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失万重云——我的前半生》 第一章 寻究源万物更始 遭变故乱世为艰 人生的每一阶段,都应当来一个总结,既是为了回首过往,也是为了笑看平生。回忆,譬如一把手术刀,割裂虚伪的装束,横陈内心的私念,我一直不敢蓦然回首,并非是我做了多惊天动地,抑或是骇人听闻之事,而全然因为我放不下,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的情,包裹着我、鞭笞着我。渐渐地,我喜欢了一个人独处时的寂寞,一个无话可说也无需可说的落寞,我望着一个个远去的身影,我深知挽留不住,趁着记忆还在,趁着自己还未曾全忘却,将那些年的青春迷惘,那些年的年少轻狂,一一印刻下来,我已近而立之年,如同大多数人一般,在这个成家立业的关口,它将是我此生的转捩点,从喧嚣不定到安分守常,从一樽烈酒到一盏清茶,这其中,有过悲欢逐逝水,也有一笑泯恩仇,这就是我的前半生。 牧村的日子,千篇一律,有人累死累活在此活了七八十岁,细算起来,不过是一日重复了几万遍,沐冉出生之时,未赶上时代的大变革,他的出生未曾有任何异兆,他注定只是一个普通人。 沐冉有两个外婆,一个是真的外婆,一个是母亲的干娘。母亲的干娘是一个神婆,在沐冉两三岁时便故去了,据母亲说,她是能够端碗茶水就可以叫魂驱魔的,而且又兼理接生,那个年代,算是村里顶出风头的人物。沐冉出生在凌晨,在母亲临盆之际,父亲用独轮车把年迈的干娘推来,因为要翻越一座山,顺着崎岖逶迤的山路,还好夜月皎洁,如流水牛乳般洒向大地,然而来迟了,干娘到来时,沐冉已经落地,母亲自行剪断了脐带,很有小农之家的男耕女织的习俗。 沐冉出生后,母亲的月子是在自家里坐的。祖父家张罗着招待道贺的亲友。他是祖父的第一个孙子,祖父是一个脾气很倔的老头,没什么文化,个子很高。祖父喜欢靠在北墙根前晒太阳,掇一条马扎,同几个比自己大许多的耄耋老头谈闲天,那是的天,是湛蓝的,漂浮着些许白云。 在祖父十岁时,曾祖父便去世了,与其说是去世,毋宁说是命中该由此劫。据祖父说,曾祖父是个远近闻名的小商人,家里颇有良田,因而迎娶的也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也就是沐冉的曾祖母。曾祖父从不吃荤,能够给人看相算命,看透阴间之相,鬼蜮之方。牧村遍布废宅,夜半三更,经常有人遭遇鬼打墙,即一个人在毫无阻拦的空地上打转,曾祖父专做破除这种邪祟的营生,也能降妖伏魔。孟良崮战役时,国共炮火连天,他挑着两个孩子,远远地避开了战事之地,哪知被国军一枪击中,挨了半日,死掉了。临死之时,他说时代要巨变了,他看了一出坟地,在村西北的某某处,他死后务必要葬于此处,可以庇荫子孙,光耀门楣。曾祖母按计行事,用良田置换了那块坟地。这个故事,从沐冉小时清明节随祖父给祭扫,到祖父去世后随父亲祭扫,一直是个必谈的话题,沐冉问父亲,他信吗?父亲说不信,都六七十年过去了,如果应验,早该应验了。然而祖父、父亲还是喋喋不休地讲述着,或许是一种传承,也是一种追思。 在战乱年代孤儿寡妇很难存活,好在曾祖母家资殷实,曾祖母的兄长是革命党,解放后一度做到县长之职,革命把他的地主家庭革掉了,他赌气回家,做起了农民,从此家中没有了靠山,只有挨整的份。 曾祖父的遗计虽然未能庇荫子孙,却因置换坟地时,损失了不少良田,家中的成分既不是地主、甚至不是富农,而是变成了中农,这就成了一个被团结的阶级,或许这是曾祖父未曾想到的庇荫之法吧。 沐冉出生时,计划生育正在如火如荼开展,有因为超生丢官罢职的,有因为超生被扒房拆屋的,沐冉家被罚了一千元,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是绵延子嗣是第一等重要的事。粮食不值钱,唯一可以换钱的便是西瓜,盛夏,父亲蹬着绑着篾篓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到县城买了三年的西瓜,才凑齐罚款。那年,父亲也是三十岁,刚好而立之年。 依照习俗,满月酒是要舅舅出面来剪头发,寓意长长久久。沐冉的舅舅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分配至县里车辆厂工作,后又借调入政府。尽管舅舅口才不佳,在尊崇知识分子的80年代,一个大学文凭,意味着人生的所有筹码。 村里盛行聚族而居,大多来的人未出五服,也即是上溯四五代,是同一个祖先,估计是为了抵御土匪,互为联结之用。在牧村及附近村落,一直流传着民国悍匪刘黑七的故事,他会将人掳走,悬赏高价,三日不赎,割头剖心,而他也嗜吃婴儿,七八十年后,依旧是乡村的梦魇。 祖父说,当时村里都有土炮和圩墙,但压根阻挡不住,牧村位于平原,更是经常寇略之方,故而曾祖父早早将女儿许配偏僻山村,一来可避悍匪,二来山村旱涝保收,荒年能有口饭吃。 牧村里地主之家也有几处,最大的一处,据说把儿子送进了南京中央大学,每年的学费就有六十元,在当时一个帮佣一年赚不上十元钱,但祖父说,那个地主之家很节俭,每到吃饭时节,地主老爷会把一捧黄豆洒在地上,弯着腰,一一捡入瓢内,等他物归原处,饿意早已过去。儿子后来成为国军的少将,回乡祭祖时,用的皆是银祭器,他并未收走,为的是村里的穷苦人可以把祭器典当糊口。在此后,似乎是去了台湾,杳无音信。 同族人丁兴盛,到沐冉出生时,已有七八十人之多,青壮年大都闯过关东,在当时东北是全国最富庶之地,闯关东回乡的,大多都能有钱盖三间瓦房,娶妻生子。在牧村,人生的出路有三种,一是求学、二是参军、三是闯关东。 第二章 叙早岁光阴荏苒 忆往昔逝水流年 在沐冉的记忆里,似乎没有哪一位亲族没有去过关东,也有不少亲戚,虽则关系匪浅,却扎根东北,素未谋面。沐冉家是村里最早安装电话的几户之一,当时亲戚大多聚在沐冉家,一通电话就是十几二十分钟,在电话费昂贵的当时,沐冉的母亲每每头疼不已。 厨师是村里的炒菜好手,或者说是最能颠动大锅的人,庭院中间搭建起热腾腾的灶台,红彤彤的火焰在黑黢黢的锅底下来回游窜,滋啦啦的油锅内,各色美食翻滚而出。牧村的口味偏咸,浓郁的酱油裹着鸡肉、猪肉、排骨,清炖的鱼汤、腌制的黄瓜、香椿也各占一盘,在物质还不是极大丰盈的当时,确实是一桌大餐。 舅舅接过一柄剪刀,象征性地剪掉沐冉头顶心的一绺头发,保佑沐冉能健康成长。在牧村,一个孩子的舅舅是有着极高的分量的,是最尊贵的客人,婴儿头上的乳痂,他们便唤作“舅舅屎”。围观的亲友左拥右挤,杯盘狼藉,沐冉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他睁大了水汪汪地大眼睛,呆住了。 沐冉父母管理着三个乡镇的工艺品加工点,在他的记忆力,父母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的整个童年,大多是在外公家度过的。 外公家在村西口,外公是村里油坊的会计,靠着翻字典的本事,自学成才。婚丧喜庆之时,外公会在油灯底下,铺平一张红纸,工工整整的写下贺词,字是竖排写就的,沐冉不懂,单只觉得好看,和跳动的灯芯一样,一点点,一点点,缀成了他的整个童年。 外公家的门后,是一堆沙子,沙子是外公从大河沿用独轮车推来的。牧村有两条河流,在村子中间,是小河沿,水浅而清冽,遍布鹅卵石和水草,而村子南面的大河沿,则水深浑浊,全是细沙,夏天汛期,总是发大水,靠近河边的住户,经常半夜三更起来发现床已经漂出了房屋。每每有哪家添丁而又被孩子问起时,长辈总是说:“从大河沿里捞来的孩子。” 沐冉会泅水时,一头扎下去,时长会有上游的牛粪挂在耳边,沐冉想,这或许就是婴儿头上的“舅舅屎”,然而他并没有捞到过一个孩子。 沙子对于孩子来说,是一个城堡。城里舅舅家的表哥在寒暑假也会在这里度过。沐冉喜欢在沙子里挖一个洞,搭上细细的木条,铺上捡来的废旧报纸,一个陷坑就做好了。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掉进陷坑里,但是沐冉乐此不疲。 表哥的日子和沐冉截然不同,他是外公家最受宠之人,沐冉同他相较,便是一个小厮。沐冉穿的许多衣服是表哥穿剩下的,当时颇为流行的五鲜伊面,外婆只煮给表哥吃,沐冉只有偷偷闻着的份儿。沐冉同母亲诉苦后,母亲也给买过一包,单是调料包,沐冉就抿了许久,这在他,是人间至味。 沐冉的童年,极少在祖父家度过。祖父做着贩卖瓷器的生意。牧村每逢五逢十是赶集,牧村的集场在大河沿边上,一片便是粗壮杨树的滩涂区。沐冉最骄傲的是,村里的集市是他见过最大的一个,过年是最热闹的时候,集市逶迤从村外延伸至村里,村里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年画,当时的毛主席是必不可少的画作,还有连年有余、送子观音也是畅销之物,集市上人挤人,越是人多的地方,反而越多的人凑热闹,即使城里的集市也不能相提并论。集市东边是生鲜,南面是果蔬,西面是五金,中间是百货。沐冉最爱瞧的是剃头师傅。打来一盆水,热热地摆放好,师傅会拿起一个小刮刀,从头上一撮一撮地剃下,用水一冲,就是一颗精光油亮的头皮,如今想来,大约剃头师傅除了光头也不会别的手艺。 祖父的摊位在由公路下坡的拐角处,逢集也是乡下各种人到牧村来交货之时,沐冉的父母会特别忙碌,赶集的当口,会把沐冉放在祖父的摊位上。临近中午,蝉鸣如斯,祖母会去买几块钱的水煎包,煎的焦黄的包子底,配上软嫩的面皮,这是沐冉的最爱。沐冉央求母亲也做水煎包吃,母亲便四处打听求教,但是做的都不够软和,沐冉吃着也不过瘾。 平时,父母极少把沐冉放在祖父家,祖父家人多杂乱,母亲怕沐冉不学好,外公家清净安闲,来往也少。祖父承袭的是大庭院,有没有其他兄弟分家,一个大院落里杂七杂八堆满了各种杂物。西厢房是堂屋,门口一株月季花,是难得的点缀。祖父家有不少株梧桐树,在牧村,老宅大多广种梧桐,而新宅大都栽种杨树。梧桐树开花之时,淡紫色的花落在地上,同绿色的果实黏连在一起,踩上去,一步一个啪啪地响,如若占在手上,怎么洗也洗不掉。 在沐冉的脑海中,他只在祖父家住过一次,是在六月酷暑之时,蚊虫乱飞,祖父家也不挂蚊帐,夜静更深,祖母拍打着沐冉讲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牧村人都会讲此故事,沐冉从来未听到完整版,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次日醒来,眼皮上被蚊子叮了一个包,从此之后,便再也没在祖父家留宿了。 起初,沐冉家里也养了一头大肥猪,他并没有多少影响,只是些许记得一点,庭院的东边是个猪圈,然后是三株参天的杨树。沐冉家的堂屋是三间北房,东边预留了两间空地,在墙壁上,沐冉记得那里长满了丝瓜的藤蔓,一个干瘪的丝瓜,挂在半空中,枯黄的有些可怜,这已是深秋时节了。 在西房的外墙上掏了一个洞,作为窗口,父母开起了小卖部,烟酒糖茶是日常所需,几个货架子上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商品。沐冉和姐姐有了许多珍馐美味可以品尝。玩具不多,但是足够玩耍,小巧的黑色玩具枪,橡皮筋、口哨,应有尽有。多年之后,沐冉还从家里搜刮出了几个蒙着尘土的玩具,寂寂地躺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第三章 赁作坊变革初起 居别苑顽童开蒙 牧村作为乡镇驻地,主要有三条街道,一条是柏油马路,直通县城,另外两条是横亘在村子东西向和南北向的道路。 村子里街道两边是供销社、油坊、盐店、小卖部、杂货铺,街道不宽,正好是两辆独轮车错开的间隔,在牧村,独轮车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走亲访友,抑或是挑水担柴,都离不开独轮车大展功用。 村里有几处水井,是村民重要的水源,井水冬暖夏凉,一年四季汩汩而出。村民会在小河沿边上捶打衣服。祖母拿着木棍,用力敲打着用胰子浆洗过的衣服,放在激流中轻轻一摆,泥垢便顺流而下,沐冉会卷起裤腿,赤着脚,在水中捉鱼儿,鱼儿只是轻啮着他幼小的脚背,却并不入他的手掌,沐冉会急得哇哇直哭。祖母会翻开石头,捉住一直小螃蟹给沐冉,沐冉在手掌中玩着正起劲,一屁股坐在水里,少不得又要被叱骂几句。 水里并非太平无事,最要命的当属水蛭,牧村唤作“咥咥”,曲曲绕绕盘在石头背面,咬住了人的肉便拼命往肉里钻,这是就要用力拍打,直至将它拽出罢休。 从村中心越过小河沿,便是沐冉的家。沐冉的家在山脚下,可算得上是村子的新区,当时响应政府号召,新宅地要尽量少占农田,便选址于此。 山脚下是一整片苹果园,包占了整片原野。苹果小而脆,在枝叶间垂垂而挂。尽管苹果园用篱笆围起来,对牧村的孩童而言,这不过是个摆设,三五成群,一翻即过。攀爬上枝干,摘下几个苹果,兜起上衣裹挟而出,趁着管理员未曾发现,大饱口福。狗在身后汪汪的吠着,孩童定定地站着,抄起几块石子,掷向身后的恶狗,受到惊吓的狗折返而归,远远地听到管理员的咒骂声,孩童们并不以为意。 到了沐冉的童年,苹果的品种由于产量不高,久已废弃,各家各户都带着斧头,到山上把苹果树砍伐,带回家当柴火用。在煤气通入牧村之前,所有的杂草树枝,都是柴火的来源。一家数口,从烧水做饭到冬日取暖,都离不了柴火的功劳。小麦收割后,麦秆被高高地堆叠成蒙古包式样,每家门前都有一幢,下雨天小心翼翼用塑料膜包裹,这便是一家一整年烙煎饼的资本。 沐冉犹记得门外,放着几个苹果树墩子,大概是苹果树太多的缘故,以至于放在院外任风雨吹淋,由黄色变为褐色、黑色,朽烂掉也没有派上应有的用处。沐冉咿咿呀呀在指点着上面的年轮,“一、二、三、四”,数来数去,左不过还是“一、二、三、四”,他尚还不能数到五。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河里冰冻融化的时节,沐冉也渐渐开始记事。牧村的天空,湛蓝空灵,纤柔的白云,漂浮在半空中,时而边做飞奔的骏马,时而化作温顺的绵羊,沐冉望着软绵绵的白云,联想及集市上蓬松可口的棉花糖,一口咬下去,便缺了一大块。 母亲告诉沐冉,现在是“梁燕啄春泥”的春天,百花盛开,万物复苏。沐冉躺在母亲的怀里,柳条已经抽出了嫩芽,有几个顽皮的孩子会折下嫩绿的树枝,取最头上的一小截,轻巧地揉松树皮抽出来,就成了一个口哨,每逢“嘘嘘”哨声想起,似乎预示着又是一年万物更始。 父母租赁了村子中间的八九间房舍,这里既是村委驻地,又是教师家属院。几十台缝纫机日日夜夜“咔哒咔哒”的响着,做工的大都是一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牧村人叫“识字班”,识字班们辍学后,大城市去不得,农活又下不得气力,便到沐冉家的车间来工作。 沐冉的最大爱好,便是同姐姐在这些屋子中间来回穿梭,从一间屋子跑至另一间,姐姐刚入读幼儿园,当时许多人非议,说女儿家没必要花这么多钱,父母执意将姐姐送去了,姐姐是当时唯一一个同“脱产”人家的子女上幼儿园的孩子。 这年春天,沐冉和姐姐多了一个保姆,叫凤儿。按照辈分,要比母亲高两辈,年级却是十几岁,她扎着麻花辫,垂在脑后,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眼睛不大,脸很长,有几颗痘痘。有一次,她给沐冉带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蚂蚱,俗称“蹬倒山”,它的腿足足有其他蚂蚱的身子长,力气大到可以一脚将人的手上蹬出一条血印。 “沐冉,你可要小心,蹬倒山很厉害的。”凤儿给扎了一个竹篾编的小笼子。 沐冉只是满心欢喜地玩着,然而蹬倒山几天后便死掉了,这是沐冉第一次接触到生离死别,他伤心地哭了数日。 沐冉有了一个新的玩具,就是母亲购买了一台黑色收音机。可以收听广播,也可以播放卡带。沐冉喜欢拨弄它,一会儿一个频道,他觉得很新奇,里面人的声音也特别好听,而且可以有各种变化,强弱松软各有不同。母亲的本意,是要播放各种儿歌,沐冉也随着儿歌的旋律唱起了各种歌谣。然而对沐冉影响最深的,还是里面的各种诗词朗诵,沐冉打小就能背诵数十首唐诗宋词,此后他也颇为爱好诗词写作,大约便奠基于此。 每逢长辈生日,沐冉总要被拉到桌前,背诵诗词,从“春晓不觉晓”到“朝辞白帝彩云间”,从“远上寒山石径斜”到“风雪夜归人”,在牧村人眼中,算得上是满腹经纶了,而他才只有两三岁的光景。 姐姐的一个好朋友是乡长的女儿,她家在沐冉看来,同任何人家里都决然不同。电视不是黑白的,电视台的标志是三种颜色,他很为触目。而且似乎每顿饭都是几个菜,沐冉喜欢把她家吃剩的贝壳收集起来,当玩具。她家的贝壳同大河沿的贝壳不一样,大而且花色多,大河沿的贝壳灰不溜秋,土黄色的一圈一圈的涡轮,就如同深秋时节褪色的山峦,丑陋无比。 第四章 梁燕呢喃春来早 骤雨初霁夏始长 沿着牧村东西巷走进去,有一块大青石板,傍晚时分,扛着锄头农具回家的人,大都在此歇歇脚,拉个呱,再继续赶路,大青石板便在沐冉祖父家门外。推开房门,便是一个气派的阁廊,虽是年久失修,当年的气派尚能想象的到,这便是沐冉的祖父家。 阁廊内侧用秫秸铺就,外罩黛瓦,早些年头,家境推板一点的都是一溜低矮的草房,稍好些的是最下沿三层瓦当,倘若全是灰瓦罩顶,这人家定是殷实富裕。堂屋大都不高,低低的,手可以触到屋檐,窗棂密布而窗户极小,大抵是为了冬日躲避风寒。 祖父家对面是一家小卖部,因为地段好,生意兴隆。沐冉吃过几次芝麻棒,五分钱一根,通体白亮,沾满芝麻,黏牙却令人回味悠长,沐冉每次都忍着黏牙的苦楚,轻咬一口,悔恨自己贪吃,心里暗暗责备几句,又忍不住再咬一下。 阁廊内每年春天都会有燕子来此筑巢,这是一家兴旺的表征,因为燕子不会停驻在没有福气的人家。沐冉会站在燕巢下方,仰头长大了嘴巴瞧着,巢内雏燕叽叽喳喳叫着,燕子会衔来食物塞进嘴巴里,待到日影渐长,河水初涨,它们就会振翅而去。 路边上几根高耸的电线杆,矗立在墙角,牧村的电线杆有两种,一种是水泥制,一种是木制,麻雀会倨傲在电线杆上,逡巡游弋,沐冉会羡慕它们可以立在高处,俯视下面的世界。 暖风熏人,夏日以来,道路两侧齐齐长满了青草,沐冉并未全能叫上名字来,他喜欢吃一种名作“蛤蟆眼”的野果,在绿草丛中,会点缀着红通通的蛤蟆眼,绛红的发甜,而绯红的稍发涩,还有一种草,看着绿油油挺惹人爱怜,实则尝下去比辣椒还要辣三分,平时小伙伴捉弄起他人来,会让他闭目咬一口,立马舌头热辣辣,非到井边灌上一肚子水不可。 一场大雨过后,小河沿的水涨起来,漫过了桥梁,阻断了沐冉家通往村内的道路。这时候村子里的人会一齐簇拥到河两岸,身强力壮的会撒下渔网,这时候运气好了能捞起十斤八斤重的鱼,其他的人就在附近观望,奔腾而下的河水并不能阻断牧村人的热情,似乎昨天电闪雷鸣后劈死的一头牛,和被树砸坍圮的房子,只是一种酒后的助兴,牧村人便就是这么的乐天安逸。 夏日的其他时间,太阳熏烤着牧村,整个牧村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热气,杨树沙啦啦地响着,并不能驱散热意,各家都会卷起凉席,铺在街道上,大致在自家的房前屋后,父母们摇着蒲扇,边拉呱,边给孩子驱散蚊虫。东家长西家短,絮絮叨叨能拉上一宿。顽皮一点的孩子,在远处的麦垛玩捉迷藏,偶然会有一两条蛇逶迤爬到街道上凑热闹,牧村人也不怕,会上去一个精壮的小伙,拿着铁锨把蛇铲走,牧村人是不喜欢杀蛇的,他们相信蛇有灵性,否则会遭受报应。 凉席很软,用芦苇草编织而成,躺在上面,街道上的坑坑洼洼都能感受得到,孩子会在凉席上悄悄扣一个洞出来,仿佛下面有个神奇的世界,洞越扣越大,很快大人的巴掌就打来了,打了几下,孩子会闷声闷气地躺下睡着了。 也有时候,借着皎洁的月色,父辈们会簇拥在大青石板上下起了象棋。 “将军。”一个人得以地高声喊道。 “退一步。”另一个摇着头,围观的人也摇着头,表示一番同情。 “下不为例。” 牧村人就是这么好说话,大家所图的就是一番乐趣。 沐冉会躺在凉席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天空母亲告诉他,北方的勺子是北斗七星,东南方的三颗连在一起的是牛郎星,他担子里挑着两个孩子,要度过银河同织女团聚。姐姐则在一旁极力地纠正道:“不对,不对,这是大熊星座,那是小熊星座。” 村子里孩子们时常去的一个地方,便是外公家斜对面的北大店,它实际是一个偌大的院子,有一整排仓库,平日里仓库大门深掩,北大店的门口也是两扇大铁门,朝启暮闭,这里平时是晒谷地,又是打麦场,碌硃翻滚一遍,无数的麦粒、谷粒、豆粒簌簌而下,孩子们会在上面摸爬滚打,沐冉是不去的,他被凤儿抓住了衣襟,只是远远地观瞧着。 偶尔的机会,沐冉也会顺着铁门留上去,孩子似乎都有一种天性,爬树爬杆无师自通,三五下便上去了,铁门上是一排红缨枪头的栏杆,沐冉立在上头,下面会有孩子把厚重的铁门推过来推过去,门轴吱吱悠悠响,沐冉俨然是一个威武的将军,他攀在枪头上。 若是大雨将至,低气压把整个空气变得浑浊不堪,蜻蜓也低低飞着,在麦垛间游荡,孩子们会从家里扛出比自己还高一头的大笤帚,在街上扑蜻蜓。蜻蜓飞行的速度不快,他们咬紧了气力,狠命扑下去,一般可以捉住一两个,小心翼翼地拈起,蜻蜓会灵活的动着它那无数双黑点的眼睛,沐冉如果有机会得到一个,也会在蜻蜓尾巴上系上一根细绳,然后高高地放飞它,如同踏青时高飞的纸鸢。 牧村的雨,说来就来。转瞬间,一场飘扑大雨倾泻而下,花草树木上的尘土被一冲而净,滴溜溜的水珠在山芋叶上打着转,沟渠里被灌满了水,青蛙“呱呱”扯着沉寂许久的嗓子,同哔哔啵啵的雨声相颉颃。道路上的坑洼积满了水,溢了出来,掺杂满泥浆。牧村人雨天都会抄起马扎,躲在抱厦下,听雨声的伴奏,似乎雨声中能听出别样的故事。 雨一般是黄昏而至,黎明即消,次日清早,定然是日出东方,水珠里反映着大大小小的太阳,光彩夺目。沐冉会趿拉着鞋子,将叠好的纸船放在水坑中,船驶不动,他便俯下身子,用力吹几口,不留神的空档,衣襟上沾满了泥水,他也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