望之回过头看了一眼陆沉,既有关切也有劝慰。 陆沉忽地笑了笑,望着张旭说道:“永定侯不妨说说,我究竟存着什么私心?” 张旭深吸一口气,面无惧色地说道:“国公如此旗帜鲜明地反对陈大人,无非是不希望他领兵出征。倘若国公能够自己领兵,景军就算提前埋伏又有何惧?景军兵力虽多,进攻代国和守卫河洛就要占去一大半,景帝还要留一部分精锐留守都城震慑那些景廉贵族。这样算下来,景帝能够布置在沙州北面的兵力有多少?” 陆沉依旧没有动怒,反问道:“按你这么说,我应该反对荣国公的提议,奏请陛下出兵飞鸟关,大不了我亲自领兵就是。” 张旭掸了掸袖子,淡淡道:“京中谁不知道,国公喜事将近。” 群臣登时恍然。 现在是五月底,而陆沉和厉冰雪的婚期就定在六月二十六日。 陆沉脸上浅淡的笑意逐渐消散,点头道:“我明白了。按照永定侯的分析,我因为个人的私事不愿离京,但是又不希望旁人夺得这份军功,所以必须要反对出兵救援代国。哪怕陈大人的提议在永定侯看来十分合理,我也要想方设法否决。换句话说,出兵不是不可以,但是必须由我统领大军,其他武勋都是我要打击压制的对象。” 殿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陆沉没有理会其他重臣,望着张旭问道:“是这样吗?” 张旭眉头微皱,竟然点头道:“是。” “咳咳——” 原本端坐在龙椅上的李宗本忽地咳嗽几声,恳切地说道:“陆卿家,张卿家,你们都是一心为国,莫要做意气之争。关于是否援助代国一事,朕觉得你们两边的看法都有道理,不妨看一看形势然后再做定论,如何?” 张旭出面硬顶陆沉确实让李宗本有些惊喜,过去两年张旭虽然在军事院内偏向天子,但也只是有所偏向,而非像韩忠杰那样无所顾忌,任何时候都会站在萧望之的对立面。 张旭更多时候还算公允,只在一些可供商榷的问题上支持天子,不至于无论萧望之提出什么看法他都要反对。 正如他当初对韩忠杰所言,他只是不想看到臣子的权柄凌驾于朝廷之上,并非有意针对萧望之和陆沉。 今日他这番表态明显不太一样。 李宗本之所以感到惊喜,是因为张旭和韩忠杰有很大的区别。 虽说韩忠杰在京军重建的过程中出力不小,但他一直待在京军体系,在二次北伐之前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张旭却不同。 陆沉崛起之前,无论淮州还是靖州都处于守势,尤其是先帝执政的前六年,景燕联军时常进犯大齐边境,那时候的京军需要经常支援边军,张旭便是领兵大将之一。 更不必说三年前南诏国举兵十万进逼大齐太平州,张旭只带着三万京军便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张旭的军功肯定比不上厉天润、萧望之和陆沉,却是他们之下名副其实的第四人,远在陈澜钰、李景达和沈玉来之上。 当初李宗本若不是为了尽快树立韩忠杰在军中的威望,同时对张旭还不够信任,本可以让张旭担任北伐军的主帅。 或许张旭挂帅不一定能够取得太大的战果,但以他过往表现出来的领兵才能,应该不会遭遇考城大败。 李宗本心念电转,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太明显的倾向,又不想张旭将陆沉得罪得太狠,所以连忙出来打圆场,然而张旭似乎不愿意接受无事发生的结局。 “陛下容禀,臣有一些话不吐不快。” 他先是朝天子拱手一礼,继而转向陆沉,直言道:“我素来敬佩国公的军功和威名,不愿以那些下作心思揣测国公所为。然而今日在朝堂之上天子面前,国公对陈大人如此苛刻,未免有挟公报私之嫌,这才是我所言私心二字之所在。” 此人就像是一座沉默多年的火山,绝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内敛,一朝爆发便公开挑明如今朝中的矛盾,令众人满心震惊。 “原来如此。” 出乎群臣的意料,一贯强硬的陆沉却没有发作,他神情淡然地说道:“永定侯这是在替陈大人打抱不平?” “陈大人不需要我打抱不平。” 张旭干脆利落地回应,继而针锋相对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国公很不尊重朝廷。这里不是军营校场亦非街巷集市,国公既然是大齐的臣子,难道不应该尊重陛下和礼制?当众教训和奚落一位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国公真是好威风!” 李宗本看着事态似乎朝着无法收场的方向发展,连忙开口道:“张卿家,言重了,陆卿家断无此意。” 几位文臣也都相继出声劝和,虽然有人因为张旭这番话暗中欣喜,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位实权武勋在朝堂上闹起来。 “呵呵。” 陆沉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点头道:“永定侯果然公忠体国,从无私心。” 萧望之目光微凝,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出声阻止陆沉。 张旭朝陆沉拱手道:“我自问无愧于心,若是国公认为我有私心,不妨当众明言。” “方才你说我对陈大人态度恶劣,或许你对恶劣这个词的认知有所偏差。” 陆沉俊眉微挑,徐徐道:“其实那天在京城郊外,我想要质问的绝非他一人,只是不想让陛下感到忧心,不想引起京中风波骤起,所以强行忍了下来。既然你今日谈到此事,那我就来说一说,这两年你们这些军务大臣都做了什么。” 张旭道:“恭听赐教。” 陆沉抬手指向萧望之,直截了当地问道:“永定侯觉得荣国公是忠臣吗?” 张旭心中一紧,点头道:“是。” “你承认就好。” 陆沉神色渐冷,态度愈发刚硬:“荣国公为大齐镇守边疆十五年,劳苦功高,从未有片刻懈怠。即便他在边军威望极高,只要先帝一道圣旨,荣国公便放下他操练十多年如臂使指的大军,仅仅带着百余亲兵返京任职。你、韩忠杰和陈澜钰,仗着手握京营大权,处处刁难他这位首席军务大臣,以至于最后军事院大权任由你们三人操弄!” 张旭眉头紧皱,却很难回应这番话,因为有些事情只是他个人的想法。 至少在明面上,萧望之没有任何擅专之举,排挤他的缘由完全无法拿到台面上来说。 萧望之心中默默叹了一声,同时又有难以言说的欣慰。 陆沉继续说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荣国公虽是武勋,但他心系苍生顾全大局,你们这些人仗着他处处忍让,愈发得寸进尺。倘若荣国公按耐不住,你们就可以将专权不臣之类的罪名扣在他头上。若论玩弄人心假公济私,荣国公又怎么比得上你们呢?” “国公此言谬矣,张某绝无私心!” 张旭脸色涨红,语调猛然抬高。 “我不看你怎么说,我只看你怎么做。” 陆沉一句话便将张旭堵得哑口无言,继而道:“你知道用对付荣国公的手段对付不了我,所以反其道而行之,迫不及待将私心二字扣在我头上。论气度涵养,我当然比不过荣国公,更不会像他那样为了大局强忍憋屈,你们在他面前玩弄阴诡手段,在我面前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呵呵,真是好心机。” “现在你来告诉我,究竟谁才是真的下作?” 虽然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发怒,张旭却已经是无力辩驳,脸色极其难看。 陆沉转头看向龙椅上略显尴尬的天子,拱手道:“陛下,臣乃边军大都督,按理无权议论朝堂军务。如今大齐众正盈朝,有永定侯这样公忠体国的武勋为陛下出谋划策,想来区区代国之忧,弹指间便可解决。” 李宗本心知不妙,刚要出言安抚,陆沉后面一句话已经说了出来。 “臣不打扰陛下与诸位大人商议国事,请陛下许臣告退!” 说完不等李宗本开口,陆沉转身大步离去。 群臣目瞪口呆,满面不敢置信。 萧望之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庄严肃穆的崇政殿内,天子和十余位重臣眼睁睁看着陆沉径直离开。 穿过那道门,殿外明媚的阳光洒在陆沉身上,随着他前行的脚步,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823【破绽】 崇政殿内,气氛略显压抑。 陆沉的举动肯定算得上无礼,若是上纲上线也能称之为藐视朝堂。 但是话说回来,陆沉毕竟有在离去前请示天子,而李宗本并未阻止或者反对。 这件事正反两面都能说得过去,只看殿内君臣如何抉择。 当然,就算一部分朝臣因此弹劾陆沉,李宗本也很难借此大做文章,终究只是一个年轻的臣子一时意气,难道因为这件事罢免他的军职褫夺他的爵位? 萧望之正要帮陆沉稍作弥补,却有人先他一步。 在这场朝会中一直保持沉默的左相薛南亭出班奏道:“陛下,秦国公素来骨鲠刚直,甚至在先帝面前也有过不太妥当的言行。臣记得先帝曾经说过一件事,某日召秦国公入宫议事,谈及有人私下肆意编排,秦国公直言这是王八蛋所为。从来没人敢在先帝跟前胡言乱语,但是先帝并未苛责秦国公,只是笑骂了他几句,由此可见多年过去,秦国公的秉性没有改变,今日绝非有意之举。” 李宗本微微颔首,说实话他当然想抓陆沉的把柄,压制一下他的势头,但是这件事还没到那个程度。 薛南亭又道:“不过方才永定侯说的没错,朝廷自有规制,臣子不可任性而为。臣斗胆建言陛下,对于秦国公今日之举,必须下旨申斥,方能平息朝野物议。” 听到这番话,李宗本面色稍稍和缓,同时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陆沉性格强硬不假,不代表他是一个恣意妄为的人,实际上他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很有分寸。 先前张旭当众质问或许会让陆沉愤怒,但不至于令他失去理智。 明知朝廷想要稍微打压他的权势,为何还要做出这个略显过激的举动?这不是给自己送来枕头吗? 一念及此,李宗本按下借题发挥的想法,平静地说道:“薛相言之有理,便依此行。” 薛南亭心中一松,又道:“关于代国求援一事,臣有一些浅薄的想法,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斧正。” 李宗本这才想起被陆沉这么一闹,今日朝会最关键的问题还没解决,不禁略感头疼,又带着几分期盼说道:“薛相但说无妨。” 薛南亭看向对面的那些武勋,缓缓道:“荣国公和秦国公的顾虑暗合兵法之道,景国皇帝这次不见兔子不撒鹰,我朝除非用数万将士的血肉之躯踏平河洛城外围防线,否则无法动摇景帝的决心,而我朝如今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再者国库也无法支撑一场大战。可若是什么都不做,景国在击溃代国军队之后,等于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们可以全心全意地对付我朝。” 李宗本点头道:“朕也是因此而犹豫。” “故而臣建议或可采取折中之法。” 薛南亭稍稍迟疑,旋即拱手道:“陛下可令永定侯领两万京军出京,往西抵达成州之后,再带上成州都督府三万兵马西出沙州。臣建议永定侯率领大军借驻沙州飞鸟关,做出随时北上的姿态,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轻易进军,以免陷入敌军的包围圈。与此同时,让人在边境和景国境内散布流言,诸如我朝大军将要收复河洛、庆聿恭意图谋反等等。” 萧望之转头看向薛南亭,称赞道:“薛相之策甚为妥当。” 其实薛南亭的建议只是综合了前面武勋两方的意见,然后加上散布流言的虚实之策,或许不一定能让景帝犹豫不决,但至少能给代国一个交代。 如他所言,连年大战导致大齐朝廷的压力极大,钱粮的供给已经处于难以为继的境地,若是为了代国豁出一切、掏空家底去和景国拼命,这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只能尽力而为。 李宗本见文武之首意见一致,便看向张旭说道:“张卿家,朕希望你能够牵制景军一部分兵力,但是切莫草率出战,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张旭这会的心情已经平复一些,当即垂首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期望。” “好。” 李宗本勉励道:“临敌之时,卿可见机而行。” 张旭再度应下。 朝会结束之后,薛南亭落在人群最后,他一边向殿外走去,一边看向不远处那个气质沉静的背影。 吏部尚书李适之。 不同于薛南亭最后出面解决纷争,李适之从始至终都没有开过口。 无论是张旭、陈澜钰两人和陆沉争执的时候,还是最后陆沉一时冲动离开朝堂,李适之都不曾火上加油。 难道是因为前不久京察的结果,让这位吏部尚书不得不偃旗息鼓暂掩锋芒? 穿过和宁门悠长的门洞,似乎是感应到身后的目光,李适之稍稍放慢脚步,转头看向薛南亭,恭敬地说道:“薛相。” 旁边的官员见状知趣地走开。 行走在明媚的阳光中,薛南亭轻声问道:“李尚书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李适之坦然道:“下官不通军务,又从未插手过后勤供给,岂能胡乱妄议?再者,有薛相和荣国公在前,朝中大事定有解决之法。” 薛南亭不置可否,感慨道:“秦国公这性子……也亏得陛下仁德,否则哪有那么容易收场。” 李适之双眼微眯,边走边说道:“薛相不必多虑,秦国公毕竟还年轻,早晚会沉下心来。方才薛相也说过,秦国公从第一次入京就展露出骨鲠之气,这么多年并未改变,足见他是至真之人,不会刻意遮掩虚饰。其实对于陛下来说,武勋性子耿直一些不是坏事,总好过郭从义和王晏那种阴险之辈。” “言之有理。” 薛南亭喟叹一声,缓缓道:“希望接下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这位秦国公不会再愤怒。” 这句话表面上是在批评陆沉,李适之却知道左相的深意,于是诚恳地说道:“下官相信定会如此。” 薛南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广场外围,两人府上的马车早已恭候,于是道别一声,分别朝东西两侧行去。 …… 魏国公府,内院花厅。 厉冰雪亲自端着脸盆,顾婉儿则拿着面巾,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洗把脸,清醒一下。” 厉冰雪看着陆沉说道。 陆沉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在厉天润笑吟吟的注视中,有些尴尬地笑道:“多谢两位姑娘,不过我真的很清醒。” “大齐立国百余年,不等天子的回复直接离开朝会,你应该是第一人。再加上你身为武勋,我就算没跟朝中文官打过交道,也知道最迟明天就会有一堆弹劾你的奏章送进宫里。” 厉冰雪将脸盆放在桌上,轻叹道:“你啊……就不能稍微忍耐一些?” “没事,不用担心。” 陆沉果真用清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接过顾婉儿递来的面巾。 厉冰雪看向神态从容的父亲,心中渐渐回过味来,道:“罢了,你们男人家总是心里有数,你们谈事吧。” 随即带着顾婉儿离开花厅。 陆沉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随后返身落座。 “既然你已经早就做了决定,为何不肯告诉她们?” 厉天润双手拢在身前,温和地望着陆沉。 “原本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还没想好如何做,刚好今日陈澜钰和张旭先后撞了上来,我便趁势为之。” 陆沉此刻眼中早就没有了怒色,平静地说道:“老相爷苦心孤诣,风烛残年还在维系大局,甚至不惜动了李适之的心腹裴方远,只是希望我能离开泥潭。老人家这些年帮过我不少,说实话我不忍他继续煎熬。既然如此,我略微表现得放肆一些,接下来无论是御史的弹劾还是天子的申斥,我老老实实全部接下便是,想来这样可以让宫里那位安心一些。” “以退为进,不失为明智之举。” 厉天润点了点头,又道:“张旭这个人很别扭,你在朝堂上斥责他的那些话,认真说起来其实怪不到他头上。过去两年里,虽然他有过支持天子和韩忠杰的举动,但是做得不过分,绝大多数时候还算公允,否则你真当萧兄是泥捏的性情?偏偏这样一个人,又想忠心为国又想独善其身,这才造成他尴尬的处境。” 陆沉轻声道:“厉叔,很多时候愚忠才是最大的祸患。” “所以我没说你做的不对。” 厉天润眼中飘起一抹风雪,继而道:“至于陈澜钰……莫说我看不透他,恐怕连萧兄都看不透。按说他入京的时候并非年轻小辈,不至于被人轻易腐蚀拉拢,可是这两年看下来,他竟然比张旭还要偏颇。你跟我说句实话,陈澜钰是不是萧兄和你的暗手?” 陆沉迎着他深邃的目光,坦然道:“我问过萧叔,不是。” 萧望之在这种事上绝对不会欺骗陆沉,厉天润闻言微微皱眉道:“这般说来,你故意污名自身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京中这潭水越来越深,你早日北上也好,免得深陷其中,最后难以脱身。” 陆沉缓缓舒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已经完成对老相爷的承诺,只要那些人不再弄出幺蛾子,往后京城的是非曲折与我无关,任由他们折腾便是。” 厉天润喟然道:“希望如此。” 824【何为贵】 京城乃天子脚下,朝堂上的动静很快就会传到坊间。 绝大多数人都对前段时间的京察风波津津乐道,拥有数千名年轻读书人的太学格外关注这种事情。 尤其是这一次京察被罢免的官员当中还有国子监祭酒裴方远。 国子监和太学的关系无需赘述,虽说国子监的重要官员不会经常来太学,但裴方远是一个例外。 他给太学生们的印象还算不错,为人儒雅学识渊博,每次来太学都会坐而论道,跟一些优秀的年轻士子相谈甚欢,所以这次裴方远被罢官在太学引起不小的震动。 朝廷很快将裴方远的罪状公之于众,证明此人落网并非蒙受冤屈,因此太学生们没有鼓噪生事,反倒是一些人私下里怒骂这等贪官污吏竟然盘踞高位多年,简直罪该万死。 “少阳兄,等等我。” 上舍生钱让一路小跑,终于追上抱着一卷书走在前面的姜晦。 两人在林荫小道上同行,姜晦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好奇地问道:“德高何事如此慌张?” “前段时间的事情你怎么看?” 钱让知道那位裴祭酒很欣赏身边的好友,以往曾经多次当众夸赞姜晦,还说他会在明年的春闱一鸣惊人。 姜晦目光沉静,徐徐道:“有罪当罚,这便是我的看法。” 钱让左右看了一圈,见周边无人,便低声道:“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何意?” “我听家父说过,京察刚开始没多久,便有数十名官员被查出问题,朝中很多大人都认为这是吏部李尚书打击异己,想要用自己的心腹填补那些空出来的官位。” 钱让的父亲便是鸿胪寺少卿钱遂,虽然在朝堂上这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官职,但是相比这两名太学生,肯定能掌握更多的讯息。 姜晦微微皱眉道:“李尚书?” “没错,就是那位锦麟李氏之主,也是江南门阀的魁首。” 钱让神情略显古怪,又道:“但是家父说实情并非如此,那位李尚书可不是普通人,至少继承了李老相爷的五成功力,怎会做出这种生硬的决策?你想想,他身为吏部尚书,即便要利用京察提拔自己的亲信,也不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最多只用针对一小部分官员即可,断然不会用这样近乎猖狂的手段,让自己陷入如此尴尬被动的境地。” 姜晦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是想说有人在算计李尚书?” 钱让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道:“那日在朝会上,大理寺卿戚维礼、国子监祭酒裴方远和吏部右侍郎娄焕章同时被弹劾,家父说这三位应该都是李尚书的得力臂助。你想想,李尚书先是因为京察陷入专权的指责,然后一天之间折损三名心腹,这难道不是被人算计?你猜猜谁能有这么强悍的实力?” 两人的关系极为亲密,过往钱让也经常将道听途说的朝堂轶事告知姜晦,因为他知道这位好友家世贫寒,对于上层圈子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因而会尽可能让他熟悉朝堂纷争。 只不过像今日这般特地跑来还是首次,姜晦望着他激动的神情,忽而心中一动,试探性地问道:“你不会是想说秦国公吧?” 钱让不答,只是嘿嘿一笑。 姜晦摇头道:“这不可能,我记得你之前说过,秦国公这两个月特地陪魏国公之女出京散心,他怎么会插手京察一事?再者,就算他真有这个心思,他这些年一直待在边疆,和京中官员极少往来,哪里能弄出这么大的阵势?” “反正这只是家父的猜测,你信不信都没关系,切记莫要告诉旁人。” 钱让叮嘱一句,继而道:“还有一件事,你肯定感兴趣。” 姜晦看着他献宝一样的神态,失笑道:“有话就说,别卖关子。” 钱让压低声音道:“前天陛下召集文武重臣,商议如何应对代国求援一事。原来景国这次将矛头对准代国,大军北上直指代国境内,代国局势危急,特地派使者前来求援,家父便负责招待那位使臣。” 姜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钱让道:“你不知道前天的朝会上,究竟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据说秦国公和永定侯、临江侯当着陛下的面起了争执,秦国公认为不宜大动干戈,另两位则坚持应该派兵北上牵制景军。具体的争吵过程不清楚,只听说最后还是定下出兵救援代国之策,秦国公因此勃然大怒,甚至没有经过陛下的同意,直接拂袖而去!” 姜晦神色微变。 他虽然还没有见识过官场的险恶,毕竟饱读诗书,知道这种举动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钱让继续说道:“此事已经在京官之中传开,不知有多少官员要上奏弹劾秦国公,甚至还有人找到家父,要请他联名上奏!我知道你对秦国公的事情特别感兴趣,所以才急急忙忙跑来相告,你可要记着我这份心。” 姜晦登时陷入沉默之中。 钱让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姜晦缓缓道:“秦国公一心为国,上次北伐便直言进谏,陛下却不予采纳。如今那些武勋又要冒然用兵,秦国公想方设法仍然无法阻止,难以想象他心中何其失望。” “啊?” 钱让怔住,嘴巴微微张开。 姜晦轻叹一声,满面凝重神情。 钱让不解地说道:“少阳兄,难道这件事的重点不在于秦国公有藐视朝堂的嫌疑?这次弹劾他的阵势肯定不会小,不知道他能否撑得住。” 姜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声道:“这些弹劾奈何不了秦国公,可惜我一介白身人微言轻,否则一定会站出来支持他。罢了,我知德高你是一片好心,但是此事涉及朝堂隐秘,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钱让看着他径直前行的背影,无奈地问道:“你要去哪?” 姜晦扬了扬手中的书卷,只留下两个字:“读书。” …… 南城宁和坊,临江侯府。 建武十二年夏天,陈澜钰与另外十一位边军青壮派武将入京,这是一件足以改变大齐国运的大事。 六年之后的今天,当初的边军十二将里面出了一位国公、一位国侯、四位伯爵、五位子爵,唯一没有获封爵位的便是厉冰雪,而她主要是因为厉天润尚在世的缘故,否则凭借军功至少能得一个伯爵。 这十二人如今分属京军和边军,最低的军职也是独领一军的都指挥使,可谓大齐军队的中坚力量。 除了陆沉之外,陈澜钰的官路毫无疑问最顺利,国侯、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的身份,他已经可以将绝大多数同龄人远远甩开。 因此即便是吏部尚书最器重的心腹,在陈澜钰面前依旧毕恭毕敬。 “侯爷,我家老爷让小人转达,那天在朝会上他没有开口,还请侯爷海涵。” 李锦山腰背佝偻,姿态极为谦卑。 陈澜钰目光温和,平静地说道:“李大人近来身陷京察风波,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本将岂有见怪之理?这些年若非有李大人的支持,我也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岂会分不清好坏亲疏。” 李锦山脸上登时浮现一抹谄媚的笑意,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低声道:“我家老爷知道侯爷用钱的地方很多,特地让小人又送来五万两会票,请侯爷笑纳。另外,江州崔华府文县有人出售五千亩良田,小人已经买下并且转了几道手,如今挂在侯爷妻弟的名下。” 陈澜钰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李锦山心领神会,将那个木匣轻轻放在桌上。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最早一次是在五年前,那时候陈澜钰还只是子爵,正在绞尽脑汁降服定威军的骄兵悍将。 陈澜钰出身边军,空降定威军都指挥使的时候只带着十余名亲兵,几乎等于孤身赴任,而且他在京军体系没有任何人脉,面对这些骄狂自傲、家世背景强大的京军将士,那两年对于他来说可谓荆棘遍布。 就连先帝都无法给到他足够的支持,因为在那个时间点,京军大权完全掌握在江南门阀手中,先帝的本意就是让陈澜钰破冰。 最后陈澜钰成功收服定威军,除去他个人的能力,李锦山送来的支持同样重要,因为那是锦麟李氏的影响力。 原本对陈澜钰阳奉阴违的都尉和校尉们,在李锦山代表李适之出面后,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陈澜钰只知道下面的将领渐渐变得听话温顺,再无往日的桀骜不驯。 在这个过程中,陈澜钰和李适之的关系必然会不断加深,而李适之对他的关照不只是帮他解决京军内部的麻烦,还延展到他身边所有人,甚至包括他夫人的娘家亲眷。 简而言之,通过这五年的暗中联系,两人早已站在同一条船上,陈澜钰从李适之那边获得的好处,单论银票就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李锦山放下木匣之后,躬身道:“若是侯爷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告退。” 陈澜钰看着这个神色谦恭的中年男人,淡淡道:“我知道你素来小心谨慎,不过接下来这几个月除非紧急情况,你不要亲自过来了,安排一个信得过的生面孔即可,另外最好不要大白天旁若无人地过来。” 李锦山心中一凛,他知道陈澜钰已经成为陆沉的眼中钉,这番提醒显然是为了防备那位秦国公,于是连忙应道:“小人明白了,多谢侯爷指教。” 陈澜钰不再多言,李锦山遂缓步退下。 片刻过后,陈澜钰缓缓起身走到桌边。 打开木匣,只见里面放着一叠厚实的银票,他伸手探入其中,手指划过银票的边缘,目光无比幽深。 “五年,四十七万两,不愧是锦麟李氏。” 825【何为轻】 “……秦国公身为朝廷重臣,本应恪尽职守,谨言慎行,以国家社稷为重。然卿近来所为,多有不妥,岂能为百官之楷模?” 秦国公府前宅正堂,陆沉挺直腰杆站着,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对面而立,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圣旨。 外面还站着十余名小黄门,虽无禁军随行,依旧阵势不小。 苑玉吉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陆沉,心中有些忐忑,仍然强撑镇定地读道:“卿本当率先垂范,恪守不渝。今轻率从事,不以为意,置朝廷法度于不顾,实乃不敬也。朕念卿于国有功,不加惩戒,然需闭门七日,思过反省。朕亦希望朝中百官以此事为鉴,恪守本分,严于律己,万不可有丝毫懈怠。钦此!” 这是一道非常典型的申斥圣旨。 李宗本的用词不算严厉,毕竟陆沉没做天怒人怨的事情,又有左相薛南亭为他开解,故而只是象征性地让他闭门七日。 苑玉吉轻咳一声,望着依旧没有太大情绪波动的陆沉,低声道:“国公,这几日宫中收到数十份弹劾你的奏章,陛下下令留中不发,但是总得平息百官的激愤,只能让奴婢传旨申斥,还望你能体会陛下的良苦用心。” 这句话倒不是他故意夸大其词,那几十份弹劾奏章只是一个开始,今天通政司一早上又收到四十余份,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叹京官实在太多,连一些犄角旮旯里的小官都跳出来弹劾陆沉。 如果李宗本不表态,或者陆沉不认错,那种奏章只会越来越多,最后说不定会变成百官齐上的架势。 陆沉一言不发,抬手接过圣旨。 苑玉吉稍稍迟疑,最后还是提醒道:“国公,按照朝廷规制,您得尽快呈上一封自省的折子。” 虽然他看起来很冷静,心里却是一点底都没有,盖因面前这位年轻的国公性情强硬,若是他坚持不肯低头,自己也没有什么法子。 片刻过后,陆沉淡淡道:“我知道了,请回吧。” 这一刻苑玉吉只觉得不敢置信,对方的语气很生硬,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不怪苑玉吉恍惚,要知道陆沉可是敢当面反驳天子、朝会上拔腿就走的人物,原本他以为陆沉领受这道圣旨便是极限,绝对不会上奏自省。 看来这位国公终于感受到文武百官带来的压力。 想到自己能向天子交差,苑玉吉不禁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多了两分笑意,恭敬地说道:“奴婢告退。” 他带着十余名小黄门快步离去,陆沉看着他的背影,随即顺手将圣旨丢给旁边的陈舒,勤勤恳恳的老管家差点唬得一个趔趄。 陆沉迈步回到内院书房,等候在此的数人立刻站了起来。 “坐吧。” 陆沉左右看去,见秦子龙依旧站着,微笑道:“你也坐下,这里都是自己人。” “是,国公。” 秦子龙坐在最下首的椅子上。 除他之外,房内还有谭正、渠忠和陈循,以及一位面染风霜年过四旬的男人,正是七星帮阴堂堂主齐廉夫。 他从四月下旬启程南下,于昨日午后抵达京城。 陈循当先开口道:“国公,退一步未尝是坏事。或许经过这次的事情,天子和部分重臣会觉得国公并非是无懈可击之人,对您的猜忌能够减轻一些。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国公甚至可以主动延长闭门自省的时间,最好能持续到大婚之前。待婚礼完成后,国公便可携亲眷北上前往定州,往后不再理会京中的是非。只要景国一日未灭,国公在边军的地位便不可动摇。” 他说的非常直接,因为如陆沉所言,此刻书房内都是他最亲近的心腹,不需要拐弯抹角。 虽然陈循的考虑老成持重,谭正、渠忠和秦子龙却不约而同露出沉郁的表情。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微笑道:“你们很愤怒?” 秦子龙老老实实地说道:“小人觉得很憋屈。” 另一边渠忠也鼓起勇气说道:“国公明明是为大齐考虑,有些人却不识好歹,最可恨的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官儿,他们不去想援救代国这件事是否可行,反而揪着国公离开皇宫这等小事不放,何其无耻。” 陈循看着这几人,平心静气地说道:“诸位仁兄,这里是京城不是定州,难道你们真的希望看到国公成为众矢之的?” 听到这句话,众人不由得闭上了嘴。 陆沉面露赞赏,对陈循说道:“德遵,劳烦你帮我写一封自省的奏折,不必过分谦卑,最好能稍微表露两分不忿之意。” 陈循长身而起,心领神会地说道:“卑职领命。” 陆沉示意他坐下,又对谭正和渠忠说道:“虽说我退了一步,但是这不代表接下来就会万事大吉。你们要更加用心,往后两个月的时间里,不论宫中还是各位重臣的官衙和府邸,要尽可能掌握他们的情报,每天晚上都汇总送来。告诉下面的兄弟,辛苦这段时间,我不会亏待他们。” 两人齐声道:“遵命。” “先这样吧,齐叔暂留。” 陆沉此言一出,除了齐廉夫之外,其他人都恭敬地行礼告退。 他亲自倒了一杯茶给齐廉夫,感慨道:“这次回京确实不怎么太平,但我不想辛苦家里人,所以特地让谭正他们停止向江北传递情报,没想到师姐不放心,辛苦齐叔和帮里的兄弟千里迢迢赶来京城。” 齐廉夫起身接过茶盏,微笑道:“国公这话就见外了,我们七星帮的人从来不会忘记国公的恩情,只要你有需要,无论刀山火海我们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是我矫情了。” 陆沉笑了笑,随即问道:“齐叔这次带来多少人?” 齐廉夫答道:“连我在内一共七十一人,他们皆是大小姐亲自训练出来的好手。单论武功,我们算不上一流高手,但是无论国公想杀谁,给我们几天时间准备,我有绝对的信心完成任务。” 言语之间,杀气凛然。 陆沉不禁笑道:“暂时不需要你们杀人,可能后面也不用劳动你们出手,不过我有一种预感,或许你们可以在某些时候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这样吧,你先带着兄弟们熟悉这座宅子内外的地形,等家父入京之后,你们负责保护他就好。” 齐廉夫毫不犹豫地拱手道:“领命!” 陆沉又问道:“师姐何时入京?” 齐廉夫微露尴尬之色,摇头道:“大小姐只说要先去办几件事,却未明言具体何事。” 陆沉便没有追问,点头道:“好。” 待齐廉夫退下之后,陆沉起身走到桌边,从一摞卷宗里取出那张纸,眼中逐渐泛起冷厉之色。 “李宗本,我希望你最好真的没有做过那种事。” …… 深夜。 平康坊,尚书府。 暗室之中。 “大人,为何不让我主动请缨领兵出京?” 昏黄的烛光中,映照出京军骁勇大营主帅元行钦脸上不解的神色。 自从陆沉和萧望之先后表态,天子不得不打消近期让韩忠杰起复的念头,元行钦终于摘掉军职前面的代字,成为名副其实的京营主帅。 这次代国派使者前来求援,那日朝会之前已经商议了几天,元行钦本想趁这个机会请旨领兵出京,因为他知道天子绝对不希望陆沉再度增加权柄。 如果他的心愿可以达成,一者他能进一步将骁勇大营牢牢抓在手里,二者哪怕只是出去转一圈,也能提升他在军方的地位,毕竟有没有单独领兵的经验是截然不同的资历。 李适之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眼神晦涩难明,淡淡道:“为何要去?” 元行钦登时语塞。 李适之抬眼看着他,继续说道:“天子已经下定决心,等到陆沉和厉冰雪完婚后,顺势让他将亲眷留在京中,由朝廷负责供养。” 元行钦神色一变,他当然知道这个决定可能会引起的风浪。 其实古往今来类似的事情屡见不鲜,绝大多数王朝都会让领兵大将的亲眷留在京城,以此形成制约,否则那些打了败仗的武将没有任何约束,说不定就会直接投降敌军,更有甚者借着远离朝廷的机会,私下培植党羽形成实质性的割据势力,对朝廷的命令阳奉阴违。 但是大齐的情况不同,先帝登基之初局势极其艰难,那时候最重要的事情是抵御强敌,根本没有能力采用这种手段。 元行钦担忧地说道:“大人,秦国公未必肯答应啊。” “这就是你和陈澜钰都必须留在京城的原因,你们忠于陛下和朝廷,两座大营十万兵马就是陛下最大的底气,由不得陆沉肆意抗命。再者,他这次被百官弹劾,已经让很多人对他不满,如果他再违抗圣旨,你们就能出面了。” 李适之神色从容,淡淡道:“至于张旭……此人性情执拗,未必能体会陛下的不易,让他离京便是。” 元行钦恍然,眼中泛起一抹狠色,沉声道:“大人放心,末将知道该怎么做。” 李适之微微一笑,又与他密谈小半个时辰,然后元行钦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片刻过后,李锦山悄然走进这间隐秘的暗室。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接下来这个月陆沉会老老实实地待着,他现在只想顺利举行婚礼,然后就带着厉天润之女北上。” 李锦山低声道:“老爷,下一步我们要怎么做?” 李适之沉吟片刻,缓缓道:“我们的人准备好了吗?” 李锦山点头道:“一切准备妥当。”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适之轻声道:“让他们分批潜入京城。” “是,老爷。” 李锦山躬身一礼。 826【直面深渊】 后宫,慈宁殿。 “儿臣给母后请安。” 奉国中尉李宗简双膝跪地,一丝不苟地大礼参拜。 “平身。” 许太后神色平静,放在袖中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攥紧,继而对旁边说道:“你们都下去罢。” “是,太后。” 一众女官和宫人们恭声应下,很快内殿便只有母子二人。 李宗简注意到许太后依旧雍容华贵、却比往日黯淡许多的神态,一时间羞愧难当,垂首道:“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忧记挂,实在罪该万死。” “先坐下。” 许太后看向变化极大的幼子,眼中不由得浮现一抹伤感,语调亦软了几分:“事到如今,你能活着就好,不必再提前尘往事。” 和两年前相比,李宗简的面相没有衰老太多,但是整个人气质的畏缩肉眼可见。 诏狱并非惨绝人寰之所,李宗简在那里未曾受到过分的苛待,只不过终日难见头顶青天,更不知何时才能尘埃落定,难免心下惶惶。 在这种长期的折磨下,未老先衰是很寻常的事情。 去年岁末,许太后借着皇族家宴的由头,恳求李宗本将李宗简放出来,但是除了家宴那天母子二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见了一面,李宗简就一直没有机会入宫请安。 他窝在距离皇宫不算太远的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显得极其老实本分。 或许是因为他这半年来足够懂事温顺,当他再一次上奏请求入宫探望许太后,李宗本终于允准。 按说母子二人半年未见,此刻许太后又屏退了宫人,他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说,殿内却陷入长久的沉默。 “近来你有没有见过许如清?” 最终还是许太后打破了沉默,她没有拐弯抹角,一开口就直指核心问题。 李宗简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母后,莫说我现在住的地方里里外外都是宫中和织经司的人,就算我真有通天的本领,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联系许家的人,又有什么意义?母后难道还不知道,如今的许家早已不比当年,以前好歹还有钱财和暗中培养的人手,父皇去世前让秦正扫了几棍子,许家就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那是京城叛乱被平定之后,秦正在肃清叛逆的同时,遵照先帝的旨意对后族许家的产业进行打击,没费多少力气就让许家一蹶不振。 先帝的本意是想保住李宗简一条命,只要他无法再仰仗许家的支持,对那把椅子没有威胁才能安全地活着。 听到这番话,许太后轻声一叹,勉强笑道:“哀家自然知道,其实空架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没人会再猜忌你。宗简,哀家希望你能牢牢记住,往后切不可再与以前的亲信联系,更不能心生他念。看在哀家的份上,那位总会有所顾忌,只要你不乱来就能保住性命,明白吗?” “儿臣明白,请母后安心。” 李宗简应下,心里却觉得有些古怪,只是一时之间想不明白。 他知道宫里如今各处都有天子的眼线,但是此刻殿内的低声交谈肯定不会传到对方的耳朵里,许太后的叮嘱似乎发自肺腑,并非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虚饰之言。 他能理解许太后在经历多次打击后,不愿横生事端再起波澜,可是她言谈之间似乎对李宗本没有半点怨恨。 这和他记忆中里的母后不太一样。 似是看出他心中的想法,许太后轻声道:“记住,莫要招惹麻烦,哀家已经没有能力再救你一次了。” 李宗简只觉悲从中来,又生出浓浓的内疚,当即跪下说道:“母后,儿臣在此立誓,绝对不会再做让您担忧的事情。” “那就好,快起来。” 许太后既心疼又压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接下来母子二人终于可以聊一些相对轻松的话题。 约莫一炷香过后,李宗简离开慈宁殿。 许太后起身走到长榻边,双眼微闭靠着软枕。 不多时,旁边响起非常轻缓的脚步声。 “太后。” 来人正是许太后最信任的女官。 “你说,皇帝将宗简放出来,是不是想找个机会杀了他?” 许太后缓缓睁开双眼,幽深的眸子望着对方。 女官垂首低眉,缓缓道:“奴婢不敢妄言,但是只要奉国中尉循规蹈矩,想来没人能对他不利,就算是陛下也得顾及天家和朝廷的体面。” 许太后微露讥讽,冷冷一笑:“呵呵。” 同一时间,仁德殿御书房内,苑玉吉来到李宗本身前,躬身道:“启禀陛下,奉国中尉已经出宫,奴婢让人送他回府。” 李宗本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翻着奏章,淡淡道:“太后心情如何?” 苑玉吉应道:“回陛下,太后与奉国中尉屏退宫人,密谈了不短的时间,尚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奉国中尉离去时神态正常并无不妥,而太后略显黯然神伤,似有不舍之意。” “半年才见一次,不舍也很正常。” 李宗本合上奏章,抬眼望着苑玉吉说道:“慈宁殿里除了那几名女官,其他人逐渐换掉,平时也要用心盯着,朕不希望外面的流言蜚语打扰太后的清静。” “奴婢遵旨。” “陆沉这几天在府中做什么?” “回陛下,秦国公遵照陛下的旨意闭门自省,连日来不曾出门半步,同时也没有朝臣登门探望。” 李宗本微微颔首,视线落在左前方那封奏章上,心情忽然变得很舒畅。 那是陆沉的自省折子,亦是陆沉多年来第一次公开承认错误,虽说奏章里的少许词句依旧显得骨鲠,但是这对于李宗本来说已经是来之不易的成果。 京官们自从听说秦国公低头服软,承认那日冒然离开朝会的举动很不妥当,便停止继续用弹劾奏章围攻他。 “陆沉和厉冰雪的婚期还有二十来天,你亲自准备两份礼单,过几天分别送去秦国公府和魏国公府,不妨将阵势弄得大一些,让全京城都知道此事。” “奴婢遵旨。” 苑玉吉连忙应下。 李宗本这样做其实不是打一巴掌给一颗糖。 按照前些天百官弹劾陆沉的阵势,如果李宗本稍稍推波助澜,绝对会比当初钟乘遭遇的攻讦更加凶猛,到时候陆沉也就更加难以下台。 李宗本让苑玉吉送去那道申斥圣旨,又让陆沉写一封自省的折子,实则是帮陆沉度过这个难关。 李宗本就是要让文武百官看清楚这一点,如今他又让苑玉吉去准备大婚贺礼,等那一日他再以帝王之尊亲临婚礼现场,连续三重加恩之下,想必世人都会知道当今天子对秦国公的器重和恩宠。 等到那个时候,陆沉若不肯在某些事情上让步,他如何面对举世指摘? 一念及此,李宗本的嘴角不禁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 陆沉那道认错自省的奏章在京中引起极大的反响,那些弹劾的官员对此非常满意——他们本来就没想过靠着这件事对陆沉喊打喊杀,其中相当一部分官员只是认为陆沉藐视朝堂,有违君臣之道。 也有少数官员为陆沉打抱不平,但在当下的氛围里,这些人只能闭嘴不言,以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国公府的氛围还算安宁,唯独秦子龙有些担忧,因为他发现这几天陆沉的情绪十分沉郁,这是以往极其少见的情形。 内院书房,陆沉坐在太师椅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非常压抑的状态。 “去将谭正叫来。” 他忽地开口,语调冷峻。 “是。” 秦子龙应下,连忙向外走去。 不到一刻钟,谭正快步走进书房,秦子龙则站在门外肃立。 “国公。” 谭正躬身一礼。 陆沉双手抬起,于身前交叉,视线穿过手指的缝隙,落在面前的桌上。 那里放着一张纸。 “我需要你去办一件事情。” 陆沉面无表情地开口,转头望着谭正:“此事或许有些危险。” 谭正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说道:“请国公吩咐,小人不惧危险。” 陆沉点了点头,问道:“你可知道太医院在哪里?” “知道。” 谭正答道:“太医院距离皇宫不远,就在皇宫东南方向百余丈外,挨着礼部的官衙。” 陆沉抬手轻敲桌面,缓缓道:“太医院内有专门存放宫中贵人诊疗记录的库房,你想办法弄清楚库房的位置,然后带上几名身手高明的兄弟,潜入库房找一份卷宗。这份卷宗是先帝诊疗记录的第十六本,时间应该是建武十四年,将它取回来。” 谭正正色道:“小人领命!” “记住——” 陆沉一字一句道:“莫要暴露踪迹引起他人注意。” “是,小人明白。” 谭正见陆沉没有其他吩咐,立刻行礼告退,下去着手安排此事。 无比安静的书房内,偶尔能听到外面庭院里的虫鸣之声。 陆沉抬手捏了捏眉心,继续望着桌上那张纸,喃喃自语。 “其实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有些事不弄清楚会变成一辈子的心魔。” “所以……还是得看一看你那颗心是不是一片漆黑。” 827【凭栏处】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 “国公,小人幸不辱命!” 谭正双手捧着一本文卷,明亮的烛光映照出他满脸激动的神色。 陆沉抬手接过,点头道:“办得不错。” 谭正心中喜悦,但他擅长察言观色,敏锐地意识到陆沉此刻情绪不太对劲,于是恭敬地说道:“小人告退。” “好。” 陆沉没有多言,稍后对外面说道:“子龙。” 秦子龙立刻现身道:“在!” 陆沉缓缓起身,沉默片刻后说道:“让明暗岗哨走远一些,今晚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是!” 秦子龙应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国公,小人也要离开?” 见陆沉微微颔首,他连忙行礼退下。 陆沉将那份卷宗放在桌上,并未立刻翻开,反而在屋内慢慢踱步。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遭遇过很多危险的处境,同样有很多时候需要他果断抉择,他几乎从不曾犹豫迟疑,这是他在前世就逐渐养成的本能,面对危险绝对不能优柔寡断。 然而这一次他心中天人交战,即便让谭正潜入太医院取回那份卷宗,他依然没有下定决心打开它。 原因很简单,一旦往事的真相符合他的猜测,后续如何处理将会极其艰难。 陆沉停下脚步站在窗边,抬头望着初夏深夜的迢迢星河,脸上浮现一抹自嘲的笑容。 “如今爵高位显却顾虑重重,可见人都是会变的。” 虽然嘴上这样说,他的眼神却陡然凌厉,继而转身走到桌边,将卷宗拿了起来。 封面上写着简简单单六个字:陛下进药底簿。 这上面的陛下二字当然不是指李宗本,而是指先帝李端。 先帝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从建武四年开始就时常用药。 天子用药当然不能大意轻忽,太医院内自有一套标准的程序,宫里也有对应的严密监管,哪怕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养神方子,从药方、配药、熬药到最后试药都要有人交叉监督。 其实不光天子用药是这套流程,宫里其他贵人亦是如此。 桂秋良自从升任太医院正,他便全权负责先帝的健康问题,虽然还有其他医术精湛的太医配合,但是主要靠桂秋良把握和掌控,这份进药底簿自然是由他撰写。 一如陆沉的推测,先帝的用药记录非常多,他手中这份是第十六本,时间跨度是建武十四年初秋到建武十五年三月,即先帝生命中最后的半年时光。 桂秋良突发恶疾去世那天,陆沉在他的书房中找到了一张纸,上面第一组数字便是十六。 卷宗很厚,陆沉拿在手中觉得沉甸甸的,而此刻他的心情同样很沉重。 他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通过纸上冷冰冰的记录,他仿佛能看到那个中年男人苦苦支撑的场景,一边与身体里的病痛斗争,一边要为大齐社稷的安危呕心沥血。 一直翻到第九十三页。 陆沉的视线稍微偏移,望向桌上那张纸上的第二组数字,九十三。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继续看着卷宗。 “十月甲申,上不豫,始决事于便殿。臣与顾、甄二人共侍陛下之疾,定一固本之方,陛下服之,体渐康复。” 这段话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后面则是那个方子的内容以及先帝的服药细节,同样看不出异常之处。 其实这也很正常,虽说这份进药底簿乃桂秋良所写,一般情况下太医院只做留档,但是在留档之前,太医院的其他几名官员都要复核,确保符合真实情况,因此桂秋良不太可能在此处写一些奇怪的内容。 陆沉不由得皱起眉头,他不相信桂秋良会无缘无故留下一组没有意义的暗语。 他将这一页来回翻看,不经意间看到后边的第九十四页,忽地眼神一凝,动作停了下来。 “然余察此方,效果殊异,盖因其中一味药材,非寻常理之所宜,仿若为他药所易,药性不符,犹毒之侵体也,此事或非孤例。” 一道惊雷猛地劈进陆沉的脑海。 这段话表面上是桂秋良在和其他太医总结另外一个新药方,可是将前后两页的相同位置拼起来看,两段话竟然能够无比通畅地连在一起。 “十月甲申,上不豫,始决事于便殿。臣与顾、甄二人共侍陛下之疾,定一固本之方,陛下服之,体渐康复。然余察此方,效果殊异,盖因其中一味药材,非寻常理之所宜,仿若为他药所易,药性不符,犹毒之侵体也,此事或非孤例。” 简而言之,桂秋良给先帝开的方子是为了固本培元之效,然而先帝在服药之后,刚开始没问题,后续病情居然恶化,桂秋良怀疑是在煎药的过程中被人动了手脚,换掉了其中一味药材,于是补药变成了毒药! 陆沉脸上陡然浮现一抹狰狞的煞气。 桂秋良显然只是怀疑,同时又担心被人怀疑他下毒谋害先帝,百般纠结之下,只能用这种方式隐晦地记录下来。 他肯留下这些线索,显然不是他做了手脚,那么会是谁如此丧心病狂? 陆沉又看向那张纸。 十六和九十三的意思已经确定,还有两组暗语分别是春生和气明。 陆沉不需要苦思冥想,因为王初珑已经帮他破解了谜题。 “夫君,古语有云,木者,春生之性。目者,气之清明。故而这两个词分别指代木、目二字。” 看着纸上王初珑清秀隽永的字迹,陆沉却没有办法回忆她的温柔体贴,也无心感叹她的秀外慧中。 盖因陆沉只看了这两个字,立刻就猜到它们代表的含义。 左木右目,相也。 大齐朝堂之上,能够逼得桂秋良这般小心翼翼地遮掩,不敢在明面上透露丝毫,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到。 曾经的太子殿下、相王李宗本。 至此,桂秋良死前留下的这段隐语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全部显露。 他察觉有人在先帝服用的药里动手脚,只是一直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而且他怀疑建武十四年十月的那次不是首例,也就是说有人手眼通天,一直想方设法要加重先帝的病情。 在他看来,除了当时已经掌握内外大权的太子李宗本,谁能做到这一点? 桂秋良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先帝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大皇子去世大半年,三皇子被囚禁在秋山巷,即便他怀疑这是李宗本所为,又怎敢在没有真凭实据的前提下冒然指控储君? 没过多久先帝与世长辞,李宗本登基为帝,桂秋良更不敢吐露半个字,因为他知道李宗本不可能愿意沾惹弑君弑父的罪名,一定会将桂秋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但是这位太医院正的内心肯定饱受煎熬,最终他无法承受对先帝的愧疚,极其痛苦地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 至死他都不敢提及此事,否则桂家上下人等乃至他的至交好友都会被牵连。 然而他又怎能甘心? 所以他留下那一段隐语,勉强算是一种慰藉,或许将来有人能看懂这段尘封的往事。 陆沉想明白这里面的原委,怔怔地坐在太师椅上,脸色变幻不断,愤怒和悲伤交织在一起。 回忆汹涌袭来。 “你如何看待江北的局势?” 这是他第一次入宫,先帝开门见山的问题,没有故作姿态,没有刻意笼络,先帝对他的信任和期许溢于言表。 “朕听太医说,你的伤势痊愈得很快,如今看来应是大好了?” 这是陆沉在细柳巷遇袭伤愈之后,先帝没有半点架子,面带微笑地关怀。 “你单名一个沉字,令尊应是取沉毅有守、庄重安定之意,朕昨夜思来想去,觉得静安二字较为贴切妥当,你意下如何?” 这是离开京城时,先帝特意为他取了一个表字。 “陆沉,朕此生怕是没有机会重归旧都,没有机会再去拜谒李家的列祖列宗,这是朕的不孝之处。将来有一天你若能领兵再临北方,便去河洛北边的皇陵,替朕向先祖们磕几个头,祈求他们原谅李端这个不肖子孙。” 这是陆沉提领京军金吾大营之时,先帝对他的殷切叮嘱。 “陆沉,莫要辜负朕。” 这是陆沉领兵北上对抗庆聿恭之前,先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这对君臣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 平心而论,陆沉并非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他在前世受过良好的教育,脑子里压根没有忠君的概念,是先帝用信任、器重和亲切在他心中构筑起一座雄伟的高山。 对于他来说,先帝既是执掌大齐王朝的帝王,亦是对他关怀备至的长辈,本质上和萧望之、厉天润没有分别,在他心中的地位仅仅次于陆通。 恩惠也好,情义也罢,那份羁绊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绝非伤春悲秋的虚饰。 之前当他知道李宗本害死大皇子的时候,他心中的确很愤怒,却也不得不认同李道彦的看法,如果不想看到先帝等人苦心孤诣建立起的大好局面崩塌,他只能捏着鼻子坐视李宗本继续做大齐天子,其实这也是他答应李道彦,成婚之后立刻北上的原因。 他怕自己在京城待久了,经常看到李宗本那张虚伪的脸,会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但是今夜—— 陆沉望着桌上的卷宗和那张纸,双眼渐渐泛红。 他起身缓步走到屋外,立于廊下望着头顶的夜幕。 月明星稀,略显凄凉,一如此刻他心中无法宣泄的悲愤。 “砰!” 陆沉一脚踹出,身前的栏杆顷刻间四分五裂,朝外围激射而出! 这响动瞬间撕裂静谧的夜色。 虽然已经得到陆沉的命令,秦子龙终究还是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庭院中,见陆沉站在廊下并无危险,这才放下心来,愧然道:“国公,小人告退。” “等等。” 陆沉朝秦子龙望去,虎目之中翻涌的暴戾让这位刀口舔血的亲兵头领心中一颤,他在生死难料的战场上都没有见过陆沉这样的表情。 “国公请吩咐。” 秦子龙这一刻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不由得全身紧绷起来。 陆沉却没有了下文。 秦子龙不敢催促,拱手肃立。 片刻后,陆沉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厉色一点点消退,缓缓道:“夜深了,不必让他们半夜折腾。你明天派人去通知叶继堂,让他后日上午来见我,另外让谭正去找宁不归,后日下午来此。” “遵令!” 秦子龙躬身应下。 “下去吧。” 陆沉转身走回书房,回到桌边坐下。 枯坐一夜,一夜无眠。 828【右相之锋】 鼎正二年,六月十一。 距离天子降下那道申斥圣旨已经过去十三天,按照圣旨中的要求,陆沉需要闭门自省七天。 但是让李宗本和京中权贵们没有想到的是,陆沉在七天后依旧足不出户,再加上他那封认错的折子,似乎这位年轻的国公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亦或是面对文武百官接连不断的弹劾,他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颅。 无论如何,这场风波得以平息,京中迎来一段殊为难得的平静时光。 李宗本觉得陆沉如此乖巧温顺略显反常,但此刻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探寻陆沉的内心世界,因为空置半年之久的右相之位,将于今天迎来它的主人。 御史大夫兼定州刺史许佐今日返京,径直入宫面圣。 御书房内还有左相薛南亭、吏部尚书李适之、礼部尚书胡景文和户部尚书景庆山,乃是当今朝堂之上地位最高权柄最重的几人。 李宗本望着这位风尘仆仆腰杆挺直的中年文臣,亲切地说道:“许卿家舟车劳顿旅途疲乏,可以先在府中歇息数日,养足精神再入中书。往后你与薛相共理朝政,朕相信有你们二位宰执主持大局,大齐必能愈发强盛。” 这番话既有恩宠亦有称赞,在其余重臣面前给了许佐极大的体面。 “臣谢过陛下恩典。” 许佐拱手一礼,继而道:“陛下,臣不累,稍后便可去中书当值。臣有一事启奏,望陛下允准。” 李宗本颔首道:“但说无妨。” 许佐抬眼望着他,诚恳地说道:“承蒙陛下赏识与器重,授臣右相之要职,臣唯有尽心竭力回报陛下。先前臣已和新任丁刺史做好交接,如今臣既然返回京城,理当辞去御史大夫一职。” 他身上挂着的御史大夫虽非虚衔,但这两年他身在定州,不可能打理京中御史台的政务,一直是由两位御史中丞代管。 然而随着他回到京城,局势自然就会发生变化。 大齐立国近一百七十年,高官身兼数职的情况不算罕见,唯独宰执不在此列,盖因左右二相手中的权力很大,如果再让他们直接掌管其他部衙,对于朝堂的格局会造成非常不利的影响。 许佐既然升任右相,肯定不能继续兼任御史大夫,只是殿内君臣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坦荡地主动提出来。 李宗本的神情愈发温和,当初许佐和陆沉站在同一立场让他心中产生的芥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沉吟道:“爱卿不必如此急迫,御史台职责紧要,还需卿坐镇一段时间。” 许佐坚持道:“陛下,朝廷规制不可违,若不免去臣御史大夫一职,臣不能入中书。” “好吧,便依爱卿之言。” 李宗本没有再勉强,顺势问道:“那在爱卿看来,何人可领御史台?” 许佐显然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当下毫不迟疑地说道:“禀陛下,臣举荐原淮州刺史姚崇。” 李宗本沉吟不语。 去年春天姚崇卸任淮州刺史,由吏部左侍郎宋琬接任,李宗本便趁这个机会将自己的亲信瞿弘毅提拔为吏部左侍郎,在李适之身边安排一颗钉子。 姚崇回京后没有合适的实职,便只领着殿阁学士之衔备咨待诏,以他的资历领衔御史台倒也没有问题。 李宗本原先打算将瞿弘毅提拔为御史大夫,如果能完全掌握这个监察百官的衙门,他对朝堂的掌控力会进一步加强,一如当年许佐为先帝提供的助力,与此同时瞿弘毅让出左侍郎的位置,可以稍稍弥补李适之在京察风波中遭受的打击。 李适之这段时间格外低调,李宗本不希望这位吏部尚书一蹶不振。 但是他必须尊重许佐的意见,而且姚崇做过封疆大吏,论资历远胜瞿弘毅。 一念及此,李宗本对薛南亭问道:“薛相意下如何?” 薛南亭简单直接地应道:“回陛下,臣无异议。” 李宗本微微颔首,又看向其余几位重臣,见他们都没有开口,便温言道:“朕相信许卿家的眼光,授姚崇为御史大夫,中书代为拟旨。” 薛南亭拱手道:“臣领旨。” “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许佐中气十足的声音再度响起。 一直沉默的李适之眼帘微动,一缕不详的预感在他心头涌现。 李宗本道:“说来。” 许佐恳切地说道:“陛下,臣这两年远在定州,对于朝中一些事情本想进谏,然而山高水长往来艰难,恐文字无法秉明真意,故而一直没有上奏。既然陛下召臣回京,臣当尽忠直言,还祈陛下见谅。” 李宗本的心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原本一个经常规劝他的左相就让他头疼,如今调回来一个右相更是世人皆知的忠耿之臣,他可以预见将来自己身为天子的窘境,甚至有些怀念钟乘在的时候,起码钟乘极少犯颜直谏,还会帮他拉着薛南亭。 若不是为了更好地制衡陆沉,同时又担心许佐被陆沉的花言巧语蒙骗,李宗本肯定想让李适之升任右相。 事已至此,他只能勉强笑道:“爱卿直说便是。” 许佐道:“陛下,吏部掌文选、勋封、考课之政,翰林院则是朝廷储才之所,二者皆有遴选贤能之责。国朝凡百七十年,从未有过吏部尚书兼任翰林学士之先例。当初李相因年老体衰乞骸骨,钟大人升任右相,吏部需要能臣统领,陛下让李大人身兼二职,乃一时应急之策,并无不可。然则时间过去将近一年,此事岂可成为定例?”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许佐回京第一天便直接向李适之发难。 他们记得很清楚,当时是李适之向天子举荐许佐为右相,这在官场上至少也是一份情义。 许佐不说投桃报李,反而如此不留情面,委实令人侧目。 众目睽睽之下,李适之从容地说道:“许相言之有理,其实下官月前便向陛下请辞,只是朝中近来事务繁杂,陛下日理万机,还没有来得及处置此事。正好许相提出,还请陛下准许臣辞去翰林学士一职。” 许佐目不斜视,从他脸上看不到丝毫喜怒之色。 李宗本略显迟疑。 所谓朝堂制衡从来不是单纯比拼人数,李适之能够和两位宰执平起平坐,靠的不光是天子的信任,而是吏部和翰林院这两个重要衙门都在他手中。 先前戚维礼、裴方远和娄焕章同时被拿下,就已经让李宗本对李适之有所亏欠,如今又要拿掉他的翰林学士一职,李宗本担心李适之再也没有和两位宰执抗衡的实力。 但是许佐的提议合情合理,而且他率先辞去御史大夫一职,让他有着充足的底气,更何况这是他担任右相之后提出的第一个建议,李宗本无法视而不见。 便在这时,李适之看着他说道:“陛下,许相所言合乎朝廷规制,乃是眼界长远之议,臣对此甚为赞同,还请陛下允准。” 到了这个地步,李宗本也只能点头道:“爱卿性情修谨,言无枝叶,可谓识大体矣。既如此,朕同意爱卿辞去翰林学士一职,关于后继人选,爱卿不妨举荐。” 李适之恭敬地说道:“臣斗胆举荐原定州刺史陈春,此人学识渊博乃当世大儒,曾历任礼部侍郎、定州刺史,内外兼修,足以担当此任。” 李宗本毫不犹豫地说道:“好,陈春确实可用。” 天子金口玉言,当即敲定此事,这一次他没有征询两位宰执的意见,显然是要照顾李适之的情绪。 许佐眉头微微一皱,终究不曾多言。 面对他的突然发难,李适之的应对颇为老辣,没有任何恋栈之意,干脆直接地放手翰林院,以此赢得天子的愧疚之心,顺势再将陈春提了上去。 陈春何许人也? 当年他就是靠着锦麟李氏的支持才能官运亨通,一步步走上礼部左侍郎的高位,他身上的李家烙印极其明显。 只不过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陈春是李道彦的亲信,纵然他的儿子陈文学是李家三郎李云义的铁杆,也没人会认为陈春的立场会因为儿子改变。 然而许佐和薛南亭心里很清楚,当年丁会也唯李道彦马首是瞻,眼下又如何? 李适之乃是李道彦的长子,当然可以继承老相爷的政治遗产,事实上也是如此。 锦麟李氏在大齐朝廷的底蕴,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有太多官员受过李家父子的恩惠,若非他们从来不插手军权,恐怕陆沉都不是最值得猜忌的人选。 李适之面上古井不波,心里却隐隐有一股躁郁之意。 让陈春接手翰林院算是无奈的选择,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接住许佐的冷厉一击。 陈春虽然值得信任,终究比不过李适之亲自掌权,许佐这一手出乎他的意料,同时也让他再度提高了警惕。 果然还是那个冷硬刚直、久经风雨而矢志不移的许彦弼啊。 想到这儿,李适之的心绪渐渐平复。 朝会结束,行至和宁门外的广场上,李适之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两位宰执,转身面带微笑拱手一礼,然后迈着沉稳的四方步离去。 829【洞悉】 中书省,右相值房。 舍人奉上两杯香茗,随后恭敬告退,不敢打扰两位宰执的初次会面。 “章宪兄,为何急于调我入京?” 许佐目光炯炯,开门见山。 薛南亭笑道:“右相之位空置半年,中书政务全压在我一人身上,我又无三头六臂,岂能事事周全?放眼朝野内外,还有谁能比你许彦弼更具相才?陛下原本属意李适之,但是你显然比他更有资格,再加上那日他主动举荐你,我再出言附和,陛下便改变了主意。” “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许佐眼中锋芒尽敛,徐徐道:“李适之为了扳倒钟乘大动干戈,面对唾手可得的右相之位,他反而玩起谦恭礼让的把戏。若说此事是由你所提,陛下被迫让步,倒也能说得过去。可是李适之在你之前开口,他这般大费周章结果主动为我做嫁衣,所图为何?” 薛南亭坦然道:“个中缘由,难道你真的不知道?虽然这件事是李适之提出,但他只是在揣摩上意。” “将我调回京城,让丁会去定州牵制陆沉?” 许佐摇了摇头,沉声道:“陛下对陆沉的猜忌未免太重了。” 薛南亭饮了一口清茶,继而道:“关于此事,我也有一点私心。如果你不回京,没人能压过李适之,他必然会成为右相。” “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果陛下单纯只是想换一个定州刺史,他可以直接将我调回京城继续掌管御史台,让丁会或者其他人接任定州刺史,而李适之可以顺理成章升任右相。” 许佐在他面前更加直接,毕竟当年先帝在时,两人共同进退配合默契,相互之间早已培养出足够的信任。 薛南亭微微皱眉道:“你是想说,让你入中书不是陛下最初的打算?” 许佐缓缓道:“陛下想换一个新的定州刺史,李适之推我上位则是另有深意。即便你坚决反对他拜相,他不需要特意让给我,只要厚着脸皮耗上一段时间,最后你也不得不让步。回京途中我思忖良久,还是想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 薛南亭恍然道:“所以你一回来就冲他发难。” 许佐平静地说道:“只是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是这位李尚书不愧为老相爷言传身教的长子,依旧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听到这儿,薛南亭脸上忽地泛起一抹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觉得李适之这次打错了算盘。” 许佐不解地看着他。 薛南亭感慨道:“无论他想做什么,最后肯定还是冲着中书的权柄,他费尽心思扳倒钟乘,却没想过你比钟乘更不好对付。” “我不担心他会将矛头指向我。” 许佐一言带过,随即望着薛南亭说道:“章宪兄,边军是否安稳关系到社稷安危,我等身为臣子,理当规劝君上不重蹈当年覆辙。” 薛南亭明白他这句话的深意,看着对方无比郑重的神情,点头道:“往后你我一同承担宰辅的职责。” 许佐拱手一礼。 薛南亭起身还礼。 …… 京城北郊,官道之上。 三百骑肃立道旁,陆沉居于最前方。 远方一支队伍逐渐进入他的视线,百余名骑士护卫着十余辆马车。 陆沉脸上泛起笑容,扬鞭策马向前。 车队缓缓停了下来。 骑士们整齐划一地拱手道:“见过国公!” 陆沉一路颔首致意,径直来到中间那辆马车附近,朗声道:“给父亲请安。” 车帘掀开,露出陆通那张略显富态的脸庞。 他将陆沉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笑道:“我不是让人提前去说过,你不必亲自出城相迎?” 陆沉今天的心情显得格外轻松,悠然道:“那怎么行?父亲跋山涉水来到京城,儿子不出城迎接,不得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难为你一片孝心。” 陆通老怀甚慰,又打趣道:“你弄出这般阵势,待会进城肯定惹得无数人围观,我还是待在马车里比较好。” “原来老爹也会怕生。” 陆沉狡黠一笑,随即对周遭说道:“启程。” “遵令!” 两拨骑士汇合,浩浩荡荡向京城进发。 果如陆通所言,从接近京城北门开始,这支队伍就引来数不清的注目礼,往常优哉游哉的北门校尉更是当着一大群百姓的面,屁颠屁颠地跟在陆沉的坐骑旁边嘘寒问暖。 等他们穿过繁华的北城,秦国公之父入京的消息便已传遍全城,就连宫里都不乏议论之声。 来到位于南城永华坊的国公府,周遭才彻底安静下来。 这次陆通并非孤身入京,除他之外还有陆家的一大群族人,其中就有陆通的堂兄陆明轩。 此公老实巴交,在广陵府山阳县本本分分地经营着一家布庄,因他膝下无子,所以有幸得到一个国公继承人——将来陆沉会继承他的布庄,从而以兼祧的名义迎娶厉冰雪。 换而言之,厉冰雪不是陆通的儿媳,而是陆明轩的儿媳。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说法,实则就算给陆明轩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以厉冰雪的公爹自居,更不敢在陆沉面前倚老卖老。 简单寒暄之后,陆明轩便和其他陆氏族人一道,住进陆沉让人提前准备的宅院,安心等待半个月后的大婚仪程。 陆通则住在国公府内一处独立的院落,他打量着屋内精致雅趣的陈设,微笑道:“陈舒有心了。” “国公特意交待,老爷的住处要按照最高的标准来布置,小人岂敢不用心?” 大管家陈舒笑出一脸褶子。 陆通颔首道:“这几年你也不容易,一个人在京城操持内外,回头我跟商号那几个总掌柜说一声,你那个小儿子该往上提一提了。” 陈舒愈发欢喜,连忙道:“多谢老爷!不打扰老爷和国公谈事,小人告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陆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而转头端详着陆沉的面庞,关切地问道:“古人说京都居大不易,想来你这一次感触颇深,我隐约听说你遇到了很多麻烦?” “没有这种事。” 陆沉否认,继而道:“老爹莫非不知,你儿子如今是功勋卓著的实权国公,跺跺脚就能让京城抖三抖,谁敢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放心,只有你儿子欺负别人的份,绝对不会被人欺负。” “是吗?” 陆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陆沉一本正经地说道:“老爹不要听信那些谣言,等月底办完我和厉姑娘的婚礼,我们就一起回江北。” 陆通笑而不语。 陆沉见状便转移话题道:“老爹,这是不是你第一次来京城?” 陆通没有拆穿他的小心思,应道:“不是。十几年前曾经来过,当时是打算在江南铺开生意,实地走过一遭之后,我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只让人盘下几处店面,主要是为了及时知晓朝廷的动静。” 陆沉当然明白为何这个念头不切实际。 虽说江南门阀望族之间争斗不休,但是他们在排外这件事上非常团结,如果陆家商号想在江南立足,势必会迎来遮天蔽日的打压和围剿。 陆通又道:“看来十几年过去,局势依然不曾有太大的变化。” 陆沉对老头子的信任无需多言,父子二人早就无话不谈,今天之所以有意偏离正题,只因他在陆通脸上看见衰老的迹象——老头子已经年过五旬,在这个时代属于老年人,合该含饴弄孙,而非成日里忧心忡忡。 陆沉不希望他像李道彦一样,白发苍苍还得为子孙和家族筹谋,一生难得清闲。 一念及此,他坦然道:“这些门阀既是先帝南渡之后朝廷的根基,同时又是攀附在大齐这棵大树上的寄生虫,很难做到彻底清理。先帝在离去前曾经砍过几刀,虽然震慑了一部分宵小,却又不得不到此为止。就拿朝中官员来说,即便换掉某位尚书或者侍郎,接替的人选依旧出身于门阀世族。” “时间还是太短了。” 陆通感慨道:“从先帝真正掌权到如今也才十年,不足以让一代官员成长到胜任部堂高官的地步。不过只要如今的皇帝懂得平衡各方势力,逐步提拔那些出身寒门的官员,最多只需要十五年就能彻底改变这种状况。” 陆沉神色如常地说道:“希望如此。” 陆通定定地看着他。 片刻过后,他轻声说道:“自从你入京后,先是因为是否起复韩忠杰的问题,你和皇帝闹得不欢而散,老萧不得不出面帮你说话,然后又是一场涉及几十名官员的京察风波。我原本以为你会对我倾吐块垒,不成想你始终避而不谈,看来局势比我的预想更严重,否则你不至于这般谨慎,唯恐让我担心。” “时至今日,能让你如此小心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而且绝对不是皇帝想要打压你,毕竟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沉儿,皇帝究竟做了什么?” 中年男人看着这个让他无比骄傲和自豪的儿子,忽地心中一动,神情变得严肃,继续问道:“莫非他真的丧心病狂弑君弑父?” 陆沉默然,脸上浮现一抹冷厉,最终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那天晚上……” 830【歪打正着】 花厅之内,陆通双手负在身后,来回慢慢踱步。 通过陆沉的讲述,他已经了解桂秋良之死的原委,以及这几个月京城种种风波的根源。 “不对……” 陆通停下脚步,望着陆沉说道:“现在这个皇帝确实远远比不上先帝,但是他没有理由做出这种事。他害死大皇子不奇怪,毕竟李宗简是个主动亲近江南门阀的蠢货,先帝不可能将基业交给他,只有大皇子才有可能威胁到李宗本的太子之位。可是大皇子已经死了,李宗本的储君之位无比稳固,他为何还要弑君弑父?” 经过这几天的沉淀,陆沉已经能克制心中的愤怒。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待在国公府里闭门自省,暗中则不断发出指令筹谋准备,同时也静下心认真思考这件事。 此刻听到父亲的疑惑,陆沉平静地说道:“桂秋良的记录中明确指出,换药应该不是第一次,这是他依据先帝的病情变化做出的判断。也就是说,虽然那次换药是在大皇子死后,不代表大皇子死前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父亲,李宗本被立为太子是在京城叛乱之后,先前只是李宗简被夺爵圈禁,先帝并未明确谁是储君,大皇子依然有希望争夺。” 陆通沉吟道:“你是想说,为了尽快让先帝决定后继之君的人选,李宗本在先帝服用的药里做手脚,让先帝的病情不断加重,包括他害死大皇子,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没错。至于大皇子死后,他依然还做类似的事情,或许是担心被先帝察觉,从而导致功亏一篑,可是他又不敢用那种烈性毒药,所以继续用这种法子加速先帝的死亡,又让外人看不出异常。” “有点道理,但是依然经不起推敲。” 陆通坐了回去,端起茶盏说道:“李宗本在成为太子之前,真能一手遮天掌控皇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先帝的药,这可不是买通一两个人就能做到的事情。他后来确实有这个能力,那是因为先帝病重、大皇子已死、李宗简被囚禁,而他是名正言顺执掌内外大权的监国太子,问题在于他之前没有能力,之后没有必要,不还是自相矛盾?” “这的确是最大的疑点。” 陆沉没有固执己见,缓缓道:“可是桂秋良做了十几年太医,连薛老神医都承认桂秋良的医术在他之上,这样的人怎会妄下判断?尤其是在这种紧要的事情上。” 陆通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当然不是在帮李宗本开脱,而是这件事过于重要,关系到陆沉下一步的抉择乃至整个陆家的命运,必须慎重对待。 陆沉饮了一口茶,轻声道:“父亲,原本我也想不明白这件事,只是单纯感到愤怒。前几天冷静下来,我突然想起一个人。” “谁?” “韩忠杰。” 陆沉放下茶盏,继而道:“李宗本很早之前就和韩忠杰勾结到一起,后者帮他将手伸进京军,挑动郭从义等人造反,又利用这个机会害死大皇子。韩忠杰确实没有插手宫禁的实力,可是我转念一想,难道李宗本就只有韩忠杰这个帮手?” 陆通微微一怔,神情愈发凝重。 “李适之。” 陆沉终于给出自己思考的结果,他正色道:“将时间推到五年前,李宗本是野心勃勃却没有朝臣支持的闲散亲王,韩忠杰是被迫赋闲在家的京军功勋,李适之则是被老相爷光芒遮盖的普通文臣。这三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对现状不满意,需要一个施展抱负的舞台,且认为自身的能力远远强过别人,所以他们逐渐走到一起。” “先帝、韩公、李老相爷,他们是再造大齐的人杰,绝大多数精力都用在正事上,没有太多时间顾及家中子弟,于是李宗本等人萌发不甘、野心和欲望,他们为了夺权相互勾结,最终定下毒害先帝的阴谋。” “韩忠杰的影响力局限在京军内部,但李适之显然比他更有手段,锦麟李氏的底蕴也绝非韩家能比。在李适之的协助下,李宗本终于可以将手伸进宫中,在先帝服用的药里做手脚,让先帝的身体状况不断恶化,只能尽快确定后继之君。” “与此同时,韩忠杰则在京军内部开始布置,利用郭从义等人杀死大皇子,从而彻底为李宗本扫平障碍,这件事更严重加剧了先帝的病症,李宗本终于可以达成心愿,储君之位无人能动摇。” 说到这儿,陆沉脸上浮现一抹浓重的鄙夷。 陆通思忖片刻,点头道:“虽然这些只是你的推断,但确实是最有可能的真相。” “从他们最近这段时间的举动也能反向印证。” 陆沉漠然一笑,然后说道:“李宗本为何执着于起复韩忠杰?他甚至不惜颁布罪己诏,在所有大齐子民面前承认自己的过错,无非就是要帮韩忠杰揽责,从而减少重新启用韩忠杰的阻力。李适之为何舍弃右相之位?他让丁会顶替许佐,除了丁会愿意一心一意地盯着我,更重要的是通过此事换取薛南亭的支持,以便韩忠杰能够接任兵部尚书,重新站在朝堂上。” 陆通缓缓道:“因为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是。” 陆沉目光微冷,道:“这三人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共同参与了谋害先帝窃取皇位,且每个人负责一部分,韩忠杰和李适之必然都会暗中留下一部分证据以自保。在这个前提下,他们不敢抛弃同伙,必须共享富贵,否则韩忠杰将他们做过的事情抖露出来,李宗本和李适之绝对无法保住自身。” 陆通凝望着他的双眼,关切地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除了父亲之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萧叔和厉叔。” 陆沉神色沉静,然后解释道:“此事太过凶险,我不希望他们牵扯其中。一旦二李有所察觉,他们就会不顾一切扑杀知情者。” 陆通点头赞同,又迟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没有想好。” 陆沉坦诚相告,徐徐道:“虽然我和萧叔将韩忠杰按在家中,但是此人对于京军依然具备很深的影响力,无论是陈澜钰的金吾大营还是元行钦的骁勇大营,很多中坚将领都对韩家十分尊崇。李适之如今是江南门阀魁首,朝中各部衙都有他的亲信,即便他在京察风波中损失不小,却也没有大伤元气,至于李宗本……” “禁军。” 陆通简明扼要地点出关键。 陆沉应道:“禁军主帅沈玉来和我不是一路人,而且我怀疑他没有掌握现在的禁军。先帝在时,禁军只有一万人,那时候沈玉来应该可以做到全盘掌控,后来禁军扩充至四军五万人,我觉得李宗本、韩忠杰和李适之往里面安插了很多亲信,他们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如今哪怕薛南亭保持公允的立场,这三人在京城依然有绝对压倒我的实力。” “关键在于你没有确凿的证据。” 陆通轻声一叹,斟酌道:“仅凭桂秋良留下的那条似是而非的线索,想要指控皇帝弑君弑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你揭开这个盖子,李宗本等人会不顾一切杀了你,即便这会引起边军震动。” 陆沉默然。 看着他冷峻的神色,陆通稍稍犹豫,最终还是直白地说道:“沉儿,我知道先帝待你恩重,你能在短短几年间位极人臣,先帝的提携和信重是最关键的因素,但是斯人已逝,就算要报答先帝的恩情,你也要顾惜自身。” 言外之意,跟李宗本决裂的风险太大,直接弑君更是最愚蠢的选择。 “我不否认想帮先帝报仇,但是我眼下陷入纠结不完全是因为先帝的恩情。” 陆沉敞开心扉,坦诚道:“父亲,你从这件事里看不出李宗本究竟是怎样的人?” 陆通一愣,旋即恍然。 陆沉继续说道:“为了皇位,他敢联合韩忠杰和李适之毒害先帝,这足以说明他极其冷血、自私和疯狂,而韩忠杰和李适之同样是只顾自身利益的奸佞。这三人最看重自己屁股下面的椅子,为此绝对不会心慈手软。先前我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是打压,尽可能形成平衡的态势,但是现在想来,他们甘心止步于此吗?不杀了我,他们如何继续掌握权柄享受荣华富贵?” 陆通沉声道:“没错,这是一个死结。” “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做准备,就是不想莫名其妙死在他们手里,这三人连先帝都敢毒害,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武勋?至于边疆安稳,在他们看来最差的结果也就是死守衡江天堑,偏安江南醉生梦死有何不可?” 陆沉深吸一口气,凛然道:“我不光是要为先帝报仇,更是为了自保,或许我自己的小命没那么重要,但是父亲、妻儿、江北的将士们,这么多人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怎敢对此事不屑一顾?” 陆通刚要开口,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秦子龙的声音响起:“国公,小人有事禀报。” 陆沉道:“进来。” 秦子龙迈步而入,绕过屏风来到二人近前,先向陆通行礼,然后对陆沉说道:“国公,谭正刚刚回报,两个时辰前许佐许大人入宫,领受右相一职,同时辞去先前兼任的御史大夫。许大人随后进言天子,直言李适之不宜兼领吏部和翰林院,李适之便辞掉翰林学士一职,依旧为吏部尚书。”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陆沉随即问道:“谁是新任御史大夫和翰林学士?” 秦子龙答道:“新任御史大夫为原淮州刺史姚崇,翰林学士则是原定州刺史陈春。” 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陆沉心念电转,很快就想明白这两位继任者的立场。 他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从容赞道:“这位许大人果然不同一般。子龙,你先下去吧。” “是。” 秦子龙领命退下,继续在外面值守,不许任何人接近花厅。 “薛南亭这会恐怕在感叹吾道不孤,许佐这个下马威用得好,对付李适之这种老油条就得单刀直入。” 陆通笑着感叹一句,然后再度提出先前的问题:“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大婚之前,我不会大动干戈,只以布局为主。” 陆沉显然打开了思路,微笑道:“许佐这一手让我豁然开朗。李宗本毕竟是大齐天子,韩忠杰赋闲在家,再加上他对京军的影响力很深,短时间内不好针对,而那位吏部尚书最大的优势是隐藏在幕后,如今他却逐渐暴露,我又怎会无视他的存在?” 陆通看着他成竹在胸的神态,欣慰地说道:“很明智。” “李适之……” 陆沉端起茶盏,一字字道:“我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厉害。” …… …… (今日三更完毕。) 831【笔走龙蛇】 京城居民一百余万,来自天南地北的异乡人不计其数。 有人只是脚步匆匆的过客,有人则选择落地生根,努力挣扎着活出一个人样。 洛严则属于第三者。 他今年三十五岁,已经在大齐京城生活了十四年,在这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任谁看去都是一个标准的齐人。 当初齐国朝廷南渡,洛耀宗与其他头人的看 不过话说回来,他可不怕那赵磊,恰恰相反,他倒是希望那家伙来找自己麻烦,好让他练练手。 说到姚雨晴自从上次跟何云说了哪件事后。好几天在酒吧都没见到人影。后来才得知姚雨晴先回了趟家。得知自己那订婚对象就要跟自己见面了不由得头疼。 而现在震颤的主要是肉体和骨骼,当几者同时同步时整体实力才会完美的掌握,否则真气暴涨肉体跟不上就会造成肉体伤害,当掌法打完之后,浑身大汗淋漓,呼吸有点不畅。 夜星辰摇了摇头,貌似也没什么大了的,自己跟她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顶多就是一个过路客罢了。 陆朝暖心事重重,璟儿见了之后担心的不行,一直想办法让她高兴。 而与他同行的那名神秘人物,则是直接被斩断了一条臂膀,但是二人依旧是浑身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势。 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而且既然那个男人不喜欢他,当然他也对他没什么感情,之所以说这么惨就是希望陆朝暖听到他的故事能心情好点。 他确信自己被抓了,还被人关在了一处神秘的地方,这里好像是一处密室,密室不大,四周也没有可以出去的地方。 “主人,这不知是什么药?”华天澈今天话也是说的比一个月说的话都多。没办法现在华家等级最高的就是他了。。 到时候那场在所难免的大战就不是一般人能参合的了,能改变战局的人目前而言只有一个,而且不用说都知道是谁。 钱诚此时还不知道离自己不太远的地方有一直团队正朝着自己赶来。 “这……”萨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人鱼国王竟会提出这么一个办法。 “正因为你是客人,所以现在你还能站着说话!”贝雷帽并不买账。 “既然这样,我也就无可奉告了,彭警官,你就按程序来咯,你大可以带着警察和搜查证来的嘛,我们作为守法奉公的良好市民,很愿意配合警察的调查。”郎老板很明显是要送客了。 那汉子有些犹豫,喉结上下翻动一会,吞了一口口水,这才跟上了前人的脚步。 “有,这里很多。”原本苍云八宝猪见少延身边有只天阶白鹰,准备以吃天阶妖兽而在白鹰面前,争个高位,然而,不料,白鹰与少延,击杀过的天阶妖兽,不下百位。 旁观的佣兵团员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一些人还吹起了口哨,萨温出丑让他们都很开心,如果新人太强势的话以后他们这些老鸟的面子往哪里搁,只有让新人出点丑,以后他们才好摆老资格。 我几乎完全看呆了,但这人也不过来,就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盯着我,然后咧着嘴巴朝我笑,手里莫名其妙的摆出一副握拳的姿势,上下来回动着,仿佛在对我说恭喜似的。 就如同酒店的服务员所说,这里异常热闹,灯光差不多把夜晚照亮成了白天。道路两边摆放着各种烧烤的摊子。有很多人吵吵嚷嚷的坐在街边,一面喝酒一面吃东西,而空气里,也弥漫着一阵阵烤肉的香味和青色的烟雾。 832【勾勒乾坤】 平康坊,尚书府。 清晨明媚的阳光洒在幽静的庭院里,一身家居常服的李适之精心伺候着他的菜地。 浇水、修整、拢土,这一切都是他亲力亲为,不需要仆人代劳,当然除非是李锦山那样的心腹,一般仆人压根不敢擅自靠近府内这座小院。 约莫一刻钟后,李适之心满意足地走到亭中,净手之后拿起帕子擦拭着额头 沈邪看了一眼雪峰,淡淡地说道:“先离开此地再说。”然后便是率先化作流光飞出,齐魇等人自然也是跟着离去。 古语云:遇见了凶禽,可以拿弓箭去射它;遇见了猛兽,可以设陷阱埋伏它;遇见了蛮不讲理的恶龙,除了自叹倒霉以外,还有什么话可说? 两人的头顶上方,互相冒出着语言气泡,其中的真正含义,也只有他们清楚了。 “怎么可能,他什么实力,我什么实力,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李玉芸斜睨了斗黎一眼,说道。 这洪康是水阳省巡抚,这南州古道正是在水阳省境内,此处有金蛛的消息想必早已穿入洪康耳中,洪康或许就是为了金蛛而来,并非是来捉拿自己。 伊乐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干脆心一横,也不在掩饰,直接挺起身。英梨梨看了眼伊乐的腿间,还是忍不住有些脸红,虽然她没少画,但真家伙可是还没见过的。 王仁恭大眼圆睁,被崔长芳气得不轻,不过看在杨浩的面子上,最终忍气吞声下来,没有跟崔长芳一般见识。 扭头看了看下边,也是一片森林,茂密的树叶已经遮挡住了森林的内部,陆奇任由身体继续往下落,在陆奇落到树林上方时,树林之间微微出现了缝隙,这个缝隙越来越大,一瞬间,陆奇便掉入了这个缝隙之中。 灵渊内除了纵横交错的天然通道,便只有三处空旷的地带,这是灵渊之上的三块巨型岩石撑起的空间。一处是弟子们做早课之地,一处是弟子们生活之地,一处则是铸灵炉处。 王振宇此话一出,杜月笙和刘鸿生那坎坷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们之前还担心三弟今时不同往ri,对自己再无兄弟情分了。可是这一见,二人都暗自庆幸自己结交了一个讲义气讲情义的好兄弟。 让陈枫吃惊的是,见人就躲的蛇妖冇毒,这次竟然从大门出来迎接,不怕生了? 这令他更加感觉到那种无奈的感觉,连在自己家都会引起一片骚动的感觉可真不好。 赵东生一米八的汉子实在挣脱不开,伤心至极居然流起泪来,头深深的埋在了地上。 王振宇这才转怒为喜,鼓励王振华好好干,然后才走开,王振华这时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就是一身汗了。 “兰蓝,马上起床!”姜华一边用力地摇着兰蓝的身子,一边大声的在兰蓝的耳边喊着,但兰蓝却仿佛入定了似的,睡的呼呼作响,没有丝毫要起的意思。 对于这个,聂振邦并不回避,反而是饶有兴致的听取了熊政的详细汇报也过问了一下袁州市的态度。 到底黑莲在陈枫身上存着什么样的目的?到底天神尊此举又有什么目的? 风不知何时狂了起來,街边已无多少行人,几个忘记拿伞的百姓在街头狂奔,而就在这个时候,阴无错发现一名男子不停的在那些店铺门前比划,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在找人。 833【余晖】 大齐鼎正二年,六月二十六。 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申时二刻,一支引人注目的迎亲队伍从秦国公府出发,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地前往同属南城的吉庆坊。 这支队伍最独特的地方在于随行人员,除了正常婚礼该有的礼宾之类,还有三百名英武不凡的骑士前后相随。 即便他们特意换上了喜庆的服饰,那股在战 林瑾的嘴角抽了抽,正打算将手机揣进口袋中,黑猫却察觉到林瑾在手机外关注到了它,它抬起头,对着林瑾做出了一个诡异之极的笑容,看的林瑾浑身一阵阵的发寒。 因为怀孕的关系,秋月的身子特别容易疲劳,再加上灵气的消失,多走几步都会觉得累。 面具男看夜王的眼神,带着不屑的味道,似乎,对于系统觉醒并没有什么顾忌。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李晓斌扭过了头去。 当钢锯停在脖子前面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他惊恐的眼神成为旁人的笑柄。 秋云雪脸色煞白,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此时,她整个身躯都在颤抖。 之后你便去找了放高利贷的王霸,以五十两的报酬让他们绑架楚公子三天,并怂恿你的侄子,也就是在楚家做下人的高天顺去引出楚公子,好让王霸他们得手,又让其将勒索信放在了楚家的客厅之中。 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很显然,对他来说,是一生都无法抹去的耻辱。 最重要的是胜利一方的会多两个进入秘境的名额,意味着获得更多修炼资源的可能,没人愿意放弃。 “对对对,没错!和她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她要是再带上面纱,我一时还真分不出来呢!”,林家来连连点头。 至于楚凝蕊和她的陪嫁丫鬟婆子,就留在了落叶居,被人看守着。 金玉冰追出没多远就看到了秦浩的背影,她冲上去拉住秦浩的手就往医院里扯。 顾明棠看着大家伙,满脸笑容语气亲切的说着,这句话听着入了心坎,众人心里暖暖的。 “放心吧!我们船医已经在你们的船上,为帕哲鲁治病了,相信这时候已经将他治疗的差不多了!”麦克道。 闻言,洛惜倒是没有强求,直到宴会结束她们二人也没有再次受到刁难。看着敦亲王妃咬牙切齿却非要对自己露出笑容的表情,苏青环也不过是轻笑一声,转身便直接离开。 马成名的这句话说的听起来随意,可是都是所有人心里的疑惑,她的好人缘好性格都是公认的,怎么还能被绑走呢。 “太好了!这一次上空岛不能白来!我们把这黄金带走吧!”幻梦又开始财迷了。 他不想惊动了父亲和妹妹,也不想将事态搞大,能把阴谋消灭在萌芽中是最好不过了。 像是我大中国就经常干这事,但韩国的市场属性不同,他们不能做,做了就得不偿失。 当然,这一点是否能够实现,却要看很多因素了,其中第一点就是自己离开灰界后,高温鸟是否还在灰界里。 “你个大色狼,看什么看”安娜马上向周东林一撇眼,怒声说道。 随后,他找到一个电话亭,在旁人看稀奇的目光下拨通了大伯的电话号码。 “现在,也许信丰那边已经在疑神疑鬼了吧。”雷昊嘴边挂着有些古怪的笑容。 834【烈火烹油】 秦国公府,贵客渐次登门。 今天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这场满城关注的婚宴,一者大部分京官和陆沉没有熟到那个份上,二者宫里已经传出消息天子将会亲临婚礼,故而中下级官员大多不敢凑这个热闹。 于是很多人送上贺礼就悄然离去。 大管家陈舒不敢大意,带着府中管事迎来送往,每一份贺礼都记得清清楚楚。 眼前的美人儿皮肤是那样的白皙,脸蛋儿是那么的精致,而且近在咫尺,艳光照人,实在是让人有一种一亲芳泽的冲动。 在三人争论不休的时候,苏乘只是呆呆地坐着,没有丝毫反应,他明白老太爷说的并不都是假话,纵然有太祖皇帝庇佑,但老太爷的野心,岂是区区衣食无忧的殷实之家可以填饱的? 病因不明,溪草越发心急。几人不再耽误,连忙往谢夫人居住的鸳鸯厦过去。 几人正在说话间,秦世箴来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似乎已经知道大长公主允诺他和青萍婚事的喜讯了,眉宇间神采飞扬,更让人觉风流倜傥。 整首曲子持续了大概有五分钟左右,当南晴柔将凤鸣玉箫拿开嘴唇时,那余音犹如余香一般,仍在这幽谷之中回荡着。 李太朴也十分好奇的支起了耳朵,自己随便搜了一篇童话上传,怎么还涉及到什么大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只是迷路了,让我带她去洋装店而已。”上条当麻摆了摆手道。 只是他实在不明白,他从医院回来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父亲和谢洛白怎么又找上门来?除非,从一开始,谢洛白“好心”安排车子时就藏了后招。 “这一局黑棋先落子,之后的局数便轮换着做先手,如何?”秦白羽问道。 神采飞扬,眸若星辰,如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连贵为公主的我,都不免自惭形秽。 既然遇到了,那能杀就杀了,等出去的时候,在解决周家和王家也能轻松一些。 出门之前米月给星池套了件衣服,现在星池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鲜血给染红了,并且还有血液顺着衣服滴落下来,染红了病床的床单。 周县令这次能帮他把闹事的烈火帮给灭掉,并且让陈捕头拷问出背后指使之人,已经是相当帮忙了,人不能太自私,再把周县令架到火堆上烤。 不过,这蟒蛇身上的鳞片也是极厚,这些剑光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反应,就连剑痕都没留下,反而是彻底把这蟒蛇给惹怒了。 纪委就算是有再大的权力,也是官场,既是官场就要守官场的规则。 自其脚下有着两朵莲花瞬间凝聚,不过,这第二朵莲花要比第一朵虚淡一些,没有特别凝实。 秦淮茹一脸歉疚地向易中海表达歉意,这才稍稍平息了他的怒火。 这个房间被精心布置成了一个舒适和安全的治疗环境,里面摆放着整整两排病床。 同样炽热的力量再次相对,原本冰封之地散去,唯有一道道焦痕,炎翎目光平静,注视着叶天。 看到大家把目光都投向,汉森博士迅速地的打开随身电脑,接入全息影像把自己要讲述的议题展示了出来。 五脏六腑颤动,十一个神兽身影盘踞,吸收磅礴能量,不断增强。 二人的全覆头盔重新闭合,待路波进入通讯频道后,弗兰克说:“带路!”同一时间全体mtf将动力装甲切换成自动奔跑模式,仅百来人就形成了一股不可匹敌的钢铁洪流,义无反顾的冲进了马德里坡港这江河湖海之间。 835【众星捧月】 对于京城的达官贵人来说,陆沉身上一直带着某种神秘的色彩。 在这次回京受赏之前,陆沉来过三次京城,除去第一次待的时间不算长,后面两次都在半年以上,然而除了极个别人,陆沉几乎没有交际可言。 哪怕是在他担任京军金吾大营主帅的时候,也不曾特意笼络麾下将官。 所以今夜这场婚宴来的贵客很多,其 她眯起双眸紧紧盯着突然从水中冒出来的脑袋,很显然他憋了很久的气,从冒出池面那会便不停地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吸着池面上的新鲜空气。 讲到兴头上,彭岳又把自己是如何与严嵩斗法,最终又为何来到这西北抗敌,全部说了出来。 景帝仪让将潘琴安置到客房,她进到客房时,潘琴正坐在床头,闭着眼蹙着眉一脸难受的模样由着丫鬟帮她按摩着两侧的太阳穴。 现在他们是冲着自己这边还有贝尔家族护着,要是落单了,还不知道要被偷袭几次,是不是要施展点实力给他们看看呢? “委里说,这些人如果您没意见,就可以发调令了。如果您有意见,可以再调整。”刘燕萍汇报完情况之后,对罗翔飞说道。 远景自然是不能相信的,他凭借系统得了高分,别人怎么可能还有系统? 荷兰门将斯特克伦伯格一跃而起,左手一推,让足球改变方向飞出底线。 “他的圈里任何魔法都无效。”卡迪轻轻的在菲丽儿的耳边说了一句。 “二叔,我一直没弄明白,你要求留下来,到底是带着一种自我牺牲的想法,还是你自己本来就打算留下来?”冯啸辰忍不住问起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乔珈琳抓紧手中的大刀武器,压下心里的恐惧和厌恶,仔细打量眼前的毛毛异虫。 这件事一旦做好,做了四五年的位置,尚科伟估计也可以再次向上动一动了。 神将在劝说,并且强制命令所有联盟成员离开时,布罗利那里也开始发生大的变化了。 “站住!你这头恶魔!我要和你公平的争夺弥雅同学还有缇丝嘉尔同学的交配权!”又一个年轻人带着一具更厉害的魂甲出现在了白亦面前。 听到千反田的叫声,里志和摩耶花也回头一看,也发现了折木的异样。 看着炸毛的室友,看了看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百日红月刊】,她自然是心知肚明。 弥雅冲着露露最后笑了笑,转身离开了,虽说她没把话说得太死,可就在刚才过来之前,白亦已经大概和她说过后继的计划,他们即将奔赴皇城,面见皇帝了,那之后再想见到露露恐怕是件挺困难的事吧? 元始星辰大阵是最为初时的大阵,是天地间第一座大阵。而且是依照混沌大道的特性所设立,本身蕴含部分混沌大道的特性。 “如果,如果因为我,二位师父,还有克林师叔全部出事,我就是巨矮星的千古罪人!”琪琪心中愤怒,又无可奈何。 “颖儿应该来时都和你说了,我这次出一个题。如果你的回答令我满意,我就答应做你的经纪人,而且将抽成降到百分之一!”冉忆柔说出自己的想法。 就在大黑天距离碧壳金浆果树不足一丈时,一道赤红神光突然暴射而来,射向大黑天的心脏位置。大黑天虽然没有逆证灵魂先天,神识不像楚暮那般经历异变,但是有佛心莲华温养元神,却也另有神妙之处。 836【云胡不喜】 月色如银,浸染人间。 虫鸣之声时起时落,不经意间惊扰了夜色。 终究归于静谧。 脚步声悄然响起,陆沉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之中,随后来到那间正房的门外。 方才已经沐浴更衣,身上的酒气消散许多,但他仍然停下脚步,低头稍作检视,确认没有任何不妥,这才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明亮,红烛和 提及上次发生的事情,颜璃脑海里不由浮现那晚男人的掠夺,眼神顿时飘忽起来。 楚然想了想后便将香囊戴在脖子上,却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将其塞入衣领之内。 那他们可能就难以发现突然出现的龙国战士,这样的话,任务也就更好完成了。 “那后天,或者什么时候你有时间,我都可以。”被拒后,陆骁又连忙追问。 陆明是销售总监,客户资料都是实名,又是网络时代,自然了解的多。 就在两人扶住林枫后一边问林枫怎么了,还一边上下检查有什么地方受伤。 姜念薇与他交谈完毕,忽然想起一件事,上一世,这位少年也曾留在她的院子里做着那些默默无闻的琐事。 “老大与狼军师还带着大半人手在外打猎,寨子里现在就剩下二哥我们几个和三十来号兄弟。”魁梧壮汉摸了摸光头回应说道。 颜璃拢衣服的手一抖,余光偷偷扫了眼男人,眼神像是见鬼了一样。 就在夏枫处理金发男的同时,慕青桐则冲向高空,将六艘企图逃跑的锥形船击落,一拳一个,非常暴力。 少殿主,属下这几天观察,不只是日不落大哥叫元丝成打伤,皇极空的人也有不少叫元丝成打伤的。 虽然陆雪琪交代八月十五才会出世,但李尘风却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心,所以,他打算先去看看。 既然是我们谷主的朋友,那还请前辈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去启禀我们谷主。 而且可以看到,带队的训练师实力都在b级,其后还跟着四位c级训练师。 顶多比她好一点,但她知道,这肯定是林少付出了很多,心中对林少充满了无限感激。 入冬后张杰命诸葛亮从荆州出兵柴桑,又命徐庶,从徐州出兵淮南。 “既然你能斩杀屠夫,那你的实力还不错,我就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吧!”黑虎阴晴不定的冷笑着。 月初和老人来到后山之后,老人开口道自己找地方住吧这里轻易不会有人来的,所以,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规矩。 不远处,黑袍人无涯似乎感知道这一幕,用仅剩的力气抬头张望,随后露出笑容,再昏沉晕睡过去。 哈哈,这样吧,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都可以回答上来我可以叫你抱抱她。 不灭境第五重天的力量也许在对方的面前算不得什么,但是当这股力量完全的加持到了四十五倍的程度之后,足够的将这天地都捅破。 火凌风猜得没错,卿鸿当初得到的御龙诀中便是有一名叫归隐心法的功法,虽然不是什么攻击的功法却恰恰是卿鸿所需要的。心法练成之后,任何人都无法看穿她真实的等级,武功的等级更是可以随意的变换。 当叶梵天的巴掌狠狠地击中了他手中的巨剑,他的心中越发的癫狂起来,兴奋无比,他的巨剑岂是一般人可以去徒手抗衡的。 进了宫,冯楚楚却像是走进了大观园一般。她一路走一路欢喜,不时便把与石靖的约定忘到九霄云外。 837【刺丁】 淮州北部,青山延绵。 自从定州重归大齐治下,陆沉打造出一条足够坚固的防线,淮州便已逐渐远离景军的威胁。 去年秋天景军因为再次失败,战线被迫收缩至桐柏一线,这样一来淮州唯一可能受到景军攻击的盘龙关也成为域内关隘。 至此,整个淮州没有一寸边境与敌国接壤,西边的靖州和北面的定州将它完全包 恰在此时,虚空中忽然泛起了片片涟漪,然则,四道美丽的倩影缓缓走出。 一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长官,刚想解释的说些什么,就直接听到了自己主上又超强大声的吼声。 可见这大衍之数遁去的一的确是效果非凡。不知道这墓主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那当然最好了,我马上安排。”何丽点头,对林启华雷厉风行的作风非常欣赏,起身离开去安排。 其实,也就四五层那么高,建筑风格还真有点儿像地球上的呢··四四方方的。 再看江枫,不但没有任何事情,反而仰天长笑,看着天雷心里都有些发颤。 就在这时,白家那边一片轰躁,叶天抬头看去,只见周围密密麻麻身穿白色衣服的人把他们给牢牢的包围了起来。 “祖宗之时,朝廷设立各处转运、提举等司,佥灶以办税,置仓以收盐,建官以莅政,设法以开中,其要在于通商而已。大抵商益通,则利盖厚,此立法之本意也。 整个巨大h型装置猛地晃动一下,只看到一个红光射出,直接朝着地球冲去。 晴明将一个神主牌取出,沟通阴阳两界,联系上了在冥界神国的葛叶。 幸好,她在酒店换的衣服,一会换回去便没事了,只是可惜了高俊明的礼服。 与此同时,张仪在出使了西楚国之后,又向淮国而来,邀请淮国出兵共伐楚国。 只有陆嘉庆表情不安地盯着黄盈盈看,他则是来到她身旁,柔声询问。 在家里的顾倾城和在外工作的时候完全不同,终于放下了伪装的坚强,忍不住一把抱住苏雨辰痛哭出声。 “伯父伯母,现在初夏身子刚缓过来,医生说不能受到打扰,你们先出去吧。”苏沫上前一步,挡在了叶初夏前面。 听到这话,许大宝下意识紧了紧双手,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只不过这套变法的策略只注重了强国,只重视军功,加强国君的权利,却选择性的忽视了其他地方。 上次她这么不给徐莫言面子,以为这次回去,肯定会被公司辞退。 现在的苏兰兰对苏建宁来说,就是一棵摇钱树,赶紧上前追了过去。 “其实是这样的,夫人,我大哥是想来跟您求个差事给妙如,妙如在坝边城那边也没什么事儿,想到别人家里求差事又……又不熟悉,这,这才来求您的。”刘姨娘尖细的声音故意压软,听起来很是怪异。 如今凌云西成为绿城公主的猎物,凌洛羽想想就觉得好笑,只是凌不凡那脸色让她也不敢笑的太放肆,只能憋屈的抽抽。 微凉心中感动两人的贴心,也暗自松口气,有这个什么创后应激障碍的话,她的反常正好能说得过去。 微凉无言以对,没错,在郑邺眼里景姝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欺负了他柔弱善良的妹妹心上人,哪怕景姝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远在天边的花明照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何清风都不知道。只是习惯性的写信说这些事情罢了。事情的详细她也没说全,就大概提了下。 838【一枪断魂】 屋内光线昏暗,三人神情各异。 丁会似有疯癫之状,很显然李适之要杀他这件事彻底洞穿他的心理防线。 “我给他们李家当牛做马、伏低做小整整十五年,从他父亲到他本人,不管要我做什么,我从来没有一个不字!就算没有功劳,我总有苦劳吧?在他李适之眼里,我丁会是什么?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夜壶都不如!” 孟颖扶手,药奴已经让宫人抬来了椅子,九九扶着孟颖坐下来,还准备了茶点,孟颖拿过茶杯推了推茶盖,茶香飘了出来。 李安可不敢托大,毕竟洪将军还要杀他,多了这么一个靠山,至少可以放心一些。 可惜用琉璃金刚符强化肉体后揍人的感觉太爽了,于是这招剑技就有些被遗忘。 御灵之术可不是过家家,一位优秀的御灵师,同样的拥有一块优秀的灵壤。御灵师与灵壤的关系就如同老虎与它满口的利齿。 甚至,他们已经联合了其余几个市里的龙头企业,要对千盛集团来一场联合绞杀。 “虽说九殿下带回来的内丹将聚魂瓶修复了,可还需要引魂,难道…”司命脑海里想起了一些事情。 当然也有例外,例如帝城的黑甲军,赤焰军,以及其他几支王牌部队就没有使用这种武器,因为人家有更好的武器装备。不屑此装备。 “前辈,那我继续说了,这向问天那可是开创了盐帮的强人,掌控了很多城市港口的交易,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走出房屋,来到禁林里面,李安越想越生气,骂骂咧咧的抽打着杂草。 樊秀婉虽然还是不愿意,但毕竟疼的厉害,也没什么力气,任由周芸儿和周芙辰按着自己。 “你怎么知道这个酒楼的老板是黑道老大?”孙蓉惊讶的盯着孙慧问道,今天她这个妹妹给她带来的惊讶实在是太多了。先是清清楚楚的知道高档酒楼的名字和位置。接着又知道这个酒楼的老板是黑道老大。 眉目深远,眼波淡漠,看见她,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便移开眼眸。 希尔笑着,蓝空还是摇头。这种苦头,还是让白丽尝尝会比较好。不过白丽的实力,还不至于会让冰冻住。 镜中,她那一头原本柔顺的长发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最长处不过寸许。 眼瞳里倒影出的依然是血肠内的世界,黏稠收缩的壁膜有如某种动物的卵壁,从天而降的肉肠时刻可见,就连脚下挤压成团的血肉皆在蠕动着,如今所在的血肉世界,似乎比几日前更加深入怪物的腹部。 这是大陆普通强者与巅峰强者最为有力的分水岭,仙帝阶下皆蝼蚁,这话也不是凭空说说的。别看沐凌在灵君阶别便能对抗一些低阶仙帝,但大陆之上像沐凌这样有着强悍冰力的妖孽,又能有几个? 大家心里有数,皇上回来之后之所以心情如此的恶劣,只怕多半还不是因为被黑风圣教偷袭,而是皇上对皇后失踪之事耿耿于怀,极是着紧。 这本就是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史诗宴会,更多人选择与各处名流周旋,不断推销自己,从而拉拢更多的人脉。 “呼---”银色蛟龙盘旋在石柱上的巨大身躯突然动了,它紧紧的盯着凰轻挽,忽而摆动龙尾,朝她而来。 曾志伟终于带着一众科研院的手下,来为k-1重新制作毁容了的面孔。 839【千年世家】 大婚之后,陆沉享受了一段看起来十分安逸的生活。 所谓娇妻美妾齐人之福,个中旖旎难以细表,更何况厉冰雪明媚爽利,顾婉儿温柔似水,交相辉映愈添雅趣。 在陆沉与美人相伴的时候,那场盛大婚宴的细节逐渐在京城流传开来。 世人赞叹天子对陆沉的器重,羡慕满朝公卿齐至的体面,同时对陆沉的敬仰和期待 纳兰述武技极好,简单程度的隔空打物,完全可以做到,若是个强壮的人,兴许,还会有些费劲儿,可面对司马玉这么个本就要晕过去了的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倚不为心中突突,老是觉得有点不妥,但又说不出不妥在什么地方。以他的身份,本不愿和后辈打赌,但想到这样一来可以把“误入歧途”的神枫“解救”出来,他就动心了。 再度亲身面临四皇,参与过顶上之战的提尔他们,恍惚间闪过了白胡子在马马林繁多大发神威的画面,而这样的存在,等下要由西蒙只身一人挡住。 星河大阵直接将妲玉和洛成杰二人笼罩起来,无尽的星核开始撞击二人,洛成杰只是看看抵挡数十个星核,带一百个星核同时撞击,变化为粉末。 莫等头也不回的一扬手,轻而易举的接下了莫闲掷向他的金步摇,然后,反手一丢。 诸葛亮笑了,还没有作出决定。就在这时,有报杨仪求见,诸葛亮便让杨仪进来,不知他有什么话要说。 望帝愣住了,兰溪也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同情心又泛滥起来,悄悄地朝他看去,那眼神复杂而愧疚,却无半点眷恋和爱意。 古常春同意,古常瑞自然不会为难李慕了,只不过他还是走到李慕面前说道。 “那个苏彦屡屡辱我,昨天还打伤杨天,我如果不教训他一番,他恐怕还得上天呢。”柳天磊满不在乎的说声,眸中凶光闪烁。 苏彦已经拔出了龙渊剑,横在身前,那种感觉让他如坐针毡,非常不安,所以也谨慎起来。 看到韩东兴致不高,且还皱眉,蒋远与冯闱琦对视一眼,便心生退意,打算聊两句抓紧回房休息,稍后还要集体汇合。 一下子,天空上、树梢上,建筑上,虚空中,都有炼道者,看过去好壮观。 很多时候,失败并不是因为对手太过强大,而往往是没有来得及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数不胜数。 司徒术也无比郁闷,这特码的好不容易在掌舵人面前露个脸,竟然被人家给蹂躏了。 如此,难怪他们那么牛皮哄哄的呢,确实有些底气,不仅仅只是嘴皮子厉害。 气息是比字迹可靠得多的认证,基本上就相当于人的dna或者指纹。而神识印记则可以察觉到这字据的位置和完好程度,但从字据上来说,可谓万无一失。 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人其实对颛孙辉的话是持明显怀疑的状态的。但可惜,参加过那场大宴的显然是极少数,而且其中大多还都是缥缈峰弟子,自然更不可能拆自家的台。 “对不起对不起,面粉袋爆裂了。”因为不知道后厨的情况,我不敢贸然强攻,只好利用爆裂面粉瞬间飘散出来的巨大粉尘做掩护,打开门一边道歉一边观察里面的情况。 这是晏殊第一次了解皇宫的那次情况。晏殊毕竟已经老了,他一边主持庆历新政,一边又有人使招让他修史,打的便是让他忙中出错的主意。 840【终现端倪】 “这种人是杀不完的。” 陆沉不是很想过于深入地探讨这个话题,因为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透的事情,于是言简意赅地说道:“就算我能杀得血流成河,最后他们也会借尸还魂死灰复燃,或许实力不及以前,但终究无法根除。” 王安面露敬佩之色,即便他和翟林王氏某种意义上也属于陆沉口中的百足之虫,但他非常欣赏陆 因为整个秘境都出现了紫雷,好多人都吓得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往哪里多,运气好点的人会幸运的不被天上的紫雷劈到,运气不好的人,那就倒霉了,一道紫雷劈下来,直接没了半条命。 拂晓微微歪头,不解的问了一句:“吃人的藤蔓?”是指刚才那物吗,虽然有点奇怪但好像没有那般厉害。 这么想着,凌晨突然转过身,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盯着叶夭夭,眼神幽深。 “死孩子,肉麻!”妈妈虽然嘴上骂着,可是,脸上的笑容早就溢了出来。 顾祁森原本想好好跟她谈谈心的,岂料,被她这不经意的眼神撩得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此时此刻,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让他狠狠地疼爱她,哪还顾得上跟她聊天? 而且他们的修为一点都不比自己差,要是真想拿到不夜城里面的东西,怕是没那么容易。 “下次再安排我整一下,把我鼻子弄高一点,”王来金嘻嘻笑道。 他并不在意那些虚有的东西,也知道在这个地方上所有的一切也只是个开始吧了,至于细节还是足以让他们在这个放上再度找到了很好的机会。 也根本不知道在这之中,君拂晓能不能在他们发现过来之前离开。 “谁让你变什么不好,偏偏要变红色的貂,太显眼!”宝宝没好气地说道,哼,要不是因为球球,自己才不会被发现呢。 营寨建造完毕之后,飞雪军开始生活做饭。而项宇就带着陷阵营和郭嘉来到关城跟前。 刘腾的举动让厅内其他人震惊不已,少年身份至始至终是个谜,直到现在那些豪门子弟在开始发觉自己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既然人家都走了,难不成莫凡还要去把它抓回来大战三百回合不成? “我来试试?”马丫接过长刀,也砍了两下,结果均不约而同,那松软的脐带完好无损。 “您好利普顿亲王,感谢你们皇室的款待!”李永乐笑着回应道。 湘云告诉他们,以前我们灵州听老人们说,的确总有盗墓贼光顾,不过我们灵州古玩市场上却很少见有卖死人陪葬品的,就算有个汉代古墓,也未必被挖了。 许褚受到加持,瞬间战斗上涨,手中大刀呼呼生风,一时间就占据了上风,打得常遇春抬不起头。 伊斯塔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性命,就这样交到别人的手上。死亡之翼扇动,无数的羽毛化作飞箭,若是没有即是顶盾的联邦机甲,基本上都会在一瞬间被秒杀!看着杀敌计数器上面的数字飞增,轻松破百后点了点头。 让秦凡有些犯难的是,珍玉坊原本的市场定位就是售卖和订制高档玉器,若是转向中低档玉器市场,恐怕会损失原有的客源。而且中低档珠宝市场竞争太过激烈,也没那么容易做。 醒来的大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拍醒了同伴,然后拖着周梨离开了,这也太丢人了,来砸场子却反被别人砸,按这种形式看,周侍郎的官都有可能丢掉。 841【天下第二】 衡江以南,道州境内。 云湖之畔。 这里距离京城不算太远,往东南方向穿过忻州南部,便可抵达永嘉北郊,全程大约二百七十余里,骑士全力赶路只需一天一夜。 湖畔某处庄园,一位气质阴冷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腰畔悬着一柄极其普通、最多值二三两银子的长剑。 他望着碧波微澜的湖面,还算周正的面 蕊儿目不斜视举着碧玉对跪在地下求死的安铁儿道“安将军,我以王上国师的身份命令你,速速起来。 终于,孙博然的手指从叶栗的手腕离开,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叶栗有些担心,不知道她的身体怎么样。 纳兰盯着那花茶,面色依旧有些平静,既然不喜欢,又何必勉强自己呢。 “我还以为你会向我致谢。”显然元帅不愿意和一个活成精的男人聊身份问题。 关菲菲的音质很好,唱起歌来很动听,一曲唱罢,赢得了一片掌声。 惊喜之中回过神的纳兰,准备道谢之时,弘历早已经出了门,无形之间,他总是能给自己许多感动。 “婧儿。”夏桀俊脸一变倏然来到她的身边,想要将人扶起来,下一秒那双纤细的手早一步狠狠的揪住了他的衣袖,透过薄薄的衣裳,也遮不住她那不停颤抖的双手。 锅里的油已经呼呼的冒烟,韩尚青拿着一把洗好的青菜愣是不敢放进去,都给她‘崩’怕了。 看着纳兰对自己吼,特别是那句外人一词,着实有些伤人,仔细想想,自己和这姑娘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欣赏了她的琴音,不过将那枚龙凤玉佩赠送于她,不过只是今日碰巧见一面,可是算算,自己不过是一个外人。 口中喷吐的气流,登时将地上寸许厚的灰土吹起。一时间灰烟弥漫,呛得杨朝夕咳声连连、上气接不住下气,险些昏厥过去。 不料这六人听而不闻,手中月牙刺一齐抛出,见缝插针般、向他几处要害射来。刘木匠反应自是不慢,左手金步摇微微一送、刺入薛瑶英后心,右手抓起圈椅、凭空挥挡。 “启禀陛下,紫薇帝君他……不在酆都。”空跑了一场的传令兵咬牙禀道。 因为这嘶哑难听的声音,越是频繁,李倩的头痛越是消减了一分。 而幻灵就属于九品圣兽,虽为圣兽,但幻灵却不能自己修炼,却可以寄生或操控别人的身体!一些修为低下或者精神力极度崩溃下,很容易受到幻灵的操控,一但中了幻灵的幻术,很难挣脱开来。 又经过一条通道,眼前豁然开朗,居然是一个斗兽场,并且已经有几十人聚集。 233病房外不是没有看护,好几十人黑压压的,都躲到楼道抽烟去了,偶尔还能发出两声笑声。 休息几分钟后,唐一州就继续端起二号弩,稳稳锁定目标,同时尽量放空心思,将注意力集中于这三点一线之间。 只见林放突然又抬起了酒瓶子,破碎的瓶身凹凸且锋利,他二话不说,直接扎在了龙虎的脸上,鲜血再次溅出来。 奕譞就是再傻,这个时候也听明白了这位“嫂子太后”话里的意思了。当然了,他也不会不明白,接下来就是嫂子该要求他做点儿什么了。一想到这里,他又不免感到对六哥等人有些过意不去。 好吧,我想说的其实是,就算是山寨货再如何高仿乃至于创新,实际上,作为最核心的那部分技术,显然仍旧无法脱离sos团最初的影子。 842【似真似假】 天光微熹之时。 陆沉缓缓醒来,胸前是一截粉嫩藕臂,还好现在已是七月上旬,不至于受凉生病。 他转头看了一眼,顾婉儿正睡得香甜,于是将她的手臂放回被子里,轻手轻脚地起来。 “夫……夫君,你醒了?” 顾婉儿睡眼惺忪地看着陆沉,然后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披衣。 陆沉笑道:“要不要 经此一番大病,恐怕会让身子骨本就不好的六阿哥,后续日子更加艰难了。 自我安慰了一番的巴图心安理得的守着那堆野鸡、野兔歇息起来。 学校内部,那些死忠的黄巾教师和学生浩浩荡荡从后面逃走,丝毫不敢停留。而有一些被胁迫的老师和同学,马上兴奋地脱掉黄巾校服,原地等待。 马夫眼看三匹马儿将要撞到潘金莲身上,这个俏怯怯的姑娘瞬间便要香消玉殒,情急之下,一手抓了马缰用尽全力,往后一拉,一手用马鞭拼力的打向马头。 几人点头称是,捕捉珍兽目前还不是时机,又不可以继续冒进,只能等待那些神域高手前来。 武松马不停蹄,两日功夫不到,就到了东平府,找了最大酒馆,唤作“醉仙楼”。 印清河心里想是想,可是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他是最清楚父亲为人的,阴狠毒辣,别看自己是他儿子,可真要狠下心来,他能半点不犹豫的让自己人间蒸发。 左智诧异的看着季思雨突然间像被抽去了全身骨头一样,几乎瘫软在椅子上,正想问一句,季思雨颤颤巍巍的扶着椅背慢慢站起,饱满的红唇微微颤抖着,一步步极缓慢的走向前方。 他里里外外在屋子里转了十多圈,终于觉得这种生存环境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叹了几百口气后,陈最撸起袖子,开始打扫房间。 瞟了闻宝一眼,瞬间闻宝就和乖宝宝一样跪坐在地上,等着老板娘发话。 焦建彬看着陈语嫣脸上严肃的表情,焦建彬潺潺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神情有点尴尬,至于为什么,这已经明摆着了。 摩天宗其他峰主心里面虽然也是如此认为,但他们却决然不敢说出来。 赵堂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彬一直都在观察赵堂的一举一动,包括眼神的变化等。 恐怕不久之后,世上就再无欧阳剑魔此人,他再也无法为宗门尽力,再也无法亲眼看到自己徒儿超越自己,走出新高度了。 林羽眉毛轻挑,嘴角勾起的讽笑让杜雪亭心里顿时感觉一滞,屈辱和愤怒喷涌而出。 郭淮其实也有这个想法,不过却未打算做。曹真不派兵出,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让自己守,若是守不住,回来再拿自己是问。 这一刻,房内的温度急剧上升,肌肤间的贴合,让两饶情意达到了高点。 巴克利轻描淡写的对这一球做出评价,一对二完成后仰跳投,场边的球迷已经惊讶的不行了,虽然是打了一个时间差,但在球迷们看来,这一球还是相当的逆天的,尤其是还进了。 “大师,你让我们准备的糯米我们都准备好了!”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表决心的青年,只见他满脸谄媚的看着云尘说道。 这个时候,大巴的车门忽然打开,一道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忽然响起。 不对,这感觉不对,因为他在天空看到的地面,此刻成了天空,而原先的天空成了地面。 843【忠孝之道】 在殿内重臣尽皆茫然不解的时候,李宗本同样不敢置信。 先前他在后宫与宁皇后的对话,足以证明他对今日的朝会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他预计陆沉肯定不会轻易服软低头,到时候只能用大义名分逼他接受。 然而陆沉的话锋如此温顺,与他往常的脾性大相径庭,这反而让李宗本生出无所适从的感觉。 犹如蓄力良久 在殿内重臣尽皆茫然不解的时候,李宗本同样不敢置信。 先前他在后宫与宁皇后的对话,足以证明他对今日的朝会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他预计陆沉肯定不会轻易服软低头,到时候只能用大义名分逼他接受。 然而陆沉的话锋如此温顺,与他往常的脾性大相径庭,这反而让李宗本生出无所适从的感觉。 犹如蓄力良久 只是,当他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夏蓝和陶怡婷,在两人的身边,高茜和杨澜已经换回了原状,而那个章飞,却是不见了踪影。 有了马鞍和马镫,骑兵双脚有了支撑,坐得也稳当。身体得到了放松,操纵战马和使用兵器都方便多了。 来到黎安基地的,只有五大魔王和二十余只鬼王,但仅仅是这些,或许就已经拥有了摧毁黎安基地的力量。 陈正想起了离开黑暗力量所在空间,最后一刻发生的事情,看来异常是由周奇引发的了。 上午九点,高顺等人终于赶到了莱阳城外。廖青的人马和护国军中熟悉高顺的人,早已经在城外等候了两天了。高顺此时已经精疲力尽了,看到护国军的人马,一口气松了下来,人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阎云遥遥头,生命结晶无价,根本没有生物拿出来售卖,要是说价格恐怕真没人知道。 这些人还有完没完了?刺杀就算了,现在还要监视,怎么着,还想再在帝国来一次病毒危机,所以要除掉自己这个威胁? 寒宁馨随狄冲霄两人走下神座,俯身掐下一朵黑晶花,放到鼻前轻嗅。嗅的轻缓,若有所思。 被乾深奕的本源帝气击溃两次尸躯,他自然不会没有一点影响,多少都会损伤一点元气。 随着李浩成为神道开源,只要那位仙神同修的圣仙脑子正常,都会想办法增强神道的力量,如此一来,随着神道的兴起,那些可能有着万年愿力积蓄的鬼神,说不准就会在愿力的辅助下,迅速封神,凝聚灵性。 到了天开门处,那几个外地来的人叫停了车下来观望,似乎肚中有些墨水还做了几首诗。百里怒云倚着车补觉,马车里的金玉一直嬉笑不停。 赵前没有理会,而是将神念沉入法宝,登时十方魔界和法宝中的重重禁制尽数映入心田。 要,要知道这可是京都,而且这凯旋帝厦也还是京都有名的热闹商圈,人流量如此巨大,可,可这些人直接端着枪就走进来了,他们在做梦吗? 炎萱不禁莞尔,口中虽这般附和,可望向洛寒的目光,却依然情浓如斯,犹如三千弱水。 “杜老,真是谢谢你为我劳心了。”陈飞此刻不由得感激道。他当然明白,对方之所以这么做,是在为他找后路,为他好。 受到空间煞气波动和纯阳之气的影响,十二万金甲尸同时发出声声哀嚎,全力催动体内九转玄元功的运转,原本再也无法吸收的煞气再次被吸入体内,伴随着煞气吸入的,还有那丝丝纯阳之气。 他怎么发现公主殿下跟自家表妹的关系太过亲近了些,甚至远远超过了自己与公主殿下之间的关系。 那森然冷厉的声音响起传来,却见那炎魔将伸出手掌,旋即猛然一握,就见一股恐怖的岩浆之力犹如是黑洞般凝聚起来,骇人的温度从那满溢出来,一柄魔龙刀,出现在他的手中。 844【波涛渐起】 平康坊,尚书府。 那个特地开辟出菜地的院落之内。 李适之凭栏而立,往常总是风轻云淡波澜不惊的面庞上,颇为罕见地氤氲着沉郁之色。 亭内还有一人,年过四旬的崔余形容落拓,斜斜地坐在阑干边,左手提着一个酒囊,里面装着的自然是锦麟李氏独有的荻花云。 他饮了一口酒,然后似笑非笑地说道: 游子诗点了键盘侠,依然是一样的提示,最终,勾选“良知级”成功。 比如他知道学校不容易,他同样知道老师也很辛苦,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对于孩子教育有些缺失。 忽然有人手指着虚空惊呼失声,老萧头此时也在虚空内看到一张巨大嘴巴,它就像是横跨整个宇宙般庞大。 这傀儡黑黝黝的,相比血祭傀儡,算是比较粗糙的了,但还是拥有清晰的人形。 但是除了这部电视剧之外,还有一部电视剧的尺度更大,而且讨论的要更加的犀利,甚至这部电视剧如果放在后来的2020年是根本无法想像的。 “我,我只知道,父母最伟大,他们是这世间最爱我们的人,是不会害我的,所以,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最重要……”白晓波喃喃道。 苏音弯腰在猫眼背后看到他走了,愣了愣,傻了眼,他想要干啥? 听说就是面前的王多鱼让自己的父亲跳楼自杀的,袁华这个时候赶了过来就看到了王多鱼,袁华怎么可能不着急恼?? 红衣圣骑士没有任何犹豫,将唐泽当成至高无上的教皇来膜拜,对其命令自然也是无比地遵循。 毕罗咧嘴绝望一笑,他只是木然地做着这些事,等哪一天身体支撑不住,便也真正甘心了。 总统冷笑,他真的佩服安德森这笑面虎,能把事情说得那么简单也能把事情说得理所当然,他竟然找不出一点错处。 卫斯理抬头看着吊在半空中的吊绳,那明晃晃的吊绳和蓝‘色’的玻璃楼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发现岩顶上面凹凸不平,但是当时他也没有在意,这也很正常,反正这片岩石是用来当屋顶用的,也没有必要修得那么平整,可是现在陈子杨却发现了这些凹凸不平的岩顶的用处,原来这个岩顶是故意设计成这个样子的。 白雨嫣看了看自己周围,不过十名师弟师妹,此行参加千剑宗少宗主举办的天骄盛会,哪里料到会遇到一整队星际海盗。 下一秒,赫连淳情绪不明的目光轻轻地扫了过来,顿时让上官明清感觉一阵冷飕飕的侵袭。 李凡不好意思的一挠头冲张云山说道,而此刻他并没有注意到李铁柱的脸色,倒是张梦看到了李铁柱脸色有些难看,私下扯了一下李凡的衣襟。 方雨瑶跟顾曼妍坐下,秦天也没有客气的,在她们身旁坐下,胡华生身旁的几人,从方雨瑶跟顾曼妍进门以后,一双目光不怀好意的在她们两人的身上扫来扫去的。 夜叉见到这十二座金人放出血色光芒,也是大吃一惊,盘坐于这座“上天台”上每层的人也都睁开了眼睛。 这一天,唐三正在家里煮饭呢,屋内是唐昊打铁的声音。唐瑶还在山坡前坐着玩。 “算了,还是直接把他迷晕,生死看他自己,万一他把我们带到强大海魂兽的地盘,那我们就完了,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唐瑶说道。 845【临渊】 “关于丁会遇刺一事,秦国公有何看法?” 天子平淡的嗓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陆沉镇定地回道:“陛下,丁刺史初临定州便遇贼人加害,此事恶劣至极,朝廷应一查到底,还丁刺史一个公道。对于这种挑衅朝廷的行为,绝对不能姑息,无论幕后之人是何身份,都应从严从重问罪处理。” 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你可以不让他去。”玄冥知道不可能,但是还是说出来了,从心里他对三圣山没有好感。三圣山,对他们伤害的太深了。 这次让他带队,大妖王就是希望高森能在对面的世界找到晋升的机缘。 “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马上就到家。”在给了程婷一个拥抱之后,然后重新做好,发动汽车回家。 所以河北军和这些反王死伤严重。正当苏烈觉得难以摆脱瓦岗军的追击时,李元霸和李世民又冒了出来。 向着郑叔和慕容叔几个前辈打了个招呼,楚铭也不再犹豫,和慕容雨直接向着那浮屠塔的方向而去。 “……!”自己明明好心劝导他,怎么就变成了搅屎棍了呢,这一点都不异世界好么。 黑色大奧术师长袍,袖口上面有九道金线,胸口部位别着金色九环徽章。 一个易拉罐带着半瓶的咖啡打在了壁虎的脸上,壁虎带着满是咖啡的脸狰狞的看向路口,一个黑色大衣的少年站在那里,提着个普通的旅行包,表情漠然,不过从手上的动作看得出刚才那个易拉罐是他扔的。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找你有事。”黄山泼赶紧制止这个话题,不然他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这个话题。说着他向旁边一间房走过去。 “当然有,你没有看到那个标示吗,上面写得很明白,方圆十里。标示还在,证明破气丹还没有被人取走。”苍剑离指着顶峰的那个标示说道。 少帝充耳不闻,继续玩世不恭喝他的酒,美人们见此情况,心安下来,竟也真的坐着不动了。 所以,甭看宗室里几位大佬是看秦凤仪不错的,但宗室人多了去,便是在京城的这几百宗室,私下心思亦不相同。 慕容柒柒站在原地,两手急挥而出,一道月牙型的月刹瞬间从她的手掌中飞出,飞速旋转着迎向刀疤。 他朝洛景杨看了一眼,后者会意,抬手击掌,立即从门外走进来七八个牛高马大的黑人,其中有三个全身上下只有下身围着一块白色的布。 皇后殁了,这是国之大殇,哪怕是走在路上说句话,还得注意言行,不能说笑,也免得遭了人眼,被治个大不敬之罪。 “玉简中修法极多极繁杂,若是授予刚刚入门还未筑基的弟子,任择一门道法修行都很好。我们的格局已经铸成,推到重来却是不必。”雪焚真人说。 所幸的是,虚惊一场,医生说我可能是早上吃的东西不太适合,没什么大事。 别看定海城不大,可这里海纳百川,市面上的紧俏货这里都有。松江的棉布甲天下,还有苏杭的丝绸、绢布、缎子等等。 也是薛庭儴实在啰嗦得厉害,每次询问都会问得十分详细,从倭寇在哪儿出没,到卫所派出去多少人,甚至各种和樊大柱猜测倭寇的藏身之处。 谢方芝招呼服务生给我上了一杯上好的清茶,服务生退去后,气氛就显得有点尴尬了,我们双方都沉默着,在这个间歇我偷偷打量着谢方芝。 846【破题】 尚书府,内宅书房。 夜色深沉之时,李适之终于等来江北的密报。 陈肇昌是他七年前布置在丁会身边的暗子,早就取得丁会的信任和器重,而剑客孟涛则是李适之豢养的死士之一,武功颇为高明。 按照崔余的判断,孟涛至少有江湖武榜下册的实力。 李适之并非没有考虑到江北是陆沉的地盘,亦知陆沉麾下 “没事儿,没事儿,刚跟另一辆马车擦了一下!你别担心!”赶车的人忙安抚冬凌,便赶着马车继续前行。 青芽正想制止,突然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伸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掉里面的东西。 千奈的眼眸看向一旁正狼吞虎咽的江崎夜子,好像,这并不是难吃的样子吧。 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她的下颌只在空中停留了半响,就明白似的点头。 雷霆和风雨不断的涌荡,我们三人赶忙在各自的周身加持了一层淡淡的真力,死死抵御着空间中残留的气浪冲击。 “这是……这是燕萝的天赋……”漠枫不愧是漠枫,即使亲眼见到与自己共处了几百年的同僚都在一瞬间因为血液爆体而出而死无全尸,在这全是血腥味的屋子里,他居然还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夜风雨也看出了第三方的强大,但是眼下他不知道要如何插手,成为第四方? 听了萧祁那一句指点,雪羽仙子便不再一味待在道场清修,而是时常出宫,感悟天地山川。身为神兽后裔,她本就是天地造化之灵,在行游中收获良多。 不承认虽然有些不爽,甚至是都忍不住鄙视自己,但是却能够保命。 树姥姥和黑山老妖一脸懵逼的看着二人,显然并不认识来人,不知道二人有什么好激动的。 所以为了保险,黑绝需要一个实力强大且令他信任的人,来保证这个计划在今后能继续实施。 但这其实是大福第二次施展此术,因为第一次施展时,云凡正处于李若男香消玉殒的心神崩溃状态,自然没有注意到大福是如何抗下了李湘河的瞬杀一击。 今日这件事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而他们打从一开始踏上这条路就掉入了别人的陷阱。 若幽有种不好的预感,眸光不由跨过鬼见愁的背影猛然与一枝花冰冷的目光交接在一起。 “今天晚上交易?千山,你确定你春来爷爷让我们做好准备?”刘志军问着刘千山。 内心十分欢喜,现在只要她心中想让辰轩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一个皇子是不够的,最好多一些,自己还可以从中选一个最厉害的来辅佐。 一月以前?靖国公府刚刚下狱,可是那时他一心只想铲除靖国公府并无夺位之心,江余又怎会知道他会谋反? 而医师的主要职责便是治病救人,自身仅仅需要知晓什么样的药物可以应对何种病情即可,并不需要了解药物的制取原理。 “王,目前已经召集了四十万赛亚人,还有很多正在陆陆续续往皇宫赶来,而且七成以上高等战力都打算为赛亚人的尊严而战。”普塔尔赶紧报告。 她说的是留点情吧?不是跟这个字差不多但是带颜色的那个音吧? 他白紧张了,他家倩宝无论是见多大的领导都是秉持着先给当头一棒子,用过人的知识储备直接把人砸懵,只不过对待大领导的时候,倩宝还多了个戴高帽的技能,看把领导忽悠的,啧啧。 847【君之怒】 贺州龙林城距离京城四百余里,苑玉吉带着宫中秘卫和禁军就算速度再快,捉拿高氏兄弟的时候不费工夫,一来一回也需要至少十天左右。 从他们离开京城那一刻开始,最近几个月一直在积蓄的暗涌便有沸腾之势。 对于朝中绝大多数官员来说,先前高焕因为贪腐问题被罢免官职这件事,其实不算惊天动地的大事,即便他们 失去了双臂的都天无常,刚刚长出了脑袋,还只长到了嘴巴的位置,便立即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看的众人头皮发麻。 两人走在路上,陆枫低声自语的说道。孙圣阳双手放在脑后,嘴中依然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杂草淡淡的回复道。 “臣觉得郑大人的提议可以考虑。”云震也听到了郑大人的话,他也觉得这个大皇子才是胡国的关键。 但如果是巫族来了,三族必然会全力应付,所以,三族突然停止进攻,显然是嗅到了巫族的气味。 火部与雷部一起上,或许还有一些机会,庆幸的是,这些都是猿魔,不是斗战神猿。 顾弈航回到的家的时候,顾爷爷还没睡,见到此,他淡定走到他的面前,从兜里面拿出来一个精美的礼品盒递给了他。 “所以喜欢在背地里,说我坏话,我像是那种容易被害死的人嘛?”重临用很严肃,非常严肃的语气朝九音解释着。 顾晓筱听说江琴现在有空了,要过来接她,当然是应了下来的,她现在正愁着怎么跟方明宇告别,现在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本科生不大容易进大学当老师的,”叶离被电视里的声音吸引,又在秦朗怀里翻身,说得很不经意。 自己与平心娘娘二人,虽与火榕关系不错,可也不好因幽冥地府一事,让火榕与诸位圣人生死相搏。 白卫东先是往后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然后又摔倒在了地上,后脑勺撞在墙上,砰砰直响。 上午开完会,下午,郁晚安就坐在办公室里,开始查看这几年来,郁氏集团的年度报告。 “贫道可不敢当王母之言,俱时还请王母相助一二才是。”火榕呵呵一笑,上有紫薇大帝与漫天仙神,下有孔宣与镇元子二人,俱时定叫释门无可奈何不可。 这个便是当天百淬他们攻打发现时所使用的斗阵,天玄子却是见它用处便随身携带,不想这自己第一次使用竟是用于别人身上。 言罢,掌中佛国神光冲天,有八部天龙显出而出,一为天众,二为龙众、三夜叉、四为乾达婆、五为阿修罗、六为迦楼罗、七为紧那罗,八为摩呼罗迦。皆有无上神通道行在身,一同御使神通拖住太阴星辰,让其动弹不得。 刘毕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江雪黛,却见月光下,江雪黛那纤尘不染的洁白面庞上悄然浮上一抹绯红,目含春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实在是美艳不可方物。 “什么?六万块?”阿军惊讶的抬起了头看向金总,金总微微甩了甩头,对阿军使了个眼色。 杨璟看着夏至,却少见地没有拒绝,许是经历了魏无敌的生死之战,又经历了走火入魔,再见识到高采芝的楚楚可怜,杨璟的内心也发生了变化。 乔慕宸一直都坐在沙发上,看着夏思婉忙前忙后,眼眸微微的眯了起来。 苏弥忙了一天,下班回家,回家的时候,她顺便去了市场买些鱼。 848【雷雨】 距离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有心人发现曾经贵客盈门的秦国公府,如今几乎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在普通人看来,这或许是和新任定州刺史丁会遇刺有关,毕竟那里是陆沉的地盘。 因为有这层关系存在,很多人不敢主动结交这位权柄深重的武勋,至少要等那桩刺杀案水落石出。 处在更高层面的 唐林正在看唐晋鹏写的字,听到侍卫说公主和世子回来了,他顿了一下,按往年欢儿都是要陪母后吃了晚饭才回的。 塞巴斯蒂安一听这话面露难色就连浑身的气息都变了,让跟在他身边的三个雄性不由的想要跪下臣服。 封星影早就感觉到凌初雪背后藏着人,这么一看,还真不少。一口气出来的就有四个。 自从知道肚子里的崽崽需要吸收营养,米晴就开始增加食量,即使在不舒服也要有咽下去。 在这里训练的赫然是墨惜,这几天走火入魔倾向越发严重的他真的是就差睡在训练馆了。 在拉出一张长长的告示,告诉他们达到什么要求能得到什么,达不到要求会受到什么处罚之后,封星影就走了。 “是,王爷换了衣服就和大理寺的邢大人说话,夏家三姑娘是被夏家少奶奶带走换衣服的,她自己能走,应该没什么事的。”侍卫离开百花园时太医还没来,他只能说自己看到的。 夏侯当然是觉得卢侍郎说的荒诞可笑,你卢家怕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夏家就不怕? 四皇子要真是穿越者,那得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制住埃得娜,可别说两个共患难有爱情了。 即便是看录像,墨惜也能感受到两支球队比赛时产生的那种让人亢奋的气息。 待人都到齐之后,颜老爷子令颜渊将陆苍的话原原本本跟大家通报了一遍,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袁绍在一边自然将封谞的表情尽收眼底,却也是毫无办法,气的只能翻白眼。 在天雷的轰击下,夏侯玄风竟然还没死,反而发起恐怖至极的攻击。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不要脸的人!”冷霜面无表情说道。 程远志、邓茂想了很多,也想的十分美好,但是他们独独只考虑了自己的武勇,而忽略了对面疾驰而来的两人!本来,程远志、邓茂就没遇见过关羽、张飞,怕是想破头也不会清楚二人的利害吧? 欧阳锋走过的路,遇到过的事情比完颜承业吃过的盐都多,哪里看不去那只金蛤蟆心中另有打算,所以在看到金蛤蟆吞吞吐吐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出手,厉声喝问。 “呵呵,云长你别不信,我且问你,昨日之前,你可曾有饮过龙凤清白醉这般浓烈的酒水?”刘天浩笑道。 “才五千元晶?少是少了点,不过算了,我也没想过去找袁家麻烦!”龙浩听到之后,他淡淡说道。 要知道,他们在京都都是有身份的人,又怎么可能去给一个京都闻名的废物、妖孽下跪?传出去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好在马燕也算是反应灵敏,在落地的一瞬间,就用双手手肘支住了地面,但很明显,她最终还是被摔得不轻。 看到这个身影,谭旭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不自主地发炸,他知道,这是自己在感觉到危险的一种本能反应,看来自己要找的鬼物就在自己的眼前。 849【山陵崩】 丑时二刻,雷声延绵,雨势不减。 在这样的天气里,大部分人都会老老实实地缩在被窝里,做一场春秋大梦。 然而对于极少数人来说,今夜注定无眠。 李氏大宅东北角某间暗室之内,十余位中年男人在一张长桌边围坐。 坐北面南者,正是锦麟李氏之主、吏部尚书李适之。 左首第一位是礼部尚书胡 仓九瑶抬头看了一眼千寻,想说什么,但一瞬间却又别过头去,双手捧着茶盏暖手却并未就饮。 “呸,什么七爷,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玩意。”陶然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轻轻推开怀里的俞菲菲,人影闪动处,把这个恶心人的七爷也给点倒了,这才回到俞菲菲的身边。 “哈?我走路认真点?我一直走的直线,谁撞上来的就不知道了!”照常说,廊道里走的人应该优先,李显在思考问题,而她又在打哈欠,谁都没有看见,就撞上了。 抬着箱子的一名羽林军经过仓洛尘身边之时,她伸出脚绊了那人一下。那羽林军当即一个踉跄,箱子一歪便落在一旁,箱子里的银子落了出来。 有人轻轻推了我一把,我抬起头,第二队人马已经开始进入,凤青龙低声说道:“我们几个走在一起,紧跟大师,寸步不离。”我点了点头,就连凤青龙这样的人物也如此倚仗老喇嘛,看来这伏魔殿里大有乾坤。 而这一次,越君正也如同前一次一样,并没有答应仓问生的请求,理由也是相同,如今北疆大军虽然暂且不足为惧,但却也不得不防,仓大将军镇守边疆多年,劳苦功高,但这重任,恐怕也只有仓大将军能够胜任。 陈特脸上微微抽搐一下,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还不等他说出来,一阵山风吹过,他的上半身身胸口滑落。 其他几人虽然没有像狮头人这样出言讽刺,却也都轻笑出声,显然都看不起元清风的锻体丹,把他当成了一个笑话。 然,一个动作的牵引,拉动了全身的伤口,尽管他咬了牙,那痛苦的闷哼仍然躲不过近在眼前的颜柯的耳朵。 没等陆军反应过来,金发男子就已经把陆军举在半空中,然后狠狠往擂台上摔。 听完了刘鹏飞这毫不客气地回答,赵敬东忽然就又感觉到,这个刘鹏飞不仅喜欢招揽事情毫无城府,很有可能也还是一个马大哈,就这样的一个煤油心数的混人,也难怪很难混出头来。 自从易嘉帧出院后,童然一直禁止易嘉帧碰触咖啡这种会刺激神经的东西,他的确是有好久沒有喝咖啡了,说起來也真有些怀念那个滋味。 被儿子刺中心事,顾国荣一直以來维持的慈父形象就此崩裂,略显苍老的脸犹如被山洪劈开,闪现出一条条皲裂的细缝。 晨曦也不敢保证能找到这两种材料,毕竟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两种材料的名字,而且不像黑白花,好歹找到那里可以找到。 “怎么可能?一把木剑而已,居然能挡住天雷战戟?”有人震惊起来。 他又在附近寻找了很久,最终,他实在找不到黄湛兄妹,所以只能按照兽皮上的路线,赶去第一个的出口处。第二关的出口处是一个石门,石门内不断释放出霞光。 “轮回境……”叶峰脸色微变,从四面八方飞来的人,居然有不少轮回境强者带队。 850【丧钟为谁鸣响】 “娘娘,娘娘!” 永安殿内殿,两名女官颤抖的声音撕碎了拂晓前的死寂。 “何事如此惊慌?” 片刻过后,屏风后面传来宁皇后不悦的嗓音。 两名女官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地说道:“陛下,陛下他……” “陛下怎么了?” 宁皇后身着中衣,鬓发略微散乱,绕过屏风而来。 女官凄 楚思卿一想到元宵宫宴上,沈流云提着那盏虾灯,用两个虾钳去夹韩南星的屁股,就忍不住想笑。 谢姣满头黑线,他知道陈笙这个样子,可偏偏只要对他的时候只觉得有些尴尬。 因为圣地为了激励弟子们的上进心,只要挑战成功会受到圣地奖励,挑战的层数越高,获得的奖励越丰厚。 秋葵儿得到“葵花”剑后,也是自信心大增,可她都没有苏辰这么膨胀。 这一幕如果被外人看到,一定惊掉下巴,向来惜字如金的墨胤川也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 “你的本命精魂在我们之手,你这般做,就不怕死吗?”洛倾仙冷喝道。 黄皓轩和赵薇一起走出了服装大厦,刚才的冲突看似激烈,实际上瞬间就结束了,所以并没有影响到黄皓轩和赵薇的心情。 闻、卢二人自然不会阻止,他们还得收拾留下来的烂摊子,到时候好向皇上禀报。 对于二叔的装逼,黄皓轩的父母也是看在眼里的,黄成功也是苦笑了一下,黄成新全程都是一直在吹嘘,而黄成功只是听完后,偶尔还点一下头只是回应了一下。 下一刻,丁灵儿身影迅速闪烁到丁敏儿身后,一掌拍在她的后颈之上,直接将她拍晕了过去。 接过剑,再上前几步将那剑鞘拔下,没有丝毫犹豫,芳华拿着剑就朝着自己手臂上划去,疼痛让芳华的脸变得异常痛苦,可还是咬着牙划完了那五道。 范海辛带着牛仔帽,还用手巾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为了帮教廷猎杀各种非人生物,范海辛被许多人误会,已经上了当地的通缉名单,他这身打扮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 巴布亚森林种类繁多,其150种为经济类树木。畜牧业和家畜饲养业有广阔的发展空间。巴布亚是世界铜储量最大的地区,预计储量达到20亿吨。有丰富的金、银、铂、铁、煤矿、大理石、高岭土等矿产资源。 字打到这里的时候,纪苇苇却突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而后主动的将自己的脖子露了出来。那一条被割开并且结疤了的痕迹一瞬间就闯入了所有人的眼里。 “淫词?我怎么听不出来?”康桥还是有些迷惑,所以很认真地看着她。 “后周是降了么”无力的声音响起,耶律燕连忙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所以,在三年内西澳洲要以紫穗槐种植为目标,少量的栽植面包树、油棕树、椰子树,等树干成长起来的时候,这里的土地改良已经完成,完全可以把这里变成果园、经济林和绿化林带。 “真是的,想跟我睡直说嘛,我们都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还用得着这么害羞吗?”赵嘉曦微红着脸说。 她点点头,花娇娘轻叹一声,明明是两个相爱的人,怎么就会互相伤害了呢? 猝死发生前无任何先兆,在睡眠安静死去,连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因为大量人口的瘁死,导致人们情绪低落,都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见到太阳。在死神的笼罩下,南亚的政治家和医学家们毫无办法。 851【黎明之前】 秦国公府,灯火通明。 东跨院内,已经填饱肚子的三百亲兵在秦子龙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装。 所有人身披轻甲,配钢刀两柄,一用一备,这种钢刀是都督府主簿刘元命定州铁匠张华打造,与击败景军铁骑的特制长刀材料相同。此刀削铁如泥锋利至极,乃陆沉贴身亲兵独有。 另外每人配定州军特制手弩一张 当然,王羽却是并不在此列的,有至尊甲在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这座桥已经完全被封锁了,在这座桥的两端亮起了两道光屏,这两道光屏倒是没有什么攻击力,但是他们的存在却完全阻碍了王羽等人的进退之路。 其一,她想找一处僻静地进阶,这种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最为合适;其二,却是因为鸣鸾城中一拨人的到来。 掌声过后,嘉宾拿着奖杯在上面等了一分钟,愣是没人跑上来拿走奖杯。 而如今吸收了“梦墟境”中所有混沌之气的暮云舒,体内就蕴含着这样古老、神奇却异常恐怖的力量。 此物,被姜辰释放出来之后,在魂印的作用下,立刻显化出来一幕幕非常特殊的场景。 凝婴只用了短短三月,是她没料到的,看来,这里不多的仙气帮了自己极大的忙。 于是,合欢宫就这样莫名其妙却又顺理成章的多了一位金丹长老。 第二天,莫氏药业的股票便大跌,躲不过金融风暴的浩劫,资产大大的缩水,失去在药业龙头老大的位置。 血光遁入武魂之中,武魂和灵魂结合融合为一,灵魂和肉身,彻底契合。 司马幽月想起自己刚刚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司马烈给她吃药,两人一起吐槽那些炼丹师都是鼻孔朝天,还说自己会成为一名炼丹,如今半年时间不到,她已经实现了当初的话。 无惧生死的大战,才是真正的战斗。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将自身的能力发挥的淋漓尽致,不留一丝余力。 “如若成功,之后呢?”东方立不予评价、不表态度、只寻求高闻的观点,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但时日愈近、知晓愈多,高闻愈觉得不对劲,可也无迹能寻。 年初受何进命令,丁原带兵入京,张杨便有劝告,怎奈丁原乃忠义之人,一心报答何进知遇之恩,带兵义无反顾而去。 在傅家庄时,他们还连货币换算都不会,但不久后就已经借着她的方子和酒楼谈起了生气,虽然差点被坑了一把,但这足以证明他们的进步。 以前的种种经验告诉他,万事还是谨慎为妙,陆安安可从来不是表面那样的傻白甜。 灵力自主进入几根根须开始延展,扎进血肉中,然后萎缩,细弱不显,却有了一个微弱的灵脉印记。 明曦抿了一下唇,苍白的唇恢复了一些血色,她不紧不慢,语气平静。 双手抓住了身后的双剑,做好了只要发现我的第一时间就开战的准备。 剑皇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手中的拳头握的紧紧的,大有捏碎骨头的感觉。 从太祖的视角看去,那时候的息空比现在这把可是要华丽许多,但是论起实际能力,却是大大不如。 任是谁也听得出来,幕悟现在的心情很不好,最好不要招惹,就听钱荣说道。 没有辰龙导师的指导,他们感觉没有进步。这让青年队的教练同样感到非常郁闷。 852【母子】 皇宫内外,一片肃杀之气。 披甲执刃的禁军将士严阵以待,各级将官神情肃穆,氛围极其压抑。 天蒙蒙亮,和宁门外的广场上已经站了二十余位衣紫重臣,他们没有像平时那样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而是一个个沉默地站着,脸上的表情悲痛且沉重。 还有几分难以遮掩的担忧。 没人能想到仅仅一个雷雨之夜, “乔安娜托付你了,万万别提起我的名字。”我在这连忙嘱咐道。 晚上回到家刚好吃晚饭了,老妈在饭桌上一个劲的问我,是不是跟哪个姑娘谈恋爱了。 根据王彦章和一些收礼的周家修士这些天统计,对贺礼里面各种灵物的价值评估,这些贺礼总价值已经超过了千万下品灵石。 她看到了方柔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才知道母亲还是有些介意。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年,母亲对父亲还是有很轻。如果没有感情的话,母亲或许早就离婚了。 陆三生微微抬起头,目光凝视着那些从自己实现之中,飞过的黑鸟,眼眸逐渐虚眯了起来。 有的妖怪在沾染上玄冰剑的寒气后被立马冻成了冰块,接着被冻成冰块的妖怪,冰块发出一声脆响,这个妖怪就变成了碎冰渣了。 走至胡忧身前,低头看去,却对上一双不服输的眼眸,帝冥渊怒极攻心,伸手就狠狠给了胡忧一巴掌。 不止是风长老,就连坐在他附近的另外三名长老也都暴露难以相信的神采。 穆泽才不注意这些,他把点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放到她的脑后让她的身体更加的贴近自己。 花木繁盛,曲径通幽,这处院子显然被精心装点过,不但给人一种置身自然之感,而且仔细看去,却是看到了不少阵纹的存在。 虽然杨敏、根生、狗娃他们也经常会帮着做做饭,但主要还是由若兰来做。 “你吹什么牛,每一条赤灵气都非常珍贵,你炼化了两百多条?做你的春秋大梦呢!”姬渺渺一百个不相信。 战智湛正在迟疑,忽然“轰”、“轰”两声手榴弹的爆炸声炸醒了他。这是“御猫”见战智湛和“海东青”被越军发现了,急忙扔出两颗手榴弹掩护他俩撤退。 那等以后她灵力积攒足够就回去一趟,到时候一定好好问候他们一下,让他们再也忘不了她。 还是老太太带来的东西更有吸引力,比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和银子强多了。 野钓的地方很偏僻,草河对岸荒凉的地方就叫乡了,不过岸这边是街道。走了两千多米,就到了繁华的县城中心。 和众人一一握手后,又跟桐少热烈拥抱、贴脸,“桐,我们已经是生死兄弟了。 “猫头鹰”拉着绳子向右横跨一步跳上窗台,右手持五四式?瞄准门口,左手解开绳子。这个洗漱间不附带厕所功能,房间两侧和正中都是洗漱池。 “黄鼬”讲到这里,见战智湛没有厌烦,还在聚精会神的听,就接着讲起了“猫头鹰”“月夜送弹药,孤身擒二寇”的故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林旭把那张银票折起来,塞入了信封中,然后又递到了自己面前。 除非家底真的是清白的,可做官做到朝廷,又有几个真正清白的呢。 这一轮袭击应该算是结束了,霍方毅取出古籍,想看看刚关押的那两只厉鬼的信息。 853【进退之间】 崇政殿内,数十位重臣沉默肃立。 此刻所有人的心情都极其复杂,既有天子驾崩的悲痛,也有对幕后真凶的愤怒,最多的还是难以言表的忧虑,他们无法确定接下来局势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大齐能否安稳度过这次的劫难。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位年仅五岁的延宁郡王能够承继大宝吗? 同一时间的景仁宫内,李道 重墟忽然发现,三层真气中黑灰两色真气如云朵般翻滚激荡,或暴躁或活跃,只有白色的真气最是温和,缓缓地、不紧不慢地向西南方挺近。 他可以看得出来白夜施展的都是极高层次的东西,硬碰硬他可以更轻松秒杀叶穷碧,但是面对那些残影他是难以分出真假身的。 著名诗人徐志摩,当然是渣男。渣到他老师梁启超,都在他婚礼上公然骂他。 论天赋,水神与她们这些大势力少主差了一截,论战斗经验,水神也不见得更强,如今白夜境界未露,水神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有火神死在前面,眼见白夜撸起袖子,水神如临大敌。 至于她的婚姻,反正就那样了,她最想嫁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她再嫁给谁又有什么不同呢?煎熬了这么些年,她也折腾够了,那么就嫁吧。既然找不到那个自己最爱的,退而求其次,找个最爱自己的,不是也不错吗? 布包里面是一条襦裙,他给的服饰虽说是丫鬟的,但是白锦看起来不太像,再换上之后她想了想还是绾了一个丫鬟的发髻,在楼上鼓弄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走下来。 “不带了,她得陪着娘亲,还要看家!”怀月日若有所思的回到道。 夫子倒是不敢直接跟怀月日那泼人直接说,不然就太麻烦了,只好跟这位姑凉讲,希望这位姑凉通情达理吧。 刚说完,安妮就无精打采的从沙发上起来,准备离开,眼眶都红红的,看起来让人格外心疼。 世人皆说魔祖错了,可心魔宗先辈代代以救出魔祖为主旨,沧海救地星于将灭,挽狂澜于既倒,又何错之有? 所以那些流言蜚语,在裴止这儿根本不成立,不,其实也成立,比如多一条关于姜穗的恶评,朵拉就会多受一次心理创伤。 林枫摇了摇头,他不想辜负李雪英,也不想耽误柳青瑶,他只想尽早脱离柳家。 在她犹豫间,暮景琛已经躺在了床上,伸手将她拉入怀里,顺势关上了灯。 高狄是真敢说,虽然是气话,但一点也不给海军高层和天龙人留面子。 二来,她今天身体不是很舒服,能坐在这里观战,就已经是极为不容易的事情。 兔王在不远处露出了头,兔王仰头“嗷呜”一声,四面八方的兔子还有人面兔子都扑了过来,叶波大力踩踏地面,一阵火焰的冲击波扩散出去,将四周的兔子和狼獾都给震飞出去。 尤其是从聂人王、断帅口中得知了丁凌做的一些事情后,对丁凌更为惊佩。 听闻此言,唐福禄和王德发向孙七天看了过来,一脸求证的表情。 宋钱两正要抬脚,肩膀却被一只手搭上,扭头一看,是那个活尸修士。 可吴老三这个吃过的饭比白得宝多的人,哪里看不出他们有事隐瞒。 在來到身边的黎晨帮助下,接着黄昏法则之助,一步步迈向菩提树,其意再是明显不过。 仔细的看了看周围没有丝毫的残留,楚锐这才放心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查看此次的战利品。 854【针锋相对】 这位义愤填膺的大臣不是旁人,正是大齐朝廷的财神爷,户部尚书景庆山。 在他之后,大量朝臣纷纷表态,哪怕是那些讲究官员仪态的文臣,此刻也都怒火中烧。 上面坐着的三位贵人何时经历过这种场面,尤其是年仅五岁的李道明,很明显受到了惊吓,若非宁皇后在旁边相伴,他肯定坐不稳当。 最后还是许佐看不 官逸脸色一黑:“你刚刚不是说社里还有事要走吗?赶紧走赶紧走……”他摆出了一副‘我现在不想看到你’的表情。 一听这话,琴姬和舞姬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一抹古怪笑意,好像发现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一样。 黯牙懒懒的瞄了一眼三长老,仿佛在说:“那还用问。”也不起身,开始睡觉。 水绝梳趁着自己师姐和璎儿分吃豆梨的功夫从一边取了个水壶,喝了一口,就知道是桂花蜂蜜兑的茶水不由对自己师姐伸出了个大拇指。 蔚蓝的海上枯燥乏味,转眼间几天过去了,这期间除了怀孕的冷凝精神有些不好之外,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就连重伤的穆豹,似乎也因为重新回到了海上,伤势恢复迅速。 以百里川的血祭旗,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告知天下人:人,犯了错,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一句“对不起”抹杀不了往日的冤孽。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你欠下的所有债,终有一日会统统偿还。 落星缘倒是看上去表情淡然,一脸的无所谓,只不过,眼底深处,还是波动了一下。 太阳初升之际,尤俊武与程赟一前一后走进了停云台,不约而同将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钟离佑与程饮涅。 “雪千寻,你呢,别告诉我你想和金鹏一起找死。”周童看向雪千寻道。 上菜的空挡,老杜带着手下几十名弟子一个个抱着一大坛酒过来。酒一上来,大家的热情也都起来了。吆五喝六的,大吃大喝的,一瞬间全都响了起来。 护卫闻言,神色一惊,立马收住铡刀,那铡刀却是离李暖年脖颈只有一毫之距。 “臭猪,死猪,你要干什么?”红孩儿顿时大惊,不知道这头猪到底要干嘛。 元首的亲自发话,恰到好处的堵住了几位已经按耐不住,正准备摆出老资格质问安德森这位年轻人的克虏伯集团专家。 光明宗本为中原大宗,强盛巅峰时天仙境修士多达百名,宗内更有超过金仙境者坐镇。 他们会联手对付教主,并全力以赴助欧阳霸做教主之位。我说为什么找我,我帮不上什么忙。他们说我能帮很大的忙,便让我走了。 “和亲?那匈奴现在很厉害?还要我大汉公主去和亲?”王昊问道。 封林笑着点点头,就带着两人一猫离开这里,继续去找到属于自己的战友。 与曼纳海姆一并前来迎接的,还有曼纳海姆麾下的芬兰第一猛将西拉斯沃,以及其他十多名参加过苏芬战争的高级将领。 “呼”的一蓬疾风从心航道人体内骤起,围绕着他的身躯流动盘旋,渐浓渐亮,形成一束淡红色的风柱。 而这个顶尖战力,沉思中的余沛叶却是将目光转移到了远处一动不动,似乎正闭目养神的贺郑。 说实在的,幽冀二州没谁真把吕布当作诸侯,无非就是和杨奉等人一般的乱军头子罢了,难以与燕北相提并论。有时候人最可笑的就是摆不清自己该在的位置。 855【军营中的秘密】 让陈澜钰去查陆沉的锐士营骑兵,这是殿内绝大多数重臣都认可的决定。 对于许太后来说,眼下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元行钦要么是陈澜钰,毕竟在沈玉来身负重任不能擅离的前提下,只有这两位手握重兵的实权武勋可以不惧陆沉的气势,普通官员哪有底气踏足锐士营的驻地? 她最终选择陈澜钰自然是李适之提前的安排 血红雾气们掩旗息鼓,但知道十三骸中排名第十的“啮魂”是如何强力的区星,是知道这血红雾气是何物,拥有怎样神妙威能的,那里容许这些血红雾气在离自己不远之地舔舐伤口养精蓄锐。 洛南初看着他的脸色,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伸出手重新的牵住了傅庭渊的手。 这是她长久以来的噩梦,她一直觉得,这是萧凤亭处理她最方便的办法,不会有人看见她,也没有人知晓她,一旦被他厌弃,就算被他杀死也是干脆利落,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在龙门公司工作一年多,袁承旭很明白一个道理:想不干活白拿人钱,哪那么容易? 蛮尸又是发出愤怒的咆哮,又要爆发巨力,但可惜,想要逃离由十几张“流沼符”施放的“流沼术”形成的大泥潭,靠蛮力是完全没有用的,越是挣扎反而会越陷越深。 梦蝶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亲情的因果是最难了断。我也不瞒你,其实上头早就跟我提及过,希望我能找机会替你了断与阳间的因果。因为你的资质实在是太逆天了。 修长的骨刺锋利至极仿佛能穿透任何生灵的身躯,再坚硬也地方不了。 所以无论洛奇还是锤火等人都早已对这项技术垂涎已久,唯一可惜的就是他们与西格玛公司从始至终都没有合作机会,所以始终只能望洋兴叹。 魁梧巫王颤抖着手臂,手中牛头权杖高举起来,口中咒语默念,一道道血红光泽闪烁,瞬间燃烧起来。 桑锦月看方向正是她常去的地方,那里生长着一大片的野生兰花,是这儿齐云山除了紫藤树她最喜欢来的地方。 我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办公室,然后盯着林秋艳看,自从上次见面后,她的头发好像一直都没去剪短,留长了一些。我上次说如果她留长发,肯定更好看,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起了作用。 不过,这些只是我知道的会正常发生的事情,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手握柳苏雅那一魂一魄的人,是凤若嫣,一个实力变态的巫师,这也使得后面,我给自己留了个棘手的麻烦。 我头也没回就走了,从店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夕阳西下,地面的温度依然很高,热浪扑面而来,出门走了几步路,身上就已经是汗水涔涔。 反正都看到杨秀英在那个了,我此时不如豁出去,把事情挑明了说,就问前段时间她经常出去,难道不是做那个?杨秀英脸色一沉,她问我做那个是做什么,我说她心知肚明。 “在半路上动手,可以避免被他们守株待兔!这是一个好主意。”楚成点了点头。 仇人见面,那绝对是分外眼红,柳苏雅二话没说就一个灵符朝我二哥身上打了过去。 “你!”马修明急了,接着我肩膀上咔的一声,我再也坚持不住了,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国家需要安定,如果真相被报道出去,你能脱离干系?你们自己干净不干净,你比我清楚,不如吃了这次哑巴亏,拉近和闵行区当局者的关系,对你对我都是好事!”林胖子叹了口气看向我,不像是请求,只是在商量。 856【号角】 走进营地之后,陈澜钰立刻意识到内外有别。 先前在营外的时候,他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里面的边军铁骑杀气腾腾,似乎一言不合就会发起最凌厉的冲锋。 等到他在叶继堂的陪伴下进入营地深处,他才发现这支骑兵没有半点紧张,即便外面有着两万余京军围住整个营地,从他们镇定的神态便能看出,这支骑兵的自信和从容 “丁村长,我代表村民们来问你一句话,咱们望北村的规矩,你可还曾记得?”霍金贵也不说废话了,上来就直奔主题。 龙洛也不会杀到无缘无故的将自己的心头精血拿出来给别人。除了魔族神帝还有就是神幻神龙两大大陆的神帝他们一定也是觊觎自己,毕竟自己是他们再进一步的关键。 现在这个情形,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赶紧开溜为妙。有霍金贵这个老不死的为阮美照撑腰,今天还真是动她不得了。 吕玄工地打工,之后又入了狼妖的幻境如意里面,的确是有段时日。 萧家能够拥有一个灵体修炼者,对于萧家来说,绝对是难以想象的好处,他也非常好奇,经过这次的灵体觉醒,柳云晴的实力究竟会一次性提升到什么地步呢? 禅帝道:“这尊大佛是我派根据开派祖师韦伽神帝的样子建造的,平日里可没多少人敢来这上面”。龙洛道:“韦伽神帝,当年曾听枯印说过了”。 我马上幻了地狱天罗罩住它,天罗越缩越紧,像鱼网绑在它身上。 如果提前没有任何的防备,恐怕不等与那几个古老的家族展开合作,黑手党就已经遭受到严峻的打击,乃至是走向灭亡之路。 “戎美人不会顶撞陛下,陛下找她便是,成君乏了,怕是陪不了陛下了。”语罢,便转身先刘病已离开了长乐宫,更是只向上官幽朦打个招呼,就带着云瑟、云岭离去。 张三在一旁默默不语,表忠心的话让李四说去了,此时再重复也没什么意思。 别说几天,就算给一百年,李洪义也不会通七窍。幸好李洪辉忽然找他,请求与哥哥同行,宋羿当即同意,毕竟有个机灵的弟弟在旁提点,李洪义也不至于犯大糊涂了。 泰安五年五月末,朝廷接到奏报,西瓯王逝世,三王子欧阳振宇继位。 雷电光环发出无穷无尽的雷电,在雷电的打击下,亡灵大片大片的化为青烟,彻底消亡。雷电光环不停的移动,移动到哪里,哪里的亡灵就大片大片的化作青烟。 自己的气势比徐国成大多了,可就是如此,也杀不死徐国成,这让白建立看到了另外一面,难道这气势如此无用,不可能吧,气势能压制敌人,那就能杀死敌人,如果这气势真无用了,也就不会压制徐国成没有还手之力。 “那好,这个问题你问别人吧,我不信他们就能答得出来。”信都气愤地说道。 但何朗却不知,其实莫菲儿在其他人面前很少落泪的,她多数哭都因何朗而起,所以何朗才觉得对方很喜欢哭。 琵琶入宫后便将霍禹之言向将霍成君说道了一番,霍显的不平在霍成君的意料之内,能做的不过是多些防备,别的霍显若是强行怎样,霍成君也无法再做什么,终究还有宫墙之隔。 林家三人兀自吃惊不敢相信,但事实尽在眼前,不由得不信,对任成也更加客气起来。林音更是缠着任成问个不休。 857【胜算】 织经司总衙。 屋宇深处,有一座看守极其严密、丝毫不弱于诏狱的监牢。 苏云青这两年来过不少次,但是牢内的狱卒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位提举大人会套着枷锁走进来。 一间看似普通的牢房内,苏云青顶着枷锁坐在一张椅子上,奉许太后懿旨将他捉拿下狱的沈毅则坐在他对面,旁边还站着几名精光内蕴武功 短短一瞬间罢了,那尊圣人直接恢复,身躯晶莹剔透,肉身完美,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只是在他的眼神当中,满是冷意,恐怖的圣威席卷而下,他望向楚寻,赫然间出手。 再则,张岳也想多加历练,为化神打好基础,如今他他的气婴已触摸到了九层门槛,体婴更是突破九层;估计用不了多久气婴也无法压制。 在偶尔几次王永浩亲自出手展现神迹之后,这些哥布林门居然热情大涨,开始能够达到王永浩安排的配额进行工作。 宏伟石门的中间,则是一个巨大的璀璨光芒形成的漩涡,美丽、又动人心魄。 李东话很明显,孟泽也听了出来,看着周围人的冷嘲热讽,孟泽有些恼羞成怒,脸色阴晴不定,顿时觉得无脸待下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直接走了。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苏夏夏的回忆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当初苏子衡追求的她,和她说,当她男朋友好不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聚会已然是到了尾声,所有人都起身告辞,不在停留,在聚会之上,谈论世间强者,各种修行心得,已经让他们收获良多,需要找时间即可消化。 不过和托里牧师相比,那名直接被赵离踹了一脚的打手才真的叫惨。 反正这天下,只有他们手里有人才,或者说,只有他们手里,有足够多的人才。 杨仪与魏延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没给对方好脸色,齐齐怒哼一声。 说完她手掌再次抚到木琴上,嘴角露出牵强的笑容,闭目认真弹奏。 \t“我打发她们去诊所帮忙了,哎,整天叽叽喳喳的,一下都不肯消停,搞得我头都疼,不给她们找点事做还真不行。”霍月兰一脸无奈地说道,当着众人的面似乎还有几分欲言又止。 五大仙帝暴怒,太放肆了,在自己等五人联手之下,还敢主动攻击,这是一种无视。 无人会质疑屈神医与鸾卿在这上头的权威,一个善医,一个擅毒,说出来的话自然分量最重。可云羡听到太夫人要请鸾卿过来时,却蓦地心中一跳,方才在金露堂门前偶遇她的情形便再次从他脑中蹦出来。 以他如今的修为,一旦碰上土行阎君,说不定对方还真能被他胖揍一顿呢。 陈琅琊面露红晕,黄少仁心里的石头,也终于是尘埃落定了。总算是过去了陈尔旗的刁难,不过他知道,这也只是第一关而已,陈尔旗绝对不会这么轻松就放过他的。 徐铮离开,他去看望伤亡的士兵以及安稳军心。而林艺一脸寒冷等着那些倭寇头领,他心中正默默盘算着到底用哪种酷刑才能更有效率。 如今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带领人族走向辉煌,然后清理上古那几大背叛者家族。 龙哲生双眼一亮,望着窗外的一米阳光,神色凛然,沉寂了一年之久的他,终于要见光了,这一次,龙家将由他彻底掌控,龙哲宇,会永远的成为一个傻子,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858【一个普通的亲兵】 后宫,慈宁殿。 或许是因为昨夜睡得很踏实的缘故,许太后的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不像前天那般疲惫。 几名女官正在帮她整理妆容。 望着铜镜中渐显老态的面庞,许太后默默叹息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苑玉吉快到了,你一会拿着哀家的懿旨,亲自带人去西门相迎,然后直接带他入宫。” 珠帘 他的心里痒痒的,经过前一晚宋倩儿的事情,李安民心里的危机感再次加剧。那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正在伺机而动,他心里明白自己迫切的需要提升自己的实力。 “老子说了,老子不要银子。”白阳吃下盘子,直接走向姐妹花。 不过,不管他们后来怎么样,是认同了哈利也好,还是仍旧讨厌哈利也好,哈利在一个楼梯下的橱柜里生活了十一年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也不会减轻艾格对他们一家的厌恶。 魏广不做他想,直接将欲要挣扎的王狗子压在地上,手起刀落间就将他的上衣割破。 还会投票做数据,还会买代言的产品冲击业绩,这一下来可需要花不少钱。 虽然如此,黄鹤市还是要去一趟的,免费扩大名声的好机会,说不定会有别的俱乐部看中他的球员。 “是不是今天那些黑粉趁我不在揍你了?揍你哪里了?胳膊吗?”时越伸手就要检查她的手臂,慕雨杉却只是任由她瞎折腾,她最后差点就要报警去逮捕那些黑粉,慕雨杉才肯开口说一句话。 比刚才看到幻象还真实,时珞穿着一袭红衣,犹如一团火一样,朝着这边走近。 林溪相信,经过这样一番深入灵魂的探讨,豆腐姑娘一定会痛改前非,改掉以前的臭毛病,坏毛病,变得矜持、自律起来。 可是谁会有那般闲情逸致,竟然在白骨骷髅之上划拉?就算是在死者死后泄愤,也不该做如此不明显的举动,那不是该挫骨扬灰才对么? “那好,帮你堂姐把她的债给还了。”马维维伸出涂着猩红丹寇的手,丝毫不担心被学校纪检部的干事发现,示意席以筝付钱。 凌风眯着眼睛,当秦飞脚离凌风只有十厘米的时候,凌风突然动了,鬼魅般的出现在了秦飞的面前,甩起就是一巴掌,打的秦飞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几步。。。 “堪比完美兵器的材质?”江辰瞪了瞪眼,这张不起眼的地图,竟是这般昂贵的东西?难道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刘云飞一边含糊应付记者们的问话,一边‘私’聊祝紫云他们先去旅馆等他。 “也冷不了几天了!年过得怎么样?”朱珠边开动车子,边笑着问她。 而原本在地面的十几人,也一一跳上了附近的大树上,都盯着空中越来越近的灰‘色’飞船。他们的手上也如那汉子一般,手持一个如锤子一般的兵器,显然也随时准备出手击落空中的飞船。 “额。”神韵儿的话语,着实让江辰有些哑口无言的感觉,都不知该怎去回答了。 “没事,我就权当作姐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哎哟,姐,你的牙齿真利。”陈强勉强笑道。 李洁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刚才来了一位领导模样的人,讲了半天的话,无非是一些保密协定什么的。李洁自认自己好歹也是刑警队副队长,当然不会透‘露’消息了。 魏皓敲了半天电脑,其他几人信息都吻合,唯独凌风的资料比较残缺。 “那么强的雷电你都能弄出来?你现在到底有多强?”吴瑞梅又吃惊又好奇。 思绪回到了连云山的某处,六师父临终所授之剑法已经被夏商藏在了记忆的深处。 幸好当时魔族杀灵神光肆虐之时,是从北向南,从西向东,余杭身处南方,幸运的在杀灵神光波及到之前,就被刑天等人挺身而出,斩杀了那魔族魔王,消除了这一场弥天大祸。 诸位都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才能拿下这座子高地?”说到这里,他在对方汉民说的同时,也对他的手下军官们问道。 一明星,挎着个好几万的包,却开着十来万的车,这让人很想不通。 虽然蛇灵岛上有不少强者存在,但是据利莎所知,除了他们黑蛇族之外,好像还真没有什么人能够和桑横这位九灵族族长相提并论。 心脏,对于任何生灵来说,都是维系肉身活性和生机的核心所在,更是汇集体内力量的枢纽核心,蕴含着无比庞大的力量。 几个呼吸之后,一个幽深的水池悄然的出现,水池之中尽皆都是朦朦胧胧好似灰色实则包容天地万物的液体,静静的游走盘旋,宛如活物一般,充满着一股子盎然灵动的生机。 不过她最后还是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这种冲动,咬牙继续站在半空之中。 看着本来已经开始说起话的何鱼渊又重新归于沉默,祁阵主动说了一个话题出来。 那个和蔼地和蓝幽明说话的中年男子连忙转过头去,聚精会神地看着蓝平天……手中的锅。 “把她给朕押到刑讯司严加看守,每日抽二十鞭,没有朕的旨意,不可私自放出来。”卿睿凡还是弯曲着腰,但是声音无比威严,一脸的皇权至尊。蓝衣带着人进来,和璃夏交换了一个眼神。 “咵……”整齐的声音想起,俄军前排的盾牌瞬间就被收起,而所有的俄军都跟着军旗,开始全力冲刺。对于八十级的战士来说,床弩以及弓弩,也就只有一次的发射时间。 一般的追星是影星歌星体育明星,而他追的是实力比自己更强的人物。 859【入京师】 大齐鼎正二年,七月二十九。 巳时初刻,京城东门的守军将士循例开始换防。 当闷雷声远远传来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天。 然而天上晴空万里风和日丽,连一丝乌云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出现骤然雷雨的情况。 这不能怪禁军将士们太马虎,而是人很难对陌生的事物产生足够的警惕心,倘若此 教务科科长办公室隔壁的另一间大办公室里,好几个科员正在打着电话处理业务,忙的不可开交,明天就要正式开学开课了,一大堆事全部挤到了眼前,让这帮行政老师们忙的不禁嗓子冒烟,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这一辈子,自从两人相爱那一刻开始,他对她也一直是宠爱有加的。 如果说以前,人们常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他们还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当然,这种事说出去会大损国家的颜面,但现在乙禄主被他哥哥逼得走投无路,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 叶二哥想试验一下这把扇子的威力。而且,悄悄地把桃花扇融合心化万物之术摧生出的朵朵血纹桃花飞散于空气之中。 “大姐,我……”罗红兰支吾着,不知道怎么接话,钱她肯定是不愿意借的,方萍英告诫了她好多回,不要随意借钱给罗翠兰。 和云隐村方面的合作还未得到雾隐村本部的定论,这需要神奈天回村一趟,说服高层,达成最终共识才可以。而且又不是他神奈天在领兵攻打火之国,所以一点都不急。 因为上回在家她借钱给罗翠兰打胎的事情,方萍英跟罗红兰私底下说过,要她别再轻易借钱给罗翠兰,因为借了,不管多少都是收不回来的。 苏可和这俩人倒是挺臭味相投的,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现在他们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无话不谈,高矮头陀更是将近年来的一些江湖秘闻讲给苏可,让对这一块认识基本为空白的苏可大呼过瘾。 他觉得有些奇怪,和司马幽月不过刚刚认识,他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不会介意给她说这些,而且下意识的相信,她会帮他保守秘密。 琉璃伏在他的胸口无声的笑了起来,裴行俭轻轻抚摸着的她的头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 不说周天宝在这为非作歹,把个大好警局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只说周虎离了警局就准备召集人手去查钟立国一家的事情。 九公主道了谢,面上就红透了,似乎很是窘迫。而后低下头去,几乎不曾再抬头。 “危险性是有一点的。但能让杜刀出来,这个方法无异是最好的了。”陈欢点点头说道。 “我姐出去卖豆腐花了,得等豆腐花全部卖完了才回来。”丁柔还是说不出个确切时间来。 白竹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一言不发的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稳稳的握住了琉璃的脚,那手冰冷坚硬,就如铁箍一般,另一只手的食指却曲了起来,和大拇指一道对着琉璃脚踝处的关节位置便狠狠的按了下去。 “我对他有信心。”手掌捋过额下发白的胡须,费德勒笑吟吟的道。 张敏娘微微欠身,嘴角有淡淡的笑容如涟漪般倏忽散开,又消失不见。 想到这里,青木毫不迟疑的做出决定,将触手男推出去送死,顺便给自己辩解,和缓关系。就像一个低劣的变脸演员一样,青木的脸上一抽搐,嚣张和敌意就收了起来,嘴角持续的抽了两下,就换上了一个木偶一般的笑脸。 860【丁会之怒】 按照常理而言,许太后现在应该镇定一些。 锐士营骑兵轻易突破东门防御,这是一个难以预料的意外事件,但这不代表局势已经崩坏。 无论这支骑兵有多么强大,哪怕他们野战无敌,数万京军都困不住他们,短时间内他们依然无法威胁到皇宫的安全,毕竟宫城足够挡住铁骑践踏,而万余禁军在沈玉来的指挥下,不至于被三 苏念安拿着自己的包包跟在秦慕宸的身后,作为私人助理她一路上忍不住想,等会儿她应该不应该主动开车? 接下来就剩下黑狗和黑鸡了,影魔信心满满地向下一个城镇出发。 庄园府邸内,那个臃肿的男子正坐在奢华的房间中,欣赏着这把魔剑,今天他特地定制的白银剑鞘也到了,就是要这样的魔剑,这样的美丽的剑鞘,将其跨在腰间,才能突显出的他地位。 失血过多的秋玄,身体还是很虚弱,虽然体外的伤势已经好了,但是失血过多却不是一下就能好的,而且秋玄又是躺在床上一个月没有动。 听到义成公主这么说,阿史那将军想了一下,觉得义成公主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哈哈哈,这个东西叫——鬼眼通天,就是它能让我看到你所在位置前面的景象。”这个名字霸气吧。 姬重明继续往前,发现除了一些锈迹斑斑,道韵皆无的兵器之外,还可看到一片废墟。 叶如兮受了伤,但一直在强撑,情绪这般骤然起伏后,她终于承受不住了,直接昏了。 “你们……我们走!”乾羽气急,却又不敢公然与几千号人为敌,一怒之下率领十几人离开了。因为雾区魂力稀薄了很多,许多四气以下的修士为了抢夺更高级的灵药,果断舍弃低级别的雾区,来到了这里。 很显然,祖龙在其中动了手脚,在时光长河支流呈现的画面中,可见一片浩瀚的水面上,有真龙嬉戏。 他知道,同样的方法绝对不可行:他能给秦青衣提供额外推力,却没人能给他提供推力,速度方面并没有优势,绝对躲不过仲烨追杀。 与此同时,基地内,体魄方面强大的超凡者也开始用钢筋等物品进行远程投掷,从旁辅助。 饱含泪水的双眼,湿润了房妈妈的肩膀,房妈妈深感痛心,悉心安慰。 旁边的阳树虽然也很兴奋,但像正常人一样,让他的同学、队友都松了一口气。 他重新抄起墙角的锄头,准备下地干活,就见安宁头上戴着顶草帽,欣喜地给门套上锁。 原应身披大红婚衣,头戴红色盖头的安宁,此刻面目狰狞,怒气冲冲地掀起红盖头,瞪视着前来的薛景墨,一把将他推开,头部意外撞向腹部。 虽然方平安很想要那个天山圣水看看究竟是什么宝物,但说实在的他也不着急。 看起来对方人员还没有完全调集过来,应该是先头部队干掉了柳家。 但在宇智波阳树用写轮眼让他陷入了男后宫之术的幻境中后,他就再也不敢对宇智波阳树使用后宫之术了,甚至在宇智波阳树面前提起“后宫”二字,他都会忍不住的起鸡皮疙瘩。 加上这其中大部分代练都是因为没活才跑哥林树园的,以他们的职业优势,在虾头河流副本更能发挥出来。 布爽朝那几人看去,不一会他们立时抱头倒地,在地上不停的打滚。显然是启动了契约惩罚功能。 861【真正的洪流】 自从五年前李端下令改制京军,将南衙十二军拆分整合为三大京营,各营之间的竞争便逐渐升温。 金吾大营在雍丘之战中大出风头,陈澜钰率三万精兵长途跋涉两千余里,完成不可思议的奇袭抄截,成为压垮庆聿恭所率景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武威大营略逊一筹,但也不算寸功未立,他们在张旭的率领下开赴西南边疆,以两 “你好,有人么?我需要购买一件通讯器。”孙言走进这家所谓的售卖点,说实话看着装修模样不咋地的店里,如果不是外面清清楚楚的标志着字迹,他真是以为自己是来错地方了。 虽然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不论修为高低,大家都是修仙之人,但真正能成为仙的人却少之又少。就算是当年的紫胤真人天下无敌,也只是被称之为真人,而不是仙人。 他非常清楚自己设置的考核的难度,贸然去硬碰超出自己承受范围的传承,那简直是找死。 “我就是我。八‘门’地狱图的创作者,赵原赵善长!”许阳面前出现了一位身穿古装,长像正气的老人。许阳傻了,这是“神马”的情况,丫的自己活见鬼了?还是见了千年的鬼?这不是扯蛋吗。 以诺兰德人的眼光来看,法罗神职者放出的神术效果太差,数量也不多。但这现在却是法罗独有的优势,而在战斗陷入僵持的情况下,这个优势正在不断扩大。 杨非在夜无双的示意下,开始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个清楚,第一贵妃娘娘明明有光明正大惩罚德妃娘娘的机会,为何要半夜偷偷摸摸的做这些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不管各个杨家后人之间,有多少矛盾,有一件事不会改变,那就是复兴杨家,重建当年紫胤真人在九天大陆的辉煌。 卡洛斯·斯科特想不明白,原本大获全胜的局面,短短几天时间,就到了最后的末路穷途。 化千歌倒也是挺好的,他们一定要离开这里吗?还有他们要是想要回去的话,为什么不回去他们过来的地方呢?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金安城才行呢? “我有轮回眼,而你连万花筒都没有,我比你强也是正常的。”凯撒不怀好意地说道。 但这样的人,也给人一种无法接近,无法深交的感觉,还不如尚静直来直去的好。 天后看着一派太平景象,心中舒畅,在城头看了一会儿灯,觉得风有些大,就要下去。 狼牙岛山顶了望台上一直拿着望远镜观察着朝仓卓大一举一动了望手接到指令,从了望台上跳了下来,点燃了山崖边一根竹筒一般的物体。 高高举起的手臂仿佛是下令的旗帜,而艾伦则是呆呆看着那连一点反驳机会都不给自己的奇兹。。 就在白槿一脸无奈的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切的时候手机突然想了起来,看到手机上备注的姓名的时候,白槿敲了一下脑袋一脸不好意思的接起了电话。 司机把人放下后,就离开了。钱之前在车上的时候,谢飞已经给了。 拖雷星大能赠予下面亲朋弟子本源物质进阶,至少都要送出依靠自身凝结的本源种子,实物的本源种子。而绝大多数,是在自身体内世界本源物质上特意孕育一截本源物质分枝,用于赠予。 仅仅只是将他打成重伤,李辰风身上的杀气不重,这跟张浩月有这本质上的区别。 862【父之过】 元行钦此刻已经意识到危险。 他强装镇定地调兵遣将,实则心里已经是七上八下。 虽然斥候没有说清楚北边到底有多少骑兵,但元行钦断定那不会是小股精锐,陆沉不动则已,一动便会调集边军所有骑兵,具体来说便是定北军和飞羽军,而这两支骑兵是陆沉的铁杆嫡系,让他们南下不会有半分迟疑。 至于边军骑兵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几乎同时失去了视觉和听觉,眼前只剩下一片刺目的强光。 六耳的声音刚刚落下,身后的虚空瞬间传来“嗡”的一声,一道全身散发着金光的身影凭空出现。 从外表看,那似乎是一个比起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但是奇怪的是虽然身穿戎装,他却完全是赤手空拳,没有带任何武器。 而伴随着那道声音传出,满是华美浮雕和贵重宝石镶嵌的宫殿大门,也是对着我向两侧缓缓敞开。 “唔……这倒也是,今天的演出时间是有些短,若是传出去难免被人说余在敷衍各位……”尼禄闻言,脸上也是露出了些许为难的表情。 尽管有些担心,但由于实力也有所增长了,所以,把握还是挺大的。 慕容嫣手上正握着一柄宛若一道流光的长剑,双眼无比凝重地盯着身前的一个老妪。 就连几十名霸主爆发开来的狂暴乱流,也在六道轮回下凭空消失,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天空一片明净。 可能是综艺节目做多了,何灵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夸张,不过放在此刻倒显得十分生动。 随着脑海中这最后一个念头的消散,三名绝世真人中最强的墨风,脑袋落到了地上,咕噜噜地转动了几圈,脸上依旧满是茫然之色。 两个服务生带着白云生一路走,一路吐,转眼来到白云生在酒楼的房间,然后就让两个服务生去厨房拿来了许多生姜和烈酒,硬生生掺和着吃下了肚子,这才将恶心的味道遮盖了过去。 空间由静止再到一层层镜面叠加在一起,然后双方拳头撞击空间爆发破碎,一阵轰鸣大向,让人耳膜都差点被震裂了。 张逸和土生端着枪进入道路上,大摇大摆地盯着左右,北面的伪军很远,一百多米,南边是三个鬼子两个伪军,看清形势以后,张逸和土生低声嘀咕一阵,突然朝南面开枪了。 “要是没有你们的帮助的话,我们也走不到现在,所以这个宝箱就给你们了。”黑桃从鑫鑫的手中拿过了宝箱,然后将他递给了星辰。但是对于摆在眼前的沼泽宝箱星辰却不为所动,他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我不管你们是受他威胁也好,真心跟着他也罢,总之,从今天开始,你们没有告诉我父母的下落,就是我的敌人!”司马芊芊眼中冷芒闪烁。 首先,盟主府内最气派恢弘的三座楼宇,混乱将至住在英杰楼,夜幕将至住在威武楼,那最后一座无上楼的主人,必定是与二人同级别的大人物,再怎么考量,也不可能是为了夜奴而专门修葺一所豪华监狱。 林风指了指边上图片里的一个巨无霸汉堡,随后挑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这种传送带建造在半空中,可以从空中俯瞰地面的情况,不过普通人哪怕修炼了阴阳诀也几乎看不清楚,好在传送带周围每隔一两里都有大光屏,用来显示地面的情况,光屏还可以调节,想看什么都没问题。 863【末路】 永华坊,秦国公府。 内院,颇为宽敞的中庭。 齐廉夫手持长剑,身后两侧站着七名高手,呈一个半圆形排开。 他们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好,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齐廉夫嘴角溢出血迹,这是很难见到的情况。 身为七星帮阴堂堂主,齐廉夫不在江湖扬名,惯常行走于黑暗之中,虽然公开出手的 所以,最后她选择闭上了双眸,全神贯注,只为了弹好这首曲子。 裴欢每天起得很早打车去学校,放学也是一溜烟儿也跑没影了,好似刻意在避开他。 唐镜深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像是生怕一眨眼,面前的人就不见了。 “你为什么叫傅鑫哥哥全名?”子瑜眉梢微挑,莫非越熟悉的人越喜欢这么喊,那,傅颜和傅嵘作何解释? 十多双眼睛看着这边,看不惯龙九儿的人想看戏,但还是有的会对她升起一点怜惜之情。 那么无力,心中有此起彼伏的波动,那种抑制不住的波动,她感觉都有些无能为力。 其实自从她有了怀疑后,就开始控制了自己的饮食,就怕云昊天看出来担心,心里想着先瞒一天是一天,却没想到这男人其实早已经知道了。 等收拾妥当,烟香走出房门,往四周一望,早已不见了大师兄人影。她有些纳闷,也不多等她一会儿。 当初弋阳尊者可是实实在在的抽掉了温景行的神基跟精血,那孩子也是当场就烟消云散了。 钟星月心里暗暗对落雪公子比了个大拇指,这话也太敢说了,这就是在告诉人家公主,你老是仗着身份欺压旁人,所以旁人不愿跟你玩了。 原本还要再抱怨几句的靳尧,在听见好友那句很重要以后也是面色一正,知道他没有在给自己开玩笑。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晚还打电话给自己。 陈颜青开门,看见的就是那个宇宙无敌狂帅拽的李弋风红着眼圈,两只手握着吴歆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满脸的不忍和茫然。看的陈颜青叹气。 “婉欣,在哪里?”是唐伊跟他在电话里说了婉欣的事情,他放心不下。 慕初秋直接惊呆了,能被提名她已经很满足了,但是她真的没想到能够获奖。 青笛心里又纠结又气闷,纠结是因为她不知道楚遥岑做的这个决定,他和完杀好像又在一起骗她,而且她也不知道楚遥岑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下一步究竟想要做什么,气闷是不懂他和完杀为什么要瞒着她。 “明天,你记得早点过来上柱香。”林爷爷叮嘱林双。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人要是不在家,那就随他去了,但人要是在家的话,还是来上柱香比较好。停灵三天就要出殡的,来全一下面子情也是要的。 “念烈,有没有好一点?”苏暖暖摸过头,才发现他睡了一晚上烧也退了。 看到卡莉刚刚双眼一闪,让亚尔德有种心头一跳的感觉,还以为对方要动手了什么的,结果对方却是瞬间恢复了原样,用这种平淡的语调说话,还真是让他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云千晨一怔,想不到这个男人居然会笑的,真的大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她以为他会无动于衷的。 “杀了你?那未免也太便宜你这个贱婢了,敢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一定要让你生不如死。”何老看着她,脸上带着奸笑,同时看了一眼凌儿边上还昏迷着的盈儿。 864【家国天下】 李适之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大多数朝臣都露出不解和鄙夷的神情。 在他们看来,这位江南门阀魁首、手握大权的吏部尚书显然是疯了,否则怎会自以为是地下达这道命令? 殿内的禁卫怎会听从他的驱使? 但是薛南亭、许佐、萧望之等重臣尽皆面色一变。 下一刻,原本还围在四周的百余名禁卫就像是失心疯 这位金丹境一重天的年轻金丹强者,连像样的抵挡都没有作出,就在洒血过后,和自己御飞的长剑,一起重重跌下天空。 只隐约听见“跳蛛”这个词,在他们嘴里反复地出现,虞骑云低头暗想,记得蝽馥郁曾经和他说起过,“跳蛛”也是蜘蛛岛最恐怖的蜘蛛种类之一,生性狡猾,经常躲在暗处偷袭猎物。 陆尚楼等人听了,心头一阵感激,高大人这是最后一次行使总牧监的权利,要给三座下牧同时升格到中牧的等级。高峻虽然话未明说,但是他们都明白他的意思。 虞骑云也对这位郭靖似的憨厚大叔肃然起敬,立刻喜欢上了这种个性,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有这样的人存在,就像一朵出自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而看到李毅并不说话,迪克也是自嘲的笑了笑。因为迪克也能够想明白,如果自己将一个对手折磨的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走向死亡,但却无能为力的话,那么自己也是不会在对方临死之前,去解答对方心中的疑惑的。 而且更主要的是,在眼下这种情况之下,这位泰尔瑞斯亲王手下所有兵力,在这里加在一起也不过数千而已,即便心生贪欲,他们也是并不在乎。 对此魏一嵊多少有些无奈,但是在不确认李然态度的情况之下,他也是不敢随意到天韵集团对其询问,毕竟身为曾经上三界的强者,又与那些人相处过,所以他更清楚在那些人看来,什么才是最为禁忌的事情。 “这个破坏阵法的王八蛋,最好别让我抓到你”粼子锋突然攥紧了拳头,狠声道。 就在麦哈尔神色变幻时,在监牢门外,一股筑基境的恐怖威压席卷而来,弥漫整个监牢之内,随之一道中年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随着倒计时的呼喊,孟雄飞与白雪凝及众妖也都是心情激动与期待,白雪凝跟着声音一起呼喊。终于最后那个“一”字喊到,新年的钟声敲响,“咻咻咻”地声响中,烟花开始燃放。“砰砰砰”地炸响中,众妖一起纵声欢呼。 “你到现在先来杀我,就是为了让我除掉无相之母?”徐峰捂着胸口问道。 放火几人组拿着东西匆匆的下山,害怕被人发现,都不敢去避雨,冒着雨赶路。 本来听说邀请他去家里吃饭的时候,他还挺高兴得,可后来一想,曾佳也在吧?那不是,又没有了说话的机会? 只有在亲传弟子中极为优秀之人,在晋升武灵境界时,才能花费巨额贡献点用于兑换青木炼化决。 随即,杨义便摸出了手机,头侧向旁边,给自己的母亲打了个电话。 别跟她扯什么就看中了梁山伯少年英姿,前途不烦,是个潜力股。 突然,一道轻微的“咔嚓”声响起,接着姚光的眉头紧紧皱起,却是他的手臂骨骼已经破裂。 野猴子看到了大圣威风凛凛,以一人之力对抗万千天兵的豪情,可并不知道大闹天宫的大圣其实是败了。 865【宁皇后】 皇宫位于永嘉城最南端,西、南两面群山围绕,如清平山、八宝岭、七盘山和瑞石山等,既为皇城形成一道屏障,又是壮阔瑰丽的风景。 只不过这些山脉乃皇家禁地,一般人根本没有机会踏足。 站在清平山顶,置身于青苍叠翠之间,远眺可见云霞蒸腾,天幕高垂,足以令人心旷神怡。 崔余随性地坐在一块光滑的青 爷爷也蹲了下来,老泪一直掉,却没有出声,我知道像爷爷这种江湖人,特别懂得惺惺相惜这个词,而如今江湖人又出奇的少,走一个少一个,如今又去了一个,而且又是帮助过我们,而且是救命恩人,此刻却走了。 天命和天运鼎我就不说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是寿元,气运和生命源泉。 原来这家伙把龙蛋给吃光了,结果一时半会儿却没法吸收完里面的魔气,导致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已经过了两天,仍不见半点消息,周扬大感这时代通讯确实是一大难题,若是有个手机,便可以打给苏辰问问情况如何了。 今天上的这个舞台是临时接的一个商演,朴孝敏选择的就不是主打歌了,需要含恩静的配合,这也是她们的“组合”首次出现在正式舞台上。 一声脆鸣,两道通天剑气,顿时间合而为一,无比契合的,化为了一道三尺剑气,闪耀锋寒。 除掉曹真、张合这些最强大的阻碍,更是将他推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所谓是无功不受禄,他才不信,毒九阴会这般好心的将消息告诉他的。 听到史逯的话语,剑一的神态也罕见的凝重了起来,看史逯的样子,不似作伪,难道这人真的掌握了南越等族的最新行动动向,而这一动向能够威胁到秦王的性命。 “我来,弓弩最重要的就是准头,而我擅长暗器,对准头有着非同一般的把握,一定能够使用好这副弓弩的。”冰娘子抢先一步说道。 纪遇南动作粗重地抬了下这男人的眼皮,查看瞳孔,没事,他走到床的一边,,沉默了片刻,把前夜润儿说的话完整复述了一遍给床上的人听。 45点的负重值简直惨不忍睹,要知道一件重甲类的铁质胸甲负重都达到12点,而且这负重包含了装备负重和包裹负重。一旦出现超过负重的情况,人物角色只能进行极其缓慢的位移,那速度简直无法忍受。 也许是早已经知道我的情况,林温馨见到我的时候眼睛没有红。她露着一丝微笑,走到我身后,帮我轻轻推动着轮椅。 但现在看来,莫紫宸斩杀了燕轻寒,居然并没有耗去多少力气,丝毫也看不出疲态。 果然,我就知道,她在上岸的时候会选择鬼遮眼,所以我让蒋伟赶紧出来和我融合。 在修真世界,鲲嘼曾经用北冥吞天诀吃掉鲲鱼传承,那些记载着鲲鱼传承的石碑,被它吃掉传承之后,石碑本身毫发无损,上面刻着的字迹却离奇消失了。 白若竹缩了缩脖子,好吧,她想做点危险刺激的事情都不行,而且她还想看看大长老有多惨呢。 迎来了农历新年,这个年过得气氛古怪,晚上吃了团员饺子,但谁都不敢出门。 盛决应该是已经不把汐晨当一回事,他看着汐晨朝自己冲来,平静地要用匕首去接下攻击。但就在这时候,情况突变。 墨子剑法化做铁戈纵横意,更增洞阳火剑之威。然而剑刺铁胎灵俑胸口瞬间,却见铁胎灵俑身形一转,脚踩莽山原坚实的土地,身如偃松,向地一卧。 866【一个都不放过】 “第二件事,太子殿下年幼,且近来京中人心惶惶,为了防止中外隔绝引发更大的风波,臣斗胆建言,可让两位宰相、荣国公和姚宪台等重臣,这段时间于宫中宿值。” 陆沉冷静地说道:“请殿下定夺。” 宁皇后微微颔首,旋即看向薛南亭和萧望之等人,询问道:“众位卿家意下如何?” 萧望之自然没有异议。 “皇上,臣不敢妄言,议立太子之事还轮不到微臣来多言。”林觉忙道。 “这是你的孩子?”洛林好奇地问道,虽然不知道皮皮鼠能否听懂。 看到蓝多点了点头,并没有异议之后,胡毅万坐在了刚才虎子坐的位置,面对着蓝多,其中一个男生把已经洗好分开的两叠牌分开摆在了桌子上。 虽然命运之火在神纹锁链上燃烧,但是只要规则未能完全破译,那么这命运的铁索便不会断裂。 王凌从储物空间拿出一枚补魂元素果,一口咬下,头痛少了不少。将这枚果子吃完,再拿出一枚。 对付这种穷凶极恶的家伙,我自然要在莎伦面前装一个满分的逼格,过一把荡气回肠的嘴瘾。之前被你这家伙三番五次的愚弄,现在,是时候清算总账了。 “去了趟北边,怎么样?找到你想要找的东西了吗?”齐祥其轻声问道,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他一手拿着酒壶,一手筷子拣着肉,自言自语道。 随即,肖荣皱眉望向身后,入眼所见的情况,顿时令他心中的震惊程度,远超方才发现目标喰种“狮蝎”还活着的震惊程度。 正如叶咏春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了得到250神水,秦北斗指不定真就对叶伤寒怀了坏心思。 林觉微笑看着他不答,韩刚突然又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好像自己是在探听他们的行踪似的,引人怀疑。 这会儿林潇潇居然让李明娟一个下人坐下吃饭,何敏凤的脸色非常的难看。 只是在天空上惊恐的吱哇乱叫,然后尽量躲避这巨大追击者的抓捕。 不管是打扮,还是衣着,还是样貌,都是一模一样,仿佛是黏贴复制出来的一样。 韩芬发射冲天烟火,叫来了十几个亲信。帮忙搬运生辰纲,顺便清理一下现场,不留蛛丝马迹给人以揣测的空间。 纪紫瞳的一句话,瞬间点燃了洛擎天的火焰,他面色阴沉的瞪着纪紫瞳说道,但凡纪紫瞳在废话一个字,洛擎天就会动手。 潘特考斯特也看出罗利的出手显然有点过重了,刚想要开口喝止这次比试,刘培强就已经进行了反击。 刚刚打发了一头海豹,现在竟然跑了四五头,它们将船尾挤得水泄不通,一个个脑袋此起彼伏,努力伸长了脖子发出“呦呦”的声音。 当乔律从流浪地球归来,新月基地这边的舰队已经做好了出发准备,方舟号与休伯利安号都已整装待发,只待他正式下达出发的命令。 丁石大眼中充满杀气,他想杀鸡儆猴,给点颜色龙门看看。而土匪一和土匪二战力与之对比起来,别说平分秋色,就连他们的三招都难抵挡。 凯特无奈的挠了一下头,她似乎是没有碰到过这样的被辅导者。“我认为,有时候人们撒谎只是希望有些事态能缓和一下。”凯特带着专业的口吻说道。 罗松再次寄出两件上品灵宝后,又一次深吸一口气,一掌拍出,随后动作不停,紧跟着左掌也拍了出来。 867【煌煌大势】 京城东南角,有一片玄青色的建筑,外表看似平平无奇,却弥漫着生人勿近的氛围。 这里便是令普通百姓谈之色变的织经司总衙。 签事堂内,三十余名官吏凛然肃立,聆听复出的提举苏云青分派任务。 “李近,你率一百人前往平康坊吏部尚书李适之的府邸。” “遵命!” “吴清,你率五十人前往 沈肖的声音从后方的车中响起,不过回答他的只是那该死的枪声。 宛情咬着唇,满面通红,对刚刚的事没有生气,也没有愤怒,只是继续给他擦,然后把自己的衣服也擦了一下。 绕过武陵春色的绾春轩时,如懿尚闷闷不觉。武陵春色四周遍种山桃千百株,参错夹杂林麓间。若待三月时节,落英缤纷,浮漾水面,或朝曦夕阳,光炫绮树,酣雪烘霞,其美莫可名状。 “真人救命!”二皇子急忙向前走了两步,和侍从一起跪倒在地,半哭喊道。 翠云宫翰林院幽幂地府万年历编修所的编撰专家,他们看见地藏王菩萨走了进来,他们一齐向地藏王菩萨施礼说道:“地藏王菩萨万寿无疆!”。 房门被重重的关上,这下子让高洋顿时恼火。只是,高洋心中明白,两阵对敌,还未交锋便斩大将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因此,剥皮四人并没有任何行动。 趁着这次燕国公和荆国公谋逆,沐延旭几兄弟像筛筛子一般,把京城上下都给筛了一遍,而且大有像地方延伸的意思。 闯关继续进行,望着越来越近的龙头,几乎触手可及,五哥感觉到热血澎湃。 被打败之后,我也是思考了许多之后,虽然很伤心,但是我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实在是有些过分。 没什么安排,也就是说顾秉谦就是自己出的事了。听了这话后,众人刚才有点提起来的心又放到肚子里了。于是众人都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尽力而为吧……”谢罪现在除了说尽力而为还能说什么呢?他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大脑回想着那个字体,然后将桌子上的两张纸条重合,一模一样。我有些吃惊,唐成浩想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这个理,咱们刚才还以为这个伸出去的船首单纯的是为了在前面加一道帆,看来设计者连这个地方都能给利用了,而且能想到用这样的方法把船头给抬起来。真是个天才呀!”听了刘师傅的话,孙师傅也感叹道。 “你的意思,高等面位和至高面位上的生灵,他们的灵魂其实都是别人赋予的?或者是神器赋予的?”都千劫问道。 尽量让自己在嚼动鸡腿的时候,不发出声音,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我了。而我也能够好好的吃着自己的东西,实在是太香了。 在家吃完午饭并休息了一会儿后,魏家人都开始各忙各的了。当然希孟则是来到了上午开会的都督府。由于上午时,他已经安排了杨寰接任了自己管理兵工厂的职务。因此他刚到都督府,杨寰就到了。 她语声哽咽,已完全忘记来找南宫丑的事了,突又跺了跺脚,凌空一个翻身,掠出墙外。 木昆真人和桓桢的意见也差不多,都不赞成现在杀掉卿美芙二人。 远在阿斯加德的众人看到托尼的导弹爆发出来的威力,脸上的神情也不由的严峻了一些,就连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如此声势浩大的爆炸,就连他们的身体也不一定能承受的住。 868【男儿之志】 日光西斜,临近申时。 骁勇大营,中军阵地,气氛无比凝重。 除去最前面还在维持阵型的数千士卒,其他将士这会都已经进入松散的状态,毕竟所有人都披着甲胄,不可能在这种初秋的阳光里一直严阵以待,就算是世间最精锐的军队也做不到这一点。 元行钦从高处下来,看着周遭翘首以待的将领们,不由得暗暗叹 将这些都串联在一起,就是有人在抓捕失踪人口。以去医院为原点。链接地下深处。对于某种力量的分化。引来莫名的势力。 魏管家单手放在身后目光如炬,柒栢年眼睛红红,脸上两条泪痕明晃晃挂在那,肯定哭过。 随着蔡太岁雷霆镇压七曜三人,远处围观的人们瞠目结舌。他们越发凌乱了。 光闪烁间,他再次看了一眼那个隐藏的土著和近乎萨满的老人在他们身上能得到超凡。 北王便是从夏国建朝之初传下来的世袭王爵,他们同属于夏家子弟,当初他们乃是一母同胞,建立夏国之处便被封王世袭,总共分为东南西北四王,这也导致他们虽属夏国,却有着自己独立的管辖之地。 罗米洛克斯不可能安全回来了,她也不奢求他回来,只希望他活下去。但对藿米多而言,这又是一次艰难的决定!其实这一次,还是该明日梦去的。 而且当时要不是他,自己早就已经死在了他们的枪下,这次她也已经做好的打算,就跟着炎辰,这也只能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柒栢年自打进门明白是我不配,富家子弟说话真是狂,白轩弦一瞥她就没有好果子吃。 在他面前,大自然的地、风、水、火为此颤抖,下一瞬间,意气风发的林青山就像一个破布娃娃飞了好远。 老板也是一位神秘人士,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奇怪的是这间神话酒店的老板并没有争夺市场之意,只是默默的开着她这间酒店,由于她的不同风格,海平市的几大家族在与她碰撞出几道火花后,也就默许了这间酒店的存在。 现在的老人确真的不一样,好像想是想通了,好像是放下了,好像……随着一口气的呼出真正的找到自己,这时配上老人的长像,真有和种得道仙人的感觉。 不过,这个想法,暂时还不确定,必须得等这一次出去之后,才能确定。 “可你知道吗,这次他陷害你的罪名有多重吗?”看着一脸无所谓的王旭东,苏婉琪忍不住说着。 然而,对于无名镇,乃至于整个天下来说,却是发生了很多大事。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听到节奏感很强的音乐。 “我今天上午给蒋晓蝶还有王宁张丽都分别打过电话了,以后公司的工作我通过电话和视频来处理,一些需要签字需要现场在的工作才让他们去找你。我知道你很多事,你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来处理公司的事。”苏婉琪道。 谁也没有留意到,倒在擂台上的丫丫,身体此时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我接到秦局的电话就立即赶过来了,怎么了这事?是什么事?”所谓的刘所长进来之后看着周围的人问着。 问出这个情报时,众人正聚集在皇宫的后殿里,除了凯撒和御巫永远,在场的只有李察与他最核心的追随者。 869【上善若水】 后宫,慈宁殿。 “臣妾给母后请安。” “孙臣给皇祖母请安。” 宁皇后牵着太子李道明上前,跪在女官提前放好的蒲团上,毕恭毕敬地行礼。 许太后看着颇为恭敬的年轻女子,心情极其复杂。 昨天她被李道彦一番话逼得交出权柄,离开端诚殿的时候便开始后悔,尤其是后面宫里闹得鸡飞狗跳,纵 他此次前来玄灵城的目的,就是找玄灵殿算账,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洛伦突然又想到城外被半人马扫荡过的村镇和帐篷营地——恐怕眼前的这些,就是千帐城周边仅存的活人了。 无数的目光下,所有人只来得及听见一声弓弦绷响;还未看清残影,那呼啸而至的一道“黑光”便已经迎面而来。 震动的声响越来越大,崩落的巨石在岩壁崩裂,炸成无数的尘土砂砾散落,脚下平整的地面,也随着震荡像蜘蛛网似的出现大面积的龟裂。 姬灵韵陷入沉思的原因便是如此,因为现在地球与万界之间被新天道所阻断,所以接引者这三个字让她产生了怀疑。 “你废什么话,高大哥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只要明白高大哥不会害你就行了。”王宠干脆的说道。 台上的艾尔伯德·塔罗大师似乎完全没有被怠慢的感觉,依旧和善的站在那儿,等候这位大权在握的老人朝自己走来。 这段日子荣叔,塞西还有白岩三人之间的感情到是好许多,没有像以前那般大打出手了,现在顶多也就是相互贬低一下,嘴上争锋。 外面路过的人听到这声惨叫声,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两停在赵氏集团面前的豪车上,脑海里不由的脑补出一些画面。 遭遇之前的精神创伤后,修复过来,精神力量涨了许多,以前这个时候早就头痛欲裂,现在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轮回手术刀手术隔离效果,接触对方的身体或者轮回技效果显现,可中断对方的轮回技片刻。 抵挡大修士的攻击可不轻松,即便只是他随手的一击,也耗去了将军大量的力量。 远处的孟妮雅红唇紧闭,将他们三人看在眼中,尤其是她那双明丽的眸子,停留在夜风的身上很是长久。 “切!”看得出来确实不是玉清干的,玉玲珑也是不服软的撇嘴。 那张老并没有的打算出手去救那南宫熊,终于又有几人从法阵中鱼贯而出,最后几块蓝彩石也都被人带了出来,所有的人都从法阵中冲了出来,唯有那南宫熊被叶天戏弄,困在了里面。 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是轮回者,她之所以欺骗夜风她是轮回者,只是引诱夜风穿上她自己的其中一个因素而已。 但就在秦羽烦躁不安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是突然看见了什么东西了,那是一件破败的衣服,被挂在了一家门墙之内,看这阵仗绝对不可能是有钱人家。 孟妮雅与他的关系今非昔比,即使当面提出,两人也并未觉得有所不适。 不过此时,秦羽见此,脑子却是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接着就毫不犹豫的朝着那家的门墙内走去了,悄无声息,不惊动任何一人。 墨一迅速打开本子看了看,一个个猛男跃然纸上,看得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疼。 “仇君一回来脸色就很难看,现在应该在自己的洞府休息吧,我倒是听他说了一些事情。”夏枕云说着,泛着冷的眼神落到墨淮的身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870【其无后乎】 清晨的阳光唤醒富庶繁华的京城。 因为天子遇刺、全城戒严而惶恐不安的百姓们一觉醒来,猛然发现一切都已平息。 朝廷的告示在各坊显眼处张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原吏部尚书李适之勾结部分文臣武勋,在一些门阀世族的支持下行弑君之事,妄图篡逆夺权颠覆社稷。 依靠秦国公陆沉的当机立断,以及荣国公萧 综合上这些民兵部队,中洲部落可以说随时,能拉出两千号地面部队来干仗。 心中莫名感动,脸上的表情也是震惊多于惊喜,不说别的,光是为这些数模锁定电信号,就不知道要耗去多少赛博真元。 没好气的一巴掌拍在了蜜獾的脑门上,然后开始用酒精清洗尿液,连续洗了好几遍,苏云才算帮蜜獾摆平了这件事,起身将花豹拖到了一旁,用绳子捆住了对方的手脚,苏云开始清理自身伤势。 至于说把钱给他,一是跟尹丽霞开玩笑,二是想知道气功大师到底能赚多少钱。 听说董月娥和王芳是韦亦辰同学,尹丽虹也没有太在意,只是简单的问了一下,就替她们办理了入职。 最终,希望能够一枪干掉那挺要命的轻机枪,不然大家都全完蛋了。 而悟净的覆面光板面对柳秧,浮现一个表示怕怕的卡通表情,双手合十,再宣了一句佛号。 苏云看着满屏刷6的弹幕,不由自主的轻轻鼓起了掌,心智和武力都具备的孤狼理应坐在狼王宝座上。 苏云迅速吐出两口气压制住激动的内心,此刻傻狍子已经抛弃的他们的同伴,跑的无影无踪,而苏云的计划也出现了纰漏。 而且他不还是有着系统么,既然他不知道,那么就是系统上场的时候。 可即便双手已经将脑袋给夹得疼痛难忍,即便银白色的发丝被抓的凌乱不已,苏九歌依旧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今天来过荷园社区,知道吴蔚家养了什么猫,驭猫能力强于我……除了景林,还有谁? “我……我不方便……我去找他可能会更……刺激到他。对不起……”我只管低头道歉,多说无益,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只能让自己变得稍显狠心无情些。 所以不言而喻,雷明市传说中的神秘杂货铺,就是李斯的这件名为‘杂货铺’的杂货铺。 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探出头来,“你们找谁?”见我们一行三人,他充满了防备。 此时红豆也把水果刀抽了出来,从手中的兔腿上切下来了一块肉,递到了顾子安嘴边。 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此时所有人的写照,自然的,红豆几人也不可避免。 丁一心说较什么真,我知道你离婚早就成了行家里手了,我也知道该这么写,只是给你面子罢了,不想将夫妻感情破裂这句话被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当成依据而已。 就在他们五十多人准备同时围攻古莲与玲奈的时候,光芒闪烁,罪恶武装的成员瞬间出现在中央,为首的一人他们毫不陌生,正是屡屡打击他们的吴春。此刻吴春嘴角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扫了一眼围攻者。 因此,为了探听一下希摩斯的想法,他必须要见到希摩斯。当然,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厢情愿,能不能见到希摩斯根本就不是由他决定的。 虽明知汉王李元昌与李承乾即将有所图谋,然徐真却无法与尉迟敬德明言,心中未免多有忧虑,神色恍惚起来。 871【来时路】 吐完一口血之后,李适之反倒冷静下来,仿佛这口血是他积压在心底很多年的郁卒之气。 他抬手擦拭着嘴角,点头道:“骂得好。” 陆沉双眼微眯,他今天当然不是来特意羞辱李适之——并非他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妥,而是眼下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安排,哪有闲心专门跑来骂人。 李适之稍微花了点时间整理仪 戚晓芸扒饭的动作微顿,心中冷笑,又懒又馋说的大概就是祝正亮这种人。 看着妹妹气冲冲离去的背影,青年迎着长江上的微风,有些落寞的幽幽呢喃。 只是这样的做法太不保险了,一旦对方远离秦昊,秦昊很难随时掌握任何情况。 果然,这位大表嫂还是一如既往的和上辈子一样,是个自私自利又蠢又毒的人。 李苍却没有注意到朱灏淼的情绪变化,一边温柔检查貂馋的身体,一边呢喃道。 等白朗下去了,胡鞑尔又恢复了一脸严肃,“你们怎么看?”胡鞑尔询问众人。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苏长空手一招,她的身体直接飞来,毫无任何反抗之力。 那名武尊,已经是武尊境界六层,实力很强大。但是他没有想到秦昊能够这么轻易破了数道神通的轰击,所以一时准备不足,被秦昊立刻靠近了身边,他惊慌的大吼。 他的语气中透着一份自信和从容,那种自信不是虚浮的自夸,而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对未来的笃定和掌控。 就在这个时候,班主任跟几个领导以及保卫科的人都走了过来。班主任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鄙视。大概他以为大洋马的死跟我有关系吧。而保卫科的人则是粗暴的把我给夹住了,他们要让我配合调查。 她撅着嘴斜睨蹲在岸上的百里容,咬了咬唇,百里容会不会被别人抢去?一想到百里容左拥右抱四大花魁,她心里就又气又痛。 是的,没错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家伙,叶宇轩在看见身前的半兽人是,冷漠的双眼终于露出几丝兴奋的神情。 金求德满脸都是忧愁,他并非没有想到这些,但感到自己束手无策,好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不幸发生。 转天闯军士兵去给他们送饭时,剩下的明军军官一个个面色紧张,畏缩在一起观察闯军的反应。闯军士兵仿佛毫无觉察,只是把多出来的碗筷拿回去,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作为心志坚定的最强继承者之一,达克罗几乎在瞬间就将心中的负面bo动压了下去,接着将手一扬,亡灵召唤师变回黑sè珠子飞回手腕上。 左陆之的唇角渐渐扬起,眸暗流涌动。在夜熙蕾背起月逐颜时,他忽然扬手,立时,狂风四起,阴云铺天盖地而来,瞬间遮盖了这片艳丽的桃林。 当然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任务要做那就是先成为身法大宗师获得身法专精技能及其,点身法系数加成因为如此一来方杰便进可攻退可守剩下的无非就是杀敌的效率问题了。 有了这一场大雪,今年的庄稼应该会有个好收成,一方面害虫基本上都被冻死了,另一方面土壤里面的水分也会充足一些,扛过春旱,为粮食的生长打好基础。 张碧落也被郑嫣然打败,不过是因为那可恶的白面郎君突然对她袭击,张碧落猝不及防被砍伤,美名其曰是想试试如同暗器的偷袭,气的张碧落要疯了。如果这不是对付紫雷魔头的宴席,晏无道早就要出手了。 872【慧心】 皇宫,文德殿。 太子李道明端端正正地坐在御案之后,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打量着坐在不远处的陆沉,既有无法掩饰的好奇,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宁皇后坐在他身边,轻咳一声,徐徐道:“今日急召国公入宫,只因本宫心中委实难安,想同你商议一番。” 陆沉之前才从织经司出来,宫里的内监便火急火燎地找过 并不真切的光芒下,如星光一般浩瀚的血红色三角形光团成对排列,密密麻麻望不到边,都是魔音蝠。 她怎么也说算是一个千金大i姐了,若是此刻换成别人,她肯定会大发脾气的。 我这人嘴巴藏不住话,和潘凝上楼的时候,就把心中的疑惑给问了出来。 “爆吧……”钟昊的口中只是轻念了一声”瞬息之间,整个荣想电子大楼所有与电源连接的电器全部烧毁,不管是电灯、电视、电脑等等,只要需要用上电的电器,只要与电源连接的电器,在这一瞬息之间全部烧毁爆破。 看到凌九天那高傲的眼眸,叶枫心中冷哼,没有理会,这让凌九天身上的冷意渐渐扩散,整片竹林的清风突兀的静止了下来,压抑笼罩虚空。 “等一下!”紫夜遽然抬手,眸光幽魅的看着两人,指尖轻点,游走在两人之间。 易湿离开后,我心里激动了好一番才平静了下来,心里也暗暗下定决心,一有时间就要练习易湿交给的东西,看到他刚刚表现出来的实力,我真的很心驰神往。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些人定然是凶多吉少,只怕到现在为止,已经挂掉了。 一旁的赵菁燕可是听得差点没有笑出声来,论这骂人的功夫,可以很肯定的说,天下间,李奇认第二,就没有人敢认第一。 甚至那一道识念扫动,还想要探进来,可惜尽管此人身为圣人,他的神念波动,却亦是无法看透虫王宫,更没有办法将识念探入虫王宫之中来。 “妖族在16岁以后要经过俩年的试炼期,在这期间,当闻到自己命定恋人的味道后,就会现魂。”本来在怀中挣扎的云朵停下了动作。 就在白月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音。 “论力量的话,幺虎估计不会比任何人差。”罗毅平息下体内运转的魔力,道。在那虎族青年抓向幺虎时,罗毅就已经准备出手了,不过,最后的结果让罗毅停了下来。 巫艳转身对吴凡点了点头。而后进入了那漩涡流之中。漩涡流消失之后,人头蛇身的怪物已化作了星点消失。 看虞淼淼哭了,虞天承一边哄着虞淼淼,一边让艾月给虞淼淼道歉。 对于王兴峰泼脏水的事情,其实华韵并不是特别在意,因为她相信,清者自清,这个事情并不能影响她什么。 看向这一幕,只见激战的双方皆是一愣,顿时,一股极为的强大的暴烈之音,从那道虚影之处响了起来。 两人皆是微微的眯了眯眸子,看着百予则的目光皆是带着一分浓浓的意味深长。 然而,让宋冬和方烽万万没想到的是,当陈天豪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想要狠狠地骂一顿“不知好歹”的阿彪时,却一眼看到了笑眯眯看着他的林烨。 受丽知道,这是第九使徒对自己的死刑宣判,他绝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开。或者,他只是没想到能从自己的死亡里捞到好处但在汤森出现之前,自己不会有事。 873【润物无声】 “太子。” 宁皇后慈爱地看向旁边的李道明。 “是,母后。” 李道明脆生生地应着,然后起身离席来到陆沉身前,像模像样地拱手道:“先生在上,请受道明一礼。” 尽管陆沉在宁皇后决意提拔王安的时候便隐约猜到几分,却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直接。 他连忙起身避开,正色道:“臣岂敢受殿 可以说,一天内,燕京风起云涌,有数个大世家弟子全都出门了。 且说,只因甘渊深远,终究未能探得实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处确定是羲和浴日之地,有渊海石盘为证。 “是!证据绝对确凿,其中随便一些都可以把苏家的人员送进监狱判个十年以上!资料已转发了一份到你的邮箱了!”魏振国语气和态度都非常坚决地说道。 李天启不无好气道:“我们虽然见过一次面,但素不相识,也不想认识。还是走吧。”说罢就要重新爬出洞口。 “以后我定个规定,等员工宿舍建好,村里人就不要随便进办公楼和员工宿舍了。免得这种事情在发生,影响很不好。”冯晓晓说。 一般练拳的人有专业的师傅指导用3到12个月的时间就能练出刚劲。 虽然身在他人屋檐下,叶家的规矩却是一个没少。佟霜从王夫人处出来后,带着离珠往叶老夫人这里来,见曹良瑟和沈芸都已经到了多时了。 “佟家是比不得你们这些大户,但也不会担心哪一天突然就倾家荡产,家毁人亡。”佟霜说着,听得里屋传来脚步声,叶家兄弟出来了。 坦白说,夏红芒对二夫人所做的这件事还是很生气的,她对谁下手都可以,唯独这慕容瑄,如果那慕容瑄长时间没得到解药,谁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而且很多人也不见他们猎杀魔兽,反而眼珠子乱转,对着每一个刚刚进入幽暗森林的暗自打量,这是怎么回事?林语梦好奇的同时警玲大作。 霸刀,白璇清……这种人类守护者大可以藏匿在城市中,但是移山一族的巨神兵呢? 古锋连盖亚黑甲都没有使用出来,就这么赤果果的凭借肉体抗下了这一拳,那股古武技的深厚力量透过胸口传到了内脏中,但古锋的五脏六腑似乎也格外的坚韧,异常随意的接下了这一拳。 感受到灵魂一轻,仿佛隐隐卸去了一道枷锁,宁安明白自己已经完成了和山达克的约定,牢不可破咒的效力解除了。 几个拉着铁链的年轻人,在互相大喊,他们用的是萨米人的语言,宁安听不太懂,但眼前发生的事情,解决了他的疑惑。 要知道,这可是再东汉末年时期,兵荒马乱的,没死于乱世就已经烧高香,可这些人居然活了上百岁。 是什么理由,铭天就不得而知了,但这三天的生活,铭天的确感觉领悟了一些东西。 这些黑毒蜘蛛的属性并不高,使用技能后,他一击就能秒杀掉这些怪物。 他们姬家目前也正在想办法说服季安宁,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个外来人,也打听季安宁,姬洛不能不防着。 在这种情况下,赫敏几乎找不到人说话,而她更不是那种会放下自尊去巴结讨好别人,只为了让自己在休息室里不显得那样形单影只的人。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不过,现在的谭燕也不是曾经的谭燕了,他要是捣乱的话,就把他赶出去。”海森淡然道。 874【我言秋日胜春朝】 时维八月,秋意渐浓。 天上的流云仿佛镶上细细的金线,被清爽的风吹向人间,依附于青绿的枝叶之上,悄然钩织出一层秋日的淡黄。 阳光穿过缝隙,染在飘零于地的落叶上,映照出斑驳的碎金。 大景皇宫里,这样的美景随处可见。 然而再美好的景色,天天看也会觉得厌烦。 景帝素来不喜长期闷 永宁压低声音对添喜说道:“你且出去迎迎父亲大人,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老人家……”添喜伶俐地应声而去,她却转身回了花厅。 被人猛推了一把,穆婉秋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正站在两个童子身前,刚才那尖利的声音正是吆喝她的。 赵磊知道这六张基础水性专精卷轴可是值不少钱的,估计这妹子也是攒着卖的,只是水性专精这个被动专精相比较起其他战斗类的专精技能要边缘的多,估计是她一时没能卖出手而一直压在自己手里。 白帆立正站好,对约瑟夫敬礼致意,转身向日尔曼战士的纵列跑去。 平阳宫内殿里,珠宝玉器不要钱一样摆出来,各个精致绝伦,足可见皇家的家底如此丰厚了。 这蓬莱山确是赏景的好去处,只不大的工夫,周围的景色便将永宁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她轻轻拉了拉卢夫人的衣摆。然后悄悄告知了一声,便转身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处专心地赏起花来。 穆尔金急忙翻开沉重的箱盖,里面两颗外形布满旋纹的古怪果实,安静地躺在箱底铺就的明黄色绸缎上。 听到这话,魔龙之祖心中更是一寒,原本他们有着三大半步至尊围攻叶枫,如今唯独剩下它一个了。 周建是一个做事沉稳的人,他这么说,其实这支队伍的战斗素质还要远远的高上一截。 既然一切正常,那为什么任思念还要……还要弄这么一下子,晃人眼睛呢,她……又带着冷忆去海滨做什么呢? “锦泽,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不该骗你,可我是因为爱你呀!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我认定了你,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唐诗诗拉住厉锦泽,眼中含泪,随时会哭。 可一想到他明明可以吃药,乔汐却先选择了让自己打针,他有点不高兴,于是质问了乔汐一句。 可想而知,听到这消息的臧霸,可谓是要多慌张就有多慌张奔上城楼。 在他发愣地片刻,衣领突地被抓住,不大地力气让他向前倾去,他急忙用手撑在床沿。视线清晰地那刻,眼前已是一双狐狸般的媚眼。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凤于飞低头思考了片刻,这才淡淡的开口道。 才发起了一场战争总动员的中央城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却又突然迎来了宵禁,成千上万的士兵挨家挨户的搜查,随同的侦察异能者对每一个进行了侦察。 “这么说,你们部落现在已经没有人守护着了?难道不怕有什么异变吗?”阿翔问得很是平静,不带丝毫别的感情。 据他所知,乔汐根本就不会医术,而且昨日府中也没有下人外出求医的记录,她的伤到底是怎么好的,很值得怀疑。 上官弘烈听得凤于飞如此讲,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她那暗红的手臂,发出了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 “进来。”景雪竹抬起头说了一声,一双冷冽的丹凤眼朝门口看去。 875【圣人之道】 父子二人来到太华池畔的八角亭,景帝坐在宫人们提前准备好的藤椅上,乌岩则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聆听训示。 他似乎还没有从先前激荡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不怪他如此失态,毕竟二十多年来,景帝在他心里的地位比高山更高,敬畏之心压过一切,说一句噤若寒蝉并不为过。 今日骤然听到景帝那句满含期许的勉励 这几乎是直白的推倒胖老头儿最后倔强的话,让他的脸皮子瞬间涨的通红加扭曲的青,让他恨恨磨牙。 赵大山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就好像在说故事,听得黄豆眼眶却湿润了。 来的时候,他们妖兽众多,不缺坐骑,如今妖兽俱亡,怕是得跑回南蛮部了,而且,能不能平安回到南蛮部,还是两。 晚上,陈放从真武界中退出来,听到外面的响动,转头就看到了妹忙碌的身影。 章明曦气呼呼的喝完鸡汤,有种把鸡汤当做陈易凛的意味,手中的勺子一下一下狠狠地戳着瓷碗,发出叮当叮当的碰瓷声。 可惜,黄德磊端午节没回来,他也没有遇见黄豆,黄豆这天去滩地去了。这段时间正是准备插秧的季节,黄豆基本上都是早出晚归。 最近微博上爆发了一些无谓的争端,但实际上完全是单方面的行为,我们无意参与到这些不理智的争端中。 “就比如精神系……林云是不是有对危险提前感知的异能天赋……”谢少凯认真道。 云飞龙从一个精致的盒子里,拿出几根银针,眨眼工夫,那几根银针便插到相应的穴位上。 少年一身银白色的衣袍,给人一种混淆的白色,乍一看,白衣似雪,人嘛,就是面如冠玉,肩薄腰细,鸦羽似的长发简单束成马尾散在身后,堪堪及腰,脚步走动时裙摆微动,露出那双银丝勾出锦云模样的白帮绣花鞋。 “这很可能就是永恒集团那些人要找的秘密地点,不行!必须阻止他们,不能让他们得到那最后一片龟甲。”想着!郝宇乘着身旁两个敌人愣神的功夫,一闪就来到无形的能量护罩前,就是一拳砸出。 他相信,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公平比试的话,冈田浩肯定会一败涂地。 周游最大的优势,就是别人不知道他听得懂人说话,所以干什么都不会避开他。而最大的劣势,就是听得懂人话却说不出来。 医生利用很多种办法,都没能让她醒过来,这段时间也是操碎了洪家成员的心,听洪新说,他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哭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动画变身时绚丽的动态声光效果,让只在黑白色的漫画上看过变身过程的观众们,大呼过瘾。 跟着王二狗一走进一间偌大的屋子,云飞龙就看见里面好几张桌子前都围满了人。 还是赶紧跑吧,离这个傻子远一些,周游打了个冷颤正想要跑路,却被宋孤烟提前堵在了路上。电光火石之间,宋孤烟已经把训练绳挂在了周游的项圈上,就好像是吃瓜那么简单。 而这时几位老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是满意的在那轻笑起来,这激将法,是成功还是不成功,谁也不好说,不过老人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是真的。 难不成,你让人家一个三十多岁的明星在有生理需要的时候天天靠手解决? 搜搜,此刻那一杆杆火箭,像是一片雷云一般落下,一阵惨烈的哀嚎声,那被火箭射中的倭寇惊恐的发现,射中他们身体的火箭竟然还在前进,那前进的痛苦,喷砼造成的灼伤让他们惨嚎,发出一阵阵不似人声的乖戾叫声。 876【最好的敌人】 历经六十年蓬勃发展,大都之繁华已经不逊河洛和永嘉。 天下未定,远远谈不上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再加上景帝以身作则,城内并未盛行奢靡浪荡之风。 只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南城有一处云鼎阁,乃是准土谷氏几位大贵族联手创办的产业,其中最大的东家是准土谷氏阿不罕的亲叔叔。 这里供应南北佳酿美 “这几天她确实都不怎么出门,但是来见找她的人可不少。”查理夫人道。 卫骁真不是什么好人,某种意义上,真就是一头禽兽,还很渣很混蛋的那种。 秦瑾瑜还好,虽然不是自己儿子,至少是魏国人,那苏珩连魏国人都不是,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对魏国造成危机。 他那天来找她,请她和他一起抵挡这操蛋的世界,她还不太相信,哪怕三分钟热度,她愿意跟他去试试。 万年老油条万建茂面上笑嘻嘻,心底对眼前的人有几分顾忌,但更多的是轻蔑与不屑。 秦杰宇伸着手,尴尬无比,但是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笑笑自然地收回手。 靳澄湛拉着乙元芕,去挑一只玉镯,粉紫色芙蓉玉,冰清玉洁又有着水做美人。 远处,“星尘杯”的领奖台已经造好,在整座碗形比赛场馆的最顶端,光芒璀璨如恒星。 林茶犹豫了两秒,随即走上前坐在了他身边,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福丫儿,不可无礼!”长兄如父,在白氏的心中,白胜舫的地位甚至比白老太爷还要高。 看了潘学忠的身材,林思德忍不住有点嫉妒,因为这具身体实在是太白晳健美。 “呵呵!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要死,也是死满虏鬼子!”张二挥手制止住了他。 可没想到,慕清彦撑着病体特意来寻她,不单是为了确定她完好无损。 “吓死人呢,外面那么大一条狗,就趴在门口,一动不动……”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楚湘云抱着乐乐进来,还不忘回手把门带上,生怕那条大狗窜进来。 秦昭宁不想为国为名赴死,也不想为秦家而死,她只想和曹彧在一起。 她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起了羊皮衣服,甚至还顺走了哈特巴尔的短刀。 话中暗暗表明,其实长安钱庄收货如此顺畅,都是因为朱家钱庄给牙侩提供了足够的资金。 醋鱼和扣肉都不敢上前,生怕自己被刀风所伤,皱着眉看着自家主子淋着雨在院子里练刀。 此刻吴春暗号一发出,早已经整装待发的联军冲在的第一线,然后是被选者们,最后是那十辆移动缓慢但却攻击强大的攻城车辆。 而黑河,内里的煞气比之以前却是淡了无数倍,由此看来,之前对抗两滴法则之力也的确让他消耗颇多。 郭长生的老婆千恩万谢,自然明白温纯在其中帮了自己男人很大的忙,激动得抹了几回眼泪。 由于大雷音熟知玩家们要做什么任务,尽管时间不能够确定,但中州又不是很大,总会碰上的不是?就象寂寞姐那样,在“易市集”摆了近一天的地摊,还真遇上了司徒豪这个急需帆沙金与忌泉的人,结果,就完成了任务。 在摊主姐姐猜测之时,耳边听到司徒豪的声音,“那就是忘归崖”,摊主姐姐的表情顿时变得呆滞起来,这是忘归崖吗?这真的是忘归崖吗?可为什么它四周都是实地,哪里有崖的模样? 877【人间血】 京城北郊,骁勇大营。 自从十多天前元行钦及曹泽等九名将领身陷囹圄,营内数万将士便陷入惴惴不安的等待中。 陈澜钰率领金吾大营在旁监管,又有皇甫遇领飞羽军五千骑兵巡视,失去主帅和各军主将的骁勇大营自然不敢妄动,好在朝廷并未大动干戈,只是每天都会有织经司的指挥带着密探前来,将一些世家出身的中下 他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笑意,手掌陡然一挥,那巨大漩涡中,顿时射出一道漆黑光束,蕴含毁灭一切的可怖力量,瞬间轰向大地,准确命中了被冰封的王左脚。 林子轩想问问他们,外国人拍摄辱华电影的时候征求中国人同意了么? 赤着的修长有力的双腿踏过纯黑色的地毯留下一滩滩的水渍,战凛将郁梓扶起,皱着的眉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眸流泻出一丝担忧。 落水声,明明能感觉到身边的水波,可却没有水湿在身上,再然后就如进入到一个螺旋的光影通道,只是一失神的功夫,她再睁开眼睛,便发现了依旧呆在一个别墅里面。 与山丘巨人作战,基本上都是避其长处,攻其短处,以速度取胜。 “我不会再管她了,生死由天吧。”杨锦抬眼望着天上那一轮孤月,忽然觉得心口有点堵,说不上是难过还是释然了,终归,她有她的路要走,他无权干涉。 他不过就想得到他最爱的男人的爱,为什么世间这么多人都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却如此艰难? “明天一早通知各家媒体,公开发布结婚的消息!”冷逸梵吩咐阿亮道。 吞下丹药,陈宇顿感一股澎湃之极的药力,自体内散开,渗入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阿亮咧着嘴,想了想,“可是你把头发拿给我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呀,你说——”有一对失散多年的亲人想做个dna检测鉴定一下关系,但又出不起钱,所以你才好心帮忙。人家分明就是等着你告之结果的呀,你还不看? 接着是二等奖的颁奖,陈枫作为第二名,奖金就要丰厚得多,达到了一百万元。 尹志熙伸出双手,从尹沧誉手中接过昆吾剑,然后对着尹沧誉磕了一个头,便站起身来,将昆吾剑举过头顶,像一个胜利者宣告自己君临天下,云场上顿时掌声雷动。 看刘蒹葭并没有说什么,而站在那里心里有鬼的张三风当然更不会去说什么。 龙青的身体被扔下海之后,迅速便浮上了海面。虽然已经昏迷失去了意识,但是身体的强大本能让他保持着仰天躺倒的姿态。他的双脚有节奏的微微起伏,保持着自己姿态的稳定,他以这个姿势在海面上已经漂浮了一夜了。 好像生怕跪得慢了,就要被编入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他们这组败者组中一般。 像往常般,储凝下课后,去食堂简单地吃了晚餐,然后便一直躲在琴房里练琴。 进屋的时候,郑国夫人眼泪早擦得干干净净,连眼睛都不见红过。倒是郑氏还红着鼻头,似有哀怨的看了裴氏一眼,仿佛裴氏就是那些不理解她的人中的一员。 不知明天她对她二姨说,要驱除缠着令狐十七的恶灵,需要用到少年当初送给她的银坠子,她二姨会不会当真。 江南十里烟雨绣,正是三月里的雨季,微风斜雨轻飘入窗棂,站在窗边的人衣衫已渐湿,却犹自在发呆。 878【登长阶】 那场行刑仪式已经过去好几天,京中的血腥气仿佛仍旧没有散去。 一次斩首八百余人,而且都是朝中高官、世家权贵以及他们的嫡系子弟,这对京城百姓造成极大的冲击,要知道四年前京军叛乱,最后被清算的也只有四家望族,远不及这一次牵连之广。 只不过当朝廷逐渐公布这些逆贼的罪证,尤其是李适之和傅阳子这样助推过当初京军叛乱的反贼,再也没有百姓同情他们被抄家灭族,就连朝中素来喜欢唱反调的清流文臣,这一次也集体支持宁皇后的决定。 “终究还是过于行险。”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轻声感慨着。 这段时间他哪里都没去,除了先前帮陆沉参详谋划,后面便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国公府内,不愿给陆沉增添麻烦。 林颉坐在他对面,平静地说道:“他可以不冒险,只要他不回京城,李宗本又能如何?哪怕是在李适之杀了李宗本的时候,他直接率领亲兵护卫,在我和溪儿以及帮中兄弟的协助下离开京城,与外面的三千铁骑汇合,李适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但是这样一来,陆沉就没有办法占据大义名分,只能带着边军沦为反贼。”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陆通悠悠一叹,继而道:“只不过人到中年,早已失去年轻时的锐气,难免患得患失。” 林颉不禁感叹道:“我至今还记得当年你暗中调运粮食送进宝台山,老帮主简直对你惊为天人,毕竟那会宝台山外面到处都是官军,你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还会连累你的家人。” “老咯。” 陆通摇摇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越来越担心沉儿的将来。” 林颉略显不解地看着他。 陆通解释道:“他这次挫败李适之及其党羽的阴谋,帮李宗本报仇雪恨,算得上再度挽救大齐江山。在这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我不由得怀疑这座朝廷真能容下这样一个大权独揽的年轻臣子吗?” 林颉微微皱眉道:“难道现在还有人会不知死活地跳出来针对他?” “暂时肯定不会有。” 陆通显然比林颉更懂官场上的规矩,沉声道:“但是沉儿现在一步都不能退,而朝廷又是主弱臣强的局面,你永远不必怀疑那些忠臣的心志。最重要的是,现在皇帝年幼不知事,皇后虽然聪明终究是女流之辈,再加上沉儿这段时间进退有度,所以还能大抵相安无事。然而皇帝总有长大的那一天,等到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沉儿还不到四十岁,你觉得君臣能够和谐相处?” 林颉默然。 这次来京城走一遭,全程旁观那惊心动魄的四天,他不得不修正自己的一些想法。 这个世道杀人确实有用,但是若想让别人心悦诚服地跟着你走,就不能随意举起刀枪,即便要杀也要明正典刑,就像陆沉前几天下令处决八百多名钦犯,除了吓到一些胆小的百姓,并未掀起什么风浪,反倒有很多人说他杀得好,尊称他为大齐的功臣柱石。 如陆通所言,陆沉虽然还没有加封王爵,但他毫无疑问已经走到人臣的顶点,至少手中的权柄达到了这个层次。 一念及此,林颉沉吟道:“真到了那个时候,必须要走出那一步。” “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 陆通轻声叹息,缓缓道:“我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顾念情义二字。李端在那几年将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军小将提拔成军方首脑,加封他为大齐历史上最年轻的国侯,这份恩情不可谓不重,他一直难以割舍也很正常。重情重义当然是一个人优秀的品格,可是到了他这个地位,若是太过注重,未免……” 林颉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陆通不解地看着他。 林颉微笑道:“兄长,或许你真的不太了解你的儿子。” 陆通奇道:“莫非你了解?” “肯定没有你了解,但是你关心则乱。” 林颉敛去笑意,正色道:“我女婿重情重义不假,但他可不是那种满脑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迂腐道学,如果他真的不顾及自身的安危,为何不阻止李适之出手?旁人或许看不明白,难道你我还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洞悉李适之的阴谋,只要他愿意阻止,至少李宗本不会死。” 陆通微微一怔。 林颉笃定地说道:“今天是小皇帝的登基大典,晚些时候肯定会论功行赏,陆沉的收获肯定最丰盛,我相信他不会拒绝,眼下他确实需要足够的地位充实身边的力量。” 陆通的脸上渐渐泛起笑意,点头道:“果然旁观者清,你比我看得更透彻。” “因为你太疼爱他了,所以过于尊重他的意见,要知道现在他可不是孤身一人。” 林颉抬手指向他,又指向自己,再指向花厅之外,从容地说道:“就算他真想做白白送死的大齐忠臣,你、我、溪儿、王家女、厉家女、九思、辛夷,这么多条性命还不够让他改变主意?” 陆通长舒一口气,点头道:“言之有理,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该活动筋骨,提前帮他做些准备。”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林颉爽朗地笑道:“一切听你安排。” 两人举起茶盏,遥遥一敬。 …… 国丧二十七日尚未结束,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因此在文武百官的再三奏请下,大行皇帝唯一的子嗣、年仅五岁的太子李道明登基为帝,尊两宫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尊生母宁皇后为皇太后,定于明年改元,因此鼎正注定成为大齐至今最短的年号。 因新君年幼无法执掌权柄,由宁太后监国理政,正式临朝称制。 登基大典之后,宁太后携新君于端诚殿召见满朝官员,同时宣布了一系列封赏及官员任免旨意。 左相薛南亭加封太傅,授特进荣禄大夫。 右相许佐加封少傅,授光禄大夫,暂领吏部尚书一职。 荣国公萧望之加封少保,魏国公厉天润加封太保。 原本已经致仕的楚怀仲起复,任礼部尚书,加授荣禄大夫,负责操持大行皇帝丧礼仪程。 秘阁学士王安升任翰林学士。 刑部尚书高焕因为审理弑君大案以及抓捕逆贼有功,调任户部尚书,刑部左侍郎尹博升任刑部尚书。 兵部尚书陈新才和工部尚书朱衡维持原任。 一众军方将帅各有封赏,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李景达任骁勇大营主帅。 虽然朝中各部衙还存在不少空缺,但是最关键的职位都已经有了能臣接任,至少可以保证朝廷接下来的正常运转,往后只需要君臣同心任贤选能,想来可以逐步解决那些问题。 经过这十多天的酝酿,今日宁太后公布的封赏和任命大多为人提前知晓,因此殿内的气氛较为平和,没有出现刺耳的声音。 宁太后高坐龙椅之上,环视下方群臣,心中的情绪渐渐平复。 即便这几天一直在做心理准备,但是当她带着李道明从太庙返回皇宫,来到这座恢弘庄严的端诚殿,直面数百名各色官员,难免会紧张不安。好在朝会进行得很顺利,或许是先前那八百多颗首级带来的震慑效果,从始至终百官都十分老实。 视线落于武勋班列,宁太后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随即朗声道:“秦国公。” 在百官的注视下,陆沉镇定地出班应道:“臣在。” 宁太后徐徐道:“哀家常年居于后宫,亦知爱卿建立功勋无数。从高宗朝建武十二年开始,卿投身行伍报效国家,亲冒矢石不惧生死,一次次奋勇作战,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建武十三年,卿在荣国公的指挥下,率奇兵突袭河洛,重挫强敌锐气,直接造成伪燕的灭亡,大涨我朝军民威风。建武十四年……” 满朝文武安静地听着。 其实他们对陆沉的功绩早已耳熟能详,但是宁太后此刻如此郑重,显然是为了一会的封赏做铺垫。 毕竟到现在为止,只有陆沉这位最大的功臣还没有获得嘉赏。 宁太后尽量简略地说完陆沉以前的功劳,继而动容地说道:“李适之纠结党羽,大逆不道弑君在先,嫁祸忠良在后,意图窥视皇权颠覆社稷,幸得朝中忠耿之辈护持天家,又有李相拖着老迈之躯大义灭亲,最重要的是秦国公临危不乱,甘冒奇险与之周旋,最终得以挫败逆贼阴谋,不让一众乱党得逞,哀家感激不尽。” 陆沉拱手一礼道:“陛下盛赞,臣不敢当。臣累受皇恩,自当忠心报国。” 如今宁太后临朝称制,虽然李道明作为新天子就坐在她身旁,陆沉以及文武百官仍旧要以陛下相称,这是朝堂规制。 宁太后颔首道:“爱卿谦逊,哀家却不能亏待,否则便是赏罚不明。” 听到这儿,群臣不由得都竖起耳朵。 薛南亭和许佐的表情有些严肃,其实在今日朝会之前,他们曾经询问过宁太后会如何封赏陆沉,但是宁太后并未明言,只说还需思忖。 宁太后稍稍抬高语调,不疾不徐地说道:“秦国公听封。” 陆沉垂首道:“臣遵旨。” 宁太后望着这位比她还要年轻两岁的臣子,一字一句道:“加封秦国公陆沉为淮安郡王,加授太保,领定州大都督,授提督江北定、淮、靖三州军务之权!” 殿内不可避免地出现一阵骚动。 文武百官心中百感交集,他们终于亲眼看到一位活着的郡王。 其实大齐历史上异姓封王不算罕见,莫说二字郡王,就连一字亲王都有,但是绝大多数王爵都是死后追赠,譬如韩灵符的东阳郡王。 如果说陆沉受封郡王还在一些朝臣的意料之中,那么宁太后最后那句话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前年北伐大军遭遇考城之败、景军大举南下的时候,大行皇帝也曾授予陆沉这个权力,但是他同样明确是“暂”领权柄,而今天宁太后很明确这是一个固定的职事。 一字之差,可谓天壤之别。 陆沉抬起头,冷静地看着那位年轻的皇太后。 宁太后感知着殿内的骚动,当一些朝臣表露出质疑声,她毫不犹豫地说道:“诸位卿家,景国已经击溃代国的防线,他们将会解决后顾之忧,下一步必然会举国之力南下。大齐即将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岂能再互相掰扯犹豫不决?哀家相信陆沉的忠心和能力,只有他才能统率军中儿郎,为大齐击败强敌!”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宁太后站起身来,看着陆沉说道:“陆卿家,你可愿领受重任,为大齐再建不世功勋?” 陆沉稍稍沉默,拱手道:“陛下厚爱,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这位年轻的郡王掷地有声,只是几乎没人察觉,他深邃的眼神中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879【妇人之见】 大齐鼎正二年,九月初七。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冷风低沉似号。 年幼的天子李道明站在母亲身边,看着皇陵的石门缓缓落下,小脸上浮现一抹悲伤。 今天是山陵葬礼,是他的父亲落葬之日。 依照朝中重臣的商拟,经由两位太皇太后和他母后的同意,他的父亲被谥为哲宗睿皇帝。 李道明不懂这五个字的含义,他转头看着自己的母后,便见到母后双眼红肿,哀戚之情浓重如墨。 “母后……” 李道明怯生生地低声喊着。 宁太后深吸一口气,握紧李道明的手,转身望着祭坛上的文武重臣,视线在陆沉身上稍作停留,随即黯然道:“诸位卿家,回京吧。” “臣遵旨。” 众人齐声应下。 宁太后最后看了一眼巍峨肃穆的皇陵,将所有的悲痛、茫然、害怕和疑惑压在心中最深处,牵着李道明登上御辇。 朝中文武相随于后,宫女、内监、禁卫熙熙攘攘,外围则有沈玉来亲自率领的五千禁军护卫,沿途有锐士营三千骑兵游弋巡视——这是宁太后特意下旨,命陆沉将锐士营带着,以震慑那些可能存在的漏网之鱼。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回到京城,禁军和锐士营各自返回驻地,文武百官去往自己的官衙当值,新君因为这一趟仪程坚持下来很困乏,宁太后特许他去小睡片刻。 陆沉则进了皇宫,因为还没到京城的时候,宁太后身边的内监便传来口谕,要他入宫商谈国事。 文德殿偏殿,宁太后看着一丝不苟行礼的淮安郡王,温言道:“免礼平身。来人,给郡王赐座。” “谢陛下赐座。” 陆沉没有矫情谦辞,通过这段时间在很多国事上的商议,他已经了解宁太后的性情,虽然他们也曾因为某些问题发生过分歧,但宁太后从来不会含糊其辞云山雾罩,至少到现在为止,她都习惯用坦诚的态度和陆沉沟通。 “郡王,眼下大齐只能被动等待么?” 宁太后开门见山,直接询问她最关心的问题。 陆沉稍作思忖,缓缓道:“陛下,景国兵力多过大齐,而且他们通过灭赵和吞燕攫取了无数财富,这足以支撑他们发动连续的战争。我朝无论兵力还是国力都要略逊一筹,即便有前几年的胜利,并未彻底改变齐景的力量对比。再者,景帝在攻伐代国之前主动收缩防线,便是为了防备我朝边军,因此我们小打小闹很难取得效果,反而会暴露我军的虚实,这就是当初臣不赞同出兵救援代国的根源。” 宁太后微微颔首,不由得轻叹一声道:“不怕郡王笑话,哀家只是觉得这种滋味很煎熬,明知强敌磨刀霍霍,但是哀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地等待对方大军南下。” 陆沉平静地说道:“陛下,其实朝廷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嗯?” 宁太后眼神微亮,问道:“郡王有何良策?” 李道明毕竟才五岁多,甚至还没到开蒙的年纪,让他这么早学习圣人大义和治国之道显然不可能,实际上他如今仍旧以健康长大为首要,而学习这些道理的重任便压在宁太后肩上。 不光是在面对陆沉的时候,宁太后召见两位宰相和其他重臣时,都会抓住一切机会诚恳地向他们请教。 “陛下,打仗这件事说到底就是比拼国力,又可以细化为三个方面。” “郡王不妨细说。” “这三个方面分别是人、财、器。具体而言,人既指人才又含民心,陷阵之卒、领衔之将、决断之帅、运筹之臣乃至各个方面每一位人才,都能影响到一场战争的胜负。民心亦很好理解,取得绝大多数百姓的支持,朝廷才能整合出更强的力量,这就是臣等在江北制定严格军纪的原因,只有让江北百姓安心,他们才会想方设法支持边军。” 陆沉微微一顿,看着认真倾听的宁太后,说道:“举个例子,臣去年佯攻河洛实则领兵转向靖州的时候,便是定州百姓在各级官府的组织下,提前排查境内可能存在的景军奸细,让兀颜术无法及时收到消息,最后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宁太后信服地说道:“郡王言之有理。” “财自然是指黄白之物,或许在很多大儒看来谈论金银俗不可耐,但是陛下您不能那样想。” 陆沉放缓语气,解释道:“将士们的饷银、赏银乃至抚恤银子,单看每一笔不算多,加起来却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除此之外军械、甲胄、药品、粮草以及民夫和杂役各项支出,还要考虑到那些贪腐官员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若是事先没有一个预估和准备,一场战争或许会拖垮一个国家,这就是先贤所言穷兵黩武。” 宁太后听得有些头疼。 陆沉观察着她的神情,继续说道:“至于器,这只是一个笼统的概括,比如将士们手上用的兵刃、身上穿的甲胄、守城和攻城时用到的各种器械,对于军队实力的提升不容小觑,但相对于前两项,这些东西只要交给可靠专业的人去做,便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宁太后沉吟片刻,逐渐品出陆沉的言外之意,试探性地问道:“看来郡王已经有了定计?” 陆沉答道:“陛下若相信臣,可以让臣尽快返回江北统筹练兵,臣保证景军南下之时,等待他们的至少是二十万敢战之兵。” 宁太后没有迟疑,颔首道:“这是自然,哀家原本就打算等山陵葬礼结束,便让郡王带着麾下骑兵返回。” “多谢陛下信重。” 陆沉微微垂首,继而道:“不过臣还有句话想说,国力固然是应对战争的基础,不代表国力更强的一方就一定能取胜。比如当年河洛失陷前夕,大齐在泾河防线仍然有近三十万大军,论国力财赋更碾压北方三族,最后的结果无需赘述,大齐险些社稷倾覆。究其原因,一个强大的王朝往往是内部出现问题,才会让异族找到可乘之机。” 宁太后稍稍沉默,然后正色道:“哀家明白了。郡王且安心,你在边疆领军作战的时候,哀家保证朝中不会有人拖后腿,若有人胆敢破坏抗景大局,哀家绝对不会饶恕他。” 陆沉颇为感慨,郑重地说道:“上下同心,三军用命,大齐必胜。” 宁太后微笑道:“哀家对此坚信不疑。方才郡王提到的三条给了哀家一些提醒,既然这场大战无可避免,那么朝廷理应从现在就开始准备。哀家身为太后当以身作则,号召朝野上下开源节流,尽可能充盈国库储备粮草,为前线将士提供更加坚实的后盾。同时哀家会选调一批年轻有为的官员,北上边疆充实各地官衙,从而能更好地安抚民心,免去将士们的后顾之忧。” 这大概就是举一反三。 陆沉心中暗叹,起身拱手道:“陛下圣明,此乃大齐之福。” “坐下说话。” 宁太后笑容恬淡,温言道:“郡王一席话让哀家获益匪浅。” 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君臣,但是两人的谈话非常和谐。 小半个时辰过后,商议完一应细节的陆沉行礼告退,宁太后则陷入长久的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出现在殿内。 他先是向宁太后汇报肃清宫闱的收尾事宜,然后欲言又止。 宁太后见状便平静地说道:“有话直说便是。” “是,娘娘。” 苑玉吉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身为宫中内监,不敢亦不能妄议朝中大事,只是奴婢深受大行皇帝与娘娘之恩,近来反复思量以致惶恐不安,只能斗胆建言。淮安郡王权柄深重,不说他在江北的根基,如今在京中亦有多方牵连,娘娘又授他提督江北军务之权,恐怕……” 后面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宁太后沉默不语。 苑玉吉心一横,鼓起勇气说道:“奴婢这些天回想前尘,淮安郡王调定北军和飞羽军南下,又提前安排人控制京城东门,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要么他提前察觉李适之的阴谋,要么他本就有……有某些打算,无论是哪种可能都非人臣所为,恳请娘娘明鉴。” “好了。” 宁太后面色微冷,缓缓道:“这些话往后不要说了。” 苑玉吉嘴唇翕动,跪下说道:“娘娘,奴婢绝非是要中伤淮安郡王,天地可鉴!” “哀家知道你是出于一片忠心。” 宁太后抬眼看向前方,眸中飘起复杂的情绪,轻声道:“世人常言难得糊涂,有些时候这不是一件坏事。至于哀家授予陆沉的权柄,难道你以为哀家不开这个口,他就无法插手江北军务?他早就有了这个能力,否则那两支骑兵为何能从靖州绕道南下?刘守光不至于昏庸到这种地步。” 苑玉吉怔住。 “你们到现在还看不明白陆沉是怎样一个人,难怪一次次吞下苦果。” 宁太后站起身来踱步向前,继续说道:“你敬他一尺,不说他回敬你一丈,至少会对你笑脸相待。” 苑玉吉望着她的侧影,愧然道:“娘娘教训的是。” “起来罢。” 宁太后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训斥这个忠心的太监,放缓语气道:“对于大齐来说,眼下有两件事比其他一切纠葛都重要,其一是景国即将挑起的国战,其二便是让皇帝平安长大。你身为内侍省少监,是陛下和哀家最信任的人,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两件事,切不可有其他的念头。” 原本已经站起来的苑玉吉立刻跪下,叩首道:“娘娘,奴婢记住了,一日不敢或忘。” 宁太后点了点头,环视周遭,看着殿内熟悉的陈设,脑海中浮现李宗本的身影,只觉一阵哀恸袭来,但她依旧坚强地说道:“从当年成宗皇帝听信谗言杀死杨光远,到如今短短几年内京城接连震荡,都足以说明永无休止的猜疑才是毁掉大局的根源。” 苑玉吉无比敬服地说道:“有娘娘护佑和教导,陛下一定能够成为大齐明君。” 宁太后似乎想否定这句话,最终还是没有计较,她走到窗边站定,清瘦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怅惘:“哀家只是一介后宫妇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哀家只知道人心不可测,亦经不起揣度和试探,所以哀家不会越过那道心照不宣的界线。” “希望……那位年轻的郡王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880【旧帕】 中书省,左相值房。 舍人奉上香茗,旋即恭敬告退。 礼部尚书楚怀仲看着面前的茶盏,略显疲惫地轻叹一声。 虽然他接任礼部尚书还不到一个月,但他对这间值房不陌生,当年李道彦在此当值的时候,他便是这里的常客。 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又是科举场上的同年,单论官运楚怀仲还要更顺利一些,而李道彦曾经一度被排挤出中枢,在永嘉北方的忻州担任刺史。若非河洛失陷朝廷南渡,或许李道彦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入中枢,更不可能成为一人之下礼绝百僚的宰执。 楚怀仲对同年的境遇并无嫉恨之心,他这一生足够豁达,因此李端驾崩之前,他便主动辞去御史大夫一职,交给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许佐。 薛南亭望着老人眉眼间的倦色,恳切地说道:“思仁公近来辛苦了。” “天子驾崩,朝中动荡不安,老朽这把老骨头既然还能动弹,又怎能躲进小楼悠闲度日?” 楚怀仲抿了一口清茶,微微皱眉道:“薛相,你真的不打算做点什么?” 薛南亭不动声色地说道:“思仁公此言何意?” “薛相何必故作不知?” 楚怀仲放下茶盏,语调渐趋肃然:“老朽绝非妒贤嫉能之人,即便陆沉年纪轻轻就是郡王之身,老朽亦不会有半分嫉恨之心。” 他这样说自然极有底气,因为他这一辈子确实不贪恋权柄,从来不会违背规矩提携晚辈,他家中子弟全凭闯过科举的独木桥进入官场,没人敢找他帮忙走捷径。 薛南亭看着这位经历四朝的老人,轻声道:“思仁公是觉得太后对淮安郡王的封赏过重?” “他挫败了李适之的阴谋,又有那么多军功打底,获封郡王并不为过,至于提督江北三州军务之权,他已经算得上有实无名,太后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楚怀仲苍老的眼中泛起一抹锐利之意:“老朽想说的是之前的事情。大行皇帝驾崩仅仅四天,陆沉的亲信便能打开京城东门放锐士营入城,稍晚一些时候定北军和飞羽军出现在京城之外,这里面的蹊跷想必薛相早已洞悉,无需老朽赘述。” 值房内陷入长时间的寂静。 楚怀仲没有催促。 薛南亭望着对面墙边的书架,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楚怀仲见状便说道:“老朽相信陆沉和大行皇帝遇刺没有直接的联系,亦承认他与李适之等人周旋是顾全大局。但是薛相应该不能否认,陆沉早就察觉到李适之的意图,否则他就不会让丁会暗中返京,而是应该以丁会的名义第一时间向大行皇帝呈上密折,讲明李适之以往的筹谋。这样大行皇帝就不会一直信任李适之,更不会让苑玉吉带领大批精锐心腹离开皇宫,只为抓一个高焕!” 薛南亭缓缓道:“可是连明达公都没有提前发现李适之的图谋。” 明达乃是李道彦的表字。 楚怀仲略显失望地说道:“明达兄离开朝堂已经两年,而李适之肯定会想方设法在他面前隐藏心思,再加上他一直针对的是陆沉,明达兄身处局外一时不察,并非不能理解的事情。陆沉则不然,李适之的诸多图谋都是冲着他去的,换做你我处在陆沉的位置上,同样会仔细思考李适之的意图。” “思仁公……” 薛南亭凝望着老人的双眼,面上浮现一抹苦涩,喟然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却让楚怀仲一时失语。 “诚如思仁公所言,陆沉某些举动已经逾越了界线,朝堂上却没人议论更没人弹劾,总不能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成了聋子瞎子,只不过是局势到了这般地步,大齐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 薛南亭面露愧色,略显艰难地说道:“南亭身为左相,如何不想涤荡朝堂,扼杀一切会威胁到皇权的因素,非不愿,实不能耳。” 楚怀仲没有反驳,很显然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句话叫在其位谋其政。 他这样一个过渡性质的礼部尚书,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人,纵然心有不甘又能如何? 所以他才开门见山,希望薛南亭作为百官之首,承担起应尽的职责,但是此刻看着薛南亭黯淡的神色,他心中那些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薛南亭是怎样的人,委实不忍继续苛责。 薛南亭垂下眼帘说道:“其实淮安郡王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他即便大权在握,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没有插手五万禁军的各项任命,亦不曾干涉宫禁防务,朝中出现那么多空缺,他只是推了高焕一把。你我皆知他为何要这样做,毕竟户部管着边军的后勤命脉,再交给其他人,他肯定不放心。除此之外,他并无逾矩之举。” “那么将来呢?” 楚怀仲面露萧索之意,叹道:“老朽寿数将尽,没有几年可活,等到两眼一闭的时候,这些纷扰便再也看不见,可是你们总得面对这个死局。从古至今,主弱臣强便生不测,史书之上血泪斑斑啊。” “思仁公,我自会尽我所能护持天子。” 薛南亭敛去犹疑之色,坚定地说道:“请相信南亭之忠。” “老朽从来不曾怀疑你对大齐的忠心,否则今天就不会找你说这些。” 楚怀仲神情凝重地说道:“老朽只是盼你早有准备,莫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 薛南亭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与太后私下商议过,如今最好的选择便是维持现状,先应对景国的虎视眈眈,同时耐心地等待天子茁壮成长。或许将来会出现转机,毕竟淮安郡王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若是无法转圜,我等自然也会做最坏的打算。” 楚怀仲望着他决然的神情,不由得颇为动容,起身一礼道:“老朽方才出言无状,还请薛相谅解。” “思仁公,你这是……” 薛南亭连忙起身扶住他的双臂,神情复杂地说道:“南亭愧不敢当。” 楚怀仲老眼微红,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 离开皇宫后,坐在平稳坚固的马车中,陆沉双眼微闭,回想着方才在宫里的细节。 宁太后虽然年轻,却有一种无师自通、透过现象看见本质的政治智慧,虽然不及李端那般润物无声,至少要强过李宗本的反复无常。 其实陆沉心里清楚,太后并非没有疑虑,至少定北军和飞羽军借道靖州提前南下是明摆着的事实,但她能够抓住最关键的点,在强敌窥伺、天子年幼的前提下,力争维系当前平和的局面。 对于陆沉来说,这同样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自家事自家清楚,他现在确实拥有了自保的底气,但是还没有达到可以公然挑衅皇权的地步,除非他另起炉灶从头再来。 但是那样的话,他这些年做出的努力几乎白费,所以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做出那个决定。 “团结一心应对外敌,这样也好。” 陆沉呼出一口气,喃喃自语。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秦子龙恭敬的声音:“王爷,到了。” 陆沉从马车中出来,迈步回到已经更换门楼的淮安郡王府。 及至后宅,他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丫鬟们看起来都像往常一样恭敬行礼,但是她们尽皆努力低着头,似乎不敢让陆沉看到她们的面庞。 带着满心不解,陆沉径直来到正房。 如今依旧是国丧期间,还要持续将近两个月,这段时间女眷们的衣着服饰都会选择素色,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落人口实。 林溪、厉冰雪和顾婉儿皆在,即便她们衣着素净妆容浅淡,亦是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 只不过陆沉踏过门槛便停下脚步,抬手擦了擦眼睛。 他终于知道丫鬟们的古怪来自何处。 妻妾们笑盈盈地看着他,同时起身道:“见过王爷。” 这显然是她们有意为之,要知道平时家中最不讲究繁文缛节,而且这一次连林溪都站起身行了一礼。 “王……王爷?” 看似无比和谐的气氛中,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 与她略显紧张的嗓音相比,她身上一袭红衣格外惹眼,与林溪等人的素色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成为屋内一道最独特的景色。 陆沉此刻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洛姑娘,你怎么来了?” 洛九九怔怔地看着他,心里积蓄已久的思念、忐忑与委屈瞬间涌现,化作明亮的双眸中盈盈泪光。 林溪见状心有不忍,收起打趣这两人的想法,给厉冰雪和顾婉儿使了一个眼色,然后默契地离开。 经过陆沉身边的时候,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陆沉讨好的目光,但是终究轻声嘱咐道:“你啊……别吓着她。” 陆沉连忙点头。 屋内安静下来。 洛九九双唇紧抿,双手攥在一起。 陆沉迈步走过去,来到她面前站定,抬手想要帮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忽地停下动作,轻声道:“你等一下。” 洛九九原本酝酿好的情绪再度一窒,不解地看着他急匆匆离去。 片刻过后,陆沉大步返回,手中握着一方手帕。 洛九九看着他用那帕子帮自己擦拭脸颊,心中忽然一动,抬手抢过那方手帕,只见这帕子依然很新,平时肯定没怎么用过,上面绣着两个字。 陆,洛。 回忆瞬间浮现。 那一天她站在青山之上,朝官道上的他射去一支箭,箭上绑着她花了七天时间亲手织就的手帕。 洛九九握着帕子,抬头望着陆沉的双眼,然后扑入他的怀中。 低声啜泣。 伤感之中,又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喜悦。 881【新人】 洛九九原本只是各种情绪混杂,一时间难以自制,倒也算不上如何悲伤。 只不过哭声一起,想要停下来却不容易。 她埋首于陆沉怀中,双臂揽着他的肩膀,哭得梨花带雨延绵不止,将陆沉胸前那一片悉数染湿。 其实不怪她这般形容,毕竟距离她和陆沉上次相见已经过去一年半,虽然这期间两人互有书信往来,但是思念郁积过甚,她又怎能做到泰然处之? 即便陆沉在书信中再三向她保证,让她不必担心往后,可她身处遥远的沙州,难免会患得患失。 原本洛九九以为自己足够豁达,只求心之所喜,不奢望朝朝暮暮,因此她无比洒脱主动地向陆沉表明心迹,甚至献上女儿家最宝贵的清白。那时候她觉得即便往后不再相见,只要能够有片刻欢愉,大抵就能满足。 后来她才醒悟,一直以来高估了自己的决心,原来情之一字真能让人寸断肝肠。 无数次午夜梦醒,她便再也睡不着,披衣起床来到屋外,看着溶溶夜色中的沙州山水,情不自禁地眺望遥远的东方。 日日夜夜,周而复始。 陆沉已不再是曾经愚钝的性情,他自然明白少女为何哭泣,抬手轻抚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宽慰。 洛九九的出现十分突然,他事前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不过从这也能断定沙州没有问题,否则他肯定会提前知晓,所以他没有急着问东问西,耐心地安抚少女的情绪。 片刻过后,洛九九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何方,于是艰难地止住哭声,离开令她想念又喜欢的怀抱,看着陆沉胸前湿漉漉一片,她又忽地破涕为笑,容颜瞬间明媚。 陆沉见状便笑道:“妆容都哭花了。” “啊?” 洛九九连忙左右看去,但是这正堂里怎会有镜子。 “随我来。” 陆沉牵起她的手,不容置疑地朝外走去。 洛九九没有抗拒,眼帘轻垂,乖巧地跟着他。 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她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 两人来到花厅,陆沉让她稍待片刻,然后朝外走去,不多时端来一盆清水和干净的面巾,微笑道:“来,洛大小姐,我帮你洗脸。” “你……” 洛九九欲言又止。 这会她的心情已经平复,认真打量着陆沉的外表,只见他身穿郡王常服,腰间束以玉带,头戴翼善冠,气度沉凝不怒自威。 即便是在沙州长大,对齐国的规矩和风俗不甚了解,洛九九也知道站在她面前笑容温和的男人已然位极人臣,但他似乎和当年没有太大的区别。 她听说齐国男子大多喜欢摆老爷架子,陆沉如今的地位显然胜过绝大多数人,却主动要帮她洗脸。 望着洛九九迟疑的神色,陆沉心中了然,没有趁势彰显自己如何开明,而是坦然道:“家里和外面不一样。在外人跟前终究还是要注意礼节,没有必要引人非议,但是回到家里最好轻便一些,不需要那么多严苛的规矩。告诉你一个秘密,你那两位姐姐平时绝对不会对我毕恭毕敬地行礼,我觉得这样挺好,一家人和和气气更亲近。” 毫无疑问,“家里”这个词深深触动洛九九的内心,于是她嫣然一笑,走到近前说道:“那就有劳王爷了。” 陆沉笑了笑,用清水打湿面巾,细致地帮洛九九擦拭脸颊。 洛九九感受着他的温柔,情不自禁地咬着下唇,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情意一览无余。 陆沉端详着她白里透红的肌肤,发自肺腑地称赞道:“其实我觉得你卸去妆容更好看。” 洛九九眼波流转,转身看向案上的铜镜,望着镜中素面朝天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然霞飞双颊,仿若桃花掩映,人比桃花娇。 “骗人。” 洛九九摸着发烫的脸颊,转过身去说道:“一点都不好看。” 话是这么说,但是你这语气里藏不住的窃喜是怎么回事? 陆沉也不拆穿,笑吟吟地唤来丫鬟,不一会儿便有精美的点心和上等香茗奉上。 洛九九先前哭得比较狠,腹中涌起明显的饥饿感,见陆沉这般贴心,她送上一记灵动又甜美的笑脸,然后拿起一块点心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陆沉端着茶盏,品味着产量很稀少的碧潭飘雪,等洛九九大略填饱了肚子,他才开口问道:“九九,你来京城怎么不提前派人同我说一声?莫非是陆家商号的管事不用心?” “不是。” 洛九九连忙摇头,继而道:“我走得比较急,想着没有必要麻烦他们,而且商号传递消息不一定比我快呢。如今沙州和齐国交好,我拿着那个成州都督童世元亲自写的公文,这一路畅通无阻。” 陆沉微微颔首,童世元虽然不是他的核心部属,如今可以算作能够驱使的亲信,自然不会慢待沙州洛家。 他关切地问道:“你来得这么急,是不是沙州那边出了事?” 洛九九又摇头道:“沙州很好,你不用担心。那个大将军张旭带兵借用飞鸟关,他对下面的兵丁管得很严,不许他们擅自接近我们沙州人生活的区域,他们的粮草也是从衡江南岸一路运过去,对我们沙州没什么影响。” 陆沉道:“如此最好。” 洛九九忍不住开心地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沙州和以前不一样了,自从齐国开放两地通商,尤其是你们陆家商号格外用心,沙州人的生活越来越好,至少现在族人们都能吃饱饭,不用为粮食发愁。陆沉,谢谢你。” 看着她脸上明艳的笑容,陆沉心有所感,微笑道:“沙州和大齐有着一百多年的交情,当初那个昏庸的皇帝犯了错,齐人自然要尽力弥补,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所以不需要道谢。” “一码归一码,犯错的不是你。我们沙州人恩怨分明,当然要记得你的好,所以阿爸让我来齐国京城,还让——” 洛九九猛地止住话头,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陆沉见状便问道:“九九,你这次来只是为了见我吗?” 洛九九轻声道:“十二叔让人传信回去,于是我和阿爸知道你的处境很不好,齐国皇帝一次又一次猜忌你针对你,那些大臣也大多和你不睦。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担心,没有将这些情况告诉我,可是沙州离不开你,万一你在这边有个好歹,我们该怎么办呢?” 她口中的十二叔便是洛严,在几个月前费尽心血帮陆沉找到当初购买缠云草的人。 陆沉心中微动,试探性地问道:“所以你爹让你来帮我?” “不光是我。” 洛九九脸红红地说道:“还有哈代叔叔和那岩叔叔,我们一起来到京城,代表沙州向你们齐国朝廷发起一项请求。” 陆沉心中愈发好奇。 他记忆里的洛九九明艳爽利,一袭红衣似火,从来不会出现眼下这般娇怯的姿态,于是放缓语气问道:“什么请求?” 洛九九抬头看着他,鼓起勇气说道:“联姻。” 陆沉一时没有转过弯来,沉吟道:“联姻?我记得你弟弟今年才十六岁,成婚是不是早了些?而且你们对京中权贵应该不太了解,不知看中了谁家的女子?” 洛九九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不是我弟弟,是我。” 陆沉怔住,脸色略显肃然:“你?” “哎呀!你笨死了!” 洛九九又是好笑又是难为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白地说道:“阿爸决定以沙州的名义,向齐国朝廷发出联姻的请求,将我许配给大名鼎鼎的秦国公!” 陆沉醍醐灌顶,看着洛九九红扑扑的脸颊,心中大为感动。 他明白洛耀宗为何要这样做,在局势尚未彻底明朗之前,沙州肯定不能轻举妄动,因为洛耀宗肩负的是所有沙州人的前途命运,不可能因为担心陆沉的安危就赌上整个沙州,但他又不愿冷眼坐视。 于是在不清楚这边情况的前提下,洛耀宗决定用联姻的方式告诉大齐君臣,沙州之所以愿意和齐国修复关系,完全是看在陆沉的面上,从而通过这种方式给陆沉增添筹码,以免有些人认不清形势。 至于洛九九对此事的态度,从她此刻的神情便能知晓。 陆沉认真地说道:“多谢。” 洛九九双眼弯如月牙,然后敛去笑意,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实不相瞒,因为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沙州对齐国无法完全信任,除非你们拿出更大的诚意,否则往后齐军不能随意借道沙州。家父思虑再三,决定以联姻加深对彼此的信任,贵国并无适龄皇子,其他人不在沙州各部的考虑范围之内,除了秦国公……哦不对,除了淮安郡王。若是淮安郡王愿意与沙州联姻,可保两边永为盟友。” 陆沉被她这般神态逗乐,笑道:“所以说,我必须得奉献自己才能换取沙州各部的信任?” 洛九九轻咳一声,微微扬起光洁白皙的下巴,问道:“不知王爷可愿意?” “不愿意。” 陆沉摇摇头。 洛九九的气势立刻垮了下去,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陆沉忍俊不禁。 “坏人!” 洛九九宛若一只敏捷的猫儿,起身扑进陆沉的怀中,在他肩膀上轻轻咬了一口。 还好陆沉现在武功高深,坐得稳稳当当,才没有被她连人带椅子扑倒。 洛九九感受着他的气息,喃喃道:“不许不愿意,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嗯。” 陆沉抱着她轻盈的身体,轻声道:“我当然愿意,求之不得。” 洛九九甜甜一笑,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这一路跋山涉水的疲累和情绪激烈变化酝酿成浓重的疲乏,索性在他怀中闭上眼。 渐渐安心睡去。 882【吾谁与归】 夕阳西下之时,陆沉亲自将洛九九送到四方馆,在这里见到了沙州两位大头人那岩和哈代。 那岩还是像当初那般沉默寡言,哈代依旧心宽体胖,他们对陆沉的态度颇为一致,亲近之中又带着敬服,这让在旁边相陪的鸿胪寺少卿钱遂心中暗叹不已。 即便陆沉和洛九九早就有了肌肤之亲,而且他们这次代表沙州联姻而来,陆沉也不好让她留宿王府,毕竟两人还没有明确的婚约。 闲谈一阵之后,陆沉在洛九九依依不舍的注视中离去。 回到王府,陆沉径直来到东暖阁,在林溪和厉冰雪好奇的目光中坐下。 顾婉儿知趣地带着丫鬟们退下。 “夫君果真厉害,竟然还藏着这处伏笔。” 厉冰雪当先开口,虽说当年雍丘之战的时候,她和洛九九在战场上打过照面,但那会她和陆沉看似有缘无分,自然也就不会在意他身边出现过的女子,除了林溪和王初珑。 陆沉难得老脸一红,含糊道:“此事说来话长,得闲再与你细说。” 厉冰雪微微一笑,没有追问。 林溪品了一口茶,平静地问道:“说定了?” 不知为何,她越是这般淡然,陆沉就越觉得心虚。 虽然林溪从未干涉过他的感情生活,而且明确表达过她不关心后宅之事,但是陆沉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加上远在定州的王初珑和宋佩,他身边确认关系的女子已有六人。 如果和京中那些妻妾成群的权贵相比,陆沉这种情况当然不过分,而且陆家一脉单传,他的身份越来越高,开枝散叶是正经大事,但陆沉心里确实有些过意不去。 林溪对他何其了解,不由得失笑道:“我又没吃醋,你这是什么表情?” 陆沉凝望着她的双眼,渐渐放下心来,于是将沙州一行人的来意简略复述一遍。 林溪闻言沉默片刻,轻声感慨道:“沙州人恩义为先,一如当年。” “姐姐所言极是。” 厉冰雪点了点头,又迟疑道:“但如今国丧期间,夫君不能坏了规矩,这可如何是好?” 林溪淡然道:“无妨,可以先定下婚事,等国丧结束再行仪程。” 在陆沉封王之前,林溪、厉冰雪和王初珑的位份相同,但是一个王爷不可能有三位正妃,正如天子不能有两位及以上的皇后。 现如今林溪为郡王妃,王初珑和厉冰雪则是次妃,三人并不存在尊卑之别,而且以厉家在军中的根基和翟林王氏江北第一世家的名头,在外人看来恐怕林溪这位郡王妃还要低一头。 她们并不会在意外人的议论,因为陆沉早就表明态度,关上门就是一家人,一律按年纪分大小。 将来洛九九入门也是如此。 厉冰雪微笑道:“其实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洛姑娘返回沙州,再携嫁妆去定州,至少也要两个月的时间,那时候百日国丧也已经结束了。” 两人一言一语,便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陆沉没有插话,反而微微低着头似在沉思。 林溪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陆沉缓缓道:“洛姑娘以及她爹自然是一片好心,我也必须承情,只不过李宗本去世、李适之被斩首,我最大的威胁已经消失。朝中文武虽然没有横生事端,但如果让他们知道沙州各部对我如此看重,难保一些人不会胡思乱想。” 林溪微微蹙眉道:“洛姑娘千里迢迢而来,你总不能伤了她的心。” “我当然不会这样做。” 陆沉笑了笑,眼中多了几分释然:“让他们腹诽去吧,往后这种事肯定不会少。” 林溪和厉冰雪对视一眼,两人隐约察觉到,丈夫的心态似乎在发生细微的变化。 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她们无法断定,目前只能确认一件事,经历过那么多曲折坎坷,陆沉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天真和不切实际的幻想。 …… 当时间来到九月中旬,京城逐渐恢复往昔的宁静。 太学之内,阳光明媚,学舍里都是勤恳读书的年轻士子,尤其是那些可以参加明年春闱的学生,无不抓紧利用最后的小半年磨练技艺。也有一些人游走于权贵府邸,慷慨于文会之上,力争在参加春闱之前名扬京城。 鸿胪寺少卿钱遂之子钱让脚步匆匆地走过林荫小道,来到太学东北角上,终于看见那个站在凉亭内的身影。 他走到近前放慢脚步,笑道:“少阳兄,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姜晦转过头,望着与他交情极深的好友,问道:“德高有事找我?” 钱让在阑干边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大腿,叹道:“这会同窗们各忙各的,有人整天抱着文卷求访高官大儒,据说礼部尚书楚大人的府邸外随时都能看见年轻士子,也有人埋首故纸堆中,从天亮坐到天黑,连饭都顾不上吃。唯有少阳兄闲情雅趣,在这里观赏秋日景色,愚弟不免好奇。” 姜晦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只是偶尔放松一下,德高何必取笑。” “我怎会取笑少阳兄?” 钱让摇摇头,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我大略知道少阳兄为何沉吟。” 姜晦略显不解地看着他。 钱让左右看看,周遭并无旁人,于是压低声音说道:“少阳兄,三天前沙州使团抵京,家父代表朝廷接待他们,你可知道沙州使团为何而来?” 姜晦摇头道:“不知。” 钱让的神情略显古怪,继续说道:“沙州之主洛耀宗向朝廷提出联姻的请求,指明要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淮安郡王!” 姜晦神色如常,问道:“后续进展如何?” 钱让笑了笑,语气中带了两分冷意:“还能如何?据说太后召见文武重臣,一番商议过后,最终同意沙州人的请求,允许淮安郡王迎娶洛耀宗之女为次妃。不过百日国丧还未结束,婚事必须延后,沙州使团立刻返回,应该是回去准备嫁妆了,过些时日直接从沙州前往靖州,再北上定州完婚。” 姜晦瞬间明白他的心思,轻叹一声道:“德高,你我这段时间争论数次,既然无法说服对方,那便应该丢下此议,何必纠结于心?” 钱让微微一怔,随即站起身来,望着这位相交多年的挚友,认真地说道:“少阳兄,难道此时此刻,你还认为淮安郡王忠心不二?” 姜晦迎着他的注视,正色道:“是。” 钱让微露失望,深吸一口气道:“先贤曾言,君子小人,貌同心异。君子掩人之恶,扬人之善,临难无苟免,杀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少阳兄以为然否?” 姜晦答道:“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见小人而仁者。君子不能无小恶,恶不积,无妨于正道;小人或时有小善,善不积,不足以立忠。” 钱让稍稍抬高语调:“莫非淮安郡王所为,在少阳兄眼中只是小恶?” 姜晦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是否小恶,你我无从判断。” “但是至少有一点很明确。” 钱让盯着姜晦的双眼,毫不犹豫地说道:“在大行皇帝宾天之前,淮安郡王便已经调动两支边军骑兵南下,无旨而擅动边军,这与造反何异?只不过是因为新君年幼朝堂不稳,故而无人冒然弹劾,说到底只是担心郡王掀了桌子。可若是他真的忠心无二,满朝文武又怎会如此忌惮?兄长,同窗之间近来时常有人议论此事,这绝对不是我等学子嫉恨淮安郡王!” 如他所言,太学的年轻学子们素来关注国事,如今那股风潮正在悄然形成,大部分读书人都认为陆沉对大齐的忠心要打上一个问号。 姜晦沉默片刻,缓缓道:“德高,朝堂大事离我们很远,令尊也不会将那些真正的机密随意泄露,因此我们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我只知道一点,淮安郡王或有不妥之处,但他这么多年忠心耿耿是不争的事实。现今太后掌权新君登基,京城五万禁军依然为天家掌握,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事情,可知淮安郡王并无逾越之举。” 钱让怔怔地看着他。 姜晦继续说道:“当初我们便谈论过,朝中针对淮安郡王的猜忌和打压由来已久,换做你我身处其位,难道不该有自保的想法?难道不该有愤怒的情绪?可是你也看到了,淮安郡王对太后、新君乃至朝廷的尊重一如往常,他可曾利用这段时间大权在握的机会安插亲信?两位宰相且不提,朝中六部九寺七监,有几位部堂是他的亲信?” 钱让摇头道:“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 “德高此言有失偏颇。” 姜晦目光清正,徐徐道:“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淮安郡王多年来言行如一,如何不忠?” 钱让愈发失望,叹道:“少阳兄,你为何如此执着?难道真要等到淮安郡王颠覆社稷那一天,你才肯相信这么多年你奉为榜样的人,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忠耿。” “德高,我能理解你一片好意,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道。我不会强求你我志同道合,更不会强求你改变想法。春闱在即,你不必将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姜晦看着对方,随即坚定地后退一步,俯身探手在地上划出一道线。 钱让大惊,高声道:“少阳兄,这是何意?” 姜晦直起身来,郑重地说道:“你我道不同。” 钱让看着地上那条浅浅的线,忽地摇头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之意。 他们不光是至交好友,更是太学中最出色的学子,先前的京畿乡试上,姜晦名列第一,钱让屈居第二,但是两人的文章差距不大,比其余考生明显强出一个档次。 “少阳兄。” 钱让深吸一口气,拱手一礼道:“或许将来有一天会证明我错了,但是希望你明白,我并不介意我错,甚至我比你更希望我错了。” 姜晦躬身还礼,道:“我始终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人能践行圣人大道。” “告辞!” 钱让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姜晦看着他决然的背影,眼中浮现一抹浓重的痛苦。 秋风萧萧,他握紧手中的书卷,重现坚毅之色。 883【平北】 大景天德九年,九月十二日。 代国东南部战略地位最重要的宣化城,城头上飘扬着大景的旗帜。 从今年三月初开始,这场国战已经持续半年,代军在初期还能组织起强硬的防御和几次犀利的反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双方在各个方面的差距一步步显现。 无论兵力、战力、士气还是后勤供给,景军都明显要胜过代军,而兀颜术身为主帅,这一战将他稳健和细致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十分适合这种己方处于绝对优势的战争。 由此可见景帝让他领兵不完全是因为要扶持他在军中的地位,他的确是对付代军最合适的人选。 城内一座被景军征用的宽敞府邸内,来来往往的将领和书吏构建出一幅忙碌的画卷。 眼下宣化城已是近二十万景军的核心所在,一条条军令从这座府邸发出,指挥各路景军继续高歌猛进,不断压缩代军的防线,最前方的先锋大军已经迫近草海南端的西平城,若是再打下西平,景军就可以长驱直入进逼代国都城灵庆。 帅堂之内,兀颜术站在沙盘前,耐心地听完麾下两员大将的禀报。 “西平城不必心急,代军现在已经没有出城野战的能力,我军理当以西平为诱饵,迫使代国继续在这个地方虚耗粮草。西平和灵庆隔着三百里草海,代军前方每吃掉一石粮食,转运过程中就得消耗掉两石有余。” 兀颜术抬手指向沙盘上的西平城,继续说道:“你二人领麾下兵马,继续往西平东北和西南两侧扫荡,我要西平彻底沦为一座孤城。” “末将领命!” 两员将领齐声应下,随即行礼告退。 兀颜术抬手捏了捏眉心,伸手拿起茶盏润了润嗓子。 虽然他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但是坐镇中军指挥大局一点都不轻松,将近二十万兵马的吃喝拉撒与行进作战都需要他操心安排,半年下来他明显瘦了一圈,不过精神状态还不错,毕竟景军一直牢牢占据着优势。 一名心腹幕僚关切地问道:“大帅,要不要歇息片刻?” 兀颜术摇摇头,平静地说道:“将那个代国人带过来,我在偏厅见他。” “是!” 幕僚立刻领命而去。 约莫一炷香后,一位强装镇定的中年男人来到偏厅,向兀颜术行礼道:“代国礼部侍郎鲁瀚,拜见兀颜将军。” 兀颜术淡淡道:“鲁侍郎来此有何贵干?” 鲁瀚心中发苦,其实他来到宣化城已经整整十二天,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兀颜术,被景军丢在馆驿里,不知有多么煎熬。 他镇定心神,恭敬地说道:“兀颜将军,在下奉我国陛下之命,特来与贵国商议罢兵和谈一事。” “和谈?” 兀颜术先是皱眉,继而轻声笑了起来,这笑声中的讥讽完全不加掩饰。 鲁瀚当然知道此行任务之艰难,如今景军胜券在握,只要他们打下西平城,代国都城就会直面景军兵锋,再者景代两国原本维持了多年和平的状态,是代国主动出兵联合齐国,在景国身后狠狠捅了一刀。 想要让兀颜术退兵,不知葬身沙州飞鸟关的数万景军将士同不同意? 他愈发卑微地说道:“将军容禀,我朝陛下愿意接受一些条件,以弥补贵国此前受到的损失。” 兀颜术冷笑一声,漠然道:“你们想要求和,又不肯主动提出赔偿的细节,可见确无诚心,本帅没有那份闲心陪你们掰扯。回去告诉哥舒魁,要么老老实实地拿出他最大的诚意,要么做好引颈就戮的准备,本帅攻破灵庆那一天,定会亲手砍下他的首级。” “将军——” 鲁瀚大惊失色。 兀颜术双眼微眯,骇人的杀气沸腾而起,寒声道:“滚!” 鲁瀚唬得亡魂大冒,再也不敢逞口舌之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狼狈而去。 离开宣化城,鲁瀚带着几名随从,在一队景军骑兵的押送下,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如今景军控制的代国疆土,进入西平城后又马不停蹄地穿过草海回到灵庆。 正阳殿内,哥舒魁面色沉郁地听完鲁瀚的禀报,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殿内还有两位重臣,分别是枢密使哥舒松平和中书令贺朱。 这两人的表情显然也很难看,虽说鲁瀚在陈述时做了修饰,他们又怎会听不出来,甚至可以猜到兀颜术的真实态度。 细究之下,两人的反应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哥舒松平的愤怒和愧疚压过其他情绪,贺朱则多了几分犹豫和惘然。 哥舒魁呼出一口气,抬眼望着两位重臣,缓缓道:“尔等有何建议?” 哥舒松平沉声道:“陛下,景廉人的胃口堪比豺狼,若是执意求和恐怕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臣虽不才,愿率高阳勇士与敌人血战到底!” 贺朱不禁轻叹一声。 若是换做以往,他肯定不会直接反驳这位天子堂兄的意见,但此刻不得不神情凝重地说道:“枢密,战事延宕至今,我国已经丢失近半疆域,东南七处重镇皆已落入景军手中,我军将士折损七万有余,现今可战之兵不足六万。若是无法求和,难道真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吗?” 代国的疆域其实还算辽阔,但是因为大量不毛之地的存在,真正适合居住的领土只有两大块,其一是以灵庆为核心的西北地带,其二便是东南面斜长形的三州十三府,这两片地区以草海为间隔。 如今东南面的三州十三府只剩下西平城等寥寥数地。 哥舒松平冷冷道:“高阳勇士自当为代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贺朱摇头道:“我从不怀疑枢密以及军中儿郎有这等忠心,可是战事延绵不断,国内民生凋敝,百姓怨声载道,就连军中都时常出现逃兵。再不停止这场战争,恐怕不等景军出现在灵庆城外,我国便要陷入分崩离析的局面。” 哥舒松平心中泛起浓烈的怒意,不过没等他继续争辩,上方传来天子木然的嗓音。 “好了,既然兀颜术让朕给出足够的诚意,尔等便与朝中大臣商议一下,如何才能让景军退兵。” “陛下!” 哥舒松平双手攥紧,面色无比焦急。 “就这样,不必再争了。” 哥舒魁缓缓起身,步伐颇为沉重,转身向后殿行去。 这一刻他脸上再无当初的争雄之心,只有一片灰败颓然之色。 …… 十天后,景朝大都。 皇宫,太华池畔。 景帝坐在藤椅上,双手放在身前,望着池中波光粼粼的水面,淡然道:“哥舒魁扭扭捏捏地送来求和国书,希望朕能够停止进军,郡王意下如何?” 庆聿恭镇定地说道:“回陛下,臣认为可以接受,不过要让代国彻底臣服,以免将来再生事端。” 景帝道:“细说。” 庆聿恭想了想,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一,代国之主不再称帝,改由陛下降旨封为代王,往后形成定例。由哥舒氏率高阳族人为大景镇守草海西北之地,许其世世代代沿袭王爵。我朝可不往灵庆等地驻军,当地民生税赋兵丁皆由代王自理。” 景帝微微一笑,很显然这个提议与他心有灵犀。 庆聿恭继续说道:“其二,草海东南面三州十三府,包括西平城在内,往后便纳入大景疆域,我朝派遣大军驻守,同时迁当地百姓往我朝东北三路,再迁景廉各姓族人前往三州之地。” “善。” 景帝脸上浮现赞许的神情。 庆聿恭微微垂首道:“其三,此战实因代国挑衅而起,这半年来我朝大军靡费甚巨,代国理应做出赔偿。依臣拙见,代国需以战马、精铁、金银为赔礼,具体数额则需要朝中同僚一同商议拟定。” “哥舒魁攒了十多年的家底,被你一句话拿走大半,不怕他狗急跳墙?” 景帝虽然这样说,表情却很平静。 庆聿恭沉稳地说道:“回陛下,兀颜将军用兵老道,乃是代人的克星,哥舒松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代帝自然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无可奈何地送书求和。若他不愿,兀颜将军只需以西平城为诱饵,继续消耗代国的有生力量,不出三个月,代国必生内乱,届时代帝恐怕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 景帝转头看了他一眼,赞道:“还是郡王看得透彻,放眼朝堂也只有你才会在朕面前坦然相告,不像那些文臣总是藏着掖着,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非得长篇大论云山雾罩。” 庆聿恭道:“谢陛下夸赞,臣只是性子直接,不擅修饰。” 景帝不禁笑了笑,悠然道:“直接一点好。” 他缓缓站起身来,来到湖畔负手而立,继而道:“朕虽然和郡王打过一个赌,却没想到陆沉能做到这一步。其人小小年纪,心机竟然如此可怕,万般隐忍终成大势。” 庆聿恭感叹道:“臣亦不曾想到,南边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们前些天收到南边的密报,当得知齐帝李宗本驾崩、以李适之为代表的江南门阀反叛势力被铲除,陆沉成为最大的赢家,饶是景帝心志坚韧如铁石,也不禁陷入长久的惊诧。 “后生可畏啊。” 景帝双眉微扬,语调略显肃然:“如今代国已不足为虑,想来陆沉也已猜到朕明年的计划,他肯定会做好充分的准备。说实话,朕居然有些期待与他的交手,不知郡王可愿随朕一起,会一会南齐这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 庆聿恭望着天子的侧影,躬身一礼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湖畔清风拂过,清澈的水面之上,倒映出这对君臣的身影。 虽只寥寥二人,却有睥睨天下之势。 884【定南】 对于陆沉来说,位于皇宫西北部的御花园是一个很独特的地方。 他曾在这里听到李端重病之时的盖世豪气,那场君臣密谈不仅奠定雍丘大捷的基础,也让陆沉对一位帝王产生真正的敬佩之意。 他也在这里与李宗本闹得不欢而散,君臣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最后再也无法修复,让李宗本在那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及至今日,园中格局依旧,却再无当初的痕迹。 赏月亭内,宁太后凭栏而立,平静地望着深秋略显苍凉的景色。 陆沉则站在旁边一个合乎规矩的位置上。 亭外既有苑玉吉带领的宫人,也有以若岚为首的女官们,他们离得稍微远一些,耳朵再灵敏也听不到那两位贵人的谈话。 不知过了多久,宁太后收回视线,转身在石桌边坐下,抬眼看向陆沉道:“郡王且坐。” 陆沉略显迟疑。 这段时间他在宫中议事皆有座,除非是文武重臣都在的时候,不好太过特立独行。 他已习惯坐着面对这个国家如今明面上的主人,但那要么是在宽敞的御书房,亦或是威严的殿宇之内,君臣的间隔很明晰,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一桌之隔。 这个距离上,以陆沉的眼力甚至能看清宁太后雍容妆饰的细节。 宁太后自然清楚这个年轻郡王的顾虑,微笑道:“坐罢,你是皇帝的先生,哀家岂能不尊重?” 一句隐晦的提醒让陆沉心中微动,于是拱手道:“谢陛下赐座。” 宁太后有感而发道:“郡王的福气足以让世人艳羡。” 陆沉镇定地说道:“臣能有今日,皆因天家的器重和信任。” “哀家说的不是这个。” 宁太后神态平静,徐徐道:“哀家听说,王妃年纪轻轻便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高手?据说有个武榜,她已经排到上册前十之内,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陆沉逐渐回过味来,笑道:“陛下,这只是草莽之人戏说而已。” 宁太后道:“虽是戏说,却也能证明郡王好福气,连枕边人都能提供不小的助力,难怪你这些年总是能做成出人意料的功绩。林王妃不光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她家的七星帮以及七星军亦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而厉、王两位次妃各有所长,对你更是情深意重。如今又有沙州洛耀宗之女,虽然联姻是洛耀宗提出来的请求,但是哀家可以看出来,那位洛姑娘早已非你不嫁。” 洛九九和那岩等人前几日便启程返回沙州筹备嫁妆,宁太后只见过她一面,但是以她的阅历和眼光,自然能看透洛九九的心思。 陆沉这会反而有些拿捏不定,不知宁太后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王初珑身后的翟林王氏、厉冰雪身后的靖州边军、洛九九代表的沙州七部,确实是不容忽视的力量,但宁太后的语气谈不上如何忌惮,相反给陆沉一种奇特的感觉。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下一刻宁太后温和地说道:“哀家有一位侄女,年方十七,性情温婉,知书达礼。虽无倾城之貌,胜在品格端方,不知郡王可愿一见?” 陆沉的表情显得很精彩,他有些尴尬地说道:“陛下,臣……臣……” 这是他第一次在宁太后面前显露这般局促的姿态,不复平时的从容淡定。 宁太后半真半假地问道:“莫非郡王看不上哀家的侄女?” “臣岂敢放肆。” 陆沉收敛心神,诚恳地说道:“陛下厚爱,臣心中感激,然则臣已经对家人保证过,后宅不会再添新人。” 宁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笑道:“哀家可记着郡王这句话了。” 陆沉微微垂首道:“臣不敢欺君。” “说笑而已,郡王莫要当真。” 宁太后淡定地打住这个话题,继而问道:“关于应对国战的各项准备,郡王可有查缺补漏之言?” 陆沉想了想,应道:“蒙陛下信重,如今的局面便很好了,各部衙的堂官皆为能臣,臣并无异议。” “好。” 宁太后稍稍沉默,轻声道:“后日离京之时,哀家就不送你了,便以这杯茶预祝你一路顺风。将来大战爆发之后,郡王可安心在边疆统率大军,哀家与朝堂诸公自会成为你和边军最坚实的后盾。” 她伸手举起茶盏,白皙的手指略显用力。 陆沉站起身来,将杯中清茶饮下,正色道:“陛下务必珍重,臣决不会让敌人得逞。” “哀家相信你。” 宁太后也站了起来,凝望着他的双眼说道:“大齐江山之安危,拜托爱卿了。” 陆沉放下茶盏,躬身一礼。 随即恭敬告退。 宁太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伫立于阑干之旁,眼中泛起些许怅惘之色。 这样的臣子,若是能一直做大齐的忠臣,该有多好。 …… 大齐鼎正二年,九月二十三日。 淮安郡王府,高朋满座。 因为陆沉即将带着家眷北上返回边疆,一些重臣特来送行。 武勋有荣国公萧望之、骁勇大营主帅李景达和金吾大营主帅陈澜钰,连魏国公厉天润都拖着病体前来,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飞羽军副指挥使皇甫遇和锐士营主将叶继堂作陪。 文臣也来了几位,分别是翰林学士王安、御史大夫姚崇和户部尚书高焕,陆沉又亲自将两位宰相薛南亭和许佐请来。 席间氛围和谐又轻松,在陆沉有意引导下,并无那种离别在即的愁绪。 及至酉时二刻,宴席结束,诸位重臣相继离去,陆沉亲自将他们送到大门外。 回到前宅偏厅,这里还有两位贵客在饮茶。 因为今夜有两位宰相在场,再加上国丧期间不宜滥饮,所以陆沉此刻十分清醒。 萧望之看了一眼神态平静的厉天润,对陆沉微笑道:“没想到你会将薛、许二位请来。” 陆沉亲自帮他们添茶,然后坐下说道:“倒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这会朝中大臣肯定已经反应过来,王叔父和高焕都是我的人,李景达亦是如此。我这样做是让两位宰相安心,毕竟大敌当前,我们自己人若继续争斗不休,最后肯定会便宜景国君臣。” 厉天润轻咳一声,转头看向陆沉,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沉坦然道:“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最多四成。” 厉天润却道:“四成不少了。” 萧望之亦点头道:“这会代国多半已经臣服,景帝不会斩尽杀绝,他只要能确保代国无法再威胁景国的后方就可以。从这一点分析,景帝的意图已经十分清晰,最多再过大半年,等景军完成最后的调整,他必然会亲率大军以举国之力南下。根据我和厉兄的推断,景军这一次至少能拿出五十万大军,或许还有一点余力。” 陆沉默然。 厉天润接过话头道:“你麾下有十三万定州军,靖州那边再挤一挤,刘守光大概能凑出八万可战之兵,加上张旭带去的三万兵马和陈澜钰的金吾大营四万多人,总数大概能凑到三十万。兵力悬殊若此,你还能有四成把握,确实很不容易了。” 陆沉缓缓道:“前些天我和太后谈过,兵部尚书陈新才已经开始招募兵丁,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李景达的骁勇大营乃至沈玉来统率的禁军,也都要做好北上的准备。” “兵力的差距是一方面,我和萧兄更担心你要面对的敌人。” 厉天润神情凝重,坦诚道:“陆沉,你在带兵打仗这件事上确有天赋之才,如今我和萧兄单论领兵已经不如你,但是你一定不能轻敌,莫要因为雍丘大捷就小觑庆聿恭。” 陆沉望着二人关切的眼神,点头道:“你们放心,我不会犯这种错误。关于雍丘之战,我从来不认为这是我指挥的功劳,而是高宗皇帝、岳丈和萧叔费心筹谋,帮我搭好了台子,我只不过是依靠你们的帮助才能击败庆聿恭。”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萧望之放缓语气,温言道:“庆聿恭并非不可战胜,但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他不会再有来自身后的掣肘,而且还有一个人为他掌控全局。” “景帝?” 陆沉仔细想了想,迟疑道:“我记得他以前应该没有指挥大型战事的经历?” 萧望之和厉天润对视一眼,随即喟然道:“景帝当年登基之后快速掌控全局,将那些景廉贵族折腾得生不如死,你可知道他为何有这样的威望?” “请萧叔赐教。” “这其实是我和厉兄私下的分析,但是应该不会错。当年杨大帅含冤赴死之后,景廉人在短短两个月内洞穿泾河防线,最后势如破竹攻破河洛城,表面上这是庆聿恭之父庆聿定指挥得当,但河洛失陷后仅仅一年多,庆聿定便在蒙山大败而归,厉兄一战剿灭上万景军先锋精锐。前后差别如此之大,足以说明庆聿定名不副实。” 陆沉听完这番叙述,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他刚刚从军的时候就听说过蒙山大捷,也知道庆聿定因为这场惨败郁郁而终,当初雍丘之战厉天润死守城池,便是利用杀父之仇诱使庆聿恭上钩。 他心中忽地浮现一个猜测,看着两位长辈说道:“难道二十年多前,景军真正的指挥者是景帝和庆聿恭?庆聿定只是名义上的主帅?” 萧望之点了点头。 厉天润轻声道:“景帝并非不知兵之人,只不过他身为景国皇帝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再加上庆聿恭擅于用兵,能帮景国不断扩大疆域,所以他才会安心理政。你能逼得这两人时隔二十多年再度联手,足以令我们感到骄傲,因此我们希望你知己知彼,这样你才能继续战而胜之。” 陆沉心中思绪翻涌,但是面上并无惧意,唯有一片沉稳坚毅之色。 萧望之满怀期许地看着他,缓缓道:“陆沉,我年事已高,精力渐趋不济,无法帮你分担战场上的重压。但你不必担心江南和京城,我会倾尽一切帮你稳住后方大局。” 陆沉轻吸一口气,起身面朝这两位待他视如己出的长辈,躬身郑重一礼,坚定地说道:“请岳丈和萧叔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885【千秋万岁名】 九月二十五日清晨,淮安郡王陆沉拖家带口,率定北军、飞羽军和锐士营离开京城,满朝文武奉宁太后之命出城相送。 队伍行出十余里后,三百余骑忽地离开大部,转道往西而行。 将近未时三刻,这队骑士出现在锦麟县东门之外。 陆沉勒住缰绳,抬眼望着这座名闻天下的县城。 秦子龙前去和守城的兵丁交涉,不一会儿便有一名队正点头哈腰地过来给陆沉行礼,毕恭毕敬地请他入城。 策马进入县城,一路所见与陆沉五个月前来这里时没有太大区别,但是当街上的行人看到这队甲胄鲜亮军容严整的骑兵,他们脸上的恐慌清晰可见,一个个避之不及。 由此便能看出巨大的变化。 锦麟县有大半田产归属于李家名下,这座城里几乎八成以上的人都依附李家生活,在李适之出事之前,城中百姓怎会畏惧朝廷派来的军卒,眼下他们却像是惊弓之鸟。 即便宁太后在昭告天下的圣旨里写得很清楚,李家长房、四房和旁宗三房犯下谋逆大罪,与留在锦麟县的李氏族人没有关系,而且老相爷李道彦大义灭亲才能及时拆穿李适之的真面目,因此这桩案子不会牵连这座县城里的人。 但是李适之谋逆已经对锦麟李氏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数十年培植笼络的官场势力一朝尽丧,坊间名望更是一落千丈,如今锦麟李氏莫说继续领袖江南世族,李家子弟出门在外宛如过街老鼠,大多数人都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世,哪像以前“锦麟李氏”四个字一出口,便赢得无数尊重和敬畏? 陆沉这次来得匆忙,并未事先通知,因此李家并不知情。 等他来到李氏祖宅巍峨恢弘的门楼下,李道彦的两个儿子和李公绪匆忙赶来迎接。 “拜见王爷。” 李公绪在长辈身后跪着,脑袋几乎快要垂到地面。 他如今青涩褪去,单薄的双肩虽然还无法担起家族的重担,但已经不是曾经还带着几分天真的少年。 祖父尚在,他倒是不担心这队骑兵此行的目的,却也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自己的先生。 如今锦麟李氏成为弑君谋逆的乱臣贼子,自己还配做他的弟子吗? 恍惚之间,他感觉到身前的长辈慌忙避开,紧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前,一道略带调侃的嗓音响起。 “不叫先生叫王爷,莫非你想叛出师门?”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李公绪双眼微红,眼眶中泪光闪烁。 他抬起头,望着明媚阳光中陆沉温和的面容,不禁颤声道:“先生。” “我陆沉的开山大弟子可不能哭哭啼啼一派苦相。” 陆沉伸手将他拉起来,微笑道:“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李公绪连忙镇定心神,摇头道:“没有,是弟子一时心神激荡,请先生责罚。” “好啊。” 陆沉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容愈发温厚:“罚你头前带路,带为师去拜见老相爷。” “弟子遵命。” 李公绪笑中带泪,转身在前引路。 走进庭院深深的李氏主宅,陆沉心中颇多感慨。 时维深秋,花草树木渐趋凋零,但是与这萧索之景相比,这座屋宇绵延的府邸弥漫着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氛,这更让陆沉觉得心情沉重。 经过半山塘,望向临水而立的见喜亭,陆沉不由得想起那段时间的十余场棋局。 彼时他和李道彦又如何能想到,李适之早已决心走上那条路,短短半年内让大齐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来到李道彦居住的秋怀堂,其他人知趣地停下脚步留在外面。 李公绪侧身道:“先生请。” 陆沉跟在他身后步入中庭,沿回廊绕过假山流水,在正堂里间见到了年近七旬的李道彦。 “老相爷……” 陆沉拱手一礼,随即眼神微凝,望着躺在榻上的老人,后面寒暄的话已然说不出口。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李道彦的衰老程度令人心惊。 他的身躯枯瘦单薄,脸颊深深凹陷,再也不是曾经那位一人之下、领袖门阀的大齐宰相,看起来只是一位行将就木、流露出浓重死气的普通老人。 “你来了。” 李道彦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随即目视李公绪,右手轻抬。 少年强忍着心中的伤感,上前帮老人坐起身,在他腰下放好软枕支撑。 他又搬来一张交椅放在榻边,然后默默地站在一旁。 陆沉坐下,视线始终停留在老人的面庞上,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常言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一度以为自己能超然一些,可是真到了快死的时候,心中的恐惧又挥之不去。” 李道彦的语速有些慢,带着几分自嘲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恐惧?” 陆沉想了想,轻声道:“老相爷这一生殚精竭虑,心中常怀家国大义,然而李适之的野心几乎葬送您一生的心血。固然因为您大义灭亲,锦麟李氏没有遭遇阖族尽丧的命运,但可以预见接下来几十年内,每一位李家子弟都要背负着逆贼的骂名艰难挣扎,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是啊。” 李道彦眼帘微垂,缓缓道:“妻不贤子不孝,大丈夫亦难免,更何况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 陆沉心中喟叹。 他可以在大庭广众继续宣告李公绪是他的弟子,甚至可以在将来尽可能地提携这个少年,但是李适之犯下弑君大罪,无论何时都会有齐人在背后戳锦麟李氏的脊梁骨。 能否洗清这样的罪孽,只能靠这些李家子弟自身的努力。 “李家会落到这样的境地,不能全怪李适之一意孤行。” 老人再度开口,语调中显露出几分怅惘:“若非我私心太重,其实局势本不会这般发展。”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显然对这句话不太认可,因为在老人离开朝堂的时候,他已经很难改变李适之的决定。 李道彦忽地咳嗽起来,他抬手示意陆沉和李公绪不必担心,稍稍平复之后继续说道:“遥想当年,我因为中枢争权失败,被那些人赶出京城来到江南忻州,心中满是不甘,只想着若是能再来一次,绝对不会再度失手。不成想没过多久,河洛陷于异族之手,天子和太子崩于宫中,大齐江山几近倾覆。” 陆沉安静地听着。 “高宗皇帝仓惶南渡,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立刻联系韩公前往迎驾,然后趁着其他人还没有生出异心,紧赶慢赶地劝他登基为帝延续国祚。其实高宗皇帝心里清楚,我谈不上多么忠诚,只是更看重那份从龙之功。” 李道彦面上浮现愧然之色,摇头道:“从一开始,老朽就藏着太多的私心。” 陆沉摇了摇头,恳切地说道:“圣人论迹不论心。” “话虽如此,却瞒不过天地和自己。” 李道彦轻吸一口气,语调愈发低沉:“高宗皇帝与我互相利用互相依靠,一步步降服朝中各方势力,他终于做好了北伐的准备,而我也顺利成为大权在握的宰相,锦麟李氏在短短十几年里一跃成为江南门阀之首。到了这个时候,我所追求的不再只是权力,你可知道是什么?” 陆沉叹道:“青史留名。” “呵呵。” 李道彦神情复杂地轻笑一声,继而道:“没错,就是青史留名。你曾经说过,是我给了高宗皇帝有力的支持,他才能压制住江南门阀。你称赞我心怀家国顾全大局,却不知这只是我的一己私欲。说到底,我既不想放弃手中的权柄和家族的富贵,也不愿变成遗臭万年的奸相,所以我才左右反复无比割裂。” 陆沉看着他沉郁的面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述。 这世上有几人能真的做到大公无私? 面前这位老人一生呕心沥血,在那般复杂的局势中稳住朝堂大局,这不能用简单的黑白忠奸来判定。 李道彦目视前方,喟然道:“早在我乞骸骨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李适之某些举动逾越了界线,比如他当年暗中勾结侯玉,又如他想方设法让元行钦掌控京军骁勇大营。若我早下决心大义灭亲,他定然没有机会走出那一步,但是——” 老人停了下来,望着陆沉默然片刻,才微微摇头道:“我放不下这一生努力得来的成果,放不下锦麟李氏门阀之首的地位,放不下子子孙孙的荣华富贵,所以装作没有看到,愚蠢又贪婪地守着自欺欺人的念头。若非私心作祟,若非心怀执念,又何至于此?” “祖父。” 李公绪明显察觉到老人的情绪有些激动,不由得担忧地开口。 陆沉却以眼神示意他莫要阻止,然后放缓语气说道:“老相爷,您已经为这个国家、这个家族操心了一辈子,莫要太过自责。” “终究是功亏一篑。” 李道彦凄然一笑,低声道:“因为我的私心,以至于辜负高宗皇帝的殷切期望,将来有何面目再去见他?锦麟李氏沦落至此,或许就是我该有的报应,这叫咎由自取。”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老人脸颊缓缓滑落。 886【寂寞身后事】 李公绪拿着手帕,细心地擦拭着祖父瘦削的面庞。 “老相爷,我至今还记得您当初那番话。” 待老人情绪稍微平复,陆沉恳切地说道:“当时京军叛乱初定,高宗皇帝论功行赏,他要提拔李适之为礼部左侍郎,您说盛极必衰乃是人间至理,贪心不足是为灾祸根源。在李适之谋逆之前,锦麟李氏已然做到一个门阀的极限,早晚都会是那个结局。这一次您大义灭亲,固然无法完全扭转局势,至少能换来一个蛰伏待起的机会。” 李道彦沉默片刻,轻声道:“不求再起,只盼家中子弟能认清局势,不再做出愚蠢的举动。” 陆沉便没有再劝。 他不会因为对方形容衰败就生出轻视之心,实际上放眼如今的朝堂,除了宫里那位宁太后,他真正在意或者说忌惮的人物便只有面前这位老人。 这看起来是一个很矛盾的事情,如今锦麟李氏被千夫所指,李道彦又已经离开朝堂,似乎没有撼动一位实权郡王的能力。 但是陆沉看得很透彻,李道彦和李家不能完全对等,他现在仍然有说服宁太后以及朝中大部分文武重臣的能力。 换而言之,只要李道彦还有一口气,他能让朝中各方势力形成一股合力,即便这种情形无法维持太久,也能给陆沉造成很大的麻烦。 李道彦靠着软枕,似乎是猜到陆沉此刻的心思,缓缓道:“你在担心什么?” 陆沉镇定地说道:“其实来此之前,我心里一直有些犹豫,因为猜不到老相爷让我过来的用意,难免会有几分忐忑。” “怕我提出一些让你为难的请求?” 李道彦摇了摇头,叹道:“你多虑了。” 这短短四个字里饱含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陆沉望着老人苍老的双眼,终于敞开心扉道:“我本以为见面之后,您会质问我为何不救李宗本。” 站在旁边的李公绪瞬间怔住。 他的先生这句话简直石破天惊,其中暗藏的深意令他如遭雷击。 这段时间他也暗自分析过李适之谋反的过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当李适之决定动手,而且他在宫中还有许太皇配合,天子活下来的机会便无比渺茫。 他很清楚自己的大伯心机有多深,即便他走的不是正道,筹谋二十年一朝爆发的力量也足以令天塌地陷。 但是陆沉现在说的话表明他原本有机会挽救天子的性命。 李公绪不由得心神激荡,同时心情十分复杂。 李道彦则微微垂下眼帘,良久之后才说道:“其实你不说,这世上没人能够断定你是有心漠视,还是压根没有猜到李适之的意图。” 陆沉坦诚道:“方才老相爷说过,有些事即便能瞒过世人,也瞒不过天地和本心。” 李道彦幽幽一叹,便问道:“那你为何不救?” “在那个雷雨夜之前,拙荆表达过类似的担忧,当时我对她说,我一直在等天子的决断。如果他肯召见我当面询问,而非着魔一般千方百计猜忌我打压我,或许我会告诉他丁会遇刺的真相,进而让他知道究竟是谁在暗中搅动风云,届时他应该能明白谁是真正的敌人,就不会一条道走到黑。但是直到那一夜来临,他都没有尝试这样做。” 陆沉这番回答合情合理,即便略微不符为臣之道,却也能取得旁人的认可,但他话锋一转道:“我现在回想,或许当时我并不希望天子迈出这一步。” 李公绪忽然觉得心里很紧张,他甚至希望先生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是李道彦依旧神情平静,点头道:“天子借助李适之和江南门阀压制你,李适之利用天子和你的矛盾火中取栗,而你……其实在你决定让丁会暗中回京那一刻起,就是在逼迫李适之出手,至于他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你心里并不在意。即便李适之和许太皇取得绝对的优势,你最坏的处境无非是逃离京城,依靠边军与朝廷对峙。” 陆沉道:“李适之说他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对丁会下手,让我找到名正言顺翻盘的唯一手段,这句话没有说错。那时候我不禁在想,假如丁会没有遇刺,我无法逼迫李适之出手,那么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呢?” 李道彦轻叹一声,道:“他们会继续用大义名分君臣之道在你身上套上无数禁制,最后你无法忍受的时候,大抵只能做出最坏的决定,割据江北公然对抗朝廷。” “是啊。” 陆沉耸耸肩,自嘲笑道:“既然那是一个注定的结果,我为何要自作多情,暴露这些年好不容易在京城发展的力量,只为救天子的性命。如果是高宗皇帝在位,我自然不会有丝毫犹豫,可是这位……他会领情吗?他会因为我的出手不再猜忌吗?他会放弃将来继续打压我的想法吗?” 李道彦不禁默然。 李公绪望着自己的先生,只觉心里很难过。 他能感受到那种失望与心寒交织的情绪。 “回首这些年的心态变化,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的境遇十分离奇。”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最开始因为家父所说关于杨大帅的故事,我对江南朝廷抱有极大的戒心,在我拼搏向上的过程中,升官发财和抵御异族是最重要的动力,而不是效忠天子和朝廷。后来因为高宗皇帝发自真心的信重,我才逐渐改变看法,在那段时间里我愿意为大齐舍命效力,只因我能接受真心换真心的方式。” 李道彦这会已经明白这位年轻郡王的心境,接过话头道:“李宗本毁掉了你对朝廷的信任。” “李适之的挑拨确实影响到李宗本对我的态度,但是根源出在他自己身上。” 陆沉面色微冷,淡淡道:“他心中有愧,所以对我百般提防。所谓权臣之忧,在我扭转北伐败局之前,其实根本没有那么严重。老相爷曾经说过四条举措,不论李宗本能否想到,至少在我提督江北三州军权之前,我怎么可能威胁到他的皇位?若说我年轻,他又非垂垂老矣,只比我年长两岁而已。” “唉。” 李道彦一声叹息,缓缓道:“事到如今,再论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了。” “是。” 陆沉没有否认,又道:“只是方才您剖析私心二字,不禁令我心有感触。这世上谁会没有私心呢?只不过有人能在关键时刻选择公义,便如老相爷大义灭亲,有人则始终沉湎于阴诡小道,便如死在宫女手中的李宗本。我当然也有私心,无论世人如何夸赞,我都清楚自己的内心,绝对做不到舍弃一切只为一个忠臣的名声。” 谈话至此,两人已经渐渐明晰对方的想法。 李道彦自觉愧对李端的托付,让大齐走上完全不可控的道路,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从他本心而论,当然不愿看到不忍言之事。 但是陆沉的态度也很明确,如今他已经不可能再退,因为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不光他自己粉身碎骨,他所有在意的人都会活不下去。 李道彦沉思良久,开口说道:“虽然我近来有意不理会京中的动静,但是我大抵能够猜到一些人的想法。宁太后是个聪明人,她明白如今大齐最大的危机不是你,而是北方虎视眈眈的强敌,再加上新君年幼,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哪怕你的权势已经超出人臣的范畴,她也会继续忍让。至于朝中重臣,薛南亭经历过这些变故,想来可以暂时压制刚硬的脾性,许佐亦是如此。” 陆沉并不着急。 他今天稍微透露自己的态度,当然不是为了寻求老人的认可和理解,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这种细枝末节没有任何意义。 简单而言,这场谈话将真正决定陆沉往后的行事手段。 李道彦望着他的双眼,话锋一转道:“我原本打算在你北上的时候,让稚鱼儿一路随行,以便尽到他为人弟子的责任。只是如今看来,我的身体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或许随时都会闭眼离去,只能让他留在身边。我这些年最看重这个孙儿,只希望他能为我捧丧送终。” 这是人之常情,陆沉并无异议。 老人的抉择当然暗含着某些深意,不过这个结果对于陆沉来说可以接受。 总而言之,以待将来。 就在陆沉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李道彦忽地一叹,轻声道:“陆沉。” “老相爷请说。” “世事如棋,变幻莫测,没人能够算尽万般变化。” 李道彦脸上浮现一抹感伤,又有几分落寞,他放缓语气尽量平和地说道:“其实你多虑了,如今我没有继续压制你的手段,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只会贻笑大方。若是这一次你能击败景帝,让大齐收复故土山河,希望你将来能善待那些人,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忠义之心并不可耻。” 陆沉微微一怔。 李道彦艰难地坐直身体,拱手一礼,喃喃道:“这是老朽死前唯一的请求。” 陆沉站起身来,望着这位为大齐呕心沥血操劳一生的老人,深深地拜了下去。 “晚辈谨遵教诲。” 887【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景朝,大都。 十月中旬已经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寒意,然而城内的景廉贵族们热情似火,各大消遣去处皆是贵客盈门,一派欢欣喧嚣之势。 究其原因,遥远西北方向的代国在丢失近半国土之后,终于向大景低头臣服,去除帝号改封代王,将草海东南面的三州十三府割让给景朝,同时赔偿大量战马、精铁和金银。 经此一役,代国不说一蹶不振,至少十年内再也没有袭扰景朝的胆量和能力。 消息一经传开,景朝可谓普天同庆,就连大都的酒水价格都涨了不少。 东郊一处环境清幽雅致的庄园内,庆聿怀瑾熟练地泡茶,对面坐着一个神情沉稳的年轻男子。 他叫讹论,其父阿六敦乃是苍人部落的头人。 大概在六十年以前,北方辽阔的土地上生活着很多部族,后来逐渐形成景廉人、赫兰人和高阳人三足鼎立的局面,再往后三族相继立国,景朝又吞并赵国打垮代国,在这个铁血肃杀的过程中,苍人部落一直能保证相对自主的地位。 他们无法像赫兰人和高阳人一样建立自己的国家,但是也因此避免覆灭或衰亡的下场。 究其原因,苍人生活在大陆东北苦寒贫瘠之地,环境极其恶劣,只以渔猎为生,这世间没有任何势力会浪费资源去征服这片土地,以及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苍人,即便雄才大略如景帝,也只是象征性地羁縻此地。 “请。” 庆聿怀瑾递来茶杯。 讹论双手接过,不卑不亢地说道:“多谢殿下。” 庆聿怀瑾淡然道:“我本以为令尊这次会亲自来大都朝贺。” “阿爹确实想来,不过上个月他在打猎的时候不小心伤了左腿,总不能让人抬着来大都,因此便让阿兄带人前来恭贺陛下。” 讹论神色镇定,与那些好勇斗狠的苍人不太一样,继续说道:“陛下英明神武,听完阿兄的解释后,应该不会责怪我们苍人部落。” 庆聿怀瑾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听闻阿六敦头人的五个儿子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如今看来你虽然年龄只排第三,应该是他最信任和器重的儿子。” “谢殿下夸奖。” 讹论依旧镇定,继而道:“或许是因为小人胆子比较小,不敢乱说话做坏事,所以才被阿爹派来联系殿下。” 庆聿怀瑾顺势进入正题:“不知令尊有何打算?” 讹论沉默片刻,低声道:“阿爹说,若是殿下能将庆化地区划分给我们,苍人三千勇士愿意为殿下效命。” 庆化地区位于大景的东北边陲,再往北就是极寒之地,也是苍人部落生活的区域。 庆聿怀瑾不动声色地问道:“令尊为何不直接去求陛下呢?” 讹论坦然道:“求过。” 言下之意,景帝自然不会同意,即便庆化地区相对于大景辽阔的疆域来说不值一提,但他怎会容许苍人部落拥有更好的生存条件。 庆聿怀瑾并未立刻给出答复,淡淡道:“虽然我和令尊的交情很深,但是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你回去之后转告令尊,等明年他亲自来大都的时候,我会找个机会设宴款待他。” 讹论垂首道:“小人记下了。” 他喝完杯中香茗,起身行礼道:“殿下,小人告退。” 庆聿怀瑾起身目送他离去,然后沐浴更衣,来到后宅的书房。 她来到窗边大案之旁,从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望着信纸上的内容,轻声自语道:“原来你的处境比我好多了,枉我还以为是同病相怜,不过仍要谢谢你教会我一个道理。” 她转身将这封记录着南齐近半年风云变幻诸多细节的密信丢进火盆中,看着骤然升腾的火焰,眼中泛起一抹决然。 “或许你的选择才是正确的方向。” …… 江水涛涛,奔流不回。 衡江南岸,白石渡。 即便忻州刺史龚霖和对岸的淮州刺史宋琬提前做了准备,从上下游调来大量船只,囿于渡口自身的宽度,再加上定北军、飞羽军和锐士营都有大量战马,这场渡江从天蒙蒙亮开始,一直到正午时分还没有运完一半,最好的结果便是天黑的时候全部完成。 南岸一处简易的馆驿内,陆沉和一名年轻男子用着午饭。 饭菜都很普通,谈不上精致美味,陆沉看起来胃口不错,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则有些食不下咽。 陆沉显然没有闲情雅致关怀他的食欲,快速解决完两大碗白米饭,然后接过秦子龙递来的茶盏,颇为满足的喝下大半。 年轻男子见状也放下筷子,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不要浪费粮食。” 陆沉看着他碗中剩下的米饭,淡淡说了一句。 旁边肃立的亲兵们面色不善地看着年轻男子。 他脸上登时浮现屈辱的神色,但最终还是再度拿起筷子,拼命地往嘴里塞着饭菜。 陆沉不再多言,转头望向窗外的江景。 片刻过后,年轻男子将剩下的饭菜悉数解决,这才慢慢放下筷子,重新擦了擦嘴。 陆沉收回视线,淡淡道:“渡江之后,你就不再是大齐宗室天潢贵胄,而是定州都督府一名普通的主事,所以这顿饭是我给你最后的优待。” 年轻男子便是李端幼子,曾经的建王如今的奉国中尉李宗简。 对于陆沉要带李宗简北上一事,宁太后无比赞成,朝中文武没人反对,至于宫里那位太皇太后,如今她即便再不满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幼子离开京城。 而李宗简本人的意见显然一点都不重要。 他沉默片刻之后,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陆沉平静地问道:“很好笑吗?” 李宗简看起来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迹象,直白地说道:“宁太后以为我会威胁到小皇帝的位置,想方设法要将我赶出京城,你这时候揽下这个任务,说不定她会对你无比感激,殊不知这才是你最想看到的局面。” “为何?” 陆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李宗简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是你无法否认,我身上流着先皇的血。不论我如今是亲王还是奉国中尉,哪怕我只是一介白身,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换句话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是高宗世系血脉最正统的皇族。” 陆沉道:“又如何?” 李宗简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皇兄驾崩后,只有我和李道明具备延续大统的资格,现在你将我带在身边,只要南边再出意外,你就可以利用我将朝堂大权握在手中,不管薛南亭等人如何忠心,难道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可笑我那位皇嫂自以为聪明,却不知她这个决定会直接害死她的儿子。要是我还留在京城,她儿子反而很安全,因为你没有必要让我捡个便宜。” 听到这番诛心之论,以秦子龙为首的亲兵们无不鄙夷地看着李宗简。 但是陆沉没有下令,他们只能用凌厉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切割。 陆沉将剩下的小半杯茶饮下,悠然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番敏锐的洞察力。” 李宗简并无得意之色,他压低声音道:“朝中那些人还抱有幻想,认为你或许会一直做大齐的忠臣,委实可笑至极。其实你本质上和我是一类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否则你怎会提前调边军骑兵南下,而且还是无旨擅动。你敢这样做,足以证明你没将天家和朝廷放在眼里,所以你一定会设法害死李道明,然后利用我掌控大局。” 陆沉微微颔首道:“也有道理。” 李宗简神色阴晴不定,一时间无法断定陆沉的心思,但他知道不能犹豫,于是鼓起勇气说道:“我可以帮你。” 陆沉略显不解地看着他。 李宗简咬牙道:“只要你能杀了李道明,让我登基为帝,我可以将朝廷内外权柄都交到你手中,过几年不需要你催促,我自会禅位于你。” 秦子龙等亲卫听到这句话,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身体里流着皇家血脉的家伙。 这一次轮到陆沉笑了起来,他边笑边摇头道:“李宗简啊李宗简,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点都没变,说实话我都有点好奇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居然没有任何长进,还是像当初那般愚蠢且恶毒。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也算是从一而终了。” 李宗简自然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但他不相信这个年轻的郡王面对这样的提议,会一点都不动心。 陆沉站起身来,指着窗外奔腾不息的衡江,淡淡道:“看见了么?” 李宗简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我将你带在身边是为了筹谋大局么?你不是认为我会害死新君再扶你上位么?” 陆沉语调微冷,一字字道:“你身为高宗子嗣大齐宗室,怎能坐视我阴谋得逞?这茫茫衡江深不见底,你只要纵身一跃,我的谋划就会落空。你享受了二十多年荣华富贵,害死那么多无辜之人,轮到你为大齐仗节死义了。只需要投江一跳,我保证你能够青史留名。” 李宗简面色发白,明显带着惧意说道:“你……你要杀我?” 陆沉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迈步离开馆驿朝外走去。 秦子龙经过李宗简身边时,忽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右手扶着腰刀,望着此人说道:“你这种卑鄙无耻枉活于世的小人,也配和我家王爷相提并论?呸!” 李宗简被他凌厉的气势一逼,险些瘫软在地。 负责监视和看守他的陆家秘卫冷冷地看着。 李宗简不禁扭头望向门外,隐约可见陆沉雄阔的背影,他不敢再口出恶言,只能在心里默默恨道:“装模作样,我且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888【坐断东南】 随着江北各地的商贸往来愈发频繁紧密,作为枢纽核心的广陵城发展极快,城内常住居民不断增加,天南地北的商旅往来不休。 在绝大多数时候,广陵人表现得谦虚和善,唯有在谈论那位出身于广陵的淮安郡王时,他们脸上的自豪和骄傲压根无法掩饰,而外乡人则是满脸羡慕和敬佩。 尤其是最近几天,定北军和飞羽军暂时驻扎在城外,锐士营则在城内,广陵城的父老乡亲们更是充满安全感。 陆园和旁边的郡王府早已成为禁地,连带着它们所在的西城祥云坊都变得守卫森严。 今日王府内外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因为这里正在召开一场规格极高的军议。 正堂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型沙盘。 左首第一位乃是靖州大都督、安陆侯刘守光,然后是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和飞羽军都指挥使厉冰雪。 右首第一位乃是京军武威大营主帅、永定侯张旭,他旁边依次坐着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飞羽军副指挥使皇甫遇和锐士营都尉叶继堂。 沙盘上的地形南至衡江、北抵泾河、西达沙州、东临瀚海,虽然无法做到十分细致,但已经将所有重要的战略位置标识出来。 陆沉高坐主位之上,环视众人道:“根据织经司传回来的最新消息,代国已经对景国俯首称臣,预计最迟到今年年底,景国便能完成最后的收尾,彻底断绝自身后方的隐患。”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代国失去掣肘的作用,意味着景国可以卸下所有的负担,再次转变重心,将所有精力放在南边。 刘守光沉吟道:“王爷,下官预计景军在解决代国的威胁后,大略还需要半年左右整军备战。” 范文定顺势说道:“末将认为这个时间可能还会迟一些,因为盛夏时节出兵不合天时,景国皇帝这一次明显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因此不会忽略这种细节。” “即便我们假定景军会在明年秋天发兵,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足一年。” 陆沉语调沉静,徐徐道:“我们要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将定州和淮州打造成一条坚不可摧的防线,诸位应该明白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至于沙州那边,你们不必担心,本王在离京的时候已经传令给成州都督童世元,他会配合沙州之主洛耀宗,合力防守飞鸟关,不会再给景军突袭南下的机会。” 众人纷纷颔首。 纵观边疆局势,沙州毕竟不是大齐领土,而且飞鸟关的位置太过重要,好在如今洛耀宗的女儿已经许配给陆沉,沙州不会倒向景国,又有成州都督府三万兵马相助,想来那边能够做到万无一失。 但这只是千里战线上一个极小的节点,关键还在定州和靖州这两处主战场。 陆沉看向左手边那位沉默的京营主帅,问道:“永定侯有何看法?” 张旭沉稳地说道:“回王爷,此番景军必然会来势汹汹,我军虽然不惧,却也不必与其正面决战,不如坚壁清野深沟高垒,增加防线的纵深,以步步相抗的方式挫敌锐气,将对方拖入连绵不断的攻城战。” 这是老成持重的应对策略。 按照刘守光和范文定的推测,景军南下的时间可能是明年初秋,那么第一波最凶猛的攻势可能会在九月下旬。 一年时间确实不长,但是足够靖州边军在边境设立多条防线。 即便第一道防线挡不住景军的攻势,只要后续能够挺住,让战争进入僵持阶段,景军前进的步伐必然会放缓。 张旭的军功虽然比不上陆沉,但他肯定不是韩忠杰那种志大才疏的性情,早年间的履历以及三年前击退南诏国的经历都算得上可圈可点。 陆沉思忖片刻,问道:“如果我军守不住呢?” 张旭并未因为这个看似较劲的反问而不满,为将者理当未虑胜先虑败,他不慌不忙地说道:“王爷,即便雍丘以北的防线挡不住景军,下官和刘都督一定能守住雍丘,时间至少一年。” 刘守光亦点头附和。 “还不够。” 陆沉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你们要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靖州局势直接退回到五年前。” 众人的表情不由得严肃起来。 五年前是什么情况? 靖州都督府在江北只有一块东西长不到两百里的狭长区域,以平阳城为核心,东边不能抵达双峰山脉,与淮州无法建立直接的联系。 “没错。” 厉冰雪在其他人的注视中,肃然道:“我军必须要考虑到一个现实问题,根据织经司刺探得来的消息,景帝的伤势应该难以痊愈,这就意味着他会倾尽全力打这一仗。换句话说,景军前期攻势必然无比凶狠,相较于定州的地形限制,靖州北部一马平川,一定会成为景军的主攻方向。” 范文定缓缓道:“王妃言之有理。目前我军在靖州的兵力满打满算只有十一万余人,光是构筑三道防线都略显不足,基本没有多余的机动兵力。面对景军水银泻地一般的攻势,我军恐怕会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 陆沉和厉冰雪对视一眼,随即起身来到沙盘前,众人连忙围了上来。 他拿起横条指向雍丘的位置,对刘守光和张旭说道:“靖州第一道防线,西起严武城,途径雍丘和太康,东至新昌城。刘兄亲自坐镇雍丘,永定侯则往南至白马关,这里是第二道防线。从蒙山到平阳府是第三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因为再往南就是衡江。” 二人点头应下。 陆沉继续说道:“方才永定侯说坚壁清野,本王认可此言,你们返回靖州之后立刻着手此事,尤其是靖州北部各地,让百姓们尽快南迁,告诉他们将来一定可以重返故土,眼下只是权宜之计。本王会传令靖州刺史谢东阳,让他率各级官府密切配合。” 刘守光应道:“请王爷放心,下官不会在野外给景军留下一颗粮食。” 陆沉道:“本王之所以要设立三道防线,并非是要你们见机不妙立刻撤退,而是希望你们能够做到及时取舍。当景军攻势难以阻挡的时候,你们要果断放弃那些不重要的地方,然后坚守各处要冲。即便整个靖州都被景军纵横驰骋,本王也要这十余座坚城牢牢矗立在靖州大地上,成为景军胸腹之间坚固的钉子。” 刘守光和张旭的神情都很凝重。 通过陆沉的描述,这两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可以想象到届时整个战局的惨烈程度。 这个时候没人提出为何一定要采取守势的愚蠢意见,景帝此番一旦挥军南下便会是举国之力,说不定景廉九军和天子亲军都会出现在战场上,而非过往那种中小规模的战役。 姑且不论现在齐景军队的实力是否处在同一层面,景军兵力占据优势是清晰无误的事实。 齐军前期采取守势是必然之举。 陆沉又道:“如果局势所迫,雍丘城也可以舍弃,这个要根据战时具体情况来决定,本王会及时通知你们。请二位牢记,在景军攻破定州定风道和尧山关之前,靖州必然会是主战场,本王对你们的要求是步步为营、占据要冲、有序南撤、死守平阳。” 刘守光和张旭齐声道:“遵令!” “还有一点——” 陆沉微微一顿,沉声道:“本王会给你们充分的战时指挥权,以安陆侯为主、永定侯为辅,只要遵循本王定下的主基调即可。不过若是本王的军令抵达,不论你们是否理解,必须遵令而行,否则本王会直接罢免你们的军职。” 他虽然是对两人交待,主要盯着永定侯张旭。 刘守光当先拱手道:“王爷之令,下官谨记在心。” 张旭沉着地和陆沉对视,继而郑重地说道:“王爷,下官身为行伍中人,岂会不遵帅令自作主张?若有阵前抗命之举,请王爷立斩下官首级。” “好。” 陆沉点到即止。 接下来便是他对靖州防区的详细安排,这场军议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 刘守光、张旭和范文定匆匆告辞,甚至没有留下用一顿晚饭,便带着各自的亲兵策马离去,赶回靖州进行各项准备。 李承恩等人也回到各自军中。 漫天晚霞映照之下,陆沉站在庭内抬头仰望,神情略显凝重。 厉冰雪来到他身旁站定,轻声道:“夫君。” 陆沉扭头看着她。 厉冰雪略显迟疑,似乎是有些难为情,但她仍旧坦诚地说道:“我想……这两年暂时不要孩子。” 这一刻陆沉忽地想起多年前,她说为何要坚持留在军中,因为厉家有七十六位英魂长眠沙场。 她要继承那些亲人的遗愿,与异族敌人血战至最后一息。 即便她如今已经嫁为人妇,成为人人敬仰的王妃,却依旧不改初衷,始终如一。 陆沉认真地点头道:“好。” “夫君,这一战大齐能取胜吗?” “或许过程会很坎坷,但是我们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厉冰雪不再多言,轻轻地靠在陆沉的肩膀上。 夕阳洒在两人身上,周遭一片安宁静谧。 她脸上泛起一抹恬淡的笑意。 …… …… (书友们好,第八卷《京华烟云》结束,接下来是本书第九卷《江山如画》。) 请假一天,另外聊聊后续 书友们好,一晃这本书已经写了286万字,豆苗确实有点感慨。 在过去一年里,其实我在有意识地规避写庶子无敌时出现的问题,但是又不可避免出现一些新的问题,成绩还是要比上本书好不少,真的非常感谢书友们的包容和支持。 这本书最初设定是十卷,但是在过程中删除了沙州和景国的很多内容(差不多两百多章),考虑到各卷情节的完整性,后来调整成九卷,也就是说第九卷《江山如画》是本书最后一卷。 不过话说回来,第九卷会特别特别特别长,因为要写的内容比较多,而且齐景终极之战会写得比较细,再加上要力争努力收好尾,尽量做到合格的完本,这一卷甚至有可能比第七卷+第八卷更长。 一个小小的建议,不喜欢追更的书友,可以等第九卷结束之后再看。 上次休息是在一个多月前,所以今天想出门玩一下,特此请假一天,调整一下心态,请书友们谅解。 明天正常更新。 感谢大家对这本书的支持! 《九锡》请假一天,另外聊聊后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89【俯仰有愧】 大齐鼎正二年,十一月十九。 斜风细雨,漫漫凄寒,笼罩着锦麟县这方天地。 李氏祖宅之内,悲伤、惶恐与茫然氤氲成李家人心头的浓雾,浓到几乎看不清前路。 秋怀堂,里间。 李道彦还活着的两个儿子以及十余位嫡系孙辈只能在外间等候,里面只有李公绪一人侍奉,此外还有几位身份极其贵重的大人物。 左相薛南亭和右相许佐并排站着,病榻之旁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她便是当今天子生母宁太后。 六岁的天子李道明恭恭敬敬地站在母亲身边,略显懵懂的双眼望着榻上形容枯槁的老人。 李道彦在李适之被斩首之后,努力坚持了三个月,已然走到生命的尽头。 前几天他已数次陷入昏迷,李家人不敢去京城禀报,但是宫里终究收到消息,宁太后连忙带着天子和两位宰相,在三千禁军的保护下来到锦麟县。 宁太后的双手叠放在身前,难掩悲痛地说道:“李相,哀家来看你了。” 李道彦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靠着软枕说道:“谢太后恩典。” 宁太后的伤感自非虚饰,同时又带着几分与李家人相似的惶然,只不过后者是为自身的前途命运担忧,而宁太后是在为大齐的国运惶惶不安。 面前这位老人虽然已经离开朝堂两年有余,但是只要他还能清醒地活着,宁太后便觉得心里很安定,这是她在面对陆沉能够沉稳应对的底气之一,也是她果断将京城李家和锦麟李家割裂的原因。 但是人命自有天定。 “太后……” 李道彦轻咳两声,缓缓道:“老臣累受皇恩,荣宠至极,又活到了七十岁,其实已经算得上圆满之境,太后无需伤感。” 话虽如此,宁太后又怎能做到无动于衷? 她沉重地说道:“李相,哀家、皇帝乃至大齐朝廷如何能离得开你?” “老臣愧不敢当。” 李道彦脸上浮现一抹怅惘,他看着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就显得规规矩矩的年幼天子,不由得喟叹一声,然后转向站在旁边的两位宰相,诚恳地说道:“薛相,许相,老朽有几句肺腑之言,你们姑妄听之。” 薛南亭和许佐微微垂首道:“老相爷请说。” 李道彦叮嘱道:“景国南下已是必然,除去战场上的厮杀,这一次景帝和庆聿恭肯定会派出大量奸细,在我朝内部散布流言挑拨离间,还望二位明辨是非,尽心辅佐太后和陛下,莫要重蹈覆辙,中了敌人的奸计。” 两位宰相齐声应下。 他们心里很清楚,李道彦所言挑拨离间最有可能针对的是谁。 纵观煌煌史书,将帅在前线拼命、朝臣在后方猜忌构陷的例子不胜枚举,即便大齐也有杨光远这个先例,因此景帝决意发兵之时,他一定会让奸细想方设法污蔑诽谤陆沉,如果大齐朝廷把持不住,哪怕只是猜忌陆沉,都会造成难以预料的惨痛后果。 这个时候两位宰相的态度便非常重要,只要他们齐心协力辅佐宁太后和天子,一定可以压制朝野上下的风浪。 李道彦继续说道:“至少……在这场国战尘埃落定之前,朝中各部衙的堂官不宜轻动,尤其是户部尚书高焕。老朽知道有些官员对这位高尚书心怀不忿,认为他不配执掌户部,但是薛相和许相应该清楚,只有让高焕打理户部,那位年轻的郡王才会放心。因此无论旁人如何想,老朽恳请二位在适当的时候,给予高焕一些支持。” 薛南亭当先说道:“老相爷请放心,我自会妥当处置此事。” 许佐亦未表示反对。 又聊了几件关于朝中官员的事情,李道彦的状态变得非常虚弱,李公绪不禁十分担忧,而薛南亭和许佐也及时收住话头。 李道彦饮下几口参茶,然后轻声道:“太后,老臣能否与您私下说几句话。” 宁太后颔首道:“哀家求之不得。” 她让两位宰相带着年幼的天子去往外间,李公绪紧随其后,里间便只有两人。 李道彦沉默片刻,略显艰难地问道:“太后如何看待淮安郡王?” 宁太后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现如今大齐最大的危机是北方的景国,但有些问题暂时搁置不代表不存在,譬如主弱臣强埋下的隐患。 她轻叹一声道:“在哀家看来,即便没有过去大半年那些事情,淮安郡王也很难一辈子做大齐的忠臣。哀家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淮安郡王崛起于一个非常特殊的时刻,他的履历与绝大多数官员不同,再加上他代表的势力与中枢实际上处于对立的位置。即便他本人短时间内没有野心,他身边的人也会推着他向上。” “太后透彻。” 李道彦点了点头,继而道:“这是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选择。如果将矛头指向陆沉,且不论能否得手,最后一定会便宜北方的景国。若是以外敌为首要目标,陆沉将会进一步势大难制。老臣知道太后做出这个选择有多不容易,而这原本是该臣等解决的问题,心中委实愧疚难安。” “李相切莫这样说。” 宁太后连忙摇头,喟然道:“李相为大齐操劳一生,本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却不得不再三为社稷安危思虑,哀家于心何忍?至于淮安郡王,哀家唯有待之以诚,日积月累之下,想来他能体谅哀家的良苦用心,不至于悖逆道统以下犯上。” 李道彦那双昏花的老眼里泛起敬佩之意,又提醒道:“沈玉来、陈澜钰和张旭皆是可用之忠臣,太后不妨多加施恩,不强求他们能与陆沉争锋,至少他们可以护佑天子扶保社稷。另外,太后不必只将注意力放在陆沉身上,其实边军将领更加值得关注,尽可能施恩提拔一些不受重视的武将,而不是让他们的前途和陆沉紧紧绑在一切,如此未尝不能迂回而进。” 宁太后眼神微亮。 她虽然心思聪慧,终究缺少治政的经验,先前大多是凭着本能行事,经过李道彦这般梳理,她不禁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李道彦强行打起精神,继续说道:“朝中诸公之中,王安和高焕定然会站在陆沉那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太后切莫对这二人动手,打草惊蛇殊为不智。至于织经司苏云青,等战事大抵平息之后,太后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让秦正出面重掌权柄,只有他才能釜底抽薪,否则其他人都无法撼动苏云青在织经司内部的威望和地位。” 宁太后感动又诚恳地说道:“哀家记下了。” 李道彦看着她说道:“太后,老臣死后,丧事一切从简,切勿大操大办。” 宁太后一怔,这个时候她没有再说那些场面话,摇头道:“李相堪为人臣典范,对大齐更是功勋卓著,哀家岂能简便处之?” 老人脸上浮现一抹愧意,缓缓道:“太后,老臣教子无方识人不明,李适之谋逆之举险些让大齐江山倾覆。太后念老臣风烛残年,不仅没有降罪,反而赐下诸多赏赐,老臣心中感激涕零又羞愧难当,怎敢妄求身后哀荣?再者,老臣在任时私心过重,以至于李适之拥有祸乱朝纲的能力,老臣……愧对朝廷。” 宁太后看着老人眼中的痛苦之色,一时间感同身受,轻声道:“李相,人无完人,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李道彦苦涩一笑。 宁太后见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于是起身走到外间,示意李家众人入内,她则和李道明以及两位宰相在外等着。 二十余人蜂拥而入,这个时候榻上的李道彦已经闭上双眼,唬得众人哀声四起。 李道彦忽地睁开双眼,艰难地抬起枯瘦如柴的右手指向那个年轻的孙儿。 李公绪见状膝行向前来到榻边,伸出双手握住老人的手掌,已然泪流满面。 “稚鱼儿……” 李道彦定定地望着李公绪,老眼中陡然泛起锐利的光芒,紧紧抓着他的手说道:“莫要学我,更不要学你大伯,锦麟李氏的未来托付于你了。” 李公绪哭着说道:“是,祖父,孙儿一定牢记于心,不敢有片刻懈怠。” “嗬嗬……” 老人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抬眼望向头顶。 七十载风云变幻,人间已沧海桑田。 年轻时志存高远心怀苍生,壮年时仕途不顺屡遭坎坷。 及至中年,他终于等来施展抱负的机会。 一如他对宁太后所言,这一生堪称圆满,却也留下极大的遗憾。 几十年波澜壮阔,最终定格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看着那位年轻的皇七子,暗暗下定决心,要与他写就一段青史留名的君臣佳话。 望着记忆中那个依旧清晰的身影,李道彦艰难地说道:“陛下,老臣来找你了……” 话音未断,那只手颓然落下。 “祖父!祖父!” 李公绪放声痛哭。 房内登时一片悲戚之声。 外间,宁太后牵着李道明的手,朝里面垂首一礼。 薛南亭和许佐更是躬身行礼,一拜到底。 屋外风雨大作,天地之间一片灰暗阴沉。 萧萧风雨之声连绵不绝,仿佛是在为那位殚精竭虑一生的老人送行。 890【两心相知】 广陵城,淮安郡王府。 正厅之内,两位高官对面而坐。 淮州刺史宋琬仪表堂堂,满身儒雅清贵之气。 他虽非豪族出身,但官路还算顺畅,一路走来没有遭遇过太多坎坷磨难,顶多就是在某些无关紧要的职位上虚度几年时光。 在担任淮州刺史之前,宋琬曾任吏部左侍郎,从这个官职就能看出他和锦麟李氏的关系,而这一次他没有受到李适之的牵连,显然他是李道彦夹带里的人。 “圭琰兄,请用茶。” 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面带微笑,似乎他对这座王府格外亲近。 宋琬不禁暗叹造化弄人,面上淡然道:“道隐兄,请。” 他口中的道隐兄,便是重新上任的定州刺史丁会。 曾几何时,宋琬和丁会都是李道彦亲自培养起来的心腹,但是大概从六七年前开始,两人的命运开始发生变化。 宋琬面对李适之的示好无动于衷,依旧矢志不移地追随李道彦,丁会却暗中改换门庭,或许在他看来这也不算背叛,毕竟李家父子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如果陆沉没有出手的话,宋琬很可能会被一步步排挤出局,丁会则能平步青云进入权力核心。 不成想世事变化无常,原本已经分道扬镳的两人如今又走上同一条船。 丁会放下茶盏,情真意切地说道:“圭琰兄,往后要多劳你照拂了。” 宋琬微笑道:“何出此言?” 丁会往门外看了一眼,低声道:“圭琰兄难道还不知道,远在定州的那位王妃、世子和郡主都已经回到广陵,再加上陆家商号一直扎根淮州,往后王爷肯定会以淮州为根基,兼顾西边的靖州和北边的定州。圭琰兄身为淮州刺史,毫无疑问会得到王爷的关照和器重,愚弟心中艳羡不已。” 宋琬暗自觉得好笑,这家伙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依旧不改见缝插针的秉性。 不过当他看到丁会深邃的眼神,心里猛然一动,对方这番话其实略显逾越,或许这是那位王爷让丁会有意试探,于是谨慎地说道:“道隐兄,你我同朝为官,既是代朝廷治理州府,亦是帮边军打理后勤,自然不分轻重高低。” 丁会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便在这时,陆沉从外走来,两人同时起身行礼道:“参见王爷。” “不必多礼。” 陆沉语调淡淡,似乎兴致不高,又道:“请坐。” 丁会最擅察言观色,心中不禁略感诧异,在他看来自从离开京城北上,面前这位年轻的郡王可谓龙入大海,理应春风得意,为何眉眼间有一抹沉郁之色? 莫非是后宅不宁? 他倒是听说沙州的送亲队伍已经抵达江北靖州,不日就将来到广陵,一想到那几位各有所长、身怀绝技的王妃,丁会不由得心有戚戚,看来英明神武如郡王,也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陆沉自然不知道丁会这厮在腹诽何事,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今日请两位过府一叙,是有一事叮嘱。本王知道你们当年交情颇深,后来又有一些矛盾,其实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只要不干碍大局,本王不会强求二位变成至交。” 宋琬心中一凛,表态道:“王爷,下官虽然鲁钝,却也知道何为轻重缓急,绝对不会在正事上胡来。” 丁会则更加露骨一些,赔笑道:“王爷,下官就算浑身是胆,也不敢在您眼皮子底下耽误正经事啊。” 陆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丁刺史言重了,你是朝廷任命的封疆大吏,不是本王的属官,倒也不必如此小意。” 丁会道:“下官并非阿谀奉承,现如今谁不知道只有王爷才能击败北边的强敌,为王爷做事就是为大齐做事,下官怎敢马虎大意?” 陆沉懒得跟这个老油条掰扯,于是正色道:“好教二位刺史知晓,根据织经司密探传回来的最新情报,景国正在整顿武备厉兵秣马,部分兵马从西北边疆返回,亦有少数骑兵南下河洛。虽然他们打着换防的名义,但是本王断定他们到达河洛就不会再走。由此观之,景帝已经在为明年的大战做准备。” 宋琬和丁会的表情也都严肃起来。 陆沉继续说道:“本王已和朝廷沟通过,从现在开始江南各府都要筹措粮草,分批送到靖州平阳府和淮州广陵府。靖州那边由大都督刘守光和刺史谢东阳联手安置,淮州这边将以广陵为枢纽,将江南的粮草运往定州,此外还要在盘龙关储备一批。宋刺史。” 宋琬立刻应道:“下官在。” 陆沉不容置疑地说道:“大战一旦爆发,靖州和定州都有可能全境沦为战场,这一次我军很难将敌人全部挡在边境之外,因此淮州会是江北数十万边军的后盾。本王希望你能明白自己肩上的重任,务必倾尽全力做好后勤供给,必要的时候本王会让户部高尚书与你直接联系。” 宋琬垂首道:“下官必定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 陆沉微微颔首,又道:“本王喜欢丑话说在前面,倘若你能从始至终不出现太大的差错,本王自会保你前程远大。但如果你没有办好差事,尤其是你麾下官员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贪墨边军所用粮饷,哪怕你没有参与其中,本王也不会轻饶。” 宋琬当即起身道:“若是出了差错,请王爷直接降罪,下官绝无怨言。” 陆沉让他坐下,又转头看向丁会。 不等他开口,丁会马上说道:“王爷,下官一定以身作则,谁若是敢侵吞边军粮饷,他便是下官的死敌。” “好,那我们就来商议一下关于粮草转运的细节安排。” 陆沉让亲卫取来江北地图,对二人做出更加细致的部署。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更何况这一次他要应对以举国之力南下的景军,自然不会在这种至关重要的细节上疏忽。 一直到夜色降临,两位刺史才疲惫地离去,满脑子都是各种布置,还好陆沉给了他们一份行事手册,否则真有可能一觉醒来忘掉大半。 陆沉则同家人用完晚饭,然后来到后宅东边的一处院落。 “爹爹!” 已经一岁零三个月的陆辛夷坐在特制的软椅上,脆生生地喊着。 “诶!” 陆沉连忙应下,走到近前将她抱了起来。 大丫鬟锦书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 大约在十天前,陆辛夷刚刚回到广陵的时候,对陆沉颇为陌生,无论王初珑怎么哄,她都不肯喊出那两个字,甚至还有些畏惧,让陆沉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为父亲很失职,这次一走就是大半年,连一双儿女的周岁礼都不在场,因此心里很是内疚。 好在血浓于水父女连心,才几天过去,陆辛夷就和他亲近起来,如今更是巴不得一见面就趴在他身上,那声爹爹也喊得越来越顺口。 “爹爹。” 陆辛夷瞪着大眼睛,一双肉肉的小手伸到陆沉脸上,下意识地捏着他的脸颊,嘴里发出清脆的笑声。 陆沉故意用胡须去扎女儿的小手,愈发逗得陆辛夷咯咯笑个不停。 “几天前还怕你,现在就这么亲近,比跟我的时候还要亲。” 王初珑走了过来,语调虽然平静,却隐隐带着几分醋意。 陆沉抱着女儿,微笑道:“因为爹爹可以陪你骑大马,对不对?” 陆辛夷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开心地说道:“骑马!” 陆沉作势便要将她举在肩上。 “好了,夜深了。” 王初珑也笑了起来,对锦书说道:“带辛夷去睡觉罢。” “是,王妃。” 锦书恭敬地应下,然后从陆沉手中接过陆辛夷,迈步走向偏房。 陆沉抬眼望去,烛光掩映之下,王初珑和去年相比明显清减了几分。 他走过去将她揽入怀中。 王初珑伸手抱着他的后背,温柔地说道:“夫君,莫非是南边出了事情?” 虽然陆沉嘴上没有说过,但她能感觉到他心中低沉的情绪。 陆沉轻叹一声,道:“李老相爷去世了,今天中午收到的消息。” 王初珑抬头看着他,有些担忧地说道:“江南会不会再起风浪?” “暂时不会。” 陆沉摇了摇头,轻声道:“薛南亭和许佐都是聪明人,宫里那位宁太后也知道何为大局,至少在边疆战事平息之前,他们不会容许再出现内斗的局面。” 夫妻二人携手走到榻边坐下。 陆沉凝望着王初珑的双眼,缓缓道:“初珑,我准备在洛九九过门后就北上,届时师姐和冰雪也会随我同行,家里便托付给你了。” 王初珑点头道:“好。” 陆沉心中泛起浓烈的愧疚。 认真说起来,他和王初珑相处的时间最短,偏偏压在她肩上的担子最重。 等他前往定州的时候,王初珑不仅要负责对江南的监控,又要照顾这座王府里一大家子,同时还要代表陆沉随时和官府接洽,保证边军的后勤供给不出问题。 “对——” 陆沉才刚刚开口,王初珑便伸手轻捂他的嘴,望着他说道:“你我夫妻一体,何须心怀愧意?自从当年在来安城表明心迹,我便将你视为值得托付一生的夫君,而你从来没有令我失望。夫君,初珑是你的妻子,理应做好分内之事,成为你的贤内助。我心里只有一个期望,你在外征战的时候,千万珍重自身,记得家里还有人在等你凯旋。” 陆沉握着她的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王初珑则在他脸颊上回了一吻,柔声道:“放心去做大事,家里一切有我,不过你要记得一句话。” 陆沉认真地说道:“你说。” 王初珑浅浅一笑,带着几分少女时期的羞涩,璀璨如星辰的眼眸中满是深情:“君若磐石,妾如蒲草。” 891【苍茫大地】 当时间来到十二月初,景朝大都已经白雪皑皑,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银装素裹。 从极北雪原南下的朔风如同刀子一般,裹挟着雪花纷纷扬扬,打在人脸上只会感到冷硬的痛。 大部分人都缩在家中,达官贵人自有精炭驱寒,穷苦百姓只能靠单薄的衣物取暖,即便是在天子脚下的都城,每年冬天都会有不少人活活冻死。 不过今年的情况稍有不同。 原本消停了几年的永平郡主重出江湖,整天没事就在城里闲逛,专门收拾那些横行霸道的景廉贵族子弟,而且她不光是揍对方一顿就了事,非得对方拿出银子在城内外救济穷苦百姓才肯罢休。 如此一来,倒是有不少百姓解了燃眉之急。 虽说如今庆聿恭的权势已经不比当年,但庆聿怀瑾显然没有受到影响,天子对她的器重一如当初,隔三差五就会召她入宫闲谈片刻,亦或是让她陪因为丧子而心情不佳的皇后散心。 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故而没有那个不长眼的贵族子弟敢和庆聿怀瑾硬顶到底。 也有一些人觉得庆聿怀瑾这是邀买人心,然而等他们弄清楚细节就纷纷闭上了嘴,因为庆聿怀瑾逼迫那些贵族子弟拿银子出来救济百姓,从始至终都没有挂上她自己的名字,而是以天子和朝廷的名义,以及那些出钱的府邸。 百姓们称颂天子圣明仁德,顶多再夸一句那些慷慨解囊的贵族,压根不知道这是庆聿怀瑾的功劳。 “永平这件事做得极好,是该有个人出来治治那些喜欢胡闹的小崽子们。” 温暖如春的上书房内,景帝面带微笑,对庆聿怀瑾的宠溺和关爱简直溢于言表。 十余位景廉贵族不由自主地望向神情平静的庆聿恭,其中有些人看起来略显尴尬,因为庆聿怀瑾收拾的小崽子们里面就有他们家里不成器的子孙。 庆聿恭开口说道:“陛下,这孩子终究还是有些胡闹,臣回去之后会说说她。” “不行。” 景帝笑着摇摇头,语气却是不容置疑:“朕觉得她现在这样挺好,你别总是拘着她。我们景廉族的女子同样能策马骑射,莫要学齐人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庆聿恭略显无奈地说道:“是,臣知道了。” 景帝环视众人,岔开话题道:“今日朕没有召那些文官入宫,只想同你们聊聊南边的局势。说起来,朕有些怀念先皇还在的时候,那会朕还不是太子,你们在朕面前不会这般拘束。朕记得有一年上巳节,大家在一起都喝得有些醉,阿不罕还跟朕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对吧?” 准土谷氏首领阿布罕心中一紧,连忙赔笑道:“陛下,臣当时真是醉得一塌糊涂,事后想想都觉得罪该万死。” “不必如此紧张。” 景帝摆摆手,淡然道:“朕只是心有所感,如今就算朕想同你们共饮也不行了,太医们肯定不会同意。” 这句话让室内猛地陷入寂静。 距离那场发生在皇家猎场的恐怖爆炸已经过去一年多,所有人都知道天子的身体重伤难愈,或许这也是朝野上下格外温顺的原因,毕竟面对一个寿数有限又雄才大略的帝王,谁都不敢触霉头。 景帝对这些贵族的心思了如指掌,放缓语气道:“虽说不能饮酒,但今日朕想让你们放松一些,不说像很多年前那样,至少不必如此拘束。来人,给诸位卿家赐座。” 这个安排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景帝一言九鼎,根本不给他们推辞的机会,众人只好行礼谢恩,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圆凳上。 “如今代国已经臣服,我朝最大的敌人便是南齐。” 景帝逐一看向这些身居高位的景廉贵族,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们手里掌握着精兵强将,又都有带兵打仗的经历,朕想听听你们对伐齐之战有何见解。” 话音刚落,几名火者抬着一幅大型地图来到上书房内,矗立在最下首,方便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幅地图最北边是横贯大陆的泾河,往南一直到齐国的京城永嘉。 诚如景帝所言,庆聿恭、撒改、阿不罕、温古孙这四姓大头人都有着丰富的带兵经验,其他如善阳、沈谷、石敦、卓陀皆是景军虎将,除了兀颜术和灭骨地等人还在西北边疆震慑代国,景廉九军的主要将帅今日都在上书房内。 见众人都在沉思,景帝亦不着急,淡淡道:“田珏。” 主奏司提领田珏躬身道:“臣在。” “你来讲讲南边的近况。” “臣遵旨。” 田珏直起身面对一众景廉贵族,从齐帝李宗本驾崩、李适之阴谋败露开始说起,到宁太后和陆沉掌控大权,再到张旭率武威大营数万京军从飞鸟关撤退,再直接北上进入靖州地界,以及定州两条防线近来加强戒备等等情报。 他花了将近两刻钟的时间,配合地图上的标识进行讲解,让这些人对南边的局势有了更加直观的了解。 回特氏大头人温古孙开口说道:“陛下,臣觉得即便南齐有所准备,他们的兵力依旧处于弱势,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地方。南齐陆沉固然擅于用兵,终究需要精锐的士卒完成他的战术,而南齐靖州都督府去年在考城之战损兵折将,主力损失惨重,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不可能恢复如初,所以臣认为不妨继续强攻靖州一线。” 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策略,谈不上如何精妙,胜在不会犯错,毕竟攻敌薄弱之处是每一个武将都能掌握的道理。 景帝沉吟道:“你的意思是,在南齐定州形成僵持之势,然后我军全力进攻靖州?” “回陛下,是的。” 温古孙恭敬地说道:“臣觉得定州地形易守难攻,尤其是如今尧山关在齐军手里,即便我朝大军能够夺回尧山关,前面还有清流关这座雄关。至于定州北部,齐军这两年不断加固定风道的防御体系,又有宝台山遮蔽侧翼,同样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再者定州南边是淮州,又有盘龙关、涌泉关、青田城等关隘,齐军拥有很广阔的迂回和后撤余地。” 总而言之,在他看来强攻定州不是一个很理智的选择,且不说在陆沉的打造下,定州齐军的防线严密且稳固,就算景军能够攻入定州境内,齐军实在不行可以退到淮州,依靠当年萧望之建立的防御体系继续周旋,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回到五年前的态势。 见景帝微微颔首,温古孙大受鼓舞,继续说道:“陛下,南齐靖州兵力匮乏,且有很多军队实力不强,很难挡住我朝大军的全力进攻。只要能搅乱对方的防线,我朝铁骑便能长驱直入进逼平阳,届时齐军一定会方寸大乱。平阳城控扼衡江,齐军承担不起丢失此地的后果,所以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救援,这样一来他们的防线就会松散零乱。” 景帝并未立刻给出明确的意见,他看着其他景廉贵族,问道:“你们也都赞成温古孙的看法?” 众人神情各异,有人点头附和,有人暗自沉思,也有人犹豫不定。 他们心里清楚,今日天子不是要立刻决定此战的策略,只是先弄清楚所有人的想法。 从场间的情形来看,大多数人都觉得温古孙的看法没有问题。 景帝朝那位中年男人望去。 感应到他的注视,庆聿恭开口说道:“温古孙大人,我的看法与你不太一样。” 温古孙客客气气地说道:“请郡王赐教。” “赐教不敢当。” 庆聿恭神色镇定,缓缓道:“方才田大人说过南齐边境最近的动静,陆沉显然已经做出预判,他认为我军一旦南下,进攻重心肯定会放在靖州一线。在这个基础上,我不禁在想他后续会做出怎样的应对。靖州军实力相对孱弱不假,但是对方肯定会放弃野战据城坚守,从太康、雍丘、白马关、蒙山一直到最南边的平阳,坚城险关不计其数,我军真要一个个强攻下去?” 这时撒改插话道:“可是齐军本就不会主动寻求与我军决战,除了强攻也没有别的办法。” 庆聿恭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都统所言极是,但是世事绝非一成不变,齐军的实力其实不弱,兵力也不算少,还没到只能一味死守的地步。这就是我想说的另外一件事,在战事爆发之前我军需要明确一点,此战究竟是为了攻城略地,还是尽可能歼灭齐军的有生力量?” 撒改迟疑道:“这……这没有区别啊。” “有区别,而且区别很大。” 庆聿恭的态度很平和,但是语气很坚定:“如果是前者,那么我军便可如温古孙大人所言步步为营,去啃下一个又一个硬骨头。倘若是后者,我们就得想办法让齐军跳出来,利用我军骑兵较多的优势,在野外决战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景帝抬手端起茶盏,面上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 892【谁主沉浮】 对于一众有过带兵经验的景廉贵族来说,庆聿恭的提议其实很好理解。 将齐军从各种关隘坚城里引出来,利用景军骑兵强大的机动能力大范围迂回包抄,在局部战场形成绝对兵力的优势,以此消灭齐军的主力精锐,从而更加快速地奠定大局。 问题在于齐军怎会上钩? 这一次对方的主帅不会再是韩忠杰那种草包,而是极其狡猾又敏锐的陆沉,想要让他犯这种错误可不容易。 定白军主帅善阳与庆聿恭的交情还不错,至少不会像撒改那样将对立摆在明面上,故而好奇地说道:“郡王就不要卖关子了,不妨说说如何让齐军上当。” 庆聿恭看向天子,流露征询之意。 景帝微微颔首。 庆聿恭便不慌不忙地说道:“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陆沉自从六年前横空出世,他在战场上最鲜明的特点就是擅于抓机会。这些年大大小小十余次战争里,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当我军漏出破绽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全力以赴捕捉战机,即便我军没有明显的破绽,他也会想方设法制造机会。简而言之,陆沉的指挥风格充斥着冒险的因素,这是他短短六年就能青云直上的根源。” 众人尽皆认可他的判断。 庆聿恭继续说道:“战事初期,我军自当展现出强硬的姿态,先将太康城拿回来,破掉齐军在雍丘外围的屏障,同时让陆沉见识到大景对于此战的决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军可以不着痕迹地放缓推进的速度,呈现出疲敝的状态,这样就会让陆沉进一步放松警惕。前两步完成之后,便是我军暴露破绽的时候,以陆沉对战局的把握能力,想来他不会错过险中求胜的机遇。” 众人这时候明白过来,其实庆聿恭是在温古孙献策的基础上,做出更加灵活的调整。 景军不能一上来就陷入泥潭,这种明显有违常理的情况只会让陆沉更加警惕。 先期强攻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后续慢慢停滞攻势才算正常,总之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引诱陆沉上钩。 只要陆沉动了求胜的心思,就像以前的几次大战那样,景军的目的便已达到。 景帝脸上的笑意愈发醇厚,很显然庆聿恭的思路与他不谋而合。 这时沉默许久的阿布罕小心翼翼地说道:“敢问郡王,如果陆沉始终可以沉住气,要将死守之策坚持到底,我军又当如何?” 为将者必须要考虑得足够全面,因为敌人不是你手中的提线木偶,更何况是陆沉这样的对手。 庆聿恭看了一眼肃立在天子身侧的田珏,轻咳一声道:“若出现这种情况,想来便有了田大人的用武之地。” 阿布罕微微一怔,其他人也略显茫然。 景帝笑道:“你说得更详细一些吧。” “是,陛下。” 庆聿恭垂首应下,继而道:“诸位大人,虽说陆沉如今在南齐的地位看似无人能动摇,实则并非如此。在南齐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陆沉这样的权臣。即便南边暂时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水面下早已暗流汹涌,很多南齐朝臣对陆沉的猜忌一直没有消散。当我军陷入进退维谷的僵局时,如果陆沉一直按兵不动,南齐君臣心中岂会没有疑虑?” 听到这番话,绝大多数人都反应过来。 田珏则更加敏锐,试探性地问道:“郡王之意,主奏司不必立刻调动密探煽风点火?”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种反间计更是如此,从古至今屡试不爽。 正常情况下,在景军大举南下之前,主奏司就该让提前埋伏的密探们活动起来,尽一切可能挑拨陆沉和南齐朝廷的关系,哪怕无法重现当年杨光远之旧事,至少也能打击南齐边军的士气。 庆聿恭点头道:“没错。南齐刚刚经历过朝堂震荡,那位临朝称制的宁太后以及薛南亭和许佐等人,暂时肯定会压制对陆沉不利的言论,主奏司的兄弟们纵然能力出众,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很难发挥作用。等到陆沉明明有机会取胜却按兵不动的时候,主奏司再逐步开始挑拨,一定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妙啊。” 善阳面露喜色,赞道:“陆沉到时候进退两难,出战会踏入我军挖好的陷阱,避战则会引来南齐朝臣的攻讦,说不定还能直接激化他们内部的矛盾。” 庆聿恭淡淡一笑,脸上并无自矜之色。 “郡王此策确实高明,只是细节上还有许多雕琢的地方。” 景帝终于拿回话题的主动权,环视众人说道:“你们接下来除了练兵,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完善这套连环计。从前期的强攻、中期的布局到后面的收官,以及敌我军力的详细分析,包括在正面战场上如何防备陆沉展现过的手段,你们要尽快考虑周全,在一个月之内呈上奏章。朕会参考你们的意见,最终形成此战的策略。” 所有景廉贵族都站起身来,齐声道:“臣领旨。” “都下去罢。” 景帝干脆利落地下达逐客令,又道:“郡王留下。” 众人行礼告退,离去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庆聿恭沉稳的背影。 “坐下说话。” 景帝的右手轻轻敲着桌面,良久之后才问道:“在郡王看来,军中诸将何人可为伐齐先锋?” 虽然这几年景军在面对齐军的时候屡屡吃瘪,折损了不少大将,但景帝还没有到无人可用的地步,相反军中悍将数不胜数,这是大景三十余年频繁用兵积攒的底蕴。 庆聿恭心中微动,谨慎地答道:“回陛下,臣认为固新将军足以胜任先锋一职。” 固新乃是忠义军八位大祥隐之一,麾下有一万精锐骑兵,如今正在从西北边境返回大都的途中。 他和蒲察一样,都是景帝夹带中的人,性情勇猛悍不畏死。 景帝摇头道:“固新有勇无谋,首战若是用他,很可能被陆沉反将一军。” 庆聿恭快速思索起来。 除了固新之外,他心里还有几个合适的人选,不过还没等他做出决断,景帝忽地问道:“灭骨地如何?” 庆聿恭垂下眼帘,冷静地说道:“灭骨地有耐心知进退,既可为先锋冲杀,亦能为大军压阵,臣对此无异议。” 谁不知道灭骨地是他的左膀右臂,他无法亲自出面的时候,一直都是由灭骨地统领夏山军。 景帝颔首道:“朕知道他对你十分信任,等大战方略确定之后,你亲自去找灭骨地分说清楚,让他明白自身的职责。” 庆聿恭应道:“臣遵旨。” 景帝正要开口,太子乌岩亲自端着托盘走进上书房,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太医。 及至近前,乌岩小心翼翼地说道:“父皇,该用药了。” 庆聿恭注意到天子的眉头皱了一下。 景帝并未多言,从乌岩手中接过汤碗,看着碗中黑乎乎的药汤,轻叹一声之后缓缓饮尽。 即便隔了一段距离,庆聿恭依旧能闻到那种刺鼻的味道。 漱口之后,景帝又让太医把脉诊断,然后才对庆聿恭说道:“原本朕还想同你聊一聊陆沉的兵法,眼下却是没有兴致了,改日吧。” 庆聿恭起身道:“陛下请保重龙体,臣等自当尽心竭力为君上分忧。” 景帝微微颔首,庆聿恭便行礼告退。 约莫一炷香之后,景帝缓步来到太华池畔,身边只有田珏一人相随。 若是有人能来到景帝面前,就会发现这位伤疾缠身的大景天子双眼精光内蕴,只不过这世上没人有这样的资格,而景帝平时从来不会表露出这样的神态。 转瞬之间,景帝眼中的光芒褪去,恢复到先前那般略显黯淡的模样。 “在你看来,庆聿恭有没有察觉朕的真实情况?” “陛下的布置囊括所有细节,常山郡王除非亲自出手相逼,否则他肯定想不到陛下的伤势已经大概痊愈。” 田珏死板的语气一如往常,但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了隐藏这个秘密,他究竟付出多少心力,甚至都不敢和妻子同床共枕,就是怕睡梦中泄露只言片语。 景帝双眼微眯,望着湖面说道:“其实朕要骗的人不是他,亦非朝中文武百官,只是做戏便要做全套,不如此不能骗过南边那个年轻人。然而没想到朕变成将死之人,朝中这些人反倒变得温顺,或许他们是怕朕在临死前发狂,于是一个个收敛锋芒,整天在朕面前扮演温厚纯良的忠臣,这应该算是意外之喜。” 田珏敬佩地说道:“陛下一步十算,陆沉定非陛下的敌手。” 身为景帝真正的股肱之臣,田珏知道天子最开始的伤势确实很重,其一是那场近距离的爆炸对天子经脉的损害,其二便是那些碎铁钉引发的伤风之症。 大抵是因为上苍保佑,天子挺过了伤风之症,后续又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修复自身经脉。 田珏曾在景帝练功时护法,因此他知道那种几乎是剜心碎骨的剧痛有多么恐怖,每次天子运功完毕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他无数次扪心自问,自己肯定无法挺过那种折磨。 “一步十算?” 景帝听着腹心之臣难得一见的奉承,不由得轻声笑了笑,缓缓道:“朕只是在效仿李端而已,当初他用将死之身送给朕一场刻骨铭心的惨败,如今朕既然遇到杜为正这样罕见的壮士,又怎能不善加利用,否则不是辜负了他这番孤勇之心?” 听到杜为正这个名字,田珏不禁心有所感,道:“陛下,陆沉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利用您的伤势。” 景帝颔首道:“朕知道这个南齐天才在做怎样的打算,他想将朕拖死在战场上,而朕在死前肯定会带走庆聿恭,届时他便能不费吹灰之力赢下这场国战。” 田珏沉默片刻,轻声道:“陆沉确实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其人性情隐忍又不乏果决之心,只是这一次他注定会败在这份隐忍和果决之上,因为这是陛下布的局,他没有破解的方法。” “越说越玄乎了。” 景帝脸上没有丝毫得意之色,摇头道:“分明是他足够优秀,朕不得不扯一个弥天大谎,不过话说回来,这只是——” 他微微一顿,眼中泛起几分冷意,轻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893【一鸣惊人】 年关将近,沉浸在热闹气氛中的广陵百姓再度见证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男方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淮安郡王陆沉,女方则是沙州之主洛耀宗的掌上明珠洛九九。 这是洛耀宗第一次踏足淮州地界,他亲率八百勇士将洛九九送到广陵,还带着二十余辆大车,上面装着洛九九的嫁妆,其中有不少沙州当地的各色特产。 十二月初九,广陵城内几近万人空巷。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既有齐人传统的仪程,又有来自沙州的新奇风俗,再加上江南朝廷从宁太后到满朝文武权贵送来的贺礼,让满城百姓大开眼界。 陆通无比豪爽地连摆三天流水席,无论宾客身份高低贵贱,只要诚心实意地前来恭贺,不仅能痛痛快快地大快朵颐,临走时还能带走一份陆家精心准备的谢礼,此举更是赢得父老乡亲交口称赞。 十二月十五,洛耀宗带着沙州一行人启程返回,陆沉和洛九九亲自送到衡江北岸的渡口。 至此,这桩婚事臻于完满。 王府后宅,花厅之中,一派和谐温馨的氛围。 里间暖阁的榻上,虎头虎脑的陆九思蹒跚学步,只比他小十多天的陆辛夷则坐在角落里,抱着一个布娃娃玩得有滋有味。 宋佩和顾婉儿在旁边看着,免得陆大少爷一不小心跌下去,亦或是去抢陆辛夷的布娃娃。 临窗案前,身穿妆花缎织锦衣的王初珑提笔挥毫,很快便写好一封将要送去江南京城的密信。 她清韵天然的眉眼间泛起一抹沉吟之色,又拿起一本卷宗细细查看,两个幼儿的笑闹声似乎并不能吵到她的思绪。 绕过紫檀嵌宝屏风,便见林溪和洛九九坐在桌前。 林溪轻声细语讲述着江湖风雨,洛九九听得全神贯注。 虽说洛九九性情爽朗不拘小节,然而真正嫁入这座王府的时候,她心里依旧会有很多惶恐。 她相信陆沉的秉性和品格,但她同样知道他身边的红颜都不简单,哪怕只是妾室的宋佩和顾婉儿,前者是陆沉从小就熟悉的贴身丫鬟,后者曾是名动京城的花魁,更不必说林、王、厉三位王妃,无论家世还是才情都令人艳羡。 这让她如何不忐忑? 不过当她真正成为陆家的一份子,她才发现这座王府里的氛围轻松又和谐,既没有她极其抗拒的勾心斗角,也没有权贵府邸的尊卑森严。 便如此时此刻,林溪并未刻意摆出正妃的架子,待她如同自家妹妹一般。 洛九九听着那些极富传奇色彩的草莽故事,不禁心生向往,同时对林溪愈发敬佩,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亲近起来。 在两人右手边的偏房里,陆沉和厉冰雪正在对弈。 单论棋艺,陆沉要远远胜过厉冰雪,毕竟这是他前世不多的爱好之一,先前连李道彦都很难在他手中占得便宜。只不过从棋盘上的局势来看,黑白两方杀得难分难解,尤其是左下角犬牙交错互相纠缠,走错一步就有可能被对方屠龙。 厉冰雪看着丈夫举棋不定的模样,忍不住莞尔一笑。 陆沉终于落子,这步棋不过不失,依旧维持着平分秋色的格局,然后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也就是我棋艺平平,要是换做王姐姐在这里,夫君这会恐怕已经一败涂地了。” 厉冰雪眨了眨眼,继而道:“你之前说过,该做的准备都做了,这几天要好好放松心情,这会又在为何事魂不守舍?” “倒也谈不上魂不守舍。” 陆沉笑了笑,轻声道:“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 厉冰雪抬起左臂撑着下巴,微笑道:“说来听听,或许我们能帮你参详一二。” “我越来越看不懂景帝和庆聿恭这对君臣。” 陆沉轻叹一声,幽幽道:“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看不懂?哪方面看不懂?” “就拿这场正在酝酿中的国战来说,迄今为止两边的准备看起来都合乎情理。景国大军已经逐步南下,据织经司回报无数粮草辎重在运往河洛北面的几处重镇,由此可知景帝这次的决心极其坚定。我朝当然也没有闲着,边境防线不断加固,朝廷已经做好勒紧裤腰带的准备,江南囤积的粮草军械正源源不断地北上,户部正在利用经界法积蓄更多的财赋充作军饷。” 厉冰雪听完这番话,略显不解地问道:“这有何不妥?” 陆沉缓缓道:“在我看来,这场国战原本不该爆发。” “何出此言?” “按照岳丈和萧叔的分析,景帝在军事上的才华丝毫不弱于庆聿恭,那么他就应该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战争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凭什么断定我会接招?” 陆沉微微挑眉,直白地说道:“我知道景军的潜力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他们只要能恢复到巅峰战力的六成水准,再加上他们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我军便会面临极大的压力。但是如今我们拥有足够的战略纵深,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对方占据定州和靖州,景军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到这一点。简而言之,我可以一直拖下去,拖到景帝驾崩为止。” 厉冰雪眉尖微蹙,点头道:“我明白了,景帝这般孤注一掷以国运为代价,确实不太符合他以前表现出来的雄才大略。” “我想不通的地方就是这里,实际上从景帝迫不及待地讨伐代国开始,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陆沉忽地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厉冰雪身后。 厉冰雪扭头望去,连忙起身笑道:“姐姐妹妹们,请坐。” 听到她口中的称谓,陆沉不禁老脸一红。 林溪带着王初珑和洛九九在熏笼边相继落座,几名大丫鬟奉上香茗。 林溪面带微笑望着陆沉问道:“夫君和厉妹妹在聊什么?” 陆沉便将前面的话题简略复述一遍,然后继续说道:“从常理而论,像景帝这样极有自制力的帝王,在明知寿数不多的前提下,他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稳定内部局势,帮后继之君铺平道路,保证皇权能够顺利平稳交接,而非指望通过一场国战底定大局。” 厉冰雪接过话头道:“夫君说的没错,关键在于景帝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此行险确实有些蹊跷。” 陆沉调整了一下坐姿,对众女说道:“就像我刚才所言,大齐边军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孱弱之师,再不济我们可以坚定地采取守势,尽一切所能拖下去,景帝还能坚持多久?等他一死,景军还能维持现在的军心士气?” 林溪沉吟道:“或许他是想一箭双雕,本意不是想要一蹴而就击溃大齐的边防,而是利用这场国战消耗我军的实力,同时尽可能削弱那些手握重兵的景廉贵族。哪怕他最后死在战场上,只要能让大齐边军和那些景廉贵族掌握的兵马拼个两败俱伤,他的儿子也许就能更轻松地掌握大局。” “这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陆沉点了点头,随即带着几分忧虑说道:“先前那些是我对景帝的疑惑,如果他的意图真如师姐所言,那我更不理解以庆聿恭为首的景廉贵族们,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几乎没有任何反抗。” 王初珑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柔声道:“夫君是想说,庆聿恭明知这是景帝的布局,依旧毫无怨言地走进去,不太符合他的军神之名?” “倘若庆聿恭真是愚忠之人,景帝就不会千方百计地压制他。” 陆沉自嘲一笑,继而道:“按照现在的局势发展下去,景帝若能创造奇迹取得最终的胜利,他在景国内部的威望会达到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届时他要收拾这些大贵族易如反掌。但是战事不利的话,景帝同样不会放过这些人,尤其是手握夏山军的庆聿恭,景帝一定会在死前拉庆聿恭陪葬。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庆聿恭似乎都已经陷入死局,偏偏他还这么泰然处之,因此我心中颇为不解。” 屋内登时陷入安静之中。 洛九九满心惊讶,她没有想到家中的氛围如此平和,陆沉不说没有王爷的架子,反倒愿意和她们一起坐而论道商议大事,在如今这个世道里,这样的尊重和信任真的很少见。 便在这时,陆沉望着她问道:“九九,假如你是庆聿恭,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啊?” 洛九九下意识地缩了缩,然后她看见的是一张张温和亲切的面庞,林溪脸上还有一抹鼓励的微笑,于是她鼓起勇气说道:“如果我是庆聿恭,当然要在明面上顺着皇帝,免得皇帝突然发疯,然后暗中积蓄力量,趁皇帝在前线的时候想办法夺了他的老巢。” 众人尽皆愣住。 陆沉忽地笑了起来,林溪则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王初珑和厉冰雪满面赞赏之意。 “呃……我胡说的,你们别当真。” 虽然能够感觉到众人的善意,洛九九仍然有些心虚。 陆沉和王初珑对视一眼,感慨道:“或许这就是真相。” 894【联手】 洛九九有一种非常朴素的价值观。 这和她生长的环境有关,沙州虽然也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但是绝大多数时候都崇尚简单直接的行事风格。 因此她在面对敌人时不会有太多的顾忌。 即便你是皇帝,若你要逼我去死,那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再不济也要毁掉你的根基。 这不代表洛九九比陆沉和其他三人更聪明,只不过他们思考问题会力求全面,有时候反倒不如洛九九这般干脆,更能贴近核心本质。 “洛妹妹这个猜测直接又犀利。” 王初珑赞了一声,然后看向陆沉说道:“只不过景帝肯定会有所防备,庆聿恭以及他麾下的精锐兵马届时一定会出现在战场上,而且有极大可能直面我朝边军。在这种情况下,庆聿恭如何才能摆脱景帝的监视?” 此刻陆沉的思路已经打开,沉吟道:“庆聿恭以及庆聿忠望是景帝重点关注的对象,据说庆聿恭的侄儿们没一个成器的,但是还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庆聿恭主持大局。” 他停下话头看向林溪。 当年在河洛城的那段记忆悄然浮现。 林溪面色如常,平静地问道:“庆聿怀瑾?” “是她。” 陆沉点头道:“庆聿怀瑾毕竟是女子,不太容易引起旁人的警惕,而庆聿恭对她的培养非常用心,甚至在很久前就将一部分隐秘的力量交给她掌控。换句话说,等明年景军大举南下,景帝和庆聿恭等人离开大都的时候,或许庆聿怀瑾就能发挥她的能力。景帝一旦决定对庆聿恭动手,他肯定不会放过后方的庆聿氏族人,庆聿恭这是将希望都寄托在庆聿怀瑾身上。” 林溪对庆聿怀瑾的观感无需赘述,她从来不会忘记死在景军手中的七星帮老少,但是此刻她没有急于表达自己的仇恨,而是克制地说道:“我觉得庆聿怀瑾不会仓促出手,除非她确定景帝已经死在前线。先前景帝诱使皇子造反,足以说明他的狠辣和深沉,就算庆聿怀瑾比较稚嫩,庆聿恭也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陆沉明白师姐这番话的深意。 他确实在想是否能利用庆聿怀瑾试探景帝的虚实,但是在这种关系到无数人生死的大事上,庆聿怀瑾断然不会轻举妄动。 即便林溪不反对他去联系庆聿怀瑾,最后也未必能取得想要的结果,说不定还有可能落入对方的陷阱。 因为庆聿怀瑾不是屋内这些女子,她不会在意陆沉的死活,如果能让陆沉和景帝两败俱伤,相信她一定会十分乐意。 一念及此,陆沉冷静地说道:“话说回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弄清楚景帝的真实意图。” “夫君,有没有一种可能,景帝决定以举国之力南下是给你设下的圈套。” 王初珑思忖良久,斟酌道:“按照你之前和厉妹妹的推演,景军固然来势汹汹,我们却可以用一个拖字诀,甚至可以用疆土换时间,只要将景帝拖死就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夫君一定会遭遇来自江南的巨大压力,一味避战导致丢失疆土,面对景军根本不敢反击,这肯定会成为一些人攻讦你的理由。虽然宁太后和两位宰相暂时还信任夫君,但是时间一久,他们的心态难保不会发生变化。” “但他终究会死。” 陆沉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沉稳地说道:“景帝不会允许他死后庆聿恭还活着,只要这两人一死,我有足够的信心扭转劣势。” “如果……” 王初珑迎着林溪等人的注视,迟疑片刻后说道:“如果景帝暂时不会死呢?” 陆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王初珑徐徐道:“方才夫君提及景帝不合常理的决断,我便在想是否能反向推断,假如景帝的伤势没有那么严重,或者说他一年半载死不了,他这样做就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林姐姐说过,景帝发起这场国战是要一箭双雕,同时削弱大齐边军和景廉贵族的实力,只要他的身体还能坚持,那么他就能从始至终把控局势的发展。” 洛九九这会已经听得有些迷糊。 林溪沉声道:“所以景帝在遇刺的时候便开始着手布局?也对,以他对景国内部的掌控程度,他想伪装成重伤难治其实不难,庆聿恭就算武功盖世,也没办法亲自诊断景帝的身体状况。此人心机之深难以想象,夫君一定要慎重对待。” 陆沉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起来了。” 厉冰雪蓦然醒悟,正色道:“当初高宗皇帝病重,为了促成雍丘之战,他不惜强撑着掌控朝堂,给景国君臣造成一种假象。如今景帝自然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装出不久于人世的样子麻痹我朝,诱使夫君做出错误的判断,比如让夫君放弃组织反击,一味据守各处关隘坚城,这样景军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占据定州和靖州。” 陆沉忽地轻叹一声。 洛九九颇为不解地看着他。 经过另外三人的梳理,这时候她已经大略明白这件事的原委,心里既敬佩又高兴。 在她想来既然弄清楚敌人的阴谋,接下来的应对肯定会更加简单,陆沉理应为此开心才是,为何那张俊逸沉稳的面庞上满是凝重之色? 难道他是因为几位姐姐太聪慧儿不悦? 洛九九立刻否定这个荒唐的念头,关切地问道:“夫君,怎么了?” 不等陆沉开口,林溪便说道:“因为局势变得愈发复杂,他难免会头疼。” 王初珑亦歉然道:“夫君,或许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 “这不是胡乱猜测,而是非常敏锐的判断。” 陆沉语调温和,继而道:“不过师姐说的对,多了一种可能意味着局面的复杂性成倍增加,至少我军得做好完全不同的预案。” 王初珑简单解释一番,洛九九也明白过来。 景帝是否真的寿数将尽,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前置条件,陆沉在确定这件事之前,他不能让边军仓促行动,而战场上犹豫不决是极其致命的情况,毕竟敌军不会等你看清形势再发起进攻。 简单而言,景帝若是诈伤,大齐边军就不能一味退让,将江北疆土拱手相让,因为景帝的寿命越长,景军的攻势就能持续更久。 齐军主动放弃战略纵深,这毫无疑问是最蠢的应对。 可如果景帝真的只能活一两年,齐军选择硬碰硬的话,岂不是让他遂愿? 望着陆沉逐渐紧皱的眉头,洛九九心有戚戚,她终于切实感受到丈夫肩头上的压力,要知道他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关系到成千上万将士的生死。 此刻林溪等人默契地保持安静。 她们会尽可能帮陆沉查缺补漏分析局势,但在大局的决断上,她们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只能依靠陆沉自己。 良久过后,陆沉缓缓舒出一口气,淡然道:“也许这就是景帝想要看到的局面,战事还未爆发,就让我陷入两难之境地。” 王初珑见状心中一松,柔声道:“夫君有了对策?” 陆沉平静地说道:“景帝要让我左右为难,我只能尽力让他后院失火。” 林溪问道:“你要将这个推测告知庆聿怀瑾?” “不。” 出乎她的意料,陆沉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会在庆聿怀瑾心里再添一把火。” 林溪心中颇为感慨,她明白庆聿怀瑾若察觉景帝的伤势其实没有那么重,她肯定会继续蛰伏,顶多就是帮庆聿氏的族人找到一条生路,而非与那位深不可测的帝王彻底翻脸。 陆沉环视四女,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微笑道:“师姐,冰雪,我们后日启程北上,家中就拜托初珑和九九了。” 王初珑自然不反对,然而洛九九心里满是不舍,毕竟两人完婚没多久。 她鼓起勇气说道:“我也要去边疆。” 陆沉凝望着她的双眼,温言道:“九九,你暂且留在家中,等到关键时刻可能要麻烦你回一趟沙州。” 洛九九登时醒悟过来,乖巧地说道:“好。” 陆沉稍稍舒展双臂,对众人说道:“我该去做事了。” 四女起身相送。 …… 时光倥偬,一场热热闹闹的年节过去,现在已是大景天德十年。 常山郡王府,锦苑。 温暖如春的偏厅内,庆聿怀瑾看着面前其貌不扬的三旬男子,手里握着一个薄薄的信封,问道:“这是陆通让人交给你的?” 男子恭敬地说道:“回殿下,不是陆通,来人自称是陆沉的心腹。” 庆聿怀瑾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淡淡道:“下去罢。” “是,殿下。” 男子行礼告退。 庆聿怀瑾站起身来,握着信封慢慢踱步,似乎没有拆开的打算。 良久过后,她停下来撇了撇嘴,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信封拆开,里面同样只有一张毫不起眼的信纸。 就像当初那样,纸上只有一句话。 回忆涌现脑海,自从四皇子海哥造反被镇压后,她已经主动切断和陆沉的联系,两人再无任何只言片语的往来沟通。 庆聿怀瑾抬眼望去,口中轻声念了出来。 “愿助你一臂之力。”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但庆聿怀瑾立刻就读懂了这句话。 她眉尖微拧,抬手伸向火盆上方,没好气地说道:“谁需要你相助?” 手臂悬在身前,白皙的手指却没有松开。 然后缓缓收了回来。 这句话其实有很多种解读的方式,但是庆聿怀瑾心里清楚,陆沉看穿了庆聿氏的处境,也知道国战爆发之后,无论景军最后是胜是败,庆聿氏都难逃覆灭的结局。 若非如此,她这一年来又何必费心筹谋? “你能帮我什么呢?” 庆聿怀瑾朱唇微启,语气中似有几分奚落之意。 但是随着这句话出口,她和陆沉之间那根已经断掉两年多的线,悄然之间联在一起。 895【欲擒故纵】 春三月,尧山关。 两年前那场大战的痕迹早已消失,如今这座雄关在大齐工匠的努力修缮下,已经变成控扼河洛以东地区的桥头堡。 高耸坚固的城墙上,淮安郡王陆沉携王妃林溪漫步前行,镇守此地的镇北军都指挥使裴邃在旁讲解各种防御体系,此外还有后方驻守清流关的来安军都指挥使段作章。 “王爷,尧山关原先的防御重心朝着东边,西面的防御设施不够完备,经过这两年的加固和修整,尤其是依靠都督府和刺史府的全力支持,如今整座关隘四面防御都十分坚固。” 裴邃说话滴水不漏,哪怕是在陆沉面前,也没有刻意忽略定州刺史府的功劳。 陆沉微微颔首,问道:“关内现有多少守军?” “步卒六千人,另有弓弩手两千人,以及游骑斥候五百余人。” 裴邃抬手指向东南边,又道:“当初景军在那里修建的营寨,已经被我们改造成一座军寨,单论坚固程度不逊于普通城池,寨内守军四千,皆为镇北军老卒。” 这座军寨的作用在于保护尧山关的侧翼,以免关隘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当然真到了难以坚持的时候,守军自会果断弃寨进入尧山关内,依靠这座雄关进行坚守。 陆沉又问道:“关内储存的粮草够用多久?” 裴邃答道:“依照王爷的指示,关内常备粮草足够将士们使用半年,每个月清点一次补充一次。刺史府那边的粮官尽职尽责,这两年从未拖延过,送来的粮草也不掺杂沉米旧粮。” “许相不光是忠臣,更是能臣。” 陆沉颇为感慨。 虽说现任定州刺史丁会拍马屁的能力无人能及,而且他几乎是将陆沉的话当做圣旨看待,但是他终究比不上许佐的治政之能和以身作则的清正廉洁,不怪陆沉会怀念当初许佐当政的那两年。 裴邃不好接过这个话头,于是诚恳地说道:“王爷,末将能否求您一件事?” 陆沉微笑道:“但说无妨。” 裴邃道:“末将知道大战爆发之时,尧山关极有可能成为景军重点进攻的目标之一,因此不敢有丝毫懈怠。镇北军从上到下都明白这一点,而各方面的准备一直在有序进行,都督府和刺史府也给予我们足够的支持,饷银、军械、甲胄、粮草等方面几乎是有求必应。唯有一件事,末将找过都督府的刘主簿,他却说那种奇火数量极其有限,委实无法提供太多。” 站在旁边的段作章顺势说道:“王爷,末将也去找过刘主簿,虽然清流关在尧山关后面,但是战略地位并不逊色,有备无患总是好事。” 他们口中的刘主簿便是刘元,如今定州各军的主将都知道那个大公无私的中年男人极得陆沉信任,甚至还在都督府司马黄显峰之上。 陆沉忍俊不禁道:“他说的是实话,你们就算隔三差五去找他也没用。其实奇火只能起到震慑的作用,毕竟它的使用条件比较苛刻,本王没办法变出那么多原料,供你们无限制地使用。” 裴邃和段作章对视一眼,两人只好作罢。 所谓奇火是指陆沉当年以希腊火这种原型改造的简易燃烧瓶,初出茅庐便在广陵城烧死数百景军精锐,后来更是在雍丘之战大放异彩。 这种武器简单好用,而且基本没有防备的办法,即便景军早已知道可能会被烧得生不如死,也只能硬着头皮攻城。 问题在于它需要的原料有些稀少,再加上如今宝台山深处正在紧锣密鼓地制造一些器械,陆沉不可能将资源都浪费在燃烧瓶上面。 “本王知道你们肩上的压力很重,一旦战事爆发,尧山关和清流关作为定州的西大门,必然会遭到景军的轮番进攻。” 陆沉语气略显沉肃,看着两人说道:“这就是本王将镇北军和来安军部署在这里的原因,其实徐桂找过本王,他想率奉福军驻守尧山关,直面景军第一波最凶狠的攻势,但是本王否决了他的提议。原因很简单,他固然作战勇猛却略显粗疏,本王不希望西线出现任何纰漏。” 裴邃和段作章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陆沉正色道:“本王希望你们牢牢记住,不论其他战场风云变幻,你们的任务就是扎根于此,决不允许放景军过去。不管你们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想方设法将景军拦住。” 二人齐声道:“末将领命!” 陆沉放缓语气道:“守住定州的西大门就是大功一件,本王不会亏待你们以及所有的将士们。” 两位大将对此自然毫无疑问,陆沉麾下的兵待遇丰厚早已是共识,而且他绝对不会贪墨下属的功劳。 就拿裴邃来说,虽然他现在依旧只是都指挥使,爵位却已是开阳伯,只需要再来一场大战,加封侯爵不成问题。 “请王爷放心,末将誓与关隘共存亡。” 裴邃当即表态,段作章亦郑重附和。 陆沉微微一笑,欣慰地说道:“本王相信你们不会让人失望。” 他一路行来仔细观察,从清流关到尧山关,这两员大将细致稳重带兵有方,一切防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或许他们不太擅长冲锋陷阵,但是在守城这件事上十分称职,陆沉很难找出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 接下来一行人又去尧山关侧翼的军寨实地视察,然后段作章率亲兵返回清流关,陆沉和林溪则来到尧山关内东北角一处守卫森严的房子附近。 林溪停下脚步,轻声道:“你去办事吧,我在外面等你。” “好。” 陆沉没有啰嗦,径直走了进去。 房内光线略显昏暗,陈设非常简单,仅有一床一桌两张椅子。 一名神情委顿的中年男子看见陆沉进来,立刻站起身,却又颇为无措地站在原地。 “蒲察将军,许久未见。” 陆沉坐在桌边,平和地指着对面说道:“请坐。” 蒲察面露迟疑。 两年前战败被俘,他本想以身入局,引诱陆沉继续强攻河洛,从而为靖州战场的兀颜术争取时间,没想到他的心思直接被陆沉看穿,间接造成兀颜术功败垂成。 在那之后,他以为自己会被杀,陆沉却没有下令,只是在尧山关内设立一处看守严密的牢房,将他关了起来。 今日再次见到陆沉,这两年身陷囹圄的煎熬不由得浮现在眼前,蒲察心情之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缓步走过去坐下,看了一眼陆沉身上的袍服,沉声道:“想不到如今你已是齐国的郡王。” “这两年确实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连我自己都有些讶异。” 陆沉语调平淡,继而道:“我没有太多闲暇同你讲述那些细节,等你回去之后可以自行了解。” 仿若一道晴天霹雳在蒲察耳畔炸响,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要放我回去?” 陆沉笑道:“不愿意?你要真想住下去不是不行,但是得让景国送笔银子过来,充作你在这里吃住的费用。” 蒲察自动忽略他的调侃,问道:“为何要放我回去?” “因为你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就见不到你的陛下了。” 陆沉似笑非笑,随即将景国四皇子叛乱、景帝身受重伤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 身为天子亲军忠义骑兵的统帅之一,蒲察对景帝的忠心和敬畏无需赘述,哪怕是这两年沦为阶下囚,他也从未想过天子会被人算计,因此喃喃道:“这……这不可能……” “不论你信不信,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陆沉话锋一转,淡然道:“你国皇帝伤势严重,国内乱象频发,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于是就想毕其功于一役。去年景军大举北上,在兀颜术的指挥下横扫代国半壁江山,最后逼得代帝自削帝号俯首称臣。在解决代国的隐患之后,景军厉兵秣马矛头直指大齐,开春之后已有近十万兵马南下,后续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兵力,你国皇帝显然要御驾亲征。” 即便知道自己的处境,蒲察还是忍不住涌现几分昂扬自豪之色,随后更加不解地说道:“你没有必要放我回去,兵败被俘之后我便是大景的罪人,就算陛下肯饶恕我的罪责,我也不可能再度领兵,你无法利用我挑拨大景军中将领的矛盾。” “这种事对你来说确实难了些。” 陆沉笑了笑,平静地说道:“我让你回去只是要你帮忙带句话,而且你千万记得要在私下面圣的时候说,不然我怕会引起那些景廉贵族的骚动。” 蒲察忽地有些紧张,低声问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回去问问你的陛下,他有没有做好一世英名尽毁的准备。” 陆沉眉峰微挑,起身道:“这一次他以举国之力南下,我打定主意避其锋芒,哪怕大齐边境退到衡江岸边,我也会采取死守的策略。等景帝身体无法坚持、死在前线的时候,我便会开始率军反扑,将景军占据的疆土再夺回来,顺便再收复河洛。” 蒲察毕竟有着丰富的领兵经验,很快就明白陆沉这套策略的高明之处。 陆沉望着他的双眼,微笑道:“景帝死前的孤注一掷,最后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会让景国陷入灭亡之境地,不知道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会如何记载这段故事?” 蒲察下意识地说道:“我朝陛下绝对不会输给你。” 陆沉没有反驳的兴致,悠然迈步而出。 小半个时辰后,蒲察牵着一匹驽马,带着一个水囊和几块干粮,被冷漠的镇北军将士赶出尧山关。 他回头看了一眼雄伟的关隘,随即一咬牙翻身上马,朝着西方拼命奔驰而去。 城墙之上,陆沉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嘴角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896【硝烟无形】 三月下旬,陆沉来到他这次巡边视察的倒数第二站。 封丘城是定州北线的战略核心,亦是整条防线最坚固的后盾。 当初庆聿恭亲率大军突破定风道,景军铁骑践踏定州北境,却始终拿不下封丘城,灭骨地和奚烈不得不分出两万兵马监视城内的飞云军,从而让李景达有机会率军北上救出被困住的七星军。 经此一役,陆沉对封丘城愈发重视,如今城内有八千精兵驻守,主将为宁远军副指挥使鲍安,他是当年锐士营组建后的校尉之一,与李承恩各领一半兵力。 在锐士营扩建为定北军和宁远军后,李承恩逐渐成长为骑兵主将,而鲍安也没有停步不前,依靠屡立战功晋升为宁远军副将。 陆沉很欣赏这个不骄不躁、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在视察完城防后特意多待一天,和鲍安密谈很多事情,次日一早带着林溪和五百亲卫骑兵继续北上。 迎着温暖的春风,林溪略微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 陆沉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两人策马并排前行,林溪道:“你将蒲察放回去,显然是要通过他来迷惑景帝,让对方陷入自我怀疑的境地。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干脆直接告诉蒲察,景帝其实可能是在诈伤,而你已经看穿景帝的意图。这样一来,景帝或许会进退两难,毕竟他的谋划已然落空。” “师姐言之有理,不过……” 陆沉微微一顿,笑道:“其实这是一个你猜我猜不猜的游戏。” “游戏?” 林溪偏着头看向他。 陆沉点头道:“景帝是个非常自信甚至自负的人,自从他登基以来,景国内部的隐患被他逐一解决,对外更是所向披靡,灭赵吞燕伐代,景国的疆域在他手下不断扩张,只有大齐用整整一代人的热血才勉强挡住。现在他下定决心要平定天下,我们看似没有退路可言,但我偏偏要退让,将问题丢还给景帝。” 林溪渐渐明白过来。 陆沉继续说道:“我让蒲察传话,明白无误地告诉景帝,我知道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击有多凶狠,所以我选择避其锋芒,但他终究是要死的,而且他死的时候肯定会想办法带走庆聿恭。等到他们都死了,景军还有谁能出来主持大局?换句话说,这是我对景帝的第一层试探,如果他真的伤势难愈寿数将尽,最理智的决定就是偃旗息鼓,尽力稳定国内局势。” 林溪恍然道:“如果他坚持大军南下,说明他的伤势其实没那么严重,或者他有信心在死前彻底击溃大齐边军。从他这些年的种种举措来看,他应该不会自负到这种程度,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先前初珑提到过这一点,景帝的身体状况不明意味着我们要做两手完全不同的准备,现在我要让景帝陷入同样的处境。” 陆沉神态温和,眼神却略显犀利:“我将应对的策略告诉景帝,接下来他肯定会怀疑我是否已经猜到他在诈伤。如果他继续坚持进军,那么我的每一次应对都有可能是虚招。放在具体的战场上,我军的每一次后撤都有可能是陷阱,因为他不能确定我的真实意图。” 这番话其实绕了好几个弯。 林溪思忖片刻,莞尔道:“我明白了,你做这个猜心的游戏是为了化被动为主动。” “师姐聪明。” 陆沉连忙奉上一记马屁。 林溪甜蜜蜜地白了他一眼,虽然早已不是新婚燕尔,但她仍旧无比珍惜和陆沉的相处时光。 陆沉挽着缰绳,悠然道:“大战虽未爆发,其实已经开局,我只想利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尽可能给我军积累优势。其实景军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景帝不会因为我这个小手段就悬崖勒马,但是因为我要逼他猜心,他必须要分出一些精力去考虑一件事,假如像庆聿恭这样的景廉贵族知道他是在诈伤,他们是否还能维持如今的乖巧温顺?” 林溪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说?那些景廉贵族知道景帝伤势无碍的话,他们不应该更加恭敬?” “话虽如此,人心却没有这么简单。” 陆沉淡然一笑,徐徐道:“景帝遇刺受伤并不意味着他失去对内部的控制,相反他会变得更加危险。像这样威望极高心机深沉的帝王,不存在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的情况,谁若敢在他生命最后的阶段跳出来,一定会死得极其凄惨,还会殃及家眷亲族,所以那些景廉贵族包括庆聿恭在内,都不敢在这段时间阳奉阴违,明知景帝会利用这场国战消耗他们的实力,也只能老老实实听命。” 林溪道:“也就是说,他们若知道景帝不会死,反而会心思活泛,同时因为受到欺骗而愤怒,在战事中不肯倾尽全力。” “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但我不会小瞧景帝的手段,如果仓促揭开这个盖子,或许他能顺势而为解决隐患。” 陆沉抬眼望着澄澈的天空,轻声道:“所以我要让他猜心,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举棋不定,因为仅仅从我告诉蒲察的那些话,并不能确定我已经猜到景帝是在诈伤。这种情况下他当然是继续之前的策略比较好,可是话说回来我若是猜到了呢?总而言之,他身为景军的最高统帅,总得额外付出一部分精力。” 林溪福至心灵,迟疑片刻后说道:“我觉得你不揭开这个盖子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你说。” “你想引庆聿怀瑾入局。” “咳咳。” 陆沉没有否认,点头道:“知我者,师姐也。” 林溪不禁微微一笑。 两人开始加快赶路,身后五百骑兵紧紧跟上。 午后,他们终于抵达定风道。 早已得到消息的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和宁远军都指挥使柳江东亲来相迎。 当年雍丘之战结束后,灭骨地和奚烈无奈率军撤出定州北部,他们自然不甘心灰溜溜地撤走,因此在离开的时候用一把大火将定风道的寨堡烧得面目全非,无法焚烧的城墙则想尽办法破坏。 在许佐主政定州的后面一年里,他最关心的事情就是定风道防线的重建。 相较于尧山关的修缮加固,定风道几乎是推倒重来。 现今这里以定风道南端的九曲寨为最前沿,形成七寨四堡的防御体系,由飞云军和宁远军合计近两万锐卒驻守。 定风道东西两侧都是群山延绵,东边更有七星军依靠地利形成侧翼的庇护,中间七寨四堡牢牢守护着定州的北大门。 “老宋。” 站在九曲寨内,陆沉眺望着北方,平静地喊着。 宋世飞连忙应道:“末将在。” 陆沉收回视线,正色道:“这一次不能再犯错误了。” 宋世飞老脸一红。 当初他被庆聿恭的虚招晃花了眼睛,没有料到对方会调主力来到定风道,九曲寨仓促被破,要不是林溪及时率七星军骑兵增援,他和飞云军极有可能被景军主力包围屠杀。 最后他率飞云军撤回封丘,依旧被围困了大半年。 此刻听到陆沉的叮嘱,宋世飞愧疚地说道:“王爷,末将如今一直待在前线阵地,绝对不会再给敌人机会。” 旁边的柳江东开口说道:“王爷,宋指挥这两年无比用心,他连酒都戒掉了。” 他们两人是原先淮州军中最早投效陆沉的大将,因此陆沉对待他们都是推心置腹,没有云山雾罩似是而非。 此刻他们的回答亦是无比坦诚。 陆沉抬手拍了拍宋世飞的肩膀,颔首道:“知耻后勇,方为大丈夫。” 宋世飞凛然道:“末将谨记!” 陆沉看着远处肃立的将士们,对两人说道:“你们做得不错,等景军大举进犯的时候,本王希望你们能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两人齐声领命。 陆沉不再多言,继续细致地巡视各处寨堡的武备,夜晚便在军营内暂歇。 两天后,当陆沉满意地离开定风道,准备往东继续前行的时候,数骑飞驰而来。 “启禀王爷,北方来信。” 来人极其恭敬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漆完好的信封,交到陆沉手上,然后快步退下,只有林溪还站在陆沉身边。 陆沉没有遮遮掩掩,当着林溪的面拆开信封,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没有抬头更没有落款。 “师姐你看。” 陆沉坦然将信纸拿到林溪面前。 林溪心中熨帖,随即低声读了出来:“山高水远,鞭长莫及。” 毫无疑问,这是庆聿怀瑾亲笔所写。 她想了想问道:“庆聿怀瑾这是同意和你联手?” “她显然还在试探,不过这句话说明她已经动心了。” 陆沉负手握着信纸,转身缓步向营帐走去,深邃的眼神里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 林溪跟随着他的脚步,关切地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做?” 陆沉稍作思忖,忽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林溪,叹道:“我现在大抵知道了,庆聿怀瑾想做景国的女帝。” “啊?” 林溪难掩讶色。 陆沉摇头轻笑,语气中多了几分锐利之意:“这样也好,那我就助她一臂之力。” 897【换了人间】 暮春时节,宝台群山郁郁葱葱,入目青苍叠翠,令人心旷神怡。 隐藏在大山深处的一方天地,呈现出热火朝天的景象,一如这春日的万象更新生机勃勃。 “王爷,请试枪。” 大匠廖继昌双手捧着一根长杆,毕恭毕敬地举到陆沉身前。 此杆长约两尺有余,内有精铁制成的长管,外有整体成型的护木;内部贯通,底端封闭;一侧有曲杆,为通火之路。 陆沉将这杆枪握在手中,心里涌起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前世的记忆汹涌袭来,身为一名履历丰富的职业军人,陆沉对枪械自然称得上精通,但他确实没有用过这种只在博物馆陈列的老古董。 然而对于如今这个时代来说,这杆枪犹如漫漫长夜的一点星火。 在它问世的那一刻,历史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 廖继昌、铁匠张华以及一大群擅长各个领域的能工巧匠站在一旁,见陆沉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不由得心怀忐忑又充满期待。 另一边林颉和林溪倒是大概能明白陆沉此刻的心情。 良久过后,陆沉轻吸一口气,左手将长枪平举起来,对着前方大约三十丈之外竖立的大木板,右手拿起火捻点燃火绳,随即双手持枪不慌不忙地瞄准那块木板。 所有人屏气凝神,神情庄严肃穆。 火绳燃烧到尽头,只听“砰”的一声,一道白烟骤然升起。 这声音谈不上惊天动地,落在陆沉耳中却是那般清脆动听。 不一会儿便有两名亲兵将那块厚约一寸的木板抬过来,所有人略显紧张地望过去。 只见木板中间出现一个拳头大的圆洞,很显然是那颗弹丸的杰作。 林颉走到近前,颇为动容地感慨道:“三十丈的距离,如此惊人的威力,单论杀伤力已不逊色三石硬弓。” 陆沉单手提着长枪,笑道:“岳丈,七星军有多少将士能拉开三石硬弓?” 林颉闻弦而知雅意,坦然道:“不到一千五百人。” “火枪最大的优势就在这里。” 陆沉眉峰微挑,语调略微抬高:“任何一个四肢健全的边军将士,哪怕不会武功而且身体素质偏弱,只需要一段时间的操练,他就能轻松掌握这种武器。廖大匠,你们做得很好,本王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廖继昌等人喜不自胜,又连忙谦逊道:“若非有王爷的奇思妙想,小人这辈子都做不出来这种武器。” 陆沉笑了笑,问道:“现在一共做了多少枝火枪?” 廖继昌与张华对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回王爷,到现在为止一共做出五百六十三枝合格的火枪,弹丸、火绳和木托都没有问题,只是枪身内管需要的精铁产量稀少,无法进一步提升产量。” 张华亦愧疚地说道:“小人有负王爷厚望,请王爷降罪!” “你们功勋卓著,何罪之有?” 陆沉微微一笑,从容道:“本王当然知道符合要求的精铁锻造之难,其实你们已经交出一份让人很意外的答卷,本王以为最多只有一两百枝火枪。陈主事。” 定州都督府另一位深受陆沉信任的主事,淮右才子陈循拱手道:“下官在。” 陆沉正色道:“为所有工匠造册记功,本王将厚赏之。” “下官遵命!” 陈循面上古井不波,实则心里思绪翻涌。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地方,代表他终于进入陆沉身边的核心圈子。 来不及为此振奋欣喜,他就被这里隐藏的机密深深震惊。 廖继昌等人则是满心欢喜,陆沉素来出手大方,甚至还会照顾提携他们家中的子弟,这一次肯定会是丰厚的赏赐。 陆沉迈步向前走去,道:“走吧,看看下一件利器。” 一行人继续向前,来到一片平整的空地边缘。 只见空地中央摆放着很多假人,周遭十丈内空无人影。 得到廖继昌的示意后,数名工匠立刻前往布置。 “诸位,来这里。” 陆沉走到一处屏障后方,林颉和林溪以及其他人都跟了过来。 片刻过后,只听得几声巨响凭空而起,大地仿佛为之震颤。 空地中央,那些假人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尘土飞扬,硝烟弥漫。 林溪难掩震惊地说道:“土雷现在的威力这么大?” 陆沉微笑不语,一旁的廖继昌连忙解释道:“回王妃,土雷是王爷最早确定要研究的武器,而且因为土雷对各种原料的要求不像火枪那么高,所以这两年确实取得了一些进展。现如今我们已经做出各种各样的土雷,分别有绊索雷、燃发雷、拉发雷等,威力相比最初的土雷提高了最少两个档次。” 林溪点头道:“原来如此,辛苦你们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慰问便让一众工匠感恩戴德,似乎这比陆沉的许诺更重要。 千万别以为这些能工巧匠们不通世事,只看陆沉此刻发自内心的满意笑容,就知道他们这个马屁拍得很精准。 林颉会心一笑,继而道:“土雷虽强,却不及火枪便捷。” 虽然是江湖武榜第一人,林颉对这些新式武器并不排斥,相反闲暇时会拉着廖继昌等人研究一二,因此他很清楚火枪和土雷各自的优劣。 土雷必须埋在地下,由此引发的需求便是如何将敌军引诱到雷区,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敌军在进入雷区后一旦被炸,他们除非是脑筋出了问题,否则肯定会掉头后撤,不可能在明知前方有未知危险的情况下继续强行冲锋。 简而言之,土雷在特定区域的小规模战斗中肯定能发挥奇效,但是在大举南下的数十万景军面前,很难改变战争的整体走势。 陆沉镇定地说道:“土雷固然笨拙,只要让它出现在合适的位置上,便能给敌人极大的心理压力。其实认真说起来,火枪产量低下,土雷不便携带,想要依靠它们战胜几十万景军,无疑是异想天开,但战争是一个漫长且复杂的过程,任何一点细小的优势只要能累积起来,到最后都能演变成我军的胜算。” 林颉点头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已尽得用兵之真意。” 当今世上,敢于当面点评陆沉的人寥寥无几,林颉虽然没有带兵打仗的经历,但他不光是林溪的父亲,还是陆沉的武学师父,自然有这个资格。 “岳丈谬赞。” 陆沉面露微笑,随即对廖继昌问道:“火炮准备好了?” 一贯沉稳的廖继昌激动地说道:“回王爷,准备好了。” 林溪不禁有些好奇。 陆沉颔首道:“那就拉出来试试吧。” 廖继昌连忙应下,然后亲自跑去前方,带着几名膀大腰圆的匠人从一排坚固的工房中抬出一根粗管。 这根粗管长约三尺,管身粗近四寸,从头到尾有七道铁箍,内径约两寸有余,重量将近四十斤。 其实这个重量和长度不算夸张,一名成年男子就可以搬动,廖继昌带这么多人是要将其余配件一起搬出来。 在陆沉等人的注视下,几名工匠将铁管放在空地上,用铁绊固定住底部,廖继昌则用铁爪将头部架起朝向前方。 做好一应准备后,廖继昌对陆沉等人说道:“王爷,王妃,林帮主,还请离远一些。” 陆沉心中了然,沉吟道:“炸膛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廖继昌略显愧疚地说道:“自从收到王爷的密信,小人和邓兄弟他们反复试验,不断提高炮身铸铁的精度,相比最初已经稳定了不少,只是小人担心万一出现意外。” “不必有太大压力,我们退后便是。” 陆沉从善如流,带着众人后退十余丈。 只见廖继昌亲自将药子和小弹子装入铁管之内,最后用一颗较大的铅弹封住。 林溪有些惊奇地发现,她的丈夫此刻流露出几分紧张又专注的神情,这可是比较罕见的情况。 注意到林溪关切的目光,陆沉低声道:“此前他们经历几十次失败才造出合格的炮管。” 林溪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一次肯定会成功。” 话音未落,只听前方传来一声惊雷怒吼,天地为之变色。 “成了!” 廖继昌无比激动,几乎热泪盈眶。 数十位能工巧匠尽皆欢呼雀跃。 陆沉长舒一口气,大步走向前方。 只见炮身完好无损,二十多丈外整整一排木板已经千疮百孔。 最中间的木板完全碎裂,几名工匠在十多丈外找到了那颗铅弹,两边的木板上全都是小孔,还有一些嵌在上面没有穿透的小弹子。 林溪喃喃道:“好霸道的威力……” 林颉亦点头道:“此物比火枪更强。” 站在后面一点的陈循心中风云激荡,这一刻他眼前仿佛浮现一幕场景,景军铁骑漫山遍野奔袭而来,齐军大阵之中数百门火炮严阵以待。 火舌亮起,紧接着无数弹丸激射而出,犹如天女散花一般向高速冲锋的骑兵倾泻而去。 光是这样想一想,陈循已经激动到浑身颤抖,看向陆沉的眼神充满敬畏,犹如在凝望神祗。 “可惜。” 不同于其他人长时间的振奋,陆沉在短暂的喜悦之后,轻轻感叹了一声。 廖继昌及工匠们闻言立刻安静下来,林溪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陆沉道:“火炮的工艺比火枪更复杂,对于材料的要求更高,目前只打造出十二门,后面速度可能会快一些,但是仍然无法形成大规模的量产。”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林颉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满怀期许和赞赏地说道:“自古以来,从无到有都是最难的关卡,而你已经成功跨了过去,这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步。我不敢想象往后的人间会是什么模样,但我确信大齐会在你手上重现盛世之景,而且必将是古往今来最强大的王朝。” 所有人无不热切地望着陆沉。 廖继昌心中一动,顺势拱手行礼道:“请王爷为火炮赐名!” 余者立刻跟上附和:“请王爷赐名!” 陆沉环顾周遭,感受着越过山野吹拂而来的春风,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豪情壮志,昂然道:“此炮既为击败强敌而生,便叫破军炮!” 898【藏锋】 翌日,天光微熹之时。 陆沉缓缓睁开眼睛,转头望着依偎在他肩头的林溪,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 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 她脖颈间那抹白腻平添几分风流韵致。 陆沉忍不住贴近了一些。 林溪没有睁眼,但她显然已经被这家伙的气息唤醒,于是从被褥中抽出左手,无比精准地按在陆沉的脸上,呢喃道:“不许胡闹。” 陆沉打趣道:“师姐,太阳快晒屁股了。” “哼。” 林溪轻哼一声,脸上泛起一抹笑意,然后左手顺势揽着他的肩头,睁开眼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微笑道:“王爷,起来啦。” 陆沉笑了笑,起身披衣。 两人洗漱完简单吃了一顿早饭,与林颉告别之后便离开这片隐秘的天地,率领五百亲卫前往西边相距二十余里的七星帮总寨。 如今这里已是七星军的驻地,与另外三座营寨遥相呼应,组成宝台群山内部的防御体系,再加上遍布山中的陷阱和明暗岗哨,可谓天罗地网滴水不漏。 景军几年前还曾试探性地往山里派过斥候,结果一个都没有回去,后来他们终于打消了类似的念头。 陆沉没有带林溪直接前往总寨,而是来到东边一个庄严肃穆的地方。 林溪望着矮丘上整整齐齐纵横排列、经常有人打扫的坟墓,一时间心中百折千回。 墓中安眠着在燕景联军进攻宝台山时壮烈牺牲的七星帮儿郎。 她扭头望去,便见另一侧宽阔平整的空地上,肃立着乌泱泱一片军卒,最少也有数千人。 “夫君,这是?” 林溪不解地看向陆沉。 “七星军现有一万一千余人,我决定在这个基础上增加八千人,以锐士营三千步卒为主体,再从宁远军、镇北军、广陵军中抽调两千忠勇之士,还有父亲这些年攒下的三千人,其中有近两千人在那片山谷里负责警卫。” 陆沉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这八千人都是我亲手带过的兵,如今由你直接统领。” 林溪心中讶异,又有几分忐忑,轻声道:“我?” 七星军从成立那一天开始,都指挥使便是林溪,虽然她在和陆沉完婚之后几乎没有管过军务,一直是由三位副将余大均、娄成元和楚铸打理,但是这个主将的职位始终挂在她身上,而陆沉麾下所有亲信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嘴。 不谈陆沉对林溪的尊重和喜欢,只要知道七星军八成以上将士都来自七星帮,就明白这世上除了林颉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林溪。 林溪是否亲自操持军务不重要,这支雄师从始至终都会坚定不移地遵从她的命令。 “当然是你。” 陆沉的语气愈发温和,徐徐道:“这八千人将会承担最重要的职责,而我本人分身乏术,除了交到师姐手中,我想不到还有谁更让我放心。” 林溪嫣然一笑,眸中泛起一抹柔情,她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刻意提起厉冰雪,毕竟飞羽军同样重要。 陆沉朝那边招了招手,四员大将立刻快步跑来。 “参见王爷!” 叶继堂、余大均、娄成元和楚铸恭敬行礼。 “不必多礼。” 陆沉面色沉静,对林溪说道:“夫人,叶继堂原为锐士营都尉,如今我提拔他为七星军副指挥使,由他负责指挥四千骑兵。” 林溪对此自无不可,叶继堂和刘隐是陆沉麾下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这两年统领锐士营劳苦功高,对陆沉的忠心更不必赘述。 叶继堂拱手一礼道:“请王妃放心,末将必定竭尽全力,决不懈怠!” 林溪微微颔首道:“好,我相信叶将军能够率领麾下将士建功立业。” 陆沉等他们简短地沟通完,开口说道:“七星军余下七千余步卒,由娄成元和楚铸分别统率,你们的职责是守好山中这几处寨堡,不论景军会不会冒险,你们都不能轻忽大意。” 二人齐声应下。 陆沉又看向沉稳内敛的余大均,叮嘱道:“往后你便是王妃的副手,助她统领这八千将士。” 余大均拱手道:“末将领命!” 陆沉随即向林溪揭开谜底:“夫人,昨日你见到的三种新式武器暂时依旧会对外保密,而且不会分散到各军之中。山谷那边已经修建了营房,你带着八千将士暂时驻扎在那里,尽快熟练使用那些武器。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你再带着他们出山。” 这会林溪已经猜到丈夫的想法。 新式武器固然霸道凶猛,面对数十万景军却是杯水车薪,因此陆沉一定会将这些武器留到关键时刻,尽量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在决战之前,确实只有林溪亲自坐镇才能让他没有顾虑。 她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对陆沉说道:“你放心。” 陆沉轻声道:“好。” 无需千言万语,短短三个字便足以两心相知。 …… 景朝,大都。 虽已四月中旬,因为地处大陆北方的缘故,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清冷之意。 置身于变得有些陌生的上书房里,蒲察更能感觉到心底的寒意。 从尧山关脱身后,他先是快马加鞭回到南京城,在一众大将错愕不解的目光中阐明自己的遭遇,紧接着在上百精骑的保护或者说押送中,一路夜以继日披星戴月赶来大都。 来到景帝面前,这位曾经的忠义军大将已经瘦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御案之后,景帝的目光略显幽深,望着蒲察说道:“朕以为你已经死了。” “臣愧对陛下的信重。” 蒲察跪在地上,叩首道:“臣身为大景武将,未能以身报国反而苟且偷生,臣让陛下失望了!” 此刻除了这对君臣,只有主奏司提领田珏肃立在旁,其他宫人皆已退下。 景帝淡淡道:“尧山关之战,你确实让朕很失望,并非是因为你最后被齐军俘虏,而是你在战事过程中一直被陆沉牵着鼻子走。至于你最后束手就擒一事,兀颜术已经对朕说过,你是想继续诱使陆沉强攻南京,朕姑且可以恕你死罪。起来吧,朕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谢陛下!” 蒲察再度叩首,声音微微发颤。 起身之后,他低着头说道:“陛下,臣确实想过以死谢罪,本无颜再回大景,但是……” “陆沉既然肯放你回来,定然是要通过你告诉朕一些事情。” 景帝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继而道:“说吧,他想告诉朕何事?” 蒲察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又连忙收回视线,迟疑道:“陛下,陆沉说他很清楚我朝大军的实力,因此他会选择暂避锋芒,南齐边军将会采取坚决的防守,即便因此丢掉定州和靖州,他也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景帝双眼微眯。 田珏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片刻过后,景帝似笑非笑地说道:“他倒是打得好算盘,想用一招拖字诀等朕死去,届时他就可以率军发起反击,不说收回这一战丢失的疆土,甚至还有希望打下朕的南京。” 听到这句话,蒲察再度跪下,紧张地说道:“陛下,陆沉这是痴心妄想,景廉九军一定能荡平衡江以北,平定江南灭亡南齐指日可待!” 景帝不置可否,缓缓站起身来,来到蒲察面前。 蒲察的脑门贴着光滑冷硬的地面,压根不敢有任何异动。 景帝望着这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忽地喟然道:“蒲察,你虽是一片忠心,却犯了一个朕难以容忍的致命错误。” 蒲察颤声道:“请陛下明示。” “你十七岁从军,迄今已有二十六年,早就是阅历丰富的沙场老将。从朕登基那一年开始,你就是朕重点培养的武将之一,按理来说你应该明白陆沉这样做的缘由,因此你不该回来。” 景帝没有再掩饰失望之色,缓缓道:“两军交战最忌丢失主动权,陆沉虽然知道朕的身体不太好,却没有更加确凿的情报,因此他不一定会退让到底,只是想通过你影响朕的判断。如果你没有按照他的安排行事,他就无法从朕的旨意反推出我军的策略,现在他将应对之法摆在朕面前,无论朕后续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会让陆沉看出朕的虚实。” 蒲察怔住,额头上渐渐沁出汗珠。 这一刻他忽然醒悟,陆沉这样做其实是为了试探景帝的身体状况。 在明知齐军会坚决防守决不出战的前提下,景帝若是继续发起这场国战,足以证明他的伤势不算太重,至少可以坚持三年五载,否则一贯英明神武的大景天子不会浪费国帑做这种无用功。 蒲察心中悔恨不已,连连磕头道:“臣愚蠢至极,臣是大景的罪人!” “够了。” 景帝呵斥他停下,看着他额头上鲜红的印记,不禁想起这二十多年的风雨沧桑。 在遭遇陆沉之前,蒲察无论练兵还是打仗都有很不错的表现,这些年为大景立下汗马功劳,否则他无法成为忠义军的副帅之一。 他虽然不是阿里合氏出身,对景帝的忠诚没有丝毫水分。 这样的臣子即便是打了败仗甚至被俘,景帝都不介意给他一条生路,甚至在将来某些时候会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因为景帝心里很清楚,有才能的臣子数不胜数,纯忠之臣却不多见。 但是这一次蒲察犯下的错误太严重,更关键的是他带回来的消息让景帝前期的谋划悉数落空,而且绝对不能让朝中那些人察觉端倪。 “蒲察,朕……” 景帝极其罕见地迟疑起来,他负手而立,良久之后才说道:“既然回来了,去看一眼你的家人吧,朕不会许诺给他们荣华富贵,但是会让他们好好地活着。” 蒲察怎会听不懂天子的言外之意? 他眼中并无怨恨、惊惧和不甘之类的神色,而是带着几分释然说道:“臣叩谢陛下恩典!” 三叩九拜,触地有声。 景帝轻吸一口气,随即转身缓步走去。 蒲察直起身,似哭似笑地说道:“臣虚度四十余年,有幸得陛下赏识器重,今日一别无法再见天颜,臣心中仍有数愿,愿陛下龙体康健,愿大景千秋万代,愿天下一统,陛下必是千古一帝!” 说罢,他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蹒跚而去。 景帝微微仰头,心中默默一声叹息。 899【亮剑】 田珏的心情很沉重,这和蒲察的命运无关。 身为天子最信任的孤臣,景廉贵族口中的活死人,田珏当然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甚至有很多权贵就是死在他这位主奏司提领的手中。 田珏是在为这场箭在弦上的国战而担忧。 蒲察恐怕到死都猜不到,他带回来的消息对于景帝而言有多么棘手,所以景帝才感叹他不该回来,哪怕是死在尧山关、溅陆沉一身鲜血,都好过他这般自以为是地回来传递情报。 陆沉那番话表面上是在示弱,承认景军的强大和景帝的英明,故而摆出一副被动挨打的架势。 实则不然,至少在田珏看来,陆沉这一手堪称深谙兵法真意。 如他所言,景帝伤势难愈寿数将尽,一年半载的时间难道还能打下南齐江南十三州? 只要景帝驾崩,陆沉在保存实力的前提下完全可以打出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基于这个推断,景帝若是坚持继续征伐南齐,而非利用生命中最后的时光稳定内部局势,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的身体状况显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差劲,有能力支撑一场漫长的战争。 简而言之,景帝要么偃旗息鼓,要么承认此前皆是伪装,自然也就无法起到迷惑陆沉的作用。 望着负手站在太华池畔的天子,田珏一时间心神不定。 “呵。” 景帝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颇为惋惜地说道:“如此奇才,可惜不能为朕所用。” 田珏斟酌道:“陛下,或许陆沉只是虚张声势,意图兵不血刃便阻止我军南下。” “朕之所以伪装成命不久矣的样子,无非是希望用孤注一掷的架势,逼迫陆沉主动放弃江北要地,避免与我军硬碰硬,从而让我军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战略目标。等到那个时候,朕便不需要继续装下去。” 景帝依旧不急不躁,只是轻叹道:“他确实有这方面的打算,说明朕的谋算有效果,但他显然不甘心,同时想到了朕决意这样做的蹊跷之处,于是用蒲察带话反将朕一军。” 田珏默然。 景帝摇了摇头,笑道:“这个年轻人是在逼迫朕猜测他的心思呢。如果他没有想到那一层,只是尝试用蒲察那番话打消朕的决心,朕当然可以继续发兵南下,争取在一两年内底定大局。但是他若猜到朕其实并无大碍,玩一招虚虚实实,假意往南撤退实则暗藏杀机,那么朕每进一步都要反复思量,这必然会贻误战机。” 田珏很快就理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所谓尔虞我诈,大抵便是如今天子和陆沉之间的状态。 景帝装作寿数将尽,陆沉则顺势而为似是而非,战事还未爆发,双方的勾心斗角就已经你来我往。 景帝转头望着他问道:“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做?” 田珏谨慎地说道:“陛下,臣不敢妄议军事。” 景帝淡然道:“在朕面前,你可以畅所欲言。” 田珏应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既然陆沉已经有了警惕,是否可以另辟蹊径,不再与其纠缠,而是用釜底抽薪之策。” “哦?” 景帝登时来了兴致,问道:“如何釜底抽薪?” 田珏答道:“臣斗胆建言,陛下不妨命人草拟一封国书送给南齐新君及太后,言明只要南齐肯罢免陆沉的军职,让他回淮州老家过悠闲日子,大景便不会征伐南齐。” 景帝沉吟道:“你觉得南边那些人肯接受?” 田珏道:“陛下坐拥带甲百万良将千员,且如今已有十余万大军相继南下,想必南齐君臣已经感受到沉重的压力。他们看起来没有更好的选择,因此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陆沉身上,这就造成陆沉大权独揽无人可制的局面。倘若陛下给他们一点喘息的空间,必然会有人主张议和,而且他们肯定十分忌惮陆沉的权势,或许乐于帮陛下解决陆沉这个麻烦。” “确有几分道理。” 景帝微微颔首,但是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田珏只是希望能给天子一些参考,因此继续说道:“陛下,在臣看来,南齐那位宁太后肯定能看出来陆沉野心不小,陛下的要求本质上也是对方亟需解决的隐患,说不定能一拍即合。” “你比起以前精进了不少。” 景帝赞了一声,但是下一刻摇头道:“此策虽好,目前时机还不成熟。” 田珏连忙应道:“是,陛下。” 景帝前行数步,感受着湖面吹来的清风,悠然道:“那位宁太后虽是女流之辈,观其掌权之后种种所为,倒是要比她的丈夫强出不少,更不必说薛南亭和许佐都是能臣。在没有感受到真切的压力之前,他们不仅不会顺着朕的心意,反而会竭力保住陆沉。如果李宗本尚且在位,你的法子或许能起到效果。” 田珏并不愚笨,想了想就明白过来,敬畏地说道:“陛下洞悉人心,臣委实不及万一。” 景帝笑了笑,停下脚步说道:“挑拨离间固然能发挥奇效,却要选中合适的时机,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南齐经过几次内斗,软弱自私之辈的力量已经非常弱小,或者说被迫潜藏在水面之下,短时间内不敢轻易出头。说回这件事,陆沉真正的目的应该不止迷惑朕的双眼,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尽可能让朕推迟南下。” 田珏问道:“他是想争取更多的时间做准备?” “应该是这样。” 景帝轻舒一口气,缓缓道:“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朕真的是在装病,对于大局并无决定性的影响,这只是战术上的选择而已。要是朕跟着他的节奏走,将时间都浪费在这些猜测上,他就可以不断加固齐军的防线,另外一点——” 他稍稍停顿,神情略显凝重:“从以往的战事来看,这个年轻人总是能拿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手段,譬如那种奇怪的火油和攻破河洛的火药,又如当年他在宝台山里用来对付仆散嗣恩的古怪法子。朕无法确定他还有多少出人意料的杀招,但朕知道不能继续拖延下去。” 田珏心中一凛,此刻他愈发认识到自己和天子在眼界上的差距,于是心悦诚服地说道:“陛下圣明。” “至于这第一局交锋,朕承认他赢了。” 景帝风轻云淡地说道:“不管他心机有多深,最终还是要在战场上见真章。” 田珏明白这句话的深意,一贯木然呆板的面庞泛起激动之色。 景帝挑眉道:“传朕口谕,文武百官于明日辰时二刻入开元殿。” “臣遵旨!” 田珏躬身一礼。 …… 日升月落,新的一天到来。 宽阔肃穆的大殿内,景朝数百名官员齐聚于此。 群臣山呼万岁之后,景帝缓缓站了起来,前行数步,环视殿内百官。 他左手边是以庆聿恭为首的景廉贵族武勋,右手边则是以尚书令赵思文为首的文臣,监国太子乌岩则站在一旁。 景帝清了清嗓子,威严的声音响彻殿内。 “十九年前,朕奉先皇遗诏登基即位,其时朕雄心万丈,惟愿大景早日平定天下。” “这十九年来,朕勤勉治政不敢松懈,诸位卿家尽心尽力堪为辅弼,大景君臣一心日益强盛。每每想到这一点,朕便感慨万千,一方面庆幸不曾辜负先皇的厚望,另一方面因为众卿家的忠心能干而欣慰。” 虽然天子还未挑明,但是百官听到这里已经心生热切,一个个挺起胸膛。 景帝面露微笑,继续说道:“过去几年当中,大景一步一个脚印,先后征服赵、燕、代等地,如今大景的疆域已占据世间大半,只剩下南边的齐国以及附庸的沙州。朕知道有个词叫做半途而废,大景注定会一统天下,又怎能容许有人挡住去路,众卿家以为然否?” 撒改当先喊道:“臣愿为陛下之伟业肝脑涂地!” 百官随即附和道:“臣愿为陛下之伟业肝脑涂地!” “很好。” 景帝举起右手,斩钉截铁地说道:“朕知道众卿家不惧艰难,朕也知道如今的南齐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但是朕从不会知难而退,众卿家亦非胆怯畏缩之人。征服南齐,将衡江以南肥沃富庶的土地纳入大景的版图,不光是朕的夙愿能够达成,尔等也必将名留青史万古流芳!今日在满朝臣工当面,朕承诺灭齐之日,人人皆有重赏!” “愿为陛下效死!” 殿内响起洪亮整齐的呐喊声,尤其是那些双眼放光的实权贵族,恨不能立刻飞到南方的战场上,用军功换来几辈子的荣华富贵。 庆聿恭虽然不像其他人那样慷慨激昂,但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景帝对下方的反应颇为满意,高声道:“即日起昭告天下,朕将亲率百万大军南下,御驾亲征,攻伐南齐!传檄南齐朝野,凡主动投降者免死有赏,朕决不会亏待诚心归顺之人!若是负隅顽抗不知悔改,大景铁骑所到之处,必然将一切顽敌碾为齑粉!”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如麦浪般跪伏于地,兴奋的声浪几乎掀翻大殿之顶。 景帝环视全场,待喧闹声稍稍平息,眼中泛起凌厉之色,振臂一挥,声若金石。 “伐齐!” …… …… (今日3更完成。) 900【一对君臣】 大景天德十年,五月初二。 时年四十四岁的景帝阿里合欢都传旨昭告天下,任命兀颜术为前军主帅,大将灭骨地和古里甲为先锋,另有贵由、奚烈、车里木等骁将于帐下听用。 兀颜术统兵十六万,其中包含步卒十万,轻骑五万余,以及在考城之战惊艳亮相奠定胜局的重甲骑兵虎豹营。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这十六万景军已经分批调往河洛及周边地区,包括圣旨中提到的一部分将领,因此兀颜术和灭骨地等人在参加完出征仪式后,带着各自的亲兵轻车简从立刻南下。 兀颜术领到的任务非常明确,他将统率这支大军再度进攻南齐靖州。 这算是景帝给他一个弥补前过的机会,而且这一次他的对手只会是刘守光和张旭,陆沉不会再有机会声东击西。 五月初三,景帝再度颁发圣旨,他将亲率二十五万大军南下,御驾亲征攻伐南齐。 天子亲自出手,景朝自然名将尽出。 庆聿恭、撒改、阿布罕、温古孙、善阳、沈谷、石敦、卓陀等八位有过领军经验的景廉大贵族随驾出征,阿速该、苏孛辇、庆聿忠望、珠格、纥石烈、术不列等数十位骁勇善战的虎将云集战阵。 这是十九年前攻陷河洛之后,景朝再次以举国之力南征,所有人都清楚天子的目标,必然要踏平南齐才会收兵。 勤政殿内,监国太子乌岩毕恭毕敬地站着。 景帝坐在御案之后,神情平静地批复户部尚书的奏章,然后放下毛笔,抬眼看向乌岩,淡淡道:“太子。” “儿臣在。” “朕离京之后,你当用心理政,遇事莫要专断,多听朝中公卿的意见。”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但也不必事事托付他人,你要有自己的判断。” “是,父皇。” 景帝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站在另一边的三位重臣,分别是尚书令赵思文、主奏司提领田珏、守卫大都的禁卫武士合扎军主将交鲁,淡淡道:“尔等留守大都,需尽心辅佐太子。” 三人齐声应道:“臣遵旨。” 景帝又叮嘱了几句,便让乌岩和赵思文去处理政事。 殿内陷入安静的氛围,景帝在短暂的思忖后,看着交鲁说道:“你跟在朕身边多少年了?” 交鲁想了想答道:“回陛下,十三年有余。” 景帝微笑道:“一晃十三年,时间过得真快,朕还记得当初你那个愣头青的模样。” 交鲁略显尴尬地笑着。 景帝温言道:“朕知道你也想建功立业,但是太子还年轻,朕总得留下一个信得过的人为他遮风挡雨,没人比你更合适。” 交鲁心中感动,连忙表态道:“陛下,臣绝对不会轻忽大意。” 其实天子御驾亲征,合扎武士按照惯例是该随行护驾,交鲁确实也有去南边战场厮杀的欲望,但景帝这番话让他心里的杂念瞬间消失。 交鲁退下之后,景帝转头看向田珏,沉吟良久才说道:“倘若事有不偕,便将那封密诏交给太子。” 田珏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深意,躬身一礼道:“是,陛下。” 景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来到墙边,望着那幅天下局势图,静静地看了很长时间。 田珏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悄然泛起崇敬之色。 …… 随着景帝连续下达两道圣旨,大都各处权贵府邸变得忙碌起来,将要随驾出征的武勋贵族们抓紧时间做好一应准备。 常山郡王府亦不例外,亲兵们打点行装,庆聿忠望亲自带人细致地检查军械、甲胄和战马。 庆聿恭来到锦苑,庆聿怀瑾恭敬地行礼道:“见过父王。” “坐。” 庆聿恭神态温和,看了一眼屋内一如往常的陈设,轻声道:“这次我要随驾出征,你兄长亦是如此,家中便交给你了。” “父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庆聿怀瑾乖巧地应下,随即斟酌道:“父王,此番南下危机重重,你和兄长一定要加倍小心。” 庆聿恭笑了笑,淡定地问道:“你在为何忧虑?” 望着父亲平和的目光,庆聿怀瑾坦然道:“父王,倘若这一次我朝能够战胜齐军,陛下的威望将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届时无论他想做什么,朝野上下都没人敢反对。如果我朝败了,陛下更不会容许有人能威胁到皇权,势必会痛下辣手,不择手段地杀死他忌惮的人。” 这番话说得很明白,不论此战最后的结果,庆聿氏都难逃惨烈的下场。 庆聿恭又问道:“那你希望为父怎么做?” 这一刻庆聿怀瑾忽地陷入沉默。 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问题。 前年冬天那场叛乱平息之后,庆聿恭便将庆聿氏隐秘的力量交给她,说是因为他和庆聿忠望势必会受到主奏司鹰犬的严密监视,庆聿怀瑾出于对父亲的信任没有多想。 如今她已在大都的阴影处结成一张大网,并且和陆沉重新建立起联系。 但她每次要向庆聿恭禀报这些细节的时候,都会被父亲以各种理由打断,同时和蔼地告诉她一切由她做主即可。 现在听到庆聿恭这个简单直接的问题,庆聿怀瑾终于回过味来,她恳切地说道:“父王,女儿只希望你和兄长都能平安回来。” 庆聿恭面露欣慰,却摇头道:“怀瑾,你小瞧我们的陛下了。” 庆聿怀瑾不解地看着他。 庆聿恭徐徐道:“陛下身负雄才大略,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大景成为世间最强盛的国家,并且不是那种昙花一现的短命王朝,所以他不会刻意针对某个人,更不会做出自毁根基的事情。此战若是胜了,他没有必要对庆聿氏下手,若是败了,只要陛下健在,他依然不会让大景陷入自相残杀四分五裂的境地。” “这……” 陡然听到这个出乎她意料的判断,庆聿怀瑾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庆聿恭微笑道:“当然你的担忧不无道理,陛下终究不会坐视景廉大姓威胁到皇权,如果不是那个书生杜为正以身入局,现在陛下应该已经改革大景军制,将我们这些人手中的军权都拿过去。往后他还是会这样做,但有一个前提,也就是此战必须取胜。谁是真正的敌人,谁是可以暂时搁置的矛盾,陛下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庆聿怀瑾心中渐渐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既然父亲对陛下有如此清晰的认知,为何还要将那些力量交到她手中,并且这一年多来从未干涉过她的决定,甚至都不关注具体的进展。 庆聿恭似是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话锋一转道:“陆沉向你做出了怎样的许诺?” 庆聿怀瑾镇定心神,答道:“七天前,我收到他最新的密信,他说会尽一切可能拖住陛下,帮助我掌控大局。” “拖住……” 庆聿恭双眼微眯,继而笑道:“看来他比我想象得更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的真相。” 其实这会庆聿怀瑾已经有些迷惘,因为她不知道父亲究竟如何打算。 庆聿恭望着女儿清减的面庞,轻声道:“若我没有猜错,陛下的伤势并不严重,至少没有到影响寿数的地步。” 庆聿怀瑾的双眼猛然瞪大。 庆聿恭解释道:“我们的陛下心思深沉,说他一步十算并不为过,但他故作伪装不是为了针对我,而是要迷惑陆沉,诱使他在战场上做出错误的决断。想来陆沉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只是想方设法让你迈出那一步,对吗?” “是。” 庆聿怀瑾语调低沉,她不明白自己心里为何有一缕遭遇背叛的恼怒情绪。 庆聿恭轻叹一声,缓缓道:“陛下活着的时候,庆聿氏就不会被逼到山穷水尽的绝境。怀瑾,或许你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单纯,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陛下的志向是成为千古一帝,他希望能用一段君臣佳话作为青史之上最完美的注脚。” “可是……父王为何要默许女儿做那些安排?” 庆聿怀瑾定定地看着他。 庆聿恭眼中骤然飘起风雪,低声道:“因为陛下终究不是神仙,他也会受伤甚至死亡。依照我对陛下的了解,在他生命走向终点的那一刻,庆聿氏就会迎来真正的杀机。此战关乎大景国运,更关系到庆聿氏的生死,胜败都不是问题,唯有陛下在南方战场倒下的时候,他留在大都的后手一定会清洗所有能威胁到皇权的势力。” 庆聿怀瑾恍然大悟。 不知为何,此刻看着父亲肃然的神色,她心里涌起一阵阵伤感。 庆聿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喟然道:“遇到这样一位帝王,对于臣子来说既是幸运也是不幸,我只能做好两手准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成长的很快,比我的预想更出色,这一年多你的表现和前些年相比可谓脱胎换骨,足以让我放心将庆聿氏的未来交给你。” 庆聿怀瑾道:“父王,我……” “相信你自己。” 庆聿恭微微一笑道:“我选择退居幕后,陛下才能放心,这也是你能操持一切的前提。” 庆聿怀瑾沉默良久,起身望着父亲的背影,认真地问道:“父王,你这次会倾尽全力辅佐陛下吗?” 庆聿恭望着窗外庭院中的青绿之色,轻声道:“会。” 庆聿怀瑾眉尖蹙起,现在她完全分辨不出父亲对于大景来说究竟是忠臣还是奸臣,他的诸多决定在她看来实在太过矛盾。 庆聿恭轻吸一口气,仿若喃喃自语。 “公私自古难兼顾,但是只要陛下不负我,我自不会负他。” “因为你的父亲不光是庆聿氏之主,更是一名景廉人。” 901【先声夺人】 当时间来到六月上旬,景帝那道慷慨激昂的伐齐圣旨已经传遍大江南北。 风雨欲来之势,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 大齐边军迅速进入临战状态,从定州北部的定风道和宝台山,到定州西部的清流关和尧山关,再到定、淮、靖三州交界的藤县和盘龙关,乃至最紧张的靖州北部,所有将帅不断加强警戒,二十余万边军将士严阵以待。 江南朝廷同样立刻做出反应,由右相许佐亲笔写就的檄文昭告天下,这位清正刚直的重臣在檄文中痛斥景帝狼子野心,以至于天下战乱不休生灵涂炭,并且表明大齐绝对不会与对方媾和,号召亿万军民与虎狼之敌死战到底。 “许相这篇檄文可谓骂得痛快淋漓,不知景国皇帝有没有头疼的毛病。” 汝阴城,定州都督府的节堂内,陆沉开了一句其他人听不太懂的玩笑。 刘元、陈循和黄显峰等文官皆非阿谀奉承之辈,李承恩、霍真、徐桂、刘隐等武将倒是觉得王爷成竹在胸,没有因为数十万景军南下就心神不定。 陆沉放下许佐言辞犀利的檄文,转而看向陈循说道:“德遵,说一说靖州北线的局势。” “是,王爷。” 陈循来到地图之旁,有条不紊地说道:“五月初二,景国皇帝任命兀颜术为前军主帅,率领大军十六万南下进犯。五月初三,景国皇帝决意率大军御驾亲征,号称百万之众,据我等分析实际上不超过三十万兵马。” “五月十九日,兀颜术率大军于河洛城誓师,继而往南穿过桐柏一线,正式进逼我朝靖州防线。” “五月二十四日,景国前军先锋大军灭骨地率军两万余人,出现在靖州严武城三十里外,暂时没有发起进攻。二十七日,另一位先锋大将古里甲率军逼近藤县,于四天内发起三次攻势,皆被我军打退。” “六月初二,兀颜术所率大军出现在靖州太康城北面。” 陈循微微一顿,对陆沉说道:“王爷,这就是目前景军的所有动向。” “好,往后将兀颜术部称为景军西路军,以便我军将士甄别,将此事传达给刘守光和张旭。” 陆沉吩咐一句,继而看向一众武将问道:“你们对靖州战局有何看法?” 众将神情凝重,并未仓促发表看法。 从眼下的局势来看,兀颜术所率十六万大军的目标就是靖州防线,而定州军的对手便是景帝亲领的三十万大军。 光是听到这个数字,众将虽然不会被吓得六神无主,却会感觉到那种大山压顶的压力。 在前年那场浅尝辄止的战事结束后,定州军扩充了建制,拥有一营十一军合计将近十四万人的兵力。 然而定州军满打满算仍然不足景军主力的一半,这就意味着陆沉无法像以前那样,通过大范围的迂回转移支援靖州,刘守光和张旭必须依靠自身挡住景军的推进。 具体到西线战场,在张旭率三万京军北上之后,靖州守军达到九万之众,如果只是据城坚守的话,应能挡住兀颜术麾下的十六万兵马,毕竟防守总会比进攻省力。 问题还是出在前年那场仓促的北伐,考城之战以及后续的大大小小十余战造成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那就是靖州都督府的实力下降得很厉害,这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很难恢复到鼎盛时期的状态。 简而言之,靖州军暂时处于弱势,很难给景军西路军造成太大的麻烦。 “王爷,末将认为不妨以稳健为主,静观其变。” 片刻之后,汝阴军都指挥使霍真当先开口。 其余将领对他的提议颇为赞同。 陆沉不置可否,望着地图上靖州北线的形势,缓缓道:“你们认为兀颜术是一个怎样的人?” 广陵军主将刘隐答道:“回王爷,此人性情沉稳用兵谨慎,在经历过前次的失败之后,景帝依然对其委以重任,让他领兵攻伐代国,并且取得显著的效果,由此可见此人不会轻易被失败打倒。此番他卷土重来,势必会更加小心细致。从景军西路军的进攻选择来看,兀颜术采取的是遥相呼应步步为营的战略,主力居中进逼太康,同时又可策应东西两面。” 陆沉颔首道:“你说的没错,这一次他充分吸取之前的经验教训,宁肯进度缓慢,也不会露出太明显的破绽,显然是笃定我军无法互相支援。不过,你们还是看轻了他。” 这句话让众将心生不解。 明明他们已经足够重视兀颜术,并且给予了对方非常高的评价,缘何会有看轻之意? 陆沉缓缓起身来到沙盘前站定,凝望着位于靖州北线的某个标识,陷入长久的沉思。 景帝的果决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按照最初的预估,景军应该会在秋天南下,那是最适合大举进攻的季节,而且他特意将蒲察放回去,就是为了继续挑起景帝的疑心,从而进一步迟滞景军南下的时间,这样大齐边军就能做好更充足的准备,最重要的是陆沉的杀手锏会继续加强。 但是景帝对于局势的判断十分精准,他没有给陆沉拖延的机会。 陆沉并未因此乱了方寸,经历过那么多战争的磨砺和淬炼,他早已达到心如铁石的境界,不会因为一时优劣而患得患失。 众将这会已经围了过来,李承恩冷静地说道:“王爷之意,兀颜术这是在故布疑阵?” “这场战争关系到齐景两国的命运,景帝既然将打头阵的任务交给兀颜术,肯定是希望他能先声夺人,而不是与我军展开一场拉锯战,更不会直接进入相持的态势。” 陆沉的嘴角微微勾起,淡然道:“换做本王是兀颜术,必然不满足于仅仅保持一个压制的态势。” 霍真心中一动,看向沙盘上那个非常重要的位置,道:“王爷,莫非兀颜术的主攻方向不是太康城,而是藤县?” 听闻此言,其他人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藤县?” 陆沉神色不变,徐徐道:“有这种可能,德遵。” 陈循立刻应道:“下官在!” 陆沉思忖片刻,正色道:“你替本王拟一道军令,以八百里快马送给刘守光。” 陈循拱手道:“下官领命!” …… 靖州北部,太康城。 城头上飘扬着大齐边军的旗帜,靖州副都督、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立于城墙之上,平静地望着城外数百丈处那队景军骑兵。 这支骑兵不到千人,显然是来抵近观察太康城的防御体系。 为首之人便是景军前军主帅兀颜术。 望着前方雄伟坚固的城池,兀颜术的心情略微复杂。 两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无功而返,被陆沉算计得十分狼狈,如今旧地重游,怎会忘却当初的耻辱? 只是从表面上看来,兀颜术依旧能保持绝对的平静。 “回去吧。” 他当先拨转马头,近千骑紧随其后,返回十余里外的景军营地。 回到帅帐之中,十余位大将肃立两旁。 兀颜术淡淡道:“时隔两年,太康城变得更加易守难攻,这一次我军若想攻破这座坚城,恐怕要付出非常惨重的代价。” 众将对此并无异议,他们都有很丰富的带兵经验,今日随主帅实地观察,自然能看出南边那座大城犹如铁桶一般,里面的齐军必然已经做好死守的准备。 兀颜术看向一旁的亲信问道:“古里甲那边可有战报传来?” 亲信恭敬地答道:“回大帅,暂时还没有。” 如今景军分为三部,西边的灭骨地遵照兀颜术的帅令,没有轻易发动进攻,而东边的古里甲在几次尝试之后,目前还无法撼动藤县齐军的防线。 兀颜术负手而立,沉默片刻后说道:“直接进攻太康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尔等有何良策?” 大将贵由建言道:“大帅,末将认为可以先取藤县!只要打下此地,便可彻底切断南齐靖州和定州之间的联系,同时能进一步威胁到南齐淮州。盘龙关易守难攻不假,但是只要我军可以施加足够的压力,对方必须要调集兵力镇守此地,如果盘龙关被我军拿下,这是南齐压根无法承担的损失。” “藤县……” 兀颜术微微偏头,看着南齐江北三州交界之处,忽地微笑道:“言之有理,想来陆沉这会已经注意到这里。传令古里甲,命他继续加强对藤县的攻势,本帅会再调一万步卒前去支援。” “遵令!” “贵由。” “末将在!” “你领麾下一万步卒和五千轻骑,即刻沿北线迂回至西边,配合灭骨地强攻严武城,务必要在齐军察觉之前拿下此处!” “末将——” 贵由神色微变,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兀颜术这两道命令可谓南辕北辙,明明是要以东线的藤县为进攻重心,为何会突然转移到西线的严武城? 兀颜术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没听清楚?” 贵由心中一凛,正色道:“末将遵令!” 兀颜术没有过多解释,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脑海中浮现陆沉的名字,默默自语道:“我不相信你每次都能料事如神。” 902【引蛇出洞】 朝阳升起,明媚的阳光洒在藤县的城墙上。 从二十年前河洛陷于景军之手开始,这座原本平平无奇的县城逐渐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尤其是两年前大齐取得全局优势、景军被迫退守至桐柏一线,藤县的战略地位进一步提高。 藤县北边的官道可以直达河洛,西北方向连通景军的桐柏防线,南边则是大齐定、淮、靖三州交界之处。 陆沉自然不会忽略这片区域的防务,除去藤县城内的五千守军,东南面的宁陵城有守军七千,南面的平利城有盘龙军都指挥使贺瑰亲率八千锐卒驻守,再往南便是堪为易守难攻之极致的盘龙关。 西南面则是靖州境内的新昌城和石泉城。 这套防御体系包含一县一关四城,总兵力达到三万五千人。 藤县守将为广陵军副指挥使刘统钊,麾下五千精兵英勇善战,两名都尉和五名校尉都曾经参加过七年前的广陵之战。 换句话说,包括刘统钊本人在内,这些将官都参与了陆沉出山第一战,这也是陆沉特意将他们放在藤县的缘由。 “将军,统计结果出来了。” 都尉孟瑾来到城楼下,对刘统钊说道:“昨日一战,我军战死二百二十七人,伤者合计一百七十六人。” 刘统钊正色道:“做好伤亡将士的姓名和籍贯记录,及时送往都督府登记造册,以便战后抚恤妥当。” 孟瑾应道:“是!” 刘统钊迈步向前,来到城墙边缘,双手按在墙垛之上,眺望着北方隐约可见的景军大营。 当年广陵之战,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校尉,亲眼见到景军以数千淮州百姓为肉盾进逼广陵城,那时候二十岁出头的他恨不能跳下城头与敌人撕咬。现在已经而立之年的他当然不会那么冲动,在经历过无数战争的磨砺之后,他变得越来越成熟稳重,唯有骨子里那份男儿自当马革裹尸的热血没有冷却。 从接手藤县防务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景军一旦南下,藤县必然会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哪怕他们的主攻方向不是这里,也会调遣重兵进行威慑。 事实亦如刘统钊的预料,在兀颜术统率十六万大军南下之后,他便命先锋大将古里甲率两万锐卒逼近藤县。 短短五天时间里,古里甲连续下令发起三次攻势。 虽然景军始终没有登上藤县城头,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刘统钊可以预见接下来会是一场又一场血战。 “呜——” 北方大地响起恢弘的号角声。 城墙上的守军将士立刻打起精神。 刘统钊双眼微眯,镇定地下令道:“孟瑾,你率八百人守住西城,石鑫,你率八百人守住东城。” “末将领命!” 两名都尉大步而去。 刘统钊则亲自坐镇北城。 景军很快出现在城外阵地上,然后没有丝毫迟疑地发起迅猛的攻势。 这一战持续约两个时辰,景军最终无功而返,但是和前三次相比,今日终于有少数精锐登上城头,虽然被刘统钊预留的虎贲杀得一个不剩,至少说明他们有可能攻破这座县城。 硝烟散去,将士们开始打扫战场和救治同袍。 刘统钊的甲胄上同样血迹斑斑,身为城内五千将士的主心骨,他从来不会躲在人群后面发号施令。 “将军!” 十余名靠坐墙垛歇息的军卒见到他走过来,立刻起身行礼。 刘统钊逐一望过去,关切地问道:“有没有受伤?” “没有!” 众人连忙摇头,其中一名队正朗声道:“将军,我们一点都不怂,更不会害怕受伤。” 刘统钊微笑道:“那怕不怕死?” 队正毫不迟疑地说道:“不怕!” “真不怕?” “真的不怕,就算我们战死了,将军也不会忘记我们。卑下记得王爷说过,但凡是死在战场上,除了朝廷发下的抚恤银子,王爷还会额外给一笔银子,加起来足有一二百两,足够家里置办几十亩水田。要是死之前能拉几个景国畜生垫背,还能多得一百多两银子,够家人用上好多年了。” 刘统钊看着这张饱经风霜但依旧昂然向上的面庞,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感慨,于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好活着。” “嗯!” 队正洒脱地应下,又好奇地问道:“将军,我们会有援军吗?” 刘统钊看了一眼周围凑上来的士卒们,打趣道:“刚才不是说不怕?” “将军您误会了,卑下期盼援军可不是害怕守不住藤县。” 名叫杨峰的队正浓眉扬起,凛然道:“要是援军来了,将军就可以率领我们出城而战,将城外这支景军杀得血流成河!” “没错!杀光他们!” 其余军卒兴奋地说着,引来远处那些将士们的关注。 刘统钊看着他们激昂无惧的神色,想起当年谈景军色变的经历,如今这些年轻人足够自信,可谓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从这个小小的细节就能看出来,齐景的实力对比此消彼长,今时不同往日。 “会有机会的。” 刘统钊淡淡一笑,紧接着旁边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扭头望去,只见孟瑾带着两名游骑斥候匆忙赶来,于是转身迎了上去。 “禀将军!” 斥候拱手一礼,压低声音说道:“卑下发现西北方向三十余里外出现一支景军步卒,约有上万人,正在前往北面的景军营地。” 刘统钊心中一沉,随即看向孟瑾问道:“你怎么看?” 孟瑾想了想答道:“将军,看来敌军是要将藤县作为主攻方向。” 刘统钊走到墙垛之旁,望着北方澄澈的天幕,陷入长久的沉思。 虽然他不清楚陆沉的全盘谋划,但是身为独领一军的主将,他掌握的讯息肯定要比普通将官多一些。 他知道这片区域除了明面上的三万余守军,还有两支临机待命的精锐之师,其一是隐藏在西南方向的靖州清徐军,其二便是随时都可以发起长途奔袭的飞羽军。 只要他能明确景军的真实意图,确认对方要在藤县发起主攻,那么齐军就会加大对这片战场的投入,力争在景军主力进逼定州之前,取得一场小规模的胜利,从而挫败景军的锐气。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景军似乎有这样的打算,只不过——” 刘统钊微微一顿,沉声道:“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对方的攻势很谨慎,并没有倾尽全力,更像是一种保守的试探。孙康。” 那名斥候立刻应道:“卑下在!” 刘统钊缓缓道:“你将藤县这边的情形禀报给王爷和刘大都督,记住不要添油加醋,如实汇报即可。” “是!” 孙康领命而去。 …… 藤县北面十余里外,景军大营。 虽然没有打下藤县,景军的士气并未受到影响,尤其是当一万援兵抵达,营内的气氛愈发昂扬。 帅帐之内,主将古里甲望着率领援兵到来的大将术虎,笑道:“大帅居然派你过来。” 术虎年过四旬,身躯魁梧面容冷硬,悠然道:“怎么,瞧不上我?” “哪能呢。” 古里甲原为牢城军大祥隐,如今营内近两万士卒都是他带了很久的老部属,单论资历要比术虎强一些,但他知道对方是主帅兀颜术的心腹,于是客客气气地说道:“要不是大帅有令在先,这会我肯定已经打下藤县,又何必劳烦你跑一趟?” 这倒不是他过于自负。 此番出兵之前,兀颜术便对他面授机宜,要他持续保持对藤县守军的压力,却又不能真的打下这座城。 说实话古里甲对这个安排十分摸不着头脑。 藤县齐军固然强悍,这座县城本身的条件谈不上坚如磐石,古里甲有足够的自信在十天之内破城,更不需要术虎率一万援军赶来。 术虎很清楚他的想法,平静地说道:“大帅说了,藤县不只是一座县城,更是齐军在这片区域的防御核心。表面上你的敌人是城内五千守军,实际上还有对方在周遭各处部署的数万兵马,或许对方还藏了不少伏兵。单单打下藤县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让敌人猜不透我军的意图。” 古里甲微微一怔,心中涌起一个念头,试探性地问道:“大帅是想假意攻打藤县,实则强攻西线的严武城?” 他知道齐军兵力有限,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否则就没有必要采取守势。 面对景军的全线出击,齐军只能猜测真正的主战场并且做出准确的应对,在古里甲看来这就是术虎赶来支援的意义。 让齐军以为藤县会是决战之地,将所有机动兵力调来此处,然后己方奇袭另一头的严武一线,这就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哪有这么简单,你觉得南齐陆沉会是被轻易骗到的人么?” 术虎上身前倾,压低声音说道:“如果齐军打定主意在这里决战,我们手里的三万步卒能否挡住?换句话说,对方不理会我们的虚虚实实,强行吃掉我们的兵马,你如何应对?” 古里甲不由得皱起眉头。 “不用担心。” 术虎微微一笑,继而道:“大帅已经在我们身后布置两万轻骑,随时都可以接应和支援我们。” 古里甲愈发不解,现在连他都弄不清楚兀颜术真正的目标是藤县还是严武城。 “你可以将东西两线都当做虚招,也可以认为都是实招。” 术虎没有继续卖关子,眼中泛起一抹冷芒:“大帅让我告诉你,这一次我们的目标不是攻城,而是诱使齐军出来。不论他们要在哪边下手,只要他们肯与我军展开正面厮杀,那就够了。” 古里甲恍然大悟,喃喃道:“大帅是想尽可能消耗敌军的兵力?” “没错。” 术虎狞笑道:“不怕陆沉猜中我军的主攻方向,就怕他龟缩不出!” 古里甲闻言心中一振,忍不住起身在帐内踱步,又停下来看着身前的简易沙盘,视线从东线藤县一带移动到靖州中部的太康城,又看向远在西边的重镇严武城。 “妙啊。” 古里甲双手握在一起,赞道:“大帅此策确实精妙,从战事全局来看,兑子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术虎悠然道:“等陛下亲率主力赶来,齐军便再无抵挡之力。” 两人相视一笑。 903【如你所愿】 雍丘城内。 安陆侯、靖州大都督刘守光神情沉肃,负手而立望着墙上悬挂的巨型地图。 兀颜术率十六万大军卷土重来,兵分三路直指靖州全线。 东边的藤县、西边的严武城以及雍丘北方的太康城,尽皆处于景军兵锋之下。 陆沉知道靖州都督府实力不如以前,因此让广陵军和盘龙军分担了一部分压力,帮刘守光守住东线防区。 但这不意味着刘守光就能轻松一些。 兀颜术麾下主力停留在太康城北面,即便他一直没有发起进攻,刘守光依然不敢大意,他必须在太康、雍丘至白马关一线部署足够的兵力,防止对方发起突然袭击。 换而言之,刘守光拿不出太多的机动力量应对东西两线的压力。 “兀颜术往东线增兵,是想逼迫我们将后备兵马都调过去,然后再强攻严武城?” 永定侯、京军武威大营主帅张旭站在刘守光身旁,语调略显凝重。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刘守光点了点头,叹道:“如果我们视若无睹,他就可以从虚晃一枪变为实招,强攻藤县再持续往南进逼。” 这就是兵力捉襟见肘的困局,明知对方的谋算却很难形成有效的反击。 在双方军队战力不相上下的局势中,占据兵力优势的兀颜术拥有更加从容的余地,而齐军只能选择一个方向全力以赴,这难保不会落入对方的陷阱。 若是什么都不做,局势只会日渐恶化。 张旭沉吟道:“这般看来,确实只能遵照郡王的谋划行事。” 刘守光略显意外地看着他。 两人曾经都是京军体系独当一面的主帅,各自都有不少拥趸,而且他们有一个非常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对大齐的忠心无可指摘。 只不过在去年京城那个雷雨之夜前后,他们的立场悄然发生转变。 刘守光默许定北军和飞羽军借道靖州渡江南下,无论他这样做是出于怎样的初衷,在外人看来都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已经明显倒向陆沉,否则不可能同意这种几近于谋反的举动。 当时张旭领兵驻扎在沙州飞鸟关前线,如果他还在京城,依照他平时展现出来的性情,肯定无法接受陆沉事后没有受到任何问责的结局。 等到后面木已成舟,张旭只能沉默。 这不代表他后续会对陆沉言听计从,所以刘守光在面对他的时候一直非常谨慎,尽量避免谈及去年京城的风云变幻。 察觉到这位靖州大都督的情绪,张旭平静地说道:“大都督,如今景军来势汹汹,我等自当勠力同心共抗外敌。实不相瞒,张某确实不认同淮安郡王的一些举动,但是考虑到当前局势,内部的纷争理应暂且搁置。” 他将话说到这个程度,刘守光自然不会多疑,钦佩地说道:“如此甚好。” 张旭不再纠结此事,转头看向地图说道:“起初我不赞同郡王的设想,因为兀颜术肯定是想尽可能消耗我军的兵力。在景帝以举国之力挥军南下的前提下,攻城略地并非景军的首要目标,一城一地的得失其实不重要,关键在于谁能够更加隐忍。” 刘守光便问道:“那你为何会改变想法?” 张旭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的神情,缓缓道:“因为我想通了郡王为何要这样做,他是想尽量帮靖州防区缓解压力,然后集中全力应对景帝率领的景军主力。郡王不愧是天赋之才,他站得比我们更高,看得比我们更远,这一战目的不是为了逞能,而是出于通盘考虑。” 刘守光彻底放下心来。 他要坐镇雍丘不得擅离,更肩负着随时支援北面太康守军的重任,因此如果要让人领兵配合陆沉,除了张旭便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 倘若张旭钻进死胡同里,不理解陆沉这样安排的深意,那么在战场上很可能拖后腿,刘守光当然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 似是知道刘守光的想法,张旭拱手一礼道:“大都督,某愿率军出战!” 刘守光扶着他的双臂,正色道:“拜托了!” 张旭轻吸一口气,凛然道:“定不负所望!” …… 太康以北,景军大营。 相持已有大半个月,这段时间太康城里的齐军坚守不出,兀颜术似乎也不着急,他相比两年前拥有更充足的耐心。 景军主力云集于此,但这只是表象而已,实际上早在七八天前,兀颜术便开始调兵遣将,自身留在此处迷惑南齐将帅,暗地里不断根据战场局势的变化做出调整。 术虎率一万步卒前往东线战场,并未刻意隐藏踪迹,相反是以一种大摇大摆的姿态,在齐军斥候的眼皮子底下奔赴藤县。 贵由率领的一万步卒和五千骑兵则是往北边迂回绕行,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去支援灭骨地,这两人麾下的兵马相加超过四万,占据景军总兵力的四分之一,想来能够洞穿齐军在西边的防线。 帅帐之内,一众大将肃然而坐,不时有斥候和令官前来禀报军情。 兀颜术高坐帅位之上,右手托着侧脸,凝望着前方的沙盘。 “陆沉如今掌握着南齐边军大权,没人敢违逆他的军令,所以你要更加谨慎。战事初期他应该会谋定后动,你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将齐军从城池关隘里引出来,必要时可以卖对方一个破绽。记住,朕任命你为前军主帅,不要求你打下多少城池,要尽可能绞杀齐军的有生力量。” 这番话言犹在耳,兀颜术忽地轻叹一声。 他坚定不移地遵照天子的叮嘱而行,目前看来似乎取得了一点进展,但他心里总觉得不够踏实,却又想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太对劲。 按照眼下的战局来看,他在东西两线同时放下诱饵,齐军总得选择吃下一个。 然而或许是当初陆沉给他留下的记忆太深刻,在尘埃落定之前,他难免会患得患失。 “报!” 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兀颜术的沉思。 他坐直身体向前看去,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将领大步走进帅帐。 “禀大帅,西线紧急军情!” 来人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兀颜术压下心中的不安,短促地说道:“讲。” 来人面上浮现一抹喜色,高声道:“启禀大帅,末将奉灭骨地将军和贵由将军之命回禀,我军已经拿下严武城!” “好!” “痛快!” 帐内众将尽皆满面振奋。 兀颜术的喜悦一闪而过,随即关切地问道:“说说此战的过程。” “是,大帅。” 前来报信的年轻武将连忙说道:“六月十三,贵由将军率部抵达,次日我军发起进攻。因为之前灭骨地将军遵照帅令按兵不动,故而没有料到城内守军不堪一击,我军于六月十五登上城头,先登勇士打开城门迎大军进入。齐军兵败如山倒,从严武城南门狼狈溃逃。贵由将军亲率五千轻骑追击,于半途发现齐军援兵,于是果断收兵。” 兀颜术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 他相信灭骨地和贵由的沉稳和老练,即便齐军有引诱的意图,这两人应该不会上当,更何况对方主动放弃严武城这座西线重镇,那就意味着南边的刘守光应该是想吃下东边藤县的诱饵。 他起身踱步片刻,浓眉一拧:“传令奚烈,命他率麾下步卒往藤县北边四十余里移动,进入本帅提前定好的阵地。” 一名令官朗声道:“遵令!” 兀颜术走到沙盘附近,看着上面藤县的标识,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不怕齐军主动出击,就怕对方据城死守龟缩不出。 …… 定州西南部,广阔的雷泽平原。 这片古战场曾经爆发过无数次奠定天下大局的血战,就在几年前景军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这里亦曾有过一场震动天下的大战。 夏日清风徐徐,阳光略显刺眼。 一支雄阔的骑兵往西南而行。 “王爷,兀颜术难道就没有想过,他故意丢出来的诱饵有可能变成害死景军的毒药?” 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略显不解地问道。 他身边的年轻男人便是大齐淮安郡王,提督江北三州军事的陆沉。 听到这个心腹大将的疑问,陆沉微笑道:“相比上一次的偏执,兀颜术确实有了一些进步,但是他又陷入另外一个误区。” 李承恩恭敬地说道:“请王爷赐教。” 陆沉目视前方,从容道:“从全局来看,我军的兵力确实处于劣势,刘守光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此没有办法对景军造成实质性的威胁。然而景帝率领的大军还没有抵达战场,这就意味着我们有一个可以利用的时间差。在景军主力抵达之前,只要大齐边军同心协力,主帅能够做出果断的决定,那么我们就可以形成局部上的优势。” 李承恩信服地点头。 陆沉又道:“当然,那片战场也有可能成为泥潭,让我们深深地陷进去,从而没有实力再应对景帝的后手。” 他微微一顿,眼中泛起几分锋芒,轻声道:“那就要看兀颜术设下的罗网,究竟能不能挡住本王的倾力一击。” 904【入局】 靖州西北角,严武城。 从景军发起进攻到齐军狼狈逃走,中间仅仅隔了两天时间。 这座军事重镇在过去的数年时间里几度易手,最开始是由燕军占据,然后被齐军攻占,前年兀颜术派遣重兵夺下,后来又被齐军夺回,如今已是第四次城头变幻大王旗。 然而轻松打下严武城的景军一点都不兴奋。 对于普通士卒来说,这座城里空空荡荡,既没有身段绵软的美人,也没有唾手可得的金银,甚至连粮草辎重都所剩无几——齐军坚决执行坚壁清野的政策,在溃逃之前居然放火焚烧本就不多的粮草。 对于灭骨地和贵由两位大将来说,此战赢得太过简单,即便他们不会刻意低估麾下军卒的实力,也能察觉齐军没有倾尽全力。 “刘守光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是不想要西线的防御了?” 贵由看起来有些牙疼。 坐在他对面的灭骨地沉稳地说道:“现在看来对面应该是在做取舍。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应对全线战事,只能被迫放弃一部分防线,从而集结足够的兵力在另一边组织反击。” 这两人都已清楚兀颜术的战略谋划,东西两线同时进逼,诱使齐军出城决战。 兀颜术之所以敢做出这样的安排,是因为他手里有五万多来去如风的轻骑,足以在短时间内改变战场态势。 贵由略显热切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该继续向南进军,争取进一步扩大战果?” 这便是趁他病要他命,既然西线齐军被迫后撤,他们怎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然而灭骨地摇头道:“贵由将军,我建议暂缓向南推进。” 贵由皱眉道:“此言何意?” 灭骨地沉吟道:“现在齐军有意收缩西面的防线,不代表他们毫无一战之力,战场的局势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我们的任务是打下严武城,既然已经实现这个目标,不妨先停下来看一看。在我看来,你我可以决定一人镇守此城,另一人则领兵向北回撤,这样万一另外两处战场发生意外,我们可以及时驰援。” 两个人的意见出现明显的分歧。 贵由双眼微眯,语气变得冷峻:“你应该很清楚大帅的军令,我们的任务就是打穿齐军的西线,怎能因为对方主动让了一步,我军便停滞不前?不论齐军是真的实力不济还是故意示弱,如果我们不能给对方施加足够的压力,那么大帅的谋划就无法落到实处。” 灭骨地沉吟不语。 贵由继续说道:“按照你先前的分析,刘守光这是要在保证太康到雍丘一线守军数量的前提下,主动放弃西线的防守,进而在东线藤县一带组织反击,那我们为何要瞻前顾后?敌人的弱点已经暴露出来,我们不趁势扩大战果,反而要主动后撤,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灭骨地沉声道:“你莫要激动,我只是出于谨慎的考虑。”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胆小如鼠的人。” 贵由冷笑一声,目光如电:“如果前军主帅是常山郡王,想来你肯定不会这样犹豫不决。” 这句话直接挑明他心中的不满,更暴露出景军内部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 尽管景帝通过各种手段削弱庆聿恭在军中的威望,却无法改变他带出很多将领的事实,更不可能将这些能征善战的虎将悉数弃用。 灭骨地便是其中的典型。 他从夏山军的百夫长做起,在庆聿恭的言传身教下进步飞速,最终成长为庆聿恭的左膀右臂,在灭赵和伐代等战事中屡立战功。 以他的能力和资历,即便无法取代兀颜术独领大军,也不至于屈居先锋大将之职,这显然是景帝有意为之。 灭骨地表面上风轻云淡,谁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怨望之意? 贵由身为兀颜术的心腹,自然也是景帝的忠实拥趸,当下毫不犹豫地挑明对灭骨地的怀疑。 灭骨地纵然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按捺不住火气:“本将绝无私心,你休要胡言乱语!” “如此最好。” 贵由顺势说道:“某方才一时情急,将军勿怪!既然将军认同大帅的安排,便请遵循军令行事。不劳将军辛苦,本将明日便带麾下部属直取南边的杞柳城,将军只需在此地等待捷报就行!” 灭骨地的右拳不由得攥紧,望着对方冷峻的面色,最终缓缓松开,漠然道:“好。” 翌日,贵由亲率一万步卒南下,又有五千轻骑于侧翼掠阵。 灭骨地站在严武城头之上,双手按着墙垛,眺望着大军南下的场景,眼中泛起一抹深重又无奈的忧虑。 两天后,灭骨地果然收到一份捷报。 贵由没有损耗太多兵力就打下南边三十余里的杞柳城,这一次他倒是缴获不少粮草,很可能是齐军没有料到景军的攻势如此凶猛,来不及在狼狈撤走的时候焚毁。 贵由派来的信使一为报捷,二请灭骨地调派一万锐卒前往增援。 灭骨地犹豫良久,最后只能派出五千步卒南下,同时告诫贵由不可轻忽冒进。 他将西线战场的局势拟成军报,附上自己的分析和担忧,派信使飞马疾驰送往远方的主力大营。 …… 兀颜术收到这封急报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六月下旬。 他在帐内来回踱步,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川字。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西线进展如此顺利完全符合他的预期,这也能说明齐军将重心放在东线藤县一带,否则他们不会轻易丢掉严武城和杞柳城。 然而兀颜术心里总是无法安定下来,又不能让这种情绪影响到部属的士气。 他停下脚步转头问道:“太康城内的齐军可有异动?” 一名亲信垂首道:“回大帅,暂时没有。” 兀颜术走到沙盘旁边,在西线战场划出一道线,从严武城到杞柳城再到南边的高唐城,最后落在西风原的位置上,沉吟道:“齐军应该会死守高唐城,如果他们连这里都丢了,西风原对于我军来说便是一片坦途,往东可以威胁到雍丘防线的侧翼,刘守光肯定不会接受这样的局面。” 大将车里木凑近说道:“大帅,对方会不会是在引诱我军深入?” “不会。” 兀颜术对此倒是判断得很精准,他平静地说道:“我会让贵由暂缓攻势,只要继续维持对西线齐军的压迫即可,再者如果刘守光想卖破绽,一个严武城就够了,没必要连杞柳城也舍弃,这说明他在西线没有足够的兵力,只能用这种方式拖延时间。” 便在这时,又一名信使快步走入帅帐,单膝跪地道:“启禀大帅,东线紧急军情!” 兀颜术正色道:“讲。” 在其余将领关切的注视下,信使快速说道:“术虎将军命卑下回禀大帅,我军于六月十七日登上藤县城墙,将要破城之际,城内突然涌出数千精锐,将我军逼退。十九日,我军斥候于藤县西南发现敌军援兵踪迹,从对方的旗号及兵力上判断,应为南齐京军武威大营之兵马。” 听到这个消息,兀颜术不仅没有变色,反而露出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武威大营……张旭终于动了?” 兀颜术淡然问道:“他带去多少兵马?” 信使答道:“回大帅,我军斥候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粗略估计,对方这支援兵人数大概在两万左右。” 兀颜术微微颔首,旋即返回帅位坐下,环视众将道:“我们来算一算两边目前在东线放下的筹码。”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 依照战前的刺探和战中局势的分析,南齐靖州都督府在西线布置了两万五到三万兵力,在中部太康至雍丘一线的守军大概有四万到五万人,东线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两万人。 如果加上张旭带去的两万京军,以及定州都督府的广陵军和盘龙军,齐军在东线战场最多有五万到六万人。 “陆沉一旦决定动手肯定会做好充分的准备,目前对方的飞羽军动向不明,我们将这支骑兵也算到东线战场,也就是说对方在东线集结了七万人左右。” 兀颜术神色沉稳,徐徐道:“我军目前在藤县以北有三万步卒,奚烈率一万五千步卒在藤县西北四十余里潜伏,兀颜雄率两万轻骑在古里甲和术虎身后三十余里外策应,东线总兵力只略少于齐军。车里木。” “末将在。” “本帅再予你一万五千轻骑,即刻赶赴东线战场。” 兀颜术神色凌厉,一字一句道:“等古里甲和术虎将齐军主力引出来,后撤至七峰山东面平原,你、奚烈和兀颜雄便率各自部属从三个方向包围战场。记住,此战务必要尽一切可能重创齐军,届时本帅会亲自上奏陛下,为尔等及将士们请功!” 车里木目光炯炯,朗声道:“末将领命!” 兀颜术便命书吏拟好军令,亲自交到车里木手上,正色道:“胜负不论,一定要多造杀伤!” “请大帅放心!” 车里木拱手行礼道:“末将愿死战到底!” 虽然这种兑子的战略很笨拙,眼下却是景军最明智的选择。 望着车里木大步离去的背影,兀颜术眼中泛起一片豪壮之色。 905【獠牙】 相较于西线守军的步步退让,藤县一直牢牢掌握在齐军手中,大半个月来景军发起连绵不断如潮水一般的攻势,始终无法攻破广陵军将士的防线。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当属九天前,术虎麾下虎将切列率部强行登上藤县北城墙,与此同时东西两面亦取得一定的优势,最后逼得刘统钊派出一直藏在城中的三千锐卒,终于打退了景军的攻势,但也将最后的底牌暴露出来。 景军这一次采取的策略十分稳健,从始至终都没有孤注一掷,而是用逐步添油的战法疲敝齐军将士,并且将自身的损失控制在一个很低的程度。 “现在看来,对方应该没有隐藏的手段了。” 营地帅帐内,术虎端着一个茶盏,面带微笑地说着。 古里甲放下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随性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深以为然地说道:“藤县城内居然还藏着三千人,要不是你足够谨慎,说不定会被对方反咬一口,但也就这样了。接下来我们的敌人便不是城内的守军,而是那些躲在后面的齐军伏兵。” 术虎饮了一口浓茶,沉吟道:“按照这段时间我军斥候刺探的情况来看,对面应该是广陵军、盘龙军、清徐军,加上张旭带来的两万多京军,以及还没有发现踪迹的飞羽军,拢共有六七万兵马,而且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可没有那么容易应对。” “敌军固然不弱,我们难道会怕?” 古里甲掰着手指头算道:“除去这段时间攻城折损的两千多步卒,我们手里还有将近三万人,北边奚烈领一万五千步卒,兀颜雄领两万轻骑,大帅又让车里木领一万五千骑兵赶来支援,算下来有八万大军。就算南边再凭空变出来一两万人,我军亦能完成大帅交待的任务,无非是拼个两败俱伤。我军承受得起这样的损失,齐军呢?等到陛下率主力赶来,齐军还有抵抗之力?” 从一开始兀颜术就不急于攻城略地,他充分吸取两年前执着于攻打太康、最后被陆沉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教训,这一次他痛定思痛,费尽心血百般筹谋只为将齐军引出来。 术虎闻言微微一笑,悠然道:“我就知道大帅这个策略一定能奏效。” 古里甲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南齐陆沉素来不喜被动接招,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化被动为主动,这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所以他肯定不会甘于寂寞。大帅就是利用他这个心理,在东线战场布下这个局。” 术虎神情淡然,徐徐道:“最重要的是,我军看起来无法编织一张占据绝对优势的罗网,顶多就是不相上下,陆沉焉有不入局之理?” “是啊,大帅用心良苦,我等不能让他失望。” 古里甲轻吸一口气,征询道:“明日我去攻城?” “还是我去吧。” 术虎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诚恳地说道:“藤县守军已经没有底牌,对方的援兵应该都赶到了,想来下一次攻城就会陷入敌军的包围。你比我更加稳重,你领一半步卒在后接应,然后我们一起退向七峰山东边的平原地带。” 古里甲正色道:“千万珍重。” 术虎洒脱地说道:“无非一死而已。” 翌日清晨,休整数日的景军卷土重来,万余锐卒在术虎的指挥下,向藤县城墙发起凶猛的冲击。 这一次守军将士的脸上很难看到先前的从容和镇定,城防一度陷入摇摇欲坠的态势。 约莫巳时二刻,在守军即将坚持不住的关键时刻,两支援兵终于抵达。 永定侯张旭亲率两万京军从西南边出现,清徐军、盘龙军一部和广陵军一部组成的援兵则在藤县东南边出现。 面对齐军数万援兵,术虎丝毫不慌,相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和释然。 他当即领兵且战且退,留守后方的古里甲则领兵出营接应。 因为双方都是步卒,行进的速度比较慢,而且彼此间的距离很难迅速缩短。 景军果断地抛弃驻扎一个多月的空营地,朝东北方向撤去。 “停止撤退!” 午后,古里甲的军令迅速传遍全军。 站在他旁边的术虎眉头紧皱,那双如鹰隼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斥候,寒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斥候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将军,齐军没有追上来,他们在我军营地那里停了下来!” 术虎眼中锐芒乍现。 古里甲神情凝重地说道:“将军息怒,看来张旭很谨慎,他必然会担心我军有埋伏。” “不对。” 术虎心念电转,沉声道:“敌军如果只是想守住藤县,根本没有必要这般大费周章,先前我们已经确认对方布置数万援兵,难道他们就是想将我军吓退?正常情况下,敌军应该以最快的速度缠住我军,力争吃掉我们这三万人。大帅为了防止被对方察觉端倪,特意让伏兵停留在比较远的位置,张旭不可能发现,又何必这样瞻前顾后?” 古里甲也回过味来,除了最开始双方在藤县城外的纠缠,齐军后续的追击并不坚决,这显然不该是对方筹谋良久的表现。 他皱眉问道:“将军之意,我军该如何决断?” 术虎稍稍思忖,果决地说道:“你我领兵返回,争取缠住敌军援兵,同时立刻传信给三路援军,请他们即刻赶来。即便奚烈麾下的步卒慢一些,两支骑兵亦不会耽误太久。敌军现在已经暴露踪迹,他们若不肯交战,顶多就是背城而守,这样我军强攻的难度会大一些,但也好过让大帅的谋划悉数落空!” 古里甲不再迟疑,急促地说道:“好!” 几名信使迅速领命而去,景军直接调转方向,朝来时路返回。 虽然两位大将的反应足够迅速,但是这一刻他们心头萦绕着浓重的乌云。 齐军究竟意欲何为? …… 太康城北面,景军主力营地所在。 兀颜术需要维持对太康城以及南面雍丘城的压力,再加上他不可能冒险摆空城计,因此除去派往东西两线的兵马,这片营地依旧有将近四万大军。 虽然这个兵力看起来不算多,但大部分都是兀颜术身边的核心嫡系,只是没有多少骑兵。 除了留在兀颜术身边的重装骑兵虎豹营,其余都是步卒。 帅帐之内,兀颜术正在吃早饭。 这些天他尽力保持着平静淡然的姿态,以免影响到军中士气,实则他心里难免忐忑。 西线战局应该没有问题,现在他只想尽快收到东线的战报。 出于对陆沉以及齐军战力的尊重,兀颜术不奢求术虎等五位大将能够领兵杀穿齐军,只要双方的伤亡人数相近就行,即便己方的损失稍微大一些,兀颜术也能欣然接受这个结果。 这就是他谋划一个多月的目的。 “大帅!大帅!” 一名年轻将领略显踉跄地冲进帅帐。 他叫兀颜海,乃是兀颜术的亲侄儿,亦是兀颜氏这些年好不容易冒出来的年轻将才。 兀颜术下意识地放下碗,起身问道:“是不是东线战报送来了?” “不是。” 兀颜海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否认之后紧张地说道:“禀大帅,太康城内的齐军出城列阵,朝我军大营逼来!” “你说什么?” 兀颜术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刻他的双手莫名其妙抖了一下。 兀颜海又重复一遍。 兀颜术面色沉肃,但是没有因为这个突兀的消息丧失理智,果断地说道:“传令全军准备迎敌,另外你亲自去找纳谋鲁,让他的虎豹营做好出战的准备。” “末将遵令!” 兀颜海转身就走。 景军大营内很快响起恢弘的号角声。 小半个时辰后,两万余精锐景军在营前空地上列阵完毕,而原本应该镇守太康城的大齐靖州广济军逐渐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在他们左边还有安平军的旗号。 兀颜术神情凝重,心情更加烦闷。 他做出的调整终究无法彻底瞒过对方,倘若他没有将骑兵全部派出去,对方怎敢这般好整以暇地进军? 景军轻骑完全有能力在齐军步卒前进的时候发起突袭! 即便如此,兀颜术依旧没有过多的慌乱,因为他手里有四万精锐,对面的齐军顶多只有两万余人。 若非一贯的小心谨慎,换做其他人是主帅,说不定这个时候已经令旗一挥,景军直接朝对面扑杀过去。 “大帅——” 一名斥候飞马而来。 “不必说了。” 兀颜术皱眉道:“本帅看见了。” 西南方向,又有大股齐军步卒从太康城侧面绕过来。 随着对方不断逼近,兀颜术的双眼渐渐眯了起来,他看见远方那杆大旗之上,写着“大齐靖州大都督刘”。 刘守光这是要孤注一掷? 兀颜术很快就收到更加确切的消息。 除了正对面的南齐广济军和安平军,右前方有刘守光亲自率领的靖州三万兵马,其中便有灵怀军的旗号。 听到这支军队的旗号,兀颜术遽然咬牙道:“贵由这个蠢货!” 按照之前斥候们打探得来的情报,南齐这支灵怀军负责和宁城军一同镇守靖州西线部分城池。 换而言之,齐军在西线断臂求生一再撤退,表面是不想折损兵力,实际上暗中进行迂回机动,将原本在西线的灵怀军调来中部战场。 在兀颜术叱骂部属的时候,大齐已经合流的数军阵地中央,刘守光高高举起右臂,厉声道:“击鼓!进军!” 雄浑的鼓声响彻于天地之间。 “杀!” 大齐男儿挺枪列阵向前,朝着远处的景军阵地,迈出无比坚决勇毅的步伐。 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他们就像是忍耐到极限一般,强硬地拉开厮杀的序幕! 906【兵行险着】 战场之上,杀声震天。 兀颜术指挥若定,心中却涌起一阵阵不安。 这种不安和当下齐军汹涌的攻势无关,即便对面的齐军步卒数量最少在五万人以上,而景军只有三万余步卒、三千虎豹营重骑加上四千多轻骑,兀颜术依然有足够的自信挡住对方的冲击。 兀颜术担心的是齐军主动发起进攻这种行为背后暗藏的深意。 如今他能确定一件事,齐军在西线的败退并非故意示弱,而是实打实地兵力不足。为了防止被灭骨地和贵由一路洞穿防线,他们只能步步后退以空间换时间,从而将本就不够充足的兵马调往他处。 但是他们没有按照兀颜术的预想去往东线藤县一带,反而出现在太康城附近。 换句话说,齐军的目标不是东线摆在明处的三万景军,而是景军的主力大营以及重兵保护之中的兀颜术。 这显然不合常理,刘守光凭什么笃定双方在兵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齐军可以横扫景军阵地? 然而他若没有足够的把握,又怎敢主动出城冒险进攻? 要是这一战齐军败了,他们身后的太康乃至雍丘城都将陷入不设防的状态,景军便可一路南下席卷靖州。 兀颜术一遍观察着战场局势,一边快速思索着。 他对刘守光做过详细的了解,此人属于守成之将绝非善谋之辈,要是他打定主意死守各处大城要塞,兀颜术承认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在他手中占得便宜。 但现在刘守光主动出击,兀颜术可以断定这不是他本人的决定。 他不由得抬眼望着远处齐军中军阵地,继而对身边亲信说道:“叫纳谋鲁过来!” “遵令!” 亲信领命而去。 不多时,身躯魁梧双臂隆起的纳谋鲁大步而来,行礼道:“大帅!” “来。” 兀颜术带着他登上瞭望车,指着齐军的阵地问道:“你能否看出异常?” 纳谋鲁抬眼望去,只见齐军步卒摆出左中右三个方阵,正在强硬地冲击景军阵地。 景军步卒采取完全相同的阵列,左右两个方阵各有七千人,前军则是八千锐卒,后面是保护中军帅旗的四千余人,再之后是纳谋鲁麾下正在养精蓄锐的三千重甲骑兵。 最后方是六千步卒压阵,四千多轻骑则在大阵两翼伺机而动,进可奔袭齐军阵型薄弱处,退可掩护己方重甲骑兵。 从目前的战局来看,双方步卒经过最初凶猛的对撞,现在逐渐进入相持态势,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 纳谋鲁想了想,谨慎地说道:“大帅,齐军实力不弱,但是相对我军并未占据明显的优势。按照这个局势发展下去,最后极有可能是双方不分胜负鸣金收兵。末将认为此事不太对劲,齐军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不会做出主动进攻的冒险决定。” 他以勇猛剽悍著称,否则没有能力统领虎豹营,但这不代表他是个没脑子的莽夫,相反他称得上心思缜密,因此极得兀颜术的器重。 “若我没有猜错,陆沉此刻应该就在对方中军阵内,只有他才能命令刘守光全力出击。” 兀颜术双眼微眯,冷静地说道:“陆沉既然从定州远道而来,他肯定将麾下两支骑兵都带了过来,这会多半隐藏在步卒后面,所以齐军步卒才攻得如此坚决。” 纳谋鲁信服地说道:“大帅洞若观火,末将佩服。” “现在说佩服还是太早了。” 兀颜术自嘲一笑,继而道:“我想起两年前同样在太康城下,齐军一部缠住贵由率领的三万精兵,刘守光出城寻求决战,然后陆沉率领定州军奔袭而至,与今日状况何其相似?目前看来,他应该是想故技重施,在关键时刻派那两支精锐骑兵底定大局。” 两年前败在陆沉手上,兀颜术痛定思痛,收集这个年轻对手带兵打仗的所有细节,如今他自问是当世最了解陆沉的几人之一。 再加上去年率军攻伐代国的历练,兀颜术再度面对陆沉,心里没有太多的畏惧。 纳谋鲁心中了然,恭敬地问道:“大帅,我军该如何应对?” 兀颜术沉吟片刻,对他面授机宜。 纳谋鲁退下之后,兀颜术抬眼望着远方,喃喃自语道:“来吧,看看究竟是你的计谋厉害,还是大景儿郎的刀枪更加锋利。” 大风呼啸而去,越过两军阵地前沿犬牙交错搏命厮杀的战场,吹动着齐军阵地中央昂然屹立的旗帜。 帅旗之下,刘守光身披甲胄,神情沉肃。 他看了一会战局的进展,转头说道:“王爷,这支景军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旁边有一位穿着轻甲、气度威严的年轻人,正是大齐淮安郡王陆沉。 兀颜术猜的没错,陆沉并未停留在东线战场,而是悄然来到太康城下,亲自指挥这场破局之战。 “兀颜术即便行险也不会孤注一掷,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谨慎的人,这是他已经形成的战术风格。表面上他将大部分兵马都派去东西两线,身边只有三四万人,但这些人肯定是他一手操练出来的嫡系军队,关键时刻能够拼到血流漂杵的地步。如果你们以为他放松警惕就能擒贼擒王,他一定会发起最凌厉的反扑。” 陆沉面色镇定,不疾不徐地说道:“当然,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与其浪费兵力和他兑子,远不如直取中军一锤定音。” 刘守光不无担忧地说道:“目前看来,景军的阵型保持得很稳固,我军不太容易凿进去。” “面对这种对手,一蹴而就肯定很难,所以要有足够的耐心。” 陆沉双眉微挑,从容道:“兀颜术不是蠢人,两年前他就在太康城下吃了亏,这次他应该能想到我想故技重施,这是一名合格主帅最基础的判断能力。换句话说,在明知我军有后手的前提下,兀颜术没有选择撤回去依靠营寨坚守,反而继续在这片广阔的战场上与我军对峙,刘兄觉得这是为什么?” 刘守光立刻反应过来,沉声道:“他有制胜的法宝?” “大抵如此。” 陆沉淡然一笑,缓缓道:“该让他感受到更大的压力了。令官。” “卑职在!” 传令官躬身一礼。 陆沉登上战车,眺望着远处的战局,凛然道:“传令,广济军缠住敌方前军,清徐军和安平军加强攻势,务必在半个时辰之内搅乱敌军两翼!” “遵令!” 传令官大声应下。 随着陆沉这道简短清晰的命令发出,战场局势变得更加凶残。 广济军作为靖州都督府第一军,其实力不弱于定州镇北军,面对同样是百战精锐的景军前军,他们展现出极其强悍的素质,逐渐压制住景军的反击。 清徐军和安平军虽然失去了原先的主将,但是后继者并未改变这两支军队凶悍的底色。 随着时间的流逝,齐军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前推进。 喧嚣杂乱的战场上,嘶吼声、咆哮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一边是大齐靖州都督府倾尽全力拿出来的主力精锐,一边是兀颜术耗费十余年时间打造的嫡系雄师,在这片广阔的战场上发起硬碰硬的正面决战。 清徐军和安平军不负陆沉的期望,他们终于踏入景军的两翼阵地,厮杀愈发激烈,几近于血流遍地。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原野。 陆沉注意着局势的变化,当他看到清徐军和安平军杀入景军两翼阵地,毫不犹豫地说道:“传令,飞羽军和定北军即刻出击,痛击敌军两翼!” 雄浑的战鼓声响起,紧接着犹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从齐军大阵后方响起。 明媚的阳光中,无数精锐骑兵奔袭而至,分东西两部掠过齐军阵地,朝前方景军两翼冲杀而去! 西边那杆将旗上书“定北”二字,李承恩手持长枪,带着他朝夕相伴的万余定北骑兵高速冲锋。 东边则是兵力略少一些的飞羽军,如今已贵为淮安王妃的厉冰雪亲身上阵,那杆陪伴她很多年的马槊握在手中,鼓舞着所有飞羽军的将士们,以决然的姿态冲向景军侧翼阵地。 万马奔腾,铁甲照寒光! 陆沉眺望远方,他脸上并无得意之色,相反略显凝重。 景军阵中,兀颜术深吸一口气,寒声道:“来得好!” 他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提前告诫过麾下众将,因此面对来势汹汹的齐军骑兵,景军两翼阵地并未出现慌乱和溃散的迹象,相反这些景军锐卒依旧沉稳地抵挡着齐军步卒的冲击,同时外围的士卒握紧手中的长枪,刀盾兵则竖起大盾应对齐军骑兵抛射而来的如蝗箭雨。 兀颜术不知不觉握紧双拳,然后下达他此生最冒险的一条军令。 在如此紧张和铁血的时刻,所有人都想不到,景军最先“崩溃”的不是左右两军,反倒是原本能和大齐广济军杀得难解难分的前军! 刹那之间,景军中门大开,一直奋力推进的广济军就像失去堤坝阻挡的洪流,不可思议地冲向兀颜术所在的中军阵地。 看到这一幕,兀颜术丝毫不慌,脸上反倒泛起一抹狰狞的厉色! 907【男儿到死心如铁】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 景军前军的崩溃出乎所有齐军将士的意料,纵然广济军久经沙场实力强悍,也无法做到片刻之间直接杀穿对方八千锐卒。 因此这部景军的崩溃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确切来说是因为兀颜术的军令。 从他们的动向便能看出来,广济军的攻势完全达不到迫使他们溃散的地步,他们并未直接回身冲击己方的中军阵地,而是果断又明确地拆分成两部分,直接汇入左右两军的阵地。 由此引发一串连锁反应。 在当前战局之中,景军左右两翼承受的压力极大,他们不光要面对大齐安平军和清徐军的凶猛进攻,还要遭受定北军和飞羽军这两支精锐骑兵的冲击,即便兀颜术提前做了安排,兵力上的绝对劣势依旧存在,这不是单纯依靠意志力就能抹平的差距。 兀颜术让前军及时分拆,在千钧一发之际充实两翼的厚度,避免被齐军冲垮阵型。 与此同时,他自己和帅旗则暴露在广济军的视线之中。 下一刻,景军阵中响起无比恢弘的号角声。 帅旗偏移,让出一条道路。 着装列队完毕的虎豹营出现在中间的空地之上。 纳谋鲁手持长矛,身披三重甲胄,宛若一座魁梧的小山,他胯下的神骏同样装备着甲胄。 而他只是三千人之一。 “杀!” 纳谋鲁举起长矛催动坐骑,三千重甲骑兵在兀颜术的注视中昂然向前。 他们一开始的速度很慢,等到抵近前军原本镇守的阵地时,在外人看来依旧不算快。 然而对于直面这三千重甲骑兵的大齐广济军将士来说,这一刻他们已经能够感受到大地在颤动。 “杀!” 纳谋鲁再度嘶吼一声,单手握着坐骑的缰绳,朝着远处的齐军渐渐加速。 三千匹高头大马迈动四蹄,这支重甲骑兵就像是一片移动的山脉,誓要将任何敢挡在他们身前的敌人碾为齑粉。 当此时,原本能够对景军重骑兵做到有效袭扰的两支齐军骑兵被隔绝在阵地外围,如果他们想要迟滞对方重骑兵的冲锋,除非是安平军和清徐军舍弃阵型强行撤出战场,因此定北军和飞羽军只能继续执行陆沉的军令。 厉冰雪瞬间分析出景军的意图,她策马前行十余丈,高声道:“皇甫遇!” “末将在!” “你继续领军破阵!” “末将领命!” 皇甫遇没有丝毫迟疑,更没有浪费时间,他率领五千骑继续配合清徐军步卒强攻景军的右翼阵地。 厉冰雪则率领另外五千余骑撤出主战场,这个时候她没有收到陆沉新的军令,完全是靠她自己对战局的判断,因为在战前陆沉便给了厉冰雪临机决断之权。 这并非是出自私心,而是陆沉对厉冰雪的信任,他的妻子或许不擅长谋划全局,但是在战场上抓机会的能力不逊色于任何人,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天赋。 撤出主战场之后,厉冰雪迅疾领军向侧前方冲锋,目标直指景军后阵。 她要绕过去从后方摧毁兀颜术的中军! 而在战场另一边,在观察到飞羽军的动向之后,李承恩很快做出相似的选择,留下一部分骑兵协助安平军和灵怀军,他自己则率数千精骑迂回向前。 两位骑兵主将率部如旋风一般席卷而去,他们就像是两只铁拳绕过主战场,一旦合围便能砸在景军最重要的地方。 兀颜术对此心知肚明,他极其冷静地下令,负责保护中军帅旗的四千余军卒于左侧列阵,而原本处在大阵最后方的六千步卒提至中军右侧。 此时他已经完全放弃撤退的打算,他相信仅有的万余步卒绝对可以挡住齐军精骑的突袭。 至于决胜之机—— 兀颜术望着前方展开冲锋的虎豹营,沉声道:“你要两面夹击,我便来一个中心开花。” 重甲骑兵来袭,广济军将士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有些人脑海中浮现一桩往事。 两年前的考城之战,大齐北伐军原本占据着优势,景军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就在韩忠杰以为稳操胜券下令全军突击的时候,兀颜术将这支重甲骑兵放出来,瞬间冲毁齐军步卒的阵型,最后连韩忠杰所在的中军都被击溃,酿成一场震惊朝野的惨败。 难道今天要重现那一幕? 在将士们难免惶然的时候,他们耳畔响起靖州副都督、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洪亮的声音。 这位追随厉天润身经百战、在靖州军将士心中威望很高的大将厉声道:“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等岂能畏战惧敌!王爷早已料定敌军所谋,尔等不必惧怕!” 各部将官立刻将范文定的话传开,终于让军心稳定下来。 这支虎贲之师望着前方冲来的景军重骑,死死握着手中的长枪,咬牙嘶吼道:“杀!” 纳谋鲁自然看见了齐军的反应,他咧嘴发出狰狞且残忍的笑声,催动坐骑向前冲去。 “砰!” 一名挡在最前方的广济军将士望着到达面前的景军战马,他手中的长枪对着战马面部露出来的眼睛刺去,却没有吃准部位,更没有贯穿战马的甲胄,朝一旁滑开,带出一片火星。 他的身躯被无比恐怖的冲击力迎面撞飞,落到后方数丈处,落地之时已然气绝。 类似的场景并不罕见。 面对景军虎豹营惊涛骇浪一般的冲锋,广济军将士要么被直接撞飞,要么被对方重骑兵挺直的长枪贯穿胸膛。 若非范文定在景军中门大开的时候谨慎地收住前冲的势头,没有傻乎乎地率军一头扎进去,及时调整收缩阵型,广济军这会多半已经被虎豹营冲垮。 但即便是这样,以血肉之躯迟滞对方重骑兵的冲锋,依然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在双方接触的初期,广济军的伤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而他们对景军重骑造成的杀死微乎其微,范文定心里在滴血,双眼已经泛红,但他依旧不能让将士们放弃所有的抵抗! 这是陆沉在战前下达给他的死命令! 陆沉既然要对兀颜术动手,又怎会犯韩忠杰那样愚蠢的错误,怎会忽略兀颜术手中这支重甲骑兵? 然而战场不是过家家,敌人更不会心慈手软,有些时候只靠计谋不能摧毁敌人,必须依靠铁与血的支撑! 一名广济军将士险之又险地躲过对方战马的践踏,这并非是他反应足够迅速身法无比灵敏,而是因为一名同袍推了他一把,自己却被景军铁骑撞飞出去。 看着同袍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这名将士目眦欲裂,对着趾高气扬的景军骑兵凄厉地吼道:“狗杂种!” 他这一刻奋起无尽的力量,猛然一跃抓住对方的缰绳,继而将这名景军骑兵扑下马。 景军骑兵措不及防被他得手,但是并未过于慌乱,在双方扭打成一团的时候,他果断地舍弃手中的长枪,然后从腰间一抹,手里便多出一把匕首。 广济军将士恍若未见,双手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竟然将景军的面甲强行掰开。 景军的匕首刺入他的腰间,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楚,双眼赤红地俯下身,一口咬了下去。 景军发出愤怒的吼声,手中的匕首反复转动,广济军将士到死也不松口,生生咬断敌人的喉咙! 后面的虎豹营重骑继续向前,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这一幕,但就是依靠无数广济军将士的舍命阻拦,终于让虎豹营的冲锋速度慢了下来! 范文定血染战袍,与数十名将官一起指挥着广济军且战且退,他们没有辜负陆沉的信任,面对曾经战无不胜的景军重骑兵,他们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胆气和血性,让敌人在抵挡己方中军阵地之前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范文定终于能如释重负地下令,广济军朝两侧退开。 重甲骑兵最大的优势便是这种恐怖的冲击力,也是轻骑兵无法拥有的破阵能力。 但是他们的弱点也很明显,在犬牙交错的战场上一旦停下来,便很难在短时间内再度组织起冲锋。 纳谋鲁自然明白这一点,但他脸上没有丝毫迟疑,相反是更加凌厉的杀意。 因为他已经能看见齐军迎风飘扬的帅旗。 “下马!” 他发出一声怒吼。 只见虎豹营众将士纷纷翻下战马,迅速列队向前。 这才是景军重甲骑兵压箱底的本领,关键时刻下马化身重甲步兵,临阵破敌,挡者披靡! “随某杀敌!” 纳谋鲁身先士卒,挺起长矛,朝着近在眼前的齐军中军阵地冲杀而去。 挡在他们身前的是数千步卒,纳谋鲁注意到他们手中的长刀和身上的甲胄,脑海中浮现兀颜术的提醒,但他没有任何惧意,只有昂然沸腾的热血。 杀穿这支步卒,斩下齐军主帅陆沉的首级。 亦或是逼迫那人狼狈而逃,砍倒那杆帅旗,奠定此战胜局! 建功立业,便在今日! 与此同时,齐军帅旗之下,陆沉转头对刘守光说道:“刘兄,请为本王与将士们擂鼓助威!” 刘守光大惊失色,急促地说道:“王爷千金之子,岂能涉险?!” “无需多言!” 陆沉大步向前,只留下一句话。 “本王与将士们同生共死,今日誓破敌军!” 908【无坚不摧】 兀颜术知道自己是在赌。 齐军的战略意图已经很明显,他们抱着必胜的决心发起攻势,势必要将这支主力景军包圆吃下,那两支骑兵的出现便是为此。 他们能给齐军步卒提供帮助,更重要的职责是随时对兀颜术所在的中军发起斩首突袭。 如果兀颜术要采取更加稳健的应对策略,他会在齐军骑兵出现之前收缩阵型, 李三娘俯瞰山下,稽胡营地,一览无遗,梁军步卒的白色帐篷扎于西侧,煞是显眼。 郑王现在注意到狡兔,就直接当郑鹏海的面指着狡兔。郑鹏海也早料到这一步,遂把对叶叔叔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最后便是最不出名的荒芜殿了,不仅名字上能看出来不怎么样,从人数上也能看出去是最少的,美曰其名荒芜殿,听说也是实力最弱的一个长老殿了。 张铮心里明白,自己和唐初可不是上下级的关系,而且现在还要靠唐初带路,并且自己还要拉拢唐初,做得太过火可就不好了。 这一点,在之前的时候,她被刘胜攻击到的时候已经彻底的证明了。 坐在一边的祝道绣正在给无慎喂奶瓶,忽然问:说说你是怎么英雄救美的故事吧? 夹带着凶狠攻击的凶兽,虽然刚刚被上古魔帝给打的落花流水,但是此时心头的恐惧早已消失不见。 “好了,你进去吧。”毕竟能够派来监督张叶的太j,可是见过世面的,现在已经是平常状态了。 作妖见陆云眼神示意,这才松开手,陆云回头一看,作妖大人的额头都盗汗了,猜到核心大陆确实有秘密,这个秘密,就在未来的中域当中。 他说完,便抿嘴笑了,那笑容,很真实,也很开心,甚至还有一丝期盼。 陡然一声爆炸让一切停止了下来,火光冲天之下众人似乎看见一只龙腿被炸上了天。 “难不成你和乔老板认识,或者你们是什么亲戚不成?”老板娘又说道。 但是现在,玄武老祖,却一眼看出来了明阳这宝物之中蕴含两种成道之法。 相反,他们再去医院检查身体时,医生都吃惊的发现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伤,都明显有向好的方向偏转。 她只感觉莫尘此刻体内仿佛有着什么巨大的力量想要往外钻出似的,要不是莫尘修炼了气血之术,不断加以愈合自己的身体,恐怕早就如她之前所想的那样,爆体而亡了。 时间太久的话,我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洪荒之力,而做出不可预知的可怕事情来。 让莫尘和柴睿明等人都有些担心的是,曲一鸣却依旧还没有醒来。 林子初差点笑出声来,这时候黎辉竟然还不忘了在这些人身上薅羊毛,还想打劫他们几辆悬停机。 门口那红灯笼就是阳间的习俗,要是房内没客就会挂起灯笼,有客灯笼便会摘下。 他心里对于贺宗祥和张显平两伙人是有很大意见的,如果不是这两伙人瞎耽误功夫,他早点和康博宏交谈,推测出真相,也许他就能够逃离出去了。 李师师说完这话的时候,心中又隐隐升起了担忧,本来她是一直劝阻王渣,让他不要来参加这聚会的。 佐助说的这些,让专心扮演宇智波斑的带土微微颔首…竟是有些陶醉,尤其是从后辈口中听到如此高的评价。 陈真与二娃子被请进大厅,大厅中似空旷无人,歌舞声阵阵,有时可见婀娜的身影舞动,仔细看时,却不现形迹。 909【对手】 “咚!咚!咚!” 靖州大都督刘守光立于鼓架之旁,双手不断挥动着鼓槌,眼睛则死死盯着前方的战场。 最开始得知陆沉谋划之时,其实他和张旭的反应差不多,认为这样做有些冒险,万一战场上出现意外,必然会影响到大齐边疆的安危。 原因很简单,虽然兀颜术往东西两线分兵引诱齐军上钩,他并未过于削弱主 “淮南袁耀将军麾下鲁肃见过张绣将军!”鲁肃对着台面之上的张绣抱拳问候道。 可天家却不敢动,天风此刻在叶风手上,被叶风带着,甚至肉身都被叶风毁了,直接把武魂扔到雷灯里放着。 刚才看着她那么伤心的样子,他真的是要心疼死了,顺便对于沐森的气又多加了一分,决定下次去s市,一定要和乔景茹好好说说。 寂静的石厅里安放着孤独的黑色王座,塔中柔和的光辉,让这里的时光似乎永远凝滞在了某一刻,像一幅画一样,再也不会改变。 “只要身体里流淌着我们巨龙血脉的,都是我们的子孙!”米拉波雷斯高傲的抬起他的头颅,不屑的看着图坦卡蒙,他已经不打算再对这个所谓的龙皇低头了。 若是这样还不值得让他吴敦震惊,因为不管是泰山军还是青州军,曹操麾下向來不缺少精锐兵马。 不可能!墨央现在可以肯定,那易如烟在今天之前绝对只是一个普通凡人,因为她没有任何灵力,更谈不上上古红龙的守护之人。 “这这这这位赵大人怎么还带了这么多军兵赴任”方才说赵云泽“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那个乡绅,惊愕的说道。 秦茉儿的眼圈也红了,她脉脉含情的望着赵云泽,脑海中已经只剩下赵云泽那一张不算太帅气的脸庞了。 若是有可能,留下这样的人物,就算不为自己所用,那也是要不能让敌人用起来。 停了一会儿,他的手电光亮重新亮起。他从床上下来,慢慢推开牢门走了出去。就这么几分钟,简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赶紧出去,看着身后黑幽幽的牢房,真是心有余悸。 越想越是觉得不公平,早知道自己就不反驳莫凌天的话题了,反驳了还要被莫凌天这个男人占便宜,真的是太过分了。 顺着青石板路继续往里走,便有颇为珍贵的灵草出现在眼前,比如这种金丝玉藤萝爬在搭建的好高的木架上,青藤好长呈现玉质化,上面还有一道道密集的金丝,叶片呈现红色宛若玛瑙,看着就是颇为不凡。 夏初在一边默默地扶额。心说:大哥,你还能再不会说话一点么?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被忽悠了。”这都是什么事,现在到了寻神池,结果只能看着他们进去。 颜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以后就给妈妈买马甲和棉袄。”说完逞强的推着购物车往前走。 可偏偏,面对端木蓉的殷切‘教育’,萧天还不敢反驳,也不敢说不想听了转身就走,只能不断地附和着,至于能否真的听进去了,恐怕就只有萧天自己自己才最清楚。 “娘娘息怒,祸从口出,即便是您再委屈,也不能乱说。”芩儿拉住了如妃,一张脸因为惶恐而失了血色。 为首的老家伙身材瘦削面容枯犒,犹如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般可憎,已然发起攻击,蓝色闪电砸空中肆虐,猛烈轰击着横在前方的灵力山脉,使得破碎的锋芒弥散,形成让人觉得可怕的一幕。 莫凌天只是扬了扬眉,摸了摸自己的雕刻般的轮廓,不是说他帅吗,怎么表现的很怕他的样子? 与此同时,众人心中也都升起了一个疑惑:那四十四号石台,究竟是通往哪个异界?为何老祖说以后不要再开启? 金发萝莉名字叫做菲鲁特,得到世界的眷顾,从而天生就拥有一项名为风之加护的能力,使用这一能力的情况下,会获得超常的敏捷速度。 “你说的对。这是我林家的大事。按照规矩,由我林家内部人员投票决定。”袁执事道。 毕竟,老槐头这一刀的威力,完全可以与半步先天境全力一击相媲美。 所有的煞灵和凶兽,都是流露着贪婪的目光,拼命的嘶咬,可最终,却是没有半点作用。 “为什么?”林萱萱和林荣为刘海对本家家主抵触的情绪,感到有些不解。 死在李沐雪手上的恶人可不算少了,全都是被她柔弱的外表所蒙蔽,想不到在她身体内,还潜藏着一个嗜血的恶魔。 华国神医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他从怀中掏出手机,没有理会对面赌客的挑衅,而是自顾自地看着手机上的画面。 指挥官诧异的多打量了眼张震,而前这人皮肤白嫩没有经受末世的磨砺,看样子也就二十七八岁最多,本来白嫩的外表是软弱的体现,但却感觉张震身上隐含着让人忌惮的威杀之气。 如果要在这个世界待很久的话,把这里当做家,似乎也不错……他这样想着,转身走进了一家热狗店,买两个热狗。 910【宣告】 兀颜海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耐心地寻找敌军的破绽。 齐军帅旗周围只有两千多名长刀军,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无比艰难的苦战,以相当沉重的代价解决景军虎豹营,这么短的时间里肯定无法恢复如初,因此面对景军四千余骑的侵袭,他们只能就地列阵进行阻击。 若他们还处在蓄势待发的巅峰状态,兀颜术压根不会孤注一 单单是靠近楚君泽,喊了他几声王爷,就被他用寒刀把头发都给削下来一大片。 “什么,他娘的,这个狗娘养的,老子现在就去扒了他的皮,让他知道知道,得罪老子是什么下场。”说着,还真的就要起身而去。 只是看双方的阵势,像是势必要在此处分出个胜负,应该才会结束这场战斗。 在南离国内,他姬无影尚可以肆意妄为,但是到了中原这里,姬无影心里面是知道分寸的。 龙蘅冷声开口,谁知,一向脾气不太好的龙司言听到了这句话反而不觉得生日。 除了苦笑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好说的,赢荡说得对,蒙毅虽然心中不爽,但却也只能认命。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遇到什么魔物,优娜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可是容湮柔却并没有,反而是给顾逸清揉着肩膀,顾逸清虽说是有些意外,但是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水军既挣了江星玥的钱,又拿到奈兮的额外报酬,乐得原地侧空翻。 张志远咬了咬牙才没让自己发火,抬起头后又盯着陈阳,等着他开口。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青龙与黑龙纠缠在一起,两者之间的肉搏,那冲击空间形成的能量风暴,所过之处,无人能够幸免。即便是半神级的老不死,在这一场风暴中依然遭难。 长剑与断裂的剑尖碰撞在一起,发出铮铮的鸣响,在接触的地方散发出密密麻麻的火花,一连串的火星四溅。 在张凯和安落连续受到几乎致命的打击之后,最后的郑林终于反应过来,当下脸sè巨变的迅速后退了。也是躲过了这可怕的攻击。 “不要听他乱说,这人的话完全都是道听胡说来的。不过他讲的事情还基本不差,当初的那场大战的确很惨烈。父亲可是受了不轻的伤,偶尔说起,都是犹有余悸的样子,我们仔细听着。”岳峰摇了摇头,低声回道。 杨奇在瞬间,就知道了危险,两大剑气收回自身,化为光罩,保护住自己,他并没有运用神象镇狱劲,还是以磨练剑术为主,他倒要看看,这寒螭老祖的剑术,到底到达了一种什么地步。 陆先生虽然名声在外,也算是个知名人物了,但他还是非常低调的。 三年了,居无定所,心惊胆战,躲躲藏藏的日子终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啦。 “茹妹,双剑合璧!”两人这么多年的修炼心意相通,早在各自悟道超脱强者之前,便已经练就了一手双剑合璧的本事。 神图之,一盏明灯出现了,飞出火焰,烧烤杨奇。杨奇弹指之间,圣光熄灭灯火。但是灯火一下炸开,化为了一杆长矛,刺向心窝。 按理说,莫北焱和莫南爵仇家应该是最多的,童染基本没有,难道是他们两人以前的仇人? 慕婉看着他们打斗的样子,总算明白为何说暗世盟的人不简单,这个世很厉害,韩宴和秦肆手下的杀手,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 911【忆当年】 景朝,河南路迎阳府。 城外大军延绵,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内岗哨森严,闲杂人等不得擅自走动,因为这里是天子御驾所在。 从大都到迎阳府,路途接近九百里,二十余万大军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南边就是南京路两座重镇长水和利川,从长水西边继续往南可达南京城,沿着利川东边前进则能进入河南 “你要吃就吃吧!”萧允玄知道自己妹子的脾气,这么多人在,他也不便言明什么,瞪了建安公主一眼,无奈的撒手。 这么一想叶倾城反而定心下来。她穿越到这里,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继而“哐啷啷”一声巨响,杜箬跑到门口,门外的走道里已经横七竖八堆满了她的东西,从行李箱,衣服,洗漱用品到鞋子……像一个被翻乱扫荡过的垃圾场。 “打扰了我和哥哥如此难得的在一起的时光,你,准备好受死的觉悟了吗!? 完全就是炼狱呀!短暂的十几秒的回忆画面,一遍遍在凛的脑子里回放,让他恨不得穿越回去,劈死脑抽了的自己。 这种情况,说安慰人的话又不是专长,李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唯有点点头,转身陪着抹着眼泪的刘穗一起离开。 叶倾城央求着平江王妃派人去那个山洞找找隆裕,那孩子自己在山洞里面待了一个月的时间了,如今她一飞冲天,怎么也要带着落难时候的难友才好。 既然独孤先生都发话了,蓝绝不会不听,再次寒暄了几句并离开了。 这两艘域级战舰是真正的主舰炮域级战舰,是专门发送攻击,摧毁一切目标的战舰,而泰坦壁垒呢,没有主攻的选择,只能防御。 毫无疑问,高冷又被高惊权给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比刚才的更重,高冷连血都被扇出来了。 妈的,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我随即走道了里奥的身边摸了两下,就找到了他的手机,有了这个东西,血骷髅的其他人也就不在话下,随即我也不在管他,就走出了会议大厅回到车上。 “将军,夜里风大,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一旁贾诩见刘科很久都没有说话,知道他是在为明天的战事担忧,于是开口说道。 “好的,没问题,该谈谈我的病了吧。”我无所谓的点了点头,这个念头就是多个朋友多条路,从我的直观感觉,这就是个有故事的男人,所以跟他做朋友不会吃亏的。 她索性说道:“本公子不同你们一般见识。”转身往前走,想从前台绕过去。 在路西法看来,莉莉丝的话有些咄咄逼人,她在逼他对心中的不确定下定义,下结论。他没有反省自己内心想法,追寻结果的习惯,但是她的话已经不知不觉的成为一种引导,促使他应该去好好想一想了。 米一晴不解的望着欧阳烈天,这保险盒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呢?怎么这样神秘呢?不过,他又怎么知道自己爸爸妈妈的生日呢? 瓜洲云集了南来北往的诸多商贾和各种海内外奇珍,而这些熙熙攘攘并没有因为战争阴云的覆盖而有所影响。 两人一前一后,双双的下了楼。而在不远处的鄢澜,也保持着好奇心紧紧的跟了上去,尾随着他们出了购物天堂。两人一出购物天堂,就踏上了白色的轿车驶向远处。 912【不进反退】 太康一战,齐军取得非常辉煌的战果。 他们全歼景军重骑虎豹营,定北军在最后追击的过程中斩杀两千余景军轻骑,主战场击杀和俘虏的景军步卒超过两万八千人。 最重要的是兀颜术以及十余名景军武将的首级,此战近乎直接摧毁景军西路军主力,缴获粮草辎重无数。 当然,齐军亦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 没过多久,得到吕布特意嘱咐的成廉一骑飞奔,像是在踏阵破敌的沙场上一样,威风凛凛地跃马持矟而出。 说出心中的疑问后,黄豆豆不敢继续多说,继续忐忑的等待朱农的回答。 剩下的两万,有一万五千人是李岩部下,剩下的五千人是白莲教的教众。 透过面前的电脑屏幕,茂密的战争峡谷中,敌人已经拿着累累战果,美滋滋的后撤。 玉华王想撞墙,唐森师徒在城外的表现他可是听说过,绝对是神一般的存在,万万不可得罪,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心中怒火中烧,但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憋得难受,连话都说不出来。 “没事,稳住。”虽然和林明不是很对付,但是游戏就是游戏,吴言没有将情绪带入游戏,还是安慰道。 “人类,不得不说,你的能力和实力都得到了我的认同,能够堪称‘王者’。”阳极虎祖神色间已经没有了轻蔑。 既然现在已经将超级视力全部修炼完毕了,朱农还想再碰碰运气,说不定能看到她们其中一个呢。 打鬼林中,梅东正率众欲退之时,却赫见鬼厉骨枪拦命途,随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道如火焰般抖动的绝代倩影。 听到江姝的话,付云初一巴掌拍在江姝背上,差点儿把她拍到桌上。 可怕的力量将他横踢出去三步,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豪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学院又跟同学打架了?”路远风看到路豪这副样子,问道。 江石有了资源,就一直待在总部的修炼密室之内,苦修刃魔战经。 云千帆微微颔首,种种迹象表明天池禁地里面肯定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化,但是具体是什么的变化就不是他们知道的了。 思绪间,月鸦已经警惕地将弯刀横在胸前,只听得那阵动静越来越靠近,月鸦的眉头也渐渐锁紧。 正常情况下,路漫与他交手,摆平五个阴兽还是简简单单,不费工夫。 老师也不是第一年教学,也曾经当过学生,对于学生们的这种状态,一点儿都不意外,也知道大家听不进去。 一道护盾出现在让巴尔身体周围,子弹射在上面,只能迅速被弹开,连让护盾荡起波澜的资格都没有。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让巴尔脚下一个加速接近了朵雅,一招横扫,朵雅直接被让巴尔拦腰扫断,血液喷洒了一地。 现在好了,听说他们不仅签了协议,还收到一半的定金,内心高兴之余,便开始往定金上打主意了。 空灵的声音随着灯光渐变着,让在场那习惯了喧嚣的人们一时痴了。 他太过分了!居然在她购买公寓的地方…给她买房子?还延迟出差回来? 晚饭过后,盛凌向叶羽和岚琴说明外出去接人,暮挽歌则一直隐在屋外守卫。 “可能是偶尔来到陌生的环境身体不太适应吧。”我把被子扔到一边,往里让了让身子,苏雪菲也就势坐在我身边。 913【喧嚣之下】 大齐永宁元年,七月下旬。 当景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到京城,不可避免引起一阵恐慌的情绪。 朝廷自然不会公布边境战事的细节,坊间便酝酿出各种各样的传闻。 譬如景军倾巢而出,景帝率百万大军直扑大齐江北边疆,边军将士根本无法阻挡,只能步步后退。 更有甚者造谣说靖州已失,定州防线失守,淮 几乎是同一时间,天煞的身形猛地朝后跃退,他的身后有着一扇后‘门’,这是这间会议室的后面,也是他准备好的一条退路之一。 毕竟从实用角度来说,能早一天使阴散人那惊人的实力和智慧为他所用,对他日後的前程也就越有利。 看着犹有心情在冲茶喝的何青川,离央目中沉思之色一闪而没,忽然出声问道。 三下两下脱光了衣服,卫风便将自己的身体沉浸在了浴池那温暖的池水中,尽情的舒展着自己略显疲惫的身体,惬意之极,不过,某全部位的一柱擎天却是难以消停。 将手中的寒冥丹珍而重之的收起后,廉兀目光投向了下方的离央身上,双眸隐有黑芒闪烁。 吴凯冷笑的看着那名医生,冷冷地回答道:“如果成为傻子,那还要生命何用!”说着他就躺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手中的两把名剑,樱木以及枯十同时一挥,惊天动地的的斩波呼啸而出,弹指之间就已经把朝着他蜂拥而来的光束击散。 明明对于科学实验就是一窍不通吧?却老师喜欢搞一些莫名其妙的实验。 眼见到了这个地步,这家伙依然还不知死活地扬言要自己的命,离央眼中寒芒一闪,手一扬,有赤红色的光芒闪现,化作一道火焰之箭,直射向夏栋的心胸。 杨玲兰不欲叫醒正在养魂的雷承天,见他安好,就离开了界木界,回到了仙界。打开大门,正式宣布她出关了。 可当他赶赴现场时,等待他的,就只有一座仿佛被导弹轰炸过的研究所废墟,以及大量的、来自于人类和其他实验动物的碎尸。 当然了,毕竟是在古代了,所以辛达苟萨这个名字也是需要换的。 渐渐的,风华也扬起了股奇怪的感觉,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不讨厌。脑子一片空白,似有无数繁花在头顶绽放,而后回荡在心间。 听到刘天的话,黄老接过魔杖的手顿时就吓的一哆嗦,而那根魔杖差点就掉落到地上。 “唉?!老公要回到你的世界了吗?太好了,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要跟着老公你去你的世界好好玩玩……”这是丘鲁克。 霍启枫当时撸起袖子,走向刘斌时,苏笑开始意识到,霍启枫似乎有隐藏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奴婢听不懂娘娘您在说什么,奴婢自从进了宫奴院,一直是兢兢业业,对手底下的宫奴也是严加管教,这次的事情娘娘心中若有怀疑,尽管去查便是,奴婢行的正坐得端。”方姑姑言语中甚至带了几分笑意。 李晚秋的枪伤处理好后就被带到了看守所审讯室,杨前锋立即组织朱东等人对他进行审讯,自己在审讯指挥室观看和指挥审讯工作。 杨前锋决定去丕岭后,他叫上联系乡民警李春生开着所里的吉普警车出发了。路上李春生向杨前锋介绍了乡里的一些情况。 冲击过来,陆川闪避掉,但它冲劲不减,狠狠地撞击到了一根巨大的柱子上。这数人合抱的水泥柱子,竟然是在一阵碎石飞扬中,出现了一片撞裂的痕迹,出现了几条巨大的裂缝。 914【转折点】 当时间进入七月下旬,齐景大军的对峙局势逐渐明朗。 景军东路军合计兵马八万,善阳为主帅,沈谷为副帅,进入河南路东南角,于定风道北端停驻,兵峰直指南边齐军的寨堡体系,同时往东压制宝台山外围。 景帝亲自坐镇河洛,任命温古孙为主帅,卓陀为副帅,领兵七万沿安县和深泽城一路东进,直逼尧山关。 欧洋走过去笑道:“老头,又见面了,三碗馄饨。”说完放了几个大钱在桌子上。 她当初之所以要挑选合作伙伴,就是为了不和这些人一样唯利是图。 云珠见曹勋没动,知道他在让着自己,哼了哼,由石榴扶着,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努力地回想,看到朗努基斯之枪被投下时,他终于回想起来了。 这是战俘们帕拉迪岛之旅的最后一站,这些人将会在王都,接受审查,最后决定遣送回马莱的战俘名单。 她撒娇的样子简直辣眼睛,方梨闭上眼睛都不敢往那边看,生怕自己看多了长针眼。 方梨扶着墙喘气,突然觉得骂完人之后竟然比刚才还多了几分力气。 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太在意,只是静静的看着,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不断深入。 一直站在她身边的沈墨池,轻轻的捏了捏她的肩膀试图能够放松一下她的心情。 特别是在当前这样的状况下,所有人都清楚现有的局面远比他们所预料的要更加难以令人谨慎。 陈俊竟然在厨房里忙活,这混蛋还会做饭?还有这么体贴的一面? 靳水月嫁过来时,不仅自己身边这六个丫头跟过来了,鄂辉等百来个侍卫也跟着来了,如今和府里的护卫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就在贝勒府四大主院的最后头。 只是即便淮知安也不得不承认,薛无极一出手,就展示出了极强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就像是山语之前对战唐静渊一样。 “黑暗阵营从来没有大张旗鼓的进攻过人类联盟,这一次究竟是为什么?它们会带着剿灭的意思,进攻南方军的内部基地?我们在防线上做的所有努力,都被折越空间桥规避了。”蓝衣少年说道。 “放手……不,不可能……从我出身的那天起,我就注定是这天下的王者,谁挡在我面前,我都要毁掉他,任何人也别想阻止我。”太子的眼神变得狰狞起来了。 “奴婢也怕听错了,所以反复询问了来报信的人好几次。”菊珍连忙说道。 “而且,之前那是意外,我已经准备离开石殿,是那府主乱搞一通。 毕竟身为护麒法王之中最强的存在,剑圣长虹也不过只有百分之三十浓度的麒麟之血,而那护法级别的,可是一个个都是百分之五十浓度的麒麟之血。 似是狂风骤起,似是暴雨倾盆,凶勐连绵,一瞬间,就将血煞妖僧囊括在其中。 “你实话告诉本王,昨儿个钱氏和四格格悄无声息不见了,和你有没有关系?只要你如是说,本王不会为难你,照样会放你出西院。”四阿哥低声说道,语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 还有饕鹄尊者,笠神翁等,也各自祭起神明之宝,守护一方。 昊少君等人抬头看去,只见那少年眉清目秀,颇为俊朗,只是眉毛一片雪白,虽然在笑,但目光中却充满了沧桑和淡漠,给人以苍老之感。 915【锋芒】 七月二十二日,大景常山郡王庆聿恭亲率六万兵马,离开桐柏往西南进发。 七月二十六日,大军抵达严武城,与驻扎在此城的灭骨地部和贵由部汇合。 七月二十八日,庆聿恭在整合西线兵马之后,率精锐之师继续南下,直逼齐军西线最外围的阵地高唐城。 仅仅五天后,即八月初二正午时分,亲自镇守雍丘的靖州大 “呃好好好。”那人畏惧吴菲菲的雌威,无奈之下只好将宝贵的实习名额给交了出来。 什么话也没说,窦唯直接用手指敲了敲餐桌,然后就示意下一位过来。 但他到底行不行……之前与那轩昭对峙的时候是胜在对方刚刚出来,力量还未恢复完全。 因为方士选择了另一种方法,而不是直接选择是否离开此处去外边探查。 话音刚落,锋锐的气息从金发的身上升腾而起,周围的墙砖与天花板莫名出现了一道道口子。 再者说了,算上上次碰瓷,你窦大仙和他谭旋也只不过是见了两次面而已,怎么就知道他在背地里龌龊了呢? “一年,或两年,甚至是更久……”孩童已经直接身子坐在了柜台上,一身白袍飘逸。 学校,军方,男生一方,张晓花的父母,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懵懂不知的张晓花只是嘤嘤的哭着,仿佛是在找着存在感一般。一切好似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吃完午饭,姬美奈挺着大肚子回到了客厅,躺进了被炉里,不想出来了。 看起来这家菜馆老板,就是掌握了这种“贱人理论”,才能够在这里混的风生水起。 “和亲这件事,我们要回去跟克木尔的可汗说一声,再说,这是两国的联姻,不仅仅是我和蒙玉公主的事情。”庆格尔泰眼睛直直地盯着特木尔。 这白骨架子甫一出来,立刻仰头向天,张大着嘴巴,似乎在无声的嘶吼,随后则目漏凶光,狠狠盯住柳飞燕与高源。高源见识不浅,见这白骨骷髅复活爬了出来,心知有古怪,马上拉着柳飞燕欲转身就走。 这时,一直佩戴在敖玥腰间的那紫色龙纹玉佩,陡然自动飞起,围着敖玥不停的转动着。 邵家四口人先到了好又来大酒楼邵妈妈唠唠叨叨,邵爸爸随声附和,邵大哥无情嘲笑。邵帆只能对大佬们低头,瑟瑟发抖。 龙屠听老祖说要再分配给他什么任务,也顿时感到一阵兴奋,低头平复了一下心绪,分别向着龙鹏和祖龙施了一礼后就转身离去。 不过,这样一个好苗子居然去了娱乐圈,关键是还混得挺好,也真是让他感到意外了。 钱劲笑道,“这是我宗门自酿的酒,还是第一批,试试感觉咋样。”说完,拿出五坛酒,朝会客室外走去。 大巫师看看我,伤心地摇摇头,然后走到我的面前,意欲把我搀扶起来。 肇庆的神色却如往常,依旧垂着手微微弯腰而立,神色无比的恭敬。 更何况来之前沈望再三嘱咐,让沈觅香不要轻举妄动,虽然心里也是有股爱国的情怀,但是这种事情做起来哪有这么容易的。若是说捐款捐量,她沈家自然不会退缩,但是贺连说的在沈觅香看来不过是以卵击石。 话语间,王源关上门出来了。在电梯里,他拿手机给叶唐发了个消息。。 将门口两人打倒,魏思思和桃红两人冲了出去,魏思思见到外面人多,对着桃红一点头,桃红默契伸出双手,魏思思金莲一点,接着桃红助力跳到了屋上面,然后伸手将跃起的桃红拉了上来。 916【坐看云起时】 景帝不是第一次来到河洛城。 二十年前,景军在他和庆聿恭的实际指挥下攻破此地,他曾入城待过大半年的时间。 此番亲率大军旧地重游,一贯专心政务的景帝却是忽然起了兴致,在城内各处名胜转了一圈,自然也包括瑰丽壮观的齐国皇宫。 不过相较于其他景观,景帝对这座历史悠久的皇宫没有太多兴趣,只是在 这些人的修为晋入化气三品,已经足以独自应付绝大部分意外情况,没有这样的认知,也不会被斥候营派出去。 不过,何景昌并不算挤进这个战场,他一直站立在银盏岛内层阵法的表面,和主战场中依旧隔着宋远航设下的天雷阵,遥遥与赵玄丹比斗。 当然,他并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因为,现在处于劣势的是他们。 皇子殿下昂首阔步走出父亲的寝宫,脸上流露着难掩的喜悦,如果此刻不是在皇宫之内,他都想大声的笑出声来。 只是在过了一会儿。一个手下前来汇报的时候,门被敲了两三下,里面仍然是没有人回答。那些守卫。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索性直接踹开了门,下一秒就听到了大殿里那些守卫的惊呼声以及惊恐的惨叫声音。 当接近那块巨大的玉石时,艾琳娜已经昏迷了过去,倒在陆熠的怀里,任凭陆熠怎么摇晃呼喊,她都醒不过来。 “哎呀,你们就是天天在这里爬上爬下的抓鱼么?真是太不容易了。”于羽生体贴的说。 虽说日子过的不富贵,但是靠着父母每年寄来的钱,省吃俭用,基本生活和学习还是足够满足的。 “700金符币”盖伦对着光幕轻轻说出一个数字,大厅之中的精瘦男子听到有人报价700金符币,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不再加价。 夜晚的风吹的有些凉,她背着包走出医院,闹了这么一出已经很晚了,估计打不到车了。 至于其他人,那更全部都是泛泛之交,甚至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可言。 接下来的饭局很平静,大家顺利吃完,各自回房休息,公盘要到明天才举行。 “封了便封了吧。”洛凝璇明白,匕首所显现的,那后山所出现的,也只是昙花一现,也只能显现一次,故而,就算封锁住了,终究也不过是个山罢了。 说白了,乐羽经过提前部署,已经把自己拉到了和枯木隆同样起跑线的位置。 重回十八岁的沈佳琪,学神附体,成为老师口中的好学生,别人家的好孩子。 说起来,这有点像是过年的时候嗑瓜子,你没看到瓜子,或者没意识到它的存在的时候便罢,你也不会想去吃它,但是,一点你面前摆着一盘瓜子,即便不想吃东西,也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抓上几颗,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为掩人耳目,祗园没穿海军军装,换了休闲的服饰,更能衬托姣好身材的粉色短袖t恤、高腰牛仔短裤,搭配一双帆布鞋,还化了淡妆,确实十分靓丽。 长公主可是先皇的姐姐,威严极重,这一番话下来,如同当众扇了谢雨一个大大的耳光。 他知道慕容剑羽想要做什么,憋着什么坏,甚至猜到了她之后会有什么说辞。 笑话,师父怎么可能看得上两万块钱,自己偶尔孝敬十万八万,师父都不当回事。 易风痛苦的扭了扭身子,虚弱的坐起来,他只觉大脑中一片空白,全身酸痛无比,但是身体内似乎有种奇异的感觉,脑中似乎多了些什么。 917【行到水穷处】 大景朝堂之上,这些年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景帝和庆聿恭这对君臣的矛盾与纷争,从一开始隐于水面之下,到后来逐渐公开化,从来没人当众说过庆聿恭有不臣之心,只因几年前有个不着调的官儿上了一封奏章,对庆聿恭含沙射影,然后就被景帝贬为庶民且永生不得录用。 从那之后就没人敢在景帝面前提及此事,即便是 王凡没有回头,因为他曾听过一个倒斗的说过,有人被墓里面的东西拍了肩头,一般需要不回头,往后面吐口水或者吹口气。 忘空做了决定,忘字辈的弟子纷纷进入神秘通道之中。这里不是神秘通道的两段,所以有两个方向可以逃跑,他们兵分两路,忘空和忘情分别带着一批人。 聂青的恶名他还是挺害怕的,如果曹越另找了新欢,那说不定和聂青肯定闹翻了,没有聂青的庇护,自然不需要害怕。 大象仿佛听懂王凡的话,伸出鼻子接过王凡递过来纸飞机。然后大象将鼻子伸直伸高,用力将飞机向空中的鬼门关一抛。忽!纸飞机载着纸飞机直直飞进鬼门关,感知鬼夫妻入门,轰隆隆!血色大门自动关上。 威尔士是个在商界行走多年的老江湖了,他有自己独到的眼光,能够成为一家跨国零售商巨头的采购主管,他靠的绝不是运气,而是实打实的实力。 想到这,曹越不禁想起了在米国的朱胜君,他当初对付她的手段,差不多就是刚才丁兰说的。 于皓竟然直接漂浮了起来,安诺言急忙伸出手,想要抓住于皓。但是已经重伤的她,抬手都是多么的吃力。 强大无匹的雷霆之力伴随着一片浑厚可怕的气劲迸‘射’开来,横扫四面八方,居然将周围的雷霆之力都给硬生生震开了出去。 “没想到雷法竟然这么厉害,我也要修雷法。”有人见到林动的雷法,感到异常激动。 这句话说到鬼皇的心坎儿里去了,鬼皇实在是不知道该利用他手上的牌。平西王那个家伙六亲不认,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管,就算是把他们杀了又怎样。 苏子锦大喜,急忙来到冉微的面前,对着冉微嘘寒问暖,而刚刚那个被他们娘吓坏的容容易易此时也来到冉微的面前。 不能,他做不到,自从母妃去世后蓝莲儿一直陪着他,鼓舞着他,如果不是蓝莲儿,也许此刻的轩辕夜就不是这样的。 她知道,沐青寒之所以没有拆自己的台子,主要原因还是豆芽看起来简单,吃起来的口感却是能让他觉得新鲜好吃,否则,他也不会在半途改变心思,只是,沐青寒却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不参与田家内部的决策。 完全没有想到,发信号的人应该也是和他们国家的其他人结队在一起的。 好在冉微会察言观色,见苏子欲言又止,又在腊八这日过来,必然不是过来问个好,想必是要过来借些东西什么。 田恬噗哧一声笑出来,根本连鄙视都懒得鄙视它了,不过……这倒是知道它是一枚正太精灵了。 “公主。”握在掌心里的手软了下去,钟无颜白皙的脸孔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胸口忽然像被人狠狠的雷了一拳,生生的拦住了所有的呼吸,他痛苦的捏紧卫紫嫣的手,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为了她如此难受。 洗漱完,七月给她整理好衣裳,梳好头。稍稍上了些胭脂水粉。芷云虽然每天用美容魔药保养,皮肤毫无瑕疵,素面朝天也不失色,但是,如要出门,不上点儿胭脂,到底显得对别人不够尊重,所以,化妆还是免不了。 918【黎明之前】 大齐永宁元年,八月中旬。 汝阴城,大都督府。 主事陈循禀道:“王爷,飞云军宋指挥使和镇北军裴指挥使相继送来紧急军报,敌军于旬日内接连发起攻势,不过均已被我军打退,目前定风道和尧山关安稳无忧,请王爷放心。” “嗯。” 陆沉淡淡应了一声。 景军四面点火在他的预料之中,景帝和 相反,叶家后辈却一直很难出头,很少出现罡气劲的武师,就算出现,也活不了多久。 而在他们注意到董不凡的瞬间,他们的面色,这也都是凝重了起来了。 而他这里身上的防御,在这撞击之下,这也是直接崩溃在了这里了。 安解语心里也对五房大摇其头:不说太夫人是北地之王的生母,就说她是五房庶子的嫡母,这两人就不应该在国孝家孝两重孝的时候,又弄出个孩子来。——实在是太不把太夫人放在眼里了。 jones给他盖上被子,突然看见杜柯鸣的眼睫毛动了动,呼吸也微微不稳,原来他已经醒了。 血蟒感觉到了叶星辰的强大,陡然间大叫一声,瞬间叶星辰感觉周围有着无数强横的气息在靠近。 “老祖,做事总是要为长远打算,何况,短期内我们没有那么多要做的事。”肖在礼极为诚恳地说道。 于是这一日上课去,特地揣好锦盒带上。因为有求于人,上他的课都听得比往常认真几分。一下课,便拎着锦盒冲了过去。 郑飞在几天前将马植召到近前,问他是否还有把握可以联系到他设在赵桓身边的那个眼线,尤其是那人还会不会继续听从他的命令。 范朝风压抑住心头的激动,同南宫雪衣拱了拱手,两人便又各自回屋。 人族最忌讳的就是战魔兼修,因为他们找不到完美的办法调和战斗士力量与魔法师力量。 低阶的时候,妖怪全方面胜过人族修者。到了金丹这个层次,就是人族远胜妖族。 这也算是中极城研究生命权杖和现代科学技术结合的一项成就,是唯一一件中极城官方手中所拥有的超自然力量和科学技术相结合的东西。 “你骗我什么了,你还好意思说,是不是你把我的事,告诉我老公的,是不是故意把钱丢在地上,让我老公捡到的,你把我们一家都害惨了。”郝亮刚承认,白芸在qq上立马回了过来。 这两人都极为狼狈,浑身伤痕的同时,气息也混乱到了一种程度。 因为当初来这里做过任务,所以张元很是轻车熟路的来到关押魔人的地牢。 “我们巫家是医药世家,曾经药铺也曾分散到大夏的各个县城,但是后面老家主发现大夏皇朝不堪重任,于是便决定带着家族隐退,以至于现在很多百姓没听过我们巫家。 卓洛泱在蜘蛛兽的身上跳来跳去,蜘蛛兽的体型巨大,又不灵敏,一直抓不到卓洛泱,气的大吼。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要用在抵御这疼痛上了,就在他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什么的东西,虽然他没办法张嘴问,也没办法睁眼看他现在周围的情况,但是有嘴里的东西在,他感觉舒服多了。 不同的是,这颗血帝舍利是高谦凝结成的,并非是来自血帝传承,也就没有任何血帝的神魂残念。 监控画面本来就比较模糊,这个雨衣男又特意隐藏了自己的身形,再加上天黑,根本就看不清楚脸。 919【无风而动】 景国大都,秋高气爽。 北地庄园不同于江南精巧雅致,另有一种疏阔大气的氛围。 置身于这等庄园之内,苍人部落的大头人阿六敦不禁满是好奇。 庆聿怀瑾打量着他的神态,微笑道:“大头人,你若是喜欢这处园子,我便送给你。” 阿六敦搓了搓满是老茧的双手,笑道:“殿下好意,我不敢拒绝,但是这 白安冉还是没有勇气踏出第一步,只好放下了所有的伪装,直接地回头,看着周子墨。 “尸变?生成活尸?!”老杨一听身子一个打颤,听我之言似听天方夜谭一般。 十天的对峙时间,似乎将汝南的场面推上了一个压抑的低点,没有战事,袁耀都感觉到有些压抑了。 杨寒平静的看着暴风之龙冲杀而来,然后缓慢的伸出了右手,肌肉开始层层蠕动,凝结成了一块块肉色的鳞片。 丁家和于家合作多年,两家早已盘根错节,多少项目纠缠在一起,要是两家真的翻脸,恐怕都要元气大伤。 唐舒窈在于家又住了两天,直到身体完全恢复,这两天一有空,她就粘着林芊雨钻在厨房中,美名其曰要和她学做菜,立志要把于沐森的胃先抓住。 欧阳此刻却并未身着制服,而是一袭便衣,t恤短裤,发髻一盘。甚是干练,多日未见,望着这等如出水芙蓉一般的故人,我竟有些形神痴然,却见她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我才回过神来。 “这……”便是挖坑自己跳也没有这般巧,董佳氏原想在皇太极面前讨好卖乖,却想不到到头来却坑了自己。正当她茫然无措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索伦图便去请了皇太极来做人证。 但等到究竟是选择空客还是波音的时候,赵昊原本还有些犹豫,但是知道空客并没有绿皮机,需要花费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后,赵昊则是果断的选择了波音公司。 “不可能,这太荒唐了,现在的人怎么可能回到两百年前。吴阳,你精神出问题了,胡言乱语。”圣姑不信的道。 “你没听说过吗?幽冥猫王虽然是蛮荒的霸主,但是,它的血脉不是最顶尖的,没有神兽血脉。 “水牛”找回自己的短刀和埃德的手弩,看了看周围地形,开始带埃德往来路返回。只要返回到原来的路线,才有可能寻找到蓝眼雕佣兵团留下的标记。 好在的是,这两个家伙在灵药园中探听到了消息,九玄圣果要在一个周后才能成熟。 “大叔,这本战技多少钱,给我便宜点昂!大叔!”孟霸天走到商贩面前,笑嘻嘻的说道,同时把那本战技拿起,假装翻了几页,装作什么都懂的样子。 “唉。当年我跟你母亲一起被人接走看诊,没想到那本身就是一圈套,那人身体无病,却把我们抓起来了。”张锋想到当时发生的事情,心里就暗恨不已。 这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超出了所有人的世界观!他们一向敬仰的门主居然早就被鬼王给夺舍了? 哼!梁荣想把乌斯的身份证甩在桌面上,被乌斯先一步抢到手中。另一只手也同时把行驶证抢回来。 沈严笑笑,接过碗刚想进厨房,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沈严看了眼屏幕,顿时停下了脚步。 就在蒋睿恒将手伸向死者的衣兜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从死者的胸口传来,蒋睿恒被吓了一跳,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920【人生若只如初见】 庆聿怀瑾自然清楚陆沉的意图。 在当前景齐大军相持对峙的情况下,一旦景国内部发生动乱,景军只有立刻撤退一个选择,同时景帝还会解决庆聿恭和庆聿忠望父子,以及军中忠于庆聿氏的力量。 或许景帝早已做好这样的准备,但庆聿怀瑾这样做肯定会提前引发混乱,而且齐军会成为最大的获益者,这就是陆沉不惜调动精 一直到五更时分,两人才暂时告一段落,张无病仍旧是云淡风轻,可徐北游可就是气喘吁吁,体内气机几乎枯竭。 孔雀逃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房间中接连传来痛苦的哀嚎,不久,花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影卿。”沈安嫣唤了一声,沈影卿坐在沈安嫣对面后,似乎想问什么,又不知道从哪问起。 欧阳杰看着他们,心里不由自主也跟着温暖起来,焦渭与秦家的人相处得这么好? 管中窥豹,在燕京之下,官员都是如此客气,足以看见大唐皇帝是一个极为开明的皇帝,只是大唐太大了,从南到北,他走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样的王朝,皇帝哪里能照顾到一些边角嘎啦。 战场北方,十几名逃离了战场的教徒正扶着膝盖,大口喘息,虽然一直逃跑很疲劳,但他们脸色却很振奋。 与此同时,蓬莱日渐兴盛,比起瀛洲的萧条,,千泽凭借与太子对立时对蓬莱局势的了解,把蓬莱经营的繁荣昌盛,入眼皆是繁华盛世。 所以江都城里有钱有势的人家,从春末到秋初这段时间多半不会在城里居住,而是搬到城外湖边的别院中避暑。 “那倒不是,那丫头名唤杏雨,在我屋里的时候就又跟我爹搭上了。”沈安嫣道。 一声尖锐的惨叫,那玲珑玉影已经被截断了一条手臂,倒在血泊之中,痛苦的呻/吟。 那时候的她哪里听的进去这种忠言逆耳?不但立马解雇了她,还找人把梅姨唯一的儿子给打残了,之后听说梅姨带着她那残疾的儿子回了乡下,后来末世爆发,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或是听到她的消息了。 这番讲述之后,只要玩家不傻,花费一些时间打磨法力真元,凝练几次之后,就能修成中三品,至于上三品那就是看运气了。 没一会,一只比牛犊子还大的野狗便葬身与这棵变异树的口腹之内。 围观众人靠过去观看,在一楼的大厅内,发觉了无数已经炸散的石块。 这里是食物和生活用品交易区,食物品种挺多的,就像是末世前的大型超市一样,只是每个摊位都有各自的老板。 知道真灵的重要性,的确如酆都所言,真灵散了,便是真的死了。 李辰安在东宫又呆了一上午,甚至太子殿下还将他留下一起共进了午餐。 想着想着,他就不由得回想起前一段时间,整个彩霞山出现的神秘异象。 在那面相老实的年轻道士身边,还坐着好几个练气期后期的修仙者。 脑海当中不由浮现出那夜的情景,清冷的月光下,伍秋月哭着请求自己拯救她脱离苦海,梨花带雨,果真像自己所说的那般荡除鬼王,只是为了护佑双亲平安吗? 这玄火链很粗很长,重量同样不轻,而且坚固异常,但它和伏龙鼎却是非常搭配。 当车窗外美丽梦幻的夜景消失,万物尽数被浓郁的夜幕遮蔽,只能看到车灯的光束晃动,就像是车队突然驶入了地狱中,车里面议论着的人,也都立刻安静下来。 921【王家有女已长成】 通过这名秘卫的陈述,王初珑大致清楚江南朝廷的暗流汹涌。 抗景是朝堂大势,宁太后、薛南亭和许佐的态度都非常坚定,军事院这边又有萧望之坐镇,明面上自然不敢有人作乱。 而陆沉早就敲打过江北三州刺史,更不必说如今定州刺史丁会将身家性命寄托在他身上,更不敢胡作非为。 看起来局势一片大好,但是 没想到天辰的操控技术竟然比我还厉害。先攻权被抢了,但是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沉声一喝。也冲了过去,俩人直接缠斗了起来。 在那里,还有大商千万大军。而大秦若要彻底占领江南,就不能容这些大商皇朝的精锐,逃回到国境。 看到有瘟疫兽登上城墙,罗毅也是拿出一张破魔符甩了过去,至于有些距离较近的,罗毅则是直接抡起战斧砍了过去。 望着远处地上缓缓成型的太极图,身为法师的那几个妹子眼睛中不禁露出了强烈的好奇,因为那个魔法阵她们居然从未见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个魔法阵充满着让人无法理解的玄奥之妙。 师法天又惊又怒,更心疼无比。这少年乃是他四子,平素是爱护有加。此刻却是失去了意识,彻底晕迷,唇角溢血,也不知伤势到底如何。 “红龙,不得无礼!”一个缥缈的声音从熔岩大湖中传出,清越中不失威严,直击少年的神魂。 二十分钟后,那辆越野车终于在监控视频中消失了,肖亚东不得不承认这回碰上的对手更加厉害难缠,最让他愤怒的是越野车的车牌号码居然像是手写上去的,显然不是简单的恶作剧,而是赤果果的嘲弄。 “你别笑得这么奇怪好么,看着挺渗人的。合作的机会总是有的,我明年准备继续开戏,昆儿要是有空,倒是可以来试试,你也一样。”周白对周讯说道。 “你的天赋不错,适合在影视圈发展,就是基础不算太好,如果能沉下心来慢慢练,最好是能演一些话剧,这样对你有好处。”常丽想了一下,给王瞳一个这么个建议。 “那可好,你现在还没有毕业,要是没有好作品,我觉得你先在学校里磨练一段时间,对你有好处。”常丽说。 “紫驼峯已经离开黄云城很久了。”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清丽的声音。 武松初时不愿意直言相告,怕的就是李瑾要出手帮忙。梁山现在是何等声势?说一声大宋绿林道上龙头绝不为过!要是李瑾帮了忙,事情又传扬了出去,日后梁山在江湖同道中的名声却是大有妨碍。 接着,徐铭一边将三枚灵菩提宝果递向眼眸微亮的胡牛,一边鼓言出声。 “希律律!”,枣红汗血宝马又是一声长嘶,撒腿便要冲将出去。 转眼间,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森林显得十分阴暗,远方偶尔传来野兽的咆哮声以及一些稀稀疏疏的虫鸣声。 同等数量的混混和同等数量的见过血的军人混战,其结果必然是一面倒的,仅仅一个照面,不到二十几秒的功夫,这十几个混混就惨叫着躺在了地上,然后被这些军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她的面具应该还在初生阶段,所以每晚都会疼痛难忍,导致她会叫出声来。”老岳指了指图片上的一点说道。 而尹治的想法是,让屠辘将这情报传给天龙坊,若是考虑到效率或作用,在当前情况下,传给天龙坊的确最为合适,甚至也能一定程度上不暴露自己。 922【血犹未冷】 靖州西部,有雄关名西冷。 靖州从北至南,大略有三条路可走,其一是从西边高唐城南下过西冷关,其二是从中线雍丘城往南过白马关,其三便是经由东北角上的新昌城南下,沿着双峰山脉西边的旬阳、江华等地一路而下。 这三条路都可绕至平阳城外。 若从地理而论,景军从东边那条路打开局面最容易,毕竟地形平坦一马平川,没有西冷关和白马关这样的阻碍,沿路城池也可困而不攻。 但是以庆聿恭丰富的带兵经验,自然一眼能看出这条路的凶险所在,那便是南齐定、靖、淮三州兵马都可直接出现在这条路上,陆沉不需要耗费太多精力就能包围景军。 这就是庆聿恭从西边这条路展开攻势的缘由,即便景军随着一路往南攻城拔寨、存在孤军深入的风险,陆沉却不能悄无声息地将其他地方的兵马调过来,而且就算他有这个想法,终究路途遥远靡费时日。 西冷关的城池依山势曲折蜿蜒,东南有雀山、定云山和鼓山,西南囊括夹山和翠峰山,犹如一道枷锁困住景军南下之路。 三丈多高的城墙之上,靖州副都督范文定凝望着北方景军延绵不断的营寨,神情略显晦暗。 对于高唐城的失守他很无奈,正常情况下他本可以率领广济军坚持很长时间,然而面对庆聿恭几乎不计损失、精锐大军轮番上阵的战法,他最终只能弃城而走。 总不能偏执地等到兵力不足,继而被景军一网打尽。 好在他已经完成陆沉交代的任务。 “副都督,胜败乃兵家常事,切莫在心里结成疙瘩。” 旁边一位老将见他面色沉郁,便出声宽慰。 范文定叹道:“广济军乃魏国公一手所建,十多年来屡胜强敌,如今在我手中损失大半老卒,怎能不心怀愧疚?” 老将神色不变,唯语气昂扬几分:“马革裹尸战死疆场便是我辈宿命,为国而死更称得上军人荣耀。打仗不死人当然最好,问题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率广济军先阻景军重骑虎豹营,又挡住庆聿恭麾下大军十一日,完成王爷的战术布置,足以问心无愧!” 范文定终究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只是与这老将单独相处时稍微吐露心迹,其他时候不会在将士们面前表现出沮丧之意。 他点头说道:“多谢康老将军开解。” 老将便是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他爽利地摆手道:“你我之间无需客套。” 范文定按下心中苦恼,思考起当前局势,缓缓道:“老将军觉得庆聿恭在打什么算盘?” 康延孝沉吟道:“其实他的选择也不多,走东面那条路肯定会被我们王爷装进口袋里,中间雍丘和太康又连成一体,而且南边还有白马关,那里跟西冷关一样易守难攻。这样一算,他也只有西边这条路能走,所以王爷才让你去守高唐城。” 范文定微微皱眉道:“庆聿恭总不会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景军已经对西冷关发起过五次攻势。 泰兴军的实力其实要比太康之战过后的广济军略逊一筹,因为几年前边军整编的时候,泰兴军被陆沉调整为淮州厢军之列,这足以证明他们在边军中所处的实力档次,康延孝也因此消沉过一段时间。 但是面对同样凶狠的景军庆聿恭部,泰兴军守得相对简单一些,盖因西冷关地势险峻,仅有一面向敌,城墙高耸坚固,又有极其完备的防御体系,景军连登上城墙都做不到,几次进攻都被泰兴军轻松打退。 康延孝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脸上毫无自得之色,道:“景军没有倾尽全力,我觉得庆聿恭是在等。” “等?” “如果太快打下西冷关,其实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到时候景帝肯定会逼着他继续南下进逼平阳城。那样一来,庆聿恭就算得上是孤军深入,风险肯定不小,毕竟靖州从北到南那么远,景军的后勤补给不容易,想要及时撤退也需要时间。一旦他在平阳城外围被我军围住,那可是插齿也难飞!” 范文定眼中闪过一抹讶色,佩服地说道:“所以他想等景军在其他战场都取得进展,逼得王爷四处填补兵力,这样他就没有后顾之忧。” “是啊,这个老狐狸。” 康延孝冷笑一声,微讽道:“他心里想得美,却不知王爷就是想让他多等一会,不然我军还来不及给他挖个坑。” 范文定回想着陆沉的种种安排,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康延孝看着身边这位比他年轻十多岁的副都督,坦诚道:“副都督,康某知道你担心何事,所以请你放心,康某就算是战死在这城墙上,也一定会完成王爷布置的任务。” 范文定连忙说道:“老将军切莫误会,我只是想多看一看景军的进攻章法,吸取之前在高唐城的教训。” 眼下广济军幸存的将士已经退往南边的平阳城休整,他则带着数十名亲兵继续留在西冷关。 身为靖州副都督,范文定当然有这个权力,而且他没有插手过指挥权。 康延孝道:“康某怎会误会?只是副都督也知道王爷的安排,平阳城需要你去整备城防,往后说不定那里还有一场恶战。” “好,我今天便回。” 范文定亦非多心之人,随即恳切地说道:“老将军,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还请及时后撤,我会在平阳城接应你。” 康延孝沉默片刻,忽地话锋一转道:“副都督可知,我这辈子最灰暗是什么时候?” 范文定斟酌道:“应该是镇守淮州那段时间?” “是。” 康延孝点头道:“说来也是怪我自己不争气,误会王爷是那种锱铢必较之人,当时在都督府没有努力争取,最终连累麾下将士沦为厢军,难免被其他人嘲笑。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站起来,不成想王爷愿意给泰兴军一个机会,接到军令那一天我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范文定自然知道那个机会指什么。 三年前齐军在考城遭遇大败,局势瞬间危急,康延孝奉命率泰兴军前往沙州飞鸟关,以悍不畏死的气势杀得景军步步后退,最终成功在飞鸟关完成合围。 经此一役,泰兴军重回边军序列。 今年已经五十四岁的康延孝面露洒脱的笑容,继续说道:“康某已经问过泰兴军每一位将士,我们会钉在西冷关上,即便庆聿恭真能越过去,他也不会再怀疑王爷的战略,一定会坚定地往南而去。等到那个时候,就轮到你来给他们添上最后一把火,将这位景国军神和他的兵马永远留在靖州大地上。” 便在这时,北方响起景军的战鼓声。 康延孝抬手拍拍范文定的肩膀,笑道:“去平阳吧,将来若是有机会,将康某的骨灰带去景国都城看一看。” 范文定双唇紧抿,抬手抱拳,继而躬身一礼。 终究无言。 康延孝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随后转而望向北面卷土重来的景军,朗声道:“兄弟们,让景国的畜生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 “遵令!” 无数洪亮的声音响起,满含雄武壮阔之意。 这场战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景军的攻势算不得凶猛,毕竟进攻区域只有一面城墙,他们就算兵力远远多于泰兴军也难以施展开来,且因为西冷关东西两边都是悬崖峭壁,甚至连威胁到城墙都非常困难,顶多只是用血肉之躯消耗泰兴军的守城器械而已。 景军帅帐之内,气氛略显低沉。 古里甲等大将皆是愁眉不展,因为西冷关是一块真正的硬骨头,一般计策完全无用,即便有人提出一个奇思妙想也很快被其他人驳倒。 庆聿恭环视众人,淡淡道:“这种雄关易守难攻,就算耗费几个月都很平常,你们不必急躁。忠望,明日你领兵去攻城。” 庆聿忠望连忙起身应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便对其他人说道:“都回营吧,你们也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整一番。” 众将领命退下,帐内只剩庆聿氏父子二人。 庆聿忠望小心翼翼地说道:“父王,其实西冷关打不下或许不是坏事。” 庆聿恭转头平静地看着他。 庆聿忠望继续说道:“西冷关若破,陛下肯定会下旨让我军继续南下,前面又没有关隘阻拦,我军一定能到平阳城下。等到那个时候,我军距离桐柏城超过六百里,孤军深入乃是兵家大忌。” 庆聿恭不置可否地问道:“你是想让我故意留力?” 庆聿忠望迟疑道:“儿并非此意,只是觉得陆沉有可能在平阳城外设局,如果他将麾下机动兵力调来此处,我军想要撤退都比较困难。” 庆聿恭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庆聿忠望面露不解之色。 片刻过后,他的父亲双眼微眯,语气中显露明显的萧索之意,轻声道:“这原本就是陛下和陆沉联手做局,要置我于死地。” 庆聿忠望悚然一惊。 923【御驾亲征】 庆聿忠望一直十分敬畏自己的父亲,对他的各种判断更是奉为圭臬。 然而庆聿恭这句话委实让他难以置信。 景帝和陆沉联手? 但他终究经历过很多磨砺,很快就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揣摩这句话的深意。 “父王是说,陛下让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然后有意放缓定州那边的攻势,让父王这一路军持续前进,这样便能吸引陆沉的注意力,从而引诱他将重兵调来此处。” 庆聿忠望渐渐醒悟,沉声道:“一旦我军攻破西冷关,南下再行数百里进逼平阳城,陆沉便有足够的空间反围我军。父王,陛下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到这个时候仍然要算计庆聿氏!” 说到最后,他脸上煞气隐现。 “在接手西路军之前,我与陛下曾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密谈。” 庆聿恭依旧平静,随即将当初在河南路迎阳府,他和景帝追忆往昔、展望将来的谈话简略复述一遍。 当听到景帝那番情真意切的自白,庆聿忠望愈发迷惑。 从景帝所言来看,他分明已经放下这些年的纷争和矛盾,愿意和庆聿恭携手共同对付南齐陆沉,君臣同心精诚合作。 “你不了解陛下。” 庆聿恭笑了笑,缓缓道:“如果陛下真心信任我,便会让我统率主力大军,至于西路军可以交给阿布罕或者善阳,他们足以胜任,毕竟这一路不需要太多的运筹帷幄,硬着头皮往前推进便可。无论高唐城、西冷关还是平阳城,齐军都会据城死守,换别人来有何不同?无非是强攻二字。我能做到这一点,其他主帅即便多费一些时间,最后的结果亦没有太大差别。” “主力?” 庆聿忠望迟疑道:“父王之意,现今三路兵马都不是我军主力?” “陛下是在给陆沉施压,看他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急着逆转局势,齐军只要主动行动,陛下就会化虚为实,最多送给陆沉一路兵马,然后摧毁齐军的其他防线。” 庆聿恭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续说道:“相较而言,肯定是我们这一路更容易引起陆沉的兴趣,如你所言孤军深入,一旦陷入齐军重围,连退都退不回去。如果我故意拖延进军,陛下可以名正言顺地下旨申饬,甚至可以用违逆圣意的名义降罪于我,这在军中完全合乎规矩,没人会因此帮庆聿氏说话。” 庆聿忠望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景帝深谙帝王之道,自然不会做出不教而诛的事情,除去当年因为雍丘大败罢免庆聿恭的军职,从未以不合规制的手段削弱庆聿恭手中的权柄。 但是庆聿恭不能抗命,尤其是景帝的旨意合情合理,这是军中最忌讳的事情,因此他只能带着西路军先取高唐再攻西冷关,按照景帝定好的策略步步前行。 “因为我已经拿下高唐城,陛下的嘉奖圣旨想必快送来了,同时还会命我在规定时间内打下西冷关,再继续往南进军。” 庆聿恭略显疲倦地说着。 庆聿忠望难掩心中恨意,缓缓道:“难怪父王让灭骨地留下盯着雍丘的刘守光,这样我军至少还有一条退路。” “这个退路太远了,我军一旦突破西冷关,陆沉只要决意动手,他便不会让我再退回去。” 庆聿恭放下茶盏,轻声道:“我只是让灭骨地困住刘守光和张旭手里的兵马,这样陆沉就没办法将他们调过来,也算是给陆沉增加一点难度。” 庆聿忠望沉思片刻,道:“父王方才说这是陛下和陆沉联手做局,即便陛下是真想将父王逼入死地,难道陆沉真的会来靖州西南?他若这样做,就不怕陛下派兵攻陷整个定州?毕竟齐军也是靠两条腿赶路,不可能一会在靖州西南,一会又回到定州西北。” “你要站得更高一些。” 庆聿恭放缓语气,平心静气地说道:“我已经推算过,等打下西冷关之后,我能带去平阳城的兵马最多不超过七万,而陆沉手里还有齐国两座京营,一个成州都督府,再算上沙州那边的兵力,这些他目前都没有动用,足够在平阳城摆下一座绝杀阵。” 庆聿忠望至此完全明悟。 或许在景帝让他父亲接手西路军的时候,南齐陆沉就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于是靖州广济军没有死守高唐城,在让景军付出一定的代价后主动南撤,如今又用西冷关消耗景军的兵力,这样才能保证齐军在平阳一战占据兵力上的优势。 “那……我军是否能尽量拖延进攻西冷关?” 庆聿忠望心中不忿,因为天子这样算计委实狠毒,难道他就不怕西路军临阵倒戈? 庆聿恭显然知道他的想法,淡然道:“难道你没有仔细计算过,西路军将近十八万兵马,只有灭骨地和奚烈麾下合计三万人算是忠于庆聿氏,此外古里甲、贵由、术虎、兀颜雄这些人要么是陛下的心腹嫡系,要么就是辉罗氏或者准土谷氏出身的将领,他们和庆聿氏本就敌对了很多年。别看他们现在对我很恭敬,只要我违逆圣旨,他们一定会对你我动手。” 庆聿忠望不禁默然,双手攥紧成拳。 “所以我以强硬的姿态打下高唐城,也不会在西冷关前松懈,总而言之陛下让我怎么做,我就坚定不移地执行,他有什么理由冤杀一名对大景功勋卓著的郡王?如何能让其他人信服?” 庆聿恭嘴角微微勾起,继而道:“陛下想杀我没有那么容易,毕竟我不是夹谷永,主动将脑袋搁在他的屠刀下。” 庆聿忠望叹道:“儿只是觉得心里太憋屈了。” “倒也不必如此。” 庆聿恭摇摇头,眼神愈发深邃:“陛下固然算准了我会怎样做,却不一定能够料定陆沉的应对。” 庆聿忠望不解地问道:“难道陆沉会错过这个机会?” 庆聿恭缓缓道:“方才说过,他应该不会错过,但我始终相信他的注意力会放在陛下身上。以我对陆沉的了解,他能够一直隐忍不发,不是没有勇气在某处战场发起反击,而是在等陛下何时出手。这个年轻人眼光毒辣,胆气更是雄壮,他很清楚只有当面击败我们的陛下,才能彻底赢下这场国战。” “儿明白了。” 庆聿忠望恍然道:“他想一蹴而就,否则就算他取得暂时性的胜利,甚至再吞掉我军数万兵力,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 庆聿恭面上终于浮现一抹赞许。 捋清楚当前战场迷雾,庆聿忠望的思路逐渐明朗,不疾不徐地说道:“主帅对于一支军队的意义无需赘述,只要陆沉本人不来靖州西南,这里的齐军就很难发挥太多的潜力,纵然我军被包围,父王也能战胜齐军,呃……父王,儿不是说——” “无妨。” 庆聿恭抬手打断他的话头,坦然道:“陆沉这样的对手值得尊重,如果在战场上被他以优势兵力围困,我未必能够战胜他,因为他肯定能提振齐军士气,创造一些近乎奇迹的战果,譬如太康之战覆灭兀颜术的虎豹营。但是他若不亲自指挥,陛下想让我死在齐军的围困之中,倒也没那么容易。” 这一刻他的眼神略显凌厉。 庆聿忠望崇敬地看着他。 庆聿恭随即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亲自督战,直到攻破西冷关为止,既然陛下要将我困在西路军,那就不要怪我不怜惜兵力,总之都是为大景效命,不能一直靠庆聿氏抛洒热血。” 庆聿忠望起身肃然道:“末将领命!” …… 从九月上旬开始,景军在三处战场不断加强攻势。 九月十二,景军善阳部攻破定风道九曲寨,次日清晨又被悍将宋世飞率亲卫营夺回。 九月十七,景军温古孙部攻占尧山关东南面的军城,齐军残部退入尧山关中,镇北军肩上的压力骤增,主将裴邃决意死守不退。 九月二十一,景军善阳部再度攻占九曲寨,这一次宋世飞没能再夺回来。 九曲寨的失守,意味着齐军在定州北部的寨堡体系出现一个豁口,即便整个防御体系并未涣散,景军接下来依然要硬啃,至少让他们看见了曙光。 十月初二,景军庆聿恭部经过一个多月的鏖战,终于拿下西冷关,兵锋直指平阳城。 十月初六,景军忽然开辟第四处战场。 阿布罕和撒改领兵五万突然越过藤县,目标直指大齐江北三州交界之地。 好在陆沉早有防备,广陵军和盘龙军坚守防线,没有给景军轻松破城的机会。 景军随即分出一万精兵,从宁陵城南面横穿而过,意欲奇袭通山城和南边的青田城,却被陈澜钰派出的镇威军挡住,未能顺利进入淮州境内,最终无功而返。 景帝收到这个消息已经是十月十七日。 卓园前宅正堂,这位大景天子看着手中阿布罕送来的急报,微笑道:“想不到陆沉这一次如此有耐心,到了这个境地依旧不肯出手。” 堂内众将不敢随意开口。 景帝稍稍沉默,随即悠悠道:“既然他不肯出手,朕就给他一个惊喜吧。众将听令。” “臣在!” 十余位大将起身拱手而立。 景帝环视众人,一字字道:“尔等即刻整军,随朕南下藤县,攻伐南齐定州!” “臣遵旨!” 所有人眼中都浮现着狰狞嗜血之色。 …… …… (今日四更完毕,补上昨天的两更。) 924【大厦将倾】 十月下旬,大齐京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靖州西冷关失陷,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及麾下六千余名将士壮烈殉国,副指挥使乔明诚率残部四千余人退回南方平阳城。 景国常山郡王庆聿恭领军七万余,一路南下直扑平阳。 虽然靖州大都督刘守光和京营主帅张旭镇守靖州中线和东线,他们却没有办法支援已经被景军洞穿的西线,一者他们麾下都是行动缓慢的步卒,二者庆聿恭让灭骨地领兵数万虎视眈眈,又布置两万轻骑伺机待发,根本不给刘张二人离开城池的机会。 庆聿恭这次是从靖州最北径直杀到最南,连夺高唐城和西冷关这两座重镇,途中风轻云淡地连下十余座大小城池,更是二十年来首次兵锋指向平阳城。 倘若平阳失守,江南便将完全暴露在景军视线之内。 据闻和平阳府一江之隔的霍宁府等地富户乡绅已经大量举家逃往他处。 靖州防线岌岌可危,定州那边的形势同样不容乐观。 定州西面有镇北军坚守尧山关,虽然景军主帅温古孙用兵老道,且麾下大军有八万之众,但是镇北军乃陆沉麾下最强步卒,裴邃更是戎马半生的虎将,依靠尧山关坚固高耸的城墙,一次次让景军无功而返。 温古孙随即围而不攻,调兵继续东进直扑清流关,与镇守此地的定州来安军展开缠斗,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强攻两座雄关,将镇北军和来安军这两支边军精锐死死困在定州西大门。 与此同时,景军另一位主帅善阳在副帅沈谷的协助下,死磕定州北部定风道,让飞云军和宁远军无暇他顾,纵然宋世飞和柳江东勇谋互补,面对景军这种笨拙又不讲理的强硬姿态,他们实在没有多少辗转腾挪的空间。 再加上沈谷亲自调兵遣将,组织那些擅于山野攀爬的景廉人侵入宝台山内,连七星军也被他们拖住脚步。 山中刀光剑影无数,七星帮的高手们倒是能依靠熟悉地形占得上风,但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景军这样频繁送命的意图,对方只想将七星军和七星帮这支最忠于陆沉的力量缠住。 各种情报纷至沓来,却没有一个好消息。 京中便有一股阴风渐起。 从景帝昭告天下御驾亲征,至今已经过去六个多月,齐军除了最开始于太康一战先声夺人,之后便基本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如今定州局势艰难,靖州更被庆聿恭撕开一道无法愈合的豁口,景军兵临平阳城外,战局的优劣已经不言自明。 坊间各种谣言甚嚣尘上,诸如景军已经攻破平阳城,大军正在渡江南下,又如淮安郡王陆沉畏敌怯战,将要投降景国换取一世荣华富贵。 虽然这些谣言较为离谱,但放在当下的局势中,却有不少人相信。 朝堂之上,自然又是另外一种光景。 没有多少人相信陆沉会叛国投敌,即便真有那种蠢人,也不敢将这种心思暴露出来。 只不过那股主张求和的风浪终究还是掀了起来。 “陛下,臣非质疑淮安郡王的领兵之能,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景军如今占尽优势,我朝边军纵然能取得一二场胜利,亦无法彻底扭转局势。” 吏部尚书瞿弘毅面染冰霜,继续说道:“若是任由局势恶化,一旦定州西、北两处门户不保,亦或是平阳城落入景军之手,景国皇帝必然不会停下脚步,届时或有江山倾覆之忧,还请陛下明鉴!” 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京城官场发生不少变化。 原礼部尚书楚怀仲因年迈再度乞骸骨,纵然宁太后希望这位元老大臣再支撑一段时间,看着他颤颤巍巍几近无法站立的状况,也只能无奈允准,然后将贺州刺史孔映冬调来京城接手礼部。 吏部尚书此前空置,由左相薛南亭亲自兼任,薛南亭肯定不会让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于是再三请辞之后,宁太后便将吏部左侍郎瞿弘毅提拔起来。 瞿弘毅乃先帝信重之臣,又与李适之案没有关联,朝野上下倒是无人质疑。 此刻听到这位吏部尚书的建言,御座上的宁太后面色如常,问道:“爱卿意欲如何?” 瞿弘毅神情凝重地说道:“臣之拙见,或可遣使与景国皇帝相商,两国化干戈为玉帛,以免再造杀伤。” 殿内登时出现一片骚动。 这句话说来简单,最后想要达成的话,大齐必然要狠狠出血! 现在景军在战场上占据优势,庆聿恭甚至打到平阳城下,他们凭什么退兵? 更不必说那位景国皇帝志在天下,这次以举国之力南下,如果拿不到足够满意的好处,他又怎会半途而废? 群臣自然明白这个简单浅显的道理,一时间却没有几个人站出来驳斥瞿弘毅,如果是在大战刚爆发的时候,这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状况。 眼下殿内的氛围足以说明,大部分朝臣对此战没有信心。 “荒谬!” 京军骁勇大营主帅李景达挺身而出,厉色道:“瞿尚书,边军将士在前线舍命为国,从太康城、高唐城、西冷关、尧山关、清流关、九曲寨到任一战场,多少大齐儿郎抛头颅洒热血,纵然我军暂时处于劣势,又怎能卑躬屈膝妄言求和?如此行径,置江北将士于何地?!” 瞿弘毅唾面自干,不卑不亢地说道:“南浔侯,你能笃定我军必胜?” 李景达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 其言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瞿弘毅当即反驳道:“不怕一万只怕——” 不等他说完,李景达肃然道:“没有万一!” 瞿弘毅怔住。 他忽然觉得跟这种人争论没有任何意义。 谁不知道李景达早已是陆沉的拥趸,如果大齐囿于局势向景国求和,身为三军主帅的陆沉自然要为此负责,到时候李景达说不定也要吃挂落。 瞿弘毅闭嘴不言,兵部左侍郎朱瑞谦皱眉说道:“南浔侯,寻求议和只是权宜之计,不代表大齐要对景国俯首称臣,再者朝堂之上乃是讲理的地方,你这般胡搅蛮缠是何道理?” 正常而言,李景达是超品侯爵,朱瑞谦只是正三品,他这样说话很是不恭,但李景达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就不怎么靠谱,朝中真心尊重他的高官委实不多。 再加上如今因为萧望之染病休养,陆沉、刘守光、张旭和陈澜钰皆在北疆,偌大一个军事院只有李景达和沈玉来两位武勋,后者又基本不对朝政发表看法,导致文官的势力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又有几人会将一个浪子回头的李景达放在眼里? 朱瑞谦之后,又有十余名文臣相继出班,从各个角度阐明议和的好处,以及强行支撑可能引发的恶劣后果,几近于将李景达驳斥得体无完肤。 单论口舌争辩之能,李景达又怎会是这些人的对手? “够了!” 终究还是右相许佐出面,一声呵斥盖下殿内的喧杂,只见他浓眉拧如剑锋,正色道:“这里是朝会而非菜市口,尔等连朝堂礼仪都忘得一干二净?” 群臣这才罢休。 但是通过刚才那番争论,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朝臣倾向于暂时同景国虚与委蛇,在他们看来只要景帝愿意收兵,大齐付出一点代价又如何? 李景达冷笑不止,他知道朝中风向为何突然转变,定州局势再艰难都没有这样的影响,毕竟定州身后还有淮州,景军无法直接威胁到江南。 然而庆聿恭突破靖州西线、大军直达平阳城外,却仿佛一把屠刀架在这些江南权贵的头上。 这帮人平时愿意支持边军,只是最怕景军渡江而下,到时候他们积攒上百年的财富还不得成为景军的军资? 朝堂上纷纷扰扰,宁太后却始终没有干涉,这位比陆沉年长两岁、掌握这个庞大王朝至高权力的女人只是平静地看着。 吏部尚书瞿弘毅一时间也摸不清宁太后的想法,只得再度进言道:“陛下,暂时的退让虽然不太好看,但是能够免去边军将士的伤亡,也能让江南各地的民心安定下来,臣相信大齐未来一定可以战胜强敌,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瞿尚书,你莫不是把景人当成蠢货?人家凭什么要和你议和?你知不知道如果一旦迈出这一步,大齐要付出多少代价?你以为一个定州加靖州大半疆域就能让景帝满足?” 李景达脸上浮现真切的怒意,寒声道:“淮安郡王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战场上拿不到优势,谈判的时候只能任人宰割!” 只此一言,便让殿内鸦雀无声。 左相薛南亭微微点头,在他准备开口解决这件事的时候,忽有一名内侍省都知上殿禀报,有边疆八百里快马送来紧急军情。 宁太后镇定地说道:“宣。” 不多时,一名校尉神情凝重地走进崇政殿,在宁太后、天子李道明以及满朝文武的注视下,他急促又简洁地说道:“启奏陛下,景国皇帝于十月十八日,亲率大军十余万从河洛南下,一路前往藤县一带,意欲攻占我朝江北三州交界之处,兵锋直指定州和淮州腹心之地!” 一阵死寂。 继而沸腾。 绝大多数朝臣脸上泛起浓重的惊恐之色。 大齐危矣! 925【何人挽狂澜】 殿内群臣或许没有几个人精通兵事,但是他们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眼下齐军的防线已经处处吃紧。 譬如定州西部和北部,镇北军、来安军、飞云军、宁远军乃至七星军都是百战精锐,他们曾经追随陆沉建功立业,在战场上取得很多胜利,自然不是畏敌怯战之流,然而眼下他们加起来不到七万人,却要顶住两路景军合计十五六万人的进攻,不可能再有余力进行机动。 其他战场亦如是。 这是一个很容易的算术题,陆沉可以动用的机动兵力越来越少,这就意味着他想在战场上运用奇谋越来越难。 他若再想用瞒天过海之计,将其他地方的守军调至预定的战场上,景军只会顺势直入,彻底搅烂江北三州之地。 说到底,景帝这次用的是煌煌大势,不计较一地之得失,不在意一军之存亡,凭借优势兵力将大部分齐军精锐锁死在防线上,如今又率开战至今养精蓄锐的十余万大军南下,便是要以一力降十会的决心底定大局。 藤县以南,乃江北三州交界之处,景帝在这里摆下战场,其用意不言自明。 景军可往东越过雷泽平原,侵袭定州腹心之地。 可往东南直扑通山城和青田城,南下蹂躏淮州,如今的淮州可没有萧望之耗费十年打造的来安防线。 可往西南从新昌和石泉之间穿过去,沿着双峰山脉西麓径直往南,再转向朝平阳而去。 景帝此番用兵谈不上奇诡险绝,这一子落下却让大齐无比难受。 片刻过后,原本就沸沸扬扬的朝堂愈发喧嚣,越来越多的朝臣站出来支持议和,毕竟庆聿恭已经在平阳城外磨刀霍霍,景帝又御驾亲征而来,陆沉纵然有三头六臂又如何?难道他能撒豆成兵凭空变出千军万马? 这一次连薛南亭和许佐都难以强行压制这鼎沸之势。 他们当然不支持求和,也知道求和没有那么简单,景帝这次不拿下江北三州决不罢休,一旦失去靖州平阳府和淮州,大齐在景国面前就是待宰的羔羊。 问题在于局势确实很凶险,陆沉那家伙几个月没有任何动作,倘若他能集结重兵击退一路景军,朝中都不至于变成这样。 宰相固然贵不可言,也不可能和百官强行作对,毕竟那些人其实是维护宰相权威的根基,且他们口口声声议和而不是向景国投降,还谈不上有损大齐国格。 御座之上,年仅六岁的李道明看着殿内脸红脖子粗的大臣们,稚嫩的脸上并无惶恐之色,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泛着似懂非懂的情绪。 在他身旁,雍容华贵的宁太后目光沉静,似乎不想打断那些主和派大臣的进言,因此李景达等寥寥数人的反驳声很快被浪潮淹没。 “启奏陛下,织经司提举苏云青求见!” 一名内侍省都知略显尖锐的声音居然压下了满殿喧嚣。 宁太后淡淡道:“宣。” 片刻过后,苏云青大步走进崇政殿。 对于这位统领织经司数千密探的重臣,朝中文武的观感很复杂,一方面他们知道苏云青某种意义上是陆沉的人,这两年长期处于被打压和削权的状态,或许要不了多久便会退位让贤。 另一方面他毕竟明面上掌着织经司,没人愿意招惹这个注定会被天家清洗的密探头子。 苏云青行礼过后,宁太后问道:“苏卿有何要事禀报?” 一般而言,织经司的官员很少会出现在朝会上,毕竟他们是天家的耳目,等同于天子亲军,从官员任免到饷银发放都独立于朝廷之外,没有几个文官待见他们。 如今日这种情况必然是有大事发生。 苏云青神情凝重地说道:“启奏陛下,织经司靖州衙门于旬日前发现最新一批供应给边军将士的粮草出现问题,与此同时原本定好送去定州的一批粮草,在泰兴府临时存放的仓库中突然起火,还有一批原本定于十月下旬送到淮州的军械,于忻州境内突兀丢失。” 满朝文武听完这番话,登时陷入一片沉寂。 宁太后缓缓站了起来。 苏云青继续说道:“陛下,江北各州刺史府以及边军都督府的奏报这会应该在送来京城的路上,这件事想必已经为淮安郡王知晓。” 殿内愈发针落可闻。 宁太后双眼微微眯了起来,道:“边军的后勤供给绝对不能出问题,哀家没有叮嘱过你?” 苏云青垂首道:“陛下反复叮嘱,臣岂敢忘却,这一个多月来织经司确实发现了一些苗头,一直在尽力排查幕后主使,原本已经有了眉目,却没想到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居然真敢在边军后勤供给上胡来,臣请陛下降罪!” “哀家现在治罪你有何用?” 宁太后目光微沉,寒声道:“究竟是谁犯下这等大罪?” 苏云青愧然道:“根据织经司目前掌握的证据,此案主使乃卢林韩家和怀城邱家,这两家是当地望族,且与景国奸细有勾连,至于朝中帮他们安排细节之人,以兵部左侍郎朱瑞谦为首,此外还有十二名各部官员。陛下,这只是暂时已经发现的证据,不排除还有其他官员权贵牵连其中。” “扑通”一声,兵部左侍郎朱瑞谦跪倒在地,再无方才斥责李景达的大义凛然之姿,那张老脸已经一片煞白,求饶不停。 被苏云青点名的另外十二名官员亦是磕头如捣蒜。 宁太后压根没有理会,她冷峻的眸光环视殿内群臣,道:“哀家曾经对你们说过,谁若破坏当前抗景大局,哀家决不轻饶,莫非你们以为哀家是后宫妇人便不敢杀人?” “陛下,臣一时糊涂,还请陛下——” 朱瑞谦的话没有说完,便听宁太后厉声道:“禁卫,将这十三人押下去。待有司查明罪状之后,昭告天下,凌迟处死!” 十三名官员如同死狗一般被拖了下去。 满朝文武不敢作声,翰林学士王安看着这些人的凄惨之状,心中自然没有同情,只是略微有些奇怪。 宁太后继续说道:“至于卢林韩家和怀城邱家,在国朝如此艰难的时候,他们既然敢串通敌国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许相。” 许佐立刻出班道:“臣在!” 宁太后不容置疑地说道:“此案由你亲自查办,哀家只有一个要求,涉案之人不论身份高低家世强弱,一个都不许放过,务必从严从重!” 许佐肃然道:“臣遵旨!” 宁太后凤眸微凝,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吏部尚书瞿弘毅,道:“瞿卿家。” “臣在。” “哀家知道你心怀忠义,然而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当此危局朝廷不能出现第二种声音。哀家见识浅薄,不及尔等学富五车饱读诗书,却也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边军将士在前线舍命拼杀,朝廷却在后方屈膝求和,此举只会寒了所有军中儿郎的心,谁还会抛头颅洒热血?” 宁太后盯着瞿弘毅越来越难看的面色,一字字道:“你乞骸骨吧。”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听到这番丝毫不留情面的话,瞿弘毅已经心如死灰,他仿佛瞬间苍老十多岁,即便万般不舍天官之位,这个时候也只能躬身沙哑道:“谢陛下宽宥。” 宁太后心里作何想法不可知,她没有继续斥责瞿弘毅,而是看着满殿文武说道:“众卿家,哀家清楚你们为何担忧,亦知当前局势对大齐而言非常不利,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总比二十年前要好一些,对否?” 群臣不禁默然,更有一些重臣面露羞愧之色。 二十年前的大齐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河洛失陷江北倾覆,高宗皇帝李端仅带着妻儿南下,景军气势如虹挡者披靡。 那个时候不知多少人觉得大齐将要亡国,私下向景国投诚者不计其数。 宁太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在那样危难的时候,高宗皇帝、东阳郡王、李文正公、魏国公、荣国公、薛相可曾想过要向景贼屈膝投降?他们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终于有了大齐现在的国力,难道尔等要辜负他们一辈子的心血?” “臣等岂敢!” 群臣立刻回应,有人甚至泪流满面。 宁太后正色道:“你们都是学识渊博之人,远远胜过哀家这个后宫妇人,无需哀家多言,你们理应明白扶危解难,方为中流砥柱!” 她看了一眼原本寄予厚望的吏部尚书瞿弘毅,这是她的丈夫最信任的臣子之一,眸光中泛起几分痛心和失望,高声道:“士不可不弘毅,望卿等铭记在心!” “谨遵陛下教诲!” 群臣莫不信服。 瞿弘毅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再无一丝血色,身体一个摇晃,直接栽倒于地。 宁太后命人将其抬出大殿,随即向前两步,望着殿内文武百官,极其坚定地说道:“传旨于淮安郡王陆沉,江北军务由他一人决之,哀家、天子、朝中百官及江南官民是他最坚固的后盾。望边军将士勠力同心,战胜强敌,扬我国威!” “大齐必胜!” 殿内响起无比整齐的呐喊声,再无一丝杂音! 926【天下英雄谁敌手】 衡江以北,平阳城。 历经二十年不断加固,这座雄城宛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铁壁。 城西有雀惊山遮蔽,山间仅有一条逼仄小路连通平阳西门。 城东有泸水蜿蜒而过,往南缓缓汇入衡江,好似一条天然形成的护城河。 城南则是一道类似于喇叭口的道路,愈往城门处愈发收紧,但即便是这样勉强能够施展攻势的区域,也被齐军修建寨堡杜绝隐患。 三面皆有天然屏障,仅余城北一面向敌,还算平整宽阔。 平阳之险,堪为天下坚城之首,易守难攻之极致。 更不必说城内粮草军械堆积如山,足够守军两三载之用。 面对如此坚固的铜墙铁壁,再强势的军队也会皱起眉头,庆聿恭亦不例外。 大半个月前,景军西路军在他的指挥下啃下西冷关这个硬骨头,经过短暂的休整以及沿途布防,庆聿恭遵照景帝的圣旨,点齐六万余步卒和万余轻骑,携带大量粮草辎重南下,不紧不慢地来到平阳城外。 安营扎寨,游骑四出,景军已然做好长期鏖战的准备。 即便早就知道平阳城的险峻,从舆图上看过这里的地势,当景军一众虎将亲眼看到此城周遭环境,再骁勇的人也不禁面露阴霾。 要攻破这样一座城池,不知要耗费多少岁月,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人命! 相较于其他人神情凝重的形容,庆聿忠望面上也不轻松,心里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他已完全体会到父亲的艰难处境。 西路军虽有十八万之众,真正忠于庆聿氏的兵马只有灭骨地率领的两万余人,以及奚烈麾下的万余步卒,如今奚烈部驻扎在东线藤县以北,灭骨地部则留在北方的西风原,与两万轻骑一道震慑刘守光和张旭麾下的兵马。 平阳城外的景军大营里,庆聿恭的嫡系只有三千亲卫营,其他如古里甲、术虎、兀颜雄等统兵大将固然会遵循主帅的军令,一旦这军令与圣意发生冲突,他们肯定会站在另一边。 简而言之,景帝用大义名分逼迫庆聿恭不断南下,又做好随时控制局势的准备。 这是阳谋,无可转圜。 庆聿忠望起初很是愤恨,难免生出玉石俱焚的念头,他终究做不到父亲那般忍辱负重。 但是这一路从北到南,他渐渐明白隐忍二字的真意,尤其是得知天子御驾亲征,率军进逼南齐三州交界之处,愈发明白父亲为何从不违逆圣意。 现今局势渐趋明朗,景军在其他地区主要是为了拖住齐军的主力精锐,最终决定胜负的是两处主战场。 一者是西线庆聿恭孤军深入的平阳城,二者便是东线藤县南边的广阔区域。 齐军必然会有所应对,而庆聿恭料定陆沉会出现在另外一处战场。 如此一来,景帝若胜了陆沉,齐军便再无还手之力,庆聿恭可以心无旁骛地攻打平阳城,不必担心会被齐军集结重兵反围,而且灭骨地和奚烈麾下的夏山军没有任何损失,这足以保证庆聿氏不会骤然陷于险境。 景帝若败于陆沉之手,庆聿恭同样有信心将大军带回去,毕竟主帅无能累死三军,平阳城里的范文定能力远逊陆沉,他想将这支景军留下来难度很大。 理清楚这些细节之后,庆聿忠望收回目光,愈发崇敬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如何攻破此城?” 漫长的沉默之后,庆聿恭终于开口,他望着身边众将问道:“诸位可有良策?” 古里甲等人眉头紧皱,此番他们从北到南一路攻城拔寨,齐军从未出城寻求决战,到了这会更不可能给景军一个拉开架势厮杀的机会。 换而言之,景军除了硬攻别无他法。 若是夏秋时节,或可利用平阳东边的泸水筑堤修坝,引大水灌城强行破之,但现在已经入冬,泸水虽然没有干涸,想要蓄起足够淹没城池的水量无异于痴人说梦。 良久过后,兀颜雄闷声道:“王爷,末将愿领一军往西绕过雀惊山,迂回至平阳城南边,我军便可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这样至少能增加守军的压力。” 如果平阳守军只需要应对一面之敌,自然会非常轻松。 古里甲摇头道:“不妥,你带一支孤军南下,万一被齐军包围,我们如何施救?” 兀颜雄道:“难道齐军还敢出城厮杀?” 古里甲无奈地笑了笑,继而道:“兀颜将军,南齐即便处于劣势,还不至于连几万兵马都凑不出来。” “有理。” 庆聿恭见众人都有为难之色,便平静地说道:“我军从西冷关到平阳城,一路三百里可谓畅通无阻,齐军好似完全放弃了抵抗,只待在这座闻名天下的雄城一决生死。在本王看来,齐军有可能是以平阳城为诱饵,吸引我军停留在此,然后暗中调兵遣将施行反围之策。诸位亦知攻城之难,为防落入敌军陷阱,本王之意……”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其他人却听懂了言外之意。 古里甲连忙说道:“王爷,倘若齐军真有这个打算,对于我军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不怕他们不来战,就怕他们一直龟缩。陛下的旨意里说得很明白,齐军能够动用的兵力已经不多,我军何惧之有?” 余者纷纷附和。 庆聿忠望见状不由得暗暗冷笑。 “也好。” 庆聿恭没有驳斥众将的意见,不紧不慢地说道:“古里甲,明日你领兵攻城,试一试平阳守军的成色。” 古里甲朗声道:“末将遵命!” 庆聿恭又对术虎说道:“你调一千轻骑前往西边的沙河城,若是有大股敌军从西南而来,立刻回来禀报。” 众将心中一凛。 西南方向? 沙州二字在他们脑海中浮现,但是沙州撑死只有数千战兵,在当下的战局中影响不大。 术虎拱手应下。 庆聿恭随即拨转马头,望北边大营而去,众将及亲兵连忙跟上。 平阳之战,于大齐永宁元年十一月初四拉开帷幕。 衡江以南,道州境内。 一支延绵数里的辎重车队行于官道之上,数千步卒随行护卫,往来旅人无不避让。 队伍后半段一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里,坐着一位略显老态的男人。 车厢内还有两人,其中一名年过三旬的稳重男子禀道:“国公爷,成州都督童世元亲率两万步卒,汇同沙州八千勇士,从衡江南岸沿路进发,将于五日后抵达平阳西边的沙河城。” 老人便是大齐首席军务大臣、荣国公萧望之。 他前段时日因为身染重病不得不归府休养,将军事院一应大权暂时委托给李景达,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辆马车里。 听到下属的禀报,萧望之稍作思忖,道:“飞鸟关不容有失。” 下属垂首道:“请国公爷放心,童都督留下了一万步卒,协助沙州人镇守飞鸟关,再加上那边有沙州之主洛耀宗亲自坐镇,断然不会出现上次的危局。” 萧望之微微颔首。 下属又道:“骁勇大营四万步卒将于三天后抵达平阳城南面,另外临江侯陈澜钰将率两万余锐卒横穿双峰古道,他们会在国公爷规定的十一月十二日之前赶赴平阳城外。” 萧望之听到陈澜钰这个名字,面上微露感慨之意。 他想起当年在淮州的峥嵘岁月,亦想起陈澜钰入京后的种种曲折,最终对方没有辜负他的殷切期望,及时拨乱反正,给李适之的棺材钉上一颗钉子。 时光倥偬,他们终于又能并肩而战。 注意到下属欲言又止的神情,萧望之收敛心神,微笑问道:“有心事?” 下属鼓起勇气说道:“国公爷,淮安郡王这样安排是否过于行险?庆聿恭即便用兵如神,他想打下平阳城也没那么容易,我军何不将所有机动兵马调去定淮交界之处?” 萧望之不置可否,看向旁边那个一直沉默的中年男人:“你怎么看?” 尉迟归言简意赅地说道:“陆沉从来不是自负之人,想来一定有战胜景帝的办法。” “庆聿恭此番孤军深入,这是景帝有意为之,也是庆聿恭擅于隐忍的表现,如果错过这次的机会,将来想要再在战场上困住他可就难了。” 萧望之半是解释半是感叹,继而道:“如今再犹豫迟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想要将这对景国君臣同时留下,我们总得冒一点风险,这世上当然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尉迟归沉默片刻,略显凝重地问道:“国公有几分胜算?” “事在人为罢了。” 萧望之将手中的军报放在小几上,平静地说道:“二十年前我便听说过庆聿恭的威名,后来我们在淮州交手多次,勉强算是不分胜负。现如今我已老迈,这一战打完估计也活不了几年,既然这一生都在为大齐搏命,奉献最后的热血亦是理所应当,马革裹尸当为我辈的归宿。” 下属面上浮现悲戚之色,尉迟归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萧望之微微一笑,眼中泛起雄壮之色:“让那位景国军神陪我共赴黄泉,亦是一桩传世美谈。” 927【生子当如陆静安】 藤县以北,三十余里处。 景军旗帜招展,军阵延绵,好似遮天蔽日一般。 从十月下旬离开河洛,迄今已过去十五天,景军往南行进了四百余里,这个速度显然称不上快。 傍晚时分,景军就地扎营。 天子行在之内,一众将帅济济一堂。 撒改和阿布罕两位大头人,阿速该、苏孛辇、珠格、纥石烈、术不列等忠心耿耿的虎将尽皆在座。 景帝身穿玄色常服,神态平静地端坐帅位,聆听着信使的禀报。 这段时间各处战场的情报往来不断,和半个月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 定州北部战况激烈,善阳和沈谷都是老成持重之辈,虽然目前还未洞穿齐军的防线,至少将南齐飞云军、宁远军和七星军一部死死缠住,不给对方任何辗转腾挪的空间。 定州西部亦是如此,即便齐军在尧山关和清流关守得十分坚决,景军看起来难以建功,却也让南齐镇北军和来安军这两支精锐苦不堪言。 现在双方都已绷紧那根弦,就看哪边先坚持不住。 “启奏陛下,常山郡王领兵于十月十七攻破西冷关,稍事休整之后继续南下,于十一月初二抵达平阳城北,现已遵照陛下的旨意展开进攻。” 信使毕恭毕敬地禀报。 景帝微微颔首,随即命其退下。 他看下左右两边的将帅们,不疾不徐地问道:“说说看,陆沉在打什么算盘?” 阿布罕当先说道:“回陛下,此人虽然智谋深远,但当今局势已经容不得他筹谋算计。此番我军主力徐徐南下,给了对方充足的应对时间,倘若陆沉暗藏杀机,无论他从哪出战场调兵,我军都能取得决定性的突破。目前看来,从南齐靖州全线到定州两处战场,齐军都没有任何动作,可见对方再无余力。” 景帝笑了笑,问道:“你想说陆沉已然无计可施?” 阿布罕稍稍犹豫,垂首道:“陛下,臣觉得他总不能凭空变出兵马。” 景帝不置可否,起身走到沙盘之边,众将连忙站起身来。 望着沙盘上越来越清晰的战局,景帝悠然道:“太康之战结束后,齐军随即转为全面防守的态势,这并不奇怪,只不过后续半年时间里,那位以奇谋妙计出名的南齐帅才没有任何动作,仿佛从战场上彻底消失。无需朕多言,你们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众将眉头紧锁。 “陛下,臣实在想不到南齐陆沉还能做什么。” 撒改看起来有些牙疼,沉声道:“如今大势在我朝这边,齐军的兵力已经被完全困住,难道他有足够的自信以弱胜强?” 周遭一片安静。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撒改身上,看得他心里发毛。 景帝忽然笑道:“虽然是一个最不动脑子的猜测,却也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分析。” 撒改茫然地摸摸脑门,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应该高兴。 便在这时,一名禁卫将领大步而入,拱手道:“启奏陛下,南面军情送到。” 景帝双手负于身后,淡然道:“讲。” 将领恭敬地说道:“陛下,我军斥候侦查探知,齐军于宁陵城东北面设立大营数座,背靠城池而立,中军帅旗乃南齐淮安郡王陆沉之属。” 众将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景帝问道:“这支齐军有多少兵马?” 将领应道:“回陛下,我军斥候不敢太过靠近,因为敌军的游骑颇为凶狠,目前只能确定南齐两支骑兵皆在,另外步卒约有五六万人。” 景帝粗略一算,这应该是陆沉目前可以动用的所有机动兵力,暂时没有异常之处。 “陛下,臣请战!” 以凶狠暴戾闻名的大将苏孛辇当即拱手而言,其他将领也都跃跃欲试。 此番景帝亲率大军十三万余南下,行军速度较慢,本就是要给南边一定的反应时间。 只要陆沉愿意率军摆开架势正面相对,这些大景虎将又有何惧? “不急。” 景帝淡然一笑,看向一旁的待诏学士说道:“你现在草拟一封诏书,告诉南齐陆沉,只要他肯率军来降,朕便封他为世袭罔替之齐王,将江南永嘉城赐给他做封地,世世代代享尽荣华富贵。朕言出必行,且会昭告天下,让他不必担心。” 学士立刻躬身道:“臣遵旨!” 一众大将面面相觑,眼中既有艳羡之色,又有茫然不解。 天子这封诏书端的大方豪气,直接一步到位,许给陆沉人臣之极的地位,更不必说封地放在江南永嘉城,可谓诚意满满。 他们心里也清楚,如果一个王爵加一块封地就能劝降陆沉,确实是非常划算的交易。 即便齐军目前处于明显的劣势,即便陆沉看起来没有足够逆转局势的后手,景军想要征服大江南北,依然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 如果陆沉引军来降,倒是可以彻底瓦解南齐边军的抵抗意志,景军能够更加轻松地席卷天下。 问题在于对方会投降吗? 从陆沉过往的表现来看,这个年轻人心比天高,绝非贪慕权势的无能之辈。 众将心情复杂,一方面嫉妒陆沉,另一方面隐隐觉得天子是在做无用功。 景帝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只是不屑多做解释。 诏书很快拟定,加盖天子大印之后,迅速往南送去。 翌日清晨,这封招降诏书送达宁陵城外的齐军大营。 帅帐之内,火盆已经燃起,毕竟十一月中旬的天气颇为寒冷。 景军将帅眼中碌碌无为的陆沉坐在帅位上,和以前相比精瘦不少,唯有眸光愈发锐利,仿佛能一眼看进人心里。 “齐王?” 陆沉面带微笑,徐徐道:“这位雄心勃勃的景国皇帝真大方。” 帐内众将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诏书。 陆沉见状便将诏书传下去,让他们轮番传看。 随即便听得一阵阵嘶声响起。 “王爷。” 李承恩当先开口,略显担忧地说道:“这会不会是景帝的挑拨之计?” 其他人的表情也都严肃起来。 他们都已知晓南边的后勤供给出了问题,虽然宁太后及时下狠手震慑住心怀不轨之辈,但这足以说明朝廷内部存在一股暗流,再加上半年来齐军的处境确实艰难,陆沉身为主帅似乎没有应对之策,难免会有人含沙射影阴阳怪气。 要是这封招降诏书传到江南,恐怕会掀起惊涛骇浪。 这种光明正大的挑拨离间看似滑稽,实则很有可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史书上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陆沉环视众人,看出他们没有关心之外的情绪,继而意味深长地说道:“但他最想知道的应该是这封诏书会不会送到我手上。” 众将先是一愣,然后相继反应过来。 陆沉对肃立一旁的王骏说道:“研墨吧,本王亲自回书一封。” “是,王爷。” 王骏如今是王府书记官,此番自然要随军出征。 片刻过后,一封极其简单的回书拟定,十余骑策马离开齐军大营往北而去。 日落时分,藤县城内。 景帝将将沐浴更衣,听到南齐陆沉的回书送来,他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他迈步来到正堂,撒改和阿布罕两位大头人早已在此等候。 禁卫毕恭毕敬地递上已经检查完毕、没有任何危险的回书。 景帝落座之后没有立刻打开这封回书,淡淡道:“有没有想明白朕为何要招降他?” 撒改欲言又止,阿布罕见状便说道:“回陛下,陆沉擅于故布疑阵,过往曾经屡次这般用计,譬如当年他打下尧山关后假意进攻河洛,实则领兵千里迂回奔袭至靖州太康城下。陛下传书于其,一者是为尝试招降此人,二者便是要确认那座军营里的主帅究竟是不是陆沉。” 撒改连忙道:“没错,臣也是这样想的。” 景帝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撒改只觉脸皮有些发烫。 景帝没有计较,他垂下眼帘望着手中的回书,心中涌起一抹遗憾。 他本以为和南边那位年轻的帅才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此刻对方应该已经奔赴靖州西南,暗中调兵遣将吃掉孤军深入的庆聿恭部。 以他对庆聿恭的了解,此战顶多就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不成想陆沉居然能够忍得住这样的诱惑,这样一来陆沉的目标便是驻扎在藤县周遭的十余万景军,以及他这位大景天子。 景帝的心志极其坚韧,倒也不会因此患得患失,随即打开了这封回书。 上面仅有短短一行字,景帝却能认定这是陆沉亲笔所写。 因为这句话只有陆沉能写得出来。 景帝双眼微眯,片刻后忽地笑出声来。 笑声越来越洪亮,越来越畅快。 撒改和阿布罕满面不解。 景帝随即将回书抛过去,阿布罕连忙接过,撒改亦凑过来,只见上面写着:陆沉不才,愿与陛下会猎于雷泽古战场,一战平息齐景六十年恩怨,以定天下之归属! 二人尽皆怔住。 景帝止住笑声,长身而起,眼中泛起睥睨之意,昂然道:“好一个南齐陆沉,此等豪情壮志,不愧为朕之对手。既然他有这番雄心,朕岂能让他专美于前?阿布罕。” “臣在!” “传朕旨意,南下,决战!” 928【寂静或炽烈】 藤县位于雷泽平原东北角上,往西南八十余里乃靖州新昌城,往南五十余里乃定州平利城,再往南三十余里便是淮州盘龙关。 若沿东南方向进入雷泽平原,前行四十余里可见如标枪一般矗立的定州宁陵城。 七年前,齐景两国曾在藤县和宁陵城之间的广阔平原发生过一场大战。 那一战齐军汇聚边军精锐,萧望之亲自指挥,陆沉和厉冰雪担当陷阵尖刀,最终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 那是齐军数十年来首次在野外决战中战胜景军主力,亦是陆沉真正意义上的初出茅庐之战,他凭借谋划此战得以崭露头角,成功进入大齐高宗皇帝李端和朝廷高层的视线。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干戈重现,兵锋再起。 在这片曾经决定过数个王朝命运的古战场上,齐景两支大军再度展开对峙。 虽然接受了陆沉的会猎之请,景帝并未冒然进兵,他以藤县作为后方粮草重地,于藤县东南二十里处设立大营三座,每营屯三个步卒万人队,两翼各有辅营一座,各驻精锐轻骑一万五千。 天子中军则在三座步营之间。 合计十二万大军,这就是景帝用来招待陆沉的兵马。 与此同时,景帝将西路军奚烈部和车里木部两支步卒调到藤县西南各处要道,藤县城内亦有万余精兵看护粮草,这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布置能够最大限度地保障自身安全。 从他离开大都南下那一刻开始,他的所有谋划都称得上平实,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令人拍案叫绝的妙计,派往靖州西部、定州西部和定州北部的三支大军亦是如此,按部就班地向前进逼,不理会齐军的所有假动作。 然而就是这种朴实无华的谋略,犹如一根系在齐军脖子上、一步步收紧的绳索,让齐军迂回调整的空间越来越小,最终只能在宁陵城北立营相对。 如果不理会景帝亲自率领的这支大军,本就处于劣势的齐军将会面对三州同时被威胁的境地。 齐军帅帐之内,气氛颇为沉肃。 郡王妃、飞羽军都指挥使厉冰雪和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分列左右之首,此外还有奉福军主将徐桂、汝阴军主将霍真、广陵军主将刘隐、盘龙军主将贺瑰,陈澜钰派来的镇威军主将路靖亦在座。 这合计九万余兵马就是陆沉明面上能够拿出来的所有机动兵力。 单从人数上来看,九万对十二万不是一个无法对阵的悬殊差距。 但是众将的表情都十分凝重,毕竟他们要面对的是景国皇帝麾下最精锐的虎贲,而且所有人都清楚御驾亲征这四个字对军心士气的加成有多高。 只要天子华盖屹立于战场之上,可以想见景军即将化身最残暴的虎狼。 陆沉左手撑着脸颊,平静地看着手中的密报。 这是靖州西南战局的最新情报。 面对平阳城这样极其坚固的堡垒,庆聿恭即便用兵如神,可供他发挥的空间也不大,几次攻城战都没有取得任何战果。 而齐军的包围圈正在成型。 童世元麾下的成州都督府兵马,陈澜钰亲自率领的金吾大营,以及京军骁勇大营选出的数万锐卒,从三个方向快速赶赴预定战场。 负责指挥此战的萧望之亦在路上。 陆沉知道景帝的意图,实际上在庆聿恭强攻高唐城的时候,他便猜到那位天子想要送给他一份大礼,让他将注意力放在庆聿恭身上,最好能来个两败俱伤。 倘若景帝没有御驾亲征,陆沉自会笑纳这份大礼,但是眼下他很清楚此战题眼位于何处。 “萧叔,相信你一定可以战胜那位宿敌。” 陆沉心中默念一句,然后将密报交给肃立于旁的陈循,抬眼看向帐内众将,微笑道:“压力这么大?” 除了路靖之外,其他将领都是他的心腹嫡系,自然不会故意藏着掖着,一贯耿直的徐桂当先问道:“王爷,这一战要怎么打?” “怎么打?” 陆沉淡然道:“先看看那位景国皇帝的打算,明日以六才阵迎敌。” “末将遵令!” 帐内都是沙场老将,听到六才阵这三个字就知道该怎么做。 众人退下之后,厉冰雪望着陆沉眉眼间那抹不再隐藏的烦恼,起身帮他倒了一杯茶,关切地问道:“夫君,何不拖延一阵,等那位景国郡主动手?” “庆聿怀瑾虽然不是她父亲那种老狐狸,却也不是愚蠢鲁莽之人。” 陆沉接过茶盏,冷静地说道:“景帝不死,哪怕只有一口气在,庆聿怀瑾都不会动手,因为景国人心还在那位天子身上,一言便可扭转局面。除非景帝死在战场上,酿成一场动摇国本的溃败,将二十余年的威望全部赔进去,庆聿怀瑾才有火中取栗的机会。” 厉冰雪面露不解,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既然如此,夫君为何要派人北上助她?” 在她想来除非是庆聿怀瑾挑起景国内乱,继而影响到前线军心,否则陆沉有何必要成人之美? 她倒是不会怀疑丈夫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经历过这么多年的煎熬和等待,她在这方面对陆沉深信不疑。 “那是为以后做打算。” 陆沉微微一笑,继而道:“景帝这次将大军分散开来,既是为了困住我军在各处的兵马,也是防止出现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的结果,不论哪一路大军落败都不会全盘皆输。当然,他本人若是死在战场上,景军确实只有后撤这个选择,但还不至于彻底崩溃,唯有在他们后方再添一把火,景国才会分崩离析。” 厉冰雪稍稍思忖,登时完全领悟,不由得敬佩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单论这份高屋建瓴的眼界,当世能有几人相提并论? 大多数人还局限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上,再多就是关注这场国战的胜负,而陆沉想的是天下之归属。 但是这有一个前提,他能在正面战场上杀死景帝,否则便是好高骛远镜花水月。 “师姐已经在路上,现在摆在我面前最困难的问题是,如何让景帝愿意与我军厮杀至最后一刻,否则此战就算赢了也无法奠定大局。” 陆沉抬手揉了揉眉心。 厉冰雪大抵知道他给景帝准备的厚礼,但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何让对方深陷战场? 她忽地心中一动,毫不迟疑地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沉听懂了她这句话的深意,不禁面色微变。 厉冰雪揽着他的左臂,微笑道:“夫君,可还记得当年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 “记得。” “厉家五代以来,有七十六人战死沙场,他们都是与异族厮杀而死,以至于宗族孱弱人丁稀少,到如今只剩下我家这一支。前几天收到京中来信,父亲他的身体很不好,其实你或许不知道,父亲疾病缠身早已千疮百孔,但他一直强行支撑,忍受百般折磨都不愿松掉那口气。” 厉冰雪眼中泛起盈盈泪光,强笑道:“父亲他不怕死,如果不是为了想看到大齐重新昂然屹立,他又何必这般苦苦支撑?有些时候生比死更难,只是因为心中某些坚持罢了。” “不行。” 陆沉望着她清减的面庞,坚决地摇了摇头。 厉冰雪轻声道:“你若想引景帝上钩,没有比我陷于死地更好的诱饵,毕竟我是你的妻子,又关联着靖州军无数将士,只有让景帝看到这一幕,他才会打消心中的疑惑,继而与你决战到底。这一战进行至今,不知有多少将士殒命沙场,他们能够为国捐躯,我又有何特殊之处?现在连朝中的宁太后都坚定站在你这边,我身为你的妻子更应该身先士卒。” “这是两回事。” 陆沉反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道:“从我投身行伍那一天开始,我从来没有故意让任何一个人去送死。倘若局势真到了危如累卵的时候,你我当然也要直面险境,但是眼下不至于此。” 厉冰雪不光是他的妻子,还是厉家如今在军中仅存的种子。 如她所言,厉家已经为大齐奉献七十六位英魂,哪怕他们没有这层夫妻关系,他身为主帅也得考虑到这一点。 “让我去吧。” 厉冰雪笑容真挚,缓缓道:“诱敌之责,没人比我更合适。” 陆沉陷入长久的沉默。 “容我再想一想。” 他神情凝重地说道:“至少我得先摸清楚景帝的想法。” “嗯。” 厉冰雪没有强逼,握着他的手掌说道:“此生我最幸福的时刻便是与你成婚那一天,但你千万不要为难,国仇家恨在前,只要能击败那个强大的敌人,我不会有任何迟疑。” 她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并无丝毫悲壮之意,然而这淡淡语调之下,藏着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 大齐永宁元年,十一月十五,雷泽古战场。 景军于卯时初刻出营,辰时初刻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列阵。 在景军阵地东南方向四里地左右,九万齐军在主帅陆沉的统领下,以六才阵扎住阵脚,悍然相迎。 929【第一战】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战马嘶鸣,旌旗猎猎。 平原之上,三军矗立。 景军以雁形阵出击,两翼张合自如,行进间如臂使指,充分展露出他们训练有素的实力。 更不必说屹立于中军阵内的天子华盖,几乎每一个景军将士看见后,心里都会涌起强烈的昂扬之意,以及无以言表的自豪和骄傲。 便是那位华盖之下的帝王,带领他们横扫世间大地,从北方大陆一个挣扎几十年的游牧部族,一跃成为当世最强大的王朝,二十年间开疆拓土,并且在不断进取的路途中没有出现分崩离析的动乱,始终保持着威压天下的壮阔气势。 景军深信在天子的率领下,他们必将完成一统天下的伟业。 “万岁!” “万岁!” “万岁!” 当景帝起身站在天子车架之上,欢呼声从中军向四周蔓延,很快就响彻整片战场,直上九霄云外。 片刻过后,景帝回身落座,此时前方斥候也将齐军的状况探查清楚。 “六才阵?” 景帝神情镇定,淡淡道:“陆沉看起来不像你们说的那样胆大包天,相反很谨慎嘛。” 所谓六才阵其实是六花阵的变种,即全军分为七部,中军在内,外围六个方向各置一军,宛如一花六瓣。 六才阵的区别是左后和右后两军更远一些,以骑兵替换步军。 阿布罕当即应道:“陛下,陆沉惯于掩人耳目,他此番摆出这套稳固的阵型,会不会是想吸引我军的注意力,实则暗中另有谋算?” “朕倒是希望他有这个打算。” 景帝轻声笑了笑。 几天前那封回书让他确认陆沉的存在,因为对方不太可能预料到他会临时拿出一封劝降诏书,继而提前做出应对。 倘若陆沉又要像当初对付兀颜术那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丢下几万大军拖住景军主力,然后自己跑到其他战场图谋算计,这是景帝最想看到的局面。 周遭一众虎将看起来不太理解天子的想法。 景帝并未解释,淡然道:“苏孛辇。” 一位身躯魁梧面容刚毅的大将拱手道:“臣在!” 景帝稍稍沉吟,下令道:“你领麾下一万步卒为先锋,去将齐军的前军啃下来。” “臣领旨!” 苏孛辇满面欣喜,旁边其他虎将无不艳羡。 景军的军功制度较为复杂,而先锋初战的份量肯定很重,如果苏孛辇能够一战建功,景帝必然会重重赏赐。 随着战鼓声响起,景军的阵型开始变化,一万步卒在苏孛辇的率领下向前进逼,其他万人队略微朝中间收拢,然后沿着先锋万人队的脚步挺近。 齐军帅旗之下,陆沉聆听着战场游骑的禀报,平静地说道:“传令刘隐,将敌军杀回去。” 最前方的阵地上,广陵军都指挥使刘隐躬身领命,随即直起身来,望着前方两里地外逐渐逼过来的景军步卒,神情愈发肃穆。 他曾经追随陆沉参加过广陵之战,亦曾去过宝台山里,和燕景联军当面厮杀,这些年进步飞速,与李承恩、鲍安、叶继堂并称陆沉麾下四将之一。 和其他三人擅于冲锋陷阵略有不同的是,刘隐尤其擅长练兵,他麾下的士卒单论抗压能力足以在定州各军名列前茅。 这就是陆沉将广陵军布置在最前方的缘由。 刘隐观察着景军的阵型,冷静地说道:“传令刘统钊,以三才阵迎敌!” 军令迅速传至前方,掌团都尉刘统钊面无惧色,率麾下四千锐卒挡在齐军阵地的最前方。 在他准确又及时的号令下,四千将士分出数十个小阵,每阵约有百余人,又分成刀盾队、战锋队、跳荡队和驻队。 刀盾队顾名思义,以长刀大盾与来敌保持正面接触,迟滞敌人行动和防敌突然袭击,以掩护主力展开和完成攻击准备。 战锋队则以强弓手和劲弩手为主,在两军纠缠期间施行远程打击,击杀敌军有生力量同时扰乱敌军阵型。 跳荡队由锐卒组成,在战锋队撕开敌军阵型之时发起陷阵突击,深入敌军阵中展开白刃战。 驻队则是后备力量,既可尾随跳荡队继续强攻,亦可从侧面迂回包抄。 单以阵型而论,景军先锋确实不及广陵军严整,但是静止时列阵大多数军队都能做到,像景军这般于冲锋的过程中,近万人还能维持前后相连、左右齐头并进的阵型并不多见! 战鼓声愈发雄浑壮烈,景军先锋席卷而来,好似铁幕覆盖大地,挟翻江倒海之势! 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初生的阳光倾泻而下,洒在广陵军每个战士的眉眼之上。 “迎敌!” 刘统钊一声怒喝,旗语和号令同时传达。 数十个战锋队同时出手,漫天箭雨抛射而去。 景军先锋在奔袭的过程中展现出极其强悍的素质,最前方的军卒持盾前行,为身后的同袍遮蔽箭雨,与此同时后方的景军弓手张弓搭箭予以还击。 即便盾手无法挡住全部箭雨,其余景军士卒并未闷头前行,他们近乎本能一般躲避箭矢,身上的盔甲也能帮他们有效地抵挡伤害。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广陵军阵地不动如山,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磐石,屹立在其余各军身前。 景军先锋则是一股汹涌奔放的洪流,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那股令人几乎窒息的滔天巨浪砸了上来。 当奔行至广陵军前军阵地二十余丈,景军盾手迅速拖后,出现在齐军将士面前的便是景军引以为傲的长枪兵。 数百杆长枪挺直向前! 虽然景军步卒没有重骑兵的冲击力,但是他们可以无视广陵军阵前的简易拒马设施,这一刻双方比拼的是日复一日锤炼出来的坚强意志,以及舍生忘死不顾一切的勇气! 清冷的阳光中,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面庞呈现在彼此的视线中,有人难免会出现紧张的情绪,更多的却是狂热的杀意。 排头兵,本就有死无生,非大无畏者不敢任之! “杀!” 短促而尖锐的声音从胸腔中迸发,在长达百丈的战线上汇聚成悲壮的嘶吼。 一杆杆长枪穿过前方的虚空,刺入广陵军将士的身体,捅开甲胄深入血肉,拔出时带起沸腾的鲜血。 亦或是被大盾挡开,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以及碎裂的火星。 齐军的长刀没有任何犹豫当头斩下,这些身躯魁梧的长刀军奋力一击,刀光几乎碾碎了阳光,带着奔涌的杀气落在景军身上,要么划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要么斩落断臂残肢! 血腥气瞬间弥漫,死亡已经成为此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两军纠缠在一起,这个时候就算有人心生惧意,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也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身后的同袍推着他们不断向前。 唯有向前! 刘统钊面色如冰,他当然能看到麾下的手足不断倒下,但是他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不是他冷血无情至此,而是战场上容不得丝毫心软。 训练有素的广陵军将士一边挡住景军的强硬冲锋,一边开始寻找机会进行反击,战锋队不断朝敌军后阵抛射箭雨,尽一切可能为前方的刀盾队减轻压力。 喧杂的战场上,最原始的杀戮不断爆发,嗜血的味道宛如涟漪,从东到西蔓延开来。 “突击!” 刘统钊抓准时机下令,早就杀意凛然的跳荡队迅速出击,从前方的缝隙之中直冲景军阵型。 “来得好!” 苏孛辇以悍勇闻名,又怎会畏惧这样的白刃战。 在他的指挥下,景军先锋的两翼开始朝中间收拢。 广陵军将旗之下,主将刘隐冷峻地望着前方战局,当景军显露出合围之势,他不禁冷声道:“好大的胃口。” 两军兵力相差不大,广陵军甚至还要多出两千人,敌军主将居然想将广陵军一口吞掉,但是刘隐没有立刻给予反击,而是极其克制地等待时机。 这片平原之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宛若动与静的两极。 一边是景军先锋和齐军广济军在战场中央的厮杀鏖战,一边则是肃然列阵的两军主力。 天子华盖之下,景帝平静地眺望着远处的战局。 阿布罕沉声道:“陛下,齐军居然用如此笨拙的应对之策。” 对于景军来说,他们最不怕的就是这种硬碰硬的兑子战术,因为他们始终占据兵力上的优势。 哪怕最后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只要能解决陆沉手中的后备兵力,景军在其他战场就能席卷齐军的防线。 “急什么?” 景帝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盏,饮下一口清茶,眼中泛起几分好奇:“都说陆沉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他此番与朕在此决战,必然藏着朕还没有想到的杀招。” 阿布罕垂首道:“陛下,会不会是齐国京军?” “不会,若朕没有猜错的话,陆沉这一次野心甚大,南齐京军这会应该在靖州那边,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庆聿恭的视线里。” 景帝双眼微眯,轻声道:“朕很想知道,他究竟有怎样的杀招。” 930【杀招】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战场局势并未出现太大的变化。 景军先锋固然勇猛凶悍,苏孛辇亦是景帝颇为器重的虎将,但是他们的对手并非一触即溃的弱旅。 陆沉没有亲自统领过广陵军,但这不影响广陵军的将士以他为荣,毕竟广陵乃陆沉出生之地,再加上从主将刘隐到下面的刘统钊等将官,皆是陆沉精挑细选的良将,这支军队的战力高低暂且不论,韧性和意志绝对不逊于景军先锋。 从最开始的汹涌浪潮,到后面陷入惨烈的白刃战,景军先锋狂暴的攻势最终还是被广陵军挡了下来。 犬牙交错,相互纠缠,难分你我。 除了战场中央区域厮杀的两万兵马,齐景大军依旧维持着稳固的阵型,景帝并未再增兵力求洞穿齐军的前阵,而陆沉也没有调兵迂回抄截吃掉对方的一万先锋精锐。 两位主帅在这一刻仿佛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沉默地看着那两支兵马血战不停,极其坚毅又隐忍地等待对方先出招。 景军中军华盖之下,景帝位于御座之上,苍劲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阿布罕等人不敢作声,静静地站在周遭。 他们当然不敢否定天子的猜测,只是觉得人力终有穷尽之时,陆沉就算是智谋深远天赋之才,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总得有足够的兵力执行谋划,而齐军目前的情况近乎干涸。 就算陆沉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宁肯放弃其他防线,当地齐军赶来亦需要时间,而温古孙、善阳和庆聿恭等人不至于连眼前的敌人都看不住,一旦发现异常自然会派出快马飞驰前来报信。 届时景帝只需要领兵后撤,便可让陆沉的谋划落空,同时坐收陆沉放弃的防区,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极大的优势。 从陆沉过往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不会做这种蠢事。 这样一来,眼下南齐广陵军的拼死抵抗便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陆沉别无他法,只能用这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笨拙策略。 景帝幽深的目光扫过众人,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 他很清楚陆沉现在的处境,这本就是他一手促成,为的就是压榨对方的迂回空间,逼迫对方正面迎战。 但是当陆沉真的这样做,景帝心里又始终存在一抹隐忧。 换做厉天润或萧望之在对面,景帝都不至于此,偏偏陆沉这个年轻人素来有很多奇思妙想,又不是甘于认命的性情,此刻他表现得越无奈越窘迫,景帝就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片战场是他反复斟酌之后的选择,雷泽平原地势开阔一马平川,方圆数十里之内只有东南边那座孤零零的宁陵城,齐军完全无法进行大规模且掩人耳目的兵力调动,再加上景军游骑斥候遍布东西南北,虽然无法过于深入南齐领土之内,至少能够监控到大军动向。 简而言之,陆沉除去现在拥有的兵力,他任何隐藏的杀招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 一旦事有不谐,景帝便可率军撤回藤县境内。 “莫非是那种埋于地下的火雷?” 景帝默默自语,思绪不由得回望当年。 身为马背上的天子,景帝即便这些年不再亲自领兵出征,却不会松懈对军中事务的了解,尤其是一些超出现有兵器威力的新物事,譬如当初陆沉在宝台山中炸得景军死伤惨重的火雷,亦如奇袭河洛时炸塌城墙的穴地火药之法。 目前景国亦有相关的衙门专门研究,但是进度非常缓慢,至今连量产火药都很难做到。 景帝相信陆沉一定会有杀手锏,只不过据他所知,那种火雷可没有分辨敌我的能力,一旦爆炸就是无差别攻击。 雷泽平原不像宝台山中存在大量合适的埋伏之地,齐军亦不可能将某片区域全部安置火雷,然后再将景军引入其中。 除非…… “你是想杀得难解难分,然后故意佯败于朕,在撤退的时候将朕麾下的兵马引入绝杀之地?” 景帝心中默念,如剑锋一般的双眉渐渐扬了起来。 他看向周遭众将,沉声道:“术不列。” 一员大将躬身道:“臣在!” 景帝站起身来,眺望着远处依旧不分上下的战局,凛然道:“你率一万步卒,从先锋军左翼杀过去,尽力将齐军右前军撕扯出来。” 术不列大喜道:“臣领旨!” 战事进行至此,大部分景军已在阵地后方原地歇息,毕竟穿着厚重的盔甲一直严阵以待是非常浪费体力的事情,而将领们心情焦急又热切,只盼能够一战击溃齐军,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术不列身为大祥隐之一,倒是更加沉得住气,但此刻领到出战军令,面上依旧难掩喜色,其他将帅自然颇为羡慕。 片刻之后,只见景军阵地上旗帜飘摇,号角声起。 术不列率一万步卒离开本阵向前挺近,很快就出现在先锋前军的左侧,稍微迂回至齐军大阵的侧翼。 “果然小心谨慎。” 陆沉淡淡一笑,随即下令道:“传令贺瑰,护住我军肋部,与本阵保持紧密的联系,莫要被敌军带出去。” 令官奔赴前行,盘龙军都指挥使贺瑰躬身领命。 他看向侧前方漫涌而来的强敌,不慌不忙地调整全军,形成面向北方的阵型。 盘龙军这些年参与的大战不多,因为他们一直肩负着镇守盘龙关的重任,虽然先后几任主将都不曾放松对将士们的操练,但临敌经验不算丰富,因此在刚刚接战的一段时间内,他们的阵型不可避免出现松散的迹象。 术不列见状大喜,当即派出麾下最精锐的三千步卒,朝着盘龙军的肋部发起猛攻。 远处景军阵中,一众大将注意到战场一隅的动向纷纷大喜,只要术不列部能够在齐军的阵地上撕开一道口子,他们就可以全军突击,用景军最擅长的乱战之法,依靠兵力和勇武的优势在混乱中击溃齐军。 景帝双眼微眯,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杀声震天的战场上,贺瑰冷静沉着地说道:“宁雍!” 一员三旬左右的将领拱手道:“末将在!” “堵住那个缺口,将敌人杀回去!” “遵令!” 宁雍没有多言,刚毅的面庞上杀气盈盈,随即率领阵中待命的数千儿郎快步向前。 又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 血腥气几乎冲天而起。 兵对兵,将对将,毫无侥幸可言。 贺瑰的应对及时又精准,并且给了麾下将士绝对的信任,在他不断发号施令的调整下,盘龙军成功站稳阵脚,开始显现他们这么多年日复一日的操练成果,不仅挡住景军术不列部的攻势,竟然还一步步将对方逼了回去。 景帝听到前线战报时,脸色不怒不喜,平静地说道:“传令给阿速该,让他率一万轻骑奔袭至齐军左后方,试一试齐军骑兵的底力。切记,不可过于深入,要能随时回撤。” 令旗再动,景军轻骑出动。 辽阔平坦的战场上,马蹄声如惊雷一般从远至近传来。 面对景军骑兵的突袭,齐军阵型没有丝毫混乱,只要不是虎豹营那种重骑兵在短距离内发起强突,稳固严整的步军大阵根本不会畏惧轻骑兵。 事实亦是如此。 景军骑兵看似来势汹汹,实则不敢过于靠近齐军阵地,只是依靠高机动性从侧翼掠下,以骑射之术对齐军步卒造成些许杀伤。 “众将士,随某迎敌!” 定北军将旗之下,李承恩高声下令。 即便景军轻骑在当下的战局中威胁有限,陆沉仍然不会放任他们持续不断的袭扰,毕竟他记得前世史书上,唐太宗曾以四千骑兵击败十万步卒,靠的就是反复袭扰拉扯,在步卒阵型散乱的时刻一举破敌。 当定北骑兵脱阵相迎之时,阿速该立刻率麾下万骑迂回绕行。 两支当世最强的骑兵在战场西南面展开游斗,双方的实力相差无几,又都领到主帅小心为战的军令,因此看起来无比热闹,实则没有陷入惨烈的阵地战。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景军阵中响起尖锐的鸣金之声,早有准备的阿速该立刻领兵返回。 与此同时,苏孛辇和术不列久久无法得手,麾下士卒颇为疲累,自然也都撤了回去。 景帝派出两支万人队接应,但是齐军并未强行追击。 在景军撤退的同时,齐军随即后撤调整阵型,依旧是极其稳健的六才阵。 景帝观察片刻之后,淡淡道:“退兵。” 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过后,齐景两军各自收兵回营。 黄昏时分,一名将官脚步匆匆地走进景军帅帐,行礼之后对景帝说道:“启奏陛下,龙骑军已至藤县以北四十里,最迟明日傍晚便可抵达藤县!” 帐内轰然喧嚣,今日无功而返的虎将们无不大喜过望。 景帝只是微微颔首,面上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以景国军力之盛,也只能养得起两支重骑兵,这就是当初兀颜术麾下的虎豹营自认天下第二的原因。 至于天下第一,自然是天子亲率的大景玄甲龙骑! 相较于喜出望外的众将,景帝十分平静,唯有深邃的目光中渐起风雪。 931【宿敌】 靖州,平阳城北,景军大营。 “刘守光和张旭有出动的迹象?” 庆聿恭神情镇定,语调平和。 来将垂首应道:“回王爷,近日来敌方在太康和雍丘的守军派出大量斥候游骑,不断窥视我军在西风原以及东南方向的营地,似有南下解救平阳之嫌。不过灭骨地将军让卑下禀报王爷,我军四万余骑步军定能看住齐军,王爷这边不会有后顾之忧,还请王爷放心!” 庆聿恭微微颔首。 灭骨地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左膀右臂,在他困居大都的时候帮他打理着夏山军主力,即便在攻伐代国的时候也没有被兀颜术利用,无论忠心还是能力都为上上之选,如今他既然敢做出这样的承诺,庆聿恭自然不会担心,可以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南边的平阳城。 然而这座坚城不愧易守难攻之极致。 从十一月初到现在,小半个月的时间里景军已经发起六次攻势,莫说威胁到平阳城防,就连登上城头都无法做到。 景军这支西路军从靖州西北角上一路奋进,连下严武、杞柳、高唐、西冷关四座重镇,沿途席卷城镇数十,攻占靖州将近四分之一的疆土,虽然他们取得开战至今最大的战果,损失也颇为惨重。 庆聿恭出兵前麾下兵马合计十八万,如今除去留在北边的四万余人,沿途重镇留下的一万余人,此刻大营内只有七万余人,换而言之已经折损近五万兵马。 和之前耗时一个多月攻下的西冷关相比,眼前的平阳城更是一块令人牙疼的硬骨头,若想打下这座坚城,不知这七万余景军还能活下来多少人。 众将莫不神情凝重。 庆聿恭环视众人,心中哂笑一声,面上却是古井不波:“平阳城确实难以攻陷,诸位莫非有了畏惧之心?” 众将凛然,他们在出征前都得到天子面授机宜,唯恐庆聿恭违逆旨意收兵罢战,当即纷纷鼓噪请战,誓要不惜一切代价登上平阳城头。 庆聿恭愈发确认他们的心思,没有当众挑破,反而安抚了一番。 名义上他是西路军主帅,如果他将天子的圣意丢到一旁,这些统兵大将肯定会是另外一种态度。 便在这时,一名中军属官快步走进帅帐,急促地说道:“启禀王爷,沿江斥候传来急报,南齐一支步军从西南方向赶来,沿衡江南岸前往平阳,约有两三万人,打着南齐成州都督府的旗号!” 庆聿恭双眼微眯,其他统兵大将略显讶异,但也谈不上如何震惊。 这些人对南齐各军的实力不说了如指掌,但也早已摸得七七八八,在他们看来齐军各部最强当属陆沉麾下的定州军,然后是实力受损的靖州军,接下来才轮到京军三大营,至于成州都督府压根上不得台面。 区区两三万步卒而已,撑死也就是协助平阳守军的仆从军,最多比辅兵强一些。 若是正面对决,帐内任何一名统兵大将都有信心一个回合击溃这支成州军。 不过还没等他们就此事发表看法,又有一名属官入帐禀道:“启禀王爷,东线斥候传来急报,一支南齐步军从靖州江华城朝这边赶来,约有两三万人,我军斥候抵近侦查,确认对方是南齐京军金吾大营!” 这个时候帐内将领们的神情便没有先前那般放松。 他们都是沙场老将,很清楚齐军这些动向暗含的深意。 若说南齐成州军的出现是为了进一步加强平阳城的防守,那么金吾军的到来意味着齐军即将转守为攻。 以平阳城防御体系之坚固,完全不需要这么多兵力驻守,而且几天前天子传来旨意,他亲率十余万大军前往藤县,此刻齐军难道不应该就所有后备兵马调过去? “王爷,这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古里甲当先开口,他晦深的目光中显露出一丝担忧,并非是畏惧相继赶来平阳城的齐军各部,而是担心庆聿恭借此退兵。 “尔等传令各部斥候,继续打探齐军的动向,切不可轻忽大意。” 庆聿恭先是吩咐那些中军属官,然后看向众将说道:“本王先前便说过,不怕齐军寻求决战,就怕他们龟缩在平阳城内。现今陛下亲率大军南下,不需要太久便能打破僵局定鼎大势,我部岂能因为计较得失而畏战怯敌?本王决意,暂停进攻平阳城,给予齐军一定的胆气,等待他们结阵向前与我军厮杀,尔等意下如何?” 古里甲等人心中一松,既然主帅决意死战,他们又怎会横生事端? 众人纷纷出言吹捧,一个个尽显敬佩之意。 庆聿恭微笑不语,站在不远处的庆聿忠望看着统兵大将们的谄媚之态,心中只觉寒意顿生。 这些人只有一个目的,软硬兼施逼迫他的父亲与齐军同归于尽。 他看向庆聿恭面上的笑容,不由得十分期待那一战的到来。 三天后,大景天德十年十一月十六,在东北千里之遥的雷泽平原、齐景大军试探一战的第二天,平阳城北的广阔大地上,亦有两支大军遥相对峙。 庆聿恭坐镇中军,麾下步骑大军以锋矢阵站定。 南边齐军阵型严整,虽然没有成建制的骑兵,而且是由成分复杂的各军汇聚在一起,但从阵法的布置上来看颇有章法,绝非一般将领能够做到。 不多时,数名斥候飞驰而来,直入中军。 “启禀王爷!” 为首之人神情凝重地说道:“南齐军中竖起一面帅旗,上书南齐淮安郡王陆沉之名!” 凛冽寒风之中,大景王旗下一片死寂。 众将听到这个消息可谓震惊难言,细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面对景军两支拳头同时击出,齐军既然选择往极其坚固的平阳城增派兵力,又摆出主动寻求决战的架势,那么陆沉来到此地亲自指挥合情合理。 问题在于他不打算要藤县南边的三州交界之地?他要坐视景帝亲率大军席卷三州境内?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坐在马上的庆聿恭。 “原来如此。” 庆聿恭却不慌不忙地说道:“看来陆沉是想在这里一举击溃我军,然后顺势往北收复失地,再与刘守光、张旭麾下的兵马合兵一处,在解决靖州的危机后再去应对我们的陛下。” 听他一言挑破对方的图谋,众人登时豁然开朗。 庆聿恭挑眉望向南方齐军大阵,淡然道:“诸位将军,谁敢先去试一试齐军的实力?” “末将愿往!” 众人踊跃争先。 庆聿恭欣慰一笑,旋即点将领兵攻杀。 这一战与雷泽平原战场的初战极其相似,齐军的应对从容冷静,整体阵型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乱象,可见主帅对于局势精准的判断力,以及对麾下各军强大的掌控力。 放眼南齐众将帅,目前看来确实只有陆沉能做到这一步,景军众将不再怀疑。 午后,两军各自收兵回营。 庆聿恭最后望了一眼南方有条不紊撤回去的齐军,心中默念道:“你我曾经交手多次,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比我更熟悉你的风格,先前你在雍丘城外就玩过一次类似的把戏,总不能还想让我上当。” 众将皆以为齐军主帅便是陆沉,庆聿恭却已经分辨出对面藏在千军万马之中的老对手。 他脑海中浮现“萧望之”这个名字,继而自嘲一笑。 平阳城。 齐军以这座坚城为后盾,于城外设营驻守,众将在安顿好麾下将士之后,匆忙赶回城中参加一场军议。 众将离去后,萧望之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随即看向仍然留在节堂的三人。 成州都督童世元神态恭敬,坐在他对面的军务大臣陈澜钰则面带微笑。 萧望之淡然道:“这个障眼法未必能瞒过庆聿恭,当初他在雍丘城已经上过一次当,这次应该不会再做出错误的判断。” 陈澜钰点头道:“国公爷,其实这只是给庆聿恭一个开战的由头,淮安郡王对其如今处境的判断很明确,景帝一定是想让他死在这片战场上。以庆聿恭的心机城府不可能认识不到这一点,他并非愚忠之人,多半会顺势而为,利用我军铲除景帝的嫡系力量。” 萧望之微微一笑,望着这位曾经误以为步入歧途的下属,听着他对局势的精准分析,心里自然十分熨帖。 做出更加明确的安排后,他看向坐在陈澜钰上首的年轻女子,温和地说道:“洛夫人,多谢你带着沙州勇士前来支援。” 洛九九爽朗地拱手道:“国公无需多礼,家父说如今沙州和大齐守望相助,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萧望之赞道:“令尊不愧为沙州之主。不过我有一事相请,沙州勇士暂且留在城内养精蓄锐。” 洛九九明眸微动,略显直白地说道:“国公不必过分小心,我们沙州人既然来了,就愿意在战场上与景军拼命。” “洛夫人莫要误会。” 萧望之语调平和,却藏着几分凛冽的杀意:“此战算是我和庆聿恭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所以沙州勇士要藏到最后,等到庆聿恭将景帝嫡系兵马消耗殆尽、将要往北撤退之时,便要靠沙州勇士出击,留下这位景国军神!” 932【王见王】 平阳烽火正燃,雷泽平原却陷入诡异的寂静。 在试探性的第一战结束后,景帝并未连续展开攻势,而是颇为耐心地等待局势变化。 这段时间景军斥候一边和齐军游骑进行隐秘的缠斗,一边尽全力收集对方的情报,即便付出不小的代价,终究还是将齐军大营后方的情况大致摸清楚。 除了两批从定州来的粮草辎重在定北骑兵的接应下运入宁陵城,齐军便没有其他的动静。 即便到了这一步,景帝依旧不急不躁。 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日,在齐景大军对峙近十天的时候,景帝收到一封来自靖州西南的密报。 齐军调集近十万大军,在平阳城外与景军西路军展开决战!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所有景军大将都松了一口气,或许陆沉还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谋算,但他手里没有可以调用的兵力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从定州北部、定州西部、太康雍丘防线到靖州西南,齐军包含京军在内的所有兵力都已经摆在明面上,甚至连成州都督府这样不值一提的杂兵都拿了出来,可见陆沉已是山穷水尽之境地。 二十五日清晨,景军在休整十天后再度出营列阵,朝着东南方向的齐军大营缓缓进逼。 辰时初刻,景军大阵在距离齐军大营还有六七里时停下,与此同时齐军亦结阵向前。 凛冽的寒风从北方而来,一路越过千里河山,吹过广袤平坦的雷泽平原,带起旌旗猎猎招展。 清晨的阳光蕴着冷意,映照在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上,勾勒出一幅寒光照铁衣的肃杀画卷。 两军前沿阵地相距约两里,最前排的将士们漠然望着对面的敌人。 风声呼啸而起,战场上呈现出最后的宁静。 忽有一骑从景军阵中奔袭而出,来到齐军阵前,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原野。 “大景皇帝陛下,请齐国淮安郡王阵前一叙!” 齐军将士不见任何波澜,但中军王旗之下,几位大将对此都持反对意见。 “王爷,小心有诈!” 汝阴军都指挥使霍真当先开口,他素来谨慎稳重,如今大战一触即发,战前会晤似乎没有任何意义,陆沉身为主帅自然没有必要冒一丝风险。 奉福军都指挥使徐桂亦劝道:“据说那个景国皇帝心机诡谲,莫不是想从王爷口中探听虚实,依末将之见大可不必理会。” 贺瑰、刘隐和路靖等人亦是此意。 陆沉转头看向沉默以对的厉冰雪,从她眼中看见绝对的信任,不由得微微一笑,淡然道:“还是去见一见吧,不然景帝无法放心。” 他做出决定之后,众将便不再多言,秦子龙率五百亲卫簇拥着陆沉向前,从前军将士让开的缝隙中来到阵前。 只见景军阵中亦是如此,数百名天子亲军护卫着景帝出阵。 两军主力不动如山,各有数百骑迎面缓缓前行。 在两边距离约有三四十丈的时候,景军数百骑勒住缰绳,景帝随即策马前行十余步,望着对面那个异军突起的年轻主帅。 陆沉让身后亲兵停下,同样前行数步,朝着对面的景国皇帝拱手一礼。 无比安静又肃杀的战场上,一边是当今最强王朝的帝王,一边是扶大厦之将倾的新贵,他们隔着大略三十丈的距离遥遥对望。 在这个距离上,景帝勉强可以看清陆沉的面容,那是一张连他都为之惊叹的年轻面庞,俊逸又沉稳,气质格外突出。 七年前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在燕齐边境战事的过程中,那时候景帝并未将陆沉放在心上,他关注的依然是李端、李道彦、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些对手。 短短七年时间,他熬死了李端和李道彦,厉天润风烛残年,萧望之囿于庶务,在他看来南齐会越来越孱弱,不成想那个年轻人青云直上,不仅扛起南齐江山之重,如今更有和他当面对话的资格。 一念及此,景帝朗声道:“淮安郡王不愧为当世年轻俊彦之翘楚,今日一见,果然风姿卓绝,不负朕望。” 陆沉同样在打量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只见其身材魁梧四肢修长,眉峰似剑双眼狭长,五官棱角分明,天然枭雄之姿。 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常闻陛下胸怀天下眼界高远,如今方知陛下谨慎细致,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景帝问道:“此言何意?” 陆沉笑答:“陛下邀阵前一叙,恐怕不只是想看看陆某是否有三头六臂,更想当面确认陆某是否就在阵中。此战关系到齐景国运,陛下这段时间耐心等待,欲将一切隐患消除,直到此刻仍然没有半点松懈,令陆某敬佩不已。” “哈哈哈。” 景帝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颔首道:“有趣,果然有趣,不愧是一颗玲珑剔透心。” 此言算是认可陆沉的猜测,以景帝的胸襟自然不屑于刻意否认。 他看着对面神情沉稳的年轻人,有感而发道:“当初你领兵奇袭河洛,朕只认为这是一时侥幸,后来不断修正这个看法,因为你表现得过于出色。朕这一生见过太多惊才绝艳之辈,便如你国高宗皇帝,以孱弱之身再续数十年国祚,堪为古往今来帝王之中的佼佼者。当年雍丘之战,朕便是败在你们君臣联手之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朕岂敢轻忽大意?” “陛下谬赞。”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景国强大若斯,我朝唯有众志成城方能抵挡,陆某肩负大齐亿万子民之厚望,明知此战凶多吉少,依旧要螳臂当车,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番话表面上是在示弱,落入景帝耳中却有几分深沉的意味。 他不禁微微一笑,策马向前数步说道:“朕知你暗藏杀招,不过朕依然想劝你一句。” 陆沉挑眉道:“陛下不妨明言。” 景帝抬眼看向远处严整稳健的齐军大阵,悠然道:“陆沉,你是朕平生所见最优秀的年轻人,以你的年纪可以创造更加辉煌的未来,不必将身家性命折损在这片战场上。当日那封诏书乃朕真心实意之言,只要你愿意领兵来降,朕今日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再说一遍,朕愿许你世代荣华富贵,广陵陆氏可与大景休戚相关,朕定不负你。” 这番话在景帝深厚内劲的加持下传出很远,虽然无法落入所有士卒的耳中,至少两军阵地前沿的统兵大将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景军这边自然是颇多艳羡之意,所谓天子金口玉言,再无毁诺可能。 齐军众将则是冷笑不止,连翟林王氏都懂得拨乱反正,更何况是被大齐寄予厚望、亲手终结景军优势的淮安郡王? 陆沉稍稍沉默,随后笑了起来,这笑声略显不恭。 景帝却不以为意,淡然地看着他。 片刻过后,陆沉停下笑声,满怀感慨地说道:“陛下,陆某不想成为第二个庆聿恭。” 畅谈至今,景帝始终平静的面色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陆沉继续说道:“陆某知道,陛下一直希望我此刻出现在平阳城外,与常山郡王拼个你死我活,最好是两败俱伤。按理来说,陛下送上这份大礼,陆某应该立刻笑纳,只是与常山郡王相比,陛下之威才是大齐最大的危机,陆某不得不放弃这个宝贵的机会。” 他的声音非常响亮,这句话让一众景军大将的面色略显不自然。 景帝却平静地说道:“此言差矣,朕若信不过常山郡王,又怎会将西路军十八万人悉数交到他手中?陆沉,朕知道你心中颇多疑虑,亦知你这些年不断尝试挑拨离间,但是朕始终相信朕的常山郡王。今日之谈,实因朕起了爱才之意,不忍你陨落于此。这些年你在齐国朝堂备受猜忌,如今虽军权在握,亦不过是南边那些人的权宜之计,你信否?” “陛下既然这样说,陆某亦不好辩驳。” 陆沉面带微笑,继而高声道:“然而大丈夫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陆某不敢自比先贤,却也知道万古流芳和遗臭万年的区别。如今陛下亲率雄师攻伐,陆某和大齐将士已然退伍可退,因为我们身后便是大齐江山和亿万子民,唯有化身为刃共抗危局,方显沧海横流之本色。纵然身死魂消,亦好过沦为千夫所指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齐军阵地上并无骚动,但是所有听到这番话的将士们,无不昂首挺胸面露决然。 景帝自然知道他在鼓舞军心,却也没有强行反驳。 望着对面年轻人深邃的目光,景帝轻声笑了笑,继而道:“好气魄,朕如今愈发欣赏你了。” “多谢陛下。” 陆沉拱手一礼,亦笑道:“既然陛下认可陆某之言,今日便请不再留力,以此战胜负定天下之归属,让六十年国战止步于此,让黎民苍生不再饱受战乱之苦。” “好,朕给你这个机会。” 景帝眼中浮现壮怀之意,抬手指向前方,凛然道:“念你一片赤子之心,若你今日兵败身死,将来朕不会多造杀孽。” 陆沉不再多言,定定地看了对方一眼,旋即拨转马头。 景帝亦回马返阵。 雄浑的战鼓声从两军阵地爆发,直上九霄云外。 933【以牙还牙】 相较于十天前颇为稳妥的布置,今日景军的阵型出现了不小的变化。 六个万人队分成左、前、右三军,各军都是一万人在前一万人在后,呈现出极其厚实的架势。 大将珠格领一万步卒,与五千天子亲军共同护卫着最中间的天子华盖。 另有两万步卒拖于后方,两支骑兵万人队分列左右肋部,最后一万轻骑则孤零零地落在景军大阵左后方,与本阵相距数十丈。 从阵法上来看,景帝布下的是极为标准的鹤翼阵,此阵主帅位于中后部,两翼伸缩自如,乃攻守兼备之形。 以景帝的指挥之能和这支精锐景军的素质,布置一个几近完美的鹤翼阵没有任何难度,问题在于左后方那支多出来的骑兵万人队,不仅严重破坏了阵型整体的美感,更加深了突兀且多余的感觉。 战场之上游骑纵横,齐军斥候很难越过对方钩织的界线,去打探景军后方确切的兵力,但也能大体查明虚实。 军阵情报很快就送到齐军阵地王旗之下,众将无不皱眉沉思。 李承恩左右看看,当先说道:“王爷,敌军那支骑兵或许是承担着最后打扫战场的作用。” 这个推测看起来有些荒谬,景军固然占据着一定的优势,还没达到可以轻易洞穿齐军阵地的地步,以景帝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谨慎,又怎会白白浪费一支骑兵? 其他人大多不赞成李承恩的看法,不过在想清楚对方这一手的用意之前,没人冒然开口争辩。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出乎他们的意料,陆沉并未纠结于此,淡然道:“战场之上,莫要跟着敌人的节奏走,只要你生出这个念头,就已经踏入敌人的陷阱。所谓以正合以奇胜,首先便要坚定自己的信念,凡事当以我为主。此战具体的谋略,这两天本王已经对你们分说清楚,此刻无需多想,先顶住景军的第一波攻势。” 众将瞬间清醒过来,不再纠结景军那支孤悬于外的骑兵万人队,迅速前往各自部属所在的阵地,只有飞羽军都指挥使厉冰雪留了下来。 “景帝有没有放下戒心?” 她凑近问道。 陆沉的视线依旧向着远方,平静地说道:“这半年来我做的所有布置都是在为打消他的疑虑,包括方才在阵前故意扮出绝境孤忠的形象,只为让他相信我军已经步入绝境。从他的反应来看,至今他顶多放下六成戒心,此人心机之深实属罕见,难怪庆聿恭这么多年一直被压制。若非杜兄拼死让他重伤,恐怕他不会走出如今这一步。” 听他提起书生杜为正,厉冰雪亦面露敬意,继而道:“夫君,需要我和飞羽军搏命之时,切不可有丝毫犹豫。” “好。” 陆沉轻轻点头,随即扭头看了一眼中军之后。 那里是他手中仅有的后备兵力,被镇威军和汝阴军团团包围在中。 与军容严整甲胄鲜明的边军相比,那支后备军人数不过万,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不同,但细究便能发现他们的目光汇聚在陆沉身上,且有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虔诚和狂热。 阵中有一抹略显苗条的身影,被一众魁梧高大的士卒围住,但她明显是所有人的核心。 见陆沉回头望来,她冷肃的面庞线条稍稍柔和。 两人对视一眼,也仅有一眼。 陆沉随即收回视线,冷静地看着前方。 景军动了。 不同于上次出战的浅尝辄止,这一次景帝赫然派出三个万人队,齐头并进向齐军阵地逼来。 苏孛辇、纥石烈、术不列三员虎将各领一万锐卒,在前行的过程中不断调整节奏,到最后竟然隐隐达到万众一心的程度,犹如三座山峰向前平移,每次脚步落下都会发出沉闷又恢弘的响声。 落在齐军将士耳中,便如大地为之震颤。 陆沉一眼便看出景帝的意图。 到了这个时候,景帝依然没有想过要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此战的胜利,这三支万人队的后方各有一个万人队作为支撑,即便他们无法攻破齐军的阵地,也能得到身后同袍及时的援护和支撑,不会出现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的结果。 而景军强悍的轻骑兵没有任何出动的迹象。 简而言之,这依旧是一场硬碰硬的厮杀,景帝打定主意要将兑子的战术进行到底,丝毫不给陆沉动用奇兵的机会,除非他主动让出前军阵地,让己方中门大开。 “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陆沉双眼微眯,面上并无慌乱之意。 如果以往的战事中,每一位景军主帅都能做到这个程度,陆沉或许早就泯然众人,无法崭露头角平步青云。 不过陆沉这段时间并未荒废,他为了今日这一战百般筹谋,算尽景军可能使用的策略,而这种兑子战术必然会重点提防,并且做出相应的准备。 随着战鼓声越来越雄浑壮烈,景军三支万人队逐渐逼近齐军阵地。 今日陆沉摆下的是鱼鳞阵,主帅位于大阵中后部,阵型朝中间收拢,将各部兵马按梯次配置,整体紧凑且坚实,唯一的弱点便在尾部。 广陵军和奉福军负责正前方迎敌。 这两支精锐的主将可谓风格迥异,广陵军都指挥使刘隐稳健厚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亲自上阵,因为他坚信主将乃一军之魂,最重要的职责是指挥全军,在合适的时机做出准确的决定。 而奉福军都指挥使徐桂可谓标准的悍将,当年他在厉天润麾下领兵,便以陷阵无双闻名边军,最擅长的事情是率亲卫担当尖刀突前,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全军席卷而上破阵杀敌。 当此时,景军三万步卒漫涌而来,广陵军和奉福军沉稳应对,同样分成左、前、右三军。 从兵力上来看,齐军显然处于劣势,毕竟两军合计也不到两万五千人,而且广陵军在第一战折损了千余人。 面对虎狼一般的景军步卒,齐军将士不急不躁,按照既定的方略迎敌。 景军不断向前突进,迎着齐军各阵战锋队的箭雨前行,用生命作为代价不断缩短两军的距离。 苏孛辇率部居中,因为第一战中掌握的经验,他对齐军的战法已经非常熟稔,当下毫不迟疑地怒吼道:“杀!” 景军如洪流一般冲向齐军阵地。 按照苏孛辇的预料,接下来便是麾下精锐长枪兵与齐军刀盾兵展开厮杀,然后在厮杀中寻找机会破阵。 一切都按照他的推测发展,然而当景军步卒涌至齐军阵地前方,这位经验丰富的大祥隐忽然察觉一丝不对劲。 和第一战相比,齐军依旧是刀盾队在前、战锋队在中、跳荡队居后等待战机,可是当景军贴上来的时候,齐军盾手忽然无比整齐地后退,似乎是有意为同袍让出空间。 紧接着苏孛辇神情微变,隔着二十多丈的距离,他瞧见最前方的齐军长刀兵和上次不太一样,他们的身躯明显更加魁梧,手中的长刀更长,且是双面刀刃。 一个念头猛然在他脑海中蹦出来。 长刀军!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刀兵,而是能够正面击败蒲察麾下铁甲军和兀颜术麾下虎豹营的长刀军! 只见漫长的战线之上,齐军阵地最前方的将士们手持长刀,面上满是桀骜的杀意。 他们以百人为一队,一共四十队,挡在所有同袍的身前,迎着冲锋而来的景军,沉稳地双手握刀,然后蓄力扬起。 向前,当头斩下,如惊鸿现世! 其实这个时候苏孛辇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可是大军冲锋之势已成,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阻止这第一波向前的攻势,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前方的三千余名士卒紧握长枪,嘶吼着冲向齐军阵地。 迎接他们的是四千柄大唐陌刀! 长枪如林,捅刺向前。 刀光乍现,先断长枪,再斩敌首! 血光如匹练,顷刻喷薄! 这一刻战场上仿佛出现刹那的凝滞。 明明嘶吼声、喊杀声、惨嚎声不绝于耳,却仿佛被凝固须臾,直到长刀再度扬起,那令人心跳停止的死寂才消失,紧接着便是长刀军将士迈步向前,如墙而进! 一贯悍勇凶猛的景军锐卒刹那失神,他们亲眼看着身前的同袍被一刀砍死,对方的杀气犹如惊涛骇浪,将他们悉数淹没。 但那只是一个开始。 景军不断蜂拥向前,后军推着前军前进,冲向那面刀墙,然后被碾为齑粉。 反击,就此而来。 广陵军和奉福军在长刀军将士的引领下,一步不退,反而逆势前进,用他们手中的兵刃和胸中的勇气,踩着敌人的尸首向前,好似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挡住敌军汹涌的浪潮,将他们拍死在阵地前沿! 这是所有景军大将都不曾预料的局面,他们本以为齐军唯有死守阵地,以人命填补空缺,却没想到陆沉并未想着被动挨打,而是集合手里所有的精锐长刀军,在这场国战一开始便给予敌人迎头痛击。 血流漂杵,大齐边军齐声呐喊,将景军三支万人队死死挡住,继而绞杀! 934【壁立千仞】 “大祥隐,前军快要挡不住了!” 一名亲卫望着前方的局势,满面焦急地喊着。 苏孛辇勃然道:“放屁!挡不住也得挡!” 身为景帝亲口任命的先锋大将,苏孛辇自然胸怀大志,建功立业便在当下,然而第一战他就碰了一鼻子灰,在兵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没有在广陵军手上占到一点便宜,反而因为主动进攻的缘故,伤亡要比对面多一些。 这十天来苏孛辇认真反思,还带着麾下所有步卒一起反思,都认为有负天子厚望,愧对先锋之名,于是上上下下咬紧牙关,将兵刃擦拭得泛着寒光,只等再上战场洗刷屈辱。 今日天子依旧对他们委以重任,让这支万人队居中担当主攻,这是何等宝贵的信任和器重? 他们嘶吼着咆哮着一路冲来,却不想再度迎来当头一击! 陆沉麾下的长刀军可谓大齐边军步卒的菁华,这是能够当面硬抗虎豹营重骑兵的重甲步卒,按说这样精锐的力量应该留作压箱底的杀招,在战事最关键的时候拿出来一锤定音,就像当初陆沉在太康之战所做的安排,而不是一开始就摆在阵前。 但他偏偏这样做了,取得的效果就是直接压制住三万景军第一波最凶猛的攻势,然后长刀军带着广陵军和奉福军开始反推。 远处景军阵中,天子华盖之下。 听到前方游骑送来的急报,撒改和阿布罕等人面露错愕,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价。 “先声夺人?” 景帝面上古井不波,听不出情绪波动,继而微微点头道:“陆沉用兵果然不落俗套。” 他或许没有料到陆沉将要使用的具体战法,但是他对这场大战的艰难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心中没有丝毫慌乱。 然而前方陷入厮杀中的三万景军却不具备这般沉稳的心态。 苏孛辇、纥石烈、术不列等三位主将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在意识到齐军调整策略之后,立刻下令就地结阵,力争将战局拖入泥潭混战,但是齐军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在四千长刀军锐不可当的引领下,广陵军和奉福军一步步向前挺进,杀得三万景军不断后退。 在绵延一百多丈的战线上,处处可见血肉横飞之景。 景军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当他们和广陵军、奉福军接战之后,亦不断对齐军造成杀伤,但终究无法扭转大势。 苏孛辇等人咬牙切齿,可是他们麾下的士卒并非不通人性的虎狼,受伤会感觉痛苦,面对死亡亦会畏惧,尤其是看着对面齐军打头阵的长刀军,一路杀来犹如砍瓜切菜,他们手中的兵刃和身上的甲胄基本无法起到有效的阻挡和防护,这不是光靠血勇之气就能抹平的差距。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齐军两万余人组成两个冲锋集团,沿着景军三支万人队的间隙杀进去,好似两杆长枪捅穿敌人最薄弱的肋部,继而不断扩大战果。 十丈、二十丈、三十丈、五十丈,不知不觉间齐军已然杀向景军阵前。 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手握长枪,望着前方的战局,视线随即移动到战场外侧,紧盯景军布置在那里的骑兵。 眼下齐军前军占得优势,并不意味着大局已定,因为景军还有诸多后手没有用出来,而他和定北骑兵领到的任务就是守住己方阵型的侧翼,随时迎战景军的轻骑兵。 辽阔的战场上,这场大战从一开始就显得无比血腥,在齐军前军冲锋而去的路上,留下无数尸首。 “陛下,是否要出动骑兵?” 阿布罕神情凝重,连他也没有想到陆沉的应对如此犀利,居然这么早就将手中的王牌用出来。 “不急。” 景帝语气镇定,继而起身走上瞭望车,观察着前方的战局。 眼下三支万人队被齐军凶猛的反击杀得步步后退,距离景军本阵只有百丈左右,如果任由他们溃退至阵地内,极有可能造成一连串的恶劣反应,甚至有可能动摇到本阵的完整性。 景帝自然有很多手段改变这种局势,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让两支轻骑左右杀出,利用战场的空隙抄截杀过来的齐军,完成局部区域的锤砧战法。 但是这一刻他思考的不只是当前的战局,还有半年来齐军的种种动向。 他从来不会高估任何一个对手,但也不会轻视自己的敌人,特别是像陆沉这样屡有惊艳表现的后起之秀,即便他为这一战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用四路大军分散并且困住齐军的兵力,可他心里一直有个模糊的感觉。 陆沉看似是被他的策略缚住双手,未必真的到了山穷水尽之地。 全线战局逐渐在景帝脑海中勾勒出清晰的画卷。 定州北部和定州西部,齐军七八万人被拖住脚步。 靖州太康和雍丘防线,刘守光、张旭和他们麾下的兵马寸步难移。 定州西南,庆聿恭率领的西路军主力正在面对齐军十余万人的夹击。 而眼下这片战场上,陆沉在刚刚开战的时候就拿出长刀军这个王牌,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陆沉想用孤注一掷的策略吓退景军,因为一旦两军陷入鏖战,齐军兵力上的弱势会被逐渐放大,远不如先声夺人一鼓作气。 其二便是长刀军依然是诱饵,陆沉借此表明他迫于无奈,实则在等景军大举压上,再拿出杀招打景军一个措手不及。 会是哪种情况呢? 景帝抬眼远眺,看向东南方向齐军的本阵,眼神渐渐凌厉起来:“阿布罕。” “臣在!” “你亲率两个万人队,接应苏孛辇等人,把齐军杀回去,尽力动摇他们的前阵。” “臣遵旨!” 阿布罕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向前大步而去。 当此时,景军三个万人队的士气颇为低沉,满怀期望出战,原本想一战成就威名,却被齐军前军杀得死伤惨重,要不是三位主将足够勇猛,率领身边亲卫奋不顾身地撑住阵脚,恐怕他们的阵线已经被对方洞穿。 后方响起雄浑的号角声,一路后退近百丈的景军先锋大军悚然一惊,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羞愧。 苏孛辇等人更是双眼泛红,几欲发狂。 号角声代表着援兵将至,更表明天子对他们的失望,因为他们在兵力稍占优势的前提下显露出败像,天子不得不及时派兵支援,以免酿成兵败如山倒的恶果。 阿布罕率领两万步卒杀入战局,同时将天子的旨意传达全军。 “陛下有命,全力冲杀!” 他带来的两万生力军很快稳住景军后退的趋势,从两翼掠来堵住己方阵型的漏洞,同时开始向前绞杀。 先锋三万人胸中的羞愧逐渐转化为勇气,继而展现出歇斯底里的狂暴,他们不再畏惧齐军阵前杀伤力极其恐怖的长刀军,咬牙挺枪向前,用血肉之躯强行挡住齐军前进的脚步。 景军纵横世间数十年,靠的不只是来去如风的骑兵,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 在他们舍生忘死的反击之下,战场局势终于开始扭转。 来时路,遍布鲜血荆棘。 再往前,唯有一死报国! 其实厮杀到这个地步,齐军长刀军也已逐渐显露颓势,毕竟胸中的热血只能支撑一段时间,不可能永远没有消退的时候。 景军步卒大阵艰难地向前,夺回属于他们的荣耀,将齐军两万余人一点点逼退。 两军就像两头在荒野角力的巨兽,齐军依靠先声夺人取得优势逼近景军本阵,但是景帝大手一挥,两万生力军的加入又扭转局势,在这种情况下长刀军、广陵军和奉福军组成的前军只能后退,刘隐等主将即便心有不甘,终究无法逆天而行。 当占据上风之后,景军凶悍的本性逐渐爆发,阿布罕亲自压阵,苏孛辇等三员虎将全力施展,以更短的时间杀至齐军阵前。 齐军王旗之下,陆沉望着己方前军被杀回来,沉声下令道:“传令徐桂,此战成败在于他能否挡住敌军的这波攻势。” 喧嚣混乱的战场上,军令略有些困难地传到徐桂耳中。 这员历经无数次厮杀的虎将拱手应下,随即转头看向前方。 齐军兵力少,每一部都有各自的任务,而眼下景军攻势凶猛,一旦广陵军和奉福军挡不住,后果便是一败涂地,因为他们后方就是陆沉所在的中军,王旗所在之地。 徐桂深吸一口气,朗声道:“王爷有令,长刀军同袍暂且退后,由本部奉福军扎住阵脚。” 令官匆匆而去。 徐桂看了一眼周遭虎贲,咧嘴道:“诸位,怕死否?” 众人齐声怒吼道:“唯愿死战!” “好,不愧是我徐桂带出来的兵!” 徐桂昂然一笑,随即怒吼道:“取我刀来!” 两名亲兵将他常用的大刀取来,徐桂单手接过,然后大步向前,一边走一边厉声说道:“今日若我等再退,大军便会陷入死地,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这个地步便是你我舍命报国之时!” 奉福军将士无不激动地看着他的身影。 徐桂一直走到阵前,双手持刀,眼神锋利无匹,狞笑道:“将士们,随某杀敌!” “杀!” 935【狭路相逢勇者胜】 战场局势纷繁复杂,即便是像景帝这般目光犀利的天才,也无法洞察每一处细节,尤其是在陆沉有意遮掩的前提下,他更不可能洞若观火。 譬如在方才齐军前军压上的时候,长刀军身为尖刀担当突前重任,广陵军则以小型三才阵全力撕扯景军阵型,奉福军更多是承担掩护两翼的职责。 换而言之,陆沉在尽量保存奉福军的底力。 而在景军反扑的过程中,广陵军负责拖后迟滞,奉福军将士的损失并不严重。 直到此时此刻,景军四万余人大举压上,意图一举攻破齐军的阵地。 徐桂立于奉福军阵前,待长刀军和广陵军同袍退入阵后,盯着尾随而来犹如浪潮一般汹涌的景军步卒,一眼便看见数十丈外的那面先锋将旗。 他知道将旗下的景军先锋大将名叫苏孛辇,亦知对方是不容轻视的骁勇之辈,但是他这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磨难,从当年活不下去落草为寇,到被厉天润降服收心投身行伍,体会过大齐最艰难的岁月,迎战过无数虎狼之敌,他从来没有后退蛰伏之时,从未有胆怯畏惧之心。 唯死而已,有何惧哉? 这位看起来其实不算魁梧威猛的大将握紧大刀,望着前方无边无际扑过来的景军,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继而一步迈出三尺有余,挥舞着大刀身先士卒向前杀出! 一位身躯强壮的亲兵双手扛着将旗,紧紧跟在他身后,以此引领着奉福军所有将士,应对开战至今最危险的局面。 一边是卷土重来誓要破阵的景军,一边是咬牙硬撑寸步不让的齐军,这场注定将会名留青史的惨烈厮杀,以徐桂挥出的第一道凌厉刀光拉开序幕! 大刀斩落之时,冲在最前的景军步卒挺动长枪,刺向徐桂的胸膛。 然而速度太慢,长枪才至半途,大刀便已落下。 只见冲刺中的景军步卒手里的长枪忽然坠地,身躯依然保持前冲的势头,但是那道刀光自他左肩而入,从右腰而出,鲜血淋漓于刀身,景军步卒上半身化为两半,脏腑肠子流了一地! 徐桂须发皆张,宛如九幽而来的恶魔! 他并未停步,挺身疾进,趁着前方第二名景军步卒愣神的刹那,又是一刀猛然劈下。 那步卒只来得及抬枪一挡,却被徐桂一刀连长枪带左臂直接砍断,不等他口中的惨嚎声发出,徐桂蹬步向前,全身力量喷涌而出,犹如一头杀红眼的凶兽撞在对方胸口上。 景军步卒的喊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人掐住了咽喉,只见他的胸膛硬生生塌陷,身躯犹如一片败絮向后飞起,砸在几名同袍身上,落地时已然断气,至死依旧双眼圆瞪,尽显惊恐骇然之色。 在这种规模的混战中,原本某一处的厮杀不至于影响大局,然而徐桂纵刀而进,片刻之间连斩十二名景军步卒,不仅看得周遭的奉福军将士们热血喷涌,更让最中间的景军不由自主地停步,几乎没有勇气和这位齐军大将对视。 仿佛看一眼就会被他生吞活剥! “来战!” 徐桂睥睨高呼,继续向前,浑身鲜血彰显无尽杀意。 在他奋不顾身的引领下,奉福军居然在绝对劣势的境地中站稳了阵脚! 直到一员景军大将出现在他面前。 因为第一战无果和方才被反扑的挫败,苏孛辇心里同样憋足了火气,此刻看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徐桂,看着对方不退反进,凭借无比的悍勇杀到自己眼前,如何能继续保持冷静,更将阿布罕的叮嘱抛之脑后,在两边亲军捉对厮杀的时候,他举起手中狼牙棒便迎了上去。 单论勇力而言,苏孛辇和徐桂其实相差不大,大刀和狼牙棒不断相互砸击,溅起无数火星。 两人似乎已经忘却此刻的战局,眼中唯有彼此。 对于徐桂来说,他的任务就是率领奉福军挡住景军这波反扑,等长刀军和广陵军退下去暂时休整、镇威军调上来撑住阵型,但他知道一味被动死守很难做到这一点,毕竟四万多景军锐卒全力压上,奉福军的压力难以想象,所以他要另辟蹊径,于绝境之中找到唯一的胜机。 苏孛辇心中却是另外一种情绪,这段时间积压的怒火让他略显急躁,尤其是徐桂居然能够抗住他的连续砸击,对方的将旗始终屹立不倒,奉福军渐渐稳住阵型,他恨不能一棒砸死徐桂。 “啊!” 这员虎将发出一声怒吼,手中狼牙棒挟风雷之势当头劈下。 徐桂眼见火候已到,对方被他撩拨得怒火攻心,旋即侧身一让,手中大刀横扫而去。 苏孛辇并非无能之辈,狼牙棒当即转向,将徐桂的大刀格挡开来,然后猛地踏步向前,紧接着他便看到徐桂采用同样的手段,朝自己欺身而进。 下一刻,徐桂忽地松开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苏孛辇身前,一手控住苏孛辇的右臂,另一只手攥紧成拳,在间不容发之时,奋尽全身之力砸在苏孛辇的喉结上。 喧杂的战场上,响起清脆碎裂之声。 “死!” 徐桂狞笑一声,又是一拳砸在苏孛辇的脸上,直接将这张脸砸成稀巴烂。 苏孛辇仰面往后倒去,徐桂脚尖一挑,大刀回到他手中。 便在这时,一声锐响破空而来。 “将军小心!” 身后响起亲兵急促的吼声。 徐桂只来得及稍稍偏头,一支冷箭便射中他的眉骨。 若非他有所反应,这支箭便会洞穿他的眉心,届时神仙也难救! 将士们无比紧张地看过来,却听徐桂哈哈大笑,随即抬手握住箭枝,猛地往外一拔! 箭矢带下他的眼皮,登时血流满面,恐怖异常。 徐桂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痛楚,他没有丝毫犹豫挺刀向前,在那些已然胆寒的景军士卒注视中,一刀砍倒苏孛辇的将旗,继而厉声道:“大齐男儿,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在主将如此悍勇的感染下,奉福军将士放声高呼,与身前的敌人奋力厮杀,这一刻没人再有畏惧之心,面对眼前密密麻麻仿若无边无际的敌人,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寸步不退! 若是兵器卷刃,他们还有拳头,还有牙齿! 徐桂以一己之力带起奉福军的热血和壮烈,竟然生生挡住景军四万余人的压迫,始终没有让出阵地! 这一幕看得后方赶来支援的镇威军将士热泪盈眶,更让处于战线前沿的景军心惊胆战,倘若齐军皆如此,他们如何能战而胜之? 中军王旗之下,陆沉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战局,没人知道他袖中的双手已然攥紧。 没人能对这样悲壮的场景无动于衷,但是对于三军主帅来说,必须要担负这样的煎熬,必须要看着麾下的将士舍命厮杀,因为这一战还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如果今日不能将那位景国皇帝留下来,往后还有无数战乱,还会有无数热血男儿殒命沙场。 陆沉轻吸一口气,视线从战局移开,望向远方的景军本阵。 齐军的骁勇同样出乎景帝的意料,此刻他的神情终于凝重起来。 他和陆沉一直在比拼耐心,原本以为四万多人足以扰乱齐军的阵型,不求一锤定音,至少也要逼出陆沉的底牌,不成想对方竟然能够完成这般不可思议的壮举,以一万多人挡住四万多人,哪怕只是片刻时间,但是对于整场战事而言,已然弥足珍贵! 听着前线传来的禀报,景帝心念电转。 敌方长刀军和广陵军退下去休整,奉福军和镇威军结成防线,将景军步卒挡在阵地之前,双方大略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步卒之间的厮杀短时间内难以分出胜负,不过齐军已经没有再度发起反扑的底力,景军步卒依靠雄厚的兵力优势,应该能逐渐占据上风。 “传令阿速该,将齐军飞羽骑兵引出来。” 景帝一声令下,大旗随之挥舞。 战场右翼,养精蓄锐多时的景军骑兵精神一振,在主将阿速该的率领下,迅速朝齐军右翼肋部席卷而去。 万骑奔涌前行,扬起漫天飞尘。 在两军步卒大阵陷入僵持的当下,景军这支骑兵万人队的出击足以撼动整体的局势。 片刻过后,景帝便收到回报,齐军飞羽军果断迎击,与阿速该率领的骑兵在战场右侧展开缠斗。 他坐回华盖之下,冷静地观察着两处战场的局势,极其耐心地等待着后续的进展。 撒改见状便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或许陆沉是在故布疑阵,其实他没有出人意料的杀招,故意用这种硬碰硬的手段与我军决战,最后即便我军胜了亦是惨胜,很难进一步威胁到南齐定州和淮州。” 景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好好看着。” 撒改不敢多言,垂首应下。 不多时,景帝又收到一条急报。 “启奏陛下,阿速该将军已经将南齐飞羽军引离阵地!” 景帝双眼微眯,开战至今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种缠斗之中佯败诱敌的手段乃是阿速该的拿手好戏,亦是景帝反复叮嘱的重点。 他看向远方狼烟升腾的骑兵战场,沉声道:“传令塞蒲里,领兵从步卒身后穿过,与阿速该一道夹击南齐飞羽军!” “微臣遵旨!” 令官转身便去。 未几,一直在景军本阵左侧肋部等候的另外一支景军万人队,在主将塞蒲里的率领下,无比迅捷地从阿布罕所率四万余步卒的身后穿过,如同一支利箭飞驰而去。 两万景军轻骑如同锋利的獠牙,将大齐飞羽军夹在中间! 936【谁敢横刀立马】 那支景军骑兵万人队杀上来的时候,齐军因为长刀军后退、广陵军和镇威军换位,刚好处于阵型较为松散的阶段,一旦被进击如风的景军精骑贴上来,极有可能引发全线崩溃。 飞羽军此刻迎上去责无旁贷,其实先前看着步军同袍舍命厮杀,他们就一直在努力克制胸中的激荡之意。 骑兵之间的对决看起来不像步军那般惨烈且血腥,实则凶险程度极高。 究其原因,步军无论投入多少兵力,真正能够厮杀的接敌面都不会太长,两支实力相近的步军一定会经过长时间的僵持,直到一方士气涣散阵型溃乱,才会出现大规模的杀伤。 骑兵则不同,高机动性是骑兵最强的优势,却也意味着他们的阵型不断在变化,高速运动中很难维持严整的阵型,能够做到这一点便可称之为精骑。而在一支骑兵冲击的过程中,一旦被敌军咬住尾巴或者从侧后方侵入,溃败或许只是转瞬之间。 景军骑兵来势汹汹,从他们冲锋的过程就能看出这支景帝亲军的实力。 在厉冰雪的引领下,飞羽军不慌不忙地列队前出。 两支骑兵在辽阔的战场上逐渐接近。 当世骑兵有四技之说,即控马、控刃、骑射和冲锋,这四项是最重要的能力。 控马不必多言,高明的骑术是成为一名精锐骑兵的前提,战场上局势复杂多变,如果一名骑兵大部分时间都在和自己的坐骑较劲,那么等待他的结局只有死亡。 对于世世代代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景廉人来说,精良的骑术几乎是铭刻在血液里的天赋。 齐人在这方面天然处于劣势,但是大齐疆域辽阔子民亿万,飞羽军又由厉天润耗费十年、集靖州都督府之力打下坚实的基础,后续同样得到陆沉的倾力支持,至少在骑术上不逊景军。 第二项控刃则分为长兵和短兵,前者有马槊、枪矛乃至狼牙棒这种非常规武器,后者则有马刀、剑锏、钢鞭等等。 马上和马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因为坐骑很难保持绝对的静止,骑兵需要熟悉坐骑运动的节奏然后发力,而且不同的兵器有不同的窍门,其复杂程度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讲明,这就是培养骑兵难度很大的原因之一。 这支景军骑兵乃景帝的心腹嫡系,武器配备之全面堪称武装到牙齿上。 他们每人都带着一张最少一石之力的羊角弓,临战时携带三个箭囊,分别装有蛇骨箭和披针箭,前者箭头大而宽,整体偏重,用于较近距离射击,后者则完全相反,适合远距离射击。 景廉人擅长操弓引箭,不代表贴身短打是他们的弱点。 除弓箭之外,他们基本都会配备一长一短两种兵器,一般是长枪和弯刀,少数人还会携带短斧与套索。 相较而言,飞羽军的武器配置同样精良,但是在射术上终究比不过将此道视作看家本领的景廉人。 因而在骑兵第三项技能骑射的比拼上,飞羽军确实要稍逊一筹。 此刻的战场上,随着两支骑兵相隔的距离不断缩短,策马行进中的景军骑兵张弓搭箭,朝着飞羽军抛射出一轮又一轮箭雨。 他们的动作娴熟又从容,前行的姿态几乎没有丝毫凝滞,彰显出令人心悸的强悍素质。 飞羽军的应对极其简单。 其实厉冰雪的射术非常高明,多年前雷泽平原一战,她率飞羽营千里驰援,甫一露面便以三箭连射之术震慑景军,但此刻率领万余骑兵,厉冰雪深知肩上的重任,与表现个人武勇相比,大军的安危显然更加重要。 在她的带领下,飞羽军将士纷纷拿起悬于马腹的木盾,再加上敏捷灵活的闪避,景军的箭雨并未造成多少杀伤。 景军主将阿速该目光冷峻,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毕竟飞羽军已在过往诸多战事中展现出不俗的战力。 初次试探之后,两军对过拉开,随后调整阵型再度对冲。 随着阿速该一声令下,鸣镝声遽然响起,景军万骑开始变阵,看似出现明显的脱节,实则分成前后两个部分。 前部将近五千骑在两百余丈的宽度上,组成数十行队列,所有人举起手中的长枪,向着对面的飞羽军发起冲击。 从正面看去,景军骑兵宛如一堵厚实且坚固的墙。 这就是景军骑兵十分擅长的骑墙冲锋,同时也是骑兵第四项技能冲锋的进阶。 这种战术对骑兵的协同能力要求极高,必须保持统一的步调和速度,不断加速最后像一堵墙砸在敌人的队列中,即便是队伍中某名骑兵的能力欠缺,也会被集体的力量遮盖。 面对这种集团冲锋,飞羽军仅靠个人武勇绝对无法抵挡,因为此刻景军依靠的不是勇气和武功,而是长年累月磨砺出来的纪律性和执行力。 马蹄声如同闷雷,景军似山海压顶而来。 距离飞快缩短至五六十丈。 厉冰雪镇定自若,向身后的传令官比出一个手势。 只见飞羽军迅速分成两部,厉冰雪和副指挥使皇甫遇各领一半人马,朝东西两侧急掠而去。 景军冲锋之势已成,此刻阿速该无法立刻做出调整,只能看着飞羽军从两旁驰过,紧接着在厉冰雪和皇甫遇的率领下,两支飞羽军冲向景军前后两部的连接处,宛如蝴蝶穿花,转守为攻! 景军后部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施行骑射之术,因为前方飞羽军和景军前部贴得很紧,几乎是沿着他们的尾部对穿而过,这个时候向前抛射箭雨必然会杀伤己方同袍。 但是飞羽军没有这个顾忌,已经忍耐多时的将士们张弓搭箭,朝着景军前部快速倾泻箭矢。 景军自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甚至不需要阿速该下令,便已自行回首还击,这本就是他们非常熟悉的套路之一,利用坐骑的优势佯装逃跑,然后像放风筝一般杀伤追兵。 只不过这一次飞羽军并非是处于追击的态势,双方的交锋只是片刻之间。 便在这时,景军后部猛地加速前冲! 阿速该脸上浮现一抹凌厉的杀意。 这就是他给飞羽军设下的圈套,先让己方分成两部造成脱节的假象,再用骑墙冲锋逼得飞羽军暂避锋芒,然后诱使对方咬住景军前部的尾巴,后部则立刻加速冲上来,要将飞羽军断成两截! 切割,环射,迂回抄截,这就是阿速该一开始便告知副将的战法。 景军前部在阿速该的指挥下再度分成两部,一半向左掉头,另一半向右掉头,杀阵初露锋芒!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飞羽军两部从东西两侧对穿而过,原本他们要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对景军前部造成杀伤,但是景军拼着付出一定的损失也要结成杀阵。 此刻景军后部朝着飞羽军猛冲而来,前军分成两部折返齐头并进,意欲堵死飞羽军朝两侧继续驰骋的可能,从三个方向完成一场惊心动魄的合围。 也只有训练有素的大景天子亲军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在战场上完成如此高难度的战术布置。 厉冰雪将景军的动向尽收眼底,寒风吹过她的双眸,泛起几分冷芒。 她最擅长的就是在战场上捕捉敌军破绽,又怎会看不穿阿速该布下的圈套,之所以仍旧一头钻进来,无非是要借力打力,利用景军让出的空隙,完成飞羽军成军至今从未做过的战场机动。 在景军后部冲上来的时候,飞羽军同样飞快加速,却不是继续撕咬景军前部,亦非仓促迎战景军后部,而是极其坚定地继续穿插而过,一半冲向景军后部的左侧,一半冲向景军后部的右侧。 看似非常复杂的变化,实则只是短短一句话——飞羽军两部利用景军刻意露出的脱节和空隙,完成一次交叉换位。 至此,战场局势变成景军骑兵三个部分汇聚在一起,而飞羽军出现在景军后部的侧后方。 已经拨转马头完成转向的阿速该看着眼前的景象,脑海中猛然蹦出三个字:回旋阵! 这是一种骑兵用来切割步军的高明战法,此刻却被厉冰雪用在骑兵对战之中,效果出人意料,更给景军后部带来极大的危机。 在完成这个不可思议的机动之后,厉冰雪没有丝毫迟疑,与皇甫遇一道领兵踏前冲锋,朝着景军后部的侧翼猛攻而去。 侧击切角之术! 这是每个骑兵从开始学习战法就必须熟练掌握的进攻手段,在调整好方位之后,借助惯用手的优势强攻敌人最薄弱的肋部。 厉冰雪手持马槊,身先士卒,胯下白马纵跃如飞,势不可挡地杀入景军阵中。 顷刻之间,两把尖刀狠狠捅进景军后军的肋部,这么短的距离内他们无法继续施展放风筝的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飞羽军大肆砍杀,根本没有回身抵挡的能力,唯有拼命向前奔逃。 如果拉不开距离,他们的下场将会极其悲惨,因为骑兵在战场上最害怕的是被敌人咬住尾巴! 飞羽军士气如虹,直杀得景军骑兵人仰马翻! 937【决战来临之刻】 景军骑兵不至于一败涂地,然而被动之势已成,阿速该亦不曾冒着阵型溃散的风险强行转向。 大体而言,景军骑兵在被飞羽军咬住尾巴的前提下,只能一路向北疾驰,争取能够甩开对方,然而飞羽军又怎会浪费这个好不容易赚到的优势? 凛凛寒风之中,阿速该面色肃然,却没有显露恼怒或者惶恐的情绪。 他想起昨夜天子的叮嘱,心中半是失望半是庆幸。 失望是对自己,如果他能抓住飞羽军的漏洞,将这支敌军牢牢困住,甚至不需要动用天子布下的后手,便能完成战前的既定目标,从而让天子有更充足的力量压迫齐军。 庆幸则是因为景帝早有安排,即便阿速该的部属处于劣势,亦不过是一张早就张开的罗网。 如今阿速该部的劣势反倒让这张罗网几近天成,毫无破绽。 飞羽军紧追不舍,两支骑兵踏云赶月,很快便远离最初的战场,将要进入景军本阵东面的广阔平原。 便在这时,齐军阵地上响起节奏激烈的鼓点声,飞羽军骑兵听见之后,猛地放缓速度。 但是不等他们放弃追击撤回己方阵地,远处传来连绵不断的马蹄声,只见又一支景军骑兵从西边杀来,沿着景军本阵和阿布罕所率四万余步卒之间的空地横穿而过,径直冲向飞羽军的身后。 这就是景帝先前只动用一支骑兵万人队的缘由,同时也是阿速该临危不乱的原因。 飞羽军的任务是保护己方大阵的右翼,他们非常完美地完成这个任务,只是完美得有些过头。 厉冰雪胆气十足,又极其信任飞羽军的将士们,面对强大的敌人依然敢使用高难度的战法,凭借一个极少在骑兵对决中出现过的八字回旋阵,成功咬住景军骑兵的尾巴然后拼命扩大战果,这一切变化得太快太突然,以至于陆沉发现他们脱离主阵的时候,仓促间发出后撤的号令,却还是迟了一步。 就在这片刻之间,另一支景军骑兵在景帝洞察先机的命令下,顺利抄截飞羽军的退路。 领兵大将名叫塞蒲里,他和阿速该、蒲察、阿里合永济并称景帝麾下四骏,四人皆是能征善战的骑兵大将。 其人性烈如火武艺高明,尤擅陷阵冲锋,此刻正是最适合他发挥的战局,当即嘶吼着挺枪策马疾冲,领兵杀向飞羽军的侧后方。 厉冰雪在这支骑兵出现的刹那就判断出局势,这个时候她想带着飞羽军撤回去非常困难,毕竟前面那支景军骑兵还没有溃散,更谈不上丧失战斗力,而后边追兵已至,故而厉声道:“皇甫!” “在!” “分兵拒之!迂回向南!” “遵令!” 简短地沟通后,两位主将再度分兵,皇甫遇继续领兵追击前方的敌人,防止他们过于从容地转向形成夹击之势,厉冰雪则亲率数千精锐往左前方转向,略显艰难地迎战塞蒲里率领的近万骑兵。 即便她的应对果断又准确,飞羽军依旧不可避免地陷入苦战之境。 将旗屹立不倒,然而他们肩上的压力越来越重。 从阿速该领兵出击到飞羽军陷入包围,其实只过去不到半个时辰,主战场上两军步卒依旧杀得难解难分,徐桂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眉骨,依旧顽强地领兵支撑,而属于京军序列的镇威军受到同袍的鼓舞和感染,竟也度过了战场上最煎熬的初期阶段,稳住阵脚与奉福军共抗敌军。 中军王旗之下,陆沉眉峰紧锁,眺望着东北方向已经混战在一起的两军骑兵。 景帝一定会想方设法先解决定北军或者飞羽军,这是他和厉冰雪早就商讨过的问题,而且他们倾向于景帝会将飞羽军列为首要目标。 究其原因,景帝可以通过陆沉的反应进一步断定齐军的虚实。 所以在阿速该部露出破绽的时候,厉冰雪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陆沉这边的反应也恰到好处,没有提前传令让她注意陷阱。 只不过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当看到厉冰雪和飞羽军深陷危局,陆沉的心还是揪在一处,不光是因为厉冰雪和他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厉家为大齐付出太多,厉天润至今还强撑着一口气卧病在床。 然而看到前方步军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死战不退,陆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传令李承恩。” 王府书记官王骏立刻应道:“请王爷下令!” 他自然也看到了飞羽军的处境,以为陆沉会让定北军前去支援,不由得语气高昂,旁边其他人也都是类似的神情,毕竟飞羽军的主将是陆沉的妻子,一旦有失极有可能动摇军心,甚至会影响到陆沉身为主帅的判断力。 但是他们听到的是一条极其坚决的军令。 陆沉不容置疑地说道:“定北军即刻前插,进攻敌军步卒侧翼,同时要注意防备敌军那支孤悬阵外的骑兵。” 景军骑兵共有三个万人队,除去现在包围飞羽军的两万人,还有一个万人队停留在景军本阵的左后方,始终按兵不动。 王骏一愣,迟疑道:“王爷……” 陆沉低头看去,冷峻的目光让王骏心头一震,迅速拱手道:“下官领命!” 片刻过后,定北军离开阵地,出乎一直盯着他们的景军游骑的预料,这支战力尤在飞羽军之上的精锐骑兵没有选择绕过大阵前去救援厉冰雪,反而径直向前,来到两军步卒交战的主战场。 他们利用机动性的优势施行环射之术,很快便压制住纥石烈率领的景军左翼步卒,极大地减轻镇威军将士承受的压力。 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李承恩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早已将定北军打造成一支绝对忠于陆沉的精锐骑兵。 此刻望着喧杂惨烈的战场,他脑海中浮现陆沉昨夜私下的吩咐,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远方景军阵中那杆天子华盖,眼中浮现凌厉的寒光。 齐军的所有动向以最快的速度汇报到景帝耳中。 “陛下,敌军……” 撒改欲言又止,略显忧色。 景帝淡淡道:“有话便说。” 撒改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道:“臣斗胆妄言,敌军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这是他仔细观察得出的结论,从齐军步卒堪称惊艳的表现,到飞羽军先声夺人然后不惧苦战的坚韧意志,这样的对手理所应当值得尊重,故意蔑视对方是非常愚蠢的行径。 景帝颔首道:“此言非虚,那你有何建言?” 撒改见他神情沉静,便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臣觉得陆沉应该没有暗藏杀机,他只是相信齐军的实力,抱着两败俱伤的打算与我军决战。” 景帝不言,再度起身登上瞭望车。 前方主战场上,两军步卒难分胜负,原本阿布罕依靠兵力上的优势压制住齐军,但是随着定北骑兵的出现,双方又逐渐回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东南边的战场上,景军两万骑兵与南齐飞羽军厮杀正酣,景军自然占得上风,但是目前看来飞羽军的韧性很强,并未出现明显的溃散迹象,而且厉冰雪没有埋头死战,她带着飞羽军不断尝试冲出景军的包围圈。 这是景帝颇为意外的一点,如果陆沉是在故意示弱,他应该立刻让定北军从后方绕过去,表面上是救援飞羽军,实则拱手交出所有的机动兵力,让齐军本阵应对难以预料的危机,引诱景帝全军突击。 但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让定北军突前帮助主战场上的步卒,而且景帝看得非常清楚,定北军并未陷入阵地战,始终在战场边缘游弋,这样一来他们随时可以抽身而出,防备景帝一直压着没用的第三支骑兵万人队。 从这个安排来看,陆沉的指挥从始至终都符合章法,并无诡谲之处,一如撒改所言,他要靠齐军的实力和韧性来一场硬碰硬的决战。 景帝负手而立,心中反复斟酌。 他知道陆沉手里还有两三万人没有动用,包括盘龙军、汝阴军以及数千亲军在内,这就是对方所有的后备兵力。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景帝静静地观察着战场,没有丝毫急躁之意。 齐军亦没有任何新的变化。 步卒还能坚持,但东边战场上飞羽军渐渐显露颓势,阿速该和塞蒲里两人配合默契,死死缠住飞羽军,不断造成杀伤。 景帝的视线移向主战场西侧那支定北军,终于开口说道:“传旨,第六队步军向前,从战场右翼杀过去,再助阿布罕一臂之力。” “臣遵旨!” 一员将领领命而去。 战事爆发之前,景帝便在本阵前方布置六个万人队,先前已经动用五万人,如今连最后一万人也都派上去,而且是从右翼前进,左翼的定北骑兵只能望而兴叹。 如今景帝身边只剩下珠格率领的一万步卒和五千天子亲军,但是景军已经占据整体的优势,齐军如何能对他造成威胁? 在一众文臣武将热切期盼的注视中,景帝微微昂首道:“御驾向前,朕要亲自为大景儿郎擂鼓助威。” “臣遵旨!” 众人齐声应下,兴奋之情显露无疑。 天子擂鼓,御驾前移,这就意味着经过长期的观察和试探,景帝终于决定要展开最后的决战。 景帝又下达一道旨意,很快传到后阵,只见一个个魁梧如山端坐于地的景军士卒缓缓起身,周遭的仆从开始为他们着甲,一匹匹高头大马打着响鼻,发出躁动嗜血的嘶鸣。 战场上骤然响起一片片欢呼声,因为象征着大景天子的华盖在停留将近两个时辰后,终于向南方主战场前行。 一步步靠近。 杀气,冲天而起。 …… (牙痛得很,吃药躺着了,明天继续~) 938【捐躯赴国难】 战场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 景帝之所以做出全军向前的决定,是因为陆沉没有动用定北骑兵,可见其懂得轻重缓急,进而说明齐军不敢冒险,双方最终要靠硬实力一较高下——这就意味着飞羽军只能自救。 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塞蒲里勇猛剽悍,阿速该谨慎自持,两人的配合几近天衣无缝,率领麾下精骑将飞羽军围在中间,一步步缩小包围圈。 局势愈发艰难,厉冰雪和飞羽军将士却不会因此认命。 从飞羽二字成军开始,这些靖州儿郎便活跃在边境线上,最初是和伪燕边军厮杀缠斗,等燕军不敢露面的时候,景军游骑又杀了过来,一场又一场鏖战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时至今日,他们已经能够做到将生死置之度外,更何况厉冰雪身为厉家在军中仅存的种子,依旧与他们同生共死。 不过厉冰雪始终坚信能带领他们找到一条生路。 路在何方? 厉冰雪一边策马向前,手中的马槊不断挥舞,几乎没有景军能够抵挡,她同时还在仔细地观察周遭局势。 骑兵一旦陷入阵地战,再想提速便会很难,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我的状态,大抵可以形容为犬牙交错,飞羽军至今还能勉强保持相对紧密的阵型,其实已经非常不容易,主要得益于厉冰雪足够强悍,她身后屹立不倒的将旗能够成为全军将士的指引。 两支景军骑兵有意逼着飞羽军往北行动,这样一来他们会离齐军本阵越来越远。 厉冰雪深吸一口气,趁着间隙抬手抹了一把脸,随即猛地一勒缰绳,陪伴她征战南北的坐骑转向东南。 那里是景军骑兵重点堵截的方向。 “跟着我——” 厉冰雪昂起头,对身后将士简洁有力地说道:“杀出去!” “杀!” 众人齐声回应。 厉冰雪的双腿一夹马腹,坐骑嘶鸣着向前,十余名景军骑兵结阵挡在前方。 但见骏马奔袭而至,厉冰雪手中的马槊挟无尽威势前挑,槊锋毫无迟滞地捅进一名景军骑兵的胸口,就像钢刀刺入豆腐,那骑兵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嚎叫,身体便已腾空而起。 厉冰雪遽然发力,挑起敌人的身躯然后朝前方砸了过去。 硬生生砸出一道缝隙! 景军固然凶悍,亦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野兽,即便他们真是野兽,面对如此强悍恐怖的对手也会畏惧。 靠着这种燃烧生命的霸道攻势,厉冰雪愣是在景军厚实的阵型中撕开一个小口子,然后继续策马向前,带着数百名剽悍的亲卫踏出一条血路,为后面的将士指明方向。 这条路上血迹斑斑,不断有人倒下,厉冰雪亦受伤多处。 前方隐约可见景军骑兵的将旗。 厉冰雪眼中煞气浮现,然而似乎是猜到她的意图,那杆将旗居然向后方缓缓移动。 将旗之下,阿速该神情冷峻,他当然知道自己如果能杀死或者生擒厉冰雪,这支南齐飞羽军必然会溃败,但他不会在占据优势的前提下冒险,万一他有个闪失,己方军心定会动摇,故而他怎会逞一时之意气? 他抬眼看向北面,嘴角终于扯出一抹弧度。 “冲啊!” 伴着怒吼声响彻战场,景军另一位大将塞蒲里手持长矛,领麾下千余精锐从斜刺里杀来。 当此时,在厉冰雪舍生忘死的努力下,飞羽军极其艰难地重整阵型,并且杀入景军阿速该部,前方的阻隔越来越薄,或许再坚持片刻就能杀出重围。 然而塞蒲里瞅准时机杀来,如同一刀砍在飞羽军的腰眼,这个时候飞羽军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管不顾继续向前,拼着付出惨重的代价逃出生天,但是也有可能被对方拦腰截断。 另外一种选择就是暂时停止前行,进一步收拢阵型应对强敌,可这就意味着他们先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厉冰雪死死握紧马槊,她已经看出塞蒲里的凶悍远超常人,若想维持前进势头并且挡住对方,恐怕只有她亲自迎战才有可能,但是她若过去又如何杀穿前方景军的阵型? 便在这时,侧后方忽地传来一声怒吼。 “大小姐!” 厉冰雪猛地扭头望去,隐约瞧见那个昂藏大汉领兵冲去,不禁高声喊道:“皇甫!” 飞羽军副指挥使皇甫遇如当年在靖州那般喊着厉冰雪,双眼死死盯着远处杀来的塞蒲里,大声道:“大小姐,我家那个臭小子就拜托你和王爷了,告诉他,他爹是为国而死!” “为国而死!” 跟在皇甫遇身后的数百骑兵齐声怒吼,他们已经清楚自己的职责,那就是挡住侧面杀来的景军精骑,为主力的突围创造宝贵的空间。 皇甫遇手持长枪,狰狞大笑,迎着塞蒲里嘶吼道:“杀!” “杀!” 数百骑几近疯狂,悍不畏死地迎上去。 厉冰雪这一刻只觉胸腔中涌起无尽痛苦,仿若五脏六腑被生生撕裂,她回过头来,双眼泛红地看着前方的景军,几近凄厉地吼道:“挡我者死!” 远处景军将旗之下,阿速该遽然色变。 厉冰雪一马当先,不再有丝毫保留,那杆霸道的马槊裹挟起惊涛骇浪,正如她在万军之中宣告的那般,谁敢阻拦便会被碾为齑粉! 混沌乍开,光明陡现。 景军厚实的包围圈被厉冰雪强行杀出一个缺口,跟随着她的步伐,飞羽军主力奔涌而出! 然而在战场一隅,数百骑兵相继战死,皇甫遇在被塞蒲里手中长矛贯穿胸膛的那一刻,长枪几乎在同一时间铲过对方的腰身。 塞蒲里愤怒咆哮,猛地拔出长枪,带起一蓬血雾,随即捂着腰间的伤口,咬牙望着远处突出重围的飞羽军。 皇甫遇艰难地扭头望去,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上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 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他缓缓趴伏在马背上。 壮烈,殉国。 …… 若说两军骑兵的对决是洪流的碰撞,步军的厮杀便是巨兽的角力。 当景军第六个万人队杀入战场,阿布罕立刻明白天子的心思,于是进一步延展战线,利用兵力上的优势不断压迫齐军的阵地,造就一条数百丈的生死鸿沟。 景军怒吼着向前推进,齐军唯有舍命抵抗。 奉福军和镇威军将士都已经杀红了眼,他们不知这场鏖战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只知后退一步便是死罪。 左右是个死,与其背负着临阵退缩牵连家人的罪名,不如和敌人拼一个同归于尽。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终于咬牙顶住战线,直到后方生力军赶来。 养精蓄锐多时的汝阴军在主将霍真的率领下,从三个方向支援苦苦支撑的同袍,迅速投入战斗之中。 霍真还带来一条帅令,强行命令受伤十余处、浑身上下仿佛从血池中浸泡过的奉福军主将徐桂退下去。 “老霍,莫要辜负王爷!” 脚步已经踉跄的徐桂不忘叮嘱一声。 霍真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 两人当年一同在厉天润麾下领兵杀敌,徐桂救过霍真两次,而霍真救过徐桂四次,可谓肝胆相照托付生死,自然不需要多言。 霍真看着前方景军汹涌的气势,神色渐趋冷峻,随即指挥全军一边迎战,一边缓慢后退。 景军步卒的士气陡然高涨,是因为天子华盖已经来到主战场,就在他们身后。 听着雄浑恢弘的鼓声,想到天子就在后面看着,景军将士便如嗷嗷叫的虎狼,奋不顾身地冲向齐军阵地。 战事进行到此刻,胜负的天平终于朝景军倾斜。 但是景帝的面色依旧冷静,不见丝毫自负。 各处战况如流水一般送来。 东边骑兵对决的战场上,南齐飞羽军虽然损失不小,终究还是被厉冰雪突破重围,景军两支骑兵紧追不舍,双方开始向南移动。从飞羽军的动向来看,他们是想尽快回到本阵,借助己方步卒的掩护摆脱景军骑兵的追杀。 主战场上,阿布罕没有让景帝失望,他将第六个万人队充作刀尖,对着齐军没有骑兵策应的右翼发起猛攻,明显能看到齐军右翼渐渐松动。 景帝将鼓槌交给撒改,让他代替自己继续擂鼓助威,然后看了一眼齐军至此刻依旧紧凑的阵型,朗声道:“传旨给永济,朕要他立刻领兵前出,直取齐军尾阵!” 陆沉今日率军列出鱼鳞阵,景帝当然知道这个阵法的弱点在于尾部,他一直没有瞄准此处,不是他故意托大或者临阵健忘,只是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便是此刻。 景帝的旨意迅速传到远处。 在景军大阵的侧后方,有一支沉默的骑兵耐心等待,犹如静静窥视猎物的虎狼。 这支骑兵的主将名叫阿里合永济,时年三十五岁,乃是景帝二叔唯一的孙子。 他的爷爷当年在数万军中被南齐杨光远一刀枭首,从此沦为景廉一族最大的耻辱。 永济领受旨意,脸上浮现一抹残忍又暴戾的笑意,策马挺枪徐徐向前。 “全军听令!” “候!” “杀陆沉,破齐军!” “杀陆沉,破齐军!” 这支骑兵万人队在他的率领下,悍然出击,一路向南! 939【视死忽如归】 鱼鳞阵的弱点在于尾部,景帝对此了如指掌,布下此阵的陆沉又怎会不知? 当那支隐忍待命的景军骑兵万人队终于亮出獠牙,于战场西方奔袭前行,陆沉一眼便看穿对方的意图。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景军已经逐渐占据上风,正在将这种优势转化成最后的胜势。 “你比我想象得更有耐心,在这种时候依然如此谨慎,难怪庆聿恭这么多年一直被你压制。” 陆沉默念自语,在飞羽军艰难求生、齐军步卒陷入劣势的情况下,景帝依然一板一眼有条不紊,没有仓促动用他的杀手锏,如此沉稳的人物当世罕见,至少在以前的战事中,从来没有一名景军主帅给陆沉施加这么大的压力。 包括当年雍丘城外的庆聿恭。 冷静二字说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千难万难。 尤其是陆沉身为景国最大的威胁,在有可能解决他的时候,景帝竟然可以压制住心中的冲动,没有一股脑地丢出手中的筹码,反而像一名心志坚韧如铁的猎人,不慌不忙地使用添油战术,一点点逼出陆沉的后手。 直到陆沉再也没有逆转局势的可能,他才会倾尽全力。 单论这一战的过程,景帝便可称得上当世名将,决不在庆聿恭之下。 好在陆沉为此战筹谋半年,这半年里他不断收集景帝的情报,将景帝视作此生最强的对手,研究他二十多年来每一道政令每一次出手,甚至梦里都在推演对方的战术风格。 这些过往在陆沉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看了一眼远方的定北军,随即朗声道:“传令,广陵军前往左翼布防,盘龙军前往右翼布防,奉福、汝阴、镇威三军且战且退,引敌深入。” 王骏等人立刻应下。 随着陆沉的命令传开,齐军的整体阵型开始发生变化,两翼朝外伸展,正前方奉福等三军不断收拢,从最开始细长的紧凑逐渐变成向两侧拉伸。 这个变化并不显眼,至少率领万骑南下的阿里合永济无法看到。 开战不久,景帝便密令永济积蓄实力,在关键时刻杀进齐军的尾部。 目标固然清晰,永济却不会鲁莽硬来,因为他已经看到那支同样隐忍多时的定北军开始集结,看样子似乎是要前来拦截。 永济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目的,故而率领麾下骑兵继续向西迂回。 和东边战场上两军骑兵的惨烈厮杀相比,西侧的两支骑兵显得格外谨慎。 永济有意遮掩,李承恩不慌不忙,在他们的率领下,两支骑兵展开一场游鱼般的缠斗。 两军从始至终没有近距离接触,只比拼骑射之术和纪律性,在漫天箭雨往来之间,两军每每将要接近的时候又会立刻分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永济渐渐感到诧异,他很清楚自己麾下这一万骑兵的实力,堪称天子亲军之中的佼佼者,几乎每一名骑兵都经过甄选,各方面能力都称得上优秀,所以才会被天子留作杀手锏。 然而对面的定北军截至目前的表现毫不逊色,无论控马、骑射、队形都和景军不相上下。 简而言之,这支定北军的实力居然还在飞羽军之上! 永济并非无知小儿,这个判断让他心中隐隐忧虑,因为南齐陆沉居然在拥有此等强军的前提下,极其冷血地坐视飞羽军死伤惨重,这说明他一定另有所图。 只不过这时候永济不可能打道回府,他看向远方的齐军本阵,又望向交错而过被甩到身后的定北军,咬牙道:“向前!” 通过一段时间眼花缭乱的穿插迂回,景军骑兵终于找到最好的时机,在永济的率领下猛然加速,径直扑向南方。 而定北军被他们调动到完全相反的方向,且一时间无法立刻掉头转向。 凛凛寒风之中,永济心头一片火热,甚至嘴唇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因为面前一片坦途,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前往齐军的后阵! 这一刻他脑海中浮现当年那段往事,南齐杨光远初出茅庐便率千骑长途奔袭,于万军之中杀死他的祖父,以此铸就惊世威名。 今天他便要亲手洗刷这段耻辱,踏破齐军最薄弱的后阵,将陆沉斩于刀下! 近万轻骑卷起漫天飞尘,极速杀向齐军的尾部! 与此同时,在东边的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的飞羽军且战且退,无比艰难地向南前行,两支景军骑兵紧追不舍。 单论战损,其实景军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因为飞羽军一开始便重创了阿速该部,后续的厮杀中也没有溃乱,从始至终保持着旺盛的战意。 塞蒲里望着前方越来越狼狈的飞羽军,腰侧伤口的疼痛不断传来,愈发刺激得他面色凶狠,这个时候除了景帝之外,没有人能阻拦他追杀齐军。在他的引领下,景军骑兵死死咬着飞羽军的尾巴,不断接近齐军右翼。 阿速该并未阻拦,因为他已经判断出当下的局势,齐军正陷入己方的绞杀大阵。 尤其是得知永济率兵奔袭齐军后阵,阿速该终于压下心中那抹犹豫,与塞蒲里一道领兵展开冲锋。 他知道飞羽军想要退入齐军大阵之内,让步卒接应掩护,从而赢得一线生机。 既然如此,他们就要顺势而入,借助飞羽军败退之势,直接冲垮齐军右翼! 对于齐军而言,这场大战已经来到最危险的时刻。 景军阵地,天子华盖之下,从传旨命永济领兵出击那一刻就始终站着的景帝眺望前方,饶是他心志坚韧异于常人,此刻心跳也不断加快。 齐军的顽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终究囿于兵力的劣势,一点点陷入捉襟见肘的尴尬境地。 “报!” 一名游骑飞驰而来,急促地禀道:“启奏陛下,南齐定北军朝中军杀来!” 景帝脸上波澜不惊,他转头看了一眼西面,那支齐军精骑被永济领兵戏耍甩开后,居然没有掉头回去救援,反而一根筋地继续向北,朝着景军中军杀来,似乎是想用这种手段逼迫永济部折返。 “这就是你的谋算么?” 景帝望着南边激烈厮杀的两军步卒,视线仿佛越过千军万马,落在齐军王旗之下,继而道:“想方设法将朕的底牌勾出去,然后用这支定北军完成致命一击?勇气可嘉,不过也就只是如此了。” 虽然他不能俯瞰全局,脑海中却已浮现完整的画卷。 永济部即将进攻齐军最薄弱的尾部,阿速该部和塞蒲里部正要冲击齐军的右翼,阿布罕率领的步卒不断向前推进。 大局已定。 景帝不再犹豫,朗声道:“传旨,命阿布罕让开中间那条路,步军于两翼发起总攻!” 各种传令手段同时使用,一直在耐心等待旨意的步军统帅阿布罕嘴角咧开,立刻发号施令。 景帝不再理会定北军,昂然道:“御驾前行,入阵督战。再传旨,龙骑上马,冲垮齐军中军!” 随着恢弘的号角声响彻于天地之间,五千亲军护卫着天子华盖再度向南,而景军步卒突然变阵,朝着两边移动,于战场中央空出一片区域,继而倾尽全力强攻齐军两翼。 华盖不断向前,进入景军阵中,如此一来定北军不可能强行突破对方的步军大阵。 风云变幻,景帝身边的亲军再度朝两旁让开,随即便见一支能让人心惊胆寒的军队出现在齐军面前。 身披玄甲,手持长枪,当世最强重骑兵大景龙骑是也! 这才是景帝真正的杀招! 这才是最终决战的时刻! 当下齐军仿佛陷入天罗地网。 除了左翼之外,其他三面都是强横凶悍的敌人。 大阵后方,阿里合永济率领的一万精骑已经杀到,他们势必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发起搏命的攻势,力争一举摧毁齐军的后阵。 大阵右翼,飞羽军狼狈而来,他们身后是满面杀戮之一的景军骑兵。 大阵前方,数万步卒从两翼凿墙而进,中间还有一支三千重骑兵组成的玄甲军。 齐军将士们脸上浮现决然的死志,他们知道没有退路,他们唯有血战到底。 中军王旗之下,被随军郎中大致包扎过的徐桂听着那些令官向陆沉汇报,忽地轻声笑道:“王爷,末将能够参与这场旷世大战,真可谓死而无憾。” “你得好好活着,亲眼见证大齐的胜利。” 出乎徐桂的意料,陆沉居然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 他艰难地抬起头,敬佩地望着这位年轻又挺拔的郡王。 陆沉不再多言,与远处那个身影对视一眼,在对方重重点头之后,随即走到鼓架旁边,接过鼓槌扬起手臂。 一槌落,随之而起的是他无比洪亮的声音。 “大齐必胜!” 在上玄经内劲的加持下,他的吼声传进大部分齐军将士的耳中。 鼓声再起。 “大齐必胜!” 霍真、贺瑰、刘隐、路靖以及躺在那里的徐桂齐声怒吼。 “大齐必胜!” 再起。 奉福军、广陵军、汝阴军、盘龙军、镇威军、远方的定北军乃至艰难求生的飞羽军将士们,从胸腔中迸发而出。 “大齐必胜!” 成千上万道呐喊声汇聚在一起,令这方天地为之颤抖! 940【定江山】(为盟主中国苦头陀加更) 战场右翼,盘龙军将士望着越来越近的飞羽军同袍,有些年轻的士卒情不自禁地握紧兵刃,喊道:“快啊!再快一些!” 飞羽军身后则是穷追不舍的景军骑兵。 因为前方视线被阻挡,塞蒲里和阿速该只知道飞羽军正冲向他们右翼的阵地,却看不到盘龙军步卒并未打开阵型,以便同袍可以直接进入。 而盘龙军的将士们脸上的焦急并非伪装,这显然是极其异常的情况。 如果两位景军大将有千里眼,或许他们会及时做出调整。 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风声猎猎,血染战袍的飞羽军骑兵风驰电掣,厉冰雪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调匀呼吸。 早在两年多前,林溪便将上玄经传授给她,虽然她的境界还比不上林溪和陆沉,但是已经能够保证她在战场上长期鏖战,因此连续爆发之后,她没有陷入内劲枯竭的地步。 冷峻的目光扫过盘龙军的阵地,与远处将旗之下的贺瑰目光交错,见对方昂然举起右手,厉冰雪心中大定。 她的坐骑一直奔行至阵前五六丈处,只见她猛地一拽缰绳,坐骑忽地转向,没有直接冲向严整紧密的阵地,反而朝着南方疾驰而去。 在她身后将旗的引领下,飞羽军全体转向,几乎是一路贴着盘龙军的阵地向南奔袭。 这个突然的变化完全超出景军两位大将的意料。 阿速该急促地喊道:“有诈!” 不远处的塞蒲里怒道:“不必理会飞羽军,冲破敌军阵地!” 即便他不这么坚持,提前没有准备的景军骑兵在这么短的距离上也无法停下。 阿速该心中一横,既然已经到了决战之时,便没有必要再顾忌太多,打垮对方,摧毁对方! 景军骑兵汹涌而至,便见盘龙军将士握紧长枪。 将旗之下,贺瑰死死盯着如洪流一般冲来的景军骑兵,那支昂然举起的右手猛地斩下。 “轰!” 一声轰鸣,震颤人间。 …… 战场南方,大战将至。 阿里合永济率领的精锐骑兵在甩开定北军后,以极快的速度奔袭至齐军后方。 深谙骑兵冲锋之道的永济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他率领部属继续前冲百余丈,然后从容转向列阵,正面朝向齐军尾部。 成败在此一举。 在他的指挥下,景军骑兵在接近两百丈的宽度上列阵,策马向前不断加速。 这就是他们极其擅长的骑墙冲锋。 纵然威力比不上玄甲龙骑,但此刻齐军精锐皆在前阵,后方只有少量精兵和大部分辅兵,如何能够挡住这样的攻势? 永济自然要身先士卒,他全身皆有甲胄覆盖,策马冲在第一排。 当距离齐军后阵仅有百丈时,永济已经能大略看见对方阵地上的情形。 一排排拒马映入他的眼帘。 永济冷冷一笑,凭这些就能挡住他麾下的精骑? 此刻他已知晓南齐定北军的动向,心中没有丝毫慌乱,天子身边还有五千亲军,眼下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这场大战便会结束。 距离快速缩短,永济胸腹之间的热血不断沸腾,不禁高高举起长枪,怒吼道:“破阵!” 便在这时,东北方向传来一阵阵马蹄声,飞羽军的旗帜隐约可见。 永济压根不予理会,一马当先朝前冲去。 然而那些拒马之后,最前面的齐军步卒猛然趴下,他们身后忽然出现三排士卒或蹲或站,拿着景军完全不认识的古怪物事。 只剩下二十余丈,永济面色狰狞,奋力策马向前。 无数道火光在他视线中乍现,紧接着便是连绵不断的爆裂声。 “砰!砰!砰!” “砰!砰!砰!” 暴风骤雨,遮蔽一切。 …… 稍早一些时候,战场正面。 阿布罕虽然比不上庆聿恭,甚至绝大多数时候的名气不及兀颜术响亮,但他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优点,那就是执行力非常强,这也是景帝让他指挥步军的缘由。 因为早就知道天子定下的方略,阿布罕在接到那道旨意后,堪称完美地完成景帝交待的任务。 景军步卒变阵却不散乱,快速分成左右两军继续强攻齐军阵地,将中间那片区域空了出来。 玄甲龙骑出场。 这支重骑兵比虎豹营更凶狠更可怖,士卒和骏马都是千里挑一,浑身上下的装备更是极其精良,可谓是生生用银子堆出来的杀神。 以景廉族骑兵底蕴之深,这些年在世间掠夺的财富之多,也只能打造出三千重骑。 但这就足够决定一场国战的胜负。 正常情况下,重骑兵不会强行硬撼敌军的重甲步卒大阵,这其实存在一定的风险,但是眼下对于玄甲龙骑来说,前方几乎是任由他们碾压冲杀的坦途。 经过之前两个多时辰的鏖战,齐军几次轮转迎敌,阵型虽然没有崩溃,却早已无法保持足够的厚度和稳定,再加上大部分士卒疲累不堪,如何能够挡住全盛姿态的玄甲龙骑? 战鼓声迸发而起,三千重骑组成墙式阵型,朝着前方逐渐加速,直令地动山摇。 天子华盖之下,景帝成竹在胸地眺望前方,玄甲龙骑的威势让他终于露出一抹微笑。 “启奏陛下!” 身侧突然响起急促的声音,只见一名年轻将领禀道:“敌军定北军分兵了!” 景帝眉头微皱,回身望去,只见那支南齐骑兵留下数千骑停留在景军阵后,看起来没有强冲的打算,其余数千骑则转道向东,竟然是朝着战场右翼掠去。 一股阴霾和不解笼罩在景帝心头,难道这定北军是为了去迎战阿速该和塞蒲里率领的骑兵?可是他们不应该不顾一切强攻此处? 景帝心念电转,一时间猜不透陆沉的用意,随即回过头望着前方。 不可能……不可能再有变化…… 冲锋中的玄甲龙骑不知道天子的想法,此刻他们正势不可挡地冲向齐军中军。 加速!加速!再加速! 重骑兵的冲击力难以用言语形容,犹如一股滔天巨浪扑面而来。 “杀!” 无数声嘶吼从景军魁梧的身躯中爆发出来。 便在这时,原本处在重骑兵前进路线上的大齐汝阴军迅速朝两侧退去,将己方中军暴露出来,直面这群恐怖的蛮荒巨兽。 远方迎接玄甲龙骑的是前后很多排斜立的火炮,候在旁边的齐军步卒冷漠地看着他们。 无数缕白烟出现! 无数道火光从管口爆裂! 无数声轰鸣炸响,将战场上的所有喧嚣全部压盖! 这一刻,须臾化作永恒。 天崩地裂,杀戮绽放! 一颗又一颗铁弹丸呼啸而出,穿过沧海桑田千年时光,从另外一个世界降临在这个世界,悉数倾泻在自认为天下无敌的玄甲龙骑身上。 那些厚重的甲胄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或塌陷或断裂,哪怕铁弹丸只是擦着甲片而过,那恐怖的力量亦能杀死甲胄包裹的骑士! 一轮轰鸣过后,上百名玄甲龙骑当场丧命。 即便有人侥幸存活,伴随铁弹丸激射而出的霰弹如铁雨落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打滚惨嚎生不如死。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重骑兵一旦提速就无法停下,除非杀光敌人或者被磐石挡住。 这一次挡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城墙,而是一轮又一轮凶狠的炮火。 “放!” 七星军将士用颤抖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吼。 玄甲龙骑前赴后继,迎着齐军的炮火踏上绝路。 轰鸣声不绝于耳,天地失色,人间死寂。 华盖之下,景帝满脸木然,几无一丝血色,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三千玄甲龙骑的尸首铺满那条路! 那条他有着绝对把握的胜利之路! 如今却是一条通往九幽黄泉的死路! 如此惨烈的景象已经镇住所有景军大将,包括胜券在握的阿布罕等人在内。 几乎同一时间,处于两翼的奉福军和镇威军阵内出现大量火枪兵,他们眼含热泪向前,举起手中的火绳枪,朝着对面的景军步卒肆意地倾泻压抑半天的悲愤。 重新压上来的广陵军和汝阴军,紧紧跟着他们的脚步,向一片混乱的景军步卒冲杀而去。 这样的场面并非此处仅有。 战场右翼,当阿速该和塞蒲里领军冲向盘龙军的阵地,迎接他们的不只有漫天箭雨,还有十门破军炮和两百余支火绳枪。 一颗铁弹丸精准打中阿速该,这名戎马半生的景军大将连一声都没吭,当即殒命! 塞蒲里比他稍微幸运一些,却也被齐军火枪兵命中两枪,再加上先前皇甫遇临死前的反击,这员悍将再也支撑不住,魁梧的身躯轰然倒下。 其余骑兵一个照面就被恐怖的声响炸晕,面对齐军的组合攻击,景军瞬间伤亡无数。 战场后方,阿里合永济冲在最前,爆裂声响起之时,他下意识地团身躲避,侥幸躲过第一轮攻击,但周遭他的部属却死伤惨重。 永济来不及庆幸,只听得远处一声轰鸣,转瞬间一股巨力击中他的胸膛。 落地之时,他已经气绝身亡,瞪大的双眼茫然望着天空,却看不到自己的胸口已经塌陷成一个大洞。 齐军王旗之下,徐桂发出凄厉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陆沉双唇紧抿,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极尽隐忍,不光是在寻找决战之机,更是为了等待宝台山那边尽可能铸造更多更好的神兵利器。 只为今日这一战。 他从秦子龙手中接过长枪,三两步跳下去,看着满面坚定神色的林溪,说道:“师姐。” 林溪单手提着斩马刀,与他并肩而立。 休整很长一段时间的长刀军将士崇敬地凝望着他们的主帅。 “走——” 陆沉大步前行,所有人紧紧跟上。 “杀景帝!定江山!” 无数道吼声在战场上响起。 “杀景帝!定江山!” 此时此刻,景军不光死伤惨重,更关键的是面对这种无法想象的场景,他们已经毫无斗志一片混乱。 而陆沉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复仇! 为战死的同袍复仇! 为六十年来所有死在景军屠刀下的齐人复仇! …… …… (今日三更送上,迟来的加更,感谢本书009号盟主中国苦头陀!) 941【苍茫大地】 战场南方。 胸怀壮志、一心想洗刷祖辈耻辱的阿里合永济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遇到怎样的敌人。 他麾下最剽悍的那批人同样不明白。 这支骑兵隐忍多时,好不容易等到破敌之机,自然会倾尽全力,因此在组成墙式冲锋阵列的时候,永济带着数百名核心精锐冲在最前面,试图一鼓作气踏碎齐军后阵。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非常果断英明的决定,几乎让这支骑兵瞬间丧失战斗力。 齐军的第一波攻击无比凶猛,十二门破军炮同时开火,三百余支火绳枪尽情绽放,再加上千余名强弓手张弓搭箭,枪炮弹丸和箭雨瞬间覆盖整个阵地前沿,对景军骑兵先锋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除去阿里合永济本人,还有一名副将、四名千夫长、七名百夫长以及两三百名虎贲悉数丧命。 要知道这些人是这支骑兵万人队的主心骨。 一波攻势直接打蒙景军铁骑,在对方缺乏主将指挥、继续混乱前行的时候,齐军将士手中的火绳枪再度开火。 陆沉既然等来了足够的火器,自然不会让他们胡来,像三段式射击这样的基础战法早已传下去,因此火枪兵分成三列,同时还有专人负责填药引火,射击速度几乎不逊色于强弓手,而且在短距离内威力更大。 尤其是十二门破军炮,在百丈之内可谓鬼神辟易,挡者即死。 等到侥幸存活的几名千夫长回过神来,无比恐慌地收拢部属仓惶后撤时,已经有两千多名景军骑兵葬身沙场。 但是齐军的准备不止于此。 阵地前沿,大匠廖继昌近乎虔诚地下令,他带来的能工巧匠同时拽动引线,几瞬之后便听到远处景军骑兵阵中惊雷声连绵炸响! 雷阵! 刹那间天地变色,砂石飞溅,景军骑兵人仰马翻,惨不忍睹。 景帝并未忽略陆沉曾经用过的火雷,但是今日之战如此惨烈,齐军几度被逼到绝境,倘若陆沉率军后撤奔逃,或许景帝会小心防备,但是他没有想到,陆沉之所以摆出鱼鳞阵,故意露出后阵这个破绽,便是要在阵地南边布置一片雷区。 陆沉无法料到战场上的所有变化,但他确定后方的破绽不会被景帝遗漏,所以这里是双重杀阵。 被一众能工巧匠改造过后的火雷杀伤力极其恐怖,尤其此刻景军骑兵方寸大乱行动混乱,那些被火药激发的碎铁朝四面八方爆射而去,一块碎铁就能杀死一名景军精锐骑兵。 当爆炸声停歇之后,这支景军骑兵万人队彻底崩溃,还活着的四五千人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疯狂逃窜。 然而一杆大旗从东北方向疾驰而来。 飞羽军杀到! 经过前面连番苦战,飞羽军的损失颇为惨重,自副将皇甫遇以下,共有十四名将官和四千余名士卒壮烈殉国,活下来的人包括厉冰雪在内,几乎人人带伤。 但是和景军永济部残存的骑兵相比,飞羽军将士胸中那口气没有泄! 他们失去了很多同袍,但是他们可以昂首无愧,因为他们靠着一腔血勇拖住将近两倍的敌人,而且是景帝麾下的嫡系精骑,从而彻底打消景帝的疑心,诱使他将所有底牌都抛出来,让齐军奠定这场大战的胜局。 此时此刻,在厉冰雪的率领下,飞羽军将士奋起全部的力量,嘶吼着向前挺近,如同受伤之后更加危险的虎狼,以锐不可挡之势冲进景军骑兵阵中,一路砍瓜切菜痛打落水狗。 厉冰雪的脸色白得吓人,呼吸亦越来越短促,但她手中的马槊依旧能荡起一片片惊涛骇浪,指引着麾下将士奋勇向前。 “杀!” “杀!” 飞羽军将士的吼声此起彼伏,位于战场南方的第三支景军骑兵万人队在接连遭遇痛击之后,再也无法维持完整的队列,几名千夫长喊破喉咙都无济于事,只能绝望地看着部属四下逃窜。 漫山遍野皆是景军溃兵,飞羽军将士如同驱赶着羔羊,手中长枪杀戮不停! 而在战场右翼,又是另外一种景象。 陆沉无法在这里布置雷区,一是他无法确认景军的进攻方向,二是这里属于景军游骑能够直接观察的区域,齐军若堂而皇之地临阵埋雷,未免过于小觑景帝的谋略。 只有大阵后方可以遮蔽景军游骑的视线。 因此当飞羽军将那两支景军骑兵引过来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只有破军炮、火绳枪和强弓劲弩组成的杀阵。 或许是上苍站在大齐这边,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景军骑将在冲锋时讲究身先士卒,塞蒲里和阿速该一心建功立业,理所当然地引领前阵,然后几乎在同一时间在炮火中丧命。 陆沉在盘龙军这边布置了十门破军炮、二百余枝火绳枪和千余弓弩手,第一波炮火和箭弩取得非常好的效果,但是指望这样的火力配置杀光一万多景军骑兵,显然是一种幻想。 度过最初的慌乱,在付出惨重的代价之后,景军几名副将指挥骑兵停步转向,便在这时北方传来闷雷一般的马蹄声。 一名副将扭头望去,神色猛地一变。 定北军的大旗迎风招展,李承恩率七千骑杀至! 猎猎风中,李承恩眼中杀气盈盈。 这场大战进行至今,作为大齐最强兵力之一的定北军始终没有全力参战。 他们亲眼看着长刀军先声夺人,亦看到奉福军和镇威军拼死苦战,还有飞羽军陷入绝境断臂求生。 看着那么多同袍前赴后继壮烈殉国,定北军将士心中的怒火早已熊熊燃烧,然而李承恩身负重任,只能强行压制着麾下部属决然的战意,直到此时此刻。 他留下五千余骑停留在景军大阵的后方,截断景军撤退之路,然后亲率七千骑赶来战场右翼。 为那些战死的同袍复仇! “向前!” 他高高举起长枪。 七千骑几近同时回应:“杀敌!” 与此同时,盘龙军锐卒簇拥着炮手和火枪兵主动进逼,不惜一切代价缠住景军骑兵。 定北军拍马杀到,在敌军尚未重整阵型之时,如同洪流一般席卷而来。 当此时,前有盘龙军阵中的组合火力,后有定北军截断退路,景军这两支骑兵在先和飞羽军苦战良久、然后又失去主将的情况下咬牙坚持,却终究无法扭转大局。 溃散。 大局已定。 当齐军在南面和右翼同时取得胜果之前,正面战场主力军的攻势已是滚汤泼雪,势不可挡。 陆沉在这里布置着最强的火力,八十二门破军炮将景军玄甲龙骑轰得几近全军覆没,此外还有九百余枝火绳枪藏于阵中。 这便是大半年来他动用江北三州之力、陆家砸进去三百多万两银子的成果,归根结底要得益于工艺已经成熟,剩下便是疯狂地投入资源,几乎达到不计成本的地步,只为今日这一战。 陆沉给景帝准备的这份惊喜,彻底改变了齐景两军的实力对比。 当玄甲龙骑覆灭之后,移动便捷的破军炮迅速前移,炮手们有条不紊地向前继续轰击着景军步卒大阵,奉福军、广陵军、汝阴军、镇威军在各自阵中火枪兵的引领下,好似狂风一般冲向景军。 对于同样鏖战两个多时辰的景军步卒来说,他们的实力和士气并不弱于齐军,先前的厮杀中虽然有过挫败,但最终还是占据优势,如果陆沉没有压箱底的恐怖火力,想必此刻他们已经在享受胜利的喜悦。 然而那些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打破他们的幻想,玄甲龙骑的覆灭更让他们彻底失去继续战斗的意志。 面对齐军几近疯狂的攻势,景军步卒大阵并未坚持多少时间,只一刻钟有余便陷入各自为战一片混乱的境地,伤亡数量飞速增加。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 景军步卒亲眼看着玄甲龙骑被齐军的火器碾为齑粉,这种打击瞬间摧毁他们的士气,虽然还不至于沦为行尸走肉任人宰割,但是这场大战的失败已经不可避免。 天子华盖之下,撒改面色惨白地说道:“恳请陛下先行回撤,臣等愿为断后!” 其他大臣亦是如此。 这些人无论是否精通兵事,都明白如今景军大势已去,没人能够逆天改命。 景帝缓缓站起身,此刻他已经看不见玄甲龙骑的尸首,相较片刻之前木然死寂的表情,现在他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活人的生气,那双往昔无比深邃的眼睛里满是灰败之色。 他看着外围不断涌上来的齐军,漠然道:“如何回撤?” 景军三万精骑已经落败,少数逃走的骑兵对于战局没有任何作用,而景帝后方还有数千齐军骑兵虎视眈眈,再加上四面八方死死盯着天子华盖的齐军步卒,陆沉的意图不言自明。 简而言之,陆沉宁肯一部分景军逃走,也不会给景帝从这片战场撤退的机会。 撒改等人面露绝望。 打不过逃不走,难道要眼睁睁等死? 景帝环视众人,不禁微微摇头,然后拔出天子佩剑,沉声道:“朕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和大景儿郎共存亡,至于尔等——” 他迈步向前走去,迎向前方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的齐军,不容置疑地留下一句话。 “随朕迎敌!” 942【我主沉浮】 当景帝亲率五千天子亲军加入战场,确实短暂提振了景军的士气,但也仅此而已。 破军炮和火绳枪是景军完全无法理解的存在,而当他们的骑兵相继溃散或覆灭,定北军主力转来主战场的时候,景军步卒的溃败已经无法扭转。 陆沉和林溪亲率精锐杀来,则是彻底压垮景军的最后一击。 夫妻二人带着休整一个多时辰的长刀军,还有林溪带来的四千多七星军锐卒,从南到北一路掩杀。 早在大半年前,陆沉便在七星军原有兵力的基础上,另行增设八千人交到林溪手中,他们在前些天伪装成运送辎重的队伍,瞒过景军斥候的双眼,分成两批进去齐军大营。 这八千人里面除去工匠、炮手和火枪兵,还有林溪亲自训练的四千多精锐,其中大多数将官都曾参与过当年林溪诛杀李玄安的行动,另外还有不少七星帮培养出来的高手。 此刻他们和长刀军一起,跟随着陆沉和林溪的脚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眼前没有任何敌人能够抵挡,包括景帝身边的五千亲军在内。 日光偏西之时,战场上的喧嚣和杂乱开始慢慢平息。 具体战况尚无法统计,但是齐军大胜、景军惨败已是板上钉钉的结果。 撒改和阿布罕两位大头人相继战死,前者为了保护景帝死在陆沉的长枪之下,阿布罕则是被一枚炮弹轰中胸口,死无葬身之地。 阿里合永济、塞蒲里、阿速该、苏孛辇、珠格等五名大将战死,仅有纥石烈和术不列两人带着少数残兵败逃而走,此外阵亡的景军中下层将官更是不计其数。 景军玄甲龙骑覆灭,三万精骑活着逃回去的不到三成。 景军步卒的损失更可谓惨重,拢共九万人只有三万多人狼狈逃往北方的藤县,但是定北军怎会轻易放过他们? 李承恩亲率精骑一路追杀。 对于景国来说,骑步军大量战死固然可怕,撒改、阿布罕、阿里合永济等人以及那些中下层将官的集体阵亡,才是让这个庞大王朝极有可能一蹶不振的根源。 而此刻战场中央那位被齐军团团包围的帝王,更是景国永远无法承受的损失。 风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长刀军和七星军将士围成厚厚的一圈,双眼死死盯着中间空地上的那个人。 林溪距离那个人很近,此刻她身上的甲胄遍染敌人的血,手中斩马刀斜举,刀尖离那人的身体不到一尺。 即便对方在她和陆沉联手进攻之下已经身受重伤,她依然不会有片刻松懈。 陆沉站在她斜对面,长枪尖上不断滴血。 在完成这场惊天动地的逆转之后,他再度亲身上阵,为的就是将眼前这个人留下来。 一如他很久前的推断,景帝扯了一个弥天大谎,杜为正对他造成的伤势并不致命,他无比坚韧地挺了过来,至少不会影响到寿命,而且武功也没有退步太多。 但是此刻庆聿恭不在,景帝如何能挡住陆沉和林溪心意相通的联手进攻? 林溪的武功自不必说,陆沉这些年一日千里,又久经杀伐磨砺,早已成长为当世有数的高手之一。 战场逐渐安静下来,寒风呼啸而过。 景帝轻咳几声,抬起左手擦拭嘴角的鲜血。 此刻他的状况看起来很狼狈,那柄天子佩剑已经折断,身上的轻甲血迹斑斑,左腹有一道斩马刀留下的伤口,右臂更被陆沉挥枪砸断。 不过他依然挺直腰杆,昂然屹立。 他望着身前两尺外站定的陆沉,静静地端详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孔。 “年轻真好。” 景帝面上浮现一抹沧桑又苦涩的笑意。 陆沉其实有很多话想问这位异族帝王,但此刻他并不着急,平静地说道:“陛下正当年,何出此叹?” “此刻近距离见到你,朕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 景帝自嘲一笑,继而道:“如果朕年轻二十岁,应该不会落入你的陷阱。人老了便会有各种顾虑,凡事力求稳妥,便如今日之战。你很聪明,抓准朕这个弱点,一步步引诱朕上钩。如果朕没有这般谨慎,一开始便倾力而为,即便会败在你的手中,也不至于输得这么彻底。” 这是一句实话。 陆沉坐拥破军炮和火绳枪两大超越这个时代的神兵利器,如果只是谋求一场局部胜利,不需要这般费心筹谋。 他要一战抹平景军的所有优势,将景帝留在这片战场,所以才绞尽脑汁步步示弱,不惜用飞羽军和数万步军作为诱饵,只为诱使景帝全力施为,不光底牌尽出,连他本人都深入战阵。 只有这样,齐军绝境之中的反击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陆沉望着景帝渐渐平静下来的面庞,缓缓道:“或许你不知道,从我投身行伍的那天起,我就在研究你和庆聿恭。这大半年来,你麾下的虎狼之师高歌猛进,大齐边境风雨飘摇,靖州西线更是被庆聿恭领兵打穿,其实我也曾犹豫过很多次。” “哦?” 景帝似乎颇有兴趣,问道:“为何犹豫?” “因为死了太多人。” 陆沉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幽幽道:“有一位老将名叫康延孝,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他的一生可谓与你们景廉人厮杀的一生。当年我和他有过一次小冲突,后来我以为他斗志不再,于是决定让他去淮州养老。他显然不甘心,几次三番写信给我,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三个月前,靖州西冷关,康老将军与庆聿恭指挥的大军鏖战三个多时辰,最终力竭战死,壮烈殉国。” 林溪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垂下眼帘,以示对那位老将的敬意。 景帝则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 陆沉继续说道:“像康老将军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其中很多人我并未见过,他们只是战报上冷冰冰的名字。如果我换一种策略,或许大部分将士都不用战死沙场。” “但是那样一来,这场战事会延续很长时间,你没有办法像现在这样结束杀伐。” 景帝看向陆沉的双眼,淡淡道:“两相比较,或许后一种选择会死更多人。” 陆沉冷声道:“无论哪种选择,根源都在你身上。” “朕不否认。” 景帝摆了摆左手,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古往今来但凡有志君王,谁不想平定天下青史留名?如今朕败了,这份雄心自然化作笑柄,但是朕不会后悔,若能时光倒转,朕依然会这样做。” 一阵沉寂。 景帝又咳了几声,脸色渐渐发白,他忽地话锋一转道:“永平……也就是庆聿怀瑾,应该是你为朕准备的第二个杀招?” 陆沉看着他细长的眼眸中幽深的光,点头道:“等你的死讯传回去,她应该会选择动手,因为你肯定会留下后手对付庆聿氏。与其说这是我准备的杀招,不如说这是你一手酿造的恶果。你若活着,庆聿氏自然不敢擅动,可是一旦你在战场上有个闪失,你担心后继之君再也压制不住庆聿氏,又怎会心软?” “事涉皇权,没人可以例外。” 景帝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难道你可以?朕不相信。南齐那个年轻的太后比她的丈夫要强,但终究是孤儿寡母,将来早晚都会死在你的手里。” 陆沉并未矢口否认,他行事自有主见,不屑于争辩这种未来的事情,只是略显不解地问道:“既然你已经猜到庆聿怀瑾会动手,为何不扑杀这个隐患?” “不瞒你,朕也是刚刚才想到。” 景帝喟然道:“一者,朕要对付的是庆聿恭,其他人的威胁没有那么大,只可惜你不肯配合朕。二者,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很对,只要朕活着庆聿氏就不敢胡来,朕没想到此战会输得这么彻底。陆沉,你确实了不起。” 面对这位异族帝王真心实意的称赞,陆沉脸上古井不波,他转头看着外围一圈安静站着的将士们,徐徐道:“如果没有他们,光凭我一个人又有何用?” 景帝目光微凝,定定地看着陆沉,良久才点头道:“你真是天生的帝王种子。” 陆沉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景帝不再深入这个话题,微笑道:“朕有一个不情之请。” 陆沉道:“你说。” 景帝道:“如今朕死在你的手中,庆聿恭的算盘肯定也会落空,萧望之必然会出现在平阳城外,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他忽地停下话头,紧接着面上泛起一抹释然,失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庆聿恭会将灭骨地留在北线,他是打定主意不回去,以此来麻痹朕,却将夏山军的精锐交给灭骨地。万一朕死了,灭骨地便会将庆聿氏的骨干力量带回去,从而成为永平那孩子控制大局的本钱。如此说来,朕终究还是被你们联手算计了一道。” 陆沉平静地说道:“或许这只是一种默契,毕竟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和庆聿恭的处境很相似。” “有道理。” 景帝微微颔首,继而道:“如今你已无人可挡,天下大势尽在你掌握之中,将来灭景之日,念在永平那孩子对你一往情深的份上,不妨给她留一条活路。” 陆沉眉头微皱,林溪手中的斩马刀忽地向前两寸。 “林夫人莫要误会,那只是永平一厢情愿罢了。” 景帝似乎脑后长眼,继续看着陆沉说道:“当然,这同样只是朕一厢情愿的请求,答应与否全在你一念之间,朕不强求。” 陆沉不答,倒不是景帝那句话给他造成多大的冲击,而是对于未来齐景局势的变化,目前他还没有定论。 景帝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晚霞,轻叹道:“陆沉,可否给朕说说你那些杀手锏?” “绞杀你麾下重骑兵的武器叫做破军炮,炮管之中放置大小不同的弹丸,以火药激发。另一种叫做火绳枪,原理和破军炮相似,较为轻便但威力也小一些。” 陆沉用只有在场三个人能听见的语调说着,看着景帝脸上明悟的神色,又道:“在不远的将来,我找来的工匠们会研制出更强的火枪,射程更远杀伤效果更好的火炮,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不再具备威胁大齐子民的能力。当然,火药和火器只是我勾勒蓝图的一方面,很小的一方面,还会有更多新奇的事物改变这个人间。” 景帝虚心地问道:“比如?” 陆沉稍稍迟疑,轻声道:“各种各样可以让人生活变得更好的工具,比如能够让耕地变得更加肥沃的养料,比如会增加很多倍产量的农作物,比如更加明亮光洁的玻璃,比如可以朝发夕至的马车,这些东西哪怕一天一夜都说不完,而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只等将来一项项实现。” “真好……” 景帝知道陆沉的家世,在他想来这应该是陆家商号于世间各地行商给陆沉带来的启发。 他仰头望天,略显怅惘地说道:“你是天授之才,朕输得不冤。” 从始至终,陆沉都没有表露过让他活着的念头,景帝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陆沉,朕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希望你能亲手终结这个乱世,然后登基为帝,创造你理想中那个富足的人间。” 陆沉这次没有回避,他和林溪对视一眼,然后平静地说道:“这个请求确实让我有些意外。” “输在千古一帝手里,总好过输在一个因为愚忠导致身死族灭的蠢货手里。” 景帝脸上浮现一抹狡黠,微笑道:“你若走到那一步,朕岂不是史书之上最大的笑话?” 陆沉亦淡淡一笑。 景帝随即向前数步,抬头望着北方辽阔的天地,肃然道:“朕乃大景天子,不能面南而亡。” 语毕,他抬起左手攥紧成拳蓄力一击,毫不犹豫地锤在自己的咽喉上。 陆沉和林溪静静地看着。 看着这位胸怀大志的异族帝王气绝身亡,缓缓向前栽倒于地。 林溪上前俯身检查,确认对方生机断绝,然后朝陆沉微微点头。 陆沉这一刻忽有怅惘之感,不过当他环视周遭,看见将士们脸上发自肺腑的崇敬之情,那抹怅惘迅速消失。 他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抬手向将士们挥动致意。 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从战场中央爆发,继而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从徐桂、刘隐、霍真这些主将,到刘统钊、宁雍、傅黎川这些中级将官,再到每一个鏖战全场的普通士卒,所有人都振臂高呼,脸上洋溢着亢奋且激烈的情绪。 “万岁!” “万岁!” “万岁!” 三军将士的呐喊声汇聚成一股洪流,奔涌于天地之间,久久不曾止歇。 943【夜话】 午后,寒风凛凛。 打扫战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好在刘元和陈循带着数千辅兵和上万民夫,从南边不远处的宁陵城及时赶来。 在两位能臣的统筹调度下,各项收尾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 参战各军存活的将士则在战场上归拢阵亡同袍的遗体,同时收集战利品,也就是除战马、甲胄和军械之外,敌军尸首上有价值的物品。 陆沉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他严令麾下将领不得克扣军饷喝兵血,定州各军士卒都能拿到实打实的待遇,但是在这样一场艰难、惨烈且定鼎天下的大战过后,他不至于太过严厉,自然会默许将士们享受胜利的喜悦。 随着各项数据汇总上来,这场大战的最终结果逐渐清晰。 此战景军距离全军覆灭只有一步之遥,骑步十二万大军合计只有三万多人逃走,剩下战死者超过七成,另有一万余人跪地投降。 景帝驾崩的影响自不必多说,撒改和阿布罕战死意味着辉罗氏和准土谷氏群龙无首。 当初夹谷氏犯上作乱被灭,景廉五大姓只剩下四家,如今撒改和阿布罕一死,庆聿恭又陷在平阳城外,景廉人内部肯定会乱作一团。 阿里合永济等高级将领以及大批中下层将官的阵亡,对于景军来说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齐军缴获的战马军械不计其数,北边景军大营里的粮草辎重更是车载斗量。 等到子夜时分,李承恩率领收获颇丰的定北军返回,齐军此战的伤亡数字也大略统计出来。 宁陵城内,临时帅府正堂,王府书记官王骏望着主位上的陆沉,神情肃穆地说道:“禀王爷,此战飞羽军自副指挥使皇甫遇以下,共有五千七百二十六人壮烈殉国,余者尽皆带伤。” 这第一句话就让堂内的气氛格外凝重。 飞羽军并非满建制,参战前共有骑兵一万一千七十三人,也就是说这一战损失过半。 各军主将和副将齐聚一堂,此刻不约而同地看向飞羽军另外一位副指挥使郑琛。 指挥使厉冰雪因为久战力竭加上受伤多处,在击溃景军第三支骑兵万人队时便已陷入昏迷,此刻在帅府后堂休养,由郡王妃林溪亲自照顾。 郑琛虎目含泪,眼眶发红,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陆沉轻声道:“每一位阵亡将士的善后都要做好,朝廷的嘉赏肯定没那么快,先将他们的烧埋银子和抚恤金发下去。德遵,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主事陈循立刻起身道:“下官领命。” 王骏见状便继续说道:“奉福军共计五千二百四十三人壮烈殉国,伤者逾三千人。” 今日参战的五支主力步军,皆是一万两千五百人的满额状态。 奉福军主将徐桂包扎得像个粽子,此刻他再无平时嬉笑怒骂的神态,表情既沉痛又骄傲。 奉福军今日承担的任务最艰巨,在长刀军引领同袍取得第一波优势、景军步卒主力开始反扑的时候,是徐桂带着麾下将士挡住那股汹涌的浪潮,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们和飞羽军不计牺牲的坚持,今日一战很难取得如此完美的结果。 王骏继续陈述,接下来按照损失从多到少,依次是广陵军、镇威军、盘龙军、汝阴军、长刀军和七星军。 定北军骑兵的战损最小,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实力确实强悍,另一方面他们没有参与先期惨烈的诱敌战,主要是负责最后的一锤定音以及追击战,因此阵亡人数刚刚过千,伤者五百多,基本不会影响到战力。 在非常沉肃的气氛中,王骏汇总道:“王爷,各位将军,此战我军总参战兵力约为九万五千人,骑兵阵亡六千八百三十五人,步军阵亡两万三千二百十三人。这是初步统计的数据,可能存在一些纰漏,下官会进一步核实。” 陆沉颔首道:“好,辛苦了。” “和将士们舍命报国相比,下官的辛劳不值一提。” 王骏眼眶微红,随即忍着悲痛将战果仔细道来。 当他说完之后,堂内的气氛终于有所变化。 徐桂感慨道:“不怕王爷笑话,末将至今依然觉得像是在做梦,景国皇帝是那般不可一世,他带来的十二万大军又都是嫡系精锐,居然真的败在我军手中,连他本人都命丧沙场,嘿。” “这都是王爷指挥有方,又有那等神兵利器如虎添翼。” 广陵军都指挥使刘隐接过话头,脸上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盘龙军主将贺瑰左右看了看,笑道:“王爷这次率我等立下灭国之功,朝廷应该会晋封亲王吧?封了亲王,开府想必没有问题?” 此言一出,堂内的气氛愈发热切,众将的眼神也变得炽热。 虽然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提及,但是白天战场上三军将士山呼万岁的景象,足以令人心中生出波澜。 刘元、陈循和王骏等文官比武将们冷静一些,但也没有半点忐忑惊惧。 李承恩心中微动,见其他人都朝自己看来,便开口说道:“朝廷未必有这么大方,要知道国朝一百七十多年来从未封过异姓亲王。” 他身为陆沉麾下最忠心的嫡系大将,这句话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徐桂斩钉截铁地说道:“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不能有,要是朝廷太小气,末将绝对不服!” 刘隐凛然道:“对,谁敢对王爷不敬,谁就是我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敌人。” 贺瑰抬手摸了摸脑门,声音中带着几分杀气:“他娘的,听说前段时间南边有人在后勤上搞鬼?我看那些人是活腻歪了!” 李承恩见火候已到,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没那么多想法,反正王爷让我打谁我就打谁。” 其他人岂会甘居人后? 堂内群情鼎沸,几乎掀翻屋顶。 “好了。” 陆沉一言压制住堂内的嘈杂,平静地说道:“景帝虽死,离景国灭亡还很遥远,我们还没到马放南山论功行赏的时候,都沉稳一点。” 众将登时肃然,徐桂亦坐直了身体。 陆沉环视众将,下令道:“奉福军和飞羽军留守宁陵城。” 徐桂和郑琛齐声道:“末将领命!” 陆沉看向另一边说道:“汝阴军前出藤县,做出北上之势。” 霍真恭敬地说道:“末将领命。” “广陵军前往藤县西面三十余里的陈官镇驻扎,镇威、盘龙、定北、长刀、七星等军随本王前往靖州,汇合靖州兵马一举荡平景军西路军。” 陆沉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众将说道:“诸位,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但是眼下敌军胆寒之际,正是我军一鼓作气收复山河的大好时机。给你们两天时间,做好将士们的心理工作,大后天清早开拔,有没有问题?” 众将悉数起身,整齐划一地行礼道:“愿为王爷效死!” 军议结束。 陆沉洗漱一番,回到后堂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绕过屏风,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幕温馨的景象。 林溪坐在榻边,双手握着厉冰雪的右手,正轻声说着话,见陆沉走进来,她扭头看了他一眼,眸光中满是心疼之色。 厉冰雪靠着软枕,往日清冷的面庞愈发如白雪一般。 今日一战她从头坚持到尾,几乎是靠着燃烧生命才带着飞羽军杀出一条血路,这种程度的拼命必然会伤到根本。 陆沉搬来一张交椅坐在床边,轻声问道:“好些了吗?” 林溪当先说道:“郎中之前看过也开了药方,她身上那几处伤势倒还好,休养一阵就会痊愈,但她的内劲几近干涸,虽然我帮她舒缓了经脉,短时间内肯定恢复不过来,至少得在床上安生躺一个月。” “不妨事。” 厉冰雪笑着摇摇头,道:“我知道自己的状况,休息七八天就好。” 林溪蹙眉道:“你不要命了?你修习上玄经时间不长,这一次勉强撑住,若不好生固本培元,下次极有可能经脉尽毁一身武功付之东流。” “姐姐,我——” “听师姐的。” 陆沉打断厉冰雪的话,看着她的双眼说道:“此战足以告慰厉家诸位英魂,接下来就交给我们,你安心养好身体,将来我们一起去踏平景国都城。” 厉冰雪眼中波光粼粼,片刻后点头道:“好。” 林溪不禁莞尔道:“还是你会说话,方才我嘴皮都快磨破了,这丫头就是不肯松口。” 厉冰雪颇为罕见地露出一抹羞意。 “你多跟她说说今天的战果,免得她放心不下。” 林溪知道厉冰雪此刻大抵是最脆弱的时候,需要陆沉陪伴宽慰,因而起身说道:“我回去歇着了。” 然而在她转身那一刻,陆沉抬手拉住她的手腕。 林溪不解地看着他。 陆沉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张床可以睡三个人。” 虽然已是老夫老妻,林溪依旧忍不住霞飞双颊,看了一眼床上滋滋有味看戏的厉冰雪,羞恼道:“你又胡闹。” “师姐。” 陆沉轻叹一声,十分真诚地说道:“我有话想对你们说。” “真的?” 林溪面露狐疑。 “应该是真的。” 厉冰雪接过话头,微笑道:“林姐姐,有你在他怎敢胡来?” 林溪迟疑片刻,终究不忍让这家伙失望,再加上厉冰雪虚弱成这样,他没有任何道理胡闹,于是回身站定,挣开陆沉的手,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 万幸现在是冬夜,不像夏天那般只着小衣就寝。 片刻过后,三人并排躺在这张确实非常宽敞的床上。 屋内一灯如豆,熏笼中散发的热气弥漫开来,陆沉平静的声音缓缓响起。 “景帝那番话虽是蛊惑,却也有几分道理,如今的局势对我来说,既是风光无限,又藏着难以预料的危险……” 944【素手】 时至今日,林溪早已不是当年行走江湖、对家国大事不甚了解的草莽游侠,厉冰雪亦非只知冲锋陷阵杀敌建功的飞羽营校尉。 在这场大战结束之前,她们心无旁骛倾尽全力,因为她们知道这场战役对大齐、陆沉和她们自身的意义。 当战事尘埃落定,齐军取得决定性的大捷,陆沉身为主帅迎来的将是极其恐怖的威望和地位。 这已经不是功高震主的问题,而是功劳大到朝廷难以封赏。 作为陆沉的枕边人,林溪和厉冰雪如何不知到了眼下这个地步,陆沉已经没有急流勇退的可能。 “不能心急。” 林溪枕在陆沉的胳膊上,轻声道:“你现在就像当初修习上玄经大成之前,只要越过那道门槛就是广阔天地,但是如果你过分心急,同样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林姐姐说的对。” 另一边厉冰雪双眼微闭,缓缓道:“在我看来,夫君只需要按部就班,将景军赶回泾河以北,收复河洛地区、江北路、河南路、渭南路这些丢掉的疆土,等到那时候谁能撼动你?” 林溪顺势说道:“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回江南了。虽说崔余死在我爹手中,这世上其他武人很难在正面对你造成威胁,但如今景帝一死景军溃败,压在某些人心头的巨石被你砸碎,然后你就成为他们最大的威胁,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对你下手。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的江南对你来说是步步杀机,除非你带着大军一同南下。” 厉冰雪亦道:“不光是这个问题,夫君在朝堂上的势力太薄弱,目前好像只有一个户部尚书高焕算是夫君值得信任的心腹?王妹妹的叔父虽是翰林学士,江南那些人肯定会百般防着他,不会让他拓展势力。” “虽然我不喜欢朝中的文官,我也承认治理天下离不开这些人。” 林溪相较以前显然成熟许多,轻叹道:“而且他们当中不乏一些好官,偏生十分固执,有些事若是处理不当,恐怕会很麻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让陆沉的心情恢复宁静。 纵然两世为人,心理年龄远比外表成熟,但在创造这样一场不可思议的大胜之后,陆沉委实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景帝临死前的撩拨之语,三军将士发自肺腑地山呼万岁,麾下一众虎将越来越鲜明的表态,再加上手握一战底定天下大局的丰功伟绩,有几人能够泰然处之? 陆沉能够保持表面上的冷静,没有飘飘然如临云端,心志已经胜过大多数人。 在听完两位妻子暗含规劝的闲谈后,陆沉微微一笑,有感而发道:“俗话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果然很有道理。” 林溪抿嘴笑道:“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们都知道你并非权欲熏心之人。” 其实她很清楚丈夫这些年的心路历程。 因为某些连她都不知道详细的缘故,陆沉从一开始就对江南朝廷充满戒心,否则他不会婉拒李端让他留在京城宿卫宫廷的建议。 那时候陆沉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尉,他本人都未必能想到会有今日的成就,相比之下伴君左右肯定是一条更安全、更便捷的青云路。 后来李端用他的胸怀、信任和器重逐渐打消陆沉心中的隔阂,然而李宗本登基后情况急转直下,这位短命的帝王肖其祖父,在他频繁不断的猜忌和打压下,陆沉对朝廷的态度再度回到当年的状态。 具体变化不知从何时出现,林溪只知道韩忠杰在考城遭遇大败之后,她的丈夫眼神里就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压力谈不上,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思考怎么做。” 陆沉一边揽着林溪的肩膀,一边轻握厉冰雪有些凉的手掌,悠悠道:“我不会犯那种自以为是的错误。” 林溪忽地轻哼一声,然后说道:“景帝临死前让你放庆聿怀瑾一条生路,又说她对你一往情深,这是怎么一回事?” 另一边看似已经睡着的厉冰雪悄然睁开眼。 陆沉忽觉左右两股杀气凭空浮现,断然否认道:“这纯粹是他胡说八道,当年庆聿怀瑾被景国赎买回去,我和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虽有几次密信往来,亦只是商谈合作,而且都是我劝她为了庆聿氏早做打算,本质上只是为了大局,没有任何暧昧之事。” 厉冰雪偏头望着他。 林溪继续问道:“那他为何要这样说?” “所谓一往情深,应该只是景帝的推测。” 陆沉这一刻思绪非常清晰,徐徐道:“他已经没有余力做更多的安排,所以死马当作活马医,希望通过我和庆聿怀瑾可能存在的关系,让我放景廉人一条生路。” “那你会答应吗?” 这一次轮到厉冰雪发问。 “灭景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我要了结这场跨越六十年的恩怨,要给无数死在景军屠刀下的普通人一个交代,要将那位名叫杜为正的义士接回来,这些都是我许下的承诺。” 陆沉没有任何迟疑,随即语气略显复杂:“至于庆聿怀瑾,将来可能轮不到我是否愿意给她以及景廉人一条生路,而是她会坚持到死亡那一刻。” 林溪和厉冰雪本以为陆沉的判断出于庆聿怀瑾的性格,但是两人很快反应过来。 厉冰雪轻声问道:“庆聿恭必死无疑?” “是。” 陆沉将先前军议上的安排简略复述一遍,然后说道:“我若放虎归山,庆聿恭必然会成为第二位景帝,所以我才请萧叔出手。从平阳城到西冷关这三百里路,庆聿恭走不到尽头。就算他真能做到抛弃部属独自逃命,尉迟前辈也会盯着他,而我们会堵死他的北归之路。” 林溪默然,片刻后说道:“你做的对,景帝已死,庆聿恭如果能回到景国,没人会是他的对手,而以他过往的表现来看,他控制局势后一定会加快缩短与我军的差距。” “所以景帝并不知道内情。” 陆沉望着头顶,平静地说道:“何来一往情深?只有仇深似海。” 林溪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依偎在他肩头轻声道:“夫君,困了。” 厉冰雪亦道:“是呢。” “睡吧。” 陆沉搂着她们,渐渐进入梦乡。 …… 大齐永宁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淮安郡王陆沉亲率麾下火器营、重甲步卒、精锐骑兵、轻装步军向西进发,目标直指靖州北线。 而雷泽大战的结果已经插上翅膀,从二十五日深夜便飞向世间各地,不需要太久便能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二十九日,淮州广陵府,陆沉的亲笔信送达郡王府及陆园。 即便隔着重重屋宇,王初珑仿佛还是能听见陆通畅快的笑声,她当然也为自己的丈夫感到骄傲和喜悦,不过当下她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告诉谭正,这两年我前前后后额外给了他十三万两,如果他还是不能全部掌握我给他那份名单上的官员,我会让别人代替他,往后他就去家里商号做个掌柜吧。” 王初珑看着面前肃立的沉稳男子,语气虽然平淡,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继而道:“接下来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办法我都已经教给他了,务必要确保那份名单上的所有官员在关键时刻站在王爷这边,明白了?” 男人躬身道:“是。” 王初珑又看向另外一名三旬男子说道:“回复渠忠,右相许佐府上不必增派眼线,但是左相薛南亭身边要盯紧一些。另外,从现在开始他的人手立刻和织经司切割,不可再有任何私下的往来,苏云青已经控制不住局面,要防止那边有人朝我们的人顺藤摸瓜。” “属下领命。” 男子恭敬地应下。 两人退下之后,王初珑陷入长久的沉思,还有一名下属肃立在堂下,耐心地等待着。 “宁不归的提议粗糙了一些,上次朝廷干脆利落地发落了那些人,可见宫里那位太后眼界不俗,这次我们不宜大动干戈,越是形势大好的时候越要谨慎。” 王初珑提起紫毫,站在旁边的锦书连忙研墨。 她很快写就一封简信,待墨迹干涸之后装好,交到那名下属手中,淡然道:“将此信交给宁不归,让他按照信上的安排行事。江南那边确实需要动一动,但是要掌握好火候,要帮王爷提前解决一些麻烦又不能引起轩然大波。你再告诉他,我知道他恨不得江南门阀悉数消失,但现在还不到时候,让他把私心收一收,我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王夫人放心,属下必定如实传达。” 男子领命而去。 温暖如春的书房内变得很安静,外面的寒风无法侵袭入内。 锦书奉上茶盏。 王初珑饮了一口清茶,然后静静出神。 “夫人……” 锦书欲言又止。 王初珑转头看着她,微露问询之意。 锦书鼓起勇气说道:“夫人,这些安排要不要通知王爷?婢子知道王爷军务繁忙,但是这些事不是很要紧吗?” 王初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跟在她身边已经十多年的侍女。 锦书的声音越来越低,渐至不可闻。 “你知道什么事要紧什么事不要紧?” 王初珑眸中笑意渐起,打趣道:“你只是觉得王爷要紧。真是让人着恼,养了这么多年的丫鬟,如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 “夫人,婢子哪有……” 锦书知道她没有生气,因此赔笑着讨好。 王初珑徐徐起身,伸手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然后走到窗边推开小半。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意,她轻声说道:“你不懂,王爷这些年除了在军事上擅于提前谋局,其他很多时候是被局势推着走,再加上他那份很难得的仁心,所以时常失于被动。我身为他的妻子,自然不会做损害他利益的事情,更不会拖他的后腿。” 锦书确实不太明白。 她见王初珑似乎没有关窗的打算,连忙取来一件羽纱为她披上,然后问道:“难道现在还有人敢对王爷不利?” 王初珑微微一笑,望着窗外的冬日庭院,伸手探出窗外,感受着略显凛冽的寒风,缓缓道:“他只要不回江南,那些人终究只能想想,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纵然想也不行。” 她收回手,眸光中多了几分暖意:“即便他会怪我,我也要让他走得更顺利一些。” 945【玲珑】 翌日早晨,陆园正厅。 王初珑带着顾婉儿和宋佩,抱着陆九思和陆辛夷,在一大群丫鬟仆妇的簇拥中来给陆通和两位姨娘请安。 陆通老怀甚慰,尤其是陆九思和陆辛夷一口一个爷爷,哄得老头子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热闹过后,其他人相继退下,王初珑则留了下来,锦书乖巧地站在她身后。 陆通对身旁的管家陆伍说道:“你下去罢。” 陆伍领命而去。 王初珑便道:“公公,关于江南有几件事——” “不急。” 陆通温和地打断她,然后微笑道:“初珑,既然陆沉将家里的秘卫都交到你手中,一应事务你自己做主就好,无需向我汇报,除非是你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的大麻烦。这是陆沉对你的信任,亦是你们夫妻之间的默契,不必再让我过一道手。再者如今我也老了,商号那边的事都忙不过来,还指望着你们早点接过去,我好多点时间陪九思和辛夷。” “也好,多谢公公信重。” 王初珑淡淡一笑,继而道:“不过确实有件事,需要公公做主。” 陆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点头道:“你说。” 王初珑道:“如今景帝已死,景军主力覆灭,大局便不可逆转,夫君他定能一举收复故土。等到战事平息之后,夫君会推动朝廷还于旧都一事,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未雨绸缪,提前筹建一支新的秘卫队伍,等到夫君收复旧都便可进驻,从而保证夫君能够控制整个河洛地区。” 这番话极其直白。 对于曾经下令烧死一位皇帝加一位太子的陆通来说,他当然不会觉得儿媳这个想法如何大逆不道,只是难免会有几分讶异,因为这份远见和周全委实难得。 这几年他默默旁观,几位儿媳各有所长,厉冰雪性情爽利不争不抢,但她是厉家如今在军中的旗帜,像范文定、张展、霍真、徐桂这些手握重兵的靖州系虎将毫无疑问会是她最坚定的支持者,与广布军中的中下层将官一起,成为陆沉麾下一个地位越来越重要的势力集团。 林溪身为正妃,明面上的势力似乎只有一个七星军,但是她身后站着几乎大半个草莽江湖。如今陆沉将火器营置于七星军旗下,林溪又诞下嫡长子,大抵能和厉家形成一个平衡。 唯一让陆通隐隐有些担心的是面前这位秀外慧中的儿媳,这几年她看似没有做什么大事,实则帮陆沉将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实力与日俱增的秘卫且不必说,光是江北三州各级官府,如今大多有陆家的人,这基本都是王初珑的功劳。 而且直到如今为止,王初珑一直没有大肆动用翟林王氏的力量。 可以预见的一点,江北会是陆沉以后控制最深的区域,翟林王氏在这里的影响力毋庸置疑。 一念及此,陆通微笑着问道:“你有何打算?” 王初珑坦然道:“先前经过夫君的调整,家中秘卫分为四股,分别由谭正、渠忠、江晟和宁不归四人统领,他们各司其职互不隶属。在儿媳想来,如果要新建一支秘卫队伍,自然要和他们区分开,而且那四人如今都由儿媳调派,儿媳也确实忙不过来,只好劳烦公公亲自出面。待时局稳定之后,公公便可将这支新的秘卫交予夫君。” 陆通微微一怔。 王初珑又道:“这支秘卫主要负责河洛地区,儿媳有两个主事人选可供公公定夺。” “你说。” “其一是七星帮阴堂堂主齐廉夫,此人极得林姐姐信任,当年亦是负责打探消息,如今重操旧业自然轻车熟路,而且忠心可靠没有隐患。其二便是织经司原成州检校尹尚辅,夫君提过此人,如今他已退出织经司在夫君身边效力。此人当年潜伏于河洛城,负责统领织经司在河洛的暗桩,经验丰富行事稳重,足以担当大任。” 听完这番话,陆通心中不禁感慨良多,颔首道:“这两人的确合适。” 王初珑便笑道:“此外,儿媳认为兹事体大,公公可选择一名稳重老成的心腹,置于这二人之上,如此相互制衡监督,不会有内斗之忧。至于具体人手的挑选和培养,公公精擅此道,儿媳便不献丑了。” “陆沉有你这位贤内助,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陆通发自真心地称赞着。 “公公谬赞。” 王初珑起身一礼,继而道:“若无旁事,儿媳告退。” “好,你去吧。” 陆通起身相送,给予这位聪慧无比又识大体的儿媳妇最大的尊重。 折返厅内,他仿若自言自语地说道:“你有何看法?” 一抹人影从帷幕后面出现,不疾不徐地说道:“老爷,小人觉得王夫人此举有两重含义。其一是表明王爷大势已成,无论王爷有没有争取的想法,很多人都会觉得他不甘心止步于现在的权势地位,所以家里要提前做好准备。其二,王夫人深知家和万事兴的道理,所以主动让出这支新秘卫的掌控权,以此表明她的心迹,此举并非以退为进,而是夫唯不争上善若水。” 此人便是南屹。 陆通创下这么大的家业,几十年来培养了无数忠诚的心腹,其中很多人都归于陆沉麾下,譬如李承恩、叶继堂、刘隐、谭正、渠忠、江晟等人,都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但他身边还有一支极其隐秘、连陆沉都未必清楚内情的力量,统领便是南屹。 老头子双手拢在袖中,缓步走到堂前坐下,轻声道:“你分析得没错,不过还是看轻了我那个儿媳妇,她看得比你更远。” 南屹微觉不解。 陆通脸上浮现一抹欣慰又感慨的笑容,缓缓道:“除了你说的两点,她还有两层用意,其一是这支新设的秘卫才是主力,将来谭正等人如果认不清现实,以为自己是有功老人就翘尾巴,必然会被直接淘汰,这才是真正的制衡之道。不只是你想得不争不抢那么简单,她这是在全身心为沉儿筹谋,要将一切隐患提前扼杀。” 南屹心中一震,猛然间醒悟过来。 人都是会变的。 忠心二字为何被古往今来的读书人奉为圭臬,便是因为从一而终是件很难的事情。 谭正等人远在江南,随着陆沉的地位越来越高,他们手里有权有人有银子,固然不一定会尾大不掉,但是难保有人不会居功自傲。 陆沉先前调整秘卫统属,便是有意让他们相互制衡监督,如今王初珑这一手可谓釜底抽薪,通过另立炉灶防微杜渐,在原有的基础上增设一套体系去填补河洛地区的空白。而七星帮势力和尹尚辅等第三方人手的加入,足以和谭正等人代表的陆家老人形成一种平衡。 至于是否通过这般坦率的态度提升在家中的地位,反而不是王初珑最重要的考量。 想明白这一点,南屹不禁面露愧色。 陆通又道:“其二,她知道我手里还有一批人,与其让你们躲在阴暗处无所事事,不如都拿出来给那个臭小子,这样我就能安安心心地做个甩手掌柜,尽享天伦之乐。” “这……” 南屹略显迟疑,艰难地说道:“老爷,王夫人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你懂什么?” 陆通笑着摇摇头,然后平静地说道:“我这个儿媳已经摸透未雨绸缪这四个字的真意,她知道沉儿永远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所以她才会主动开口。罢了,本来就是给他留的一道后手,如今确实没有继续藏着掖着的必要。” 南屹心情复杂,喟然道:“可是老爷身边怎能没人?”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还不至于离了你就办不成事,终究有几个老家伙不愿离开我身边。” 陆通的笑容愈发温和,淡然道:“我会给沉儿写一封信,你趁着这段时间与齐廉夫、尹尚辅等人联系起来,先将人手组织好,等他收复河洛的时候,你们就北上去做事吧。” 南屹看着他坚定的目光,最终只能跪行大礼,含泪道:“老爷请万万珍重。” “去去去,少整这些别扭的戏码。那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们是去帮他做重要的事情,又不是让你们去送死,想见我还不是随时都能见?” 陆通将他拉起来,然后迈步朝后堂行去,边走边感叹道:“沉儿这个臭小子真是好命,不然以王家儿媳的智慧和城府,将来他可有的是罪受了,啧啧。” 另一边,王府后宅内书房。 王初珑挥毫泼墨,写就一封洋洋洒洒的长信。 她将信封交给锦书,吩咐道:“让崔绪以最快的速度送给王爷。” “是,夫人。” 锦书领命而去。 王初珑抬起白皙的手指揉了揉眉心,随即起身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卷宗,走到桌边坐下,一边看着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一边随手拿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 屋内一片静谧,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 她脸上泛着恬淡从容的微笑,仿佛一幅隽永清雅寓意深远的水墨画。 只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山川人间。 946【千古艰难唯一死】 十一月二十六日,雷泽大战落幕的第二天。 靖州西南,平阳城往北一百七十余里,一座名为金沙的小城。 此处距离北面的西冷关还有一百八十余里。 一个多月前景军南下之时,曾经路过金沙城,那时他们志得意满,仿佛南边的平阳城唾手可得,进而渡江南下,横扫南齐富庶之地。 此刻他们却困于这座小城,外面是紧随而来的齐军。 回忆起之前那几场大战,所有人心里都忍不住唾骂齐军全是不要命的疯子。 从十一月十三日到二十四日,景军和齐军在平阳城外展开堪称残酷的厮杀。 庆聿恭亲自指挥,景军七万余人悉数上阵。 齐军主帅则是荣国公萧望之,麾下兵马包括京军金吾大营、骁勇大营、成州都督府和靖州平阳守军,总兵力达到十三万有余。 十三日第一战,十五日第二战,十八日第三战,二十四日最终一战。 两位当世名将倾尽全力,从排兵布阵到临阵决断,几乎耗尽各自平生所学。 两军从一开始互有胜负各领风骚,到后来奇招频出巧计攻伐,直到最终一战化繁为简,完全依靠各自底力进行比拼。 二十四日的战场上,庆聿恭和萧望之极其默契地舍弃那些花哨的技巧,两军以看似笨拙的方式进行决战,各派一军上阵厮杀,等到前军无法支持,第二队便立刻顶上。 通过之前三战的较量,两人都能看穿对方的意图,无论某一方引诱、设伏、侧袭、迂回,另外一人都能做出准确的应对。 只能回到战争最原始的形态一决胜负。 单论士卒个人的能力,庆聿恭率领的景军要略胜齐军一筹,然而这一次萧望之抬棺出战,从始至终帅旗一步不退,再加上陈澜钰几次亲自上阵杀退景军,当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时间,齐军依靠兵力上的优势逐渐占据上风。 两军的处境就像是雷泽大战的翻版,只是庆聿恭没有陆沉那些逆转大局的神兵利器。 最终一战,景军在鏖战四个多时辰之后落败。 等庆聿恭率部艰难撤到金沙城,最终只收拢到一万三千多人,余者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在最后的败退途中失散。 萧望之又怎会坐视他撤走,齐军各部一路如影随形而来。 入夜,屋外寒风呼啸。 室内一众统兵大将形容委顿神情黯淡,有口难言。 虽说齐军兵力占优,比景军多出六七万人,但毕竟没有实力最强的定州边军参战。在这些景军大将看来,对方只有隶属于靖州都督府的平阳守军算是值得重视的对手,两支京军也勉强可观,至于那支成州军明显只是凑数。 然而在这样硬碰硬的对决中,景军最终落败,他们还能找到什么借口? “报!” 一名百夫长匆忙入内,单膝跪地道:“启禀王爷,西冷关守军送来急报,他们被一支七八千人的沙州土军所阻,无法前来接应!” 众将无不愕然。 “知道了,下去吧。” 庆聿恭还算平静,他看着众人说道:“诸位,仗打到这个份上,你我已经无愧于心。齐军并非不堪一击的弱旅,萧望之更非名不副实的无能之辈,兼之齐军兵力要比我军多几万人,战损却是我军占优,如此结果足以对得起陛下的信重。” 古里甲脸上新添了一道伤疤,那是前日最终战时,为了挡住萧望之麾下攻势如潮的平阳守军,他亲自上阵厮杀而致。 他望着庆聿恭的双眼,缓缓道:“王爷,齐军同样疲惫不堪且损失惨重,眼下他们应该没有继续进攻的余力,哪怕金沙只是一座小城,我军亦能据城坚守一段时日。即便西冷关守军无法前来接应,王爷在北边还布置着几万大军,他们只要收到消息肯定会来援救,此城对于我军而言并非死地。” 他这并非是盲目自信。 庆聿恭在南下进攻平阳城之前,于沿路重镇都布置了数千步卒,即西冷关、高唐城、杞柳城和严武城等地,此外还有驻扎在西风原的灭骨地部两万余锐卒,以及震慑太康至雍丘一线齐军的两万轻骑。 简而言之,景军在西冷关北面的广阔区域还有六万左右的兵马。 对于困在金沙城里的一万多人来说,现在他们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北方的景军只要收到败报,及时赶来南面救援,雍丘一线的靖州军主力未必能及时抄截景军的退路,他们还是有希望从西线原路退回,直接回到桐柏一线。 但是这个时间肯定不会短,古里甲预计一切顺利的话,至少也要继续坚持十天左右。 金沙城是景军南下途中的一个节点,虽然储备的粮草不算特别多,但是足够一万多人用上两个月,城防固然不坚固,外面的齐军这会也已筋疲力尽。 因此坚守十天并非痴人说梦。 庆聿恭看了古里甲一眼,似有感慨地说道:“这个时候陛下那边应该已经分出胜负了吧?” 靖州西南和雷泽平原相距遥远,两边最后一次沟通已是半个月前,庆聿恭告知景帝有大量齐军汇聚平阳城外,景帝则传信命他与齐军决战,因为陆沉亲率大军出现在雷泽平原,意味着靖州西南的齐军并非主力。 景帝希望两处战场齐头并进,从而彻底摧毁南齐的抵抗意志。 众将心神不宁,大将贵由开口说道:“陛下亲率十余万大军,南齐陆沉固然狡诈似狐,又怎会是大景天子的对手?” “本王觉得未必。” 庆聿恭轻叹一声,继而道:“陛下若胜了,雍丘等地的齐军肯定不敢擅动,本王留在北线的兵马自然会南下救援。可万一陛下败于陆沉之手,以陆沉行事之果断,他会立刻挥军西进截断我军退路。届时北线兵马若冒然南下,最终我们只会全部被陆沉包围吃掉。” 除了右臂带伤的庆聿忠望还能保持冷静,其他将领纷纷变色,古里甲皱眉道:“王爷此言何意?”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前日决战之前,本王便派人北上传令,若陛下那边取胜,他们可以见机行事。若陛下不幸败了,他们不必再管我们这支孤军,需立刻往北撤退。” 一片死寂,众将目瞪口呆。 良久过后,古里甲沉声道:“王爷,非末将不恭,此等军情大计为何不知会我等?” “放肆!” 庆聿忠望厉声道:“父王身为西路军主帅,一应军务皆可定夺,何须知会尔等?!” 骤然紧张的局势中,庆聿恭摆摆手示意庆聿忠望退下,望着一众神色阴沉的统兵大将,淡然道:“本王这样做,你们应该感到满意才对。如今我军力弱,又深陷南齐腹地,城外的齐军不需要着急进攻,早晚能耗死我们,这不是你们在出兵前就期望看到的结果?” “王爷何出此言!” 贵由面色剧变,忍不住抬高语调。 “莫急。” 庆聿恭笑了笑,搓着双手说道:“本王知道你们在出征前就收到了陛下的密令,要利用这一战让本王死在齐人手里,最好是临阵战死,这样一来也能成全陛下和本王这几十年的君臣之义,将来在史书上亦为一段佳话。古里甲,你那里应该有陛下的密旨吧?倘若本王不肯领兵南下,亦或是临阵脱逃,你就可以请旨斩本王的首级。” 古里甲微微垂首低眉,没有回答这个犀利的问题。 其他大将尽皆沉默,但是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庆聿恭的推断没错。 此刻庆聿忠望双眼泛红,杀气凛然。 庆聿恭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陛下英明神武,这两年将夏山军和防城军拆得七零八落,比如让奚烈带着一万人去往藤县一带布防,让陀满乌鲁去温古孙麾下,又将术不列带在他身边。西路军一开始十八万人,只有灭骨地麾下的两万多人出身于庆聿氏,余者皆是陛下从各部调来的兵马,为的就是保证本王一路南下直到战死。” “若本王有任何异动,陛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军法治罪,你们就是陛下手中的刀,只为了斩本王这颗首级。” “如今事已至此,本王再无生机可言,尔等有何不满?” 从始至终,庆聿恭的语气都很平淡,不见波澜。 古里甲等人回想之前在平阳城外的几场大战,他们确实有过引齐军攻入中军的意图,但是说来奇怪,萧望之仿佛看不到这些破绽,明明他能够洞悉庆聿恭的意图,却始终对景军中军视而不见。 难道这位郡王通敌? 庆聿恭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摇头道:“你们想引齐军杀本王,却没想过萧望之并不清楚这一点,你们暴露的破绽那么明显,几乎是明着告诉萧望之这里有陷阱,他又怎会如你们的愿?诸位,陛下想让本王死在战场上,本王决定遵从陛下的旨意,你们身为陛下器重的臣子,总不会怕死吧?” “王爷……”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庆聿恭笑了笑,缓缓道:“如今本王和你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没人可以独自求生。既然注定要死,还望诸位打起精神,莫要堕了我们大景军人的威名。” 947【这一世】(为盟主你我都是九点钟的太阳加更) 古里甲等人最终只能无奈退下。 庆聿恭将话挑明到这个程度,并且从头到尾没有跟他们争论过对错,这份洒脱磊落的心态让他们自惭形秽。 古里甲手里确实有一封景帝给的密旨,关键时刻可以取代庆聿恭指挥大军,问题在于如庆聿恭所言,到了眼下这个处境还有什么意义? 要么一起活下去,要么一起死在战场上。 屋外的风声愈发急切。 昏黄的烛光中,庆聿忠望神情凄然,又有无尽愤恨之意。 “再过几天北边应该会传来确切的消息,若是陛下不幸驾崩,我会领兵出城寻求决战,届时会有人护着你往西北而行。” 庆聿恭伸出双手放在火盆边缘,平静地说道:“莫要从东北走,更不要回西冷关,萧望之心思缜密,那些沙州土兵挡在金沙城和西冷关之间,他们最擅长监视追踪,你没有可能回到西冷关,再加上陛下一死,西冷关乃至整个靖州北线都不安全。从西北走,进入十万大山,沿途会有人接应你,为你提供食物。” “父王?” 庆聿忠望面色惶然,又不敢置信地问道:“那人会死?” 时至今日,他对那位天子已经没有任何敬意,自然喊不出一声陛下。 庆聿恭双眼微眯,道:“只要陛下不死,我军就不会自乱阵脚,陆沉就没有办法截断我们西路军的退路,灭骨地会派军南下接应,金沙城困不住我们。我所做的安排都是建立在陛下驾崩的基础上,真到了那个时候,灭骨地会直接领兵北撤,以最快的速度汇合奚烈部,一道返回大都,帮你妹妹把控大局。” 庆聿忠望依旧难掩震惊地问道:“他怎么会死?” “不怪你会这样想,毕竟连那么近距离的爆炸都炸不死陛下,而且我险些都被他骗了过去。” 庆聿恭摇头失笑,继而道:“但是怎么说呢,杜为正固然是百年一遇的奇才,他掌握的力量还是太弱了,尤其是和陛下相比。陆沉却不同,他没有来靖州西南对付我,反而留在雷泽平原对阵陛下,还是在齐军兵力处于弱势的前提下,那就说明他一定有杀死陛下的绝招,否则他不会冒这个满盘皆输的险。” 庆聿忠望不禁失语。 他承认陆沉是难得一见的军事天才,年纪轻轻就有和景帝以及他父王对弈的资格,但是雷泽平原那边两军的兵力对比很悬殊,景军十二三万对阵齐军七八万,刚好和靖州西南战场的局势完全相反。 连他父王都无法在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击败萧望之,陆沉凭什么能够击败甚至杀死景帝? 他想破脑袋都找不到答案。 “我也想不到,或许就像是他曾经那些出人意料的手段,譬如广陵城头洒下的火油,宝台山里崩裂大地的火雷,炸塌河洛城墙的火药,这么多年过去,他肯定会有一些新手段。” 庆聿恭微笑道:“若是换做二十年前的陛下,陆沉隐藏的杀招顶多只能取得一场大胜,不至于威胁到陛下的性命。如今的陛下太谨慎了,谨慎到极致就会倾尽全力,意欲毕其功于一役,这就是陆沉可以利用的机会。当然,那小子如果不能看穿这一点,陛下也就不会死,大局便不会崩塌,灭骨地不用往北撤退,而你的父亲也能活下来。” 庆聿忠望单膝跪地,肃然道:“父王,儿决不能苟且偷生!” “傻儿子,你以为我不想活着?我还没看到你妹妹成家呢。” 庆聿恭悠悠一叹,平静地说道:“起来,你可知我刚才为何要和古里甲等人挑明那些事?” 庆聿忠望摇摇头。 庆聿恭道:“只有这样才能打消他们的妄念,从而与齐军决死一战,如此你才能有逃出去活下来的机会。不然的话,很可能他们逃了,你却死在我身边。萧望之这次赌上他的命,估计这会也只剩下一口气,但是看不到我的尸首,他心里那口气不会泄掉,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庆聿忠望并非愚笨之人,怎会想不明白? 只有庆聿恭坚持到底,萧望之才会放松对其他人的注意力。 简而言之,庆聿恭的死能换来他活命,否则就是父子二人一起战死。 庆聿忠望满面沉痛,依旧跪在地上。 庆聿恭起身将他拉起来,父子二人坐在火盆边,他缓缓道:“陛下……堪称古往今来不多见的雄主,即便他处心积虑要让我死在齐军手中,我依然是这般认为。从我南下那一刻开始,你我身边就遍布他的眼线,所以很多事我不能直接告诉你。” 庆聿忠望问道:“可是与妹妹有关?” “嗯。” 庆聿恭淡淡一笑,继而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些怨望,因为你才是世子,但我将所有暗处的权力都交到你妹妹手中。” “儿从未这样想过。” 庆聿忠望认真地说道:“父王是为庆聿氏的基业着想,儿明白这个道理。” 庆聿恭望着他的双眼,欣慰地点头道:“如此甚好。我给怀瑾留了一封信,一旦陛下驾崩,她就会在大都动手,田珏、交鲁乃至皇族那些人都会死得干干净净。撒改和阿布罕跟在陛下身边,陛下若死他们也跑不掉,这样就只剩下一个温古孙,他的回特氏也会被控制。总而言之,陛下一直盯着我们父子,但早在十二年前,庆聿氏的力量就已经洒了出去,混迹于各方势力之中。” “十二年前?” 庆聿忠望喃喃,猛然之间想不起这个时间点有何特殊。 庆聿恭眼中似有风雪,轻声道:“十二年前,陛下增设北院,任命撒改为北院元帅。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感觉陛下会对庆聿氏下手。这些年来,我迟疑过犹豫过等待过,直到陛下为你妹妹和四皇子海哥赐婚,最后又坐视海哥犯上作乱,我便知道君臣相得只是幻想,早晚会走到那一步。陛下以为只要盯着我就可以,最多加上你这个世子,但我考虑的是整个庆聿氏,我个人的生死无足轻重。” 庆聿忠望此刻已经完全醒悟。 父王这些年循规蹈矩唯命是从何尝不是一种示弱? 再加上他们父子二人都在前线,夏山军的人马也按照景帝的安排打散,这都是为了掩盖长达十二年的暗中筹谋,而一切筹码都放在庆聿怀瑾手中,为的是整个庆聿氏的未来。 这一刻他心中的些许芥蒂全部消失,不禁再度劝说道:“父王,以您的武功未尝没有杀出去的希望,儿愿一死为您断后。” 庆聿恭沉默片刻,微笑道:“这些年你做为我的儿子,过得其实很辛苦,我并非是偏爱你妹妹,只是她的女儿身不会引起外界尤其是陛下过分的警惕。要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钩织一张网,只能将重任放在你妹妹肩上。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身边幕僚当中有五人都是陛下埋下的钉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打草惊蛇,希望你不要怪我。” 庆聿忠望连忙摇头。 “你和怀瑾都是我的后代,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保证你们都能好好地活着。” 庆聿恭抬起手轻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忠望,将来要替父王保护好你妹妹,也要保护好你自己。” 庆聿忠望双眼泛红,已然泪流满面。 …… 十二月初一,一道晴天霹雳自北方传来。 雷泽大战落幕,景军主力几乎全军覆没,景帝兵败身死,撒改、阿布罕、阿里合永济等人尽皆战死,景军存活者不足四成。 翌日上午,困守金沙城的景军西路军残部主动打开城门,与城外齐军展开最后的决战。 这支孤军深入近八百里的景军清楚已经没有生路可言,在庆聿恭发表一席决然的宣言之后,古里甲、兀颜雄、贵由、术虎等大将率领各自麾下残部,紧紧团结在庆聿恭身边,以一万三千余人的劣势兵马,向集结了六万左右兵力的齐军发起亡命冲锋。 萧望之亲自坐镇中军,将景军团团包围在中间。 庆聿恭不愧景军战神之称,在这种绝境中领兵左冲右突,几次险些冲开齐军的包围圈,若非洛九九及时率领五千极其悍勇的沙州土兵加入战场,或许景军就能杀出一条血路。 在萧望之的指挥下,齐军牢牢盯住庆聿恭,即便有少数景军趁着混乱逃离,他们始终不为所动,陈澜钰、童世元、范文定等大将更是始终咬着那个纵横冲锋的景国军神。 纵如此,庆聿恭依旧冲破万难,直达齐军帅旗十丈之外。 当此时,这位景国军神浑身浴血,身上多处受伤,死在他手中的齐军将士更是不计其数。 为了保护主帅,齐军儿郎奋不顾身,尽皆被庆聿恭杀死或者逼退,即便此刻跟在他身边的景军已经不足二十人。 帅旗之下,萧望之脸色惨白,几无血色可言,这场持续大半个月的鏖战已经耗去他所有的心力,今日这一战更让他几度咳血,唯独那双眼睛精光熠熠,泛着令人心悸的神采。 在他身前还有一位中年男人持枪而立。 这大半个月的连续鏖战中,萧望之的中军多次遇险,若非此人在旁保护,后果难以预料。 他叫尉迟归。 “郡王神勇,萧某佩服。” 萧望之望着不远处浑身是血依旧傲然的庆聿恭,真心实意地说着。 庆聿恭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纵然他武功高明内劲深厚,从早晨一路厮杀到正午,终究会有力竭之时。 看着挡在他和萧望之中间的尉迟归,又看向周遭再度围上来的齐军将士,以及身边所剩无几的亲随,庆聿恭以长枪拄地,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际,摇头笑了笑。 “可惜了。” …… …… (今日三更,为本书010号盟主你我都是九点钟的太阳加更,感谢支持。) 948【怜子如何不丈夫】 正午时分,战场局势渐趋明朗。 景军这种亡命冲锋无法持久,尤其是洛九九率领沙州土兵杀入战场之后,景军的气势不断下降,最终被陈澜钰、范文定、童世元等大将自行领兵切割包围。 若连这种收拾残局痛打落水狗的事情都办不好,还需要萧望之亲自出手的话,这几人也没脸继续在军中待下去。 景军的覆没已成必然,这个时候庆聿恭的这句“可惜了”似乎是在为他们悼亡。 萧望之却笑着摇头道:“谈何可惜?即便郡王于万军阵中杀了我,也无法改变今日之战的结局。” 庆聿恭身边只剩下六名亲随,尽皆浑身浴血形容狼狈,但是不见颓败之色,面对周遭长枪如林的齐军将士,这六人护住庆聿恭的身后,面上皆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此刻庆聿恭距离齐军帅旗和萧望之只剩下两丈多的距离,但是除了密密麻麻的齐军甲士护卫在萧望之身旁,还有一名中年男人挡在他和萧望之中间。 这两丈多的距离仿若一道天堑。 庆聿恭望着中年男人平静的面庞,忽地抬手将长枪倒转,微微用力便插在地上,然后从甲胄内衬撕下一块布,将自己脸上的血污擦拭一番,略显好奇地问道:“尉迟归?” 尉迟归只是微微点头。 庆聿恭又问道:“有酒吗?” 尉迟归不答。 后面的萧望之开口问道:“没有酒,清水行不行?” “行。” 庆聿恭愈发洒脱,刚毅的面容上泛起一抹笑意。 一个水囊凌空抛过来,他抬手接过,然后小心翼翼地饮了一口,继而递给身后的亲随,道:“一人来一口,总不能做个渴死鬼。” “遵令!” 六名亲随亦无多话,立刻分而饮之。 庆聿恭望着对面的老对手,心悦诚服地说道:“萧兄果然大度,多谢。” 萧望之淡然道:“郡王一代英杰,身处末路亦豪情不减,萧某固然不会手下留情,也不至于太过吝啬。” “也对。” 庆聿恭笑了笑,悠悠道:“只有胜利者才有展示大度的资格。” “其实郡王应该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萧望之轻咳两声,继而道:“先前在平阳城外,郡王麾下那几位大将屡次三番露出破绽,引诱我军进攻你的中军,后来甚至恨不能直接让开道路,可见你国皇帝的杀心昭然若揭。实际上在你领军一路南下之时,孤军深入的结果便已注定,以郡王久经沙场的经验和眼界,难道看不出这是一个逼你杀身成仁的阳谋?” 只寥寥数语,便将景军这一战背后血淋淋的真相揭开。 由此可知,萧望之从一开始便已洞悉景军内部存在的问题,然后用大巧不工的策略硬生生拖死这七万景军。 “此乃为臣之道,萧兄何必诛心?” 庆聿恭自嘲一笑,倒也没有刻意掩饰,随后话锋一转问道:“萧兄收到了陆沉的战报?” 萧望之点头道:“比你早一天。” “先前得知陆沉在雷泽平原摆开架势,我便预感陛下这次有可能会败在他的手中,毕竟他这么多年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 庆聿恭这一刻终于显露几分怅惘,道:“但我没想到陛下会真的驾崩于阵前,不知陆沉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萧望之平静地答道:“具体细节我也不是很清楚,目前我收到的也只是一份简报,不过战前陆沉对我说过,他准备了几种新式武器,能够在战阵中发挥一锤定音的效果。” “类似于火油和火雷那种武器?” “是,比那些更厉害,其中有一种破军炮。郡王肯定看过烟花吧?破军炮就是类似的道理,只不过激发出来的是铁铸的弹丸,在一定距离内可以击碎磐石,血肉之躯更无法阻挡,可谓沾者即死。” 庆聿恭面色一变。 在如今这般穷途末路,他依然能保持冷静,但是听到萧望之平淡的话语,他脸上不禁浮现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也有几分向往。 “如此说来,陛下输得不冤,陆沉真是天授之才。” 庆聿恭摇摇头,叹道:“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看过烟花,谁能像陆沉这般发现其中的妙处?比如我就看过很多次,却从未想过能将烟花利用在战场上。不过这也算是有迹可循,他这些年经常会有出人意料的手段,如今大抵算是水到渠成。萧兄,你可知道我现在是何感觉?” 萧望之忽地咳嗽一阵,平复之后说道:“觉得自己老了?” “是啊,老了,突然发现终将是他们年轻人的时代,像我这样的老东西就算不死,也早晚会被淘汰。” 庆聿恭追忆往昔,徐徐道:“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领兵进攻淮州,被你挡在来安防线以北,那时你雄姿英发英明果决,连续与我对阵两天两夜,令我佩服不已。今日一见,你也老了。” “不光是老了,这次为了将郡王留下,我差不多要折寿五年。” 萧望之虽然这般说,眼中并无晦暗之色,反倒多了几分释然。 庆聿恭见状不由得笑了笑。 萧望之继续说道:“但是莫说五年,便是十年二十年,乃至死在战场上,只要能将郡王留下,于我而言便是一桩极其划算的买卖。” “你啊……” 庆聿恭望着他疲惫至极苍白至极的面容,喟然道:“倒也没有那么夸张,此战之后你只要好生将养,不再劳心劳力,至少还有一二十年的寿元。千万别学厉兄,他本来能活很久,却将自己生生累死,何必自苦到这种程度?” 萧望之轻叹一声,点头道:“郡王言之有理,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还是你看得更开一些,往后退下去也好,免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庆聿恭意味深长地看着萧望之,道:“经此一役,陆沉早晚会取而代之,南边那对孤儿寡母挡不住他的。” 尉迟归眉头微皱。 萧望之却不以为意地说道:“郡王多虑了,陆沉对大齐的忠心无人能质疑。” 庆聿恭见状便不再深入这个话题。 萧望之看向远处,陈澜钰派人打出旗号,示意大局渐定,景军只有少数人负隅顽抗。 他又看了一眼阴沉的天际,略显敬佩地说道:“其实我更佩服郡王的良苦用心。” 庆聿恭嘴角微微勾起,问道:“此言何意?” “虽说我与郡王做了二十年的对手,当面交谈还是第一次,但我知道郡王乃当世第一等骄傲之人。” 萧望之似有所感,缓缓道:“郡王明知出战乃死路,依旧以哀兵之姿强行冲锋,给我军制造了很大的麻烦,如今又愿意放下身段,与我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无非只是想多拖延一点时间,好让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 庆聿恭又问道:“我为何要拖延时间?” 萧望之看向他身后的亲随,道:“之前令郎曾经屡次带兵冲阵,今日却不见踪影,我军亦无人报告拿下令郎。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先前郡王领兵左冲右突的时候,令郎便已经在一些亲信的保护下逃离战场,这会多半已经跑出去二三十里路。” “终究还是瞒不过你。” 到了此刻,庆聿恭亦不再遮掩,继而好奇地问道:“萧兄没有后手?” “没有。” 萧望之坦然摇头,道:“只要郡王肯留下,其他人不重要。” 不知为何,庆聿恭轻声叹了一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 萧望之如是一言。 庆聿恭很快从那种低沉的情绪中抽离,抬手握住身侧的长枪,道:“萧兄,庆聿恭十五岁从军,迄今已有三十四年,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今日先受萧兄一水之恩,又蒙纵子之情,某本应自尽相谢,然则不忍辜负同袍共死之义,唯有死战到底,还乞见谅。” 身后六名亲随听闻此言,整齐地说道:“愿与王爷同生共死!” 萧望之定定地看着这位景国军神,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往后退去,身旁甲士迅疾上前,将他和战场完全隔开。 庆聿恭不再去看那些非他一合之敌的齐军士卒,望着身前肃立的尉迟归,笑道:“常闻袖中乾坤仅靠一双手便能纵横江湖,今日能够得你持刃相迎,这是某的荣幸。” 尉迟归单手横提长枪,微微昂首道:“请。” “请!” 庆聿恭纵然鏖战半日已然力衰,纵然受伤多处浑身浴血,依旧毫不犹豫地踏出第一步,长枪如龙,风云变色! …… 大齐永宁元年,十二月初二。 靖州,金沙城外。 荣国公萧望之亲自指挥,歼灭景军西路军残部一万余人。 景国常山郡王、西路军主帅庆聿恭在实力不及巅峰时期六成的前提下,与尉迟归鏖战两刻钟之久。 力竭而死。 飘满血腥气的战场上,望着那个至死依然持枪屹立的敌人,那个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敌人,萧望之轻轻叹息一声。 “将其葬于西面虎山之脚,竖一无名碑。” “遵令!” 萧望之转而眺望北方,喃喃自语道:“陆沉,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往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 949【大捷!】 在庆聿恭收到雷泽之战的结果、决意出城寻求决战的时候,靖州北线的局势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有庆聿恭提前留下的军令,当得知景帝驾崩于雷泽平原、十余万主力几近全军覆没、陆沉正率军杀来,留在西风原的灭骨地即便万般悲痛,也只能遵照庆聿恭的叮嘱行事,立刻调动留守各军往北撤退。 灭骨地做出这个决定非常不容易。 南边五百余里就是金沙城,他确实能赶在陆沉到来之前南下救援庆聿恭,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将西路军最后的六万多人送入齐军的口袋。 要知道靖州北线还有刘守光和张旭统率的兵马,先前只是被灭骨地领兵盯住,庆聿恭才能心无旁骛地一路往南。 如今陆沉携大胜之威挥军西进,很快就能和靖州兵马汇合,灭骨地若敢南下,定然会被陆沉截断后路,困死在靖州腹地。 身为庆聿恭的左膀右臂,灭骨地深知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值此天子驾崩之际,他和奚烈必须将庆聿氏的嫡系兵马带回去,帮助永平郡主控制大局。 故此,景军仓惶北撤。 提前得到陆沉知会的刘守光和张旭派兵拦截追击,但是灭骨地退得太过坚决,除了西冷关的数千景军被靖州军拦下来,余者将近六万人总算是在陆沉率军赶来前,退回到北方的桐柏一线。 这宣告景军西路军的战略意图悉数落空,西冷关、高唐城、杞柳城、严武城及靖州西部的大片疆域重新回到齐军手中。 十二月初三,午后。 雍丘城外,旗帜招展。 靖州大都督刘守光和京军武威大营主帅张旭站于道旁,身后是数十名文官武将。 齐景国战进行至今,这两位主帅的表现乏善可陈,刘守光好歹还亲身参与了最初的太康之战,张旭则是从头到尾处在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 太康之战,他负责在靖州东线诱敌,没有拿到实打实的战功,再之后便是镇守太康城,和刘守光一起成为吸引景军西路军部分兵力的诱饵。 刘守光对此倒是没有怨望之心,只要大齐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他不介意做一个木偶塑像,只是身边这位军务大臣恐怕心里会有些不舒服。 “咳咳……” 看了一眼远方逐渐进入视线的定州各军,刘守光轻声道:“张侯,郡王这次真是良苦用心,若非他筹谋得当逆势而行,我军如何能取得如此伟大的胜果?” 张旭微露崇敬,点头道:“大都督所言极是,前日收到战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置信,堂堂景帝竟然死在战场上,这样的战绩堪称前无古人。幸亏大齐有郡王扶保江山,可谓天佑国朝。” 刘守光心中微动,张旭这番表态显然是听懂了他的暗示,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只不过他并非精擅人心曲折之人,闻言也不好说的过于露骨。 闲谈之间,定州各军越来越近,远处那杆王旗也渐渐清晰可见。 当先而来的是雄姿英发的定北骑兵,军容严整气势剽悍,令一众靖州军将领眼热不已。 紧随其后的便是众人在战报中得知的火器营。 看着那一排排昂首挺胸扛着火枪的锐卒,一辆辆马车上露出来的破军炮,刘守光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如此神器,堪为大齐之福!” “是啊!听说景帝便是死在破军炮之下!” “王爷威武!” “看得我心里痒痒的,不知王爷会不会分几门破军炮给我们阳翟军?” “你少做梦,要分也是也分给我们安平军!” 一阵喧闹。 刘守光和张旭并未阻止,因为其实他们心里也很痒…… 火器营之后便是组合成军的重甲步卒,即几次临危受命逆转大局的长刀军,如今陆沉将他们重整为一军,恢复他们本该有的名字。 陌刀军! 那杆迎风招展的王旗终于抵达,旗下一位年轻的主帅身披轻甲,微笑朝道旁众人看来。 刘守光立刻上前,单膝跪地,大礼道:“恭迎王爷!” 张旭及其他官员将领整齐划一地行礼道:“恭迎王爷!” 数千名出城迎接的大齐将士齐声怒吼道:“恭迎王爷!” “免礼!” 陆沉一跃下马,亲自将刘守光和张旭扶起来,感慨道:“二位虽未亲身上阵,但是坐镇雍丘太康一线,既切断了景军西路军和中路主力的联系,又牵制住庆聿恭麾下的大量兵马,让他孤军深入首尾无法兼顾,这便是大功一件。” 刘守光原本有些担心——不是怕自己面上无光,是担心陆沉立下这等惊世之功便目中无人。 如今见陆沉一如以往,不由得真心实意地说道:“王爷折煞我等,此番若非王爷以擎天之手诛景帝灭景军,大齐或有倾覆之忧。和王爷的功劳相比,我等的微末之功委实不值一提。” “老刘,大家的功劳虽有大小之别,报国之心却没有高低之分。” 陆沉淡然一笑,又看向张旭道:“张侯,如今景军残部北逃,庆聿恭被荣国公所困,想来过两日就能收到南边的捷报。接下来我军要一鼓作气收复旧都,轮到你一展胸中抱负了。” 张旭的心情有些复杂,谁都能看出来如今陆沉在大齐军中的地位无人可以动摇,他本以为自己会被打入冷宫,与麾下将士干一些打扫战场的活,不成想陆沉如此爽快,当着所有人的面便委以重任。 一念及此,他躬身行礼道:“张旭愿为王爷马前卒!” “好。” 陆沉又与前来迎接的一众人等颔首致意,朗声道:“入城!” “请王爷先行!” 陆沉没有推辞,在无数将士的簇拥中进入雍丘城。 果然如他所料,两天后便有一封紧急军报从南方快马送来。 “庆聿恭战死沙场,其子庆聿忠望侥幸脱逃,景军西路军这七万多人几近覆灭,荣国公不愧我等的表率。不过这一战我军各部的伤亡也很惨重,目前荣国公在陈澜钰、童世元和范文定等人的协助下,整编出四万人北上,正朝雍丘而来。” 城内都督府的节堂,陆沉单手握着军报,看着堂内一众将帅,朗声道:“如今景军已然胆寒,他们守不住桐柏防线,但是本王希望各位明白,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军的目标不只是桐柏数城,亦非河洛一地,而是要奋起千钧之力,拿回江北路、河洛地区、河南路、渭南路,将景军赶回泾河以北。” 众将无不昂首。 陆沉一字字道:“能否做到?!” 众将帅全部起身,凛然道:“愿为王爷效死!” …… 江南,京城。 冬雨飒飒,寒意侵体。 风雨凄冷可以靠衣物御寒,然而百姓心中的惶恐难以消除。 江北的局势犹如大厦将倾,据说那位景国军神已经领兵杀到平阳城外,一旦破城便可渡江南下,而景国皇帝亲率十余万大军进逼三州交界之地,虽然淮安郡王已经领兵前往阻挡,但是他还能像以前那样不断创造奇迹吗? 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其中不乏景国细作浑水摸鱼,织经司和永嘉府衙虽然抓了一些人,依旧无法安定民心。 绵绵阴雨之中,数骑从北郊飞驰而来。 “江北大捷!” 还没等守门校尉出声喝止,骑士拼尽全力的嘶吼声便如惊雷穿透雨幕,在他耳畔炸响。 “快!快!快放行!” 校尉连声呼喊,随即便见那几位红翎骑士丝毫不放慢速度,径直冲入城内。 从北门沿着主街道一路往南,骑士们的吼声惊醒了这座被愁云惨雾笼罩的京城。 “江北大捷!” “淮安郡王领军击败景军主力,阵斩景帝!” 前四个字还不足以引起骚动,最后那四个字一经传开,就好像是一点火星落入油锅之中。 “轰!” 风浪骤然而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席卷全城。 青楼酒肆、勾栏茶馆、钱庄当铺、北城商市、南城门第,乃至东西两城上百座民坊,皆被这个爆炸性的捷报震动。 这一日,京城大地之上,万人空巷,满城沸腾,欢呼声竟直接穿透浓重的阴霾,直上九霄云外! 皇城后宫,永安殿。 年仅六岁半的天子李道明坐在桌旁,老老实实地复习着开蒙的功课。 雍容华贵的宁太后斜靠在不远处的长榻上,清减的面容上泛着淡淡的忧愁。 “太后!太后!” 一道急促的嗓音猛地打破殿内静谧的氛围。 若非来者是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宁太后必然会动怒。 她缓缓坐直,看了一眼那边不为所动的小皇帝,微微蹙眉道:“苑少监,何事如此惊慌?” 苑玉吉双膝跪地,无比激动地颤声道:“启禀太后,江北大捷!淮安郡王率军于雷泽平原迎战景军十余万主力,此战我军大获全胜,阵斩景军近七万人,诛杀……诛杀景国皇帝于战场之上!” 说到最后,他都有些不敢置信。 李道明忽地转头看着他,又看向自己的母后。 宁太后已然起身,双手绞在一起,脸颊泛起一抹红晕,那双贵气盈盈的丹凤眼里,一贯沉静从容的眼神竟已失焦。 “你……你再说一遍?” “回太后,我军大捷,景帝已死,景军主力覆灭!” 宁太后前行数步,抬手捂着起伏不断的胸口,良久之后轻声道:“宣薛相、许相及朝中三品以上大臣即刻入宫,哀家和皇帝会在崇政殿召见他们。” 苑玉吉略感讶异,隐约觉得太后的语调似乎有些异常,但值此心神激荡之际,他也来不及细想,连忙应道:“臣遵旨!” 宫人们随即大礼参拜,向太后和天子道贺。 宁太后自然不吝赏赐,殿内瞬间喜气洋洋。 一片称颂声中,宁太后迈步走到窗前,眸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 既有喜悦,也有几分惘然。 950【高焕的喜与忧】 崇政殿内,数十位重臣仍未从震惊中平静下来。 基于陆沉过去无往不胜的战绩,群臣并不怀疑他能挡住景帝麾下的十余万大军,但即便是像李景达这般乐观的人,也顶多认为陆沉或能取得一两场小胜,逼迫景帝停下进军的脚步,便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至于击退景军彻底稳住边疆局势,是所有人幻想的极限。 不成想捷报传来,景军主力几近覆灭,景帝直接殒命沙场,这个消息对庙堂诸公造成的冲击力堪称恐怖。 众人起初是狂喜,景帝一死便意味着景军只能撤退,这场国战将以大齐的胜利告终,而且齐军肯定可以北上收复大片故土。 身为齐人,一念及此怎会没有“漫卷诗书喜欲狂”之类的感慨? 但他们还是朝堂上的高官,是这个王朝的实际管理者,考虑问题当然不能只从个人情感出发。 狂喜过后,不少人心生愁绪。 陆沉立下这等惊世之功,朝廷断然不能用仨瓜俩枣随意打发,但他如今贵为实权郡王、兼领江北军务,朝廷还能怎么封赏? 好在大部分人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说到底是当朝太后和两位宰相要头疼的问题。 当苑玉吉念完那封很长的捷报,群臣终于知晓雷泽大战的大略过程。 “这火器……” 新任吏部尚书姚崇转头看向身后,问道:“陈尚书,这火器从何而来?” 兵部尚书陈新才一头雾水,茫然道:“本官并不知情。” 姚崇又看向军务大臣李景达,问道:“敢问南浔侯,不知军事院下面的衙门何时研究出这等神兵利器,为何我等皆不知情?” 李景达并不介意帮陆沉顶雷,问题在于他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他事先并未收到陆沉的信件,此刻面对群臣的注视,他轻咳一声道:“姚尚书,此乃军中最高机密,只有淮安郡王和荣国公知晓内情,想来稍晚一些时候郡王便会有密折呈递御前。” 事到如今,他只能暂时敷衍过去,同时心中好生不解,陆沉为何非要在捷报中写明此事? 礼部尚书、原贺州刺史孔映冬沉吟道:“既是军中绝密,不公之于众倒也情有可原,而且如今这等利器在战场上一锤定音,为大齐底定江北战局,那些细枝末节略过无妨。不过,这等利器按理来说得由朝廷统一调派,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陆沉权力大功劳高,私下研究新式武器本已出格,群臣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但是这等利器岂能操于私人之手? 孔映东原为封疆大吏,回朝时间不长,甚至没有当面见过陆沉,兼之礼部尚书极有希望进入中书,他自觉挑起这个话头理所应当。 一时间附和者颇众。 李景达心中冷笑,不愿与这些饱学之士斗嘴,主要是先前吃过几次亏,反正…… 你们要是能从王爷手里抢过来,我就把李字倒着写! 一阵纷纷扰扰过后,群臣渐渐安静下来,因为他们发现御座上的宁太后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的打算。 这些重臣显然想不到,宁太后在这个当口竟然出神了。 对于这场国战,宁太后看得非常清楚,必须暂时搁置内部的矛盾,一旦让景军击败边军,大齐便会国破家亡,因为对方必然是奔着亡国灭种而来。 故而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冬天,她不断与两位宰相沟通,尽一切可能给予陆沉和边军绝对的支持,甚至不惜以诛心之言毁掉瞿弘毅乃至瞿家——要知道那是她丈夫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忠臣之一,又管着吏部这个极其重要的衙门,原本可以成为她掌控朝堂的臂助。 罢免瞿弘毅、诛杀朱瑞谦等十三名官员、将那两个勾结景国细作在边军后勤上动手脚的世族连根拔起,她做这些就是为了让边军安心,不愿边疆战事出现任何纰漏。 原本想着只要陆沉能够御敌于国门之外,不说他和景帝两败俱伤,只需维持一个大抵平衡的态势,宁太后就有足够的时间调整朝局,为年幼的天子创造一个更安全的成长空间。 谁知道那个年轻的郡王如此强横…… 这一刻宁太后终于体会到她丈夫的烦恼。 她只觉得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压力越来越大,几近让她喘不过气。 “母后。” 李道明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宁太后立刻回过神来,望着殿内翘首以盼的群臣,又看了一眼肃立旁边的苑玉吉,后者随即垂首低眉,轻声将群臣方才的议论简略说了一遍。 “关于新式火器诸事,淮安郡王在捷报中附了一份密折。” 宁太后打起精神,不急不缓地说道:“他在密折中奏明,新式火器乃北地草莽七星帮之私产,因为郡王妃林氏的关系,七星帮愿意主动献与我朝边军使用。” 满殿寂静。 李景达豁然开朗,暗道原来如此,私产二字至少可以堵住一些人的嘴巴。 其实这事说来很简单,谁都知道那个七星帮跟陆沉本人的关系,只是这个理由勉强也能应付过去,终究还是因为朝廷现在没有拿捏陆沉的手段和底气。 宁太后环视群臣,继续说道:“他还说,火器之利足以改天换地,朝廷自当设立火器监和神机营,他会争取让七星帮将各式火器的技术章程献给朝廷,不过至少要等此战大致平定再做定夺。” 孔映冬微微摇头,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淮安郡王在密折的最后奏明,现今景军望风而逃,我朝大军理应一鼓作气,将景军赶回泾河以北,即趁机收复江北路、河洛地区、河南路与渭南路。他已整军北上,希望朝廷继续给予支持,而且除了伤亡将士的抚恤之外,大军的嘉赏可以暂时记下,包括他本人在内,待战后一并论功行赏。” 宁太后一气说完,徐徐道:“列位卿家,不妨就此事畅所欲言。” 群臣默然。 现在大齐各处兵马,除了守卫京城的四万禁军,其他都已在江北,掌控在陆沉手中。 京军三大营,张旭一年多前就带着武威大营三万步卒前往沙州,后来调往靖州协防,一直没有回来过。 骁勇大营主帅李景达虽然留在京城,但萧望之北上的时候已将他麾下兵马带走。 至于金吾大营,陈澜钰早在半年前就已领兵北上。 成州军、靖州军和定州军的情况自不必多说。 简而言之,陆沉手握大齐军权,他想继续打的话似乎没人可以阻止。 片刻过后,右相许佐望向身后一位衣紫重臣,缓缓道:“高尚书。” 户部尚书高焕拱手道:“下官在。” 许佐直截了当地问道:“国库现今存银几何?” 寒冬腊月,高焕的脑门上竟然浮出几滴冷汗,他极其艰难地说道:“回许相,下官这两日亲自清点,正要向陛下禀报,国库现今存银已……已不足七百五十万两。” 殿内登时一片哗然。 宁太后的脸色也变了。 打仗说到底离不开银子,江北三十万大军一天靡费多少?全靠朝廷掏钱支撑,否则将士们就得饿着肚子去和景军拼命。 高焕此刻是有苦说不出。 当年龙林高氏被牵扯进皇陵刺驾案,他当机立断投奔至陆沉麾下,算是保住了高家的基业。 后来李适之利用宁不归一案挑唆李宗本动手,苑玉吉带着宫中秘卫前往龙林,将高焕和他的兄长高确捉拿,又是陆沉拨乱反正解决以李适之为首的乱党。 从那个时候起,龙林高氏身上便打下陆沉一系的印记,高焕知道自己没有第二条路走,只能死心塌地给陆沉卖命。 基于这层关系,陆沉在手握大权的前提下没有强行插手朝堂布局,只让高焕执掌户部,算是他和宁太后心照不宣的默契。 听闻江北大捷,高焕不免喜出望外,陆沉的地位越高越稳固,高家的未来自然一片光明。 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忐忑和头疼。 原因很简单,朝廷快要没钱了。 如果户部尚书另有其人,或许还有可能是在这个时候故意拖边军的后腿,故意想方设法掣肘陆沉,然而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他高尚书是那位年轻郡王的拥趸? 连他都承认国库空虚,边军总不能心生怨望吧? 左相薛南亭皱眉道:“高尚书,各州赋税从九月开始运送入京,迄今也才三个月的时间,国库怎会只剩下七百多万两银子?” 宁太后亦道:“高尚书,哀家知道民生多艰朝廷困难,为了应对这场国战,哀家令宫中削减各项开支,从内府库中拿出这些年积攒的九百多万两银子,悉数拨入国库之中,为何会到这等地步?” “回陛下,臣岂敢在御前妄言?” 高焕那张老脸上泛起欲哭无泪的神情,沉声道:“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户部的账册没有问题,陛下可随时派人入户部核查。按照陛下的旨意,朝廷从去年初冬便开始筹备战事各项所需,截至到今年十一月底,单单是江北大军之供给耗费,国库先后累计拨银达到两千四百六十万两!”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951【垂危】 平心而论,宁太后并不反对陆沉乘胜追击的奏请。 一者,景帝之死对景军的打击确实很沉重,但这不代表景国就此沦为不堪一击的废物,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对方还有布置在定州北部、定州西部和靖州中西部的大量兵力,加起来约有二三十万人。 眼下大齐占据上风,不趁这个机会收复失地,难道还要等景国回过劲来? 二者,宁太后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知道大齐当年遭受的屈辱,更不会忘记她公公高宗皇帝和她丈夫哲宗皇帝的遗志,那便是收复河山还于旧都。 从这一点来说,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陆沉。 三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今大齐兵马尽握于陆沉之手,她不希望在眼下这个时候闹出中外决裂的场面。 可是宁太后没有想到会在高焕这里出问题。 她对国库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否则她不会将内府库的九百多万两银子拿出来直接划拨给户部。 这笔钱来之不易。 其中包括当年陆沉从河洛巨户那里刮来的八百万两,以及查抄京城叛乱四家门阀的收获。 因为这两笔进项,内府库存银两千四百多万两,李端在世时便已用去四百多万两,李宗本继位后为了那场仓促的北伐又用去五百多万两,再加上前后两任帝王的国丧,等到宁太后执掌大权之日,内府库只剩下一千一百万两有余。 即便如此,宁太后也咬牙拿出九百多万两充作军资,只留下二百万两以备不时之需。 在她想来,这笔银子加上国库先前的储备,能够支撑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入冬这段时间的支出,等到今年九月开始各州财赋入京,这又是大概两千万两,无论如何都能挺到明年夏秋之际。 这是她能给陆沉最大的支持,到那个时候即便陆沉想继续打,她也只能强迫他停下来。 否则朝廷会彻底崩塌。 “现在才十二月初,距离明年财赋入京还有十个月,国库里就只剩下七百多万两银子。” 宁太后凤眸渐冷,语调渐高:“高尚书,你要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陛下息怒,容臣细禀。” 高焕不敢大意,虽说因为陆沉的关系,朝中重臣对他很尊重,但他见识过宁太后的果决。 即便看在陆沉的面上,宁太后不会要他的脑袋,可这件事说不清楚的话,龙林高氏肯定会倒霉。 他紧张又急促地说道:“陛下,截至去年十二月,国库存银两千一百七十三万两,其中一千八百九十万两为当年财赋收入,余者为前年结余。后来陛下从内府库划拨九百三十二万两,共有三千一百零五万两。” “过去的一年里,国库共实际支出三千三百七十万两,故而亏空二百六十五万两,这笔银子是臣以户部的名义从坊间拆借而来,目前已经偿还,账目一清二楚。” “从今年九月开始,各州财赋运送入京,计银两千一百三十万两,除去清偿那笔拆借的银子,另有开年必须拨给朝廷各部以及下面州府的八百七十万两,再除去最新一批供应给江北大军的粮草、军械、冬衣等各项物资的费用以及军饷,便只剩下七百四十七万两有余。” 高焕显然对这些数字烂熟于心,他这段时间经常头疼失眠,此刻更是无比愧疚地说道:“陛下,臣保证户部每一笔进项和每一笔支出都清晰可查,臣……臣真的没有贪墨一分一厘啊。” 宁太后默然,良久后说道:“哀家信你。” “谢陛下!” 高焕抬头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现在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今雷泽平原大战已经结束,捷报中言明我军战士阵亡三万余人,靖州平阳城外的大战也已到了尾声,臣预计这两场大战的善后抚恤大约需要一千万两。” 宁太后眉头深深蹙起。 光是这一项就存在两百多万两的缺口,而且朝廷接下来一年的支出不只有军费一项! 高焕先前所言那笔八百七十万两是明年的预算,这本来就是精打细算、甚至在很多方面强行扣减的结果,但是谁敢保证明年各地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万一某地出现水灾旱灾甚至是地龙翻身,朝廷要不要赈济灾民? 即便不谈明年的麻烦,眼下国库实际上连一千万两都拿不出来,除非扣下那笔八百七十万两的预算,可是那样一来朝廷和下面的州府就会直接陷入瘫痪。 两位宰相尽皆陷入沉思,高焕所说的麻烦确实很棘手,但还不至于让他们尤其是许佐束手无策,只不过眼下他们不便公开表态。 礼部尚书孔映冬出班一礼,禀道:“陛下,臣斗胆妄言,是否能让淮安郡王暂停进军?臣虽不通户部庶务,却也知道军费开支在动与静之间的区别。粮草转运靡费甚巨,相较平时要多耗费四到五倍,若是大军驻扎休整,朝廷便能缓口气,否则难以为继。” 吏部尚书姚崇顺势说道:“陛下,孔尚书言之有理,并非朝廷不支持淮安郡王和边军将士,臣等皆知一鼓作气的道理,但是也要考虑实际情况。方才高尚书曾言,过去一年多朝廷军费开支达到两千四百万两之巨,其中还包括陛下从内府库拿出来的九百多万两,这足以证明朝廷对边军不遗余力的支持。” “是啊,不妨缓一缓。” “景帝一死,大局便定,何必急于一时?” “今年局势如此艰难,我朝大军尚能击败强敌,只需休养生息两三年,届时再收复失地岂不是易如反掌?” “国库几近干涸,总不能横征暴敛盘剥百姓啊。” 群臣的讨论声逐渐热烈起来。 李景达漠然旁观,心中冷笑不止。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说的话是事实,朝廷也确实缺银子,毕竟这是高焕亲口所言。 高焕身为陆沉的亲信,要不是他先开口,恐怕旁人不敢提出罢兵之议,要不然很可能步瞿弘毅和朱瑞谦等人的后尘。 李景达也相信这些人此刻的心理有一部分是为朝廷大局着想,但是肯定有人浑水摸鱼,不想陆沉进一步攫取功劳。 阵斩景帝就已经功高难赏,再让陆沉收复江北丢失二十年的疆土,这件事只要想想就觉得可怕。 高焕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何尝不知此刻殿内的风浪是借着他的势,可他就算把高家祖宅都卖了,也没有能力帮陆沉扛起一两千万两银子的缺口。 这已经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陆家商号同样扛不起这份重担。 从始至终,宁太后和两位宰相都没有表态。 “陛下,臣有本奏!” 一片纷扰之中,李景达洪亮的嗓音骤然出现。 宁太后颔首道:“讲来。” 李景达正色道:“陛下,景帝虽死,景军仍有数十万兵马,若是让他们挺过这道难关,将来依旧会是我朝的强敌。唯有趁着眼下他们最虚弱的时刻,以决然之势收复江北失地,重振我朝民心。只要能将景军赶回泾河以北,我朝再休养生息积蓄实力,将来定能灭景以平天下!陛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宁太后缓缓道:“李卿之言,哀家亦知,然而方才你已听到高卿家所奏,现在朝廷入不敷出处境艰难,几乎经不起半点风浪,如之奈何?” 李景达躬身一礼,坚决地说道:“陛下,臣累受皇恩无以为报,值此国朝艰难之际,臣家中尚有浮财些许,田庄若干,臣愿折成银两献于朝廷以作——” 群臣遽然变色。 “南浔侯!” 薛南亭一声喝断李景达的话,看着这位年过五旬的军务大臣,他不禁钦佩又头疼。 杀家纾难固然是极其可贵的品德,但是这样一来李景达置满朝文武于何地? 他若捐出身家支持朝廷,其他人难道视若无睹? 这句话要是传出去,李景达以及他身后的宁化李氏必然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他不为自己考虑,总得为李家几百口人想一想吧? 再者,朝廷逼迫文武百官破家舍业充作军资,宁太后和年幼的天子岂不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问题需要解决,但不是用这种决绝的手段。 薛南亭放缓语气道:“南浔侯,兹事体大,再做商议,不必急在这片刻之间。” 李景达咂了咂嘴,虽然他看不惯孔映冬之流的文臣,对薛南亭这位呕心沥血二十年的宰相还是很尊重,因此老老实实地退了回去。 便在此时,御座上传来宁太后温和却有力量的声音。 “关于银匮一事及边军下一步计划,列位卿家限三日内各上一折阐明对策。” “今日朝会暂且到此,薛相、许相请留对。” …… 南城,魏国公府。 自从两天前江北大捷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城内各处洋溢着喜庆气氛,宛如年节提前到来,甚至比年节更隆重。 然而这座盛名在外的国公府内,仆人们脸上的悲戚挥之不去。 那位为大齐付出一生的魏国公大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即便宫里十分关注他的身体状况,送来各种名药,甚至还有两名太医住在府上,却无法改变生老病死这些人间至理。 内宅正房的卧室内,赋闲在家的厉良玉站在床边,尽量缓慢清晰地讲述着京中的动静。 良久过后,床上响起一个非常虚弱的声音。 “你去一趟宫里,就说老臣残躯无力,不良于行,请太后娘娘、皇帝陛下并两位宰相,屈尊……屈尊纡贵,来一趟寒舍。” “是,父亲。” 厉良玉双膝跪地,叩首领命。 再起身时,他已然满面沉痛,泪流不止。 952【鞠躬尽瘁】 “魏国公,哀家带着皇帝和薛相、许相一道来看你了。” 宁太后和李道明坐在病榻之旁,薛南亭和许佐则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 此外室内还有厉良玉和苑玉吉两人。 望着靠在软枕上、形容枯槁、坚持挤出一抹笑意的厉天润,宁太后眸光湿润面容哀戚。 虽然在她掌权之时,厉天润早已退出朝堂,但她知道这 这要是放在他以前的公司,如果是来应聘的,估计连初试都过不了吧? 张远就这么跟了300多米路,前方又出现了一个转角,前方两人绕过转角后,张远就听到两人脚步顿了一下,随后有‘滴’一声轻响传过来,再然后,两人脚步声继续远去。 这还别说,安若然的第一感觉还真的十分的准确,对于这一次的惊喜,还真的让安若然给惊吓到了。 暗耀欧布一把掐出贝劳克恩的脖子,手臂一用力便将其硬生生的从地面上单手抬了起来。 最让张远感到惊喜的是,他身体中有许多主脑暂时没法激活的边缘穴窍,这时也都被纯粹精神给充满了。 在星际战场,最重要的技能是时刻把握战场形势。只要把握住,那就能根据战场形势,时刻调整自己的战位,让自己始终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 看到我哭,叶寒声有些不知所措,我有些坚持不住了,身体慢慢下滑蹲在地上,因为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我头也有点眩晕,但我一直用力咬着唇再让自己清醒。 全功率运行会消耗狂爆点,张远便将功率下调了20%,改成狂暴中段机,再练习时,基本就不再伤害身体了。 她在想什么呢?淮王世子同她说了什么,是要带她离开吗?可若是如此,她为何还在这里? 他以如此借口说服自己,终于心头一定。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便听到一阵敲门声。 这样的一句话,顿时让马俊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觉得面颊生疼,被玛丽直接狠狠扇了一下。 遣走了那人,汪直静静在原地站了良久。他长身玉立,下巴微扬,依旧是往日傲然的姿态。可是一阵风吹到颈背上,竟觉出些许冷意。瑟瑟的寒风如刀锋划过,掀动他白色的衣裾,如有惶然,如有失意。 杨福回过神,用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做出平静的模样,下了马车。 这禁器其实只能用一次了,就算是星辰变的高手也休想逃脱,九华老人本来也有些舍不得,不过想到吴磊体内那件神秘的至宝,九华老人咬了咬牙,果断的拿了出来。 苍云山地势陡峭,有好几次,两人临爬到悬崖边上,汪直就站在峭壁旁侧,定定站住,转头看一眼沈瓷,却见她目不斜视,毫无动作,仍旧保持着登山状态,似乎毫无将他推下山的意识。 杨福仍喘着粗气,两只手各扶在朱见濂和卫朝夕的肩上,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老警察见龙迹突然发火便摇了摇头,龙迹的确是火大,心想着和着今天遇到的都是什么人。可是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却发现那贼不见了。再一看,那家伙正站在门口对着他挥手嘲笑呢。 神兽气息骤然释放,那超凡脱俗的气度和威严,令得圣英教众和泰坦族人心中都是狠狠颤了颤。 此时此刻的莫晗,把那种天上掉馅饼,而且还被她捡到的心情渲染得淋漓尽致。 953【死而后已】 在众人凝眸沉思的时候,厉天润也终于停下来喘口气。 他明白他们为何犹豫不决,也能理解这种心情,但是作为一个和景军缠斗一生、为大齐贡献一切的武人,厉天润实在不愿看到朝廷错失良机,给敌人喘息疗伤的机会。 其实他还有一点考量没说,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如果朝廷控制边军的后勤,强行逼迫陆沉罢兵 被盯着的乔营一头雾水,他条件反射取下一直背在身后的脉冲枪警惕起来,异能也放出去,然而除了跟段承则张牙舞爪的活性能量撞上并被薅走一些外,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访希深和津名魅经常前来旁听,虽说她们的特长不是‘智慧’,但这不妨碍她们学习,尤其这个课堂里有着一个具有【灵光一闪】天赋的男人,经常出现连大姐都惊诧不已的新思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这是万物之母给出的最高评价,她不认为莉娜身上的力量足以打倒莱尔,但又不想输给区区一介凡人,才会增加能调用的力量。 面对吕行简的仇视目光,贺舟與视若无睹,继续慢悠悠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皮蛋瘦肉粥。 在一片笑声中,李颜姜静步猫到了炮楼的另一侧,她能够瞧见对方正躲在掩体后头朝左前方探头探脑,可能实在拿捏不准她具体的位置,或者也难以确定她究竟还在不在这里,有没有离开。 壮汉将兽腿随意丢弃在一旁,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壮汉的身后浮现,附在壮汉的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尔后壮汉的眼眸便是射出明亮的光芒。 顾无伤突然开口,打断了议事大厅之中的人的议论,尔后表情严肃,微微清理了一下嗓子,道。 镜世界中所有能够被称为镜子的物品镜面都开始亮了起来,无数压缩到极致的毁灭射线蓄势待发,其目标自然是那个在镜世界天空宝镜下彰显自身存在感的克苏鲁分体。 邓布利多只回来一次开了个校会,传达与伏地魔相关的正确三观,随后再次行踪不明,继续与凤凰社成员为正义事业奋斗。 唐悠悠愣了一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便掐了李达的腰一下。 这是一个“荒”字,与之前的三个字自行排列,大罗神鼎的变得更加的不凡。 苏槿夕虽然一脸的倦容,但是嘴角却浅浅地笑着,看上去心情不错,也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要是让人知道观虚是自己杀的,到时候……白云观岂会轻饶了自己? 王国伦率领金鹰特战队60人,乘坐鸠山镇男运输棉纱的飞机;从天宝市的陵园机场起飞,向上海虹桥机场飞翔而去。 正在乔恩打算离开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动静,听声音,乔恩就知道是谁。 苏染染穿上之后,双腿都有点站不稳了,还是扶着苏卿寒的胳膊出去的。 老国王见自己的儿子纳比,还是这么不成熟,而且嚣张的态度,顿时脸色比以往严厉了十倍。 走出来的刘局长笑着说:“你们在说什么呢?聊得这么高兴。”说话间,便又要给张扬倒酒。 “哼,等一会你就该担心能不能装下了!”李家富颇为自信地说。 所以,面对云散武现在这颗狂雷珠的打击,他不惊反喜,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挥舞着九霄剑,释放出万道剑气迎上九天雷劫。 “大佬,别瞄了,人肯定要被救起来了。”许晓生有些可惜地说道。 954【势如破竹】 十二月初九,靖州雍丘城。 齐军各部于此会师。 计有陆沉从雷泽战场带来的定北骑兵、火器营、锐士营、重甲步卒陌刀军、七星军、镇威军和盘龙军,合计五万余人。 张旭麾下京军武威大营两万余人。 刘守光麾下的靖州安平军、阳翟军合计两万余人。 荣国公萧望之从平阳战场带来的四万人。 “不行,还差一个能量等级,这能量壁障的韧xing太强,星舰地球的推力虽然足够,但是锋利度不够,撕不开!”不周山急切的声音传来。 “巨灵神你也未免太自作聪明了吧?谁告诉过你我们这一次来到通天峰就是为了找你的?不好意思,这一次你猜错了!”王龙不亢不卑地说道。 两位古老的存在,似乎发生了大战,附近的十几个道天,都受到了影响,天地的虚空浮现出裂痕,像是一方道天的空间都难以承受恐怖能量的冲击,想要降临灭世的浩劫。 在三名圣人全部消失离开一炷香后,太峦圣人第一时间就是抓出数十阵旗将自己的住处封禁起来,然后抬手抓开了自己修炼洞府中的一道禁制。 榆真娜摇了摇头,父王关心天机则比关心哥哥更甚,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一战,打了两个月。陆云在这期间,每天就是修炼,安静的看着战事的发展。出人意料的是,离愁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好对付。 “如果你们姐妹,有一个能够成为我们的城主夫人,那就好了!”千万里石城的老妈子,在无意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她就像被风化过一样,在眨眼之间,便被八个大肚子吸去了灵魂,只剩下一具干尸,倒在地上。 此时来的四个,是天王府之中,审查叛徒的队伍。他们的胸前,统一有一个叛字。 这几天的时间下来,他已经成功的将整个神户市的网络系统控制了。而此时此刻,通过导航卫星的目标锁定功能,山口正南所乘坐的那辆轿车,就在他面前的一台电脑屏幕上的城市电子地图上运动着轨迹。 劈劈啪啪——就在说话间,天空上那紫云之中,忽地又落下了千白道各种各样的紫色闪电和五色光球,就犹如天劫降临了一般。整个天风岛以及附近海域,都陷入了一片闪电狂舞之中,无数花木树石都花为湎粉。 帅气的年轻男人朝王诗诗和柳月华这边走了过來,仿佛刚才这阵‘激’烈的打斗跟他完全无关一样。 “我说36d,这明明是我家,而且是你不问青红皂白的先对我动手,要是告的话,也是我告你私闯民宅,故意伤人吧!”林子枫道。 这么一句冷不丁要人命的指使,吓倒了薛晓桐,她跟着软绵绵地倚在何紫嫣的身上。 “你好,我姓龙,我叫龙青,我是z国人!”萧枫微微一笑,伸出了右手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本来娄燕妮是不打算买东西回来的,像顾南湘就没买什么,只给自己买了些奢侈品,但娄燕妮又想着难得出国一趟,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来,还是给孩子们带了些东西,自己家四个有了,星星要准备一份吧。 “衣服就丢在那,呆会儿我会洗。”她的声音虽然低,总算还连贯。 不错,跟在大姐身后的另一个村民正是冷然,而大姐则是青龙客栈的老板娘何紫嫣。 955【消失的郡主】 景国,大都。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朔风吹拂之下,空气中的寒意仿佛能浸透骨髓,令人难以忍受,非必要情况下根本不愿出门。 十二月初二日,这原本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然而傍晚时分一道从南方飞驰而来的密报紧急送入宫中,监国太子乌岩看完之后几近昏厥。 十一月二十五日,即六天之前,在极 劳伦斯洛克菲勒第一个冲着顾城开口。一副很是熟络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只见过两次面。不多相对于其他人的第一次见面,这也算是最熟悉的了。 那一晚,整个洛杉矶出现了十几起自杀,车祸,意外死亡的事件。而当事人全部是警察。警局的高层隐约的注意到了什么。但是最后没有人出声。不管这件事跟那个亚洲人有什么关系。他们都不打算过问了。 刚刚她不经意转动时,朝向某一方向时,镜面非常清晰的闪烁了一下。 “兽皇陛下,感谢你的教诲。所以我又来了。”路由起身,在罗曼王等九阶大佬惊讶的目光之下施施然向兽皇行了个贵族礼。 “外来人!你们哪里走?!”同时那老者厉喝一声,手中一枚符箓爆开。 不就是xxx,我这种万能型人才,还能被你区区大陆来的土鳖,看不起吗? 可这会,大家的兽皮上都是口子,白羽薇想想,要他们将兽皮都留下。 余逸起初还有些恼火,他在这方面天赋一向平平,这不是摆明赶鸭子上架让哥们儿当众出洋相吗? 法庭上,视频还在继续播放。而且播放的是两名警员,将一包东西放进了二楼洗手间的水箱。然后又拿了出来。 “嘿,男孩,我是警察,现在让我们一起去找你爸爸好吗?”乔伊收起了枪,随后蹲在男孩的面前,轻声的说道。 古辰脸色通红的看着面带笑意的暮颜,再看了看自己黑不溜秋的脚丫,十根脚趾勾了勾,不好意思的笑道。 叶凡心中恍然,这才明白香飞儿之前为什么要将她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且是软语相述,皆因真有事相求,说到那么多话,才摸到正题,亦可知香飞儿必有天大重要的事,始会这样做。 秦炎心中一喜,但是脸上却无比凝重,已经不允许他再次失利了。 不应该还要犹豫,路卡利欧如果是那么贪婪的家伙,就不可能隐藏住一身本源力量。 两道人影停在西尼尔的眼前,看装束是两名职业者,一名野蛮人,一名圣骑士。 江城策远远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老男人,心中不禁打翻了五味杂陈。 “你是怪我没有吃掉那盒便当吗?”某人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那略显无奈的语气,就像是对方在无理取闹一样。 排位考核如约而至。整个致远堂,不,是整个少年班的新生们都在跃跃欲试。普通班的尖子生挤破头皮也想进致远堂,而致远堂的学员费尽心思也想把自己的排位弄的高一些。 “天哪,那么我要是和你分开,你的系统会不会崩溃并挂掉?”苏音很坏,开起了玩笑。 “我不冷的。”苏汐颜伸出手握住苏子佑为自己理头发的手,紧紧的抓在手心里。 再加上平时画符,虽然消耗精神力,可其实也是在锻炼精神力,以及提高他们的画阵能力。 “哎哎,那个男生又来啦,真是的,烦死人了。”符筱筱用手肘拐了拐苏汐颜,朝肖安等人的方向撇了撇嘴。 956【杀戮之夜】 在田珏率领主奏司精锐和两千合扎武士从大都东门离开的时候,城内便已陷入紧张而又压抑的氛围之中。 九门封锁,皇城戒严,这样的动静足以让人心惊胆战,亦或是想入非非。 皇城西南角上,六皇子府邸。 六皇子乌烈乃德妃所出,在如今成年诸皇子亲王之中,论年龄和位份都仅次于太子乌岩。 倘若乌岩 如今韩老也在岛上,不过韩老的身份是美食家评委,作为世界闻名的美食家,他自然有资格成为超级厨师大赛的评委之一,而且还是最后的决赛评委,不过他倒是早早的就来到了岛上,现在也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被接待。 一大早迎着寒风墨夜就陪着墨景秋去超级市场购买新鲜食材,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时空怎么转换‘吃’对人类来说总是最重要的,过节更是少不了要吃美食了。 卫慕八羊有些失神,她的男人自从孛罗城回来,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仿佛失去了过去的那种舍我其谁的锐气,但又多了一些什么,她说不明白,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有些糊涂,或者是她想多了,谢太后并没有如此有心机,这只是她自己的一番臆想。 走出房间,冷轩迎着温暖的阳光,伸了个懒腰。这几天什么事都不想,难得放松一下,可谓是神清气爽。 谢洵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阿菀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以后给你写序。”他还自己的给阿菀的序言。 援军迟迟未出现,大乾将士们不由得忐忑,越来越急躁,硬着头皮作战。 在信心十足的马克看来,这显然是蒙勒拍卖公司在看了自己的那枚复活节彩蛋后,找人仿造出来的。不过这种事并不难拆穿,到时候足以让蒙勒拍卖公司身败名裂。 “来,都搭把手,擦干了头发好梳妆”周延妻把干帕子塞给同伴,自己也拎着一条,麻利帮忙。 即使主帅如此说,诸主将们也不愿现在回去,“不如我们等攻击御夷、柔玄的人回来?”如果他们也战败的话,王总不能只惩罚他们吧? 卓府已穷困到这种程度了,可以前也是有些威望的,主子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也没有,传出去怎么能行,想来想去,徐氏才留了兰梅下来。 或者我们可以猜想一下,威震天可能是顾虑到如果自己吞噬了火种源,有可能并不会获得赋予别的机械设备火种的能力。因此为了整个变形金刚的种族的延续,而放弃了融合火种源的打算。 严娇的一番介绍足以说明这只呆头鸟的强力,但是它看起來真的很呆。 突然被摔到床上,未央手一松阿离直接摔倒了穿上,被吓醒的他立刻大哭起來。 以前聚集的那些天地灵气,虽说已经炼化,可是每一次的炼化,还是有着老哥的帮衬,可是现在,金焰矿的存在,林风却是可以完全的靠自己炼化。 在冲刺的过程中。也有顶在前端的少量的黑炎骑士团成员。被打掉坐骑。失去坐骑沒有了伤害均摊的效果。很在对方的各种魔法之下被秒掉。 唉声叹气地走回了家,林家仁却发现没有了往日的叽叽喳喳或者说是热闹。 达无悔此时发现自己这些人再次陷入困境之中。以这些人的实力根本无法和空中的这些人对抗。 一旁影也忍不住了,影13可以说是影子里面的奇葩武功极高,就算是他也沒有把握全胜,只是那家伙为人孤僻,而且心狠手狼,这些年一直在外执行任务,新进的暗卫可能不了解他,他可是清楚的很。 957【浴火】 皇宫之中,不见往日安宁。 当城内各处爆发动乱的时候,皇宫亦出现大量意料之外的乱象,有人在宫殿角落纵火,有人趁机在后宫肆意杀人,也有人试图行刺太子乌岩。 好在除了交鲁麾下的合扎武士,景帝还在乌岩身边布置了大量高手护卫,这才没有让那些刺客们得逞。 纵如此,乌岩此刻的形容也颇为狼狈。 这男子便是袁语熙的哥哥袁伟霆,听到妹妹遭到绑架,他立刻从公司赶回来。 而且农家是十三世家之中,唯一一个有资格住在药神山的家族。虽然不能住在药神山颠,只能住在半山腰,也相当惊人。 鬼姐看了一眼戴晨之后示意他不要跟上来,然后就跟着慕容楚海走了。 当两者撞击在一起的时候,只见火焰被宁江摧枯拉朽的毁灭,他势如破竹,一直杀到火龙的近前,狠狠一拳打出。 嫁给他,她从来没有奢望能给自己什么样奢华的生活,她只希望能过得平淡幸福。 不行!不能在和他们耗时间!多一分钟墨情就会多一分危险,昊天明决定不在多做纠缠,然后手中受到虚晃一下衣服一卷就逃走了,追的是鬼姐抓慕容墨情逃跑的方向。 栾弄玉的美眸同样是一片吃惊,宁江这个名字对她来说,也大名鼎鼎。 在看慕容墨情,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慕容墨情今天穿的本来就不多,现在因为情迷意乱之间竟然开始一件件的往下脱。浑身的皮肤都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句龙抬眸望去,高辛脸色苍白,额头的汗珠滚滚而落,不由得也皱起了双眉。 言欢回头对包袱里的梦奇使了个眼色,悄悄在身边伸出食指,梦奇明白的点点头,给达摩开了护盾。 曼陀罗看到子弹的瞬间眸光紧锁,她也没想到邹超会突然就开枪,想要救陈默都来不及。 我听到自己用一种既期待又惊恐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是谁?不说话的话我就叫人了。”为了给自己壮胆,我甚至随手抓起了靠在一边的笤帚,做出一副强势的样子来。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总是有人怂恿她去和姐姐争宠,说什么家里人就只顾着姐姐,不管她的死活,而且还说她是家里最多余的!? 特别是带头之人,月生明显能够感觉到不是普通的一级巫师,比起他杀掉的西摩和达内尔气息要强上不止一筹,大概和他相差不多。 啧啧啧,真不知道颜盟君如果怀孕了会怎么样,毕竟官家里面,她卖出去的并不多,虽然她肯定有人关注她了,只是到底是没见过的东西,她们还需要观察。 他对羡鱼说,她是南国圣帝,他必须替南国百姓们守着,还十分认真的对她说,弄得她哭笑不得。 此刻,他的样子似乎就是在说:你们刚才不是很嚣张吗?现在你嚣张一个给我看看呢?在宗师面前,你们屁都不是。 端王妃看起来神秘莫测,羡鱼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总之,她觉得端王妃看起来是个危险的人物,她的性情应该与她朴实的打扮不符。 所以,他只得听从安排,当然了这也不是他同从安排的最主要原因。 计议一定,他便在京城找了一个有名气的道士,日夜守在身边,如此这般他终于放了心,决定回乡去迎娶晚娘。 无奈地笑了笑,“那你说吧,我只是听一下你们的故事,因为你们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说不清。”我说了一句。 958【新生】 清晨的阳光氤氲着彻骨的寒意。 但这比不上乌岩心中的冰冷。 此刻的大庆殿外是近两千名忠于皇族的合扎武士,殿内除了以赵思文为首的十余名重臣,便是后宫诸位贵人,包括乌岩的母后和太子妃在内。 所有人的命运都寄托在他身上,可是他如何能扭转当前的局势? 望着外围那些气势如虹杀气冲天的叛军 下路成功gank了一次的翟启涵,在野区也成功混到了4级,而这个时候线上的等级已经普遍到达了五级。 三道身影在岩浆中急速下降,那巨大的压力使得王杰三人的表情凝重,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不了,我明日早上再来看她。你照顾好她。”说完,就起身出了寝殿门,往钟离朔给他安排的客房去。 “你哥哥那是业余的,我们是专业的。”看样子白启明并没有多想。 ”我要灭了他们——”不说起护龙一族还好,叶枫双拳紧握愤怒道。 “事成了,这次你可以进入我们校电竞社了!”肖部长显得有些兴奋,似乎是完成了件什么大事一样。 何金花扭着大屁股来找李利民的办公室,“县长,有个急事儿需要您处理一下。”何金花刚走到李利民的跟前,然后李利民就把手放到何金花的屁股上,一边摸一边说。 呆呆的看着桌子上的饭菜,直到这一刻,王修才彻底的反应了过来。 在柳婉若家吃了顿早饭,几个大人和柳婉若一起将两人送上了柳家的车。 “别急嘛,你们放风筝,是怎么控制风筝的?”叶枫这话一出,两人瞬间明白了一切。 狸猫孜孜不倦的讲个不停,滔滔不绝的样子,说得一切都好像是真的一样。 貔貅王族驻地,人员集结,阵容强大,近百人等候在广场上。没多久,四方天地轰鸣,风雷阵阵,一片阴云自天外降临,笼罩天日,形成浩瀚阴影,覆盖了貔貅王族驻地。 此人是洪武殿的老人,身材高大,但血气干枯,不复壮年。所以肌肉萎缩,显得很枯瘦,高大的也只是骨架子而已。 众势碰击,有如九山泰岳,从九天之外,落天砸下,威压磅礴,让这久经战杀的战船,也断裂出不少碎痕。 因为,上古世纪之末,一条“天”之手臂,就血洗九州,埋葬了几乎是所有的天寂境界,太可怕了。 \t魏建凯当场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捂住肚子,嘴里喷出一股接一股的黄胆苦水,又腥又臭,旁边人纷纷掩鼻走避。 武馆的建设比开业那天又好了许多,董修竹看到演武大厅里面十多人正在训练,时不时发出几声叫喊。另一边的食堂有人在忙碌,大院里有人在清扫落叶,心想这人员扩充得倒是挺完备的。 至于澹台月芝放出来这句话,修炼界一致认为,是澹台神族感觉到,纳杜南为明珠驸马一事,极可能抢不过空桑神族,便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刻意使恶。 与此同时,一束恐怖地无法形容的箭羽,裹挟击穿古今未来之威,射中了一位绝代妖王。 大殿之中所有人都愣眼,和一位大能,而且还是太古神族的首席祖老勾肩搭背,杜南还真干地出。 “应该会吧。”他答得也并不是很确定,手掌抚着我那块伤,若有所思。 我额头流下汗来:你这样的弟弟我可不敢收……我心里这么想着。 959【断舍离】 午后,皇宫内的厮杀终于平息,但是要处理的问题仍旧不计其数。 庆聿怀瑾以摄政王的名义发出第一道旨意,任命陀满乌鲁为九门提督,霍域等五名分别来自其他五姓的大将为副提督,共掌都城防务,并在城内持续清扫忠于皇族的力量。 她又任命出身于夏山军的解列为宫卫统领,率麾下五千余人镇守皇宫。 大庆殿 片刻不到,陆家嫂嫂便接受了这个事实,大嫂和三嫂上前将担架抬起来,四嫂和五嫂在担架两边搭着。 夜羽这堪比祖僵的绝凶僵皇悍然现世,直接惊醒了五个闭关中的邪神。 自从乐梓颜被陷害被揭穿的事情之后,乐梓安在班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很多之前跟她关系不错的同学都疏远了她,而那些还在她身边的人也都因为她的身份而讨好她。 紧接着,穹天仿若被什么东西给震碎了一般,而后,无数有形的碎片从穹天之上坠落。 陈凡都懒得问,他站在擂台上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那表情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一副金丝框眼镜,上身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着灰色针织背心,给人一副中年教授的模样。 “好点了,疼痛比刚刚减轻了许多。”陆之洲猩红的眼眸和沙哑的声音透露着他在治疗过程中的隐忍。 青蛇缓缓回忆着说道,有些记不住的话,便直接翻译了,不过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密密麻麻占满三层神坛的黄纸红字牌位让门口的叶荣九三人有种虚幻的感觉,彷如一瞬间回到了清朝,洪门弟子歃血为盟共同结社的那段岁月。 他能够感觉到,他的神意已经扩散到极致了,所掌控的天地之力也到了极限,哪怕是一丝天地之力也不在增加。 正好这时候刘有道的妻子过来,她是舞蹈老师,因为长期练舞的缘故,身材很好很柔软,一向是刘有道的心头爱。 秦轩扭过头,直接一把抓住卢森的衣领,然后手上一用劲,直接把他提了起来。 一块儿玉嘛,再珍贵又能价值多少呢?一百万?一千万?或者一个亿? 黄巾的时代早已经是过去了,昙花一瞬,但张角遗孤的存在以及归宿,在现在的时间段和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黄巾军剩余将领们的重要道标。 昨天他才刚喂了大灰狼第一颗“解药”,但这颗解药也就管七天。如果七天后不能得到第二颗解药,大灰狼身上那所谓的“七日断肠散”毒药就会发作。 超胆侠是大本的代表烂片之一,听到这话大本瞬间黑脸而且不做回应,但情绪之中并未有任何愤怒,而是深深地不屑,可能潜意识里把李哲当做一个有点钱的富二代。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温斯顿微微一愣,抱着怀疑的心情转头看去。 只要斯代芬一死,这事自然就解决了,爱丽丝绝不可能再嫁给一个死人。 “那……可就不打折扣咯?”卡莎举杯,身体微微前倾,开低的领口露出大片的白腻。 “你找到了?”她惊异的看着闫妄手中那颗剔透的玉珠,不由问道。 乔十八表现的十分淡定,就像是提前已经知道了情况一样。昨天晚上他做了什么事,恐怕只有他知道。 了解龙成师的强大与地位后,很多人看着凌九玄那,露出了艳羡的目光。 大乔则是抓住了他的衣角,不管大乔有多么强势,碰上这种事情,大概也是不能淡定处理? 960【三十功名尘与土】 大齐永宁元年,十二月。 临近年关,捷报频传。 在陆沉于雍丘城举行完誓师大会之后,齐军兵分三路同时北上,以令人震惊的速度接连收复新平、考城、袁武、鲁山、昌邑、栖凤、新溪、平舆、保兴等地。 沿路除了少数几支负隅顽抗的景军被齐军碾为齑粉,余者无不望风而逃。 二十三日,陆沉亲率的中路 山鬼和山中精怪不一样,山鬼和山脉是一体,精怪只是长时间被灵气所养出来的生命体。 当那阵法的攻击消散,柳如风两人又催动仙宝,向他轰击过来,直将他逼的手忙脚乱。 虽然此刻落于下风,不过,他还是没有放弃他的骄傲,依旧是高傲的对着王木着。 对于许辰的话,周敏自然不会拒绝,而且,许辰现在没事了,同时还晋入到帝尊之境,她也彻底放松了,那气息一动,也施展出神通。 “走吧。我们得去找到其他人。”唐千林牵住安然的手,迈过一个个沉睡而死的人,朝着前方走去。 陡然,一道身影自那火焰堆之中暴掠而出,朝着我这边冲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方程周,不过我却是注意到,此刻的方程周身上的气势和之前却是有了天差地别一般的变化。 “咻!!”当子弹擦过耳朵的时候,那感觉简直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要是那子弹再偏移过几公分,那不就是打在我的脑袋上了吗? 唐千林和李云帆罢手后,被两名使徒压在地上,反手戴上手铐,直接朝着右侧的墓道之中押去。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从铁链之路回去了,可没有老狗帮忙,我们找不到阎王令,就算找到,恐怕很难得到手,判官也绝对不会饶过我。 “怎么样,宁静姐,刚才的感觉比你去蹦极都要爽多了吧?”李凡笑着对郭宁静说道。 双手死命的撑住脖子上正在发力的大脚,李老板此刻完全被恐惧淹没,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两丈距离,一步蹬地,腾空而起,在空中抬起一只脚,整个身子像箭矢一样朝着青山的胸口激射而去,带起一阵阵风。 帝天双掌如风,层层叠叠,好像是排山倒海一般,气势汹涌无比,朝着凌天一掌又是一掌拍出。 叶修展现出来的气场令他肃然起敬,让他不得不信任叶修的。这种精神上的观感,弘晟道只能意会,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四象天雷,活生生的打在了凌天的身体之上,就算是凌天使出了诸多禁术的奥义,也是被这一击重伤,猛的喷出了一口鲜血,浑身上下,血肉模糊,生死未知。 就算是在一旁的凌天,也是微微一惊,想不到剑老的实力,仅仅是几月不见,实力又是暴涨了许多,真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经过这些时日不辍的祭炼,现在总算是大功告成!太玄松了一口气。 张天生现在不想去理会它,这头大红蛤蟆真的不是好惹的,它是天生的猎手,那一根长长的赤红舌头长满倒钩,就好像是狼牙棒一样的锋利,那些皮肤最坚硬的老丧尸都没有办法防御这种舌头。 紧接着还不等苏晨反应过来,红唇吐着诱人的香气再度凑了上来。 余超在原地愣了几秒,直到马龙过来拍他肩膀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961【长缨在手】 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景军的整体表现可以用一溃千里来形容。 雷泽平原和平阳城外两场大战,景军直接损失将近十五万兵力,而在之前将近一年和之后一个多月的战事里,景军拢共折损兵马超过十万人。 换而言之,景军从当初南下之时接近五十万兵马,迄今已经累计损失超过一半。 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一路 可是我当时望了望手机上的时间,这时候的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二点,午夜十二点。 這螃蟹的八隻腳十分靈活,左右開弓,沒幾下,便將所有和尚的屍體堆在了一起。 白骨精闻言,心中一惊,暗道眼前这猢狲能看出她本体,修为必然不低,被怒火冲昏的头脑顿时冷静了下来。 高颖全程沉默,待高家主教训完之后,她一脸平静地问高家主老吴是不是来过。 而且,无论你四大派的出那种招式,这些人总有办法先你一步等着你。因此,不知不觉间,四大派的人便开始慢慢的落了下风,出现了受伤的,被杀的。 不再似被压制在五行山下那么隐忍,反而比以前大闹天宫的时候,还要冷冽和凶狠。 就在今天早上,德国人的火炮已经打到了他们的这道临时阵地上。也就是说,前方法国人的狙击阵地已经被攻占的七七八八,德军马上就要冲到英国阵地上来了。 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议论声,不少人都眼冒精光,特别是对一些收藏爱好者来说,这种东西真的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没想到能在这里出现一件。 “现在是否应该解决一下未来之后该如何呆在学校里?”雷铭轩发话了。 “不仅如此,莫林还是一位占卜师,她的特殊能力是其他队伍所没有的,温雅也在艾丽老师的教导下有了不弱的攻击力。还有我,寒羽,莉可,我们可不觉得我们的战斗力会比别人差。”烈火补充道。 这也就是会者不忙了。电光火石之间。王进与姚平仲地两马。从马头相距两米。到两米不到。这才是多一点地功夫。姚平仲已是抢先刺出了五点梅花枪。而王进更是近乎本能反应地使出了破招。 话音一落,阿尔伯特突然窜到尤金身前,拳头上白光一闪,就要打向尤金。 “你就是那个神秘的高手!”而后黑暗袭来,重重地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一命呜呼了。 他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还有两个他熟悉的人,至于几人的实力也确实还不错,还有几个炼气期的家伙。 不过这临风还真是厉害,竟然敢撩其他圣殿的继承人,不怕被追杀吗? “这件事是我的错,竟然把自己变成男人的事给忘了,这才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本来自己并没有忘记的,可是当看到雷铭轩的那一刻,就瞬间忘记了。大概,可能是因为自己在她面前弱势太久了吧。 如今的李民,可是什么纯粹的无神主义者了。虽然还保持着神仙也是凡人修炼的心态,可也是深信有大神通者,近乎达到无所不能。 “我坦白交代了,不这么做哪来的机会跟你增进感情呢。”林玄笑着摊了摊手,现在说出来也不怕萧诗颖闹情绪。 说实话,隋阳的确考虑过安排圣吉列斯正面对抗祖国人,并尝试获取祖国人的极限数据,然后利用【重置】回到突袭行动开始前。 962【俱往矣】 从河洛城一路往北,越三百里进入河南路地界。 如今这里重归大齐治下,自然要恢复二十年前的称谓。 名为青州。 此处地域广袤,土地肥沃,物产丰饶。 青州往西依次是渭州和灵州,当年景国占据齐国近半疆土,又扶持伪燕立国,强行调整江北区划,将青、渭、灵三州改为河南路和渭南路,将定州改为东 她冰凉的指腹尚且还没有碰到那男子双腿处的火热时,就被那男子一甩手打开了。 “夫人?你怎么了?”许妈好奇,见自己才把这消息说出来,夫人就六神无主,自言自语,有些魔障,忍不住喊了她一声。 楚白有些后悔刚才将坦克虫和母虫的晶核全用在了开二级宝箱,不过他也没亏,起码得到了一张储物卡。 一想到,林之夏看到了自己口袋里的【加速丝袜】和【幸运发卡】,何煊的脸就忍不住是一红。 在这月光的映射之下,映衬苏宝本就白皙的脸愈发显得诡异苍白。 可为什么,这个巨大的散财红包,偏偏还这么冷清,无人问津呢? 再说了,今天晚上七点钟,那是董子衿和那个共享男友在荷塘月色碰面的时间,自己虽然也会到场,不过是在远处远远的看着和拍照的。 离潇潇看了看这阵仗,离家兄弟,两个叔公长老,她们还真是厉害,将离家有分量的人都聚齐了。 这种事儿,她连在电视上看到,都会羞红了脸捂住眼睛,如今却要让她主动去亲吻一个男生,这……这的确是个羞死人的事儿了。 杨蜜和番茄来过很多次横店,所以他俩对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奇的,下午两人就回了酒店。 老头看到对方拿出胰岛素的药剂,也不管什么,跟武九交谈了两句,转身就回了房车。 由于太过严厉,这位叫吴志献的老师,经常被大家称为“老古董”。 谢钊面朝下趴在担架上,衣服裤子已经重新穿好,不过上面染了不少的血。 不知不觉,他们已行走至一处平台上,一个迷你的电视机型机器“嗡嗡嗡”地飞了过来。 毕竟很少碰到思维这么跳脱的人,一上来就直接问他们还收不收人。 港真,这要不是系统汽车,不来个皮卡真拉不了,可五菱神车就是这么牛掰,塞的满满当当不说,在无人的公路上还能飚个100的时速。 一年后,夜明初找个山洞闭关修炼,修为已经成功突破到了化虚境。 叶闻倩已经带着部分同学去契约初始宠兽了,林羽百般无聊地在大厅里闲逛了起来。 在铁血战士的诉说下,南山了解到,工程师一族自觉自身的技术已经很牛逼了,再往前似乎已经没有了道路,便转而开始研究自身进化的形式,追求永恒的超脱道路。 也没有什么国际大品牌,几乎都是一些国内的服装牌子,然后一些设计师仿照国外大师的作品设计出来的衣服,再加上一些二流模特走台步。 陈永华为明郑台湾的空间规画,其理念乃源自儒家传统,合于系辞传所标举的生生大化的天地空间之大义。 如果知道有这样的家伙出现,公会的前辈们一定会很乐意提前扼杀幼苗。 台湾郑氏多次请日本联合出师伐清复明,朝鲜对日郑联合乐观其成,甚至建议“假道朝鲜,出送援兵”。 这次新加入的人太多了,而主公又不在,若是藏有什么坏心,很容易借此机会笼络住一大批人。 963【还看今朝】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陆通知道萧望之不愿多问,于是主动挑起话头。 “将军队梳理妥当,这是我的立身之本。” 陆沉并不讳言,直白地说道:“军中只需要一种声音,这就足以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辈。” “这个倒不难,以你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就算有少数人另有盘算,明面上也不敢公然违逆你的决 劣势是缺少汽车工业底子,这很可能成为某些人狙击三星合资车厂落地的主要借口。 当初二人在现代的婚礼结束后,记者问过容北澜准备要几个孩子。 其余的人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反正距离拍卖会还有那么一段时间,在这里修炼应该没事吧。于是其余的人也纷纷效仿,盘腿坐下开始修炼。 本来朝廷接到南诏的奏表时,已经是腊月中旬,对于汉人百姓来说,正是准备过新年的时候。 短短半月不到,东阳国后宫仿佛被洪水冲刷过一般,彻底大洗牌。 靠!我心里暗骂老妖婆狡猾,鬼魂能在黑暗中视物,我一个大活人可做不到这点。 “行!那我就告诉你吧,我之前是天狼部队最年轻的教官……”叶冷风语气平淡地说道。 “我觉得还是半神比较符合我的审美,其余长生种的形态都不太适合我!”铁蛋道。 热巴一口答应下来,没办法老大姐吩咐的,自己翅膀还没硬,肯定只能乖乖听话当好孩子了。 安雨嘉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她还是有些害羞的,不过,既然决定跟叶冷风在一起了,她也不会扭捏,如果安雨嘉不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她也到不了今天的位面。 白仲祺对于自己的爹妈也是无奈,老妈崩溃了让他回家,原本以为老爹还比较正常,结果居然还看上了自己讹美国人的钱,把在外面忽悠投资的本事在自己儿子身上用出来了。 以至于后来泰兹恩人根本不敢接近安奎星所在的行星系。这个行星系内有一个非常适宜发展的主序星,还有着多颗具有开发价值的行星,可泰兹恩人却只能望洋兴叹了。 “那就可惜了!”骷髅摇了摇头,带着一种莫名的笑容,颇为可惜的摇头叹说道。 崇九沿着古战场,绕了一圈,然后又回到天河,一个鲤鱼翻滚,跳入水中。和猴子交手是个意外,此时的猴子尚未完全成长起来,崇九即使胜了,心中没有丝毫得意。 说着,八神太二手中仙术查克拉鼓动,一边刚刚想要躁动起来的外道魔像再一次的老实了起来。 “老五,不知何事唤我等前来。”青狮王是老大,其他三人看开始谈正事,都放下酒杯,看着崇九。 “你先开!”王佳刚刚看了沈淮写字的纸团,心中还是有三分底气,自己应该没有那么倒霉。 众人看到鲁长老过来什么都没说,这是人家七星门内部的事情,他们只要好好的坐着,等着看好戏就好了。 宛如灯笼般的双眼凝望着莫白,冥王蛟不屈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听到奥曼谷怀特这一句毫不掩饰的轻谬,顿时有琅琊会的高层坐不住了,上前一步就欲辩解——可是……却被周围一些老成持重的琅琊会高层给阻拦住了。 “哼,你把我暗黑巨蟒当做什么了?你以为我就这么好打发的吗?我不管你是谁,这子擅闯我修炼的领地,我必须杀了他!”脸‘色’狰狞的怒视盯着紫川看着,暗黑巨蟒似乎并没打算给他留面子,血气盈然。 964【身怀利器】 江南,京城。 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三月,江北传回来的捷报一直没有停过,景帝和庆聿恭死后,大齐军队在陆沉的指挥下一路收复失地,从靖州以北到河洛地区,再到二十年前丢掉的青、渭、灵三州之地。 对于京城绝大多数老少爷们来说,这是他们二十年来最痛快最喜悦的一个年节。 京中各处青楼酒肆和勾栏戏坊 等到几个正教授散去之后,戴长乐这才不好意思的回头跟秦尘解释了两句。 “你……你离我远点。”陈雨瞳极力的撇着头想要离孔彬远一点。 丁望山说完这句话,像是不愿意再提,转身就要走,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当是什么东西,原来不过是一个未成形的鬼物罢了,没想到你这人所学还颇杂,不仅有虫道,还有鬼道。”秦尘的声音跌踵而至,却不见丝毫慌乱。 随着钟馗额上出现豆大的汗珠,他身上的金炎越来越弱,外貌也褪去神光,隐隐变回了钟帅帅的样子。 第二个办法,自然就是直接进行量子跳跃,但这又有个问题,量子跳跃需要知道起点和终点的具体情况,没人敢在宇宙中乱跳,万一跳进星光照耀之地的黑暗星云之中,又或者一下跳到大质量星体内部,那绝对死的悲惨无比。 最后,在赢得比赛胜利的三井寿,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也就在那一刻,安西教练的身影也深深的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什么规矩?你松手!”杜箬依旧在试图挣扎,但顾忌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敢太用力。 “公主是有什么事情?”秦韶坐在叶倾城的对面,他腰背十分的挺拔,即便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他也如同钢针一样钉在那边纹丝不动。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江可心翻了翻白眼,瞪着他。 “为什么不?”那信心十足,好似她真的就一定会嫁给他的样子,让萧倾凰忿忿然。 后来容郅下令,不给他靠近庆宁,他更是无可奈何,更加厌恶这个孽种。 莫紫黛带着她们走到了化千歌的府邸门口,他们都是认识莫紫黛的。虽然只见过几次,但是却还是认得的。他们知道自己家的主子跟莫紫黛的关系很好,千万不能招待怠慢了。 当然,霸龙枪,这肯定是不行的,且不说自己用的顺手,而且没看到系统给出的血腥值比之前明一杰手中那本命法器都要高一倍,那本命法器都如此不凡,这霸龙枪显然更牛掰。 既然这会韩浩跟陆瑾言都来了,那么十有八九是事情解决的差不多了,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她现在呆在这里不是碍事嘛。 “兰儿,出去一趟怎么感觉瘦了?”夜无双抱着她的腰收紧,感觉怀里的人似乎越来越瘦了。 “没事,不给她一点教训,还真是翻了天了。”龚世琪一脸无所谓的说。 “那就让韩浩娶你不就行了!如果你们结婚了,那开房的事就算不了什么了!”江可心认真的建议道。 身形一闪,云飞扬来到了一处高地,放眼望去,正好看到赵家老祖。 “等等……当时,你就和杨裂风一起,难道……今天这局,是你们一起布的?”震惊完青云长老的惊人灵力控制力之后,慧风长老忽然想到了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当即,便是双目暴瞪,一脸惊色的盯着青云长老,惊声问道。 965【上善若水】 高焕明白沉默就是站队的道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开口可能会让宁太后心生不满,但他乃至龙林高氏的命运早已绑定在陆沉身上,首鼠两端肯定是最愚蠢的选择。 所以即便他心里惶恐不安,也只能维持沉默的姿态。 李景达倒是没有这些顾虑,但他并非只会大吵大闹的一根筋,当下局势并不明朗,所以他要看看接下来的发展 林香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扔下了手里的棒子,在竹鼠奔出来的时候,赶紧伸手,将竹鼠按在了地上。 “弟子知晓!”所有人都大吼回答道,响声震耳欲聋,轰动九霄。 最后,他们妥协,让其离开古道宗,对外声称其已经被古道宗撤职,扭送去其他地方了。 最后的10分钟,现场所有工具人早已神志不清,他们双目通红,浑身是伤,穿着粗气,手中握住一柄厨刀,凶狠看向身边的人,寻找着猎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朝着不顺眼的家伙扑去,挥舞、刺击。 “放我出去!我后悔了,你把我的瑜桦姐还给我!”陈汐嘶吼道。 并且,那毒液弹炸开来,那些毒液立即遍布他们大半身子,这些毒液有着无比强烈的腐蚀性,他们身上的战斗服都是被严重腐蚀。 继而,菲斯的身体便倒飞了回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狠狠地砸在了青石地面上。 “哼,胡守财,你还我弟弟来!不然我就让人将你胡府杀个鸡犬不留。”徐贞儿脸色发白,心急上头,这个时候已经失去了理智。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渴望阳光能够永照大地,渴望光明能够拯救这个世界,不过这些终究也只能是虚幻的想象。 这一顿饭,众人吃的十分尽兴,就是陆铮在廖正卿等人的劝说下,也多喝了几杯酒。 这些孤魂野鬼全都是近几十年来意外死亡,不得转世投胎的倒霉蛋,它们白天潜伏在阴暗之处,晚上则趁着阴气重的时候,跑出来透透气。 但顾北出手擒住王世明之际,他们竟然连一丁点的反应,都做不到。 等到回到安县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林凡睁开眼睛,就看到上官芸一脸疲倦地递过一份早餐。 “哈哈哈……随便你怎么想吧。不过,我也告诉你。有外科医生幕后主使者的最新消息,我们让人第一时间告诉你的。以回报你今天不毁我樱花岛的事。请吧,我送你出岛。”鬼面武士说着,走到前面带路。 唐尧惊呼了一声,他直接将姬月瑶揽在了怀里,然后右手猛的打出一拳。 铁棍稳稳当当的砸在了黄毛头上,黄毛身体一歪,直接倒了下去,生死未知。 遥的目光看向北冥羽,见是陌生的面孔,微微有些疑惑,而北冥羽同样如此。 这前几日,苏晓东和林凡还好像仇人一样,这才短短几日,苏晓东一口一个林凡兄。 此阵乃飞龙阵法,云王朝众多士兵,难以攻破此阵法,只有那些到达了圣域武者之境的高手,才能越过此阵法,杀入边境。 叶秋顿时乐了,本来这场酒会他还不想来呢,是韩初雪硬逼着自己来的,可现在倒好,自己竟然被认为是混进来骗吃骗喝的? 叶灵指的是邴家的人和那些想娶她的人,再加上这些日子,來访的客人也多了起來,每次都要陪同,这不是她要的生活,她想回北宁。 966【宁后的智慧】(为盟主书友16040909加更) “不瞒二位宰相,哀家当初根本想不到淮安郡王能够做到这一步。” 此刻暖阁内除了苑玉吉和几名贴身女官,便无其他宫人侍奉,因此宁太后没有过于遮掩,坦然道:“哀家原本以为,他能挡住景国皇帝和庆聿恭的联手进攻,守住江北便是大功一件。哪怕丢失江北部分疆域,只要能粉碎景军这次孤注一掷的攻势,让大齐可以继续休 孟言说着说着,猛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移开了视线,看着璀璨的星空,话说得情真意切。 柳星剑心下大骇,奋力挣扎起来,却发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不能动弹分毫。 说完这番娇柔做作的话,一瞬间奥卡发现,自己原来竟也很有装的潜质,果然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锦卿终于用完了所有的青霉素,这东西本来就是极难得的,不多,只盼孟钧身体底子好,能扛过去。 就在妓院大门初开、不少人涌入、同时又有不少操劳了一夜的人拖着两个大黑眼圈出去的喧闹当口,几个身着奴隶商人样式服装的人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看上去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若非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谁会舍得出卖自己的随身法宝?要知道,这种法宝通常都会有莫大的威力,可以说是自己实力的一部分。 这时,那位‘刀螂’的腹部气孔忽然‘嗤嗤’的往外喷了一阵气,眼睛向外投射的光芒慢慢的变为红色。 听了郝飞的话,萧明立刻冷静了下来,被两个警察推搡这进了救护车。 “……”苏子格虽然没有调查过事情的始末,但是也大概猜出了七七八八,虽然知道事情八成不是阎倾所以为的那样,但是,苏子格还是没有将疑虑说出口。 “刀疤脸!你不是跑路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李副局长听清电话里面的声音,手中的电话差一点没有掉到地上。 车子开出去很远,和吴家一般,好像各家的老祖都不喜欢呆在市区,全部跑到了深山老林里面修炼。 这下子城显肯定该生气了,伊曼抱头怎么办怎么办,虽说有城显的允许,但是她也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绮灵,”南雪钰冷声开口,“你跟她废话什么,别忘了,你是跟谁的。”她的人,只有她有权利决定去留,旁人谁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就先掂掂自己够不够分量。 面对突然转变的气象,独孤鸣的眼中也是摸过一丝凝重,因为他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同时在他周围的幻光剑在消失。 知晓了林宇天的底蕴后,林辰的嘴角露出一抹恶魔般的微笑,加上通红的眼睛,让在擂台下的林韵看得一阵害怕,这就是他生气的模样吗,好可怕。她心里想到。 顾掣峰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就怔住了,立马直起了身子,再也不复刚刚的悠闲,一手抢过她手里的照片,岑冷的目光再次扫了过去。 得不到白冉冉的回应,蓝颜风着急了,他大声的叫着白冉冉,这边已经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要往外跑了。 王洞的重要性,只要是化妖宗的人,尤其是高层的人,哪一个不知道!大家都知道这是不能随便进出的。 可是,她是不怕他的!哪怕他发再大的怒火,她也不怕!这一点,她从来没有说过!因为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以往,她看着他,他就会知道她想要什么,那如今呢?他是不是也能看穿她的想法? 不过这是个可以修炼的世界,修炼者的生命也得到了延长,而那些修炼达到了某种至高境界的人,甚至可以长生不死,容颜不衰。 各位观众,你们看到了吗?一只神秘大章鱼在佛山海港里的一艘客船上意外出现,一部分船身从内壁穿透了出来!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乘客们都还好吧?不管怎么说,这个可怕的巨型章鱼到底怎么出现的呢? 榕城靠海,外海有很多度假岛屿,全天都有渡轮往来送客。爱情岛算是附近面积比较大,知名度也比较高的岛屿,前往的游客很多。 这个机械声音出现得很是突兀,南溪都还来不及反应,在她的眼前便出现了一面半透明光屏。 视频贴出后,网友一方面不再怀疑顾浅的身份,一方面也被顾浅的演技惊到了。 唐家人真是耍得一手好手段,如果不是因为楚天远及时发现,现在冲上报纸头条的绝对会是季维骁和唐羽纱共同出入酒店同一房间的新闻。 反正顾君衍出差了不在家,婆婆也没回来。没人管她,她正好乐得自在。 所以在得知顾雪做错事后,厉震鸿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失望。 整个屋里就如一个被涂鸦了的七彩世界样。到处都是未干的各色混杂的颜料。 就在这时,房屋上方近万里的高空突然一阵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空间内钻出来。 “回去再说。”苏慕白看着被医护人员抬出来的大胡子,脸上满是欣慰。 处理完背上的伤口,苏慕白身上的衣服也是变成了乞丐装,破烂得根本起不到衣服应有的任何一项功用了。 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这个槿颜心心念念的“高校尉”,他身材极高,也很是魁梧,脸庞棱角分明,透着军人常有的坚毅神情,特别是那双眼睛,精光内敛。 “没事儿,他在庭上是不会翻供的。最多到监狱去了回过味儿来,要求重审。 “这个……”静宜正要回话,却不想李艳娘抢过话头道:“回太后,昭容姐姐确实不知道兰妹妹如何受惊。”说着瞟了我一眼,故意按下了话头。 擎烽进来的时候,正巧鹿人族的族长此时在指挥室内与霍恩贝格谈话。擎烽不想打扰两人交谈,想转身出去,被霍恩贝格示意不必。 977【文武齐备】 河洛北郊,军营重地。 陆沉领兵凯旋之后,只让刘隐和宋世飞率三万精兵进驻城内掌控大局,其余七万余兵马驻扎在城外大营,以免给城内百姓造成太大的压力。 加上驻守边疆的八万大军,驻扎在定州北部的七星军将近两万人,以及江北各地负责维持治安的总计两万余兵马,这便是陆沉手中的全部军队。 相较于如 “呵呵,简狗你能不能聪明点,你真的是四肢发达,脑子没半点知识储备,你当真以为时空管理局那帮家伙没试过吗?”麻团道。 刚才手机不知道咋的成了静音,导致莫溪没听见电话铃声,不过还好没听见电话铃声,不然走廊那边的林青青、霍敏儿、陶圆圆那祸害三人组肯定会发现有人躲在这儿的。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这期间霍丘正式开始教习滕玉意轻功,滕玉意学得极刻苦,因有了火玉灵根汤和桃花剑法打底,较之初学时轻松许多,饶是如此,一天下来一身骨头也险些散架。 在后面看了半天,本来忍耐度就达到极点的宋玉琴忍不住走进屋来。 次日清早,谢浔之照旧五点半起床,沿着胡同和后湖慢跑一圈,回来的时候给家里的弟妹带想吃的早点。 从天上出现怪雷,到耐重化作大和尚现身,中间顶多只隔了一刻钟,可那个黑氅人却出现得那样及时。 杜一知道孟建差不多了,角斗场的这些人都是亡命徒,拼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手段卑劣尽是杀招。 毕竟最后能拿到多少好处,还得看黎元昊这个金主,关系饭碗儿的事情,诸葛白敢反驳吗,这又不是在达成一致讨价还价的时候。 她还以为这台车葬身泥石流了呢,没想到竟和她一起穿了过来,而且还成了她的随身空间。 三个中奖的人都已到齐,黑玫瑰也不再多言,直接动手调制黑玫瑰酒。 血祖惨叫时,发现在不远处看戏的杨宗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她记得冰箱里有些吃得的,扒拉了一番拿出来当做宵夜吃掉,等她吃得有点撑的时候,脑海里才又出现了系统机械的提示音。 那些人虽然实则跟自己都没什么关系,但是毕竟都是自己一个村的。就这一点也够叫自己在慕辰面前没脸的了。 “放心吧班长,今晚花不着班里的钱。”不等陈立说话,周斌就大大咧咧地接过说道。 我知是她怕我看到她的伤后,我会同慕容凝月对上,遂出口提醒她面具男说的“她也是你们的主子”这句话,既然我是她的主子,她受委屈了就是在打我的脸,我自然要帮她讨回公道。 “好,我来安排酒店方面。”林素心里很是复杂,要是他是跟自己结婚,要是自己有一个那么厉害的男人,那自己何须那么努力那么辛苦,可是那么好的男人终归是那个二妹的。 季北北一眼望过去觉得那两个画缸大的简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都比她们家厨房里放着的大水缸还大了足足三倍不止。 柯枉一眼便看出这家伙的意图,身体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迅速侧身。 “大长老估计很久没吃鱼了吧,请。”龟宝又讲道,然后就自己拿出了大鱼猛啃了起来,完全没有一丝顾忌了。 号角声,号令声,响彻了冬季的草原,米德亲王的军队一片肃杀之气,就连战马鼻孔里呼出的热气似乎都带着死亡的气息,反观杨毅的军阵,一片寂静,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大营里甚至还冒出了炊烟。 978【琴瑟和鸣】 翌日午后,郡王府后宅。 厉冰雪和洛九九站在陆沉身后,笑盈盈地看着那辆在一众仆妇丫鬟簇拥中驶进仪门的宽敞马车。 “爹爹!” 两岁零七个月的陆辛夷刚被王初珑抱着从马车中下来,便朝站在跟前的陆沉伸出双手,粉嫩的小脸蛋上,那双眼睛笑起来犹如弯月一般。 “诶,宝贝女儿。” 陆沉从 帮人迁移骸骨是积善积德的事,山主人很坏不假,但这份心意令人敬佩,故土难离,祖辈死都不能回家,确实是一种悲哀,能帮就帮吧,李锐慢慢放开了手,发现山主的眼睛闭上,痛苦的脸上多了几分欣慰。 魂力如水,散发着一股淡淡青色光芒,似是充满着无尽的生命力。 这种空间类的名器里面多是阵法诡谲,一旦进来,想要出去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不过时间久了陈子昂又开始想家了,想念远在另一个时空的爱人们,但是眼前还有吕素、吕雉和玉漱,分别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四大家族在承阳市盘根错节,权利滔天,可以说,辛嘉盛如果是辛家的人,甚至是主家的人,任何一个惹了他的人,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简单来说,黑洞会直接崩溃,从拥有极度恐怖的引力,直接轰然消失。 雷鹰被秦烽又卸了胳膊,之前的伤才刚刚用了大量的灵丹妙药,现在又被斩掉。 羽尘仔细看了一眼这跟踪虫,肚子大了一圈,感情是去找吃的去了。 苏老爷子直直地躺在炕上,胸口前围了一条汗巾子,嘴角的口水蜿蜒下流,因为久不见太阳,脸色显得很是苍白,两家颧骨高高突起,头发花白,过去那健硕的样子是完全不复再见了。 至于其他那些衮衮诸公们结果也都是非死即伤,实际上多数都是被活捉,死的反而并不是很多,毕竟民兵们更乐意活捉他们。 正当邓化目瞪口呆之际,一道他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出,让得他倏然回神,当即记起刚才诡异出现在那一里之外的沈非。 “阴阳裁判所?什么东西?”袁樱一瘸一拐的凑上来抢过袁超手里的名片,翻来覆去的,似乎想要看个究竟。 当初刘胜之率领江左诸神围殴海外龙族,那些江左诸神都生怕受伤殒命。 齐天翔在学院很知名,不仅仅是学院年轻的学者,而是他的行为做派,这点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金英敏心里一紧,李秀满的意思是他连韩国这边这么大的麻烦都没时间管了,那岂不是说日本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 直到坐进车里,齐天翔的脑子里还在古谱和猴子之间游弋着,一会是残局中的杀着,一会是猴子的来意,以及闫博年有意无意话语中的深意。各种思绪交集混沌在一起,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会议室里顿时笑成一片,韩世敏原以为会腥风血雨一场的理事会居然就在笑声中结束了。 “哈哈,李英兄弟,我现在待在护身符里,基本上可以做到跟你心意相通,你想些什么事情,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是!”卫兵没有半点疑问,全部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那些钢铁巨炮也纷纷将炮口对向了别的地方。 然而拉姆的攻击还没有完,北斗经常教导他在战场上要对敌人凶狠,要想尽办法把敌人彻底解决掉,否则吃亏的就是自己。 新年快乐!求月票! “好,我们走吧。”夏川和柚和紫原敦来到饭桌上,紫原妈妈热情的招呼着夏川和柚。 一旁的沈璟乐、楚修平、沈初心,都低头吃饭,对不起爸妈,是我们打扰了。 或许自己有一些方面的比不上他那个未婚夫,但这家底,肯定要比她那个未婚夫要强吧? 现在指不定被关在哪个后院冷宫,她也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陈墨呢。 为此,顾向晚特意将晨晚所有的股东及管理层都召集起来,针对此方面的一些安全开了一个重要的会议。 那也很好理解,毕竟现在沈煜安和父母住在偌大的百京宫,那是龙帝国的总统府,也是至高权力所在地。 “结婚先离婚。我现在可是项太太。”夏少雨不是故意泼冷水的。 男人似乎带着孩子住进了隔壁的房间,婴儿一直哭闹个不停,白苏看的不安宁,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几次。 对于人类的情感,他听过博士感叹无数次“复杂”,却没有什么实感。 沈丞说完,转头看向殿外,雨下得这么大,有线索也被雨水冲洗干净了,连老天都帮了凶手一个大忙。 现在想起来,萧逸心里还有些心酸,这些年,自己的姐姐受苦了。 早晨起来阳光正好,我洗漱完毕,买了烧饼一边吃一边溜达。眼见前方有个茶寮,里面坐着喝早茶的人们。反正无事,我也擦了擦嘴钻了进去。 突然天空中的绚彩之色,陡然间迅的周转起来,天空中顿时乌云密布,数千里的山谷黯淡如夜般。耀眼的霹雳电光在乌云中不断的穿梭。 “馨儿,你都忘了……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被那六人破坏,害你受了千年的苦。”煜城樱红色的眸子好像要流出血一般,满溢着忧伤。 最上和人将买来的东西放在客厅,拎着装有换洗衣服的包回到了二楼自己的卧室。 毕竟,能够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聊天,也就只能以朋友的身份了。 不仅仅是他们这样,很多对情侣都相拥在了一起,这一刻实在是太美妙了。 七天的时间,林宏在那大山中依靠着自己第二魂吞噬的功效,几乎对这片大山展开了横扫。 在觉醒了神级咒印【卡玛佐兹】,她一边收集游荡死神的骸骨,随便利用【血印咒术·支配】摧毁他人的心灵,把旅行途中遇到的非白人变成蝠印者,充当她的消耗品。 巨鼎旋转,炉壁上的四头饕餮兽首浮凸而出,布满尖牙的大嘴张开,一股可怕的吸力以天地熔炉为中心扩散到整个腐烂沼泽。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敲响,一个身穿黑色西服、面无表情,看起来像保镖的男人在门口报告道:“会长、华委员,其他委员都已经到齐了。”男子禀报完毕自动退了下去。 是夜,左君临在医院的病床上呆坐到天明,颜少也在颜家枯坐一夜未曾合眼。 整个七杀门此刻寂静一片,只有宴离听到主子来的消息,佯装邂逅碰上他。 明天在赌,这些蚀骨幽狼不会伤害陆夏。陆夏在赌,最后一刻会有奇迹。 “哈哈,这位将军倒是仁义!”刘天浩、糜竺二人正自交谈的时候,对面安置点却有一人插了一句话进来。 要不是发现这个家伙对自己没什么恶意,早就动用系统修改其记忆了。 系统修改人的身体只是单方面的,如果只是修改年龄,肉体就会发生改变。 毕竟炮竹的外壁只不过是几层油纸,气力足的人完全可以吹破,但陶罐质地可比这油纸要坚硬许多,那么黑火药粉产生的烟雾能不能涨破坚硬的陶罐呢? “嘶嘶,真疼。”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李未央脚下的高跟鞋逐渐不适应长时间的步行,她吃力的撇撇嘴,一脚踢开。 “十万?还是百万?”龙野嘴角一阵抽搐,这等强者,估计是汇聚了整个企鹅大陆的所有力量了吧。 “你让我跟着你送死?”王雪贵顿时在身后挪揄道,她自然看到追杀其他的人的都是两三千的对付,可追杀他们的足足有五千。 但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自己如果说了,以冬夏的‘性’格肯定会去探寻。 众人抢眼看去,赫然是一块白色石头,此石最引人注意的正是表面散开的一圈圈青色的光晕,虽说在场之人没能认出此物,但潜意识里,早就认定这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 而其他人则是幸灾乐祸的瞧着这一幕,之前龙野登场,陈元亲近,他们还以为这个年轻人值得他们送礼巴结,没想到前一刻还打算巴结的对象,现在就要变成赵家阶下囚了,一时间,大家都做好了看戏的打算。 而且这酒,口感相当纯正。至少比王羽当初喝【酒桶】老古的酒时,要好了几十倍。 张凌天不但是张家大少,江南太子圈的魁首级人物,更是江南很多白富美心中的男神。 尤其是看到暗夜看向林风的目光,充斥着柔情,顿时让龙一心中醋意横生。 陈青帝舞动人王剑,刹那间,云层幻变,宛若千军万马出现,这一柄神兵利器,开始层层不断的爆发出雄浑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