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黄粱记》 第一章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黄昏。 夕阳满山。 半枯的秋草在夕阳下看来宛如黄金,遍地的黄金;石板砌成的官道向着前方伸展,宛如黄金堆中的一串串白玉。 风在吹,鸟在啼,秋虫在低语,混合成一种比音乐还美妙的声音,它美妙得宛如情人在耳边低语。 满山弥漫着花的香气、草的香气、风的香气。甚至连夕阳都仿佛被染上了芬芳,芬芳得宛如情人鬓边的柔发。 "世界原来真的如此芬芳,如此美妙!" 在这如诗歌一般浪漫的氛围里,突然传来一句越显稚嫩的赞美。 "啊!呸,你从哪里学的这狗屁倒灶的话,听得我直犯恶心!”赞美声还没落,立马就有一个人炸了毛,拔高了嗓门喊叫起来! “哎呀!少东家...”刚才还在感慨的声音明显被吓了一跳,语气多少带点责怪,只是后面的话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这是年时中丞大人跟南师在雍丘城头说话的时候我偷听来的,嘿嘿...” “呦喝,你碎仔这算是刺探军情啊?你不怕我把你怂给检举了,叫人逮住你,然后把你碎怂吊起来打?” 一个赶紧解释,一个不依不饶。 “哎呀,他们是在城头上说的,刚好轮到我站岗呢,我觉得那话很好听很有学问就偷偷记下了,寻摸着以后如果能活下来了,就教给我娃!” “你想啥呢,你看看这阵势,还想活着回去?还想给你娃教念书?啧啧啧,做梦娶媳妇想滴美,南师都不一定能活下来,更何况咱们两……” “也是啊......贼那么多…...” 交谈的两个声音到这便停了下来,只剩下落日余晖洒满秋草。而铺满秋草的黄金地上散落着一具具尸体,残肢断臂一地,血肉模糊满场。那些尸体一个个神情惊恐,死不瞑目,他们穿着统一的制式盔甲,只是容貌各异,大部分是装束外貌特征明显的蛮人,只有少数十几个是普通的汉人。这些已经化作亡魂的兵士,死状凄惨,相隔三五步便有一具不完整的尸首躺着。这些死人大部分都是一分为二,左半边身子在一边,右半边身子则甩在另一边。有的人手还握在刀柄上,刀尚未出鞘,便被袭击者从肩到腰,斜着劈成了两段,五脏六腑淌了一地,身上的盔甲在袭击者雷霆轰击之下仿佛纸糊的一般,切面光滑。有的人兵刃倒是出了鞘,甚至进行了格挡反击,但是收效甚微,死局是躲不过的,格挡的刀甚至都被劈碎了,相比而言,刀碎了人就没那么惨,起码身子还算全乎,只是脖颈处那见了骨的伤口依然触目惊心。数里方丈的秋草地上,铺满了阵亡的军士,已经发黑的血液洒在金黄的地面上,就像开出了一朵朵妖艳的花儿,美丽又妖娆。 与之相反的是不远处,磨得如白玉一般晶亮的官道上,另外整齐的摆放着一排身穿明亮铠甲的军士尸首。尸首旁是一群身着同样玄甲战靴,腰挎横刀的军士们,这些人席地而坐,三五成群,望着那些躺在官道上的战友,无悲无喜,三言两语。年老的军士抽着烟斗,吧唧吧唧,青烟顺着烟杆被大力的抽进肺里,再从口鼻里呼出浓厚的白烟。充分燃烧的烟草散发着独特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钻入大家的鼻孔,稀释着花草秋香里混杂着的浓浓血腥味。 刚才斗嘴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军士,身材略低的身子宽厚一些,被另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军士唤做少东家,少东家此时也沉默不语,刚才打趣黝黑少年的兴致已经变成了凝望残阳的深邃。就这样,两个少年同其他人一样不再说话,靠着树,屈着腿,一起看着日头一点点躲到山里。 终于看不见了...... “好了,送兄弟们上路!”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校尉站起身吆喝了一声,众人听令迅速的站起身来,秩序井然的排成数列,跟着军官朝着官道上的战友们走去。来到了躺在官道上的战友跟前,校尉把怀中的粗麻布包解了下来,从里面取出了两根白蜡烛,一小把线香,一打子符箓,一些干枯了的瓜果,用火折子点燃了香烛,插在土里,又拿起符箓,一张一张的点着,嘴里念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身后的其他军士们盯着燃烧的香烛,目光尖锐,腮帮子因为咬紧的牙床,将清瘦的脸窝陷得更深。 中年军官终于烧完了黄纸符箓,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 “跪......” 身后的数十名军士听了喝令,整齐划一,双腿跪地,腰杆笔直,虽然跪着,也似那戳天的巨峰一般挺拔屹立。寂静的空气里没有呜咽,只有牙齿紧咬和拳头死攥的声音,秋风都不敢吹。 过了良久,校尉拔下腰间的酒囊,倒在摆好的干果前,大喝一声: “送......” 身后的军士双拳拄地,把头重重的磕在身前的土里,一队人磕了三下,便把头低下,再没抬起过。 又是良久,校尉大喝一声: “起......” 身后的军士闻言慢慢的抬起了头,目光这才看向了躺在面前的战友们,眼眶含泪,站起身来。 两人为一组来到一具尸首边,收好尸首身边的陌刀,脱下甲胄头盔,整理好里面的衣物,擦干净脚上的军靴,收拾妥当后给每人嘴里塞上一枚铜钱,脸上盖上一块白布,小心翼翼的抬到早早堆砌好的柴火上,浇上火油,点燃柴火,冷眼看着熊起的火焰吞噬掉战友们的身体... 人定。 一片漆黑。 数十人的队伍赶着两架牛车,拉着甲胄兵刃,摆好前后阵型,默默的往不远处的巨城行去。多数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布袋,布袋里包着的是战友们那尚有余温的骨灰。 军官带着几个人吊在队伍的后面,刀已出鞘,箭已上弦,三人背靠背成一小队,每队相隔十余丈,快步往前移动。 夜已深,秋虫也不再窸窣,只有军靴划过草尖发出的飒飒声。 黝黑少年跟他的少东家与另外一个四十余岁的老兵组成一个战圈,分布在队伍的右后方。少东家右手执横刀,刀刃贴在左胸外侧,刀身始终不离身体中线,头略低,弯腰弓步如一只狼般前行,眼睛如鹰隼一般盯着漆黑的墨夜。虽然行动迅速,但心里平静如水,全身上下流淌着一圈圈常人看不见的气流,向着四面八方荡漾开去。 老兵也是一般动作,只是抽刀换成了执弩。左手握住弩臂,右手指扣在悬刀上,弩臂上的箭矢在箭槽里随着身体的摆动而同步摆动,老兵的左眼微闭,右眼对着望山,弓弦上的惊人弹力随时准备蓄力一击。 黝黑少年则是左手执盾牌,右手藏于胸前,手中暗扣着一枚磨得如箭头般尖锐的石子,嘴唇紧闭,耳朵向前,随时捕捉着周围传出的声响,周身灵窍大开,同样看不见的气旋在身边萦绕,由地到脚,由脚到丹田,由丹田到天灵,由天灵再导回周围的地面,如此反复形成一个方圆不到半丈的域场,辐射着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 三个人背靠背,不停地快速旋转向前,脚下如开了天眼一般在这漆黑的墨色里,遇到石块木枝这些异物就像看见了一般轻轻越过,快速而又紧密的向前推进。 突然,寂静的夜里传出一声乌鸦深沉的鸣叫。 整个队伍的人瞬间如箭矢一般射出数尺远,每个人都是立即半蹲下身躯,手驻地,慢慢抽出身上的佩刀,赶牛的迅速搂住牛脖子轻轻拍,嘴巴贴在牛耳朵上有规律的喘着粗气,安抚住前行的牛,整个队伍十数个呼吸间就如空气静止般融入了黑夜。高大的校尉快速而又无声的前移到了第一辆牛车旁,此时刚好有个人蹲在车辕边,校尉伸手拍向此人的后背,轻两下重两下。这人收到上司传来的询问暗号,调整呼吸,竟也从嘴里发出如乌鸦一般的鸣叫声。 数息之后,远处又传来短促的两声野猪哼哼,校尉旁的这人再次调整呼吸,声由喉传,发出一声长的鹿鸣音。不久,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咕咕声,队伍中这人附和着发出了第一次的乌鸦鸣叫。校尉又拍了拍此人的后背,第一次重,后两次又急又轻。这人调整呼吸,喊出一声: “天罡无常” 对面人回:“春夏秋冬” 这人又问:“哪座山上仙人多” 对面人回:“今晚打老虎!” 这人转头向军官说道:“头,来接应的是我三师哥他们。”校尉闻言,站起身来,低声朝着周围说道: “接应的人到了,传令下去极速前进!” 听到校尉的号令,队伍里的人纷纷回到原来位置,收刀赶牛推车快速前行。校尉又重新回到队伍后面,带着三个小分队护卫着队伍前行。如此迅速推进了数里之后,接应的人听见响动,打了一个呼哨,这边应了一句: “三师兄?” 那个三师兄猫着腰,手握一柄短刃从隐蔽处跳出来,迅速来到了他的师弟身边。 “老六,顺利不?” “顺利呢,蛮子没来,我们头在后面。” “那就好......” 言语间,已经能隐约听见牛车压过树叶的声音。此时魁梧的校尉已经来到了队伍的最前头,接应的三师兄也喊出了他们这一行人中领头的军官,那军官问了声: “老郭,办妥了么?” 那魁梧校尉迎上来:“妥了,一个没落!” “那就好,中丞大人还等着你们和兄弟们。” 言语间,两队人马已经合二为一,没有任何停顿,急速向着前方的守城而去。 不多时,已经能隐约望见西城门上火把发出来的亮光。 到得城下,斥候早已通报,守城的军士看见都是熟悉的面孔,放下了吊桥,开了城门,迎接队伍进城。等负责押后的三人小队也进了瓮城,城上的士兵迅速拉起吊桥,紧闭城门,全神戒备。 火光映照下的城门头上,刀刻着两个大字: “睢阳” 等到那厚达数寸,被铁页子包裹住的硬松木城门叉上的时候,脚踏在城门洞因为日久压出来的凹凸车轴青石路面上,整个队伍所有的人这才长出一口气,那高度紧绷的神经和敛声屏气着的身体,在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了下来,大家都不禁活动了下关节,以适应那突然传来的酸楚感,每个人心里都在默念“这一趟鬼门关算是趟过来了!”虽然这样的行动几乎十来天就轮到自己一回,按理说已是轻车熟路,老马识途,但毕竟是玩命的差事,他们这还只是打扫战场,又不与那些蛮贼正面拼杀,已经这般九死一生,想想南师所率冲锋营的弟兄,那才是真真的十死无生啊! 等到所有的人马过了瓮城,进到了主城校场上,魁梧的校尉对着所有的军士说道: “众军士听令,负遗骨者去记备处交付,负刀者去陌刀营,其余车马军资的去辎重处交付,斥候所属自回所部,不得有误!” 众军士集应: “诺”! 等所有的人都各去其所,黝黑少年和他的少东家也跟着其他几个斥候往自己的住所而去。城墙上的火把迎风摇摆,城头上巡逻的卫兵也是井然有序的来回走动,黝黑少年和少东家一边往回走,一边开始解身上的皮甲扣子,脱下头盔,略微轻松地低声交谈: “你小子今天又弄到啥好玩意么?” “没呢,今天那些蛮子没死什么财主,都是些贼精贼精的穷苦货,里外翻朝天也没弄到啥好东西?” “呦?真的假的,你小子可是属貔貅的,啥都往自个怀里搂,这次竟然贼走了空?我咋不信呢?老实说有没有?我又不稀罕你那三瓜两枣,还不给少东家从实招来!” 黝黑少年被逗得有点着急了,憋着嗓子一边说一边往怀里掏。 “真没有,那些贼现在越来越鬼了,我就只捞了些羊肉干,撑了个肚子圆,藏下一些,你要不要?” 看着如此窘迫紧张的同伴,这个所谓的少东家大手一挥。 “别掏了我不要,晌午打扫的时候我也缴获了一些填肚子的东西,现在已经军备入库,收纳入怀!” “少东家,你现在也像中丞大人一样,学着用那些有文化的字眼了,我以后也用缴获,听着就贵气!” 那黝黑少年人黑心雪亮,还知道拍马屁。 “锤子,那叫硬气!你看中丞大人和雷仙师,那才叫贵气,我以后也要像中丞大人一样,做个响当当的大人物!” “我不想做中丞大人,我以后要做南师那样的,当个最厉害的将军!” 听了同伴这般自豪的言语,少东家斜着眼看身旁这个认识了十几年的跟班,黝黑敦实,满脸木讷,面相一点都不讨喜,还想当那威风凛凛天下闻名的大将军。 “哼,你可笑死我了,就你这样的还想像南师一样,南师那可是天下第一,你这性子,学许太守做个财主倒还凑合!” “许太守也好,就是人太抠了,好说也是那么大的财主官老爷。” 听了黑小子这话,少东家习惯性的怼了上去。 “抠?不抠门能做大财主?你没听过那句话?越穷的越大方,越有钱的越抠的要死!” 这明显狗屁不通的道理可拿来糊弄这穷苦出身的黑小子,自然还是绰绰有余,你看这个傻小子不就被自己唬的一愣一愣么。 “那少东家你咋不抠呢,你家产业那么大,也没见你有多抠啊?” “唉,这你就更不懂了吧,钱呢,要会花才能会挣,花的越多挣得越多呗!” 这下黑小子算是彻底服气了,果然云里雾里一团浆糊。 “少东家,还是你高明,我就不会花钱,更不会挣钱。” “少拍马屁,不高明能是你小子的少东家!” 两个人就这么扯着没水分的闲话,边脱甲卸帽边向着自己的营房走去。言语间,两人已经回到了住所,在院里随便洗漱下,开了门,关了门,也不掌灯,就那么摸着黑便爬上了炕,不多时已是鼾声如雷。 这边那个魁梧校尉已经独自走到了内城,过了城门,一排双层的楼阁立在正中间,四周有亲兵举火把巡逻,魁梧校尉把脚步放重,发出咚咚的踩踏声,巡逻的亲兵听见声响,快步上前查看来人是谁,待看清后便放下手里已经出鞘的横刀,拱手行礼道: “郭将军!” 魁梧校尉应了一声,问道: “中丞大人歇么歇?” 亲兵赶忙回答道: “中丞大人有令,说他在书房候着您呢!” 魁梧校尉闻言点了点头,提步向着阁楼走去。阁楼一层最东边的大殿如往常一样,灯火分明,隐约还传来了言语交谈声,魁梧校尉快步走到殿门口,整了整衣冠铠甲,手握腰间刀柄,这才朝着里面说了一声: “中丞大人,末将前来复命。” 门内之人听闻声响,有人快步前来开门,打开了门,房间的烛光映在魁梧校尉炯炯有神的眼眸上,来人看着校尉刚毅的面庞,上前一步,举手搭住校尉的胳膊: “元振回来了,快进来。” 魁梧校尉随着那人,走进了大殿之中。大殿很宽敞,背墙的是一排数丈长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有金线装订的帛书,有普通的蓝皮纸书,还有一些竹简,密密麻麻,一尘不染。书架前是一个两丈长的书桌,桌上只有笔墨纸砚等平常用具。对窗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地图东西围有两对碗碟状的灯盏,灯盏两边有几张灯挂椅,椅子上坐着几个披甲的将军,正在看着地图交谈。来人把魁梧将军请进屋内,安抚其坐下,一边取来杯盏倒水,一边询问道: “元振此行可还顺利?” 魁梧校尉忙站起身,拱手答复道: “启禀中丞大人,蛮贼胆怯,没有派军马前来,我们收敛了阵亡的军士,缴获了敌军的一些军备辎重,收拾妥当以后照雷将军所嘱,给那些兄弟们起了符,把他们全都接回来了。现下应该已各回所部,大略没有纰漏。” “好,郭将军辛苦了,饮杯清水,早些歇息!” 那人一边夸奖,一边双手递上一杯清水。魁梧校尉接过那人递过来的茶盏,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 “末将告退!” 那人笑着拍拍魁梧校尉的肩膀,也不言语,提步将魁梧校尉送到了殿门外,目送其远去。此时,殿内其余人仍在交谈不止,殿外巡逻亲兵手里火把发出的亮光,照在此人的身上。铁甲和头盔的金属在火光下粲然锃亮,腰间悬挂的宝剑就像他的主人一样,清瘦却又挺拔,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炯炯有光,如荆棘丛中燃烧的一堆火。 中丞大人看了一会夜空,深吸一口气,抬腿迈进了大殿之中,关上了门。 大殿里微弱的灯光在这死一般寂静的黑夜里,渺茫却又顽强,偶尔会有一声噼啪的火花跳动,那一瞬的亮光仿佛要燃烧整个大殿,燃破整个苍穹。 第二章梦里不知身是客,梦醒还是困饿身 拂晓未到,天开始有点颜色了,一间斥候部的营房里,正在酣睡的黝黑少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搅扰得有点清醒,他抽出全身的力气,微微提起了头,挣扎着半开了眼皮,借着透过窗户传进来的那一点鱼肚白,瞄见屋中站着一人,那人正提着裤腰带,蹑手蹑脚的往门外走。 “老徐,你干啥呢?” “他娘的,闹肚子!” 那人一边嘟囔着答话,一边打开门急忙忙往出跑。 “奥......” 被这么一打搅,少年如山的睡意一点点散去,他重新闭上了眼,脑海里却开始回忆着刚才被老徐的动静打断了的那个半截子梦。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红霞现彩,紫气笼烟,宫阙琼台,三街广路,银楼玉宇,十二通门。桂殿兰台,满目都是琳琅之器,丹楹绣柱,翘首瞻仰琬琰之城。城中和风拂面,芝草青翠,杨柳飘飘,城东金乌灿灿,城西玉兔皎洁,安静而又祥和,不知自何处隐隐有神音荡漾。街市两侧天矫虹桥,千层宝塔直接苍穹,雕梁画栋晶莹剔透,辉煌如明镜,倒映出万顷冰壶。街市之上人来人往,个个都是神采飞扬,少年才俊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穿着都是锦袍绣甲玉带蟒衣,奇怪的是街上竟然还有不少的羽衣佳人,她们三五成群,各个都是乌云叠鬓容貌秀丽,丝带飘扬五颜六色,即便不施粉黛也是明姿秀丽,玉骨灵香俨然洛水仙妃,任何一人的姿容样貌都比张大人的夫人出众太多。街市上来往的几乎都是年轻人,不论行人还是商户,大多都是二八年华,少数人也不过而立不惑之岁,更别说耄耋老者了,就连天命之年也是很少。每个人都是肌肤白皙红润,身材挺拔奕奕,满脸含笑,举手投足尽皆风流俊秀,整座城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然而怪异的是,就在如此繁华富贵的街市中央一头,却直愣愣站着一个讨食的小乞丐,那小乞丐面黑饥瘦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唯唯诺诺,穿着一双破草鞋,手脚乌黑,膝盖上似乎还有血污结痂。周遭仙境一般的林林种种让这个小乞丐目瞪口呆,就那么木然的一边看一边往前挪,小心的躲避着来往的人和车马,生怕自己的肮脏污了别人的鲜亮。就这么战战兢兢的走着,小乞丐隐约看到从街市西边挪过来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小女娃。他好奇心起来,走快了几步,等到近些便看到那小女孩也是如他一般的乞儿状,戴个破布帽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是又烂又脏的黑粗布,她光着脚,脚丫子黑乎乎的,脸又皴又红,眼神也是惊骇的看着周围。小姑娘看到了小乞丐,两个人就这么直愣愣的打量着对方。奇怪的是周围的人好像看不到这两个异于自己的小人,依然在说说笑笑,各忙其事,目光从来没有扫过她们,就好似她们俩如透明的一般不存在。 小乞丐走到小女孩身前,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话: “你我皆是盛世人,却干这辱没盛世的事!” 梦就这么没头没尾得起,又没头没尾得被老徐吵落,黝黑少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更搞不清楚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是梦中人还是旁观者,那两个小乞丐又跟自己啥关系,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好像是他自己说的,又好象是别人对他说的。黝黑少年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回想着梦里那光怪陆离的场景,想了好一阵,觉得实在搞不明白,便起身穿好衣服,不再去伤那个脑筋。 他穿好衣服后轻手轻脚的走到院外,天已慢慢入秋,清早开始显出一丝丝凉意,少年穿着布衣外衫,来到水缸旁,舀了一瓢凉水喝下去,然后再提步来到了茅房,耳朵里听着老徐吭哧吭哧的响动,鼻子里灌进来的是那股茅房独特的味道。黝黑少年憋着气,快快的撒完攒了一晚上的量,等出了茅房,少年才深深的呼吸了几口,他扎紧了腰带,胡乱洗漱一阵,到的这时,少年才算是完全清醒。 他来到了小院中间,将双腿分开,腰板挺直,双拳虚握向前,屁股半蹲,扎了个稳稳的马步。扎好了马步的少年,按着南师以前教的一篇名为《澄清韵》的典籍呼吸办法,一边用胸腹呼吸吐纳,一边在心里默念着: “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咽。万灵镇伏,召集群仙。天无氛秽,地无妖尘。冥慧洞清,大量玄玄也......” 随着少年的呼吸吐纳,天地气息身随意走,长进长出,每个呼吸来回一次,便自丹田生出一线气流,由地到脚,再由脚到腿,到胸腹,到四肢,再走到头顶天灵,每在全身游走一遍,少年便觉得身体舒坦一分,平日里身体的那些酸楚也总能轻上一丝丝。 少年很有毅力,维持着弓马姿势,一动不动,吸收着晨幕的天地灵气,淬炼打磨着自己的心身。 天渐渐更亮,房中陆陆续续的有人也醒了,这些人出了屋门,看着院中练功的少年,嘿嘿一下,也不言语,先奔着茅房匆匆而去。就这样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少东家也醒了,他看着院里的少年,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道: “二小,你起来咋不叫我?” 叫二小的黝黑少年这才睁开半眯的眼睛,看着少东家,一边呼气收功,一边回话: “老徐天没亮就闹肚子,我听着声响也就起来了。” 少东家也没答话,扭过头向着某地,五谷轮回去了。 黝黑少年回了屋,用舀子在缸里舀了一瓢水,在嘴里咕嘟咕嘟涮了一阵,吐到了外面的地上,然后又喝了两大口,微凉的井水顺过喉咙,流到了胃里。少年又从怀里摸索着昨日私藏的那一点羊肉干,偷偷地抽出一条,探头四处偷瞄,看着无人,将肉丝闪电般的送到嘴里,用舌头来回涮着干羊肉,也不敢用牙去咬,就那么和着唾液一点点消化。 少东家也回来了,看着黝黑少年紧闭的嘴巴,伸出指头点向黑小子,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少年被看得不好意思,黝黑的脸有点泛红,快速吞咽几下,张嘴小声问道: “你要不要?” 少东家眼一翻,不屑一顾的嘟囔道: “你以为就你会藏私货?”说完一扭头又回了屋。 黝黑少年答不上话,讪讪一笑快步来到小院,这摸摸那挠挠的没事做,那边屋子里也传出了咕噜咕噜的漱口声,一会会少东家也紧闭着嘴巴来到了他面前,不用看就知道嘴里肯定也藏了东西。 两个人很有默契,玩闹了一会便开始正经起来,扭脖子踢腿的,活络起筋骨,一丝不苟,有板有眼。 不多时,少东家走近黝黑少年,扎了个标准的斜马步,伸出虚握的左拳,眼神看向少年,眉毛一挑。黝黑少年心领神会也上前一步,面对着少东家,扎了个同样的马步,伸出拳头,两个人手腕轻轻相碰,然后同时出拳攻向对方。 拳影纷飞,你来我往,你用直拳袭我面门,我便出侧臂格挡,你又下肘刺击,我便换臂扣你手腕,两个少年人上面拳掌交替,脚底下却是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其余的人看着两个少年切磋技艺,心里暗赞几声,也都如往常一样,洗漱完毕,开始各自操练。 样貌迥异年岁不等的不同军士,穿着统一的内衫军靴,来到院中不同的位置,有的是练拳,有的是踢腿,更多的是舞刀弄枪,每个人都神情肃穆,嘴里不时传出呼呼哈嘿的喝声,十来个人虎虎生威,朝气蓬勃。 隔壁的院子此时也传出拳来腿往,刀兵相击的声响。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时辰,每个人都满面红光,额头渗汗,怕热的都已经光了膀子,粗糙清瘦的身上胳膊上,总有些或大或小的伤疤,有的暗淡,有的醒目。 此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响,车轮碾过青砖咯吱咯吱。大家听到动静,纷纷收了拳脚,放下刀枪,目光都往院门方向集合。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也收了马步,深吸几口气,一边调整平复着吐纳,一边往水缸走去。少东家舀了一点水,倒在了黝黑少年早已拱起的衣袖上,散开的粗布衣袖很快就打湿了,黝黑少年接过水瓢,也把水倒在少东家的衣袖上,然后放下水瓢,用手里的湿衣袖抹去脸上的微汗。少东家一边抹脸一边向着已经进门的小推车走去。 “小刀把,今早吃什么?” 被唤作小刀把的是个跟少东家年岁相仿的十四五岁娃娃,瘦弱单薄,脸有点长,模样倒真有点像刀把。小刀把将车停到了院中,看着刚才问话的中年军士,脸一红,怯怯的回答: “跟昨个一样......” 中年军士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言语,自己掀起盖在木桶上的麻布,伸手从里边抓出三个拳头大的黑色窝窝头,再从木桶中间的一堆黑瓷碗里拿起一个,伸向另一个木桶,舀了一碗泛黄的汤水,一边把窝窝头往嘴里送,一边挪到离小车稍远的地方。其他的人也依次拿了三个窝头舀一碗汤水。最早说话拿窝头的那个中年军士将窝头吃完汤水喝净,瓷碗都放到车上了,后面还有人才弯腰去舀汤。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吃着窝头,喝着温热发咸的汤水,汤水里那能数清的小黄米花,活生生就是先生以前教过的一个成语“清汤寡水”。 这群人三两口吃完了窝头,温温的汤水喝下去,身子也感觉畅快了许多。等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瓷碗,小刀把便重新盖上粗布,推着小车往另一个院子走去。 就这样吃过了早饭,有人坐在院中低声闲聊,少东家和黝黑少年几个人回到了厢房里。两个少年坐到炕头,都低着头,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少东家长出一口气,双手往后脑一抱,躺了下去。黝黑少年看着躺下的少东家,张了张嘴,刚想说点啥,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了声响,是个传令的青年兵,那兵穿着整齐的明光铠,戴着银亮的头盔,头盔上的红缨鲜明,右边腰上挎着櫜鞬[gāojiān],左手则握在左边腰间的横刀上。院里的人看到传令兵进来,迅速集结成队列,那传令兵也清了清嗓子,大声的将上面的命令传达了下去。原来上面下令是让营房里二十岁以下的军卒着铠甲,执兵器,全副武装迅速集结列队到校场集合,其余人等按平日照旧行动,各司其职不得有误。传达完口令,传令兵大步出门,赶去下一个小院接着传达命令。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听到命令,相视而语。黝黑少年先开了口: “干什么去?” “我咋知道,去了不就晓得了么!” 少东家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没好气的怼了一句。黝黑少年碰了一小鼻子灰,不知道少东家为啥如吃了炮仗一般,来不及问,赶紧转身跟着往屋里跑。整个营房院子就他们两年岁不够二十,其他人见没他们什么事,又各自回到原地,或坐或躺,闲聊着养神。 两个少年来到摆放铠甲的架子前,拿起各自的铠甲穿戴。他们先整理好贴身的丝绸内衬和布衫,然后开始披牛皮软甲,两个人对面而立,相互帮对方扣紧软甲上位于胸前的两根皮带,接着是穿胸甲,一个半蹲下身子,一个举着厚重的胸甲从对方头上穿进去,搭在肩上,扣紧两条胳膊下的皮带,然后穿好的再帮另一个也披甲上身。接下来是穿左右裙甲,肩甲护膊,臂甲护腕,先扎紧牛皮腰带,再左腰带挂着横刀,右腰带挎着櫜鞬,里面装上硬弓和箭矢,脚蹬黑皮战靴,一盏茶的时间,两个人已经披挂完整,提着头盔快步向校场奔去。 等到两个少年匆匆赶到了校场,空旷的校场上已经有五六个如他们一般全副武装的少年军士。一个身着缀鳞甲的中年军官已经站在了台子上,面容清俊儒雅顾盼有神。两个少年赶紧整理衣冠,戴好头盔,站到队列里,尚未长高的身躯扛着将近四十多斤的盔甲装备,英挺笔直,仿佛一根根倔强的红缨枪。 接下来陆续又有十来个少年军士入列,刚才的那个传令兵也来到了校场,他快步走到台上的军官面前,拱手行礼,中年军官回了一礼,传令兵快速的汇报了指令,然后在军官的示意下来到了队列的首位,跟其他人一起等待军官的指挥。 中年军官在台上看着底下入列的二十来个少年军士,见所有人已经全部到位,他提起一口气,迈步向前,声音醇厚地说道: “将士们,外贼猖獗,皇恩冉冉,形势严峻,所幸张中丞许将军运筹帷幄得法,使贼兵不得入我睢阳城一步。但蛮夷势大,外援不绝,又我助兵尚需时日,为防贼孤注一掷,今受上令,令吾等再入城中招纳赤诚保家卫国之士,共抗反贼。尔等听令,入内城,分散队形,各为一路,向百姓陈述详情,使满腔热血不至埋没。军备粮饷一如往前,启征年岁依然不得低于十四。不可无故袭扰,不可武力强逼,不可偷抢食粮,违者军法处置!” 底下的二十来个年轻兵士听完号令,整齐化一,齐声应道: “得令!” 随着中年军官一声“出发”,二十来人的小队迈步列队出了校场,往内城行去。内城街道上宽阔敞亮,两边的店铺林立,两层三层的楼房比比皆是。原来门沿上的招牌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高处飘扬的旗帜还在猎猎作响,茶楼,当铺,客栈,药堂,妓院,赌场,铁匠铺,胭脂坊,文房四宝,骡马市场,一路走来,林林总总,原来卖啥的铺子都有,只是现在全都门板紧闭,哪里看得到半个生意人影。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走在一列,小声嘀咕着: “怎么今天这个苦差事落到了咱们头上,我现在脑袋都快裂开了。” “哎,没办法,谁让咱们年轻呢,我听上头说,派我们就是让那些娃娃们的爹妈看的,看着咱们跟她们自家娃娃一样岁数,都能当兵都能活,咱们就是招兵的活招牌。” 自打出发,少东家就有股没来由的邪火憋在心里,听着黝黑少年的嘟囔,气不打一处来,又怼了一句。 “你懂个屁啊,上个月就基本征不到多少人了,现在更是不好召,城里现在这光景,家家户户都听从许将军之命,闭门在家静待,你看看这街上连个鬼都没有,更别说人了!” 不等黝黑少年说话,队伍前面走着的另一个少年扭过头,抢着说道: “许将军能有啥办法,城里粮不够吃,在外头跑更容易饿,还不如在家睡着多挨一阵。咱们早上还造了俩三个窝头,我听说现在城里有的人好几天都见不上一个米花花。” “就是滴,树皮都快啃光了,老天爷也不开眼,没说派个神仙下来,给咱们送些救命的粟米,我还听说前些天有人饿的受不哈,吃观音土呢,都撑死了还往嘴里刨呢。”后面另一个瘦高的少年也抢着说话。 众少年听到有人被观音土撑死的消息再没了继续交谈的兴致,当下不再言语,沉默着往前走,每个人都知道观音土是啥东西,也都知道吃了观音土是啥下场,寂静的街道上除了偶尔吹过的风声,只留下年轻军士们噗噗的脚步。 等到一行人来到了内城的“微子祠”门口,中年军官照例嘱咐了几句话,便让二十多个少年分开行动。这些少年军士也是轻车熟路,他们聚到一起,石头剪子布,猜拳分配着各自的行进区域,闹腾了好一会,商议好了负责的方块便收拾心情,举步往各自的区域走去。 诺大的广场只剩下“微子祠”大门前那一对威猛雄壮的石狮子,它们的双眼远远的注视着四散的众人,似有血光一闪而逝,沉稳霸气,择人欲食! 第三章 天下兴亡众人举,匹夫有责你先行 日头已经挂到了屋顶,天开始有了温热。 黝黑少年和少东家按照中年军官的分配,迈着沉重的步伐结伴而行,两个人往南城方向慢慢走去。 天下生灵,无论贫贱富贵,自古都信奉一句话:“有钱没钱,庄子朝南”,所以不论是大到一座城,还是小到一个村,城南一般都是好地方,有权有势,自然要住在正南的方向,门窗必须开到最大,南明离火的运势就是那白花花的银子,要尽可能的纳到自家怀里,要不然都不好意思跟人说我家有钱。哪怕是兜里银子不够的,也是勒紧了口粮,花上好些个心疼钱,必须得占个南向。读书的也好,做官的也罢,就算是得了两钱的穷苦人,也削尖了脑袋往城南扎,早点入了这个圈子,就早点脱了父辈们的泥腿子出身。至于那些世家居住在城南的老户,那更是腰板硬的像松柏,跟人说话不是鼻孔朝天就是摇头不屑。所以自古以来住在城南的人,虽富却刁,极难相处。 少东家黑着个脸,满脸都写着“不爽”两个字,但这是上头分派下来的活,再加上自己又时运不济,猜拳猜的一塌糊涂,愿赌服输没有办法,只能忍着憋屈低着头往下执行。 “二小,你说咱两怎么这么倒霉,偏偏叫咱抽到了这上上签,被派去那神憎鬼厌的南城?啊?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 瞄着满身冒火的少东家,被唤作二小的黝黑少年很是乖巧,知道这会儿闭嘴是最好的选择,当下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尽量不去触对方的霉头。 “肯定是老天爷看我不爽,故意整我......” 欲哭无泪的黝黑少年这下更不知道怎么搭话了,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做好了听一路牢骚的心理准备。 突然,少东家脚下一顿,定在了路上,回头瞅了一眼背后崭新的“微子祠”,再转过头,贼眉鼠眼的四下打量起来。 耳边突然没了同伴走路的声响,黝黑少年前行的脚步也顿住,身子微弓,手已经悄悄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他慢慢的回头看向身后相隔数步远的少东家。等到他看见少东家那个左顾右盼的模样,不像是有什么敌袭的征兆,这才微微出了一口气,快步来到少东家跟前,满脸疑惑的问道: “咋了?” 少东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前后左右来回快走几步。黝黑少年也跟着东张西望,再三追问到底怎么了。 少东家停顿了一会,这才悄悄的说道: “二小,你说街上这会有没有人能看见咱俩?” “应该没有吧,中丞大人发的布告,让百姓没事不要外出胡跑,在家静处,一防贼人入城,二来也节省力气,咱们从营房一路走来,可没瞅见有个人影。” “我觉得也是,那我再问你,你想不想去南城讨恶心?”少东家挑挑眉,继续说着。 “我肯定不想去,上次米小子他们就是在南城招人的时候跟那些狗大户差点干起来了,结果不仅挨了军法,更可恨的是让那些狗玩意恶心的气到了现在,直到今天米小子他们提起南城这些狗大户还是牙根痒痒。” 想起米小子几个受的那个窝囊气,平日里一副憨厚光景的黝黑少年这会满脸涨红怒目圆睁,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活脱脱一个城隍庙里的马门神。 “那你想不想吃这一嘴屎?” 少东家打蛇随棍上,顺势来了这么一句。 激动不已的黝黑少年,听了少东家这句迷幻诱惑的问话,满满的不怀好意,一腔的愤慨瞬间就退了大半。他虽然平日里举止老实,但脑瓜子却一点都不笨。缓过劲来回想着少东家刚才种种怪异的举止,再结合对方的心性,妥妥的知道了这货指定没憋什么好屁。 “你想弄啥?” “啧啧,你别急么,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少东家眉飞色舞,继续诱惑着同伴,想着法子要拉他下水。 “分析啥,咱们可是在执行军务,你不要胡整。”黑黑的王二小这会机警的像个狐狸,可不肯轻易钻套子。 “你这人,真是上不了台面。我没说胡整,我的意思啊,你不想去南城,我也不想去,再加上去了那地方,十回总有九回没啥收获,白下苦不说,受人白眼倒是十成十的没跑。那些狗一样的东西,那种嘴脸真是让人不爽,恨不得上去,甩开了膀子美美的抽上他们七八十个大耳刮子。招不到人不要紧,关键还要吃一肚子气,实在划不来。“说到激动处,少东家已经手脚并用张牙舞爪,进化成了一个吃人的小老虎,他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继续演下去。 ”我觉得吧,咱不如不去了,就藏到那微子祠后面的先贤堂里,睡个觉,熬过了晌午,再溜出去走个过场,回去还跟往常一样,就说那些富户油盐不进,咱们空手而归,可能吃郑校尉几句训斥,但总好过受那些没头脑的窝囊气,你说对不对?” 听了少东家的话,黝黑少年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立即反对,他不自觉的左右看看,再瞅瞅不远处的微子祠,思量前后权衡利弊,半晌才轻声慢吞吞应答道: “不好吧,我怕......” “你怕啥?有我呢么,这四下无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有其他眼睛耳朵,你不说我不说难道老天爷去说?对不对?” 看到黑小子有点动摇,少东家趁热打铁,争取拿下对方,二人狼狈为奸省点力气,总好过去自找晦气。 “我觉得还是不太好。上面有军令,我们这样直接就是磨洋工,万一街上有人,被知道了,那是要受军法处置的,再加上咱们去微子祠里睡觉,圣贤堂里都是神仙老爷们,他们可都是一个个睁着眼睛的!” 黝黑少年明显的在这方面很老实,仔细想想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哎,你这人......”少东家有点恼这个死脑筋的同伴。 “其实受军法我倒不怕,我就是怕被南师听到了不好......” 少东家起初还是各种瞧不上身边这个胆小鬼同伴,一副怒其不争又耻于与其为伍的态度,但听到“南师”两个字后,瞬间收敛眉眼,满脸严肃,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稍微高一丢丢的黝黑少年,良久,抬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倒退一步,低头弯腰拱手作揖,口中言道: “我不如你。” 黝黑少年愣了一下,涨红了脸,连忙也拱手回了一礼,只是口中胡拉扯着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两个少年彼此相视一笑,神情多少都有些尴尬。黝黑少年不自觉的低下了头,少东家故作镇定的咳嗽两声,大手一挥,说道: “听我号令,出发!” 黝黑少年如得了敕令,快步跟上,二人重新结伴而行。 早秋的阳光照在两个少年身上,将他们穿着的暗旧盔甲照得金光灿灿,威风凛凛,身后的影子拉的虽然很长,但比起两个少年注定挺拔悠远的身姿,还远远不及。 两个人就这么大步而行,原本就不长的路,少时就已经走完。 等两个人走到了南城区第一条巷子的时候,刚才还有点慷慨的气势顿时就泄了大半。巷子很宽,路很平,院墙很高,门扇通红,每个大门口都有一对石狮子,狰狞可怖,择人而噬。 古语有云:“穷看厅堂富看门,豪门九分财,不富也镇宅,高门出大户,豪门旺九族!”这条街巷的家户刚好就是妥妥的明证,各家各户的大门大多数采用不同规格的鸟头门形式,光是门房就有乡下人住的屋子大。宅子大多是四合舍,基本采用中轴线和左右对称的平面布局,有的是狭长的四合院,有的是前后两院,有的是多重院落。住宅庭院的规格大小,完全按照太和六年颁布的《唐会要-杂录》中对各级官员和平民的规定,你穿什么色的衣服就住多大的院。你要只穿个绿官袍,却住着五间七架的堂舍,厅厦两头门屋又过了三间两架,那对不起,你们家人的屁股就得跟衙门上的水火杖比比谁更硬了。所以一般看看门厅,就知道这家啥品阶,门当看文物,户对见高低。至于那些没品阶却富得流油的庶人,虽然堂舍不能过三间四架,门厦也不能超一间两架,更不准随意辄施装饰,但架不住怀里有钱,所以他们就在律法不及的地方挖空了心思的作,怎么显得有钱怎么来,有甚者恨不得把门上的铜钉都换成纯金的。 两个少年四目相对,面有难色,他们望着一排排高大的屋舍,心里实在觉得,眼下的光景真真不如让他们去面对蛮贼的残肢断臂。但是军令如山,言出法随,上面分派他们趟这火海,咬着牙厚着脸皮也得干啊。 撇开那些官宅,两个人来到了第一户,很标准的土豪,面南而坐,大门檐跳欲飞,朱漆门扇明光蹭亮,院子看着也不小,屋瓦六间,琉璃沉香,前后数架,实在是官家不允许造楼阁,以防备有人临视别家,要不然他们说不定还真能把宅子修到天上去。 少东家朝黝黑少年努努嘴,示意他去敲门。黝黑少年迟疑片刻,一狠心一跺脚,走上前握住门上兽面衔环,朝着螺狮下面的铜钉使劲拍击,铜环撞在铆钉上,声音刺耳,在这寂静的巷道里,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片刻之后,门内传出问训声,嗓音尖锐语气刻薄。 “什么人,谁家的门都敢这样随便敲?” 黝黑少年听到问话,后退两步,手握刀柄,大声应道: “睢阳守备军,奉上部军令,传达招兵军务,还请劳烦通报。” 门里人听到是守备军部来人,半晌没动静,过了好一会后才答话: “等着......” 黝黑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檐台阶下的少东家,少东家顿了顿,迈步走到黝黑少年跟前,二人站成一排,等着门里人的答复。又过了良久,门里才有脚步声传出,两个少年听见动静,整了整衣冠,左手虚握刀柄,一脸严肃。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门房仆从,灰衣灰裤,眉眼狭长,看着两个少年军士,满脸不屑。 “二位军爷,我家老爷有请。” 话虽客气,语调却格外的傲慢。 两位少年忍着愤愤,也不理这势力的狗奴才,跨过高高的门槛,径直往里院走去。 院舍果然很不错,有正堂,有厢房,房前有廊,东边厨灶间,西面杂物房。直达正堂的通道铺的都是青黑的石板,两边也栽种着名贵花草树木,还有个不小的假山水池,水池里有灿烂的莲花,翠绿欲滴的荷叶下,十来条一尺左右的肥硕锦鲤优哉游哉。院里干净整洁,看着倒像个读过几天书的布置。光这阵势,有正堂,有书房,还有谷、药、酒,可以想象主人过着非常美好而自在的生活,实实把官家限定的一亩三分地安排的扎扎实实。 两个少年来到正堂的门阶前,停步不走,身后关了大门急急赶来的门房仆从快步赶上,钻进门里,向着正堂里的主家回话去了。 少时,一个穿着朴素的四五十岁矮胖男人走下台阶,来到两位少年面前,拱手一礼,语气恭敬: “二位官爷辛苦,鄙人是此家主人,听闻二位是授军令来招兵?” “叨扰,受上部军令,因战事紧张,贼人猖獗,我等此行特来招纳有能的报国志士,共抗蛮贼,报效朝廷。” 少东家回了半礼,继续问道: “君家可有力壮卫国之士,愿举拳共护家园否?” 矮胖家主听了问话,毫不迟疑的愤慨叹道: “贼人可憎,作为热血儿郎,吾辈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以报效皇恩。幸老天有眼,赐下许太守张中丞两位仙官,克敌制胜,杀得反贼丧胆丢魂,吾辈感念于此,恨不能每战亲至,搭弓射箭,与将军共在,与贼人俱焚。” 说到这里,那家主又是狠叹一口气,摇头不已: “哎,可是天总不遂人愿,家中儿女尚幼,还有老母久病床榻,贱内更需得每日煎药伺候,家中仆众又蠢笨不堪,我久欲提刀上阵,可惜近日惹了风气,咳血不止......”说到这里,顿时忍不住弯腰咳嗽两声,刚好左手握着一块丝帕,捂住嘴巴,剧烈咳嗽几下,身后的门房赶紧上前轻拍家主后背,咳了一阵,家主才停了,摆摆手让门房退下,慢慢站起身子,当着两个少年的面,打开了丝帕,上等蜀锦做成的雪白帕子上,刚刚好有两坨咳出来的浅红血迹。 少东家嘴角一撇轻哼一声,然后迅速恢复过来,拱手一礼,告了声罪,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转身就准备往外走。 “军爷留步......” 两个少年听闻这话只能停下脚步,少东家转过身极不情愿的问了一句: “家主还有何指教?” 矮胖家主紧上一步,满脸遗憾的告罪: “军爷莫怪,待到汤药一减,吾必来投,军前敢死,吾当第一。” “主家安歇静养,城池安危自有吾等护持,闲杂人等不劳费心,告辞!” 矮胖家主仿佛听不出少东家话里的讥讽,继续诚恳的说道: “军爷稍等,余家虽恨不能身往阵前,但杀敌报国之心甚深,又苦于家中食粮实在困乏,只好备下些许银钱,聊表报国杀敌之心,以慰阵前赤胆忠心之士。还望两位军爷代劳,务必告知张许二位大人,鄙人在此多多感激。” 说完向门房摆了摆手,一边弯腰行了一个大礼,一边嘴里感谢不尽。不等门房奴才把那一封信件一千个大钱拿到两位少年面前,少东家直接后退一步,他回想着院中水池里那些肥硕的鲜艳锦鲤,冷冷的回了一句: “家主客气,只是吾等尚有军务,不便代为收受。足下若真存舍身报国之心,自去城墙拼杀,纵是身死,也好过背个无胆鼠辈的名声,告辞!” 当下两个人再也不顾对方的颜面,快步离开院舍,等走下台阶,少东家回头看着这个华丽的门厅,狠狠的啐了一口。 “呸......” 走得几步,身后传来大门上拴的动静,岔好了门栓,听得门后也同样啐了一口,倒是比他们的更大声。 “呸......” 之后几条巷子十数家户,果然不出意料,同是如此,家主要么是咳喘不止,要么是内疾不治,要么直接闭门不答,仿佛绝户了一般。有一个倒是挺有新意,腿上打着石膏,裹了厚厚的白布,拄着拐杖,托词是准备应诏上阵,在家习练劈砍之术时出师不利,还没来得及上阵杀敌,倒先把自己小腿给削去一大片肉,表演的那是唏嘘不已,愤慨难当。 两个少年走了一个多时辰,敲了十几扇门,进了十几个院子,见了十几个人模狗样的家主,愣是一口水都没喝上,更别提招到半根毛的有志之士。秋老虎这会也开始耍威风,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盔甲,捂着也很是难受,两个人一合计,找了个树底阴凉,卸下刀弓头盔,席地而坐,稍事休息。 “这些人还是这么不要脸皮,哎呀,我算是真服了。” “咱们这次还算好的了,这些人多多少少还装点脸皮,还没到米小子他们上次去的那几个巷子呢,那几个巷子的人才是无耻到毫无下限。” 黝黑少年看着有点颓废的少东家,一边岔开腿扇风,一边自我安慰。两个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发着牢骚,秋后的太阳同样毒辣,两个少年鬓角微汗,嘴唇发干,他们解下腰间的水囊,一边喝一边看着远处的另一排巷道,那安静的巷道宽敞明亮,两边的树木挺拔威武,不为风雨所动,灰白的院墙后事稳重,越延越深的巷子就像张开巨口的恶兽,猩红着眼睛等待他们两自投罗网。 第四章 朱门酒肉臭,路有卖儿母 隅中。 又热又饿的两个少年军士,此刻正仰面躺在一颗老柳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牢骚咒骂着,问候的对象自然是今天遇到的这些个奇葩败类,一个个都是人模狗样,卑鄙龌龊,阳奉阴违,蛇鼠两端。虽然偶有不同,但本质一般无二,都是嘴上各种赌咒发誓,怎么怎么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脚底下却是纹丝不动,寸步不离自家的贼窝,任你把家国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喊得漫天响,他自岿然不动,坚守本心,势要把缩头乌龟做到底。 你说你贪生怕死也还能理解,可是如今睢阳城都这般局面了,这些人还是往日的作派,一副高人一等的鼻孔,对着帮你卖命的军士们冷嘲热讽言语羞辱。城中守军粮草吃紧,穷苦百姓数日不餐,而这些狗大户明明各家私储丰厚,就是不愿拿出来分享,对着穷人满是厌恶,对着军士满是轻蔑。更有可笑之人,以为钱还是原来的钱,还妄图用那几两银钱买点良心,买点跟官兵的香火情面,一边嘴上盼着守军能胜,一边心里嘀咕着城破了以后该怎么买胡人的码头。这群人心里都在盘算着,面对睢阳的困境,他们究竟该如何安身立命明哲保身,这个难题搞得他们焦头烂额,费尽脑汁,脑袋上的龟毛也是一把一把的掉。 对于城南那帮狗大户们的做派,上到中丞太守,下到军官百姓,无一不是心知肚明,偏偏这些人还在惺惺作态,自作聪明。 “其实这些人也蛮可怜的,天天绞尽了脑汁,就想着咋样即能当婊子又能立牌坊,也是够累的!” 少东家也看开了,不由得替这些人感慨了一句。 “呸!可怜之人必有可憎之处!“ 黑小子先是骂了一句,接着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语气低了下来,嘀咕着: “是啊,人都是这样,快饿死的时候只想着怎么能吃饱,能吃饱了就想着怎么能有两钱花花,有钱了就想娶婆娘,娶了婆娘还想讨小妾,讨了小妾还要有使唤的人,要使唤人就得有功名,弄了功名更想当官,当了官又想着往上爬,爬上去了还想当大官做宰相,当了宰相还想封王拜侯,封了王侯还想做皇上,做了皇上就想活得久,活的越久就越怕死,不想死就得修神仙,你说人活一辈子累不累,到底图个啥?” 少东家听着黑同伴这一长串顺口溜的话,有点异样的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同伴,挤眉弄眼的,突然觉得这个认识了十来年的小伙伴有点高深莫测,城府不浅呐。 “哎呦喂,二小吖,你可以啊,小小年纪就这么通透了,了不起,了不起,你都能掉书包当先生了!” 黝黑少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黑黑的脸不好意思的一红,讪讪一笑: “我这也是以前听献述老师说的,我哪有那个肚才!” 听同伴提起了授业恩师,少东家也变得正经起来。 “也不知道献述老师现在怎么样了,自打他当了翔阳县令以后,虽然也是来过几封书信,可谁知道后来能遇上安禄山这狗杂种要造反,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安好无恙?” “唉!“王二小也跟着感概一声,”献述老师把脾气你也知道,为人刚直不阿,他所管辖的翔阳县刚好又在贼人的地盘上头,就当下这光景,想安宁都安宁不了!” 想起他们的授业恩师,两个少年也是唏嘘不已,他们俩只能在心里默祝老师能够趋吉避凶,少受些煎熬。虽然他们的老师才学高深,风骨魁奇,但毕竟不像中丞大人一样文武兼备,提笔能安邦,上马可杀敌! 在这乱世,越是铮铮,越易早折。 两个人还在回忆着过往,突然远处巷子传出阵阵吵嚷声,隐隐还有人在啼哭。二个少年相视一眼,迅速起身,一边整盔提刀,一边循着声音快步赶去。还没到跟前,便远远看到十来个人聚在一起,正对着被围起来的人指指点点。 两人一看这个状况,当即大声喝问起来,围观的人群看到来了两个带甲的官军,赶紧散开一个口子,被围在中间的人这便显出了身形。被人群围起来的是三个人,一大两小,此刻都是跪趴在地上,满脸泪水,正向着围观的人群不住的磕头作揖。那大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左右两侧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男孩也不过七八岁,通通都是一身黑布衣,补丁层叠,破旧不堪。三个人都是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腮帮子突出,额头都磕出血了,血水跟泪水和着泥土抹在脸上,红一道黑一道白一道。脸和手都是皮包骨头,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一看就是饿了好些时日的样子。 少东家快步来到三人身前,大声呵止住她们的哭泣,跪着的三个人抬头看见眼前站着两位带甲的军官,神情更加惶恐不安,头磕的更狠。 “起来说话!” 少东家看着跪着的三个可怜人,心里已经满是气愤和同情,他怕三个人继续磕头,只能用官威喝止住了她们的举动。三个人慑于军官的气势,赶紧克制住了哭泣,一边抹泪一边唯唯诺诺的站起了身子。 “咋回事?” 少东家刚开口问询这母子三人,还不等那妇人回答,身边围观的一个人就抢着答道: “我知道……” 本来就很窝火的少东家回头狠狠瞪住那个抢答之人。 “我问你了么?” 抢答之人想来骨子里就是个好迎奉的,正欲给军官大献殷勤,不想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被这一句喝问直接噎蒙了,挤到舌头尖的一长串字词只得硬生生一个个再咽回肚子里,又不好发作,很是委屈的样子。 “你说!” 黝黑少年打个圆场,指着那个有些惊惧的妇人说道。 “回禀大人,奴家,奴家......” 奴家了半天这位妇人才算是平复了下来,面前的这两位军官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她只能暂时停住了哭泣,把事情原委讲了出来。 “奴家母子三人是住在北面的佃农,家郎名唤刘三旺,原本租种着陆东家六亩旱田,往年都有节余,今年因为打仗所以不得去年耕种的收成,家中余粮已经吃尽,陆东家菩萨心肠,救济了我们七斗粟米,再吃了不到两月,也没有了,实在熬不下去了,家郎只得应诏入营,好换回每日二升米粮,一月前,军部来报说家郎战死了,给了个告身帖和三千大钱,每日仍有二斗米粮补恤,一家四口还可勉强度日。却不想家中婆母听闻儿子死讯后便哭出了病,好不容易请了医匠,开了些汤药,抓药时银钱不够,平日里三十大钱的药现下三千大钱都不行,后又补了四升米粮才算抓齐。” 说到这里,妇人不禁悲从中来,抱住身边两个孩子,三个人重新哭成一团。一哭家郎战死,二哭生活艰难,再想起今日无奈之举,更是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那你们到这城南来干什么?” 少东家追问道。那妇人收了哭腔,继续娓娓说道: “抓了汤药以后,家里便没了多少剩余,每日还要盐柴花销,只好又用米粮来换,一日二升的米粮根本就不够,家婆又年老体弱,不能减少太过,奴家母子三人只能一日一食,勉强过活。前些日子军粮便迟迟不到,我们一家人苦熬到昨日,已经两天没吃了,今天实在没办法,我便想将女儿卖给南城的好心人家,哪位菩萨心肠的大老爷,只三斗粟米就能换个干活的孩子,您就只当是买个小猫小狗的,给个活路吧!” 说到卖女换粮,这位妇人更是再也忍不住骨肉情深,也不怕官家威严,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少年军官看着眼前哭成一团的母子三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下不只是他们这睢阳城,放眼整个天下,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中间的娘们几个哭的痛不欲生,围观的几十个闲人挤眉弄眼,一个个撇着嘴倒是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但是慑于二个军官明亮的铠甲和狰狞的横刀,只好嘴巴缝线,憋得很是难受。 过了良久,黝黑少年叫住了三人的哭声,让她们站起身来继续回话。少东家看着她们娘们几个接着问下去: “那有人买么?” 妇人抹了眼泪,低下头小声回了一句: “有人说卖价太高,让奴家再少些……” “去他妈的,哪个狗娘养的说要价太高!” 听了妇人的话,这一下子真真是把少东家的火点着了,炮仗一般的炸了,他瞪圆了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那妇人问话。 那妇人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军官,虽然相貌年轻,但是金甲银刀,此刻嘴唇乱颤,唾沫横飞,暴跳如雷,森着牙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此情此景,自古以来民对官骨子里的那种畏惧更加强烈,她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军官面前,磕头如捣蒜,嘴里带着恐惧的哭腔不停求饶: “奴家该死,奴家该死,求大人饶了两个孩子吧,我错了,我不卖了,我该死,我该死……” 黝黑少年赶紧上前一把摁住少东家,盛怒之下的少年竟然像一匹小公牛,蛮力强劲,张牙舞爪,一边要抽刀子砍人,一边嘴里连珠炮的骂着脏话。黝黑少年废了好大的力气,甚至把擒拿技法都用上了,才好容易把少东家抱住。 “你给我放开,听见没?” 少东家一边挣脱一边吼着,黝黑少年没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就这么僵持了好一阵,少东家力气慢慢小了,气也散了,黝黑少年这才放松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先别急,再问问清楚。” 少东家终于冷静了,握在刀柄上的手也慢慢松开,他重重的呼吸了几口,才叫额头磕出血的母子三人站起来回话。惊惧交加的母子三个瞅着动静小了,才敢抬起头偷偷打量着那吃人的军官,犹豫了一下才慢慢爬起来。 “你告诉我,说太贵的是哪个人?” 少东家铁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这句话可是把那妇人吓得脸色惨白,不敢作答。少东家又气又急,正欲大声追问,黝黑少年伸手摁住少东家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后面,自己走上前,看着母子三人说道: “你们莫怕,我们没有恶意。” 惊恐不安的母子三人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年轻的黝黑军官,可能是这个人说话语气沉稳平静些,也可能是脸晒得如他们一般黑更显得亲切,三个人努力止住了抽泣,慢慢平复下来,抬起头等着黝黑少年问话。 “我问你答,明白吧……” 不等母子三人回答,黝黑少年接着问道: “你准备用你女儿换三斗粟米?” 妇人下意识的点点头,然后又扭过头看了看女儿。 “围观的这些人里有人跟你商量价钱?” 黝黑少年继续问,妇人闻言又点了点头,只是再也不看少年,更不抬头。 “说你卖的太贵的是哪个人?” 妇人把头低的更深,不言不语,再没有任何动作,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那个被黝黑少年存心留意的小男孩,听了那句问话,忍不住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围观人群中的一人,只一眼就又立马低下了头。 黝黑少年也不再问,只这一眼,他便锁定了目标,只见他抬步走到那人面前,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问道: “那你觉得多少价钱不贵?” 被盯着的那人突然一颤,后退了半步,然后又迅速挺直腰板,色厉内敛的说道: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说卖的贵……” “奥,是么?” 黝黑少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略高,身穿粗布衣裳,满脸肥肉惊怒惧恨的中年男人,紧接着冷冷一笑: “那你脸红什么?精神焕发还是作贼心虚!” “你放……” 中年男人刚想骂对方猖狂,但想起对方是个官差,自己虽然家私丰厚,身强体健,练过几天把式,又是在自家门口,但毕竟身份特殊,自古民不与官斗,真要跟这两愣小子起了冲突,与这等粗鄙的贱民武夫争执虽然未必会吃亏,但也不值当,倒显得污了自己读过的圣贤书,平白拉低了自己的境界。中年男人想通了这点,心态一转,便换了一副面孔,登时气定神闲,老神在在,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 “军爷好大的官威啊,既然您非要认定那话是吾所言,鄙人无话可说,只是这样强逼平常百姓,不像是中丞大人所嘱吧,这万一被中丞大人知道了,不知道您二位担不担得起?” 自恃底蕴深厚的中年男人此刻不急不缓,反用言语挤兑起了两位少年军士。 “你个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拿中丞大人压你爷爷我?”听了这个阴阳怪气的腔调,少东家也是冷哼一声,收了刚才的激动,只是用眼角斜瞥着这个不卑不亢的中年人。 “你叫什么名字?”黝黑少年叉开了少东家的火,看着这个中年男人问道。 “回老爷话,鄙人商丘宋延正,始祖正是圣人微子。” 说到这里,这男人神情庄严满身自豪,双手一揖,朝天一拜,行了个正宗的子孙礼。行过了礼,他更加趾高气昂的回答着:“不才蒙家族赐名‘延正’二字,苦读数十年,才疏学浅,幸天恩感念,不以德薄才疏,侥幸于二十八岁得中明经,一直修身养性,时时恐污了始祖圣明!” 人家才问了一句叫什么,他就叭叭了一堆,更是把自己的出身功名先人籍贯抖了出来,其用意不言而喻。只是他没想到,这两个军士可不管你是谁,有没有啥身家背景,别家倒还罢了,好死不死你是宋家人,这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 “奥?宋延正,宋延宗是你什么人?” 宋延正听到对方突然问起家族“延”字辈大名鼎鼎的宋延宗,庶支的宋延正顿时感觉扬眉吐气,器宇轩昂,立刻朗声回答。 “延宗兄正是族嫡长!” 宋延正他们这一支在宋氏宗族里,还算比较接近嫡系血脉,就连他这个庶支的一个小小家主,在原来的睢阳城那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到哪里不是被人前呼后拥,点头哈腰的捧着。宋延正自己花了些银子,弄了个“明经”的功名头衔,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到哪都有人尊称一声“宋明经”,这也算是妥妥的脱胎换骨,光耀门楣了。但要是跟本家嫡传的宋延宗比起来,人家若是鲲鹏,他自己就是个小家雀。宋家祖辈把那个意义深远的“宗”字都留给了人家,可见从没生下来,人家就在二楼了,自己下辈子也是无望攀登的。 而他这位族兄也着实了得,从小名师授业,饱读诗书,胸中沟壑比起自己这个草包粪堆,那可是天壤之别,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四十三岁就考中了那极难的进士,深受嗣虢王李巨的赏识,拜为幕府参谋,在其帐下出谋划策,很受器重,实在是很对得起名字里的那个“宗”字。 “呵,那就不奇怪了,原来是同一个粪堆里爬出来的臭虫……” 少东家这句话语调可是一点都不轻,围观的人群乍闻此言都被惊得呆住了,宋延正先是一愣,紧跟着就暴怒,他听到眼前这个小小的卑贱军官竟然三番五次的污蔑自己,还用这么恶毒的话来侮辱他们整个宗族,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宋延正骨子里的那一点点家族自尊心,瞬间拔高,面色涨红,他也顾不得后果,抬起手指,指着眼前那个口出狂言的小子骂道: “小畜生,你竟敢骂我,你妈妈的,爷爷我今天就替你爸爸好好教教你……” 说完就踏前一步,右手朝着少东家的面门就挥出一拳,拳头生风,看着颇有气势。少东家不急不躁,眼睛看着来拳,侧过身子往左退了半步,对方紧跟着左拳挥出,却不料少年左移的这半步刚好在二人之间形成了空间,宋延正本来就是盛怒之下挥出的拳头,按照平日的经验,这套螃蟹拳刚好能打到对方的面门,却不料对方撤出的这半步让他没了着力点,拳头带出的力量反倒把自己弄得重心不稳,直向前冲。少东家瞅准对方的左腕,左手轻轻一扣一拉,再伸出右脚,刚好绊在对方前扑的腿上,对方登时趴到地上,手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 围观的几十个人看着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宋家老爷被人如此戏耍糟践,恼羞成怒出拳打人,却不料被对方戏弄的屁股朝天洋相百出,登时发出了轰天的大笑。 那笑声顺着巷道,传出好远,周围的几十户院子任他院墙再高,也都必须得听得见! 此时的巷道上,孤苦无助的母女三人,神气满满的少年军官,哄堂大笑指指点点的吃瓜群众,再加上满身狼藉羞愤交加的宋大老爷,组成了一场精彩的大戏,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第五章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枉称明经 日中。 烈阳焚空。 新秋的空气依然带着暑时的燥热,睢阳城郭里的房屋安静整齐,巷子里的树也是挺拔祥和,没有风,没有虫,只有一阵阵眉飞色舞的捧腹大笑声,笑声里充满了嘲弄,带着点不可思议,掺杂些快意恩仇,仔细听还有点幸灾乐祸。 此刻巷子里围观着的人比起刚才更多了不少,原本很多藏在门背后的耳朵听着精彩的节目,猫挠心一般,实在是忍不下去,纷纷钻了出来。这些人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有老有少,有主家有仆从,里里外外围了有两三圈,马 马虎虎几十号子人。来的迟的正在向相熟的打听动静,来得早的一边讲一边笑,竖着耳朵听的,也是一边听一边笑,大家都是欢天喜地七嘴八舌,太难得能在这样的苦闷日子里碰到这千载难逢的热闹看,自然各个都是神采飞扬,手舞足蹈。 反观吃了大亏的宋延正是又气又恨,想他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无论家中仆妇还是外面百姓,哪一个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行礼作揖,尊称一声“宋老爷”,就是那些朝堂命官地方乡绅,见了他也是“明经长明经短”的搭话。 别说被人像死狗一样打倒在地,就是言语激烈呜呜喳喳的也没有多少人。在这睢阳城里,他虽然不至于横行霸道,可起码也是高高在上的那一小撮人,活了几十年了,何曾受过今日这般侮辱。宋延正想到自己被这两个小畜生打翻在地,又遭到围观的这群混蛋们的耻笑,他哪里还顾得上平日里的斯文伪善,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一把鼻子,竟然满手是血,汹涌的鼻血流了一嘴巴,淌到了胸前的衣服上,更是狼狈不堪。 面目狰狞的宋明经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边嘴里骂着污言秽语,一边四下打量,看见不远处墙角有几块青石,飞奔过去,捡起两块,就冲着那个打他的青年面门砸去,满目狰狞。少东家冷冷看着他的动作,待到他的石块快要砸到脸上时,微倾身子,转了一个侧角,伸出右手,迅速锁住对方手腕,再伸出左脚,手上用力往下一拉,拉扯的力气再加上对方的前冲力,刚好绊到脚上,又将宋大老爷结结实实的摔倒在了地上,同样的招式,同样的狗吃屎,同样的哄堂大笑。 这一次的屁股朝天摔得更狠,宋大老爷都有点昏厥,他趴在地上好半晌才爬了起来,也不站起身,直接坐在地上,就那么捂着鼻子,喘着粗气恶狠狠的盯着眼前那个比自己瘦小的少年。正在僵持之际,围观哄笑的人群突然被人强行拨开,领头的是个穿一身丝衣的青年,看着二十八九的样子,样貌俊朗穿着得体,身高体壮气势不凡。这个青年看着坐在地上满身血污的宋大老爷,大惊失色,快步冲过去,跪下身子扶着对方,嘴里咬牙切齿的问道: “父亲,哪个狗贼将您打成这样?” 赶来的这一队人原来是宋延正的家人,为首一身华服的那个青年正是他的嫡长子宋续赤,后面跟着的几人是他家的家丁,原来在那围观的群众里面,有人看出了宋家老爷与官军好像有点不对劲,便急急忙忙跑到宋家通风报信去了,宋续赤得了消息赶忙带人过来,以免自家父亲跟官兵真起了冲突吃了亏。宋续赤本来想着来帮帮腔然后劝劝他父亲,谁曾想不知道怎么回事,两方竟真动手打了起来,而且还是自己亲爹被人打翻在地,也不知道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打我爸爸。 “你怎么死到这会才来,老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他妈的,就是那两个当兵的小杂种,你给我弄死他们……” 宋延正如同一条被人打断了腿的老疯狗,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领着人来了,一下子就得了势,指着身穿铠甲的少东家两人破口大骂,满身血污,唾沫横飞,气急败坏,哪里还像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宋大老爷。 宋续赤先伸手扶起自己的父亲,交到了家丁的手上,然后回过身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少年军士,虽然心里恨不得将对方剁成肉酱,但看着那身铠甲和腰间的刀弓,仍然头脑清明,选择了隐忍,他努力的克制着自己,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我父亲是你二人打伤的?” 宋续赤看着这两个比自己矮了快一头的少年,尽可能的放缓语气,用压得很低的声音问话。 少东家没有搭理宋续赤,而是转身走到了黝黑少年跟前,两个小伙伴四目相对,小声商量着,黝黑少年看着对方赶来的一行人,有点拿不准:“好像搞得有点麻烦了。” “没事,咱们又没先动手,怕什么?” 少东家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信满满,跟班的黑炭头胆子就小的多了。 “我只是有点担心,万一事搞的太大,让南师知道了会不会不好?” “这种事又不违背仁义道德,南师教导咱们要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咱们问心无愧,理在咱们这边,怕个锤子!” “怕倒不是怕,我刚才悄悄问过那个小男娃了,他家确实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一嘴了,他妈妈也是不得已才要卖女儿,昨从早上一直哭到今个,说是把姐姐卖了好换点米,屋里四口人说不定还能凑活熬下去,要不然四个人都得饿死。他们那已经开始有饿死的了呢!” “那现在这个状况咋弄?”少东家难得问起了自己的小伙伴。 “你看着,我来弄,你提防着对面那三个蓝衫人。”此刻的黝黑少年没了缩头缩脑的窝囊,瞬间化做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好!” 少东家听了黝黑少年的安排,退到了母子三个的跟前,注意力已经扫过了对面几人中的蓝衫汉子,黝黑少年则是走到宋续赤的面前,抬头看着对方。宋续赤看着两个少年军士嘀咕起来,以为对方是怕了自己,也不着急逼迫,心里已打定了暂且忍耐的主意。 现在睢阳城外有安庆绪的反叛军马十几万,围城都已经半年多,整座睢阳城的守备全靠这些低等的军士,他们宋家倒不是怕了这些卑贱的卖命人,只是现在风头不好,局势变化莫测,这个节骨眼上,尽量还是不要与当兵的起冲突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家裤裆里的屎可不少,经不起别人脱裤子。原来就在两个月前,睢阳守军因为粮草不足,便向他们这些大户征过粮,他们宋家以余粮不多为由,只缴了个面子钱,搪塞糊弄住了官兵,双方都是心知肚明,就这么微妙的共存着。再往后,形势更加严峻,今天这个场面人多口杂,包藏祸心落井下石者不乏其众,所以还是低调谨慎一点的好,小心使得万年船,省得牵连甚广,到时候弄得满城风雨,牵一发而动全身。眼前这两个小畜生好打发,但若是因此引来了中丞或者太守,查出点什么就没法收场了,一来二去再搜出私藏的米粮,失了那些准备进贡给叛军们的财宝,岂不前功尽弃因小失大。既然对面的两个小畜生怕了,那他就借坡下驴,快快了结此事,至于受伤失了颜面的父亲,回到家冷静下来再讲明利害,相信父亲自会忍这一时之气。等到日后安庆绪的人马攻破城池,他们再举家相投,献出诚意,难保他们宋家不会更上一层楼。至于这两个小杂种,打仗死了算他们命好,如果侥幸活下来,相信父亲大人必会亲自一雪今日之耻。拿定了主意的两波人都不先开口,就这么面对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低着头看黝黑少年,一个仰着头看宋家大公子。 宋延正看着自己的儿子迟迟不肯动手,恨不得亲自冲上去,却又苦于自己不是对手,贸然行动又是自取其辱,只能在那不停的喝骂自己的儿子。 “宋续赤,你个狗日下的东西,还不给老子打……” 气急败坏下的口无遮拦,结果反而自己把自己骂成了牲口,但此时的宋明经宋大老爷哪里算的明白这个前后顺序,只知道一门心思催促儿子为自己报仇。反观宋续赤则是骑虎难下,父亲的咒骂山呼海啸,围观人的指指点点绵绵不绝,可是对面这个黑少年就是不开口,只是如傻子一般直愣愣的看着自己,不求饶不回话。宋续赤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脸都憋成了猪肝样,此刻反而觉得伤人的少年不打紧,要命的是父亲那张喷涌的嘴,实在想拿个抹布堵住了,忍无可忍后,宋续赤只得先开口。 “两位军官不知为何要当街无故欧打家父?” 可对面的黑少年如同聋了一般还是不开口,宋续赤被对方的反映搞得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没法子,只能又低了几分气势问道: “不知家父哪里冲撞了二位,二位要下如此狠手?” 黝黑少年这时候也觉得将对方的气势磨得差不多了,便摆了摆手,指着宋延正,语气真诚的回答道: “你爹先动的手。” 宋续赤被这一句话噎住了,只能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却不好当面询问,只得回过头,继续问道: “家父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动手打人,他老人家一向德高望重,与人和善,从不故意欺辱别人,声望更是为人所钦佩,今日若真是先动了手,只怕也是有人故意言语相激,才使得家父失了分寸,没了文雅。” 黝黑少年听了宋续赤这一番趾高气昂意有所指的话,登时神色不变,眼睛微眯,目光锐利的看着这个宋家大公子,冷冷的回了一句。 “奥,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诚心找茬?” “不敢,只怕这里面是有什么误会,”宋续赤忍着怒气,看着围观人群,继续说道,“列为都在现场,到底所谓因由,怕也欺不得众目睽睽。” 黝黑少年也扫向围观人群,围观的人被他这么一看,竟然隐隐有些畏惧,实在是近来战事频频,城里话语权最大的就是这些披甲挎弓的当兵人,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他们,此刻也是仰人鼻息,得罪不起,自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上一言半语,趋吉避凶学会闭嘴,个个都是人精,谁也不傻。 宋续赤碰了个钉子,他看到平日里的这些同仁们,此刻竟没有一人肯为自己说一句公道话,不禁更是又恨又恼,只能重新转头看着少年军士,心里思量着,今天这个哑巴亏,估计是得硬生生咽下了。 “好,看来或许是家父唐突,得罪了二位军爷,不才在这里替家父赔罪,乞望二位军爷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此时的宋延正也从愤怒中清醒下来,回过味的老狐狸慢慢明白了儿子的举动意图,他也不骂人了,用帕子堵住鼻孔,止住鼻血,有心上前去化解矛盾吧,又抹不开面子,前后为难,很是煎熬。 黝黑少年也知道此事不能再闹大,见好就收。对方已经服了软,而且宋家一起来的一行人,领头的这个宋大公子虽然是个练家子,但看脚步轻浮,细皮嫩肉的,整个人虚有其表,外强中干松松垮垮,有魂无魄,不过三脚猫水准草包一个。但他后面跟着的那三个蓝衫家仆就不一样了,三个人都是目光锐利,骨脉强壮,气息绵延深长,步伐沉稳老练,从踏进这个场子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们两个人,气机上将两个少年军士牢牢锁定,这份功夫绝对不是普通的家仆,应该是宗门中人,是被派来保护宋家人的练家子,光看气势就知道绝不是宋续赤那样的绣花枕头,一旦动起手来还是比较难缠的。自己这边如果再抻着,搞得对方狗急跳墙鱼死网破,他们两虽然能保证全身而退,可事情肯定会闹得不小,若是因此让南师他们知道了,不定对他们俩有什么看法,权衡之下也只能先顺势而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下便摆了摆手,轻飘飘说道: “罢了罢了,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只是这折腾了一阵子,费了不小的力气,肚子还有点饿了,不知道谁家有多余的口粮,不妨施舍一点,我们自然感激不尽。” 宋续赤听话听音,急忙答道: “多谢二位海涵,不才家中虽也不宽裕,但尚能应付,二位稍等片刻,我这便差人取些来,凡事都得紧着官家不是。” 说完这话,便立刻吩咐家丁,回家取些口粮,再给他父亲使了个眼色,宋延正心领神会,混在家丁一行人中,埋着鼻青脸肿的脑袋,三步并作两步,急急逃离了现场,少东家和黝黑少年也装作看不见,只是颇为热情的跟宋续赤寒暄起来,不多时,就有家丁带着一包干粮,一小袋生米,送到了自家少爷面前。 宋续赤一把抢过包袱,立马递给黝黑少年,嘴里颇为惭愧的说道:“两位大人高义,不追究家父的过错,一点点心意,实在寒酸的紧,还望二位不要嫌弃,今日之事纯属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望二位兄长回去不必声张,卖小弟个情面,顾念家父颜面,一来邻里好相与,二来也省得惊动劳烦中丞太守二位大人,小弟在这里感激不尽了。”说完竟双手行礼,一揖到底。 黝黑少年也是伶俐,赶忙侧身躲开对方的大礼,伸手扶起这位春风和煦的宋大少爷,嘴里应承着: “使不得使不得,宋公子言重了,我那兄弟也是直愣,不小心惹得宋伯父跌倒,实在是鲁莽讨打,还望兄长回去代为告罪,今日之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黝黑少年连说两句不提也罢,宋续赤也是心领神会,心总算是稳了下来,越发笑得真诚。狐狸拜着黄鼠狼,两个人就这么彼此恭维,年长的称弟,行凶的称侄,寒暄谈笑了一阵,宋大公子告了声罪,便领着一行人回了自家宅子。到了卖笑的时候,见人笑,见鬼也笑,更别说是一时的仇人。周围看热闹的也都是人精,看到这般场景,知道再看无益,也都朝两位少年军官拱拱手,作鸟兽散。 等到其他的人都走光了,巷道中只剩下母子三人和两个少年军士,五个人这才结伴出了巷子。来到了巷子口,少东家把得来的粮食都给了那娘们几个,嘱咐他们早些回去,别再逗留了。交代了一番后,也不顾母子三人的惊愕惶恐,由着她们跪着身子推辞,娘三个只会磕头感恩,少东家拉起黝黑少年,两个人快步逃离了那个地方。 远远的巷子口,那母子三人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的身影已经越来越小,夹杂着哭声的那些话语也越传越轻。 “老天保佑二位官爷长命百岁,老天保佑二位官爷长命百岁,老天保佑二位官爷长命百岁……” 第六章宋郎妙计安天下,赔了粮草又害命 万里无云万里天,千里江山四面城。 昔日繁茂的睢阳城,此时如同一只受伤的雄狮,在这头雄狮的四面,正匍匐着一群伺机而动的饿狼,这群来自辽北的胡狼,狰狞可怖,嗜血而又顽强。 睢阳城已经被围困了七个多月,内有巨耗,外无援兵,大唐朝廷派来增援的除了那三十份空白告身,别说一兵一卒了,就连一斗米一根毛也没有见过。整座睢阳城,上至中丞太守,下至穷苦百姓,早已经是山穷水尽,那条活下去的出路眼瞅着是越来越渺茫。 正月初,张巡和许远两位大人汇合组成的这六千八百名守城大军,经过这七个多月数不清楚的保卫战,苟活保留下的,已经不足一千七百之数。要不是中丞大人张巡和十数位将领智计百出,再加上所有守城军士悍不畏死,只怕千疮百孔,零落不堪的睢阳城,早已经被那些贼人所攻破,整座城绝逃不过被屠戮一空的下场。 天时不顺,地利又被困,当下只剩城里的“人和”还算凝聚,勉强坚持到了现在,可是到了如今的地步,“人和”这个因素也快要崩溃了。 “没粮了” 这是睢阳城目前最大的困境。 所谓战场上的攻伐拼杀,睢阳城仗着城墙宽厚,军士齐心,已经坚持了这么久,战争的狰狞恐怖已经被人们慢慢接受并淡漠,人性里与生俱来对死亡的那种神秘恐怖,也不再那么让人胆战心惊。任你再脆弱怕死的人,日日夜夜看着身边的那些流血牺牲,近在咫尺的由生到死,心也开始麻木起来,死人这种事看的多了自然也就见怪不怪,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好了不起的,反正死的又不止我一个,诺大的睢阳城哪天不死几十个人啊!性命在这一刻,只是个早晚而已。 死很简单,但是活着就难了。 活着,首先你就会饿。对于当下的睢阳军民,死了倒有一样好,那便是不用每天这么忍着饿。城外因为这场仗丢了性命的敌人早就数倍之多,对于守城的军士们来说,早都换够本了。只是这活生生被饿死的滋味,实在是不太好熬啊。 离了巷子的两个少年军士,此刻也是饥肠辘辘,本来这个点正是该吃中午那一顿饭的时间,虽然那顿午饭还是三个窝头,可有那三个窝头垫着也好啊,起码不用像这会抓心挠肺的难受。 “哎呀,刚才失算了……” 少东家一拍脑门,有点懊恼的发起了牢骚。 “咋了?” 黝黑少年有点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少东家突然这样说话。 “刚才只顾着耍大方了,起码给咱留上两个面饼啊,你看那包袱里的面饼子,那么大,那么白,我一口就能吞一个……” 少东家这么一说,两个人果然更觉得饿了,越想越饿的难受,此刻的少东家恨不得立刻折回去,实实在在要回两个面饼子,填到自家肚里来。 “哎,算了吧,那娘几个比咱饿的多了,那些面饼到咱们肚子里是解饿,可到了她们家就是救命啊。“ 感慨了一句,黝黑少年也是话锋一转: “不过话说回来,宋家的那些面饼也确实是白奥,比以前在你家里吃的可白多了。咱们拼死拼活刀头舔血,啃的是又硬又糙又吃不饱的黑窝头,这些狗儿子躺在家里有人伺候着,吃的却是白面精米,真恨不得扒了他家的米仓,剪了他们的舌头。我敢打包票,他们家藏得米粮绝对够咱俩吃一年的!”沉稳的黝黑少年此刻因为饿也显得有点气急败坏起来。 “一年?你当他家是我家?我敢说,他家私藏的米绝对够咱俩吃十年的!”少东家一边指手画脚的打比方,一边还不忘嘲笑下同伴的浅薄无知。 “那么富?不会吧!我觉得他们家应该没那么多吧,也不敢私藏那么些吧?”黝黑小子一脸的不相信。 少东家一脸鄙视的看着这个认识了十来年的小伙伴,看得对方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才伸出双手比划着: “我们家你是知道的,拢共就那么一百多亩地,还大部分是旱田,水地就那么十来亩。就算这样一年到收粮的时候,七八个囤子堆得小山一般,哪个不再带上个帽子。就那一个囤子咱们十几个人都抱不住,一个个又那么高,再带个帽子尖,你说你能吃几口,撑死你都吃不完一个囤子。” 谈到自己家的产业,少东家仿佛又变回了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优越少爷,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股子自信心,可不是眼前这个黑炭头跟班所能比拟的。 “……” 黝黑少年讪讪,果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少东家继续趾高气昂的分析着,此刻也忘了饿,浑身还满是力气。 “至于我家啥情况,那也才是从我曾祖那时候富裕起来的,而且咱那还是乡下地方,根基到底先天不足。可宋家这些王八蛋那就不一样了,据说他们家祖上是圣人微子,献述老师以前给咱们上课时讲过,圣人微子那可是商王帝乙的长子,后来的商纣王帝辛的长兄,哎,商王哎,传说中大一统的人王啊,就算微子启只是个庶兄,可那到底也是人王的血脉,后来他被分封到这商丘睢阳,建立了宋国。一个国啊,那得几千几万个我们家,几千几万个一百多亩地啊。虽然后来历史久远,到今天宋国也没有了,可毕竟瘦死骆驼比马大,换汤不换药,人家宋氏一脉算的上是睢阳城根正苗红的主人,盘根错节的发展了几千年,虽然总免不了浮浮沉沉的,但那也不是我们家那三瓜俩枣能比的好不,拔根毛都能压死咱。所以你想想,这些货是不是富得流油,我估计啊,今天这面饼子都是做给外人们看的,要是不打仗,指不定今天这馒头给他家狗吃他家狗都嫌硬,妈的,咱活得还不如人家一条狗!” 少东家越分析越觉得自己说的对,再想想又觉得说的不对。 “哎,不对,我估计他家藏得粮海了去,咱们两一辈子都吃不完,不对,几辈子几十辈子......” 两个少年就这么一边瞎琢磨,一边往回走,出了这档子事,南城剩下的家户也不用再去了,被刚才那么一闹腾,肯定家家户户都传遍了,本来就没多少指望,此刻更是死的透透的。再去只会自讨没趣,不如回来,省得跑那冤枉路,多费体力更容易饿。 两个少年对于今天打人的举动丝毫没有一句讨论,俨然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本来上头是有命令的,无论官兵,不得无故滋扰百姓,更别说像他们今天这样打了人,打得还是有头有脸的宋家人,两个平日里谨慎刻板的小人精,今天的举动要是被上面知道了,那可是不小的麻烦,一个校尉都不一定担得起,更别说他们两个大头小兵。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个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这件事。 如果在平时,两个少年绝不会这般鲁莽行事,但今天这件事情的诡异正是因为那个挨打之人的姓氏“宋”。 “宋”是一个很普通的姓,这世上姓宋的何止千百万,每个人身边都有姓宋的朋友,可是睢阳城这个“宋”不一样,因为这个“宋”家出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 “宋延宗” 这个宋延宗正是刚才被他们打的宋延正嘴里的家族娇子,人中龙凤。宋延宗自己也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出身显赫,为人谦虚,少时就有“神童”的美誉,广读经书,诗句文章也是张口就能吟诵,再加上家族资源丰厚,培养的起,所以他对于音律对弈,书画茶卜也是有所涉猎,只是因为以书学为主,于弓马兵法这方面不太熟悉。凡是教习过他的儒学博士都对这个学生赞不绝口,盛赞其“他日必成大器”,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学问家。延宗延宗,延续宗门荣耀,看来大有希望。宋延宗果然不负众望,他没有被“神童”的盛赞捧杀,反而一直谦虚谨慎,低调不张扬,除了读书做学问几乎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终日以发扬光大宋氏门楣为己任。后来在他四十三岁那年进士及第,在这个“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年代,一国宰相也不过进士出身,更何况他那般年岁就能高中进士,这在当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才子了。也正因为这点名声,嗣虢王李巨亲自派出心腹,拜请他为自己的幕府参谋。自此以后,宋延宗正式进入仕途,起点极高,前途远大,实在是无愧当代睢阳“宋”家扛鼎拔山之人。 原本这样的人是极受人尊敬的,更何况宋延宗其人几乎不曾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在很多人的眼里,一个人若是强大了,不随意以大欺小便是最了不起的美德,甚至就算有时候这个人无意还是有意,做了一些事伤害到了一些弱者,强者还没怎么表示,弱者却先反思惶恐起来,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玷污到了这个十全十美的贤人,有时候弱者反思的慢了,就会凭空钻出来一大片卫道者,他们站在光芒万丈的道德制高点,谴责你鞭策你,捍卫着强者的荣耀,让你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强便是道理,弱便是粪土!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黑白分明,有时候又变得不可捉摸。 就是这位在睢阳城声望极高人人称颂的宋延宗,却是睢阳守军里第一唾弃之人。睢阳城目前最大的困境就是“饿”,而让整座睢阳城挨饿的人,恰恰就是这个大贤人宋延宗。 原来就在睢阳被围之前,太守许远人如其名,很有远见。他虽然胸怀报国大志,可也自知力不能及,于是他未雨筹谋广纳贤良,对象之一其中就有当时还在雍丘抗敌的张巡结盟商议。他们两人虽然身处两地,但民族大义使然,二人全无猜疑,通过书信往来制定了周密完善的守城计划。睢阳守城,从筑城工事和粮草人马,到守城策略及安抚百姓,事无巨细,两个人各展所长,安排的稳稳妥妥。待到后来张巡率领部卒打退进攻雍丘县的令狐潮部后,战略转移到了政治地理位置更为重要的睢阳城。就这样两方人马会合一处,做好了坚守一年的坚实部署,可以说是万事俱备,静候来敌,全城上下信心满满,天时地利人和,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因素。 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就是这么奇妙,睢阳生的宋延宗亲手把睢阳送到了死路上。 当时战事激烈,分封河南郡的嗣虢王李巨被刚继位不久的唐肃宗李亨任命为河南节度使,统管整个抗贼防线,睢阳城是一个极关键的战略要地,守卫着“通济渠”这条大唐命脉,确保江淮等地供给长安的后勤钱粮补给是否稳妥,责任重大不容有失。所以许远张巡在很早之前就开始纳粮屯草,通力操作下共筹得盐粮二十四万石,足保城中数万人一半年的吃喝用度。 可是当时抗贼前线濮阳济阴战事激烈,两座城粮草短缺,作为统领参谋的宋延宗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向李巨献策,言说睢阳城物资充盈,粮草巨丰,而睢阳城暂无战事,可借睢阳之粮先解济阴之困。李巨思量之后,觉得此计可行,于是他去信一封,要跟许远张巡相商此事,二人看过书信大惊,急忙上书陈述利害关系,表明不便借粮的苦心。可是李巨心忧济阴城前方战事,宋延宗又在左右煽风点火,一再分析自己如何的算无遗策,计划可行。然后李巨不理张许二人的劝阻,派人拿着令牌,从睢阳城硬拉了十万石粮草送往济阴城。老天爷就在这时给所有人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等到浩浩荡荡的粮草大队刚入济阴城,济阴的守将就投了敌,原本抗贼的军粮刚好喂到了贼兵的嘴里,这啪啪的耳刮子,打在了宋延宗的脸上,那是分外的响亮。李巨听闻这个变故,肠子都悔青了,吃了宋延宗的心都有,可大势已去,就算是活剥了宋延宗也于事无补,只好将他随意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 睢阳城的老百姓愚昧无知,自然不知道是谁断了他们的活路,“宋”家人也不知道正是他家的骄傲,硬生生葬送了睢阳城数万条生灵。百姓一边拿“宋家老爷”劝诫自己的子侄;宋家人一边还在沾沾自喜先祖保佑,话不过三句必言家门显贵“宋延宗”。 其实宋延宗能有此等举动,也算是宋家人的血脉传承。宋家开国先祖是商王帝乙的长子殷启,可他命不好,母亲生他之时还不是王妃,因此没能继承王位。后来他又劝谏同母王弟帝辛,帝辛不听他哥的话,殷启只能无奈隐忍。后来周武王以周代商,他不帮自家亲弟弟,反而向周武王投诚,三监之乱后,他因功被周王封为宋国国君,封地国都就在今日的商丘睢阳城。宋微子在历史的长河里,被塑造成了一个清明的圣贤,他体恤臣民,心忧百姓,敢于劝谏自己的君王,实在是个生不逢时的贤德之士。 正所谓凡事总有两面,貌似无可挑剔的宋微子,其品行的卑劣却鲜有人知。也不知是因为与商王位的失之交臂,还是本性里的趋名逐利,作为商王家族里的嫡亲血脉,这位影响巨大的亲王,在商周大战的角逐里,选择了在背后捅刀子。就在西周发动牧野之战的前夕,周武王派召公奭shi前往共头山找到了微子启,召公遵周武王之命,给微子启盟誓,让他暗地里投降西周,奖励就是让微子启世世代代做诸侯之长,奉守殷商的各种正常祭祀之礼,允许他供奉桑林之乐,将孟诸这片广袤的肥沃之地封为他的郡国,允许微子启在自己的郡国里享受正统商王的一切权势地位。史书里说的什么因为平定三监之乱才授封于宋国,纯属往其脸上擦粉,好遮掩那满是血和屎的真相。这位美誉悠长的圣人暗地里投降了敌人西周,瓦解并调转矛头,选择与自己的亲弟弟作对,他阳奉阴违,圆滑冷静,独善其身,因此保留住了殷商很大一部分势力,也间接削弱了商纣王的作战力量。西周叛乱爆发,作为硕果仅存的殷商元老,他发挥自己在商民中极强的影响力,稳定住一部分商民的反抗,并煽动一部分激进的商民来反抗自己的君王。因为帮西周的谋反铺路,所以他如愿当上了诸侯之长,殷商之王。 漫漫历史河,点点故事舟。世人看到的只有功成名就笑到最后的国君微子,却看不到那用五十万同胞鲜血染红的圣贤之名。 人性有时候可能就是真的如此不可捉摸。 就如当下的睢阳城,百姓还在赞颂那位宋家大老爷,只有守城的人知道,那个献策邀功,残害无数冤魂之人的名字就叫宋延宗。当然,比起他的老祖先干出来的事,宋延宗还是小巫见大巫。所以知晓内情的两个少年军士今日碰到了宋家人,可不就是遇到了最大的仇人。还是那句话,一个粪堆里爬出来的臭虫,对付臭虫,自然要用脚去踩,就算踩不死,多少也能出口恶气! 且说那打了宋家人的两个少年,此刻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毕竟打人也是个力气活!这人啊,一顿不吃很难受,两顿不吃就抓心掏肺的忍不了,但如果是饿上个三四天,人反而不那么难受了,甚至会忘了饿。两个人慢慢往回走的路上,找了个隐蔽的阴凉,瞅着四下无人,黝黑少年松开盔甲,把手伸进贴身的内衣,在怀里一阵捣鼓,拿出一块油纸包裹,大热的天,油纸外面都是身上的汗液,看着油油呼呼,卖相实在不堪。 黝黑少年用衣袖擦了擦油纸外面的汗液,然后一点点打开油纸包,一层又一层,足足裹了四层,原本一个拳头大的纸包裹,等全部打开后只剩下半个手心大小。油纸包里藏着的是三小节风干的羊肉,皱巴巴黑乎乎,有点像树根,正是他们昨天打扫战场时从胡兵身上搜出来的战利品。黝黑少年拿了其中最大的一块,有大拇指粗细,颇为心疼的递给了少东家,自己则是拿了最小的一块,送到了嘴里,剩下一块又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藏得死死的。 少东家从头到尾都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同伴的举动,他接过对方的羊肉干,也不言语更不感谢,将整个羊肉干含到嘴里,也不咬,就那么用口水化着,这会倒是不用像早上一样,生怕嘴巴动作太大被人瞧见,反正四下无人,正好坐下来悠闲地享受这难得的美味。 秋天的太阳虽然狠毒,但树下还是极凉快的,虽然水囊里的水已经被喝光了,却有一阵阵恰到好处的丝丝凉风,凉风吹得两个少年心神荡漾,这样的舒坦,自然也是极好的。 嘴里有肉,身旁有风,睡会觉吧,兴许能做个好梦。 第七章 时挑野草和根煮,门前粘土 人什么时候最幸福? 吃饱了呗! 两个少年吊儿郎当吹着凉风,盔甲松散,刀撇在地上,靴子也脱了,就这么一副挨军法的打扮,反正这里山高皇帝远,能舒服一会是一会,张中丞大人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太严谨了,他号令大家要时刻保持戒备,自己更是身体力行,从守城的的正月开始,到现在七月多,两百多天愣是从没卸过甲,那三十多斤分量挂到身上,能挂两百多天。冬日还好些,可到了这三伏之天,片衣在身都嫌多,可张中丞硬是厚甲不离身,这份毅力和决心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撑得下来。他们这些小卒子,每次看到张中丞,总是油然而生一种崇敬,仿佛这个人有无边的魔力,感染着身边的人,让每个人虽然身处绝境,但依然保持斗志和希望。 当然,张中丞也不是那一般人。 自从前年安贼反叛朝廷,太平昌盛了几十年的天下突然间狼烟四起,老百姓还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睡梦中,就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少东家他们的父辈祖辈都对战争没有印象,更别说醉生梦死了几十年的官和兵。官字两个口,托生在这还算清明的时代,上面那个口吃的肥头大耳,底下那个口也能跟着捞点残羹剩菜,就是这一点点不起眼的残羹剩菜,可是足以让少东家这样的人家连年有余,富足安康。就是像黝黑少年这样的租户,每年缴了纳贡租约,剩下的那也是相当可观,老天爷也是开恩,这几十年未有大灾大祸,从上到下,大部分都是一片祥和兴盛。不懂朝堂的黎民百姓闲暇里拉家常,偶尔还是会说两句“这个皇帝还不错!” 可偏偏就在这样的盛景之下,有人吃饱了撑的要造反,打出的旗号好像是“清君侧”,老百姓没几个明白“清君侧”是什么意思,都在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当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每个人都明白了,这事稀里糊涂的好像真的跟我有了关系。 两个少年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参了军,今天跟着这个将军跑,明天跟着那个将军冲,后天说不定又投了所谓的反贼,反正是糊里糊涂的瞎窜。幸亏两个人从小跟着拳脚师父练过几天把势,身子骨硬朗,腿脚还算灵活,每次要打仗了,都远远的躲到后面,要么摇旗呐喊,要么装死逃命,跟着那些老兵油子,别的没学会,战场上的生存技能倒是练的扎扎实实。 直到他们遇见了人生中的旗帜,那个男人如天神一般光彩夺目,融化了两个少年的浑浑噩噩,在他们的骨子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这个绝世的男人有个响亮的名字: “南霁云”。 还记得那一年,他们两个人当时不知道在哪个阵营,反正是一支百多人的队伍中瞎混,好巧不巧那天外出,在大路上偶遇了这个男人,结果整支队伍上到领军偏将,小到后备伙夫,就那么直愣愣被对面四个人吓得噤若寒蝉,那个铁塔一般的将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后面三个护卫也是人强马壮,只是一百多人整齐划一,目光全都被那个领头的吸引着,那种莫名的压迫感,就好像抬头看天。 天那么高,天那么远,同样的天也那么可怕。天上的雷霆,可以瞬间把他们一百多号人轰杀成渣,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此刻就是天。他没有出手,甚至没有出声,但一百多人就是心里明白,这个人手里握着的就是雷霆,一旦松开,那就是万钧,自己一百多人就是雷霆下的焦土,外焦里嫩。 一百多人没有任何犹豫和反抗,只在对方的目光注视下,迅速整理装备,集结成阵,丢了原来的战旗,跟到了对方的身后,就这么好没道理的成了对方的部众。然后他们跟着这个叫南霁云的将领,来到了一个叫雍丘的县城,成为了一名守卫雍丘的大唐士兵。 在雍丘城他们的队伍打了很多仗,可是因为年幼,主将只让他们负责后勤,根本没有机会上城墙拼杀。后来他们又来到了睢阳城,这里仗更多,他们虽没与敌人你死我活的正面搏杀,可也是见过了血肉生死,再不是那个随风飘零的孤魂野鬼。 整个天下的战火越烧越旺,无数的人都因此丢了性命,无数的将军还在拼杀,无数的将领也投了敌。 睢阳城下攻城的据说有十二万敌兵,而他们睢阳守城人马全盛时也不到一万,所以说张中丞不是个一般人,他硬生生用这几千人,扛住了敌人七个月的疯狂撕咬,直到现在还在坚持。那个从没脱下的战甲,就是他的信仰,就是照耀黑暗的那个火星。 大树底下好乘凉的两个少年人吃了一根羊肉干,少东家也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块差不多的油布包裹,从中拿出两块羊肉干,两个人又你一个我一个,就那么涮着吃起来,一人吃了两根羊肉干,很明显的不那么饿得难受了,两个人挪到了树根下,靠着树干闭目养神起来。 “你说咱们晚上要不要去弄他一下?” 少东家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黝黑少年有点摸不着头脑,正准备开口询问,突然想明白了,赶紧站起来,神情紧张的说道: “你疯了,那可不行,今天已经有点过火了,你还想晚上去闯他们家,不行,坚决不行!” “哎呀,你别急么,你听我给你说。等晚上没人了,咱们偷偷潜进去,找到他们家的米仓,哎,如果真的私藏了很多米粮,回来报告给上面,抄了他娘的,不仅解气,更能救急不是。” 黝黑少年头摇得像拨浪鼓,一个劲的摆手说“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你怎么那么怂包了……” 少东家有点恼火黝黑少年的胆小怕事,他从刚才起就在心里计划这个事情,权衡了很久觉得还是可行的,满心以为给同伴说了必定会一拍即合,谁料想这个货今天这么窝囊,大好的机会不知道珍惜。 “你以为就咱们两知道这些人家里藏了私粮?张中丞和许太守那么智慧的人能不知道?他们只是没办法去拿,总不能像当时抢你家的那些官兵一样硬抢吧,咱们是官,不是披着甲的贼!” 黝黑少年真有些生气,他觉得同伴的这个想法很危险,如果不及时制止,迟早要铸成大错。 “所以我说咱们两今晚先去探个究竟,掌握了具体位置和真实证据,再回来报告上面,让上面派人搜查,到时候人赃并获,岂不稳妥?” “好,就算咱们两潜进去了,也找到了地方,证实了他们确实私藏了很多粮食…”说到这里,黝黑少年停顿一下,一脸严肃的看着少东家,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 “可咱们两,回得来么?” “怎么回不……” 少东家刚想反驳怎么回不来,突然像被卡住了脖子,思量着这个问题,他知道对面这个黑炭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很多东西比自己想的更长远,对方能这么问,肯定是有道理的。 黝黑少年也不卖关子,紧跟着就解释起来。 “今天跟宋续赤一起来的那几个家丁你还记得么?” 少东家想了下,回答道: “咋不记得,连宋续赤一共七个人,三个看着像仆从,三个是练家子,那三个虽然看着基础扎实,但也不像太难对付的主,你一个应该能撂翻他们俩,另一个我收拾起来也应该费不来太大功夫,都是三品的斤两,至于宋续赤那个草包,看着像练过几手,但估摸四品都够呛,不值一提。” “是的,你也看见了,宋家随便出来几个人,就有三个练家子,虽然不棘手,可也是点麻烦。更害怕的是,咱们不知道宋续赤家还有没更厉害的主?这样的大门大户,花钱供奉几个门派的拳师,那也是极为平常。” 少东家听了这话,也有点紧张,但还是有点不甘心。黝黑少年没理他,继续分析着其中的利害关系。 “睢阳城现在这个光景,贼人没来前,许太守早就呼吁各家各户攒粮藏米,增加守备,宋家资历这么深厚,肯定有供奉的门派,而且估计还不止一两家。这些门派虽然不至于拿出一品的好手来掺和,但三四品的总还不会吝啬,毕竟对方是世家大族,面子还是要顾及的。时下睢阳城最值钱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米粮,咱们知道这个道理,别人肯定也知道,所以你说咱们今晚夜闯米仓,能碰到几品的硬茬子?如果我估料不错,宋家宅子肯定有二品高手坐镇,而且应该不是一两个!” “嘶……不会这么好彩吧……” 虽然少东家嘴上还有点不服气,但是心里其实已经很认同黑炭头的分析。 “我觉得咱们还是稳妥点,可以把这个消息向上面汇报哈,至于怎么取舍,让大人们做决定,咱们这些小角色还是别操那份心了。吃着咸菜操心人家皇上卡鱼刺,惹人笑话不是。” “你奶奶的,你这是笑话我呢!” 少东家品出了这个蔫坏的糟蹋,站起身来追打那个不是什么好玩意的黑炭头。黝黑少年不等这句话说完,已经跑出去很远,嘻嘻哈哈的一脸坏笑。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追逐,此刻的笑骂仿佛才是真正的十五六岁,没有那么多少年老成,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鬼魅伎俩,洒下的才是那真实的笑和本心。 两个人闹了一会,太阳又毒,又没正经吃东西,跑了一会赶紧回到阴凉的树底下,躺在地上,推推搡搡。 不一会两个人泛起了迷糊,再一仔细听,都已经打起了瞌睡。 黝黑少年又做了个梦,梦见的是今天那母子三人,干瘦的母亲和如柴的少年两个人的模样倒是很清晰,只是那个少女却怎么也梦不到相貌,只能隐隐记得那一身补丁灰衣,脸上也是有眉有眼,可就是梦不出个精确的五官,只有个轮廓,可能是那个少女没怎么抬头的原因吧。 少东家也做了个梦,梦见的是宋续赤家那些白花花的面饼子,他一手一个,一个一口,不停地吃,怎么也吃不完,越吃越香,越香越饿,越饿越吃。 两个人睡了有一个多时辰,看看天色,已经到酉时,日头开始往西边斜了,两个人醒了一会神,都在回忆着刚才的梦境,黝黑少年是满脑子迷糊,少东家则是满肚子咕咕。 两个人看看时辰不早了,相互帮忙,重新穿好盔甲,挂好了刀弓,把头盔提在手里,往着城中走去,不急不缓,踩着计算好的时间,回到了微子祠。 微子祠这会儿已经回来了两三个同行的年轻军士,彼此间交谈着一路的收获,看到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走来,赶紧围了上去,已经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 “怎么样怎么样?招了几个富家少爷?有没有被人放狗咬啊?看着你们两个的神色,不像受了多大的难堪啊?难道那些剥皮抽筋的墙头草们转了性?” 同行的这些人,自从知道是少东家这两个倒霉蛋去了南城后,心里一直在惦记着两人今天能有什么遭遇,那些南城的富人们,尖酸刻薄,对他们这些上门的瘟神,可是极为不友善呀。但是看着赶回来的两个人面色平常,不悲不喜,要么就是受了极大的气装出来的淡然,要么就是真的此行平常,那些富人们没有为难。同行的这些少年自然不是存心要看他们的笑话,只是希望用那略带调侃的语气来化解两个人可能遇到的羞辱。 “没啥讲头,那些玩意啥德行大家又不是不清楚,有的不开门,有的开了门却不让进屋,有的开门也没好脸,知道咱是招兵的,个顶个的想法子哭穷,有的话语尖酸,拐着弯骂咱们低贱,说咱们生下来就该拿命保护他们,还有狗玩意这个说给八百钱,那个说出一千钱,都是一个腔调,略备银钱,聊表心意。我呸,狗东西,一个个肥的像猪一般,我们忙活了几个时辰,那些儿子们连口水都不给我们喝。” 少东家如同背书一般的说出了这一番话,只字不提在巷子里打宋家人的事,黝黑少年也很有默契,装聋作哑,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同行的听着这毫无新意的叙述,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嘴上都不干不净的把那些墙头草守财奴问候了几辈祖宗,然后各自询问别人的经历。 两个少年也听着别人的叙述,听了一圈,不出意料,还是北城招的人最多,北城跟南城一样,住的清一色全是穷苦人家。遇到盛世,老天给饭吃,官吏不那么贪得无厌,租的田地还有富余,一家子虽清汤寡水却也顿顿都有,可是遇到今年这战乱,地主家还有往年的积蓄,佃户们可就难熬了,本来就是拆东补西,这一下没了收成,家里又没有多少结余,只能变卖家当,勉强维持,再接着没啥变卖了,就想去赊,好心的地主还救个命,更多的是爱莫能助自求多福。后来就连老鼠麻雀也捉光了,听说有人逮了个老鼠,有人出到四百大钱买,那个人还没卖。要知道往年,四百大钱都能买半亩地了,现在竟然换不下一只老鼠。人们开始掏老鼠洞,扒树皮,捋树叶,挖草根。最惨的实在没得吃,就吃观音土。观音土是一种粘土矿物,医匠有时候给人药方里开一些,吃了能配合着药治一些病,少量还是能吃的。有的人饿得没法了,就吃了一些,竟然熬过几天,但是更多的人,吃的太多,最后不消化,腹胀,又拉不出来,活活憋死了。虽然大部分人还没到那么饥不择食的地步,可是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易子而食都不新鲜。 中丞大人深知百姓煎熬,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心里滴血,期待着朝廷早有援兵,然后内外夹击,杀退那些反贼。城中百姓艰难,守城的更艰难,外面十数万大军虎视眈眈,身边守将越来越少,外人素来佩服他的智谋,总有良策能够退敌,可又有几人知道他自己的难处。大厦将倾,他自己也是穷而思变,如果人马充裕,粮草丰厚,别说城外尹子奇部区区十数万人马,就是史思明整部,我张巡何惧哉。 雄心壮志虽犹在,只恨帐下无良军。 城还是要守的,守城的人还得从城里来,所以哪怕今日招的人明日便送了命,还是得招,人命很不值,人命也很值。用今日的命,换明日的命,这个道理好难,也好简单。 活不下去的百姓是很乐于参军的,参了军有军粮,哪怕即刻死了,家里人还能吃上他用命换的粮,所以张巡守城的人一直都很多。攻城的人赔了几百条性命才摸清了城里这次参与守城的大概人数,等到下次集结大军时,城头攻击他们的人似乎反到多了,叛军只能又白白撂下更多的性命,周而复始,几个月下来,自己折了几万人,张巡守城的还是好几千。这种近乎妖术的战法让敌人很是胆寒,不怕对方神,就怕敌手鬼。 张巡不知道他这种很自然的征兵方式之所以能够震慑对方,背后真正的原因是那些甘愿送死的血肉百姓,是那些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家中父母妻儿活下去的责任和爱。所以义无反顾,滔滔不绝。 城里精壮的顶门柱死的都差不多了,接下来是那些有些年迈的祖辈,祖辈打光了,孙辈就上来了。张巡红了眼眶,他除了咬紧牙关,能做的只有绞尽脑汁,想着法子的让这些人尽可能的活下去。 出来征兵的人已经都回来了,汇报下来,今日共招募到二百一十七人,那些人今日在家准备,明早自行来营房集合。 中年军官收好名册,集结队伍,带着这群少年军士昂首阔步,朝着营房走去。 日已西斜,这一队人马的身影背着日头,渐行渐远。 少年们还是很兴奋的,因为他们马上就能回去了,回去了就能吃上饭了。 他们真的好饿好饿! 第八章 天即生他县令张,为何捏我尹子奇 日昳。 睢阳。 二十多人的征兵小队纷纷回到了各自的营房。 卸了甲,躺在炕上,回味着刚才去伙房一人领到六个窝头的激动场面,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还是很兴奋的。 人是很奇怪的,就好比他们现在,每天定量的伙食标准是九个窝头,寅时三个,午时两个,亥时再有三个。今天他们早上按点吃了三个,中午因为外出任务没有分派,挨到了傍晚亥时,一下子就得了六个,捧着六个沉甸甸的黑窝头,二十多个少年各个都是面红耳赤,神采飞扬,也不着急吃,就那么捧着,刚才还叫苦不迭的嫌饿,这会都似集体忘了般,仿佛窝头不用吃,光看着就能填饱肚子一样。 笑闹了一会,二十多个少年才开始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嘻嘻哈哈的回到了各自的营房。少东家两个人也回到了自己的营房,路上已经消灭了各自的四个口粮,剩下两个又藏到怀里,等着过宵夜的瘾。这会再喝了些凉水,感觉还有点撑,就这么贱贱的想着,两个少年躺在炕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营房里的其他人这会都不在,应该还在城头换防。回来的路上打听了一下,今天没啥大战事,城外的那些叛军估计是前日被姚将军带领的陌刀营杀得够呛,今天还是胆战心惊的龟缩着,只是远远的派了几个斥候打探。少东家他们一行人昨天打扫战场时,大略清点了下,自己人这边战死了一十七个,对面死了得有三百多的样子。前日那一场战斗,打得迅速,一百多陌刀营的老卒子,面对来犯的一千多贼兵,从埋伏地点一跃而出,砍瓜切菜一般,一盏茶时间就撂翻了数百人,那些贼兵被打的抱头鼠窜,扔下刀枪同伴,没边的跑,姚将军一行人也没追击,速战速决后带着受伤的兄弟,捡起没了主人的十七把陌刀,从密道回到了城里。 这一战估计把贼人打怕了,毕竟陌刀营的闪电战,已经快一个月没出现了,那寒光闪闪的陌刀,对于敌方的人来说,可比牛头马面的锁魂钩更加渗人恐怖,再加上犹如神兵天降一般的出现方式,更是令敌人胆寒颤抖。 对手是陌刀营这并不是最可怕的,老远看见你的陌刀我不过去总行吧,大不了跑就是了,打不过你我还跑不过你么。可睢阳的这一支陌刀尤为可怕,战力惊天固然难以对付,可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那些吸血的陌刀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你面前。 是的,没错,就是仿佛突然凭空出现,前一刻你方人马还在全神戒备小心翼翼的往前推进,后一刻那些陌刀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突然就砍到了你的脖子上,这种防不胜防最为致命,才更加叫人崩溃恐怖。 城外围攻睢阳城的是叛军新皇帝安庆绪座下大将军尹子奇,这个人可不是酒囊饭袋,那可是番将里排名前十的人物,唐军多少声名在外的大将军都折在了这个人的手里。可是尹子奇没料想,自打来到了这个不大不小的睢阳,原本计划强攻一个月就能拿下的城池,愣是坚持了七个多月,自己堂堂十二万虎狼大军,七个月时间竟然打不下一个不到一万守军的睢阳。一开始还好说,对方困兽犹斗加上自己也是初来乍到,折点人马也是情理之中,可是打了三个多月,自己把三万多人的命都填进去了,愣是连城墙都没真正上去过。新皇帝那边已经有意见了,再加上朝堂里那些剥皮点灯的狗腿子们七嘴八舌,他的面子已经快掉到裤裆里了。尹子奇忍着恼怒,对守护睢阳城那个叫张巡的小小县令早没了轻视之心。 大意了,没有闪! 吃了大亏的尹子奇痛定思痛,他重新制定攻城计划,翻遍了兵书,跟手下的将军幕僚钻研制定了无数的攻城策略,建造了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没曾想又是两个多月过去,折了快两万多人进去,可那该死的睢阳城还是没打下来。现在别说新皇帝那边的朝堂了,就是自己个都知道,他的这张老脸,在睢阳这个地方算是彻彻底底丢没了,已经被裤裆妥妥的兜严实了,有生之年怕是都拔不出来了。 以前啊,他还觉得那个被张巡打得灰头土脸的好友令狐潮不过是个草包,四万人打不过对方三千多,现在看来真是冤枉他了,不是队友太猪,实在是对手太神。 《孙子兵法谋攻》篇有云:“是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这一篇是他这几个月琢磨的最多的一段,尹子奇在想为什么他研习的这么透彻,而且按照兵书所指,平常无往不利的战法到了张巡这里就是行不通,是兵书错了还是自己领悟的不对?尹子奇用了七个月时间都没想明白这件事。 “这个张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尹子奇现在特别想钻到张巡的脑子里,看看这个小小的县令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本领,究竟是如何完成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自己这边十二万虎狼之师,相反根据线报,张巡那边守军只有不到一万,虽然对方仗着睢阳城高渠深,可是打了七个多月了,自己把几万条性命都填到了护城河里,对方的守军却还是不到一万,他们难道都是铁打的么?他们都不会死么?都不怕死么?都不会累么?肚子都不饿么?自己十二万张嘴,每个月光吃掉的口粮就数不清,那座城里不是说已经被分了一半粮么?难道那些人都不吃米粮光吃土么?而且明明我们才是强大的一方,为什么粮草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对方给烧了?自己的大营能被对方一次又一次捅穿?自己的指挥营房一撤再撤?上个月一万多人抢收小麦,严加防范,还是被对方在屁股后面点了火?还有前天,精心挑选的一千多人竟然被对方从队伍后面钻出来杀了个稀里哗啦,这些人难道都不是人么?难道都会传说中的地行术么?脑子里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不明白,幕府里的那些参谋和将军,一个个都成了饭桶,平日里机灵的像个猴一样,此刻却让一个小小的县令打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 尹子奇觉得好难好难,我不要面子的么。新皇帝一天能派八次狗腿子来督战,我是这么不顾脸面的么?我堂堂尹子奇几时受过这般欺辱,就是那大燕第一将的史思明,怕也把我打得没有这般疼,小小睢阳城竟遭了如此窝囊,张巡匹夫,你一个蚂蚁般的小县令,难道是上天派下来专门折辱我的么,待我拿下睢阳那一日,必要将你碎尸万段,雪我此等奇耻大辱! 两个少年闲聊了一会,天越来越黑了,轮班的几个人也回来了,吵吵嚷嚷议论纷纷,交谈着今天的战事。有从伤兵营回来的兄弟说,前天闪电血战的陌刀营兄弟,带伤回来的十几个人中,有四个因为伤的太重,没能救过来,加上前天折损的十七个,一共有二十一把陌刀没了主人,据说明天南将军会亲自下来,给这二十一把陌刀挑新主人。 大家对这个消息格外的感兴趣,都围着那几个去伤兵营探望的兄弟打听,很显然大家对空缺出来的陌刀很有想法,倒是没有一个人对那死去的上一任陌刀主人感到可惜。因为在大家的认知里,要做陌刀的主人,死在刀前是常识,每一把陌刀从锻造那天开始,到打磨完成的这四年里,一年是要预备一条命的,所以一把陌刀从上了战场,直到最后刀碎灭亡,不杀够四个人,那这把刀就没有灵魂,就称不上是一把真正的陌刀,所以陌刀也有个别称叫 “魔刀”。 当然能作为陌刀的主人,那本身就是一件足以荣耀一生的谈资。在唐军中,只有最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有这个荣幸,你不仅要膂力惊人,还要精通刀术,弓马骑射也要绝佳,总之要成为一把陌刀的主人,你必须是万里挑一。 试问哪一个当兵的不想当第一,不想被人瞧得起!少东家的营房里此刻就在讨论着谁有本事去接任那陌刀手。 “我明天就去扛一把陌刀回来!” 营房里众人的交谈突然被这一嗓子给禁住了,所有的人都循着声音看向了站起身来的少东家,被几十双眼睛盯着的少东家一点也没躲闪,就那么笔挺的站在炕上。嘴巴一张,瞪着众人更大声的说道: “我,明天,就去,扛陌刀!” 看着这个突然抽风的少东家,众人在楞了一下后哄堂大笑起来。 “你娘的,这小子是不是饿傻了?” 有人捂着肚子指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问身边的人。 “笑死我了,你毛都没长齐就想去扛陌刀?你真是要笑死爹老子……” 众人的取笑声终于让这个初生的小牛犊有点无所适从了,黝黑少年也不好意思的用手拉了拉同伴的衣服,让他赶紧坐下,别再闹笑话了。少东家也是执拗,一甩手,打掉了同伴拉他的手,涨红了脸说道: “小爷我为什么不敢想?他们扛得,为什么我就扛不得?” “你能开多少弓?你会骑马么?你学过刀术么?你知道陌刀长什么样子么?” 早上拉肚子的那个老徐一边忍着笑,一边问着这些个问题。慢慢冷静下来的少东家听着老徐的问话,一边思量一边回答道: “马我自然会骑,刀术我也练过,以前在雍丘城,南将军就用过陌刀,我见过,也知道咋耍!至于弓我现在能开八斗半,等再练练说不定就能开一石!” 少东家有点嘴硬的回答着,他现在的全力,也就七斗多,撑死了都到不了八斗,但是为了镇住这些人,就虚报了一点,反正这会又没法真的测量,不争馒头争口气,谁让他们小瞧自己。 果然少年的回答镇住了这些人,他们的取笑声也小了很多,另外一些人有点不信,觉得这小子是在吹牛皮,便不服气的说道: “就你能开八斗弓?还加个半?你当我们都是那些啥也不懂的娃娃?铁匠才能开八斗,那已经是咱们这群人里力气最大的了,难道你比打了半辈子铁的铁匠力气还大?” 这人嘴里的铁匠是一个敦实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参军之前是一个铁匠铺子的伙计,胳膊像树干一样粗,历来是他们营房里武力值最高的人。在行伍中,力气是决定一个人战力高低的最大标准,两个人打架,你打我十下,挨不住我打你一下,你拉弓能射七十步,我能开一百步,你说两个人谁生谁死?自古以来有名有姓的那些猛将,上了战场能以一当十的,哪个不是膀大腰圆,满把子力气! 铁匠也不太相信这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力气比自己大,虽然知道这个娃娃是学过功夫的,但是你功夫练得再好,毕竟还没长大,力气肯定不如成年人全,更何况自己抡十几斤的铁锤抡了二十多年。 众人也纷纷赞同那个人的看法,被他这么一提议,纷纷对少年的话都产生了质疑,众人的话题也已经从陌刀的身上转移到了力气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少年人有些不着边际,好说大话。 这可把少东家弄得骑虎难下了,有心辩驳吧,计算失误,忘了身边刚好有一位能验货的活秤杆,承认吹牛吧,那以后就没法混了,真是左右为难。身边的这些人也是实在可恨,不知道让一让自己这个孩子,蒙混一下就过去了,非得较这个真。 大家可就偏要较这个真。城外的战事频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兄弟倒下,虽然看得多了也麻木了,但这种压抑的氛围一直摁在他们的胸口越来越重,他们不怕明天自己就战死,他们怕明天战死的是自己的兄弟。那些早上还在跟自己拌嘴吵嚷的兄弟东拉西扯张牙舞爪,到了下午很可能就是身首异处死不瞑目,那种孤零零的被抛弃感,他们体会过太多太多次。所以难得有这么个愣头青,为什么不逗一逗,能耍一会是一会,看乐子谁还能有个够。 身边的戏谑声越来越多,少东家的脸也越涨越红,反驳的话也是越说越软,就在少东家快要投降的时候,黝黑少年终于忍不住开腔了。 “他真的能开八斗半……” 黝黑少年的话又一次让大家封住了嘴,所有人又把目光聚集在了这个替兄弟挡刀的黑炭头身上。这个叫二小的黑炭头平时话不多,有点老实木讷,办事稳重可靠,大家还是很信任的,见他这么说,众人一时间也有点拿不准,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替朋友排忧解围呢,还是真的确有其事。 众人嘀嘀咕咕起来,不知道该信不该信。不信吧,这两个娃娃说的煞有其事,而且别看两个娃虽然年岁小,可身子骨比他们成年人一点也不差,据说还从小就练过功夫,平日上阵训练也都跟他们一般无二。可要说信吧,那就有点更扯了,八斗半啊,听说武举人科考的标准才开一石弓,这个娃娃难道长大了跟武举人一样?武举人,那可不是陌刀的万里挑一,那是名副其实的万里挑不出一,最近声名鹊起的郭子仪郭将军听说就是武举人出身。 众人这次是真的被震慑住了,刚才那个不服气的老徐又提出了疑问: “你怎么证明他开得了?不要说你是亲眼见的,你们俩是兄弟,替他打圆场可算不得一个好讲法。” 黝黑少年看着众人,很平静的说道: “我可以现场证明。” “奥?怎么现场证明,这里可没有石垛硬弓,能让你现场比划。” “不用像平时那样拿石垛硬弓来测量,我有个法子。”一边说话,黝黑少年一边下炕,他来到了地上,走到铁匠跟前,恭敬的对着铁匠说: “铁匠叔,大家都知道你能开八斗弓,是很了不起的,我那天和少东家比试过,他力气比我大一些,咱们两比比力气,如果我力气跟你一般大,就能证明少东家没说瞎话,你看行不行?” 铁匠和众人一思量,这个黑炭头说的这个法子有些道理,也很感兴趣,当下便问他怎么个比法。王二小指着房中靠墙的桌子说道: “咱们两就在那个桌子上比扳手腕,三局两胜行不行?” 众人一听这个法子好,纷纷下了炕,手忙脚乱的收拾起桌子,少东家拉了拉黝黑少年,有点担心的悄悄问道: “行不行啊?” 黝黑少年回了一句: “试一哈。” 少东家听了同伴这个回答,心里更没底了,脑子已经开始高速运转,思量着一会该怎么收拾残局,好了结这个尴尬。 黝黑少年也来到了桌子旁,大家已经分列两旁,就等着两个人龙争虎斗,输攻墨守。铁匠也是兴致很高,他脱去外衣,贴身发黄的白丝绸内衣外面只剩一件内衬褂子,虽然因为伙食减少,瘦了很多,但二十多年打铁锻造出来的力量感还是很明显的。黝黑少年也脱了外衣,露出里面穿着白色的贴身长衬衣,少年挽起袖子,胳膊比脸白,虽然平时看着不壮硕,但是脱了衣服,身上的肉也是硬邦邦的,毕竟也是经常拉弓训练,再加上从小就习过武,比起同年龄的少年,已经算是很出众了。 黝黑少年给铁匠鞠了个躬。老师教过他,面对长辈,要时刻谦逊有礼,他虽然愚笨,但是这方面的礼节还是记得的。 “铁匠叔,我准备好了……” 铁匠是个粗人,没念过书,对于读书人的这一套礼节不是很懂,他看见黑小子朝自己鞠了个躬,也不知该怎么还礼,胡乱的摆摆手,就当是表达意思了,这个不伦不类的举动倒把他弄得有点不适应了。读书人嘛,就是臭规矩多,此刻铁匠的心里就是这么嘀咕的。 两个人摆好了阵势,都铆足了劲,准备全力以赴,眼看着一场较量就要开始了,围观的人也是放缓了呼吸,生怕自己嘴里的喘息声太重,影响了两个人比斗的氛围。 营房中的油灯此刻好像也被这股气氛影响了,火苗都被压抑的比往日低。两只差了一辈人的手就这样握到了一起,握得紧紧的,生死不分。 作家的话 第九章 初生牛犊不服虎,虎牛相争显峥嵘 入夜 营房里的众人已经灭了灯睡下了,一个个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在心里回味着刚才两个人掰手腕比斗的经过,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经过方才那一番比试,大家对于黝黑少年和少东家两个人展现出来的实力,都是非常的惊骇震撼,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个还没长成的娃娃,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几个年龄偏大的甚至在心里腹诽,忍不住都有点自我怀疑,相比这两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战友,莫不是自己这几十年的饭都白吃了,一把年纪全活到了狗身上。越想越觉得两个娃娃不可思议,看来以后可实在不能小瞧了人。 反观少东家这边,心里那按捺不住的激动可是再明显不过,他回想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比试,过了这么久了还是心有余悸,幸亏这个黑不溜秋的家伙还挺靠谱,比试结果也还算不错,要不然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免不了经常被这些人嘲笑,军伍之中吹牛皮是很叫人看不起的,至于那比试中间出现的小插曲,应该不打紧吧。 相对而言,作为主角的黝黑少年就没那么激动了,比试的结果大致跟他自己提前计算的差不多,只是最后一局,铁匠手里传出的那一丝丝灼热的气流,让他很是意外。两个人虽然玩得是市井百姓间的寻常扳手腕,没有如同宗门中的师兄弟之间的拳脚较量,也没有如军伍之间的刀枪砍杀,可是最后一局的比试远不是普通人看到的那般简单。杨师傅以前告诫他们做人要低调,看来是很有道理的,在外行走江湖还是要小心谨慎,你不知道哪个人是狐假虎威,哪个人是扮猪吃虎,一不留神着了道可没地方哭去。 刚才两人比试的结果是个平局,铁匠先胜了第一局,王二小胜了第二把,第三局两个人僵持了很久不分高低,最后在众人的劝导下,已平局收场,当然不能忘了那个四分五裂的桌子。 第一局,双方摆好了姿势,半蹲在地上,两个人伸出右手握在一起,手肘撑在桌面上,另外一只手握在桌沿,都是全力以赴的样子。其他的人围着两人站成一圈,待双方调整好了呼吸,老耙子喊了一声“开始”,两双紧紧握住的手同时发力,都想在最短的时间把对方摁倒。 铁匠的力气果然如预想的一样大,能开八斗弓自然不是虚的。黝黑少年的手仿佛被火钳夹住了一般,对方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惊人的强。 黑娃娃这边也着实让铁匠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这个平日里不吭不响的孩子,手上的力气竟然这么大,虽然手掌还不是很宽厚,但是肌肉结实,手腕坚韧,胳膊上传来的力气竟然不比自己差。看来对方能开八斗弓,应该不像是说大话。 两个人就这么相持了一阵,铁匠的力气到底还是大,慢慢的少年手臂已经开始倾斜,看来败了是迟早的事。少年还在顽强的坚持,胳膊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虽然死撑,但是架不住大势已去,最终还是在大家的注目下,败下阵来。 大家看着这不出所料的结果,有的羡慕着拍拍铁匠的胳膊,有的赞许着捏捏少年的肩膀,嘻嘻哈哈,但是眼神里,都对这个小伙子展示出来的实力还是有点意外,能跟铁匠掰扯这一阵,已经比这屋子里大多数人强了。 “还来不来?” 老耙子询问着黝黑少年,少东家也有点忍不住,第一局的失利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他还想着对方可能看他们年幼,会轻敌,却不想人家是全力以赴,自己这边想钻个空子的计划算是泡汤了,后面两把,胜算可能也不大,毕竟对方是老辣的铁匠,自己这边第一局可能都用了最大的功夫,后面的两把气势上已经都弱了。 黝黑少年没有吭声,也不悲也不喜,活络着手掌和指节,心里盘算着刚才的比试,第一局自己败了,应该不冤枉。自己轻敌了,没错,自己才是那个轻视了对手的人。 当然刚才那一局,他也是出了十分的力气,没有藏着,他也想着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拿个头彩,赢个士气,后面可以一鼓作气。但是他算错了,对方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对手,他的错就在计算错误上,他也想在第一时间拿下对手。 两个人的方向一致,力气相当,都是狮子搏兔的架势,但是王二小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两个人的手不一样大,这个关键细节是少年没有计算到的。对方是成年人,手很大,加之是个靠手艺吃饭的铁匠,被岁月打磨了几十年的手虽然粗糙,但是又宽又厚,像砖头一般硬,忍耐能力则更强。自己手小,没受过淬炼,又没有调整好握姿,等两个手同时用力,时间一久,稚嫩的骨头就被钳的酸疼,僵持了一会那一点点酸楚不适应就被慢慢放大,原本自己可以先守住,不去硬刚,等时间久了自己适应了,对方因为是面子问题很可能会着急,一急就容易犯错,自己抓住对方的错误一鼓作气发动反击,后发而先至,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就是这些小小的计算失误,最终让自己失了第一局比拼。 黝黑少年计算了这些得失,活络着手掌的不舒服,听着老耙子的问话,思量了几个呼吸,觉得没问题了,才回答道: “我想再试试!” “嘿,小伙子厉害啊,还不死心……” 众人显然不看好这个不服输的年轻人,但是回头心里想想,年轻人这样不服输也是难能可贵的,毕竟怂包是最叫人瞧不上眼的。 铁匠也有点意外,显然对方不服气,当然了,自己能赢他一场,就能赢他第二场,等以后小伙子长大了肯定自己是赢不了,但是现下,对付这嫩娃子他还是手拿把攥,等到娃长大了,说不得那个时候自己可能都死了好些年了,毕竟眼下的睢阳城哪天不死当兵的。 两个人重新站好,这次在两个人双手紧握的时候,黝黑少年总结刚才的教训,将手掌调整了更好的受力点,然后对着担任裁判的老耙子说: “我准备好了!” 在征得铁匠的同意后,老耙子第二次喊出了“开始”。 铁匠的战术跟第一局一样,还是想用最大的力气最快放翻对方,毕竟自己刚胜了一局,气势处于巅峰,摧毁对手应该轻而易举。战果就如预想的一样,铁匠一发力,就占了先机,黝黑少年的手腕已经被掰斜了,虽然胳膊还没倒,但是想来跟上一局一样,落败只是个早晚。 慢慢的铁匠觉得有点不对劲,对方不似上一局开始时那么冲,只是在稳稳对抗自己的力量,却并不反击,兴许是娃娃还没长大,力不全,上一把就把力气用光了,现在的坚持只是最后的倔强。 可是随着僵持的久了,自己已经冲了三次力,那黑娃儿还是只坚持不倒,却并不反击,铁匠有点急,也有点恼,寻思着再攒一波力气,第四次冲击一定要把对方摁倒。可第四次的冲力也给了,对方的手臂除了开始有点歪,后面慢慢又扳直回来,铁匠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对面的小伙子,对方并没有看他,只是埋着头,黑黑的脸庞上,油灯下因为用力而凸出的颧骨上挂着几滴明晃晃的汗珠,胎毛还没退干净。 少年手上感受着对方的用力,计算着间隔时间和大小,觉得对方的力气用的应该差不多了,自己可以发起反击了。等铁匠再冲了一次后,他迅速调整了几下呼吸,手臂上便开始蓄力,慢慢的压制过去。铁匠有点懵,怎么这小子反击了?他不是已经快扛不住了么?怎么现在反而压过我了?他哪里来的力气?铁匠满脑子想不明白,但是胳膊吃的力是真真切切的,对方真的反击了,糟糕的是自己这会旧力用尽新力未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好,要糟!果然铁匠在围观人的瞠目结舌下,明明白白的被对方扳倒了。 自己输了。输的不明不白,很是糊涂。 少东家兴奋地抱着黝黑少年叫唤,掐着对方的脑袋用力晃荡,紧接着狠狠的亲了几口,弄得黑娃娃一脸口水,黝黑少年有点嫌弃的推开这个货,自己的战术用得没错,好不容易扳倒了强大的铁匠,还没来得及兴奋,就被同伴这么搅和了,真是倒霉催! “我不信,再来一次!” 很显然,败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让铁匠有点恼火,明明自己实力占优,却输的莫名其妙,这还怎么得了,以后还叫他怎么混。 围观的人也是一头雾水,议论纷纷,他们一开始还以为铁匠是故意让的,好让娃娃有个台阶下,但看到对方明显挂不住的脸,分明是实实的被打败了,难道这两个娃娃真的这么厉害,就连开八斗的铁匠都敌不过? 老耙子听了铁匠的话,看看黑炭头娃娃,眼神询问,有点不好意思。 “那就再试一局。” 黝黑少年竟然应战了,这出乎了在坐所有人的意料,铁匠原以为对方会耍个赖皮,侥幸赢了一场全了面子就不应战了,毕竟是娃娃,大家也肯定打圆场,自己再说几句场面话,占个赢面,这事就算揭过去了,谁知道对方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接下了。少东家也没想到同伴会同意来第三局,搞不清这个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不等他制止,黝黑少年已经重新来到了桌子前,摆好了阵势,一场比拼势在必行。 两个人不理会众人的窃窃私语,都默默地调整着自己的状态,铁匠已经从恼怒中清醒过来,他总结了自己的错误,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思量着怎么打这一仗。 铁匠知道,对面的这个孩子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打小就跟着师傅学习武术,而且听他们讲,两个娃儿虽然不像那些富家少爷见天的山珍海味,顿顿的鸡鸭鱼肉,但是比起那些卖力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人吃的要好的多。 那个总是被这黝黑少年称呼为少东家的少年,还真是个少东家,家里有上百亩地,听说还有骡马生意,酿酒买卖,倒买倒卖的,虽然不是巨富,倒也算的是方圆十来个村子有名的大户人家,屋里头祖兄三个,叔伯十几个,家眷加上长工,有三五十口子那么多,遇到农忙,还有不少短工伙计。家里吃喝倒是不愁,黑面馍馍总是能尽够自家人吃的。主家也厚道,自己吃啥,伙计吃啥,自己家娃穿啥,长工家娃穿啥,虽然分个少东家小伙计,养法倒跟自家子侄差不多。 虽然地处乡下,但是主家掌权的几个祖辈还是很有远见的,因为有些产业,家里壮劳力也多,又听话基本没有偷奸耍滑的,遇上这百十年的好光景,屯子里攒的粮食够几十口子吃八九年是没啥大问题的。保暖之余他们便想后辈们识字读书,好更有出席,光大门楣。于是他们专门高价请了有名的秀才来教孙子们读书,长工们也因为际遇好,家里攒的粮也够几年用度,便不靠那些小人们的劳力,也求着主家让自家娃跟着念书去。主家是好人没啥意见,只要长工们给教书先生交得起念书的粮,便也无妨。就这样主家一些娃加上长工们一些娃,都跟着这个老师读书写字。乡下地方不太平,总有虎豹豺狼的乱窜,还有那些不走正途的歪门邪道,不是偷人拐带,就是劫道抢人,所以有能力的人家,总会请一些当地的门派把势,像请教书先生一样请个护院师傅,教大家几下粗浅功夫,好强身健体壮实自己。遇到麻烦了,虽然不一定真的动手,但起码样子也能吓唬人,很多时候还真的有作用,壮实的人多了劫道就少了,狼虫虎豹的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时不时摸黑咬牲口伤人命。所以这些不用下地干活的娃娃们,平日里除了吃饱喝足,就是读书写字,练拳站桩。可像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这些娃娃们,哪里肯踏踏实实的坐着念书,总是绞尽脑汁跟老师们打游击,想着钻空子出去野一野。但小崽子哪里斗得过大人,每次被鞭子抽着逮回来,不是被罚背书,就是蹲马步,但孩子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天受了罚,明天又窜的没影了,再被逮回来,又给拾掇一顿。各个都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就那么周而复始的长到了十几岁。 不短吃喝的娃娃自然比那些吃不够的娃娃要高大得多,所以两个少年虽然只有十五六,但是已经比大部分同龄人高大了很多,甚至跟很多成年人也差不了多少,要不是那两张一看就是个雏的脸庞,已经凑活可以算是大人了。 十五六这个年龄的娃,很多家里的长辈们都给他们开始张罗娶妻送嫁了,所以从某种意义讲,这两个少年已经开始算成年人了。 铁匠摆正了心态,真正开始审视对手,他活动手臂,调整节奏,暗暗下着决心,这次得小心应付,不能冒进,狮子搏兔全力以赴,一定要拿下这一局。 黝黑少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第二局的胜利在别人看来是意外,但他明白,单从力气这块说,他是稳操胜券,再加上战术得当,对方输的一点都不冤枉。就这样,他很有信心,再来一次,自己应该还是不会输。 黑小子也在活动手腕,积攒能量,现在双方在气势这一块已经没啥优劣,冷静下来的二人都是重新计算对手,前面的一胜一负已经无关痛痒,现在两个人,都是把这当成了真正的较量,只此一次,决出胜负。 老耙子第三次喊出了“开始”! 两个人紧握的双手同时发力,但都隐隐控制,你不冲我不抢,彼此相持,一开始就打起了防守战。围观的人也是暗暗紧张,大气不敢出,少东家也是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从精神上全力支持自己的小伙伴。两个人僵持了很久, 众人从二人的神情也能看出来双方的慎重,紧握的双手,暴起的青筋,额头的汗水,左手攥在桌沿咬出的咯吱声,看来确实是势均力敌,难分伯仲。 相持的时间差不多了,黝黑少年试着开始发力,一点点把全身的力气往胳膊送,胳膊再送给手腕,再送到对方的手上。铁匠感受到了对方这一点点增加的力气,也不慌张,随着对方的加力开始有计划性的卸力,倾斜着自己的手腕。 “嗷嗷嗷……” 看着铁匠有点被压倾斜的手腕,周围的人开始控制不住的小声惊呼,少东家也是精神一震,心里暗喜。 加的力被对方卸了,这试探性的一击有用也没用,铁匠也趁这个机会重新扳直了手腕,再多加了一点力,把少年的手腕也掰弯了,很明显,铁匠现学现卖,用起了黑娃娃上一局的战术。 “奥奥奥……” 围观的人又忍不住轻呼起来。就在众人的这一声声惊叹中,两个人你来我往,数次扳倒对方一点。过了很久,两个人还是相持不下,众人也渐渐的失去耐心。铁匠看着这么久了还是拿不下对方,自己已经调动了全身的力气, 还是不行,这要是拿不下一个娃以后他还怎么混?面子可就挂不住了,一狠心,想着应该不会被人发现,他偷偷从丹田运了一点气,走过上身的经脉,运到胳膊上,传到手腕手掌,有了这一股气的运转,铁匠立即给对方形成了巨大的压力。 对方手掌传来的这一股带着明显灼烧感的巨力让少年全身一热,差点吃了大亏,少年搞不明白对方怎么也会发出这样的气劲,但是还是奋起身体的力气来抵挡,可后天终究还是敌不住先天。 眼看着少年要输。 少年当然不想输,他想不清楚对方的气从哪来,也来不及多想,赶紧深吸一口气,按着南师教的诀窍,一边继续控制后天的血肉之力,一边开始调动先天真气。他双脚用力扒地,从土里抽出两支气劲,气从脚起,走过双腿, 游走下半个周天,化成多股气流汇聚胸前,从胸腔直达右肩,灌注在整条手臂上,再通过手腕回击向对方。 铁匠大吃一惊,对方竟然也发出了气劲来回击自己,而且这气劲好像更澎湃,自己的灼热真气竟然隐隐不敌,压倒对方的手臂渐渐被板回来,竟隐隐有崩溃之势。 少年看着扳回对方,赶紧撤回一部分气劲,让二人的手臂重新保持直立状态,两股不同属性的气流护持着主人的手臂,彼此抗争。少年这边刚撤回气劲,铁匠惶恐的心这才总算安稳下来,要知道刚才的气劲交锋是极为凶险的,如果那少年是个心思狠辣之人,完全可以趁着自己刚才的落败痛下杀手,将自己气劲冲杀进铁匠的体内,绞杀对方的奇经八脉,片刻就能把铁匠变成废人。可是对方刚占上方就回了头,明显的是个真君子,虽然年岁小,可是品性高!铁匠打心眼里已经喜欢上了这个黑小子。 桌子可不比他们两人的肉身,本来在普通世俗中,硬木做成的桌子可是比人的身子骨更结实,人都埋到土里了,桌子可还在家里摆着。只是今晚这个垫在二人胳膊下的杂木硬桌可不同,主体被两种不同属性的气劲撕扯着,隐隐有吃不住力的迹象,咯吱咯吱的快散架了。众人似也看出来点不寻常,但是究竟哪里不寻常他们也不知道,只有少东家很明白,黝黑少年动用了气。这是很不寻常的,自从启蒙拳师杨师傅教了他们这一套导引之术起,两个人便谨遵教诲,从没有向外人使用过,只在二人对练时偷偷运转,就是平时的武场演练,用的也都是自身血肉之力。 少东家很着急,怕出乱子,突然灵机一动,对着老耙子耳语几句,老耙子也觉得双方再比下去有害无益,虽然不知道内情,但如果真拼出个好歹,伤了哪一个都不好。 “好了好了,没啥意思了,你们俩是准备扳一晚上么?” 老耙子开口了,围观的人也纷纷相劝,比试的两人也是明白,知道适可而止。黝黑少年先卸了一部分真气流,铁匠也收回了一丝真气,两个人就这么慢慢的卸了力气,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众人也是长出一口气,纷纷吵吵嚷嚷着两个人实在厉害,今天算是开了眼,尤其是这个黑小子,年纪轻轻就天生神力,只要能活下去,未来怕是不可估量,指不定真能做个陌刀主人。 黝黑少年被少东家拉到一边,眼神询问,黝黑少年心领神会,也不开口,先是摇摇头,再是点点头。铁匠也是哈哈大笑,一边被大家奉承着,一边走到两个少年面前,先看看黑小子,再看看少东家,拍拍黑小子的肩膀,直夸少年人好厉害,又拍了拍少东家,认真的说了一句:“你没说大话,我信你能开八斗半。” 少东家自然也不算是说大话,虽然他仅用血肉之力只开得了七斗弓,但是如果运了气,他绝对能开超过一石。 少东家明白铁匠看穿了他们俩的秘密,因为他们从某种意义来讲,算是同类人。铁匠又再次回过头拍拍黝黑少年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看了对方一眼,这才转过身走回去,跟其他人嘻嘻哈哈起来。 只是就在大家把那张比拼的桌子往回搬得时候,不知道咋了,那桌子竟然咯吱咯吱晃荡的厉害,最终顶不住,哗啦啦四分五裂散成了柴火。 众人更是惊得不敢说话,对铁匠两个人的力气更加震撼。 天已经很黑了,其他营房的人肯定也都歇下了,毕竟白天吃的不算饱,早点睡着了还能好受些,节省些力气,做个梦,很快第二天就又到了。 少东家营房的这群人今晚看了这精彩的比拼,也是难得的放松,又嬉嬉闹闹了一会,才各自上炕歇息。 两个少年也躺下了,各怀心事,不言不语。 很快,营房里就传出了鼾声,在这寂静的夜里,颇为响亮。 第十章 位卑不敢忘恩公,辗转数载终得刀 翌日,又是拂晓。 今日的早晨黝黑少年没有像昨天起的那么早,因为今天早上,老徐没拉肚子。昨日从早到晚折腾的动静其实挺大的,先是去内城招兵,然后斗黑心富户,晚上回来还跟铁匠比拼了一场力气,吃的那九个黑窝头都不敢上茅房拉,肚子拉空了更容易饿。 黝黑少年今天偷了个懒,睡到了最后才起,昨晚又做了个好奇怪的梦,一会到这,一会到那,自己还能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乱七八糟的,早上睡醒了头还有点晕晕的,梦里的东西已经基本忘得八八九九。他伸了个懒腰,像往常一样,简单的洗漱了一下,来到院子,上了茅房,喝了凉水,准备自己操练。 王二小刚摆开阵势正准备蹲马步,少东家就急乎乎的跑过来了,他拽起黝黑少年的胳膊,就往院角的偏僻处拉,一边拉一边嘀嘀咕咕起来。 “麻烦咯麻烦嘞,怕怕处有鬼,你听我给你说,咱两估计要招祸,可得小心着,自打从今儿早上起来啊,我就觉得老有人瞅我,看了一圈,果然是那个铁匠在瞄我,我数了一下,从一大早起来一直到刚刚,铁匠已经盯了我五回了,你说他到底想干啥?会不会有哈主意……” 被少东家这么没头没脑问了一长串,黝黑少年最后残存的那一点睡意也被抖干净了。昨晚为了不输比试,他冒险使用了导引之术运气之法,现下难道果然招了祸事不成,杨师傅当时教授他们这种功法的时候,曾经告诫过二人,这种功夫不是凡俗之物,属于方外之法,在世间行走尽量不要随意使用,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了说不好会招灾惹祸,至于是什么原因,会招惹什么祸事,这一点杨师傅只说他们那时候还小,那个小脑瓜说了也是白说。不过现在看来,果然是鲁莽了,这次灾祸很可能就找上门了。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两个人到底年岁小,没经过事有点害怕,商量了半天也没个眉目,反而越商量头越大,头越大越瞎想,越瞎想越害怕,更如无头苍蝇一般没了头绪,黝黑少年也是一个劲的自责后悔,不该为了这一点点小事情就那么鲁莽,泄露了自己的底牌。 院子里的其他人看着这两个昨晚出尽了风头的孩子,一大早却像魔怔了一样头碰头钻到一起嘀嘀咕咕,都在猜测两个娃儿这是咋了,一群人用疑神疑鬼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指指点点的嘀咕。这下可更妙了,两个少年原本只感觉到铁匠的注视,现在好了,大家都在看着他们两,那种眼神,好像自己被扒了个精光,身上的那一点点小秘密全被戳穿了,仿佛满世界的人都等着找他们的麻烦。 两个人的心里都在哀嚎“这下可真的要完了!”果然是那个老话怕怕处有鬼,现下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仿佛都变成了心怀叵测的坏人。 万幸这样的折磨很快被人打断了,救星到了,原来是那个送饭的小刀把推着他的小车进来了。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瞄向了那个送餐小车,有吃的了谁还在乎两个神神道道的小屁孩,看他们两又顶不了肚子饿。两个少年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都轻松了,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实实的还不如让他们去拿刀跟蛮子拼命。 他们以前跟着献述老师念书的时候,对一篇文章印象深刻,说是有一个叫卫什么的男人,号称四大美男之一,长得很漂亮,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看,结果把那个男人吓得不敢出门,后来有一次不得不出门,果不然就被人给堵上了,结果引来了如山般的女人们,那人群海浪一般,一双双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那个漂亮男人儿看,结果挺大个老爷们儿,硬生生被这些虎狼之女拿眼神给看死了。 当时学这篇杂记的时候,一个学堂十几个娃娃格外的认真,举着小脑瓜子认真听老师讲故事,毕竟这不同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整天的读这些圣人贤语,自己最后能不能养出浩然正气不知道,但这个修身成圣的过程可是相当煎熬,那真是他们学过的一个词,“度日如年”!老师今天出乎意外的给他们讲了一篇这样另类的文章,可比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大家也不窃窃私语,更不会昏昏欲睡,都在心里跟着老师的讲述,带入自己的视角,对应各自的身边人,掺合着自己的看法幻想。男娃娃在想如果我是那个男的会咋样,会不会也羞得不敢出门?有那样的长相是不是能多娶几个老婆,嘿嘿。女娃娃则是想那个男的到底有多漂亮,有没有阿爷阿哥好看,胆子那么小,脸皮那么薄也好意思叫大丈夫? 今天被人这么盯着,两个少年算是有点被看杀的意思了,对比一下,当年那个叫卫什么的,死的应该不蹊跷,看来眼神真能杀人,人还真可能被活活看死。 “男人相貌长得太好也不定都是好事!” 感慨之下,两个少年竟然有点唏嘘自己的样子,心里默默庆幸着,原来容貌普通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儿。 两个少年郎看大家把心思都放到了吃食上,一院子人吃喝起来,这才反应过来,快速跑到送餐小车前,也不去舀汤,抓起自己的那三个窝头,如同做贼一样溜到了刚才那个墙角,三两口吞下窝头,然后就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干点啥。早知道刚才不吃那么快了,现在这么杵着,岂不更惹人怀疑。 铁匠也很莫名其妙,他早上起来,回想着昨晚那个让他出乎意料的小子,不禁很是好奇,那黑娃儿还没起来,他便忍不住去打量那个先醒的少东家。嘿,那个小子眼还尖,看见我看他了,他正准备给对方打个招呼,没成想这个娃又把头扭回去了,搞得他更好奇,不知道这个娃是咋了?莫非自己跟往常有啥不中?铁匠越想越纳闷,越纳闷就越忍不住去看,搞得自己更糊涂,那个少东家怎么感觉老是贼娃子一般躲闪。后来那个跟自己比试的黑娃也醒了,他原本想过去打个招呼,毕竟算是同道中人,结果还没迈开步子,黑娃娃就被那个少东家拉到墙角嘀咕什么去了,两个人还时不时扭头看向自己,神神秘秘的,难道自己脸上有花? 就在三个人各有心事的时候,传令兵来了,转达下来两个命令:一是叫铁匠去陌刀营报道,即日起晋升为陌刀营刀手!二是叫少东家和黝黑少年去校场集合,教导训练昨日征召进来的新兵! 天下的事可能就这么凑巧,两件事刚好跟他们三个人有关。铁匠去陌刀营虽然意外,但也算是情理之中。铁匠的实力本身就是他们中最强的,以前的陌刀营因为人员齐整,而且执刀人基本都是贵族分支,他们这些人身份不够的,实力再高,也根本没那个门路。现在因为战乱,陌刀营死伤惨重,原来的那些人已经基本快换完了,本来“二分”比重的陌刀营,已经折损到了“一分”,算下来,他们剩下的这一千多人,只有一百多把能用的陌刀了,大前天又折损了二十来个,这次铁匠很荣幸,终于被选进去了。 铁匠异样的兴奋,当了五年多兵了,终于能扛上陌刀了,他眼红那寒光闪闪的陌刀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第一眼看见那刀,铁匠做梦都想把他搂到被窝里,抱着他睡觉,那滋味肯定比抱着他那圆呼的老婆儿还要舒服。 大唐军队中没有人不想搂着那把陌刀睡觉的!陌刀营在整个军备队列里,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在大唐满编的常规军队装备,士兵着装统一都是明光铠,横刀是人手两把,一长一短,弓部的都是牛角大弓,翎羽箭矢,弩部的都是制式连弩,长兵部的还配一把一丈多长的矛,冲锋陷阵的短兵还会配破甲用的小斧和铜锤,至于皮囊水袋那都基本相同。唯独陌刀营的装备不同,他们平时基本不穿成套的铠甲,就算是战时,也是只穿一部分能保护要害的铠甲,像腹部腿部胳膊都是不着甲的,头盔也是特质的,他们也不配弓弩,其他斧锤也不配,那些放干粮饮水的牛皮袋子更是没有,除了腰间一把尺寸略大的横刀,最醒目的就是那把扛在肩上的陌刀了。 陌刀是大唐所有军工装备里最昂贵的,没有之一。他们威力强大,锋刃所加,流血漂杵,贼人只能弃甲曳兵而逃,别说是两条腿的步卒,就是那些嚣张的四条腿骑兵,逃得慢的,一刀下去,也是人马俱碎。那活生生被剖开的场面,看到的人,一辈子都是梦魇。所以陌刀那偌大的名气,都是一刀一刀拿人命砍出来的。 陌刀之下,从无生魂。 所以军中战士一直以成为一名陌刀营的刀手为最高荣誉。 当然了,陌刀的锋芒所指披靡无敌也不是白来的,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一把刀的价值甚至比两匹战马还高。一把陌刀从生铁矿石锻造,到最后交付刀手使用,最少得四年多的时间,这中间的灌钢法,融合法,冷凝法,锻打法,开锋,那真的是书本里写的“精雕细琢方为器,千锤百炼始成钢”。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不停的打磨,终成一把把战时收割人命的神兵利器。 有了神兵,自然就要有配得上的勇士。 一把二三十斤的陌刀,可不是一般人耍得起的。普通人耍陌刀,不仅容易闹笑话更容易闹人命,很多人力气不够,小娃耍大锤,挥都挥不动,就算硬撑着举起了刀,不是砸到了自己脚后跟,就是伤了身边的人或物,敌人还没干死,就先把自己撂翻了,所以陌刀刀手的选拔是异常的严苛。 首先你得精通射术,精通了射术才能知道怎么躲闪,敌人的弓弩可是专挑自己的要害打击;然后你要会骑术,要不然你怎么知道骑兵的强势和弱点在哪,陌刀的主要打击对象不是那些站在地上的小步卒,还有那些跨在战马上的大骑兵,不是骑兵,陌刀手都不屑于砍你。接下来你还得爆发力强,陌刀讲究的是一刀立威,全身之力凝聚一处瞬间形成巨大伤害,没有这样暴起的打击力是不行的。还有眼力好耐力好也很关键,更要跑得快,要不然怎么能抢在高速移动的骑兵之前一刀命中要害,然后再去追击那些抱头鼠窜的逃兵,此外还有另外专门适合陌刀劈砍的刀术精要法诀和战场紧急自救术等等,上面这几样都得做到精通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陌刀手。 当然了,这些都是成为陌刀手之后的要求,而在这些标准之前,你得先过最基本的第一关。 力气。 力气才是根本。 陌刀的考核标准第一项就是举刀直击。考核方法就是要捉刀人站好,双手端起手里的陌刀,先向前直刺三十下,再上下劈砍三十下,能在一柱香时间内完成这六十个动作的,才算是基础通过,要不然就哪凉快哪呆着去。通过了力气这一关再考弓马刀术,等一系列考核通过后,恭喜你,你便是那个万里挑一的人了。 所以陌刀刀手为什么大多都是鼻孔朝天,对于其他兵种不屑一顾,等你到了那个地步,你可能比他更嘚瑟!虽然后来因为太平日久,大唐军队虽然对外征伐不止,但境内战事基本没有,君臣和睦,百姓富庶,国内军队没仗可打自然也就懈怠下来,就连原来考核最残酷的陌刀营也不再那么严谨苛刻。日子久了,一些为了履历好看的富贵人家想给自家后辈过度点军功,便把家族的下等子弟甚至一些中等子弟送进了陌刀营,花了一些钱在陌刀营混点年岁打扮打扮渡个金,混够了时间回到家族社会,又好看又好听,最关键进入朝堂军部那更是一份光鲜亮丽的资历。 数十年的安逸和猫腻一直糜烂到前年,北方姓安的那个蛮贼毫无征兆的发动了叛乱,军部的那些大佬因此有点手忙脚乱,而原来那些削尖了脑袋,花大价钱将子弟们送进陌刀营的贵族世家,一听说真有战事起,无不大吃一惊,火急火燎的又花大钱削尖了脑袋再把人往出赎。那些军部大佬一看,自己正为这些混日子又死不得的草包们发愁,想不到他们自己想好了法子,拿着钱袋子又来敲自家大门。可真是瞌睡来了正巧有人送枕头,当下大腿一拍,乐见其成,两边收钱,岂不更好,赚出来的红利,拿出来一丢丢,扔到那些穷地方,命不值钱的那些个贱民们,为了那点养活一家几口的铜子,个个挣破了头都要来当兵送命,翻云覆雨大手一翻,钱换命,命换钱,岂不妙哉! 至于那些空缺,再从那些有本事不要命的苦哈哈里,挑选出一批能顶事的补进陌刀营,即应付了上恩恢复了军队战力,又圆了那些下贱人的陌刀梦,最妙的是两头都对自己很满意,真真是门好买卖! 所以铁匠多年的夙愿一朝得圆,你说那不比让他睡了个花魁小娘子更有面么!花魁常有而陌刀不常有。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目瞪口呆的听着传令兵的话,至于上部安排他们俩去当新兵教员什么的全没记在心上,光是铁匠做了陌刀手,这份吃惊可比敌人来犯更要震撼。 他们俩认识铁匠已经两年多了,自打跟着南师后,两个娃儿就成了张大人的新兵,这个铁匠则是张大人的老兵。他以前在张大人管辖的县城里,跟着一个老铁匠打铁为生,年岁四十的时候家里老母生了怪病,寻常药医不好,日子久了家里钱便不够买药,张大人巡视的时候得知他的遭遇便慷慨解囊,救了他的老母亲,后来听说张大人要起兵打仗,铁匠安顿好了老母妻儿后,便来保护大人,仗着有两膀子好力气,算个了不得的人物,虽然没学过正经的战场拼杀术,但胜在力气大不要命,后来归了南霁云部下,学了些军伍本领,成了一名优秀的斥候。之后数年战斗下来,跟着张大人辗转多地,到了睢阳,整个斥候部就只剩下他们两个营三十多号人了。 现在战事激烈,虽然常有新兵入伍,但那也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论到真刀真枪的拼杀,还得是他们这些老人手。张大人素来耿直,不屑那些蝇营狗苟,所以虽然进士出身,才华横溢清白高洁,为官也是鞠躬尽瘁,深受百姓爱戴,但是当官这种事老百姓说了又不算,张大人那种心高气傲的性格,惹得朝里那些真正的话事人很不高兴,所以干脆如你所愿,给了个县令一做就是十几年。你不是心系百姓么,那我就把你放到百姓中去,这就叫人尽其才,物尽所用。 张巡虽然愤懑,但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在自己所辖之内,勤勤恳恳,尽自己最大学问让百姓安居乐业。所以百姓是极佩服拥护这样的好官的,虽然朝堂之上百姓说了不算,但是田舍之下百姓可以自己做主,战事一起,全国各地不乏被底下人宰了的恶官,忍无可忍的彪悍百姓趁着天下大乱诛杀了那些为祸多年的恶贼。反过来,像张巡这样被很多人舍命来投的好官,少之又少,大家都说张巡有昭烈皇帝遗风,是为今难得的正义之士。毕竟无论何时好人难做这个道理都变不了,更何况是做个好官。 铁匠在大家羡慕的注视下收拾好了行囊,然后跟大家一一告别,虽然斥候部和陌刀营两处离得不远,但是大家也知道,此一别,几乎就是生死再也不见了。 两个少年此刻也是眼含热泪,肚子里对铁匠提防的那点小九九早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只有满心的羡慕和不舍。铁匠跟每一个兄弟都拥抱寒暄了一阵,最后来到两个娃娃跟前。铁匠心里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是这会人多口杂,也不适合细说,他只能拍拍两个娃儿,满含深意嘱咐两句,忍着难舍,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看着铁匠越走越远的身影,眼里的热泪顺着青雉的面庞滑落下来,掉在地上,摔成几瓣渗进了土里。两个孩子觉得好像失去了一件很重要东西,却又好像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只是要真的说出个究竟,他们又没了头绪。 调整了好一会心情,两个少年才恢复如初。他们回到了营房,想着刚才传令兵的命令,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着自己。洗了把脸,又相互帮忙穿上了铠甲,蹬靴戴盔,挎弓握刀,精神抖擞的往训练新兵的校场走去。 他们要给新来的娃娃兵们,威武霸气的震慑力! 今日的太阳有些萎靡,苦哈哈的。 终于,开始有点秋日的肃杀味了。 第十一章 鸡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日头半挂,洒泪挥别了铁匠的两个少年郎,穿戴齐整后来到了练兵的校场上。 此时宽旷的校场角落边已经站着一群衣着单薄的少年,大概有一百几十人,一个个都是瘦小低矮,满脸菜色。穿着统一的灰黑粗布衣裤,满是补丁,不少的娃还是光脚,黑黑的脚板满是厚厚的老茧,一群人聚到一起,他们看着校场两边堆着的兵刃器械,虽然很是好奇,却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走上前触摸,一百多人就像一百多只小鸡仔,离开了鸡窝的庇护,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充满了好奇和不安。 他们是一群在家饿的实在熬不下去的娃子们,缩在家里几天都没吃的了,爹妈只是哭着告诉他们,到了这个地方不会饿肚子,隔壁的那几个哥哥前些天都来了,现在那些哥哥家里每七天就能分到二斗米,那些叫他们阿哥的小娃娃们因此再不会饿的哇哇哭了,只是他们再也没见过那些哥哥们回来。至于来这里做什么,大人们却没有说,只是嘱咐了一番,到了这里要听官爷们话,别人让干啥就干啥,不要犟嘴,不要乱跑,不要怕苦,要是被人家不要了撵回来,妈妈弟妹们就又得饿肚子了。 少年儿郎们最清楚饿肚子是什么滋味,自然不能叫人家给退回去,他们都在心里暗暗发誓,就是再苦再累,哪怕被人用鞭子抽都不能被人家给送回去,哪怕真就像别人说的,来到这里就是送命那也不能回去。尽管在他们懵懂的心里,不太明白命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也懵懵懂懂知道那绝不会是平常事,因为每次说起“命”这个字,阿娘的泪就像天下起了雨,怎么都停不下来。阿爷早都没了,为了阿娘和弟弟妹妹们不挨饿,做大哥的就是折了性命也没啥要紧的吧。 少东家两个人来到了校场,找见了领头的王校尉,他们回复了军令,便跟另外几个人一起,站到校尉的身后,一列十几个少年军士,冷眼看着面前这一群小鸡仔,心里五味杂陈。 陆续又有几十个孩子来到了校场,王校尉看着人数差不多了,便吩咐安排下去,先按年岁个头分成四列,然后再登记姓名籍贯,根据个人条件分派不同的操练内容。少东家十几个人对于训练新兵的任务也是驾轻就熟,很快就把两百多娃娃们分好了,按照个头高低一共分成了四列,最低的那一列娃娃,个头比最高的那一列都能短一整个脑袋,矮个的那些娃娃被这明显的高低反衬的更加心里惴惴不安,深怕因为自己瘦小的身板而被赶回家去,那样可就太糟糕了。万幸,那些穿着铠甲的长官们,只是挨个登记了他们的姓名籍贯,对于娃娃们最担心的年龄,却都像忘了一样没有查问。 心里有鬼就怕走夜路。 担心被查问年龄的这些孩子们心里自然是有鬼的,听大人们说,上面官爷们说的征集年龄是不得低于十三岁,他们这些人里年龄不够十三的就有十之二三,那些天生长得高壮一点的,虽然知道自己年岁不够,但是仗着身高优势使劲的抬头挺胸,还勉强可以混过去,可那些又低又矮的,被人一看都能估量出来,这肯定是个西贝货,他们战战兢兢地,只怕被人查出个通通透透。万幸那些军官好像没有打算拿着皮尺一个一个量,这一关也不知道能不能糊弄过去,娃子们一个个忍不住心里惴惴不安,只恨爹妈把自己晚生了那么些时日。 担心年岁的这些孩子还不是整个群体里最忐忑的,心里最打鼓的是其中二十来个小孩,他们自认为这一关可真不好混过去。来之前虽然阿娘和祖母特意给他们拾掇打扮了一番,但站在校场接受审查的这一刻,他们自己仿佛就是那照妖镜下的小妖怪,只怕一瞥之下就得原形毕露,让人识破。 不是别的,因为她们是女孩。 自古以来,任谁家做皇帝当将军,都不会用女人来打仗,戏文里说的妇好和花木兰,谁知道真假,至少在她们的认知里,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女孩子上阵杀敌的先例,因为别说是现在打仗,就是原来不打仗,女孩子都是不允许经常在外面乱跑的。可是现下的光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老天爷饿死人的时候可不挑男女。这些女娃娃家的大人们也是被逼得实在没招,抱着死马当活马的侥幸,剪了她们的辫子,手脸抹成黑乎乎的,让她们穿上阿爹阿哥的衣服,混在一群男娃娃中间,希望能鱼目混珠,进了军队,好给家里换点口粮。阿公阿爹早都死了,阿哥们也死了,家里就剩阿婆阿娘和弟弟们了,她们这些女娃是唯一活命的希望。虽然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这二十多个女娃娃还是被送过来试试,听说以前有的人家就是用这个法子,把女娃娃打扮成男娃娃,混进了军营,直到现在都没被发现。家里也因为这些女娃娃得了些口粮,剩下的人对付着活到现在。可能军队那些人都是瞎的,看不出来自己的底细,兴许运气好,她们也能混进去,这样家里人就不用饿的没东西吃了。 黝黑少年和少东家这些教官自然不是瞎子,他们的眼睛就是那神通广大明察秋毫的照妖镜,那些年岁不够的和女扮男装的,不用张口询问,只用从他们躲闪的神情和特意的装束打扮上,就能把这些娃儿的底细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王二小这些查审的兵士们,对此都选择了装聋作哑,对这些拙劣的伪装视而不见,一副官差办案糊弄了事的做派,只是在记录到那些女孩子的时候,用笔在她们的名字前打了一个圈,以作区分。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两百多前来应征的小鸡仔们都登记完毕,名册已经汇报上去,比起昨日初步统计的人,多出了二三十个。这也是平常,每次征召上来的人数都是要么多要么少,少了是因为家里人舍不得娃儿送死,宁愿饿着也要把娃留在身边,期盼着神佛保佑会有啥转机,多了的是因为很多家人在第一次应招时拿不定主意,同样是不忍心把自己的骨肉放到那里送死。可是哭了一夜,斗争了一夜,在家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到了那边兴许还能多活一阵,便只能咬咬牙,狠下心把娃儿送来了。 能多活一时便好过少活一时。 两百多个小鸡仔们被分成四部,由二十多个少年军士分别带领,去了各自的营房。早有四个士兵各自拿着名册,去了伙食房,按着名册上的人数,一人两个窝头,四个人在伙房小刀把割肉般的注视下,各自领着两大包袱黑疙瘩,回到了自己的营房,按人头分发给了自己新招下的那几十个小鸡仔。 看着分发到自己手里的黑窝头,这些已经饿了好几顿的娃娃们,还是一脸的胆怯,只知道一只手一个,紧紧的攥着,看着手里的黑窝头,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给他们的,没有一个敢下嘴去咬。 少东家叹了一口气,有点威严的大声说道: “所有人听令,现在立刻吃掉手里的口粮,吃完后营房门口集合,不得有误!” 这些惶恐的小鸡仔们听了这恶狠狠的命令,方才捧起手里的窝头,试探性的咬了一口,也不敢大嚼,待到看着那几个冷冰冰的军官不见了,一群孩子才狠命的把手里的窝头往嘴里填,饿了那么久,终于有东西吃了,一个个小鸡仔瞬间化作凶恶的小狼崽,三两下就把窝头造完了,吃完了以后用舌头把手心缝隙里的残渣舔干净,一个个心满意足,笑容满面,都在心里乐呵着,这个地方好像还不错,看来真是来对了,有的甚至怨恨阿妈早不把自己送过来,白白挨了那么多天饿! 黝黑少年这会不在营房,他正带着那二十多个乔装打扮的女娃娃往内城的一处驻扎营房走去。还没到那边,空气里已经传出了阵阵药草香和淡淡的血腥味。他们这一行二十多个人此刻去的地方,正是伤兵营,那里住着的都是养伤的士兵,隔了老远,就看见树杈上挂着许多的白布条,都是浆洗的发白,正在太阳下晾晒。 其实军部每次招上来的新兵底细,上面都是一清二楚的,张中丞许太守对于这里面的情况都是了如指掌。前三个月战事紧张,从城中百姓里动员征招上来的大多都是年富力强的成年男子,这些人虽然没有真正的战斗经验,但是毕竟多为穷苦的庄稼汉,当然了,有钱有势的谁肯来卖命不是。这些人虽然不会舞刀弄枪,但是常年的田间耕种,力气还是很足的,可能站在城头搭弓射箭未必好使,但是举起盾牌保护弓箭手,推拉防御器械,搬运箭矢弩机,修补城墙工事确是很得力的,给那些真正守城的几千老兵,完美的解决了后顾之忧,让几千守城老兵,能腾出手来任意攻击,加上城高墙厚,护城河宽深,贼人的很多次进攻都不能得逞。 贼人虽然来势汹汹,号称有十四万大军,但真正能用在攻城上的也就那么几万人。睢阳城历史悠久,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所以睢阳城城墙都是按照军部标准来修建,高达三丈有余,宽有两丈五,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配着瓮城,城池四边还有六丈宽五丈深的护城河,尹子奇大军虽然人多箭密,但是因为地方受限,真的分配下来,每个城门直接参与攻击的最多也不过一万多人。加上护城河跨度,胡兵的弓弩射程也不过十五丈,等他们到达了城下,进入了有效射程,从下往上还没拉开弓弦,城墙那边由上往下的箭矢已经把他们射成了刺猬。 虽然守城的军士占尽了天时地利,但架不住攻城的贼人多啊。守军这边,一面城门能直接参与守城的不过几百张弓弩,对面可是有几千张,加之又是密集的攒射,一百只箭总有一只能射到城墙,一百个射到的总有一个能射中守城人,虽然命中数不行,但是守军这边可是一个都折损不起。幸亏那些帮手的农家汉子也是利索,一看有人中箭,立马就将人抬到城内救治,虽然不直接攻击敌人,却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可是随着几个月战事持久,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帮手的农家汉子有的也蜕变成了能张弓执弩的好手,而底下负责帮手掩护的人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子侄。父死儿上,兄亡弟补,生死轮替。慢慢的,敌人的攻势也不那么密集,毕竟每战死伤数千人,任谁也扛不住。 就这样,攻守双方排兵布阵,各出计谋,战事由一开始的疾风骤雨变成了拉锯状,双方主将也是绞尽脑汁,各种战法层出不穷。只是这样拉锯的状态,守城的就很艰辛,因为自身资源有限,无论人手还是粮草,都在日晒雪消,捉襟见肘。攻城的那边却是增援不断,人马充裕,此消彼长之下,每一个守城人的命就显得弥足珍贵。 能够保护这些守城人的除了高墙深河,战术盔甲,还有那救命的医师药草。万幸在守城前,张中丞和许太守已经计算到了药草的巨量损耗,他们花费巨资囤积下了海量的药材和不少的医师,所以伤兵营才能在这旷日持久的战事里,救治挽回了很多的伤兵,为整个守城战役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战事越来越久,伤兵越来越多,需要的人手自然也更多,征召上来的很多不具备战场能力的人员,张中丞许太守也是人尽其才,将他们安排到了伤兵营军械处这些后方阵营,让他们在那里发挥作用,为整个战争提供助力。 征召上来第一个女子的时候,张中丞他们就知道了,众人商议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默许。虽然自古一来鲜有女子参与战争,但是时下情况特殊,那些冒死女扮男装的人们,肯定都是山穷水尽了,要不然也不会让女流之辈来见血拼杀,何况这些女子虽不能直接参与城墙守卫,但是在伤兵营帮忙服侍伤兵,在军械处制作弩箭修补盔甲,还是可以的,权衡利弊,众位大人还是咬牙接纳了这些女娃。 黝黑少年对上面的命令也是心领神会,虽然不鼓励,但是真的招上来了,也就按照惯例,分派到了各自合适的地方。 一众人进了伤兵营的院子,满眼望去都是忙碌的身影。很多年轻的兵士要么在照顾伤员,要么在围灶煎药,水井边还有一群人在浆洗带血的布条,那些衣着特殊的战地医师们,也是来回出入,手里银针纷飞,治疗着不同的伤兵。 伤兵们也是状况不等,有的轻微些,可能本身就只是轻伤,或者修养的时间长,胳膊身上只是覆着些布条,一部分在静养,一部分来回走动,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有的伤就重些,布条上还隐隐有血渍渗出,就那么无助的躺着,好些个因为疼痛满头冷汗,只能咬牙强忍,忍不住时才发出疼痛的呻吟声,医师们在他们身上搭脉行针分析伤情,商议着如何用药施救。至于那些断手断脚的危重病人,都在院后的房间里,被人密切的照料着,那些更加凄惨的场景,外面不太容易看得到。 黝黑少年跟这边守卫的军士低声交谈一番,指着那二十几个女娃娃,将大概情况交代清楚后,嘱咐了那二十几个女娃几句,便快步离开了伤兵营。 黝黑少年在这座城里,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不是那满是富户的南城,而是这惨不忍睹的伤兵营。这里有太多太多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而他看着这些面孔,却无能为力,每去一次,心里就更痛一分,这里就是炼狱,就是他的心魔。所以他迅速地安排好那些新兵,头也不回的逃离了那个地方,多待一刻钟,心里就多一道伤痕。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伤兵营不止是黝黑少年的心魔,同样是少东家的心魔,也是每一个守城人的心魔。他们可以直面生死,但就是不能直面生不如死。所以很多老兵,在受了重伤之后,宁愿选择自我了断,也不愿去伤兵营接受救治,一方面是不愿意再给战友增加负担,更大一方面是不愿意承受那生命一点点流逝的过程。 他们很怕死,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反而希望更快的死,死得不那么痛苦,死得不那么漫长,死得有尊严。 毕竟医师不是神仙,尽管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气,可伤已无救,再多努力也是徒劳,反而不如死个迅速,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人之相与俯仰一生, 未知生,焉知死? 离了伤兵营很远,黝黑少年才放缓脚步,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心里想着,可能就要下雨了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几回下雨。 天继续这么阴沉着,一如少年的心事。 第十二章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终究还是珊珊来了。 黝黑少年满怀心事的从伤兵营回来,秋雨已经开始零星,滴在金属的甲胄上,顺势滑落到了地面,然后被黄土吸进怀里,化作了生的精气。 黄土是最厚道的,也是最薄情的。她不言不语,默默的任由人们在她的身上耕耘,人们贪婪的从她的身上索取着,每个人一生都在吃着黄土,我们把黄土里孕养出来的精华,吃成自己的力气,日复一日的折腾,却从不问地的感受。 最后,地,吃了人一口,只一口,便什么都没了。 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伤兵营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埋进土里,给土吃那最后一口。 “不知道哪天我也会叫土吃了去!”黝黑少年在心里感慨着,看睢阳城现在这个状况,已经不仅仅是艰难两个字能形容的了,天知道还能熬多久!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已经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营房。营房的院落里,那几十个新招的小鸡仔们,此时正站在院中,刚才听了军官们的训话,他们对军伍中的一些纪律要求听了个一知半解,此刻相熟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这一堆那一堆,很显然有两个黑窝头的下肚,让这群小鸡仔们也不那么胆怯了,归属感倍增,状态也跟着活发起来。 少东家和另外三个少年军士此时已经把名册这些手续办妥当了,每一个娃子也都在名册上按了红指印,这个鲜红的指印就像地府判官画下的勾魂标记,迟早是要还的。等到黝黑少年回来,几个人便带着这些新兵蛋子去军械处领取军服,开始正式穿上那件催命的保护衣。 铠甲虽厚能保命,箭矢刁钻专射人。 你不带甲,箭就不射你,你若是穿了甲,箭就想着法子射你,可不管你是新兵还是老卒,被吃人的箭矢盯上了,它就要你的命。 只是这些小鸡仔们还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还在兴奋着,尤其对未来更多的黑窝头,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今早吃的那两个粟米黑疙瘩,很可能就是这辈子吃到的最后一顿。 当然了,他们才是十三四的雏,哪里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他们不知道,就连黝黑少年和少东家也不知道,但是张中丞知道。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一辈子到底要走多少路,要见多少人,要吃多少个窝窝头。所以每当下面传上来人员名册,看着那一个个人名,不论是战死的,还是新招的,张中丞都在心里默念那一个个人名字,那名册里的每一个名姓,都是他要背负的人命债。 他这一辈子,如果真有那九阴地府,想来必须是要下的。 少东家一群人带着这些新兵蛋子去往军械营,一路上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娃娃们东张西望,不管看见啥都要感慨一番。比如校场上那些最平常的,士兵们练力气用的石锁石担,木桩子上绑着用来练习射术的草人靶子,摆放整齐的那些长兵短刃,他们见啥说啥,一个个争先恐后,总想显得自己比别人知道的多。再往后走又经过了战马营,那些棚子里拴着的可都是传说中的战马。 毕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虽然听大人们说驴子骡子跟马长得很像,田间地头驴子骡子也是常见,至于真正的马,只有偶尔那些地主家里的少爷们出门迎亲什么的才会弄几匹真正的马来提提身份,但那也是老百姓家养的马,虽比一般牲口金贵的多,可毕竟都是劣等成色,跟他们这些人一样,都是下等货。可现在看见的这些都是军马,全是皇上家的,听那些老爷们说,这一匹马就能换几十亩地呢,金贵的很,可比咱们的小命值钱多了。 耳边听着这些小崽子们心驰神往,无边艳羡的看着那一匹匹神骏威武的军马,嘴里发出一阵阵感慨赞美,少东家他们几个也不禁把头转向了那些马棚。马棚里这会拴着大概一百六七十匹马,这几乎已是他们全部的战马数量了。战事开始前,许太守光军马就征集了两千多匹,你要知道,两千多匹战马是何等巨量的财富,当年安禄山给皇帝进贡时献的马也不过才三千匹,可想而知,许远和张巡为了睢阳做了何等周密的计划,可惜后来被宋延宗分掉了七百多匹,便剩下一千二三,后来随着战事的进行,七个多月轮下来,只剩下这不到两百来匹,那一千多匹高头大马已经随着出征的主人喂了黄土,马革裹尸了。 这些战马在整个守城战里,被张中丞他们巧用兵法,发挥出了空前的作用,如果说高墙深河是坚守的根本,那这些战马骑兵就是守城人的心灵支柱。他们被整座城的人看做是鼓舞和希望。 按照军事常理,守城一方处在弱势,是基本不具备出城歼敌之条件,更何况像睢阳城这样敌方十数倍于己。可是张中丞许太守兵行险着,深谋远虑,攻守结合,他们学习并利用史书上那些著名的守城战例,并因此制造出各种迷惑敌兵的手法战术,虚实相加,硬生生在十来万大军的包围下,不仅守的几乎完美,更是多次用骑兵出城门袭营,阵前闪电斩将,烧对方大营,截杀对方后援粮草等等,竟然奇迹般的逼着对方一退再退,一次又一次的鼓舞着睢阳军民的士气。在每个人心里都认为,如果不是实在人马不足,南霁云将军未尝不能再现汉时冠军侯之神勇! 所以守睢阳城的这些人,不仅没有像史书上那些被围城后所产生的恐惧和放弃,反而各个战意高涨,总盼着能出城杀敌。南霁云所率的这些骑兵们,给着所有守城人莫大的信心。在他们的心里一致认为,别说你们区区十来万番贼,要是给我们南将军凑够几千匹战马,我们这些城里人压根不屑于上城墙,直接大开城门,跨上那高头大马,高举着手里的横刀,保证杀得敌方十几万人裤子都提不上。可惜实在是贼老天不开眼,没有那么多军马可以用,现下只能憋着一口气,好在这城头上,叫贼兵们尝尝爷爷的箭法,射不出你们十七八个透明窟窿算你们走运,多活那么些日子。张中丞劝告大家,此刻还得委曲求全,据城而守,等皇帝那边腾出手来,到时候大军压境,里应外合,保证让围城的这些叛军们,一个也跑不了。 只是令睢阳守城军民们不明白的是,已经七个多月过去了,皇帝那边咋还没腾出手来救援,这么让人着急的干等,真真是急煞个人! 马棚里的战马倒是各个膘肥体壮,精神抖擞,它们仿佛通了人性,也都想着奔出城外去,好跟随自己的主人践踏那些围城的无胆鼠辈。只是马儿不知道,它们的主人不能如他们一样。它们吃的是饲料麦草,管饱,主人们不能吃草,没有粮只能挨着饿。 一群人离了马棚,来到了军械处,此时的军械处人声鼎沸,两百多新兵娃娃叽叽喳喳,手里捧着威武的铠甲军靴,各个都是七嘴八舌,向着身边的人炫耀,仿佛小鸡崽已经变化身成了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万军丛中斩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 军械处是整个城防军部里最富余的地方,这里的盔甲兵刃堆积如山,一方面得益于许太守前期的准备充裕,也有一部分是张中丞战时缴获。 大唐富庶,本就世界瞩目。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尤藏万家室。开元前后几十年安稳太平,造就了大唐境内的国壮民富,所以整个大唐帝国无论粮钱还是兵器铠甲,都是绰绰有余。单单普通军士,都是一水的铁甲硬弓,刀枪这些兵刃也是个个精品,寒光闪闪。睢阳城中备下的那些弩,更是种类繁多,魏武十二石弩,秦弩,汉六石弩,诸葛连弩哪一个比得上唐弩精良霸道。攻城用的大型床弩,车弩也是不少。箭矢更是排放整齐,堆积如山。各种箭矢花样繁多,有轻箭,有重箭,有钝箭,有破甲箭,还有火箭、哨箭林林种种,对面反贼的箭矢也是缴获丰富,成千上万五花八门。 按照一般的军事常例,守城七月有余,睢阳城里所备的箭矢早应该捉襟见肘了才对,可是就看眼下这个场景,哪里像敌人猜想的那样所剩无几,根本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张中丞,真乃神人也! 早在张中丞还是那小小县令时,世人听闻安禄山造反,张巡便第一时间举义旗抗贼,他在雍丘守城的时候因为事出紧急,令狐潮人马也多,守城一段时间后箭矢便不够用了,于是他借鉴汉末一方霸主孙权草船借箭之法,命人扎了几百个草人,再给草人穿上皮甲,用绳索绑住草人悬挂在雍丘城墙之上,擂起战鼓,令狐潮果然起疑,以为张巡又要趁夜派人偷营,急命万箭齐发,待箭雨落,张巡命人拉回草人,偃旗息鼓。数个时辰后又如法炮制,就这样一夜下来竟得箭数万。之后他又是虚实结合,所获更多。 到了睢阳城后,他更是奇谋妙计倍出,使尹子奇明知令狐潮受骗在前,却不得不步其后尘,损失惨重。所以这也是睢阳能够坚守七个多月仍然战力非凡的底气。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这二十多个教员,按照新兵名册,与军械处的守备士兵依照战士标准,给每个新兵领取了一套甲胄装备,又在分发结束后,现场让每个人根据高低胖瘦调整盔甲大小。闹哄哄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分发到位。每个新兵都领到了一套契合自己的盔甲装备,也不理会那拂面的细雨,每个人都是面色潮红神情亢奋,眼瞅着自己怀里这些明晃晃的铠甲,根本不觉得沉重,心里恨不得立马穿上身,再好好抖抖威风。 看着每个人都分领到位,各个领队教员便集结自己所部,重新分成四队,冒着红日细雨,满载而归。回到了营房院落之后,少东家作为这一行人的首领,招呼大家先稍作休整,他让黝黑少年分别领着一队人,去了空的营房,安顿好床铺好让这些娃娃兵住下,等用过了午饭,再到院中集合,开始接受正规训练。 午饭的黑窝头让这些娃娃们又是兴奋不已,美美的吃着热米汤泡饭,力气养的足足的,再瞅瞅那叠放整齐的铠甲,新兵蛋子们一个个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期盼着教员赶紧下令,好让他们早些穿上那威风凛凛的明亮盔甲。 终于,在这群孩子们的期盼中,少东家下了命令,所有的人,即刻带着盔甲,来院中操练。 这个新收拾出来的营房是个三面厢房围起来的院子,地方还是颇为宽敞的,上一批住进来的兵娃子已经上了一个多月战场了,平日里便没了什么人,今天空荡荡的院子一下子涌进这么多新兵,倒显得生机盎然起来。 训练的第一项就是这些小鸡仔们期望已久的项目: “披甲”。 因为甲胄数量本来就很充沛,加之战事持久,带甲的人死了很多,留下来的装备就更多,所以现在睢阳城里每个人装备的都是明光铠。 “明光铠”也是时下唐朝军士的标配,有好几个样式,最早出现在汉末,只是没有现在的式样如此丰富和考究。明光铠泛指甲片被抛光过十分明亮的铠甲,到了现如今因为国富,又因为西域那边的冶炼打造技术传入国内,军备锻造技术教之以前大为改良,早已不是汉时那么简陋的铁甲了。此时的明光铠甲片紧密,受力合理,头、颈、肩、手、臂、胸、腹、腿、脚各部位完整,保护性和美观性都大为提升,真真做到了“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少东家以前听铁匠说过,整套明光铠是铁和皮相结合制作完成的,每副铠甲都是由一千五百九十片鱼鳞甲和六百四十四片长条甲编缀而成,胸前和背后的护甲由以前的板状改为了金属圆护,更好的保护着穿戴者胸腹内脏这些安全部位,金属圆护比起以前的板甲结构,通过椭圆结构凸出形态的不同,增加了卸力缓冲,大大的减弱了弓箭和枪矛的贯穿力,尽可能降低了穿戴人受到的穿刺伤和内震伤,穿甲就等于具备了一以当十的超能力。而且每件金属圆护都水磨的极为光滑,好像镜子一样,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的炫目光芒,不仅好看,更能对来犯之敌产生威慑力,大唐边关的那些守军能够灭国无数,其中精良的铠甲兵器功不可没。一套完整的盔甲需要三四十个工匠,花上半年多功夫才能完成,造价很是不菲,都快顶的上半匹军马了。 当然现在他们给这些新兵蛋子标配的明光铠,也并不是完整装备,毕竟全套的完整盔甲不是军队配不起,而是那实在太重了。像南霁云雷万春这些万人敌的将军,他们穿的盔甲就是最完整的。从头上红缨,到脚底战靴,一整套盔甲下来,超过四十多斤重,别说现在屁大点的毛头小子,就是正常成年人,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穿这么一身盔甲也跑不出几步远,更别说还要上阵杀敌了。 上面分派给少东家他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教这些孩子们怎么穿戴盔甲,怎么上战场,怎么在枪林箭雨里活下来。可以说,上了战场穿了甲,你就等于多了几条命,同样的,穿了甲,你的命也可能更快的被人收割。这就好像楚人闹市自相矛盾,虽然乍听很是可笑,但是细品之下,却更多的是无奈和不为人知的心酸。 道讲阴阳承负,儒说天理循环,释言因果报应,便都是这个道理! 睢阳守备军装备的盔甲虽然跟整个大唐王朝的军队一样,但是张中丞在这个基础上,加了一个小小的变动,他让每个人贴身穿了一件丝绸内衬,不要小看这一件丝绸内衣,这薄薄的丝料,在张巡心里那可是能够挽救性命的天恩。 丝绸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真真的奢侈品,远追炎黄时期,近至稻米流脂的盛唐也不例外,丝的价值等同于真金白银,历来是上流阶层的穿戴标配。不仅仅是它质地柔软色彩鲜艳,穿着舒适,更是因为它的“贵”。普通老百姓穿的都是自家妇人纺布缝制出的粗布衣服,颜色也浆成黑灰这样耐脏又便宜的色调,绝没有人会去将布染成红红绿绿这样的花俏颜色,这种即花了大钱又不耐穿的愚蠢举动,妥妥都是过不成日子的败家婆娘。这些粗布做成的衣裤鞋袜,仅仅满足了遮羞和保暖的原始作用。有更不堪的家庭连这粗布都没有,一家老小只能穿麻衣,那份滋味岂是那些穿惯了丝衣的富人可知。 丝织品相较粗布麻衣就大不一样,每一件丝绸制品,都耗费了大量的蚕丝和人工手艺,而且丝织品颜色多样,款式不同,越鲜艳越华丽的绸子,价格相应的水涨船高,穿出去了别人自然知道价格不菲,对于那些王孙贵族,就是身份的象征,无声的炫耀,花花绿绿就是金黄银白。就好比用锦缎做缆绳的甘宁和杨广,在乎的哪里是锦缎本身,分明更中意的是每一条丝线里“蚕”和“人”渗着的血和汗。 遍身罗绮者,自然不是养蚕人。 张巡虽然正直节俭,但是毕竟家有产业,再加上功名在身,富庶的皇家给每个官员每一年都派发的有丝绸料子,张巡让家人将这些料子做成了内衣,贴身穿着不显于外,到底比起寻常粗布,还是舒适的多。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习惯,到了后来投笔从戎,披上盔甲,也习惯性的穿着丝质内衣。也正是因为这个不显眼的习惯,让张巡在生死之间发现了丝衣一个意想不到的妙用。 话说当时张巡率部坚守雍丘,令狐潮部几万人在城下攻打,张巡带头在城墙坚守,双方箭如飞蝗你来我往,令狐潮部有一员猛将,师从兵家方外“羿门”,射术精妙,于城下大约一百二十步外,搭弓一箭,正中张巡左肩,万幸有甲胄格挡,但是箭头还是已经入肉,张巡虽然吃痛,却仍然咬牙坚持,振臂高呼,手下军士眼见自己大人受箭伤而不倒,备受鼓舞,奋勇杀敌。南霁云看到张巡被敌将射中,更是羞愤难当,恼火自己保护不周,便把满腔杀伐通过箭矢,回击给了那员将领。 眼见张巡中箭的南霁云满腔雷霆,他顺手夺过身边人的长弓,搭上箭拉满弓,全身真气流转,将个人域场内的天地之力收拢到一起,挤压进整支箭里,顺着来击箭矢的气流走向,眼神如电般搜寻着对面那个箭术高手,从对方箭矢所蕴藏的天地之力中,南霁云判断出此人应该跟他一样,射击之术出自同一个地方。不一会他便在敌军中锁定住了目标,此刻他也不理会同门之宜,怒喝一声“死”,手一松一箭便朝着对方射去,那石破天惊的一箭,满含着南霁云的怒火,割裂了虚空,迸发出尖锐的破空声,风驰电掣般击穿了那员将领额前钢盔,射入头颅穿出后脑,箭矢连带着对方的身躯,将百多斤的躯体从马背凌空曳到了身后的大树上,将那员将领死死钉在树干上,双脚悬空,双目圆瞪,霎时一命呜呼! 令狐潮看着近在咫尺的爱将,此刻被人于一百二十步外射了个通透,吓得跌落马背,屁滚尿流就往回跑。手下军士一看自家神威无敌的将军被钉到了树上,主帅更是吓得溃逃,又看到对面气势如虹,雍丘城门吊桥已经半落,那些举着战刀的精骑已经准备跃门而出,当下更是无心恋战,扔掉手里的军旗,纷纷抱头鼠窜。军旗一倒整支队伍就好像瞎了一般惶恐不安,顿时整支大军人仰马翻混乱不堪。弓弩部首当其冲,扔下弓弩,就往各方逃命,左右两边是骑兵部,后方又是长兵部,各方人马失去战阵指挥,就如无头苍蝇,没命的乱跑,只盼着离那雍丘城越远越好,彼此冲撞,你来我往。骑马的也不管脚下被绊倒的战友,纵马而上,只催着马儿快跑,好保住自己的小命。长兵部此刻也是乱作一团,他们身上盔甲厚重,手里长兵又很碍事,被那些轻装的弓弩部一冲击,更是惊怒交加喊爹骂娘,他们扔下手里的枪矛,只想着拨开身前的阻碍,好让自己逃得性命。 吊桥还没放稳,上百匹杀气腾腾的骑兵已经冲了出来,他们手中长矛高举,口中喊杀震天,向着眼前的那一窝马蜂高速捅去。这上百骑兵很快就冲到了敌军之中,手中兵器仿佛热刀割牛油,利刃切豆腐,直杀了好几个通透来回。那些叛军们只恨爹妈少生了几条腿,连滚带爬,最终丢下几千条性命,苟活下来一小半,回到扎营地,路上又是逃了千多人,这一战打的令狐潮心颤胆寒,也不顾跟张巡的灭门之仇,只求着离那个叫南霁云的疯子越远越好,四万多人硬生生被三千多人撵得找不见爹妈。 天下传闻,南霁云当世箭术第一,果然名不虚传! 战事了结,张巡被人搀扶进内室医治,就在大家忐忑不安的担忧中,医官打开伤口竟然发现箭头虽然射穿护甲入肉数寸,但却并未全部没入,最要命的倒钩还是留在了外面,虽只一线之隔,但却挡住了生死。按照以往的惯例,那种级别的高手射出的破甲箭镞力道是很可怕的,箭尖和箭刃绝对是能形成贯穿伤的,虽然有甲胄格挡住了巨量的伤害,但是出现这样的结果也是极为侥幸。箭镞贯穿而出,重则伤及性命,轻了整条手臂也得废掉,就算只是入肉,也会割出很大的伤口创面,医治时需要切出更大的创面,然后挖出箭镞,这样无论是救治时的出血破坏,还是后期养护提防感染,都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一代神人关云长就是因为手臂箭伤导致战力大不如前,生死之间非同小可。 众位将军见如今箭镞倒钩被阻挡在体外,处理起来相对轻松太多,知晓张大人伤势比预想要轻的多,纷纷在心里暗呼老天庇护,他们盯着随军医官包扎处理妥当伤口后,再三嘱咐,这才纷纷告辞,出了内室去安排整理手下的战事。 张巡心里也知侥幸万分,除了冥冥之中的老天保佑外,他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解释,可能老天爷还不让他死,他的命还得留着。趁着养伤的时间,他反复研究了当时形成如此结果的种种因素,结合自己所想,咨询医官,并一起研究实验,最终异想天开,硬说是当时起到最后一层保护的因素可能正是那件内衬丝衣。 丝质细密,韧性良好,虽然轻薄通透,却比起普通布衣更加柔和,面对至刚的箭镞,却用至柔的特性化解了最后一部分力,减少了伤口的创面。这是张巡给出的解释,他说《道藏》所讲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天地之间肯定是大有道理的。之后张巡便下令,所有军士披甲时,必须贴身先穿一件丝质内衣,不得有误。他祈愿着那件薄薄的丝衣能带着老天的眷顾,多挽留下一些守城人的性命。 可是如此牵强的解释,除了聊以自慰,怕是难骗鬼神吧! 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些道理,他们只在心里暗叹,官家老爷就是富有,给每个人都发一件绸缎衣服,幸亏府库里丝绢充足,他们也能做上一次狗大户,穿上丝衣,奢侈一把,等以后回去了,少不得给家人同伴一些吹嘘。 第十三章 我拿性命开生门,阎王可敢上手赌 夏末秋初的细雨绵软无力,仿佛被抽掉了脊梁,远没有夏日的汹涌狂暴。看这样式,已经算是开启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节奏。 少东家几个人来到了营房院落,他们看着那些手捧盔甲的新兵蛋子们,满脸的局促和期待,一个个也不禁想笑。少东家跟黝黑少年这三四个人一商量,大手一挥,让这些填过肚子的生瓜蛋子们做好准备,接下来开始正式按部就班,穿丝衣,着铠甲。 这群兴奋异常的小娃娃们也不闹哄哄了,他们听到那个首领喊出了开始穿甲几个字,便再也按捺不住忙活起来。他们轻轻的把手里的盔甲放到脚边的地上,便急忙忙伸手就去抓那件奢华名贵的丝质内衣,迫不及待就要往自己身上套。 “等一下……” 少东家看着这群娃儿猴急的举动,赶紧大声喊了一句。别说少东家虽然年岁比这些娃娃们大不了多少,但是毕竟入伍时间久,又长得比一般少年高大,口令喊出也是颇有震慑力。这些小鸡仔们听了喊话,一时间面面相觑,满头雾水迷惑不解,却也很听话的赶紧站好,只是那件抓在手里昂贵丝衣实在不舍得放下,等着首领大人的指挥。 少东家看到这些娃娃兵还算令行禁止,也是颇为神气,挺挺胸膛,张口说道: “所有人听令,全部脱掉上衣,光着身子再穿那件丝衣!” 娃娃兵听了这个口令,原本还有点不解,还以为大人们改了主意,吝啬那些绸子,不给他们穿了,听了命令才知道是让他们贴肉穿在里面。稍微愣了一会,虽然不明白这是啥用意,但也乖乖听话,纷纷脱了原来穿的那些粗布衣服,露出了排骨一般的上身。 清苦百姓家的孩子,遇到丰年才能多吃多喝,前些年他们过得倒也无忧无虑,一个个还算长得厚实,可是这一年多来,莫名遭到这个乱世光景,很多人家都是口粮被抢勉强度日,娃娃们自然都被饿的瘦骨嶙峋皮包骨头。再加上年岁偏小,一个个可不就像被拔了毛的小鸡仔。看着这些娃娃们的样子,少东家几个人也是感触良多,不禁觉得比起他们,自己已经算幸运的了吧。 牙疼的人觉得啥人最幸福?当然是牙不疼的呗! 因为是初秋,天气还留点夏日的尾巴,虽然这会零星飘点细雨,但这都是稀松平常,往年农家娃子们快入冬了都还是一件单衣。细雨星星点点落在这些孩子的精脊背上,竟然把那些平日积攒的垢痂泡软和了,用手轻轻一搓,绝对满手的污泥条条。农家的大人孩子平日是不常洗澡的,就拿小孩来说,夏天还好些,有点水就能扑腾,不管雨水井水还是河水,甚至是夏天暴雨过后壕沟攒的水,他们都能高兴的玩一身泥。可是到了冬天,别说洗澡,甚至于脸都不常洗,烧热水是要柴火的,那也得拿铜钱买啊,他们家里可不会富裕到烧上一锅热水来让他们专门泡澡。所以比起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农家的孩子基本上没有洗澡的习惯,男孩子还好些,可以剃个光头短发,女娃娃就不行,五六岁就得留辫子,日子久了,头发上衣服上的虱子都是一抓一把,这些小畜生吸着人身上的血,管你是胖是瘦,是死是活。 此刻几十个脱光了身子,黑不溜秋的娃娃们聚集站成一堆,场面还是比较不可描述的。少东家他们一伙人看着这些光溜溜的鸡崽子们,忍不住还有点想笑。就这样娃娃们借着雨水,一边穿丝衣,一边这里抠抠那里搓搓,反而不正经的洗了一回澡,嘻嘻哈哈闹腾着,总算把那件绸子的衣服穿到了自己身上,贴着肉凉凉的,感觉滑滑溜溜,果然很不一样,比起自己穿的那些粗布衣衫真是没法说。原来那些有钱老爷们果然比他们过得舒坦。 穿好了那件丝绸内衣,虽然都是极普通的素色料子,但是这些娃娃们还是特别的欢喜。他们几乎都是第一次穿新衣服,而且还是这么贵的面料,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想伸手去摸摸吧,又怕手太脏,玷污了这份恩赐。 看着这些娃娃们穿好了丝衣,少东家又按带甲的步骤顺序,让他们穿上了粗布内衣长裤。很多娃娃这次学乖了,有些脸皮厚的看到要穿新粗布裤子,也不怕羞,竟直接把自己原来的那一件破裤子扒掉,也不怕被人瞧见自己的光腚蛋子,裤裆下面的那一堆小雀儿晃晃荡荡,一帮子小人笑嘻嘻的穿上了这新布裤子。扎好了腰带,一个个神气活泼,不由得上下打量,如获新生。 衣裤都穿好了,接下来就是军靴。 鞋子对于一个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你可以不穿上衣,光着膀子,你可以不穿裤子,只要你脸皮够厚,但是你得穿鞋。没有鞋,你几乎干不了任何事情,别说上地耕种,爬山过水,就是正常的走路,没有鞋子,地上的那些石子瓦砾,也能叫你流血受疼,运气不好,再扎上一根细刺,半天挑不出来,化脓流疮,更是痛入心扉,所以人只要知道疼一般就都得穿鞋,除非你真的连鞋都穿不起。 可是今天来的这百十来个娃娃,没穿鞋的竟然还有不少,好些娃娃光着脚扳,连一双最低贱的草鞋都没有,稚嫩的小脚早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少东家他们这一队里,没鞋穿的也有十几个,无一不是瘦中更瘦,苦中更苦。 人跟动物的区别就是一个穿衣服一个不穿衣服,虽然人可以穷到没鞋子穿,脚可以被扎的鲜血淋漓,但正常的人还是会穿一件衣服,穷不怕疼不怕,不要脸最可怕。 军靴是厚底羊皮面,非常的结实耐穿,但也因为都是羊皮做的,穿上去很硬,不穿布袜打底子根本不行,如果光脚穿不一会绝对能磨出几个泡。这些平日里连草鞋都混不上的孩子,现下能穿上羊皮靴,还有那粗布袜子,这可把好多孩子为难住了。 不是他们不会穿鞋袜,就是再傻的人,见了这些东西,出于本能的都知道大概怎么穿,只是让他们犯难的不是怎么穿,而是他们不好意思穿。 布袜太白,脚板太脏。 手里拿着那白亮刺眼的布袜子,每个孩子都有点不忍心,穿绸子的时候身上虽说也不常洗,但是到底被衣服包着,那些污垢还不至于太猖獗,但脚就不一样了,不管有鞋穿没鞋穿的,脚趾脚面脚腕脚底板包括指甲盖,都是厚厚的黑垢痂,要把这么白净的袜子穿在上面,真是糟践东西啊! 少东家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看到那些娃娃们举着袜子犯了难,大手一挥,指着院角的水缸,让他们先去洗脚。 如遇大赦的娃娃们,欢天喜地的跑到几个水缸旁,一手拿袜子,一手就去抢水瓢,人多手杂,水瓢只有几个,一番你抢我夺,水花四溅,好不容易把脚打湿了,就赶紧找个地方坐下,一只手死命的搓,仿佛跟那些污渍杀父夺妻,不共戴天!等到洗的白白净净高高兴兴穿上了新棉袜之后,他们再次犯了难。 没鞋穿。 一群人刚才只顾着火急火燎的去洗脚,脚洗干净了,袜子也能穿,但是如愿穿上白袜子后,才意识到忘了拿新靴子,有心光脚去拿靴子,脚白洗了,穿着新袜子踩着泥土去拿吧,那更舍不得!就在左右为难之际,少东家和黝黑少年们,一人手里拿了两三双靴子,走到这群娃娃们面前,黑着脸把靴子扔到地上,再拍拍手目不斜视的走了回去。十来个娃娃赶紧忙乱的穿上这扔过来的十来双靴子,然后快步跑到院中那一堆靴子前,双手抓起几支,运到同伴跟前,丢下靴子又折回去再拿。有了鞋穿的这才手忙脚乱穿好靴子,来不及思考穿好了没,快速起身,也加入到了搬靴子的大军,无意间通过洗脚这个事情,所有人下意识的都生出了互帮互助的集体形态。 没用一会,这几十个娃娃们已穿好了靴子,回到了院中,站在自己的盔甲边,新衣新裤新靴子,焕然一新的小鸡仔们此刻就是一个感觉,太值了!到了这个地方,有的吃有的喝还有的穿,人生中第一次穿新衣裳的感觉可太幸福了。虽说他们还是不知道打仗到底是咋回事,但此刻的这些待遇,已经比过年还满足了! 什么是“生活”?生下来活下去就是“生活”,但是人生往往就是,生下来容易,活下去难! 这些小鸡仔们此刻已经算是在军伍这个土壤生下来了,接着就是要活下去。任何时候活下去从来都没有简单过,就好像此刻的他们,穿上了盔甲才慢慢意识到了,原来什么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盔甲真的好漂亮好威风,可也真的好难穿,也好重! 军械处听从张大人的指令,对新征入伍的兵士们,根据年龄分发铠甲,考虑到新征上来的士兵年纪越来越小,便相应的简配了很多铠甲部件,将裙甲,护颈,护手这些比较不重要的部分暂时免去,待他们开始训练适应了再一点点增加,等以后真的要上阵面敌了,有能力的就给配全甲,前期还是因人而异,循序渐进。 可就算是这简配的盔甲,等一件件穿到了身上,已经超过了十多斤分量,这些瘦小的孩子们,还是有点吃不住的,时间久了兴许会好些。但是比起重量,这些娃娃对穿甲的过程更加头疼。 以前虽然穷苦,家里没有条件,衣服穿得也少。天稍暖能扛住了,便基本是一件单的布衣布裤,到了大热,要么光膀子要么挂个坎肩,底下就是一条能遮住的短裤,裆下不漏便不忧伤。到了冬季,也不过外面再添一件厚衣,有钱人家的阿婆和阿妈,照着自家娃子们的高低胖瘦,比划好了样子,再用布缝好,塞满了麻丝毛发,一件厚厚的过冬衣物就做好了,厚厚的衣裤裹在身上,像是一个草包子。穿上葛麻厚衣,再大的风雪也不怕。没条件更穷苦的就只能塞些麦秆干草芦花,搅和在一起尽可能的弄得蓬松些,也用粗布缝好,只是比起麻丝和动物毛发,不论卖相还是保暖性,根本不能比,就算这样,一件过冬衣裤,也多是姐姐穿了弟弟穿,弟弟穿了妹妹穿,破了就缝,烂了再补,一件衣裤能穿一串串娃!大人小孩闲下来,还会彼此攀比,谁身上的补丁多,你有五个他有八个,他穷你富一目了然。如此这般,苦日子也就不觉得苦了!只是在严寒酷暑的折腾下,能挺过去的可不是全部,年幼的娃子,年迈的老人,多少因此送了命。 相比之下,少东家他们家条件就好的多了,他们过冬穿的虽不是王孙贵族一样的锦帽貂裘,却已不是葛麻皮衣,而是松软保暖的棉衣,布料里填充的是价格不便宜的棉花,这种从西域传过来的物种,只在西北边疆一代少量种植,虽然它们保暖性绝佳,但因为产地和制作工艺的繁琐,并不被所有人使用,确切的讲是不被穷人们所使用。 书回正题,虽说穷人家里的衣裤不保暖老漏风,但是穿起来可很利索,穿一件薄内衬,厚衣服一披,两条胳膊呲溜就顺着衣服袖子钻进去了,扣子一扣,裤子也是同样的法子,脚一蹬一提,喘几口气的功夫,一身衣裤就穿利索了,腰带一扎,两只手交叉往袖管里一藏,兽皮帽子一扣,脑袋往下一缩,又堵风又暖和,站到雪里顶多打几个哆嗦。他们平时在家这么利索惯了,今天来到军营,穿这身明晃晃的铠甲,可真是废了天大的劲,吃奶可能都没这个累人! 其实唐初的士兵是不穿明光铠的,那个时候步兵有专门的步兵铠,而初代的明光铠只是骑兵的标配,后来随着一代女皇在军事上的强势动作,又加上国力空前物资丰富,军部便改革武装,制造出了可以装备步卒的明光铠。相较骑兵的明光铠,步兵制式的去掉了很多构件,像那狰狞可怖的肩吞和腹吞,头盔上的护耳,腿上的吊腿等都做了裁剪,减轻了分量,增加了灵活性,颜色也做成了低调的银色,不像骑兵用那亮瞎眼的尊贵金黄色。也正是诸如明光铠唐横刀这些精良的装备,使得那些番邦蛮夷们提起大唐帝国,无不静若寒蝉,都不敢跳梁蹦跶,谁的喘气动静大一点,都得提防着明晃晃的陌刀去敲打他们的脑袋。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人祸更胜天灾。 让外邦磕头赔罪的大唐帝国,竟然从自家肚子里闹起了毛病,那个千刀万剐的死肥猪安禄山,放着好好的土皇帝不够,非要抢个大皇帝坐坐。结果他的一己之私害得整个天下民不聊生,死伤无数,而他自己现世报的太快,皇帝宝座还没暖热,就让亲生儿子当猪一样的给宰了,也算是映衬上了他那个体型。 安禄山虽然遭了报应,可是他那个儿子更不是好玩意,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跟他爹一样,也是个坏种,宰了亲爹不是为民除害,反而是变本加厉,荼毒更深。安家这些反贼不比那些番邦,享的是皇恩浩荡,用的也是皇帝给的刀枪人马,没成想这些人反过来用皇帝赏的矛,捅着皇帝的腚,不知道那个宠信“忠臣”的皇帝老儿,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皇帝是可笑的,反贼也是可笑的,但是中间受苦的百姓,可笑吗?他们一点都不可笑,他们很可悲,他们看着天下顷刻间大乱,兵匪不分官贼难辨,没了指引不知道该听谁的,直到家里的钱粮被一波又一波的抢干净,家里人又一个一个快死光了,他们才害怕到绝望了,才想着拿起棍棒保护家人,只是这个时候他们更不知道哪个是好哪个是坏,路在何方天在哪边。雍丘的百姓是幸运的,他们还有一个张县令可以跟随,虽然不知道他为谁卖命,但他是个好官,跟着他应该可以苟活下去吧。张巡就是他们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睢阳人也是幸运的,张巡和许远给了他们方向,活下去的方向。所以这些小鸡仔们能够听到征召,稍加犹豫便来了这营房,所谓选择不过就是权衡利弊,等死还是抗争全由自己把握。虽是为了活命,但也想着可能真的是条出路,反正左右都是个死,不如赌一赌。 这应该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赌博了吧,赌注是命,谁敢来陪! 保命的铠甲穿起来真的好麻烦! 少东家他们驾轻就熟,拉过一个稍高些的娃娃,和黝黑少年两个人,拿起地上的盔甲,一边讲解名称作用,一边帮那个娃娃兵穿起来,其他的人也依样画葫芦,另外几个少年军士,则走到这些娃娃的队伍中间,瞧见有那实在笨到不成样子的货,才亲自上手实际演示帮忙,一群人热火朝天,吵吵嚷嚷。 明光铠穿着复杂,从里面的内衬布衣开始,接着是贴里,就是皮质的内甲;再下来是铁质身甲,这个是最核心,保护的正是胸腹内脏,前后四个圆护刚好在前心后背的位置;接下来是肩甲,臂甲,虽然厚重,但是设计合理,基本不影响抬臂伸手。有的将军战功卓著,身份尊贵,便在肩甲上再套一对兽面肩吞。肩吞的造型很多,也很讲究,有的是龙子睚眦,这种多是皇家贵胄能用,普通老百姓敢穿,就是谋反,得砍了你的脑袋!接下来是虎头,大将军才能用,再次就是豹头,普通将军能用,至于再往下分,少东家也不清楚了! 那些小鸡仔们听着面前这位首领滔滔不绝,怎么也猜想不到一件小小的护甲都这么多讲究,看来咱们这些小兵,以后衣服可不能胡穿,一不小心犯了啥忌讳,被砍了脑袋还是个糊涂鬼。 之后的吊腿,是腿部的护甲,少东家下令,鉴于这些娃娃们还是新兵,最近又不上战场,就先不用穿吊腿。但是有一样可不能少,那就是保命根子的护部,“前裈甲,后鹘尾”,这两片护甲,挂在裆前臀后,时刻保护着主人的小兄弟,这可是万万不能损伤的,宁可断臂,不能伤根。一不留神,那可就是大不孝啊! 虽然少东家自己还是个童子鸡,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名堂,但是常听营里的那些老兵胡咧咧,耳濡目染之下,也算是半个同道中人了,此刻似懂非懂侃侃而谈,也是颇为老练在行。这些娃子们听了教官的叮咛,虽然年幼无知,但仍然下意识的夹紧了大腿,提防着从哪里飞来一只暗箭,伤了根本,那可就欲哭无泪,到时候扬天痛哭“妈啊,孩儿不孝”!岂不悲哉! 秋雨慢慢犀利起来,少东家他们看看教的也差不多了,便让这些娃娃们回到营房自行练习,每个人在睡觉前,必须穿脱十次,相互监督,不足者军法处置!虽然暂时记不清军法具体是什么,但是这些娃娃们哪里敢问,待到解散了队伍,一个个从院子奔回营房,穿着铠甲,就卧倒在了炕上。歇息了一阵子,又听话的爬起身来,照着教官的指令,相互帮忙,脱了穿,穿了脱,脱了再穿。 秋雨最终还是下大了。内城的阁楼里,还是那间议事大殿,一身盔甲的儒雅将军站在窗前,看着这倾盆的大雨,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希望这雨能下的再久些吧! 第十四章 天上仙人我不识,地上神奇才骇人 秋雨是出了名的霏霏不断。 此刻的睢阳城,雨伯仿佛听到了守城人的祈祷,大发慈悲竟然连着下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的清晨,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此时内城二层阁楼的东面议事大殿,坐了一屋子的人,统一都是披甲挂刃,精神并没有因为外面的雨势而有所松懈。这第一场秋雨还是来的很及时,对于睢阳的守城人来说,雨下的越久越好,最好能一直下着不停。 下雨对于城里的人来说,是个极大的助力。首先,下雨敌军是基本不会攻城的,没有哪个将军会蠢到下着雨还叫士兵打仗,不论人还是马,挂着那么重的盔甲装备,拖着身子在泥泞里行军本来就是自找死路,所以此刻的睢阳守军,可以借着大雨稍作休整,对方疯狗似的攻击频率也是让他们有些吃不消,这下刚好可以叫士兵卸了甲,躺在炕上美美的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不比跟人拼命好么! 其次就是下雨对于整个城防也特别有利。睢阳城在千年前修建的时候,就有墨家学者指点参与,修筑的地势较高,排水系统优异,城中下雨基本不会积水,雨水自会顺着排水孔渠流到护城河里,有些年份夏日暴雨频繁,甚至能把护城河灌满。此刻的护城河随着这些涓涓细流的汇聚,应该还是能涨些水位的,这样敌军攻城,难度便会大上一些。再加上水之天性都是往低处流,守军有专人冒雨巡查城内地面,跟着水势还能提前发现敌人是否挖了暗道,排除隐患,破其算计。 再就是城里房屋住所不论军队还是百姓,都是土石结构的老宅,遇到下雨也是再平常不过,但是城外的围攻军队就不一样了。为了防止睢阳守军突围,敌军都在城外要道扎营,最前线的距离睢阳城不过五里,第二道防线是十五里,尹子奇的指挥帅营在大后方,有四十里远。因为地荒人稀,扎营的军队都是牛羊皮帐篷,雨势一久,自然八面进水,就算是尹子奇的主帅营,也是偶有渗漏,更别说普通军士。 尹子奇不比张巡,毕竟是番将,对于那些低贱的士兵是没有多少好感的。在他看来,那些贱民,比起牲口不过就是会说人话而已,他们的事情自己哪有心思管,每天应付新皇帝的狗腿子就够他烦的了,只要自己的嫡系亲兵们过的舒坦就妥了,别人死活饥饱关我尹大将军啥事。 所以此刻住在普通营房里那些投降归顺来的唐朝叛军,受气吃亏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他们也都是稀里糊涂,本来跟着自己的长官在州兵队伍里混饭吃,也不打仗,还发饷钱,偶尔还能在老百姓身上打点秋风,无论是自己舒坦,还是家里人安逸,都是顶好的差事,家族村镇四邻八舍的提起自己的军官身份,也是颇多照拂顾及。谁料想,前两年突然打起了仗,自己也没搞明白是个什么状况,就跟着首领的首领投了降,不仅跟着那些蛮子兵跨州过县的跑,还要拿着刀枪跟人拼命,这可苦了他们,本来参军就是买个舒适安逸,谁知道现在还要卖命,这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而且自打跟了这些蛮子,打仗送命就不说了,不打仗的时候更要受那些蛮胡子兵的欺负。 上头投降的时候也没知会过他们,他们只知道跟着长官走,至于去哪,他们也不敢问,等进了人家的大部队,看着那些长相明显异于自己的蛮胡子们,他们才晓得,原来自己是做了叛贼,是要反皇帝的。他们也想过这事大逆不道可不能干,但奈何自己只是个火头兵,胳膊扭不过大腿,长官说啥就是啥,只能这么稀里糊涂的跟着溜,心里总盼着赶紧打完了仗,好回老家去,一辈子都再不掺和当兵这些鸟事了。 因为是投降过来的,以前还是高高在上的汉兵,那些翻了身的蛮胡子们就更瞧不起他们了,骂他们是什么二狗子,打仗的时候就让他们冲在最前面,敌人的箭他们得先挨,敌人的刀他们得先挡;不打仗时,又把他们当牛马的使唤,胡子兵的衣服被褥,甚至内衬秽衣也都扔给他们洗,洗不干净了就骂,后来直接上手打,自己的长官看见了胡子兵们也得点头哈腰,所以更没有人替他们出头,这些委屈也都只能自己闷声受着。吃饭的伙食当然更不一样,胡子兵们吃的是粟米干粮,隔几顿还有肉干美酒,他们只有两三个麸糠窝头,一个月都不一定得见荤腥。至于饷钱,命都保不住了,还敢提钱! 更可恨的是就连死了,待遇都不一样! 胡子兵们战死了,会有告身名帖,抚恤银两四十万钱,尸首都是硬木棺椁下葬,有的级别高的,甚至派人收敛遗体魂归故里。到了他们这,一开始还分派他们自己人去打扫战场,收敛战友尸首,能尽量让他们全乎着走,然后放上一把火,装个小罐,就地掩埋,没名没姓,好多人就那么做了孤魂野鬼。到了后来更过分,战场都不让打扫了,相熟的想去给同伴收个尸,上面都不允许,说怕死人有病惹来瘟疫。给家里人的抚恤银钱,也从二十万钱降到了十万钱,再从十万钱降到了两万钱,到了后来干脆一个子都没了,死不见尸,活无可活! 所以不少的投降了的唐兵,心里都盼着能早点结束战争,想着就算这么苟且的活,能早点完结了就是老天保佑,所以上了战场,全部都是装死逃避,爱惜自己,谁也不愿意白白丢了自个小命。当然也有那些舍生忘死准备搏一把前程的异类,在他们看来,这种人纯属脑子有毛病,心性更是肮脏不堪! 这种心态的队伍,战斗力可想而知,显而易见。 秋雨也来凑热闹,浇灌的他们营房湿哒哒,站脚的地方都不宽裕,有的被褥像被尿湿了一般一片一片,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不用去送死,委屈就委屈点吧,总好过丢了吃饭的脑袋。他们甚至也在心里期盼这雨下的越久越好,最好淹死那些胡子兵! 张中丞他们是没想过能像关老爷那样水淹七军的,那震古烁今的辉煌战绩,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别说是他们,就是当今世上所有的名臣猛将加起来,也不足以办得到。当然那份机遇,也是千载难逢。时也运也,才成事也! 此时的议事大殿,各位将军参谋都在热烈讨论,各抒己见,只盼着能多出主意,好为危累之下的睢阳城减些负担。 “雷将军,你看这雨势估计还要维持多久?”坐在主位的清瘦儒雅将军,看向右手边一位相貌出尘的将军问道。 “回大人,依天象大势推理计算,此次秋雨当于明日后晌方才能歇。” 回话的这位将军名叫雷万春,面相青俊,儒雅不凡,英武威严,容貌甚伟,不同于一般的战场将军,没有锋芒毕露的杀气,隐隐透着一股神仙气息。不认识的还以为是个三四十岁的俊秀才,但是在座的都知道,这位将军是他们这群人里最年长的,今年已经五十七岁,比起主位上的张中丞足足大了七岁。至于面相体魄异于常人的缘由,是因为这位雷将军其实是个修道之人。 据雷将军自述,他们家还算有些传承,因为家世颇丰,他得以自小就读书习武,后有一江湖宗派的内门修士,按照惯例来他家行走,在家族宗老的安排下,便给众多孙辈摸骨问前程运势,见到他后,那修士言说此子颇有仙根,问其是否愿修道法,与天地生灵结个法缘。族内之人闻言也是极为重视,在征得其父母同意后,便请那位修士将这位孙辈带往仙门,学习钻研仙法,以求能庇护本家。 雷将军去了宗门后,跟随师父教导,同门下众师兄弟一起学习天文地理,占卜数术,呼吸吐纳,道法神功。因为资质一般,虽不能继承门派根基,但也不算辱没门庭,到四十多岁时他受师命,让其出山去寻一位名叫“张巡”的儒生,尽量保他性命,拯救黎明苍生,以后他之运势也会因此人天翻地覆,其中具体因缘,不可说尽,天机不宜多露。 因为少时就练习道家真法,所以雷万春也是体魄强健,内劲雄浑,面相比起常人来更显年轻。虽然他于兵法韬略,排兵布阵不太在行,但是推演天机,判断风雨很是神准,甚至还能借风起势,借雨行功,有几分张良诸葛亮的味道,这种手段,在常人看来,已于神仙无异。 而让守城军士对这位雷将军更加敬畏的是他在城头中箭而不伤的“神迹”,也是因为那次不可思议的举动,让城中的士兵将他奉为天人,私底下纷纷敬称他为“雷仙师”! 话说那也是在守雍丘县城的时候,当时令狐潮所率四万多叛军,刚刚被张巡用计骗走了十数万只箭,又让连环计破了大营,被南霁云率领的五百骑兵杀得丢盔弃甲,五百人趁着夜色在数万人的大营里杀了几个通透,令狐潮丢下上万将士逃到了叛军大将李庭望处。新愁旧恨眉生绿,令狐潮厚着脸皮又借了五千胡兵,便整理旧部几万人浩浩荡荡杀奔雍丘,势要雪耻,斩下张巡狗头。 等到大军集结雍丘城下,令狐潮也不再战前废话劝降,直接下令那五千胡兵列成阵型,五千硬弩集射城头。霎时间箭如雨下,声势浩大。要说胡兵之战力,果然比起他手下那些混吃等死的草包强出数倍。这些蛮胡子阵型齐整,指挥有度,三人一组,十组一火,一百五十人结成一小队,第一队射毕第二队跟上,第三队再上弦准备,交替轮换,一个呼吸就能用弩射出几百箭矢。 雍丘城头的守将此时正是雷万春,面对如此汹涌的箭潮,雷将军也是镇定自若,他大声指挥着士兵全力防御。胡兵不同唐兵,身处边防,经常跟边境上那些外邦较量,一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勇猛异常,射术更是精良,再借助强弩之力,射程都能达到百步左右,雍丘城头没料到敌人有此一变,应对不急,城头守军承受着莫大的威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身先士卒的雷将军此刻就是那个最大的靶子。城头的普通守军,面对箭雨,都谨遵守城将军的指令,以保留性命为第一要务,此刻都举着巨盾收缩在城垛下面,伺机射出几箭,作为回应。可是雷将军则要来回走动巡视,随机发号施令,被箭矢射中只怕是早晚分别。 虽然雷将军自己也举着盾牌格挡,但是箭矢太多,终于在一轮强大的打击下,木盾炸裂,失去了最后的保护。敌箭如毒蛇吐信,一瞬间,箭雨洒落,被盔甲格挡住不少,但竟然还是有六只箭矢射中了雷将军。底下军士一看雷将军中箭,一时间如遭雷击,竟然忘了上前保护,就那么瞪着眼看着眼前这个铁塔将军,被敌箭射中。 此刻的雷将军应是必死无疑了! 可是没曾想,中箭的雷将军暴喝一声,竟然不顾身上中箭,一跃而起,跳上城垛,拔出腰间佩剑,挥舞成圈,格挡箭矢。 雷将军的举动不仅震惊了部下士兵,更是骇住了对面的敌军,数万人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中箭的将军,金光闪闪的铠甲上直挺挺插着六根箭矢,可是这个人非但没有倒下,竟然拔剑跳上城头,挥剑格挡如雨的箭矢,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神威浩荡的天将!没有人敢跟天斗,就算是那些野蛮凶狠的胡兵,他们也不敢! 中箭不倒的雷将军震慑住了整个战场,数万人对攻的战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几万双眼睛都盯着那个挺拔屹立的身影,一脸的不可思议。 最先做出反应的还是雷将军,他看到对面的攻击被自己镇住,高举手中青钢道剑向前一指,大喝一声: “放!” 守城的军士被这一声雷霆霹雳惊醒,一个个爬起身子,使出毕生的力气,拉开弓弦,向着对面射去。 进攻的令狐潮一方还在被雷万春的天人下凡震慑着,对面破空而来的箭矢已经射到了自己面前,顿时间惨呼连连,番兵四散奔逃,阵型大乱,死伤无数。令狐潮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只知道木然的被手下人保护着回撤,脑海里那个站在城头的金甲将军,还在威风凛凛,斩杀着他的魂魄。 战斗被一面倒的推翻了,令狐潮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叛变,是不是真的正确,天道究竟是在哪边?南霁云战力滔天,雷万春六箭无恙,张巡诡计多端似妖邪,手下士兵更是悍不畏死,自己现下的遭遇,岂是一个“难”字能写尽! 雷将军当然没有死,甚至都不算受伤。 胡兵的箭矢力度有多大,守城士兵深有体会,不幸遇难的那些同伴,大多都是箭镞入骨,有的护甲遗漏之处甚至形成了贯穿伤,可是雷将军的身体竟然比那盾牌盔甲还硬,射中身体的那些箭矢,别说透体而过了,甚至箭头都没扎进肉里多少,医师们本来还在惶恐的预估伤势,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等打开了衣甲,看着那些稍稍入肉的箭头,军医们目瞪口呆,研究了半天也是茫然,最后只能总结又说是老天保佑,神灵庇护。 雷万春中箭不比张巡,他是在万千箭雨中趟过的,光扎在身上的箭就有六枚之多,更别说那些被盔甲抵挡住的箭矢。盔甲上的圆护已经被射成扁平,甲片很多已经断裂,一件明晃晃的盔甲此时已经破损不堪,六只箭矢也是洞穿了防护,漏网而入,很难想象那种无差别的打击,该是何样的恐怖,雷将军这都没事,除了那虚无缥缈的神仙显灵,怕是再无道理可讲了! 同样的血肉之躯,竟然如此迥异,全军上下,纷纷将这一壮举传为神迹,看着那个简单包扎后又生龙活虎的雷将军,所有人都在传颂,雷将军真乃仙人下凡,雷神转世!自此,雷将军在他们的心里,已经不只是一名将军了, 而是一名仙人!天上那些高来高去飘渺无踪的神仙他们是没见过的,眼前这个刀枪不入的将军可是自己亲眼目睹,跟随此等仙人罗汉,就是跟随天道正途! 至于雷仙师能掐会算借风行雨的本领,他们底层军士自是不得而知,身处阶层不同,所见所闻自也不同。 回神再说睢阳城,殿中众人听了雷将军的断言,重新开始讨论起来。 “依我之见,尹子奇前日遭逢大败,必是愤懑,加之此时降雨持久,敌军必定会上下揣摩,深思熟虑,商议如何破我城防。多谋之下,必有重招,我们不可不防!” 说话的是位一身黑甲的军官,此人装束奇特,穿的并不是明光金铠,也不是山文银甲,而是一件古旧的黑色两当铠,这种秦汉时期的古老甲胄早已被时代淘汰,不曾想还有人穿着。 看着这位出声的黑甲将军,大家都纷纷收声抬头,看向了这位来历非凡的隐士。此人来历神秘,今年年后正月初四,孤身前来睢阳城向太守许远毛遂自荐,底下人觉得此人装束奇特,言语气度颇为不凡,便汇报许太守,许远听闻后给予接见。见面后此人先拿出一枚造型古朴的墨玉,墨玉上刻了个篆书的“墨”字,之后才自报家门,原来竟是那传说中的墨门子弟。 墨门,一个好古老好熟悉,好陌生又好神秘的组织。 在先秦时代墨学和儒学同称两大显学,可惜在秦以后墨家逐渐寝寂了。墨翟的弟子们为了传承发扬,成立了一个类似宗门的组织,这个组织叫做墨者行会,墨家学说的兴盛与其墨者行会有着密切的关系。墨家是先秦时代少有的具备严密组织和鲜明宗旨的学派。墨家学派有着周密的阶层架构,严格的行为纪律,其首领被尊为“钜子”,下代钜子由上代钜子选拔贤者担任,代代相传。墨门子弟必须听命于钜子,为实施墨家主张,舍身行道,被派往各国做官的门徒也必须推行墨家的政治主张,行不通时宁可辞职也不可违逆。做官的墨者要向团体捐献俸禄,做到“有财相分”。首领更要以身作则,实行“墨者之法”。墨家聚徒讲学,身体力行,成为儒家的主要反对派。 墨家学派宗旨是“为义”,儒家圣人孟子说“利天下”。《庄子天下篇》说“备世之急”,各有各的道理,理念互不相同。墨家与其他学派的松散关系大不一样,正是因为有严密的组织,才使墨家生出很强的战斗力。墨子率领其门徒奔走各国,积极实现他们的主张理想,身体力行的墨家人凭着理想和信念,披荆斩棘,在那个时代留下了灿烂的篇章。 只是原本生机勃勃的墨家,在墨子离世后大秦一统前已经日渐衰败,原本的三墨竟然再分为二,一支注重认识论、逻辑学、几何学、光学、静力学等学科研究,是谓“墨家后学”,另一支则转化为秦汉社会的游侠智者,继续发扬墨家先祖“非攻“”的思想。前者对前期墨家的社会伦理主张多有继承,在认识论、逻辑学方面成就颇丰,因此多是隐世不出,潜心学海;而后者则出发实际,亲自深入百姓锄强扶弱,遇到战争也多劝阻平息。只是后来的墨家已经不值一提,人微言轻,当政者不太拿他们当回事,所以墨家更加分工明显,做学问的一门心思埋头啃书,做游侠的一身赤胆路见不平挥洒江湖。 到了汉时情况更是江河日下,汉武大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学派已是鲜有门人在外走动,整个宗门已经处于半隐门状态。直到如今,墨家踪迹更是鲜有听闻,虽然世间颂扬其传承久远,声名偌大,但百十年却很少听闻再有墨家弟子现世,传承已断犹未可知。 现下突然有人自称墨门子弟,许远还是颇为拿不准主意。好在数日之后,张巡就会来到睢阳,于是他决定先将此人好生安顿,待张巡来后,再做计较。之后随着睢阳城战事的发展,许远每每回想起来过往,心里还是暗暗佩服,既服墨门确实高明,更服张巡胸怀宽广! 志在天下者岂会不容天下之人! 第十五章 儒生肚里能撑船,我当额前也跑马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 先祖的道理讲的真是好啊,每每想起这些书本上的圣言贤语,墨升都会感慨万千,心里也开始默默背诵: “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虽然一开始道理不是全懂,但是师尊教导他,书不必全都读,理不必全都明,事不必全都对。很多人一辈子痛下苦功,读了数不尽的书,到头来学问长没长不知道,道理却大部分没理清,事做的更是糊涂的很。好心办了坏事的从来就不缺,更有一些书读的不少,名衔高到了博士,说得话办得事却连个“人”都算不上。所以人生在世,不必太过执着,我们虽是墨门,但学些道家的“无为之法”也未尝不可。 一开始听师尊讲这一段话的时候,墨升还是极为震撼的,毕竟自己是嫡传的墨门人,讲究的就是辩证唯物,严谨刻板,一就是一二便是二,黑白分明错对清晰。可不像那些儒生,孔子刚一死,儒门就开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同一个道德字眼,同一个人的态度,竟然来了个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些腐儒们也不直接否定道德礼制之法,而是从口诛笔伐的内容本身出发,他们仗着识了几个字便卖弄起字眼,把言辞犀利的儒门礼法变成顺乎道德的个人谋利。由于有缝隙可钻,有利可图,一人振臂,文人阶级一哄而起。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有了百义,千人便生出了千义。好好的儒学精华被这些不肖子孙,硬生生玩成了公孙龙的“白马非马”,逼得朝见天道的孔老夫子脸面无光,痛心疾首。 他们墨家学者认为正是这种无用的诡辩造成了之后儒家那样思想混乱的局面,那些自诩儒门正统的人竟然学起了名家的把戏,他们墨者有义务讨伐并惩处这些利用“倾危缴绕”之辞来谋取私利的腐儒们。更有奇葩儒生,读了些圣人言语,谋了个帝王差遣,便振臂高呼满嘴喷粪,他们说贫农只识用蛮力,不知用脑力,对国之经济毫无贡献!农民种地出大力流大汗是因为懒惰和愚蠢,这些人对国家毫无贡献!面对这样的王姓毒儒,墨升只想回敬一句, 此等言语,别说是做儒生官吏,它就连做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孔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可是那些腐儒们早把祖师爷的这四绝忘了个一干二净。 在墨家看来,现今天下,当以皇帝的号令为标准,大一统思想与口径,阻止礼崩乐坏蔓延的同时,再制定符合利国利民的实际政令,这才是国之根本正策。可是那些腐儒只知道斗嘴抠字眼,卖弄文化,扩充自身影响,满口的之乎者也,夸夸其谈不干正事,甚至有人煽风点火,主张废除自己的根基和利器,因此取得敌人的信任和礼遇。蠢不蠢?要说社会发展还是得靠他们墨门,人人平等,互惠互利,这样才能将内门那些学师们发现的事物本质, 通过墨家学说发扬光大,开化万民。他们外门这些人负责好机关攻守,锄强扶弱,助人太平就行了。 年轻的墨升认为师尊那似是而非的态度可不对啊,这可不是正确的墨家传承,是违背祖训的,是步了那些腐儒们后尘啊!可是之后的这几十年,墨升隐姓埋名,在这世间行走,看尽百态的人生,富贵贫穷,生老病死,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荣华梦幻,都是过眼云烟,这才渐渐明白了师尊的道理。 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局,才配得上这颠沛流离的一生! 得过且过未尝不可,矫枉更正过犹不及,凡是用心了就好吧! 来这睢阳城,墨升也是期望倾自己之力,护佑这睢阳万千生灵。叛军猖獗无度,已是没有规劝的可能,他只能干起老本行,来这睢阳帮忙守城。 墨家传承,知义非攻! 今日就让我替先祖墨翟,再发一声呐喊! 在墨升心里,许远其人,颇有君子之风。许远祖上为南阳许氏,历代先人均是才学博览之士,国家肱股之臣,高祖许敬宗是被高宗赐谥号为“恭”的老牌宰相,位极人臣,风光无限。其父也是官至右羽林将军的大人物,许远从小门风严谨,饱读诗书,开元二十九年,三十一岁便进士及第,安贼反叛以后,许远临危受领睢阳太守一职,被新皇帝李亨委以重任,将睢阳这个战略要地交到他的手上,期盼他能延续家族风骨,顾念李家恩德,替皇帝守好国门。许远自己从受命以来,殚精竭虑,未雨绸缪,他将祖上十几代人积累的家业传承都不顾,更是变卖祖产,广撒私财,招兵买马,做了个人人取笑的败家子。可是许远对这些酸言醋语不做理会,一心只想着不负皇帝重托,像高祖一样做个兢兢业业的老黄牛。 反贼势头如荒原遇强风,熊熊战火竟越烧越旺,眼看着就快到了许远的睢阳城下,他一直命人打听天下各郡县的情报,结识联络那些反抗义士,其中雍丘县的县令张巡为人正直,风骨倔强,胸中沟壑纵横,在雍丘宁陵等地硬 抗叛军也是战果卓著,为了最大化的保全睢阳城,他早早就派人与张巡书信往来,商议一些合兵计划。更难得的是之后,张巡人马刚到睢阳,许远就当着数十文武官员的面,将睢阳太守符令交予张巡之手,底下人对他的举动无不震惊莫名,败家子不够,竟是还要做一个辱没门楣的蠢材。十几代人钻研打拼出来的政治基业,十来万人的生杀大权就这么拱手让给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小角色,这得有多蠢的人才能干出来这事。 许远何等人也,名门之后,而且是货真价实的皇家权贵,更不是那些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纨绔子弟。他官至从四品,一方太守,朱红官袍加身,何等地位尊崇。张巡其人,只是传言进士出身,颇有谋略,一个小小七品不到的县令,穿着寒酸的绿衣,何德何能跨过九个级别,被一方大员尊为首领。但是许远却态度坚决,他力抗众议坚持主见,底下人又敬畏张巡的势力强横,只是心中难免对这个新来的县令敌意满满,腹诽不已。 墨升来时,刚过完年,张巡还没到睢阳,许远虽不知墨升的真实底细,但仍然对他礼遇有加,没有半分轻视,时长还会亲自拜见,问询他的吃穿用度,请教一些守城策略。数次交谈试探之下,许远对这个神秘的墨门子弟也是有所了解,从对方言谈举止中渗透出的智谋,应该不似做假,可能还真是那墨家后人,许远打定了主意,等到张巡到来,他一定要将墨升举荐给张巡。 墨升对张巡一开始是很有敌意的。 一方面是骨子里的学派斗争。他是墨者,出身更是高贵,是墨翟一脉的嫡系传人,祖姓为高贵的“子”。先祖墨翟创立学派,他们后人便以“子”为姓,以“墨”字为氏,传到他这一代,被赐名为升。由于先祖创立了“墨家学说”,影响空前,学出“道”之一脉,虽然师从儒学,但墨子觉得那些儒生们不务正业,只会耍嘴皮子,便另立新学,与当时同样如日中天的“儒家学说”分庭抗议。诸子百家,非墨即儒,何等风光。两门弟子也是博学多才,互有千秋,只是到了后来,孔子死了,自己的老祖宗也不在了,下面的人便开始争斗,他们都以“学家正统”为说辞,一时间针锋相对,热火朝天,你捧《论语》我读《墨经》,我笑你孔子锅灶烧不黑,你骂我墨子板凳坐不暖,双方引经据典,荤话恶语,车轱辘话说的越来越离谱,真正做学问的却没几个了。 墨家宗门不幸,更是在先祖亡故后,不久一墨分三家,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各个都自诩正统,别说继承发扬墨家学说,天天先忙着内门争锋,外门贬儒,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好好的一门学说,硬生生发展成了市井勾当的宗门势力。当然被后辈子孙玩坏的也不是他墨学一门,那些天天喊着“天地君亲师”的腐儒们,也是辱没祖宗,好好的儒学不搞,也变成了儒教,整天的欺上瞒下,愚弄百姓。不过比惨,他们墨家还不算最,当时的百家争鸣,到了现今,断了传承的十之八九,就连万学之祖的“道家”也被整出了无数的教派分支,想到这里,墨翟先祖朝见天道时,也不至太过丢脸。 但是可气的是虽然那些腐儒们大多夸夸其谈,但是后世却也出了几个真的学问人,一个孟子一个荀子,都是顶了不起的真儒,只是到了汉武帝时,那个姓董的心狠手辣,一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竟把他们这些人都逼上了绝路,很多学门,没了土壤,撑不了几代人,自己也就死了。他们这一支是嫡传,祖宗根基不能断,只好隐蔽不出,不再挣那些虚名,苟活至今别说跟儒教打架了,能延续下去已经是幸运,搞不好就像那些遗失了的别家学说,要不是被老大哥道家收入《道藏》,怕也是成了无根之草孤魂野鬼。 虽说年代久远,但是他们墨家弟子骨子里对儒家的敌意还是没有放下,毕竟在他们墨者看来,要不是儒家这些坏坯子,他们也不至于混的这么惨。眼下这个张巡虽说名声不错,算是不错的读书人,可毕竟是儒门出身,怕是对他这个“墨家宿敌”也不会太友好。 除了学识门户有别,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那个张巡虽然有点本事,但何至于被许远奉为马首,统领三军?他凭什么?许远虽然也算是儒生,但人家是士族出身,家学渊博,而且这些日子对自己礼遇有加,谦逊尊重,是有知遇之恩的,如此君子风度,墨升自然对他很是敬重。至于那个张巡一来就争权夺利,果然一副儒教小人嘴脸。 自从知道张巡要来,墨升的心里一直没有停止过争斗,他既怕受这儒生的羞辱,又丢不下墨家信仰,更舍不得放弃祖地的无辜百姓,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后来他也想通了,这睢阳古城是他们墨家的祖地,先祖墨翟就是这睢阳人,所以这次天下大乱,族内商议,派他来坚守这里,一来慰藉先祖英灵,二来保百姓平安,不能让先祖“平民圣人”的称号辱没了。只是那个可恨的张巡如果真的百般为难,便为了百姓受他羞辱又何妨,反正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舍下性命的打算,更何况这些不痛不痒的窝囊气。 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虚名。 “张巡是真儒,我比他差三十里!” 这是后来墨升的肺腑之言。张巡来到睢阳第一天,许远率众出城相迎,而且就在城门口,当众将睢阳城的符印令牌交到了这个还没进城的外人手里,张巡虽然多次推辞,但是许远态度坚决,张巡只好告了声罪,就在众人面前接了睢阳鱼符。之后的接风晚宴上,张巡堂而皇之毫不客气坐在了主位上,一副当家作主的姿态,这个举动别说墨升这个外人,许远帐下的亲信更是怒不可遏。文官言辞激烈,武将就差当场掀桌子,但是许远大声呵斥,更是要将几个愤而离席的将军当场撤职,差点引起更大的冲突。眼看着宴席之上局势渐不可控,张巡帐下站出一员巨大的武将,此人一掌击在硬木桌上,将木桌拍的炸裂开来,然后起身离席而走,来到了院中。他打量院中物件,看中了庭院小景中一匹青石马,他也不言语,走到那石马之前,绕行一圈。众人被他的举动也是搞得一呆,忘了争吵,都注视着那巨人的举动。那巨人也不说话,打量了石马好一阵后,一手握住青马前腿,一手握住青马后腿,双手同时用力,闷喝一声,竟将那石马缓缓提起,举过了头顶。 因为太宗好武,好武之人便没有不中意骏马的,秦皇汉武太宗女皇,哪一个不是爱马之人。上行下效,所以大唐的血统里蕴含着对马匹的狂热,上至皇家官府,下到山野村寨,唐人也多用石马点缀装饰。这些石马很多都是按照真马大小来雕刻,一个个神骏非凡,高大威猛。睢阳太守府的这些石马都是仿照昭陵六骏来雕刻的,立于庭院中央,寓意武力强横,不受欺辱。每一座石马都是石匠千凿万刻打磨出来的,材料用的都是整块石料,搬运起来,极为不便,一匹雕刻完成的石马,重过七八百斤,寻常都是用车辆托运,今天竟然有人徒手将其举起,堂上那些忘了吵嚷的众人看着这等神迹,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胆颤心裂。 军中自古多猛士,将中更有天外人。 殷之恶来,秦时项羽,据传都是生撕虎豹力过千钧的神人,可那毕竟是书本上写的,很多人当是戏文听听就笑了,军中的将军对此等无稽之言更是嗤之以鼻。他们一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夸张传说没听过,那些军中的力士顶了天也就举个三百多斤,那些动不动就千斤过顶的壮举,真是张口就来,糊弄没念过书的还行,他们这些行内人自然是不信的。可是今日得以亲眼所见,他们这些人这才知道,自己坐井观天,管中窥豹,小觑了这天下英雄,自己才是那睁眼瞎的癞蛤蟆。 举起石马的巨人暗运内气,气转周天,力从地起,传贯全身,他不声不响举起石马,举着千斤石马绕行数步,找了另一处地方,略作调息后再双臂运气,缓缓将那石马放下,石马落地,将地上砸出个浅坑。那人放稳了马后,手扶马背,长进长出三个周天,收了内气,卸了暗劲,这才抬腿回到了内堂,站到了张巡的身后,全程无语,冷漠异常,但潜词寓意再明显不过。 落针可闻的席上,刚才还满腔怒火的将军们,此刻都是大气也不敢喘,纷纷在劝慰声中重新落座,举杯寒暄周旋,只敢趁着举杯之时才抬眼偷偷打量那将千斤石马挪了窝的巨人,每个人心里都在暗自后怕,懊恼自己的莽撞,深怕得罪了那个力过千斤的威武将军,再进而得罪了那个蛮横无礼的张县令。 酒宴不欢而散,众人战战兢兢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脑海里不住回忆着那个尚不知名的巨人将军,至于主位坐着的那个县令,倒是印象不深。等他们回到自己的院子,实在不放心,便派底下人去打听,得来的汇报果然如自己 猜想的一样,那个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箭”的南霁云。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张巡在睢阳的第一个脚印,因为南霁云而踏的很牢靠,之后的路,张巡自己走,走的更稳当。 宴席结束的第二日,张巡便和许远一起,检查了各个军备营房,人马辎重城防器械,每一样都登记在册,力保做到万无一失。张巡有一个天赋本领是“过目不忘”。得益于这个天赋,他每遇到一个人,大到将军参谋,小到马夫伙房,只要见过一次面,得知了对方的姓名职务,便能铭记于心,发号施令,均能做到直呼其名,因材分配。这一点天赋,是张巡能尽得人心的关键之一。试问谁不想被人尊重,而尊重一个人最基本的,就是能记住他的名字。 睢阳城守军七千多,再加上那些后备勤务,合计一万五六,张巡竟然能全部记牢,实在是匪夷所思。 要知道名字这个东西,最难记得住。富贵人家还好些,因为读过书,就算没读过书,也能请得起学问人给娃儿起名,起的名字也都各有寓意,多少带点讲究,不至于太重复,记起来还好些。就像那家道殷实的少东家,先祖好像意外得了什么机缘,救了个什么神仙妖怪的,也是听人传说,年代久远也不知道真假。但从那以后日子过得顺畅却是真的,几代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到了少东家这一辈已经有了百多亩地,几个作坊营生。因为富裕些,他家请的起先生,先生名叫王献述,是个明经,学问不浅。这个老师给少东家他们兄弟姐妹都起了名。因为主家姓张,按照上代人的排法,到他们这一代,该到“禄”这个字了,少东家天生好动,所有人都希望他稳重些,三周岁时献述老师便赐了他一个“靖”字,音谐“静”,意思平静安定,沉稳大气,因为是嫡长孙,全族人也希望他能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好带领整个张家平定祥和。只是张禄靖这位少东家可不是个安宁的主,打鸡斗狗上房揭瓦,拆东补西走门串户,屁股暖不热,手脚闲不停,跟静没一个铜钱的关系。 至于像王二小这样的穷苦人家,境况那就大不同了,吃喝不愁已是祖上积德,谁还有钱供娃念书,只求着把娃儿糊弄长大好上地干活,至于叫啥名儿,那都无关紧要。我爹叫牛二,我叫牛蛋,我儿叫牛葫芦也不是过的很好,至于那些女娃娃,更是一辈子连个“葫芦”都混不上。小时跟着父姓,叫个大娘二女的,由于村落多为家族世居,往往满村都是一个姓,结果就是满村的牛大娘牛二女,为了区分,就叫牛生家的大娘,牛铁锤家的二女。反正女娃娃也基本不出门,区分起来也没那么麻烦。等大些了,找了婆家,嫁过去才有了名,嫁到马家的,就叫马牛氏,嫁去李家的,就叫李牛氏,也能凑合区分。再到后来生个仔,名字又改了,马家儿子叫马虎,她就叫马虎娘,李家儿子叫李东,她就叫李东妈,直到死了,牌子上写个马牛氏李牛氏,棺木一盖,就化作了黄土,了了这个周天,准备下个轮回。富家女儿其实也差不多,名子也多是巧娘玉姐这些大路货,只有那些真的大讲究人,才会给女娃起个正经八百的名,只是那个层次,穷苦人这辈子是高攀不上了,世间走一遭,啥名不知道。 王二小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排行老二就叫了个二小,如此而已。名字这个东西也很玄妙,几千年的天地生养过无数的人,很多不一样的人取了个一样的名字那根本不算巧合,只是这些名姓的主人故事不同,便显得同名不同命,很有嚼头。 汉高祖时有两个人,一个封了楚王,一个封了韩王,一个权势滔天,一个隐忍收敛,一个贫民出身,一个王室贵胄,一个被妇人阴杀,一个在战场丧命,一个惨遭灭族,一个子孙满堂,很巧,这两个人都叫“韩信”。又好比两位绝世美人,同叫昭君,一个嫁了三个皇帝,一个生了三个皇帝,一个姓王,一个姓娄。 无论韩信也好昭君也罢,虽然看似尊崇高贵,但同样命不由己,比起阿猫阿狗的贩夫走卒,可能也未必逍遥畅快。所以很多事情从你生下,可能就定了性。 就好比军伍之间招募,名字异常重要,你去报名,人家问你叫啥名,你说我叫赵二狗,一听这乡土气息浓重的名字,你家种地这是绝差不多的,得,没啥文化,去喂马跑腿吧。下一个你叫啥名,我姓钱名文秀,字玄宏,祖籍哪哪哪哪哪,得,这个也差不了,家里肯定是富户,不仅有名有姓,还有表字,听听人家这姓,响当当的,参军要么是家道中落或者受人迫害,读过书的,去做个帐下传令,供大人们差遣。 这便就是人生百态,世事无常,命不同,运便不同。 所以有那么一天,当你喂着马,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后面说: “赵二狗,你的马喂得真好!”回过了头,睁眼一看,我的老天,这是张中丞张大人,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还跟我说话了,我莫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的么,这位天上的大人竟然夸赞我了,这得多大的荣光啊!那一天,日光洒在那位将军金光灿灿的铠甲上,晃得赵二狗睁不开眼,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为了这个人,我怕是死了也愿意。 张巡到来的第二天下午,检查完了守备后,他便一个营房一个营房的派送去了拜帖,用的都是平辈帖,并没有以上级自居,帖文言词恳切,谦虚有礼,字迹工整。那些收到拜帖的睢阳文武后来私下相互交流,竟然发现每张拜帖都是同一笔体,比较之下才知这上百份名帖竟然都是张巡亲笔撰文书写,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些都是第一天酒席结束后张巡连夜提笔,彻夜无眠,写完之后,天已透亮。张巡写完拜帖差人送出后便直接整装去巡视营房,毫无拖沓耽误。 这一封封拜帖,就是张巡的脚印,看着手里的拜帖,那些官员将军才慢慢明白,这个人可能真的不可小觑,比起南霁云那绝世武力带来的心灵震颤,这张薄薄的名帖就是滋润的甘泉,不似烈酒灼热,却有温柔沉淀! 墨升心里满腹的算计提防,终于在第四日派上了用场。 那一天风和日丽,冬日的严寒随着年岁的过去,也一点点开始退却。 春开始醒了! 第十六章 皇叔茅屋请武侯,儒生雪夜访墨者 天地相行生人间,人间有人写故事。 张巡第一次拜见墨升是在他入城后的第四天,这一天是正月十九,上元节的花灯还有零星几盏,挂在半黑的夜色里,跟天上的银台遥相传情,映在青石街上,颇有雅意。 睢阳城虽然风雨欲来,但是百姓还不知内情,只晓得整个城池人马喧嚣,各色工匠往来,又加之上元节的喜庆,比起平常,很是急迫热闹。张巡进城四天了,每天都是忙各种事物,今日白天,他又去查看了内城百姓安置,早饭让妾室特意准备了很多,硬撑着吃完,带了些干粮和水,穿上铠甲,跟许太守约好了去内城,检查城中百姓的状况,忙到了晚间方才踏雪而归。至于墨升这个人,许远特意在第二日的晚间向张巡提起,张巡熟读诗书,对于墨家学说也是知道一些,听闻当下就有一个自称帮忙守城的墨者,也是慎重起来,二人交谈了很久,决定由张巡亲自走一趟。 回到营房住所,张巡吃过妾室准备的晚饭,又吩咐妾室做了几道拿手的小菜,吃喝完毕后,特意梳洗整理,他按着白天问好的地址,提着一个三层漆器食盒,装好小菜提了一壶酒,点了一盏巡夜的纱灯,独自一人向着墨升的住所走去。当年昭烈帝三顾茅庐请得武侯出山三分天下,自己今夜踏雪访贤,希望也能有所收获。 前些天下了一场雪,睢阳城被裹了一层棉,许远命人将主干道上的雪扫到了两侧墙角,百姓有样学样,也把各个巷道门口扫了个干净。细长的月弯发出清冷的微光,映在洁白的冰雪上,愈发冷清。 墨升的住所很好找,辨识度极高,张巡隔了老远便看到了。因为无论你视力再不好,总会在一堆高墙大院里,被那个低矮破烂的茅屋引去目光。是的,墨升住在一间四面漏风的茅屋里,雪穿过塌了半边的屋顶,洒满了半个地面,另外没有落雪的半面,就是墨升的起居室。 一张破桌,一条破凳,一筐破书,一把破剑,一件破甲,一方破瓮,一堆破被褥,一个铺着厚厚干草的破马槽,这就是墨升的宅子,一目了然,一清二楚。 破桌上点着一盏老旧却难掩精致的官家油灯,毕竟烂屋好找,烂桌好配,可真正要拿来用的小物件,在豪奢了百年的许家,想找出能搭配茅屋破旧风骨的茶碗灯盏,还是颇费了许远一番工夫。墨升也没那么讲究,住进来后挑选了几件必需品,其他的东西都让军士带回了许家。此时的墨升,正坐在破凳上读书,破桌上放着一本线装的蓝皮书,他右手握着一根细长条状的黑色异物,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向了来路的方向。 张巡是知道墨家的,毕竟儒墨之争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他本人对墨家的一些规矩虽不能知之甚祥,但也是略有耳闻,再加上来时许远的叮咛,他对这个恪守祖训的墨升还是颇为敬重。 墨家的先祖墨翟是一个顶了不起的圣人,能位列“天下十豪”的自然没有浪得虚名之辈。可是圣人也有不满,虽然墨子学识渊博,气冲斗牛,受万众敬仰,可他的一些要求,对于其他学派的学者来说,就有点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了,其中一些人不乏暗中称此为一种怪癖,说他们墨者是惺惺作态,博人眼球。 “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 这是墨家对门人的要求,墨子本身虽是贵族出身,但他体恤百姓劳苦,学成之后多活动于下层贫农和手工业阶层,再加上当时上层社会奢靡铺张之风盛行。 上人做派人上人,下人苟且人下人。 墨子觉得百姓不该为贵族阶层的穷奢而辛劳一辈子,甚至几辈子几十辈子的人都在被无情剥削,他因此提出了节用的思想,他们墨者把自身清苦看作是行为准则,多用羊皮、粗布做衣服,用木鞋、草鞋作服饰,至于住所,能做到“旁可御风寒,上可御雨雪,中可别男女”即可,睡马槽便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规矩,他期望通过这种行为来感化那些“上人”,减少不必要的浪费,通过日夜不停的操作,增加国家和百姓的财富。可是初衷是好,收效却是甚微,毕竟吃惯了血肉的人是怎么也咽不下糟糠的,毕竟不是每个人的行为准则都有君子气度国士之风。 张巡看着墨升坐在破屋里,身穿着他们儒门“君子不以绀緅饰”的“绀緅之衣”便开始有些头疼,知道儒墨之争厉害,想不到就连最普通不过的穿衣,竟也是如此针锋相对。 雪后的睢阳城冷得刺骨,张巡是个读书人,以前读书时只知道雨雪载途是一种感慨,今时今日,才明白雨雪载途真的是一种感慨。他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是鲜艳的盔甲,虽是文人出身,但数年来的刀兵生涯,已经把他淬炼成了一杆长枪,虽然单薄,但也气势如虹,风寒不侵。 墨升猜出了来人正是最近很沸扬的张巡张县令,他放下了手里的碳条,站起了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硬的腿脚,提步迎到了院门外。 半倒塌的院门内外,里面是破衣烂衫的墨升,外面是鲜衣怒马的张巡。张巡看着这个神秘的墨升,这人虽然衣衫不华,但是面貌清俊,肤色偏重,眉毛又黑又壮,就像两条山岭,耸立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身材高大,胸膛宽阔,右边肩膀略高于左边,一看就是常年拉弓舞剑造成的身体异征,虽在雪夜独处,但身上气象奔涌,冉冉有冲盈之势。 墨升也打量着这个声名鹊起的张巡,年逾半百,长七尺有余,身体不是很宽厚,左手提着纱灯,右手提着食盒,腰佩宝剑,身着铠甲,相貌颇佳,长须美髯,杀伐之气三成,儒雅之气七分,虽然已到天命之岁,但一对眸子闪亮,眼窝深邃略有浮肿,墨升虽不精通相面之术,但观其容貌气象,便知道此人非凡,不是俗客。 两人相对而立,都暗赞对方神采,心里不由得更是谨慎,张巡放下手中之物,墨升也是整了整身上衣衫,四目相对,同时拱手作揖,一揖到地,一个称“张大人”,一个称“墨先生”,语气温和很是虔诚。行过了礼,墨升上前寒暄,虽然知道张巡此行的目的,也明白儒墨有争,但此时二人都为守城,正常的人际往来还是通晓的,墨升早已不再食古不化,多年的历练,已不是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口水客。 墨升把张巡迎到了自己的茅屋,张巡打量了四周,看着这已经不仅仅是简陋所能形容的住所,对于墨家标榜的“成规”从新定义,虽有固执不足,却也难能可贵。 尴尬的局面很快就来了,墨升的卧室只有一桌一凳,平日里都是他自己使用,来拜访的人也大多不会久待,都是养尊处优惯的大人物,来到墨升这样的地方,办完事情自然是不愿多受艰辛,毕竟正常人谁愿意无故挨冻受寒,在这冷冬待在炭火暖室都嫌不美,更何况这四面通透的冰窖,那抽冷子的寒风可是货真价实,实在难熬的紧。 眼下的局面,张巡是带着食盒来的,墨升一眼就看出张巡这是做好了长谈的准备,虽不至于彻夜,但肯定不会太短,自己唯一的这条凳子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到底该谁来坐就成了很尴尬的局面。 张巡是个通透的人,他看穿了墨升的窘迫,也不讲究,把食盒提到桌边,卸下腰间宝剑,将地上的干草收拢一堆,便席地而坐。墨升被张巡的举动惊得一呆,想不到这个张巡竟不是普通儒生,没有官家做派,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能谈笑间化解两人的尴尬,不经意拉近了彼此的关系,竟是个难得的妙人。 墨升学着张巡的样子,也席地而坐,只是奈何那个破桌相对于席地而坐的两人现下是有些过高了,坐在地上脑袋跟桌面一样高,看来今晚二人注定是无法对桌而谈了。张巡很随意,墨升也就再不讲究了,客随主便,客都如此放荡不羁,自己再扭扭捏捏惺惺作态,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两人机缘巧合竟如汉末晋初的那些隐士高人一般,以天为顶以地做床,觥筹交错,促膝长谈,竟也很是写意洒脱。 只是张巡看着自己特意带来的小菜美酒,略微有些头疼。食盒里的点心小菜一共有六样,都是适合下酒慢品的,盛在清白的瓷盘上,花花绿绿的很诱人。只是墨升这边条件所限,桌子够不着,如今就这么摆在地上,倒是有点可惜,糟践了这么好的东西,辜负了爱妾的一般辛苦,任他考虑的再周到,怎么也不会想到墨升家里连给客人坐的凳子都没有。墨升看着这些精致的小菜,再瞅瞅自己的桌子,突然心里一动,向张巡告了声罪,让张巡稍等片刻。 只见墨升站起了身,他将破桌上的灯盏书本收拾好,双手捉住桌腿提起桌子走到了稍远点的院中。张巡还在差异墨升的举动,就看到墨升暗运一口真气,左手举着桌子停到胸前空中,右手展开,五指并拢成刀状,手臂抬高,手腕转了个半圈,便朝着桌子腿劈砍下去。 不消时,四根手臂粗的桌子腿就在张巡的注视下被墨升用肉掌拦腰砍断,切面光滑,好比厨刀切豆腐,墨升的右掌竟如同真正的神兵利器一般,一个是肉掌,一个是榆木桌腿,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四根桌腿三两下便被砍下,一个虽破旧但结实的硬木方桌,顷刻间便矮了半截,高低刚好合适,墨升已经提着破桌子回到了内室,张巡还在目瞪口呆。 张巡是个读书人,虽然能读书的一般都是颇有家底的人家,但毕竟能读的起书的可不一定能练的起武,能请得起师傅学的起拳脚的,那都得是相当殷实的家庭,穷文富武可不仅仅是四个字。张巡祖籍虽是河东张家,也有些产业,但其父亲因为受人迫害,举家逃难至邓州,所带产业消散了七八,到他出生后,也只是有些钱粮薄田,生计无忧,但再要请武师教导拳脚,一来无此资本,二来时日尚短,所在地区宗门势力也是不甚明了,便没有那个打算。张巡自己也是日常好读兵书,功课之余,便照着书本拳谱胡乱习练些普通拳法,粗浅功夫上不得台面,只图了个强身健体,男儿本色。 墨升不同于张巡,因为出身墨门嫡传,自小便是好书读不尽,习武有良师。墨家所学甚广,天文地理,星象数术,机关器械,拳脚兵刃,内气吐纳,医学丹符等等。墨升从小对那些行走世间的墨家侠客很是向往,一来是觉得他们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很是潇洒,二来也是盼着学有所成,好去那外面的花花世界看看。隐在门中虽然衣食无忧,但到底还是有些束缚,墨升自小的愿望就是好好读书,刻苦习武,早点长大,行走江湖,光大墨家一脉。只是到了中年,闯荡了半生才觉得,小时候盼着长大的愿望是有多可笑。 墨升的功夫是极好的,起码张巡是这么认为的,手劈硬木,身处寒室而不伤,这些他张巡是万万做不到的,他所认识的那些将军,无论南霁云还是雷万春,虽然不知道究竟他们谁的本领更强,但都不妨碍他敬重这些人。人之所长我之所短,当敬之。 墨升回到了内室,将手中的桌子放到张巡面前,又将油灯拿上来摆好,拿起地上的小菜,整齐的摆放起来。张巡领会了墨升的意图,哈哈一笑,由衷的赞叹道:“墨先生好俊的本领,好玲珑的心思!”说完他伸手从食盒底部拿出了一个大腹长颈的酒壶,两个下有三足的银酒樽,圆筒状,直臂有盖,腹较深,有兽衔环耳,看着很是名贵。墨升客气的应付着哪里哪里,两个人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把这些东西摆放好,张巡料到,墨升这里连凳子都没有多余,温酒用的炭炉想来更是没有的,等下举杯共饮,略有些美中不足。 张巡带来的酒是顶好的清酒,晶莹剔透,没有绿色,一看就知道是珍品。大唐的男人一般分两种,一种是爱喝酒的,一种是十分爱喝酒的,上至君王权贵,下到市井小民,只要有条件,都会抿上两口。人有贵贱之分,酒也因为喝的人,便生出了贵贱。 墨升好酒,喝过很多很多酒。几十年的江湖翻滚,他饮过千金难求的宫廷贡品西域葡萄酒,抿过光是色泽就动人心神的琥珀酒石榴酒,品过清澈透明千钱不换的清酒,醉过乡绅富户自家酿制售卖的米酒,也灌过口感粗糙低略便宜的黄醅酒绿醅酒,至于那些更糟糕的旧醅浊酒,他也是喝过的。大唐所有的文臣武将文人骚客,没有一个不好酒的。天下共主李隆基,六宫粉黛失颜色的杨玉环,肱股之臣万人敬仰的张文献,武功登顶天下一人的王忠嗣,口蜜腹剑李林甫,剑道圣人裴旻都偏好那杯中之物。无论那个张狂的李太白还是苦闷的杜子美,又或者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维,这些代表大唐读书人门面的诗文作者,更是嗜酒如命,你文章诗书不行,可以多读多写,但是你喝酒不行,那你这个人就可能真不行。 张巡作为读书人,自然而然也是要喝酒的,更何况今夜他要来拜访墨升,男人之间最好的交流就是喝酒,素未平生的两个人,往往只用一杯酒,就能换来过命的交情,当然这种毫无道理可讲的情感建立在女人们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张巡带来的酒是让很多人望而却步的上品清酒,看品相,当值万钱。以张巡的家底自然是拿不出来这么名贵的酒,再加上现在又是乱世,有价无市的更不好找,这酒也是许远心思缜密,知道墨升好饮,特意从家中私藏里挑选出来,好让张巡借酒献礼,缓和与墨升之间可能的冲突。毕竟不看儒面看酒面,处境也不会太过尴尬。 酒已入樽,只是无法加热,略有不美,张巡还在和墨升浅谈家常,由浅入深,慢慢渗透,高手落子都得深思熟虑。张巡并不是要故意绕弯,不表来意,毕竟二人初次相识,对方根基深浅不甚透明,守城又事关重大,来不得半点马虎。墨升也是谨慎,张巡虽然盛名在外,情报显示其能以几千人马硬抗叛军四万多人数月时间,还能做到多有斩获,但是毕竟只是底下人搜集来的情报,没有亲历现场,大唐官场谎报军情粉饰自身的比比皆是,还是小心为善,知己知彼。 酒过三巡,醇香满溢,张巡略僵的身子也在酒水的安抚下活络了一些。墨升是练气之人,本身就不惧风寒,盘中小菜可口,杯中琼浆滋润,二人也都是胸有城府之士,谈吐非凡,彼此敬重,相谈甚欢。 “听说张大人守雍丘时,智计百出,虚实相接,打得令狐潮前后不得,以区区数千人马将对方四万余人玩于股掌。此次睢阳得遇大人相助,想来是万无一失,墨升此行,怕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了!” 墨升终于坐不住,射出了二人交锋的第一箭。张巡放下手中银杯,收敛笑意,看着对面而坐的墨升,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作揖,朝着墨升纳头就拜: “还请先生相助!” 墨升大吃一惊,自己本来只是试探性的一句话,却不料张巡的动静反应这么大,竟然给自己行了个大礼。他赶忙起身,侧身躲开这个受不起的大礼,并且同样双手作揖,一边回礼一边口中直呼: “张大人害我也!” 两人推搡了很久,这才重新落座,神色严肃,张巡和墨升都知道,该切入正题了,两人今晚的交锋,正式开始。 天开始落起了零星的雪花,一片一片,慢慢覆盖住了来时的路,对坐的二人此时慢慢的揭开自己的铠甲,袒露着满腔的赤诚。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第十七章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霰雪飞降,朔风触面如刀;银素苍茫,飞雪落地似箭。 时辰已经快到戌时了,零星的雪片变成了鹅毛,睢阳城已经入眠宵禁,白日的嘈杂早已落寞,偶尔会有几声狗叫,想来是那匆匆归家的路人,惊了谁家看门的黄狗,尽忠职守的老黄狗扯开嗓子朝外狂吠,又惊了入眠的主人,主人被吵的有点火,便朝着老狗咒骂几句,得了主人的回应,黄狗觉得好似受了赏赐,放低嗓门再叫了几声,这才心安理得的入了窝,开始趴着假寐。 墨升的茅屋此刻越发的冷,但是茅屋中的两个人,此刻都是热血沸腾,在他们的世界里,天也不在地也不存,宇宙万物只剩对面的那个人。张巡给墨升行了大礼,墨升好不容易才劝住,两个人重新入座,都是整理各自的心情,思量了几天的言语,从这一刻开始慢慢铺开。 “张大人觉得睢阳可守否?” 墨升再落了一子,先占了个先机,静等对方答复。 张巡没有立刻回答,思量了好一会,语气平稳的反问了一句。 “先生觉得可守否?” 墨升被张巡的反问将了一军,他原本想,张巡要么说能守,要么说不能守,就是没猜到张巡会不做答复,反而把这个问题有点赖皮的踢回了自己这边。如果是平时,墨升已经没了继续交谈的兴趣,这种市井间的戏耍话,是很噎人的,但是墨升知道,张巡不是在调笑自己,对方眼神真挚,语调平稳,是真的在请教他。 “可守,却不好守!” 墨升回答的很干脆,还没来睢阳城的时候,墨升已经在图纸上推演了无数次如何守睢阳。睢阳的地理位置,水源交通,人口守备,城池高低,附近的山河分布等等这些硬的条件他都了然于胸,来到睢阳城后,他又仔细研究,从城内人口层次基数,粮食物资消耗,甚至是城内各个水井的位置,他都做了详细的记录,结合自身所学,制定了详细的守城策略。万事俱备,只差人心。 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墨升不怕城墙低矮,只怕人心难测。在墨升看来,守一座城最要紧不是有无天险可靠,有无高墙可依,而是有无赤诚之师。墙低可以加盖,人心如果低了,是怎么也盖不起来的。 墨升选择守睢阳,也是墨者行会研究制定的。叛军来势汹汹,朝堂又安逸太久,非攻已是不可为,只能选择墨守了。墨家数十位族内长者,数百位如他一般的守城人,数千位遍布天下的探子暗哨,每天海量的讯息汇聚到族内,叛军的行进路线,朝堂里军队动作,哪座城池哪些人已经投降,哪些人公然反击,哪些人还在摇摆不定,都经过周密的汇总计算,他们甚至能准确地预算到,哪座城能在哪个时间被攻破,哪些人又在什么时候要做叛徒,对于那些做了汉奸的,他们派出了精锐的刺客,只要时机允许,便要雷霆出击,那些决然回击的,他们也派出了成熟的守城人,希望能出一份力,至于那些举棋不定,隔岸观火的,身边自然也有墨家的人盯着,一切按计划行事。墨者本心,为天下耳。 睢阳地处江淮门户,睢阳城若破,江淮不保,江淮不保,大唐亡矣。所以无论朝堂还是叛军,都对睢阳志在必得,墨者行会自然明白睢阳城的得失存亡如何重要,更关键的是睢阳是老祖宗墨子的祖地,汉时七王之乱就是在梁国睢阳被阻,他们墨者的先辈也曾参与了守城保卫,现在轮到安禄山叛乱,睢阳也不能有失。所以对睢阳,墨者行会是格外重视的,听闻朝堂新皇帝下了告令,将名相之后许远点为新的睢阳太守,又抽调了很多军械物资增援,只是人马实在短缺,朝廷格外开恩,准许许远自行招募人马。许远本人临危受命,为了不辱祖上声名,他变卖家财,招揽军士工匠,准备拼死守城。墨者行会研究妥当后,便派出了老成持重有勇有谋的墨升赶往睢阳城,嘱咐他们一行人要极尽所能,拼死相助许远和睢阳城。 墨升一行人星夜兼程,只用了四天便赶到睢阳城外,墨升作为首领,他将手下十数人分做三路,一路隐于外城官道,时刻探查各路军马动向,一路隐于城外河道,提防水路来军,一路乔装打扮,化成工匠难民进入城内,一来摸索熟悉城内布置,二来排查敌军探子内应,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墨升自己也给许远递了信物,表明了身份来意,一来确是实心守城,二来也是揣摩许远等人的心思。毕竟天道轮回,人心难测,许远领受皇恩,积极备战,大张旗鼓的背后究竟是惺惺作态还是舍身忘死,打着擒贼旗号的投降派,没有一百总有八十,所以墨升和他的人在这座城冷眼旁观,静待变化。 许远的心思墨升还没摸明白,凭空又冒出来个张巡,张巡的底细墨升不是很清楚,天下的节度使兵马使太守将军里,没有这一号人啊,自从知道张巡要来睢阳,墨升便立刻安排手下人搜查张巡的资料,第三日张巡的情况就差不多明了了,墨升看了关于张巡的资料后,久久不能平静。 天下英雄,能比张巡者,万里无一! 这个默默无名的人,竟如平地一声惊雷起,声威浩大。 墨者行会能量是很大的,几乎当世所有的皇室内院,名臣能将,奇人异士,文人骚客,他们无所不知,就连不为俗世百姓知晓的神鬼仙妖,山精水怪他们也是多有了解,毕竟在普通人的眼里,他们这些高来高去的修行人本身就是那些怪异群体里的一员。但张巡这样的却委实不很清楚,非是他们消息不灵通,而是张巡太不显眼。已是天命之年,却还是个小小的县令,虽然出身很高,进士及第,但宦海浮沉了二十余年,却仍是个小小的绿袍芝麻官,这样的人千千万万,哪里有那么多笔墨人力来记录研究,倒是他部下有一个将军声名显赫,被当世人称为“天下第一箭”,虽然这个“第一”在他们方外人看来无足轻重,可毕竟也是世俗第一,不容小觑。 南霁云这个天下第一墨升是了解的,穷苦人家出身,偶有机缘进了一个隐门,因为自身天赋极高,又肯吃苦,学了一身了不起的本领,学成后出师入伍,因为武力非凡也有谋略,因此青云直上,做到了一方将军,很有“万人敌”的气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了不得一个人物,却在这乱世甘心追随一个小小的真源县令。 张巡的密报资料很厚,越往后看,墨升越是激动,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县令竟有如此辉煌的战果。资料显示,张巡此人博览群书,通晓战阵军法,志气高远不拘小节,平生结交的都是一些理想远大宽厚仁义之士,厌恶唾弃那些庸俗阿臾之徒,这也是他明明出身高绝,却偏偏不被朝廷重用的缘由。能当众把当朝第一人的杨国忠说成“是方为国怪祥,朝宦不可为也”的人还能安坐一县之令,也是老天保佑了。张巡当了县令倒是治绩优良,他体恤百姓疾苦,多有良善举动,对付恶霸乡绅,一个胆色足到连当朝宰相都敢嘲讽的主,杀起那些为祸乡里的臭鱼烂虾还真是牛刀小试。就这般辗转了二十多年,由于实在不善官场经营,虽有大才,却一直不受大用,直到安禄山反叛,张巡潜伏的峥嵘这才慢慢展露出来。 天宝十四载冬,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终于还是等不来玄宗的死讯,七十一岁的人了身体还倍棒,据说每夜还要和拐来的儿媳妇杨玉环饮酒寻欢。安禄山原本的反心是没有那么大的,皇帝老儿虽然瞧不起他,但自己是个蛮人,如果不是恩人张守珪将军,自己早都可能在偷羊的时候,被人抓住宰了,哪来的后来当兵为将,一步步爬到了三镇节度使。他手下十几万虎狼之师,距离自己的偶像,武功第一人的王忠嗣也不那么遥远。只是随着权势的扩张,心里的欲望也开始慢慢膨胀,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善人,他钻营结党,迎上昧下,扭曲的渴望着权势,他喜欢挥手间人头纷飞的场景,迷恋下属军士看到自己那畏惧的眼神,陶醉那些大权在握之人对自己低头奉承,欣赏就连自己儿子看到自己时的唯唯诺诺,他讨厌玄宗和杨玉环对自己骨子里的鄙夷,憎恨那个奸诈肮脏窝囊卑劣的杨国忠,他害怕被人搬弄是非捏造流言,恐惧着自己如偶像那般惨淡落场。 安禄山爱过恨过,也曾想做个留名青史的名臣大将,他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名臣传里,想让老百姓对自己流芳百世。只是每每想到王忠嗣那如山一般雄伟的势力,就因为皇帝的猜疑,顷刻间便山崩石裂,土崩瓦解,昔日辉煌霸气的帝国第一人,竟落了个那样的凄凉惨淡。他恐惧自己也会被那样对待,所以他要更多的兵马势力保护自己,他要更大的生杀之权,他要做自己的主宰,所以他隐忍,他把脸装到裤裆里,他把小自己十七岁的杨玉环认了母亲,他在满朝文武的宴会上像个小丑一般跳那胡旋舞,被人扒个精光扮成婴孩洗身子,充满耻笑的言语他都装在了肥厚的肚子里,等待着有一天,好一个一个沾着血回敬给这些人。 李隆基是个愚蠢的聪明人,他喜欢我装出来的忠诚,尽管他知道我是装的,但他愿意信,我就愿意讲,至于那个做了工具的太子爷李亨,你爹一天宰过三个亲儿子,你聪明点还能多活几年,虽然你知道我是你爹养出来对付你的那条狗。可那也要等到你爹死了,你才能当爹。 李隆基赏了我很多好东西,对我出奇的信任,我试探说想当宰相,他也欣然同意,甚至恩准我来他的后花园,朝堂上那些对我这个蛮夷杀人诛心的奏本密信,他也全都一力压下,反而给了更大的地盘,嘱咐我帮他守好边疆,说我是他最信任的人。 哈哈哈哈,一个连亲儿子都不信的人,会信我这个蛮子。不过你虽然是个冷血的人,但对我还是真不错的,你当我是你养的狗,我感念你的恩情,等你死了,我再咬死你的子孙后代,你死了啥也不知道,也不算我忘恩负义,很有良心吧! 安禄山隐忍着,煎熬着,他熬死了举世无敌的王忠嗣,熬死了断了天下读书人路的李林甫,他期盼着那个比自己大了十八岁的老皇帝快点死,他一天又一天的熬啊,熬得他自己都快崩溃了,那个老家伙还是硬硬朗朗,杨国忠那条狗总是在人前乱咬,一会在皇帝耳边说我谋反,一会又派狗腿子来登门调查。以前当我狗的时候,在我脚底下摇尾乞怜,什么货色我能不知道,没想到靠着个婆娘竟然爬到了我的头上,这样不学无术的玩意儿也能当宰相,可恨的是这个玩意儿就是个癞皮狗,就喜欢咬着我不放,难怪人说,投了新主子的狗,咬起旧主子来格外的卖力。前几日身在京都长安的儿子女儿来密信,说杨国忠这个狗玩意竟然还带人抄了我长安的宅子,斩了访客李超一帮子人,他奶奶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吧,这样的日子啥时间是个头啊,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不等了,王忠嗣已经死了,李林甫也死了,他手里的人马养了那么多,再加上这些年一直暗中与他秘密往来的世家门阀。试问当今世上,谁能挡我安禄山,干脆现在就反他娘的了,等老子杀到长安,定要砍了杨国忠的狗头做夜壶。 安禄山果然是无敌的,王忠嗣是他的偶像,也是他的梦魇,他知道只要王忠嗣一日不死,他一日也睡不安稳,那个山一般伟岸的身躯,是他注定跨不过去的天堑。对于这个皇帝硬加给自己的政治敌手,他只能暗中耍手段,用计谋,对付这个坦坦荡荡的真英雄,只能用下作的阴招。他知道这世上能除掉王忠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李隆基,正好他很懂李隆基这个人,阴狠毒辣,从不信任任何人,他的儿子,他也是想杀就杀,只要他觉得这个人对自己有威胁,管你天王老子,都得是个死。 所以他用了皇帝教会他的那一招,努力的让李隆基觉得王忠嗣很强大,强大到没有人能抵挡,安禄山在他面前就是个雀。 王忠嗣这个养子是永远不会造反的,李隆基很明白这一点,天下人都很明白这一点,但是养子不会造反,亲生的可就不一定。玄武之变的故事可是他的祖宗干出来的,亲爹亲兄弟算个啥,挡着我就都得去死,他们老李家骨子里的东西,可是不会变的。他自己能当上这个皇帝,脚底下踩着的自家人血肉尸骨可一点也不比祖宗少。儿子们是自己生的,他什么德行,儿子们也差不多。王忠嗣这个养子很忠诚,很能干,但是他跟太子的关系是不是太好了。那个做了好些年太子的亲儿子,会不会盼着自己早死,或者等不及自己早死。虽然儿子很多,可是已经宰过几个了,不好再动刀了,天下人的嘴可不好堵,既然太子不好杀,那就卸了他的胳膊,忠嗣我儿,不是为父心狠,只怪你太了不起。 王忠嗣到底还是郁郁而终了,安禄山自己出了一点力,李林甫出了一点力,武惠妃出了一点力,太子再浇了一把火,皇帝便下了刀。王忠嗣不明不白的死了,安禄山的心病去了一大半,另一半也在他的祈祷中应验了,那个将他一手拉起来,又令他夜不能寐如鲠在喉的李林甫也死了。王忠嗣的拳头,李林甫的嘴,是除了皇帝以外他最怕的两样。此后再没有人能让他安禄山寝食难安,杨国忠、哥舒翰、夫蒙灵察、李光弼、郭子仪、封常清、高仙芝、仆固怀恩、陈玄礼,哪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天下还不是唾手可得。 谁能想到我一个偷羊苟活的胡蛮贱种,也会有问鼎天下的一日。 安禄山如很多人预料的一样反了。尽管大家都知道安禄山迟早要反,可真的得了消息,很多人还是措手不及。慌了,将军们有点慌,大臣们有点慌,王子们有点慌,郡县们有点慌,玄宗皇帝却一点都不慌。王忠嗣早都提醒过他安禄山野心勃勃,李林甫也说过,杨国忠更是天天在耳边念叨,但他全没在意,一个卑贱的胡人死胖子,真的反了,还不是反手可灭。 所以太原郡上奏章说安禄山造反时候,皇帝陛下是没在意的,他以为又是杨国忠韦见素几个人恶心安禄山编造出的造谣中伤,只是到了十一月十五号,上书的人越来越多,说的也是有鼻子有眼的,李隆基这才确信安禄山真的是起兵造反了。不过到底是见惯风浪的人物,李隆基不慌不忙,他在华清宫召宰相大臣们商议谋划。这时候的杨国忠满心眼的畅快,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看吧,我就说安禄山要造反,你们偏不信,这下真的反了吧,我的眼光很准吧。得意归得意,事还是要办的,皇帝陛下开了金口,问他怎么办,杨国忠心思活络眼光更是自以为的独到狠辣,行礼面圣回答着皇帝的问话: “回陛下,臣以为反者只是安禄山本人,所部将士并不愿意随其叛。过不的几天,叛贼自会败灭,陛下不必太过忧扰。” 玄宗也觉得杨国忠说的没错,谅你个死胖子也不成不了啥大气候,只是前几日被杨国忠咬的狠了,发发脾气而已。虽然知道无关紧要,但样子还是要做的,那就派大将军毕思琛领兵至东京洛阳,金吾将军程千里到河东诸郡,各募兵数万,随团练兵以拒叛军。 十一月十六日这天,正巧边令诚极力推荐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觐见,玄宗知他二十来年镇守边军,打的外敌哭爹喊娘,算的上是一号人物,据说跟高仙芝还有个“帝国双璧”的称号,便问其讨叛方略,封常清很自信,夸夸其谈头头是道,玄宗听得也很高兴,十七日,李隆基即任命吴王李祗为灵昌太守兼河南都知兵马使,以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令封常清即日乘驿马赶赴东京洛阳募兵,与毕思琛共同对抗安禄山人马。封常清也是雷厉风行,不过几天就募得六万人马,然后断河阳桥,统合河南全部兵马为守御安禄山大军做好了准备。 可是身在华清池,泡着温泉正享受的皇帝陛下没等来安禄山的脑袋,自家战败的奏报倒是像这几日飞舞的雪片一般,这可让他面子很受伤。国事要紧,皇帝陛下万般不舍温暖的山泉和酥软的杨玉环姐妹,只好先从华清池回到了大明宫。皇帝回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将安禄山留在长安的儿子女儿先给宰了泄愤,然后吩咐底下人务必将那几个脑袋给我送到安禄山面前。杀了人,圣明天子还是觉得面子挂不住,突发奇想,不如来个御驾亲征吧,这样多少能挽回点天家颜面。于是乎,玄宗恢复往日霸气,大手一挥,腊月初七,玄宗下制,朕要亲帅兵马征讨安禄山叛军,朔方、河西、陇右诸郡兵马除留守城池外,其余由节度使率领,全部集结出发,限二十日赶到长安城。 腊月十六日,玄宗在朝堂上与大臣商议亲征之事,下制命令太子监国。面对满朝文武,玄宗玩了一招推心置腹: “朕在位快五十年了,倦于政事,去年秋天就想传位给太子,只因水旱相仍,朕不愿意以余灾遗子孙,想等灾情好转。但没想到逆胡安禄山叛乱谋反,朕当亲征,让太子监国。事平之后,就传位于太子”。 杨国忠是知道陛下要亲征的,开始觉得陛下只是言语一番,做做样子,没想到今日在朝堂上,竟然玩起了真的,这可使不得,一干臣子听的惊恐万状,磕头请愿皇帝陛下不可啊,社稷要紧啊,保重龙体啊什么的。杨国忠更是胆战心惊,他知道此时求皇帝没用,当即便与韩、虢、秦三夫人相谋,使三夫人劝贵妃衔土请命于玄宗,让他顾念怜惜美人,原本信誓旦旦的玄宗陛下,看着楚楚可怜的美娇娘,又是大手一挥,此事就此作罢吧! 身在真源县的张巡自然不知道也不配知道朝堂上这些大事,他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墨升的讲述让他五味杂陈,对于皇帝的所作所为,实在不知该如何评判,只得沉默不语,墨升主讲他主听。 张巡是真源县令,隔壁的令狐潮是雍丘县令,反贼将领张通晤率军攻陷了宋曹等州,谯郡太守杨万石投降了叛军,而张巡所在的真源县正好是在谯郡的辖地内。杨万石投敌后,推荐张巡为长史,并令其率兵向西接应叛军。张巡得知上司的叛变和对自己的“爱戴”,羞愤难当,他率领吏民大哭于真源玄元皇帝祠,然后撕碎委任公文,痛斥燕匪,起兵对抗叛军,张巡此举响应的也有了千余人。 一面是雷霆万钧的数十万虎狼叛军,一面是吊儿郎当的天下共主,张巡领着的这一千多人,就好比那城头的旌旗,随风飘零,前途渺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滚滚洪流吞噬。张巡不知道他能撑多久,只知道不忘本心,尽力而为。 墨升的资料里有张巡写过的一首名为《闻笛》的诗,可能会说明点什么吧! 岧峣试一临,虏骑附城阴。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 第十八章天险难渡有人帮,管他积德或造孽 冬雪凛冽,破草屋里的两个人此刻还在交谈,只是从刚才的对桌而坐,变成了站到了院中,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一节枯树枝,一边说,一边在雪地里比划着,树枝划在厚厚的积雪上,竟变成了一个现成的沙盘地图,看来天公也像是被两人吸引,特意下了这一场雪,好让他们尽情发挥,自己躲在天上偷偷看。 此时的墨升给张巡演示的正是安禄山一路如何从范阳打到洛阳,所过郡县位置,哪些人抵抗,哪座城投降,都是用的什么战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巡也是听得畅快,从小就好兵法谋略的张巡,此刻如遇良师益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讲到高兴,两个人干脆直接走到院中,借着雪地,相互比划开来。 张巡素来大胆,他自信所学堂堂,一身正气,对于那些奸佞龌龊,都是嗤之以鼻,他在任真源县令的时候,地方上有个以大吏华南金为首的土豪乡绅小集团,华南金此人更是号称“金南口,明府手”。这些人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勾结官宦,无法无天,手下集结了数百人的地方豪横武装势力,刀枪棍棒,一应俱全,除了没有披甲,其他方面竟跟正常官家军制一般,再加上有官家包庇,乡民更是不敢惹。张巡上任后,听闻此事,便开始搜集证据,查明真相,等到明察暗访了一段时间后,他在心里制订了一个计策。于是先派中间人秘密与那恶霸谋划一番,然后他又当众言说一番,决定单凭一腔赤诚,只带十数差役就要为民除害。他声势浩大的去了其住所,用计谋按照双方密谋好的条件将其诱擒到了府衙。可是等对方一到府衙,他便摔杯为号,直接将其五花大绑拉到府衙门口,在对方还不明缘由的情况下,雷霆出击,手起刀落。直到华南金的脑袋滚出老远,他还没搞明白,新来的这个县令这是搞什么?不是说好了如平常一样做做样子走个过场么,这个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讲好了两方演戏给百姓看么?怎么这人来真的,竟然命人砍了他的脑袋,那恶霸就这么稀里糊涂送了命,到死还觉得自己好不冤枉。 张巡捅了地方上最大的蛇窝,所有人还在等着看他如何会被打击报复,如何因为今天的鲁莽举动追悔莫及,可几个月过去了,张巡还是那个张巡,死了个华南金就像死了一条狗,竟是没有击起半个水花,甚至有人传言,以前包庇华南金的那些官吏全都装聋作哑起来,而他的那些犬牙打手,要么被杀了,要么被收编了,要么吓得逃个无影无踪,总之一个偌大的势力,盘根错节几十年,就被张巡一个儒生这么轻描淡写的连根拔起了。之后的张巡,一如往常,为政简约,积贫积弱的真源县,又如以前的清河县一般,在他的治理之下,慢慢变成了个和睦安康太平安宁的福地。 好日子过了几年,被杨国忠以事激之的安禄山,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集结了厉兵秣马十几年的十五万大军,这群由安禄山所部及同罗,奚,契丹,室韦所混编的队伍,号称二十万,从范阳起兵,短短数月,就从苦寒的边境,打到了繁华的东都洛阳,安禄山自立为帝,国号为“燕”。大唐帝国成平日久,歌舞升平的好日子过的醉生梦死,帝国内部又因为废除府兵制的缘由无兵可用,经营了十几年的安禄山,如狼似虎的边军对上弱鸡的牛羊唐军,不溃败才是怪事。叛军势如破竹,声势浩大,所过的州县太守县令,好多都被叛军的血盆大口吓得手足无措,望风而逃,要么认了怂,要么认了爹,要么送了命,叛军的雪球越滚越大,越大越滚,嘴里的獠牙越长越多越磨越尖。 唐玄宗真了不起,不愧是自比汉武太宗的强人,精明了大半辈子,八方来朝也不是浪得虚名。初闻安禄山造反,圣明天子只是摆手笑笑不相信,那个死胖子肯定不会造反的,肯定又是手下人胡造谣,他甚至派出一队使者去安抚安禄山,戏剧的是这一只慰问的使团跟安禄山擦肩而过,一个往北送皇恩,一个往南表忠心。 可不想,安禄山这贼子不厚道,玩真的,风卷残云,几天时间都快打到东都了,亲娘啊,这可把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雷了个里焦外嫩,一张嘴,一会骂安禄山是喂不熟的狗,一会骂杨国忠把那狗逼到了跳墙,一会骂那些吃皇粮的北地守军全部都是饭桶! 骂归骂,狗还是要打的,玄宗除了御驾亲征的做秀,又下了一个圣明的决断,他制定部署了对安禄山的全面防御:除了先派出去的封常清人马,圣皇又命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程千里为潞州长史;任命荣王李琬为元帅,高仙芝为副元帅,率飞骑、彍骑及朔方、河西、陇右等兵,又出禁中钱召募了关辅新兵,计十一万人马,号为“天武军”,出兵讨伐安禄山叛军,下了死命,定要大军所至,旗开得胜。 腊月初一,高仙芝便从长安出发,玄宗亲自在勤政楼为荣王、高仙芝举行宴会,又到望春亭为他们送行,并命宦官边令诚为监军,嘱咐高仙芝进屯陕郡,一定要速战速决,尽快把安禄山给我抓回来,我要扒了他的裤子抽他的屁股。李隆基一顿雷厉风行,自认为万无一失,肥肥的小安子,你可真调皮啊。 故事没有按照圣明的玄宗皇帝写出的剧本演,那个肥肥的小安子,这一次把他的好主子狠狠的割了一刀,伤筋动骨的那种。 安禄山跟他的主子李隆基一样,也喜欢认干儿子,李隆基认了一堆,安禄山也认了一堆。安禄山其中一个干儿子,名叫李宝臣,原是范阳将领张锁高的养子,名叫张忠志,此人因善于骑射被安禄山选为射生官。后来,李宝臣随安禄山入朝,被唐玄宗留作射生子弟,得以出入禁宫,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安禄山这个干儿子很有意思,很有计谋,个人弓马武艺也好,再加上认了三个爹,竟跟汉末的那个吕布吕奉先很像,于是就有个外号叫“小吕布”。 这个小吕布也确实了得,干爹这边还没正式起事,他就找机会从长安城逃回了范阳老窝。不久,李宝臣在何千年高邈两大智囊的计策谋划之下,率领二十奚骑奔赴太原,假称献射生手,太原尹杨光翙不察中计,被劫之而去。追兵万余人竟不敢追逼,而后小吕布屯兵土门关,扼守井陉口,给安禄山装了个大门,送了个开门红的大礼,这可把安禄山高兴的,当即亲赐美酒,大赏美人,金银珠宝更是拉了好几车。 之后的日子,叛军上下无论将兵,都是双眼发赤,期盼着自己也能立个如同小吕布一样的功劳。就这样,高举造反旗帜的叛军如蝗虫过境,一路烧杀抢掠,刚进腊月,安禄山的大军便已经来到了黄河边。 看着汹涌的黄河,安禄山开始有点头疼,此时的黄河怒浪翻滚宽过百丈,这如何过得去。就在安禄山犯难的时候,手下谋士过来报告说大营外有四个方士求见,他们号称自己四人会那点水成冰的法术神通,只需要取九个童男九个童女的心头血,再登台作法一般,黄河水就能依他们的法令凝结为冰,不用船桨,十几万人马踩着冰面就可能过这天堑。 安禄山当然是半信半疑,他思量一会,几个童男童女好找,就是要几十个几百个也是无妨,只要法子管用,他都会派人即刻去抓。可若是人抓来了,法事也做了,黄河水如果没冻住自己的面子往哪搁。所以安禄山下令,如果四个方士不能让黄河结冰,他就亲手送这四个方士喂黄河鲤鱼。 那四个术士没有被抽筋剥皮的惩罚吓退,他们信誓旦旦应下了这个差事。安禄山想着那咆哮怒吼的黄河水,心里也在犯嘀咕,虽然他的生母就是个颇为神异的巫女,可那都是些唬人的小把戏,眼下这可是宽达百丈的天地之力,这几个术士单凭术法符咒真能将天地冻住?安禄山自然是一万个不相信的,但看到这四个人敢以性命想担,想来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不至于拿着自己个吃饭的家伙来他大营找刺激。 之后不用安禄山过多吩咐,手下人便立刻在附近的城池抓来了一堆童男童女。那几个方士没说要多大年岁的童男童女,叛军也不问,便索性见娃就抢,大小高低叮叮当当抓了一堆,粗略算下来不下两百。那几个方士只说要九个童男九个童女,这一堆总够他们挑拣了吧,若是还不够,还得他们大雪天的再跑一趟,真是麻烦。至于那些被抢的娃和他们的爹妈,老子才不管,惹急了一刀一个,就当做善事超度他们了! 呸! 四个术士看着顷刻间就被抓来的童男童女,欢喜的手舞足蹈,猩红的眼渗着吃人的光,他们跪在安禄山面前,更加语气坚定。安禄山摆摆手,四个术士就准备开坛做法。 他们四个人换好法袍,分列四方,主祭的法器摆在中央高台,四个人嘴里念念有词,一会捏法决,一会舞法器,周遭的风雪随着四人的施法也被吸纳成四股小型龙卷风,四根风柱又往中央的法器汇聚。十八个被挑选出来的童子被扒的精光,捂住嘴绑住手脚光溜溜站在中央法坛底下,又冷又怕满脸惶恐,全身青紫满脸泪痕,混着血的泪痕被冷风一吹,在娃娃们的脸上冻出一条条冰溜子。每个孩子后背都站着一个手持尖刀的军士,这些人穿盔带甲,面相凶恶,一只手拿着明晃晃的短刀,一只手掐着那些娃娃们的脖子,就像准备宰鸡的屠夫,就等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术士念了很久的咒语,撒出去不少的黄纸符箓,四方风柱越凝越壮。这时候,东方位的那个术士大喝一声: “稚血不来,更待何时!!!” 那些禁锢着童子的军士一听此喝,嗜血的眸子冷光一闪,尖刀噗的一声便从童子们的后心狠狠捅入,手腕一翻,又搅了起来。 娃娃们的意识早已被风雪冻得麻木,尖刀入体只觉得一凉,等滚烫的鲜血喷出来才开始产生痛感,无边的恐惧盖过了身体的伤害,他们脑袋狂摆,四肢乱抓,身躯扭动,被捂住的嘴里嘶吼着却发不出声音。血越喷越多,悲鸣也越来越无力,十八个孩子终于停止了抽搐,就像落叶一般枯萎无奈。 四个术士施法不停,十八个孩子的心头血被他们用术法控制着吸到半空,将雪白的风柱染成了猩红,吮吸干净后四根风柱往河面上奔去,各占一个方位,彼此之间气息纵横,顷刻间形成一面红色的雪罩,雪罩形成后术士又出法决将其慢慢覆在河面上,与那奔涌的黄河水交汇在一起。 黄色的水和这红色的雪一点点融合在一起,慢慢的水在结冰雪在消融,一个时辰后,河面上竟然真的结出了数尺厚的冰面。安禄山被眼前的神迹震惊的目瞪口呆,此刻他对于队伍能不能过河已经不感兴趣了,他对这四位术士展示出来的造化神功如痴如醉,原来人真的可以跟天斗啊。这四位仙人就是自己跟天斗的神器啊,这样的神器以后可是要多多搜集,赏,大赏,术士要赏,举荐术士的人也要赏,以后谁能举荐这样的仙人,要什么封赏都可以。只要仙法有灵,再多的代价他都付得起,金银财宝,天地灵物,那都不在话下,至于那些贱民的命,那更是不值一提! 世间万物,唯我独尊! 一夜之间,黄河水结冰如浮桥,数万大军踏冰而过,安禄山自己命人将一条大船拖到冰面上,自己被人搀扶着上了大船,又命令手下人做好落水抢救的准备,扣押着四位作法的术士在自己身边,层层把关确保自己过河时万无一失,至于那被抛尸在风雪里的十几个童男童女,他是根本记不住的。至于那剩下的上百童子们,拉在队伍后面,以后说不得有用。 数尺厚的冰层下面是依然奔涌向前的黄河水,几千人拖着浩浩荡荡的庞大战船,在安禄山铁青的脸色下渡到了对面,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安禄山才长出一口气,他笑容可掬的跟四位方士“仙师长仙师短”的交谈着。四个方士得了封赏,后面更是私下将那些没有献祭的孩子也给谋害了,两百多童子啊,这是多难得的采补啊,师兄弟四人从来没有这么富裕过,难怪老话说“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跟着安禄山,起码有享不尽的鲜血献祭,值了! 数万人马有惊无险的过了河,大喜过望的安禄山难得听人的劝告,特意摆了香案叩拜天地,手下文臣平洌更是卖弄才学,借此写了一篇檄文,鼓吹安禄山是天选之子,叛军因此更是士气大振,就这样安禄山率众从灵昌渡过了天险黄河。 “如此邪魔外道,真恨不得生啖其肉!“ 听闻了墨升讲述四个术士以生灵献祭作法,张巡恨得面色铁青,紧握双拳,如此丧心病狂的行径,是他这个心怀天下的儒生最不能容忍的。愤恨咒骂了良久,张巡平复了一些,继续追问着: ”墨先生,天下真有那能凝水成冰的法术么?这...这...这是你瞎编乱造的吧?” 张巡听着墨升讲述有人能把黄河水凝成冰,虽然可恨其手段残忍,却也被最终结果震惊的语无伦次。墨升也不生气,任哪一个普通人听到这样的描述,不怀疑才不正常。 “有的,五行遁法里有凝水诀,可借用天地之力将水转化为冰,算是一种高深的术法神通了。” 墨升也不管张巡知不知道啥叫五行遁法,一五一十的解释了一番。 “原来真有如此仙法,可惜手法就是太过歹毒,需要用人血为祭,可惜可惜!”想到那无辜枉死的童男童女们,张巡对这个夺天地造化的仙法兴趣大减。 “其实那些人使得也算不得真正地仙法,只是遁法里的障眼法,凝冰法决是一部分,更多的其实是障眼术。他们自身实力也不太够,如果真的是得道高人,根本不用设坛做法,更不用童子之血献祭,挥手间黄河龙王就得听令,让他断流他就断流,让他结冰他就结冰,只是那种境界本身已经等同于天地道法,不是寻常人能办得到。” 墨升继续悠哉悠哉的讲述着,对桌的张巡已是被这一番话震撼得里焦外嫩。 他是个凡人,什么都不懂的凡人,刚刚听闻有人能凝水成冰,面前这位又劳神在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提出有人可以挥手间令山河断绝,还能驱动龙王,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世界么? “其实张大人也不用震惊,您部下中的雷万春和南霁云也都不是凡人,雷万春刀枪不入借风起雨,南霁云力大无穷箭法通神,他们都是学习了术法神通,只是这种神通牵扯甚广,普通百姓对此也是敬畏更多。毕竟人对于自己陌生的领域总是充满了恐惧。” 墨升继续解释着,张巡听他谈到自己身边的人,才慢慢清醒过来,是啊,毕竟别人有些奇特之处,也全没必要逢人就夸夸其谈,想想自己的过目不忘,在外人看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天赋神通。 “想来墨先生应该也是一位术士吧?”张巡看着墨升问道。 “其实确切的讲,我们这类人应该叫修行者,术士只是修行者中的一种。金木水火土五行元素,衍生出来的修行门路千千万万,同父同母所生双胞兄弟都有可能属性不同,特长不一,修行一途从来就没有按部就班,所以自古以来的修行人都是师傅引路,自行琢磨,参的透你便强些,参不透你便弱些,从来没有定数。” 既然话题引到了这里,墨升也不介意多解释一些,省的张巡对那些超越以往认知的非自然行为一惊一乍,沟通起来颇为困难。 张巡还在消化着墨升的话,他想到以往的神迹,雷万春总能提前预知风雨,南霁云力大无穷,一箭能把敌人钉到树上,还有眼前这个举掌为刀的墨先生,现在想来都是修行人,自己见识浅薄,不知道闹出多少笑话。沉默着饮了一会酒,张巡突然想到,这些本领高强的人既然心甘情愿追随自己,肯定是自己有着令他们佩服的特质,要不然就换成自己追随他们了,他们追随自己,信服自己,他要更加用心,要对得起这些人的信任。想通了这点,张巡继续跟墨升请教着安禄山之后的行军状况。 安禄山叛军皆是精锐,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安禄山又刻意纵容部下,所以叛军步骑散漫,所过残灭,不知其数。玄宗所命河南节度使张介然刚到了陈留还没几天,屁股还没暖热,安禄山与叛军已是兵临城下。张介然帅军登城,城头的唐军都是混日子的主,哪见过真刀真枪的十几万军马,乌泱泱的看不到边,叛军那刀头的血似乎还没干,平日看到老百姓如虎似狼一般的守城士兵,此时看到狰狞恐怖的叛军,心惊胆寒,都变成了小兔子,手脚哆嗦无力抵抗。 腊月初五,面对城外狰狞恐怖的叛军,陈留太守郭纳首先崩溃了,他写了降表,投了安禄山。浩浩荡荡的安禄山部从北门进了陈留城,其子安庆绪看到玄宗皇帝发布的讨贼榜书,揭下来拿给安禄山看,坐在舆中的安禄山看完榜书,才知道长安城的皇帝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两手抚胸大哭数声,高声叱问着: “我有何罪,而杀我子!” 安禄山恨意滔天,他大手一挥,陈留投降的上万军士,被叛军们绑缚跪倒在路边,一排排列队齐整,随后手起刀落,一颗颗大好头颅就滚成一堆,足足几个时辰,上万人才被砍完,地上的血鲜艳的就像杯中上佳的葡萄酒。投降的这上万人,到死都不知道就因为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宗被杀,上万人都成了他以泄其愤的替罪羊殉葬者。不过也是,天理循环,不战而降就得任人宰割,留给他们的墓志铭也只有八个字。 “我失一子,尔等皆赔!” 被朝廷派来的守将张介然自然是逃不了,他誓死不降,手下人打光了,他自己也被斩于军门,安禄山将其头颅挂于高杆之上,然后派遣自己的心腹大将李庭望为节度使,派兵驻守陈留城,自己则率大军继续往长洛阳城开拔。 高杆之上的张介然怒目圆瞪,死不瞑目!一边瞧着远去的叛军,一边瞧着更远的长安城! 安禄山大军的浪潮滚到了荥阳,荥阳太守崔无诐是个血性儿郎,起誓领兵拒守,可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士卒在城头听到叛军震天的鼓角之声,纷纷打起了退堂鼓,没有敢出战者,只留下那个站在城头声嘶力竭满脸泪水的太守大人,守城的士兵都离得他远远的,只留下那个孤零零的身子在风雪中挥刀摇曳。 天宝十四年腊月初八,叛军攻陷了荥阳城,杀了不降的太守崔无诐,安禄山命其部将武令珣守在这里。荥阳陷落后,东都洛阳危在旦夕,安禄山以其部将田承嗣、安忠志、张孝忠为前锋,全军出动,势要拿下东都洛阳城。 那日的的洛阳城沉默着,早没了女皇在世时的睥睨天下,那只烧遍了万国的女神龙已经落寞,无助的等待着安禄山这些胡狼的撕咬,此时镇守洛阳的封常清也是五味杂陈,暗自头疼。 形势比人强啊! 第十九章 出师未料何时死,垂泪常在破敌 睢阳今年的风雪还在肆虐着张巡的肉和灵,洛阳去年的风雪也是同样冻伤了封常清的心。 面对着来势汹汹的安禄山大军,听着探子回报上来的消息,身处东都的封常清此刻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听说世上有一种仙丹叫做“后悔药”的,哪里有卖,快称两斤来给我尝尝! “只因太平日久,所以人皆惧怕叛军。然而事有逆顺,势有奇变,臣请立刻至东京,开府库,募骁勇,帅军渡过黄河,不须几日就会打败叛军,取安禄山首级献上朝廷!” 就是这一席慷慨激昂的话,皇帝许了封常清范阳、平卢两大节度使,自信满满的封常清虽然善于用兵,但自个眼下只有数千亲卫,他便计划依着几十年前的府兵制去募兵,于是他命人抓壮丁硬抓来一批人,但所抓来的这些兵皆是市井之徒农田把式,平日提着的都是锄头农具,突然被硬抓来端枪握刀,别说穿铠甲去杀敌,就是好多人直到上了战场送了命,脑袋都还是蒙的“为啥我好好地在家种着地,突然就被抓来当了兵”?这种充数的兵早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府兵了,虽然看着基数庞大,但要真刀真枪拼杀起来,怎么可能与叛军激锋。封常清所募之兵皆是白徒,未经训练,没有战斗力,自家人知自家事,已经夸下海口的封常清只能率兵屯于武牢城,做好工事全神戒备,他在洛阳城外驻扎,准备抵拒叛军。至于内城防务,则是交给了先来的突厥人毕思琛。后悔药自然是买不到的,眼下除了拼一把,别无出路,至于那个向皇帝举荐自己的恩人边令城,如果能侥幸不死,他可得好好招待招待。 不出意外,腊月十一日,对上安禄山的先遣部队,封常清所率之兵一溃而散,败兵于汜水,叛军大将田承嗣以骑兵冲锋,封常清布防的都是七拼八凑的步兵,一两个冲锋下来,唐军很快大败奔逃,封常清只能收罗残兵,拼着一口气与叛军二战,又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封常清本来就底气不稳,第三次被打散后,带着残余的亲信势力逃回了洛阳城。他不能扔下这任人宰割的东都洛阳,一边安排手下人马继续修筑工事,一边派亲信往陕郡求援,乞求着那封救命的书信能够早日送到自己的好大哥手上,如果传达无误,短时间内高仙芝就会率领大军增援,他与李憕达奚珣等人只需要再坚守几日,只要高仙芝大军一到,他们再带兵出城内外夹击,应该可以牵制住田承嗣的骑兵。可惜事情都不如封常清预料的一般好,他的书信还没有传到陕郡,安禄山的大军已经攻陷了洛阳城。 腊月十二日,安禄山陷东都,叛军鼓噪着从四门同时强攻,守城军士本就难堪大用,现在主心骨封常清又被打得落花流水,临阵指挥的除了他一个,剩下的都是诸如卢奕这样的文官,此消彼长,叛军摧枯拉朽般撕开了洛阳的门户,一路上纵兵任意杀掠,无力回天的封常清且战且退,从苑西再败而逃,这一次去往陕郡的不再是他的书信,而是他本人。 河南尹达奚珣和大将军毕思琛都降了安禄山,东都留守李憕和御史中丞卢奕这样的文官却选择了以死报国。他们身虽死声犹在大喊: “吾辈都受朝廷恩惠,虽力不从心,但应为国战死”。 贼兵入城后,他们二人收拾残兵数百,准备与叛军在洛阳城内的巷道激战拼杀,叛军号称有数十万之众,此刻已经进城的都有好几万,还都是精锐,这些临时拼凑整合的几百人对上那几万人,根本就是不堪一击,叛军饱饮人血的钢刀劈砍下来,大多人都是丧命溃逃,有勇气是一回事,有实力就是另外一回事。 被手下人拼死护送回家的李憕此刻就如自己的名字一样,懵憕不堪心如死灰,失意的他遣散了那些护卫高手,独自一人坐于府中。卢奕也是抱了必死之心,他早先就遣妻子持印符从小道逃往长安,自己穿上皇家御赐的朝服,同样独坐御史台中。安禄山派人轰开了他们的大门,擒住了李憕、卢奕及采访判官蒋清等人,面对劝降的安禄山,李憕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兴趣,卢奕则是骂不绝口,细数着安禄山的罪状,临死还在对着叛军高呼: ”凡为人者当知事有顺逆,吾虽死但不失臣节,还有何憾!” 这骂声钻不进叛军的耳朵,更钻不进长安城,安禄山虽赏其忠心,又恼其不识抬举,招降不下只能狠心将他们几个全杀了,并且任命卢奕的死党张万顷为河南尹,你瞧不上我,骂我,我就封你的知己好友做我的官,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恶心恶心你。 腊月十三日,面对攻陷了东京洛阳的安禄山大军,败得一塌糊涂的封常清只好率残部退守陕郡,想着依托陕郡的地理优势和上万兵马,或许可以拒敌几日,谁曾想陕郡太守窦廷芝早都已经带着妻妾儿孙,裹着金银财宝逃往河东去了,城中吏民看见头头都跑了,也是四散逃命,好好一座城,还没见贼兵的面就变成了鬼地。 还好,苦命的封常清等来了他的救星高仙芝,狼狈的封常清向前来驻守该地的高仙芝汇报战况: “连日血战,贼锋不可当,况且潼关无兵,如果叛军攻破潼关,那京都长安危矣,关陕之地已无险可守,不若引兵前驻潼关,依潼关之险再与叛军作抗。” 高仙芝虽然一直瞧不起这个身形瘦小,嘴歪眼斜的瘸子,但也知道封常清打的仗可比他的人漂亮多了,一起并肩出生入死十几年,他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能掂量的,现在听了封常清的详细汇报,知其所言非虚,当下便决定暂时避敌锋芒,退守潼关,洛阳城已经丢了,潼关可不能再丢,要不然两个人的老脸真就没地方藏喽! 高仙芝接受了封常清的意见,他下令打开陕郡城内仓库,把库中的缯布财宝全部分赐给将士,带不走的都放火焚烧了,战略放弃了陕郡,率兵向潼关方面撤退。谁曾想,嫌在洛阳城杀得不过瘾的崔乾佑,竟然忍住了抢掠的欲望,带着精锐骑兵,奔着陕郡袭杀上来。被叛军追击的高仙芝封常清大吃一惊,官军一触即溃,甲仗资粮委于道,绵延了数百里远,好不凄惨。 又丢下几千条人命的唐军终于退到潼关,气还没喘顺的高仙芝马上整顿部伍,修整加强守备工事,尤其提防对面的骑兵,依托地形据险抗击。之后他又发布军令,说不日就有朝廷大军来援,士气这才渐渐振作起来。安禄山部将崔乾佑率部赶至,一时间啃不下城高地险的潼关,只能退居陕郡。安禄山于是嘱咐部将崔乾佑率兵屯于陕郡,至于周边的临汝、弘农、济阴、濮阳、云中诸郡,很多不等叛军马蹄所至,就已经大开城门降了安禄山。 龟缩在潼关的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个人喝着闷酒,回想着一辈子的大小阵仗,什么时候如此憋屈,从来只有别人躲他们,哪里会有躲别人的时候,这一次这个跟头算是栽大了,安禄山果然不是好对付的,草率了,要知道是这个结果,他们怎么也不趟这浑水,眼下没有了退路,只能一边商议对策,一边擦拭后悔的眼泪。 安禄山则是一边享受生活,一边派各路人马继续攻伐,他要做皇帝,还要做大过长安城那位的皇帝。以前不敢想,但自从得了那几个术士,他觉得天道是在自己这边的,我也可以做天子,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 安禄山美滋滋的皇帝梦做的正高兴,可是偏偏有那么几个人,搅和的让安禄山很不痛快,有一个叫郭子仪,有一个叫颜杲卿,这两个人尤为让安禄山火大,已经火大到恨不得食其血肉的地步。 郭子仪是个很猛的人,其父是寿州刺史郭敬之,郭子仪早年以武举高第入仕从军,要知道中武举可要比中文举艰难数倍甚至十数倍,安禄山叛乱之后,皇帝让这位还在守孝期间的“闲人”顶替了安思顺的位子,受到重用的郭举人生猛异常,六十岁的人了,竟然亲率人马战斗,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廉颇黄忠,不过如此吧。上马的郭子仪先是斩杀了叛将周万顷,安禄山派大同军使高秀岩入寇振武军,不想又被郭子仪给击败了,得胜之后的郭子仪更是乘胜追击攻克静边军,将这一支战力非凡却无主的势力收编到了自己的手里。安禄山部署的大同兵马使薛忠义入寇静边军,郭子仪派左兵马使李光弼、右兵马使高浚、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右武锋使浑释之等迎头痛击,四方人马奋勇争先,将薛忠义的人马杀了七八千,紧跟着又进围云中,派别将公孙琼岩率骑兵二千进攻马邑,也顺利的拿下,开东陉关。这一年腊月十九日,玄宗得了这些喜报,因功加封郭子仪为御史大夫,很是赞赏。 “如果说在正面战场上硬抗的郭子仪是割了安禄山一些肉,那么在后方的颜杲卿可就是砍了安禄山一条胳膊,安禄山肉厚,割一点很快能长回来,但是断了胳膊,可就再生不出来了。” 雪夜中,墨升饮了一口酒,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 “今生未见颜杲卿,但求来世能相逢!” 张巡听说过颜杲卿这个人,但也不熟,墨升提起了,他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让墨升这么洒脱的人如此遗憾。他拿起酒壶给墨升重新添上一杯酒,两个人,你讲我听,我述你闻,分析着整个战局,谋划着睢阳的未来。 至于雪有些慢慢停了,天公好似听得高兴,也忘了继续落雪,看着破屋里的两人,探着脑袋听评书一般认真。 “二十四郡,无一义士乎?” 这是听闻河北郡县关于叛军动向的奏报后,皇帝李三郎发出的感慨。叛乱的势头慢慢的超出了皇帝的预料,从起初的误传不信,到后来的无关紧要,直到看到平原太守颜真卿的密报,玄宗皇帝才知道,安禄山的雪球滚得好像越来越大。 “颜真卿又是谁啊?” 颜真卿这样的小角色自然不值得入皇帝的眼,琅琊颜氏虽然地处东晋司马家的龙兴之地,只是颜氏家族高不高低不低,在百姓眼里是天花板,在帝王眼中就是大路货。颜真卿这个人出身显赫,只是年幼就没了父亲,身处大族吃喝用度是不愁的,但是毕竟少了父亲,这也造就了他少年老成,勤奋刻苦的品质。大唐开元二十二年,颜真卿登进士第,之后历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等职务。后来又是因为得罪权臣杨国忠,被贬为平原太守,官场同僚便称其为“颜平原”。 安禄山还没造反之前,这位颜平原就已察知安禄山早晚必反,于是他假借下大雨之机,修城挖壕,广征死士壮丁,充实粮仓储备军械辎重,在自己的郡城秘密行事,提前准备迎接战事。 安禄山不比唐玄宗,他是知道颜真卿这个人的,毕竟要造反,前期做的功课可一点都不能少,一子不察满盘皆输的例子太多太多,心思缜密如安禄山,可不容许自己出半点差错。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这道理他是懂的。 颜真卿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平原太守,风浪不大,但早做打算总好过阵前手忙脚乱。在安禄山的资料库里,颜真卿乃一介书生,据说先祖是孔门七十二贤人之首的颜回,高祖曾祖祖父父亲皆是李唐王朝的命官,但他本身除了出身好,学识好,人品好,字写得好,对母亲好之外,至于他的行军打仗本领并不足以放在心上。一直到安禄山真的造反后,他直接给颜真卿下了通牒,不仅让他归降自己,更是命令他率领平原与博平之兵七千人去防守黄河渡口。颜真卿得了通牒,知道安禄山终于还是反了,他一边与贼人虚与委蛇,一般派平原司兵李平八百里加急,星夜启程将此消息奏于朝廷。 颜真卿派出来的奏报是朝廷收到的第一份战事详细奏报,玄宗看了奏报,才知道安禄山造反后,河北郡县无敢抗拒者,直到李平到了朝廷,玄宗才大喜: “孤虽不知颜真卿是何状貌,可能有如此举动真不愧是义士啊!” 身处平原城的颜真卿自然不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对自己这么赞赏,他只知道战事紧张刻不容缓,之后他又遣亲客秘密购买贼人通牒,然后借用这些通牒,来到河北诸郡,联合各地太守县令起兵,于是那些有心抗敌的郡县互通了讯息后多有响应,张巡所领的真源县,就是在得了颜真卿的响应后,互相串联,共同对抗叛军。 攻下东京洛阳的安禄山选择留在这个繁荣兴盛的大城市,他派大将崔乾祐屯兵陕郡,与高仙芝的唐军在潼关相持,又以部将张通儒之弟张通晤为睢阳太守,与陈留长史杨朝宗率领千余胡骑叛军向东攻城略地,叛军所到郡县官员非逃即降,只有东平太守吴王与济南太守李随起兵抗击叛军。于是各郡县不愿附贼者,都借吴王李祗之名起兵擒贼。 其中单父县尉贾贲自幼习武,血气方刚,是个赤诚之人,对于叛贼安禄山恨不得生吞活剥,对于他手下的那些犬牙走狗也是骂不绝口,于是他亲率单父县城内的吏民与宗派好手南击睢阳叛军,杀了安禄山委任的睢阳太守张通晤。叛军将领李庭望正准备向东略地,听了这个消息,也怕被那些不要命的江湖人拿了吃饭的脑袋,于是唯唯诺诺不敢东进,开始装病磨起了洋工。 平原太守颜真卿发出号令召募勇士抗击反贼,几天就得到万余人的响应,于是他公开宣布举兵讨伐安禄山,士卒皆感愤慨。拿下东京洛阳的安禄山则是为了震慑河北诸郡的反抗,派其部将段子光持李憕、卢奕、蒋清的头颅宣示河北每个郡县。腊月十七日,段子光的示威队伍来到了平原郡,颜真卿可不是那些软骨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带人擒住段子光,将他扒光腰斩示众,段子光做梦也没想到,到了平原就真的光了。杀了段子光一行人后,颜真卿取出洛阳遇难的李卢蒋三位义士之头颅,续以蒲身,棺敛葬之,再祭哭受吊,一来告慰三位豪杰之英灵,二来也是聚拢人心,鼓舞士气。 安禄山这边刚以海运使刘道玄摄为景城傀儡太守,就被忠于李唐的清池县尉贾载与盐山县尉穆宁二人密谋给杀了,杀了刘道玄不止,还缴获了甲仗五十余船,然后二人拿着刘道玄的狗头谒见长史李玮。李玮自然也是忠于李家的,他派人拿了安禄山帐下重要臣子严庄的宗族,当着全部守军的面,在校场上一个接一个的杀,并且当日就派人将刘道玄的脑袋送到颜真卿的平原郡。颜真卿于是召贾载、穆宁及清河县尉张澹一起来到平原郡商议抗击叛军之事。 就在同时饶阳太守卢全诚据城抗击安禄山,河间司法李奂杀安禄山所署长史王怀忠,济南太守李随派其游弈将军訾嗣贤过黄河杀安禄山所署博平太守马冀,各有军众数千或万人,一时间共推颜真卿为盟主,军事上统一由其指挥,共同抗击叛军。安禄山听闻颜真卿这个小鱼儿竟然扑棱出这么大的水花,于是派部将张献诚率领上谷、博陵、常山、赵郡与文安等五郡团练兵一万余人去围攻饶阳,打击颜真卿等人的势力,可不能由着他们扑腾。 颜真卿这边风雨欲来,他哥哥那边马上也要腥风血雨。 第二十章 颜家有祖贤人首,后世有孙名杲卿 风雪中的张巡安静的听着墨升讲述着去年的战况,心里对于李憕、卢奕、蒋清这些人极为敬重,即赞叹他们的高风亮节,又惋惜他们的慷慨就义。 “颜真卿的所作所为,对于叛军来说,无疑是伤害很大,但是相比起他的同族从兄,这点伤,便不算什么了!” 再饮一杯的墨升感慨着,他放下酒杯,继续一字一顿的说道: “颜家有子,名杲卿!” 颜杲卿这个人,可是让安禄山咬牙切齿了很久很久,就因为他,安禄山的造反之路艰难了很多。 颜杲卿这个人初始因为父亲的关系而得官,本人性情刚直,做官也很有才干,当时天下,若要论起纲举目张,治理政事,颜杲卿可称第一。颜杲卿虽然起点不高,但是凭借为官勤恳,政绩显著,几十年下来也磨到了代任常山太守的位子,在地理位置上是属于安禄山的地盘。安禄山起兵初期,从博陵至藁城,路过常山城,颜杲卿因为自身地盘小,兵力弱不能与十几万叛军正面硬钢,于是他便与长史袁履谦大开城门欢迎安禄山,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安禄山很高兴,自己地盘上的人还是听话懂事,一高兴便赏给颜杲卿紫衣官袍一件,再又假意夸奖,听闻你颜家素来忠勇,便从家中子弟选个拔萃的出来,随我一起出征,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颜杲卿明白这是以子为质的伎俩,安禄山如此精明之人,怎么可能不担心颜杲卿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将他的亲生儿子扣到自己身边,你颜杲卿若是想要耍什么花招,可要仔细掂量掂量你儿子的下场。颜杲卿自己铁心是要对抗安禄山的,送出去的这个儿子肯定是回不来了,但是为了大业,只能舍子为国。安禄山很满意颜杲卿的配合,拉着颜杲卿的手,夸他识时务者为俊杰,是自己很信任的人。 “君之儿即是吾之儿,吾必对吾儿照拂有佳,烦君尽心固守这常山城,待到得了天下,必有王侯相封于君。” 在常山城稍待两日,安禄山便休整人马继续上路,在出征前他又派其部将义子李钦凑率兵数千人镇守在井陉口,一来防备唐军由西面出井陉口来攻,二来监视着颜杲卿的一举一动。颜杲卿在送其出征的归途,指着安禄山所赐紫衣对属下好友袁履谦说道: “紫衣虽贵,吾等岂能穿之”? 是啊,这个只有三品以上才能穿的紫衣官袍对于每一个为官者来说,可是莫大的诱惑。以颜杲卿这样的出身,又身处李林甫杨国忠这种奸相把控的朝堂,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一定穿的上那件紫袍。只可惜紫袍虽好,却是贼衣啊!袁履谦与颜杲卿相知多年,彼此之间引为知己,他深明颜杲卿意之所指,当下表明抗贼的心迹,颜杲卿倍感欣慰,二人于是烧了紫衣官袍,即刻回到住所,密谋着如何起兵对付安禄山。 自己人的刀子捅起自己人才是最要命的。 安禄山自起事以来,一路披靡,少有敌手,难免会沾沾自喜,再加上诸如颜杲卿这样享有盛誉的人也对自己佩服归顺,只觉得天下虽大,却也唾手可得。悲从喜处来,喜也因悲生。欢喜的安禄山没想到那个对自己服服帖帖的颜杲卿真的会捅自己一刀,而且这一刀捅得可真要命啊! 颜杲卿虽然表面归附叛军,但那都是权宜之计,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不是勇,而是莽。颜杲卿知道,就凭自己常山郡这一点点人手,给安禄山塞牙缝都不够,对大唐的忠诚之心是一回事,能把这份心变成实际的利又是另外一回事。颜杲卿跟手下同僚感慨奋发,担心叛贼势大,他是很明白叛军实力的,东都洛阳估计是守不住的,过了洛阳,就只剩潼关可守,潼关一旦有损,贼人势必长驱直入,那就会危及宗庙社稷根基,李唐王朝危矣。 他的从弟颜真卿是平原郡太守,兄弟二人多年来书信不绝,对于安禄山的谋反,二人更是早有预料。他们都在暗中收养死士,招抚豪强大族,共商抵御叛军的计谋。叛乱爆发后,颜真卿派哥哥的外甥卢逖来去给自己的舅舅送书信,兄弟俩便开始共同商议如何组织义军作战。硬刚是匹夫之勇,分兵牵制才是正途,分而化之,断其归路,只要他们能减缓叛军西进的步伐,拖住一时,长安就能多一时准备,缓过来的帝国可就是庞然大物,到那时候,安禄山插翅也难逃。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这一次就让他们两兄弟捅了安禄山这个贼虎屁股!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啊! 安禄山心满意足的从常山离开了,前脚刚走,颜杲卿便与参军冯虔,长史袁履谦、前真定县令贾深、前内丘县丞张通幽等人,依照原计划商议着如何打开土门县。贼人势大,自己拳头还不够硬,强攻只有枉死,是下下策,众人于是苦思,如何能智取,以最小博最大。他们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建立一个从背面攻击叛军的局面,让叛军首尾不相顾,将叛军的整体战线拦腰斩断,让安禄山变成无根之草。商议出了初步计划后他就派人将这份秘密计划告知了顶头上司太原尹王承业,希望对方到时候能响应他们的行动。 当时安禄山派李钦凑、高邈率军五千镇守在土门,颜杲卿要占土门必须杀掉李钦凑高邈,这样才能打开后面的路。颜杲卿派遣手下亲信高手乔装打扮日夜监视土门动向,静待时机,不动则已一动就要他们的命。当时,李钦凑所部名义上还是隶属于常山郡管辖,颜杲卿作为最高级别长官,拥有着明面上的指挥权。 有一日,正好安禄山发军令派其金吾将军高邈到幽州去征兵,时日久了高邈还未返回,颜杲卿知道时机已成,再不动手就晚了,于是他便派手下亲信以安禄山的名义召李钦凑到郡里商量军务。 腊月十五日夜,李钦凑到达常山郡治所,颜杲卿把他请来,安置在城外驿馆内。颜杲卿是名义上的地方魁首,李钦凑虽然是安禄山的亲信,可毕竟不好太过骄横,官场纵横还是要搞得,再说了,颜杲卿这人名声极大,主子安禄山对其也是礼遇有加,自己更得罪不起,今日他发来拜帖相请,言说有军务相商。李钦凑是个谨慎的人,谨慎的人一般更容易钻套。李钦凑看着军务相商的拜帖,再瞅瞅那些献上来的奇珍异宝,他笑而不语,狡猾的狐狸,还军务相商,架的还是安禄山的旗号,不就是想跟我拉近关系,套套近乎么,什么狗屁天下第一官,也不过是个见缝插针的墙头草罢了! 虽然对这种官场勾当嗤之以鼻,李钦凑还是要去的,虽然心里瞧不起这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但毕竟身处同一屋檐之下,以后同朝为官交接密切,处的熟络些还是有害无益。 清清君子好难交,偷鸡摸狗才大醉。 李钦凑喝着颜杲卿敬过来的酒,看着这个满脸堆笑的太守大人,那满脸的谗笑就像绽放的菊花,写满了讨好和奉承。好听的话比美酒更醉人,比美酒醉人的自然只有美人,看着灯下这个号称常山第一美娇娘的歌姬,李钦凑醉的结结实实。 半夜,袁履谦带着李钦凑的首级来见颜杲卿,看着这张犹在美梦中畅游的脸,两人相对垂泪,且喜且泣。他们重赏了斩杀李钦凑的参军冯虔、县尉李栖默、杂役小吏翟万德等人后,众人又开始密谋下一步。 李钦凑是小鱼,高邈才是大鳄。 当晚,藁城县尉崔安石报告,说据派去监视高邈的探子回报,外出征兵的高邈已经回到了蒲城,估计很快就能到达土门。颜杲卿立即命令冯虔、翟万德与崔安石,按原定计划收拾高邈。二日清晨,高邈的几个随从骑兵先到藁城驿站,崔安石预先埋伏的高手一拥而上,先将这几个人乱刀砍死。不久高邈也到了,崔安石带随从接待,骗他说太守颜杲卿已经准备好了酒筵舞乐在旅舍中相候,李将军也在。高邈看到鱼符令牌,也是不疑有他,自家的地盘上能有什么变故,他刚刚靠近厅前下马,冯虔等人突然发难,就地将他擒获。送到颜杲卿营房后,众人连夜审讯,不曾想一番审问,竟得了个天大的惊喜,原来何千年也要来了。 李钦凑是安禄山的心腹,因为他有个哥哥叫李归仁,李归仁是安禄山手下排名第四的虎将,在整个天下间也足以位列前十。此人有勇有谋,最大的特点是执行力极强,是狼一般的狠角色。比起他的哥哥,李钦凑就是个笨狗,起码在安禄山看来,他就是个大树底下好乘凉的草包,所以安禄山出征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去了还浪费口粮,狗就要做狗的差事,带在身边还不如留到后方给自己看家护院。 李钦凑的草包属性注定了他的结局,但是高邈可不是草包,别说李钦凑,就是他哥哥李归仁来了,也比不得高邈。小吕布能二十奚骑得太原,外面人都在吹嘘小吕布如何神勇,可是只有叛军极高层才清楚,骗得太原城的功臣,一个叫高邈,一个叫何千年。 安禄山手下有两大王牌,一文一武,文的叫高尚,武的叫史思明。高尚作为安家朝堂里的文臣第一,无论资历计谋还是忠诚度,都是根深蒂固牢不可动。安禄山最终迈出谋反这一步,相商的也不过四个人,高尚就是其中之一,史思明都不在四人之列,足以说明,此人的能力之强,实力之大。作为文臣,主谋的高尚手下又有四大智囊:高邈,何千年,独孤问俗,李史鱼,其中高邈一直高居首位,不仅仅是因为高邈和高尚的那点亲族血脉关系,更多的是,高邈其人对战阵极有天赋,他智计百出心思缜密,对于天下大势和战场利害了如指掌,总好入木三分的见解,不夸张的讲,对于安禄山来说,他宁愿一战损万卒,也不愿高邈断一发。 何千年呢,很有趣。江湖戏言,千年乌龟万年鳖,安禄山麾下的这个何千年,就要死不死占了个乌龟的名头。 何千年跟高邈虽然都是安禄山阵营的顶级智囊,但是何千年却跟高邈完全不同。高邈是个正经的儒生,天宝年间的进士,是饱读诗书的官宦人士,由唐王朝的小关邑成长到了安禄山的党羽,一步一个脚印,算是仕途顺利机遇丰厚。何千年则不同,他是个方外之人,师出兵家分支谋战派,学得一身高深莫测的兵法韬略,尤其善于奇谋,对于大的战事走向眼光毒辣,颇有点汉末庞统郭嘉的味道。天下大乱之前,何千年所在的兵家便计算到了局势,宗内高层将门内一些拔萃的弟子分派出去,一来希望他们所学能有益黎民,二来也是趁着乱世多谋求一些资源。奉命效力于安禄山的何千年不止是出身高贵,而且自身本领更是了得,摆兵布阵,习练军马,大事琐碎他都能手到擒来,短短数年便成长为了安禄山不可或缺的肱股之臣,就连他那个不成才的弟弟也跟着耀武扬威,出尽了风头。 所以当颜杲卿等人审问高邈的时候,听说何千年今日也会从东京赶来,顿时令他们喜出望外,难道老天眷顾,有心让他们成事,可不能辜负了这天赐的良机。 当日,何千年从东都洛阳来赵郡,冯虔、翟万德在醴泉驿站埋下伏兵,如法炮制,何千年一到,立刻下手将这只成精的王八怪给活捉了。可怜两个经世之才,都在自家的后院被人打了闷棍,一身抱负还没怎么施展,就被捆绑成了两个大螃蟹,真的是欲哭无泪。被俘虏的二人除了痛骂颜杲卿卑鄙,不是大丈夫所为外,别无他法。颜杲卿自然是不会跟这些反贼多言,他立刻派自己儿子安平县尉颜泉明以及贾深、张通幽、翟万德等人,用木盒装上李钦凑的首级,并押送着高邈何千年两只大螃蟹赶往京城,面呈陛下。 故事很完美,结局很滑稽。 颜泉明一行人,历尽艰辛到了太原,太原节度使王承业非常激动,属下能有如此赫赫战功,作为他们的顶头上司,自然也是脸上极其有光,所以他大排筵席歌舞助兴,好好犒赏着这些有功之臣。 酒席很丰盛,众人也都很尽兴,觥筹交错,太原郡有头有脸的数十位文武官员,都在轮替着向颜泉明敬酒,都是陪着笑脸,满嘴的奉承话沾着酒气冲向这位正值壮年的将军。春风得意的颜泉明也是意气风发,来者不拒,就如众人说的,立了这么大的功,颜家父子封个侯爵卿公都不为过,灭了安禄山,颜家就是大功,到时候就是长安一等权贵之家,现在结交的时机可是千载难逢。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宦海浮沉了几十年的人精,这个时候可不能扭扭捏捏,讲什么君子风度,脸算什么,富贵才是真的!只是没有人会留意到,满堂的和气里,总有一双阴损的眼睛乍隐乍现。 颜杲卿一边等待着太原和朝廷的回应,至于封赏多少是从来没想过的,也不在乎皇帝给不给更大的官坐,他的头脑很清楚,现下的局面,先隐忍,再慢慢积蓄力量,谋定后动,一旦发难,定要让反贼身陷囹圄,前后不应,为朝廷守备的反击争取时间,至于到时候的自己,全家若能逃得一两条性命,就算是老天有眼了。只是苦了我那被安禄山扣押的儿子颜颇,父子一场,却不想为父竟害了你的性命,安贼知道为父今日所为,不知会如何残虐我儿,我儿所受折磨定是惨绝人寰。求你今生恨我,来世寻我来报,为父定认不悔,愿以百倍千倍还之。 何千年是方外之人,本身也是顺势而为,跟随安禄山也是接受宗门的委任,对于安禄山他其实没有多少归属感。他很清楚自己就是个棋手,在哪落子都是展示自己的才学,至于为谁,倒不讲究。所以被擒之后,何千年相比高邈淡定的多,他知道自己在安禄山这边的使命完结了,至于之后的时局发展,自己应该是没机会看到了,长安城里的那位皇帝心狠手辣,应该不会让自己活的太久。所以趁着还有机会,何千年叫来了颜杲卿,向对方献上了他人生最后一个计策,希望能换得一线生机。 在何千年看来,他的叛变只是发自本性,他是个谋战派,而且他很可能就要死了,他很怕死,不想死,他更不想白死,他要把自己的才华留下来,他要让世人记住何千年这个名字,千秋万代,他不要生如夏花绚烂,死如秋叶静美,他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要腥风血雨雷霆霹雳,他要做那个操盘手,他要做兵家的何千年。 所以何千年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应当,也就是这个理所应当,让安禄山吃尽了苦头,也让反贼的滚滚车轮,跑偏了那么一点点。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古人诚不我欺! 要不是何千年,要不是颜杲卿,华清池里的皇帝老头顾不得跟儿媳妇扑棱水,可能裤子都来不及穿,早就光着腚逃得没远没近了。 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 第二十一章将军不曾阵上亡,最毒却是小人心 茅屋挡不住风雪,却能给人以安慰。 风雪中的张巡听着墨升描述着安禄山反叛的这些细节,他是没有资源知道这些的,当然更没有资格知道,芝麻绿豆大的小县令,一县之地能有多少斤两,今日得见墨升,凭借着对方强大的隐门势力,他才得以知晓其中细节,真真算是开了眼界,窥到了那么一点点天。 就好比颜杲卿颜真卿兄弟二人,他以前也只知道有个颜家宗族很了不得,但对这兄弟两人还真是不甚了解,最多算略有耳闻,今日托墨升的便利,才得以知道原来世间忠烈良多,并不都是望风而逃的鼠辈。虽然这样英伟的人最终还是败了,而且下场凄惨异常,但是张巡知道,虽然他死了,可他举起的那杆旗永远挺拔醒目,屹立不倒。 颜杲卿是去年这时候英勇捐躯的,全家被安禄山灭杀,父子几人更是被安禄山生生割肉而食,受尽了酷刑,颜杲卿一身铁骨,一边受刑一边痛骂安禄山,安禄山恼怒,就让人割了他的舌头,就这样,一代英豪含恨而死,终年六十四岁。张巡沉默不语,他没有愤慨,没有嘶吼,脑海里只有那个被绑缚在柱子上受着刮刑,一身鲜血淋漓仍然骂不绝口的老将军。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很可能也是那样,只是真到了被绑缚的那天,老天可曾知晓,皇帝可曾知晓,百姓可曾知晓? 去年今日正月里,遥望常山想睢阳! 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却也可能会很短! 安禄山是个残忍弑杀的人,只是对于颜杲卿,分外的严重。 何千年被擒后,为了苟活发挥自己的能力,他对颜杲卿说了这么一段话: “颜将军,现在您要为朝廷效力,既善其始,亦应慎其终。您所募之军皆为乌合之众,难以拒敌,应该深沟高垒,以逸待劳,不可与敌争锋。等到朔方军到,才可一同进击,并广传檄书于河北各郡县,断其后路。现今您应对外声言:李光弼率步骑一万出井陉口。又派人对叛军围饶阳的大将张献诚喊话:尔等所帅兵多是团练士卒,无坚甲利兵。难以抵挡李光弼所帅山西劲兵。张献诚听后必解饶阳之围而去,这是一大奇计。” 这是何千年人生最后一个计谋,毒辣刁钻,直切安禄山的软肋,颜杲卿听了他的计谋,反复推敲斟酌,觉得确实高明,果然还是自己人了解自己人。于是他采纳了何千年的计谋,立即派人开始着手计划,修城布防安置人马准备物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何千年的计谋太神了,张献诚果然被吓得不战而逃,他所帅的团练兵队也是溃败不堪,七零八落稀里哗啦。颜杲卿于是趁机派遣自己的心腹部下带兵入驻饶阳城,他慰劳守城将士,筑城收兵训练士卒,等待叛军来攻。紧接着他又发布檄文传告河北各个郡县,檄文中明确表示,朝廷已经任命荣王李琬为河北兵马大元帅、哥舒翰为副元帅,统领大军三十万,即将出兵土门,不日将剿灭安禄山余党。河北各郡县身处水火,随风飘零,惧怕叛军的要么降要么逃,有心抗贼的却不明朝廷动向,正在这左右为难之际,乍闻颜杲卿所传朝廷檄文,知道原来朝廷还没有放弃自己,都是长出一口气,吃了个大大的定心丸。有了目标的队伍很快便军心安定,士气斗长,纷纷杀掉叛军所留守将,远近响应,前后共有十五个郡易主,重新被唐军夺回控制权,驻守的人马一时间更是号称有二十余万之众,如此形式可是非同反响,反观投降归附于安禄山的只剩下范阳、卢龙、密云、渔阳、汲、邺这六郡之地。 颜杲卿的这一招,可谓是釜底抽薪啊,安禄山遭遇到了起事以来最大的劫难,颜杲卿呢,不止放火,更是准备再浇一把油。他密派出自己得力心腹马燧,偷入范阳郡招抚安禄山老家守将贾循。郏城人马燧偷偷入了贼营老巢,他对那位安禄山大本营的守将贾循劝言道: “安禄山负思悖逆,不得人心,虽已占洛阳,但终归要亡。将军如果能杀其叛将,以范阳归国,倾其巢穴,将会立盖世之功。” 贾循也是个心思极其缜密之人,他是个宁不要功也绝不犯错的性子,安禄山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会放心把自己的大本营交到他的手中。听了马燧的话,贾循虽然口头许诺,但心里翻来覆去的比较得失,他也不着急表态,犹豫未发。有时候消息就像风中的烧鸡味,根本就没法掩盖,贾循的种种异常举动很快被安禄山留下来的监察内线别将牛润容得知,得了这个天大功劳的牛润容马不停蹄,只想插上翅膀一般飞告安禄山。 此时的安禄山刚刚攻下洛阳,来到了这个富饶的帝都,所有人还在狂欢。 叛军多年来身处边塞苦寒之地,过得都是与外邦厮杀搏命的勾当,对于中原富庶多是耳闻,尤其是传说中那些嫩的流水的关中女子,这些边塞军士对此更是趋之若鹜,现在跟着安禄山造反了,终于有机会一尝夙愿,一个个都是两眼血红如狼似虎,所以叛军所到,每得一城,无论是战是降,安禄山都会纵容军士,他们把城中的财物,粮食,衣服和妇女全部抢掠而去,鞭打那些壮年男人为他们运送物资,把老弱病幼者当做玩物,用刀枪嬉戏把玩着,玩够了就在大笑声中弄死。 城破的越多,叛军吃的就越肥,安逸了快百年的盛唐果然是富得流油,那些如水般的女子果然都是绕指柔,他们这些百炼钢被这些小娘子的肚皮磨得都快下不了床,只是一想到越往长安金银越多,娘们越白,这些软脚虾一下子又变成了浪中蛟。 安禄山是很高兴的,军士越兴奋,他就越欣慰,因为人一兴奋,就不怕疼就不怕死,他就是让这些人去送死,用他们的死换自己更畅快的活。住在一代女皇住过的威武宫殿,他幻想着自己变成了那个受万国来朝的女陛下,享受着东都的繁华和富贵。 好日子没过几天,安禄山正在美滋滋的做着梦,突然手下来报说自家的后院起火了,血肉蹚出来的河北诸郡竟然反了一多半。这可让安禄山大惊失色。他掀了桌子,砸烂了目光所及的一切,又把严庄唤来,质问他为何颜杲卿会带头造自己的反。严庄虽然是名义上的丞相,统管叛军一切人臣,可是毕竟不能让每个人都听他的,安禄山越想越震惊,越震惊越恐惧,他恐惧自己的努力会白费,恐惧自己就这么完了,他不想完蛋,他一边火速召其部将韩朝阳入殿议事,一边训斥那个举荐贾循的严庄,最后竟然说“颜”音同“严”,颜杲卿严庄姓氏同音,也是意图谋反。严庄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更是百口莫辩。等到韩朝阳得令赶来的时候,正看到安禄山拖着一身的肥肉,手里拿着鞭子抽打两人,地上被抽得血肉模糊不知死活的两人竟是内官第一人的严庄和内侍第一宦的李猪儿。 安禄山看到韩朝阳来了,再朝着二人甩出几鞭,这才对着韩朝阳说明贾循如何生出不二之心,让他带人火速赶往范阳城,秘密处理掉贾循,保障范阳老家的安稳。直到出了安禄山的大殿,韩朝阳这才觉得双腿瘫软,冷汗如雨,权势滔天的两大红人竟然被主子打得不省人事,看来伴君更甚伴虎,在这隆冬,安禄山的心竟比风雪更寒人。 韩朝阳到了范阳,假称有事相告,贾循不知道事已败露,被韩朝阳埋伏的壮士缢杀了,之后更是全族被灭,以儆效尤,之后安禄山令别将牛廷玠主管范阳军事,严防敌军渗透。可怜的马燧从韩朝阳一到范阳,便知道这个事漏了底,赶紧逃入西山。后有夺命追兵前有山路险阻,慌不择路没了方向,正在进退维谷生死攸关之际,突然出现了一位仙风道骨长发白须的老者,这位老者自称徐遇,乃是这山中隐士,知道他今日有难,特来相助,马燧慌不择路,绝处逢生顾不得什么真假,随着这人左拐右拐,数里路后竟然来到了一个隐世平原,颇有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之意,他来不及问这群山之间如何会有如此广袤的平原,光是那死里逃生的余悸都够他平复半生了。 安排好了范阳的事,颜杲卿的事也得解决,据说此时的常山、平原二郡军威大振,星星之火已有燎原之势。 已经进驻洛阳多日的安禄山本来打算让大军继续向西进犯,最前线的骑兵已经到了新安,本想着亲自率兵攻破潼关,然后好一鼓作气拿下长安,好擒住那个老皇帝,可突然听说河北有变,只好立即命大部队扭头回师洛阳,再召唤史思明、李立节率领蕃汉步骑万余人攻打博陵、常山郡,又使部将蔡希德率兵八万从河内向北攻,势要拿下颜杲卿兄弟人头,以泄他心头之恨! 安禄山后院被人放了火,玄宗呢,却是自己给自己找刺激! 封常清丢了洛阳,高仙芝丢了陕郡,两个人虽说都吃了轻敌的亏,可是还好也绊住了叛军的腿,磕磕绊绊也退守到了潼关,汇入了哥舒翰的大军。潼关地势险要,守备大军又足,十几万人据险而守,磨砺些日子,不愁战不赢那安禄山,毕竟高仙芝封常清这几十年也是血水里洗出来的,一着不慎吃了哑巴亏,翻身喘口气,谁赢谁输尤为可知,这个仇一定是要报的,血债还要血来偿! 说到这一段,墨升也是有点唏嘘,他知道高封二人的本领,也是为他们仅仅因为得罪小人而落得那样的下场感到可悲。 封常清高仙芝没等来安禄山的血,他们到底还是没能亲手雪耻,不是他们没能力,而是有人等不急。 “你们两个废物,真是早该死了”。 能说他们两该死的人自然只有那高高在上英明睿智的皇帝陛下了。 话头赶到了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这,墨升就顺势给张巡细细讲起了这两个人的经历和故事。 高仙芝率军东征的时候,皇帝派了个心腹做监军,这个心腹是个宦官,名叫边令诚。边令诚跟高仙芝是老熟人,甚至还是高仙芝的救命恩人。 高仙芝其人呢,姿容俊美,武艺高强,骁勇果敢,善于骑射,虽然是高句丽人,但是自小在安西长大,读的是汉字,说的是汉话,娶得是汉妻,跟棒子除了血脉再没有半点关系。高仙芝家世壮出身好,父亲是游击将军高舍鸡,幼时随父入唐,二十余岁就被拜为将军,并与他的父亲班秩相同。高仙芝先后在安西四镇节度使田仁琬、盖嘉运手下任职,但是都没受到重用。后来夫蒙灵察担任节度使时,发现了高仙芝这个了不起的青年才俊,将他一再提拔重用。到了开元末年,高仙芝已官至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 高仙芝任都知兵马使时,每次出军时,身边仅随从就有三十多人,而且各个衣服鲜明牌面十足。夫蒙灵察门下的另一个将领封常清见高仙芝很有才能,人又那么的帅,也想成为高仙芝的随从,于是他便慷慨激昂向高仙芝投书一封,毛遂自荐。但封常清的自身形象却非常差,不但身材细瘦,而且还斜眼歪嘴、脚短跛足。高仙芝见到封常清后,嫌他相貌丑陋,不愿接受。第一天失败后,封常清没有灰心,第二天再次投书,第三天不行第四天继续。高仙芝不胜其烦地推辞,侍从已录取够了,哪里用得着又来呢!封常清也是愣头青,只知道仰慕对方的高义,愿意跟随对方,不理会高仙芝的拒绝,他觉得这个仙人一般的将军应该不落俗套,不会因为自己的容貌丑陋,就把子羽看错。高仙芝还是没接受他,意思很明确,你长得太丑了我们不想跟你玩,可是架不住封常清天天在门口献殷勤,高仙芝被磨得没办法,只好把封常清录取到侍从中,最终还是跟这个丑家伙做了朋友。 高仙芝不仅人长得漂亮,仗打得更漂亮,当时吐蕃占领小勃律,唐王朝三次出兵都不灵光,于是在天宝六年皇帝命高仙芝为行营节度使。高仙芝率军出击,智取小勃律,朝堂大为振奋,将他擢升为安西节度使。天宝九年,高仙芝又进攻石国,先约和,后突袭,生俘其国王和部众。次年,石国引大食来攻,高仙芝出击大食败归。后来被朝堂召回入朝,授开府仪同三司,任右羽林大将军。 高仙芝与边令诚的渊源就是在天宝六年八月,高仙芝打小勃律国的时候。当时高仙芝已经取得了胜利,正押着小勃律国王和吐蕃公主经赤佛堂路得胜归来。九月的风里,都是成功的味道,旗开得胜的高仙芝封常清大军行至婆勒川连云堡,与等待已久的边令诚人马会师,两边再一起返回河西郡。九月末,高仙芝回军来到播密川,便命令手下刘单起草捷报,并派中使判官王廷芳进京告捷。由于事前并未知会顶头上司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招致了他的妒忌与怨恨。当高仙芝一行人回到河西时,夫蒙灵察不派一人出营迎接慰劳,待到高仙芝来到了他的面前,更是二话不说,当着数千人的面就张口大骂高仙芝: “高丽的奴才,于阗使你从谁那里得到的?” 高仙芝还在美滋滋的等着受到上司的赞赏,同僚的吹捧,士兵的崇拜,却没想迎接他的是这样的待遇。打了胜仗的高仙芝一头雾水,若是放在平日,有人胆敢当众骂他,高仙芝早将对方变做了剑下亡魂,可这次骂人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不知这位平日很看重自己,对自己更是有知遇之恩的夫蒙灵察大人,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被婆娘踹下了床,当下只能忍住愤懑不满,如实回答道: “是御史中丞您的大力栽培。” 夫蒙灵察不依不饶,又问道: “镇守使安西副都护、都知兵马使,都是你从谁那里得到的?” 高仙芝只好继续回答: “也是御史中丞您的大力栽培。” 夫蒙灵察得理不饶人: “既然知道这些,捷报不经过我就敢上奏,是为什么?奴才该杀,要不是看你刚立了功,立马叫人把你绑了,砍你的脑袋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高仙芝莫名其妙吃了这一顿炮仗,更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就是一个极其骄傲之人,再加上年纪轻轻就建功立业,受到皇帝和朝堂大佬们的青睐,不知道有多少官家的小娘子们都削尖了脑袋想嫁到他家来,整个大唐王朝,那一段时间,风头更是盖过了王维和李白,所以在高仙芝的心里,自己就是完美的,骄傲一下也无可厚非,只有那些庸碌之人才讲什么谦逊低调,人不轻狂枉少年,不是不想轻狂,只是你没那个资本。 骄傲的人总要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高仙芝只顾着高调行事,对于官场上的弯弯曲曲却不太重视。只要把事办漂亮了,别人自然无话可说!所以在他看来,直接给皇帝上书并没有什么不妥,不明白为什么夫蒙灵察反应这么大。我是偷了他的小媳妇还是拐了他家大姑娘,一副吃了我的样子,要不是看你年岁大,早揍你他娘的了。 边令诚跟高仙芝不一样,他是个阉人,从小就在深宫内苑摸爬滚打,看的脸色跟吃的饭一样多,要不然没背景的他怎么可能混成玄宗皇帝的心腹。夫蒙灵察为啥发火,他很明白,越级上报是官场大忌,你自己立了功,三分是你的,七分得是你的领导,要不然谁愿意挖空了心思往上爬。边令诚心思活络,眼光毒辣,皇帝派他做高仙芝的监军,这一场场仗打下来,边令诚深刻的知道,高仙芝虽然年轻,锋芒毕露,但是假以时日,必定是一方巨擘封疆大吏,他很看好这个人,所以愿意帮他一把,顺水人情说不定就能换个实在交情,谁都愿意结交更多的大人物,不管有用没有,起码能提高自己的分量。 边令诚于是秘密对朝廷报告了这事,密报里还写道: “如果高仙芝立了功却忧愁而死,以后谁会为朝廷卖力呢?” 皇帝一听打了胜仗,他可不理会底下人的蝇营狗苟,直接就提升高仙芝任鸿胪卿、代理御史中丞,代替夫蒙灵察任四镇节度使,下诏命夫蒙灵察回京。夫蒙灵察害怕了,他不知道高仙芝这个年轻人能量这么大,自己又曾羞辱过他,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对付自己。 高仙芝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是“点”窍门,越级上报这个事情发生之后,他也在反思,后来得知是边令诚替自己在皇帝那边辩护,一来感激那个阉人,二来也知道了收敛性格,之后早晚拜见夫蒙灵察,还像过去一样行礼。夫蒙灵察更惭愧,更恐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老想着高仙芝哪天会不会突然发难。 副都护程千里,衙将毕思琛,就是那个在洛阳投了安禄山的狗,行官王滔、康怀顺、陈奉忠等人一直不爽高仙芝,嫉妒他的才华和军功,但是自己又没什么大本事,只好耍小人手段,在长官夫蒙灵察面前说高仙芝的坏话,夫蒙灵察能当面羞辱高仙芝,这些人也是居功至伟。高仙芝上任后,把程千里喊来,夫蒙灵察是不能动的,毕竟是老上司,但这几个阴险无能搬弄是非的小人们他还是可以收拾的。 他骂程千里: “您外表是个男子,但内心却像个娘们,是为什么?” 程千里为势所逼,不敢反驳。 他再骂毕思琛: “你夺了我城东一千石种子田,可还记得么?” 毕思琛只能回答说: “那个是您当时赏给我的。” 高仙芝气不打一处来: “那时我怕你的威风,你当我真是因为可怜赏给你的么?” 他又把王滔喊来,骂过一顿后,越想越气,忍不住就想动手打他们,只是他现在已经开始学着收敛心性,自己劝了自己好一阵,就把他们都放了,自那以后全军整肃,慢慢安心平静下来,高仙芝算是真正的当家做主起来。 高仙芝出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后,他以封常清为庆王府录事参军,充节度判官,赐紫金鱼袋。不久,又加封朝散大夫,专门负责四镇的仓库、屯田、甲仗、支度、营收等事宜。以后高仙芝每次出征,常令封常清为留后使。慢慢的封常清也崭露头角,立了很多战功。 至于那个人生仕途上的大贵人边令诚,虽然为人阴险,贪财好利,但对自己确实有救命之恩,可不能忘本,定是要常来常往的。年深日久,两个人已慢慢变成了友人,逢年过节的也多有走动,两个人都互相帮衬,获益良多! 这一次讨伐安禄山,被封副元帅的高仙芝本来是不想让边令诚监军的,可是玄宗觉得二人熟络,办事应该更加稳妥,便准了边令诚的请求,准他随军出击。 踌躇满志的高仙芝志在必得,根本就没想到,二十多年前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会在二十多年后狠狠的捅自己一刀。 天道好轮回,可曾绕过谁! 第二十二章白起李牧万人敌,大王小人能杀之 夜已深,凝雪独有姿,破茅屋中的张巡墨升二人还在对桌而谈,新白覆满了满院的灰白,残破的茅房燃着明亮的灯火,火苗被寒风吹的东倒西歪,也似喝醉了一样。 风雪中的张巡听着墨升将安禄山一路反叛的经过娓娓道来,下酒的小菜已经如冰,只有那酒还凑合能喝,只是天寒地冻,没有内气护体的张巡,每饮一杯,寒意反而更加一重,张巡的心里默默感慨,自己出门的时候带一个温酒的小暖炉该有多好啊。 虽然酒水不可温,但是他听得颜氏兄弟的大义,河北各郡县反抗的忠勇,张巡的心里还是隐隐有沸腾之感,总算知道自己并不是独木行舟,在这大风浪里,翻滚的还有不少人,独行的人不怕黑,只怕孤独。 只是墨升随后的讲述,让张巡久久不能自拔,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如何品评那个自己尽心竭力燃烧奉献的朝堂,自己的忠心到底有多少愚昧,自己的坚守到底有多少回报!难道李唐的朝堂竟真是不堪到了那般地步! 墨升告诉他,形势大好的抗贼大军,竟然被皇帝陛下一顿操作,溃败了何止千里。 唐玄宗听了边令诚的密报,知道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封常清兵败溃逃,他一边痛骂其草包饭桶,一边派人执令削其官爵。当初封常清战败之后,曾三次派遣特使奉表向玄宗皇帝陈说叛军的形势,玄宗皇帝恨不得剐他的肉削他的骨,怎么可能听这个败军之将的奏报。 封常清三候无果,只好亲自骑马往朝廷上书,行到渭南郡的时候,刚好与皇帝派下的前使相遇,前使执敕令将封常清当场削其官爵,命他速还高仙芝军部,以白衣自效。锦袍换白衣在封常清看来,已经无所谓了,皇帝罚他以白衣之身在高仙芝军中效力,不是希望他能戴罪立功,只是单纯的辱其颜面。封常清知道自己丢了洛阳,死罪估计是难逃了,于是他也没再争辩,直接接了降罪的敕令,回到驿站,当即提笔草遗表书,陈述叛军的实力,分析 着自己亲自血水里淌出来的战局,并依此提出自己的一些应对破敌之策。洋洋洒洒数千字,期盼着他死之后,皇帝不可再轻敌,多少能听从一些他的策略,早日平了叛乱,他也算是为国尽最后一份忠,一雪耻辱只能靠自家的好大哥了。 当时朝廷上下皆以为安禄山狂悖逆行,低估了叛军的势力,认为不久即可扑灭这团不听话的火苗,封常清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洛阳一战,封常清大败,所以他才有此一表,希望别人能以他为戒,谨慎行事。 高居庙堂的皇帝陛下自然不知道封常清战败的真正原因,但高仙芝不糊涂,他隐约明白封常清不仅仅是轻敌那么简单,战败的因由元素绝对很多,而且两人是多年知己,于是高仙芝便命封常清巡监左右厢诸军,以助自己,也真心盼他能将功补过,重振雄风,好换回那一条命。 等安顿好了封常清,安禄山那边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大动作,于是丢了陕郡的高仙芝谨慎行事,他退守潼关后军纪严明,日夜操练,争取尽快把这些拼凑起来的队伍磨练出个样子来。做好了长久打算的高仙芝按部就班,准备着融雪一般,慢慢化掉安禄山的势力,毕竟自己的后方是富庶了将近百年的大唐帝国,安禄山可没有那么雄厚的资本,他所借不过是一鼓作气,措手不及而已,缓过劲的大唐,那才是飞龙在天。 高仙芝的战略思路是很对的,将军们明白,文臣们也明白,安禄山这边也明白,睿智的玄宗皇帝估计也明白。可是别人都能等,唯有他不能等,也不肯等,他要雷霆出击,他要飞龙在天,他要安禄山立刻就跪在自己脚下,骄傲如他,岂能让一个贱种坏了自己一世英名。 潼关监军边令诚多年来伺候皇帝,对于皇帝的心思揣摩的很明白,知道皇帝希望速胜,于是自打从长安出发,一直到驻守潼关,他一方面多次制造由头借口,从军部的粮钱里给自己搂好处,一方面不停的向高仙芝制定军事计策,劝他尽快用兵,早有斩获。高仙芝不糊涂,对于边令诚中饱私囊的行径故作不知,毕竟是皇帝派的监军,捞不上点油水谁乐意干这苦差事,但是你一个不阴不阳的阉人,偷偷摸摸啃点吃食就行了,权当舍点银子堵你的嘴,可你一边往嘴里刨,一边还要对我的军务指指点点,要不是看你是皇帝的人,往日还算有些交情,早都把你拖去喂狼了。所以边令诚的那些苦口婆心高仙芝自然是不搭理的,于是这一次次的无动于衷终于伤了边令诚的面子,使得边令诚怀恨在心,暗下决心,定是要伺机报复回来。 等到后来高仙芝也丢了陕郡之后,边令诚知道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可得抓住了,于是他连夜秘密入朝奏事,向玄宗反映了高仙芝、封常清败退之事,面圣时添了点盐加了些醋,他说: “封常清逢人就说叛军强大不可敌,使得帝国军心大为动摇,而高仙芝则更是不堪,被安禄山吓得直接不战而退,放弃了陕郡几百里地,更是偷偷克扣士兵的粮食和赏赐,将救命的物资钱粮全往自己兜里揽,丝毫不顾及军士的死活,真是枉顾了皇帝的期望,拿着帝国资源人命,不思上阵杀敌报效朝廷,反而拥兵自重趁火打劫中饱私囊,真真不堪大用,乃是犯了欺君大罪”。 唐玄宗听了边令诚的一面之辞后偏听偏信,他本身就在埋怨这些人战果不佳,再听闻两人竟有如此龌龊勾当,大怒不已,立刻派遣边令诚带着旨令火速赶赴潼关军中,将高仙芝与封常清立斩不赦。 “这便是那声名远播的帝国双壁之结局,悲哀可叹!” 墨升在自己心里暗叹一声,继续讲下去。 天宝十四年腊月十八日,皇帝的特使边令诚回到了潼关,他先派人把封常清叫来,向他宣示了皇帝正式敕书。封常清自知该死,便把自己的数千血泪遗表递交给边令诚,只求他能奏报皇帝,也不枉费了自己最后的一点赤胆尽忠。边令诚假意收下后,毫不顾及相识多年的情分,便直接将其斩首,暴尸于芦苇之上。高仙芝回到官署后,还不知道封常清已被杀,边令诚这边就带着百名大内御用陌刀手,在官署门口,对高仙芝宣读了皇帝要处死御史大夫高仙芝的诏命。高仙芝还没来得及下马,便听闻如此晴天霹雳,他急忙翻身下马,面对着那个往日交往密切的好友争辩道: “我遇敌战败而退,死是应当。但诏命里说我私下克扣军士赏赐和军粮,纯是诬蔑。上有天、下有地,兵将都在这里,您难道不知?” 义愤填膺的高仙芝越说越气,对面的边令诚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他不理会这位往日好友的愤慨,只是冷眼注视,注视着这个骄傲将军最后的挣扎,他享受着报复的愉悦感,谁让你不听我的话,你越挣扎我越兴奋。 高仙芝还在高呼,他对着随行的士兵喊道: “我高某人把你们招募来,当然是想打败叛军多得赏赐,但安禄山力量正强,这是事实,所以暂避锋芒,撤退至此,也是为了加强潼关防守,以待来日。我如有罪,尔等可以直言,如若无罪,你们就大喊冤枉,好让边监军知道我们的屈辱,让陛下知道我们的不甘!” 虽然高仙芝平日里为人有些骄傲,对于钱财权势也很向往,可这都属于人之常情,大是大非面前,他称得上是一个豪杰,手下的军士仰慕其才华,感激其知遇,敬佩其气节,此刻听闻皇帝欲斩自家主帅,纷纷高声大喊“冤枉!”其声虽震天动地,但根本撼不动皇帝的那一绢诏令。 边令诚依然在冷眼相对,他是个真小人,一直奉行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理念,这一次费尽心机才能除掉高仙芝,他可不会有半点心软,再说了要你命的是皇帝陛下,于我边某人何干,黄泉路上阴曹地府,讨债索命有本事你去找龙椅上那位,今日无论如何,你是走不出我为你写的这个“死”字。 高仙芝的挣扎注定是垂死无用,边令诚可不会去可怜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所以临行之前,他请求皇帝恩赐自己一支力量,以防止高仙芝封常清铤而走险。高仙芝封常清都是带兵多年的将军,手下有一些只知将令不知王令的狂徒也是情理之中,自己不可不防。皇帝听了这话,本来还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要斩立决,加之边令诚这般诛心之言,更是要让他们死的透透的,当即从御林内卫中调出一百把陌刀,护送着边令诚赶赴潼关。 潼关官署大营前的高仙芝高呼冤枉,底下那些出生入死多年的的护卫更是不乏血脉奋勇之士,今日皇帝收了诏令还倒罢了,如果真的要斩我主帅,他们豁出性命也要违抗上命,抢出元帅,奶奶的,老子的好日子是元帅给的,可不是那华清池里的老皇帝给的,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也学安禄山造反去! 官署门前的氛围越来越不对劲,两方人员势如水火,高仙芝这边是星火四溅的摩拳擦掌,边令诚那边是一言不发的暗流涌动。火势这边越烧越旺,大有一言不合就刀剑相向之相;水势这边也是杀机隐现,一百把寒光闪闪的陌刀随时准备出击,他们可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在他们看来,一切的阻挡,都可用手中刀破开。 高仙芝任由底下的军士发泄不满,有些话他不好说的太明白,还要靠手下人来点破,只是今日的边令诚很不寻常,这个阉人只是宣读了皇帝的诰令,便后退了几步,这几步刚好让他退到了陌刀队的身前,他很理智,不理会对面那群人的大呼小叫,只是捧着皇帝的诰令,冷眼看着,也不回高仙芝的话,任你如何沸腾,我自岿然不动。 高仙芝手下的将军校尉闹了好一阵,收不到对方的回应,那个阉人只是如死了一般装聋作哑,可背后那些陌刀队的大内禁兵却是双目赤红,那卷高高捧起的明黄绸缎,无声的垂着,压得高仙芝越来越喘不上气。 事情很麻烦,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拿他开刀了,那一百位冷静嗜血的陌刀手就是皇帝的决心。 高仙芝挥手示意,底下人看了手势,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此刻的官署门前,高仙芝和边令诚四目相对,就那么盯着,边令诚的眼神很坚定,高仙芝的却很复杂,愤怒,不解,委屈,狰狞,一直到最后的淡然,他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只有自己能听到一般。 边令诚看着这个发笑的将军,虽已年过半百,风姿还是卓越不凡,心里也有些想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究竟是笑高仙芝还是笑他自己,他不清楚,他只是在心里无声的笑,莫名其妙的笑。 高仙芝笑了好一阵,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将军校尉,这些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今日是要离了,他再回头看了看对面铠甲鲜明的百人陌刀队,思虑了一会,叹了口气,重新看向了边令诚。 高仙芝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他坚毅果敢,狰狞凶猛,他打过很多胜仗,也被人打败过不少回,什么阵仗没有经过,杀人如麻血流成河算得了什么,今天的状况,他也不是无力反击。对面的百人陌刀队固然强大,各个都是二品高手,领头的几个甚至有一品的实力,自己这边虽然拔尖的不多,近卫们的实力大多只是三品上下,二品的只有少半,但自己这边人多,如果真的拔刀相向,百位二品陌刀面对的可是上千三品,吃下去也不是太难,而且一旦真的动起手来,自己部下大军肯定是闻风而来,到那时就不是区区上千人了,上万人马赶到也不过一盏茶而已。 陌刀再凶残,怎敌得过万箭齐发!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阉人捧着个圣旨来我的地盘,百把陌刀和那明灿灿的圣旨只消片刻就能被吃个渣也不剩,皇帝追责,就说没看到边令诚一行人。更何况关外有安禄山虎狼之师盘踞,边令诚一行人还没到潼关,就被渗透进来的安禄山人马活捉了去,等我得到情报点集人马,便火速前往安禄山大营拼死想将边监军救出,只是战事激烈,边监军和陌刀队拼死抵抗叛军,不幸以身殉国,没能保全自己性命! 这边是高仙芝在心里想好的奏报,称不上天衣无缝吧但绝对有理有据。 只是那样真的有用么,吃掉这百十把陌刀很容易,可是吃掉那卷明黄的绸缎就很难。如果自己真的执意要撕了那卷绸缎,那就和关外的安禄山一般无二,自己本来就不是汉人,临了再落个造反的名头,后世子孙还有何颜面立足。皇帝很明显是决心要拿他开刀,看来史书上那些被皇帝君王冤杀的名册里,自今日后便会多出一个叫高仙芝的。算了,强如白起李牧不也是如此,愚忠也好,砍头也罢,自己也风光威武了几十年,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命也该还了,现在如果再潼关内乱,只会便宜了那个安禄山,那就让他高仙芝一人扛下这些罪孽又何妨,只是可恨不能痛击安贼,雪我丢陕郡之耻,再加上自己这一世英豪,竟然冤死在了昏君和奸宦的手上,真真是叫人不甘,到了阎王殿前,他一定要大喊冤枉。活着已是无望,但求死了能遂心。 只希望封常清能帮我了此遗憾吧! 下了死心的高仙芝整理了衣冠盔甲,抬脚走向边令诚,边令诚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身边的那几个一品陌刀手向前一步,靠近了边令诚,手里的陌刀握得更紧,眼神戒备的盯着那个缓步走来的威武将军。 高仙芝看着这些人的举动,眼眉一跳,心里冷哼,阉人到底是个阉人,没种!至于那些陌刀手,他只是轻蔑的扫视了一圈,满目的不屑一顾。高仙芝走到边令诚身前五步远,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扶住腰间刀柄,一手拨开腿部 裙甲,双膝跪地,挺直腰板,直视那卷明黄绸缎,张开口,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臣高仙芝接旨!” 高仙芝这一声接旨不异于平地惊雷,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军校尉们无不震惊莫名,主帅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接旨,这可是掉脑袋的圣旨啊!这些耿直尽忠的汉子们纷纷大惊失色,抢步向前,就要去拉起那个犯糊涂的主帅。 高仙芝自然知道底下人的举动,他也不起身,只是转过头,双目圆瞪,暴喝一声: “退下!” 此刻的高仙芝跪倒在地,身躯却有万仞之高! 高仙芝终究还是被斩了,他虽然遗憾,却也了然,只是他至死也不知道,原本还希望能帮自己雪耻的封常清,早已是先自己一步踏上黄泉,黄泉路上,如果遇到封常清,想必高仙芝只能感慨一句: 这难道便是命啊! 一日之间,斩了高仙芝封常清两位当世名将的边令诚没有自己预想的兴奋,他现在很恐惧,脑海里回荡的都是高仙芝的笑声和眼神,晚上更是做了一夜的恶梦,盖着的被褥几乎湿透,也不知是冷汗还是黄尿,实在扛不住了,不待天明便让百把陌刀护送着他,往长安城逃去,森冷的官署里,只留下一张字条: “以将军李承光暂摄领军事”。 高仙芝封常清被冤杀的消息疯了一般传遍全军,引起的何止是军心动摇,不夸张讲就是全线崩溃,二十多万人惶恐不安,整个潼关弥漫着对生死的迷茫。只是大唐朝廷不会觉得丧失了两员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大将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将军在李隆基的心里,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至于潼关之外的叛军,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大唐朝堂竟然会自毁长城,还在紧锣密鼓的排兵布阵,安禄山为人谨慎,他派出心腹大将崔乾佑亲自带兵坚守,执行着幕府将军商议出来的战术,占据险要,诱敌深入,然后断其退路,首尾夹击,以求全歼潼关守备唐军。 至于后方被安禄山引为心腹大患的颜氏兄弟,此刻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风雨欲来风满城,落花遍地处处红! 只是那处处落红不是花瓣,而是人血! 第二十三章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腊月二十三,小年! 往年的今日,就算是再穷的人家,也会想着法子给自家老人娃儿弄些干货,不再喝稀粥糊糊,尽量做些坨坨饼子什么的,全年的辛劳,便从今日开始划个杠,往后七天,不耕不织,柴火点旺,尽量吃食,怎么舒坦怎么来。 只是对于常山郡的人来说,大唐天宝十四载的小年夜注定是不会舒坦了。 气急败坏的安禄山派出了手下第一大将史思明,令其亲帅三万精锐星夜启程,务必以最快时间拿下颜杲卿等人,控制常山军民,稳定住河北形势。之后安禄山还觉得不放心,又从牙缝里硬抠出一万人马,由大将蔡希德率领赶往常山郡,跟史思明部汇合。大军开拔之前,安禄山咬牙切齿的叮咛蔡希德,一定要把那个诈降的反复小人颜杲卿给我活捉回来。 颜杲卿在腊月十五这一天宰了李钦凑,用整年里的最后一个圆月给他送了葬,之后用计擒了高邈何千年二人,十八日派儿子送押这些人去往太原,又听闻安禄山已于十二日攻下洛阳,他担心长安城安慰,只能于腊月二十三正式举起大唐旗号,公开声讨安禄山,意图牵制安禄山兵力,缓解潼关守军的压力。 颜杲卿的所作所为,是安禄山造反以来遇到过的最大威胁,颜杲卿一杀自己的亲信守将,二擒左右智囊,三退围饶阳的张献诚,四聚河北诸郡力量,五偷自己老家范阳。一环接一环,一招狠过一招,只要安禄山自己稍有不慎,等皇帝这边回过神,两方前后夹击,声势浩大的造反立马就得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对于造反一事,安禄山筹谋了二十几年,他这人心思缜密之极,天下各方势力都被其研究的通通透透。虽有反心,但没真的动手之前,他对自己人,也是所言不详。直到得了杨国忠抄他宅子杀他门人的消息,他才最终咬牙狠心干了。谋反之前的两三天,他在府中宴请手下的十多名大将,宴中给每位将军丰厚的赏赐,并在府宅大厅放置了一幅巨大的地图,图中标明大唐各地山川的险易及进攻路线,另外每人又发了一幅同样的缩小地图。安禄山更是对各将领严令,有敢于违背此图计划者斩首诛灭九族。这幅图对直到洛阳的军事行动,标注得清清楚楚,所有的将领只需按图突进尽可。这些番将知道这是动真格的了,他们接过地图都不敢声张,纷纷领命离去,整备自家人马,随时等待全线进攻。直到后面安禄山攻陷洛阳前,各军的行进路线竟然完全遵照图中的指示完成。由此可见,安禄山心机之深沉,带兵之谋略,作战之神勇,掌控之毫巅,实在是个极为可怕的枭雄。 所以如此运筹帷幄的人物,怎么可能允许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出现颜杲卿这么大的变数,常山之患,已是心头刺眼中钉,不得不速速灭杀! 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常山郡前集结完毕的史思明焚香祈天,恳求上苍保佑自己在新年的第一天旗开得胜,早点攻下常山郡。颜杲卿虽然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可他没想到安禄山会如此重视自己的常山郡,竟然派出四万精锐回过头来攻打他,火炮弩车一应俱全。更艰巨的是,河北联盟的各郡县力量虽然已经有所呼应,但人马还没整合完毕,他派儿子颜泉明向上司王承业求救,已经多日了还是石沉大海不见回应,没有办法他只得仓促应战,以常山本郡的人马军卒昼夜防守,拼死作战。常山郡终究势微,城内兵员短少,加之叛军昼夜不分的强攻,最终寡不敌众,御敌物资也慢慢消耗殆尽,黄忠之年的颜杲卿多盼望自己是那白马银枪的赵子龙,可是常山之神不显灵啊。 正月初八,一片狼藉伤兵满营的常山城池终于还是陷落了,颜杲卿、袁履谦等人被史思明亲自俘获,当日便送往洛阳城。 “在颜杲卿等人被押上了囚车之前,史思明依照安禄山的指令,将颜杲卿等人绑缚在高车之上,由马匹拉着在常山郡城中穿梭,马车所到之处,叛军便开始表演。那些畜牲虐杀存活下来的守军,残害手无寸铁的百姓,烧毁一切带不走的东西,妇女被当街奸淫,更令人发指的是那些孩童,被活生生扔进滚烫的开水锅,盖上盖子,叛军们哈哈大笑着点评哪个孩子反抗的力气大,待那些孩子不再挣扎后,便用刀枪再将他们从锅里挑起,放到桌上砍成数块,好似鱼肉一般啃食起来。更有甚者会将孩童的父母押到锅前,让父母亲眼目睹自己的血肉如何被生煮活炖,还要撬开他们的嘴,让他们啃食自己的子女,叛军并发布号令,主动啃食自家子女者,可免一死。诛心的是竟然真有人为了活命,主动吃起自己的儿女,不理会那些谩骂和嘲笑,苟活下一条性命。” 张巡难以置信的看着墨升讲出了这一番话,他实在难以想象,刀斧之下的常山郡何止惨烈二字可以形容,那简直便是炼狱啊! 常山满城,已看不到洁白的雪地,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灰烬,到处都是红梅一般的鲜血。马车上的颜杲卿一行人,目睹着一切,愤怒的血泪已经流干,嘶吼的咆哮已经无声,悲怆的神魂已经麻木,他们在心里问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攻下常山郡的史思明蔡希德,趁着势头,一鼓作气接着攻打其他诸郡,邺县、广平郡、巨鹿郡、赵郡、上谷郡、博陵县、文安县、魏郡、信都地区,又都重新被叛军所占领,河北境内,叛军所过,尽皆残灭,人间乐土化为地狱。 正月十一日这天,已经于正月初一新年当日,在东都洛阳正式祭天宣告世人建立大燕帝国,并自封皇帝建元圣武的安禄山,看到被押送来的颜杲卿,气的怒目圆瞪,一身的肥肉都随着呼吸颤悠。安禄山见了被押伏在地的颜杲卿,肥胖的身躯瑟瑟发抖,站起身指着颜杲卿咬牙切齿的质问: “你这奴才,从前是我把你从范阳户曹任上奏请为判官,才能让你出任光禄、太常二丞,还用你这狗东西代理常山太守,对你信任尤佳,临行之前更是以紫袍相授,我究竟哪点对你不住,你竟要负我?” 颜杲卿胸膛炸了一般,他怒目而视那个蠢猪,咒骂道: “我家世代为唐朝大臣,永远信守忠义,即使得你奏请署官,难道还应跟着你反叛吗?况且你本是营州一个牧羊的羯族贱奴,因窃取皇帝的恩宠,才有了今日风光,天子又有何事亏负于你,而你竟要反叛朝廷!” 安禄山生平最恨人揭他的短,颜杲卿的话让他非常愤怒,却又令其无言以对,但他不死心,颜杲卿这个人太厉害了,不收为己用实在太不甘心。暴怒的安禄山派人将颜杲卿的幼子颜季明拉到颜杲卿面前,加刃于颈上,居高临下的对颜杲卿喊道: “降我,当活尔子!” 颜杲卿望着最疼爱的儿子,不悲不喜,不言不语,安禄山知道这个人已经存了必死之心,自己已是没有可能再劝降了,便一狠心命人将颜杲卿一家三十余口拉到颜杲卿面前,斩手断脚,折磨致死。却令安禄山没想到的是,颜家三十余口至死竟无一人投降,恼羞成怒的安禄山将颜杲卿绑于天津桥柱上,当街肢解并吃他的肉以警戒百姓。受着酷刑的颜杲卿依然对安禄山骂不绝口,安禄山便派人钩断了他的舌头,看你还能怎么骂,颜杲卿就在含糊不清的骂声中喘出了人生最后一口气,时年六十五岁。就在当天,颜杲卿的下属官员亲属也都被先截去了手脚,然后慢慢折磨而死。何千年的弟弟恼怒颜杲卿袁履谦擒了自己的哥哥,断了自己的富贵路,亲自监督执行酷刑,他走到袁履谦面前咒骂,袁履谦待他凑近,一口血污喷在他的脸上,于是又被更为残忍地施行碎割,过路的人见了除了侧目流泪之外也是无能为力。 听到一身铮铮铁骨的颜杲卿袁履谦等人,至死都是身板笔直,雪夜里的张巡也在心里自问,我若如此,当做何态?常山的惨状是不是睢阳的明天,被割舌的颜杲卿是不是自己的下场。自问的话在肚子里斟酌了好久,张巡暗暗发笑,自己怎么糊涂了,这样的问题还需要考虑这么久,能成为颜杲卿一样的人就是自己毕生荣光,希望后来的我,就是曾经的你。睢阳坚守之心,至死不休! 墨升的讲述也随着颜杲卿的遇害告一段落。两个人为颜杲卿等人黯然神伤了一会,之后收拾好心绪,围绕着常山的陷落分析原因,取长补短,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常山的教训能弥补睢阳的不足。 “我认为,常山之败除了墨先生说的强敌和内虚之外,还有第三点原因,那就是外援不救。” 张巡看着墨升继续说道: “常山城微,也无险可守,但是彼时河北诸郡已经达成共识,聚盟之势已起,作为他们上郡总令的太原尹为何不派兵驰援,太原郡作为大唐龙兴之地,历来兵马强壮,尤其弓马骑射更是冠绝全国,王承业明知常山之重,为何不速速出兵驰援?” 墨升看着满脸疑惑的张巡,知道他因为位卑言轻,所知自然不详,解释道: “您还记得我说的颜泉明一行人去往太原郡么?” 张巡回答道: “自然记得,您不是言说王承业盛情款待了颜泉明一行么,所作所言也是态度坚决,跟叛军势同水火,非常看重颜杲卿么?难道他也是惺惺作态,虚与委蛇,明着归唐,暗地里却计划着与安禄山沆瀣一气?” 墨升从张巡的口气里听出了明显的责备,要知道论官职,王承业可是足以压死张巡的,但张巡并不自觉,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也不是,王承业对于安禄山还是深恶痛绝的,他也是真心维护李家朝堂,并无三心二意。只是他这人有个缺点,就是对于名利追逐格外热衷,甚至有些病态的痴狂。” “哦,那这跟不救颜杲卿有何关联?” 墨升顿了顿,喝了一口酒,调整了下坐姿,开口回答道:“颜杲卿无错,颜泉明无错,王承业一开始也没错,错就错在他们这一行多带了一个人。” “多带了一人,是何人?”张巡是个合格的听众,及时的回应着墨升。 “张通幽!” “张通幽?那是何人?” “张通幽是个小杂鱼,区区一个内丘县尉而已……”话刚脱口,墨升就后悔了,在他看来,县尉确实是个小杂鱼,可是此刻他面前坐着的这个张巡也曾经是个县尉,也就是他嘴里的小杂鱼,自己如此点评,怕是有指桑骂槐之嫌,所幸对坐的张巡听了那话神情并无异样,看来自己以后说话多注意些才为好。当下继续解释道: “张通幽此人虽然官职不显,但其兄却是鼎鼎大名。安禄山手下大将不少,但此人生性多疑,真正的亲信不多,就连他的亲生儿子安庆绪也多有戒备。可曹操虽奸,却信郭嘉,高尚严庄虽然地位高绝,但论安禄山真正放心的臣子里,张通儒才是第一。此人学识深厚,博古通今,心思极为深沉,尤其擅长处理政治,虽然出身家族不显,但凭靠着自己的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夯实自我,最终成为安禄山的左膀右臂,是一个威胁极大的人物,有他的保底,安禄山才能后顾无忧。安禄山在东都自称大燕皇帝,这贼子以洛阳败将达奚珣为侍中,以张通儒为中书令,高尚、严庄为中书侍郎,张通儒能做安禄山的宰相,岂是庸碌之人。” “奥,原来如此。那此人难道如他兄长一般也要做那安禄山的犬牙?” “不,恰恰相反,此人虽然是张通儒的同胞兄弟,但却泾渭分明,尤其是在得知安禄山造反之后,深怕受到自家哥哥的影响,他排除万难赶到常山郡,声泪俱下的向颜杲卿表明一心向唐的心迹,后来他又得知颜杲卿擒了高邈何千年,要将二人押送往太原,更是泣请同行,言说要去太原郡上表,与其兄划清界限,确保宗族不受连累。颜杲卿哀而许之,准其随子颜季明同行。” 张巡听着墨升的描述,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继续听下去。 颜泉明一行人到了太原郡之后,所受待遇空前,毕竟这也算得上安禄山谋反路上栽的第一个大跟头,理当庆贺。只是那个张通幽为人奸猾,知道节度使王承业素来贪图权势,对于下属的功劳贪墨不少,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这一次颜杲卿立此大功,他该想个法子,好在王承业处落个大人情,抱上这根大腿。于是酒宴结束之后,他当夜便找了个借口,面见王承业,将苦思冥想出来的计策献给王承业。他告诉王承业,颜杲卿之所以能有此大功,完全是自己兄弟几人的功劳,其兄张通儒为贼所挟,身不由己,有心反抗但又恐白白折了性命,只好兄弟二人密谋,想出此计,擒杀数人交于朝廷,他今日愿把此大功献于节度使大人,望其能在朝堂之上美言几句,好让他们一片苦心能被李家朝堂感知。 就这样二人密谈半夜,到了第二日,喜不自胜的节度使王承业先安抚留下了颜泉明、贾深等人,再私自扣下了颜杲卿的表状,换由自己呈递表章,他在表书上写到自己是如何斩将擒贼,并将叛军的重要人物献上朝堂。就这样偷梁换柱,将颜杲卿等人的一番心血全权化成了自己的功劳。身处庙堂的玄宗不知内情,他看了这份表书大喜,当即便提升王承业为大将军,下属牙将一人得道,获封赏赐的更是有一百多鸡犬。可怜身处常山的颜杲卿浴血奋战,满心期盼着朝廷和太原能来救援,直到死了,还是个糊涂鬼。安禄山被何千年捅了一刀,张通幽给颜杲卿打了一闷棍,你来我往,互相伤害! “杀人诛心的还在后面,王承业对颜杲卿请求派兵驰援常山的书信置若罔闻,只是派人宴饮招待颜泉明等人,期盼着史思明速速攻破常山,擒杀颜杲卿,好来个死无对证。天公作美,正月初八常山城破之日,恰是王承业面圣受赏之时,正所谓时也命也,可怜颜杲卿一代豪杰就毁在了这两个小人身上,更是连带着常山几万条人命也葬在了这二人手里,真是唏嘘哀哉!” 听闻颜杲卿携常山郡一众义士为国捐躯,张巡思绪万千,他恨安禄山史思明叛军的残暴,怒王承业张通幽等人的无耻,叹息颜杲卿袁履谦的壮志未酬,同时也在心里斟酌自己,如果把常山换作睢阳,自己该怎么应对,是不是也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可估量的意外因素,看来自己要下的功夫还很多,今晚得遇墨升,能从这位隐士豪杰口中得知这些内情,自己实在是受益匪浅,真好比迷途得遇良师,幸甚幸甚! 张巡举起面前的酒壶,摇晃一下,壶中酒已经结冰,摇起来哐啷作响,张巡尴尬一笑,还是双手捧壶,站起身弯腰给墨升面前酒樽斟满,恭敬地说道: “先生请满饮此杯,学生张巡奉上!” 墨升很意外,这个张巡和自己平辈论交,相谈已经一个多时辰,明明是个普通人,在这严冬深夜,嘴唇已经被冻的略微发紫,却还是谦逊有礼,完全不顾周遭的艰苦环境,仍然一副意犹未尽虚心请教的模样,到底是惺惺作态还是真情实意,到了此刻,怕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了。 墨升没有起身,他端坐身躯,右手执樽,左手相扶,非常豪爽的将这一杯“弟子酒”饮下,然后二人相视一笑,继续交谈。 破屋外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寒气肆虐,却根本挡不住两个人的赤诚,二人内心的火苗熊熊,劈啪作响! 与此同时张巡的府邸,寂静无声,只有后院寝室的一间屋子还亮着光。寝室干净素雅,一尘不染,屋内条桌上点着一盏灯,房中央地面上是一个铁质炭火炉,一个妇人四十余岁,衣着得体而不华,此刻正拿着一个火钳,往炭火炉里加木炭,火盆中的红火安安静静,燃烧着,驱赶着屋内的寒,床榻上是已经铺开的棉被,太守许远派人送来的新花被褥柔软舒适。那妇人加完木炭,又走到床榻旁,伸手入被,摸索出一个枕头大小的黑铁匣子,拿到炭火盆边,往右拉开铁匣,里面另外又有一个小的铁质匣子,匣子有盖,上翻打开后里面是黯淡将灭的几根木炭。妇人将那几根燃烧殆尽的木炭夹出,重新在炭火盆里夹出几根燃烧通红的木炭,小心翼翼放入内匣,扣好,再把外面的匣盖推回去,捧着匣子重新放入被中。 放置好了暖匣之后,妇人来到窗边,她推开一个狭缝,借着雪光看着屋外,寒气顺着狭缝死命的钻,妇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关上窗子,走回炭火炉旁,拿起炉旁圆凳上的针线盒,开始缝补衣物。缝了一阵,心不在焉,反而被针扎了几次手,眉头微蹙,听着屋外的动静,坐立不安。 如此煎熬了好一会,那妇人站起身,放下手中针线,来到床边柜前,她打开柜门,从中翻找着,从太守送来的一堆衣物里,挑出一件长襟暖袍,在自己身上上下比对一番,放到床上,又找出一件狐裘衣,再拿上一个羊毛毡毯,三件整齐叠好,给自己穿了一件平日的暖袍大氅,她点起一盏纱灯,抱上那三件棉物,掀开厚厚的暖门帘,开门关门,抬头看看天,然后低下头,迎着风雪往大门处走去。院子不长,不大会就出了大门,门口的巡夜侍卫看到有人出来,从身形相貌认出来人,侍卫快步上前恭敬行礼问道: “二夫人好,如此雪夜您这是有什么急事么?” 这个被唤作二夫人的正是张巡的妾室夫人,她跟随张巡从雍丘来到睢阳,负责照拂张巡的起居生活,看着这位迎上来的值夜侍卫,她面上带笑回答道: “三勇啊,原来今夜是你轮班。我看你家阿郎深夜不归,想来是事情尚未办妥,却不想下起雪来,你家阿郎外出时穿的是盔甲,我怕他深夜受寒,拿了一些御寒衣物给他,没有什么要紧事。” 这位叫三勇的是张巡自雍丘起兵就跟随的军士之一,他作战勇猛,头脑灵便,身手更是了得,有接近三品的实力,被安排进张巡的贴身侍卫营,专门负责保护张巡的安危,对于张巡的家眷自然也是极为熟络,张巡的家眷们也对这些忠勇的护卫如同亲人一般看待。 “要不让我去送吧,这大雪的天,路也不好走。” “不用了,你家阿郎脾气你也知道,我去了他可能都会怨我多事,要是再因为这些细微琐事影响你们当职,他更是要怪罪的。” 三勇对张巡的脾气也是了解,当下便不再推辞,给二夫人指明了墨升住所的路径方向,再三嘱咐夫人路上小心后,才回到岗位,继续巡夜。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风雪中那盏纱灯渐行渐远,最终隐约不现,雪夜里留下的那一串脚印,温柔,缠绵,千丝万缕。 第二十四章种麻得麻,种豆得豆 冬日的风雪刺骨的疼,二夫人蹒跚的走在路上,摇摇晃晃,渐行渐远。 此刻身处茅屋的张巡虽然冻得偶尔哆嗦,却还在咬牙坚持着,他不耻下问,继续向墨升请教安禄山叛军之后的战况。当然更是不知道会有人冒着严寒冷风,来给自己送御寒衣物。 “墨先生,我有一问,那河北诸郡被叛军攻破后,史思明为何不立刻率军回到洛阳,安禄山难道不想早日攻下潼关么,先生前面不是说过,安禄山已经决定亲自率军去往潼关,只是被颜杲卿羁绊住了手脚,这才不得不班师回到洛阳,按说常山之患已解,第一要务还是攻克潼关城啊?为何要隔六个多月才重新攻打潼关。我虽也不善用兵,可也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安禄山那般人物,岂能不如我?” 墨升也不着急,他知道张巡一直坚守雍丘,消息不便,很多战事情报都是发生了几个月后才能知道,只好慢慢的给张巡解释起来。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安禄山那贼子做梦都想立刻拿下潼关,紧跟着好进击长安,他也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只是他虽然令史思明等人暂时解了常山之乱,但却没想到半路冒出了个饶阳城。” “饶阳?那是座小城啊,据我所知,比起常山郡还不如,怎么可能会牵引住史思明几万叛军?” “饶阳确实是座小城,论城池大小是比不上常山的,可是饶阳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再加上饶阳的太守卢全诚此人很会用兵,多年来同样是未雨绸缪,小小一座饶阳城因此竟然犹如一根钉子,被史思明数万人围攻了二十九天还不能破,牢牢地扎在河北大地上!其实话说回来,不是颜杲卿不高明,更多的是卢全诚比颜杲卿幸运得太多,虽然面对的同样都是史思明大军,可卢全诚先有河间司法李奂领兵七千来援,后有景城长史李玮遣其子李祀率兵八千也来相帮,虽然都被史思明战败了,但这无疑提升着饶阳守城军士的势气和决心,也牵制住了史思明部分军力,使其不能如攻常山一般全力以赴,还得时刻提防着后背有人狠捅一枪。除了这几个郡县的出兵相助,之后更是有朝廷精锐大军回应,颜常山若果有如此助力,胜败就当另言了,可叹可叹!” 张巡依然在虚心请教,时不时的询问几句,当他听到饶阳军民顽强抗拒叛军之时,大唐朝廷也下定决心要与安禄山在洛阳决战,玄宗皇帝认为收复东都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战局上都意义重大,更关键的是自己的天家颜面快挂不住了。为尽快收复东京洛阳,他下令围攻云中郡的郭子仪撤军,回到朔方老家,重新整合更多的人马,率领朔方军向河北发起全力进攻,争取早日吃掉史思明的人马。之后又在郭子仪的举荐下,皇帝将一位声名不显的将领任命为河东节度使,由其率领蕃汉兵步骑一万多人、太原弓箭手三千多人,出兵井陉关,平定河北,然后进取洛阳。不曾想此人领命赶到变做炼狱的常山时,竟能不战而复得常山郡,那时还在围攻饶阳的史思明闻讯之后,也是大吃一惊,他迅速从饶阳郡退兵,对常山郡重新发动了进攻。 “朝廷派出的这位将领乃是何人?竟能让不可一世的史思明吃了如此大亏!” “此人姓李,名光弼!” “李光弼?李光弼?国姓,莫非是哪个亲王,或者皇家后裔?” “都不是,此人是个番将。据说出身营州柳城李氏,契丹族。其父是契丹王李楷洛,武周时自契丹来降,累官至朔方节度副使,封蓟国公,李楷洛以骁勇善战出名,当时号称契丹第一高手,后来在反击突厥的战争中暴卒,获赠营州都督,谥号“忠烈”。李光弼是这位左羽林大将军的第四子。此子自幼便为人沉稳严毅,擅长骑射,喜读《汉书》,虽然家世深厚却并没有纨绔穷奢之气,更不愿虚度年华。后来他依靠祖荫,少年之岁即入军旅,上面让他担任左卫亲府左郎将,本来只是个安抚的清闲差事,却不想他虽然家风好武,可治军极严,兼有谋略。天宝五载,当时还是如日中天的朔方节度使军神王忠嗣调任河西、陇右节度使,他慧眼如炬,对手下这个年轻干练有勇有谋的将门之后很是喜欢,不因为他的番邦出身而轻视之,教授了其很多兵法韬略,之后更是力排众议提升李光弼为兵马使,并充任赤水军使。王忠嗣非常器重他,即使是宿将子侄所受的礼遇,也不能与之相比。王忠嗣曾说过,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不久后,李光弼袭封父爵蓟郡公。后因击败吐蕃、吐谷浑的功劳,进号云麾将军。之后的天宝八载,经当时的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上表,就是现在造反的安禄山非血缘的堂兄弟,唐玄宗任命李光弼为朔方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也就是实际上的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此人眼光毒辣,他中意李光弼的才干,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李光弼闻讯后,也不知是嫌弃还是被吓到,竟然托病辞官跑了。当时任陇右节度使的哥舒翰听闻此事后,一来觉得可惜了如此年轻才俊,二来也是有心揭安思顺的短,于是哥舒翰便奏请玄宗皇帝,将李光弼召回京师长安。之后在为父守丧时,李光弼严遵礼法,皇帝也喜其德行,让其出任左清道率兼安北都护。直到现今,安禄山造反,李光弼才由郭子仪推荐,重新做起了领兵打仗的真将军。想来,一代军神王忠嗣看中的接班人,定是人中龙凤,这不,刚一出场,就如你所言,确实让威名赫赫的史思明吃了个大亏!” “原来是军神王忠嗣将军看中的后辈,想来定是胜过我等千百倍,刚一出师,就大获全胜,果然不愧是名门之后,很有大将之风!” 墨升微微一笑,颇有点不置可否的意思,继续说道: “其实李光弼能取常山,跟他自己没多大关系!” “哦?这是何故?” 张巡被这句话引得莫名其妙,刚才还说此人如何了得,这又峰回路转,说他对重夺常山无关紧要,岂不是前后矛盾。墨升也没有让张巡疑惑多久,顿了一下继续讲述道: “其实当时李光弼领兵出井陉关,至常山郡,距离常山第一次城破颜杲卿被俘也不过二十余日。二月三日,李光弼大军刚到常山,常山郡内有三千多团练兵,闻说朝廷大军要来,骨子里的不屈让他们杀掉留守叛军,绑了首将史思义出城降了唐军。就这样,李光弼得以兵不血刃夺回常山。想来一是民心还是向唐,颜杲卿忠义尚存,二来也是怀恨叛军的暴行,太宗昔日曾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被逼到绝境的常山吏民,想必也是血脉贲张,凭心而为。颜杲卿用自己的血和命,给常山人心里种下了一颗复仇和坚毅的种子,日子不长,那种子就发芽了。颜杲卿在天有灵,多少能有些安慰。” 墨升的解释让张巡了然,他黯然神伤了一会颜杲卿的惨烈,之后,墨升继续讲述下去。 当时史思明拿下常山后,烧杀抢掠一番,将一片狼藉的常山郡交给了堂弟史思义,认为常山人应该被杀怕了,他嘱咐史思义细心看守城池,不可再出纰漏。不想史思明前脚刚走,李光弼后脚就杀到了,可怜了史思义短短时光,屁股还没暖热就被手下人给绑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做了败军之将,任人宰割。 赶到常山城门口的李光弼骑在马上,看着跪伏在地的史思义说道: “你罪本当死,但你久经战阵,也是身不由己,你看我这些军马,能否击败那史思明。现在我怜惜你的才能,请你为我谋划一番,如果你的计谋可取,当不杀你。何如?” 史思义本来就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史思明用他驻守常山,也是大有深意。史思明此人,素有野心,其野心之巨,丝毫不逊于安禄山。安禄山谋反,他作为实际上的第一统帅,掌握着叛军大半兵权,放眼天下,他已是鲜有敌手,此刻愿意依附在安禄山之下,无非是存了借鸡生蛋之谋。前面有安禄山为马首,史思明自己出些力气,如果真的成事,他做刘邦,再让安禄山做项羽;如果不成事,被大唐镇压,也可以托辞被安禄山胁迫,花些银钱疏通疏通,兴许还能保得一条命,所以比起明面上的安禄山,隐在暗处的史思明更可怕。 用一命博天下,史思明还是愿意赌的。 所以前段时间安禄山听闻颜杲卿于常山反叛,动静搞得很大,星夜传唤他前去镇压的时候,史思明其实是很高兴的。常山地处河北诸郡的咽喉位置,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实际控制住了常山,就相当于控制住了后方六七个郡县。此次平叛,无异于是天赐良机,老天爷特意要将常山这块羔羊送到自己怀中,所以史思明打常山格外的卖力,攻下来后更是大肆屠杀,希望震慑其余郡县,临走时,特意留下自己的堂弟史思义,他心里谋划,自家人到底还是更能靠得住些,常山这块地盘,以后可只能姓史,不能姓安。 可人算不如天算,旗开得胜的史思明原本准备顺道拿下诸郡,却不想在饶阳被绊住了脚,一时之间抽不开身,就这么个阴差阳错,常山就被李光弼偷了桃子。李光弼他可是知道的,手上有硬货,所以史思明这才火急火燎的,扔下饶阳城,带着人马星夜赶往常山郡,心里祈祷着那个堂弟能坚持几日,到时候内外夹攻,看你李光弼还有何翻天覆地之能。 如果正在喷火赶路的史思明知道自己最信任的兄弟卖了自己,一口老血不知道会不会喷出几丈远。 不等李光弼真的严刑逼供,贪生怕死的史思义就全招了: “您的军队远道而来,士马疲惫,猝遇叛军,恐抵挡不住。不如帅军入城,早为备御,先看情况,然后出兵。叛军胡骑虽然精锐,但难以长久坚持,战况不利之时,气沮心离,那时再设法谋取。史思明现在饶阳,离此地不过两百里,我昨晚已送羽书,其先锋明天早上约摸就可到,其后必是大军,您一定要留意。” 李光弼听后很高兴,随即亲自为史思义松绑,这可是大恩人呐,接着李光弼派人将史思义带下去,先看管起来,不可伤了性命,最后率大军入城。心急如焚的史思明果然如约而至,次日清晨,先锋军队已到常山,史思明领大军随后跟进,共二万余骑兵,直抵常山城下。 反观李光弼这边,他们得了史思义的内信,依计而行,按军入守以逸待劳,就是守城不出。后面李光弼命步兵五千从东门出战,叛军守门不退,李光弼遂命五百弩手于城上齐发射击,万箭齐发之下叛军吃不住疼这才退却。然后他又出弩手千人分为四队,连续齐射,叛军不能抵挡,收兵于道北。李光弼再出兵五千为枪城阵于道南,夹呼沱河而阵,叛军用骑兵来搏战,李光弼命兵射之,敌骑兵中箭者大半,然后退去,等待步兵继续进攻。正巧此时有一些热血村人来密告,说叛军有五千之众从饶阳来援,昼夜兼行,现已到九门南逢壁,正在休整。李光弼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即遣步骑各二千,前去偷袭,到了逢壁,那五千叛军正在休整做饭,唐军出其不意,纵兵袭击。可怜长途行军一百七八十里的叛军,刚脱了盔甲,饭还没吃上,就从半死不活变成了死的通透,五千叛军就这样被全歼了。史思明听说援兵也被歼,知道大势已去,当即退入九门。此时常山郡九个县中,七个又归附唐军,只剩下九门与藁城为叛军所占领。李光弼于是派遣裨将张奉璋领兵五百灭了石邑,其余各县派三百人守卫。 吃了败仗的史思明大为恼火,他这一次不仅丢了常山,更是折了上万精锐,这下子可不好向安禄山交代,更没办法向自己交代。李光弼与史思明,这两个人彼此之间早有耳闻。安禄山造反前,身边的谋士高邈就曾分析过当时大唐朝堂所有将军文臣,而且同为王忠嗣的下属,郭子仪李光弼二人虽然职位不高,但还是有真本事的,可当时的安禄山对这二人并不看重。那个自视甚高的大燕皇帝认为郭子仪武举出身,而且比自己还大了六岁,混了大半辈子还是半桶水,不足为惧。李光弼呢虽然很受王忠嗣器重,可打得那些仗都是些小场面,高邈提议让他用一个左司马的官位来收买李光弼,就这安禄山还不肯,总感觉亏得慌,在他看来史思明就完全可以对抗李光弼啊,这位多年好友战阵的本领可不输当世任何一人。史思明就是他心目中的“当世第一将”。只是今时今日,常山大败的史思明不知道会不会让安禄山后悔,后悔没听高邈的劝。 之后的史思明咽不下这口气,便跟李光弼撕咬上了,围绕着常山,饶阳,九门几个地方,两方你来我往,你攻我守,不亦乐乎。两军就这样相持了四十余天,史思明断绝了常山的粮道,城中开始缺粮草,马无饲料不能出战。李光弼于是派五百辆车到石邑去取草料,押车士卒尽皆披厚甲重胄,以弩手千人护卫,结成方阵龟速而行,叛军如狼一般紧随其后,可是苦于对方战阵牢固,想夺而不能夺,跟着白白跑了几十里路。 叛将蔡希德这边率兵攻石邑,张奉璋也是有惊无险击退之。此时的郭子仪已经从朔方增选精兵进军代州,李光弼得了讯息,于是派出手下的一品斥候,携着亲笔书信,面见求救于郭子仪,郭子仪当即决定率兵自井陉出,相助李光弼。 四月九日,郭子仪大军到了常山,郭李两军汇合之后,蕃汉步骑共计十余万,这可不是封常清在洛阳城拼凑起来的那些乌合之众,这都是战场上趟出来的老手。四月十一日,士气大增的郭子仪李光弼率军与叛军大将史思明战于九门城南,史思明如预料之中的大败,唐军中郎将浑瑊更是射杀了叛将李立节。史思明蔡希德被打得灰头土脸,抱头鼠窜,史思明带着残兵逃奔赵郡,蔡希德逃奔钜鹿,史思明又觉得不安全,更从赵郡逃到了博陵。当时的博陵郡已归顺大唐朝廷,史思明打不过虎,却能咬的死兔,走投无路的他狗急跳墙,杀了当地郡官,占了城池苟延残喘。 当时河北之民苦于叛军残暴,各自为营,屯结拒敌,多者二万人,少者千余人。等到郭子仪李光弼大军赶到,纷纷起义响应。一时之间,河北全境,遍地开花,声势极为浩大。等到了四月十七日,郭子仪李光弼大军攻克赵郡,唐军杀掉安禄山所署的太守郭献璆。李光弼进围博陵,史思明龟缩不出,采用王八战术,李光弼攻打了十日还是拿不下,只好先领兵回到了恒阳,史思明这才得以喘息,保存下一条性命。 “哎,真是可惜,如果能在博陵郡一举拿下史思明,无异于斩断了安禄山最强之臂膀,我若当时在场,定要力劝李光弼将军,一鼓作气,将那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杜绝后患。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自然不会有后面的养虎遗患。” 张巡听完李光弼史思明常山之战的经过,听闻史思明躲过一劫,很是痛心丧失了如此除贼良机。墨升不这么认为,比起治理百姓,他可能不如张巡,但要论夺地守城,他可一点都不需要谦虚。墨家最了不起的本领之一就是守城,他们族内也分析过当时博陵郡的情况,综合各方面因素,李光弼虽然撤兵有点过早,但整体策略还是正确的,围绕常山郡的这之战线过长,军士已经开始有了疲态,后备粮草也开始不济,而且安禄山随时可能派大军来救。攻城不比两军对战,城高一尺便难一分,李光弼也是凡人,不可能很快拿下城池,他也不能牺牲那么多的战斗力,现在军队的兵,可是一个也少不得,死一个得心疼好久,所以权衡之下,李光弼只能先回常山,汇报朝堂,从长计议。封常清的例子就在眼前,自己这些人可不能记吃不记打! 郭子仪、李光弼收兵还归常山,史思明还不甘心,收罗散卒紧跟其后,像个狼一样,时刻准备咬几口。郭子仪将计就计,乘那些狼狗疲倦之时突然转头虎扑,一个回马枪再大败叛军于沙河。 蔡希德历尽千辛终于逃回了洛阳,安禄山大怒,他拿着鞭子抽了这位丧家犬好久,只能咬着牙再派出步骑二万人增援史思明,觉得不妥当,又派遣部将牛廷玠从老家范阳发兵万余相助史思明,总共五万余人,而同罗与曳落河之兵就各占五中之一,安禄山亲自写了密令,咒骂史思明,说他如再有败绩,提头来见。 之后的日子郭子仪到恒阳,史思明也率兵到恒阳,像个跟屁虫吊靴鬼,郭子仪于是命人挖深沟筑高垒以阻击敌兵,叛军来攻则守,退则追击,你打我就躲,你回家我又追你,并多次乘夜色派兵偷袭其营,使叛军不得休息。相持数日后,郭子仪与李光弼已知叛军身心俱疲,可以大军出战了。 五月二十九日这天,郭李二将亲率大军与叛军决战于嘉山,一战大败敌军,光杀敌就有四万余人,俘虏千余人。史思明更是丢盔卸甲,胆颤心惊之下坠下战马,露髻跣足仓皇而逃,又窜回了博陵城,李光弼再次率兵围博陵城,大唐军声大振,于是河北十余郡纷纷响应,杀叛军守将而归顺朝廷。叛军范阳归路被断,往来者皆轻骑偷偷而过,有运气不好的就被守备的大唐官军捕获,这下,老家还在范阳的叛军将领士卒都是人心动摇,刚刚还没做几个月皇帝的安禄山更是焦头烂额,急火攻心,毒疮发作,眼睛时好时坏,这更加重了安禄山的暴虐,每有不顺心,他便将身边人鞭打得死去活来,人人栗栗危惧怛然失色。 郭子仪李光弼让洛阳的皇帝安禄山寝食难安,也让长安的皇帝李隆基喜出望外。穷则思变的安禄山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如何扭转局势,居安不思危的李隆基则是无时无刻想着如何作死自己。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第二十五章 柴门无犬吠,风雪夜行人 亥时二刻。 睢阳南城的巷道里,白雪晃得周遭的一切明亮如晨,屋顶,墙头,树梢,地面都笼上了半指的雪被,看着干净又温柔。 一条同样素白的宽阔街路上,有一名身披暖袍大氅的中年妇人缓步前行,一手执纱灯,一手怀抱三件御寒衣物,因为衣物都是宽厚的棉物裘皮,折叠起来更显得体积庞大,中年妇人本身就穿的厚实,现在又只能一只手抱着一堆东西,更显得捉襟见肘,穷于应付。中年妇人不禁在心里嘀咕,刚才就应该用包袱捆绑起来,那样拿起来就方便的多,只是一想到一会见到自家郎君,必是还有外人在场,捆绑的衣物虽然好拿,可当着外人的面,捆绑勒出的那些凹凸痕迹终究不美,远没有整齐捧出来的大气端庄,平白在外人面前失了自家郎君的气度。所以她就忍着不便,颇为吃力的抱着这一堆东西行走,所幸有雪相映,加之还是新下的,走上去咯吱作响,路不难走,手上的纱灯作用倒是不大了。 睢阳城静的能听见雪片吵闹的声音,家户看门的黄狗也都已经睡熟了,二夫人就这么走了又一刻,远远的便看到了那个亮灯的破茅屋。 就如自家夫君看到茅屋时的心情一样,二夫人心里腹诽,这茅屋也太破了吧,东倒西歪,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会有人非得要住在这种地方,惊讶的二夫人感慨了一会后调整好状态,也就随遇而安下来。二夫人毕竟是多年涵养的县丞夫人,虽然是妾室,但他们家素来家庭关系和谐,妻妾二人也算姐妹情深,不似大多数人家的妻妾关系天差地别冰冷刻薄,自家的那位夫君虽然对政务百姓热络用心,但对自家老小却不是很在意。所幸两位夫人虽有妻妾之分,可并无勾心猜忌,都是真心实意经营家室。大夫人年长,又是明媒正娶,胸有沟壑主外,负责田产岁供和用度花销,二夫人主内,一家老小的吃穿琐事都要她操心,几个儿女媳妇孙儿都被她照顾调教的勤奋得体,两位夫人都是不可多得的贤内助,也幸亏两位夫人的通情达理,张巡才得以一心扑在政务上,不为生活琐事的蝇营狗苟伤脑筋,一身所学尽付百姓,历任数地都能做到政绩斐然,造福一方。 此次张巡由雍丘驰援驻守睢阳,临行前他也知这段路坎坷异常,毕竟睢阳不是雍丘,尹子奇也不是令狐潮之流能比,以前所敌不过万余,以后可能就是数万十数万,一县不比一郡,此中凶险也是激增数倍十数倍。所以在正式动身前往睢阳城之前,趁着战事空隙,张巡连夜将自家老小安置到了距离睢阳不远的宁陵县,儿子张亚夫他们文不成武不就,是出不了什么力的,张巡只好一人孤身带军上路。家中老幼夫人自然是放心不下,便商议好了让二夫人相陪,好照顾自家夫君的食宿起居,张巡明白此行凶多吉少,不忍连累二夫人,再三阻挠,可是最终敌不过全家的关切,只能听之任之了。 此睢阳一行,张巡是想好的,自己的生死决意要置之度外的,家里一干老幼跟着随行才是糊涂,不仅帮不上忙,还严重拖后腿。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为了胜利,无论敌我,阳谋大势也好,阴计损招也罢,只要对自己这边有利,都会涌出来施展,他可不想到时候为家人所累,万一被敌人的内应挟持住家人并以此逼迫,自己到那时可就左右为难了,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早做安排,隐姓埋名免除后患,若得胜了家人自会寻来,若是不胜自己肯定已经身死,寻不寻都是无关紧要的。宁陵县距离睢阳不是太远,县城穷苦贫瘠残破不堪,地理位置也不重要,无论敌我,都不太重视,将家眷隐藏于此,想来不会太醒目,活下去的机会能大些。 有时候穷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没人在意,没人眼红。 张巡是个儒生,在他心里爱国和忠君本为一体,家国情怀是真正儒家士子们的人生最高理想。杀身以成仁,舍身而取义并不是什么光辉榜样,国家有难、民族危亡之时,英烈辈出,国士屡见在他看来才是理所应当分内之事,并无什么好荣耀的。 走到了破草屋前的二夫人探着身子往里看,通通透透的地方看得明明白白,自家的郎君此时正跟一个乞丐一般装束的人席地而坐,两个人都是神情激动,侃侃而谈,你问我答物我两忘。二夫人看着自家郎君已经被冻得通红的手脸,眉梢睫毛上都隐隐有呼气凝结出来的冰晶,胸前那长须美髯上也隐隐有冻凝之相,往日威风凛凛的金属铠甲此刻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铁石生冷,当下心里煎熬难忍,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给他好好暖暖身子。妇人的心思可能就是这般短浅,在她的世界里,在意的人本就不多,父母已逝,儿女也已成家,她的牵挂大多都寄托到了这个男人身上,自然是见不得他受什么委屈的。 可是她虽然心里焦急,却还是知道分寸,自家的郎君是做大事的,自己一个女子干不了那些大事,在他身边做些小事也就够了。此刻郎君他们在如此严酷的环境里还能畅谈这么久,讲的肯定是顶天的大事,她肯定不能贸贸然走过去,一来断了他们的兴致,二来显得唐突不得体,于是乎,她便放下手里的纱灯,腾出的这只手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整了整衣服装束,张开双手抱着那一捧衣物,斜探着身子,也不进去,就那么安静的站着往里看。 沉浸在墨升讲述整个战局中的张巡自然不晓得,在满天肆虐的风雪里,有一个人正在焦躁却又温柔的等着他。张巡不知道,墨升却是知道的。张巡不是修行人,虽然有些拳脚本事,可那都只是强身健体的能耐,现在的儒生还是读书的时间多,习武的时间少。墨升是修行人,自小就习练家族内传的吐纳引导之术,几十年了,早已深入血肉,耳聪目明,抗热耐寒,诸邪不侵,内气已经接近合一,勉强可以融入自然,方圆十丈风吹草动他都能感知,这个在他们修行的境界里,叫做“域境”,域境越大,所能引动的自然之力越大,相应的受到的损伤越小。所以院外的二夫人自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墨升便借着风意感知出有人正往自己这边走来,等进入自己的域境之内,对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洞悉明白,尤其通过对方短促的呼吸频率,他已经推断出来来人是个普通妇人,气息相对他们修行人的绵长而言,全无威胁。但他选择了不动声色,对此装作全然不知,照旧跟张巡交谈讨论,以不变应万变。 李光弼和郭子仪解了常山之困,稳固住了河北诸郡的局势,安禄山虽然杀了颜杲卿诸人,郭子仪又被撤去解云中郡之围,朔方军主力也回归了朔方,可风浪已起,河北的局势波涛起伏,最终还是如颜杲卿生前布局的那样发展壮大。身处洛阳的安禄山肯定是如坐针毡,他自然知道大唐王朝正在向洛阳集结兵力,假以时日,洛阳将成为战事的中心,他也将处于前后被动挨打的境地。现在他需要的是迅速扩大战果,以洛阳为中心,向东南、南、西三个方向展开行动,乘胜消灭或驱逐洛阳四周的唐军,扩大统治地盘。当然最重要的是西向长安,攻陷长安则是标志性的胜利。 唐朝和叛军对河北的争夺战已经由颜杲卿的常山拉开了序幕,史思明的节节败退对安禄山无疑是极大地打击,可为何在这大好的形势下,长安城最终还是被攻破了? 张巡的疑问也是天下人的疑问,叛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但真正的作战部队不过十五万上下,由范阳打到洛阳,虽然大军所过抵抗的不多,可毕竟也有战损,而且每战过后,郡县都得指派自家将军士兵驻扎,再从这些郡县吸收一部分整编入伍,总数虽有增长,但真正战力反而有所减弱,主攻的还是范阳平卢的那些老兵。史思明蔡希德在常山饶阳与郭子仪李光弼交战,前后就纠缠进去了快十万人马,再分兵驻扎陕郡,攻打其他地方,安禄山自己真正的洛阳守军也不过小几万,大唐朝廷号称百万之军,六七个月功夫怎么也能凑够五六十万人马吧,五十对十,安禄山又不会撒豆成兵的仙法,怎么反而没被剿灭,更是大军长驱直入,打进了长安城,吓跑了父子两位皇帝。 张巡想不通,天下人也想不通,墨升没有给整个天下答疑解惑的能耐,他也没有那个兴趣,只能给对面桌的张巡解释其中缘由。 “常山饶阳之战固然牵制住了安禄山很大的兵力,可是李光弼再能,也抵不了其他人的蠢啊!” 墨升这句话说得可是很不客气了,张巡被墨升如此重的话语震得顿了一下,也不答话,静等着下文。却不想,墨升没有像先前一样有问必答,而是抬着头,看着对桌的张县令,问出了一句: “张大人您是何时正式举旗对抗的叛军?” 乍有此问,张巡也是一愣,思索一下,回答道: “年时二月十六日,当时应是安禄山侵占洛阳两月有余,依照墨先生所言推测,正是其由洛阳为点,往三面征伐之时,安禄山派其将领张通晤攻陷宋、曹等州,想来此人应该也是先生所说安禄山亲信张通儒之手足兄弟。张通晤领大军来犯,谯郡太守杨万石无耻,不战就降,而我所统辖的真源县正是在其谯郡所辖之内。杨万石降敌后,竟然以上官之势逼迫我为长史,并令我向西接应叛军。我张巡虽然心智不显,可也知何为廉耻,平白受此侮辱,岂能罢休,岂能与此等腌臜之人同流合污。于是我率吏民大哭于真源玄元皇帝祠,然后正式起兵对抗叛军。所幸忠义不灭,今日通过墨先生解惑,才知道幸得颜家二位志士传唤的朝廷号令,与我一般志同道合响应的还有千余人。当时叛贼将领张通晤正好被吴王所派单父尉贾贲、阆州刺史璇之子等人击溃,败走襄邑,又被顿丘令卢韺所杀。而距我相邻的雍丘县令令狐潮那时已经率全县降了叛军,叛军任命令狐潮为军将,率兵向东驰援襄邑。令狐潮击败在襄邑的淮阳军,俘虏了百余官兵,并将他们囚禁在雍丘,准备汇报完战果后再杀害。之后令狐潮亲自去见燕军大将李庭望,跪舔叛军,甘做那摇尾乞怜之犬,万幸那百位淮阳兵俘虏乘守备松懈,解开绳索杀掉守卫,雍丘城内顿时大乱。贾贲听闻我举旗反抗后,便彼此书信往来,一听闻雍丘之变,便立刻飞书于我,商议好两方人马领兵乘乱攻入雍丘,好在雍丘会合。当时的雍丘城已大乱,不多时我们两方就已经顺利汇合,控制住雍丘之后,清点人马,两方相加竟已有两千之余。” 停顿了一会,张巡似是回想起了当时带兵抗击叛军的场景,思绪万千,举起眼前酒樽想饮一口,却不想樽中酒早已尽,摇晃几下也滴不下一点,只能尴尬一笑,放下酒樽,继续讲述整个过程。 张巡有条不紊的讲述着,墨升也没有异样表现,两个人没有在杯中无酒上纠缠,但茅屋院外的二夫人此刻却有些忍不住了,夫君欲饮而不得,心里肯定是极不畅快的。平日里的张巡就好饮酒,闲时看到好诗文都要多饮几杯的,尤其是读到那叫什么李太白的,更是会高声歌唱,引酒开怀。看他此刻的神情不似读到了李白,满脸肃穆,心有不甘,更需要一杯酒水来化开,自己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应该再带些酒来的,实在该死。胡思乱想的二夫人满心自责,当下更是恨不得立刻奔回家中取些酒来,奈何怀中暖袍尚未送出,正是七上八下左右为难,再没有比这更煎熬的了。 墨升一边听着张巡讲述,一边分神留意着院外的那个妇人,感知到她忽然神情不安,呼吸急促,似是有什么急事一般,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打破这个局面。 “丢了城池的令狐潮自然是不肯,他听闻淮阳兵脱困,雍丘县又被我等趁乱拿下,只能弃城而走,不日后,令狐潮率领叛军一万五千意图夺回雍丘,而那时雍丘城内军士加上陆续整合出来的也不过三千余人。贾大人无奈出城迎战,终因兵力悬殊不敌,兵败而死。我率数十骑出城,准备抢回贾大人遗体,幸有一陌生骑将勇猛异常,里突外冲,一个人竟生生撕开数百人马包围,敌兵竟都不可近其身,他枪挑鞭打,以一当百,我生平从未见过此人,更没见过世间竟真有那万夫不当之神人,借此人之勇猛,我们力战群敌终于退回城内,只是出城数十骑,归来已不足二十,而且各个都是伤痕满身,狼狈不堪,只有那名陌生骑将,依旧龙精虎猛,威武堂堂。所幸还是用那几十条性命换回了贾大人的尸首,也算是不让忠烈受辱。之后兵士们推我为主将,我便兼领贾大人的部队,自称河南都知兵马使吴王李祗的先锋使,率领这千余志士,据雍丘城而守,侥幸击退了叛军多次冲锋,虽然杀伤数千人,我军却也死伤一千余。面对我军的抵抗,令狐潮久攻不下,不得已退兵。吴王李祗闻听了雍丘这边的战事,大加赞赏,举荐我为委巡院经略,并对雍丘守军大有封赏,将士们听闻朝廷有赏,大受鼓舞,直到那时,我才渐渐明白军心到底是何物!以前真是小觑了那些将军啊,惭愧惭愧!” 张巡用平静的语气讲述着波澜起伏的过程,墨升从那简洁的话语里,听出了刀光剑影的血肉横飞,听他讲完这一段,虽然感触战争的残忍,可更感兴趣的是那位天神一般的骑将。 “大人刚才描述的那位万人敌骑将,想来就是前日,在许太守酒宴上举起千斤石马的南霁云南将军吧!” 张巡对于墨升一下子就猜到是谁毫不意外,毕竟这么鲜明出众的人物,藏得再深,锋芒都是闪耀的。 “不错,正是南霁云南将军!” “如此人物,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啊!” 墨升对这个声名显赫的南霁云也是大有兴趣,毕竟顶着“天下第一”的名头,是个人都有兴趣,而且同样是修行人,他也有心与这位“天下第一”比试一下,看到底是自己浅薄还是对方徒有虚名。 此时院外的那个妇人已经站了一刻多,她侧着身子往里打量,看着他们二人也是神情复杂,会不会这妇人真有什么事情,该想个由头好让她进来。 “张大人,不知您以如此悬殊的兵力,如何能做到遇敌周旋恒久而胜?如大人不弃,可否移步院中,继续借着雪地比划战局,受以指点,不胜感激!” 墨升说完,更是起身做了一个揖! 张巡还在感慨战争的生死残酷,突然被墨升的一个揖搞了个一头雾水,但对方诚意请教,而且还起身行礼,自己得赶紧回礼才是啊。只是头脑心思很明白,腿脚却跟不上趟。 张巡本就身穿甲胄,行动不便,再加上毕竟已是半百之岁,难免迟钝,更是在这数九寒天,久坐之下,腿脚已经麻木,拄着桌子,想立刻起身,试了两次,都站不起来。墨升明白了他的状态,快步来到张巡身边,一手叉到对方腋窝,一手握住其手臂,缓缓用力,帮助张巡站了起来。 站起身后墨升便松开了手,张巡还略微有些不稳,拄着墙壁趔趄几下,伸出拳头对着冻僵的腿又捶打一会,抖腿晃脚活络了好一阵,方才站直身体,向着墨升回了一礼。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客气,抬步就往院中走去。 坍塌的院墙,洁白的雪地,不远处那个站立的身影,明显的实在是想避都避不开。张巡映着雪光,看到院外雪中有个身影,仔细打量那个身影正是自己相熟之人,万分疑惑,便迎着来人走去。 此刻院墙外的二夫人已是满眼噙泪,看着自家郎君被冻得走路都不稳,心里何止针扎,但有外人在场,只能把满肚子的心疼混着泪珠,收回心里。她抖抖身上的积雪,也迈步朝着院中的来人走去。只是站立的时间太久,风雪有些入骨,走起来也如自家夫君一般,蹒跚不稳,两个人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奔着对方挪去。 风雪暂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停了下来! 第二十六章相知何须花间语,一枝干草也醉人 孤寂寒冷的雪夜,飘着温柔的鹅毛,落在小小的人世间,堆积出大大的深情。 人的气血是热的,很容易就能活络起来,再加上此刻两个人心里沸腾,便更燃烧的快,几步走下来,张巡和二夫人两个人腿脚就都利索起来,再几步,就已经来到了对方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 张巡脱口而出的问话显得很多余,他看着自家妇人怀里抱着的衣物,几十年的夫妻了,早已经是心领神会,甚至于可能你都没有对方更了解你。她到底还是心疼于他,可他也未尝不心疼自己的爱人。 “看阿郎深夜不归,就寻来看看。” 虽然张巡的语气有点责备,二夫人还是回答了一句。她拉下头顶的棉帽,正准备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张巡没有接,而是背转过身,朝着院中的墨升回了一句: “墨先生见谅,内子愚笨,不请自来,我打发了她就来。” 墨升不是不谙世事之人,这不是世俗客套话,而是基本的人情世故。墨升虽对这人世间很多俗套投以白眼,却又不得不身处其中,听得张巡这一声招呼,当下快步向前,来到两人面前,来者都是客,他平和的看向张巡这位深夜到访的夫人,略作打量便躬身施礼。 “原来是张夫人,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二夫人急忙侧身让过这一礼,一边点头弯腰回礼,一边答话: “墨先生责备,妾深夜冒昧叨扰,实在不该,只是张大人夜深未归,想来定是政务没有处理完,不想今夜风雪颇大,妾身怕二位大人夜深受寒,便自作主张,提了些御寒之物送来,唐突不周之处,还望墨先生见谅则个。” 这一番话说得清晰明白大方得体,墨升也弄明白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原来是一位挂念自家夫君的妻子,在这雪夜担心自家男人受冻,特意送温暖来了。只是那妇人只惦记着心上人的感受,却浑然忘了她自己也是挨着冻,在这风雪里站了那么久,就为把御寒衣物穿到那个害自己受寒的人身上。 天寒我身我不知,我君不寒我不寒。 双方施礼客套过后,墨升作为主人,自然要请客人入室,虽然自己的内室比起庭院只是多了一个顶,但礼数还是不能失的。 于是三人依次迈步走进了茅屋,借着灯光,墨升看着这位二夫人。 普通官家妇人装束,外披一件裹身棉袍大氅,头发乌黑,梳着也是普通的妇人发髻,并无多少珠钗点缀,眉眼相貌尚佳,瘦脸盘,看着三四十岁,虽然不如很多官家妇人一般富态贵气,却也身姿铿锵,大方得体,举止温婉。墨升找个借口,便将张巡引到了院外,两个人借着雪地,开始比划交谈起来。 这位二夫人进了那个所谓的内室,她看着桌上已经结冰坚硬的吃食,只用一眼,就将这里的状况看得七七八八,一来是多年处理家务事养成的老练眼光,更多的是墨升这个住所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就连耗子都藏不住,毕竟这么破的窝,耗子来了也得哭着回去。 二夫人麻利的将怀里的暖袍放到地上,至于一开始还格外注意整齐的暖袍,此刻哪里还计较的上得体不得体,腾出了手后的二夫人将桌上的酒菜收拾好,重新装回张巡来时所提的漆器食盒,虽然知道酒壶中已经没酒了,可还是习惯性的摇摇,果然空空如也,两个人已经把二斤有余的酒喝进了肚子。腾出了桌子,二夫人将暖袍重新抱起,放到桌上,四下打量了一会,便走到墙角,将破马槽周边的干草收拢整齐,抱到两人对坐的地上,来来回回,将那些干草收拢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堆到两人要坐的位置,整个屋子除了两人屁股下面要坐的,其他地方竟然一根凌乱的干草也不见。 拢好了干草后,二夫人还特意把自己男人这边草堆压压平整,用自己的双手感触着哪块高哪块低,匀和合适后,她将桌上的羊毛毡毯取出铺在干草上,左拉右拽,尽量弄到舒适柔软。铺好了这边,二夫人又想了想,把那件原本准备给张巡盖腿的狐裘衣,铺到了墨升这边的干草堆上,同样收整妥当后,剩下的那件长襟暖袍该如何分配却犯了难。 本来在她心里是算计好的,此一行一共带了三件暖袍衣物,一件计划铺在椅子上,一件披在身上,一件盖在腿上。却没成想,墨升的处所会是这般光景。在她想象中正式严谨的暖炉大厅变成了通天彻地的破屋烂院,准备着铺在硬木座椅上的羊毛毡毯,此刻只好铺在这接地气的干草堆上,狐裘衣也成了别人的坐垫,可第三件的长襟暖袍该留给谁,让她实在犯难,左右取舍都不对。出于本心自然是要自家男人穿在身上,可不能枉费了自己的惦念,只是这样一来,那位墨先生会不会有别的意见。但是如果将长襟暖袍让给那个所谓的乞丐先生,她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自己费了艰难带来的东西,为啥要给外人用。 都怪那个如乞丐一般的墨先生,真不懂自家夫君为何会如此重视于他,这么冷的天还要跟他说个没完,两个都是怪人。 想了好一会,二夫人看看院外拿着树枝在雪地上比划的两人,微微摇了摇头,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分配为好,干脆将那件长襟暖袍重新叠好,放到桌子一边,停顿了一下,又往自家夫君这个方向拉了几寸,看着似乎还在中间,偏出来的几寸不是很明显,这才提着食盒,出了内室,至于那件长襟暖袍,就让他们两人自己分派吧。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将桌上油灯里的灯盏往高了拔拔,屋子一下子亮堂了很多,也仿佛暖和了很多。 院中的两人看到了走出来的二夫人,停止了交谈,墨升不多话,打了招呼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张巡看着自家夫人,脸冻得微红,提着食盒的手也是通红,摆了摆手,两个人往院外走去。 “我还要与墨先生商议些事情,你先回去,外面天冷,别再记挂我了。” “晓得了,你去吧,我这就走。” 二夫人听着自家夫君略显生硬的话语,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说,重新扶起暖袍上的帽子,一手提纱灯,一手挎食盒,看了看自家夫君,转过身,就往来时的路走去。刚走两步,就被张巡叫住。张巡上前一步,低下头弯着身子,手伸到二夫人暖袍大氅的下摆,将几根粘在暖袍上的干草叶子扒拉到手上,站直了身子,看着有些错愕的夫人,微微一笑,张口说道: “回去吧,路上当心,慢些走。” 二夫人的脸此刻也不知是不是冻得更厉害,越发显的红了起来。 看着自家的夫人远去,张巡这才往破屋走去,手里还紧紧的握着那几根干草叶子。 回到了破屋,墨升还在愣愣的站着,张巡看看此时已经有些大变样的破屋,再瞅瞅那看上去舒适暖和了很多的干草堆,讪讪一笑,两个半百的男人都略有些尴尬,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墨升作为主人,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他哈哈一笑,伸手请张巡重新落座,两个男人不自主的都笑了起来。 身下柔软暖和的感觉比起冷硬的地板,滋味当然好了很多。 墨升没来由的想起了自己的夫人,如果睢阳城能守住,自己也该回家族看看了,这些年都是飘在外面的多,真能回去了,得好好地在家多留些日子。 那个有些任性的丫头,自从做了自家娃儿的母亲,两人已经好久不曾说说悄悄话了。 “三月时,令狐潮会同叛军将领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等,率兵四万余人蜂拥来到雍丘城下,企图一举攻下雍丘城。这时的雍丘城我部守军只有两千之众,而对手则有四万大军,城内无论军民都是人心惶惶,大为恐惧。眼见于此,我与众将士分析局势,我认为敌知我城中虚实,定有轻我之心,今若能出其不意,必可惊而溃也,乘之,势必折。众将士听了我的分析后觉得此举可行,很受鼓舞。于是,我派一千人负责守城,亲自率一千人,分成数支小队,突然从城中三门杀出。所幸我少时也习练过弓马骑射,虽然不精,只拼着个死,带着士卒,竟直冲杀向叛军阵中。正如我之所料,敌军虽众,但根本没想过我方会反其道行之,事出突然,惊惧无措,被我军冲杀了几次后,阵势已乱,又恐惧南将军的披靡神勇,四散奔逃后撤回营去。” 重新落座的两人又开始了交谈,张巡继续讲述着雍丘防守战的经过。 “次日,吃了亏的令狐潮再次收整队伍,准备集结攻城,环城安置了百门石砲开始轰击,城楼及城上矮墙全被毁坏。敌人势大,唯有拼死坚守,我命人于城上立木栅,一边抵御叛军进攻,一边命工匠吏民修补城墙。叛军借着石砲之威,纷纷缘城攀登,我用兵书上的的法子,将蒿草束灌上油脂,点着了投下去,叛军士兵害怕被烧,便不再登城。之后的日子,我们实力微弱,只能等到叛军松懈之际,出城突袭骚扰,一边死守,一边加筑城墙,还要趁夜深之便,偷袭敌营,劳其身心,以求夹缝生存。就这样,我们所有将兵都是身先士卒,带甲而食,裹伤而战,舍生忘死的坚守了六十多天,大小阵仗粗略算下来就快有百余场。令狐潮等人见在短期内不能取下雍丘,商议着撤兵而去。我这边探子得知贼军要撤退,汇报于我,我和诸位将军商议后,决定率兵乘胜追击,果然有所收获,光俘虏的叛兵就有两千多,还几乎活捉了令狐潮,雍丘守军看的敌军溃败,士气大振,固守之心更坚。” 随着张巡的描述,墨升对张巡守雍丘的过程越来越感兴趣,张巡主讲,墨升主问,墨升也是前几日才看到张巡的资料,虽知道他是带兵守城,面对数倍的敌人还能做到攻守兼备,游刃有余,可具体的战事细节,他还是不得而知。 “之后呢,令狐潮定是不会善罢甘休,雍丘的局势凶险,您是如何做到硬撼数倍强敌而不倒?” 两人对桌交谈,彼此试探,墨升虚心向张巡请教,张巡也毫不隐瞒,将这一年的战斗经过,从如何跟令狐潮结仇,斩杀准备投敌的六个校尉开始,一直到如今赶赴睢阳,守雍丘都经过哪些战斗等等,简明扼要,娓娓道来。 “雍丘城地处洛阳到江淮的要道,历来商贾运营繁茂,地广人富,百十年来百姓安居,底子比起我的真源县来说是优厚的太多,我与令狐潮两县相邻,素来也是相熟的,此人以门荫入仕,祖上也是忠勇之家,却没想累受天恩的令狐潮,面对叛贼,不思报国贪生怕死,竟做了个卖主求荣的汉奸,我耻于与此等人曾经有旧,夺下雍丘后将其满门处死,从那以后令狐潮不仅与我有夺城之恨,更有灭族之仇。所以令狐潮咬着我不放,两次攻城都不下,他虽然恨不得生吃我肉,却知道强攻是不易取下雍丘的,便想出计谋,准备诱降于我。第三次兵临城下的令狐潮果然神态自若,在城下像从前见面那样跟我互相问候,用早就斟酌好的话来劝我,他说现下李唐自顾不暇,无兵可派,天下事去矣,足下坚守危城,欲谁为乎?” “哦,不知张大人作何回答?” 张巡也不着急,习惯性的想饮酒一杯,摸了个空,才意识到已经无酒可饮,酒具都被自家夫人收拾带走,只好缩回了手了,继续回答着墨升的话。 “令狐潮劝我尽忠无主,却不知在我心里,李唐就是天下,天下尽皆李唐。他自己贪生怕死,还要硬扯上忠义二字,实在是自取其辱,我便借他之意,答复道,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今日之举,忠义何在?尔世受天恩却不思报效,我虽老弱残兵,然天道于我一方,尔等贼众,必有王师剿除,身虽死,百世骂名却不可逃!" 墨升听了张巡的话,想不到这个面相儒雅有度的君子,竟能说出如此癫狂尖锐之语,别说是令狐潮听后惭愧而逃,天下任何一个投了敌的汉奸,听了这话,怕是也睡不好觉吧。 就这样,张巡和令狐潮开始了斗智斗勇的攻伐,到了五月,张巡与令狐潮在雍丘县城又攻守相持了四十余天。令狐潮久攻不下,只能继续添兵加将,争取早日拿下这个很要命的雍丘县城。打了几个月,两边加起来死了上万人,令狐潮对于张巡的灭门之仇已经淡了,只想着赶紧拿下雍丘,好打开进军江淮的大门。再拿不下雍丘,他在安禄山这边的日子可就更艰难了。令狐潮听说安禄山最近也是战事不利,举步维艰,也因此导致安禄山性情更加暴躁,动不动就杀人泄愤,就连那些心腹手下,也没少挨他的鞭子,他这个投降过来的,本来就没多少根基,要不是跟严庄有旧,就他葬送的这些人马,估计早就被安禄山咔嚓了十回八回了。 张巡不知道令狐潮的煎熬,他自己的日子本就难过得很,一边坚守,一边期盼着大唐的救援,他等啊等,等啊等,没等来李唐大军的旌旗,却等来了长安的失守。 皇帝逃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要命的,更雪上加霜的是,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是自己这边先得到的,而是作为敌手的令狐潮先喊出来的。由于雍丘与外界早已失了联系,张巡当时并不知道外面的局势,令狐潮得了这个天大的消息后,第一时间送信招降张巡,说是大局已去不可挽回,不如早降燕军,免去更多的无辜死伤。 “墨先生,我想请问,为何大好的形势会突然反转,您不是说安禄山西进之军被阻于潼关不能前,而北归范阳之路也被李光弼郭子仪断绝,各地都是朝廷的军队,他们所占者只有汴州、郑州等几个州郡。蚕食之下,安禄山之败已是不可逆转,为何偏偏却是长安败了,皇帝走了!” “还是那句话,兵马是活的,人心是蠢的!” “奥,不知先生言说的蠢人是谁?” “蠢人多了,王思礼,杨国忠,哥舒翰,还有最蠢的那个大唐皇帝李隆基!” 墨升这毫不客气的话直接把张巡震得里焦外嫩,大惊之后接着大怒。他霍然起身,怒目圆瞪着眼前的墨升。虽然他自己也常骂李林甫杨国忠那些奸臣贼子,可皇帝不行,他是正经儒生,儒生的第一本分就是忠君爱国,李隆基作为天下共主,自然是他们儒生的第一信仰。虽然李唐皇室自诩为道家太上玄元皇帝老子之后,可在他们儒生这里,天下共主的皇帝还是第一位的。现在有人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的直接骂自己的信仰是蠢人,纵然皇帝有天大的过错,作为臣子首要的是规劝,而不是诋毁谩骂,突然有人敢骂皇帝,这无疑是对天子的大不敬,是谋逆之言,更是在否定他张巡的信仰,在抹杀他的本心,这样的人,当举三尺青锋,立毙剑下。 张巡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眼神喷火,居高临下的瞪着对桌的墨升。 墨升把张巡的举动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坐着的姿势都没怎么变,腿还是那么盘着,只是抬起了头,眼神跟张巡交锋,一个冲天火起,一个冷漠如冰。墨升的眼神平静,嘴角带着冷笑,两个人就这么注视着对方,定格了好久好久。 归家的路总是轻快愉悦的,每个人对于家的感情都是浓厚的。此刻归家的二夫人,并不知道破屋里的两人剑拔弩张起来,她的世界已经没有了风雪,心底荡漾的都是春花秋月。虽然年逾四十,平日里过往的都是些生活琐碎,可自家郎君的那个弯腰,就像粥里添进去的一勺蜜,足以让她甜上好久好久。 她没喝酒,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第二十七章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怒雪威寒,天地肃杀,破草屋里杀气纵横,是真的杀气。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就这么相持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站着的掌中有剑,坐着的手无寸铁。 北风刮着张巡剑穗上的丝线,名贵鲜艳的丝线如血一般颜色。 张巡最终还是收起了杀心,那握着剑柄的手虽然还是坚定有力,可相持了一盏茶的时间,足够他们两个冷静下来了,最起码张巡已经冷静了。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且不论张巡是不是那个冲冠一怒的匹夫,就他的实力,在墨升眼中,十个一百个张巡加起来也不够看,他就那么坐着,任凭张巡怎么劈砍戳刺,能伤他肉身一寸都算自己输了,张巡的剑可不是许旌阳一门的飞剑,可伤不得自己,更斩不了蛟龙。墨升不是盲目自信,毕竟仙凡有别,就算是张巡帐下的雷万春用了道术也伤不了他的性命,更何况一介凡夫一把废铁。张巡当然不是那种无谋的匹夫,他也只是盛怒之下的条件反射,有一刻他是真的对这个大逆不道之人起了杀心。泥人再怂,听到辱及父母的言语也是会控制不住火的,皇帝虽然不是父母,可在儒生的世界里,天地君亲师,除了皇天厚土,君王就是至高无上的。 张巡心目中的神圣在墨升眼里可就算不得什么了不起。他是墨者,诸子百家,除了那个连自己都能杀死的法家,墨家是最理性的,有甚者不止理性,甚至是偏执死脑筋,墨守成规可不是浪得虚名。在墨者的世界观,天下人都是一样的,你是皇帝也好,他是乞丐也罢,生而为人都是平等的,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年大泽乡高举所谓农民造反第一旗的陈胜,他就是借用了墨家的思想,喊出了那句震铄古今的口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且不论那位由燕雀进化为鸿鹄的陈涉先生自己本身就是贵族出身,可就他这句煽动性极强的呐喊,确实足以让人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 所以墨升可以直接开腔骂皇帝,他觉得那个人跟自己没有多大区别,你明明就是很蠢,那我为什么不能骂你。更加之他听过门中长辈们,曾隐约提过一些天地运势逆转之事,天道反噬要以命为警的传言,对那位手握人族命运的天子何止是恨。可是张巡不知内情,别人叫着皇帝的名讳骂就是不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王可以不仁,但他们臣子却不可以不忠不敬。 儒家的这一套墨家是最嗤之以鼻的。你们效忠的那个君王明明是个烂到了根上的坏种,却非要做个裱糊匠一个劲的往好了打扮,根本没想过坏根再怎么修剪都长不出好果子,也只有迂腐的人才会守着那些坏根浇水施肥,到死了甚至还要把自己的骨头碾碎了好让那棵树吸收,期盼着那棵坏树能奇迹般的长好,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可以是一棵树,也可以生根发芽,直冲云霄。 墨升觉得这些人很蠢,可这些人觉得墨升很可怜。 人生下来读书写字,学的第一堂课就是仁义礼智信,不忠君就是异类,就是反贼,就是安禄山。墨升今天的这句话放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是谋逆之言,是叛国,所以张巡的怒是真的怒,杀心也是真的杀心。 张巡松开了握剑的手,暗暗缓和着自己的呼吸,最终还是重新坐回了那堆干草。墨升的眼神随着张巡的动作也缓缓降低,那无形的域境,也一点一点的收回到体内。 墨升同样也起了杀心,所以他的域境最大程度的打开,没有人会坐以待毙,虽然在他眼里,张巡的武力境界跟蝼蚁没有多大区别,可对方毕竟没有先动手,他要是出手了,只需挥挥手张巡绝对要血溅五步横死当场。所以他在等着张巡拔出了剑,刺到了他的身上,自己再动手,修为到了他这种地步,绝对可以做到随心所欲。聊了快两个时辰,墨升已经完全肯定,眼前的这个张巡是真不怕死,那人早做好了把命留在睢阳的准备。这样的人他不想杀,就算今晚的交谈就这么不欢而散,自己顶多带着墨者行会的同伴,放弃睢阳,去往别的城市。 睢阳没有墨升可能不会破,但如果没有张巡,肯定守不了。 张巡收了剑,坐下好久,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墨升的眼神,墨升也没有回避,两个人彼此对视,无声的交谈较量。 “不知墨先生为何如此点评刚才那些人?还请赐教。” 张巡先开了口,气氛是他搞僵的,自然得由他来打破,墨升也不计较张巡刚才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杀意,对于张巡的主动示好,他也不端着,借坡下驴,重新开了腔。 “不敢。说王思礼蠢是因为他怂恿别人杀一个人,而那个被怂恿的蠢人,正是哥舒翰,而计划要杀的蠢人就是杨国忠,至于这一出大戏里,有一个从头到尾被牵着走的木偶就是当朝皇帝!” 这一次,墨升没有直呼皇帝的名讳,毕竟刚才张巡都准备拔剑了不是,自己的性子还是得多少收着些,万一真的被砍了,张巡的样子好害怕啊。 张巡不知道墨升在心里嘲笑自己,他已经选择性的遗忘了刚才的剑拔弩张,重新把心神投入到了战局之中。 “请墨先生明言。” “好!” 墨升很干脆的回了一个字,紧跟着他往前凑了凑身子,看着张巡,突然神秘怪笑。 “万一哪里说得不好,您可别又拔剑砍人,我这人胆子小得很……” 说完这话,禁不住自己先哈哈笑起来,张巡先是一愣,想不到这位墨先生真是个妙人,紧跟着也尴尬的笑了起来。 “墨先生取笑了,不才有几斤几两您怕是掂量的真真切切吧,玩笑而已,就凭先生那以手化刀的本领,我只能让您见笑了……哈哈哈” 两个人因为一个意外的交锋,都探到了对方一些底,虽然是刀剑开了口,却不想让两个人的心思反而融合了好多。 此刻如果再来一杯美酒,那真是平生一大快事啊!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名贤集》里的这句诗文,用在当下真的是太合适不过。 两人相互取笑了一会,慢慢收住心情,张巡也放开了自己,他解下腰间的佩剑,脱下头盔,伸手一把将桌上的那件连襟棉袍拉到怀里,急不可耐的抖落开,提着衣领,哗啦一下披到了身上,用手将棉袍上的连帽扶到头上,身子一缩两双手裹紧了领口,整个人被连襟暖袍包裹的只剩下一张脸,全然不顾什么官家形象,拾掇好了之后,看着对面有点发呆的墨升,呼着粗气说道。 “墨先生啊,你们墨者什么都好,就是这……这……” 这了半天,张巡也没这出个名堂,只好续了一句。 “你不冷,我可都快冻死了……” 哈哈哈哈…… 这次的墨升,已经不是谦虚收敛的笑了,而是一手拍着桌子,一手指着滑稽的张巡,出声郎朗仰天大笑。 两个人就这么笑着,就如两个相识多年的狐朋狗友,笑得毫无风度,一团嚣张。那嚣张的笑声融合在一起,就像冲天的龙卷风,肆虐着睢阳城的风雪,那目中无人的风雪此刻也被这笑声撕裂的七零八落,好不狼狈。 “先说那个镇守潼关的哥舒翰,本来也是个威名赫赫,文武双全的英豪,此人出身显赫,仗义重诺,开疆拓土,屡建功勋,可以算的上是继王忠嗣之后最有影响力的将军了,可就是这么一位英明一世的人物,却不想临了临了,糊涂了一时,就是这一时,让他落了个身败名裂,虎头蛇尾。” “哥舒将军我是听说过的,西部边民唱的歌谣‘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就是写的他。听说此人深受王忠嗣将军赏识,多次大败吐蕃,被皇帝任为迁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太保,进封凉国公,迁河西节度使,封为西平郡王。就连那个天不服地不服的李太白,也对此人推崇备至,写下了: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的句子。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哥舒将军在潼关被安禄山的崔乾佑大败,据说哥舒将军还投了敌,也不知是真是假?” 墨升听了张巡的问话,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还别说,屁股底下多垫了一些草,再铺上那件狐裘衣,到底比那冰冷坚硬的地面舒服得多,他也是人,能舒坦一些自然是好的,运功硬抗着严寒也是挺辛苦的,能省点力气就省点力气。 “哥舒翰是个人物,要不然也不能把吐蕃那些蛮子打得几十年乖乖听话,服服帖帖。那些蛮子你可能没见过,我是见过的,一个个人高马大鼻高耳阔,本来就以性格剽悍勇敢善战著称,再加上太宗时赏赐的通婚公主,带去了咱们这边的耕种冶炼法子,这些蛮子学会了咱的字,读了咱的兵书,吃饱了肚子,打磨好了刀枪,便想着要把爷爷辈们被咱们揍过的仇给报了。太宗时能有侯君集将军一战斩敌数千,到了咱们这一代,无论王忠嗣将军也好,哥舒翰也罢,都没辱没祖宗的脸面,咱们还是站着的,他们还得跪着。” 听了墨升这般夸赞的话,张巡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舒坦的不要不要的,他接着问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吐蕃历来是我大唐的心腹之患,哥舒翰将军能镇守边疆几十年,与敌交战鲜有败绩,想来不会是浪得虚名之辈,却不知为何会栽在崔乾佑的手里,崔乾佑其人,恕我孤陋寡闻,还真是不甚了解。” “崔乾佑这个人,说实话,我们墨者行会以前也不是很了解。此人作为安禄山的亲信大将,一直以来不显山不露水,却不想在潼关能一举大败哥舒翰二十万人马,也不知其是真的胸有韬略平日藏拙,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总之,潼关一战,若单纯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崔乾佑打得是真漂亮,虽然哥舒翰是被人逼着出关作战,施展不开手脚,可并不能否认那崔乾佑的本事真的强悍!” 提起这个最近一年风头强劲的崔乾佑,墨升也是不由得提高了语调。坚守雍丘的张巡在墨升看来就够了不起了,但比起崔乾佑的战果,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墨先生,您不要再吊我胃口,还是快些讲具体的战况吧!” 显然,张巡是坐不住了,无论是哥舒翰还是崔乾佑,他都迫切的想知道这其中的交锋,这些人,以后很可能是自己的对手,墨升这个现成的情报探子,可得好好地利用。 “哥舒翰呢,仗打得很厉害,毕竟是跟过军神王忠嗣的人,兵法韬略战阵行军都是大行家,要不是因为突厥地势太高,水土不服,哥舒翰早带兵打上去了。但他这个人自然也有一些缺点,就是爱好饮酒,纵情声色,喜好杀伐,对于权势虽然不是很热衷,但官职这个东西,谁不愿意越坐越大呢。李林甫做宰相的时候,安禄山畏惧他的权势,便绞尽脑汁与其交好,好听话没少讲,真金白银没少送。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李林甫虽然也防备着安禄山,但毕竟做人要有来有往,就这样,安禄山算是搭上了李林甫的船,之后皇帝更是暗地里授意李林甫培养安禄山,为的就是在朝堂上打压太子的势力,在军队里牵制哥舒翰的西北军。而哥舒翰呢,一直又跟杨国忠交好,后来杨国忠取代李林甫成为宰相之首,便更加卖力拉拢哥舒翰,借此打压安禄山的势力,从此安禄山跟哥舒翰就暗地里较上了劲,皇帝藏在幕后拉缰绳,看着两个人狗咬狗的斗。” 皇帝虽然乐于鹬蚌相争,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有一段时间两个人斗得太厉害,朝堂上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劝谏的奏章越堆越多,皇帝便计划找了个时间,准备撮合他们缓和缓和关系。毕竟都是自己养的狗,咬肉掉毛没啥的,缺胳膊断腿的可就没必要了。于是后来趁着一次三人一同入朝的机会,天子派高力士在内宫设宴款待哥舒翰和安禄山,让这两个大红人分坐在自己的左右,劝二人以兄弟相称。安禄山多圆滑世故的一个人,不能翱翔之前绝对不会展露锋芒,待酒足饭饱之后他听从皇帝的话,主动向哥舒翰示好。他举着美酒向哥舒翰说“我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您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胡人,我们的血脉如此类同,怎能让人不感到亲近呢?” 哥舒翰自然瞧不上这个货色,他自诩是个读书人,而且祖上更是显贵非常,祖父是太子左清道率,父亲是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母亲是于阗公主,你安禄山一个不清不楚的杂种也配跟我谈父论母,当下故意卖弄学问,颇为玄妙的回答安禄山道: “古人云,野狐向着自己出生的洞窟嗥叫,可是不祥的征兆,因为它已忘本,而我哥舒翰怎能不尽心呢!” 这莫名其妙的话对于文化水平有限的安禄山来说肯定是听不懂啊,可从哥舒翰那阴阳怪气的语气里,也能听出不是什么好词,无非又是在讥讽他。那时的宴席上,皇帝已经回了宫,安禄山被气得也不顾遮掩伪装,大怒之下便指着哥舒翰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突厥竟敢如此说话!” 哥舒翰可不是好惹的,同样都是尸山血海里淌出来的,岂能让个杂种白骂,当下就要起身动手,高力士眼看局势不对,两个人这是要大打出手的模样,急忙向着哥舒翰连使眼色。哥舒翰一来不想得罪这位皇帝身边的第一宦官,二来也不想把事情搞大让皇帝难堪,就收了高力士的眼色,卖了个面子,转了身告了罪,大笑着出门而去。吃了亏受了辱的安禄山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却不能发作,只能在心里问候着哥舒翰的长辈。从此以后,哥舒翰跟安禄山兄弟的梁子算是结的更厚了。之后二人都是屡立战功,官运亨通,安禄山称雄东北,哥舒翰震慑西北,都是雄踞一方,不可小觑。 “哦,原来哥舒翰将军和安禄山还有此等故事,那想必此次安禄山造反,作为政治对手,哥舒翰想来必是万分热诚着要做这个讨贼元帅吧!难怪陛下肯派他去,原来是仇人见面啊!” 张巡的猜想立刻就引发了墨升的否定。 “万分热诚?不,恰恰相反,而是恸哭出关。哥舒翰这个讨贼大元帅,可不是自己求来的,而是皇帝硬安上去了,哥舒翰自己哭着都推不掉,只能带着人马,一边哭,一边被抬到了潼关!” “哦?这又是何缘故?” “这个就关系到刚才所讲哥舒翰的那些爱好了。自古英雄好酒色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哥舒翰也是深谙此道,只是随着多年征战,哥舒翰自己也年岁大了,听说是前年,五十五六岁的样子,有一晚此人在家饮酒赏歌,喝醉了回内室的路上着了风寒,当夜就噩梦连连发了风疾,嘴歪眼斜不省人事。之后虽然遍请名医仙家,吃了如山的好药,总算是救回了半条命,皇帝怜惜他,恩准他回到长安居住,还让宫中御医细心诊治。之后的日子,哥舒翰的病情虽没根除,但也被调理的能下地缓行几步。“ “什么风竟如此厉害,能把一个龙精虎猛的将军吹成瘫子,真是奇哉怪哉。” 墨升听了张巡的自言自语,冷笑一声。 “哼,什么风,地府的风呗!” “地府的风?这是何意?” 张巡越听越糊涂,怎么好端端的,又冒出个地府。 “据说哥舒翰此人残酷弑杀,他还有个家奴名叫左车,年龄十五六岁,天生膂力惊人。哥舒翰本人也是武艺高强,擅长使用长枪,经常战时带兵追赶那些吐蕃逃兵,追上之后便让对方跪在自己的马前,他则将手里的长枪搭在对方的肩上喝斥痛骂,那些吐蕃军自然是胆战心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哥舒翰欣赏完逃兵魂飞魄散的神情后便用枪刺透他们的咽喉,再单手往上挑高三到五尺,最后将对方摔到地下。奴仆左车再下马将对方斩首,主臣配合默契,戏弄虐杀俘兵成了轻车熟路的乐子。” “哥舒将军此举虽然残酷,可这又干地府何事?” “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哥舒翰为国守边,忠君的同时也保护了大唐的子民,虽说战场上杀人无数,可那属于军之天职,有王道气运护身,并无不妥。可此人却枉造杀孽,将俘兵视为蝼蚁,任意玩弄虐杀,让这些人死时充满了大恐惧,此等大恐惧聚少成多,不愿归去地府收纳,便聚拢围绕在哥舒翰身边,蚕食着哥舒翰自己的王命之域,日积月累,王命之域被攻破,阴邪化风入体,不死算他命硬。” “王命之域?阴邪化风?”张巡对这些陌生的名词毫无头绪,只能在嘴里嘀咕着。 “你不是修行人,不知这些东西,等以后时日充裕,我再与你细说。” 二夫人终于回到了自家的府邸,她进了大门,望着那个温暖的内室,步子不由得越来越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暖门帘前,熄了手里的纱灯,掀起了帘子,推开了门,迫不及待的跳到了屋子里,食盒都来不及放下,赶紧关住了门,转过身,小跑着奔向房中的炭火盆。贴得不能再近了,暖和了好一阵,二夫人这才想起胳膊上还挎着那个食盒,拿下来放到脚边,两只手伸到火盆的上面,张开五指,烤起火来。 外面真冷啊,还是自己家里好啊! 不知道那两个怪人,究竟是有多重要的事情,非得在那样的冰窟窿里死扛着。希望老天爷高抬贵手,别再下雪了,把自家的男人冻出个好歹可咋办啊! 至于那一门心思看戏的老天爷,听不听的到她的祈祷,谁又知道呢! 第二十八章院外饿狼要翻墙,院内土狗先自咬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墨升住所周围是没有那高骨的红梅的,只有那些被风雪压弯了的杂树,倔强而又丑陋,从墙外伸到了墙内。 此刻暖室里烤火的二夫人已经回来了小半个时辰,身子暖和了许多,穿着的暖袍也被她挂了起来,被窝里的暖匣也换上了新炭,至于提回来的那个食盒,已经洗涮好,放回了庖厨。按习惯,二夫人此刻应该睡下了,只是走了一趟破屋,二夫人坐在床榻边,针线盒放在手边就没拿起来过,整个人心神恍惚,一会看看窗外眉头微皱,一会又低头傻傻一笑,就这么六神无主着,熬着灯油,就是没有睡意。 突然,外面隐隐传来一慢三快的敲打声, “咣……咚!咚!咚”, 紧跟着又有人喊着号子。 “寒潮平临,走水走金……寒潮平临,走水走金……” 听着外面更夫的梆子声,二夫人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哎呀,这都三更天了……” 突然被打更人这么一搅扰,二夫人本来就不多的睡意更是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放下手里针线盒,站起身,利落的穿上外褂棉衣,快步开了门,朝着厨舍走去。 打更人的梆子声慢慢走远,寒潮平临,走水走金的号子也让北风刮散,睢阳城已经宵禁,静的连狗叫都没有,估计整座城,除了夜间守卫巡察,没睡的可能就只剩下张巡和墨升了吧。毕竟这等天气,那些蹿房越脊高来高去的手把子们自然是不会出窝的,风雪夜出去偷人,那才是老寿星喝砒霜。 破屋这边,张巡和墨升继续讨论着一代明将哥舒翰。墨升讲到哥舒翰心里是一千万个不肯去潼关城的,一来是他自己还半瘫着,二来更不想趟那个浑水。作为吹胡子瞪眼一辈子的庙堂仇敌,哥舒翰知道安禄山手段的扎手,虽有谎报,但点子确实硬,再加上底下人时时汇报上来的叛军动向,哥舒翰知道安禄山这次不是闹着玩得,那个胡人疯子看来被杨国忠咬疼了,真下了狠心,想把皇帝拉下马。这是要玩命啊,他可不想跟着玩,更加玩不起,死道友不死贫道,谁爱去抢这份功劳谁去,老子没空。 老谋深算的哥舒翰打定了主意隔岸观火,打了一辈子仗,什么风浪没见过,现在刚好借着这个风疾调养生息,缓些时日再借口回到西部老本营,至于叛乱,就让那些急于建功,想捞大票的后辈们去拼吧。果不其然,有点着急上火的皇帝正好遇上了耐不住性子的封常清,给予厚望的封常清不出意外被打了个灰头土脸,连累着他那个好大哥高仙芝也送了命,潼关正副主将全没了,杨国忠那个蠢货病急乱投医,竟然向皇帝举荐了他这个准备稳坐江东的哥舒翰。皇帝也是果断,大手一挥,哥舒翰,是你报效国家的时候了,即日起出征潼关。 当时,唐廷所征的朔方、河西、陇右诸道兵,尚未抵达长安,对于势如破竹的安禄山大军,朝野震动。潼关守军虽然在兵力上占优势,看上去声势浩大,总数二十万多,但多是未经训练之兵,撑场面还行,真上了沙场,战斗力与叛军根本就是天壤之别,不夸张的讲,人家一个打他们三四个都不在话下。 在自家宅子躺着吃瓜的哥舒翰打错了算盘,被好搭档杨国忠一句话掀翻了桌子,大价钱搞来的西域甜瓜还没吃几口,就这么被赶鸭子上了架,明明重病在身,任他哭爹喊娘屁用没有。但是英明皇帝听取睿智宰相的建议,非要逼着他这位下床都困难的将军骑马上阵,头衔捧得极高,大元帅,仅次于李家的王爷。 哥舒翰自然是哭干了泪说他不想当这个大元帅,可皇帝就是不准,谁叫你素有威名,现在不用你啥时候用,你说有病,那我体恤臣子,宫中御医特批了八个,灵丹妙药任你取用,就连钦天监的仙师也给派了三位,再将田良丘派给你做御史中丞,充行军司令,起居郎萧昕点为判官,番将火拔归仁等各率部落兵士随你出征。就这样,浩浩荡荡的出征大军,抬着一个病恹恹的主帅,星夜赶赴潼关,誓要剿灭叛军,活捉安禄山。数万人马的喧嚣却掩不住主帅哥舒翰悲天怆地的哭声。 苦命的哥舒翰就这么摇摇晃晃到了潼关,一路的舟车劳顿,再加上心里对安禄山人马的畏惧,内外夹攻之下,病更重了,军务当然无法料理,他一边怕人打探双方消息,一边严令手下大军只能固守不可妄动。哥舒翰知道自己不顶事,只好又把军政大权全权委于田良丘此人,田良丘什么身份,怎么能如哥舒翰一般震慑的住龙蛇混杂的守军,他不敢专权,又使王思礼统领骑兵,李承光统领步兵,两个人又彼此争权,不能统一指挥。哥舒翰自己有病急火攻心,脾气暴躁军法严厉又不体恤士卒,使得那些新入伍的兵士更是人心惶惶,所以潼关军无斗志,几次出击都被叛军打的灰头土脸,要不是潼关地势险要,也如洛阳一般早丢了。 反观叛军这边,那个风头正劲的崔乾佑自领了安禄山的军令后,便和手下幕府参将日夜苦思冥想,为了将龟缩的唐军诱出,制造了种种假象,他们把精兵都隐藏起来,只留一些老弱残兵在外招摇,还到处散布所谓陕郡叛军只有四千,且缺乏训练,不堪一击的谣言。这些假话当然对久经沙场的哥舒翰不起作用,但却对不懂军事却偏偏存心卖弄的杨国忠产生了影响,老迈昏庸的玄宗也对这些谣言信以为真,不断催促哥舒翰出关迎敌。哥舒翰统兵多年,战场功力极其深厚,虽然身体不爽,但到了潼关后虽然又恨又怕,还是强撑着第一时间对各方形势深入分析,毕竟现在是亲自上阵,可容不得半点马虎,小命要紧,他还等着做宰相呢,跟手下人商议了很久,因此制订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周密计划,写成表书才上奏天庭。 “安禄山久习兵事,现在公开叛唐,欲攻长安,不可能不设防。一定是先用羸弱之兵来引诱我军,如果现下出兵攻伐,正中其计。再说叛军远来,利在速战,我军可据险扼之,利在坚守。何况叛军残虐,已尽失人心,兵势日蹙,必有内变,到那时再乘机攻击,当可不战而胜。现在诸道兵未集,形势于我方并不有利,应该缓以待之”。 与此同时,身处常山的郭子仪、李光弼也在这个时候上言请率兵北攻范阳,覆叛军老巢,俘获叛军妻儿以为人质,强如战神关羽都败于此计,更何况贼子安禄山,然后再使间谍招之,叛军内部必溃。潼关大军,应该固守,不能轻易出击。皇帝听了这些不谋而合的奏本,又有封常清和高仙芝的前车之鉴,便准了奏本,让哥舒翰尽心办事。 哥舒翰大军虽缺乏训练,但守潼关已经这么久,毕竟有二十多万之众,实力已经打磨的不可小视,本来吧,谨守潼关,等待帝国内部其他节度使缓过一口气,整理人马兵合一股,安禄山还真蹦跶不了多久。但是呢,稳坐大明宫的好皇帝性子急啊,一开始还忍得住,可小半年了还不见哥舒翰拿下叛贼,这可让自己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四十五年太平天子,岂能让安禄山污了他的光辉大业,那份令他如鲠在喉的命势批言都被自己强势扭转了,更别说一个反贼蛮夷。再加上杨国忠之流在朝堂上的的煽风点火,天子头脑一热便下了死令,要么你哥舒翰速速出关歼敌,要么你提头长安来见。 墨升将哥舒翰守潼关的经过告知了张巡,张巡了解了这些内情,但还是不明白墨升说的那一连串蠢事到底是什么。 “墨先生,依您刚才所言,哥舒翰带兵出征虽然不妥,可也算不上蠢吧,顶多算是无所作为,有负天恩。” “你别急,这只是潼关战局的过程,而诱发最后败亡的引子,却是这几个人的愚蠢一手造就。” 不等张巡提问,墨升继续讲述着。 哥舒翰被逼着出征,心里自然不情不愿,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做了讨贼大元帅后,总想着找个人出出气。思来想去,这个出气的倒霉鬼就选上了安思顺。起初,户部尚书安思顺素知族弟安禄山心生逆反,便入朝奏之。到安禄山真的反了以后,玄宗以安思顺先奏有功,大义灭亲便不问其罪,只是象征性的降了职,可哥舒翰素来与安思顺有隙,既然现在受皇命守潼关,大权在握,他心生一计。他先是便派心腹之人假装截获了安禄山送与安思顺的密信,再于关门擒获间谍以献于朝,并伪造安思顺七条罪状,请皇帝下旨诛之。三月三日,玄宗为了安抚哥舒翰,不管真假,遂杀安思顺及弟太仆卿元贞,家属流于岭外。哥舒翰知道安思顺被杀,心下满意,上表谢恩。可怜一片忠心的安思顺就因为和安禄山同族,更因哥舒翰的陷害落了个家破人亡,死不瞑目。思了一辈子“顺”的却被向往“禄”途的给害了,真是有趣有趣! “这……哥舒将军实在不该,军国大事竟因私人喜好而决断,实在是大不该!” 张巡对哥舒翰的做法感到实在不齿,但还是尽量克制,批评的语调还算留情。 “你以为这就完了?好戏还在后头。杀了安思顺的哥舒翰不过瘾,他还想杀了杨国忠!” “杨国忠?这是为何?他们二人不是朝堂盟友么,为何哥舒翰会连自己的盟友也不放过?” 水越来越深了,对于心存光明的张巡而言,他实在不明白这些朝堂争斗的龌龊阴险,当然,如果他真的了解了,也不至于进士出身几十年,却还是个小小的绿袍县令。 “哥舒翰手下有个将军叫王思礼,安禄山造反后,天下人都认为是李林甫杨国忠的骄纵召乱,无不对其恨之切齿。并且安禄山起兵就是以诛那杨国忠为名,于是这位王思礼心思多啊,他劝哥舒翰奏表请皇帝杀杨国忠以谢天下,到时候既解了安禄山之乱,民心又都在哥舒翰这边,杨国忠的宰相之位自然也就非哥舒翰莫属了。一开始,还没昏头的哥舒翰觉得此计虽然诱惑很大,但真正进行起来还是不妥,并未答应。之后王思礼又请命以三十骑高手至长安,计划秘密劫取杨国忠至潼关杀之,哥舒翰认为这样做就等同于自己先造反,非安禄山反,再次否定了王思礼的建议。 却不想此等机密不知为何飘到了杨国忠的耳中,底下人见招拆招,商议劝谏劝杨国忠,现在朝廷重兵都在哥舒翰之手,如果哥舒翰真的回军西指,您的安危可就难说了。杨国忠本来就是不学无术钻营钻孔的性子,听了哥舒翰如此毒计大惧到屎尿横流,于是连夜上奏皇帝,奏本里说现下潼关虽有重兵把守,但后面再无守兵,万一潼关失利或者哥舒翰生出安禄山之心,与太子一党想联合,京师就危在旦夕,他再请陛下选监牧小儿三千于苑中训练,以防真有万一。玄宗这人最为多疑,觉得杨国忠此话有理,不可不防,便密旨许之,杨国忠遂使老部下剑南将军李福德领旨办事,又募集万人屯于灞上,令心腹杜乾运率领,名为抵御叛军,实是防备哥舒翰。 哥舒翰多狡猾的人,得知长安后方如此大动作,知道定是杨国忠听到了一些风声,有所图谋,就上表请灞上军划归潼关所属,皇帝因为哥舒翰势大,只能无奈同意。六月一日,哥舒翰便发军令将杜乾运召到潼关,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他给砍了,然后派人带着伪证和人头,一同送到长安。杨国忠得知这个消息后,知道他们二人都对彼此生出杀心,从此以后,更加害怕哥舒翰。怕一个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对方先解决,果然,三日之后,皇帝下的出击死令就交到了哥舒翰的手里。 战争的交锋远不是表面的那些风浪,张巡听了这些话,才知道原来争斗永远不止外敌,内里的锋芒才是刀刀见血。 半年多的时间,哥舒翰的病也好了些,驻守的潼关虽谈不上固若金汤,但也坚实稳固,哥舒翰自己不着急,但是皇帝急的很。这半年多,叛军在各地征伐,互有胜负。被升为朔方节度使的郭子仪很是长脸,大败叛军于各地,安禄山坐镇东都洛阳,神气非凡,这个当世最繁华的城市,让安禄山乐不思长安,他尝到天子滋味果然美妙,难怪历朝历代那么多人就算杀父灭子也要爬到这个位子,以前只做土皇帝,现在做了真皇帝,实在是感慨,反造的迟了,早反早享受。 就这样,坚守快半年的哥舒翰终于扛不住皇帝的敕令,于六月初四,率大军出关,影响大唐帝国命运的潼关大战就这么愚蠢的展开了。 听了墨升完整的描述,张巡久久不语,他决策不了潼关的战局,更加搞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大敌当前还在自己挖坑,难道内部的争权夺利比起家国的生死存亡更重要么?就算真要自家人见高低,不能先把外患解决掉么?此刻的他,真的是忍不住想学墨升,好好的把这些蠢货骂上个三天三夜。只是张巡忘了,他读了那么多的书,从古到今,这种因为内斗引起王权覆灭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不胜枚举,相信就算是到了以后,只要还有人,这种愚蠢的壮举依旧还是层出不穷。 “其实哥舒翰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他的谋划从某种程度来讲,其实已经赢了,只是可惜时不我待,老天爷似乎也不想这场游戏早早结束,便施展手段,派人点拨了一把安禄山。至于大唐这边,自己人就闹腾的热火朝天了,用不着他出手。” “此话怎讲?” 墨升又是一个峰回路转的言论,将义愤填膺的张巡重新拉回了破草屋。 “你还记得我说的颜杲卿两兄弟联合河北诸郡,李光弼郭子仪解常山之围,败史思明大军,收复河北大半郡县,断了安禄山退路么?” “自然记得,只是这些跟哥舒翰的谋划又有什么关联呢?” “不急,你听我给你说。郭子仪李光弼嘉山大捷后,河北郡县纷纷响应,高呼归顺大唐朝廷。安禄山听闻这些奏报,大为恐惧,当即召严庄与高尚议事,咒骂着说他们劝自己谋反,认为必胜。现在西进之军被哥舒翰挡在潼关,北归范阳老家的路也被李光弼断绝,那些以前打下来的地盘又都做了墙头草,全国各地都是大唐朝廷的军队,而他们们所占下的只有洛阳汴州郑州等几个州郡,眼看着大势就要去,时至今日,成功何在?之后安禄山更是想放弃洛阳,逃归范阳。高尚与严庄对安禄山历来惧怕,听了这些话更是没有良策以对,数日来不敢去见安禄山,生怕对方气性上来,又打自己个皮开肉绽。这个时候,如受老天指点的叛将田乾真正巧从潼关赶回来,他听闻了这些被传唤的沸沸扬扬之言,便自告奋勇前去劝谏安禄山,他说: “陛下,自古帝王经营帝业,都有胜败,岂能一举而成!现在四方朝廷军队虽多,却都是新募的乌合之众,没有经过战阵厮杀,根本敌不过我们的劲锐之兵,稳稳不足为惧。高尚与严庄都是佐命元勋,陛下如果严惩他们,君臣生出间隙,诸将领知道后,就会上下离心,情况反而会更加危险。为今之计,首当凝聚军心,全力攻伐那些小郡弱县,蚕食推进,扩大战果徐徐图之,等到他日潼关一破,我大燕王势已成,兵锋所指,长安李家还不是瓮中之鳖任陛下发落!” 安禄山听了这番分析,大受鼓舞,重赏于他,然后依计召来高尚与严庄,置酒酣宴,君臣欢好如初。对部下的兵卒赏赐更是慷慨,本来人心惶惶的叛军被银子晃得热血沸腾,重新变成了让李唐大军叫苦不迭的野兽。你说如果不是这个如有神助的田乾真,颜杲卿李光弼哥舒翰他们是不是谋算对了?” 张巡又是沉默不语,如果真的如他们所谋算的,那该有多好,潼关不会破,皇帝也不会逃,自己更不用来睢阳,天下得少死多少人啊!可惜,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如果没有田乾真,那该有多好!” 最终,张巡自己还是感慨了一句“如果”! 墨升看着有些颓废的张巡,心里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是啊,如果没有田乾真,那该有多好!” 第二十九章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天爷是最公平的,当然你得看在什么时候。 稳坐着长安龙椅的皇帝急不可耐,针毡在洛阳龙椅上的皇帝气定神闲。 公平的老天爷给长安那位安排了个杨国忠,给洛阳那位送去个田乾真。 “不知道这位田乾真是何方神圣?”除了惋惜大唐帝国丢失了最佳的反攻时机外,张巡别无他法,只能多听多问,希望在睢阳城少栽点跟头。 “田乾真这人吧,文武双全,有个小名叫阿浩,是安禄山叛军中有名的骁将,很受安禄山的器重,此人在安禄山心中的信任值甚至可以排武将第一,比起同样受信任却要时常挨鞭子的文臣严庄,田乾真就幸运的多了,他就从来没有挨过安禄山的鞭子,更是时不时的会得到不少封赏,所以他也很有信心能规劝的动安禄山。你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安禄山,除了倍受宠爱的段夫人和小儿子安庆恩,就连以前一直宠爱的嫡亲二子安庆绪都不受待见。 田乾真赌了一把,他赌对了,而杨国忠也赌了一把,很不幸,他赌输了,赌输的代价就是潼关被破,长安沦陷,皇帝出逃,百姓遭殃。” 墨升继续娓娓道来,语气除了带点调侃讽刺,大唐的局势木已成舟,他的神通还没修炼到可以拨乱反正扭转乾坤,时光倒流改变历史,至少他是没听说过有人能练成过如此神通。 “墨先生,我有一个疑问,虽然叛军内部因为田乾真的劝言重新凝固了士气,可毕竟哥舒翰将军守备潼关已过半载,六个月的时日,就我这样的蠢才也能打磨出几分成色吧,哥舒翰可是声名显赫的大将军啊,说难听,几十万人不是几十万蠢猪,怎么可能被人如此轻易就灭杀了,潼关地势易守难攻,派弓手轮替坚守城头,光是耗也能把他们耗死了吧?” 在雍丘城头坚守了几个月的张巡对于防守战似乎很有心得,他是实在想不通潼关最后的战果会是几十万的唐军大败。 “张大人,请问您最巅峰时,帐下军马合计多少?” 墨升不回答张巡对于潼关战况的疑惑,问了张巡一句貌似无关的问题。 “真源辖兵一千余众,雍丘合并最多是四千两百六十五,如果算上当时雍丘城内所有参与抵御工事的吏民工匠,最多时可达九千余。” 张巡虽然不解,却也认真回答了墨升的问话。 “奥,那就讲得通了,不是鄙人小觑张大人您,千人之战与万人之战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如果您仅仅觉得那只是参战人数的倍数增加,可就有些草率了。万人之战,那才是鉴别一个统领到底是否高明的照妖镜!有一句乡野粗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知道张大人您听过么?” “这话也是听过的,但哥舒翰毕竟是个老将啊,他镇守边关多少年,手下战阵不乏数万十几万的交锋,西域那边的辉煌战果总不至于都是水分吧?” 张巡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当然不是,哥舒翰其人是很有谋略的,毕竟是军神王忠嗣教出来的学生,他打得突厥人哭爹喊娘自然更不是侥幸。您要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事情,造成最终结果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失败是这样,成功也是。叛军为了攻破潼关,前期也是做了海量的部署,光白白送死的人就有七千多!这七千多条枉死的人命只为了达到一个目的,那就是让长安城那位心急!” “奥,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会有主将愿意自己的士兵白白送死?” 张巡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心怀天下之人往往看重每一条人命,不论是叛军还是唐军,都是爹生娘养,都有妻儿牵挂,他是断断不会将自己人白白送到“死”那个地步。 安禄山不是张巡,他手下的人也没有几个是张巡,负责潼关战况的安庆绪崔乾祐田乾真等人,非常准确的揣摩出了潼关守军的心思,找出了他们的破绽,能够击溃潼关二十多万人的从来就不是他们,死穴就是长安城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大厦得靠自己倒。叛军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实力,造反到现在,二十多万人虽然已经扩充到了号称有四十多万,但真正的精锐还是老底子的那十几万人。新皇帝为了江山永固,必须要灭掉旧皇帝,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安禄山那三百多斤的肥膘是几十年一口一口才养出来的,他明白徐徐善进这个道理。 从扎根洛阳的那天起,安禄山他们就制定好了后续的全盘策略。他将叛军兵分四路,一支负责打通洛阳连接范阳老家,对手是颜杲卿郭子仪李光弼等人;一支以洛阳为中心去扫荡四方,蚕食扩充影响,对手就是张巡他们这样的地方武装;一支留在洛阳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也是最强悍的一支,交给了儿子安庆绪崔乾佑,让他尽快攻破潼关。 潼关是天险,叛军能打的就十万人,而且对手是声名远播的哥舒翰,强攻肯定不行,只能用计。所谓奇谋,攻心为上,一攻皇帝心,二攻奸臣心,三攻守将心。制定好了作战计划后,崔乾祐便立即派人实施,实施的第一步就是拿人命去填坑,那个让大唐明明白白往里跳的坑。 双方在潼关的博弈正式开始。 自从哥舒翰到了潼关后,他都是谨慎行事,高仙芝封常清的枉死时刻提醒着他,虽然叛军总有些小偷小摸的骚扰,哥舒翰都是量力而行,从不贪图冒进。贼兵也不知是不济还是放水,几场小规模对抗下来,贼人就折了五千多,在加上那些提不上台面的小场次,叛军已经折进去了六七千人。就是这六七千人,让很多人坐不住了,攻心的人命开始慢慢发挥作用。 下棋的哥舒翰确实算个高手,那些诱敌的人命招数被他看破,虽然唐军看似占据上风,但他还是坚定的认为潼关宜在守险,不利大军出战。他给皇帝的表书里也写着“安禄山为逆,不得人心,宜持重相持,不出数月,贼势瓦解,一鼓可擒!”皇帝看了表书,也颇以为然。 可这份“以为然”的信任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单薄,杨国忠等人日进谗言,但说哥舒翰逗留不前,坐失战机。因为据探子回报,那些叛贼在潼关的交锋中已经折了六七千人马,但哥舒将军还是一口一个坚守不出,坚守着潼关不打蛮子,杀起自己预埋下的杜乾运倒是雷厉风行,到底所图几何,谁人能知! 皇帝被这风吹得又摇摆不定,那颗本身就是天下第一的猜疑心越来越按捺不住。于是皇帝心有计划,他派出一批内卫高手乔装赶赴潼关,秘密查探潼关的情况。探子返报,叛将崔乾祐守备在陕郡的兵力真的不过四千多人,而且尽皆羸弱无备,他们那些人在陕郡各处打探,也没看到有大军守备的迹象。 听了密探们的奏报,皇帝这下眉头皱的更深了,这个哥舒翰莫不是真要做第二个安禄山? 他独处了很久,心里谋划着,最终,狭长的眼角中闪烁出杀意。皇帝大手一挥,下命令传哥舒翰进宫面圣。 哥舒翰虽然人没去,但是去了一份表书,表书奏道:安禄山用兵已久,岂肯无备?臣料他必是以羸师诱我,我若出兵,正中贼计。况贼远来,利在速战,官军据险,利在坚守,何必遽求速效?现在诸道征兵,尚多未集,不如稍安毋躁,待贼内变,再行出兵。”言辞恳切有理有据的奏章到达了朝廷,皇帝看了第三次觉得有些道理,正巧这个时候郭子仪、李光弼也联名奏陈,奏请:自率部军,北取范阳,捣贼巢穴,潼关大军,但应固守,不宜轻出。 皇帝迭览两疏,当下更是意存犹豫。 要不说杨国忠能当宰相,头脑总是格外的好用,他知道了这两份奏报的内容后,明白皇帝在双方的拉扯斗法中举棋不定,于是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给皇帝再次进言: “哥舒翰拥兵二十万,不谓不众,就使不能收复东都,亦当收复陕郡,难道四五千贼兵,都畏如蛇蝎么?若今日不出,明日不战,劳师费财,坐待贼敝,臣恐贼势反将日盛,官军且将自敝呢。” 这一席言语哄动的刚刚静下来的皇帝又燥热起来,是啊,打不下洛阳难道还打不下个小小的陕郡?几个月了没点收成,我怎么给天下人交代,我的面子往哪放?一而再再而三摇摆不定的皇帝终于在心里有了打算,下定决心的天子雷厉风行,更是在一日之内派出三使,催促哥舒翰出关杀敌。 哥舒翰收到皇命,窘迫无计,出击就有风险,不出击皇帝就要起疑心了,左右为难,算了,谨慎行事,先拿个陕郡好交差。他娘滴,我倒要看看叛贼那边到底会有多强,都是两个肩膀顶个脑袋,我哥舒翰三个字也不是白给的。 崔乾祐他们等的就是大唐皇帝和潼关守将的这份自信和煎熬,大唐守军一直龟缩着不出,他们再多的谋划都是徒劳,如果在这么耗下去,无根的狼就很难受了,来日方长,此消彼长,不用等到大唐雄狮百万,他们自己就得把自己耗死。 “六月四日,拉扯了半年的潼关大战正式开始。哥舒翰率十五万步兵东出,两边都是大动作,哥舒翰一动,叛军这边立刻做出了回应。唐军大部队行至灵宝西塬时,望见前面已扎叛军,南依高山,北控黄河,据险扎营。唐军于是也停军驻扎于此,同样的南面靠山,北临黄河,两相对峙,伺机而动。灵宝西塬中间是一条七十里长的狭窄山道,崔乾祐田乾真几个月来早把这块的地形打磨的通透,了如指掌,哪个山坳能藏多少人甚至都已经谋划到个位数,大唐军队终于上套了,他们就靠这个地利准备吃下哥舒翰的先头部队,依山傍水精心布阵了几个月,只等唐军闯入伏击区。六月初八那天,决战正式打响了,哥舒翰命王思礼亲率五万精锐一马当先,庞忠等人率十万大军紧随其后,自己则亲率三万亲兵在黄河北岸接应,他命人占据高处扬旗擂鼓,督阵助战。” 墨升终于正式讲述起了决定大唐命运的关键一战,张巡也是屏住了呼吸,仿佛已经亲临战场,登高俯视。 哥舒翰还是很谨慎,他命令王思礼对敌作战时必须要三探而动。所谓三探而动指的是探三才能动一,大军每推进一里,探子必须得前探三里又三次,若三次都没有异常才允许继续向前推进。这是哥舒翰能想到的最稳妥之法,他原本计划着依靠如此战法,将十来万人马硬生生磨到陕郡再做打算。叛军识破了这个战法,也可以说是预料到了这个战法,他们故意示弱,队伍不整,为了达到以假乱真,干脆假戏真做。他们早在数月前就驱赶着那些俘虏来的降兵百姓,让他们穿上叛军的铠甲,间隔不等安营扎寨,命令这些俘虏队伍坚守区域,他们再依此虚招,暗地里派出心腹番兵,让这些悍勇之士依托地形,埋伏下真正的杀招。 唐军虽然已经谨慎到极致,可面对那些不明真相的俘虏,诱饵对上雄兵肯定是一触即溃。唐军一开始也以为这是贼人的诱敌之计,却没想到,几天下来,唐军推进了上百里,叛将崔乾祐虽然亲自督战,但架不住这些俘虏是真的没有战斗力,你把刀架到脖子上了他们只会尿裤子求饶,这些饭桶东一簇,西一群,三百五百,散如列星,忽合忽离,忽进忽退,就像被水冲散的蚂蚁群。王思礼的刀砍得都快不好意思了,杀这些人比他娘的杀鱼还简单。大唐十来万人马就这么推进了百里远,收割了将近四五千条性命,前锋骑兵马上的叛军人头都快挂不下了,每个大唐军士从上到下,对这些叛军已经算是真正了解了,就是这些货色打得封常清丢盔卸甲狼狈逃窜?我呸!这样的玩意老子一个能打十个。 王思礼心里鄙视着封常清,又亲眼看着叛军行伍不齐,再没有怀疑,谁会大手笔到拿几千条性命来做引子,当下便挥军齐进,渐及敌阵,将哥舒翰的军令慢慢的不放在心上。叛军这边配合演出的统领的崔乾祐演技也是真的好,他嗓子都喊哑巴了,可架不住手下这些人战斗力实在太渣,只能且战且退,狼狈不堪。 “哎......” 墨升的讲述被张巡这一声长长的叹息打断了,他看着此刻的张巡,面色难看,眉头紧皱,一边叹息一边用拳头锤打着桌面。 “其实张大人不用如此愤慨,您也只是先知果后明因,视角不同而已。您是知晓了潼关被破,但身处其中的王思礼哥舒翰不知这是诱敌之计,再说了,天下间能有几人会用如此歹毒的诱敌之法,前有七千,再有五千,任对手再高明,也识不破这一万三千人命计谋。如此阴损招数,倒也是安禄山惯用,他就是依照此法,用一个一个无辜性命换来了千军万马!” 墨升不忍心张巡继续伤身,开导了一会,张巡还是一副痛不欲生之态,墨升无计可施,只能也停了讲述。 如此愤懑状态,怕是千斤酒水也浇不平啊! 墨升心里刚想着能来点酒,酒就真的来了。 墨升一直大开的域境感知到了有人往自己这边走来,他还在纳闷会是谁,天已快四更,又是如此风雪夜,何人会在这个宵禁的时候在外走动。他还在猜测着,那个身影已经来到了破院门口。看着那熟悉的身形装束,墨升更糊涂了,她怎么又来了? 来人正是张巡那位已经来过一次的二夫人。此刻的二夫人依然披着那件棉袍大氅,这次没有拿纱灯,左臂挎着一个巨大的竹篮,右手则提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粗木筒,她来到了破屋外,停了脚步探着头往里瞧。 墨升没有迟疑,敲了敲桌子,指了指外面,提醒着张巡你家夫人又来了。 张巡正在痛惜愤慨潼关守军的不谨慎,被墨升一提醒,再扭头看,可不就是自家夫人又来了么。他当下站起身子,快步迎了上去,二夫人眼见于此,提着东西也往里走。人还没接上,对面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三更半夜的,你不安生歇息,跑来这里又要做甚!” 正有气没地方出,二夫人算是赶到了枪尖上,张巡当下就不客气的质问起来。二夫人一愣,满心的期待被浇个透透凉,也不觉得风雪瘆人,耳中听着自己郎君这话,心里生疼生疼的,泪珠子在眼眶打转,她停了脚步,手足无措进退不得。 她自然是极委屈的,送完暖袍回来,她更是睡不着,满心回味的都是自家郎君那个低头弯腰的瞬间,一如少女时的甜蜜,想到心上人回报自己的那份体贴,当下更是觉得意犹未尽,总想好上加好,蜜上加蜜。想起那空了的酒壶,她便冒着风雪钻到厨房,生起柴火拿起刀,用最快的速度做着菜,每道菜都是自家夫君平日爱吃的,至于那个怪异的墨先生,算你好运,跟着我家郎君沾沾福气混顿好饭。等做好了小菜,她又打了三斤最好的酒,还特意把温酒的小炉拿上,把炭火点着装好,一大堆吃食装了一大篮子,左手提炉,右手挎篮,再次出了大门。 幸好有雪,映得道路清晰,倒省了拿纱灯的麻烦,她就这么举步维艰的冒雪前行,一想到自家夫君能吃着小菜喝着暖酒,与人高谈阔论,她的心就美死了。虽然提着十几斤酒菜,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这雪路上,好几次差点滑倒,却还是忍不住的偷笑,期待着早点见到那个人,没成想刚一见面,就被那人责备的负屈衔冤。 又是墨升解了围,他看出异常,快走几步来到院中,高声说道: “原来是张夫人,不知再次前来,所谓何事啊?” 有了外人在场,二夫人只能收了委屈,强忍着行了个礼,回答道: “妾身是来送些东西,这就走,不周之处还望墨先生见谅。” 说完这话,眼泪再也忍不住,她赶紧低下头,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快步往回走去。张巡有点愣,墨升也有点愣,两个人看着那匆匆而去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一人提起一件东西,往内室走去。 天突然刮起一阵怪风,带着一卷树梢的雪花,急赤白脸的就朝张巡脸上抽去,把张巡的眉毛胡子打成了白色,张巡伸手抖落一下,心里还在嘀咕,怎么今晚这风雪也似在为难着自己一般。 睢阳城里,妇人那顺着脸颊滴落的泪珠,滚在雪里,变成了一颗颗委屈的珍珠。 第三十章 谨嘱关防将,慎勿学哥舒 “早睡早起,保重身体!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更夫的梆子和吆喝在这森冷的冬夜穿透着,割裂着时空,飘荡出好远。 “五更天了......” 满身覆雪的二夫人木然的抬起了头,她伸手擦去那又要溢出的泪珠,袖口处因为雪和泪的原因已经结成了坚硬的冰,滑过脸颊分外的伤人,只是比起那伤人的冰雪,张巡责备的训斥才是那入骨的寒,让她喘不上气,零碎了心。 就这么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府邸,哽咽一会茫然一会,二夫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上就那么浅浅的睡去了。 茅屋里的张巡半点心思也没有放在自家妇人身上,他回了破屋,放下手里的东西,盘坐下身子,继续生着莫名奇妙的气。墨升也不好劝,一来二人不算太熟,二来又实在无从开口,只好也盘腿坐下,顺手打开了那香气四溢的食盒。 食盒里是秀色可餐的点心小菜,一共八样,都盛在洁白的磁盘中,花花绿绿,光是卖相就让人食指大动。墨升虽不好口舌之欲,但如此天气,看着这些斑斓温暖的佳肴,也是打心里欢喜,那些带着油香蒸腾上来的热气,直冲墨升的心府,墨升情不自禁的夸奖着: ”张夫人真真贤内助,能得如此良人照拂张大人真是老天厚爱,老天厚爱啊!“ 张巡看着桌上这些菜品,都是自己平日中意的,再听了墨升的感慨,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似是犯了个大错。自家夫人举灯做出来的吃食,更冒着风雪严寒而来,自己却因为生“灵宝之战”的窝囊气,把一腔愤慨无意间全撒到了自家夫人身上,他想到自家二夫人那颇为小气的心思,当下也是有些羞愧不安,坐立不宁。墨升看出了张巡的窘迫,心知这人怕也如自己一般,对自家夫人也是颇有惧意。墨升也不取笑,男儿大丈夫,因为有偏爱才会生隐惧。墨升能深刻体会其中的道理,爱你才怕你,怕你苦,怕你累,怕你委屈,怕你不在乎。 二夫人提来的竹篮里是珍馐美味,那个一尺高的竹筒里装的自然就是美酒了。那个酒香早在二夫人没到茅屋前,墨升就闻到了,光闻那个味,就知道这是千金不换的杜康。 杜康美酒可是当世名酒,酿制杜康酒的泉水叫酒泉,酒泉水清冽碧透,味甜质纯,每到夏日,便可闻到一股天然的酒泉香。杜康酒浓香浑厚,酒匠用优质的关中小麦采制高中温混合使用,又精选糯高粱为酿酒原料,并采取“香泥封窖,低温入池,长期发酵,混蒸续槽,量质摘酒,分级储存,陈酿酯化,精心勾兑”这些手法来酿造,眼前这个还未取出的酒壶,只闻其味就知道绝对是上上品,应该是二取之酒,二十五年以上陈酿。 “好酒,好酒,端的是千金不换!哈哈哈”。 看着这泛着点微黄的琼浆,墨升已经不顾什么礼仪,先给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下,酒过喉肠回味无穷,当下忍不住的喜形于色,拍桌而笑。 张巡被墨升的豪气所感染,也放下心里的那点小遗憾,随之开怀起来。他不是修行人,在这冰天雪地,酒还是用炭火温着喝更舒坦,当下也是一边品评美酒,一边支起了小炭炉,一边更加内疚自己的不解风情,枉费了夫人的一番体贴。不消时,酒已温好,墨升接过张巡敬过来的温酒,饮下一杯,觉的反而不如冰的过瘾,就这样两个人,就着小菜,一冰一暖,重新畅谈起来。 “墨先生,王思礼将军在前,庞忠将军率军继进,主帅哥舒翰在后督军力追,如此小心谨慎的推进,我实在想不通叛军为何还要白白撒下这数千条性命,他们到底有何后手谋划?” 二人继续着刚才的交谈,张巡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墨升再饮一杯,赞叹一句好酒后便放下了酒杯,收回了心思,缓缓得回答着张巡的问话。 “崔乾佑在灵宝这块谋划了几个月,决战之前,他将精兵都藏于阵后,只派出万余杂牌士卒俘虏,且布阵混乱,有疏有密,有前有后,大唐官军将士见了都笑叛军不会用兵。哥舒翰看到叛军兵少,又都是乌合之众,遂也忘了本心,命令全军发起进攻。众军得令,全线进击。大唐前部骑兵砍瓜切菜一般收割着叛军的人头,又敌退我进了上百里,终于步入隘道,隘道两旁都是峭壁。唐军一路前行,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阻击,难免松懈,就这样被叛军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的诱进隘路,此时的大唐军马战线拉出百里,接近二十余万人马都在这隘道上推进。” “唉,糟了!” 明知结果是中了埋伏的惨败,张巡还是忍不住扼腕叹息。墨升没有搭话,浅饮一杯,继续讲述之后的战况。 “就在前军骑兵继续收割着叛军的时候,主将王思礼莫名的感觉到了一股不详的征兆,他赶忙勒马观望,就在这时忽听四面连珠炮响,隘道两旁山上无数滚木檑石如冰雹般砸下,木头石块,一齐抛下。唐军因为战线过长,在狭窄的隘道上没有周转余地,落石滚木携着地势之威,雨点般落下,数十斤的重物从半山滚落,开山裂石一般,血肉之躯的官军被相继伤亡,很多被直接砸成了肉泥,整个大军突遇袭击进退维谷死伤枕籍。崔乾祐又率兵绕至黄河以北,夹击哥舒翰亲兵。叛军造毡车数十乘,画龙虎,以马驾车冲击敌军战阵。哥舒翰自己更是亲自率领亲兵从高阜杀下,拦截叛军来路,却不想毡车牛马被那些化成龙虎的怪物惊得四散奔突,阵形登时大乱。遭到重创的哥舒翰眼见大势不好,更是昏招跌出。叛军察觉计谋得逞,遂用草车抵毡车,积薪草于大路,顺风纵火,数十辆点燃的草车被推下山谷,烈焰焚天,风猛火烈,烟焰飞腾,毡车被焚,霎时间天黑如夜,两军不可辨认,唐军将领只好大声喝令自己的队伍列好阵势胡乱放箭,一时间弓弩乱发。军卒双眼被黑烟迷惑,只知道搭弓乱射,却不想箭矢乱飞,很多都落在了自己人头上,那时候也顾不得看是哪方的攻击,只知道玩命的自保,结果自相斗杀,尸血模糊。天晓,方知叛军早退,于是,唐军赶紧收兵退却,又因关东道路狭窄,不利退兵。叛军统帅崔乾祐眼看时机已到,命令同罗精锐骑兵从南面山谷迂回到唐军背后杀出,叛军又抽兵在南山设疑,以精骑直逼黄河,横截官军。此时,前后夹击之下,唐军根本发挥不了人多的威力,乱作一团,溃散逃命,掉进黄河淹死的就有几万人,绝望的号叫声惊天动地。黄河边的唐军为了逃命,争相挤上运粮船,由于超载,几百艘运粮船几乎全部都沉入了黄河河底。剩余的唐军只好把军械捆绑在一起,以枪当桨,划向黄河对岸,最终上岸的士兵仅有十分之一二。潼关城外本来挖有三条堑壕,均宽二丈,深一丈,本来是为了阻击叛军的骑兵,却不想这会反而成了自己人的催命坑。慌不择路的唐军坠落在这些壕沟中,还不等起身,就被后面的人重新踩趴下了,活生生被自己人踩成了肉饼,前仆后继,很快血肉就填满深沟,后面的人踏着战友的身体,才逃回潼关主城。哥舒翰眼见于此,急令麾下百余骑奔往首阳山,再西渡到潼津驿,发出告示收编散卒,等四散奔逃的唐兵入关后哥舒翰清点人数,二十万大军,仅仅剩下八千多人。” “这......这......这......” 张巡“这”了半天,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表述词语,想破头也没料到坚守了半年的潼关,坐拥四十余万的一代名将哥舒翰,会如此草率的输了。他可以接受两军对战,殊死拼杀几日几夜,也可以接受叛军凶悍的围城打击,就是不能接受几十万人就这样窝囊的像鱼一样被人吊着打转。 “哥舒翰枉称名将,如此埋伏险地竟然能不打探透彻就冒进,实在是一人之祸,百万遭殃!” 张巡怒发冲冠,咬牙切齿的骂着。墨升听着他骂人,知道他此刻怒火汹涌,也不好劝。 “王思礼也是废物饭桶,派出去的那些探子斥候难道竟没一人发现贼兵埋伏的异状!巍巍长山千百里,要有如此大的布局手笔,绝瞒不住所有人吧!” 墨升不知道怎么回答,要真有探子洞悉了贼人的算计,安能有此大败。只是就连墨升自己都不知道,瞧见安庆绪崔乾佑等人动作的可不在少数,几千几万人在山里钻营了几个月,烧山破石,修渠改水,砍伐木头,怎么可能无人知晓,天下就没有不透风是事。只是崔乾佑对于保密这事抓得最近,几乎一半的力量都在严防死守,那些瞧出不对的凡人都被灭了口,那些不是凡人的又高来高去,碍于仙凡有别,不便插手这红尘羁绊,只能做壁上观。这些在深山修行的方外之人已经远离俗世不知多少岁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修行本就不易,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初九那天,哥舒翰收拾残兵败将,重新守住关口,想着继续与叛军周旋。叛军稍事休整,势头正猛的滚滚洪流就向着唐军直扑过来。哥舒翰提拔起来的蕃将火拔归仁等人眼见大势已去,便打定主意准备投降。火拔归仁对哥舒翰说: “贼至矣,请公上马。” 哥舒翰上马后,火拔归仁却说: “公以二十万众一战弃之,有何面目复见天子!且公不见高仙芝、封常清乎?今请公东行!” 此刻的哥舒翰才知晓手下人的意图,他自然反抗不从,只是大势已去,火拔归仁便不等他在犹豫,喝令亲信随骑,将哥舒翰的双脚绑在马腹上,连同其他不肯投降的将领,一起押往东去。这时,叛军将领田乾真赶到,火拔归仁顺势就投降了,几十名唐军将领被送往洛阳,潼关就这样失陷了,长安肉眼可见的岌岌危矣。 再说那被手下人绑缚到洛阳的大唐元帅哥舒翰,安禄山听手下人得报说活捉了哥舒翰后非常兴奋,他命人将哥舒翰带到自己的寝宫,坐在龙椅上得意洋洋调笑着哥舒翰: “你过去一直看不起我,如今怎么样?” 遭遇了如此惨败的哥舒翰此时却完全没有了英雄胆色,他被抽了脊梁一般跪伏在安禄山面前,趴地谢罪,他只求能苟活下一条贱命,哭着对安禄山说道: “肉眼不识陛下,以至于此。陛下是拨乱之主,天命所归。李光弼在土门,来瑱在河南,鲁炅在南阳,我为陛下招降他们,可一举平定这三方唐军。” 安禄山闻言大喜,马上将这个卖主求生的哥舒翰封为司空,却命人将那火拔归仁拖下去斩首示众,以此向哥舒翰示好。 “难道哥舒翰昔日手下诸将也全是如此无君无父的卖国贼!难道都甘心与哥舒翰沆瀣一气,遗臭万年!” 张巡气愤的咒骂着哥舒翰,同样指天骂地的询问着后面的战况。 “天下自然不尽都是哥舒翰一般的懦夫,那些接到哥舒翰劝降书信的将军官员,大多数都复书责骂他不为国家死节,有失国家大臣的体面,安禄山原指着那个老东西能有点用处,却不想适得其反,大失所望,于是他就把哥舒翰囚禁在洛阳禁苑之中,等到攻入长安城以后在天子门前好宰了祭天。” “抛开唐叛二军的立场,单从战略分析,灵宝之战是一个典型的伏击战,唐皇帝错估形势,急于求成,拒绝采取据守要险,持久疲敌,伺机出击的方针,过早的命令哥舒翰出关反攻,结果造成人地两失,使得平叛战争急转直下。而那个贼将崔乾祐潜锋蓄锐,虽然用人命为饵人神共愤,但引诱唐军弃险出战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决战之际,又假装不敌偃旗欲遁,引诱唐军进入埋伏圈,使哥舒翰遭到平生未有的失败,他常胜将军的声名,也因此付诸东流。” 墨升言简意赅,把数十万人参与的灵宝之战总结通透,只留下满脸懊恼之色的张巡长吁短唉。 “是啊,灵宝一战,明皇陛下急功近利,杨国忠谗言误导,哥舒翰应变不周,崔乾祐心机深沉,潼关失守,天意如此!” 良久,张巡才对天感慨,只是这番话语在墨升听来,实在有点避重就轻,到底还是个有些愚忠的儒生。明眼人都能知道,潼关大败,不客气的讲,全是皇帝老儿一个人的错,他要不疑神疑鬼,给安禄山一百年也打不进来。现在张巡明了全部因果,却依然要为皇帝无理辩三分,实在不智! “张大人还真是个玲珑人!” 听着墨升略带讥讽的言语,张巡能够品味出其中的不认同,可是他作为一个忠君爱国的儒士,皇帝纵有万般错,他也不好妄自菲薄,只能尽心竭力修修补补,这也正是明明叛军有如此滚滚局势,但他张巡却仍旧选择了迎头而上,不论结局是蚍蜉撼树还是披荆斩棘,他总是不悔的。 “谨嘱关防将,慎勿学哥舒”。 这可能就是张巡从灵宝之战能唯一总结出来的教训。 “自从初九那天潼关失守,长安已成了不设防城市。但为人多疑的安禄山为了谨慎起见,并没有立即进攻长安,而是命崔乾佑驻守潼关,探察唐军动向。没承想,六月十三日清晨,安禄山还没动作,皇帝却仓皇出逃了,留守的京兆尹崔光远向安禄山大军献城投降,安禄山于是派心腹将领孙孝哲带兵进入长安。” 讲完了这番话,墨升再不开口了,只是一手提筷,一手举杯,自斟自饮,陶醉在了酒菜的滋味中。 虽然墨升通过墨者行会的能量,基本了然潼关之战的前后过程,但皇城那边后来的事,他也不尽知。从颜真卿的奏报入京,到颜杲卿等人整合势力正式举旗,接着王承业的冒领军功,再到洛阳失守,赐死高仙芝封常清,一直到潼关没了,哥舒翰还被活捉,前线一再溃败的奏报如六月飞雪,一封寒过一封。安禄山叛军滚滚之势不可挡,长安城的老皇帝终于开始有些慌了。听着高力士念出来的奏报,他先是不可置信哥舒翰竟然会如此脓包,之后再经过反复确认,才理清潼关战线的曲曲折折,最终明了一个现实,看来安禄山的刀子真的快要搁到他的脖子上了。 当夜,驱散了那群吵吵嚷嚷半夜的文武百官之后,巍峨的大殿只剩下了皇帝和高力士。 这个天下第一人此刻反而慢慢沉默下来,他没有再愤怒,也没有了慌张,反而越来越冷静,伺候在边上的高力士也不敢出声,那个日渐昏聩臃肿,苍老荒唐的大唐帝王,此刻仿佛回光返照,被酒色侵蚀的龙精虎胆竟然慢慢开始苏醒,佝偻的身躯变得挺拔起来,眸子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嘴角弯出来的那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好像回到了从前。 高力士作为皇帝最身边的人,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弯弧度了。他知道这弯弧度意味着什么,毕竟伴随着这弯弧度的无一不是尸山血海。当年帮先帝举事推翻一代女皇的李小三,铲除野心勃勃韦皇后的太子爷,逼死自己亲姑母的新皇帝,以及后来一天之内杀了三个亲儿子的冷血帝皇,更别说那些大手一挥血征八方的灭国之战,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是在眼前这个人发出那一弯弧度之后。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这位已经重新显出峥嵘的皇帝是否可以力挽狂澜! 六月的长安城燥热不安,深宫大院也免不了俗,百姓大多还是茫然无知,官员们就机敏的多。潼关之战的最终胜负牵动着每一个朝廷命官的小命,他们一边忐忑的等待,一边安排心腹整备人马家私,随时准备趋吉避凶逃离帝都。暗流涌动之下长安城的命运,全都寄托在那个坐在大明宫最高位置上的男人手里,不知道他能不能一如自己的偶像“大唐第一帝”的太宗陛下一样,解了这次的“便桥之盟”! 高力士噤若寒蝉的低着头,听着殿外的知了声,那一声一声的“知了......知了......”也好像有点惶惶不安,就在这时,那个沉默了很久的陛下突然开口了: “高力士,差人去太史局请太史令李仙师!” 高力士听了吩咐,应了一声,躬身正准备退下去,皇帝抬起头,又加了一句: “还是你亲自走一趟吧!” 听了这意味深长的话,深明帝心的高大人立刻心领神会,再应了声”诺“便出了宫门! 此时的大明宫在白天烈日的暴晒下显得死气沉沉,摇摇欲坠! 第三十一章 大唐霓裳曲,殿上神仙人 天宝十五载终于没有熬到第十六个年头。 那个觉得一生之中所有大事都已办完的天子,一如祖辈,开始想要享受大唐荣耀的成果了,开元的年号因为血亲兄弟的离世令那位天子不喜,既然他已逆天续命成功,为了散去那点晦气,加之地方官员又给他上了一个祥瑞宝物,于是他便改了开元的年,启用了天宝的载,期盼着颐享天年,享尽人间极乐,做那真正地万岁之主。 极乐世界注定不能生生不断,第十五个年头,被人拦腰斩断了。 破草屋里的张巡和墨升,此刻已不再身处天宝之岁,而是至德元载。墨升将潼关一战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讲给了张巡听,他所能说任何细枝末节都没有隐瞒,至于那些不便讲得,还是那句话,仙凡有别,多说无益。 潼关的故事便是这样,长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六月初十当夜,距离潼关城破已经过去了一个日夜,潼关城头那烧了六个多月的平安火,已经熄了一日,今晚估计还是要熄的,那点火的人,想来都死在了叛军的刀下。 六月九日,潼关没了,哥舒翰被擒,三四十万守军送了命。这惊世骇俗的战报不用通过烽火台,玄宗已经知道了,毕竟潼关距离京都,骑快马小半天也就到了。自从安禄山造反以后,从潼关到长安的峰火台被重新点起,每到晚间,潼关城点起第一把火,中途驿点再依次点起,直到长安城外最后一站。看到那滚滚的狼烟,京都这边就知道,今日平安无事,帝王安心,百官安心,黎民安心! 可六月九日这天傍晚,潼关城头峰火台,没人点平安火了。百姓翘首东望,再也看不到那熟悉的烟雾,这一下子,无论高低贵贱可都着急了!难道潼关丢了?叛军真要打进来了吗?这下怎么办呢?长安城里的守军能挡得住那些蛮子吗?听说那些蛮子都是吃肉喝血的野人,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皇帝和那些官老爷有对策么? 百姓自然不配知道官家的事,这夜的朝堂之上,那个平日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当朝国宰杨大人此刻脸红耳赤,面对着朝堂上那越来越压不住的恐慌和愤怒,他从一开始的指责怪罪已经沦落到现下的痛哭流涕。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这十数年来,百官之中不断有人检举安禄山要谋反,鄙人更是不时提醒警惕,可是诸位总不言信,反诬我妒忌忠良。安禄山那贼子更是罔顾天恩,陛下受了蒙蔽一时不察,我等为人臣子也是无能为力不好僭越,再加上哥舒将军指挥失误,结果落到今日这般境地。这可不全是我杨某人的过错啊。” 龙椅上的皇帝听了这话,眼神一冷,轻哼一声。身旁伺候的高力士感受到了这股冲天杀气,立刻上前一步,盯着杨国忠大喝一声: “大胆!” 杨国忠闻听呵斥,立刻跪伏在地,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出口求饶。杨国忠此言是杀头的大罪,敢非议皇帝决策,这已经是顶天的罪过了,但他还是要赌一把,以命赌命,置之死地才有可能后生! 安禄山要造反,固然有皇帝的不察,但更多的是他的挑唆,难道我杨国忠不逼迫,安禄山就真的不反?再就是诬杀封常清高仙芝,那也是皇帝下的命啊!最后是那个脓包的哥舒翰,几十万人就这么被坑了,一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了。现下朝堂上这些道貌岸然的官员们,平日拿安禄山的好处可是争先恐后,此刻对我杨某人落井下石也是不甘人后,纷纷要拿我开刀,企图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我身上。大唐千万万子民,悠悠众口,我可没有那么蠢,这是万年遗臭的名声,我可不能背,我也背不起!我得想个法子,拉一个人下水。那些墙头草拉再多也没用,只能找主心骨皇帝陛下,毕竟说到底,决策的是您,主要责任在您,我们都是办事的奴才。他也怕这番话说完皇帝立刻就把他咔嚓了,可他还是要赌,一来是如此形势皇帝留他尚且有用。二来还有那个集万千宠爱一身的妹妹保底,他在脑中将这个办法斡旋踌躇了千百遍,最终还是决定向死而生,赌上一把! 可是,现下的局面,光是言语推卸责任是没有多大用的,接下来朝廷该怎么应对叛军的威胁,陛下要如何决策才是关键!找死的招数还要有破解的后手,这一点杨国忠倒是早就想好了。他一边磕头不已。一边回话: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罪臣还有话讲……” 皇帝没言语,高力士察言观色,冷冷说道: “讲来!” 此刻的朝堂,落针可闻,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多谢陛下,罪臣惶恐!在罪臣看来,现下的局面已到了如此境况。潼关已失长安危矣,为了不使叛贼侵污陛下天颜,再加上当下长安城已酷暑难当,罪臣斗胆,请陛下移驾蜀地。虽说蜀地僻远贫瘠不如京都万一,可蜀地百姓渴望天恩良久,那边景色宜人金风送爽,罪臣在那边也颇有些旧事人情,军伍排布,宫殿侍从也是齐全,相信陛下和贵妃娘娘定会欢喜。至于叛军,罪臣定会协同殿上诸位大人,率领京都所有军民,誓死捍卫大唐尊严,想来有皇道气运加持,不长时定会斩下安贼头颅,到时罪臣亲自快马加鞭,第一时间将安贼头颅送到陛下殿前!” 杨国忠一番言语说得情真意切,气贯长虹,别说是那些文武百官,就连皇帝听了也是身心舒畅,既解决了当下局事又吹捧了天家颜面。要不说人家能当宰相,明明是落荒而逃之犬,偏偏又气吞万里如虎,真是又一个口蜜腹剑的李林甫! 皇帝挪了挪身子,重新靠上了椅背,摆了摆手,不热不冷的说了一句: “起来回话吧!” 趴在地上的杨国忠长出一口气,他这一局算是赌赢了,谢了天恩。重新站起身,果然,之后的君臣对奏再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这一关算是过了,至于往后怎么样,他还要想法子好让自己的脑袋再稳些! 皇帝很明白,也听进去了杨国忠的建议,不愧是最明白他心思的人,他心里何尝没有想过暂时放弃长安,出去避一避风头。只是皇帝的身份如此,他又是个志气高远的人,逃命这种话是怎么也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今晚杨国忠虽然敢非议朕,但也替朕开了口,至于为什么到蜀地,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的帝王,他是再了然不过,因为了解,所以更明白杨国忠的策略可行。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猜到天家心思,杨国忠这奴才,果然好用! 首先,蜀地离长安城几千里远,又是杨国忠的势力范围,杨国忠因曾被皇帝赐下剑南节度使的荆节,后来又因为征伐南诏国,有过一些军伍势力,蜀地也算是他的老地盘了,无论军政还是百姓,侵淫了几十年,一切尽在他的掌控。其次蜀地位置安全,盆地四面环山是一个天然独立的地理环境,自古以来都是易守难攻。另外,剑南节度使也是玄宗手上比较强大的节度使之一,常年都有三万多士兵驻守,如果发出诏令,短时间内就能集结十数万人马,兴兵平叛虽有不足,但保一方平安却不成问题。最后就是蜀地自古号称天府之国,这几十年来又没什么战事,早在杨国忠等人的经营下富足臃肿,养活一个逃难的皇帝集团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自从安禄山起兵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杨国忠就派人在剑南增修城池,储备物资,打算哪天实在顶不住了就跑到这儿来避难苟活。没曾想混到现在不仅他自己需要逃命,就连那个权倾天下的皇帝也需要逃命了,今夜这一番提议,把他自己之前的勤恳经营,更装裱得未雨筹谋高深莫测了!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至于那掩人耳目的秀美山川,倒不如蜀地的小娘皮更趁皇帝的口味! 杨国忠这份近乎完美的“避暑方案”一提出来,那些刚才还吵嚷叫嚣的群臣又是如何,当下里大部分官员开始唯唯诺诺,半天蹦不出来一个响屁。杨国忠不仅完美的给皇帝铺好了退路,也顺道帮这些墙头草指明了方向,这些人当下就在心里开始盘算,下了朝赶紧回家收拾家当,随时做好跟皇帝出逃的准备。杨相国真是恩人呐,刚才我的言辞是否太过唐突激烈,此间事了,定要备上厚礼亲自登门负荆请罪,希望相国大人有大量,不会难为我等。 此刻的朝堂,上到宰辅,下到书记官,都恨不得立刻散朝,回家经营。可是,就在这时候,偏有个不会来事的,好没底气的插了一句: “还请陛下即日招募城中敢死之士,及列位朝官各率家僮子弟出军防遏!” 唉,这是什么鬼话?说话的是谁?站出来,怎么混到这间大殿里的?文武群臣不禁在心里喝骂,立刻循着声音望去,便看到个穿着一件绿袍的人正抬着头,略显单薄的站在一群紫红长袍之后。 玄宗此刻心情不错,杨国忠给他计划好了退路,再不用考虑那个万一,此时殿下竟然还有一人提议坚守,一石惊起千层浪,皇帝突然对这人起了极大的兴趣,虽然未必真的会坚守,可听到殿下有人说出如此有骨气的话,心血不由得一热。好,我大唐儿郎也不尽都是孬种啊! “殿下言语的是何人啊?” 听了皇帝的金口玉言,文武百官自动让出空间,将那个小小的绿袍芝麻官袒露在了大殿之上。一众目光扫在其身上,仿佛把那人快要炙死! “启奏陛下,下臣是安东都护高侃之孙高适,暂居位监察御史一职,刚才所言确是下臣启奏!” 高适?这人谁啊?高侃倒是隐约听过,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都这么硬气了?这是真无知还是故意羞臊吾等诸君无胆?当下,殿下各位文武朝官对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无名之辈生出了浓浓的敌意! 皇帝很高兴,虽然他也没听说过这个人,却不妨碍他发自内心的痛快。大敌当前,这位年岁不小的监察御史一介书生,却敢于在这朝堂之上慨然奏请君臣共聚,誓死守城,真是给天下读书人增色!为大唐帝国长脸!这个人朕记下了,以后可堪大用! 逃跑还是守城,这是一个问题。 两种抉择摆在唐玄宗面前,皇帝会选择哪一个呢?要知道,守城需要巨大的勇气,要是换作二三十年甚至十几年前,这位不甘天命的皇帝还是有这份决心的。但此时已是天宝十五载了,这位大唐皇帝骨子里的凶残和狠厉早就被岁月消磨殆尽。温泉如丝能化万年坚冰,美色如水能穿千锤之钢!当年的那个拼命三郎已是七十一岁的垂垂老者了。更要命的是太史令李先师的批言,将他好不容易挤压出来的峥嵘轰击成了齑粉,批言显示,命中注定长安城要丢在他的手里。至于今晚殿上的君臣商谈,一开始皇帝就是颓废的,只是一时没想好退路,君臣之间所谓的出谋划策也只是走个过场,高适其人算是意外之喜,只是那份热血动摇不了根本,天意如此,朕改不了啊! 满心欢喜的安抚了那个叫高适的,皇帝显得格外高兴,神采飞扬,劝诫群臣要以高适为榜样,当即决定颁布坚守诏令,一副御驾亲征的姿态。他更是向高力士吩咐,去请宫中乐圣李龟年几人,立刻安排人手,朕今晚要大宴群臣,破例演奏“霓裳羽衣曲”,预祝长安守军旗开得胜大破胡虏! 朝堂之上的群臣被皇帝的这一番迷之操作安排的摸不着脑门,刚才不是已经基本达成共识了么?君臣一体先战略放弃长安避祸蜀地么?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叫高适的就搞得峰回路转了?难道大家都揣摩错了陛下的心思?皇帝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坚守的准备?难道真要我等去跟那些卑贱的蛮人生死拼杀?这可如何是好?至于那声名远播的“霓裳神曲”,历来是非大机缘不得欣赏,殿上这百十来号人真正有缘欣赏的也不过寥寥,只是现今的形式,谁有那个心思放在歌舞上啊!保命才是要紧呀! 虽然此刻的朝堂上,群臣百官各个如坐针毡归心似箭,可皇帝有令,谁也不敢违抗,没看到就连杨相国都乖乖入席了么,其余人等更不敢流露出半点不爽,均是弯腰行礼叩谢君恩。不长时,宴席就被宦官宫女安排妥当,珍馐美味玉液琼浆,各位朝官也按顺次坐好,只是那个刚刚大出风头的监察御史,此刻被安排到了皇帝的下手位置,与当朝第一人对席而坐!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浩荡皇恩,高适也想表现的如同昔日好友李白一般淡然,可他到底不是李白。他尽量的保持着从容,原来被皇帝恩宠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奇妙! 是年六月初九夜,月色如银,万里一碧。玄宗在宫中大宴群臣,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兄弟几位也是奉旨进宫,各司其职各显其能,一时间朝堂之上靡靡之音绕梁荡漾,袅袅仙子翩翩起舞,整个大殿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君臣言语欢畅,其乐融融。一片安宁祥和的太平盛世。 御酒是真香啊,舞曲是真妙啊,歌女胸前的雪白也是真晃眼啊,红红绿绿的,今夕不辞酣之醉,尽欢不吝时之光。然而在座之人都是各怀鬼胎,心思早都飞到了自家的那些私货身上,彼此之间不过寒暄敷衍,歌舞升平不假,心里算计是真。数见不鲜,只烦不奇。安禄山那几十万把屠刀可不是这雍容华贵的舞曲能化解的! 此刻的玄宗皇帝,一边问询着殿下那个叫高适的情况,知道了他是天宝八年进士及第,被授了个封丘县尉。后来去了边关,追随投靠了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担任掌书记。也是昨年随哥舒翰回京,本来是在辅佐哥舒翰把守潼关,不想哥舒翰指挥失误,身居幕后的高适等人眼见大势已去,四散奔逃,高适也是第一时间逃回了长安城,听闻天子传唤百官上朝议事,心中装着太多奏报机要的高适立刻就上了朝。他是个心怀天下的热血男儿,多年来身处边塞军伍也养出了一身刀心剑胆,虽然已经五十有一,却仍然心火灼热。只是他人微言轻根基浅,在这朝堂上没什么话语权,那句石破天惊的坚守言论也是思量思量再思量后才喊了出来! 得了皇帝的赏识后,落座在了最显赫的位置上,皇帝不急着问询潼关战事,却循着文人间的习惯,交流起了诗词文章。高适是个极聪慧的人,皇帝问啥我说啥,不问的绝不多言一个字。当皇帝听闻前些年横空出世的那首《燕歌行》正是出自眼前之人,更是大为震惊。只是那两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可好死不死正巧一如殿上此刻的场景。君臣二人都是千年的狐狸,也不觉得尴尬,继续神色安宁的闲聊着。 “奥?爱卿竟然与那杀千刀的李十二是旧相识,竟然会被他诓骗的去干那寻仙人求长生的妙事!哈哈哈,有趣有趣,实在有趣!” 当听闻高适早年间曾经和李白结伴出行,畅游梁宋之地,饮酒观妓,射猎论诗,后来穿山过水的寻仙草,炼仙丹,访仙人,皇帝不由得也是兴致颇高,回想起那位故人,也是感慨良多。那个狂到无边无际的人,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回陛下,经年往事,现在想来确是惭愧!” 高适自知跟皇帝交情没有到那个份上,不论是夸还是讽,李白其人,都不是现下的自己可以品评的。毕竟普天之下,皇帝跟李白的相爱相杀可是人尽皆知! “不知爱卿最后访到了仙人否?” 皇帝浅饮一杯,颇有兴致的继续问道。 “回陛下,下臣蠢笨,一行三人,潇洒不如李兄,才情不如杜兄,遍寻数月,虽然最后落的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但下臣却以为此一行,实乃平生第一大快事。虽然舟车艰辛,却大开了眼界,回想昔年苟居一方,实在是虚度光华。至于那高来高去的仙人,也说不得见或未见,实在是凡夫俗子,或有机缘也不自知吧!” 谈到那段寻仙之行,高适难得的忘却了拘谨,仿佛殿上之人已不是那九五之尊,却更像一位闲话家常的平常老者。 “奥?见就是见,未见就是未见,为何爱卿会觉得说不准呢?” 皇帝被这一番言辞也是引得兴致连连。高适不敢卖关子,更不敢欺瞒,赶紧答话。 “回陛下,不是下臣存心欺瞒,只是那一行颇多蹊跷之事,现今回想起来确是异于常规。但若非要说是仙人风采,又跟平日里传颂的仙人大相径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御风而行的那些仙人是不曾遇见的,可神异怪诞的遭遇确是偶有发生!” “有趣,有趣,爱卿不妨说说有多怪异,朕好奇的紧呐!” 皇帝似乎对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事兴趣盎然,今日听闻高适的故事,也被其内容吸引,一来想多听听那个狂人的故事,二来也是对那神仙事求知若渴。一时间不仅忘了殿上那些莺莺燕燕的歌舞,就连随时兵临城下的安禄山也被抛诸脑后! 此时的大明宫里,殿内的金漆雕龙宝座上,坐着一位睥睨天下的王者。底下,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文武百官喜笑嫣然,推杯换盏。台基上点起的檀香,烟雾缭绕。深深宫邸,浅浅欢愉。 真真好一个大唐霓裳曲! 第三十二章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九,大唐京师长安城,大明宫含元殿。 作为李唐帝国第一殿,自从太宗皇帝为高祖修筑了这座恢弘的宫殿后,之后的历任李家帝王,当然那位自号武周的女神龙不在此列,他们都将这座宫殿作为起居生活中心。皇帝平日都在此殿朝见群臣、听政及举行朔望册拜等典礼活动,也是皇帝和百官办事的行政中央。 大明宫的正殿含元殿,座落在一丈高的台基上,整个殿高于地平四丈。远远望去,含元殿背倚蓝天,高大雄浑,慑人心魄,皇帝在含元殿听政,可俯视脚下的长安城。殿前有三条“龙尾道”,是地面步入大殿的阶梯。龙尾道分为三层,两旁有青石扶栏,上层扶栏镂刻螭头图案,中下层扶栏镂刻莲花图案,莲花图案被阵法大师用术法神通牵引五行之材中的水象,分布各处,用于祛火,来确保整座大殿不受火侵。 含元殿前有翔鸾、栖凤二阁,阁前有钟楼、鼓楼。每当朝会之时,上朝的百官在监察御史们的监审下,分别立于钟鼓楼下,等候晨钟敲响,便依次进入朝堂。朝会进行之际,监察御史和谏议大夫们立于龙尾道上层扶栏两侧。群臣依据品阶高低分列大殿两旁,上首中央就是那个人间第一的九五之尊。 大明宫与其地基龙首山似乎构成一幅龙图,龙首山为头,含元殿座镇尾腹,驾驭着巨龙,殿前的龙尾道,阶梯麟麟,形似龙尾。当时太宗李世民修筑这座宫殿的时候不仅调动了整个太史局,就连全国上下稍有名望的道士高僧也请了不少,命他们起卦占卜,画符作法,不论从建筑规模还是守护阵法,都做到了极致完美。 今夜的含元殿,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高墙深宫洒下一片朦胧清冷的月华,皇宫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远远望去,那一座座明黄的宫殿像扎在大地上一样。坐落在树丛中的宫殿,露出一个个琉璃瓦顶,恰似一座金黄的岛屿。浮萍满地,碧绿明净。飞檐上的两条盘龙,金鳞金须,活灵活现,内敛中渗透着狰狞的霸气,择人而噬之姿欲飞! 当今天子李隆基在含元殿急召群臣,本来是十万火急的商议如何应对叛军来袭,到后来却因高适一言鬼使神差的变成了歌舞盛典,仿佛潼关那边雄踞的几十万大军,已经被人弹指间灰飞烟灭了,此刻的境况更像是在办庆功宴! 此刻的大殿上,坐在距离天家五尺之位的高适可是万众瞩目,所有人的眼睛耳朵都朝着这边转动,密切留意着君臣二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问一答。 皇帝问话,高适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当即就在心里揣摩措辞,如何回奏。与皇帝对答,错一个字都不行,伴君可比伴虎凶险多了,虎吃人只一个,君若吃人,可是会祸及九族。 “回禀陛下,下臣这就将那一行中颇为神异离奇的境遇如实禀奏。若有失言妄语,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很随意,摆摆手: “爱卿但说无妨”! “多谢陛下天恩,下臣惶恐。但说那是天宝三载秋,下臣与李杜二兄已伴游两月有余,吾等于孟诸野泽狩猎,在吹台梁园赋诗,品味陈年佳酿,笑谈天下大势,李杜二兄才华实乃下臣毕生仅见,恣情纵意快意潇洒,吾愧不及二人万一!李兄当时已是名满天下,杜兄虽然声名不显,但依下臣看来,杜兄腹中之才华,绝不在李兄之下!” 听了高适这般评语,皇帝对那个无名之辈的杜子美兴趣浓厚,李白那个混帐东西他李隆基是再清楚不过了。那个泼皮无赖即能让自己的贵妃为他欢心研墨,又敢提剑劈砍杨国忠,还曾叫高力士为他提靴,甚至喝醉了连他这个皇帝老大都不鸟,最后实在是没了体统神憎鬼厌,惹得整个朝堂怨声载道,明明连个县丞都未必能做的好,偏偏自命不凡非得说他是宰相之才,朕要让你当了宰相,估摸早都被气死了。可偏生这蠢货就是才情好,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朕敢断言,绝无一人能出其右。“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听听写的这酸词,真是叫人咬牙切齿,真是叫人刻骨铭心。 眼前这个高适皇帝不熟,但他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写的真好啊,窥一斑而知全豹,能写出这等神句,绝绝是个大才! 只是听他说了半天,那与他同行的第三人单以才学竟还在李高二人之上,天下怎么可能还有高过李白的山,皇帝是实在不信! “高爱卿,不知这位如此惊才绝艳的杜子美出身何处?可有佳作?为何如此大才朕竟是从未曾听闻?难道乡野遗贤到了今日依然如此之多?” “回禀陛下” 高适听了皇帝的问询,立马正襟危坐,前几句好答,后一句可就凶险多了。杜甫出身清白,可算的是名家之后,作品更是精彩,光他认为冠绝当代的就有很多。只是皇帝最后那句“乡野遗贤”可就非比寻常了。 一代奸相李林甫害怕新近学子功名加身之后进入朝堂,阻断稀释了自己的权利,害怕这些人对自己构成威胁,便欺上瞒下,将天下贤才一言蔽之。此一举使得多少明珠暗投,大唐多少栋梁因此埋没。好友杜甫刚好就在此列, 虽然皇帝陛下最后拨乱反正,处置了李林甫一脉,可青春易逝岁月不回,那十数年间耽误的人才已是百不存一。罪虽在李林甫,可皇帝也有纵容之过,就跟眼跟前的安禄山一样,罪在杨国忠,皇帝却也不能免责。杨国忠刚才赌博式的拉皇帝下水来自保,他可不比杨国忠,那个蠢人只会说蠢话办蠢事,他高适可是姓高,高明的高。 “乡野之间或有遗贤,不过风波过后,据臣所知,才华出众者皆受陛下感召,大概都是各得其所各显其能,大唐运势依旧蒸腾之上!” 看高适这回答的,轻描淡写,即化解了皇帝的尴尬,又拍了陛下的龙屁,不愧是姓高,实在是高。 听了高适的回答,皇帝果然心下舒畅,只觉得杯中的葡萄美酒更加醇香甘甜。 “至于杜兄其人,祖上虽非名门望族,却也以读书立世,先祖从南北朝时便已为官,家学渊源,门风甚佳。其祖便是那略有名声的杜审言,其祖之才就连则天顺圣皇后也是颇为肯定!” 高适将杜甫的家学来历如实禀报,皇帝听了也是有些印象。静默思索了一会,才想起来杜审言这个人。 “不曾想此人竟是杜审言的孙辈,只是不知这位小小杜会不会如他祖父一般,才气为人所喜,狂傲为人所厌!” 原来杜甫的这位祖父也确实是个名气响亮的角色,一来他才华确是了得,二来品性实在狂傲。杜审言进士出身,家学深厚,当时和宋之问齐名,工于五律,擅长文章。他的诗写得如何?一首《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被后人尊为唐初五律之首,甚至可以算五言律诗的奠基人。能开创一个体裁,这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相当高的。他的那句“往来花不发,新旧雪仍残”也算是神来之笔了。 只是这杜审言自恃才大,目中无人,如此脾性在官场上自然不受欢迎,甚至到了让人讨厌的程度。 杜审言能狂到什么程度?他曾经说过:“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你看看,屈原、宋玉的文章他都瞧不上,王羲之的书法他也是嗤之以鼻。古人自然不会跳出来和他计较,可他对同代的人也毫不客气。 杜审言在京城任修文馆直学士一职时,有一次喝醉了后对同桌众人口出狂言,他说:“苏味道必死”。要知道当时的苏味道可是杜审言的顶头上司,也是当时的一位名仕。别人不解这是何意,就问他苏味道因何而死?杜审言竟然回答说苏味道如果看到我写的文章,肯定会羞愧而死。这话说得简直让人莫名其妙,哭笑不得,这样的人不被人把嘴打烂都算老天不开眼! 杜审言后来果然因为他的破嘴惹事被贬,被下放到地方州府以后仍然不知悔改,对待同僚或上司,还是一律不放在眼里,经常的冷言讥讽。同僚和上司实在是受够了这鸟人的鸟气,便罗织了一些罪名把他下狱并判处死刑。 杜审言有个十六岁的儿子叫杜并。杜并听闻生父被人冤枉后便决定为父报仇,杜并从小文武兼修,枪棒功夫了得,加之少年血性,听闻父亲含冤入狱,便潜入长官府,刺杀了那位冤枉自己父亲的周季重,杜并也因为双拳难敌四手,被衙府侍卫当场杀死。此事一出便震惊朝野,众人皆称杜并刚烈以为孝子,许国公苏颋更是亲自为杜并作墓志铭。武则天也是闻知此事,便召杜审言入京师亲自提审此案,了然内情后一来感慨杜并的一腔热血,二来欣赏杜审言的诗文才华,不仅免了罪,还授著作佐郎,再迁膳部员外郎。 杜审言为人除了狂傲无边外,更有不齿之处。他曾为了私利去攀附武则天的宠男张易之兄弟,还和宋之问一道借机打击李氏宗亲。杜甫出生那一年,刚好唐玄宗继位,四年前杜审言便因病去世了。杜审言幸亏死得早,要是再多活几年,肯定会和宋之问一样的下场,免不了被这位铁血帝皇秋后算账。李隆基对于那些攀附张易之兄弟,打击李氏宗亲的人可绝对算不上仁慈。 心里了然了这位小小杜的来历后,玄宗皇帝不由得从心里对这位素未蒙面的小小杜兴致索然。什么藤上结什么瓜,祖父如此,孙辈依然,当下也不再问询,由着高适继续汇报。 高适多玲珑一人,察言观色已是炉火纯青,本不想继续纠缠杜甫的问题,可实在是爱惜这位好友的才学,不忍心好友碌碌一生,忍着皇帝的不开心,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 “不知陛下可曾听闻《三大礼赋》?” 玄宗停了杯中酒,思索了良久,才试探性的问道: “可是《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这三篇?” 高适闻言当下喜不自胜,手脚都有些激动的发颤,情真意切的赶忙答道: “陛下真乃千古名君!文韬武略不输太宗,正是这三篇,能劳陛下费神强记,杜兄得享皇恩浩荡啊!” 玄宗听了这般恭维的话,心里非常受用,他一生都是以太宗为目标,势要比肩太宗功勋,现下能被臣子认可,而且这番认可的话语可不同于那些无病呻吟的吹捧拍马,言辞恳切神态激动,没看到高适兴奋的都快手舞足蹈了么,要不是顾及君臣体统,真恨不得给自己磕头行礼了! “难道这三篇竟是此人所为?” “回禀陛下,此三篇正是杜甫所书。闻字识君,杜兄之才学品性,想来陛下定会明察秋毫!” “若当真如此,此人真乃不出世之大才!朕犹记得,初读此三篇时也甚是欢喜。” 顿了顿,皇帝接着说道: “朕记得那是天宝十年正月,依照旧礼,要举行祭祀太清宫、太庙和天地的三大盛典,预献祭赋里有这三大礼赋,朕审阅时就对此三篇大为赞赏,也命李林甫传唤其作者,在集贤院亲自验试,留待大用。莫非他验试不过?不然以如此才情怎会为朕所不知?” 高适闻听此言,心下冷笑,一个二十三岁刚入世就能写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天才,怎么可能连那小儿科的验试都通不过呢?验试一番仅得个“参列选序”的资格,只是等候朝堂分配,最终石沉大海不了了之!要不是主试者仍为李林甫,今日的杜甫怕早已是身着红袍的朝堂重臣了! “回禀陛下,杜兄为人不仅才情高绝出众,品性更是极佳。此君心怀天下,志向宏伟,悲天悯人,所习所作皆是有感而发,一字不曾矫揉,一行不曾龌龊,举手投足隐隐有圣人风范。下臣是极佩服的!只是曲折种种,一直未能照耀!” 李白与杜甫,高适明显更推崇的是后者。李白是个跳脱潇洒的人,浪漫不羁,隐隐有出尘之势。他们一行三人寻了几个月的仙人,在高适看来,仙人其实就在咫尺,李白一言一行可不就是个仙人么。李白不仅才华天下共知,而且道学也是深厚,就连一身剑法也是了得,每到名山大川处,他总能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找到几个好友。别人是接触越久了解越深,李白洽洽相反,相处越久了解越浅,放佛他有无数的秘密等着你发掘,今天见识了一个,明天蹦出来两个,琴棋书画,弓马骑射,烹煮酿蒸,渔农采摘,好似就没有李白不会的,你说这样的人算不算神,算不算妖。 杜甫则就不同了,跟他一样诗书出身,除了学问好之外就是普通人。李白是云,杜甫是山。所以相比而言,高适更喜欢那个摸得着抓得住的血肉之躯。今天好不容易能有面圣的机会了,他心里明白,从今夜开始,大唐朝堂必定会有他高适一席之地,所以趁此良机,能为好友多说几句好话自然是老天开恩。至于李白,不是他不想求皇帝的恩情,实在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帝给李白的恩宠,随便洒点出来都比给他高适的多几层楼。 此刻的玄宗皇帝通过高适也算是重新认识了杜甫这个人,心里暗暗记下了,如果有机会,此人还是要打捞上来,试着用用,说不得就是个国之栋梁。理清了这一行三人的底细,君臣就开始闲话,高适也汇报起来他们一行遇到的奇闻怪事! “回禀陛下,下臣记得那是在王屋山地界。此山被陛下敕封为“道教第一洞天”,风光秀丽自不言表,单就那“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传闻就值得一游。李兄一如既往,言说有旧友仙人就在此山,当得一游。此仙长法号道隐名唤司马承祯,想来陛下是知晓的!” 高适口中的这位司马仙人,玄宗皇帝何止知晓,他太知晓了。自从高适说到王屋山开始,李隆基的心立刻就十二分警觉起来,那可是此生最大的机密,莫非那李白也知道了,若果是真,李白立时就得去死。 心思电转的李隆基稳住性子,先将杀意完美掩饰,且听这高适继续往下说。 心高气傲的李隆基对当世贤才真心敬佩的没有几人,可对这位司马承祯却是深加礼待,呼为“道兄”。 作为老子李耳的后辈,玄宗皇帝继位以后,特意下了诏书,言说为了皇道气运巩固,特意举行大典加封太上玄元皇帝老子为“大圣祖玄元皇帝”,后又封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天宝十三载再进封为“大圣祖高上金阙玄元天皇大帝”。并在全国范围内增建老子庙,两京改称太清官、太微宫,亳州老子庙亦称太清官,天下诸州的改称紫极宫。诸宫皆拟宫阙之制,祭献太清官的礼仪与祭献太庙同。玄宗又命各地铸造老子像,或绘祀老子像。老子不仅是唐王朝的“圣祖”,而且也成了护国、护教神。 至于如此大费周章的背后,天下间仅有寥寥数人知晓。 司马承祯乃是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字子微,自号“白云子”,据说乃是曹魏太常司马馗后代。他少时笃学好道,却无心做官,后来受天人感召,拜师嵩山道士潘师正,开始学习上清经法、符箓、导引、服饵等道术,隐居天台山玉霄峰。此人博学多才,善长文学,修养极深,道家神通境界更是莫测,又喜好钻研篆书,他写的篆书自成一体,叫作“金剪刀书”,平日多隐居在天台山玉霄峰。 早在玄宗祖母武则天时就听闻其名声巨大,下旨将他召至京都洛阳,女神龙先是赞美他道行高操,之后见识了他的仙法神通后更是亲降手敕。后来唐睿宗景云二年又召他入宫,皇帝李旦亲自询问其阴阳术数与理国之事,他回答阴阳术数为“异端”,理国应当以“无为”为本,并以此本引经据典,提出不少天家真言。他的那番回答不卑不亢深入浅出很合帝意,被赐以法器宝琴及霞纹帔。 到了玄宗自己这,不甘人后,他也于开元九年亲派其弟司马承祎迎其兄司马承祯仙长入宫,亲受法篆,奉为道士皇帝。开元十五年,又因密事,召其入宫,请他在王屋山自选佳地,建造阳台观以供居住。并按照他的意愿,在五岳各建真君祠一所。玄宗命他以三种字体书写《老子道德经》,刊正文匍,刻为石经,当时的宰相张说、张九龄等都以此仙长为师。开元二十三年,司马承祯羽化升仙,时年九十六岁,玄宗亲自下诏,追赠他为银青光禄大夫,谥称“正一先生”。诏以其南岳旧居为“降真观”,命其弟子薛季昌主持其道观。又特别下命让衡州府铸法器铜钟一口赐于观中,此钟造型严密,符箓高深,重四千斤,又得了“正一先生”遗留仙气滋养,震慑山川,降妖伏魔,是一件难得的道家至宝。 听闻李白带着好友要去王屋山寻这位真人,玄宗心生杀机,但嘴上不禁出言嘲笑。看来果然在朕身边没白晃悠,真仙假妖倒是还知道了几个,只是你若真知道些不该知道之事,那可就是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我心狠。以前“白云子”就对那李白极为赞赏,欣赏其才华,更爱其不羁,常言李白道法天生自然,是个修仙的好根骨。李白自己对于这位老神仙也是佩服爱戴,刚被皇帝打发走了就直奔“白云子”那去了,只是你李十二也不做做功课,这趟王屋山求仙之旅注定是白跑一趟喽! 哈哈,有趣有趣! 哼哼,该杀该杀! 第三十三章 一座王屋山,半部道教史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六月初九的长安城可不如八月十五那般清爽,燥热的天火撩拨着浮动的人心,随时都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风泛须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宫里。 蛇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遍地,欲跨彩云飞起。 亥时,大明宫含元殿上的歌女们此刻踩着曲点翩翩起舞,再配上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术,美轮美奂,可不就像要飞起了么。稍有不同的是一个是天上的广寒宫,一个是地下的大明宫。 《霓裳羽衣曲》作为大唐最奢华的宫廷舞曲,其名声之大,相比大唐铁骑可是一点不弱。一个主杀伐,一个主享乐,都是玄宗皇帝的得意之作。大唐自高祖启,一直传到他李隆基手上现在已经一百三十八年,十数位帝王,千百位明臣猛将,培育出这百万雄狮,吞并八荒,灭国无数。 内外诸夷,凡敢称兵者,皆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玄宗后来在位这几十年,四面邻邦,别说有人敢于主动挑衅大唐,就是咳嗽声音大了,都要紧张唐刀的披靡。 宇宙万象,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此为道也! 道是最大的,也是最根本的,只要存在这方天地,就得遵循这个规则。上到一国气运,下到帝皇百姓,都躲不过这个定数。只是有的人会利用这个定数,有的人不会,所以因此人就有了三六九等,也不全是天地不仁,只要能借这种定数起势,谁都可能一遇风云变化龙。 高宗如此,太宗如此,女皇如此,他李隆基更是如此! 所以从出生那日起,李隆基就明白自己是顺势而生,他注定要借着这股势,顺着天意成就大道!他有巨大的野心,他要活下去,他要当太子,他要做皇帝,他要成为千古名君!所以二十七岁就执掌大权的李三郎,用了四十四年时间缔造了大唐最辉煌的荣光! 盛极而衰,月满盈亏。 “道”终究是不可逆转的,当李隆基权势和威望达到空前的位置时,膨胀的李三郎决定逆天而行,他不相信太史局对他的批言,他不相信他这么强大却那么短命,他要逆天改命,我命由我不由天,地上已经无敌,他只剩下与天斗了。 四十岁那年,他付出了无法计算的代价,改了一次运势,那一次他成功了。不管代价咋样,至少他现在还活着,还活得很好。从那一次之后,他对那些真真假假的批言已经没有了那么深的敬畏,有人间帝王气运加身,大道都得靠边站!这就是朕的威严,朕的天下! 所以在现在的李隆基眼里,无论是太史局里严谨深厚的官员,还是那些高来高去的闲云野鹤,他都不怎么瞧得上,活得越久,这份敬畏心越淡。李白穷其一生也不曾得见的仙人,在他这里就太过平常。找神仙是吧?朕的朝堂里就养了十几个,朝堂外更有上百,难道朕会告诉你么?开玩笑! “奥?原来三位爱卿要拜访的是朕的道兄白云子啊!” 听到皇帝肯定的回答,高适喜出望外,看来皇帝对这神仙之说果然兴趣浓厚,竟然认了白云子仙长为道兄!这条线他可要好好经营! “回禀陛下,正是一代仙师白云子!” 高适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李兄一路行来,对这位司马真人非常推崇,直言真人风采卓越,乃是最一流的陆地神仙。下臣二人素知李兄为人骄傲,能被他如此崇拜,这位真人想来绝对是一等一的神仙中人!” 皇帝陛下笑而不语,品着美酒继续听着高适的汇报。作为上位者,对于这座道教分量极重的王屋山,他知道的秘辛可是太多太多! 一座王屋山,半部道教史! 这座山既是人族创世文化的发源地,又是华夏道学文化的孕育地,被历朝历代的名人雅士誉为“华夏文化之源”。从远古的祖神盘古首开天地阴阳,伏羲在这里推太极演八卦开启人族进化大道,再有女娲炼石补天,之后华夏老祖轩辕黄帝也是在这座山上开坛祭天得受天书首开“道”之一途,治水有功的大禹也曾在此山祭祀,以及后来成功悟道的老子,也是在此山中得了真传点拨,才能大一统整个道学思想,为后世的“黄老之学”开了首页,这才有了后世的道生一一生二,。 一直到他李隆基执掌天下,这座山上永远不乏真神显性金仙传法,十大洞天之首岂是浪得虚名!无论是承前启后的黄帝,还是重开天地的老子,一直到后来的华盖君,列子,商山四皓、张良、河上公、炼丹祖师魏伯阳,于吉,葛洪等,都曾在王屋山修炼,以及那惊才绝艳的二仙奶奶魏华存,一本《黄庭经》多少神仙人!王屋山也是因此等天地眷顾,灵气充盈,钟灵毓秀,仙果草药得天独厚。从神农尝百草、黄帝著《内经》,到老子、葛洪炼丹,孙思邈在此写下《千金翼方》,王屋山就是活丹炉。“草生福地皆为药”,王屋山有万年太岁、千年葛根、百年何首乌、天坛灵芝、三春鸡头参、当年冬凌草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当地百姓有病了便自去上山采药,回家熬汤均有奇效。 相比起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对于他李隆基本人来说,王屋山可有着他最大的秘密。他这个人间帝王逆天改命的阵眼就在这座山上! “王屋山啊,朕已经多少年不曾上去了!” 皇帝陛下仿佛勾起了壮年时的记忆,回味那座山,怀念那些人。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一年,可是一想起当初那等通天彻地的景象,李隆基还是少有的悸动不安,要知道当年玄武门政变的时候,面对着那么凶险的境况,他也不曾慌张,要知道那一年他也才二十五岁。 “每临大事有静气!” 这是那位神龙一般的李淳风在几十年前给他的命格批言,这句批言果然准确无误,李隆基的确是个很有静气的稳当皇帝。唯一的那个例外,就是四十岁那年的封禅泰山。 “启禀陛下,王屋山果然是个神异之地,下臣一行人就在王屋山脚下遇到一件怪事,此事当时不觉得那么神奇,可是之后回想起来,越回味越觉得不简单,所以下臣基本可以断言,那日遇到的绝对是一位仙人!” 之后,高适便仔仔细细的将那一日的遭遇原原本本的向皇帝描述了出来。 那一日,秋高气爽,李白杜甫高适三日兴致极高,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道教祖庭之一的王屋神山地界,抬眼望去,王屋山那巍峨挺拔的身姿已经霸占了整个视野,云隐树丛风轻抚,怪石嶙峋水绕行。隐隐的还能看到山顶那些红墙金瓦的道观,真是好一个世外仙境啊! 一大早,李杜高三人就焚香沐浴,安排仆从做好了吃食,吃完饭提上精心采买的香火贡品就直奔王屋山,因为毗邻仙山,山脚自然形成了一个颇为繁华的街市,山下有一条河流环绕,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四渎之一济水。济渎在江、河、淮、济“四渎”中最神奇、最神秘、最神圣,后来因为李隆基要在此处谋划,他便依照司马承祯和叶法善的建议,在这里修了一座恢弘的济渎庙。此庙建筑规模最大、祭祀规格最高,被李隆基亲封为皇家祭祀水神的最高道场。济水发源于王屋山,以“平地涌泉、三起三伏”代表清廉、卑谦、忠勇和百折不挠的崇高人文精神,受到无数明君贤相、经史学家、文化名人的称颂赞美。据传济水就发源于济源王屋山上的太乙池。源水以地下河向东潜流七十余里,到济渎和龙潭地面涌出,形成珠、龙两条河流向东,不出济源境就交汇成一条河,叫沇水,至温县西北始名济水。后第二次潜流地下,穿越黄河而不浑,在荥阳再次神奇浮出地面,济水流经原阳时,南济三次伏行至山东定陶,与北济会合形成巨野泽,济水三隐三现,百折入海,神秘莫测。 要登王屋山的人都要坐船横渡才能上去。那天等李杜高三人坐车来到了渡口,已是日出东方,朝阳洒在清亮的河面上,内敛又慈祥。风声,水声,鸟鸣虫嘀,骡马行人吵吵嚷嚷,好一幅生生不息的场面。李白一直都是一副游离世外的模样,如此烟火喧嚣在他听来,生动却又飘然出世,这种感觉占据他的心头,仿佛一切尘嚣都已远去。 也不知是因为此间事物就这么让人身心愉悦呢,还是因为身处此等神仙地,李白被仙气滋养熏陶的一时忘了那被“赐金放还”的尴尬。随着日头越来越高,渡口的行人也是越来越多。李白的仆从也问商家买好了渡河的船票,他们三人便落坐在邻近的茶铺,要了点酒水吃食赏景浅谈等着渡船。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人声鼎沸,似有什么热闹,这热闹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渡口。李白三人也好奇,抬头看过去,原来是五个衣着光鲜的绿袍僧人。这五个僧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体态宽厚,红光满面。为首的一位看面相也就五十左右,白面无须,神态和祥,正在指挥着那些随行的仆从,将一些箱包礼物小心放在渡口阶梯上。那些仆从挑夫听着那洪钟一般的吩咐,小心翼翼的忙碌着。剩下那四个僧人年岁较轻,二三十岁上下,看着像是弟子一般,围绕在那大和尚身边,一边伺候着,偶尔也吩咐几声,却都不曾搭手帮忙。 码头上的行人商客看着这一行人,明显是大地方来的,没见那些人穿的那么鲜艳明亮,绿袍金边的上等料子,他们都是平头百姓,穿的不是黑衫就是蓝袍,灰头土脸的,说话声不由得都比往常小了,生怕被那几位高僧嫌弃,心里不禁离得远些,却又出于好奇,所以就这么把几个僧人围拢起来。那几个僧人仿佛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面虽不改色,心里却更加鄙夷这些乡下土包子,吩咐吆喝的声音不禁更高了几度。 就这么忙活了一阵,渡船还没到,四个和尚弟子拥着那位大和尚便往李白他们这边的茶铺而来!这个茶铺是这个渡口最大的,当然也是最好啊。店里的老板不放心伙计们毛手毛脚,亲自过来伺候大和尚几个,手脚轻快,陪着笑,“佛爷,佛爷”的称呼着。佛爷也不摆架子,满脸慈悲的搭着话,却是怎么也不愿意喝店里面泡好的新茶。 陪了一会,大和尚只顾跟弟子们说话,店老板自知身份低微入不了佛眼,告了声罪便灰溜溜退了出来。茶馆人不多,李白几个服饰明显高于普通人,再看面相都是红润饱满仪表非凡,绝对不是一般人。老和尚运起观气望运之法,隐晦的扫过了李白三人,隐隐感到三人都是气运极为浓厚之人,一个如云,一个如山,一个如水。如此浓厚的气运,就连他的师父都不曾拥有!这三人绝对不是普通人,大和尚当下便起了结交之心! 李白三人不是修行人,也不会那观气望运之法,自然不知道那位身份尊贵的绿衣大和尚此刻已经将他们三人视为卧虎藏龙,只是偶尔兴致好奇,打量对方几眼!李白身处京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红皮的,白皮的,黑皮的,卷毛的,白毛的,黄毛的各种番邦蛮夷,什么妖魔鬼怪奇形怪状的都见过,更何况几个大和尚。就连当今禅宗第一人的怀让法师李白也是见过的,这位据传是观音菩萨转世的得道高僧可没有此刻这位大和尚的派头这般足,心下就对这位大和尚起了不喜之感。至于杜甫和高适,虽然觉得这些和尚有点倨傲,倒还不至于生出恶感。 那和尚有心卖弄,见着铺子里人多围观,当下就不自觉的教起了弟子,听了一会竟然是极高深的“五祖传法”这一段。据说五祖弘忍临死之前自知他虽然弟子众多,可真正能够弘法的人却没有几个。他对玄蹄说;“吾一生教人无数;好者并亡,后传吾道者,只可十耳”。这十个人,便是神秀、智诜、刘主簿、惠藏、玄约、老安、法如、惠能、智德和义方。而在此十人中,最突出和影响最大的便是神秀与惠能。但是禅宗之祖只能有一人,所以弘忍为觅法嗣,乃命门人各呈一偈,表明自己的悟境。其时上座神秀呈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则作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李白听闻这位大和尚竟然敢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教授徒弟此等高深的学问,不禁的很是好奇,莫非自己误会了这和尚,那油光锃亮的脑门里原来是有东西的。只是听了一会,李白不禁有点想笑,这和尚,先讲了会故事,又背了这两首佛偈,至于那佛偈当中高深的智慧,却是不曾解释明白,东拉西扯了半天,一会无相着本相,一会空相变色相,只听得弟子和围观百姓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脑袋是越听越大,心里却是越来越佩服。看看,这就是大智慧,这就是佛法高深,这位就是佛陀转世啊,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白越听越不屑,越听越想笑,到了后来,实在忍不了了,便故意笑出了声,更是大声喝彩: “妙哉!妙哉!哈哈哈” 那和尚一边胡拼乱凑的糊弄众人,一边暗暗打量着李白这一桌的情况,看到李白几人果然被自己吸引,心里不由得更是得意,越讲越起劲,你看那桌的人这不就被自己忽悠的高声喝彩么,看到目的已经达到,大和尚也就收起了表演,循着笑声看向了李白几人。 茶铺里听法的人虽然各个头昏脑胀,但却都是大气也不敢出,往日里吵嚷不堪的茶铺今日却是落针可闻。李白的拍手叫好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都是茫然的看过去,心里嘀咕不已,纷纷猜想这人为何发笑? 大和尚没有出言搭话,架子还是要端着的,手下的弟子可是要会揣摩心思的,当下便有一人心领神会,站起身,朝着李白几人的方向先施了个佛礼,然后面色严肃的开口问道: “不知这位施主因何发笑?” 这话听着好像客气平常,但语气冰冷,一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姿态。在这位出声的弟子看来,这句话还算是收敛了。那位发笑之人身形高大,剑眉星目,神情飘逸,相貌虽然不是多么俊朗,但文人的儒雅卓越浓厚,此人腰间又悬了一柄长剑,又给他平添了一份侠士的刚毅豪迈之势,那长剑未挂剑穗,剑柄磨擦的明亮,一看就是被惯常使用的。很明显,这不是一把用来装裱的样子货,说不定还是把饮过血的凶器。虽然以自己背后宗门显赫的地位来说,未必会怕了这人,但好汉不吃眼前亏,更有师父在前,不能贸贸然惹了灾祸。此地乃是道教第一洞天,真惹出点事来也不好看,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所以那和尚这才敛了性子,只是冷声质问了一句。 李白乃是何人?能叫皇帝御床赐宴,御手调羹的绝顶人才,岂会在气势上弱了这外强中干的小秃驴。当下也不还礼,就那么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 “想笑便笑,干你何事?” 茶铺围观的人群一看双方有点不爽,立刻退后几步,却不着急离开,一副让开场子看热闹的节奏。杜甫听了李白的话,怕他吃亏,赶忙起身打和,那位大和尚本来是准备结交几人的,怎料自己的徒弟蠢笨如猪,还是惯常那副趾高气昂的姿态,心里便觉得要坏,果然就真的坏了。那和尚正准备思量怎么挽回,便见对方那边有人说和,他也只能站起身,浅浅训斥了自家弟子几句,便准备搭话结交。谁知对面那个佩剑之人被友人劝住,也没回应,重新转回身去,不再搭理。那绿袍和尚满心的兴致被打断,心里便也有了气,眼见无果,也是重新落座不再出声。 茶馆观众一看,双方没了下文,热闹估计是看不成了,也就慢慢散去,各忙各事。那大和尚原本还想结交这几人,被李白这么一讥讽,自然不再起那个心思,只是心里越想越不爽,总想着找个什么机会,回敬对方一番。 不一会,渡船来了,渡口那有四个穿着统一劲装的汉子指挥着人上船,这四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虽然不曾佩戴兵刃,单只看身形气势,一般人绝不是对手。这四人正是王屋山上清派阳台宫门下的世俗门派弟子,学了些拳法本领,因为此地被朝廷划归阳台宫统辖,所以官府并未派兵统御,方圆数十里之内的治安管理就由这些外门势力统管。这些阳台宫外门招收教授弟子,弟子学有所成再为门派出力,租田商铺运输这些营收,一部分上缴阳台宫,一部分自用,确保了山下老百姓安居乐业,山上修行人也不为红尘俗物所扰。 商船一般都是过境的大船,临时靠岸,绕过激流将人载到对岸山下,收个快钱,便匆匆而去。李白几人随着人流上了船,那几个和尚也上了船,仆从挑夫把那些箱包礼盒小心摆整齐后站到一边,小心伺候着。半个时辰后,人都上齐,一时间商船上骡马牛羊盆罐箱包混在一起,杂乱不堪。那几个和尚满脸嫌弃,尽可能躲出老远,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可惜渡船本就不大,和尚们也是躲无可躲,只想着快些发船,好远离此地。 李白就洒脱的多了,天生自来熟,很快就跟这些乡野之人打成一片,指点江山,意气风发!那些和尚看不惯李白如此得意,有一个忍不住出言讽刺。 “原来还道是个出尘的高士,却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俗人,真是糟践了那一副好皮囊!真是可惜可惜!” 第三十四章光头和尚是光头,拄拐乞丐要卖拐 泉瀑涓涓净,山花霭霭飞; 白云回合处,应是至人栖。 王屋山上的神仙事说个几日几夜都不完,但神仙事历来缥缈,能有几人真的见过,但在真实历史中,王屋山在夏商周三代时,都属京畿之地,王屋山下的原城曾是夏代的都城。世代居于此的百姓早不记得久远的故事,他们还是芸芸众生里渺小平凡的一个又一个。 生性洒脱不羁的李白本来已经忘了与那些绿袍和尚们的不愉快,满心陶醉在了仙山市井之间,却不想这些和尚反而咬住他不放,别说什么“出相入无相”的得道高僧,这妥妥的就是小人本色,癞皮狗么,看来一把年纪,高深的佛法都修到了狗身上去了。 李白自然不会受这气,年轻时候的他可是一言不合就拔剑的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何等潇洒,虽然现下老了些,热血被皇宫里的钻营媚俗打磨的温和了不少,可到底不会受这些秃驴的窝囊气。当下心里有了主意,准备好了说辞后便面露微笑,朝着几位和尚挪换了几步,先打了个道揖,然后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着为首的大和尚问道: “大师佛法高深,可瞧得我腹中装的是什么?” 那和尚自知李白的不凡,也不好如弟子们一般阴阳怪气,又看他行的是道家之礼,心里不禁嘀咕,莫非这人是王屋山上的修士,那可得罪不起,他此行可是遵了方丈法旨,携重宝前来阳台宫商谈一件要事,有求于人,对面这人一看就是文武兼修,保不齐还真有些来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于是他还是决定收敛一点!当下回了个佛礼,回答道: “相公目光睿智又气度不凡,自然满腹文章在内!” 李白已经存了戏弄之心,自然不买和尚的奉承,他微微摇头,答道: “非也,非也。” 和尚有点纳闷,一时间吃不准李白的性子,只好试探性的再次问道: “然则是五脏六腑乎?” 李白还是摇摇头: “亦非也!” 和尚这会真的被搞成了丈二高,实在猜不到对方的答案是何物,四个弟子这会也是满脸迷惑的交头接耳,绣花草包的属性一览无余。绿袍和尚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没答上来。 李白微微一笑,再次摸摸肚子,张口说出了答案: “实不相瞒,不才正好装了一肚皮和尚。若不信,现有一光头挂在外面,大师可要一观?” 说完这话,他还故意扭了扭腰摆了摆胯。和尚这下是更蒙了,怎么会扯到我们头上?装了一肚皮和尚是什么意思?挂在外面的光头又是什么意思啊?几个和尚百思不得其解,船上看热闹的众人也仿佛被套进了麻袋一般糊涂。 别人不懂,杜甫高适可是很懂的。李白这句话一出口,可是把杜高二人雷的里焦外嫩,他两是怎么也猜不到,李白会把这种乡野间粗鄙骂人的话用的如此隐晦高明,又想捧腹大笑,又觉得有辱斯文。这种下流话,还是他们上上个月路过一个村路,偶然间听闻一个村中寡妇与人骂街的话,没想到太白兄才思真是敏捷,这都能借过来活学活用,此光头与彼光头,光头对光头,这骂和尚都不带脏字,不愧是李兄,实在是高明! 聪明如皇帝李隆基,乍听之下也是一头雾水,光头?哪里来的光头,还挂在外面?高适胆子可没大到能给皇帝去点破,只能忍着笑,任由皇帝猜。皇帝和高力士都是猜了很久,朝堂上其他人也是顿时慌了神,他们看到兴致很高的天子突然满脸疑惑,又跟高力士窃窃私语不停,以为皇帝又变了卦,想到什么机要事,正在举棋不定,莫非是那安禄山要打来了?要遭! 李隆基和高力士可不知道底下这些人的忐忑心思,还在猜想那光头到底是何意。要说不愧是能做皇帝的人,李隆基结合字眼和李白的扭腰摆胯,最终猜到了那个答案。一想通那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答案,皇帝登时就绷不住了,喝在嘴里的美酒直接喷溅而出,当下也不顾满朝文武诧异的眼神,将天家姿容先扔到一边,拍着桌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骂: “好你个天杀的李十二,混帐东西,还把光头挂外面,你倒是给朕挂一个看看啊!哈哈哈,妙妙妙,光头对秃驴,绝妙之极,绝妙之极……” 高适被皇帝的笑骂也着实震惊到了,但是皇帝可以在这大殿上发笑,他可不行,别说是面前的这位皇帝,就算是西晋那些当朝尿裤子的傻皇帝,做臣子的也不敢明着僭越。 皇帝好容易控制住了心情,摆摆手叫高适继续往下讲,他还要看看这个李十二能整出多少幺蛾子。高适心里更加确定了皇帝对李白的偏爱,当下讲述起来更为谨慎。 和尚们虽然一时半会儿没明白李白这话的意思,可光看李白的神情,以及他那两个同伴把脸都憋成猪肝色的样子就不难猜出,那个佩剑之人绝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只是苦于自己脑筋不够,想不通其中的关键。也幸亏他没想明白,要是参透了李白把他比做了那话儿,怕是要当场暴起咬人了。 武的不敢来,文的又来不过,几个和尚进退两难,只好装起糊涂,反正整条船上,糊涂的人多了去了。几丈宽的河本来横渡就能过去,却因为船身笨拙,河中暗流涌动,必须顺游而行数里地,绕上一个半圈才能到达对岸。那绿袍和尚吃了暗亏,为了挽回些颜面,便干起了老本行,他又在这船上讲起了道理,只是这次不是佛法,而是楚人刻舟求剑的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在战国时,楚国有个人坐船渡江。船到江心,楚人一不小心,将随身携带的宝剑滑落江中,他赶紧伸手去抓,可惜为时已晚,宝剑已经落入江中。 船上的人对此感到非常惋惜,但那楚人似乎胸有成竹,马上掏出一把小刀,在船舷上刻上个记号,并且对大家说:“这是宝剑落水的地方,所以我要刻上一个记号。” 大家都不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等船靠岸后,那楚人立即在船上刻有记号的地方下水,去捞取掉落的宝剑。楚人捞了半天,始终不见宝剑的影子。他觉得很奇怪,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宝剑不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我还在这里刻上了记号,现今怎么会找不到呢?” 和尚讲的这个故事出自《吕氏春秋?察今》,同船的基本都是百姓,没几个读过书,更没几人听过这个故事,听和尚这么一说,那些人纷纷议论起来,嘲笑那个楚人好生糊涂,船一直在行进,而他的宝剑已经沉入了水底,不会随船移动,他又怎能找回他的剑呢!大和尚讲完这个故事,便开始习惯性的讲法,告诫自己的弟子,做人不能办事刻板,拘泥而不知变通,要把眼光与客观世界的发展变化同步起来,死抱着教条的人终究是做不成什么大事的! 就在大家安静的听这位大和尚讲法,回味着那个楚人刻舟求剑的故事时,船舱角落突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众人纷纷转过头去打量,原来是个破衣烂衫的瘸子正坐在地上发笑。这瘸子一副饿殍状,蓬其首,垢其面,但其腹,跛其足,手边放着一个硕大的葫芦,身后靠着一根紫色拐杖,那拐杖看不清是什么做的,整个人卖相实在不怎么讨喜,这会又如发了疯癫一般傻笑,围观的人纷纷远离他,免得惹上什么说不清的麻烦。那个瘸子也不顾及周围人的看法,一会看向李白,一会看向绿袍和尚,一会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裤裆,疯笑着,眼泪直流,样子着实有些可怖! 那个刚才出言讥讽李白的年轻和尚这会忍不了了,先是茶馆被李白讥讽,上了船又被哑谜戏弄,这会就连个卑贱不堪的叫花子也敢来取笑他们,李白几个人他们惹不起,你个找死的臭瘸子我还惹不起,今天就叫你知道,佛爷也是有火的。当下那年轻和尚大喝一声: “呔,那个瘸子,你笑甚!” 众人听了这一声佛门金刚吼,只觉得耳膜轰隆,气血沸腾,头昏脑胀,就连呼吸都仿佛被人斩断了一般,当下赶紧收拢身体,战兢兢离那几个和尚远了些。 那个瘸子笑了一会,觉得不好意思,毕竟他也是刚猜透李白那个“光头”的含义。倒不是他心智不够,而是如他这般人物,虽然无奈要以这个皮相行走世间,可平日里结交来往的哪个不是隐士高人,如此斯文扫地的粗陋之言,也亏他聪明,一会会就想明白了。想明白了自然就会发笑,这一发笑就被人误会了,但他毕竟是世外高人,自然不能当面点开这个谜底,虽然自己大笑确有不妥,可那个年轻和尚的呵斥也让他心里不痛快。当下摸着自己的拐杖,站起身子,弓着背抬起头看着那个和尚,回了一句: “吾自然是笑那些愚蠢可笑之人!” 这话一出口,和尚立刻火更大了,就连李白几人也不由得看向了那个奇特的瘸子。通过那个瘸子的神情,李白知道这个人应该是猜透了自己的谜题,虽然这人外形实在糟糕,但是才思确实敏捷,当下就起了庇护的打算,毕竟此事也是因他而起。 “不知你口中那愚蠢可笑之人乃是何人?” 年轻和尚上前几步,逼近那个瘸子,怒目圆睁,一副降魔金刚的凶相,恶狠狠的质问着眼前的瘸子! 那瘸子却是不慌不忙,他倚在船身上也不起身,不知是腿脚不便还是不屑一顾,就那么无悲无喜的回答道: “自然是那些嘲笑楚人之人!” 那瘸子语气平和,自然而然。无形中化去了那股金刚凶气,整个船舱上的人纷纷觉得周遭都安宁下来,刚才被那年轻和尚吼得翻涌的气血都平顺了。就连那几个和尚,也是不自觉的没了火气,反而被对方气机牵引着,如同讨教一般问道: “不知你为何反而要笑那些明白人?” 剑落水中只会沉底,这是三岁小娃都明白的生活常识,船走远了,还要在船底下找那早已掉落的剑,真是愚蠢可笑。假使船是静止的,剑沉水底,在船的落剑处刻上记号顺着记号下水找剑,也不一定能找到。剑沉水底就不动了,船却在不断移动,这个客观事实没在楚人的头脑里得到反映,他一心以为剑从哪里落下去,就可从哪里找回来。如此明白的道理,还有哪个明白人想不明白! 船上众人虽然被这个瘸子气机牵引,可头脑还是在线的,楚人思想认识明显不符合客观实际,是非正常的,难道在这位瘸子看来,楚人说得对?刻舟求剑的法子是可行的? “这位施主,莫非阁下觉得楚人刻舟求剑之举是对,吾等世间之理是错?” “那倒未必,楚人刻舟求剑不可得。在老夫看来未必是法子不对,打捞之人疏忽也未可知!” 那大和尚毕竟功力深厚,更因为贴身秘藏佛家重宝,慢慢的自我调息了一阵,已经恢复大半神志,不再受瘸子气机牵引的影响,听了瘸子如此荒谬之言,他便开口讥讽道: “疯人疯语,剑沉落水之理乃是天地大道,岂是尔信口开河就能歪曲。莫当世间大道不存!” 那瘸子听了这话,转头看向绿袍大和尚,突然眼中精光一闪,微微诧异,停顿一会,慢慢说道: “吾观大道,剑失于何处便可由何处得回,落车如此,落船亦如此!” 大和尚听了这纯属胡说八道的言语,反而被逗笑了,自己身为大唐第一护国寺的监院,身份尊贵,今日怎会与一个低贱的乞儿如此计较,真是有失体统,当下就没了争辩的兴趣,收了心神,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大和尚不说话,小和尚抢着说: “如此明白之理,尔竟不明,真是可悲!” 那瘸子听了这话也不恼,继续回答: “吾之大道向来如此,如若不服,可敢一赌!” 这话一出,围观之人登时来了兴趣,有热闹看谁不爱啊。那和尚不屑的看看瘸子,就他那身行头打扮,身上能有啥值钱玩意,至于那破衣烂衫,送人都遭嫌弃,拿什么跟他赌。 那瘸子却不理会和尚们鄙夷的目光,他先拿起自己的拐杖,一只手扶住船舱,缓缓站起身子,他山下打量了自己一番,习惯性的往腰间去摸,不想摸了个空,随即自嘲一笑,再看看胳膊底下的拐杖,也觉得不行,便伸手在怀里捣鼓一阵。众人看着他摸索,等着看能藏着啥好宝贝,不想那乞丐竟然拿出来数块散碎金子摊在掌中,一掌之间,不下四五两。 围观众人乍见如此多的银钱,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么破烂一个瘸子怎么会如此有钱,那可是金子啊,就连李白几人也是大吃一惊,他们虽然有些身家,可一时间要拿出四五两金却是绝办不到的。财帛动人心,船上当下就有不少人起了坏心思,那几个和尚也是目露精光,盯着那些金子久久不语!一时间,船上又是一片寂静。 江风刮醒了众人,大和尚也是稳稳心神,虽然他地位尊崇,可到底只是个监院,一年到头抠抠搜搜明里暗里也不过捞个一二斤金子,眼下这瘸子一出手就是自己半年的努力,不心动才怪!以他的目力,自然能看出,那是真金无疑,当下眼骨碌乱转,心里盘算着能想出个什么好法子,才能把这笔钱搞到自己手里,他思量一阵,有了! “不知这位施主想要如何赌法?” 李白一听这个和尚竟然应下了这个赌约,心里对他已经鄙夷到了极致,心高气傲装模作样可以原谅,但身为出家人赌博本身就是破戒,更何况这和尚很明显是冲着那瘸子的金子去的,当下就要出声阻拦,不过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个瘸子就接了和尚的话。 “既然大师说刻舟求不得剑,而吾又说刻舟求得剑,眼见为实,当下刚好在这行船之上,依葫芦画瓢,在船身做个记号,然后按记号丢一把剑下去,等靠了岸差人打捞一番,若捞不得剑便是大师赢,若捞得剑便是我老乞儿赢,不知此赌法如何?” 那大和尚一听这话不禁一愣,他原本还想着要使点啥谋划手段,却不曾这瘸子如此上道,瞌睡来了递枕头,这是要给他白送金子啊!莫非这人是菩萨安排来帮衬自己的!他害怕那瘸子反悔,赶紧抢着答应: “施主此赌法甚妙,公平合理,众目睽睽输赢一看便知,可是做不得假,赖不了人!” 这和尚应了这个赌约,又用言语挤兑那瘸子,整条船的人都看着,你要输了可不好耍赖,当真不认账,这整条船的人都不答应! 和尚高兴了,李白三个却着急了,这拄拐之人怎会如此糊涂,刻舟求剑这种事,小娃儿都知道结果,怎么如此心思敏捷之人会犯这样的失误。他们有心相帮,却无从下手,李白杜甫高适三个人低声交谈,祈求能想出个转圜的办法。可是任他三人的才学能照耀整个大唐,却实在想不到破局的好法。现下双方达成了共识,又有这整条船的人作证,他们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可不能让这拄拐之人因为他们而遭了大灾,好要白白输了那些金子! 就在李白几人绞尽脑汁的时候,那瘸子又开口了: “既然是对赌,不知大师的赌注又是什么?可不能少于老乞儿这四五两黄物!赔本的买卖我李瘸子可不做!” 这一下可把大和尚给难住了,在他看来这个赌约他是必赢的,那几两黄金已是自己囊中之物,却忘了对赌是要筹码的,当下便犯了难。是啊,自己如果拿不出等价值的东西,这个赌约可就没法继续了。可一时半会儿他到哪筹这么多钱去,他先摸摸身上,然后看看徒弟们,这四个混帐东西目光闪躲,肯定是敲不出东西,随行的礼品也有,可单论价值还真比不上四五两黄金,这可如何是好,那可是好多的钱啊!我的钱! 就在和尚抓耳挠腮的时候,那瘸子又开口了,高深莫测的来了一句: “金银珠宝,金银珠宝,世人都说珍珠白珍珠好,我李瘸子可是一直无缘得见啊!可惜可惜!” 和尚一听这话,登时开悟了一般。对啊,珍珠啊,他此行可是贴身携带了五颗珍珠的,这珍珠原本是方丈做为礼物要送于阳台宫的,虽然贵重,可为了那些黄金,他先借用一下,反正这赌约他是肯定会赢的,到时候珍珠也在,更是白得了那么一大笔钱,何乐而不为啊!绿袍和尚打定了主意后,再看那个瘸子都成了一副菩萨样,不,更像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当下他便伸手入怀,掏出一个蜀锦的荷包,也不打开,缓缓说道: “这位施主,贫僧此锦囊内所装之物正是世人趋之若鹜的宝物珍珠,应价那几两黄物只多不少,不知可否拿来做赌注?” 那瘸子似乎真的心眼不够,也不要求打开锦囊验货,反而非常豁达的摆手笑道: “大师乃是佛门高僧,光明正大,想来诳语之戒还是会守的!你说蜀锦之中乃是珍珠,我李瘸子便信你那是珍珠。” 大和尚听了对方的话心里不禁冷笑连连,但他脸上笑容可掬,嘴里更是宣着佛号: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宅心仁厚,贫僧敬佩!” 到了这里,李白三人也不再交谈商议,反而都冷静下来,慢慢觉得今日这事情似乎有点怪异。船上这拄拐之人貌似鲁莽蠢笨,可他能片刻间猜透李白的谜题,现今跟这绿袍和尚对答言语神情又如此的淡然自若,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一看绝对不是普通的世俗百姓,但他那身装束和手脸上的污浊却跟市井间的乞儿并无二致,真真是令当世三位大才子搞不懂? 莫非刻舟真能求剑? 第三十五章地上有仙乞儿状,月宫神女紫云曲 长安夏日的晚间还是很舒服的,少热但不燥,敞着身子睡最好,只是除了那些恼人的蚊子。 长安城里还是宵禁的,百姓大多早已睡下,只有那些仅供达官显贵消遣的赌坊青楼还在人声鼎沸,似乎并不受叛军们的影响,赌钱斗鸡,寻花问柳来销金的并不比平日少。至于城中最醒目的皇家宫殿自然灯火通明,那些油灯似乎不要钱似的点。最中央的大明宫里,君臣依旧还在欢宴,霓裳羽衣曲还在演奏,皇帝依然高高在上,百官照旧扒高踩低,歌女和乐师们也都忘情的演绎,整座大殿自然辉煌如平日。 只是那些脚步忙乱的太监宫女脸上的表情,可一点都不如平日一般宠辱不惊,脸色凝重脚步如飞,可比原先应付差事时的磨磨蹭蹭快多了。她们纷纷遵照各自主子的密令,心照不宣的开始收整打理各自宫殿里的贵重物品。整座长安城暗流涌动的源头,就是这座神圣威严的大唐心脏! 风雨欲来啊! 皇帝可就静气稳重的多了,他还在悠哉悠哉的听着高适讲故事,整个人的身心全部投入到了故事里那个瘸子和绿袍和尚们的赌约中,他似也对那个怪异的瘸子生出了浓厚的兴趣。高适不敢吊皇帝的胃口,他继续斟酌着语言,汇报着接下来的经过。 视角回到李白杜甫他们这边。 话说那绿袍和尚眼见乞丐瘸子同意了自己拿珍珠做赌注,不由心里窃喜。他怀中的这五颗珠子虽然也算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只是他自己仔细看过,凭心而论那成色可实在算不得好。方丈临行前特意嘱咐他将这五颗珍珠收好,命他到了阳台宫后将珍珠连带一枚玉符交到掌教真人的手里。且说那五颗珍珠颜色昏暗,有黑有灰有暗黄,别说光彩照人了,连那最基本的白都算不上,光从品相上看,比起他这些年私下收藏起来的那几颗宝珠,实在是扔了也不可惜!也不知道这样寒酸的礼物方丈怎么拿得出手,他可不信护国寺里没有更好的珍珠,每年光是皇帝赏赐下的那些珍珠哪个不是千斤难买,洁白如玉光彩诱人,方丈就是抠门,拿这些残次品送人,真是折损佛宗颜面。要是那瘸子真的叫他打开锦囊来看看,看了这破烂货,别说抵四五两了,一两金人家都不一定乐意,也万幸那个瘸子乡巴佬不懂行,随便糊弄下就信了! “这位施主,你我双方虽已达成了这君子之约,可这眼下却少了一件重要的物件。楚人刻舟求的是剑,贫僧这一行却不曾佩剑,不知道在座的哪位施主配有宝剑,可否一借?” 大和尚说完这段话,眉头紧皱,一脸惋惜之色的扫过众人,到了李白这边特意停顿下来,目光往下,盯着李白腰间那把剑,意味深长的闭了嘴。 围观的人可不想这场豪赌就这么没了,虽然他们也慑于李白等人的气度,不敢直接开口,只好私底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这大和尚实在是有些气度狭隘,面目可憎。他如此言语做派很明显是要拖李白入局,他恼怒李白几次三番讥讽戏弄于他,这下刚好趁此机会,用大势逼着李白借剑,谁都知道,剑从这等江河乱流扔下,铁定是找不回来了,刚好这船上就李白一人佩剑,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李白痛失佩剑的神情!这个赌约真是好,一来显露自己的智慧挣回面子,再来让李白丢了佩剑破财受气,最关键还能赢好大一笔钱,一石三鸟,妙哉,妙哉! 杜甫高适一看这情形,登时就紧张起来,他们可是知道,这把剑对于李白可是何等重要。自古以来,君子佩剑以自急,君子佩剑彰其德。更何况李白这把剑来头极大,是皇帝陛下赏赐下来的,后来他又用这把剑跟当朝剑圣裴旻过过招,虽然不算是一件重宝,可也带着天家恩宠朋友情谊,虽然后来跟皇帝闹了个红脸,可剑是好剑,李白真喜欢,跟人不对付可跟东西没关系,他不学关云长,有好东西不要才是傻。所以杜甫高适是真着急了,这个贼秃驴,实在可憎!当下二人便拉住李白衣袖,低声劝阻起来! 李白自然更不愿佩剑有失,这把剑在他手上披荆斩棘挥洒自在,除了斩过伤人的畜生,也杀过不少该杀之人。多少次遇到苦闷难处,陪他熬过来的,一样是酒,一样就是这把剑。此剑于他已为知己! 那瘸子猜透了和尚的险恶用心,也看透了李白的为难,当下提高声音,指着船舱上的那些农具,朝着和尚说道: “大师此言差矣,刻舟所求之物不定就要是剑,可为锄亦可为镰,不如就用老夫手里这把拐杖吧,理同出于一原,道并行而不悖!大师以为如何?” 李杜高三人听出了瘸子用言语维护自己,其中那句“理同出于一原,道并行而不悖”,更是把三人震撼在了当场,全然忘记了刻舟求剑的赌约,身心都沉浸在这两句话里。以三人之才,这句话里的道理可是太深刻了,他们三个都沉默不已,在心里反复推敲琢磨这句话,久久不能自拔! 听故事的皇帝乍闻这两句话,有些不甚理解,他出声打断了高适的话,立刻命高力士拿来纸笔,令高适将这两句话写下来。 “理同出于一原,道并行而不悖!” 皇帝看着高适写下的这十二个字,咀嚼了很久,有感而发: “此人大才,此言当为圣训!爱卿刚才所言有仙人之嫌的,怕就是此人吧!” 高适赶忙行礼作揖,高呼皇帝圣明。 “启禀陛下,正是此人!” 皇帝摆摆手,示意高适继续讲。 到了此等境地,李杜高三人再不怀疑,眼前这位拄拐之人绝对是个隐士高人,能有如此胸襟见识的,岂是凡夫俗子!当下,李白再不犹豫,干脆利落的取下腰间佩剑,朝着拄拐之人施了一礼,语气恭敬的说道: “李先生好意不才心领了,既然这位大师非要按图索骥刻舟求剑,不才此剑刚好有缘,望先生不嫌弃,拿去便是。今日能得见先生教诲,学生受益何止区区一柄长剑!” 李白的洒脱和不羁,何须再多言语赘述! 那瘸子也受李白的感染,哈哈一笑,意味深长的看了李白一眼,也不扭捏,伸手接过宝剑,对着那和尚说道: “那和尚,此剑可行?” 和尚一看此等结果,正是求之不得,一边假惺惺的感谢李白慷慨,一边煽风点火鼓动众人。 百姓总是愚昧的,被几个和尚这么一鼓吹,登时喝起了彩,纷纷给李白鼓起了掌。李白也不羞臊,面色如常,拱手回礼。那瘸子也不客气,朝众人展示过了宝剑,又在船身一处做了个记号,握住剑身摩挲两下,毫不犹豫将宝剑丢入江中。 船上的观众喝了一声彩,纷纷趴到船身上往水里看,指着水议论纷纷,有的说他看到剑沉了,有的却说看到剑跟着船走,七嘴八舌面红耳赤! 滚滚江水,波涛荡漾,别说剑,就是鱼或者石头都看不清。稳如泰山的大和尚此刻已经开始盘算着,把那赢来的几两金子该藏在何处稳妥! 江水滔滔浪滚滚,王屋神山雾袅袅。 渡船上的百姓依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绿袍大和尚几个掩饰不住的欢喜,李白杜甫高适三人却是来到了那个瘸子跟前,四个人浅谈起来,都是对那赌约毫不在意。渡船就这么行了约摸半个时辰,眼看着渡口已近,船上人愈加兴奋起来。 最终,客船要靠岸了,船夫们熟练的将船头顶着流水,利用逆向水流的减速作用,慢慢的向码头斜渡,绕了个小圈,将船平稳的靠了岸。船夫们熟练的用船栓固定好了缆绳,几个人不一会就固定好了渡船。 靠了岸,赶时间的人匆匆拿好行李物品各奔东西,不着急的,或在船上或在岸边围着,等着看那价值几两金的赌约,其中不乏一些心生歹意之徒,船夫和掌柜的也想看个究竟,他们一边麻溜的督促人赶快上下船,一边偷偷看向那大和尚。 那和尚不等船靠岸就暗中计划好了一切,这边船刚靠岸,就迫不及待的开口了: “那位施主,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此刻的高适正安排着那些挑夫仆从将他们一行的礼物搬下船放好,李白杜甫陪着那个瘸子准备下船。刚才他们几人浅谈,才知道这个瘸子也是要到王屋山脚,却并不上山。绿袍大和尚的声音洪亮,大家本来就等着这一句呢,那瘸子听着大和尚的问询,也不拖拉,当下叫船家找个水性好的船夫来,顺着那个记号下水去捞,干脆利落堂堂正正。 看热闹的原本还以为那个瘸子虽然其貌不扬,可出手阔绰,说不定真有什么法子手段,能偷梁换柱甚至胡搅蛮缠拒不认账,大不了赔个不要脸,银钱起码不受损,这南来北往的谁认识谁啊!那些暗中起了歹意的也是打着这个主意,这赌约铁定是赢不了,他们料定瘸子最后肯定会耍赖,毕竟谁跟自己的钱有仇啊!等瘸子耍赖后,他们暗中跟着,或偷或抢,对付一个瘸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财帛动人心啊,世俗百姓如此,修行和尚亦如此! 那绿袍和尚更怕瘸子耍赖不认账,早都私底下吩咐几个弟子带人盯住那瘸子,防他逃跑。今天这四五两金子我吃定了,佛祖也留不住,我说的!李白几个也是同样心思,他们虽未明说让瘸子逃避赌约,但三人与瘸子东拉西扯,引导话题,再试图趁着上下船人多匆匆而去,好将这赌局不了了之,至于他的佩剑,就随缘而去吧。所以这边船刚靠岸,李白杜甫二人一左一右就拥着瘸子试图趁乱下船,却不想那和尚一双眼睛从未离开过瘸子,怎么会容许他们几个逃脱! 李白几个听了瘸子干脆利落的吩咐,一来佩服喝彩瘸子的光明磊落,二来又心痛瘸子的损失,白白叫那可憎的和尚占了便宜。只是那瘸子却是面色如常,他猜到了李白几人的用意,心里感激,只是此事他早已成竹在胸。从他瞧出绿袍大和尚怀中之物开始,表面上貌似都是他被大和尚安排着,只有他知道,往后的一言一行都得按照他的心意进行! 从那位身形修长的船夫跳入江中之前,围观的人群早就将渡船围成了个半圈,他们七嘴八舌的指指点点。不等围观人议论多久,那个船夫已经钻出了水面。船夫显得异常激动,急忙忙换了一口气,顾不得上岸,一边呼喊一边举起了右手。 “捞着了!捞着了!” 整个渡口看热闹的百十来号人此刻全部如遭雷击,他们目瞪口呆,盯着那个船夫,目光全都汇聚在那人右手高举的那一把宝剑上。剑身堂皇正气,蟒皮剑鞘,黑檀手柄,精钢纹饰的剑格,整把剑如山峰一般挺拔,如寒潭一般深邃。 这不正是李白那把剑么! “见鬼了不成?” 百十来号人除了那个瘸子,全部都是这个想法。李白杜甫高适看到那把湿漉漉被人刚捞上来的剑,三个人六目相对,哑口无言!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最先提出质疑的是那个年龄小的灰袍和尚,他脸色涨红,就像被开水煮熟了一般,指着船夫手里的宝剑,声嘶力竭的喊着不可能! 那船夫认得李白的剑,那瘸子往水里丢的时候专门举起来给众人看过,他又不瞎。因为渡口一般水浅,他长吸一口气,掌柜的嘱咐他下水了打捞仔细些,他本来以为这一下水最少得半盏茶时间,可没成想,一个猛子扎下去,一丈深多些,他就看到那把剑,安静的沉在水底,剑身上也没有泥沙覆盖,旁边就是船身,简直不要太明显。船夫毫不费力就抓住了那剑,双腿一蹬,鱼一般往水面窜去,整个过程不到五个呼吸! 此刻这船夫还浮在水面,听闻了那个灰袍小和尚质疑的话,满心兴奋被打击,不禁有些生气,当下换了一口气,迅速往岸上游去。他恼那些个和尚,上了岸也不理那几个秃驴,径直朝李白走去,到了跟前,双手捧着剑,看着李白问道: “这位相公,不知这剑是不是您那把?” 李白此刻还在震惊之中,他木然的接过那把剑,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贴身不知道多少日夜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不认得。剑没错,只是这剑为何会在这里,那船夫莫非潜到了江中,把剑打捞了上来不成?这不可能啊,丢剑的江中离此接近二里远,那船夫下水不过片刻,怎么可能游得那般快?而且江水荡漾,根本就不知那丢剑的具体方位,何处可循?更有江底深浅不知,暗流涌动,一把剑掉下去还不淹没的踪迹全无! 李白想不通,任他平素里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可今日的所见所闻,着实让他猜不透,此等离经叛道的现象,李白从未遇到过! 故事听到这会的皇帝陛下对于各中缘由已经心知肚明,如果他没猜错,那瘸子应该是个能够以气御物的大修士。那种手段在普通人看来可能神乎其神,但他李隆基是谁啊,大唐皇帝,什么能人异士没见过,太史局里能以气御物的就有四位。只是这些人是大唐帝国的守护者,普天之下除了当代帝王,就连太子都不可能得见,他自己也是在当了皇帝两年以后才明确知道并接触这些人。 太史局是原来的钦天监,在此供职的人员平素里就是测验天文,校定地理,每年再制订些历法,呈报皇帝颁布,遇到祭祀、冠婚及其他重大典礼写点祭文,安排个流程等等,做的都是令人头昏脑胀的学问,以前提起那些老博士们,李隆基可是敬而远之,能扯多远扯多远。自从做了几年皇帝后,他才知道这些人还有一样隐秘任务,那便是观气望运,修行道法,巩固帝国运势,保护当朝天子。这些老学究平常都在太史局磕书本,每日向朝廷报告所测日月星辰、风云、气候、祥眚,也不怎么上朝,看上去就是认死理的老学究,其貌不扬,可是后来他被请进去了一次太史局之后,再出来,他仿佛脱胎换骨,蜕变到了另一个层次! 那一次,李隆基看到了什么叫做气运化龙,什么叫做撒豆成兵,什么叫做呼风唤雨!什么叫做转瞬千里,什么叫做点石成金,什么叫做千里飞剑,什么叫做搬山填海,什么叫做上天遁地!什么叫做天外有天!那几个不知道年岁的老人身上散发着如渊如海的气机,那些百炼成钢的兵刃被他们如豆腐一般捏碎。那些桌椅板凳言出法随会自行挪动,自己的神魂更是被牵引着离体而出,穿过宫墙,御风凌空,一盏茶飞遍了整个长安城! 那几个老人告诉他,诸如此类,被称作道法神通,他们是修行者,是遵守天道的大唐守护人,他们的职责是运用这些神通道法保证大唐国祚,防止有人利用歪门邪道来加以破坏,他们的存在是帝国的最高机密,不是每一位皇帝都能知晓具体详情,比如唐中宗李显和唐睿宗李旦,他们兄弟二人虽然听说皇家有神仙保护,但至死都不曾见过太史局里的这一群活神仙。不过这些活神仙虽然手法通天,可一般不轻易插手帝国事物,不管是皇室内部政变,还是外族入侵,只要不动摇帝国根基,他们基本不过问,甚至有时候就算一个王朝真的要覆灭了,他们还是不会出手,除非有跟他们同位面的人物出手,否则他们要么老死要么继续装死!其实他们不应该被称为大唐守护人,准确的讲他们应该叫做人族守护人,只要人族生灵不灭,谁做皇帝他们就守护谁! 李隆基那一次确实被惊呆了,这几人的本领已经不是他平日里见过的那些幻术杂耍,那是货真价实的大神通,原来他自己也是那坐井观天的癞蛤蟆而已!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痴迷道法仙丹,原来真的有仙人啊。从那以后,他便明里暗里往太史局跑,更是举全国之力搜寻各种天材地宝送给那些人,那几位得了皇帝的关爱和好处,收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风骨,跟皇帝对付着微妙的君臣关系,毕竟这位现下是主人! 不到其位不知其真! 就好比此刻大殿之上正在演奏的《霓裳羽衣曲》正是自己在其中一位的带领下谱写出来的。 记得去年今夕,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沉醉。 那一日,正是开元初年的中秋佳节,他将那次的经历称作“梦游广寒宫”,带他巡游的正是太史局里的护国天师叶法善! 当时的李隆基已经坐稳了皇帝的位子,父亲被架空成了太上皇,姑姑太平公主也被赐死,朝野上下内外齐心,二十八岁龙虎年华的大唐帝王,在这普天同庆的绝好日子里,在皇宫里大陈影灯,设庭燎,自禁门望殿门,皆设蜡炬,连属不绝,洞照宫室,荧煌如昼。尚方都匠毛顺更是心多巧思,结构缯采,为灯楼二十间,高一百五十尺,悬以珠玉金银,每微风一至,锵然成韵,仍以灯为龙凤虎豹腾跃之状,似非人力,端的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踌躇满志的皇帝看着如此空前的权势表现,拥着佳人赏着歌舞,饮酒晒月,笙歌进酒。酒至微醺,凭着白玉栏杆,仰面望月,浩然长想,不觉得襟怀旷荡,便道: “此月普照万方,如此光灿,其中必有非常好处。见说嫦娥窃药,奔在月宫,既有宫殿,定可游观。只是如何上得去?” 高力士在旁伺候,他深晓帝心,当下自作主张,找个由头亲往圣真观,准备请那位大神通的护国法师出手,叶法善应召而至,玄宗见他来了,心下大喜,便急不可耐的问道: “月中之事,其可测焉?不知叶天师道术可使朕到月宫一游否?” 也不知那叶天师能不能带着皇帝上天一游! 第三十六章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犹记得那是开元初年的中秋夜,大唐宫殿里,年轻的君王意气风发,他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甚至不惜造自己的反,他接二连三的发动政变,虽然过程凶险波折,但用血和命换回来的结果还是很叫他满意的。 那天的大殿上,李隆基拥着最爱的那个女人武惠妃,君臣欢宴,下面宫女众多,仙乐袅袅。一众舞女正在随着仙乐翩翩起舞,月光如纱,洒在这些舞女们的身上,朦胧飘渺。李隆基看得如痴如醉,不禁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的广寒宫,不知道那些仙女们的舞姿有没有自己的舞女们出众,那个号称天界第一美的广寒仙子是不是比得上自己的武爱妃! 高力士听了这话,当下就决定亲自跑一趟圣真观,因为他知道,这座观中有一人或许能帮皇帝完成当下的心愿。 毕竟那人曾经干过这事! 记得那是皇帝刚刚接触这些隐藏身份的活神仙不久,兴趣极高,总想对那些高深莫测的仙家法术多了解些。那夜刚好是正月十五,整座长安城华灯琳琅,百姓家户都挂起灯笼,纷纷洋溢着笑脸迎接上元节的到来。大红西瓜灯,孔明灯、莲心灯,绢灯、八角灯,牡丹灯,橘灯,仙桃灯,瑞兽灯……各式各样、丰富多彩。把整座长安城照的如同白日一般。富贵人家除了挂灯笼,更是放起了多姿多彩的爆竹,窜地而上当天而炸,满天的光华自天空溅射而开,形态花色各异,这家放的是百花齐放,那家就要天女散花,隐隐压你一头,看来就算放个烟花,人们也要比斗一番高低,真是有趣。只顾各家攀比,却从未计较过那一个爆竹花费的银钱能够穷苦一家几口月余的吃喝开销。 大唐豪奢,果然不凡! 站在长安城最高位的宫殿上,皇帝陛下正在向身边的这位道人夸耀着百姓的富足,帝国的蓬勃! 那道人陪着皇帝,对长安城的彩灯盛景也是称赞不已,言说已他所见,彩灯之盛,长安城却为第一,普天之下只有凉州可以排在第二位。 皇帝很好奇那道人的话,便开口问道: “法师何出此言?莫非法师曾去游览过吗?” 那道人微微一笑,抬起手,遥遥一指西面,回答道: “启奏陛下,实不相瞒,贫道刚刚从那里来,便蒙召见”。 皇帝听了道人的话甚为惊异,不由得问道: “朕现下倒是想去那天下第二的凉州看看,不知法师可有仙术神通可行?” 那道人没有犹豫,温声回答道: “这也不难。” 于是那道人嘱咐皇帝回到内室,退散了伺候的闲杂人等,只留心腹高力士一人,两人相对而立,那道人让皇帝闭上眼睛,放空心神,并且特意约法叮咛道: “待会陛下一定不要擅自偷看,如若看到什么,难免使您惊怕,反而不美!” 皇帝依照他的话,闭上了两眼,稍待片刻,突然感觉身子似被人一提,身体便已慢慢的往上攀升,接着又往前飘,过了一会儿开始往下坠落,直到两脚感觉到踏上实地时,耳边正好传来了那道人的声音: “陛下,您可以睁眼观看了。” 皇帝闻言,缓缓睁开双目,放眼看去,此刻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街市。只见街市上各式各样的灯烛连绵十几里,车马拥挤,男女纷杂,街市上五颜六色人声鼎沸,卖锣的卖锅的,换米的换面的,冰糖葫芦琼锅棒,穿麻的着丝的,声高的脸薄的,花花绿绿真好看。李隆基自小而大也就要么长安要么洛阳,后来又被分派到一些小地方做事,绝少见过那么多城市的上元节,今日得见如此别样盛景,自然喜笑颜开,龙心大悦。 君臣二人留恋街市,皇帝听着周围人说话都是凉州口音,稍微打听了一下,可不正是那享有“天下要冲,国家藩卫,五凉京华,河西都会”美称的凉州么。片刻前自己还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一盏茶,自己竟然逛起了凉州城的花灯会,真是仙人手段,奇哉妙哉! 二人在街市上赏玩了半个多时辰,皇帝越玩越高兴,他看着那些凉州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格外的美艳,心驰神往慢慢变得有点心猿意马的意思。那道人掐了会手诀,心里默算了下时间,提醒着皇帝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不想此刻的皇帝正跟一位玲珑的小妇人眉目传情,流连忘返。那小妇人也是结伴出行,同行的也都是凉州城里跟他家夫君官阶差不多的几位官夫人,几个人带着丫鬟家眷,趁着上元佳节,出来嬉闹游玩,正巧迎面碰上了皇帝陛下。要知道皇帝陛下那是何等人物,一国气运护身,直冲斗牛,轩昂挺拔,再加之相貌俊朗,仪表堂堂,身上的穿着一看就是极高档的面料,虽然街上过往之人万千,可绝掩不住他半点光华。 几个小妇人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相貌出众的男子也见过不少,可今日面对如此天颜也是看呆了,几个人满面羞红的窃窃私语。年轻皇帝从刚才就注意到了这几位红粉佳人,尤其是其中那个身穿浅蓝暖袍的小妇人,娇柔可爱眉目传情,身段妖娆出水芙蓉,比起丰韵有肉的长安贵妇们又是另一番观感。那小妇人低着头却抬着眼,一双水般温柔的眼睛直勾勾的飞到了他身上,牵住了皇帝的魂绊住了皇帝的腿。要不是因为这街市上熙来攘往的人太多,加之那几位妇人又聚在一起,只怕那小媳妇早已经被神魂颠倒的皇帝扑倒了。 此情此景实在不好得手,风流皇帝一时想不到啥好法子,他可不想摘花不成反被刺,堂堂大唐皇帝被人当成登徒子小流氓当街抓了可就太没面子了。就在皇帝甘之如饴欲罢不能的时候,那好没眼色的道人又说要回了,心里不禁更加恼怒,没看到朕正撩拨的那小娘子欲罢不能么,真是没有眼力见,活该当了几百年牛鼻子道士。虽然心里埋怨,但他知道这位道人术法神通了得,还是不能交恶的,当下只能慢慢收拢心神,准备放弃那小美人黯然离开。 只是皇帝实在舍不下那个天雷勾地火的小妇人,急得他手心出汗,两只手不自觉的在身上揉搓,突然右手碰到了腰上御带,摸到一物,登时计上心来。只见他悄悄伸手从腰间卸下一块玉佩,攥到手心,挺了挺身子,换了几口气,便迈开步子,走到那小妇人几人当前。蓝袍小妇人看到那跟自己眉来眼去的男子竟然朝自己这边走来,又急又臊又怕又欢心,攥紧了小拳头轻咬着嘴唇,白皙的小脸羞得粉红,又想看又不敢看,感觉心都快跳出来了! 皇帝走到了几人身前,他先施了一礼,这才开口说道: “失礼失礼,几位夫人请原谅不才唐突。” 年轻的皇帝先打了个招呼,免得被这群人误会,那些妇人们本就对他的俊朗和富贵所喜,再听他谦逊有礼,也都是唱诺回礼,心里嘀咕,这人不是他们凉州口音,倒像是京城那边过来,莫非真是个了不得人物。皇帝可不管那些妇人心思,说完这一句,目光就扫到那位浅蓝暖袍小妇人,摊开了右手,朝着众人显出一方玉佩。那玉温润白净,造型优美,雕刻的是瑞兽凤凰。众人目光不由得被吸引过去,看见那小玩意都是微微一惊,好漂亮的玉佩啊!果然是个有钱人!皇帝陛下看见第一步完美建功,便立刻进行第二步。 “在下刚才赏花灯时,无意间瞧得这位夫人将此物掉落,就急忙忙捡拾起来,想着快些送还回来,免的这位夫人心里不美!” 那几个妇人一听这话,心下便明白了,原来这人是捡了她们的东西,难怪盯着她们看了那么久,自己差点以为又是碰上了谁家的登徒子。不愧是个漂亮人儿,不仅相貌喜人,品性也是这般君子,真不知是谁家的郎君,谁那么好命能做他的枕边人,真真是羡煞旁人。 那浅蓝袍小妇人此刻面颊绯红,她看着那块玉佩,心里不禁嘀咕,这俏郎君犯得什么主意,怎么会乱说这块玉佩是自己丢的呢。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看到那男人向自己挑挑眉,眼神一送,她立刻心领神会,明白了这是那人的托词!当下怯生生上前两步,探过去盯着那块玉佩看了良久,这才微微抬头,温声细语的回了一句: “吖,竟真是奴家的,何时丢的竟一点不知!” 皇帝已是心花怒放,这个小妇人真是好玲珑心思,当下喜不自胜,手都微微发颤,目光灼灼的盯着这位美人儿,恨不得立刻把她搂到怀里爱抚一番。那小妇人看着对方那满含热情的眼神,整个身子都快化了,真是个坏人。只见她一边往前又挪了两小步,一边轻启朱唇,软软的问道: “不知这位郎君可否将此物相还,奴家定会铭记终生,日日在心里挂念郎君的情义!” 说完就向着那男子施起了礼,半倾着身子,就那么软软的倒了下去。皇帝就等这一下了,他立刻冲上前,一把将对方搀扶住,嘴里喊着使不得使不得,宽袍长袖下的双手,却早就握住了那小妇人的一双柔荑,当真是嫩滑无骨摄人心魄。两个人就这么拉扯着,一个坚持要拜,一个决意阻拦,一对身躯紧贴纠缠在一起实在不想分开。就在两人沉浸在温柔乡不可自拔的时候,一位同行的妇人上前劝住了两人,看着面色潮红的两人,那妇人心里不住暗骂,真是一对好勾搭,真是用的好计谋,差点连老娘都骗了,竟然当街就行这等苟且,都不知道避开人,呸,真是不要脸!这郎君真是薄情,竟不与我拉扯,反而去找那个小贱人! 皇帝见好就收,目的已经达到,就在这光天化日,也就只能如此穿花蝴蝶蜻蜓点水了,能有一刻如此激荡的露水姻缘,也是痛快过瘾,那于众人之前偷偷摸摸的感觉,真是妙到毫巅! 那蓝袍小妇人也是站直了身躯,手里攥着那个温热的暖玉,身体还没从刚才那种酥麻中缓和过来,就看到那男子朝着众人再施一礼,眼神从她目中收回,退后一步,转过身子飘然离去了。她的心突然撕裂一般疼,泪水哗的一下就涌了出来,她很想冲上前去抱住那人,只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甚至不知那人叫什么,心里便被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 那个坏人,她再也见不到了! 皇帝带着道人走出好远,心思略有些忧伤,也没了再游玩的兴趣,他们寻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重新闭上眼睛,那道人施法,君臣二人一起腾空而飞,不一会儿就返回了长安深宫之内,睁开眼就是自己的内室,此时楼下的歌唱声和乐器声还没有结束。皇帝不禁唏嘘不已,所见所闻仿佛做了一梦,只是身上那股妇人的幽香却在提醒着自己,他是真的去了一趟凉州,还偷摸了一个娘子! 从那以后,皇帝对于那道人的神通心驰神往,赞叹不已,高力士作为心腹,自然也就知晓了,所以今夜皇帝刚有神游上天的想法,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位道人。 此人正是在太史局供职,圣真观里修行的叶法善! 这座道观异香芬郁,道音缤纷,隐隐有青烟直上烛天,竟日方灭。高力士找到了正在静坐的叶法善,讲明来意,叶法善也知他们与皇帝要彼此依存,不能太过超然,加之得过那皇帝不少好处,当下就动了身,少顷就到了殿前。他听闻皇帝想去天上一游,便回答道: “启奏陛下,这有何难?臣说亦恐无益,愿将陛下往至月宫游看可否?请御驾启行。” 皇帝再问:“当真可往?何以得往?” 叶法善奏曰:“陛下自行不得,与臣同往,其何难哉?” 皇帝听了如此肯定的回答自然是大悦龙颜。 但皇帝还是有点不放心,这次要去的可是那传说中的仙人地盘,是否要多带点人手好保护于他,当下便试探性的问叶法善: “不知可将侍从同行?” 叶法善摇摇头,不容置疑的回答道: “凉州看灯,凡人之处;月宫上界,不同人间。缘陛下有仙分,其可暂住。” 皇帝听了这话,轻轻点了点头,是啊,那次去凉州赏花灯偷妇人确实是在人世凡间,这次要去的可是仙府世界,仙凡有别,自己身份特殊可以去的,侍卫们都是俗人肯定去不得,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天,那仙界也太不值钱了。看来自己要多注意,他继续问道: “不知该着何色衣服?” 叶法善回答:“可着白锦绵衣。” 皇帝问:“因何着白锦绵衣?” 叶法善奏曰:“缘彼是水晶楼殿,寒气凌人。” 皇帝听了若有所思,当下吩咐宫女拿来白棉锦衣,又贴身藏了三张护身符箓。这三张符箓都是重宝,一张是罗公远所书,一张是司马承祯所书,一张是叶净能所书,均有三人道法神通护持。皇帝再将衣服穿戴好了就便准备随道人出游! 等到皇帝收拾妥当后,二人来到一处密地,叶法善便开始作法,只见他将手中板笏一掷,那板笏迎风便长,凭空就现出一条雪链也似的银桥来,那银桥一头在这院中,一头已直插云霄连接到天上满月。叶法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得了恩准后便扶着玄宗踱上桥去。说来神奇,那桥看着虚无缥缈,踩上去却是平稳好走,皇帝起初还攥着叶法善的胳膊,试着走了十几步后觉得无恙,稍稍放下心又走了一会,还是没事,便大胆起来。到底是年轻帝王,气度胆色非凡,他放开了叶法善的胳膊,信步而行,叶法善紧随其后。二人随走过处,桥便随灭。 就这般君臣二人走得不上一里多路,便隐约看见一座宫宇,君臣二人于是下了桥,露下沾衣,这地方果然寒气逼人,似是真到了天上月中。脚下有白玉小道蜿蜒,二人便依道紧步向前,不一会面前就出现一座玲拢四柱的白玉牌楼。 君臣二人抬头看去,那牌楼上面有个大匾额,乃是六个大金篆书,皇帝认得是“广寒清虚之府”六字。他有点犹豫,转过身看了一眼身旁的道人,但见对方气定神闲,当下便深吸一口气,提步从大门走了进去。 看时,映入眼前的楼殿台阁,与世间不同,门窗户帘,全殊异世。皇帝心看楼殿,及入重门,又见楼处宫阁,直到大殿,皆用水精琉璃玛瑙,莫测涯际。以水精为窗赌,以水精为楼台。又见数个美人,身着三殊之衣,手中皆擎水精之盘,盘中有器,尽是水精七宝合成。 皇帝见皆存礼度。 叶法善引皇帝直至要罗树边看树,皇帝见其树,高下莫测其涯,枝条直赴三千大千世界。其叶颜色,不异白银,花如同云色。这株大桂树,扶疏遮荫,不知覆着多少里数。桂树之下,有无数白衣仙女,乘着白鸾在那里起舞。这边庭阶上,又有一伙仙女,也如此打扮,各执乐器一件在那里奏乐,与起舞的仙女遥相呼应。 皇帝与叶法善就这么走了进来,那些仙女看到他们这两位不速之客,也不惊异,也不招接,吹的自吹,舞的自舞。玄宗皇帝呆呆看着,叶法善从旁指道:“这些仙女,名为‘素娥’,身上所穿白衣,叫做‘霓裳羽衣’,所奏之曲,名曰《紫云曲》。”皇帝素晓音律,是个大行家,他听闻如此乐曲,心神舒畅到了极致,不由得将两手按节,在心里把那乐声舞姿一一默记了下来。等到后来回到大唐宫中,李隆基根据自己的记忆将此曲汇总整理,重新编注出一首曲谱,他让乐圣李龟年几人照谱演奏,又让宫里的舞姬模仿出仙女的舞姿,反复斟酌研究,最终将此舞曲传与杨太真,唤名《霓裳羽衣曲》,流于乐府,为大唐皇家稀有之音,这是后话。 玄宗听罢仙曲,也未见到那广寒仙子之首,一来怕冷,二来怕生,便起身欲还。叶法善知晓帝心,便引着皇帝退了出去,待到空处,捏手诀作法,驾起两片彩云,稳如平地,不劳举步,就已回到了人间。他们路过李隆基年轻时任职过得潞州城上时,皇帝细听谯楼更鼓,已打三点。那月色一发明朗如昼,照得潞州城中纤毫皆见。但只夜深入静,四顾悄然,叶法善便请示皇帝道: “臣侍陛下夜临于此,此间人如何知道?适来陛下习听仙乐,何不于此试演一曲?” 玄宗一听,正合心意,高兴答道:“甚妙,甚妙。只是方才不曾带得所用玉笛来。” 叶法善就问:“不知陛下玉笛何在?” 玄宗回答道:“在寝殿中。” 叶法善微微一笑说道:“这个不难。” 当下他将手指一掐,心里默念个法诀,手腕一翻,不一会玉笛便自云中坠下。 玄宗大喜,接过手来,想着月中拍数,照依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模出不少金钱,洒将了下去。做完这些,皇帝心情格外舒畅,不停地夸赞叶法善,之后二人乘月回宫,尽兴而归。 后来传说唐明皇夜游月宫,正是这个故事。 再说那夜的潞州城中,有睡不着的,听得笛声嘹亮,似觉非凡。有躺着听的,有爬起来听的,有睡梦中听的,脑中尽皆灌满了美妙仙乐。次日,又有人在街上拾得金钱,报知官府处。府里官员以为这是非常祥瑞,便上表奏闻。十来日后,奏表送到了御前,玄宗看完奏表和那些金钱后说道: “八月望夜,有天乐临城,兼获金钱,此乃国家瑞兆,万千之喜。” 其实内中缘由,玄宗自己心下明白,不觉更是想笑。自那以后,皇帝更是着魔一般专心求法,他将叶法善请到身边,合掌向前,启言天师: “示肤道法,尽肤一身,永受天禄,与肤为师。” 叶法善奏曰:“微臣道法,皆是符篆之功,岂堪传受。” 皇帝还是不死心,继续说着: “自三皇五帝周秦以来,未有似天师者也。若道教通神,符篆绝妙,天下无过叶天师那?” 叶法善被捧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如实告知了修行的一些隐秘,皇帝听了其中真相,知道事不可为方才慢慢清静下来,自此更加敬重恩宠叶法善,将他与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果一般对待,时常留他二人在宫中,或下棋,或斗小法,赌胜负为戏。 所以这会听闻李白高适几人在王屋山脚下遇到一位能以气御物之人,便大惊小怪的以为是碰到了真仙人,实在是不值一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当下皇帝便老神在在起来,继续品着美酒,欣赏着自己那得自月宫的神曲,心思却又一次飞到了九霄云外! 第三十七章 偷羊小胖子,大唐掘墓人 忘却叛军屠刀的老皇帝欣赏着霓裳羽衣曲,回味着月宫中的那段旅程,舒坦极了。 朝中百官可没有月中奇遇,更没有仙家护佑,京都长安城,眼看着几十万叛军就要打进来了,皇帝却半点也不着急,还在大殿饮美酒赏歌舞听故事,回味着当年跟叶法善夜游月宫的奇妙场景,好一幅泰山将崩而面不改色的气度,真不愧是圣明陛下,可是拜托圣明陛下您先醒醒,外面的那一摊子事可到底咋办啊! 反观东都洛阳这边,大燕新皇帝安禄山却恰恰与之相反。 按道理,此刻的安禄山坐拥几十万虎狼之师,经过几个月屠刀过处,大唐版图内接近一半的郡县已经掌控在了他的手中,帐下更是能人猛将云集,女帝时期的这座神都此刻也已经改姓了安,下一步就能大军挥下,破了潼关,踏破长安,一举将整个大唐帝国都改成他安家的。 可是就在叛军计划攻破潼关天险,地利、人和都俱佳的这个关头,有人提醒他,他们遗忘了很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天时!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尤其是在进驻神都洛阳,控制住了好一批当时女帝执政时期留下来的谶纬之士后,安禄山才逐渐接触到了一点点天机的皮毛。真相本来就是这样,你知道的越多,你知道的就越少! 其实安禄山这个人也是很传奇的,他的母亲阿史德是个突厥巫婆,据说阿史德出嫁多年不孕,后来经常到扎荦山祈祷,希望真神显灵好赐下个一儿半女,没想到她的这番举动还真的有了效果,居然真的顺利的怀上了孩子,并生下了一个男娃,这男娃就是后来的安禄山。其母为了纪念扎荦山的经历,于是给安禄山起了个扎荦山的小名,扎荦山在突厥部落里被称为斗战神。更为神奇的是据传安禄山出生的那个夜晚,天空中忽然出现了道道红光,漫山遍野的鸟兽都一起鸣叫,一颗流星还坠落到了安禄山出生的帐篷附近。 血光照穹庐,鸟兽尽悲鸣,妖星天罚降,尽皆大凶之兆,于是当时的人们都认为安禄山是个不祥之人,日后必定是祸国殃民的大灾星。当时的范阳节度使见在他的封地出现此等不祥之兆,便派人马搜查整个部落,不久便有军闯入安禄山的出生地,查问众人后欲尽杀之。结果安禄山的母亲天性使然,哪里管得了什么吉祥还是大凶,在他心里,这个娃就是她的命,她必须要确保自己的娃活下去。她看着苗头不对,在官兵没到之前就带着孩子钻进山里藏了起来。张仁愿遣军卒搜查庐帐半天没有结果,只好安插下守备时刻监视,没想到阿史德为母则刚,硬是在苦寒山野中熬着母子两人的命。就这样安禄山母子苟且偷生了几个月,张仁愿自己也慢慢忘了,母子二人才得以偷偷回到部族。之后的安禄山就这么慢慢长大,他们部落的人都信奉拜火教,他成年后,狡诈的本性开始显露无疑,得知自己出生时的异象后,更是借题发挥,把一个与人通奸生出来的野种摇身杜撰成了天神派给粟特人的“光之子”,更是借此混到了祆教的祭祀,慢慢网罗培养出一帮子信众。 至于他的那个便宜老爹,是粟特人,康姓,娶了个女巫又多年生不出孩子,后来得了扎荦山神的赐福才生出来一个后人,可他却是到死都不知道,帮他忙的其实是扎荦山上的野汉子,是人是妖姓甚名谁只有那位女巫自己清楚!这悲催的男人很快也死了,那个女巫就带着孩子嫁给了胡将军安波注之兄安延偃,自此以后那个叫扎荦山的康姓小娃儿便改了姓。开元初年,安延偃族落被对手所破,胡将军安道买男孝节,并安波注的儿子安思顺、安文贞,俱逃出突厥中,安道买次男贞节为岚州别驾收之。那由康禄山已经改名为安禄山的娃儿那年差不多十余岁,贞节与其兄孝节相携而至,遂与安禄山及安思顺并为兄弟。 安禄山从小就以他那个女巫母亲为傲,阿史德这个姓在突厥汗国可是仅次于可汗家族的阿史那族姓,比起他那个便宜老爹的九姓胡人地位可要高多了,行走江湖军伍,从来只聊母亲不聊亲爹,后来更是用这个跟同为突厥人的哥舒翰套近乎,结果被人家无情的羞辱。 但是成就安禄山的不是那个他引以为傲的贵族母亲,而是他身体里的粟特血脉。粟特人虽然低略,但大多头脑灵活,很会察言观色,做生意小买卖是一把好手,他们代代相传的种族本领就是在各民族之间打交道,所以粟特人大都通晓多种语言,正是所谓的“九蕃语”。成年后的安禄山能够混到大唐边境城镇的营州作“互市牙郎”,正是靠着他粟特人的种族天赋!此外,被皇帝和贵妃喜爱的胡旋舞和胡腾舞,安禄山也是跳的“其疾如风”,这也是源自粟特人的长技。 长而奸贼残忍,多智计,善揣人情,解九蕃语,为诸蕃互市牙郎,这就是那个长大后的安禄山。至于那位跟他一起造反的史思明,就是在同为互市牙郎时一起偷羊摸狗认识的朋友!史思明也是营州杂种胡,史思明的本名“窣干”,后来被玄宗陛下赐名“思明”。史思明从出生到成长都和安禄山有共同之处,“解六蕃语,同为牙郎”,他也是个地地道道的粟特人。 在当时的大唐边境,营州要面对契丹和奚两个东北强蕃,双方战事不断,大唐帝国为了便于攻伐,便采用了李林甫的策略,以夷制夷,他们利用这些从东突厥汗国内迁徙而来,又精于骑射善战的粟特胡人来对付两蕃,利用这些蕃兵蕃将来防御奚和契丹的入侵,安禄山和史思明等人正是在和东北两蕃的战斗中成长起来,最终在种种肮脏中成长为了帝国毒瘤。 安禄山作为一个野心家将宗教的力量利用到了极致,他知道粟特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只是生活在自己的部落中,祆教是他们团聚的一个重要纽带,祆祠是他们祭祀祆神的宗教活动中心,起着凝聚胡人的精神作用。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可他很明白,对付这些未开化的胡人,就要蛊惑,要蛊惑最好就是装神弄鬼,就跟那些嘴里喊着阿弥陀佛,怀里搂着妙龄少女的和尚们一样。 安禄山把自己打扮成“光明之神”,利用粟特人的祆教信仰来团聚他们,让他们死心塌地把自己的财富供养给他这个“光明之神”。他不仅团结了柳城到幽州的胡人聚落中的成员,还利用粟特人所擅长的商业贸易,团结了分散在各地的粟特人,十几年间聚拢起百万数的珍货财富。 对付蠢人就用宗教洗脑,对付聪明人就得靠钱了。安禄山很舍得花钱,自从进入军伍开始,他就用装神弄鬼骗来的钱上下打点,一层一层,以至于到了最高的山顶,先是宰相,后面就连皇帝贵妃都被他用巨量的财富买通,自古钱能通神,安禄山深有体会。一边是假扮的“袄神”,一边是真正的“财神”,等到羽翼丰满后,他利用祆教的神秘说教,以“光明之神”的名义号召民众起兵,大量蕃兵胡将追随安禄山起兵反叛,不得不说,有这双神开路,大事岂能不成! 造反之后的蕃兵胡将慢慢的就开悟了,安禄山貌似再也不用自称为“光明之神”的化身,更不用亲自主持粟特聚落中群胡的祆教祭祀活动来蛊惑人心,真金白银的刺激比起“光明之神”这种宗教的力量更加迷惑人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是么! 帮我打仗,给你钱和女人! 高坐神都宫殿的大燕皇帝,原先给儿子安庆绪和大将崔乾佑下的命令是“潼关一破,立刻往西,即刻拿下长安”。可是就在安庆绪和崔乾佑休整兵马准备出兵的时候,洛阳城的八百里加急到了,密令只有八个字: “全军待命,暂守潼关!” 字是他爹的字,信物也是他爹的信物,安庆绪一时不辨真假,当即决定亲自回去一趟,见到他爹好问个明白!崔乾佑得了这个命令,也怕情况有变,立刻命令大军退守潼关,严阵以待! 安庆绪两日不到就回到了洛阳城,进了宫,如愿见到了他爹。可是此时的安禄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诡异的感觉,他既有攻破潼关的激动,又有隐隐的惶恐不安,平日里果敢狠辣的那个枭雄,变得有点畏首畏尾疑神疑鬼,脾气更是琢磨不透,眼神里更是隐隐透露着对安庆绪的杀意。安庆绪多年来不受父亲喜爱,当下对于这位已经身居帝位的父亲更是敬畏不已,待到办完了事,急忙忙就逃出了宫门! 其实此刻的安禄山是痛苦的!不论身体还是灵魂! 满身的毒疮折磨的他苦不堪言,每日的穿衣脱衣就如受刮刑一般,眼睛更是越来越看不清了,身边伺候的李猪儿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可依旧是被当作猪狗一般,打骂由心,没有一天不是皮开肉绽。身体承受如此折磨,安禄山脾气越来越狂躁,动不动就要杀人泄愤,只有那个段夫人才能叫他舒心。在他心中,那位肯为他口吸毒疮的段夫人才是真爱,他们两生出来的儿子安庆恩才是继承他大统的最佳人选。再加上那些人给自己算出来的那句谶言,更觉得那个讨厌的安庆绪如他的母亲一般让人恶心,等破了长安城,他就想办法弄死这个贱种,省的他影响安庆恩的太子之位! 肉体的折磨还能用药,还能忍,灵魂的折磨可就无药可医了。他身有恶疾,所以很怕死,现在攻下了洛阳城,大业眼看就要圆满,自然更不想死。所以他想方设法也要活下去,为此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可以! 以前为了生存,他装神弄鬼愚弄信徒,骗他们信自己得永生,可是事到如今,他又无比渴望能有真神可以搭救自己!为此他命人找遍了胡人部落的巫师,让他们给自己作法,又叫人遍访名山大川去找仙人方士灵丹妙药,对于那四个帮自己施法横渡黄河的术士更是言听计从,要什么给什么,只求那几个人能有手段叫他多活几年。 钱财资源花出去无数,毒疮没怎么少,折磨没怎么轻,眼睛更是越来越瞎。妈的,都是些混账王八蛋,花了老子那么多钱,球用都不顶,来人啊,给我通通宰了。所以洛阳城每天都有被请回来的仙人,每天也都有被宰了的神棍! 那四个术士其实正如墨升所言,还算是有点微末道行,只是他们习练的术法属于方技一类,借用的是五行天地之力,挪移搬迁之法,属于奇门遁甲之列,对于安禄山迫切需求的治病长生之法可是不太灵光,医经里延年益寿甚至得道飞升的法门那么高明,他们资质悟性太差根本就没学过,我不会啊,那不是我本行啊!安禄山因为冰冻黄河那件事对他们宠信尤佳,四个人也因此飞黄腾达,金银珠宝美酒佳人,享受到了极致的人间富贵,这滋味可比山中苦修强出了千倍万倍,如此享受,怕是真的成了仙也比不得! 那四个术士虽然贪婪残酷,可对于安禄山这位衣食父母还是很上心的,他们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对方,到时候别说享受了,小命都没了,那可是个活在世的恶魔,他们惹不起。于是他们一边把一些珍藏的师门丹药奉献上去,一边回到师门引诱其他同门出世,甚至挖空脑袋,照着经书药方去其他山川采药炼丹,甚至不惜把一些世间隐秘告知安禄山来换取信任。 安禄山也是通过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神有仙,有妖魔有鬼怪,更是知道有很多修行人就在当下这座洛阳城中。原来那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太史局里,就有不少身怀神仙之法谶纬之术的修行人! 慢慢接触到隐秘的安禄山又惊又怕,他命人抓来了洛阳太史局所有的人员,连看门的做饭的也不放过,他再把这些人的家眷控制起来,以性命相威胁,让他们一一展示自己的本领。可怜这数十人,真正有一些本领的也就那么极少数,而且他们还都是那些高人们的弟子后辈,高人们要么在长安城,要么在仙山洞府,平日里也是偶尔现身,教他们一些法门又不见了,他们大多都是自行修炼,就算洛阳城真的有隐藏的高人,只怕也早在安禄山到来前遁去了。 至于那些有真本领的,因为家眷被要挟,藏不住,只能听从安禄山的命令,当着安禄山的面展示本领神通,一番演示下来,安禄山算是大开了眼见。什么掐指生火,点水成冰,扇袖成风,隔空取物,御剑飞行。这种种匪夷所思的奇幻之法,可能在真正的得道高人眼里就是小把戏,可在此刻的安禄山看来,无异于晴天霹雳,回想自己以前还装神弄鬼,真是越想越害怕! 洛阳太史局的这些人可就命运坎坷不一,有本事的还好说,耍了手段暂时可保性命无虞,没本事的可就遭殃了。太史局本来就是个文史机构,是需要用大量普通人来打掩饰的,现在安禄山把所有人都当成了身怀异术的修行者,要求每个人都表演法术,演不出来就一家人陪葬,可怜了这些人,遭了这等无妄之灾,因此连累的洛阳几千人没了脑袋,死了都没地方喊冤!到了后来,为了活命,什么百戏杂耍都被逼出来了,那些普通人只求能蒙混过关,更是连死都不敢,如果自杀了,安禄山可是会灭他们九族啊! 安禄山又惊又怕的吃着这些修行人献上来的丹药,每一味丹药送上来必须先叫人试吃,没事了他再服用。安禄山自从知道那其中有些人懂得天人感应法门,善于通过祥瑞灾异占星望气之法来推测后事之后,他便迫不及待的命令这些人给自己测算未来,刀架脖子这些人没办法只能照做,结果还真演算出来了,只是那演算结果扑朔迷离,更加令他寝食难安! 谶纬之术这种自从上古炎黄时期就已经开始的学说方术,传了几千年了,“亡秦者胡”,“斩白蛇,白蛇斩”,“雨水盛,麦子亡”,“亡高者黑衣,黑衣临天位”,“唐三世以后,武王代有天下”等等等等,纷纷都是已经应验过的,他不能不信,所以看着那些人给自己批注的谶言: “亡君者,家贼也!亡燕者,亦家贼!” 看了这句谶言,安禄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这两个家贼到底是谁呢!思前想后,总觉得儿子安庆绪的嫌疑最大,宁错杀毋放过,亲儿子又何妨,所以他总想着要什么时候好用什么办法除去这个心腹之患! 这也就是为什么回到洛阳城的安庆绪,背如芒刺,有杀机一日盛过一日,稍微逗留了两天,他便找借口急忙忙赶赴潼关! 其实真正令安禄山不敢立刻攻取长安城的核心原因有两点。一是长安终究是长安,大唐终究是那个大唐。虽然破了潼关,可长安城这六个多月究竟有没有部署他不知道,部署了多少他也不知道,虽然没了潼关天险,看似长安已经不设防,可是毕竟还有几百里地,长安城的三道城墙可是如山一般难爬,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他赔不起。所以他宁愿等一等,静观其变,大不了反过来退守潼关,他先稳住洛阳局势,把后路留好,了不起继续拉扯,十天半个月,一个月半年,三年五年他也等得起!他很清楚李隆基会败就是因为太心急,所以他一定不能着急,心急可吃不了贵妃肉啊! 稳妥起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安禄山在这个时候突然收到了一份礼物。这份礼物同样出自太史局,同样很要他的命!那礼物来的神秘莫测,他命人叫来了太史局的人,让他们当面给自己破开禁忌,禁忌一破,礼物的真容便现了出来。 这份礼物,是一把玉剑,正是那最难测的天时! 天时天时,上天定下的时辰! 第三十八章 向天借条河,好灭妖胡僧 紫微者,五行属土,乃中天之尊星,南北斗,化帝座,为官禄主。司督脉,取卦为干。主尊贵。名曰帝王星,其性也,亦如帝王。 一代女皇武则天霸绝世间,她以女子之身登顶天下,此等成就绝对空前绝后,震撼寰宇。为了凸显自己的地位,女皇命人在神都洛阳为自己修了一座宫殿,宫殿的名字取得正是那帝星“紫薇”! “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 此时住在这座与天宫同名为“紫微宫”中的人,正是自封为大燕皇帝的安禄山。就在潼关城外灵宝之战的几日前,安禄山遣人叫来了原洛阳太史局里的所有谶纬之士,他命令这几人借助天象术法推演潼关之战的吉凶,预测之后的情形走势。 这些人慑于安禄山的淫威,只能乖乖听话,其中为首之人名叫常持满,大家都为他马首是瞻。安禄山第一次见这人的的时候,还以为又是个杂耍伶人,再三确认后才勉强相信,安禄山实在想不明白,如此不堪之人竟然是洛阳太史局的领袖。你倒是为何,全因此人生的也就二尺上下,滚圆臃肿,滑稽可笑,是个侏儒,这样的外型,也难怪安禄山会觉得他像戏班子里的丑角。 只是此人虽然天生身材面貌怪异,来头和本领却是很大的。别看他丑,他师父可是响当当的叶净能!大唐皇室三大巨擘“双叶一罗”,此人的师尊正是双叶之一的叶净能。身为大唐暗地里上战斗力最高的护国高人,作为他的徒弟本领自然也差不了太多。 这常持满作为仙人的弟子,经历的神异之事就多了,在这近十来年间,就曾经有过一件趣事。 话说当世大唐有位汝阳王,是睿宗李旦嫡长孙,让皇帝李宪长子,乃是当时很有名头的“饮中八仙”之一。 此人皇家嫡亲血脉,国姓,名琎字嗣恭,小名华奴,这位王爷姿容妍美,雅好音乐,姿质明莹,肌发光细,五官相貌极佳,眉目何止清秀,剑眉星目面冠如玉这样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年少之时便有人戏称其为“京城第一少”,岁月流逝,这个曾经的“京城第一少”被越来越多的人吹捧认可,十几年来都可算大唐“第一美男子”。 当时天下享有声名的俊俏之人不少,王维,贺兰进明,高仙芝,郭子仪,张嘉贞,包括李隆基自己,单论相貌姿容,也是不行,能与这位汝阳王一比的只有以前那个宰相萧嵩了。他也因此得了很多雅称,李白便戏称其为“花奴”、“酿王”。这位天下第一美男又擅长弓箭及羯鼓,深得唐玄宗喜爱,曾夸他,姿质明莹,肌发光细,非人间人,必神仙谪堕也!之后他被册封汝阳郡王,累迁太仆卿同正员、特进。 他这人极爱喝酒,醒了便开始饮,睡也是在酒中眠,往往喝一整天也不会醉倒,每回有客人到来,无不是从早宴饮到晚。有一次正巧叶净能到他那里,汝阳王便强要他一起喝酒,叶净能推辞不喝,又怕惹得这位王爷不高兴,便提议说: “某有一生徒,酒量可为王饮客矣。然虽侏儒,亦有过人者。明日使谒王,王试与之言也。” 第二天早上,汝阳王府果然有人投寄名帖,自称:“道士常持满。”汝阳王派人把他请了进来。见这人身高只有二尺,面貌相当一般,偏生穿了一件道袍,外相实在是滑稽又不堪,但碍于其师的面子,只能安排就坐。二人于席间交谈,初始也不过客套寒暄些场面话,酒过三巡便慢慢的随心所欲起来。汝阳王本身就才学非凡,他从胚浑至道天地初开,大道轮回宇宙万千谈起,再到三皇五帝,历代兴亡、天时人事、经传子史等等,历历如指诸掌焉,那矮道士竟然也对答如流,话虽不多,却深远非凡,高深莫测,总是一针见血,往往给人一种拨云见月的感觉。只是随着人生大道等方面的深入探讨,汝阳王的见识就不够了。毕竟一个身处世俗层面,另一个已经超然世外,所以两人的对谈汝阳王慢慢变得张口结舌,开始有点答不上来,时间久了,心里便因此生出些厌烦。那道士看王爷不太擅长这些深奥晦涩的大道理,便话锋一转,转而说一些简单、让人开心有趣的山野趣事,什么降妖除魔,行侠仗义。汝阳王对这个可就感兴趣的太多,因为自己身份的特殊,他是不能随意的行走江湖的,便特别中意听这些神怪故事,当下兴致高昂的问道: “大师,有次本王入京,得陛下恩宠,对酒赏花,陛下于酒食之间谈论起令师,言说叶天师道法通神,一身本领通天彻地,曾经剑斩妖狐,更是败胡僧救龙神,向天借来一条河,当时初闻此言,本王也是惊异无比,对那等天人手段心驰神往不止,但又不得向陛下询问,今日有幸得见大师,不知可否相告内里一二,本王感激不尽!” 常持满心里一笑,原来又是一个师父的仰慕者,这些事也不算太隐秘,没有什么不能说,再者对方是皇家血脉,说出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当下也不端架子,只是吩咐汝阳王屏退旁人,等没有别人在场后,这才开讲。 “王爷想问,岂敢不答。尊师本领上应天门,下通地理,忽要升天,须去既去,须来便来。有翻天覆地之能,精万千变化之术。可炼九转神丹,得长生不死;服之一粒,较量无比。元始太一神符,即能运动天地;要五曹唤来共语。呼五岳随手驱使,造化须移,乾坤要止则止,令运便运。推五岳即须臾,喝太阳海水,时向逆流,通幽动微,制约宇宙,造化之内,无人可偕。天下鬼神,尽被师尊招将,神祇无有不伏驱使。当今陛下曾言,朕之叶净能,世上无二!” 好家伙,汝阳王听得一愣一愣的,听这徒弟的话,他那师尊不仅能上天入地千变万化,还会练长生不老药,画一张符别说三山五岳被玩于鼓掌,就是天上的太阳,地下的大海,一声喝令也能倒行逆流,更是能够驱使鬼神,至于皇帝那世上无二的评价,他倒是亲耳所闻,看来自己今天可得好好伺候这矮子,好多套点话出来! 要说这常持满夸他师父的话虽然有点夸张,可叶净能本人确实道教精修,清虚玄志。他修道近百年,已经修成了隐身化形、画符变人等等诸多神通,他斩杀狐妖、杀龙献帝这些事也确实如假包换,也无怪乎得了“世上无二”的名衔。 常持满很享受汝阳王崇拜的表情,他一边感谢着王爷亲自敬酒,一边继续讲述着: “师尊尤善符箓之法,曾有大罗天王试验师尊本领,使出神通化作一河水,其河阔五里已来,又无桥船渡人之处。师尊遂书符一道,抛向水中,其河枯竭,师尊即行过河。另有次吾等一行寻仙草至钱塘江,见水深淼淼,广阔莫测其涯。周边百姓劝言说江有恶蜃,舟船不敢过之。师尊遂画符一道,抛向江中,其江水汎澄三日,漂其恶蜃于沙滩之上,师尊得见,当时捏诀飞剑,刹那将其斩为三段。” 常持满神采飞扬的讲着师父的丰功伟绩,汝阳王则是听得口水直流。我的天老爷,随手画一道符抛向水中,就能让五里宽的河枯竭。再一道符又让钱塘江澄清三天,飞剑出鞘轻松斩杀恶蜃。汝阳王可不知道当时钱塘江里那条恶蜃已经成精数百年,其状亦似蛇而大,五丈长短,隐隐有角如龙状,红鬣,腰以下鳞尽逆,吁口气便能幻化出楼台城郭,凝实如真,身处其中真假不辩,只要它不收神通,只要有雨水便不会消散,名蜃楼,亦曰海市。这恶蜃利用此等神通迷幻来往船只,害了不少性命,官家派了不少战船也拿它不下,不曾想被那道士一把飞剑斩成三段了,这才是仙人手段啊! 汝阳王听得心驰神往,亲自给常持满斟酒,问这问那,常持满喝着美酒,应着汝阳王的回答,接着继续讲师尊如何借天河水破胡僧救龙神的故事。 话说那是开元年间,叶净能在明州奉化县兴唐观聚众宣讲道经,自从叶净能设坛讲法以来,吸引了许许多多的信众前往,其中有一个白衣老翁,每次讲道都是侧耳倾听,甚是恭敬。每日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而且走得还很犹豫,好像有什么话想讲却又不敢讲。很多天过去,老翁逗留得时间越来越长,但他始终没有开口。 叶净能讲了几日的道经,弟子们都看到了那个异于常人的老翁,便先后给自己师尊描述有一个如何形迹怪异的老翁。目光如炬如叶净能,更是早已注意到了那个老翁,他也不曾见过如此虔诚之人,一面心生欢喜一面心生疑惑,便弹指准备为这老翁卜上一卦,他刚抬起手掌,就听到晴空中一声霹雳响起,断了他的天机。他当下便知这老翁绝非常人,于是叶净能也不点破内情,装作不知,就等着看这老翁能忍到几时。 那一日叶净能讲完道经后,听众们陆续散去,独剩老翁逗留不回,抓耳挠腮眉头紧锁的来回踱步。叶净能知道时机成熟,便派弟子将那老翁请来,询问老翁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老翁闻言当即痛哭流涕磕头下拜,哭着对叶净能说: “仙师在上,弟子名叫鳞位,有事想哀求仙师,却一直无胆自己说出,既然今日仙师问话,弟子岂敢相瞒。弟子本不是凡人,乃是一只供职在兴唐观南边海里守护珍宝的蛟龙,按照族规,这千年之间要守护这片海域,如若千年中,珍宝没有丢失,弟子可以稍微得以升迁;如若珍宝有失,弟子将被贬入火海中接受炎沙之罚。自从领命那日起始,弟子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恪尽职守战战兢兢,到得今日已有九百多年了,不消几年就可功德圆满。却没曾想,三十年前也不知自何处来了个胡僧,也不知那胡僧是得知了宝库所在还是误打误撞,他就在弟子的海域施法炼化海水为精。这胡僧心意虔诚,很有大咒力,他修行的咒术力量强大,非常的霸道,弟子不是其对手。那胡僧在此海域修行了三十年,每到午日午时,便来炼化海里的水,长此以往,海水已经被他炼化了八丈有余,若再炼化下去,海水就会干涸,那么珍宝就无法隐匿,势必要被胡僧夺走,到时候弟子这个守卫蛟龙就得死。弟子鳞位不敢奢望升迁,只希望不用承受千年火海的刑罚,自己年老,实在不敢想那等酷刑。希望仙师哀怜,念在弟子千年来勤恳谨慎的份上,搭救弟子免于此难,弟子一定不敢忘记仙师的大恩大德。” 叶净能听了这番话,心里暗自计较一番,便开口应下了这事,许诺端午那天一定解救这条老蛟龙,老蛟龙哭着表示感谢,叩了好多头后才离开了。叶净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更是担心自己会忘,特意在殿中柱子上写了几个大字: “午日午时救龙!” 到了端午那一天,叶净能先去县里赴宴,回来后在房内休息。叶净能的弟子打扫时,忽然看到柱子上的字,嘴里念念有词:“午日午时救龙!现下已经快到午时,师父还在休息,莫非是忘了此事么?”于是打算进屋提醒叶净能救龙。 叶净能在房内已经听到了弟子的嘀咕,于是便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那弟子答:“回师尊,即将午时了。”叶净能这便起了身,准备作法! 叶净能先是派了一位青衣弟子作为使者,手持黑色符箓奔赴小海。在距小海一里外的地方,青衣弟子看见海面上空笼罩着厚厚的黑云,那黑云布满天空,阴风怒号,毒风从四面吹起,有一名天竺国婆罗门教的僧侣,长得黑丑异常,卷发卷须肮脏不堪。只见他一手拿着剑,一手掐着决,站在黑云之上,念诵咒语,在海上连声大喝,那些海水随着法咒被吸入黑云之中,凝练成墨色水珠精华被胡僧吞入腹中,海水也在此等术法之下减去数尺,那位青衣弟子还没出手便随着胡僧的作法被毒风吸入海中。 叶净能这边手诀异动,已知那边情况,当即又派一名黄衣弟子为使者,手持黄色符箓打马向前奔赴小海。在距小海一百多步的地方,黄衣弟子随着胡僧的喝声也被吸入海中。这时海水又减去几尺,已能看到一条白蛟龙在浅水中跳跃,一副痛苦艰难的模样。 叶净能虽然身处道观,但海上情形如同亲见,他心里冷冷一笑,这黑丑胡僧还算有点道行,当下再提朱笔,手掐法诀,嘴里默念一道敕令,朱笔一抬,凌空虚摄,隐约有巨浪咆哮。他画好了符,再次派出了一名朱衣弟子手拿这张红符前去施法。那胡僧还在作法,海水被他吸个不停,等那朱衣弟子到岸边时,海水不过只剩一二尺深了,那条白蛟龙大口喘气,嘴里满是泥沙,很明显已是虚弱不堪了。婆罗门胡僧看到朱衣弟子手执红符,心下大惊,急忙挥起手中宝剑,嘴里念念有词,无数的黑沙向着朱衣弟子飞奔而来,其中更是裹挟着丝丝闪电,那红衣弟子依照师父的嘱咐,祭出一个龟壳法宝,当下周身便显出盾形结界,迎着黑沙闪电艰难的前行,婆罗门胡僧更是大喝连连,全力催动大咒法,红衣弟子晃动了几下,打了几个踉跄,却没有倒下。 就在婆罗门胡僧还在拼命的时候,朱衣弟子已经来到海边,只见那观南小海几乎已经干涸,只剩下一两尺深的海水,一条白色的蛟龙躺在沙滩上。朱衣弟子再不犹豫,立刻将那红符投入大海,红符一接触海底的泥沙,立刻喷涌出无尽河水,海水得河水相助,当即就猛涨起来,不一时,就恢复了原样。 那婆罗门胡僧看着身下的滚滚海水,知道大势已去,强忍住体内大咒术的崩溃,摸着自己的剑感叹,他已修行近千年,道行本领已经冠绝整个天竺,更是在这片海域苦苦经营了三十年,不想今日本事用尽,却还是斗不过一个道士。只是这个道士太厉害,却偏偏如此多事,实在可恨,竟然能用一张符箓引来苍穹之水,凭空借来一条大河破了他的阵法,这下不仅宝物不能到手,更是本源已毁,那胡僧也不敢再逗留,架起黑云急匆匆遁逃去了。 海面上空的黑云散尽,重新变得平静无波,原来被吸进大海的两位弟子,也都漂浮在水面上,红衣弟子和两位同门互相扶着回了道观,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师父,叶净能神态自若笑而不语。三人还没报告完,那长胡须的老翁就到了,他双眼含泪,感慨万千,扑腾跪下身子,哭着向叶天师行礼说: “多谢仙师救命之恩,要不是仙师的法力,弟子说不得就要死在那胡僧的咒术之下了,就算侥幸能逃一死,但宝物有失,千年刑罚一定是免不了的。鳞位惧怕有恩不能报答,情愿终身依靠仙师,作为仙师门人,自此以后朝晚定时请安,仙师有令,一定遵从,哪怕路途遥远,纵有江河大山相隔,只要仙师一念之召,弟子立时即到!” 叶净能也不明言收不收那蛟龙,只是先命他回去,恢复自身元气,日后再说。自此以后,叶净能依旧开坛讲法,那蛟龙也是日日来听,殷勤奔波。因为叶净能所居的兴唐观地处高原,不能打井,门人道童每天提水都要到十数里之外的地方,往来艰辛,全观的人都很头痛。叶净能眼见于此,有心试验那条蛟龙,便唤弟子叫来那蛟龙,吩咐道: “尊驾既然身为神龙,居住在贫道观中也已经颇多时日了,想来也见得观中弟子每日取水都要走很远的路,如若道观中有了泉水,便可省去他们不少辛苦,你既要报答某的恩德,就在这观里弄个泉眼吧!” 那白龙一听,略有些为难地说: “师尊恕罪,世间泉水之流向乃是天界所定,非人力可改,弟子虽有行云布雨之能,却也不敢僭越。然师尊于弟子有救命之恩,又逃得千年火海之苦,弟子怎能推辞呢?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师尊最好让大家暂离此地,如若弟子侥幸胜得这方山神,待到天色明暗往复三次便是事已成,到时候,等到天色如常师尊您再回来!” 叶净能乃是何人,仅凭一张符箓就能调来一条天河的人,对于这等天地规矩怎会不知,他既是有心试探便装做不知,就看那蛟龙到底会如何行事。当下吩咐所有人暂时离开了道观,远远地观望着。 过不一会,只见道观所在的山巅上,电闪雷鸣,狂风骤起,天色明暗不定,大家只听得一阵阵的龙吟声响起,却看不到任何的踪影,纷纷望向叶净能。叶净能脸色平静地望着山巅,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天色已经恢复正常,叶净能带着道士们再次回到了道观,只见在道观附近出现了一眼清泉,石头砌成了井壁,沿着道观环绕一圈儿之后,流向了大海方向,泉水潺潺、清澈甘甜,道观再也不用为吃水发愁了。 “之后,为了感激师尊的恩德,大家便将这条清泉水渠提名为“仙师渠”。那条白蛟龙也被师尊收到门下,现于吾等平辈相交!师尊妙术之名传遍天下,此等不过寥寥!” 常持满终于把叶净能如何向天借河,如何败胡僧救龙神的故事讲完了,此刻正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任谁有如此惊才绝艳的师尊,怕都会忍不住翘尾巴吧! 第三十九章 符箓术法强,宝剑斩狐妖 大唐官场有一句话这样讲: 天上自在仙,地下逍遥王。 句中那位在地上逍遥快活的王爷,指的便是正在自家府邸里宴请常持满的汝阳王李璡。 书说这位正在主位上听故事的大唐汝阳王,他本身是一个极出彩的人物,皇家血统,有颜,有钱,有权势,而且还很有才华,更可气的他还弓马娴熟,身体倍棒。按说如此近乎完美的人生,理应是绝对的无忧无虑,逍遥赛神仙。可是这位在官场被人艳羡不已高高在上的王爷也有烦恼,他也有自己的渴望,他的渴望说出来也是稀松平常,无非就是能多活个几十年,最好能长命百岁,不死不灭! 坐在下位被奉为上宾的矮道人常持满,此刻确实志得意满。这位身份显赫的王爷对着他一口一个大师的叫着,恭维到了极点。常持满自己也知道,王爷的这份善意大部分是因为自己那个高深莫测的师父,他自己也不过是沾点光而已,真要让这位王爷对自己崇拜,光靠夸师父可不够,不露点亮眼本领可拿不下对方的真赏识! 常持满讲完了自家师尊如何向天借河破番僧妖法,又收了龙神做弟子,汝阳王自然是喜不自胜,他继续笑容满面的问道: “孤王曾听闻叶仙师似有被陛下召请入宫,登台作法,杀龙取肉、兴云求雨,招神驱鬼,剑斩狐妖,还讲演过长生之道,孤好奇的紧,不知大师可否再多讲些恩师的故事,孤不胜感激!来人啊,再取些美酒佳肴来,用心侍奉常大师!” 王爷话音刚落,常持满就赶紧摆手推辞,登时进来好些貌美侍女,麻利的换了一批酒席,汝阳王又是敬酒又是让菜,一时间宾主尽欢。 “回王爷,此事却是有的。那是开元初年,皇帝陛下以皇后多年无子一事,乃令师尊奏章玉京天帝,问皇后有子否?师尊不敢懈怠,当即开坛起卦,久之,有章自天而下。批云:「无子」二字,迹甚分明,皇帝陛下当时犹不太信,到了今日,卦象果然应验无差。” 矮道人常持满一边感谢着汝阳王的盛情,一边继续讲他师父叶净能的事。 原来这开元玄宗皇帝自小便好道学,他心底里其实是不敬释门的,对那些秃驴一直瞧不太上,当然了,认了“老子”为祖的李家皇室不信黄老之道就是不忠不孝,佛家一脉说到底是外传过来的。后来皇帝做的久了,明白了太史局的绝密,皇帝自身刚接触到修行世界,对求仙兴趣极高,满心满意的都是要去修行做神仙,他便不停的缠着太史局那些老博士们给自己接引大修士,叶法善丹丘生等人无奈,便一致推举出叶净能这位号称当世修行杀伐第一的隐士高人。皇帝便差人用大手笔唤请那位被众人强推的叶净能,等叶净能在长安一鸣惊人后,李隆基便急不可耐于大深宫大院向他求道,看他有什么好法子能帮助自己早日修成仙法。 说到这位叶净能,推演天机他可能不如罗公远,气运搬迁他可能不如叶法善,高深莫测又不如那张果,但要论斩妖除魔猎取天材地宝,叶净能可是最厉害的,他的仙剑和符箓堪称当世杀伐第一。他听闻皇帝一心想要修仙,其心里其实是不屑的,虽然眼前这位皇帝天生帝星傍身,又得人间气运造化,可到底天眼已被蒙蔽,虽能享尽人间富贵,可这一世肉身终究是要被天道糊弄下去的!因此他对于皇帝的多次问询总是虚与委蛇,不教术法神通,却多讲治国道理,希望那心高气傲的皇帝能做好本职,造福百姓。 皇帝不明白道人的苦心,只是问修行之事:“师尊道法清虚微妙,不知可有长生不死之术?” 叶净能因为天道忌惮,害怕遭到反噬,不能告知里面的真相,只能奏曰: “有箓符之升天地,除其精魅魍魉妖邪之病;合陈神丹,不得阻隔。陛下若求长生不死之法,亦将易矣!” 皇帝听闻叶净能所奏,性意悦然,以符箓炼丹,看来长生有望,他立马就殷勤的拜起了师: “朕愿为尊师弟子,还求尊师与朕为师。” 紧接着陛下也不等叶净能答应,便安排人手,要在长安城风水最好的位置给叶净能重新修建一座道观。天家一言八方忙碌,那道观很快就开始修建,观内一切布置用度都是最顶级,各种珍奇名贵不要钱的往这送,皇帝再颁布诏令每日派人祇拟。皇帝自己更是每日驾幸师尊叶净能的院内,叶净能没办法,只能认了这个难缠又霸道的徒弟,自此师徒二人经常探讨道法。叶净能在这段时间里也没少给皇帝展露他的术法神通,看着那些匪夷所思的仙家手段,皇帝更是心痒难耐,很多时候宁愿撇下政务不管也要钻研术法。皇帝这番举动引逗的那些朝廷卿相文武百官,无不心热欲往,紧紧跟随皇帝的步伐。老百姓一看达官贵人们对于修道一途如此狂热,自然选择跟风,自那以后长安城甚至整个大唐,皆是推崇道教,全民开始修仙。 “尊师果然好本领,难怪陛下从一开始就对尊师如此崇敬,果然是世外高人……” 汝阳王听着矮道人的描述,不无感慨的夸赞,刚说完,那矮道人常持满就摇了摇头,颇不礼貌的打断了汝阳王的话。 “王爷此言差矣,您有所不知,师尊虽然名声显赫,可与陛下却是不识,尊师也是受人推崇才被陛下召来,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这般受宠!” “奥?愿闻其详!” 原来这叶净能乃是贞观三年生人,到开元初年被这任皇帝李隆基召见时实际已是八十三岁,这年岁在世俗百姓中已是绝顶高寿,但在山中无年月的世外之地,八十三岁也不过正值壮年。叶净能年幼时便聪慧过人,儒释道法墨,各家典籍熟读了然,尤其对黄老之学兴趣浓厚,更是对其中的符箓之法一见慕之如痴如醉,之后家人见他如此,就将其送入会稽山会叶观中学习,他以童子身住在观内,为一小道童。入观以后他日夜精修,懃苦而学,直到年岁二十,便正式拜入道门,做了道士后,有名师点拨加之他本身天资出众,修行速度比起同辈来天地之差,身为樗冠黄被帔,卷不离手,志咸感神,遂得神人而见。有一日他于山穴之中打坐,于混沌中感得大罗宫帝释,帝释喜他天资,更爱他的刻苦,便差一神人,送了一卷符本与他,令他志心懃而学,勿遣人知也。 叶净能醒转回来后将此事告知师尊,师尊亦不知天神何意,只是劝他好生修行符本之术,莫要糟践了这般机缘。叶净能本就倾心在道,今日得了神人仙缘更无退心。便开符读之,脚下分明,悉注鬼神名字,皆论世上精魅妖邪。练成之后,即使一神符便可调动天地鬼神,拔地移山翻江倒海。叶净能便于会嵇山内,精修道法,钻研符箓,上应天门,下通地理,修到后来,天下鬼神,要呼便呼,须使便使,无不遂心。 匆匆数十年,叶净能符本之术得成,自那以后天上地下,一切灵祇名字,皆留在符本之中为他所用。要论符箓最绝,这方宇宙之内,无过叶净能者矣。其师尊知他本领已成,便着他下世历练,一来锻炼术法神通,二来体悟世间百态多结善缘,争取早日飞升。之后的岁月,叶净能穿山过水,降妖伏魔,救济世人,在修行界闯出了偌大的名声。正所谓树大招风,对神仙之道正上头的玄宗皇帝下令,广招天下修士,叶净能如此耀眼人物,更是重中之重!他虽然身处方外,可到底不曾飞升,人间帝皇的命令还是要听的,他不好明着抗命,只能安排好会稽山道场诸事后,策杖赶赴长安。途中驱妖降魔,显异施法,修道之人讲究随缘,叶净能本身又是个洒脱的性子,美貌清畅,情肠宽闲,若至太处,性同缓急,一旦意欲游行,心事只在须臾之间。日行三万五万里有之,三五日不动身也可。若是不想吃,三五十日都可以水米不进;要是想吃了,一顿就能吃下六七十只牲畜。高兴了就隐身游戏人间,不高兴了又会幻化出上百个自己吓唬别人。他就这般悠悠荡荡不经旬日,总算是赶到了长安城。 来到了这座八方来朝的帝都长安,叶净能没有着急去见皇帝,他只是随便在玄都观内安置了道牌行囊。徒经一月,也不见他出院内,平日只是弹琴长啸,以畅其情。道观里伺候的奴仆婢女偷偷往里看,也不见有庖厨经营,亦无餐啜之处,他就那么不吃不喝的悠闲着,实在奇怪。有人来观里参谒问其道术,叶净能且说符箓之能,坠其精魅妖邪之病,无不可言矣。在这个外丹之术盛行,符箓之法没落的时代,叶净能鄙夷外丹专精符箓,就如同一个异类,百姓一人之口,可入万人之耳,不经信宿,长安城两市的百姓,全都知道玄都观内来了一个道士,言语疯癫,狂妄自大,吹嘘能解医疗魅病,兼有符箓之能。 正巧这时集贤坊有位居民名叫康太清,他家有个女儿年方十六七,好端端一个娃儿不知怎的就或笑或哭,或走或坐,或跑到街中乱窜,更是见人便恶言谩骂撕咬,街坊四邻议论纷纷,都说这个可怜的娃儿八成是被狐狸精给迷上了。正巧有个邻居听过叶净能的闲话,便跑去告诉那康太清说:“玄都观内有一客道士,言说能解会医野狐之病。”康太清一听这话,二话不说,拉起妻子便一起去观内找叶净能去了。夫妻二人来到叶净能门外,也不进去,更不问管用不管用,纳头就拜,脑袋磕得邦邦响,朝着屋内大声哭述着女儿的病状,祈求叶净能救命。夫妇二人哭着喊:“辄投尊师救疗,死不辜恩!” 叶净能正在室内假寐,突然被搅扰,听动静还不小,当下便来到院中,一番询问后再掐指一算,便有了主意。他对那对夫妇说道:“此病乃是野狐之病,欲得除愈,但将一领毡来,大钉四枚,医之立瘥。”康太清病急乱投医,也不问真假,立刻回去,按吩咐拿来毛毯和大钉四枚,捆着女儿一起来到观中。叶净能一见那少女,目中精光一闪,他大步上前,左手一招,立刻从屋内飞出一柄宝剑,只见他一手持剑,一手钳住康家女儿臂膀,也不问话,竟直接挥舞宝剑,唰唰两剑将那少女斩为三截。 一时间血流满地,一院之人,无不惊愕,康太清夫妇先是僵在当场,好一会才醒转过来,两人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神魂崩塌的哭天喊地起来,他们声嘶力竭叫嚷着:“杀人啦!道士杀人啦!快来人啊,我的儿啊,谁来救救我的儿!”围观众人此刻也是一边后退,一边吵嚷着快去县衙报官,告他玄都观的疯道士用剑杀人了! 杀了人的叶净能却是不慌不忙,只见他用毛毯将少女尸体盖上,用钉子定住四角,血水顺着毯子流出来。叶净能忙活着,围观的无数百姓也是奔走相告,皆言帝城之内,敢有此事,谁不叫呼。叶净能忙完了也不看那对夫妇,更不理会那些看热闹之人,自顾自回了屋子,觉自然不睡了,索性开始弹琴长啸,神态自若,一副啥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要说还得是京师,不大一会儿,捕贼官就带着兵丁捕快来到叶净能的院子,大声喝问道:“煞人道士何在?”叶净能闻言停了琴啸,一边迈步往外走,一边回答着:“在此在此!官人何必匆匆断言!贫道疗野狐之病,闲人无知,妄说煞人!”那领头官人一听也是一头雾水,便回头问康太清,康太清哭着回答:“回大老爷,莫听这妖道狡辩,这毯底下躺着的正是我娃儿的尸首啊!”不等说完,夫妇二人又是抱头痛哭起来。那领头之人听得老夫妻哭得要断气一般,又见毯下血流傍地,围观人群都在叫嚷着杀人,当即怒斥着那已经来到面前的道人:“煞人处目验见在,仍敢拒张!真是好胆!”叶净能依然语气平和,他指着地上的毡毯说道:“何不揭毡看验之!莫要行疏法令,执法不严。”那官员慑于叶净能的气度,便让兵丁揭毯验来,验尸者看了半会,这才高声报道:“康太清女子为野狐并卧,女子宛然无损,野狐斩为三段。”那捕贼官一听,情思愕然,快走两步,也不顾那现场惨烈,一把掀开那毯子,放眼望去,只见一女子躺在地上,身边同样躺着一只被斩为三段的杂毛狐狸,围观百姓此刻都是瞠目结舌,明明眼睁睁看着康家女儿被砍做三截,此刻为何完好无损,身边那个血肉模糊的狐狸又是自哪里而来,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半晌闹不明白怎么回事。 康太清夫妇一看自家女儿没死,爬过去将女儿唤醒,那少女如梦初醒,还不知发生何事,只看到双亲泪眼婆娑,抱着自己死不松手!哭了一阵,一家三口方才跪下来匍匐作礼,哭着感谢叶净能救了他们女儿,除了那妖狐魅病。捕贼官见这事已了,知道这观中道士非同小可,即刻回去据实相报,上尹听了这番缘由,不敢怠慢亲自到玄都观中礼谒,然问姓名才知这道士竟是陛下亲诏之人,瞻仰之极。上尹回去后立刻将此事书录成表,奏闻当今皇帝陛下! 两日后,当朝皇帝看到了这份奏表,还没读完就已经热血沸腾不已,他只是听叶法善他们说山野间有位符箓法师术法神通犀利无比,是一位隐士大能,这道人名叫叶净能,皇帝既然要找大能,便可诏请他入京,结个善缘!只是好多时日过去了,也不见这高人的动静,今日看了奏表才知道这道人竟早就到了长安城,一个月来名声不显,却于两日前略施手段剑斩狐妖,一时间声名鹊起,风头正劲。皇帝立刻招来高力士,命他派一队金吾卫去玄都观请这位叫叶净能的道人! 玄宗皇帝此时不过二十八九,他刚刚将自己的皇帝老爹捧成了太上皇,大权得握意气风发,突然被太史局的神仙异术吸引,便倾心好道,专意求仙,露胆披肝,思望长生。他贪罗公远的推演之术,贪叶法善的通天彻地,贪张果的与天同寿,后来见了叶净能后,又贪采符箓之妙,每日里都在琢磨着如何能把这些神通术法全学到自己身上,到时候飞天遁地,千里推演,请神除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等逍遥自在。至于长生不死他倒还不甚上心,毕竟对于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来说,死亡看上去还很遥远!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沉迷醉心仙法的皇帝有一夜梦见一神人,这神人高有三丈,脚踏七彩祥云,身披金甲圣衣,面色赤红,虎背熊腰,双目赫然,犹如电掣,身有霹雳雷霆环绕,天威浩荡,神光赫赫,真性巍巍。那神人身后追随着众多仙童玉女,羽衣飘飘,仙音袅袅。 这一神人来到皇帝面前,先施了一礼,便言说自己乃是奉令特来给当今人间帝王送龙肝享用!皇帝谓神人曰:“此肝自何而来?”那神人回答:“上界紫薇大帝令神送来!”玄宗皇帝大惊,原来这神人竟是紫薇大帝的神将,那紫薇大帝可是天神里级别最高的天帝,全称“中天紫薇北极太皇大帝”,位居四御之列,仅次于三清祖师,想不到他李隆基竟然能得天帝垂青,被赐下神物龙肝。 那神人将龙肝赐下,并令他即刻食用,李隆基不敢违背,接过那龙肝一口吞下,其味甚美,印象深刻,正回味时李隆基忽然梦醒惊觉,金甲神人和神物龙肝再无一物,这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皇帝回思梦中场景,便诏叶法善来问,叶法善来了后听闻那般梦境,心里明白是何缘由,他也不遮掩,据实相告!原来那梦境虽是黄粱一梦,却也不全是梦,那梦中的神人以及所赐龙肝就是真的。叶法善非常肯定的告诉皇帝,紫薇大帝和金甲神将确有其神,皇帝不用猜疑,此乃人间帝王德行优良,得到上天认可,特意赐下来的祥瑞,陛下合得龙肉吃! 年轻的皇帝听了叶法善的解释,这才稳住心神,心里却不由得骄傲起来,看来自己这个皇帝干得还不赖啊,就连天上的天帝神人都知道自己,夸奖自己!再回想起梦中那神物龙肝,滋味着实不错,不由得动起了心思,他问叶法善: “朕刚才梦中所得龙肝滋味绝妙,不知天师可有法门再得之?” 叶法善虽然道法神通非凡,可要得龙肉就得杀龙,对于搏杀神龙这种事他是不太行的,当下便据实相告,皇帝听了不禁有些遗憾。叶法善祖上四代天师,到了他这一代更是有越国公爵位,他作为大唐帝国太史局的实际掌舵人,是整个大唐最隐晦的那根柱石,也因为运势束缚,他成为了李隆基最信任的人之一,皇帝有令,几乎不会拒绝,思虑了好一会,叶法善才告诉皇帝说: “其实有一人或可令陛下如愿!” 皇帝闻言立刻大喜,急忙忙问道: “天师所言之人是谁?” 叶法善无比认真的回答道: “叶净能!” 皇帝是信任叶法善的,他听了这话,便也陷入沉思,嘴里小声嘀咕着“原来是他”!过了一会,皇帝抬起头,继续对叶法善说道: “劳烦天师奔波一夜,朕心惶恐,就如天师所言。正好前些日子此人剑斩狐妖,朕召见过一次,确是个很有本领之人,明日还烦劳天师亲自去一趟,再请他来宫中!” 大唐修行界里最顶尖的两位陆地神仙终于要碰面了! 第四十章 符箓起风雨,杀龙奉君王 大业九年,隋炀帝杨广为了彰显自己的文治武功,力排众议,他下令征调了十余万人在宫城和皇城以外建造了外郭城,高墙深渠的长安都城从此更加宏伟雄壮。等到后来山西老李家偷了自家亲戚的天下之后,更进一步修建和完善长安城镇,从唐太宗开始,直到现在的玄宗李隆基,百十年间先后增建了大明宫和兴庆宫等宫殿,总面积达四百五十倾。长安城人口稠密,百业兴旺,米粮如山金银如土,八方来朝,无论经济、文化、军力都空前鼎盛。 叶净能在这座繁华的不夜城里已经游戏了几个多月,前段时间因为剑斩狐妖而名声大噪,就连皇帝李隆基都惊动了,派出金吾卫诏他进宫,皇帝在太史局接见了他。那道人穿一件浅灰道袍,身形修长,眼有精芒,长须垂肩下胸膛,似有天神之貌,至于年岁倒是看不出来。那道人肌肤绰约,似闺中之处子;精神充溢,犹襁褓之婴儿!皇帝虽然不会相面之术,可还是能感觉出来,此人绝非常人! “盛名之下无虚士!今日得见仙长,朕深感荣幸!” 皇帝不等叶净能开口,先释放出了善意,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对于有才华的人,他从来不摆皇帝的架子,以前的刘幽求王琚,现在的叶法善叶净能,他都是真心结交,单论这一点,已经在数不尽的帝王之中难能可贵了! 叶法善虽然不拘小节,可此刻面对的是当今人间帝王,架子还是得放一放,礼数气度还是不能有失。当下他也是客客气气行了道门礼,君臣几人便寒暄客气了一番,皇帝在自己的内室安排了丰盛的宴席,几个人相谈甚欢。虽是浅谈,但皇帝很喜欢叶净能的腹中才华和通天手段,叶净能也钦佩这位年轻皇帝的礼贤下士和志向高远,君臣二人的第一次会面算是其乐融融,两个人对彼此的印象分都是很高的,最后分别是,皇帝更是赏赐了叶净能许多奇珍异宝,叶净能也回赠了一张自己亲书的护身符箓。 说回李隆基做了神梦尝过龙肝的这件事,皇帝传召了叶法善,他听叶法善说叶净能或有手段可以杀龙取肉,当下就有点急不可耐,便很想立刻就差人传叶净能进宫,最后思量了好久,皇帝还是忍住了。此刻已是半夜,还是不太好去叨扰别人的,传言此等世外之人都是有脾气的,一个不小心惹得人家不高兴,随便一个遁法就再也找不见了,还是忍忍好。李隆基当下收了心思,吩咐叶法善明日一早去请叶净能,安排完后皇帝睡意全无,便拉住叶法善,两个人就下起了棋。 第二日,东方还未显白,身处玄都观的叶净能也是一夜无眠,昨夜皇城上空紫云氤氲,祥光普照,此等神异天象,绝对是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他运起神目,洞察夜空,转换道法,推演着天机,只是推演了好久,他也不能洞悉其中的隐秘,只是隐隐听得有神音仙乐回荡。叶净能本来就不擅长推演之术,更加之昨夜那是神人现世,可不是普通仙家手段,神识神,仙识仙,神是神,仙是仙,神仙有别,推演不出也属平常! 虽然不能透彻其中隐情,但叶净能还是推演出来一部分,这件事肯定跟当今皇帝有关,绝对不是太史局那些人能搞出来的动静,他们还不够份量,再就是他算到,昨晚的天象牵引过自己的气机,此事应该还会牵连到自己,明日绝对会有人来观中找他,很可能还要请他到皇宫一行! 果不其然,紫气刚生,叶净能就感知到有人来到了他的玄都观,此人气机深邃,沉稳如渊如海,这等气机正是太史局那位天师,果不其然,天师叶法善的声音已经自门外传入。 “叶道友见谅,贫道不请自来有些唐突,只是陛下有圣令,有天机深奥吾等不能猜透,特请叶道友能皇宫一行,多多指教!” 叶法善这次来没有走正门,也没叫世俗之人通报,很明显是掩去了自身的气机,完全以方外之礼相请。叶净能知道对方的用意,心领神会,他也没推辞,抬手凌空画出一道符箓,也不见开门,就那么自房中凭空消失了,再出现时已在半空,与凌空虚渡的叶法善面对面,叶法善行了一礼,叶净能还了一礼。叶法善开口继续说道: “想来以道友本领,昨夜皇宫的异象肯定难逃法眼,今日冒昧搅扰,也是想请道友参研一二,还望道友施以援手,陛下与贫道感激不尽!” 叶法善的姿态很低,叶净能也不端架子,略做思考,便伸了伸手,说道: “叶道友客气,还请带路!” 二人再不说话,叶法善在前,叶净能在后,各出手段,唰唰两身,半空中已没了二人踪影,两个呼吸,便已经出现在了皇宫内一处隐秘小门前。二人散去护身真气,在世俗世界显出真形,叶法善也不扣门,直接开了门,往皇帝的寝宫而去! 李隆基一夜没睡却未有丝毫疲态,他精神沸腾,吩咐手下人今日不做朝政,没有通传谁也不见,坐在椅子上就等叶法善回来!不久门外就传来高力士的声音,说叶天师跟叶仙师求见,皇帝起了身,快步向前,亲自开了房门迎出来,看着叶净能就行了个弟子道揖,语气欢喜的说着: “多谢叶师尊前来,恕罪恕罪!” 叶净能肯定不敢受这礼,赶紧回敬一礼,口中直呼“不敢不敢!”李隆基笑呵呵,一手一个,拉起两位道士就往自己房中走去,还不忘回头叮咛高力士在门外看守,今日谁也不见! 到了内室,皇帝先请两位道士落座,自己则如同小厮一般给这二人端茶倒水,二位道人推辞不过,只好虚让半坐在椅子上,等皇帝忙活完也坐下后二人这才坐踏实。三人随便客套了一会,皇帝便切到了正题,他面色庄重的看着叶净能问道: “今日请师尊前来实乃有事求教,不知仙师可曾见过神人乎?” 叶净能听了这话,没有着急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皇帝跟叶法善也不催促,三人就这么静了下来。其实自打今日见了李隆基,叶净能就瞧出了不同,上一次他见李隆基的时候只是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皇道气运,朝气蓬勃而已,但今天不同,李隆基身上不仅皇道气运澎湃之外,还多了一层大道天机,这种大道天机隐隐有传说中的神韵,想来定是昨夜有了非常了不得的机缘造化! “敢问陛下昨夜是否服食或者接触过某种神异之物?” 沉默了好久的叶净能终于开口了,皇帝听了这句问话,先看了叶法善一眼,见对方微微点头后这才回答道: “不瞒师尊,弟子昨夜确是得了某些神异之物!” 当下皇帝便将自己昨夜如何睡觉,如何做梦,梦中有何神人来访,双方如何对话,他如何被赐下龙肝,又再如何梦醒后唤来叶法善,只是他并没有说叶法善如何给自己解梦,自己心有疑惑不知到底是吉是凶,今日特意请叶净能来问问。叶净能听完皇帝的描述,继续沉思起来,片刻后才问道: “陛下梦中所见神人是否貌显三头六臂或四头八臂,身长五十余丈,赤发,绯衣或黑衣,玄冠、金甲或赤甲,跣足;左一手结天蓬印,右一手撼帝钟;又左一手执斧钺,右一手结印擎七星;再左一手提索,右一手仗剑,均大忿怒像,神后跟随仙童玉女,羽衣赫赫,各持金剑,领兵吏三十六万众,乘北方太玄煞黑之气,气中又有五色光华,从空降坛?” 李隆基听了叶净能这番描述,神色微动,心里比较着昨夜梦中那神人的样子,对照了好一会后才回答道: “那神人只一首双臂,不曾三头六臂,高也不过三丈,铠甲样貌倒是如同仙师所讲,至于身后却也追随众多仙童玉女,却不曾见有几十万兵吏。” 李隆基讲完了,叶净能低头想了一会,再抬头却没看皇帝李隆基,而是看向了身侧的叶法善,目光询问,轻声开口道: “叶道友以为如何?莫不真是那位驾临?” 叶净能虽没有明说那究竟是何人,但叶法善知道,叶净能跟自己猜的一样,神态样貌几乎无差,又说是奉了紫薇大帝之令,此神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毕竟天神可不是好假扮的!叶净能从叶法善的目光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重新看向皇帝,开口说道: “如果贫道所料不差,此神将当是天界北极四圣之首,天蓬元帅是也!” 李隆基心里更加稳了,叶净能说的跟叶法善说的一样,是同一位神将,看来八成真是那位天神下凡,自己此番机缘果真不浅,那神将是真,所赐的那龙肝应该也错不了。李隆基没急着说龙肝,而是继续问道: “不知这位天蓬元帅到底是何人?叶仙师能否替弟子解惑一二?” 叶净能听了皇帝这话,微微一笑,他扶了一把胡须,看着叶法善说道: “陛下何苦为难贫道,要论及上界之天人神将,叶道友可是比贫道高明的多了,吾等一介山野散修,往来上界可万万不如叶天师方便!” 叶法善听叶净能这样夸自己,急忙摆手谦虚,嘴里说着惭愧不敢,皇帝这才知道,他身边这位太史局的越国公神通竟然修到了这般境界,人间天界可以来回的窜门,看来还是小瞧了这位,以后可得好好的挖一挖,难怪可以带着他夜游广寒宫。 其实年轻的皇帝也是有所不知,叶法善能够自由往来人间天界,并不是他的道行比叶净能高出多少,而是他的身份。作为大唐帝国的隐秘保护,从某种意义来讲,他们这一支就是人族的皇道气运,就是所谓的龙脉,只是今时今日人族刚好轮到李隆基当皇帝,而他们这一脉是他叶法善当家。如果没有国运托着,他叶法善也就是个普通修行人,等闲是不能上去的。 上天啊,哪有那么容易,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去,那天界就不是天界了!因为职务之便,叶法善可以不那么难的上天,日子久了,再加上先辈们的积累,他对于天界的见识自然就比只在宗门修行的叶净能深厚的多了! 叶法善眼见于此,也不好推脱,再加上此刻三人都不是凡夫俗子,此等事在他们这便不算什么隐秘,谈不上泄露天机,皇帝这位人间君王的地位在天界都是极高的,他也不用隐瞒,当下便仔细的给皇帝讲述起来。 原来这天蓬元帅,全称为祖师九天尚父五方都总管北极左垣上将都统大元帅天蓬真君,是先天北斗破军星的化身、金眉老君后身,尊号天蓬玉真寿元真君、北极法主天蓬都元帅苍天上帝、护国消魔真君、证果法云普覆天尊,居法陛下元应太皇府。是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四大护法天神之一,为北极四圣之首。法身四头八臂,各执戈矛、戟剑、帝锺、印、火枪、火索,紫袍,金甲,头戴逍遥华阳巾,现于斗中,怒容赫赫,威镇轧坤,徧身雷火煞炁。统领雷公电母,风伯雨师,侧有从童,或骑夔龙,部领一气都统大将军,直月五将军,飞鹰走犬二使者,无义神王,威剑神王,战伐神王,聋兵哑将,黑杀洞渊,三十六大天将,三十六万天兵,无鞅天仙兵吏,并在煌煌紫云火焰之中。上辅玉帝、分司梵境,下临泉渊、整队元皇。凡行雷法,无天蓬不可以役雷神、独行雷法,无天蓬不可以显验,正是上界一位了不得的真神。下届的很多修行人也是钻研习练天蓬元帅所传天蓬法咒,比如上清派支派北帝派、神霄派等,其天蓬咒、天蓬符、天蓬印,天蓬钟、天蓬神尺、天蓬大法等也是广泛流传,影响较大。 “世间多有传言,春秋之时鲁国有一大夫姓卞名庄,此人与先圣孔子同岁,为人至孝能搏猛虎,领军作战亦是勇猛果敢,死后得以封神为天蓬元帅,贫道以为不然!” 皇帝听了叶法善的话,不明白为啥他不信天蓬元帅是那卞庄死后被封的。叶法善见皇帝发问,不敢隐瞒,继续讲下去。原来在这宇宙中,有神有人,有仙有鬼,有妖有怪,有魔有精,有兽有灵。而人又有凡人和不凡之分,不凡之人就有圣,有仙,有佛,以及如皇帝,老子,孔子这般身份特殊之人。 神可分为先天上神和神格封神,比如日神,月神,水神,火神,风雨雷电等都属于先天上神,三清四御,神农,伏羲,女娲,炎黄蚩尤,也都是先天大神,他们属于先天自然之体,与天地同根同源,不死不灭,非可学也!而所谓神格封神又称为后天之神,他们生前为人,死后因为德行好而被加封为神,诸如山神水神城隍土地,他们被天帝或皇帝追授补入神格,孔子,关羽,伍子胥,屈原,包括百年前的李靖秦琼敬德等,都属于这一种神明,还有人为了好区别,将这一类神统称为地神。 至于仙佛圣人,本身乃是肉体凡胎,只是通过后天修炼天地本源神灵之气来得以超脱束缚,守五戒十善,仙修术法神通,佛为觉醒,圣为造化,这些人或刻苦修习,或行善积德,有人修炼内外丹,还有人被天神点化,更有大机运者服食了什么天材地宝即刻飞升,自此以后逍遥自在,长生不老,有点先天大神的意思了。 “叶道友此言贫道觉得有理,那谣传是天蓬元帅下凡之卞庄,死后被追授为先天上神之说应是不对,不过先天上神乃是自然灵体,可化万物,他于鲁国化为卞庄亦无不可,只是言说死后追封乃是凡人愚昧,应为身外化身死后重归本体而已!诸如太上玄元皇帝应为道德天尊化身同理。” 皇帝李隆基眼看着二人有点跑题,这都扯到他家老祖李耳身上了,他赶紧出声打断二人。 “两位天师都是术法高深之人,见识之高远,弟子望尘莫及,只是朕昨夜得天神赏赐一颗龙肝,食之其味甚美,今日特请二位天师,实乃贪心所致,不知二位天师可有办法再合得那龙肉吃否?” 叶净能一听这话,心里明白,原来这才是找他来的真正目的,这主意肯定是叶法善提的,他也不点破,明白自己不好推辞,当下也不扭捏,豪爽一笑。 “这有何难,还请索水一盆!” 皇帝听了这话,噔噔噔亲自跑去接了一盆水,端到了叶净能面前。叶净能因为要面圣,自然不能佩剑前来,但杀龙却要用宝剑,当下给皇帝明说,要施法需得用剑,希望皇帝准许。皇帝转头看看叶法善,见对方微微点头,便放下了心,准了叶净能的要求。 叶净能也不如何动作,只是伸手轻喝一声: “剑来!” 就听的耳边隐隐有风雷之声传来,再睁眼时,叶净能手里已多出了一把宝剑,这把剑正是叶净能平日所用之道剑,此刻宝剑在手,只见叶净能将道剑横于腿上,又凌空作法书符一道,空间五行竟被他隐隐摄在一张透明的符箓内,他将那写好的透明符箓抛入盆中。 那符箓入盆见水即化,盆中水慢慢开始沸腾不止,云雾斗闇,叶净能再将手中剑朝着盆中水缓缓刺去。盆不过一尺,那水也不过半尺多,剑却有三尺余,可说来也怪,那剑入水就没了,仿佛雪入沸水一般化得无影无踪,叶净能就这样把整把剑化入了盆中水。过了良久,盆中水渐渐停止沸腾,雾收云散,空中现出一金甲小神人,送肉腿一只,叶净能伸手收得,那小金人又凭空消失,他再转手将那肉进献给了皇帝。 皇帝一见此肉,与昨夜梦中所得龙肝气味相同,料想叶净能不敢欺瞒自己,他也不好问叶净能是如何杀龙取肉的,只是不停的夸赞师尊本领高绝。手里提着这一块十余斤重的龙肉,李隆基是龙颜大悦,眉飞色舞得意忘形,扛着肉腿高视阔步,看着眼前的叶净能格外的亲近,只觉得普天之下再没有人能比的上叶净能了。 便是这次之后,朝庭将相都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自古未有似净能者也!” 这话是谁说的,自然只能是那位大唐天子了!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叶净能的名望一下子达到峰顶,每日里来他道观求法的人多如蝗灾,叶净能被搅扰的没办法,便隔空给皇帝去了一封传书符,言说宗门有变需要速归,请皇帝见谅,之后就急忙忙遁离了长安城。 飞离长安城的叶净能心里不禁苦笑,想他一个杀龙如杀鸡的绝世强者,却被这长安城的热情吓退,心里不禁暗暗发誓,这座城,他以后再也不来了。 只是他哪里能算得到,十年后的他要在这座城里参加一场通天彻地的大战。 与谁战,自然是与天战! 第四十一章 红颜薄命,天道不公 叶净能有与天斗的魄力和能耐,可是在洛阳做了皇帝的安禄山没有,别说去跟天斗了,他就连与叶净能斗的魄力都没有。 所以当安禄山再次看到太史局特意为他准备的那柄叫做天时的玉剑时,还是忍不住的瑟瑟发抖,心胆俱颤,差点就要一命呜呼。 那把造型优美灵动甚至有些憨厚的玉剑,可一点都不如它的样子那般可爱。那把玉剑的来历极为神秘,自从它神秘出现在安禄山的龙椅上起,直到后来被人重新收入匣中,安禄山再亲自将它供上高台,那把玉剑就动弹过一次。但就只那一次,便叫安禄山知道了什么叫做天罚,什么叫做毋庸置疑。 安禄山如孙子一般遵照玉剑主人留下的指令,没有一丝一毫犹豫,他当时就派人十万火急传令给儿子安庆绪,命他不论潼关是否已经攻破,千万不得立刻进攻大唐京都长安城。 看着那座已经被轰成齑粉的宫殿,安禄山不觉得自己的肉身会比那座宫殿坚固。紫微宫西侧那座由砖石堆砌的五层华贵宫殿,就因为那把小小的玉剑动弹了一下,发出了一道剑气,然后整座恢弘的宫殿就被那道剑气撕成了废墟,那大殿里的太监宫女守卫士兵甚至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那么瞬间消失了,尸骨无存。 那日在场亲眼目睹那等骇人景象的所有人,大多都是瘫软如泥,只有常持满和太史局几个人神态还算平静,毕竟如此手段,他们以前跟着各自的师尊也多少见识过一些。反观安禄山则是面如土色,那因为丹药之功略有好转的眼睛此刻泪如泉涌,瘫在地上如同一堆肉泥,裤裆里更是黄汤横流,虽然前管失守,可到底比起那些连后庭都泄洪的手下人多少能好那么一丢丢。 此间场面,屎尿横流,臭味熏天,好不狼狈! 常持满鄙夷的看着这位自号大燕皇帝的蛮人,因为有世俗家人的羁绊,他不敢把这份鄙夷表现的太过明显,但骨子里对叛贼们的那份蔑视却是越来越浓。 就这等货色,还想学人家做皇帝,比起当年的那位汝阳王都差了不止一筹。 话又说回来,常持满每每回想起当年跟汝阳王畅谈一日的场景,无不对那位丰神俊朗神采飞扬的汝阳王大为尊崇。 话说那日他们二人把酒言欢到深夜,从三皇五帝讲到四书五经,从春夏秋冬讲到天地大道,从市井老百姓讲到法师叶净能,二人越聊越投机,越聊越没边,各种浅近谐戏之事也有涉猎,甚至聊起了深宫里的风月隐晦,话题最后不知为何引到了时下那位最受李隆基宠爱的武婕妤身上。 想那李隆基风流帝王,后宫中十数位国色天香的妃嫔佳丽,哪一个不是才貌出众身世渊博,唯独这位武婕妤,她能以十四岁之少龄被李隆基封为婕妤,之后便是一宠多年,直到今日还是专宠一身。百姓们听说了皇帝陛下专情武婕妤一人后纷纷传言,莫非当今天子是个深情之人。可是汝阳王自己知道,他们老李家的血脉里根本就没有深情那玩意,一生只爱一个人?纯属扯淡!咱们这位专情的皇帝早年任职潞州别驾时勾搭上的那个赵氏不就是个明证,那般声名远播的风流浪姬皇帝都甘之如饴,更何况万千良家美人。 只是世俗百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 聊到那位传闻中的武婕妤,汝阳王饮了一口酒,他把身后的绵垫往上提了点,身子往后一倒,半躺下对常持满说道: “虽说陛下对那位武婕妤专宠有加,可天不专美,据说这位武婕妤命途也是多舛,少时没了亲父,被武后娘娘接养到了宫中。后来陛下将她纳入后宫,可惜在前虽已生过三胎,却都夭折不久,三年前再生一子,现已有三岁余,寄养在娘家族内,不知此子可能长久否!人生三不幸,已占其二,可悲可怜!” 常持满此刻也是酒酣耳热,觉得跟眼前的王爷隐隐有了知己之好,便也似忘了那些皇家忌讳,他微微一笑,回答了一句: “此子当寿,只是命途多舛,也不逍遥!” 汝阳王闻听常持满此言,立刻坐直了身子,手里的酒樽也因此晃动不已,就连洒水都洒溅到床帷之上。汝阳王却全没在意,有点急忙忙的问道: “莫非常仙师还会预测未来之法?” 常持满又是微微一笑,一边轻轻摆手,一边回话: “实不相瞒,某虽跟着师尊学得一些术法神通,可对谶纬预言之术却并不擅长,非某不才,实乃师尊也不精于此道!倒叫王爷失望了!” 汝阳王听了矮道人这番回答才明白,原来不是常持满不会,而是他师傅叶净能也不怎么会,真是可惜了。当下就有点悻悻然,沉默了一会又似想到了什么,重新看向常持满,问道: “可是孤曾听闻,尊师叶道长曾于御前为陛下向天问卦,所求乃是皇后宿运子嗣之事?莫非传闻有假?” 常持满被这么一问,也是有点发愣,他没着急回答,而是沉思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只听他说: “王爷莫怪,非贫道有心欺瞒,实乃此事某知不祥,只是偶然听同门师兄曾谈及过一二,具体内情可能有误,王爷且当故事来听,若有偏差,莫怪贫道!” 汝阳王刚才还有点失望,突然听常持满这么说,登时兴趣大增,他放下酒樽,急忙忙笑眯眯的回答: “不怪不怪,仙师尽管讲来!” 常持满得了回应,当下不紧不慢的讲起来。 原来这事还得从叶净能于长安城剑斩狐妖救少女说起,叶净能自从那件事以后,无论百官还是百姓,无不是将他传的沸沸扬扬神乎其神,都说他是天上神仙下凡,世上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没想到这件事也不知如何,竟传到了当今皇后娘娘耳中,或是从小厮丫鬟那听来的野风,或是自己娘家心腹传来密信,总之皇后娘娘知道了叶净能的本领,她虽然看似地位崇高不可攀,荣华富贵到了极点,可惜天不作美,人无完人。 原来就在李隆基还是临淄王的时候,年仅九岁尚未及笄的王皇后就被则天女皇选中,许给了自己的皇孙李隆基。王皇后本名王有荣,出身于数百年名门望族太原王氏,先祖是南北朝名将王神念,父亲王仁皎官至太仆卿,封祁国公。哥哥王守一跟李隆基交情深厚,在李隆基逆风翻盘的路上立下了不少功劳。 而王有容自己虽然生的是女儿身,但她为人聪慧、生性果敢,很有大局观,先祖祖父父亲的英明睿智都继承到了她的身上。李隆基从女皇时苟且偷生到韦皇后时崭露头角,再从太平公主时的举步维艰到最终的执掌大权荣登大宝,崛起之路上,这位王妃没少为他出谋划策,完美的演绎了什么叫做“贤内助。 那时候唐中宗李显刚被自己的老婆闺女下药毒死,朝堂上震荡不安,皇后韦氏拥立幼小重茂太子,她和女儿安乐公主临朝称制,并准备效仿婆母武则天做女皇帝。她勾结了大批朝堂官员,并且暗中扶持自己娘家的势力,将皇宫里的禁军首领全换成了自家兄弟,眼看着就要再行武则天之事,李唐男儿又要被另外一个女人摁上了砧板。 值此危急关头,远在潞州的李隆基和亲信们秘密筹划起事,枕边人王有荣在幕后也帮助李隆基谋划讨逆事宜,并鼓励他果断举兵,韦氏一党就这样被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联手铲除。之后,王有荣又利用娘家的深厚实力,帮助已经称帝的李隆基铲除她们那野心巨大的亲姑母太平公主一党,努力地帮自家郎君稳固住了皇位。虽然在整个朝堂争斗过程中,王妃的功劳未必有刘幽求王毛仲等人那么大,但李隆基之所以能平定内乱、夺得帝位,发妻王有荣绝对有着不小的功劳。也正因如此,唐玄宗对这位患难与共的发妻王有荣很是信赖,并在登基后不久,便册立她为皇后,从此二人齐心,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为后来的开元盛世打下了牢靠的基础,李隆基立志要当唐太宗,王皇后自己也做好了成为长孙皇后那般人物的准备。 可惜就是这般完美的一国皇母,风光无限的背后,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和忧愁,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有损,总之皇帝皇后夫妻几十年了,感情也算和睦融洽,可这位王皇后却是从未生下过一儿半女。要知道宫门深似海,多少人期盼着能母凭子贵鱼跃龙门,虽然她是正王妃,后来更是贵为一国皇后,与皇帝也是伉俪情深,可再深的感情也需要子女来维系,别说天家无情,就是普通百姓,生不出孩子对于一个女人也是天大的灾难。更何况皇帝身边女人无数,更有个妖精一般的武婕妤,年轻娇媚,整天惹得王皇后急火攻心,别说叫她生孩子了,十天半个月连皇帝面都见不上。那天突然听闻坊间出现叶净能如此神异一人,当下她便起了心思,看能不能有个什么好法子,好请动那位高人出手。 之后,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把皇帝请到了自己的宫中,先是夫妻多时不见,缠绵恩爱了一番。瞅着皇帝兴致尚好,皇后便对皇帝说道: “妾近日听闻有一叶净能法术通神,妾欲求子,不敢不奏,还请陛下体谅。” 皇帝看着身边这位相伴将近一生的妻子,也是感慨良多。是啊,在昔年那些无比煎熬、杀机四伏的岁月里,陪伴自己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那个小丫头如今也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了,这些年真是苦了她了。再加上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得承受多大的煎熬啊!虽然她抚养着自己与杨贵嫔所生的儿子李亨,可那到底不如自己亲身的好啊!想到这里,他难得的抚摸着自己发妻的脸庞,看着这位眼角生纹的贤良女子,语调温柔的说道: “菱儿,三郎对你不住,这些年苦了你了,我这便差人去请叶净能,你且等我!” 说完这话,他捧起美人脸,在她额头深深亲吻。 此刻那位母仪天下,品行端正,待人宽厚的皇后娘娘,重新变回了一位深深眷恋着自家郎君的小女人,他吻着她,她爱着他。她还是一如往常的通情达理,没有如一般妇人的得陇望蜀,她很懂事的擦去眼角的泪水,笑看着自己的男人离去,懂事的让人心碎。 皇帝很快就诏请到了叶净能,二人彼此客套一番,皇帝便忍不住问道: “朕未登极之日,即有皇后,及至登极已来,全无子息。天师缁流,为朕求一子,在其国计。朕与皇后,不敢有负天师!” 说完这话,皇帝竟然起身行了个大礼,叶净能也被皇帝此举吓了一跳,好家伙,这是要我老命啊!幸亏此刻没有外人在场,皇帝的态度又这般诚恳,看来自己不出手都不行了! 叶净能起身,一边回礼,一边诚实的奏报: “禀陛下,男女盖缘宿运,净能何以求之?” 皇帝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心慢慢凉了半截,可他仍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莫非天师亦无法?” 叶净能微微摇头,也不回话,而是自怀中取出黄纸符箓一张,一手捏符,一手掐诀,心里默念咒法。皇帝看见叶净能开始施法,退后两步,害怕影响到叶净能。叶净能作了一会法,他将书符往前微微一伸,看着皇帝说道: “陛下,净能借用此符行法,乃问天曹,牒地府,需要陛下呼气于上,所问之事便有天复。” 皇帝听了叶净能这话,再看看那张干干净净的符箓,虽然心里怀疑,可还是对着那张符箓吹了一口气。皇帝吹完气,叶净能便将符箓朝向正西方位,另一手法诀一指,那张符箓便无风自飞,飘向了空中,飞过三尺后,那符箓当时化为一黄色神将,大小如雀,一抬脚便乃升天。 皇帝被叶净能的本领又震住了,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天,心里又紧张又兴奋。叶净能没有看皇帝,他半眯着眼,手诀不时动一下,敕令着那个小神将执书符先上天叩问,又牒问地府。须臾天曹地府同报,叶净能收到讯息,睁开眼睛,打开手掌,伸到半空,不一会先前那张符箓凭空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手心。叶净能也不去拿,而是转身献到皇帝面前,皇帝稳稳心神,伸手拿过那张符箓,展开一看,先前还是干干净净的符箓,此刻却是上书八个字: 「皇后此生不合有子」 皇帝看着眼前这八个金色篆书,心底最后的那点希望也破灭了,看来合该天意如此,自己的皇后注定此生无子,自己也是无力回天。他也没了向叶净能继续求助的兴趣。叶净能的本领他是亲眼所见,上次斩杀的那些龙肉他还没吃完呢,可他也能从叶净能今天的神情中看出来,对于眼前这位法师来说,杀龙可能更容易,求子反而很难办。 是啊,很难办,叶净能很难办,他也很难办。他该如何向那位满心期盼的妻子答复啊,好难好难,比他亲自策划的玄武门那些政变还难! 皇帝很犯难,身处后宫的王皇后此刻更难。她是个大气的人,平时里对待宫人杂役都是宽厚仁爱,很受下人们尊敬。再就是她自持身份,从来不越权,尽心尽责只做皇后的本分,照料养子李亨也是如同亲生,对娘家的父亲兄弟势力,也从不因为自己极高的地位来纵容扶持,时刻以武则天和韦皇后为警钟。更了不起的是对内她也从不以势压人,无论是那个娼妓出身的赵氏,还是后来的武婕妤,就算是那些平日里不起眼的嫔妃才人,她也是一视同仁。真的是德配其位,位显其贵。可真不知道为何,如此完美的贤妻就是没法做良母,王皇后也是无数次在夜半梦醒,黯然神伤。莫非老天爷真的不肯赐她一儿半女,她有何错,天道对她这样不公,真希望那位神通广大的叶法师能帮自己逆天改命! 常持满将叶净能替皇帝问天求子的事情讲完了,听的汝阳王意犹未尽。这位王爷此刻也不要什么风度,下了床,蹲起身子拉起常持满的手,毫不避讳,就把对方往自己的床上拉。 常持满被对方的举动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位王爷有那什么龙阳之好,手不禁往回缩,身子也不由自主往后退,看着眼前这位喝的醉醺醺赤红脸庞的王爷,他心里不禁恶寒起来。妈呀,万一他用强,我是从呢还是从呢! 汝阳王把常持满的神情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的举动有点鲁莽了,惹得对方不适应。其实他也是为人热情,想跟这个矮冬瓜显得更亲密些,谁承想被想成了那啥。呸,老子是纯爷们,就算退一万步,真有那恶心兴致,老子也不会找你,长得跟个饭桶一般,想啥呢。 虽然这位大唐逍遥王心里腹诽不已,嘴上还是赶忙解释,他也松开了拉人的手,当下默默运转内劲,化开一些酒力,重新恢复从容潇洒的气度! 常持满也松了一口气,笑哈哈的回应着。 汝阳王笑了一会,缓解了双方的尴尬,二人又是推杯换盏了一会,席间汝阳王问道: “今日万幸得遇常仙师,实在是三生有幸,听闻了叶仙师诸多仙家传说,实在是过瘾非常!” 常持满客气一笑,回答着: “王爷谬赞,王爷谬赞!” 汝阳王接着说道: “今日听闻尊师多般神仙手段,实在是恨昨日匆匆而别,要知如此,昨日定要将他强留下来,泼皮耍赖也罢,总要叫他展露一番手段好让人大开眼界!” 常持满继续客气一笑,胡乱应付着。 汝阳王兴致已经被勾起,很难平静下来,他酒也不喝了,接着说道: “观仙师风度,必是尽得尊师叶仙长真传,不知常大师可否展露一般,好叫本王瞻仰一番!不胜感激!” 常持满今日受了汝阳王如此款待,美酒佳酿无数,珍馐美味不尽,他本来就好口腹之欲,加之对方姿态和蔼,现在更是盛意邀请自己展露一些手段,好叫他开开眼界。常持满也是求之不得,有求必应,当场就准备表演几种神通,好叫这位王爷对自己更加钦佩。 别看常持满这人长得不怎么样,体格短胖,相貌粗陋,可毕竟是跟了叶净能好多年,加之本体也算不俗,而且叶净能平日教徒也是毫不藏私,因此常持满这些年倒是也练就了一番不俗的本领。 “王爷吩咐,贫道唯所命耳!” 常持满说完这句话,便起身从席间座位跳下,站直的身子竟跟那案桌一般高,汝阳王想笑,又觉得不妥,只好硬憋着。常持满多少能猜到汝阳王的心思,他修道多年,也见惯了世俗之人对自己的取笑眼神,毕竟本体如此,他也没法改变,当下不做理会,迈开小腿,来到了堂中。 汝阳王看着他这样举动,也肃穆紧张起来,坐直了身子,就等着大开眼界。 今日能亲眼见识那些神仙手段,谁能不激动啊! 就看那常持满究竟能有什么好本领! 第四十二章 混沌有真炁,凝水可成冰 诗云: 鸾铃鹤氅倚云栽,七十二仙法道来。若问使君何处去,平生高卧在蓬莱。 又有诗云: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无凭舌头干。 大唐京师长安城,天色墨黑,城已宵禁,匆忙了一日的生灵大多都已睡下,人如此,猫狗如此,风雨也如此。没睡的自然是不需要为生计匆忙的人,夜色越深,他们越喧嚣,人如此,斗鸡骰子也如此。 汝阳王府里,奴婢小厮们已经把照明的火烛换了两茬,辉煌华贵的宴客厅里酒香浓郁,高坐主位的汝阳王看着堂中那位矮胖道人,欣赏着他的表演。 是的,就是欣赏。 因为堂中名贵胡毯上作法的那位道人,此刻的举动可不就像一位走江湖的市井杂耍艺人一般。只见那道人先是叫下人准备了一些作法要用的物品,然后他把道袍一扎,先是面南做了一会道家施法之前的礼节,做完之后回转身又向汝阳王施了一礼,这才默念一句道语,正式开始作法。庄重神圣的道家仪式由他肥嘟嘟三寸丁的身形表演出来,看着可不像一个杂耍艺人么。 常持满做完了这些礼节后,便只见他从桌上随意拿出一个空瓷碗,一张红布,一把小刀、一碗墨水。将这些东西摆好了,他先用红布盖住空瓷碗,然后右手捏指施了个法诀,再向那空碗一指,手指虚弹,再揭开时那个空碗里竟已是清水满满。 演完这招隔空取水后,常持满看看汝阳王,汝阳王略有些诧异,他诧异的不是常持满表演隔空取水,而是诧异常持满的手段低微,就这?这就是大唐第一杀伐的高徒?此等糊弄人的把戏,他已经见过不少幻术师表演,虽然他自己不会,但毕竟会的人多,这实在算不上什么高明手段,哄哄没见过大世面的市井百姓还行,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汝阳王啊。 常持满看在眼里,也不在意,他不屑于去为自己辩解什么。有些东西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逢人就说:我这是真的用术法搬运来的五行水之力,是师尊叶净能向天借条河的缩小版,可不是那些走街串巷杂耍艺人的障眼法,咋咋咋的,有失他的身份。 变出了清水后,常持满接着拿起那把小刀,他用刀在碗中一划,那碗中水仿佛被他切成了两半。汝阳王伸着脖子往前看,神情开始有些惊奇了,有意思。常持满心里得意却不说话,他为了叫汝阳王看的更真切,再端起那碗墨水,往清水碗中倒入一些墨汁,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此刻那碗原本清澈的清水,已经变作了一半清一半墨,黑白分明,仿佛小刀那一划将他们斩做两半。常持满还没完,他又伸出手指,用手指胡乱搅拌着碗中水,更神奇的是那手指入水胡乱拨弄,并不受那个无形界限的影响,任他手指怎么搅拌,那碗中水依然是水为水,墨为墨,就连手指上带着的墨汁,只要一到清水这边,便立刻变成清的,一碗水泾渭分明并不混淆。 汝阳王这下真的呆住了,这个戏法也好,仙法也好,他是不曾见过的。他不信邪,朝着常持满问道: “此等神通颇妙,不知孤王可一试否?” 常持满笑笑,指着碗中水回道: “王爷但试无妨!” 汝阳王得了答复,便快步来到堂中,他先绕着那桌上碗上下查看,甚至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瞧,研究了半天也没个头绪。然后他伸出手指,准备伸进碗里去试试,又缩了回来,眼神怀疑的看向常持满。常持满知道王爷是害怕有什么危险,淡然一笑,他也不赌咒发誓,只是伸出自己的手指,放入碗中再搅和了一通。 碗还是那碗,水还是那水,常持满的手指出来时还是完完整整,好像连水都不沾,干干爽爽,毫无变化。汝阳王看着常持满那粗胖短小的手指,最终还是好奇心更重,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把手指伸了进去。手指入水,水温一如平常,肌肤反馈回来的感觉就跟往常洗手一般无二。他适应了一会,慢慢把手指挪向那个黑白分明的界限,一点点穿过,竟然毫无阻碍,并无任何异常。 汝阳王又用手指来回搅和一阵,那水还是随着手指搅拌而波动,水纹都是完整一体,可怪异的是黑就是黑,白还是白,你不过来,我也不过去。汝阳王玩了好一会,不过瘾,他到最后甚至把整个手掌放进去,又抓又搅,可惜也是徒劳无功,那水还是神奇的左右不相容。 汝阳王终于还是没能破了常持满的法术,他把手拿出来,看着那碗水,习惯性的去甩手,甩了两下才想起来,他的手刚从墨水里出来,这一甩岂不是弄的满屋子都是墨汁。他急忙低头去看,更加目瞪口呆,自己的手哪里有墨水啊,干干爽爽,分明就不曾沾上一点水。他看向常持满,满脸的疑惑,要不是这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打死他都不信。 常持满没有给汝阳王解释这其中的玄机,他只是笑而不语,汝阳王也好耐性,你不说,我还不问了,憋死你!当下逍遥王也不回自己座位,就站在桌前,看着这个矮豆丁接下来的表演。 常持满没让王爷等多久,只见他重新拿起那把小刀,用小刀在那个黑白界限处又一划,这下黑白迅速交融,碗中水就全变成了黑色。他再次用红布盖在那碗上,手诀一捏,虚空往上一提,那张红布被凌空摄起,而剩在桌上的那碗黑水又重新变成一碗清水。 汝阳王此刻眼珠子都掉到了地上,他再也不觉得常持满表演的是杂耍,而是真正地仙家手段。常持满也把汝阳王的表现尽收眼底,心里嘀咕着,这才哪到哪,如此小把戏就把你震住了,我还没出力呢。 当下,常持满请汝阳王亲自上场参与,他让汝阳王将那碗水端起,倒一些在自己的右手心上,然后他将手掌举到汝阳王眼前,让他吹一口气,说他要施展自己学到的凝水成冰之法,变水为冰。 汝阳王看着常持满掌心的那些水,听话的吹了一口气。待他吹完,常持满将右手握住,那些水便被他握在手心,他再如法炮制,嘴里默念咒语,左手掐诀,一指右手。果然,待他展开手掌,水已不见了,掌心躺着一些冰片。将水变做冰花还不算完,只见他将红布平铺桌上,要汝阳王将碗中剩余的清水尽数倒在红布之上,明明碗中是水,可一遇着红布竟纷纷凝结变成冰屑,一碗水倒完,冰屑竟堆成一座小山。常持满兜起冰屑,往空中一撒,那些冰屑纷纷扬扬变成雪花开始往下落,整个堂厅很快白茫茫亮晶晶一片,如同冬日落雪一般。 那雪花飞扬在汝阳王的脸上,他已经被震惊的呆了,只知道发自本能的伸手去接,雪花落在他的手上,竟如冬日之雪一般寒冷,他惊奇的看着这些凭空飘落的雪花,除了傻愣着,啥也不知道。 雪就这么一直下着,很快就有半指厚,汝阳王总算回过神,他看着常持满,声音有些颤抖,也不知是震惊的还是冻的,他感慨道: “常仙师手段真乃神人也,孤王打心底里佩服佩服。您太神了,不仅能化水成冰,还会化冰为雪。简直太绝了!” 常持满又是高深莫测的笑笑,不急不慢的回道: “小把戏,小把戏,王爷谬赞了!” 汝阳王手里握着雪,赶紧反驳着说: “真心实意,孤对仙师手段真是打心里佩服,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常持满没答话,只是客气的摆摆手。汝阳王用脚踢着毡毯上的雪,随口问了一句: “常仙师,不知这雪还要下多久?” 常持满闻言,随口答道: “我唤它下,它便就下,我唤它停,即刻就停,若是不管,它便一直会下!” 常持满这话很明显有些吹嘘自己了,虽说那雪是他用法术变化出来的不假,而且何时停止也在他的心意控制之下,可终究术法有极限,要真如他说的能一直下不停,先撇开自然大道之失衡不谈,光是那份术法消耗只怕早晚要把他榨干了。 当然汝阳王肯定不知道其中的诀窍,常持满的这个吹嘘也是无伤大雅,毕竟谁不想别人觉得自己了不起。汝阳王听了常持满的回答果然更加钦佩敬仰,他一边心驰神往,一边摇头叹息。如果他也能学会如此神仙手段该多好。 常持满自然不知道汝阳王心底的想法,他见凝水成冰的术法已经展示结束,立刻收拢心神,心底暗暗念诵着术法口诀,双手藏在袖中,捏起法诀,变换着不同的手印,为自己最终的法术积攒能量。 这些都不够,他要给汝阳王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表面上波澜不惊,一边跟汝阳王应付,一边蓄力。汝阳王这边也恢复了几分神采,看着满室的积雪,虽美却不合适,当下便准备传唤仆从进来打扫这些雪。常持满一看汝阳王要叫人进来,急忙喊停: “王爷不可,此等术法神通不可为凡夫俗子所见,免得生出不必之是非!” 汝阳王听了,赶紧收回了命令。 “对啊,孤怎么把这个忘了!只是这满室的落雪,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持满等的就是汝阳王这句话,只听他不紧不慢的答了一句: “这有何难!王爷且看贫道手段!” 说完这句,那暗中早就积蓄好的法术应声而起。他道袍一甩,袖口一飞,满室的雪花被他吸向袖中,那袖口仿佛龙卷风的中心,不一会半指多厚的雪花就被吸的干干净净,整个厅堂又恢复到了先前的模样。汝阳王看着那壮观的场面,也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良久良久,才发出一声感慨: “仙师大能,孤王佩服,佩服!” 这就完了?不可能,袖里乾坤还不够,常持满的重头戏还没开始,只见他脸色严肃,憋着一口气,那些被他席卷到袖中的雪花在掌心慢慢凝成一个雪球,那雪球越凝越小,越凝越透明,到最后变得不过香瓜大小。 汝阳王看着那一点点收缩变化的雪球,也是好奇,难道这还没完?这个道人难道还有神通。 汝阳王猜的没错,常持满此刻正在施展的已经不是凝水成冰的法术了,而是更高明的以物凝人,他要用手中雪,变化出一个让汝阳王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神通。 他用心施展着这门神通,內炁消耗巨大,那个雪球已经变成了冰球,冰球慢慢变成鸡子一般,鸡子又慢慢收缩长出头脚,再后来长出五官,到最后就连衣衫配饰也变化好了,赫然是一个身高半尺的小冰人! 汝阳王这一刻有点被吓住了,他看着常持满用雪凝练变化出来的小冰人,这小冰人无论面貌五官,还是身段服侍,竟跟当下的自己一模一样,只是一大一小,仿佛自己缩小了一般。 他面色有点发白,眼珠子瞪得滚圆,盯着那个小冰人,声音略微颤抖的问着常持满,任谁看到凭空生出一个自己怕也不会冷静。他问道: “这……这……这是何物?法师怎的变出一个我来!” 因为心里震惊,这位汝阳王竟然连敬语都忘了用,看来常持满这个法术确实令他感到震撼,震撼到舌头都打结了。 常持满很满意自己的决策,他缓缓自己的内息,摸了摸下巴的胡子,笑盈盈的说道: “王爷不必惊慌,这不过是某的一个小把戏,变化出来逗王爷一笑。王爷且放宽心,这个小戏法没有危险,反之还颇为有趣,王爷可朝他吹一口气,还有更为惊喜之事!” 汝阳王半信半疑,一边心里有点惊疑,一边却想看看到底还有何惊喜。想了一会,到底还是男儿本色占了上风,选择吹口气看个究竟。 不就是吹口气么,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它还能活过来不成! 哎,还真就活了! 只见那汝阳王朝着悬在半空的小冰人吹了一口气,那小冰人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嘴巴微张,鼻翼煽动,肚子也开始鼓起来,可不就是变成个会呼吸的活人。 “妈呀,真活了!” 汝阳王吓得咯噔一下,忍不住喊出了声! “妈呀,真活了!” 汝阳王还没缓过来,他正盯着那个小人看,突然听到那小冰人开口说话了,还跟自己说的相同,就连声音语调都一模一样,这下王爷可再也吃不住了,他往后蹦出老远,双手握拳,俯下身子,双眼如豹,似临大敌,他面色铁青的盯着那个小冰人。 常持满看着汝阳王的动作神情,急忙开口喊道: “王爷莫急,王爷莫急!” 汝阳王听了常持满的呼喊,回头看向那矮道人,看到对方急得上窜下跳,两只手不停地挥舞。当下反应过来,他慢慢的调息了一下内劲,紧绷的神经一点点舒缓下来。再看那小人,也是如他一般双手抱拳神态戒备。 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缓了一阵,汝阳王便重新恢复了本色,他看看那个小冰人,再看看常持满,指着那个小冰人,问常持满: “常仙师,这是何物?怎的跟本王一样,还学本王说话动作,有趣得紧啊!” 还不等常持满回答,那小冰人又是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语言: “常仙师,这是何物?怎的跟本王一样,还学本王说话动作,有趣得紧啊!” 常持满此刻也恢复过来,他哈哈一笑,指着那小冰人解释道: “王爷莫慌,此物乃是贫道以炁御物,凝水化型出来的水精,因为唤他醒转的是王爷的气息,所以他便会学王爷说话行事。贫道刚才凝练他时,借用的就是王爷您的外相,他再得您气息,就变的如您一般。” 汝阳王听了这般解释,心里明白了一点,当下已经全没了惊骇,只剩下满脑子的好奇!他看着那个小冰人,朗声笑道: “有趣有趣,实在有趣!常仙师今日真是叫本王大开眼界啊!哈哈哈!” 那小冰人又学着汝阳王把话说了一遍,引得汝阳王更是开怀大笑不已。当下二人重新落座,常持满将那小冰人放在汝阳王的桌前,汝阳王便开始逗弄那小冰人。大人给小人喂酒,小人给大人喂酒,大人举杯畅饮,那小人也空举着畅饮,种种表现,把汝阳王逗得手舞足蹈。 就这样,汝阳王一边跟常持满畅谈,一边逗弄着那个小冰人。常持满看着自己费了好大力气弄出来的法术,也是大感自豪,这点本领虽不是他的压箱底绝活,可也与一般普通仙法道术有了云泥之别。 所谓仙术,乃是修行之人通过某种方法以自己身体内的能量为介质,沟通牵引外界天地元炁而引发的各种超自然效应。自己本身通过修行,引导天地之炁入体,形成内世界,需要施法时,或用法诀,或用法器,或用阵法,或用咒语来牵引,使内炁外放,引动周天元素共鸣,最终达到自身的目的,或攻或守,或显或隐,或飞或遁,或挪移或束缚。 而辨别一个修行人法术深浅的标准便是內炁入体的多少,外炁牵引的域场大小。常持满因为本体缘故,天生对水性感知敏锐,修行起水性法术来就比别人快些,但相应的,剩下的“金木火土“四行之力他便弱些。 修行一途讲天地万物一切皆为混沌真炁所化,真炁又生出四象。此四象便是老阳老阴少阳少阴。人祖伏羲由河图洛书参透世间本源,便因此画将宇宙星域划分成为“三垣”和“四象”七大星区。三垣”是“紫微垣”,象征皇宫;“太微垣”象征行政机构;“天市垣”象征繁华街市。这三垣环绕着北极星呈三角状排列。在“三垣”外围分布着老阳老阴少阳少阴“四象”,即“东方苍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而四象因为方位及本源差异,便生出不同的本源之力和修行法门,也因此被修行人区分成“金木水火土“五行。 其中火水乃是四正,又代表天覆地载。天地四正为六合,是人与万灵的生存之所,包罗万有之境。一水一火即是此意也。 然后四象又衍生出来了八卦,即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卦又分为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先天八卦讲体,后天八卦讲用。四象五行在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中代表不同的方位,而在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中的方位变化,就生成了一幅大道孕育万物,万灵依道繁衍生息的景象,生生不息永不枯竭。 对应的,从“金木水火土“五大本源之炁便衍生出了无数修行之法,比如兵法,木法,水法,雷法,火法,咒法,土法,阵法,风法,遁法,鬼法,妖法等等。一棵树,一块石,一只甲虫一条狗,只要能够引炁入体,便可自我修行。世间生灵虽无尽,却从没两个相同的。因为修行本体不同,从而衍生出了无尽的修行之法。有的高明,有的笨拙,比如天罡三十六法地煞七十二术,这都是顶高明的术法神通。 在这众多生灵中,修行资质差异极大,尤其是人,因为本体最接近先天之神,所以更受这方天地本源眷顾,修行起来,往往强于其他种类。可即便独享天地眷顾,能够真正做到引炁入体的,千百年来也不过那么些人,更别说能最终修成正果,飞升上天的,更是凤毛麟角。 当然也有天赋超绝者,比如常持满的师尊叶净能,此人得天地眷顾,天生就“金木水火土“五行全通,尤其是”火“性天赋,更是绝佳,并因此独享上神感知,大罗宫帝释特赐下符箓之法,尤其杀伐统御之术,更是上上之道。所以叶净能修道不过百年,便可杀恶蜃诛胡僧,剑斩狐妖隔空杀龙。要知道,龙哪有那么好杀的,就算只是蛟龙,那也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常持满自知这辈子是无望追上他的师尊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无望。但要是比起那些已经断了仙根的普通人畜,他可就逍遥的多了。 不是有一句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么! 常持满知足了,他看着那个逗弄小冰人的汝阳王,再想想市井中那些为了柴米油盐奔波的可怜人,心里就好受多了。 他端起一杯酒,仰头灌下,畅快的喝彩一声: “好酒!” 第四十三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己 皓月当空,乾坤朗朗。 汝阳王府内。 刚才为汝阳王表演了一番凝水成冰法术的常持满,此刻畅饮美酒心旷神怡,志得意满。他气度潇洒,浑身放光,看着汝阳王逗玩着那个小冰人,不由得一手抚须一手拍案,嘴里唱起了道曲小调。 汝阳王更高兴,他逗弄着那个常持满用水精幻化出来的缩小版自己,玩到高兴处,甚至真的开始给那小人灌酒。他这人生平第一好酒,也正因为这个爱好,他被当时的名人雅士推崇备至,与另外七人一起,被奉上了一个“饮中八仙人”的名号。这八人分别是状元郎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左丞相李适之、美少年崔宗之、大学士苏晋、大诗人李白、书法家张旭和演说家焦遂。而在这“醉八仙”当中,更要数他“三斗始朝天”的汝阳王酒瘾最大,酒量最好,酒性也最豪迈。 平时都是畅饮潇洒,今日这般高兴更是豪饮放肆。在他心里,已经将常持满视为知心朋友,所以当下更是洒脱,他脱了锦袍玉带,毫无形象的趴在桌子上逗弄着那个小人。既然模样像我,品性自然也得像我,若要像我,怎么可能不会喝酒。他当下就跟常持满一边讨教着如何支配水精的法门,一边照着那些法门教水精喝酒。 二人这边玩乐至深夜,光是喝下的酒水粗浅算来已经不下四十余升,要知道别说是酒,就算是水,一个人不停喝上十几升也是顶不住的,光是肚子怕早就撑爆了。可不论是汝阳王还是常持满,都是不过一时辰一方便,别扯能不能顶得住那酒力,光是这份憋尿的功夫,就不是普通人能比! 汝阳王自然不是普通人,他出身高贵,文武全才,博古通今,旷达纵逸,心高志远。只是苦于出身,注定不能大展身手,一身所学不敢施展,所以他才放任天性,决心做个逍遥王爷。 其实这个世界很奇妙,总有人埋怨自己的出身不好,老天爷将自己托生到了一个贫困平庸的环境,不像别人家的小孩,生下来啥都有,饿了张嘴,冷了伸手。这穷根害得自己打小便要为了生计打拼,碌碌一生无所作为,直到死了还在埋怨,祈求着下辈子擦亮眼睛好投个好胎,托生到一个富贵人家。可汝阳王这位“别人家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烦恼,他因为姓李所以能干很多事,但他也因为姓李不能干很多事。 就好比,腹中虽有凌云志,无奈枷锁身上缠。 是啊,李家皇子这个身份,既是铠甲也是镣铐。 因为皇子的身份,他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数不清的仆婢兵士伺候他保护他,他可以享受最极致的奢靡,他也可以让数不清的人荣华富贵,他甚至可以邀请到那些世外高人,比如声名远播的叶净能,比如眼前的常持满,这样想来,是不是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可是这位汝阳王却注定只能做一个眉宇秀整、洁己谨身、善骑射、好诗酒,被世人惊呼为“李唐第一神颜”的宗室子弟。 他是宁王李宪的长子,而李宪原名李成器,是睿宗李旦的嫡长子,当今皇帝李隆基的长兄,死后被李隆基追谥为“让皇帝”。他这位父亲初以皇孙之尊被亲爷爷唐高宗李治受封为永平郡王,文明元年李旦登基后,册立六岁的李成器为皇太子。武则天扭转乾坤登基后,又册授其为皇孙。神龙政变后中宗李显复位,李成器又被改封为蔡王,他为了活命便开始固辞不受,唐隆元年他又被晋封为宋王。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睿宗又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扶持下复辟成功,李旦时将建储贰,以成器嫡长,而玄宗有讨平韦氏之功,意久不定。完全继承了李旦血统的李成器又为了活命,以“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的理由“累日涕泣固让”,加之当时“诸王、公卿亦言楚王有社稷大功,合居储位”,于是他爹睿宗最终决定立楚王李隆基为太子。 后来睿宗被自己的三儿子逼着退位后,终掌大权的李隆基进李成器为司空。开元四年,李成器便改名为李宪,被封为宁王。朝堂百官都说李宪谨畏谦让,不预朝政,不妄交结,也因为这一点,这位原来的皇太孙皇太子始终受到三弟玄宗的礼遇。 李隆基是个好弟弟,也是个好哥哥。他刚开始做皇帝的时候,非常的出众。因为他们兄弟几个自小生活在奶奶的白色恐怖之下,所以彼此之间相互扶持颤巍巍一起成长,手足情义比起其他帝王兄弟来的更深厚些,等到翻身以后,他还不忘初心,专门在皇宫中修筑了两座宫殿阁楼,时不时把哥哥弟弟们请到宫中,白天与同榻坐,或就幸第,赋诗燕嬉,赐金帛侑欢。这些王爷们日朝侧门,既归,即具乐纵饮,击球、斗鸡、驰鹰犬为乐。晚上兄弟间更是欣赏歌舞,弹琴高歌,彻夜狂欢,酒到酣处大被而眠,仿佛孩时。 做为李宪的长子,李琎便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长大的,父辈们的兄友弟恭让他阳光茁壮的成长,得益于此,他也经常可以出入宫门,李隆基对他这个越长越漂亮的侄儿也更喜欢。 只是慢慢的,越长越大,李琎开始懂事了,早慧的他听闻了父亲“个性谨畏喜好声色”的传言,他不明白自己那位有胆有识杀伐果断的父亲,为何甘愿顶着一个“风流蕴藉”的帽子活着,明明可以做“周公”,为何偏偏一副“海昏侯”的样子。后来他忍不住请教过一次自己的父亲,因为是长子,李成器对他格外偏爱,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大壮硕的儿子,他笑得很开心,他拉着儿子的手,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提问,只是给儿子讲起了他爷爷的故事。父子二人畅谈一夜,李琎才明白,原来父亲努力展现出一种远离庙堂、声色犬马的姿态,只是为了避免他的皇帝三叔受谗言所惑,从而对这位大哥产生猜忌。 说到底,李宪也是为了一家子能活着! 那晚,李琎醍醐灌顶,一点就透的他窥知皇帝三叔对他们皇长孙一脉终究有所顾忌,在恩威并施的政治手腕下,父亲的表现无疑是最为妥当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别说他家嫡长子的敏感身份,他父亲可不想成为第二个李建成。 自那以后,李琎便子承父业,他将心里“建功立业立不世功勋”的理想化在酒里,一杯一杯喝下肚中。放浪形骸于外,谨慎克己于内,书偷偷读,功夫偷偷练,年纪轻轻便有了二品实力,他也不想着出将入相,只求明哲保身就够了。 毕竟那个人是李隆基,他们父子虽然已经是人中龙凤,可是那个三叔是真龙天子啊。一个是蛟龙,一个是真龙,他们自知,斗不了啊! 既然无法也不敢在政治上有所抱负,李琎就只能如父叔辈诸王那样,寄情于宴饮游乐之间,流连于世俗权势之外。终其一生,只能充当皇帝三叔的宴游侍从之臣! 常持满和汝阳王饮的停不住,席间常持满又是展露了一些诸如“破镜重圆,覆水可收”的小法术,汝阳王也是兴致高涨,两个人已经不是推杯换盏了,直接变做了举壶畅饮! 数巡过后,汝阳王觉得还不过瘾。他自小因为有抱负,也修行一些世俗宗门功法,虽然不像常持满一样修行的是天家仙法真炁,可那也是世俗顶尖的内家真气。为了血脉延续,他的父亲宁王李成器专门派出心腹死士,不惜花费巨量财富,全天下的搜集武功心法神兵利器灵丹妙药。私兵不敢养,铠甲不敢藏,他能做的只有强化子孙的本体,让他们多一些活下去的资本,命总不能全靠别人来保护,还得自身有底牌。 汝阳王体悟父亲的艰难和选择,也是偷偷的勤学苦练,没有老师教,全凭他的天赋悟性,照着功法秘录钻研。也真是应了那句话:“灵人快马天生成”,就在暗处这么摸索着的汝阳王,年纪轻轻一身修为竟然不弱于那些宗门亲传,绝对算得上是同龄翘楚,虽然没有机会实际拼杀比斗,可毕竟自身境界底蕴在那,还是不容小觑的。 要不是有这身内家功法傍身,他也不可能日日烂醉,那一斗一斗的酒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喝的,要不是有真气护体,那些酒早把他的身子骨泡烂了。所以虽然同为“饮中八仙”之列,不论喝酒还是功夫,他李琎都是第一。打架你不行,喝酒你更不行!从来只有我喝倒别人,还没有人能喝倒我。 可是今天,李琎算是遇到对手了,那个道人身高虽然只有两尺,可是本领着实厉害。气人的是法术他很能行,喝酒好像更能行。只见他虽然喝的肚子高高鼓起,可是神态自若,还是一副敦厚稳重风轻云淡的样子。骄傲的汝阳王不服气,他对着席下的常持满说道: “此不足为饮也!尊师曾言常仙师善饮,只是如此饮法,不能显男儿本色,不知常仙师可用大器饮否?” 常持满仙家本领已经展露了不少,可是本体神通还未展示,汝阳王不知他的底细,竟然以酒相激,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常持满再不藏着掖着,当下就要展露自己的真实本领! 只见他微微一笑,不急不缓的说道: “王即有命,不敢不从,请移大器中,与王自挹而饮之,量止则已,不亦乐乎!” 汝阳王一听,呵,好狂的道士,竟然敢应战。他当下大手一挥,朝着外面伺候的人喊道: “来人啊,换两个大些的碗来,再抬两缸百年陈酿上来!” 那些侍从见惯了自家王爷的豪饮,只是今天宴请之人似乎特别能喝,这一日半夜的,已经二十多斗纯酿不见了,这会还要再抬两缸,乖乖,这到底是拿酒喝啊还是洗澡啊。虽然心里猜疑,可他们手上却不敢有半点马虎,当下麻利的给主人换上大青碗,抬上来两缸百年陈酿放到门口,因为有王命,他们不敢进内室,放下酒缸又悄悄退下。 汝阳王等手下人退去,自己亲自走到门口,他打开厅门,看着那两缸美酒,及腰的大缸装满了玉液琼浆,在月华荡漾下,更显得醉人。他也是有心展露本领,当下把长衫往腰上一扎,蹲个马步,一手扒住缸沿,一手拖住缸底,微微用力,便将那一缸美酒举了起来,换口气,便迈开步子走向厅中,步伐稳健,不急不缓,直到将那酒缸缓缓放下,缸中美酒只是微微荡漾,却不曾洒出一滴。 常持满会心一笑,夸了一句: “王爷好俊的功夫!且看贫道手段!” 话音一落,只见他也不起身,伸手一指另外一个酒缸,默念法诀,那重过百斤的酒缸竟然凌空而起,打着旋的往厅中飞来,待到落地,也是不曾洒出一滴! 常持满笑着看向汝阳王,汝阳王有点气馁,摇摇头说了一句: “罢了罢了,凡俗本领终究比不过仙家法术!天地之差啊!常仙师,请!” 当下两人便不客气,一人拿起一碗,便就那么舀着喝。二人有心拼酒,互不相让,都是喝的又急又快。就这样,一盏茶时间,那缸中酒已被喝下小半。 汝阳王到底是个凡人,喝到后来便慢慢不行了,他索性停下不喝,重新坐回床榻,看着常持满大碗大碗饮酒。那个矮胖道人站起来比缸只低不高,每次舀酒都得踮起脚尖,到了后面甚至搬了个小凳踩着,真担心他会不会一头栽进缸里去。汝阳王看那道人喝了那么多,还是全无醉意,心想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喝多少。于是他便鼓掌喝彩,劝常持满一碗接一碗的继续喝,酒我这王府里多的是,今天非把他灌倒不可。 可是言看着缸中酒过半,常持满因为身材受限,踩着凳子都够不着了,便索性施展法术,他站到缸边,嘴巴一吸,那缸中酒就如龙吸水一边被吸到道人嘴里,不多时,缸中酒见底,可那道人还是身固不扰,风韵反而越发转高。 汝阳王又请他喝自己那缸,那道人也是听话,继续吸酒入腹,缸中酒越来越少,那道人肚子却不曾有半点起伏。终于两只缸中美酒尽数被常持满喝光,汝阳王试着问道: “仙师海量,不知还可饮否?” 常持满已经完全被酒所醉,本体的属性慢慢显露,觉得还没饮够,便说还能喝。汝阳王惊呆了,他又命人醇酹数十石,置大缸中,任其饮之。 良久,常持满终于停止了鲸吞,心里暗叫一声,祸事了,他抬起头看着汝阳王说道: “某止此一杯,醉矣!” 汝阳王听常持满说他最后只能再喝一碗,若是再喝就要真的醉了,便暗暗出了一口气。那道人虽然嘴上说喝不下了,可那样子好像远远没有达到酒醉的状态啊,要是他一直这么喝下去,怕也要把自己喝穷了。他有心看个结果,便看着那道人问道: “观仙师量殊未可足,请更迸之。还请仙师不要拘束,本王今日好大开眼界!” 常持满努力保持着最后的定力,他回答着汝阳王的问话: “王不知度量有限乎,何必见强?” 汝阳王哪里肯这么轻易放过他,你刚才不是很狂么,他已经输了一晚上了,此刻好不容易将对方逼到了这个份上,怎么愿意罢手: “本王看仙师气定神闲,依然本色风采,想来再喝千杯也是不会醉的!再说了,名流高士偶尔醉酒,无损风度也!本王可是长醉,无碍无碍!” 说完,他更是亲自走到常持满面前,舀了一碗酒递过去,看着常持满说道: “莫非常仙师觉得本王府上的酒多余这一碗不成!” 常持满看着汝阳王的表情,知道自己今晚失态了,没有控制好本性,已经惹下麻烦了,他已自知今晚饮得太过量,再饮必醉,若醉必会现形,到时候可就不好收拾了!可是眼前的局面,不喝更不行,王爷亲自斟过来的酒,不喝就是大不敬,这可真的是骑虎难下了。 没有办法,他只好接过那碗酒,调整一下气度,仰起头看着汝阳王,神色平静的说道: “王爷赐酒,贫道怎敢不喝,只是今日已经惹下麻烦,没守住本性,饮完这碗,某必定会显出原形,到时候希望王爷心要宽些,不要太惊慌。今晚发生的一切现象,都莫要声张,切记切记!” 汝阳王见他说的如此真诚郑重,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偏激,但终究还是赌气的分量更大,他便稳稳心神,答应了一会无论看到什么都绝不惊慌声张。常持满得了王爷的答复,手里再捏个法诀,他将汝阳王案桌上那个小冰人召回到手中,法诀一松,那小冰人幻化成一个透明的水精回到他的眉心。做完这些,他向着汝阳王行了一礼,告了声罪仰起头,“咕嘟咕嘟”喝干了那碗酒,然后,“咕咚”一声,整个人栽倒在地。 汝阳王赶紧快步上前,准备将他扶起来,可是怎么也扶不动,就算用上自身二品的实力,那常持满还是稳稳当当躺在地上,毫不动摇。 汝阳王还在纳闷,突然看到常持满周身似有水雾蒸腾,王爷正在惊疑,只听砰的一声,地上的常持满竟然变成了一只酒瓮。那酒瓮色泽酱黑,大约两尺来高,肚子鼓鼓的,看上去憨厚可爱,酒瓮上头刻着“辟雍”二字。而瓮中酒香漫溢,已然装满了百年陈酿。 汝阳王被这个变化吓得着实不轻,只见他先是飞身后撤,紧跟着跳到了房梁之上,隐在大梁之后,眼中精芒闪烁,右手扣在腰间,全身戒备,死死的盯着底下那个酒瓮。也算是汝阳王原非常人,乍见如此变化竟然能忍住不乱,没被吓个半死,拼命压住了喊人的冲动。 也真了不起一个汝阳王,寻常人若是看到如此场景,轻者吓晕,重者怕都要被骇死了,他能有如此反映,真不愧是人中龙龙凤。 汝阳王就那么呆呆的盯了好久,地上那酒瓮依然一动不动,汝阳王心里不禁猜想,莫非这常持满不是人类,眼前这个酒瓮才是本体。只是不知他为何能修成人形,真是神仙手段不可测啊!难怪他特意嘱咐我不管看到啥都不要惊慌。 至于酒瓮上“辟雍”二字,汝阳王也不禁猜测,莫非这货还是“太学府”的酒瓮,怪不得知道那么多自己不知道的学问! 有趣有趣! 常持满,常持满,不知持满,不时御神! 第四十四章 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秋。 月牙。 有风肃杀。 这一夜,安静静的汝阳王府院外,虫儿们偷偷吃着泥土,连轻微的鸣叫都不敢发出,它们藏在落叶的庇护下,提防着害怕着,因为这个时间,那些蛇也如同它们一样默默地盘踞着。蛇静静的埋在枯枝中,到死都不会闭上的眼珠又圆又亮,覆盖着鳞片的瞳孔监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期盼能抓个鼠或者蛙,它不敢吐信,因为它知道树梢的猫头鹰正在假寐。虽然那铜铃般大小的眼仁微眯着,可是如铁钩一般锋利的爪子依然紧紧钳在树干上,割出一条条凹槽,镰刀般的嘴巴锋利而又嗜血!猫头鹰也不咕咕,一来怕惊动了那些蛇,二来是怕王府里的那些侍卫们,那些人的箭法可好得很,它虽然捉蛇捉鼠,可叫声却不好听,人们说它的叫声是不祥之兆,人听了就中了催命咒,是要死的。 开玩笑,我要有那本事,还需要这般窝囊,早满世界叫唤去了! 汝阳王府内,王妃们在仆从丫鬟的伺候下大多已经睡下,守卫士兵们来回巡防。整座王府九成九的房间已经灭了灯,只剩下宴客厅还里还是灯火通明,伺候在外面石阶下的那些丫鬟小厮,此刻都是背靠着墙根,打起了瞌睡。 反观厅中,跳到房梁上全身戒备的汝阳王,此刻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看着大厅中间那个杵着的矮酒瓮,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思考的智慧。他左手扣着房梁大柱,右手按在腰间,握在腰带之上。那里有一把软剑样的武器,那软剑平时如同腰带一般扎在腰间,若是遇险,可以迅速从腰带中抽出,灌注了真气,便可变成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算是他的保命底牌之一。 当然,贵为汝阳王,保命的底牌怎么可能只有一样。他一年四季不论寒暑都会贴身穿一件金丝软甲,那软甲非金非银,非铜非铁,是工匠们用好些种金属掺混冶炼打造出来的,上身以后,不受力时便如同普通皮衣,受力了就如同石头一般坚硬,除了重,几乎没有缺点。 如同软剑软甲这样的东西,几乎是世家大族们的常备,虽然历朝历代,藏甲都是杀头的大罪,但他们那些人,非富即贵,不知道被多少仇家明着暗着算计,或谋财或害命。所以有能力的世家大族,都要偷偷备上一些保命的软甲,后备弟子,从小也要文武兼修体魄强健,再加之大唐强盛,武力一途也相对更吃香,所以不论是自身保命,还是同伴间比斗,多学些把式本领还是很有必要的。 相应的,水涨船高,铁匠炼金师锻造师这些专门打造兵刃护甲的人士也备受世家大族们的欢迎,名气越大的越抢手。皇宫王府都有私养的匠人,那些大点的官员富户家里也有,更别说那些刀尖上讨功劳的将军们,这等工匠自然更多。 当然轮到那些小官和普通百姓们,自然是养不起这些工匠的,有心无力啊,家里就那么点粮,能吃饱就不错了,没看到一把菜刀都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娃子们还想读书习武?想啥呢! 如果说干活的工匠们很有市场,那些修习拳脚功夫的宗门修士就更是香饽饽了。人生在世,活命第一,兵器护甲是外,身法功夫是内,外再横比不上内里硬。道理很简单,一个身披锁子黄金甲,手拿如意金箍棒的黄毛小孩,对上一个穿布衣拿木棒的铁塔壮汉,你说谁的赢面更大。相信没人会对那小孩有什么信心,道理很简单,装备再好,你得轮的动耍得开才行,就那小身板,别说打架了,自己都能把自己绊倒喽。所以说,翻遍史书野传,但凡有记载的不论哪个人,若是能以一敌百,那都必须得身高体壮膀大腰圆,各个都要有沙包那么大的拳头,更别提那些被誉为“万人敌”的绝世强者,哪一个不是身长八九尺,腰大过十围,光就是那个体魄,站到哪里都是赤裸裸的威慑力! 所以说,任何体形、年岁、环境、健康等因素不相称的比拼较量都是不要脸,耍流氓。就好比那些整天辩驳狮子老虎到底哪个更凶猛之人,纯属吃饱了撑的,瞎扯淡! 而那些宗门修士出身的功夫拳师们就是为了弥补普通人的短处,他们教习练者如何打磨肉身,强练筋骨,教他们如何更巧妙的发力,教他们如何运用兵刃造成更大的破坏力,教他们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活得更久。 所以说,如果一个人天生吃得好,穿的好,个子高身子壮,再跟着师傅们学会了拳脚功夫,岂不是如虎添翼。无论魏武卒还是虎贲军,强汉还是他们大唐,能打那么多胜仗,固然有精良的装备做辅助,可根基还是那强悍的身子,“一汉顶五胡”就是这个道理! 汝阳王刚好就是这样人,他要什么有什么,就是夏天吃冰块冬天啃西瓜,他那个宁王父亲都会想着法帮他办到。更别说是习文练武,关乎身家性命的头等大事,更是下了不知道多少血本。 此刻身处房梁上的汝阳王看着底下那个酒瓮,虽然惊骇不已,却到底能控制住,毕竟皇家底蕴在那放着,一些世俗百姓惊疑的怪事他们也见过不少,更加之不久前他才见过常持满以水化冰,吹气成人,所以对于由活人变成酒翁的事也慢慢接受了。 这也是后来为何常持满鄙视安禄山,推崇汝阳王的原因。 到底是龙种,岂是野种杂胡可比!只是师尊一道剑气就吓得他屁滚尿流,还妄想图谋九五之尊,真是可笑可笑! 汝阳王戒备了好一会,觉得应该没事,他便跳下了房梁,重新回到自己坐席上,只是再没心思喝酒,双眼直勾勾盯着那个刻着“辟雍”二字的酒瓮。 其实汝阳王的一举一动常持满都看在眼里,不,是看在瓮里。他虽然得意忘了形,导致酒醉被破了功法,可他神识还是清醒的,神识还在,域场还在,只是苦于酒精之力侵蚀,一时之间不能重新幻化成人形。他看着汝阳王如何身姿矫健的跳到房梁,如何全身戒备,如何慢慢恢复,如何重新落座,一切尽收眼底,只是汝阳王不知道而已。 就这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常持满终于恢复了真炁换转,他没有选择重新变成人形,而是摇晃一会瓮身,将瓮中美酒晃荡起来。 汝阳王看着那酒瓮自己晃荡,瓮中美酒摇曳,愣了一下后试探性的问道: “常仙师?” 常持满听闻呼唤,传音道: “王爷莫怪,正是贫道!” 汝阳王听着那声音正是矮道人的,当下心中更加安定,笑了一声说道: “莫非常仙师乃是这酒瓮所化?本王心里好奇得紧啊!” 常持满一边继续换转真炁,一边回答道: “献丑了,某之本体,正是此瓮!” 汝阳王走下坐席,来到那酒瓮前,他围着那酒瓮来回转圈,又低头看着那“辟雍”二字。这两个字是钟鼎文,从字形上不难辨别,再看那瓮的器形,这很可能是周朝时的酒瓮。好家伙,莫非这常持满是周朝的物件,距今已经一千二三百年了,他以前光从书本里读过有草木器物可以修炼成精,今天可算是见着活的了!汝阳王再看那瓮中酒,色泽晶莹剔透,立刻就凝住了他的目光,酒香幽雅浓郁沉沦了心神。汝阳王看着那琥珀色的佳酿,已经恨不得把头扎进去了痛饮一番。 “常仙师,不知这酒可饮否?” 汝阳王终于还是顶不住了,他也不管有没有什么危险或者不妥,此刻所有的心思都扑向了那瓮中酒,对于一个嗜酒如命之人来说,此刻就算是用千金来换那一口酒,但凡有半点犹豫都是对美酒的侮辱。 常持满传音笑道: “哈哈哈,王爷果真是酒国中人!非贫道吝啬,此酒并非凡品,乃是已经有了一丝道韵的神酒,别说普通世俗美酒,就是仙人佳酿,也比不得贫道之酒!” 汝阳王听的云里雾里,虽然他不懂得什么是神酒,什么是仙酒,可听那道人话里的意思,肯定是名贵无比的,也不知常持满是自己吹牛,还是吝啬不舍,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不给你喝! 这可就要命了!汝阳王不禁有点生气,这个矮冬瓜,喝你点酒抠抠搜搜的,真不大气!可他实在是嘴馋那酒,越喝不到心里越挠的难受,当下他也不顾尊贵的身份,耍起了市井间泼皮无赖的本事,硬缠着常持满给自己酒喝! 其实要说常持满吹牛,是有点冤枉他的。 真要算起来,常持满的本体来头是极大的。他瓮身上的“辟雍”二字就是最好的明证。 话说那是周灵王时,当时有位自陈国而来的学子,他为了得到更高层次的学识修行,便离了家乡来到了周王朝国都洛邑,那里号称“典籍如海,贤士如云,天下之圣地”,那学子抱着“非入其内而难以成大器”的理想在太学院里勤学苦读,后来又在老师商容的推荐下做了守藏史,其当时所居住的地方便什“辟雍”宫,“辟雍”宫有一批专门储藏美酒的酒瓮,酒瓮上刻有表明出处的“辟雍”二字,而它常持满刚好就是那位学子的专用酒瓮。 十年间,它陪着那个学子从懵懂青年变成了睿智中年,再陪他在守藏室一待数十年。一方斗室中,它陪着那位学子晨钟暮鼓,看着他在史书典籍里如鱼得水,看着他为周景王的沉沦而苦恼,看着他欲扶大厦之将倾,看着他在周天子和晋使籍谈的觥筹交错中理想破灭,看着他借酒浇愁,看着他终于参透天地大“道”,看着当世两位圣人间“道”的传承,看着那位满头白发的智者心灰意冷西出函谷,它虽然不会说话,却把这些都看在心里。 后来那位圣人得道回天,它也因为一丝香火羁绊,生出了灵智,感染了“道韵”,正式步入修行一途。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正是此理! 千百年来,它装尽天下美酒,体悟人间百态王朝更迭,那一丝“道韵”也帮它修炼成了人形。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拜到了叶净能门下,叶净能得知了他的由来后,便从他原先主人所撰写的《道德经》中为他取了个“常持满”的人名。 而助他脱胎换骨的那位圣人,正是先天大神的一道化身,后来李唐皇室的祖宗“老子”! 所以从某种程度讲,他的出身级别甚至比他师父叶净能还高,虽然叶净能术法神通强出他无数倍,可真要论出身,他有神韵傍身,界别是远高于仙的,别说叶净能尚未飞升还是个地仙,就算他飞升上界做了天仙,也还是跳不出仙人的范畴,生生世世注定到不了“神”那个级别! 神是天地生,仙是万物化!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不是常持满小气不给汝阳王那瓮中美酒,实在是给不得。说得再透彻些,那瓮中美酒于常持满就好比人之精血,乃是本质,试问谁会把自己的精血抽出来给别人喝呢。就算是再退一万步,常持满大气,肯将本源佳酿送给汝阳王来喝,只怕汝阳王也受不起,毕竟是凡人之躯,享用神明宝物,未必是福。 就比如普通老百姓,偶得意外之财,能因此而转运的实在寥寥,相反,因为发了横财而遭了横祸的反而比比皆是。本来日子虽然清贫,倒不至于有杀身之祸,没承想,有命得横钱却没命去花,甚至牵连到妻儿老小,最终惨淡收场。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相依,实在难料啊!” 常持满这会虽然还是酒瓮的形态,但还是被汝阳王缠得头昏脑胀,他只能用这些大道理来劝,希望汝阳王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可是,此刻被美酒所迷的汝阳王怎么可能听的进他的劝,依然不依不饶的讨酒喝!他不明白其中的隐情,只想着大快朵颐。 “常仙师莫要扯这般大道理,若是讨一杯酒就要引祸上身,本王这几十年来喝的酒岂不都到了日月覆灭的程度了!” 常持满实在是憋得难受,真想直接告诉他。你要喝的是我的精血好不好,就算我肯,把精血给你喝,还不得把你给撑死了!这人咋这么犟呢,好话给你说尽了咋就是不听呢!虽然常持满心里有点骂娘,可他还是苦口婆心的劝着: “王爷莫怪,实在是贫道这酒并非凡品,饮之未必于王爷有利!” 所以说,常持满虽然年岁比叶净能大得多,可见识反而不如叶净能。同样的事情,叶净能就比他高明了不少。皇帝要吃龙肉,叶净能二话不说就挥剑斩蛟龙,汝阳王要喝神酒,常持满只能苦口婆心的劝。到底是眼界宽窄不同,常持满还是修为太浅。 如龙、凤、麒麟、白泽、貔貅、朱厌、九尾狐、饕餮、龟、蛇、虎、鹿、仙鹤等等之所属,均是得天地眷顾,受四方滋养生长,年岁越久承负越大。如果真的有生灵想吃它们的肉,起码得考虑两个问题,第一,你打得过他么,第二,你吃得动他么!撇开打不打得过,就算你真打过了,你的肚子不一定消受的了。这些生灵,自身血肉之力霸道无比,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看上去只是形体长大,神通变强,其实本质是跟天地之力的同化程度更深,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就是天地真炁的实体凝华,吃下一口就需要炼化不知多少岁月。再就是这些神兽异种本身的承负因果太重,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背后有没有更强横的存在,会不会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被秋后算账过的修士可不在少数。所以说等闲凡俗生灵,不论人畜草木,吃那生灵之肉比吃毒药死得更快,医经上讲“虚不胜补”就跟这差不多道理。 常持满担心自己的澎湃真炁撑死汝阳王,叶净能岂会不知,可叶净能却一点都不担心皇帝吃了自己杀得蛟龙肉会被撑死,为何?前夜就有神人来送,皇帝食之无恙,今天自己当然可以放心投喂了。常持满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好说辞,他思索了一会,突然想起一篇传记,于是决定给汝阳王讲这个故事,希望汝阳王听完以后再决定要不要喝他的精血。汝阳王为了喝酒,只能耐着性子听常持满讲下去。 狄希,中山人也,能造千日酒,饮之千日醉。时有州人,姓刘名玄石,好饮酒,往求之。希曰:“我酒发来未定,不敢饮君。”石曰:“纵未熟,且与一杯,得否?”希闻此语,知不免。饮之。复索,曰:“美哉!可更与之。”希曰:“且归。别日当来。只此一杯,可眠千日也。”石别,似有怍色。至家,醉死。家人不之疑,哭而葬之。经三年,希曰:“玄石必应酒醒,宜往问之。”既往石家,语曰:“石在家否?”家人皆怪之曰:“玄石亡来,服以阕矣。”希惊曰:“酒之美矣,而致醉眠千日,今合醒矣。”乃命其家人凿冢,破棺,看之。冢上汗气彻天。遂命发冢,方见开目,张口,引声而言曰:“快者醉我也!”因问希曰:“尔作何物也?令我一杯大醉,今日方醒,日高几许?”墓上人皆笑之。被石酒气冲入鼻中,亦各醉卧三月。 话说战国时有个中山国,有一名唤狄希的中山人擅长酿酒,他酿的美酒扬名九州泛香四海。据传他会酿制一种名唤“千日醉”的美酒,说是不论什么人喝了这酒之后必须要醉上一千天。当时同乡有个渔人姓刘名玄石,非常喜欢喝酒,加之自身本领不浅,鲜有能醉他的酒。他听闻狄希的大名,便亲自上门求酒。狄希推辞劝那人说:“我的酒呢还没做好,暂时不敢给你喝。”刘玄石就说:“就算没有熟,给我浅浅一杯,难道都不行吗?”狄希听他都这么说了,实在不好再推辞,于是就给他喝了一小杯。刘玄石这一小口还没品出味又想要,就说道:“这酒真好!果然名不虚传,不知能不能再给我一点。”狄希答道:“你先且回去,等以后再来吧,光是刚才那一杯,已经可以让你醉眠个千日了。”刘玄石听了这话,有点惭愧,只好告辞回家去了。等到家以后,他便醉倒了,睡得如死了一般不省人事。一日两日,八日十日还是怎么也唤不醒,到后来气息都断绝了,家人请来好几个医匠,都言说是人已经死了,家里人便不再怀疑,只好哭着将他埋了。三年过去了,狄希突然心血来潮,想起那个喝酒的渔人,他掐指一算,暗自说道:“此时那刘玄石肯定快要酒醒了,我还是去看看他的好。”于是他来到刘家,叩门问道:“刘玄石在家吗?”刘家人都觉得奇怪,不知自哪里来的这人,于是开口答道:“刘玄石已经死了,三年已过,就连丧服都退掉了。”狄希惊讶的说到:“哎呀,我的酒太好了,饮了可以叫人睡上千日,算算时间刘玄石现在应该快醒了,他埋在哪里?大家赶快去救他!。”接着他便催促刘家人赶快凿开坟墓打开棺材救人,刘家人也是半信半疑,但人命关天,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一帮人便带上工具急忙忙来到了了刘玄石墓前。到那一看,只见坟墓上阵阵热气直冲天际,于是大家赶紧动手将坟墓挖开。打开棺木就看见刘玄石醉眼惺忪,张开嘴巴大声说道:“快哉,千日酒果然名不虚传,不枉我大醉一场。”刘玄石看到狄希也在场,便开口问道:“您酿的这是什么神酒啊,竟然让我一杯就大醉而倒,直至今日才醒?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在场众人看着他迷迷糊糊的醉样,又气又笑,纷纷指着他议论纷纷。刘玄石也被周围人引得发笑,打了个酒嗝,没曾想那酒气冲入众人的鼻中,醺了心神,那些人竟然因此也都醉倒了三个月。 常持满故事讲到这,就住了口,只等着汝阳王自己体悟抉择。 而汝阳王听完这故事,也是沉默下来,思量着常持满故事的意思,心里盘算比较,左右不知如何是好! 夜更静了! 第四十五章 酒瓮显本体,禄山现本相 依旧是长安城里那座汝阳王府。 话说那酒瓮常持满给逍遥王讲得这个故事叫做【千日酒】,出自《搜神记》卷十九,是一本不算很正经的正经书。 说不正经是因为这本书在普通人看来太过光怪陆离云山雾罩,纯粹是作者瞎编乱造杜撰出来的。可为何又说这是本正经书呢?原来此书的作者乃是晋朝时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干宝,人家可是正经负责撰写国史《晋纪》的当世大儒,可是一个严谨起家的大学问人,所以很多人又疑惑这是一本正经书。 常持满作为内行,当然知道那书里写的不全是鬼话,汝阳王也曾读过那书,以前只当传说故事来看,直到今天见了常持满的神通变化,他自然也明白那书中事多半为真,要不然常持满也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讲这个故事。 汝阳王在听完了那个千日酒的故事后,确实沉默了起来,他是个聪明人,常持满借故事点诀窍,汝阳王也是心领神会。只见他停了踱步,一只手拄着那瓮边,一只手摸着自己漂亮的鬓须,陷入了沉思。 莫非这瓮中酒,自己当真喝不得? 想通了这一点,汝阳王只好自己劝自己,真是可惜了那千年佳酿啊!只听他缓缓吟了一句诗: “愿逢千日醉,得缓百年忧!” 是啊,刘希夷的这一句诗文此刻正是汝阳王的心情感慨,如果真有那可醉千日的美酒,能解了自己的百年郁结,想来也是极好的吧。 常持满从汝阳王的感慨中也听出了他的放弃,本来只是贪恋佳酿,最后却牵动自身心底的郁结之气,哎,也是个不得逍遥的可怜人啊!当下他心有所动,回想着汝阳王对自己的推崇礼遇之恩,便动了恻隐之心。 只听那瓮身又传来常持满的传音: “其实王爷不必如此伤神,贫道这瓮中酒虽然霸道,却也有法饮之!” 乍闻此言,汝阳王呆了一下,立马跳起来,兴奋的问道: “常仙师此言何意?莫非真的有法?” 常持满也不卖关子了,既然心里已经决定了赐酒,便索性干脆起来。只见他出言让汝阳王站远些,再命人拿一支玉瓶来,他要施法取酒。 汝阳王依言远离了那酒瓮,再亲自从私藏的宝器里取来一个上品羊脂玉瓶,那玉瓶白润温和,玲珑窈窕。汝阳王举着那一掌大小的玉瓶,问常持满可行否?常持满用神识看着那玉瓶,只见那玉瓶莹莹发出淡光,确是个蕴含天地之气的上等宝玉,心里一边暗叹生在帝王家就是好,好宝贝果然多,一边回答着: “此玉瓶甚好,王爷且将它放于地上,贫道这便施法取酒!” 汝阳王高兴坏了,他眼珠子瞪得老大,发着红光看着那酒瓮。常持满操控本体,化出一双无形大手,将那玉瓶摄到半空,在瓶身先附上一张水形符箓,保证此玉瓶足够坚固,能够裹挟的住本体之酒的霸道之力。做完这些,他又施法将本体酒瓮摇晃,那瓮中酒开始出现漩涡,慢慢的卷出如发丝一般的酒线,那酒线越升越高,最后朝着那玉瓶口中钻入,一个呼吸两个呼吸,等到第七个呼吸完后,那酒线便断开了,瓮中漩涡慢慢平复,玉瓶中已装了七滴神酒。常持满再凌空书了一符,将瓶口封住,保证那瓶中酒不会外泄,更不会被人强力破开。 常持满做完这些事,便将那玉瓶凌空送入汝阳王之手,不等汝阳王开口询问,凭空起了一团水雾,将酒瓮围拢的严严实实,等水雾散去,酒瓮已经不见,面前站着的已经变回了那个矮胖道人。 汝阳王看着重新幻化成人形的常持满,激动不已,一只手紧紧攥着那玉瓶,一只手已经急忙忙去拉常持满。常持满这次没有躲,他笑盈盈看着眼前这个高大魁梧神情激动的汝阳王,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想笑,如此赤子之心,也不枉他舍了自己的精血本源相赠。常持满不忍汝阳王继续窘迫下去,开口说道: “实不相瞒,此酒并非凡品,乃是贫道千年来修行炼化出来的天地本源,俗骨凡胎,别说一杯,就是一滴也是受用不起,饮之必要爆体而亡。今日也是与王爷有缘,贫道便取些相赠,王爷莫要怪责贫道先前的吝啬!” 话终于还是常持满自己点透了,汝阳王这才知道其中因由,要知道本源这种东西,属于先天之物,若是舍了,便极难找补回来,他不由得更是有些懊悔自己的蛮横,逼得常持满骑虎难下,舍了自己的本源。他正待告罪,常持满已经笑着打断: “王爷也不必如此为难,酒是贫道情愿相赠,王爷男儿本色,贫道是极钦佩的,今日此间种种,也是运势到此,你我皆是应运而生,大可不必做此女儿状。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不知王爷可愿再陪贫道饮上三百杯!” 话说到这个时候,汝阳王再低头去看那矮胖道人,只觉得对方气度已有万仞之高。他低下头,他仰着头,两人对视了很久,汝阳王退后三步,整理好衣冠,双手抱拳,朝着常持满深深一揖,行了个标准的弟子礼,嘴里朗声说道: “常仙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常持满这次没有躲闪,一手背后,一手扶须,笑哈哈受了汝阳王这一拜。 两个人拜过以后,重新落座,常持满看着汝阳王将那羊脂玉瓶攥在手中一刻不曾放下,知道他定是对瓶中酒极为宝贝,当下便传授了他如何开启那玉瓶的法门,并告诫他那瓶中酒虽只有七滴,可绝对是世俗中的顶尖宝贝。这酒断不可直饮,想饮了只需将那玉瓶投入寻常酒水之中,玉瓶中的神酒自会将那世俗之酒转为鲜品佳酿。但此玉瓶中神酒最大的妙明并不是化酒来喝,而是功参造化之力。汝阳王只需将那玉瓶贴身携带,那酒中所含的天地真炁自会庇护他的肉身,令诸邪不侵延年益寿。此物更切莫轻易示人,免得引来灾祸。不论妖道野僧还是山精鬼怪,如果得知他有此神酒,定会来夺。虽然汝阳王在世俗人间尊贵无比,被无数人上心保护着,可那些方外妖人,手段可不是凡人能抵挡,还是小心为上。 汝阳王听了这番话,心里不禁有点惴惴不安,更加明白了常持满说的那般福祸相依的道理。 常持满看穿了汝阳王的心思,微微一笑说道: “其实王爷不必太过忧心,此物虽然神妙,可贫道已经于玉瓶之上施了符箓禁制,此禁法是恩师叶净能亲授,高绝非凡,除非法力强出贫道,不然绝不会洞悉瓶中玄妙,更不会破坏玉瓶。至于法力强出贫道者,肯定又瞧不上那点酒水之力,真要蒙了心智强抢,一来得罪世俗王庭龙脉,二来也要小心某恩师的宝剑符箓。所以,王爷大可放心!” 汝阳王得了常持满的开释,这才放妥了心。当下二人推杯换盏,好不融洽。 最后常持满在指尖幻化出本体一丝酒气,将他融到二人所喝的酒水之中,汝阳王端起那蕴含神酒气运的美酒,那酒清冽甘醇,浅浅喝了一口,只感觉全身通透丰盈,内心无限畅快喜悦,仿佛登上了仙境。那芳泽勾起的深情,沿着舌尖缓缓下行,凝脂般醉人的润莹,只有安详和宁静。舒张肺腑,陶醉心灵,有百谷的醇厚,有花草的芬芳,有人生的百态,有天地的逍遥。 甘露入唇,怡人甜香缓缓溢出,弥漫、沉沦…… 只一杯,汝阳王就笑着醉倒了。 也不知他梦到了什么…… 常持满看着已经醉眠过去的汝阳王,知道道缘该尽了。他伸手入袖,在袖里乾坤找寻一番,掏出一本书,一张符箓,一把伞,凌空送到汝阳王的案桌前,然后他再看了一眼那个风姿卓越的人间王爷,心里默念一声王爷珍重,便一挥袖袍,幻化出一阵水雾,待那水雾散尽,堂中常持满已不知所踪。 等汝阳王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正午,他寻不到常持满,再看看桌上三样东西,知道常持满已经走了,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只是攥紧了手中玉瓶,朝着厅门方向又拜了一礼,依然是弟子礼。 之后汝阳王借用玉瓶中的天地真炁,照着那本书上所载,修行起来果然平稳通畅多了,虽然练得依旧是世俗中的真气,可力量比起从前已是澎湃了不知多少倍,数年功夫下来已经达到一品之境,之后几十年更是龙精虎猛,修为深不可测,只是他一直藏拙,世人不知而已。直到九十多岁无疾而终,这等寿命,在帝王之家也不多见,很难知道是否与常持满有关,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刻便不多言了。 “护驾,护驾,快来人啊!” 常持满的回忆被一声声尖锐的呼喊声打断,他寻着声音看了过去,正是那个一身红袍的内侍阉人李猪儿。此刻的李猪儿,张开身子趴伏在安禄山身上,用自己的一身肉保护着安禄山,丝毫不顾及安禄山身下流淌的黄尿,一面护着安禄山的头一面朝着四周歇斯底里的喊叫。 李猪儿的呼喊很快就引来了大批的护卫,那些面目狰狞身材魁梧的奚族猛士,一个个身穿重甲,长刀出鞘,盾牌成墙,片刻间已经结成了一个里外三层的盾阵,将安禄山李猪儿严严实实的包裹在内。 盾阵里的安禄山哆哆嗦嗦,只知道把脑袋往李猪儿的怀里死命的扎,那道剑气已经吓怕了他,心胆俱颤。 过了良久,安禄山终于在李猪儿的安抚下恢复了一丝神色,他喘着粗气,慢慢爬起身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侍卫高手,心里略微安宁些,他最终在李猪儿的搀扶下颤巍巍站立起来。李猪儿拼着吃奶的劲,将安禄山三百多斤的肥肉扛在自己肩上,步履蹒跚的往前挪,安禄山腿软的走不了,眼看又要扑倒,李猪儿赶紧上前,将身子往下一送,安禄山噗通一声压倒在李猪儿身上,差点没把李猪儿砸死。 两个圈里的贴身侍卫眼见于此,赶紧收刀入鞘,一左一右上前将安禄山驾了起来,到底是人高马大的内卫高手,安禄山虽重,可在两个二品高手的手中还不算多大的事。 李猪儿得了自由,长出一口气,爬起身喊了一声: “速速回宫!” 转眼间,这些人就拥着安禄山和李猪儿回到了寝宫,整个广场只剩下趴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的反贼臣子们,而站着的洛阳太史局常持满几人,将所谓的大“燕”皇室君臣之丑态尽收眼底! 安禄山回了寝宫,半个时辰没动静,一个时辰没动静,直到快天黑了还是没动静。广场上的人没有得到指令,不敢随意行动。常持满他们还好,无非就是站的久些,但像严庄高尚这些心腹谋臣,他们被那道剑气吓得屎尿横流,好不容易缓过来,重新从狗变成了人。可身上名贵丝绸官袍上沾染的黄白秽物,因为是夏日,穿的少,干得快,不大一会功夫就变硬了。屎拉到裤裆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没有安禄山的皇命,他们不敢钻。几个人只能站到那里,时不时的抖露衣衫,跺跺腿脚,偷偷地用手去摆弄裤裆屁股,指尖捏着下身的袍子裤子往外拉,可再怎么拉,那种触感那种味道,还是那么明显,几个人的努力收效甚微。 常持满几人看着大燕国这几个位极人臣、只手遮天之辈的狼狈样,心里冷笑。至于风中的那独特味道,是丝毫侵犯不到他们身周一丈的,常持满张开的域场,将那臭味隔绝在外。其中有个太史局的部下,甚为调皮,只见他暗中动用手段,将严庄高尚几人周身的天地之气禁锢住,如同鸡蛋一般,严庄高尚他们就是蛋黄,他们身上的味道出不去,外面的空气也因此进不来,憋死倒不至于,只是那酝酿的独特美味保证能叫他们几个人终生难忘。 常持满对手下人的恶作剧装作看不见,他笑眯眯的闭目养神,脑海里想着对面那几个人晒着太阳闻着屎尿,奇哉,妙哉! 直到日已落山,传令的宦官才来。 “遵上令,常持满进宫觐见,其余人等各自退下!” 此刻宦官尖锐的嗓音在严庄高尚等人听来,无异于天籁之音。这些人当下就磕头谢恩,站起来后几个人也不打招呼,低着头撒丫子就往宫门外跑,一边跑一边把身上的衣衫往下脱,一溜烟就看不见人影,身手矫健的很嘛! 太史局这群人此刻目光都汇聚到了常持满身上,那个野皇帝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丑,这会下令召见,也不知道会不会为难常持满。常持满依然不急不缓,他虽然不高,却稳得很,他朝着众人微微摆摆手,止住了他们的小声议论,众人当下都不说话。常持满将手伸入道袍,取出一截枯树根,朝众人晃了一下,便开口道: “诸君关心,某感激不尽,想来今日那人虽出了丑,可更受了惊,他已对尊师心生惧意,大致不会刁难于我。万一情况真的凶险,某自有遁法,只是就怕因此连累了他人!” 是啊,他虽本体是酒瓮,注定没有血脉后代,可他却有徒弟啊,徒弟们有妻儿老小,要不是因为这些羁绊,以他的本领道行,给安禄山一百年都抓不住他。 众人也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随机应变了,他们看着常持满手里的那一截枯树根,心里便安定了不少,担心之余不禁有些羡慕。有个好师尊就是幸福,他们看着那一节枯树根,要说不羡慕那肯定是假的。 再说常持满手里拿着的这一截枯树根,有个名称叫做“槎”,是古树被砍了以后残留下的树瘤或根结,因为其形虬曲嶙峋,有龙形龙意,加之很多木槎本来就不是凡品,它们都是经过无数岁月的沉淀,历经了沧桑,修行人将它们炼化以后感悟那份岁月之力,对于修行也是事半功倍,相得益彰。仙人们用炼化过的木槎跨江河,济沧海,渡星汉。乘上这样外朽内秀的木槎,更显得高深莫测超凡脱俗。 汉代时的张骞奉汉武帝之命,寻找黄河源头,途中偶遇一海上仙人,受邀同乘一槎溯河而上,他们浮沧海而至源头天河,遇牛郎织女二星,张骞携织女所赠织机压布石而归,教会百姓纺织之技,而那位泛槎而行的仙人,也被武帝大加封赏。从那以后无论是渡水问道的仙人,还是酿酒祝寿的仙姑,亦或聚首切磋的修行人,纷纷效仿此法,很多人都选择了炼化木槎而行,不论渡水凌空,还是对敌遁走,均是一件雅致实用的法器。 我欲乘槎,直穷银汉。 问津深入,得道逍遥! 常持满手里的这个木槎是叶净能所赠,比之普通仙槎更加不凡。它本体是千年菩提根,被叶净能炼化成宝,又经过常持满多年来的温养打磨,已经变成了一件速与闪电坚如磐石的宝器,不管是拼杀还是逃遁,都是一大助力。众人见常持满将这件保命底牌都拿出来了,自然便不再担心,就安禄山请的那些半吊子修士,臭鱼烂虾,用这仙槎都是玷污宝物。 常持满跟众人再寒暄了几句,叮嘱了一些要紧事物,便跟着那宦官进了宫,一会会就来到了安禄山的寝宫。 此刻的安禄山,左右护卫者不下百人,各个都是世俗高手,而那些招募来的邪门修士们也全部出动,分列安禄山宝座前后左右,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安禄山自己则是缩在坐席上,大热的天裹着厚厚的毡毯,脑门子的汗直流,也不知是冷还是热! 至于那柄玉剑,此刻安静静躺在木匣中,乖巧可爱,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安禄山不敢看那木匣,他恨不得将那木匣玉剑砸的稀碎,可他就是不敢,那木匣仿佛长了眼生了腿,始终跟着安禄山,一直保持两丈距离,任他如何躲藏,那木匣都会跟着他,那上面刻着的那个“叶”字,仿佛心魔一般折磨着安禄山。 安禄山没有拐弯抹角,他直接询问常持满这柄玉剑究竟该当如何?常持满也没有行礼,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陛下莫急,且等贫道施法,至于其中真意,只有家师可知!” 安禄山怕常持满借故生变,他手一摆,底下人便将十几个小孩带到了殿上。常持满放眼望去,这些被五花大绑的孩童,正是自己的徒孙们,每个孩子身后都站着一个胡兵,刀刃放在孩子们的脖子上,安禄山此举,意图再明显不过。 常持满冷冷一笑,他看着安禄山,手上法诀已经开始变幻,那木匣中的玉剑因为感应到了独门道法气息,开始颤抖不已,慢慢的虚化,到最后成为一团云雾。 慢慢的从那云雾中,传出了风雷之声,隐隐还伴随着人的脚步。 来者究竟会是谁呢? 第四十六章一身去国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兵 大燕圣武元年,东都洛阳,六月初九。 那一日,风和日丽。 那一日,妻贤子乖。 那一日,无风起浪。 那一日,剑气滔天。 大燕开国皇帝安禄山坐在那张龙椅上,他最近服食了手下那些修行人献上来的丹药,身上的毒疮轻爽了好多,眼睛又开始能看清楚东西了,浑浊模糊的世界重新变得色彩斑斓起来,一切都似乎朝着美好的一面发展。自从田乾真解开了他的心结后,颜杲卿和李光弼带给他的麻烦已经被他慢慢解决,大燕帝国蒸蒸日上,压得已经改为至德元年的李唐王朝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搜罗来的那些修行人果然都很有本领,那种丹药他才吃了几日日,身子就已经大不一样,虽不至于脱胎换骨吧,但感觉上时光确实有点倒流。他昨夜兴致大增,折腾的那个小美人浪叫了半夜,可不就是最好的明证么!要知道他的身子骨,早都已经力不从心了,吃了那药竟然雄风激荡,仿若少年。此刻的他春风得意神清气爽,他看着最心爱的女子段夫人,看着最得意的儿子安庆恩,就连那个丑鄙不堪的李猪儿,此刻在他眼里都多了几分顺眼。 只等到那个讨厌的安庆绪破了潼关拿下了长安城,他的人生就到达了巅峰,想想就开心。 就在安禄山喜滋滋的做着千秋万世的美梦时,老天爷给他送了个礼物,不,是叶净能替老天爷给他送了个礼物。 那一日,有剑从天降。 日上三竿时,安禄山醒了,他看着躺在身边早已醒来的妙龄少女,笑了笑,心情大好的抚弄了一阵那少女,之后再将李猪儿唤来,让他带人将那少女弄出去,先赏点财物,以待后用。那少女好像是底下哪位臣子的孙女,昨夜送到他的身边供他享用。那少女听从亲爷爷的命令,被胁迫着学习了好些羞人的床第技艺,学会了之后就被打扮的花枝招展,送到了安禄山的宫中。安禄山最近身子大好,看着这个明艳动人的尤物,狼颜大悦,他将那个亲自送孙的爷爷猛夸了一顿,封赏了好些金银绢帛,并许诺给他升官。那个少女看看臃肿丑陋如猪的皇帝,再看看那个谄媚陪笑如狗的爷爷,茫然、颤抖、不知所措。 当夜,安禄山享受着那个少女的生涩和殷勤,一点都没有怜惜那个小羔羊。此刻的这个小羔羊,早已醒了,初经人事的身体疼痛酸楚不堪,可因为身边躺着的是那个连自己爷爷都要跪拜的人,吓得她动一下都不敢,生怕吵醒惹恼了对方,僵直着身子苦熬了几个时辰,直到安禄山自然睡醒。 等手下人弄走了那少女后,安禄山也在贴身婢女的伺候下洗漱穿戴好,吃了东西,跟前来请安的段夫人和安庆恩玩闹一会,最后才被手下人搀着往紫薇宫的明堂大殿走去,远远的就看到了那把象征着权势的龙椅。 慢慢的,一行人越走越近,那些已经在殿中等候的文武官员们分列两旁,他们一看到安禄山出来,立刻整齐划一的弯腰行礼,手执笏板山呼万岁。 安禄山极享受这种感觉,几个月了,越听越顺耳,一天不听浑身就痒痒的难受。此刻他正陶醉在这种醺醺然的状态下,突然手下人停住了,安禄山因为身躯庞大惯性强,被突然的停顿搞得打了个趔趄。只见他立刻瞪大眼珠,伸出双手就照着那两个搀扶自己的宦官脑袋上砸去,一边打一边骂道: “瞎了你等的狗眼,道都不会走!” 那两个宦官遭了这等无妄之灾,又不是我们突然停下的,打我们干嘛。但他们有苦难言,只好咬牙忍着。刚才先急刹车的正是最前面带路的李猪儿,他远远看到那张尊贵的龙椅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立刻便挥手示意,再上前几步,待看清楚后,立刻快步跑到安禄山面前,低下头小声汇报: “陛下息怒,奴婢观那龙椅上似有异物一件,还请陛下定夺!” 安禄山听李猪儿这般说,打人的手立刻就停了,他看了一眼李猪儿,再探头往龙椅上看去,又因为眼神不好,看不清楚,只能扒开搀扶之人,快步走向龙椅。 等到跟前,安禄山这才看清,此刻宽敞金灿的龙椅之上,正放着一个长木匣,脑袋般大小,深褐色,匣子上面用隶书刻着“太史局”三个大字,右下角是一个篆书的小小“叶”字,盒中装着什么目前不清楚。可不论盒内装着什么东西都是大不敬,要知道这可是大燕皇朝的龙椅,谁这么大胆,竟敢将木匣放在龙椅上,活得不耐烦了! “来人,快来人,这是怎么回事!” 安禄山指着那个木匣,朝着大殿下的人嚎叫。 那些跪在地上的文武官员此刻都是一头雾水,他们也搞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天不亮就来到了大殿外,一直到中午皇帝才来,等了几个时辰头昏脑胀的,此刻突然被安禄山喝骂,他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百官们面面相觑无人答话,这可把安禄山气炸了,他抓起身边的香炉镇石等物就往殿下人身上砸去,一边砸还一边骂: “一个个都他妈的哑巴了,怎么不说话!” 众人被打也不敢躲,都害怕惹祸上身,侍中达奚珣,中书令张通儒,中书侍郎高尚都是默不作声,可作为内臣第一的严庄却躲不过,他是御史大夫,迁中书侍郎,宰相之职实际上的百官之首,他再不说话可就要被人骂了。他咬紧牙关,长出一口气,硬着头皮跪伏到地,嘴里回答着: “启奏陛下,下臣们也是不知,羽林军负责宫中安危,可调他们查问。” 安禄山听了严庄的汇报,觉得有理,便立刻呼喊着那些侍卫。侍卫首领很快就来到了大殿上,他看看那个木匣,也是不知道何时出现,安禄山不满意这个回答,立刻叫人将那侍卫首领拖出去砍了。 杀了人泄了愤,安禄山能好受一点,他指着那个木匣对李猪儿说: “去把那匣子给我拿走砸碎!” 李猪儿领命赶紧上前,他弯下腰就去抱那木匣,嗯?奇怪了,怎么抱不动,什么东西这么沉。他不信,把手里的浮尘往地上一放,深吸一口气,使劲去抱,可是任凭他用出了吃奶的力气,那木匣还是纹丝不动。 李猪儿没办法,只好看看安禄山,安禄山抬起脚,一脚蹬在李猪儿的腰眼上,李猪儿被蹬的滚下了龙椅,摔了个狗吃屎。安禄山看着如同死狗一般摔出去的李猪儿,嘴里骂道: “没用的猪,早该把你给宰了!” 李猪儿忍着钻心的疼,低着头跪伏在地,不敢发作,但是眼底的怨毒之色越来越深。安禄山看不见李猪儿的神色,他一边骂一边指着另一个宦官去抱木匣,那宦官赶紧上前去抱,可结果还是一样,任他怎么用力,那木匣就是不动弹。安禄山火大了,拿起身边的铜灯架子就朝那宦官砸了过去,可怜那个宦官被砸的头破血流,却是一声哼哼都不敢发出。 安禄山打累了,这才将那铜灯一扔,叫人把那半死的宦官抬走,他也看出了那个木匣可能有点蹊跷,便指着一个侍卫说道: “那个谁,你去!” 那侍卫闻言赶忙上前,他走到龙椅前,弯下身子,扎好马步,气惯双臂,一双大手钳住那木匣往上提。 嘿…… 虽然已经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可那个木匣却如同生根了一般,依旧纹丝不动,那个侍卫的脸也已经被憋成了猪肝色。 安禄山此刻有点诧异,他也觉察出了这个木匣的蹊跷,当下往后退出一些,吩咐多上几个人,一起去搬。因为地方有限,再上了两个侍卫就站不下了,三个人摆好了阵势,六双手伸到木匣底部,先缓缓用力,见没有反应,再慢慢加力,还是一样,等到后来三人同时用力,那木匣似乎参天巨木一般,依旧牢不可动。 要知道这三人均是羽林军中的精锐,一身横练功夫,都是能开一石硬弓的军中好手,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杀才,综合实力甚至比那些宗门培养出来的二品高手还强。这会三人同时用力,少说也有六七百斤力气,可就这,还是搬不动一个小小的木匣。 看到如此情形,安禄山冷静了下来。应该不是李猪儿羽林卫没用,而是那个木匣有什么古怪。他选择先离那木匣远些,于是他命令殿上所有人远离龙椅,殿上侍卫将先将那木匣围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做完这些,他又唤来心腹,叫他去把王小川王小江兄弟唤过来,不得延误! 这王小川王小河兄弟就是几个月前帮他作法冰冻黄河,瞒天过海的江湖术士。他们四人分属同门,均是出自法家分支灵隐门,四人分别是王富中,薄古特,王小河,王小川,其中王小河王小川是亲兄弟,两个人天生根骨不俗,被高人接引到门中修行多年。可二人虽有才华却无品性,为人低劣不堪,好利忘义,最终被逐出了师门,门中责命他们在外不准提及法家和灵隐门,如有违反,定被抽筋剥皮挫骨扬灰。跟他们一起被逐出的还有另外几人,其中的王富中和薄古特二人,与那王家两兄弟屎找屎尿寻尿,同样的性不如畜,同样的被扫地出门,为了生存,当下四个人便商量好了结伴闯荡。四人中虽然王富中年龄最大修为最高,可四个人却是以最小的王小川为王八头。只因为这王小川虽然本领不强,可脑子好使,明明一肚子坏水,却偏偏一副伪善面相,最会的就是见风使舵助纣为虐,嘴巴就如那个李林甫一般厉害。四个人以前冒死向安禄山毛遂自荐,就是出自那王小川的主意,他们期盼着当上安禄山的狗,荣华富贵岂不唾手可得。他们赌对了,立功之后的安禄山果然慷慨,他们享受到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人间富贵,为此付出的代价只是微微的丧良心,至于良心么?多少钱一斤?真是可笑。 王小川王富中四人听到安禄山传唤,很快就来到了大殿,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后便开始研究起那个木匣,四个人看了半天,也用了些手段,总算稍有眉目,他们来到安禄山面前,低头汇报。 “启奏陛下,据某四人所察,此木匣乃是被术法所禁,除非法力强出施法者,否则断不能挪移半分。” 安禄山听了王小川的汇报,跟自己猜想的一样,果然是那些修行中人搞的鬼,只是不知道是敌是友,当下他继续问道: “莫非就连你等也不曾破开这禁术?” 在安禄山看来,这四个人本领可是极强的,那让黄河结冰的神通场面可是自己亲眼所见,莫非他们也不行! 王小川虽然丧尽天良,可他不敢欺瞒自己的主子,这个人的血腥手段,可是令他们心有余悸。如果说王小川是条狗,那安禄山就是饕餮穷奇,吃人不吐骨。正因为如此,他们四个当下就跪倒在地,神情惶恐的回答道: “陛下赎罪,小人们不敢欺瞒,此人手段高出吾等何止千百倍,实在是小人们学艺不精,不能为陛下解忧!” 安禄山看着他们四个趴在地上哆哆嗦嗦,料想他们不敢对自己撒谎。当下便犯了难,这四个人虽说解不开那个木匣的禁术,可目前还杀不得,这四条狗还有大用,安禄山当下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说道: “四位仙师不必如此惶恐,起来回话吧!” 四个人千恩万谢,又磕了好几个头才站起了身子。王小川到底脑子灵活,只见他眼轱辘一转,小声说道: “启奏陛下,小人们虽然暂时解不了那禁术,但那盒上有太史局的标识,小人们也用术法试过,想来必与太史局那些人有瓜葛,陛下只需将他们唤来,一问便知!” 好一个奸诈的王小川,自己没本事,却惯会拉别人下水,好一招祸水东引,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到了洛阳太史局那帮人头上。安禄山听了王小川的建议,觉得很有道理,立刻传令下去,太史局所有官员,即刻进宫,怠慢者诛九族! 就这样常持满一行人被招到了紫薇宫,因为受制于人,他们也不敢推脱,只好上前查看。 常持满自踏进紫薇宫,就感应到了一股出自本源的法术气息,他按兵不动,等来到龙椅前,待到看见那个木匣,看清那个篆书的“叶”字后,一切都明白了。他没有声张,不变应万变,继续静待事情的发展。 安禄山待这一群人看过后,询问结果,又以家眷相威胁,说是他们若是破不了那木匣上的禁术,便将太史局这群人的九族诛杀。常持满对安禄山这毫无人性的政策没有办法,只能据实相告,说此木匣却是太史局之物。 安禄山总算是搞明白了这个木匣的出处,他命令常持满详细说来。常持满也不隐瞒,直言此物乃是太史局旧物,而木匣上的禁制正是自己的师尊叶净能所为,木匣上那个“叶”字就是明证。安禄山闻言,深吸一口气,叶净能的大名这几个月也是听人说起,虽然不详细,但并不妨碍叶净能的赫赫威名。这件木匣既然是叶净能的,自己更要慎重处理,当下他便审时度势,放低身段问常持满: “常仙师既说此物乃是尊师所有,不知常仙师可有手段解开禁法否?” 常持满不急不缓回了一句: “自然解得!” 安禄山得了肯定的答案,便叫常持满当即解开禁法,他要看看叶净能到底要做什么。 他先退到大殿外,叫王小川四人贴身保护自己,再唤来大批护卫,将自己围拢在内,如临大敌。做完这些安禄山又下了命令,万一自己有何不测,让侍卫们立刻将太史局众人及其九族诛灭干净,鸡犬不留。 常持满冷眼旁观安禄山这番举动,待他蹦达完后,提步走到龙椅前,伸出手将那木盒一拖,只见那令三个羽林卫高手都毫无办法的木匣,就那么轻飘飘被常持满抱到了胸前。并没有想象中的毁天灭地,整个过程再平常不过。 安禄山脸面有点挂不住,他喝退守卫,叫常持满抱着木匣走出来。常持满依言而行,安禄山看着那木匣,命常持满将木匣打开。常持满笑笑,也不反抗,手在那个“叶”字上抚过,再一拉上面的匣盖,那个神秘古怪的木匣就这么简单的打开了。 安禄山探头看去,那木匣中只有一柄玉剑,颜色发青,造型简单,跟市井间的粗鄙玉器一般无二。安禄山更加迷糊,他不知道那玉剑是什么意思,他令常持满将那玉剑拿出来给他看。 常持满从打开那个禁制开始,就感知到了师尊的用意,他很明白这把小玉剑里蕴藏着何等天机,此刻听到安禄山让他把玉剑拿出来,当即冷冷答道: “此剑一经拿出,挥手可灭百万雄兵,牵连甚广,贫道劝陛下还是慎重些,若要一观内情,还是屏退闲杂人等的好!” 安禄山乍闻此言,当下大怒,好胆,这常持满竟然敢如此说话,对自己这个大燕皇帝冷嘲热讽指手画脚,他当下恨不得叫人把那矮子剁成肉泥。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剁了那道人简单,那玉剑才是头疼,眼前的局势,除了听那矮道人的,别无他法,当下带上心腹几人,命常持满和太史局众人来到了宫殿前的广场上,皇帝下令驱散了服侍的宫女宦官们,就等着看常持满施法。 之后的事情就是那样,那把玉剑被常持满施法请出了木匣,出了木匣的玉剑悬浮空中,迎风变长,隐隐有剑气纵横,不消时,那玉剑突然发了一道剑气,剑气直冲紫薇宫偏殿而去,瞬间便轰碎了那座宫殿,吓惨了大燕一帮君臣。大展神威的玉剑发完剑气后重新缩小,落回到木匣内,脱离了常持满,继续跟在皇帝身周两丈。安禄山被吓惨了,晚上重新唤来了常持满,这便有了前面的事情。 话说常持满朝同伴展示过了那仙槎后,便缓步来到了安禄山的殿前,安禄山再没了倨傲,他求常持满将那个要命的木匣玉剑请离自己。常持满也不讲内情,只是再用那玉剑施法起来。得了法术感召,那玉剑慢慢虚化成雾,风雷之声自雾起,不一会自那雾气中走出一人,携着风雷,慢慢显化。 常持满看着那雾气中人慢慢凝实,再不犹豫,弯下腰,朝着那人深深一礼,口中喊道: “弟子常持满,恭请师尊法驾!” 只见那自风雷中走出的人乃是一个道人,那道人凌空而立,穿一件青色道袍,身躯清俊高大,挽一个道髻,面貌白净长须过胸,不怒自威,双手背负在后,含笑看着跪在地上的常持满。此人是谁,在场众人都明白,除了见首不见尾的叶净能,还会有哪个! 叶净能待常持满行完了礼,右手虚抬,便将常持满扶了起来。常持满站起身子,挺着胸膛,也不给叶净能说眼前的局面,只是默默来到叶净能身后,乖巧安静。 既然师尊亲临,自然不用自己多嘴,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叶净能收了风雷护体,却不落地,凌空虚渡几步,他看着那个被重重保护的胖子,笑了一下,开口问道: “你就是安禄山?” 此刻的安禄山,面色惨白,濒死一般,他不会说话,只是惊惧的看着那个半空中的道人。至于那些邪门修士和羽林侍卫,也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如木鸡,冷汗横流。 叶净能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也不管安禄山回答与否,继续看着安禄山自顾自又说了一句: “你的人破了潼关,得等七日才可入长安,若早一刻,自有天罚!懂?” 叶净能说完这一句话,目光投在安禄山眼中,安禄山木然的点点头。叶净能见他点头,轻嗯了一声算回答。然后他再看看安禄山左右那些护卫修士,探手一抓,那些人便被他凌空摄起,再一甩,凭空就消失了。此刻殿上,只剩下叶净能常持满安禄山和他那四个心腹狗腿。 叶净能回过头,对常持满说道: “那四个法家修士罪孽深重,业障缠身,留着碍眼,你把他们拿了,送给夜游神!” 常持满闻言,答应了一声,他大手也是一探,那四人便如小鸡子一般被凌空拿起,四个人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在那虚无的大手中被挤压缩小到茶杯大小,四个人七窍流血奋力挣扎,可终究徒劳无功,最后被常持满收到了一个酒杯之中。 做完了这些事,叶净能再不看安禄山,他对着常持满说道: “为师现在吐蕃传法,你这边事了,可来寻我!” 常持满闻言,赶紧躬身行礼,回答道: “弟子谨遵师命!” 叶净能再不留恋,他重新引动风雷,化作雾气消失不见,再现身已是千里之外。 偌大的皇宫内殿,只留下一个矮道士一个肥皇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第四十七章 天道有承负,人心不可测 还是东都洛阳那座威严霸气的紫微宫。 被叶净能吓成呆子的安禄山坐在龙椅上,他眼睁睁看着叶净能从云中来,伴着风雷去,挥手间凭空退散几百个守卫,短短几句话就吓得他如同一堆烂泥。那个矮豆丁的常持满,又把自己视如珍宝底牌的王小川四人如杂耍一般禁锢揉捏。 虽然他非常不愿意大开这种眼界,但形势比人强,愿不愿意他安禄山说了不算。叶净能留了一句话就匆匆而去,打发他如同打发一条狗,面对如此侮辱,安禄山泛不起丝毫反抗之心,如临深渊面向巍峨都不足以表达他心底的畏惧。 叶净能是走了,可常持满还在。 那把要命的小玉剑又重新由风雷雾气汇聚成型,化作了那个笨拙的小玉剑,依然安静静躺在那个木匣中。叶净能走了有半个多时辰,安禄山才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常持满被这一嗓子吓得打了个颤。大殿外埋伏伺候的亲信侍卫们听见安禄山的哭喊,一窝蜂闯了进来,一群人将安禄山保护的如同老王八一般,而常持满,则是被另一群人团团围住,刀剑相向。 那一夜,安禄山不停的呼喊快来人啊,再多的人手他都觉得不够,整座紫薇宫里人心惶惶,人马喧嚣,折腾了一夜,一万余人涌入了皇宫,灯火通明,兵士们也不知道敌人是谁,各个如临大敌,无头苍蝇一般乱哄哄。常持满冷眼看着这些人忙活,因为有了叶净能的出现,他军心大定,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别看太史局只有十来个人,可如果不顾世俗羁绊和天道报应,安禄山集团区区数万世俗军马,再多他也不惧,土鸡瓦狗而已。 有师父撑腰,还怕个毛! 就算老天爷真要将下神罚,还有师父在前面顶着,他常持满怕什么! 常持满喜滋滋,安禄山苦哈哈。 那把玉剑一直跟着安禄山,与他始终保持着二丈距离,无人知道那把玉剑如何行走,但安禄山就是能看见。苦熬了两日,安禄山受不了这种身处砧板命悬一线的折磨,他请来了常持满,问询那把剑该如何处理。 常持满自从那一夜后姿态大变,面对着安禄山也不行礼,甚至连“陛下”也不称,对安禄山爱搭不理的,可安禄山只能受着,甚至觉得常持满越倨傲,他心越安。常持满最终还是帮安禄山解了这份辛苦,他作法将那玉剑木匣请到了高台之上,令安禄山派人每日参拜上香,再叫他谨遵叶净能法旨,不论潼关何日攻破,七日不得进入长安。安禄山怕死了,自然是惟命是从,这就有了前面提到的,安禄山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令安庆绪崔乾佑一事。 此等机密,睢阳城里交谈的墨升不知道内情,张巡更是无从得知,大唐皇帝虽然也不知道是叶净能出手相助,可他似乎也没必要知道。事到如今,李隆基重新记起了他那份命数批言,事实胜于雄辩,不由得他不信。 那是太史局的绝密,原来早在太宗时,李淳风就遵皇命为李唐王朝推演过天机,只是那些谶言晦涩难懂,而且文字极少,又是绝密,李隆基也是做了好些年皇帝后才知道这件事。只是那个时候的他春秋鼎盛,虽然已经见识过了方外修士们的手段,可他对那些云山雾罩的猜字谜兴趣不大,加之后来逆天改命成功,他更是只信自己不信天。 可如今潼关一破,安禄山不日就可攻入长安,这时候他才幡然惊醒,想起了太史局里那些老书包们。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潼关一破,李隆基就知道了消息,而就在他宴请群臣商议对策之前,早已经派高力士请过太史局的李仙师,替自己推演过了天机,最终结果他其实已经了然于胸。 高力士亲自去请来的太史局里推演天机的那位李仙师,正是太宗时那位李淳风的嫡系后人,他们将以前李淳风的《推背图》请出来,其中第五象【戊辰坤下巽上风地观】正是讲得今日之事。那明黄的绢布已经有些发暗,图画和文字的墨迹也已失了气色,一看就知道年代不短。 李淳风《推背图》第五象,依卦相所显,画的内容正是: “山有一鹿负鞍,下有一女卧地死!” 其后再有四句谶曰: “春色正浓浓,荣华只两枝。又逢木易坏,惊起太原尘!” 看着绢布上这四句谶言,结合当下的情势,李隆基隐约明白了一些,他命令那位李仙师依此卦象,结合当日的星辰方位,用阴阳易数为他做了最后的推演,又因此得出了最终的四句批言,正是颂曰: “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萧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 李隆基看着图和字陷入了沉思,就在这个时候,高力士突然插了一句话: “陛下可曾记得罗公远托人送来的那封信?” 乍闻此言,李隆基有点莫名其妙,他抬起头,看着身边这位老友,有点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他素知高力士深浅,知道他在如此紧要关头能说出这话,肯定大有深意,当下就令高力士去自己密室,将罗公远那封信取来。 不一会那信就摆上了李隆基的御案,要说这封信,其实还很有故事。当时因为玄宗要逆天改命,作为心腹仙师的“双叶一罗”态度不一。叶法善祖上四代天师,到了他这一代更有越国公爵位,因为气运龙脉的守卫之责,他只能全力支持皇帝的决断。而叶净能却早已遁走多年,玄宗苦寻不到,最终恩威并施才在最后关头请到了叶净能出手。 至于那位“一罗”的罗公远,他对李隆基逆天改命的谋划却是极力反对,那人甚至不惜冷言相对当今天子,断然拒绝了皇帝的请求。再加上这位罗公远平日里对后宫那位恃宠而骄的武惠妃极度厌恶,见了面便是横眉冷对讥讽不断,武惠妃便借此煽风点火,玄宗一气之下,就对罗公远动了杀心。而罗公远这人性情刚烈,他得了皇帝欲杀他的消息后先是大声数落玄宗的过错,之后当夜就狂笑着挥袖遁去,自那以后数年不见其踪迹。 不曾想之后的一年,有一次皇帝差内官辅仙玉到蜀中公干,路过彭县,竟然遇到了罗公远,辅仙玉素来仰慕罗公远神仙之名,便是多有请教。罗公远也因此托他给皇帝带了一封信,另外还有一块蜀地产的当归,他送完东西,又对辅仙玉说道:“当年我去度化三郎,是想天下黎民免了这场劫难,不想三郎志不在此,可惜,可惜。”说罢罗公远人就不见了。辅仙玉回来面见玄宗复命,特将此事重点说明,玄宗打开信,却是四句谶语: “渔阳鼙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木易若逢山下鬼,定于此处葬金环。” 皇帝当时看到罗公远这四句话,心中不明是什么意思,便问及张果。谁料那张果看到这四句后,心里掐指一算,大惊失色,忙以年老为由,立即自袖中取出那张纸驴,吹纸化驴,当即就骑上那纸驴归隐山林去了。皇帝再问叶法善,叶法善虽然知道一些内情,但不好明说这是皇帝自己种的恶因,因此结出的恶果,只好托词自身修为不够,要多花时日详细参悟,皇帝再追问下去叶法善便是默不作声,玄宗似有所感,却抓不住关键,时间久了便把那事忘了。今夜经高力士提醒,此刻再看罗公远写给自己的这四句话,心里不由得有所醒悟。 不论是李仙师谶言里的“蜀道”,还是罗公远批颂里的“剑山”,都不约而同的指向了同一个地方,这由不得皇帝不深思。潼关已破,长安城注定失守,他可没有汉宣帝刘询那样的魄力,可以在渭水桥上令那些万国蛮夷心生狂热山呼万岁,他现在连安禄山都降不住,自己反而被对方肆意拿捏,所以他压根没去计划如何坚守京师。他目前只想一件事,那就是“往哪逃?”卦象给了他明示,再想想罗公远送的那个“当归”,看来莫非真的要往剑南而归? 李隆基思考了好久好久,最终还是觉得应该差不了,所以那夜的朝会上,当李隆基听闻杨国忠的提议正是退往四川蜀地,与天机推演的不谋而合,当即更确定了心思,不日就出逃长安归往蜀地。心里打定好了主意,所以皇帝才有兴致给手下的臣子和百姓演一场戏,所以便安排演奏了“霓裳羽衣曲”,他自己更是兴致颇佳饮酒斜卧,听高适讲李白寻仙的趣事,一派宁和淡然的气度。 高适不知道皇帝的主意,只能小心伺候着,继续讲着他和李白杜甫那一行的故事。殿上百官都是人精,看着皇帝不慌不忙,他们心里不由得猜测,莫非皇帝陛下真要采纳高适的提议,在长安城与叛军拼死一战,这可咋办啊,我可不想跟着一起死啊! “高爱卿,不知你等最后上的那王屋山么?见到那仙人司马道长否?” 玄宗皇帝语带轻笑,喜盈盈看着台下的高适。高适不敢隐瞒,立刻回答道: “启禀陛下,王屋山是上去了,只是不曾想,那司马道长却无缘得见,盖因仙人早已十年前飞升仙界,臣等三人实在仙缘浅薄,每每想起好不遗憾!” 皇帝听了这回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三个能见上司马道长才算见鬼了,看你李十二,白跑一趟,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高适自然不明白皇帝的恶趣味,他看着皇帝开怀大笑,也只好陪着笑,将那亲眼目睹潼关城破的惆怅也淡化了些。 话说那日三人在岸上看着那船夫刻舟捞剑,震惊的不止他们三个,围观的上百人各个都是如遭雷击,今天也不知是出门撞了鬼,还是命好遇了仙,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了。 那几个绿衣和尚眼见自己赌约已输,而且在场之人众多,逃肯定是逃不得,当下心思电转,纷纷在肚子里盘算着如何赖账,该用什么托词解这个麻烦。 大和尚还是道行深,他偷偷朝弟子传音,叫他们用佛门大理来蒙混过关,就说那赌约不过是“君子问道”,试图用佛门的大势来压人。 那手下弟子听了师父的嘱咐,当下就朝着李白三人拱手行礼,嘴里一边宣着法号,一边说下去: “阿弥陀佛,恭喜这位施主重得宝剑,真是菩萨显灵!” 他故意不去理会那个主角瘸子,而是先拿话来卖李白的好,看似放低了姿态,其实是得了个先手,将难题丢到了李白这边。按他的揣测,李白几个读书人到底还是会顾及文人风骨,再加上宝剑意外找回,心里一高兴,说不定就不为难他们几个了。 算盘打得不错,可惜对象没选对。如果剑主人是杜甫高适,杜甫高适都是传统的儒生,面情软有气度,又顾及自身体面,说不定和尚这般冠冕堂皇的话还能有用,可惜李白不是杜甫,做事情全看自己高不高兴,管你和尚还是道士,皇帝我都敢怼,何况是你这么个秃驴。 李白似乎没听见那个和尚徒弟的恭维,自顾自抚摸着宝剑,他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按上剑柄,仓啷啷一声,将那把宝剑拔了出来,顺手挽了个剑花,似有意似无意的朝着大和尚几人唰唰舞了两下。大和尚几个见李白不答话,反而朝着他们几个挥剑,当下心里就不舒服,看来这人不吃他们这一套。 李白耍了几下,心里美极了,右手剑刃一翻,将剑往空中一抛,那剑飞上去不到一丈后下落,李白也不去看,伸出左手剑鞘,往上一迎,那剑像自己长了眼睛一般,剑尖就盯着那剑鞘口钻了进去,“啪”的一声,飞剑入鞘,干净利落,实在是潇洒的不像样子。 众人被李白如此拉风的剑技折服,纷纷喝起了彩,杜甫高适也是大加赞赏,拍手叫好。李白神态自如的接受着众人的欢呼,此时江上有风,吹的李白衣衫飘飘,美须飞扬,再加上长剑在手,气宇轩昂,可不就像个下凡的剑仙么! 那个拄拐的瘸子看着李白这番举动,虽然也觉得赏心悦目,可到底有些华而不实。修为境界到他这个份上,不说尘世,就是仙界也是罕有敌手,站在七八楼的境界上看一楼的舞剑,可不就觉得是花架子吗? 要知道,自秦以后,剑已经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直到汉时刀的普及,剑越来越不受重视,直到现在,剑技一般只流行于戏曲之中,而真正实战用剑的高手,少之又少。剑自古就有,这种剑一开始是为了攻伐和防御之用,后来慢慢变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现今的人佩剑,更多的是模仿古人遗风,从没见过哪个攻城略地的先登猛将,是拿着一把剑冲上城楼的。 就连那些专门钻研打磨功夫招式的江湖门派,剑法虽然也是有的,可一般都由那些悟性心智绝佳的内门栋梁来修习,外门弟子没有那个时间和心思去习练剑术,学的都是更好上手的刀棒锤棍。有句武术谚语这样讲:“月棍年刀一辈子枪,宝剑更要随身藏。”棍子练上个把月就能用,而刀就得几年,可要学会用枪,就得钻一辈子;至于要把剑练好,那必需时刻剑不离身,闻鸡起舞熟能生巧。但凡练剑之人,一日不摸剑,手便生的没了感觉。 李白曾在《侠客行》中写过这么几句: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几句霸气难挡,底气十足。毕竟李白是个风流才子,他一开始的梦想是做个侠客,所以从小就学习剑术,家里也有钱,供得起他玩剑。长大以后他又喜欢到处游山玩水寻仙访友,世俗条框羁绊不住他的洒脱。游山玩水的过程中,不免遇到一些山贼猛兽,不论是自保还是惩恶扬善,挥剑杀一些贼人野兽,在李白这里也是太自然不过。 再后来由于道士吴筠的推荐,李白被皇帝召入宫中,本想一展才华的他,却并不被重用;加上他不喜同流合污,得罪了权贵,才一年多的时间,就被皇帝赐金放还。虽然那些腹黑的官场他待得不痛快,可有一个人却很对他的脾气,此人正是那位官至左金吾大将军,号称“大唐第一剑客”的裴旻。虽然裴旻这个“第一”跟南霁云的那个“第一”都只是世俗中的称呼,可能得此盛名,手上本领绝对不浅。 而李白刚才的那个飞剑入鞘,就是学自裴旻,不过裴旻那个更难。据说当时裴旻的母亲去世,他想请大画家吴道子在母亲墓穴上画壁画,一来超度二来护佑。吴道子则是提了一个要求,他希望看一次裴旻舞剑。世人盛传裴旻剑法玄妙,吴道子对此早就眼馋不已,裴旻为了母亲,欣然答应了吴道子的要求,当即就耍了一套剑法。那剑出若游龙惊世、疾如雷霆电驰,门户大开大合,招式有进有退,霸道刚猛至极,堂皇之气澎湃。一套剑术展示完,镇住了周围数十位看官。裴旻也是舞到性起,只见他将长剑抛出十丈之高,然后脚尖点地,身躯蹭的一下射出去,人在半空将手中剑鞘伸出,疾如闪电的长剑分毫不差呼啸着归入剑鞘,裴旻也手握宝剑落回地面。 就因为这一手高绝的剑法,裴旻收获了大量的仰慕者,上到皇帝,下到将军,贵妃公主为他编排剑舞,颜真卿为他写过《赠裴将军》,跟李白不对付的王维也写过《赠裴旻将军》,李白更是愿意行弟子礼,求裴旻教自己剑术。裴旻也是来者不拒,你要学我便教,气度胸怀宽广毫不藏私,李白因此学了一些裴旻的本领,剑术修为自此大增。 拄拐的瘸子虽然看不上李白的这些花架子,可并不妨碍他对李白的喜欢,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送李白一场造化,当下也笑着喝起彩。 那几个和尚脸色就难看的多了,别看那瘸子瞧不上李白的剑法,可身处世俗中的和尚就不得不重视起来。那几个和尚虽然修行有佛法,可那是内功,是对付山精鬼怪的法诀,要跟普通人摔跤动手,要用外功,他们的拳头可不怎么行,至少比不上李白手里的剑犀利。 正所谓,功夫再高也怕菜刀啊! 第四十八章俗目只认钱,慧眼能识珠 王屋山下济水边。 潇洒干练的李白只用了几招剑法便震住了场面,巧妙的破了绿袍和尚们浑水摸鱼的第一招,难题仍然来到了秃驴们这边。 说又说不通,打又打不过。绿袍大和尚几个人有点伤脑筋,眼看着高帽子戴不成,看来只能玩赖的,不过要说玩赖,他们可是深谙此道。佛经道理他们可以记不住,坑蒙拐骗可是门清,毕竟前者是装扮的金身,后者才是立命的本钱,可不是所有的和尚都是道德禅僧。 围观的人群还在被李白高明的剑术所折服,他们交头接耳七嘴八舌的议论,甚至还有人学着李白的样子随手比划,仿佛他们也如李白一样是个剑术高手。有些半大的孩子,天生就对又长又直溜的细枝顺棍没有抵抗力,此刻更是三五成群,随手捡些树枝,照着李白的样子呼呼哈嘿的比划起来,更惹得周围的人调笑训斥,整个渡头比过庙会还热闹。 眼见着一计不成,大和尚心念一转,再生一计,他趁着围观众人兴致高昂,宣了个法号,给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心领神会,便吩咐着那些挑夫仆从速速整理货物,一副要启程的架势,而绿袍大和尚更是已经提步,试图借着闹哄哄的掩饰快速离场。 李白虽然看似被众人吹捧的洋洋得意,可他一双眼睛全在那个大和尚身上盯着,此刻看他们几个准备趁乱逃之夭夭,自然不允,只见他朝着那个绿袍大和尚的方向喊出一声: “大师这是准备何往?” 怕什么来什么,绿袍大和尚听到李白的问话,仿佛听到了催命的号角。他顿住脚步,僵直了身子,脸憋成了猪肝色。众人目光全在李白这边,突然听李白喊了这么一声,自然顺着方向就看了过去。等大家看到那几个和尚正准备脚底抹油,当下就指指点点起来。和尚们如芒在背,只好装傻,转过身子朝着李白答道: “这位施主,贫僧此行正是那王屋神山,因有要事羁绊,便先行告退,耽搁久了怕误了佛道两门要事!” 那和尚,脸也不红气也不喘,张口就是有大事要办的冠冕,光是这份脸皮功夫,李白怕是再练一百年也比不上。 “奥,原来大师有要事在身,那某便不讨教了!” 说完这句,李白故意停住,还伸手行了一礼。那和尚被李白这么一弄,有点不知所措。这就完了?这人是脑子抽筋还是秀逗犯傻?犯傻好啊,他刚好可以借坡下秃驴,管不了那么多,他也还了一礼,准备扭身再逃。 李白岂能如他所愿,故意说个半截子话,就是存心戏弄而已,他故意咳嗽一声,不咸不淡的接着说下去: “只是大师就这么走了么?” 围观的人也对那几个和尚没了敬畏心,风往哪边吹,他们便往哪边倒,当下就吵吵嚷嚷起来。 “是啊,赌钱还没给,就想走!” 也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剩下的人更起劲了,纷纷叫嚷着 “给钱,给钱!” 那大和尚知道被李白耍了,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可又不好发作,只好重新杵在那,几个小和尚也是急得抓耳挠腮,想找出个好法子解围。大和尚也不指望那几个草包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他心里懊悔的不行,为啥就财迷了心窍,非要跟人对赌。其实也不怪他,是个人面对那样的局面,再来一万次还是会去赌,哪有把钱送到眼跟前不伸手的道理。 大和尚舍不得瘸子的金子,自然就要赔上自己的珍珠。要说那几颗珍珠在他看来也不怎么心疼,就那个品相,绝卖不了一两金,可那是掌门师兄亲自嘱咐他的,他实在不好把那个输给别人。躲是躲不过了,该怎么转圜一下,只希望那个瘸子好说话。打定了主意后,他再不去理会李白,而是直接看向那个拄拐之人,语气诚恳的说道: “这位施主,赌约本来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做不得数,贫僧一时鲁莽,今日这般已算是破了戒,不知施主可否高抬贵手,揭过此事,贫僧心里感激不尽,等回到护国寺,贫僧定为施主起长寿明灯,诵增福经文!” 大和尚还在垂死挣扎,企图用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蒙混过关。那拄拐之人闻言没有说话,似乎有点意动,大和尚眼见于此,心里不禁窃喜,哎呦,有门,他正准备加大火候吹彩虹屁的时候,那拄拐之人却微微摇摇头: “李某人虽然对禅宗佛法很是尊敬,可无奈一向佛缘浅薄,至于这身皮囊,早已厌弃不知多少年,早死早解脱,长命百岁于我可不是什么好造化!” 说完这几句,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摇头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 “快活一时是一时吧!” 大和尚听话听音,此刻才慢慢回过味来,这个瘸子无论说话还是举止,处处都透着股诡异,自己光想着捞金子,却忘了审视对手。当下他便悄悄运转观气望运的法诀,双目发出淡淡金光,朝着那瘸子看过去。可是看了很久,那瘸子身上气运就如普通凡人一样,并无气运环绕,兴衰走势也是一目了然,莫非对方真的就是个一般人?众目睽睽,又是道家祖庭之地,形势如此,他也没有好法子,当下只能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施主此言差矣,身体发肤乃授之父母,岂有厌弃之理,佛家有云,前世因得今世果,施主还是要放开心胸,抛开凡尘俗物,潜心向善,下一世定有大造化大富贵,丰神俊秀气度非凡也未可知!” 看这和尚嘴皮子多厉害,一边劝人别钻钱眼,一边给人画饼,叫别人心胸开阔,自己却舍不得输钱,也真是个能诡辩的好选手。 可那拄拐之人似乎不为那下一世的丰神俊秀所动,还是死脑筋的坚持这一世的观点: “大师言之有理,可惜李某人这身皮囊怕是褪不去了,罢了罢了,我就是个俗不可耐之人,下一世太过渺茫,还是珍珠更好,还没见过呢!” 话题终究还是绕回到了“珍珠”这块,李白杜甫高适和围观人群此刻也都看着那和尚,一副要他赔付赌约的架势。大和尚没办法,对方油盐不进,自己又不能动手,这么多人看着,稍微处理不好,传到【护国寺】那边,自己的前程可就全毁了。他现在还是壮年,正是激流勇进的时候,可不能因小失大。他一边心里骂着对方死心眼,一边嘴上说着: “施主心志坚定,贫僧佩服,只是那赌约珍珠牵连甚大,不知可否换做他物,施主且放心,替代之物价值绝对不贱于这几颗珍珠,若是施主还有疑虑,贫僧愿出三万钱来赔!” 看这和尚多鸡贼,一两金是十六两银,是十万六千钱,三万钱连二两金都不够,更何况若是真的用金子来换,只会换得更多大钱,这和尚也真敢开口,肚子里的算盘真黑,围观人听了这话,纷纷嘲笑讥讽起来。 那大和尚见犯了众怒,只好提高嗓门,急忙喊出一句: “如还不够,贫僧再加一万,可否” 众人见这和尚果然大气,一次就加一万钱,当下起哄的劲更大了,纷纷叫嚷着 “不够,不够!” 那大和尚此刻恨不得将这些看热闹的人全推下水,但他自己搞出来的赌约,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大出血,忍痛再喊: “阿弥陀佛,还求施主高抬贵手,贫僧最多只有五万大钱,这五万钱绝够买到五颗珍珠了!” 那拄拐之人看着绿袍大和尚急的都快哭了,还是摇摇头。别说五万钱,就是五十万钱,五百万钱,五万万钱他李某人都看不上,那和尚蜀锦荷包里的珍珠,他要定了,今天就是菩萨来了,他也不让。 别人不知,他李瘸子可是再清楚不过,别看那几颗珍珠在蜀锦荷包里没露过面,可他早就运转玄功,将那几颗珍珠看的明明白白。正因为知道了那几颗珍珠的底细,所以他才有兴趣与那绿袍秃驴们赌上一局,一来是惩治一下那些见财起意心高气傲的和尚,二来也是有意结交李白杜甫高适三人,有心送他们三个一些造化机缘,要不是因为这些,以他的本领境界,那几颗珍珠可入不得他的眼,他葫芦里的东西可比那几颗珍珠好了千万万倍。今日他有这份心情游戏人间,非要将那几颗珍珠搞到手,全是看在李白三人的身上。 那五颗珍珠要说有多珍奇名贵,其实不然,至少在世俗人的眼中,无论品相大小,这几颗珍珠都不算啥稀罕物,拿去卖,顶破了天也就值个十来两银子。寻常富裕人家就算买个珍珠来传家,也不会要这样昏黄暗淡的料子。大唐富庶,威震四海,那些黄毛白脸的毛子们,来大唐贸易交换的珊瑚珍珠哪一个不是最顶级,他们九死一生穿山过海,甚至赔上不知道多少性命才把这些宝贝运到长安城,费了那么大的周折如果运来的是下等货,早赔的连老婆孩子都没了。 大唐的人被国运托着,眼光自然高的不行,他们看着那些茹毛饮血的洋鬼子们,打心眼里都是鄙视。虽然鄙视他们又丑又穷,但是这些洋鬼子从深海里捞上来的宝贝可不孬,远比本土江河里出产的好。大和尚怀里的这几颗珍珠,从外观看,妥妥是江河里出来的东西,这点眼力见,那大和尚还是有的。 只是他只知其表不知其内,他的功夫还没有练到家,和尚以为那些珍珠不过是江河里的蚌珠之类,可李瘸子不会告诉他不是,他可不会那么好心。 其实这几颗珍珠都不是凡品,产自江河是没错,可绝不是普通珠母贝类动物所产,而是大有来头。 这五颗珠子,一颗是鲛珠,一颗是鲸珠,一颗是鱼珠,一颗是鼇珠,而其中最大的一颗是蛟珠。五颗珠子都是修炼成精多年的水中精怪所产,看其中孕养的精气,应该都是还没化形就被斩杀,至于是被妖所杀还是被人所斩就不得而知了,其他几颗柱子虽有精气,但实在入不得李瘸子的法眼,但其中那颗最大的蛟珠,李瘸子能隐约知道些来历,如果他猜的不错,这颗蛟珠正是出自当年被周处所除的那条蛟龙。 说起那位斩过蛟龙的周处,也不算很有名气。他是晋朝义兴阳羡人,也算是个门阀世家,其祖父周宾为汉末三国东吴咨议参军,后转广平太守。父亲周鲂为东吴名将,任鄱阳太守,被赐爵关内侯。周处因为家世显赫,祖父父亲都是军伍将领,他自小便习练武艺,更因为天赋绝顶,受到了一些能人异士的青睐,教给他好些异于常人的本领。周处作为官宦子弟,娇生惯养,自小就比同龄人高大勇猛的多,后来更因为父亲早死,全家人怜他爱他,无人舍得管教,尤其是他的祖母,更是要风给风要雨给雨。 就这样,周处一点点长大,他身材魁梧,臂力过人,武艺高强。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纵情肆欲,横行乡里。因为自小就无法无天,纨绔子弟气息浓厚,骄奢蛮横的品性越来越收不住,常常与人斗殴闹事,欺男霸女可以说无恶不作,当地人甚至编了首民谣来唱: “小周处,体力强,日弄刀弓夜弄枪。拳打李,脚踢张,好似猛虎扑群羊。” 百姓们苦不堪言,可奈何人家家世背景强大,普通老百姓哪里斗得过,惹了事要么花点钱,要么直接用强势硬逼,就连当朝政权都为他们家遮蔽,老百姓只能绕着他走,无人敢与之论短长,生怕惹祸上身。 当时,南山有只白额虎出来吃人,西氿长桥下有条蛟龙祸水为恶,并皆暴犯百姓,因此,人们私底下便将蛟龙恶虎连同周处在内,并称作“阳羡三横”,而这“三横”之中,最使百姓感到头痛的还是那个周处。 后来有人想到一个好点子,他故意在人前议论说周处虽猛,可终究比不上虎和蛟这样的凶兽,别看周处厉害,打我们像打小鸡,可他别说遇到义兴河中的蛟,就是南山的那条虎,周处见了也得夹着尾巴逃。提出“驱虎吞狼”这个点子的人很可能是自曹魏那边过来的,因为此计正是曹操帐下第一人的荀彧所出,意谓令此攻彼也,使之两相残杀,以让第三方坐收渔人之利。 此计意图就是激他去杀虎斩蛟,不论哪方得胜,总会少出了一害。后来,这个周处不如虎蛟的说法便传到了周处那里,这位“少孤,不修细行,州里患之”的七尺男儿,当即就上了头,热血上涌直冲天灵,理智被冲动所盖,也不知会家里人,提上硬弓利刃就直奔南山而去。 周处入了南山后,用起师傅们教授的本领,凭着山中的气息找到了老虎的洞穴,他没有选择冒进虎穴,别看他性子猛,可他心思细腻,绝对不会让自己身处未知的危险。他寻了很久,终于找到并埋伏在猛虎出行的洞口,从日中等到日落,那老虎果然如往常一般出来觅食,周处瞅准时机,张弓一箭,那虎也是通了灵性,莫名感受到了危机,拧过身子往外跳去。可周处的箭快如闪电,它虽然让过了额头要害,可前胸还是被箭矢射中。箭上力道极大,直没入肉,箭头都透体而出,老虎吃疼,就要转身逃回洞去,周处岂能让他如愿,大喝一声,手提钢刀奔着那老虎跳了下来。 那老虎见周处向自己飞来,只得将浑身的毫毛都直竖起来,整个身形较之前更粗大了许多,口内露出钢牙,眼中黄光直射向周处。那畜生将两支前爪在地下一按,后爪一蹬,跳有五六尺高,迎着周处而去,血盆巨口对准了周处的脖颈。 周处艺高人胆大,眼见于此心神不乱,他见那虎扑来,知道下劈的刀势见不了功,只好收刀控制身形向着那畜生额头一踢,身子借着这股力向旁一闪,那虎也从周处身边擦了过去,其爪与口只差寸许就能伤到周处的肉身。周处落地后急忙稳定身形,那虎也将身子掉转过来,一人一虎相离不过四尺远,周处手握钢刀,半蹲身子倒退了两步。那虎两只眼睛直视周处,已经开了些的灵智活动起来,眼前进犯的这个人类不是善类,他平时进食的那些人类可没有这人身形这般高大,今日这人绝对是谋划过得,先是一箭伤了它,然后又是手执利刃的对峙,可得小心应付。已经不是凡类的猛虎突然大吼了一声,火匝匝又向周处扑来。周处又一闪,那虎复从他身边过去,落于空地,周处趁它尚未转身,如飞的便向一边射去。眼角余光扫过,那虎果然也如飞的赶来,可惜等它扑到,周处已经又跳到了圈外。如此几回,那虎明显不支,身上的箭伤损耗巨大,它心里渐渐有了退意,迎着周处微微蹲下,爪子披扶着胸前白毛,两只眼直视周处,口中馋诞乱滴,舌尖吐于舌外,那一条尾巴与一条锦绳相似,来回摆动。 周处明白那畜生的打算,但凡吃过人肉的老虎,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只是这只虎已经吃人无数,又在山中误食过一些百年灵芝,开了一些灵智,已经不同于普通野兽,要不然也不能为祸多年,官家十几年围剿都拿它不下。那虎知道今天碰到了硬茬子,它知道周处不杀自己不罢休,便故意示弱,借着伤势更虚弱不已,等待周处放松大意,到时候它再伺机而动,将那人拍倒。 一人一虎对峙了好久,天色也越来越黑,周处看着那虎已经趴到了地上,嘴里喘着粗气,他便随手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那虎砸去,老虎看着石头朝自己飞来,也不起身,只是偏过脑袋躲闪。周处不停地砸,老虎还是躲,身上被石头砸了好多伤口,鲜血淋漓好不凄惨。周处似乎觉得老虎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站起身子,举着钢刀朝着老虎挪去。老虎还是不起身,只是张开嘴巴怒吼,试图用自身的威势来喝退周处。 周处越走越近,直到十步远时停下,又捡起石块砸去,那虎依然只是森着牙低吼回应,周处似乎放下心,他大喝一声迈开步子举起钢刀就朝着虎头劈去。那虎等的就是这一下,它看着周处冲来,浑身毛一抖,蹭的一声跳有三尺来高,那浑厚有力的虎爪直奔周处面门。虎爪所带起的腥风直冲周处面门,眼见着就要将周处的脑袋拍个稀巴烂,老虎已经在心里幻想着周处被自己一爪拍死,葬身虎腹的场景。 可周处等的也是这一下,他预判了老虎的预判,见那虎奋力高跳起来,他硬生生用了个铁板桥的功夫,将身子在半空往下一躺,面门堪堪躲过虎爪,身躯刚好从虎腹下钻过,手中钢刀顺势在虎腹下刮过。老虎不仅扑了个空,更是被周处一刀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流了一地,这下他是真的趴在地上起不来,口中嘶吼着,爪子拼命在地上刨,将身周的土石犁出一道道深槽。 周处站起了身子,拍拍身上的草木泥土,将钢刀往地上一插,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眼睁睁看着那老虎垂死挣扎。那虎最终没了气息,血流成了小河,周处走过去割下虎头,再点了个火把,朝那老虎洞中走去,他要看看那洞中是否有虎崽子,好斩草除根。等到了洞里,却不曾见到有虎崽,只有遍地的人头人骨,周处叹息一声,转身走了出去。他来到洞外,将钢刀火把放下,自怀中取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黑丸,他将黑丸放在手心,嘴里默念口诀,牵引着自身气机灌注进那个黑丸,好一会,他再将那黑丸射到洞中,转身退出去一丈,三个呼吸后,那洞中轰隆炸响,火光冲天,山石被炸的坍塌下来,将那虎洞埋了起来。看着那如同地震过后的洞穴,周处自言自语起来: “也不知这孽畜害了多少性命,可怜这些人,遇着便是有缘,我便送你们一个埋身之地吧!只是可惜了我那一颗地火珠!罢了罢了!” 说完这话,周处再不犹豫,他将钢刀背到身后,一手举火把,一手提虎头,大跨步下山去了。 山上恶虎已伏诛,水中蛟龙猖几时! 第四十九章 天地为鼎,引蛟出洞 虎,又称大虫,历来是世间走兽凶祸第一,百姓畏之如虎便是明证。 为祸南山几十年的虎患被除了,恶似乎需要更恶来除。 蛟,龙之属也,无角曰蛟。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 单刀独身的周处提着那颗虎头,脚下生风,他心情自然是极好的,射杀这条吊颈白额猛虎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下看那些狗学士们还有何面目说我不如一畜牲。走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来到了山脚,循着小路,周处很快找到了自己放马的地点。他将手放到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不一会,远处就隐隐传来奔腾之声,周处微微一笑,也朝着那方向走去。 等到一人一马离得不远,虽已是黑夜,但周处有玄功在身,在这黑夜也能勉强看清事物。他远远就看到自己那匹青色骏马朝自己奔来,可就在相隔三丈远的地方,那马突然嘶吼着驻足不前,身躯颤栗,四蹄乱点,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周处还在纳闷,马儿今夜这是怎么了?他心里不解,迈开步子又往那马走去,不想,他走马儿退,来回几次,他觉得奇怪,便先暂停脚步,思考起来,想了一会他突然明白,原来自己手里正提着那颗硕大的虎头。 那虎虽然已死,可腥味刺鼻,虎本来就是百兽之王,天生带着对马的血脉压制,自己这匹马应该是闻到了腥风,这才驻足不前。也亏得眼前这马是周处的,能入周处法眼的,自然不是凡品。这马虽然不是那些千金难买的汗血宝马,可也是颇为名贵的大宛良驹,周处家里富足,光是各色品种的马匹就有几十,但他最爱的还是眼前这匹,平日出门狩猎游玩都带着它,遇到不便骑乘的山路,他便将马儿放脱,由着那马儿自去觅食撒欢。这马体态高大,膘肥力壮,遇到野狼小熊的也毫不畏惧,它不仅吃草,还会自己抓些小兽来吃。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匹吃惯了血食的马此刻才是这般表现,虽有畏惧却也不逃,要是换成那些普通马,闻着老虎的气息,要么瘫软如泥要么逃之夭夭。 周处搞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再打了两个呼哨,一边嘴里喊着没事没事,一边朝着青马而去。那马也是真不错,虽然血脉颤抖,但似乎听懂了主人的喊话,便也是慢慢朝自家主人走去。一会会,一人一马碰上了,周处抱着马脖子抚摸起来,嘴里给他讲着那虎已经被自己如何斩杀,那马似乎能听懂周处的话,慢慢的也不再害怕,到了后来还朝着那颗虎头森牙逞凶,周处大笑着拍拍马头,嘴里夸着“青儿真棒!”之后周处翻身上马,提起缰绳,口中唱着戏文,一人一马朝着阳羡城奔腾而去。 到了城门后,周处才知道周家已经如炸了锅一般乱哄哄,守城兵士告诉他,因为他深夜不归,周家祖母母亲寻他不到,呼天喊地的已经派出了几十号子人去寻他,声势浩大的很。周处知道自己这次惹了祸,他似乎天都不怕,可就怕家里那个祖母。他也是真的急了,嘴里高喊着“快些让开!我回来了!”也不下马,急忙忙策马就往自家宅院而去。 心急如焚的周家祖母已经哭坐房中几个时辰,心里如点着了一般,突然隐隐听着自家孙儿的呼喊,心里一惊,竟如飞般跑到院中,等看到自家孙儿那张脸庞,老泪哗地就流满了脸庞,隔的老远伸手就要去抓人。周处没等马停稳,已经率先从马上跳了下来,他快跑几步刚好将祖母接住。祖母将孙儿紧紧箍在怀里,哭的说不出话来。周处正准备劝几句,脸上“啪”被人打了一个耳刮子,周处抬头一看,除了自己的亲妈还能是谁。周母也是泪流满面,她看着自家的心肝又急又气,祖母看着自家孙儿被打,赶忙去护,双手罩在周处脸上,防备着自家媳妇儿再动手。 周母也是急坏了,才忍不住打了自己的儿,打完又后悔不已,却又抹不开面子,只好拉着脸骂人: “你这轰子还知道回来!我只当你被狼叼去了!” 周家祖母本来就煎熬了半夜,此刻又心疼孙子被打,再听自家媳妇还骂人,心里就更不痛快了,拉高了嗓门就嚷道: “够了!讲的什么恶叶话,哪有当妈的这般咒自家尼子!” 周母委屈,却又不好还嘴,只能小声嘟囔: “娘,您还护着他,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老太太知道多说无益,再拉扯只能叫人笑话,她也不搭话,只低着头拉起自家孙儿就往屋里走,身后跟着的还有周母和周处几个妻妾。几个最亲近的人到了屋里坐下,祖母拉着孙儿的手问他到底去哪了,为何深夜不归?周处便将自己如何只身上山射虎除害的经过讲了一遍,只听得屋里几个妇人面如土色,等周处将那颗血淋淋的虎头拿进来时,几个人看着那颗桌面一般大小的虎头退出老远,那虎目还是圆瞪,嘴里的獠牙紧咬,垂死挣扎的凶相着实恐怖。 那一夜,祖母害怕,非要留孙子在自己屋里睡,周处拗不过,只能乖乖听话。周母也不放心,自然是要看着,几个妻妾虽然心里也有不少爱怜的话想说,可长辈在场都不好开口,只能也留在祖母屋里陪着。周处躺在祖母的床上,身周好几双眼睛盯着,他哪里睡得着,只能忍着,苦熬到天亮,只觉得那一夜的煎熬可比拼杀猛虎辛苦多了! 第二日,周处便亲自带着虎头去往城中,他在众人面前展示着那颗被自己斩杀的凶兽,围观人群无不震撼,纷纷夸赞周处果然勇猛异常。也有人依然说风凉话,说他虽然除去了吃人的虎,可还没斗过翻江的蛟,到底是人强还是蛟猛,只有比过了才知道。 周处虽然冲动,可也不蠢,他慢慢品出味来,知道对方这是有意相激,可他艺高人胆大,对自己的一身本领无比自信,便也不逞口舌之快,当众许诺,三日后就入水斩龙。 龙有九似,世间无知者称呼其为兼备各种动物之所长的异类。其名殊多,有鳞者谓蛟龙,有翼者称应龙,有角者名多它龙,小角则名唤为虬。小者为蛟,大者称龙,传说其能显能隐,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呼风唤雨,吞云吐雾,引雷闪电,搬迁挪移,无所不能,自上古起便是传颂不止的神兽。 要说起周处他们西氿长桥下这条蛟龙,却是个恶货,每遇江水泛涨,它便乘势为暴,往往掀翻舟船漂没民屋,溺死之人不可胜数。西氿河虽然不算很长很宽,但她发自天地泉眼,汇流成河,往下连接太湖,河里不知自何时起出了一条蛟怪。这恶蛟既会借天地之气兴风作浪,又会借太湖龙势推波助澜,沿岸百姓祖辈数百年都深受其害。官家也派过战船击杀,可收效甚微,声势壮了那恶蛟就蛰伏不出,人少了它就出来狰狞,狡诈异常,也有大儒僧道来镇压过,那恶蛟眼见不敌便会遁走,也不过能安宁个几年,但祸根一直都在。后来百姓为了安生,学着河伯那套,也开始献祭于它,先是牛羊牲畜,后来甚至是妙龄少女,也能稍微有点起色。只是数百年间多少人家因为这恶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周处因为家世深厚,以前跟那害人的恶蛟没有交集,但他明白,那盘踞西氿河数百年的恶蛟可不像南山的猛虎那样好对付。那虎不过凡品,只是因为机缘巧合食了些百年灵芝,开了灵窍才能活个几十年,要知道山野中的老虎,正常不过活个十几年,能活过二十年的已经很少见了,南山那虎为祸已经四五十年,不是因为成精断活不了那么久。可那蛟龙就不同了,他们血脉里带着龙意,《述异记》中有记载:“螈五百年为虺,虺五百年为蛟,蛟五百年化为龙,龙一千年为角龙,角龙三千年可为应龙。”而蛟如果修炼够了时限,若遇雷电暴雨,便可扶摇直上腾跃九霄,渡劫成功后方可化龙。眼前西氿河这条蛟周处虽未亲见,但光是传言就知道很不好对付,应该修炼出一些龙族的神通本领,要除此蛟,还得仔细筹谋。 第二日,周处好说歹说,才辞了家人,带着家里私兵,穿盔带甲乘着大船来到了西氿河。那河蜿蜒,却是不甚宽,水流也不急,周处一行人都是水性极佳,拳脚力气满身,他们是为了勘察地形,所以行的也慢,晃悠悠顺水而行。河面也偶尔有来往的大小行船,大多都是讨生活的,毕竟这穷山恶水的,有什么赏玩的价值。河边浅滩处,依水有一些村落农田,汉子挑水耕种,妇人浆麻洗布,都是面目疲惫,身形麻木。虽然明知那河中有恶蛟吃人,但他们却没办法搬离此地,一是祖祖辈辈世居于此,多少先人都葬在这方土里,再就是此地地形平缓,取水也方便,种的稻米收成比其他地方都能好得多,不耕种时也能下水打些水产,或吃或换钱,都是好光景。那蛟龙又不是天天出来吃人,可家里若是无米,几日便能饿死人,好些人运气好,一辈子都不曾见过那传说中的蛟龙,当然了,见过的自然没日子活,于是围着这西氿河,生息着不少百姓。 周处是大世家的公子,方圆百里都是他家的产业,他似乎除了吃喝玩乐野蛮生长之外,再没有别的事可做,这次因为要除蛟龙,他才多少了解了些百姓的心酸,黎民的疾苦,心里不免有些感触。 船行了快一日,眼看天要黑了,据打探来的情报分析,往下不远河面最宽处,就是那蛟龙数百年来现身最多的地方。周处为了安全考虑,命人将船停在临近的村落,留下几个看守,他们再找到村里的祠堂,派村人去传唤村正。村正一看如此大人物上门,惊得手足无措,他看着那些不打招呼就出现的一行人马,刀盔明亮,寒意森森,心里后悔自己瞎了狗眼,没有及时将家里妻女藏好,今晚怕是要遭殃。 周处不知道村正的惴惴不安,只是吩咐他腾出几个房间,找些柴火锅灶来,再有啥吃食献出来,却不曾去各家查抄。村正还在疑惑,就被那高大的私兵喝退,出了祠堂,他还在纳闷,怎么今晚这些爷爷们转了性子,不打秋风了?他浑浑噩噩着回了家,第一件事便是将妻女们的脸上抹黑,藏了起来,办完了这事才忍痛将那些私藏起来,准备过年的酒食搬出来送过去。 周处一行人来到了安排好的住处,也看到了那些风干的野兽鱼肉,坛子里是混浊的绿米酒,面面相觑,乡下人平时就吃这些度日,这如何能下得去嘴。 世人只笑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乎,却有几人能知道,他们自己比起那个痴傻的司马衷好的了几分。 感触更深的周大少主沉默了很久,他命手下人用这些肉食熬煮了一些吃食,撒上自己的佐料香粉,忍着硬吃了下去,到底也是饱了。 当夜无话。 第二日,周处一行人早早就收拾妥当,在村正和村民们惶恐的眼神中渐渐远去,只剩下减租三年的文书和一些银钱,村正带着村民,双目噙泪,跪伏在地感恩主家周处的大恩大德。周处自是不知村里人的那一番举动,此时的他游转在那河面上,查探搜寻着线索,双目运起玄功,找着不同的风水气流。 在河面这般来回查探了两日的周处一行人收获很大,周处也基本摸清了那蛟龙的藏身之处,那蛟龙似乎也被河面的动静吵醒,但它对于周处这些人的举动却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平常那些官家缉拿它的动静。周处也不是那些大能修士,气机霸道,蛟龙继续假寐,由着那些蝼蚁去折腾。 周处搞明白了河里的地形,在心里也谋划好了一些对策,接下来就是该用什么法子引出那蛟龙来。钻到水里去找,那不是找蛟龙,那是找死,所以得用什么法子将那恶蛟逼出来。只有那蛟龙现身了,他才能看到那蛟龙几分真本领,自己斗不斗得过,该用什么法子斗得好好谋划。他的父辈老师们都教过他,匹夫之勇不可取,谋定而后动,才是上策。 摸清了状况后,周处便回到了阳羡城,他先派手下人去采买置办自己要用的东西,再集结起城中有名望之人,言说三日之期已到,他明日便要动身去除那恶蛟,城中百姓闻言都是喝彩欢呼,到底是几个意思,只有喝彩之人自己清楚。 周处也不计较,他回到家,向家中长辈分析了其中的利害打算,原本还以为要难以劝住自己的祖母,却不想那老太君竟然深明大义,格外的大气,只是嘱咐周处自己当心,老太君特意拉着周处那四岁长子的手,命那小娃儿给自家父亲磕头,大声歌颂自己的父亲是个英雄。周处被搞得有些难为情,他也知道蛟龙不好斗,自己此一行,也是生死难料,但他是顶天立地,一诺千金的大好男儿,岂能言而无信为家族抹黑。 事不可为而为之乃是勇,而能将不可为变成可为便是智了。 第四天,周处带着一百位私兵,开着七条战船离开了阳羡城,浩浩荡荡开往了西氿河,送行之人不知有多少,周处只是站在船头,挥手作别。 一个多时辰后,战船已经开到了周处勘察好的河面上。天时,风和日丽,地利,风平浪静,人和,周处一行人威武雄壮。他们早派人封锁了前后河面,不允许有一人一船下水,做好了这些,周处便派人按照自己选好的方位开始布阵。周处在七个方位埋阵石插阵旗,又在这七个位置献祭了一块上等玉石,之后在这七个方位上矗立起七根三丈高的巨柱,他们再用白布将这七根巨柱依次缠接起来。白布缠好后,周处便在白布上用真金书写起大字符箓,一个时辰后,符箓写完,阵法已经布好,就待他施法,不愁那蛟龙不出洞。 河上周处做好了这般举动,虽然看着声势浩大,但都是世俗动作,并不曾引动天地气机的变化,那在洞中沉睡的蛟龙似知似不知,全无反应。周处看着大阵已经布置完毕,他便下令让那些随行的私兵离开白布包裹的河面,守住七个阵眼不让外人破坏,他自己则乘着一只小舟,在河面上等待时辰。 申时终于到了。 坐在小舟上的周处缓缓站起身子,他先抬头看看天,再低头看看水面,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龟壳,先仔细看看,然后用火折子点着了一盆火油,待火烧旺,他将那龟壳扔入火中,扎破指尖,滴出指尖血于那火中龟壳。霎时间,河面上怪风骤起,水波已经开始荡漾起来。 河水有如此动静,洞中的那条蛟龙立刻有了感应,它知道有人用阵法将周天的天地禁锢住了,暂时将它封禁起来。他虽然震惊,却不慌乱,此方天地虽然被暂时禁锢,但它本体并不受影响,肉身之力和天地神通没有丝毫受损,所能施展的本领还在。 要说周处此刻所布置的阵法其功用就如那些蜃兽所化的海市蜃境一般,只是禁锢和迷幻,并不具备杀伤力。此阵法乃是周处学自他的师尊于吉,那还是于吉假死骗过孙策之后的事,孙策以于吉妖言惑众之罪要杀于吉,于吉没法,只能用李代桃僵之法,假死以脱身,之后他便不能再以于吉的真身行走在尘世间,治病救人只能偷偷来,他在周家暂居避风头的时候,看出了周家小儿的根骨不俗,也是为了报恩,便传了周处一些道法修行之术,周处对此也是着迷,自那以后也是多有练习“太平经”,到了二三十岁时也是有了一道行。 周处毕竟道行还是浅,并没有与蛟龙正面搏杀的能力,他只有先用阵法困住那蛟龙,再用别的手段慢慢熬死那头蛟,他要有前文说到的叶净能或徐旌阳那样的本领,何须如此麻烦,直接飞剑出手,千里之外便将那蛟龙一刀两断了。 周处的境界没到,他只能按照所学的阵法本领,先困住那蛟,便开始施展别的手段。 那蛟龙感知到了河面的动静,但它并不着急出动,而是继续盘踞在洞中,静待那人的手段,那人如果没有别的手段,仅靠这般困法,一百年一千年也奈何不了它。周处是不能下水的,首先下水会令他的手段大打折扣,相反那条蛟龙在水里可是本领更多,可不能用自己之所短攻他人之所长。于吉是一位平和不争的修士,所修行的"太平经“也是重守护轻攻伐,平日修行主要靠给人治病救灾,慢慢积累,平缓增进。周处虽然性子野,但他也没办法,只能就着那些保命的神通来做事,他也是聪慧,他用阵法可不仅仅是为了困住那蛟龙,而是准备了一个大手笔,他要以天地为炉,以山河为鼎,将那条蛟龙如同炼药一般给炼了。 打架我不行,炼药我还行。 这便是周处的办法,蛟龙不知道,要是知道河上那人是这样歹毒的谋划,它早就遁逃而走了,可是”太平七绝阵“已开,它除了以力破之外,再无他法。 周处烧完了龟壳,便坐在小舟上开始施展炼水之法,他让手下的人按他约定好的将火油倒入上游,让火油顺水流下来,他再用阵法将火油截住,等火油全部流进来,他再将随身携带的布袋大开,从里面拿出了好多瓶瓶罐罐,从里面倒出不少丹丸,然后他掐起手诀,随着手诀的变化,那些丹药便如会飞一般开始有序的落在水中不同位置。又是半个时辰,已经有一小半丹药入水,此刻的河面上,除了周处所乘坐的那一叶小舟,整片河水全被棕黑的火油覆盖。 变金木土爻神卦,水面偏能用火攻。 诸葛亮借东风,周瑜火烧曹操赤壁八百里,此等战绩震惊了当世所有人,一时间周瑜和诸葛亮的名气直冲天际,一时瑜亮,麒麟卧龙,双杰称雄。周处听自己的父亲给自己讲过那两人的故事,想不到他周处今日能学着两位的壮举,小试牛刀火熬恶蛟。 这次带来的七船火油已经全部倒完,丹药之力也化开,周处再不犹豫,手诀一变,大喝一声: "火来!” 言出法随,果然有火自周处的指尖冒出,他脸色凝重,手指一弹,那个火苗便射到了火油上,一瞬间,火油便被点燃,整个空气都被烈火烧的有点扭曲。 火烧起来的瞬间,那蛟龙就有所感召,但它并不在意,反而冷冷一笑,放火么?就这样的手段?还以为那人花了那样大的手笔来布阵是有什么好手段,原来是放火这样的俗招。以前官家捉它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用过火油烧它,但任他们烧了几日几夜,不说是隔靴搔痒吧,但对它也是不痛不痒,毕竟差着一个大境界。官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烧了几次也再不弄了,想不到今日周处这么蠢,还在用那样的法子。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条蛟龙慢慢觉得这次的火,烧的似乎有点邪门。那些凡俗之火竟然悄悄烧到了他的域镜内,他的肉体竟然隐隐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伴随着那股暖意的,还似乎有一点迷醉感。 那蛟龙睡意全无,惺忪的眼睛里电弧连转,爪子一张一合,呼吸低沉又绵长,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河面之上,天色已经大黑,但河面上火舌还在翻滚,烈火焚水已经三个时辰,殃及池鱼,河中的鱼虾已经被烧的连灰都没了,周处所乘的那条小舟因为有阵法护持,置身在火海里慢慢摇曳。 周处继续作法,他每隔一个时辰便往那火海里抛入几瓶丹药,那些丹药入了火海便迅速消融,化成火之力炼化着河水。就这样过了一夜,那蛟龙有点意动,怎么那火烧了一夜还没有灭的迹象,凡人的火油可没有这么多吧,更没有这么霸道吧,他已经明显感到了一丝丝热感。但它依然选择按兵不动,就看那水上人能放多少火,有能耐真把自己烧出看看! 那蛟龙这般想,周处还就真的这般做,这一次周处为了除这蛟龙,可是花了不知道多少钱,他命人采购了几百丈布条,数万斤火油,关键是从师尊于吉那边,买来了足足十一瓶鲛油丹,这些鲛油丹是他们平时炼丹用的,一颗可燃一月不熄,他带来的这么多东西,足以将他布阵的这方河水全部烧干,他惜命,能用钱办到的事绝不会小气。 他的师尊于吉能役使鬼神,他不行,但他有钱,钱也能通神不是! 蛟龙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周处竟然会选择用钱来将它砸死,这是个什么人啊?我跟你多大的仇怨你要这般害我? 时间又过了一日,蛟龙后悔了。河水已经被烧去一半,它要藏不住了,天地被那阵法禁锢,它遁逃不了,必须要出洞搏杀了。蛟龙打定了主意,便立刻咆哮一声,抖落筋骨,从那洞中一跃而起,窜到了河面半空。 终于将那蛟逼出来了,周处松了一口气,开始与那蛟龙对视起来。 那蛟龙一半在水,一半凌空,浑身青黑鳞甲,一双血红眼睛里电弧流转,因为身下是火海,那暗红的竖瞳里反射的都是蓬勃的火焰,眉毛上部隐隐有小牛角一般的凸起,嘴中的獠牙森白恐怖,两只外露的利爪可比钢刀大多了。究竟有多长,周处不知道,但光是那外露的这一部分,已经足足三四丈长。 端的是一头好畜牲! 周处看着蛟龙,那蛟龙也在审视周处,那人铁塔身躯,穿着一身贴身劲装,不曾有武器,坐在小舟之上抬头看它,虽有惊态,却无惧意,看来是有备而来。 那蛟龙没有直接施展手段攻击周处,而是先张开巨口,朝着那片火海猛然一吸,只见那片火海被这股吸力引得飞离水面,直直冲着蛟嘴而去,片刻时间,这边世界的火焰便被蛟龙吸得一干二净,重新露出了蒸腾翻滚的河水,如同煮沸的水一般。 蛟龙吸干了火海,也不着急入水,而是继续盯着那个小小的人类。周处站起身子,看着大展神威的蛟龙拍拍手,喝彩起来: “好手段,好手段!” 那蛟龙越发觉得那人类的不好对付,它的道行可比南山那头老虎高多了,活了几百年,脑筋比起好多人类都聪明,它决定先跟那个人类谈谈,看对方究竟有什么图谋,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打架也是力气活! 就看那蛟龙如何与周处如何对峙,究竟谁的道行高! 第五十章 赤膊上阵,炼蛟成珠 离了阳羡城,来到西氿河上的周处,他已经在这条河上经营了三日多,那条蛟龙终于还是熬不住,被他逼着出洞相见。 那蛟龙非常了得,它先是用神通将河面上的火海吞入腹中,断了周处继续焚河的施法,然后开始在心里谋划如何解决周处这个麻烦。那些火海看似被它潇洒霸气的吸入腹中,但蛟龙自身并不好受,江河中的蛟龙几乎都是水属,五行之中,水克火,水火天生不睦。 这个纪元里的人族第一个大劫便是因为水火二神的争斗所引发,水神怒撞不周山,将天柱砸断,天界水狂泻而下,先天大神们没有办法,只能炼化了不周山,带着族群脱离了这方世界,这便就是天上月的由来。被砸破的天便由先天大神女娲带着她的族群修复,地上的水则由另外的神族黄帝后裔颛顼一脉治理,最终肆虐了几百年的洪水,在鯀和大禹父子十几代人手里被大致治理,大禹也因此功,在神、人两界都积累了巨大的信仰之力,大禹的儿子启因此也建立了这个纪元第二个集权政治朝代,便是大夏。 大夏不同于前面的那个虞唐政权,虞唐之前那是一个诸神混居的三皇时代,要做首领就得各凭手段贡献。帝“俊”一族首领盘古为首开混沌纪元之祖神,为第一皇,皇盘,接下来分别是,天在上,为皇天,地在下,为皇地。火神一族燧人氏因火之功为第一任霸主,土神一族有巢氏令诸神在这方世界安居,数百年后华胥氏势大,一支主母系,首领为女娃,后传为女娲氏,一支主父系,首领为父系,后被传为伏羲氏。女娲族为了神族的延续,用神力造出了可以与神族通婚的人族一脉,人族一脉也因为被华胥氏创造出来而被神族们称为“华”族。伏羲氏首领们则钻研感悟天地大道,为人神两族开了智慧,自此后,这方天地开启新的天干纪元,人神共同创造这方世界。 数十万年后,有神农一氏崛起,其首领均是游五方,尝百草,为人族发明制造农具,教人族耕种五谷而食,采集渔猎,有药医病,众神族感恩神农一族历任首领之大功绩,共举神农氏为尊,再将上古天神之主的称号重新启用,神农氏族之主神被封为这个纪元第一帝,为了纪念那个在这方天地耕耘立功的火神燧人氏,便将那第一帝称为“炎”,自此,虞唐政权第一任帝王正式开启,上一个纪元最后一任帝“俊”时代结束。 又是十数万年,人族开始鼎盛,神族也因为人族的信仰之力而生出争斗心,天下虽仍以帝”炎“为尊,但其余神族不甘久居人下,纷纷在人族中展露神通,信仰之力的争夺,愈演愈烈。沧海桑田,日月轮替,帝”炎“一族之外开始成长起另外两股人神势力,一支为轩辕氏,一支为九黎族。 帝”炎“势弱,轩辕九黎崛起,轩辕氏先败帝”炎“一族,吞并了神农氏那一脉的人神,然后又用数百年,最终击败了九黎一族,轩辕氏自此一统整个人神两族,被封为帝“鸿”,因为帝“鸿”一族在五行中占了土德之瑞,故也号帝“黄”。 帝“黄”一脉又是耕耘了数十年,之后也出了不少有大能力者,比如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以及后来治水有功的帝“禹”。只是自帝“禹”以后,因为天神间的争斗,这方世界已经破碎不堪,又加之帝“颛顼”的绝地通天,人神二族慢慢分离,神族乘载那用不周山炼化的月亮脱离这方天地,只留下少数一些大神通者和所有人族,那些留下来的大神通者为了更好的护佑这方天地,便开始将天地本源修行之法撒播出去,只要有机缘,这方宇宙之内所有元素均可修行。 帝“禹”的人族儿子启便在这方宇宙建立起了真正属于人族自己的政权,大夏,夏的历代首领不再是有能者居之,而是家天下,人族自这以后开始慢慢被称为华夏族。大夏的统治者们不敢称“帝”,只能称“后”,比如“后”太康,“后”中康,就连那个人族史上第一个篡位的族群有穷氏,他们是天神大羿的人族传承,有穷氏的首领便自称为“羿”,他们篡位成功后也被后世之人称呼为“后”羿。有穷氏自那以后为了避祸,便几乎隐世不出,只在隐门里传承,也出了很多善于骑射的能人猛将,纪昌,养由基,李广,长孙晟,黄忠,薛仁贵,就比如当代被称为“箭术第一”的南霁云,均是在羿族学过本领。 之后岁月更迭,商灭夏,周代商,直到那个旷世绝艳的始皇帝,真正的霸绝天下,敢与天争雄,华夏一族开始统治这方天地,始皇帝不仅重新启用了那个高贵的“帝”,更是把那天神之主的“皇”也拿来用,他自称始皇帝,八荒六合,唯他独尊! 他自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神手里夺取了大半封神的权利,自那以后,人间帝王开始重新有了封神的能力,天神们也被他的锋芒所慑,几乎不再插手人间争斗。而那些自上古虞唐时期流传下来的修行族群和妖兽们,也渐渐在人世间隐遁起来。 今日在西氿河上与周处对峙的这条蛟龙,它便是黄帝与蚩尤大战时那条大展神威的应龙之后,虽然血脉不纯,但也到底不是凡品,有着蜕化成龙的机会。但神也有善恶不同的属性,于我有利便是善,于我不利便是恶,西氿河上这条蛟龙便是恶的成分更多,它不好好自己修行,却走上邪路,仗着自己的本命神通来兴风作浪,伤害那些凡尘里的人命,二郎真君斩杀的那些蛟龙均属此列,周处焚水硬逼的这条也是如此,相反被叶净能收入门墙的那条白龙就属于善的成分多,善恶只在一念间,造化结果却天地之差。 说回这条吞火入腹的恶蛟,因为水火本源的争斗,他也有所损伤,但它宁愿受些伤,也要破开周处继续的熬水之法,若是任那火继续烧下去,他受的伤害只会更大。 吸完火的蛟龙与周处对峙了一刻钟,最终还是蛟龙更着急,他的神通已经修到了可以用神识与人交谈,他看着气定神闲的周处问道: “不知本尊哪里惹到了尊驾,尊驾要用如此大手笔相逼迫,莫非觉得本尊好欺否?” 周处听着那蛟龙的责问,满脸的嘲弄之色,他可没那个兴趣跟这条恶蛟扯皮,他虽然自知不是什么好人,可那绝到不了伤天害理的程度,这条恶蛟可不同,现在还是蛟龙就这般凶残,要是真化了龙,觉醒真空的神通,那还不是无法无天了。他不理会蛟龙,只是拍拍手,撇了撇嘴,一边收拾那些瓶瓶罐罐,一边嚣张无比的回了一句: “你这恶蛟,要打便打,哪来那么多屁话!” 蛟龙被这人一句话噎的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气的它身躯发抖,鼻息喷出粗气,尖牙利爪恨不得立刻将眼前人撕成碎片。但它还是忍住了,继续用神识传音。 “竖子好胆,蝼蚁之辈,也敢逞凶,尊师何人?教出你这等不知天高地厚之徒!” 呦嘿,这蛟龙竟然打听起了周处的师门传承,看来是对周处的阵法和手段有所忌惮。也不怪这蛟龙会这般问,修行一途,兽有出身,人有传承,它虽然是血脉高贵的应龙之后,但人族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神族后人,血脉里带着神性,要不然也不会修行起仙法来得天独厚,更加之人族的修行更讲究师门传承,打了小的出来老的这个道理蛟龙很明白。眼前找麻烦的这个人类虽然年轻,但他布置的那个阵法却是不凡,以他蛟龙的本体神通,短时间内竟然破不开,如果再任由他放火焚水,蛟龙的麻烦就更大了,所以他才硬着头皮,忍着怒气先礼后兵。 只是周处什么性子,霸道惯了,看不顺眼就上手的主,管你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这也正是周处明知那些学士们有算计于他,却仍然愿意上钩的缘由,天性如此,改不了啊! “你这畜牲真是啰嗦,若是怕了你家外公,自己交上内丹,你家外公便大发慈悲,饶了你这条泥鳅命!” 周处的话一出口,那蛟龙气的已经浑身发抖,泥人还有三分火,更何况它是高高在上的蛟龙。当下再不顾及,它咆哮一声,呼啸着就朝周处咬去。 周处知道自己那番话讲完,这畜牲肯定暴怒无比,当下严阵以待,看那蛟龙咬来,立刻混转心法,脚下一蹬小舟,人就跳到了半空中。那蛟龙似是猜到了周处的反应,就等周处跳到半空,头一摆,水中那条光秃秃的尾巴已经凌空抽了过去,迅捷如电,刚猛无比。身在半空的周处似乎没有料到那蛟龙尾巴来的这般快,没有防备,眼看着就被那尾巴扫中,还不等蛟龙欣喜声东击西的计谋得逞,就看到那被蛟龙尾巴抽中的周处如冰块一般被打碎,哗啦啦落到水里。 障眼法! 蛟龙知道自己中计了,那周处竟然还会障眼法,能用水气凝练出一具假身,莫非此子是个驻颜有术的老怪物不成。这可就不怪那蛟龙心惊,障眼法这门法术虽然看着没有什么伤害,但也不是那么好练的,眼前之人年纪轻轻竟然会用,看来可得小心应付了,点子有点扎手啊! 周处不知道蛟龙的惊诧,他自己也没有真的修成那障眼法的法术,他只是借用了师尊于吉留给他的几个玉符。当年于吉假死骗过孙策便是用的这招,他没有师尊的道行,只能将玉符请出,用时将自身灵炁灌进去,那玉符自会化成他的样子,迷惑对手。 蛟龙吃了一惊,重新审视起对手,假身被破,周处的真身又从那小舟上显化出来。蛟龙看着周处的真身,那人赤着上身,下面是一条便于入水的纱裤,手执一柄钢刀,笑嘻嘻看着它出丑。蛟龙愤怒之气退,谨慎之感生,尾巴入水,躯干重新凌空。 片刻后,蛟龙试探性的进攻,它从河中吸了一大口水,朝着周处的小舟喷去,企图用水浪将那小舟打翻。水势汹涌,但那小舟似一片羽毛,随着水势摇摇晃晃就是不翻,蛟龙又一口水,再喷出时已经成了坚冰,爆射而来的坚冰如同万箭齐发,那些不幸被打中的石头都崩裂开来,那小舟上却有一个圆形结界保护,坚冰之力虽大,却一时破不开那防御。蛟龙两次攻击都没有结果,便选择潜入水底,试图用身躯撞碎或者缠住那小舟,周处看到蛟龙入水,也没办法,只能任由那蛟龙在水里破坏小舟。蛟龙折腾了小半个时辰,那小舟上的结界终于支撑不下去,被蛟龙一爪子拍了个稀巴烂。 小舟已经被毁,周处只能选择跳在空中,御风而立。蛟龙心里欢喜,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总算将那小舟毁了,人在空中行走就得消耗真炁,入水就是它的地盘,现在它只需要熬得那人入水,就算是赢了。 周处也知道蛟龙的打算,但他也没有办法,这是阳谋,他也只能接着。于是一人一蛟便在空中开始了拉锯战,但还是蛟龙攻得多,周处攻得少,那把百炼钢刀砍在蛟龙鳞片之上只是崩出些火花,几乎伤不得那畜牲的肉身。 长此以往,周处之败注定! 蛟龙越打越放松,那个人似乎除了招架之外再无手段,它也不着急,继续慢慢耗下去。果然周处快兜不住了,他一刀劈开那蛟龙爪子,借势跳出圈外,喘了几口粗气,貌似豪爽的笑了起来: “你这恶蛟还真有几分本事,看来要跟你好好玩玩了!” 蛟龙听了周处的话,心里冷笑,刚才叫我泥鳅,现在喊我恶蛟,想讨口面近乎么?不觉得有点晚了吗!它也不点破,继续张牙舞爪的攻向周处,周处急忙忙运转玄功,举着钢刀迎了上去。一人一蛟又来回搏杀了好一阵,周处渐渐的手臂发麻,力气减弱,那蛟龙将周处的回应感知的明明白白,但它知道对面那人狡诈异常,障眼法能骗它一次,说不定这力竭之相也是他故意整出来骗它的。当下也不冒进,继续与周处缠斗,反正它是皮糙肉厚,虽然打到现在也消耗不小,可比起那人类的血肉之力可要耐造多了,继续耗着吧,反正我又不急! 蛟龙不急,周处急啊,既要运转玄功御空,还要与那蛟龙搏杀,时间久了,他是真的快力竭了,但他只能继续被蛟龙耗着,不下本钱怎么屠龙! 周处身上已经开始带伤,虽然不致命,但一旦受伤,局面对他就更不利。周处的鲜血渐渐猩红了蛟龙的眼睛,好久没吃人了,尤其是修行之人,看来这次有机会尝尝鲜。 周处又是狠劈一刀,跳出了圈外,一抹胳膊上的伤痕,大笑起来: “痛快,你这蛟龙果然有几分本领,难怪家师多次告诫我不要去招惹于你,今日一战,才知家师教训的是!” 蛟龙听周处这样说,心里冷笑更甚。罩不住了吧,开始用师门来试探我了,还是那句话,晚了!前面的嚣张劲呢,我最喜欢虐杀的就是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 蛟龙不搭话,继续搏杀过来,周处有点愣,恼羞成怒的喊了一句: “怕你不成!” 嘴上虽然劲很足,但手上越来越不听使唤,御空的身子都不稳,隐隐有下坠之势。蛟龙眼看如此,继续加紧猛攻,势要将周处打落水中。 周处最终还是跳到了水里,他祭出一件防御法器,飘在水面上喘息,人在法器内,转换着气息,又开口说起了话: “罢了罢了,今日便斗到如此,且算个平手吧,龙兄,改日再战如何!若是再不归,家师就要寻来了,他老人家的手段可厉害的紧呐!” 那蛟龙听了这话,不禁想哈哈大笑,这是又拍起我的龙屁来了,都被我打成落水狗了还在这唬人,以为我看不穿你气定神闲背后的心虚么,现在才搬出你的师门来,早干嘛去了,打你之前就给你留了情面你不要。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非要闯,今天就是你的师尊来了,我也要吃了你! 周处看出了蛟龙不上他的当,似乎有点着急,气急败坏的喊道: “你这蠢龙,不识好歹,若再不知进退,我可要真下杀手了,我师尊可是南华真人,你莫要自误!” 如果是一开始,周处的谎话兴许能瞒得住那蛟龙,但此刻他胡扯出来的南华真人成了他谎言里最大的破绽。那蛟龙听闻,哈哈大笑不止,狂笑了一阵以后,传音说道: “本尊还以为你是谁的高徒,原来是南华真人的弟子,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佩服!佩服!” 周处似听不出那蛟龙话里的讥讽,以为那蛟龙被自己唬住了,开始变得得意起来,当下笑着回应: “不敢当,不敢当,家师学究天人,我是不及万一的!” 蛟龙冷冷一笑,巨大的眼珠一眯,阴恻恻说了一句: “不知南华真人的高足尝起来味道如何,足下高义,不知可否帮本尊这一个小忙!” 周处一愣,莫非这蛟龙是个愣头青,唬不住,这下可要糟,他急忙忙大喊一句: “你莫要不听人劝,若是真要不识好歹,你讨饶时可别怪我心狠!” 蛟龙哈哈狂笑,再仰天发出一声嘶吼,直冲云霄。它盯着河面上那个透明结界,再不犹豫,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下。 周处大惊,眼看着那越来越进的巨嘴獠牙,似乎都能闻到阵阵腥臭之气。 蛟龙这一嘴之力何止千斤,周处藏身的那个结界稍有坚持便被破了,周处自己也被利刃一般的獠牙咬住,整个身子断成三截,一声惨叫还没来得及发出便死的不能再死了。 蛟龙心满意足,就这样的货色也敢冒充南华真人的弟子,真是胆子大,本事浅,脸皮厚,肉质鲜!嗯?肉质?这是什么味?怎么不像那些人肉的味道?蛟龙心里起疑,将那嚼在嘴里的周处尸身吐了出来,一看之下,哪里是人,分明又是一个替身! 障眼法! 蛟龙咬牙切齿的喊出来这三个字,随着这三个字出口,周处那该死的笑声也想了起来: “不错不错,龙兄说的不错,还是那障眼法,好玩么?哈哈哈!” 蛟龙被气炸了,周处今日用这障眼法已经耍了它两次了,士可忍龙不可忍也!当下恼羞成怒的蛟龙就奔着那个重新显形的周处咬去。周处这次不与它正面交锋,只是在水里空中不停穿梭躲避,嘴里还不时的夸那蛟龙厉害。 蛟龙越打越气,越气越急,急火攻心之下,慢慢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还不等它回神思考,周处的攻击就打断了它的思路。周处手里掐诀,不时拿出一颗核桃大小的珠子,用指尖火点燃,射到蛟龙的身上,那珠子砸中了就会爆开,一颗两颗无所谓,多了蛟龙也就受不住,开始挪移着躲避。 就这样攻守易势,蛟龙慢慢觉得自己有些不支,四肢身躯酸胀,头昏眼花,域镜里的真炁流转越来越慢,它的应变能力也不足,尤其感知能力受损更甚,神识已经不足平日的六成。这是为何?它也不是没有对过敌,可从没有哪次如今日这般怪异,就算打不过,肉身之力会有损伤,神识却几乎不会有所损耗。就如二人打架,打到最后拳脚可以无力,但听觉视力是不会有太大影响,除非是,中毒! 中毒! 蛟龙终于回过味来了,他很可能是被周处下了毒,但它已经很谨慎了,到底是什么时候中的招,它不知道,它活了几百年,也几乎没听过有人会给蛟龙下毒的,那多没有高人风度。周处可不是什么高人,他就是个倍受唾弃的二世祖,来灭这蛟龙也全是为自己争一口气,可从没想过为民除害这么高尚的德行。硬实力他打不过那条蛟,毕竟人家活了几百年,他才多大啊,力不可敌为啥不用智取,迂腐死脑筋么?呸! 周处师尊最厉害的便是炼丹治病,救人就是药,害人便是毒,周处没那个心思去给人看病修行,但要炼些药蛟龙的毒还是凑活的。他早在烈火焚水的时候就将秘制的毒药渗在火里,蛟龙也是从火起的那一刻便步入了周处为它量身定制的陷阱中,尤其是第二个障眼法的化身,那个玉符被周处用药材泡了好几日,毒性最大,迷幻效果最佳。西氿河这条蛟龙是水属,不同于陆生的那些蟒蛟,血脉里没有毒这一方面的神通,周处这次给他下的毒很可能会要了它的命。事不可为,与它不利,它要想个办法遁走。 蛟龙生出了逃遁的心思,周处可不愿意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一人一蛟开始斗法。蛟龙觉得自己中的毒性越来越厉害,地火珠打在它身上越来越疼,那些鳞甲也被炸开了,现在流血的成了它。蛟龙心中悔意越来越重,它悔自己轻视了敌手,被对方一个套接一个套的缚住了手脚,周处刚才那些看似求饶的话,此刻想来真是诛心的很,它一时没有好办法,便找个空挡给周处传音起来: “尊驾饶了小蛟吧,小蛟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南华真人的高徒,我乃是太湖龙王爷的女婿,还望大仙看在太湖龙王的面子上放过小蛟吧,您只当我是一条小泥鳅,把我给放了吧!” 嚯,好一条能屈能伸的蛟龙啊,竟然这般低声下气的求起了周处,周处不为所动,只是笑着反问一句: “尊驾不是要尝尝我的味道么?我觉得还是帮龙兄这个忙的好!哈哈哈” 蛟龙听明白了周处的意思,它拉下脸都不要了,对方还是不答应,当下就怒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今日不死拼,看来不行了。下了死拼之心的蛟龙再不言语,直接朝天怒吼,鳞甲翻飞,四条爪子和尾巴重新蓄满力量,它将整个身形潜入水底,来回的窜游,搅动的河水翻涌不止,掀起的水浪有两丈多高。周处知道这蛟龙要拼命了,他重新御空而起,立在空中静观其变。突然,那蛟龙自巨浪中闪电般射出,整条蛟身围绕着一圈水气云雾,那雾中有一颗珠子上下翻飞,蛟龙在那颗珠子的保护下变得重新凶残起来。 这是将本命宝珠吐出来了,那宝珠是这条蛟龙修炼了几百年的内丹,平时被蛟龙温养在体内,这会要拼命,便祭了出来。蛟龙得了宝珠的助力,直冲空中的周处杀去。周处也是十二分的认真起来,只见他自腰间摸出一根羽毛,那羽毛迎风就涨,瞬间就变成一把二尺青锋,周处握住那羽毛化成之剑,大喝一声“来得好”,便光着膀子冲着那蛟龙刺去。 之后的大战就惨烈的多了,鲜血翻飞,也不知是哪个的,一人一蛟便开始缠斗起来。周处手中之剑乃是神鸟精卫本命羽毛所化,已经能破开蛟龙的鳞甲了,但那蛟龙的爪子和尾巴也是力道奇大,拍在周处的护身域境上也是令他气血翻涌不止。此刻人蛟均是搏命之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这样又大战了一日一夜,蛟龙到底中了毒,越来越坚持不下去,它咬着牙,恶狠狠问道: “你当真要如此?” 如此什么,蛟龙没有明说,周处也知道意思,他冷冷一笑,甩了下剑身上的血,平和的回了一句: “我必斩你!” 蛟龙终于死了心,他又是对着周处狂啸一声,身上宝珠光华大涨,杀奔过去。周处迎上前,人蛟又在空中水下战了好久,周处寻了个机会,跳到了蛟龙的脖颈之上,他照着蛟龙脖子狠狠一剑刺进去。蛟龙受了致命伤,咆哮不止,拼命翻滚,试图将周处摔下去,周处岂能如它所愿,一手死死握住剑柄,剩下一手两脚也是狠命箍住蛟龙的身躯,就连嘴巴也用上了,咬住蛟龙的须毛不松口。濒死的蛟龙爆发出了极强的能量,它奔腾到空中,竟然借助那宝珠之力,撕扯开了那写满符咒的白布,破开“太平七绝阵”,驮着周处向着太湖方向而去。 那些在水面上守候的周家私兵,远远看到一条七八丈长的黑蛟龙箭射而飞,周身电弧流转,一路上开山裂石,天要塌了一般,蛟龙飞离老远,才有腥风刮过,吹得他们那诺大的战船都翻了两条。他们面如土色,很久才醒转过来,赶紧集结人手,往那布阵的河面驶去,放眼望去,那河几乎已经断流,无边的山石树木都被夷为平地,整个区域都变成了齑粉,哪里还有周处的身影。 少主死了! 这是周家私兵汇报上来的消息,周家人先是不信,可等了半月周处还是不归,又是半月,音讯全无。周家人只好在百姓们的窃喜中发了丧,周处便这样在阳羡城中死了。至于之后,将那蛟龙炼化成珠的周处回到了家乡,他闻听乡间百姓纷纷庆贺他的死讯后大彻大悟,心生悔意,自此拜师立志,才兼文武,受到朝廷重用,封侯拜相,便不多言! 王屋山下,济水边,那绿袍和尚荷包里的宝珠,正是那周处斩蛟炼化所得。这等蕴含了蛟龙数百年修行之力的宝珠,在普通修行人看来是挣破头的宝贝,可在李瘸子这边,比那路上石头强不了多少,真龙他都杀得,更何况是一条泥鳅。 他虽不稀罕那宝珠,但不妨碍他借花献佛啊!那绿袍和尚可憎,就让他受个教训吧,希望他能改改性子,李白就可爱多了,要不是他看出李白仙根已断,真恨不得强抢成自己的弟子。 至于与李白同行的二人,年长的那个虽然前半生运势不佳,但厚积薄发,有人间大气运傍身,终究会成为一条蜿蜒的大河! 只是剩下那个年轻的,这一世就凄苦的多了,胸中才气死后才会为人所知,整个人到死都是一座蒙尘的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