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语》 第001章 卖夫 “姑娘,您收好了,这是二百两银子。“麻姑将银子推到周予安面前,娇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银货两讫,出了这春风楼的门您可就不能反悔了。” “反悔的是小狗!”周予安掂了掂银子,纵身一跃,落入背街小巷。 麻姑探头去看,只见周予安歪着头冲她摇了摇手:“老板娘,下次若有好看的还卖你!” “那我可就等着姑娘了!”麻姑笑不可支,倚在窗口,对着周予安挥了挥染香的帕子。 周予安走得急快,只一会儿功夫便消失在了小巷里,麻姑见怪不怪,掩上窗户,回到床前。床上躺着个新郎官儿,乌发浓眉,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一丝冷峻。 “这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麻姑用手描摹着男子的脸:“我在这春风楼里待了十几年,见过卖妻子的,卖女儿的,还没见过卖新婚丈夫的。啧啧,瞧瞧这神仙似的模样,你家娘子竟也舍得。” 说话间,麻姑将手探进男子的衣领内。刚想有下一步的动作,胳膊被人给握住了。 麻姑抬头,视线落入到一双蕴藏着锐利的黑眸里。她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忙挣扎着将胳膊抽了出来。 “周予安在哪儿?”男子问,微哑的声线里隐着一丝杀气。 “你问周姑娘啊?”麻姑揉着胳膊:“她把你卖给我之后就走了,这会儿该到城门口了,喏,身契在这里呢。” 麻姑拍了怕怀里的红色漆盒。 男子抬手,红色漆盒飞入手中。 他瞟了麻姑一眼,命令道:“打开!” 麻姑掰了好几次,才将漆盒打开。漆盒里放着许多身契,最上面的那张墨迹未干,是他熟悉的周予安的字迹。 男子松手,麻姑抱着漆盒跌坐地上。 “公子看清楚了,那上面不止有周姑娘的签名,还有她亲自摁下的手印。” “砰!” 漆盒四碎,麻姑吓得闭上眼睛。再睁眼时,漆盒内所有的身契都变成了碎纸。 “是周姑娘自己找上门的!”麻姑赶紧道:“让小厮假扮劫匪迫使公子就范也是周姑娘的主意。周姑娘还说,下次若是捡到好看的,她还卖我。” “下次?她还是个惯犯!”男子双目渐红,整个人变得阴狠乖戾。 麻姑见状,忙用手护住了脖子。 城门口,正在喝粥的周予安突然打了个哆嗦,扭头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慌里慌张地往城外走。 领头那个面有疤瘌,周身死气,不是搬尸匠就是看尸人。紧跟着他的是两名小厮,看装扮不像是家仆,而是在米粮店做工的伙计,其中一人卷着裤腿,后背上沾有麦麸与女子的脂粉,从脂粉的位置来看,应是在背人时留下的。 再往后是一辆马车,马车很旧,车篷上有明显的破损,车轮向前滚动时会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马车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身着素衣,腰间系着一块白布,走路时肢体僵硬,若非她面容鲜活,还以为是个木偶。 “瞧着像是何家的人。” “不是何家又是谁家?那素娘虽不是他们何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肚子里怀的却是他们何家的骨肉。就算这人是横死的,也不能往那城外的义庄里送啊。呸!这何家忒不是东西!” 粥摊老板一边接话,一边用抹布狠狠拍打着桌子。 周予安抿了口粥,对着老板道:“这素娘可是那位被何家小少爷抢娶的妾室?她不是有孕了吗?好端端地怎么会横死?” “鬼知道!”老板没好气地冲着何家马车翻白眼:“听说是噎死的,你信吗?” “不信!”周予安笑着摇了摇头,“这马车是往城南义庄去的吧?” 城南义庄位于乱葬岗附近,据说百十年前曾是一位贵人的官邸。也不知那贵人犯了什么事儿,竟被判了满门抄斩。义庄只有一位看守人,不知来历,不知身份,只知他的脸曾被大火灼伤。 何家的小厮与丫鬟并未进入义庄,只在门口逗留了会儿就回去了。丫鬟去而复返,背着何家的那两名小厮偷偷塞给看守人一锭银子。 周予安看得分明,那银锭子足有十两。 一个丫鬟,出手如此阔绰,难免叫人多想。 看守人走后,周予安从藏身的横梁上跳了下来。素娘躺的是副老棺材,看模样,似从乱葬岗里挖出来的。棺材上没有棺盖,只用了张半旧的白麻布盖着。 素娘平躺在棺材里,眉间微蹙,嘴角似带着一丝浅浅的,不被人察觉到的微笑。 凡噎食者,会出现严重的呛咳,呼吸困难,甚至是呼吸停止,其主要表现为面色青紫、双眼直瞪,双手乱抓,四肢抽搐,严重者还会大小便失禁,四肢苍白。可这素娘面色如常,无一丝噎食者的症状。 周予安摸了下她的喉管,里头确有异物,却不似寻常饭食。略微思索后,对着棺材打了个响指。 素娘起身,闭着双目看向周予安。 “乖,仰头!” 周予安轻声哄着,素娘慢慢地抬起了下巴。 她的脖子很长,白皙如玉,很适合解剖。 周予安用小银刀轻轻划着,寻找最适合下刀的那个位置,就在她准备划破素娘的喉咙时,看见了那根隐藏在皮肤下的,还在微微跳动着的经脉。 “没死透吗?”周予安摸着那根经脉,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你运气不错,遇上了我。” 第002章 救人 日落西山,门前的黑槐树在义庄内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周予安屏住呼吸,用银刀划开素娘的喉咙,待看见那块儿染着血的白纱时,心中便有了答案。她用刀尖将那团白纱布小心翼翼地从素娘的喉管里挑出来。随着白纱布破裂,数十粒黏着脏污的车前草的外壳掉了出来。 车前草是一味中药,可治周身湿痹,然车前草的外壳遇水则粘,滑而膨胀,其出现在素娘的喉咙里绝非意外——没有哪个人会用白纱布包裹着车前草的种子,将它吞进自己的胃里。 在素娘的脸颊上,周予安发现了被人掐捏的痕迹,且她的舌头以及舌头根部都有明显的压痕,牙齿也有轻微的出血症状。 种种迹象表明,素娘被噎身亡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究竟是谁要害你呢?是何家的少夫人冯琳,还是何家那位深入简出,一心念佛的何老太太。”周予安问着,在素娘的脖子上施了几针,随着一股污血喷出,素娘她有了呼吸。 “感觉如何?” “我这是到了阴曹地府吗?”素娘看着俯在棺材上的周予安:“这阎君不是身材魁梧,目若铜铃,满目胡须的凶神吗?” “阎君若是听见你这般形容他定是要伤心的。”周予安将素娘拉起:“恭喜你还要在这人间受苦。喉咙是我刚缝的,白色那个是止痛药,药效过了之后会疼,你且忍一忍。” 见素娘去摸自己的脖子,周予安赶紧将她拉住:“眼下还有比你脖子更重要的事情!你肚子的孩子还要吗?” “要!”素娘下意识地护住肚子:“我孩子——” “还活着。”周予安抚着她的肚子:“胎位不正,又未到足月分娩之期,若想孩子顺利降生必须以外力调整胎位。过程很痛苦,你可忍得?” “不能等到足月吗?”素娘问,满眼期待。 “他没有时间了。”周予安将丝帕卷成一团塞到素娘嘴里:“我可以给你用麻沸散,趁你昏睡之际将孩子剖腹取出,可这对你不好。倘若何家的人找来,你与孩子无法及时脱身。” 素娘看着周予安点了点头。 “尽量忍着,咬紧帕子。” 周予安瞄了眼素娘的喉咙,刚刚缝合好的丝线上已沁出了血迹。没有多做犹豫,她找到胎儿的头,待其有所反应后趁机引导胎头下降,使尚未足月的胎儿顺利入盆。 随着一阵痛苦的低吟,婴儿顺利娩出,在啪啪打了几巴掌后,小家伙才不情不愿地哭起来。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声时续时断,把素娘的心都给揪了起来。尽管很累,她还是强撑着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放心吧,孩子很好。”周予安轻点着婴儿的鼻子:“还哭,也不看看你娘遭了多大的罪。” 素娘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不敢相信他是从自个儿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她扶着棺材,想要上前,却不敢迈步。想要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她的右手抬了放,放了抬,反复几次后捏住了衣角。 察觉到她的不安与紧张,周予安将包裹好的婴儿送到了她跟前:“你的儿子长得很像你!” “我没这么丑!”素娘嘟囔着将孩子接了过来。 尽管心里头有些嫌弃,可在抱住孩子的那一瞬间,素娘哭了。她红着眼圈儿对周予安道:“姑娘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不知该如何相报。” “简单,我问你一些事情你如实回答就好。”周予安将素娘扶到背风处:“你是如何被害的?” “我——”素娘欲言又止:“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记得午睡前喝了一碗安神汤。” “安神汤?” “是济善堂的刘掌柜给开的,方子我让人看过,没有任何问题。”素娘抱紧怀里的孩子:“可那汤与往日所饮有些不同,汤中似乎多了一些桂花的甜香。” “桂花的甜香?”周予安寻思着:“济善堂用的方子多半是人参、半夏、枣仁、茯神、当归、赤芍以及甘草等九味中草药,以生姜为引,用水煎服。此方不苦,却也没有桂花的甜香。” “我曾问过给我送汤的穗儿,可她说这汤里没有别的东西。”素娘抿了下唇:“穗儿是老夫人派到我身边的,对我极其维护,对我腹中的孩子也好,她不会害我。” “你喉咙内的东西是何人所塞?”周予安扫了眼丢在棺材旁的东西。 素娘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面有疑惑,目露惊恐,最终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憋得难受,似梦似醒间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男人!”素娘低头,手指抓住了婴儿的抱被:“没看清他的脸,只闻到了一股味道。” “什么味道?” “粮食的味道。”素娘蹙眉:“就像粮仓里的那种。” 瞬时,周予安的脑海中划过了一个影子。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何家密室的。素娘所知不多,只知这何家密室里藏着何家最为珍贵的东西,想要打开密室,需要三把钥匙。这第一把在何家少爷何炳天身上,第二把在何老爷手中,最后一把则在何家老太太手里。 何炳天身上那把素娘见过,就放在他的荷包里。钥匙为黄铜所制,内有机关,可大可小。荷包是随身携带的,只有在沐浴和入睡时才会取下。 何老爷手中那把为白银所制,藏在他挽发的发簪里,与何炳天不同,他这发簪就连沐浴和安眠时都不会取下。 素娘虽未亲眼所见,但这话何炳天说过,何老爷院子里的姨娘也说过,应当不会有假。至于何老太太手中的那把,应该为黄金所制,藏在哪儿却是无人知晓。 素娘不知周予安为何打探这些,她没有问,也不需要周予安向她做出解释。她告诉周予安,何家密室里有机关。半个月前,曾有窃贼误闯,结果死于乱箭之下。若她想要得到何炳天身上的那把钥匙,可去何府找春红的帮忙。 记下那个名字后,周予安将素娘和孩子带到义庄后院,交给了那个面有疤瘌的看庄人。 第003章 蹊跷 春风楼,执剑带着一身寒气走进二楼厢房。 “主上,派去探查消息的人回来了!” “如何?”沈崇明问,将手中的书卷翻到了下一页。 “追查到城外便失去了她的消息。”察觉到沈崇明盯过来的目光后,执剑抬头,用极快的语速道:“主上放心,属下已责令沿途的各个馆驿严查细寻,只要发现周姑娘的踪迹,速来禀报。” “谁问她了?”沈崇明合上书卷,言语中带着一丝愠怒:“我问的是遂州的事。” “不是问周姑娘吗?”执剑小声嘟囔着,见主子不悦,忙道:“遂州疫症确有古怪之处,它与发生在六十五年前的那场一模一样。” 六十五年前,京城突发疫症,凡染病者,不出三日,全家必死。据太医院的医案记载,染此症者,身上会有一个大肉球状的隆起,咳则吐血,血黑如墨,甚为诡异。 沈崇明眸色深深沉思了片刻道:“当年的那场疫症是由吏部尚书朱泰和与太医院的王喜所为。王喜乃是敌国奸细,案发后出逃被守城卫士捉拿,判了车裂之刑。吏部尚书朱泰和于天牢内留书自杀,其留下的便是那张毒药秘方,周家也是依据那张秘方配出的解药,而后秘方被收于内廷。后内廷失火,里面所存之物全部焚毁。” “听闻内廷的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走水。”执剑忍不住开口。 “确非意外。”沈崇明捏了下书:“先皇怀疑是逆贼所为,责令内廷司严查,株连者达数千人。” “此事,属下曾听周太医提及过。这富阳县便是朱泰和的家乡,而城外的那座义庄便是朱泰和的祖籍。” “朱泰和的祖籍是富阳县?”沈崇明挑眉:“为何偏偏是富阳县呢?” “主上的意思是——” “何家迁来富阳,周予安也将我带至富阳,这一切只是巧合吗?”沈崇明捻着手指:“周予安?女大夫!她与周家有没有关系?与遂州的那场疫症有没有关系?” “应该……没有关系吧?”执剑看着主子微蹙的眉头:“朱家老宅已于六十多年前被焚,余下的那几间改做了义庄。何家祖上是经商的,六十五年前还只是个小商贩,与朱家似乎没有牵扯。周老太医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当时还不是宁国侯的江凛,婚后也只生了一个女儿。江夫人病故,江小姐夭折,这周老太医已经没有后人了。” “周庭深呢?”沈崇明问道:“他不是周老太医的后人吗?” “主上有所不知,这周太医原不是姓周的。”执剑解释着:“他父亲本姓张,是周老太医收的最后一个徒弟,也是唯一的一个关门弟子。周老太医仙去后,他的这个小徒弟改姓为周,以儿子的身份为其发丧。” “原姓也好,改姓也罢,明面儿上他都是周家的人。”沈崇明起身看向窗外:“查一查他与周予安的关系!” 执剑应下,却听沈崇明问道:“负责监控何家的暗卫还在吗?” “在!何家新近出了一件事,属下还未来得及禀告主上。” “何事?” “何家独子何炳天的一个妾室死了!此人姓田,乃是城外五里田家庄人氏,据说是被何炳天强抢进府的。” “自杀?” “不是!”执剑摇头:“此人死得十分蹊跷,乃是在身怀六甲的情况被噎死的。” “噎死?”沈崇明唇边浮起一抹淡得令人难以察觉的清冷笑意。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噎死,况且还是一个身怀六甲,即将分娩的产妇。 何家子息单薄,到了何炳天这一代,除了正室冯琳所生的女儿外,其余妾室均无所出。好不容易有个怀孕的,何家上下还不得当个宝贝护着。 此事,绝对另有蹊跷! “因噎食而亡确有些匪夷所思,真正蹊跷地还在后面。这何家并未为其停灵,而是在确认这名妾室死亡后,直接将其送到了城外的义庄,也就是六十五年前朱家被焚的那栋老宅。” “何时送去的?”沈崇明拧眉,转身看着执剑。 “申时三刻,距离城门关闭不足一刻钟。” “去城外义庄看看。”沈崇明回到桌前,拿起刚刚未曾看完的那卷书:“若有异常及时来报。” 二更鼓响,春风楼也进入到一天中最为热闹的时刻。楼下宾客如云,推杯换盏间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声,楼上的声音则是更加难以描述。执剑听得面红耳赤,对着沈崇明道:“主上可要移至先前买好的那处别院?” 沈崇明示意执剑噤声,而后屈起手指,对着身后的那面墙轻轻地敲了敲。执剑会意,红着脸将耳朵贴了上去。听声音,似何家老爷何弘益正与那春风楼的花魁娘子行鱼水之欢。 一道闪电亮起,划过随风轻舞的纱帐,划过熙熙攘攘的春风楼,划过正盯着骰子的冯二的脸。他面色潮红,眼睛里尽是疯狂。 突然,一道影子遮住了窗户。 冯二骂骂咧咧,抬头时看见了一个女人。她长发翻飞,面无表情,用一双没有眼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冯二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再看时,女人竟穿墙而过到了跟前。凉意自脚底而来,顺着小腿爬到脊梁,他看着女人一动不动。 “冯二!” 女人俯身,冯二的脸顷刻间变得煞白,他抖抖索索,用余光看向众人,那些杂役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素……素姨娘。” 冯二磕磕巴巴,耳朵里全是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抿了下唇,额上全是冷汗。 “为何害我?” 女人扭着脖子,因异物堵塞而凸起的喉咙让冯二觉得毛骨悚然。风里似有一股腐烂的味道,那股味道让冯二想到了城外的义庄。他攥紧拳头,身体却抖得厉害。 他生性好赌,胆子又小,没问几句,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交代出来。 他是冯琳从娘家带来的粗使杂役,素娘被害时,正在后院帮忙搬粮,身上的麦麸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入府多年,冯二从未与冯琳搭过话,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得少夫人的垂青。莲香找他时,他还以为是去少夫人的院子里做粗活,压根儿没往害人的事情上去想。 第004章 真相 种子是少夫人给的,在听见莲香与少夫人的嘀咕之前,他压根儿不知道那是车前草。少夫人命他将种子设法塞进素娘的喉咙里,他虽起疑,却不得不依命行事。 他只是个奴才,一家老小的身契都被冯老爷攥着,少夫人命他办事,他不敢不从。 “除此之外你还做了什么?” “没做别的了。”冯二跪在地上磕头:“我知姨娘死得冤枉,可冤有头,债有主,姨娘就算要讨命也该去找少夫人。” 雷声滚过,闪电在冯二的脸前亮起,将那双绣花鞋照地越发骇人。冯二不敢细看,使前额紧贴地面,直到雨丝落到脸上,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素娘没有难为冯二,让他天亮后去府衙自首,若他胆敢逃走,天涯海角,也会化作厉鬼缠着他。冯二不敢违背,将素娘的吩咐一一应下。 大雨突然而至,雨箭密集地射在后院的青石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哗哗”声。一盏灯笼由远及近,白伞下的素娘顷刻间变成了周予安的模样,她往小院儿里看了眼,自语道:“真没想到,这素娘竟是被冯琳亲手害死的。” 与此同时,宿在冬暖阁的冯琳被噩梦惊醒,她抓着丫鬟的手,神神叨叨:“她回来了!她问我索命来了!” 丫鬟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谁回来了?” “素娘!素娘回来了!”冯琳缩成一团:“不怪我,谁让她怀了炳天的孩子,谁让她觊觎我少夫人的位置。” “夫人是做噩梦了!”丫鬟轻抚着冯琳的背:“奴婢去把少爷给请过来!” “莲香!”冯琳抓住她的手:“你看见了吗?” “奴婢没有看见!”丫鬟循着冯琳的视线往四周看了看:“这屋里没有旁人啊。” “怎么没有?她就在那里!”冯琳指着墙角,脸色白的像纸一样。 “砰”地一声,窗户被急风推开,冯琳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大雨瓢泼,一道道闪电不停地亮起,雷声轰鸣,震人心魄,似乎在这样的雨夜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一声婴儿的啼哭伴随着雷声落进冯琳的耳朵里,她浑身一抖,抓起棉被盖在头上。 丫鬟看着隆起的被子,眼底划过快意和狡黠,她缓缓起身,对着被子下的冯琳道:“夫人莫怕,奴婢这就去请少爷过来。” 打开门,丫鬟与站在门外的周予安四目相对。她未曾惊慌,只是用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打量着她:“你不是何家的人,你是谁?” “你无需知道!”周予安摁住她刺来的匕首:“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谁要与你做交易?” “刷”地一声,一道青光划过,再次出手的丫鬟被周予安反制。脖颈下,冒着寒芒的匕首让她体会到了濒临死亡的恐惧。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待呼吸恢复顺畅后才开口问道:“你想与我作何交易?” “识时务者为俊杰,春红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周予安松手,将匕首还给她:“你身上有龙荔味道,此味较重,需沐浴更衣后方能消除。” “你怎知我是春红?”丫鬟抿唇,见周予安不想回答,继续道:“我没有时间洗澡。” “无妨,今夜雨大,刚好。”周予安瞟了眼她手中的伞:“少夫人突发疾症,做丫鬟的哪能顾得上撑伞。去吧,你家少爷在西跨院呢。至于我们之间的交易,等你的事情办妥了再说。” 春红狐疑地瞧着周予安,见她面色如常且没有下一步动作,咬咬牙往西跨院儿去了。目送着春红消失在雨幕里,周予安这才撑着伞折回院子,她没有去冯琳居住的冬暖阁,而是穿过月牙门去了下人们居住的西暖房。与她猜想的一样,冯琳的贴身丫鬟莲香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周予安从她的鼻息里闻到了一枕香的味道。 这一枕香是由她青庐独家研制的可使人快速入眠的香药,只需一粒,便能睡上四个时辰。这莲香起码服了两粒,且是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服用的。为使那丫鬟的计划更为成功,周予安取出银针,在莲香的头顶上轻轻扎了下。 莲香睁眼,眼神涣散,毫无焦距。 周予安俯身,凑到莲香耳边,用充满蛊惑的嗓音道:“厨房里的那碗荔枝汤是你为少夫人熬的。” 莲香点头,起身,拿起放在门口的雨伞,朝着漆黑一片的小厨房走去。 何炳天打开门,看见被雨水淋透的小丫鬟春红,一脸心疼地将其裹进怀中,满是关切地问道:“可是那恶妇又难为你了?” 春红先是垂下头,露出雪白的颈项,一动也不动。待何炳天连着询问几次后,才慢慢将头抬起。她紧抓着何炳天的衣袖,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你倒是说话呀!” 何炳天急得不行,却又不知该拿怀中的娇人儿怎么办。 春红开口,声音破碎地让人禁不住心口一阵绞痛:“爷,春红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您了!” “那恶妇要将你给卖了?” 春红摇头,可怜巴巴的靠在何炳天怀里:“春红自知不该多言,可少夫人的这个秘密与何家有关,春红不忍心看爷被她所骗。哪怕是死,春红也要将此事告知爷。”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何炳天一脸迷惑。 春红看着他,静默许久后才开口道:“爷可知素姨娘是怎么死的?” “噎死的。”何炳天没好气道:“那么大个人了,竟然能把自个儿给噎死。” “爷错了,素姨娘不是噎死的,是被少夫人给害死的。”春红颤着肩膀:“素姨娘不知,爷心里却是清楚的,那个叫穗儿的丫鬟根本不是老夫人给的,而是经由老夫人的口,从少夫人身边打发过去的。” “这与穗儿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春红道:“少夫人如此大费周章,目的便是要害素姨娘,素姨娘死前喝得那碗安神汤是穗儿亲手熬的。那安神汤中多了一味黄杜鹃,而那黄杜鹃就藏在少夫人房里。自打少夫人知道素姨娘腹中怀着的是个男婴后便处心积虑地想要害她。素姨娘之死并非意外,乃是少夫人故意为之。她不愿,也不想素姨娘为何家传承子嗣。”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何炳天问,五官扭曲,面目狰狞。 第005章 弑夫(修) “是少夫人自个儿说的。”春红委屈道:“今夜,她突发噩梦,说是看见了素姨娘。春红不解,向她询问,她在惊恐之下将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春红自知不该多言,可少夫人害得不止是素姨娘,还有爷的孩子。” 何炳天一言不发,松开春红,瘫坐在床上。 “还有一件事,春红也要告诉爷。”春红伏在何炳天的腿上:“少夫人生小姐时伤了身体,无法再为何家绵延子嗣。若非少夫人心中有愧,依着她的性子,怎会允许爷一而再,再而三的纳妾。为少夫人看病的是济善堂的刘掌柜,爷若是不信,将刘掌柜请来一问便知。” “你说的可是真的?”何炳天抚着春红的头:“你可知愚弄主家,诬陷少夫人的后果是什么?” “春红可与少夫人在公堂上对峙。”春红绷着身体,一字一句道:“少夫人生怕别人动摇了她在何府的地位,不光要姨娘们服药,还让我们这些尚未出阁的丫鬟们也服用。爷可知我们服的是什么?是春风楼里那些姑娘们惯用的。爷若不信,可将那些姨娘们招来问问。” “恶妇!”何炳天蹭的一下站起,“看我不杀了她!” “少爷!”春红追到门口停了下来,她看着踉踉跄跄只奔东院儿的何炳天,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 庭院中,大雨如注,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处于极度愤怒中的何炳天并未留意到院内不同寻常的气息,而是一脚踹开了少夫人冯琳的房门。未等开口斥问,披头散发的冯琳就朝着他冲了过来。 心口一痛,电闪瞬时划过夜空,雷鸣间,他看见了一张扭曲变形的脸。 “冯……琳。” 何炳天抓住冯琳的头发,眼中神色渐失。 闪电划过,方才清醒的莲香看到了她人生中最为恐惧的一幕——满脸是血的少夫人冯琳靠坐在门槛上,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杀死你!杀死你!” 在距离冯琳不远的地方,一柄带血的匕首斜插在地上。 何炳天躺在冬暖阁的门口,除了那张脸外,他几乎被扎成了筛子,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叫人看着触目惊心。 随着莲香的一声尖叫,整个何府都被吵醒了。一炷香后,宿在春风楼的何弘益也被管家叫起,得知爱子惨死,晕厥当场。 何弘益前脚刚走,花魁娘子柳香雪就拿着他“遗落”在厢房中的发簪叩开了隔壁的房门。 看到发簪,执剑满是不解:“主上要这何弘益的发簪做什么?这玉虽是好玉,却与主上用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沈崇明递了个眼色给花魁,花魁拿起何弘益的发簪往地上一摔,随着簪玉裂开,一把精致小巧的银钥匙出现在他们眼中。 “这是——”执剑看着那把银钥匙欲言又止。 “这便是开启何家密室的那把银钥匙。”沈崇明说着,从袖子中摸出一根玉簪:“派人将这支送到何府,就说是何弘益落在香雪姑娘房中的。” 执剑接过玉簪,发现它与刚刚摔断的那根一模一样。 “主上怎会有一根一模一样的玉簪?”执剑两眼发直:“这玉簪内该不会也藏着一把银钥匙吧?” “确实藏着一把银钥匙!”沈崇明翻着手中的书:“半个月前,何府闹贼,我趁府中大乱之际,派人取了何弘益头上这把钥匙。未免打草惊蛇,只让匠人看了眼就还回去。这赝品,也只是仿了个形罢了。” “这何府闹贼也是主上策划的?”执剑盯着沈崇明瞧,记忆中,他家主子是不屑于做这种事情的。 “算不上是策划。”沈崇明又翻了一页书:“去茶楼送药时刚好碰见了一窝盗贼,我告诉他们何家有个密室,他们便不管不顾地去闯了。” 执剑见过自家主子被周姑娘差遣的模样,对于他去茶楼送药这事儿也不奇怪,只是主上何时与盗贼搭过话?按照他以往的性格,十有八九是要将他们送官的。 “这玉簪的事儿还是交由香雪姑娘去办吧!”沈崇明斜了一眼还在发愣的执剑:“你去青庐,将我的东西取来。” 青庐早已人去楼空,哪里还有东西可取?在执剑看来,他家主上就是让他去探查周姑娘的下落。如此口是心非,越发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沈崇明了。 何府,周予安扮做丫鬟藏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与何府的那些姨娘小厮不同,她看得是何弘益的头顶——发髻凌乱,传言中那根与他寸步不离的玉簪没了踪影。衣裳松垮,且沾有女儿香的味道,而这女儿香是春风楼的花魁娘子柳香雪所用,结合他鞋头上的泥印,可以断定他是从春风楼回来的。 春风楼不是龙潭虎穴,她与那花魁娘子柳香雪也有几分交情,可这春风楼里有沈崇明,若是不小心打了照面,她该如何向自己的新郎官儿解释? 想到沈崇明可能会有的举动,她心虚地捂了捂钱袋,决定将拿银钥匙的事情延后。 冬暖阁前,何弘益狠狠地甩了冯琳几个耳光。 “说,怎么回事儿?” 冯琳看着他笑,嘴里轻念着:“回来了!她们都回来了!” “谁回来了?” “后院水井里被你杀死的人。”冯琳坐在地上,用手捋着头发,“你听,她在叫你的名字!何忠?哈哈……她在叫你何忠呢……原来你的名字是何忠啊!” “是谁告诉你的?”何弘益掐住冯琳的脖子,用极具威胁性地嗓音道:“不要在我跟前装神弄鬼!” “嘻嘻~” 静夜中传来一声冷笑,阴风拂面而过,何弘益打了个寒战。冯琳身后,一个影子正缓缓站起。他浑身哆嗦,冷汗滚滚而下,轻声道:“琇、琇莹,是、是你吗?” 没有回应。“扑扑扑”几声轻响,院子里的灯笼同时熄灭,四下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忽然,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中:“何忠、何忠……” 何弘益蓦地回头,一张满是头发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第006章 旧怨 更深夜静,春红坐在桌前守着那盏油灯出神。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来到门前。春红慢慢回过头,见一个身穿黑色套头斗篷的男人站在门前。 “来了?” 男人点头,进门前颇为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 “放心吧,这里没人,全都凑到东院儿看热闹去了。”春红将房门掩好:“如何?事情可有办妥?” “东西我已经扔掉了。”男人将风帽掀开,露出一张平庸无奇的脸:“何弘益让我去府衙报官!” “无妨!”春红拨着油灯:“料那李大人也查不出什么来!” “听说县衙那边来了位师爷。”男人踌蹴着:“不知此人如何,我还未曾见过。” “一个师爷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春红神色凌厉,眸中透着一丝嘲讽。 随后,又安抚地看向他:“放心吧,此事做得滴水不漏,就算那师爷有几分本事,也无法洞悉这整个事件背后的因果。杀人者是冯琳,人证物证俱在,明日勘验多半是走个过场。” “你还要杀何弘益吗?” “为何这样问我?”摇曳的烛光中,春红抚上男人的脸庞:“杀他不是我们计划好的事情吗?” “我怕……”男人抓住春红的手:“我怕你陷进去,我怕我们不能全身而退。红儿,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详的预感?”春红将手挣开:“你若后悔了可随时退出!”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起身,急于辩解的脸上满是无奈:“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完成。” “好啊!”春红笑了起来,“我相信你说的话,就如同我相信你是真的爱我一样。时候不早了,后院枯井里的那具尸体可以捞上来了。” 何四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 秋风萧瑟,木叶萧萧,随着落叶的沙沙声,男人的背影与黑夜融到一起。 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春红转过身,正好对上周予安的目光。 她穿着与自己一样的何府丫鬟的衣裳,站在圆桌后面,目光含笑地打量着她。 “姑娘在笑什么?” “没什么!”周予安落座,转着茶杯:“方才那位是何府的管家何四吧?” “是又如何?姑娘想要将此事告诉何弘益?”春红坐到对面:“我劝姑娘不要多管闲事。” “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只是有些好奇。”周予安挑眉:“你与这何府有何关系?设计杀了何炳天还不够,还要杀何弘益。” “此事与姑娘有关吗?”春红将倒好的热茶推到周予安跟前:“姑娘与这何府又有什么干系?姑娘此来可是与我谈交易的?” “是谈交易!”周予安把素娘给她的香囊放到桌上:“我要何炳天身上那把钥匙。” “你把素娘怎么了?”春红握住香囊。 “她很好!”周予安托着下巴:“她没死,被我给救了。” “素娘没死?”春红诧异道:“这怎么可能?” “她不仅没死,还给老田家生了个儿子。”周予安捏着耳垂:“别那么激动,她就在义庄里,改日你可以去看她。龙荔的事情算是回礼,你与何府的事情我不会多管,我要的只是何炳天身上的那把钥匙。” 见周予安不似骗她,春红缓缓落座,紧绷着的神经舒展开来。 “姑娘说晚了!若是今夜之前,我可设法帮姑娘取来,今夜之后,恕我无能为力。”春红轻摩着香囊:“此事已惊动官府,在李县令来之前,任何人都没有机会靠近冬暖阁。何弘益生性多疑,那钥匙又如此重要,今夜他必会亲自看守。” “不劳春红姑娘动手,只需借姑娘身份一用。” “身份?”春红狐疑地望向周予安:“我有什么身份?不过是这何府的下人罢了。” “不只是下人吧?”周予安调侃着,趁其不备,伸手在她眼前一抹。 随着一股甜香入鼻,春红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的往下耷拉。她撑着桌子起身,刚挪半步就“扑通”一声趴在了桌上。 “你——” “升级版的孟婆汤,保你做一个香甜无比的美梦!” 春红入梦了,做得却不是美梦。 十七年前,何弘益化名何忠,来到富阳县的春风楼,爱上了楼里的花魁娘子琇莹。三个月后,他为琇莹赎身,二人私自结为夫妇。 一年后,琇莹为何弘益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便是春红。 本以为有了女儿,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随何弘益回乡见父母,结果见到的却是他的发妻与儿子。 他的妻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进门的,而她出身卑微,与何弘益乃是私情,没名没分。众人只知何家有位少爷,却不知那后院的柴房里还关着一位小姐。 尽管琇莹委曲求全,何弘益的发妻还是容不下她,编出种种的罪名来构陷她。琇莹不堪其辱,投井而死。 那一年,春红五岁。 才刚丧母,又遇风寒,垂死之际还被何家从府里扔了出来。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若不是遇到了素娘跟她的爹爹,她早就变成何府门前的一具枯骨了…… 翌日,雨后初晴。 富阳县的衙役们将出事的东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县令李准踱着方步来到何弘益面前:“令郎的尸体在哪儿?” 何弘益难掩伤心,抬手往房里指了指:“小儿就在房中,还请大人为我儿做主。” 李准宽慰地拍了拍何弘益的手,将站在他身旁的那位介绍给了何弘益:“这位是我们县衙新来的师爷,也是我从别处请来的破案高手。何兄放心,令郎的案子,一定给查得清清楚楚。” 何弘益这才注意到站在李准身旁的沈崇明,他穿着一身极其普通的青衣,面容冷淡,未及开口,却已表现出明显的疏离。 何弘益觉得他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怔愣时,沈崇明越过他,进入到出事的冬暖阁里。 何炳天躺在地上,与何府管家何四说得一样,除了那张脸之外,都被戳地稀巴碎。经勘验,冯琳的那一刀是戳在他心口的,刀尖距离心脏还有寸余,算不得致命伤,真正要他性命的是冯琳接下来戳得那几十刀——每一刀都没有扎在要害处,却生生要了他的性命。 第007章 端倪 何炳天的死因没有任何蹊跷之处,他就是因为身受重伤,流血过多而亡,真正蹊跷的是冯琳。据何府密探所报,冯琳性情乖戾,嫁给何炳天后越发扭曲,稍有不顺便拿身旁的丫鬟出气,府中之人对她皆有怨言。 可冯琳爱何炳天,未出阁时便对他一往情深,她是绝不可能对何炳天下手的,即便弑夫,也不会采用这种极其凶残的手段。 沈崇明站在屋子中央忖度着这一切。屋中一片寂静,衙役们静静地望着他。李准轻轻咳了一声,走到沈崇明跟前,压低声音问了句:“如何?可有古怪之处?” 沈崇明看了眼挂在何炳天身上的那只香囊,转过身将目光落在了何弘益身上:“依府中管家所言,这杀死何公子的乃是何少夫人。” “正是冯琳那个贱妇!”何弘益咬牙切齿,双手握拳:“我家天儿就是被她用那把匕首给扎死的。” 衙役递上凶器,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除了刀刃上的血之外,刀柄上的花纹也被血迹覆盖。透过刀柄上的那些指纹可以想象出当时的那个画面。 “这刀是从哪里来的?少夫人的房中不应有此利器吧?” “是天儿买了送给她的。”何弘益悔不当初:“那是她与天儿成亲后的第二年,两人上山祈福,路上遇见个卖刀的。天儿见她喜欢,就挑了一把送她,让她搁在身边防身用。谁曾想,她竟用这把刀杀了天儿。” “妻子弑夫总要有些原因,何老爷可知其中内情?” “还不是因为这贱妇善妒。”何弘益气急,将拳头攥得越发紧了:“此案不用详查,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这贱人抵赖。杀人偿命,我何家没有这个儿媳妇。” “冯琳何在?”沈崇明扫了一眼外头:“何老爷说人证物证俱在,这物证我们看到了,不知人证在哪儿?” “那贱妇疯了,我怕她伤及无辜,让人把她绑到后院柴房去了。”何弘益松开手:“人证是她院子里的丫鬟,其中那个叫莲香的是她的心腹,也是亲眼目睹我儿被害的目击证人。大人若想提问,可将她们尽数带到府衙去。” 李准刚想开口,听沈崇明道:“不必,只需将那个叫莲香的丫鬟叫来。” 门外脚步声响起,管家何四飞奔进来,报告:“老爷,不好了,莲香她在后院枯井旁上吊自杀了。” 何家后院,站满了围观的小厮和看热闹的丫鬟。沈崇明随着李准进入后院,用那双如鹰般的眼睛环视者。蓦地,他将目光落到了一个看热闹的丫鬟身上。 明明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他却生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熟悉感。 周予安想过她与沈崇明再见的场景,却没想过是在何家的后院里。此时,她是易容乔装,混在丫鬟堆儿里的“春红”,而他是跟随县太爷办案的师爷。 从男倌到师爷,从昨日到今日,周予安把手指甲啃秃了也没想明白他是如何办到的。就在她满腹疑惑之时,看见县太爷一脸讨好地凑到沈崇明跟前与他低声说话。周予安恍然大悟——这厮果然是个做男倌的料,只一天时间就把富阳县的县太爷给拿下了。 她懂!她全都懂! 眼见着那个丫鬟冲自己点头,沈崇明心里有了种奇奇怪怪地,别别扭扭的感觉。他问何弘益那人是谁?何弘益扫了眼,告诉他那是何府的丫鬟,名唤春红,是在冯琳的院子里伺候的。 在今日之前,沈崇明从未到过何府,也不认识名字为春红的丫鬟。他微拧着眉毛细看,终于知道那股别扭的感觉来自哪里——那个丫头与何弘益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沈师爷在看什么?我这脸上可有东西?”见沈崇明那双冷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何弘益有些心慌。 “没什么,只是瞧着那个丫鬟与沈老爷你长得有几分相似。这丫鬟莫非是你的亲戚?” “沈师爷说笑了。”何弘益没把沈崇明的话放到心里去。 莲香挂在槐树上,槐树长在枯井旁,从井台上留下的足迹判断,莲香她应该是踩着井台的边缘自缢的。 勒住她脖子的不是绳索,而是她的腰带。没了腰带的束缚,她衣衫半敞,外衫随风而荡,散出一股独有的清香。 这股香气,沈崇明在何炳天的身上也闻到过。 莲香双脚离地,鞋子侧面和后跟处都沾有污泥。内衫凌乱,沾有泥点,外衫褶皱却是干干净净。除此外,在死者莲香的内衫上,沈崇明还发现了几处裂痕……霎时间,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画面,走马灯似的掠过他的眼睛。 男人拖拽着莲香往后院走,莲香挣扎,泥水溅到身上。枯井旁,男人用腰带勒住了莲香的脖子,莲香用脚蹬,后跟和鞋子侧面沾了泥。 腰带收紧,莲香不再挣扎,软软地倒在男人怀里。男人坐在地上喘息,确认莲香死亡后,将她的外衫剥了下来。 男人站在井口上,将腰带穿过树枝,再把腰带挂到莲香的脖子上。 做完这一切后,男人将井口上的鞋印擦掉,脱掉莲香的鞋子,将她的足印印了上去…… “昨夜是谁最后一个见的莲香?” “管家何四。”何弘益答道:“天儿惨死,贱妇装疯卖傻,莲香一问三不知,恼怒之下,我便让何四将那贱妇与莲香一块儿关到柴房里。这最后一个见到莲香的应该就是何四。” “何四呢?” 话音刚落,何四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大人,小的便是这何府的管家何四。”何四躬身行礼:“昨个儿夜里,老爷命我将少夫人与莲香关到一起。莲香害怕,便央求着我将她另外关押,小的倒不是心软,而是担心她与少夫人关在一起串供,于是将莲香关在了这后院里。这院子虽说不大住人,可房间里该有的东西都有,小的也没想到,她会畏罪自杀。” “谁说莲香是自杀的?” “这莲香不是自杀的?”何四浑身一抖,看向沈崇明:“难不成,她是被鬼给害死的?” 第008章 他杀 “鬼?” 沈崇明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他。 何四刚要开口,就被何弘益用咳声给制止了。 “小的瞎说的,大人不要介意。”何四陪着笑:“小的只是觉得莲香她不会被人所害。” “为何不会?” “她是少夫人的贴身丫鬟,虽说少夫人在柴房关着,可只要官府一日没审,她就还是咱们府里的少夫人。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这个节骨眼儿应该没有人会难为她。除了自杀外,小的想不出还有别的。” “你想不出也正常,毕竟这案发现场都被你掩饰的一塌糊涂。”沈崇明走到莲香跟前:“我观察过府中的丫鬟,这一等丫鬟与二等丫鬟的衣裳颜色,款式以及面料都不相同。莲香是少夫人的贴身丫鬟,你说她是几等?” 何四下意识地抓了抓衣裳。 “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心腹,起码是个一等丫鬟,她的内衫材质与等级相同,外衫却是二等丫鬟的,且是往年的旧款。你可以撒谎,说她是从被关押的房中翻出来的,可若换了是你,你有这般心大吗?” 何四默不作声。 “昨夜下雨,但这雨在三更天时便停了。莲香衣裳干爽,说明她是在三更天后被害的。这裤腿上有泥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衣裳上也有。” 沈崇明指着莲香的衣裳。 “你可以解释为奔跑所致,可一个决心赴死的人,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去奔跑?既是自杀,脚后跟上为何有泥?自杀勒得是脖子,为何她手上有伤,指甲缝里有带血的皮屑,衣裳还被人给扯破了?” “大人问小的,小的怎么知道,许是她在被关押之前与少夫人起了争执。那衣裳是被少夫人扯破的,伤也是在与少夫人纠缠时留下的。这府里的人都知道,少夫人疯了,连少爷都认不得了。” “那这井台上的脚印你又该如何解释?”沈崇明指着井台:“这满地的落叶,只有正处在槐树下的井台上没有,是这老槐树与井台朝夕相伴有了感情,还是有人为了消除证据匆忙间将这井台上的落叶都给拂去了。” 衙役们徐徐走上来,将何四围在中间。冷汗从何四的额头滚滚而下,他浑身抖得像筛糠,却又强行镇定道:“就算这莲香是被杀的,大人也不能怀疑是我何四所为!”’ “不是你又是谁?”沈崇明的脸色沉下来:“大胆何四,还不实话实说吗?” 何四脸色煞白,双唇发紫,突然对着何弘益跪下来。 “老爷,您可得给小的做主,小的与这莲香无冤无仇怎会杀她?况且,就算小的想杀人,也得有那个时间不是?” 何弘益道:“管家何四的确没有时间杀人!天儿出事后,我派他去府衙报案,回来后他便与我一起守在冬暖阁里。我儿惨死,又不能及时收殓,作为父亲,只能在他身旁守着他。” “杀人不一定非要守着被杀者吧。”扮做春红的周予安从丫鬟堆儿里走了出来。 “莲香舌头伸出,眼部翻白,下巴与唇部之间出现鸡皮疙瘩,这些都是上吊自杀的症状。衣衫不整,是因为死者生前会挣扎,指甲发白是因为死者在挣扎时用手紧紧抓住了那根腰带。” 见何四眼睛发亮,欲为自己辩解,周予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上吊自杀的人,脚尖会自然落地,可如果死者被其它物品垫高,那么脚跟也会自然落地。莲香只有脚尖自然落地,说明她上吊时,脚下并未垫高。莲香不会自己飞上去,所以,看似自杀的莲香其实是被杀的。” “这位姑娘说的不错。”仵作凑上前来:“腰带为直线而非弯曲,死者的尸斑为紫红色,脖颈上只有一道勒痕,是那条腰带留下的,这证明死者不是被杀后吊上去的,而是自缢而亡。” “那她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你们把本官都给说糊涂了。”李准挠着头:“这何府的案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蹊跷。” “是被伪装成自杀的他杀。”周予安给出结论:“她是被人强行带到这枯井旁的,被凶手迷晕后挂到了树上。她不想死,可她活不成,因为凶手压根儿没想让她活着。” “那依姑娘所说,这杀死莲香的凶手是谁?”李准好奇道。 周予安刚想开口,沈崇明冷不丁地插进一句话来。 “这上吊之事,姑娘为何如此清楚?”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周予安避开沈崇明的眼神:“奴婢春红,自小在春风楼里长大。楼里常有姑娘自杀,见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春风楼?”沈崇明打量着她:“你是在春风楼里长大的?” “小大人不信可以去春风楼里问麻姑。”周予安福了福身:“奴婢是被少爷从春风楼里赎出来的,原是要做少爷的丫头。少夫人见我手脚麻利,便向少爷讨了我去。” “你便是何老爷说得人证之一?” “奴婢只是少夫人跟前儿的丫鬟。”周予安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喏,粗使丫鬟,用这位小大人的话说,是三等丫鬟。少夫人与少爷发生争执时,奴婢不在跟前。” “不再跟前在哪儿?” “自然是在房中休息。”周予安向后退了半步:“小大人若是怀疑可以去查,奴婢就在何府哪儿也不去。” “沈师爷,这春红就是我府里的丫鬟,咱们刚刚不是在说莲香的事情吗?”何弘益急道:“这个莲香也无关紧要,你们觉得谁是凶手,把谁抓了就成。我儿惨死,你们应该把那杀人凶手带到府衙去。今日审,明日判,我也好让我儿入土为安吶。” “何少爷被杀一事我们一定会查,可这莲香也不是无关紧要之人。”李准抚着胡须:“丫鬟的命也是命,都是本官治下的百姓。沈师爷您觉得呢?” “莲香之死与何少爷被害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诸位没有闻见那股味道吗?”沈崇明环视众人:“那股味道莲香身上有,何少爷身上有,那间何少爷遇害的厢房中也有。” 何弘益使劲吸了吸鼻子,却未闻见沈崇明说的那股味道。倒是一旁的仵作,犹犹豫豫吐出了两个字——龙荔! 第009章 龙荔 龙荔,果皮与荔枝相似,但它的外皮上有一层类似龙鳞状的刺儿。龙荔的果肉比较甜,其果肉与果核的毒性却是十分惊人,有“疯人果”之称。 “误食疯人果会怎样?” “生食可令人发痫,或见鬼物。”仵作道:“富阳县位属西南,城中百姓大多能够辨识龙荔与荔枝,除尚未开智的孩童外,一般人不会误食。” 不是误食,那便是有人刻意投毒。 何炳天出事后,何府的人都将视线放在了死者何炳天与凶手冯琳身上,因官府尚未介入,案发现场除何炳天的尸体稍作移动外基本维持了原样。 房中物品凌乱,却不是摔打所致,应是冯琳在无意中将其撞翻的。床上被褥凌乱,床帏有被扯拽的痕迹,联想到摔在床边的那只汤碗,沈崇明心里有了答案。 他让仵作去查验那只汤碗,果然在汤底中发现了龙荔。与此同时,前去厨房探查的衙役们也在盛放水果的篮子里找到了尚未清理掉的龙荔,它们被磨去外壳,混杂在荔枝中间。 经询问,整个何府上下只有少夫人冯琳喜欢吃荔枝。眼下并不是盛产荔枝的时节,冯琳所食用的荔枝多是由冯家冷藏的。冯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送荔枝过来,而负责打理这些荔枝的就是冯琳的贴身丫鬟莲香。 篮子里放的是干荔枝,是给少夫人煲汤用的,为防下人偷拿,莲香特意让人买了个柜子,把荔枝锁起来。 “既是锁起的,为何会出现在灶台上?” “约摸着是莲香姑娘用过之后忘记收回去了。”负责厨房事宜的是何炳天的乳娘,算是府里的老人,对何家的事情十分清楚:“这荔枝一向是由莲香姑娘自己管着的,就连我这个管事嬷嬷都无权触碰。昨日晚饭后,我曾见莲香姑娘在厨房内忙活,约莫戌时一刻将汤端进了少夫人房里。之后这厨房便再无人进去过,直到诸位大人前来。” “这府里没有吃早饭吗?”李准好奇地问道。 “少爷惨死,咱们如何有心情吃饭。”管事嬷嬷往何弘益那边看了眼:“莫说咱们这些当下人的,就是老爷跟老太太这会儿也都无心用饭。” 李准点头,看向沈崇明。 沈崇明盯着管事嬷嬷,似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见嬷嬷有意回避,遂将目光移到了扮做春红的周予安身上。 周予安正在想取钥匙的事情,冷不丁撞上沈崇明的目光,下意识地冲他呲了呲牙。沈崇明蹙眉,将目光移回到了嬷嬷脸上。 “莲香煲汤是你亲眼所见?你平日宿在哪里?怎知莲香走后,无人再进厨房。” “与厨房相对的那间就是奴婢的住所。”管事嬷嬷弯了下腰:“奴婢只瞧见了个背影,但莲香姑娘是少夫人身边的人,一举一动奴婢都是熟悉的。” “这么说,少夫人是在喝了用龙荔熬的汤之后才将少爷给杀死的。”李准抚着胡须分析:“她不是有心杀死自己的丈夫,而是将何少爷当成了鬼物。难怪少夫人下刀那么狠,却又刀刀避开了致命处,且下刀角度杂乱无章,像是在疯癫之下所为。” “就算她误食了龙荔,她也是杀死我儿的凶手。”何弘益怒道:“杀人偿命,我定要她去黄泉给我儿陪葬!”’ “杀人抵命这是王法所在,本官必不会徇私,可本官好奇的是,这莲香姑娘为何要这样做?” “许是因为少夫人责罚了她。”久不出声的何四开口道:“莲香姑娘挨板子这事儿府里人都知道。小的还听说,莲香姑娘之所以受罚,是因为素姨娘怀了孩子。” “素姨娘?就是府里被噎死的那位?”李准纳闷道:“这素姨娘怀了孩子与莲香姑娘受罚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少夫人即便要怪,也该怪到何少爷身上呀。” “此事与少爷无关。”周予安站出来,用春红的口吻说着:“少爷对少夫人以及对府中的诸位姨娘都是一视同仁的。少夫人善妒,不许旁人为少爷生孩子,府里的姨娘都在莲香姑娘的监控下。凡府中与少爷夜宿者,无论是姨娘还是丫鬟,都会得到夫人赏赐的无子丸一枚。” “这无子丸……”触及何弘益的目光,李准将后面的话压了下去:“身为少夫人,却无容人之量,这冯琳确实不妥。” “何止不妥!”周予安吐槽道:“素姨娘之死与少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莲香姑娘受罚虽与素姨娘有关,却不只是如此。” 李准长哦一声,轻声道:“这么说,莲香姑娘受罚一事还有内情? “此事与老爷有关。”周予安转向何弘益:“听闻老爷有纳娶莲香之意。” “胡说八道。”何弘益面露尴尬:“那不过是酒醉之后的胡言罢了,我一个老爷,怎会纳娶儿媳妇的丫鬟。” “老爷自是无心之言,可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少夫人怎能允许丫鬟爬到自个儿头上。责打莲香,既是借题发挥,又是警告。莲香心中有怨,在少夫人的汤食中做些手脚也是情有可原。”周予安将目光转向何四:“龙荔虽毒,却并不致死,少爷被杀是个意外。我若是莲香,偷跑出去后做得第一件事是消除证据,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干净,而不是留着证据,上吊自缢。” “所以,莲香还是被杀的。”李准舒展着胳膊:“绕了这么一大圈,弄清楚了少夫人的杀人缘由,却没找到害死莲香的凶手。这凶手是谁呀?” “管家何四!”周予安用手指着何四,在其极度震惊又满是质疑和受伤的眼神中道:“莲香姑娘指甲破损,指甲缝隙里有血迹,证明她在被拖拽的过程中曾与凶手发生冲突。这何管家身上一定有被莲香姑娘抓伤的伤口,且这伤口不是在手背就是在手臂上。” “那也不能证明我就是凶手!”何四眼底泛红,直视周予安:“老爷命我关押莲香,莲香不从与我发生争执,我身上有伤又有何奇怪?” “你身上有伤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莲香死后穿得那件外衫上沾有你的血迹。“周予安冷声道:“莲香死时你不在现场,你的血又是如何沾到她身上的?除了血迹外还有金疮药粉,整个何府就你身上有金疮药的味道,是否为同一种药粉,让仵作一验便知。何四,你还敢说你不是杀人凶手?” 第010章 浮尸 当周予安逼近何四的那一刹那,他认出眼前之人并非春红——春红没有这般干净的眼神! 春红的眼是历经风尘的疏离与薄凉,是算计人心的讨好与愤恨,她不会用这样纯粹的眼神看着他。他不知此人来历,不懂她为何要扮做春红的模样,更不知春红身在何处,是生是死,但他明白,此人要他做什么。 他紧握双手,徐徐松开,慢慢地跪到地上:“莲香是我杀的!” 沈崇明擅观人心,自然瞧出了何四的这些变化,于是,他将目光又移到了春红身上。这个丫鬟,总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的感觉。 何四承认是他杀了莲香,动机则是莲香伤害了他的心爱之人。至于心爱之人是谁,他未曾言明,只是抬起手来,指了指槐树下的那口枯井。 昨个儿夜里,周予安曾听春红与何四提起过那口枯井,说是要将井里的一具尸体打捞上来。本以为今日会见到那具尸体,没曾想看见的是挂在树上的莲香。 见何四指向枯井,她第一个走了过去。 沈崇明略有迟疑,第二个到了井边。 何弘益面露忐忑,与县令李准相互谦让,隔了一会儿才到井边。 井口上盖着一块儿厚实的铁板,铁板用锁链拴着,大小似乎刚好能嵌进那枯井里。拂去落叶与泥尘,看见一个奇奇怪怪图案。细瞧,竟是一道符。 沈崇明蹙眉,周予安的声音自他耳旁响起。 “铁板是镇尸用的,铁板上的这道符也是镇尸符。这水井下有亡魂吶!” “你怎知这是镇尸用的?” “杂书上看的。” “春风楼的姑娘也看杂书?” “就是春风楼的姑娘才看杂书啊!”周予安白了沈崇明一眼:“大家闺秀学得都是四书五经,之乎者也。” “好凌厉的一张嘴!” “多谢小大人夸奖!”周予安拉了拉铁链:“这井盖本是严丝合缝的,不知被什么人推开了。” 周予安蹲着往井里瞧,看到井水咕嘟嘟往上翻了几下,接着冒出个红色的东西来。她瞧了又瞧,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只红色的绣鞋,小小的,像月牙一样浮在水面上。 “井里有水,许是昨夜降雨的缘故。水上浮着一只绣鞋,大约四寸多长,这绣鞋的主人应是个小脚。”周予安说着往后退了几步:“烦请小大人将这井盖推开。” 沈崇明撇了周予安一眼,学着她的样子向后退了半步。 两名衙役上前,合力将井盖推开。 一具泡得发白的尸体横躺在井口旁。县令李准与沈崇明蹲在一旁细细地查看,身后站着何弘益与周予安。 李准抬起头道:“仵作说这人是被绳索勒死以后才沉尸井底的。” 沈崇明摸了摸死者身上的衣服,问何弘益:“她是府里的姨娘?” 何弘益脸色煞白,看着那具尸体喃喃自语,可他说得什么无人听清。就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隐隐传来一阵啼哭声。何弘益大惊,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废屋下,一貌美妇人正对着他哭。 “琇……琇莹?” “琇莹是谁?是这井中的死者吗?”周予安不解地问道。 “琇莹是我家老爷心爱之人。”何四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想到她在水里泡了这么些年,却依旧维持着生前的模样。” “既是心爱之人,为何沉尸井底?”周予安细查着死者身上的痕迹:“这琇莹是什么时候死的?” “十几年前!”何四冷笑着:“那年冬天很冷,后院里的梅花开得很好,府中常有丫鬟背着主人来后院折梅。在水井旁,她们发现了一个十分小巧的脚印,就像是无意中踩上去的。” 水井边的青苔十分完整,并没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丫鬟们好奇,就往水井里看去,结果看见了溺死在井里的琇莹。如你们所见,琇莹并非自杀,而是被人勒死后投到井里去的。她本是外室,出身低微,就算再得老爷宠爱,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既是他杀,为何无人报官?”李准站了起来:“这何家是不把富阳县衙当回事儿啊。”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为杀死琇莹的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夫人。”何四语出惊人:“十几年前,老爷还不是今日的老爷,他需要仰仗自己的夫人,仰仗自己的岳父岳母。跟夫人比起来,琇莹的死是可以被糊弄过去的。” “你方才说夫人在时这后院闹鬼,闹鬼的可是琇莹?”周予安指了指刻在铁板上的驱鬼符。 何四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道:“乱世也好,盛世也罢,像我们这些穷人的命最不值钱。老爷说琇莹是自杀的,这事儿就算完了。几日后,井边出现血脚印,跟着夫人身旁的丫鬟死了。她趴在井边,脑袋悬在井里,半张脸被抓的稀巴烂。有人认出,丫鬟脚上的那双鞋不是她的,而是琇莹的。” “这琇莹既是夫人害的,为何报复在一个丫鬟身上。冤有头,债有主,换了是我,就找夫人。” “许是认错了!”何四道:“临近过年,夫人定了一批冬装,将其中一件不太合眼的赏给了她的丫鬟。丫鬟无辜,替主而死。” 何弘益与何夫人原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可府中不断有事发生,他们便请了高人来,将琇莹与那些惨死的小厮,丫鬟全都封在了井里。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何府的宅子越扩越大,仆人越来越多,记得那件事的人越来越少,就在大家已经遗忘了这座后院时,何家少夫人冯琳趁着夜色将一个丫鬟扔了进去。 那丫鬟是被她失手打死的,而她正是何四口中的心上人。 案情至此算是真相大白! 莲香因为怨愤用龙荔替代荔枝给冯琳熬汤,冯琳中毒产生幻象,将自己的丈夫何炳天当做恶鬼乱刀扎死。何四因那丫鬟之死对冯琳主仆怀恨在心,可他是仆,没办法为心爱之人报仇,昨夜是个难得的时机。 他是何府管家,知道何弘益的行事作风,知道冯琳活不了,就将目标放在了逃过一劫的莲香身上。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杀死莲香的事情被揭穿了。 第011章 商量 案情水落石出,李准长袖一挥,命衙役将误杀丈夫的冯琳与故意杀害莲香的凶徒何四带回县衙。此外,他还带走了从何家枯井中挖出来的数具尸体。这些尸体均为女性,年龄在16岁到25岁之间,除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外,余下的全都成了白骨。 死因不明,没有人证物证,这些尸骨全以自杀论处,何家只需配合官府出一份结案证明。 夜阑人静,灵堂中,烛光在风中摇曳,棺木横放在灵堂西头。神龛下,几个姨娘坐在蒲团上打盹儿。忽然,灵堂中传来一声猫叫。几个姨娘纷纷睁眼,且不由自主地靠在一处。 只听“喵喵”声不绝于耳,胆大的那位姨娘起身,四下寻找着,目光落到了西头的棺木上。只见棺盖不停地晃动着,发出刺耳的怪声。姨娘上前,看见错开的棺木中露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随即一声尖叫,晕倒在地。剩下的那几个见势不对,四散而去。 堂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扮做春红的周予安走进来。 她查看了一下倒在地上的那位姨娘,确认对方只是被吓晕后,双手合十,默默地向其说了声对不起,而后打开棺木,将里面的那只小黑猫抱了出来。 “小东西,还挺机灵嘛。”周予安边撸猫便巡视着棺材内的情形。 “琇莹”的出现让何弘益失了神智,加上爱子惨死,枯井中的女尸被发现,他无瑕顾及那把还挂在何炳天身上的铜钥匙。何炳天的衣裳是府里的姨娘帮着换的,入殓的相关事宜是由代管家处理的,不出意外的话,那把钥匙还在何炳天的身上。 周予安伸手抹了下,钥匙没有放在香囊内,而是被当做何炳天的私人物品放在了一众陪葬品里。她刚把钥匙拿起来,手背倏地一麻,钥匙掉在地上。 “用石头子儿当暗器,你很穷且无心杀我。”周予安抱着猫咪转身:“这位兄台也是为钥匙来的?” 四目相接,那人竟是沈崇明。 周予安有些意外。 “小大人,好巧啊!” “不巧!”沈崇明用剑抵着周予安:“你家主子在哪儿?” “这个时辰,自然是在房间里。”周予安眨着眼睛:“小大人是不知何老爷的住处吗?要我带路也行,无需用剑指着。” “我问得不是何弘益!”沈崇明的剑往前送了一寸。 “不是何老爷?”周予安拧眉:“那我可就真不知小大人您说的是谁了。” “你耳后那个刺青是齐王府的标志,还要继续装傻吗?” 周予安耳后有个刺青,拇指大小,图案像是一枚铜钱,有一半被隐藏在头发里。她以为那是春红的胎记,在假扮对方时特意将那个图案描了上去,不曾想竟是齐王府的标记。 难道……春红是齐王的人?她混进何府的目的不光是照顾素娘以及为自己的母亲复仇? 这何府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眼见着周予安的目光从疑惑变成了然,又从了然变成兴趣满满,沈崇明的眉毛轻轻挑起——她的这个眼神变化他竟也觉得有些熟悉。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齐王府的人。”周予安迎着他的剑:“我来何家是为这把钥匙,我需要从何家的密室中拿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无可奉告,但如果你的目的也是这把钥匙的话,我们可以达成一些合作。”周予安打量着他:“我眼下在何府做事,而你顶着县衙师爷的名号,做事肯定没有我方便。如何,打开密室之后我们一九分账,你要九,我要一。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知道这事儿是咱俩干的。” “若我拒绝呢?” “那你就要试试能不能在今夜将我给灭口了。” 一点寒星,直奔沈崇明眉心,由于距离过近,他只来得及用手将那东西挡住。 周予安闪电般拨出腰间的短刀,向沈崇明腹部刺去。沈崇明手腕一转,长剑下劈,随着“哐”地一声,周予安的短刀落在地上。她眯眼一笑,反手将一枚银针刺到了沈崇明的胳膊上。 胳膊瞬间脱力,沈崇明后退,警惕地看着周予安。 “放心,我这银针没毒。”周予安轻轻一跳,坐在何炳天的棺材盖儿上:“现在,我们能商量了吗?” 沈崇明看着周予安没动。 “说话呀,你这人怎么这样?”周予安拍着棺材盖儿:“白天装师爷的时候话不挺多吗?说不说,不说我拿钥匙走了。” “扑”的一声轻响,灯灭了,灵堂内霎时一片漆黑。 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铺洒进来,沈崇明用那只没有脱力的胳膊搂着周予安将她带到了墙角。周予安刚要说话,沈崇明的气息扑到耳上,她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脸好像在发烫似的。 “有人!” 沈崇明将声音压得很低,撩得她耳朵发痒,禁不住在他腿上挠了下。他立马全身紧绷,一动不动地看着怀里的人。 蓦地,他笑了,没有声音,只嘴角向上扬起。 灵堂外,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披斗篷,头戴风帽,身形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她先是查看了一下灵堂内的情形,而后推开棺木,借着月光在馆内寻找。 不多会儿,灵堂外又起了声音,这次的声音很杂,起码有十几个人。女子见状,忙将棺木合上,急匆匆走了出去。 周予安刚要动弹,被沈崇明带着从一侧的窗户翻了出去,待何家的下人进入灵堂时,那扇被打开的窗户刚好合上。 何家后院,枯井边,白天从井中挖出来的那些泥还泛着腥臭气。 周予安靠在槐树上,看着悬在半空中未被官府的人收走的那根腰带。 “小大人这是要与我合作了?” “姑娘的提议不错,只是——”沈崇明当着周予安的面把铜钥匙放到袖笼中:“这合作也得有些筹码,姑娘的筹码是什么?” “自然是何老太太手中的那把金钥匙。”周予安打了个响指:“与小大人比起来我更有机会。” “成交!”沈崇明转身:“等姑娘取到金钥匙后,你我再谈合作。” “小大人!”周予安叫住他:“枯井中打捞上来的第一具尸体并非琇莹!潜入灵堂的那个丫鬟叫穗儿,原是在冯琳身边伺候的,她耳后似有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胎记。” 第012章 漏洞 看到那具尸体时,周予安便知她不是琇莹。 依管家何四所说,这琇莹死了十几年。就算她尸身不腐化为厉鬼,这衣裳总不能不腐吧?泡在井里十几年,衣服竟然没有褪色,就连那綉在衣裳上的花纹也是完好无损,这面料与丝线莫不是太好了些。 漏洞如此明显,身为县令的李准竟然看不出来,足见他这位大人是有多糊涂。 那个仵作倒是看出来了,可他奉行的是沉默是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有些事情周予安清楚,例如用龙荔给冯琳熬汤的那个不是莲香,而是春红。再例如,后院枯井中的沉尸与春红有关,她曾亲耳听到春红向何四提及后院中的那具尸体。 那具尸体指的是谁? 周予安本以为是她的母亲琇莹,也应该是她的母亲琇莹,可后院中不仅多了莲香的尸体还多了一具被装扮成琇莹的浮尸。 倘若那具浮尸是春红与何四安排的,目的是吓唬何弘益,那何四杀害莲香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了将人引进后院? 不至于! 要将众人引进后院的方法有很多,没有必要节外生枝把莲香给杀了。 这些事与周予安本没有关系,她接近春红,扮做春红不过为了何府的那三把钥匙,可沈崇明提到了那个“胎记”。 春红是齐王府的人,穗儿也是齐王府的人,且穗儿潜入灵堂的目的也是那把钥匙,与其糊里糊涂的,倒不如借用沈崇明这个师爷的身份将事情查清楚。 沈崇明亦知那具尸体不是琇莹,但与周予安不同,他不是经由那具女尸的衣裳判断的,而是经由何四的反应。 依何四所说,他杀莲香是为心爱之人报仇,而他的心爱之人被冯琳失手打死后扔进了井里,可当井里的那些女尸被打捞上来时,他竟表现的无动于衷。 那枯井里或许真有被冯琳失手打死的丫鬟,但那个丫鬟绝不是何四的心爱之人,他喜欢的是春红,是那个只用眼神就能让他妥协认罪的娇俏丫鬟。 何府外,执剑来回踱步,时不时的停下来,往内宅的方向看去。一瞥眼,目光与沈崇明的撞到一处,他抱着剑,乐呵呵地跑了过来。 “主上!” “府外可有异常?” “没有任何异常,自李大人离去后,这何府就只有一人出来。” “代管家?” “是,此人姓何,父母都是在何家做工的。属下查过他的底细,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见沈崇明往何家的方向看,执剑问了句:“主上可是在何家遇到了什么事儿?” “没遇到什么事儿!”沈崇明不自觉的勾唇:“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有趣的人?”执剑搓了搓耳朵:“属下还是头一次听主上这么形容人。” “派去寻找周予安的那些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一部分,但没找到周姑娘的下落。” “不必找了。”沈崇明道,一丝笑容浮上面孔:“回去吧。” “回哪儿去?”执剑紧跟几步:“那周姑娘咱们真的不找了吗?主上,你这笑容有点儿奇怪。” 富阳县大牢内,灯火昏暗,负责巡夜的狱卒来回走动着。在一间独立的监牢里,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如豆;地上铺着稻草,稻草里传来老鼠吱吱地声音,随着老鼠钻来钻去,那些被埋在稻草下的老鼠屎也被翻了出来。何四靠墙而坐,一动不动,任由那些老鼠在他脚面上爬来爬去。 沈崇明停在监牢外,轻轻叫了声何四的名字。 何四抬头,看着沈崇明目无波澜。 衙役搬来一张椅子,沈崇明与他隔着监牢对话。 “莲香不是你杀的!” 何四的眼睛一亮,随即暗淡下去。他不舒服的扭了扭身子,将头歪到一旁。 “大人说笑了,那莲香就是小的杀的。杀人偿命,小的甘愿服罪。” “是吗?”沈崇明搓着手指:“莲香之死确与你有关,但莲香不是被你杀的。男子之力大于女子,若你是凶手,只需将她抱起挂在腰带上即可,何必多此一举,用旁的绳索将她吊上去,进而在枝杈上留下痕迹。你不是凶手,却承认此事与你有关,想来是有人在暗中胁迫你。” “没有!”何四矢口否认,身体却在颤抖。 “何四,32岁,娶妻,有子。”沈崇明抬眼:“你那妻儿也是在何府内居住的吧?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你那妻儿竟然没有露面。不是你与妻儿感情不好,便是你那妻儿被人拿捏住了。” 何四低头,默不作声。 “你是何府管家,能拿捏你的不需要动你的妻儿,需要动你妻儿的一定是平时拿捏不了你的人。何四,那人是谁?” “我不能说!” “说了你的妻儿或许还能活。不说……随便你吧。”沈崇明起身,何四却扑到牢门前抓住了他的衣摆。 “大人能救我的妻儿?” “能救,但要看你是不是实话实说。”沈崇明动了下脚,何四将手撤了回去。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何四也理不出头绪来。先是素姨娘被噎死,紧跟着少夫人发疯用匕首刺死了少爷。得到消息时,何四正在调查素姨娘被噎之事。 何家人丁单薄,除了少夫人冯琳外,何家已经多年没有添过子嗣,对于素姨娘腹中的孩子,何家上下满是期盼。 素姨娘出事,何老爷最先怀疑的就是少夫人冯琳。 刚查到素姨娘出事前冯琳去过她的院子,少爷就出事了。他去县衙报案时候天还下着雨,回来时衣衫尽湿。回房时,发现莲香躺在地上。 桌上多了三样东西,他妻子的发簪,儿子的玉佩还有一封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让他把莲香吊在后院的槐树上。 “你可知那信是谁写的?” 何四摇头:“我本想将此事告诉老爷,或者来府衙报案,可老爷顾不上我的事情,府衙大概也不会帮着我找妻儿。思来想去,只能按照留信之人说的去做。” “你可有怀疑对象?” 何四点头:“穗儿!她与莲香一样都是少夫人的陪嫁丫鬟,后经老夫人的安排去了素姨娘身边,可我知道她与莲香有仇。” “什么仇?”沈崇明问,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穗儿有个相好,是府内的小厮。甭管是冯家还是何家,都不允许下人私相授受。莲香将此事告诉少夫人,少夫人命人将莲香毒打一顿,将那个与她相好的小厮发卖了。据说不久之后那小厮就死了,再后来穗儿就去了素姨娘的院子里。” 第013章 栽赃 深宅大院,藏污纳垢,对于这些事情他早已是见怪不怪。 “后院枯井里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儿?” “除了浮在井水上的那具女尸外,剩下的都是府里的丫鬟。她们之中,有被推下去的,有自己跳下去的,但没有一个是与我有关的。” “浮尸从何而来?” “买的!”何四闭着眼睛道:“买的就是一具尸体!” 琇莹是春红的娘,春红是何四的心上人。为帮春红复仇,也为了给死去的琇莹讨个公道,他们费尽心思想了这么一出。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的计划被打乱了。 何府,穗儿正在烧夜行衣,一条黑影落在了火盆上。她猛地转身,在看清春红脸的同时,脖子被一条浸染着尸气的腰带缠住。 “你会武功?”穗儿有些诧异,很快平静下来。 “莲香是你杀的!”扮做春红的周予安收紧腰带:“为什么?” “因为她该死!”穗儿勾起唇角:“我与她情同姐妹,她却将我和荣朗的事情告诉给了少夫人。她妒忌我,因为我有荣朗,她什么都没有!她以为她是谁?以为做了小姐的陪嫁丫鬟就可以顺枝爬成为这何府的姨娘?我呸,她也不看看小姐能不能容得下她。” 穗儿耸着肩笑,笑着笑着握住了缠在脖子上的那根腰带。 “是她怂恿少夫人将荣朗发卖出去的,若不是因为她,荣朗不会死。一命偿一命,这是她应得的。” “何四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莲香摸着腰带:“借刀杀人而已。” “可最后杀死莲香的那个不是何四!” “不是何四又是谁?”穗儿歪着头笑,私下握紧了暗器:“姑娘是想要为那何四开脱?” “我只是找出真凶罢了!”周予安压住穗儿那只握有暗器的手,“你杀莲香不是因为荣朗,而是因为她知晓了你的秘密。” 穗儿脸色一白,看向周予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杀意。 “昨夜,当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冯琳身上时,你却悄悄靠近了何炳天的尸体。你想拿的是他身上的那把钥匙。莲香因为何老爷的责骂跪在地上,目光刚好看到你。你做贼心虚放弃了拿钥匙的计划,同时产生了杀人灭口的想法。” “没错,我是想要那把钥匙。”穗儿承认了:“素姨娘死了,少夫人也死了,像我们这种从冯家跟来的丫头,只会被主人家发卖。你以为他们会把我们卖到别家做丫头?不,他们会把我们打发给人牙子,而那些人牙子多半会把我们卖进花楼。” 穗儿握紧拳头:“我知道何家有个密室,也知道钥匙在少爷身上,我想要为自己谋一条生路有错吗?” “没错!”周予安给予肯定,“换了我是你也会这样选择。” “我们是一路人。”穗儿敛去眼中的杀意给了周予安一个认可的眼神:“原本,我是不用杀她的,可谁让她看见了呢?倘若她为了偷生去向老爷举报,我还有什么活路可走。一不做,二不休,我只能送她去死。后院的钥匙只有管家有,她又是被管家看管着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利用何四?” “莲香死时,你与何四都在现场?” “何四那个没用的东西!”穗儿骂道:“我让他把莲香伪装成自杀,他弄来弄去都弄不好,我只能自己动手。若不是他,我早就拿到东西远走高飞了。” “你飞不了!”周予安松开腰带:“打开密室需要三把钥匙!” 穗儿愣住了。 “你杀莲香的原因我知道了,素娘呢?她与你有何恩怨,为何下毒害她?” “我从未想过伤害素姨娘!”穗儿握拳:“我也是身不由己!” “你的确是身不由己,可你自己做的事情没有理由让旁人替你承担。”周予安后退一步,对着黑暗中道:“听见了吧?莲香的死与何四无关。” 春红从黑暗中走出,对着周予安说了声:“多谢姑娘!“ 穗儿看着眼前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惊诧不已。 翌日,穗儿被代管家送去了县衙,何四因为买卖尸体,协助穗儿实施犯罪等被判徒刑。 天高云淡,晴空郎朗,春风楼花魁柳香雪遣婢女将何弘益遗落在房中的发簪送了回来,未等周予安伺机动手,那发簪竟不翼而飞。 何弘益大怒,问府衙借兵,将何府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予安还没走进厅堂,立刻有人给沈崇明汇报:“春红姑娘来了!” 此言一出,椅子上坐着的所有人,都齐齐看向沈崇明。 “沈师爷可是在怀疑这个(叫)春红的丫头?” 问话的是何弘益的妾室徐姨娘,她虽是个妾,在何府中的位置却仅次于何老太太与少夫人冯琳。冯琳被抓,何老太太闭门不出,这位徐姨娘俨然成了后宅中的主母。 自打沈崇明进门,徐姨娘的目光就未从他身上移开过,见他扭头,一张脸蓦地红了。 “这丫头的确有些古怪,待会儿沈师爷可要好好审审她。” “夫人客气!何老爷是问府衙借兵不是报案,沈某只有监审之责,没有问审之权。”目光落到周予安身上:“东西是在何家丢的,审问的又是何家的下人,沈某不便干预。” “沈师爷说笑了,这何府也是在富阳县的地界上,属府衙管辖。”徐姨娘用帕子摁了摁发烫的脸:“此事虽是小事,是家事,却也是需要沈师爷您秉公办理的事儿。倘若查出这贼人是谁,还要劳烦沈师爷将其带到府衙去呢。” 徐姨娘给丫鬟递了个眼神,丫鬟连忙给沈崇明倒了杯茶。 周予安刚进门,手臂就给押住。 “老爷的发簪丢了,你可有见到?” 徐姨娘居高临下,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正在喝茶的沈崇明。 “没有!” 周予安看了沈崇明一眼,比起徐姨娘来,她更想知道那发簪是被谁拿走的。 见周予安与沈崇明目光交汇,徐姨娘的语调尖锐起来:“没有?我怎么瞧着拿走老爷发簪的那个人就是你呢?冬暖阁里我就看出来了,你那眼神儿总在老爷身上打转。你一个婢女,能存什么样的好心思。” “徐姨娘这是把自己都给骂进去了吗?”周予安似笑非笑,“何府上下谁人不知,姨娘你从前也是婢女。” 第014章 转折 “放肆!”徐姨娘指着周予安双眼通红:“来啊,给我搜!” “姨娘若是搜不出来呢?”周予安抬头,目光平静,甚至还笑了一下。 “搜不出来就打,不信你的骨头比板子还硬!”徐姨娘目露凶光:“老爷的簪子铁定是你拿的,只有做贼的人才会诡辩。” “是吗?”周予安笑着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怕诡辩是假,贼喊捉贼才是真的。” “何春红!”徐姨娘气得嘴唇哆嗦,抓起茶杯朝着周予安丢过去。 沈崇明略显紧张,人却坐在椅子里一动未动。 果然,那只茶杯未曾伤到她分毫。 “小大人,您那茶还喝得下去吗?”周予安踢了踢脚边碎裂的茶杯:“徐姨娘要屈打成招对我动私刑呢。” 此言一出,沈崇明遂将目光落到了徐姨娘身上。 “夫人可是要屈打成招,动用私刑?” “沈师爷,您不知道我们府里的这些丫头,各个都是牙尖嘴利的。”徐姨娘陪着笑,言语中的意思却很明确。春红是何炳天从春风楼里赎出来的丫头,是何府的私有财产,莫说是动用私刑,就是打死了,也只需要去官府备个案。 “府里的丫鬟是不是牙尖嘴利,沈某无法印证,但动用私刑,有违我朝法度。”冷冷看了徐姨娘一眼,沈崇明继续道:“夫人说她是贼,那便拿出她做贼的证据来。” “证据就藏在她身上。”徐姨娘急道:“老爷的簪子极其贵重,这丫头谨慎必不会藏在房中。以我之意,不如让人将她的衣服剥了,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查一遍。” 徐姨娘这话一出,厅中之人皆变了脸色。 春红是婢女没错,是出自春风楼的也没错,可即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也不会在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剥衣裳。徐姨娘此举,要的不是藏在春红身上的发簪而是她的命。 眼下何家没有主事人,众人虽觉得不妥,却也无一人站出来反驳。 虽不清楚徐姨娘对春红为何会有这般大的敌意,但她想要做什么,周予安可是一清二楚。于是,她望向沈崇明,抿嘴一笑。 “小大人觉得姨娘此法可行吗?” “姑娘若有办法自证那便不需要行此法。”沈崇明微眯双眸,眼神变得探究玩味起来。 “自证啊?”周予安低头,颇为苦恼地蹭了蹭脚:“那得把姨娘的衣裳剥了才行。” “你说什么?!”徐姨娘变了脸色,唤了小厮过来,要将周予安拖出去打死。 周予安跳来跳去,时不时地推一下,绕一下,直把那些捉她的小厮们闹得人仰马翻。待厅中乱做一团时,她提着裙角走到沈崇明面前,往徐姨娘脸上一指道:“老爷的发簪就藏在姨娘的箱子里。”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徐姨娘急了,“老爷的发簪怎可能在我的箱子里。” “姨娘如此笃定,可敢让外头的差役大哥去搜搜看。” “搜就搜,若是找不到老爷的发簪,我让小厮剥了你的皮!”徐姨娘气得嘴唇哆嗦。 见闹得差不多了,沈崇明清清嗓子,让候在厅外的衙役去搜徐姨娘的箱子,跟着又让人去把春红的箱子抬了出来,主打一个公平公正公开,让徐姨娘以及众人哑口无言。 发簪是在徐姨娘放置贴身衣物的箱子中找到的,它被卷在一件玫红色的小衣中。当衙役将那件小衣单独拎出来时,徐姨娘的脸瞬时红的能滴出血来。 真相大白,她才是那个贼喊做贼的贼。 “不是我!我不知道它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衣服中。”看见何弘益,徐姨娘哭着迎了上去:“老爷,不是妾身,真的不是妾身。” 何弘益拍了拍徐姨娘的手,走到沈崇明面前行了个礼。 “误会,都是误会,是老朽一不小心将这簪子放在了徐姨娘的衣服里。下人做事马虎,许是没瞧见,就将这簪子与衣裳一同收到了箱子里。” 何弘益陪着笑:“有劳沈师爷!今日且请沈师爷回去,待老朽将天儿的后事料理妥当,必将亲自登门向李县令赔罪!” “何老爷客气了!悲痛之下,难免做出些糊涂之事,还请节哀!”沈崇明还礼,没做纠缠,领着衙役出门。 趁着徐姨娘跟何弘益胡搅蛮缠的功夫,周予安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溜出,把沈崇明拦在了何府门口。 “春红姑娘是想在这里与我说话吗?” 沈崇明刻意加重了春红那两个字的读音。 周予安没有察觉,瞄了眼站在门口的小厮,拉着沈崇明的手,将他带到了一个僻静处。 “男女授受不清,姑娘这是何意?”沈崇明看着那双熟悉的手。 她改了容颜,换了装扮,甚至为了假冒对方将春红的声音与形态模仿地惟妙惟肖,可她忘了自己的手——这双手给他换过药,熬过汤,在他身上摸了个遍,他绝不会将其认错。 “紧张什么?又不让你娶我。”周予安松手,确认四周无人后方才问道:“这何弘益的发簪在徐姨娘的箱子里你是如何知道的?你知不知道那发簪是钥匙?你早些告诉我,我还能把它偷出来。现下好了,还得再想办法去拿簪子。” “为什么?”沈崇明看着周予安的眼睛。 “什么为什么?”周予安气闷:“你知不知道那簪子很难拿?我想过给他下毒,可这老家伙谨慎的很,凡是入口的东西都会让身旁的小厮先尝。我也偷偷潜入过他的院子,那院子里有暗卫,武功路数不像是江湖上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打草惊蛇让这老家伙有了警惕。” “你要取什么东西?”沈崇明握住她的手:“那件东西重要吗?非取不可吗?” 他的眼神很特别,让周予安有一种自个儿被识破的心虚。 “算了。”沈崇明松手:“发簪不是我拿的,是何弘益自己放到徐姨娘的箱子里的。原本,我还在揣度他的用意。现在明白了,他是在找你,找那个藏在何府中觊觎他发簪的贼人。” 周予安咬着唇没有说话。 “发簪的事情另想办法,义庄的那对儿母子你打算如何安排?”沈崇明看似随意地问道:“冯二自首,穗儿被押,素姨娘的事情有了结果,就算不回何家也该有个去处才是。” 第015章 揭穿 素娘被送到义庄不是秘密,可她死而复生,且为何家生下一个孩子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 沈崇明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他是在查她?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半圈儿,她试探着问—— “你找我找到义庄去了?” “你知道我是周予安?” “我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吧?” 看着她一脸求知的模样,沈崇明想笑,忍住了。 “你先告诉我新婚之夜发生了何事?”俯身,将脸凑到她的跟前:“要我负责的是你,始乱终弃的也是你?周予安,你很缺钱吗?” “呵呵。”周予安干笑着往后退两步。 “回答我!”沈崇明逼近:“我在你眼里就值二百两?” “不!不是这样的。”周予安赶紧摆手:”你听我辩解……不,不是辩解,是解释,正儿八经的解释。你别用这种吓人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是我把你卖便宜了,我有苦衷的。” “周予安!”沈崇明扣住她的手腕,“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我不懂你的意思!”周予安吞了口唾沫,忽的想起,她在青庐中是另外一副性格。 她不晓得沈崇明是如何将她认出来的,只知道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目光像要钻到她的脸皮底下似的。她的易容术不同于江湖上那些糊弄人的假把式,即便站到正主面前,也能使人难以分辨。就是因为太过于自信,才会再被沈崇明认出来后显得如此惶然。 “情势所逼,情非得已,我就是我,周予安。”干咳着将目光移开,刚移半寸,人就被握着双肩抵到了墙上。 “周予安。”沈崇明轻唤着她的名字:“我不想与你的这张脸说话。” “知道,这不是没办法嘛。我若不扮做春红的模样,如何在府里打探消息。”周予安竭尽全力地安抚着:“麻姑她没有难为你吧?她答应我会善待你,应该不会食言才是。” “你还没有回答我!”沈崇明扫了她一眼,那双幽若寒潭的眼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周予安立刻低下头,小声道:“我那不是没办法嘛?你既查我,便知我不是富阳县人,我是因为躲避仇家才藏到这里的。” 周予安瞄了沈崇明一眼,脸不红,心不跳地编着半真半假的话。 “我是真心想要嫁给你的,可老天爷见不得我幸福,愣是让那帮仇人找到了我。”周予安说着眼圈儿一红:“我喜欢你,却不能拉着你跟我一块儿死。沈崇明,我不能那么自私。春风楼虽不是什么好地方,却能叫你衣食无忧。万一你的家人寻来,你还能跟着他们回家去。” 沈崇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这就是你把我卖到春风楼的理由?” 周予安怔了下,她知道沈崇明并不相信她方才所编造的那些话,眼看着他要往门口的方向走,忙急急跟上,拽着他的衣袖到:“那银子是麻姑执意给我的。当然,我也是真的缺银子。” “周予安,你觉得我相信你说的话吗?”沈崇明径自道:“既是躲避仇敌,为何不远走高飞而是回到了富阳县?何家密室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 “当然是金银财宝啦!”周予安委屈巴巴地咬着嘴唇,“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倒霉!你相信我,我逃了,我真逃了,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富阳县城。舍不得花钱,没有雇马车,我揣着麻姑给我的二百两银子跑到城门口的,鞋底子都磨破了。” 沈崇明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下。 “鞋底子都磨破了?” “不信你看嘛!忘了,不是这双,这是春红的鞋子。”周予安扯了扯沈崇明的衣袖:“我说的都是实话!” “为何去义庄?” “若我告诉你,我是看上了何家运尸的那辆破马车你信吗?”周予安眨眼:“马车再破也是四个轮子四条腿,总比我光脚赶路强。” 周予安用指甲划着沈崇明的衣袖,看起来既委屈又可怜。 “我跟着何家的马车去了义庄,碰见了还有一口气的素娘,你说我一个大夫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素娘活了,孩子生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母子再回这龙潭虎穴送命吧?我心肠软,把那二百两银子给他们了。” “这与你在何家有什么关系?” “夫君是真不知道这人间疾苦!”周予安在沈崇明的手背上拧了一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饶是我医术好,逃亡路上也得吃喝拉撒。银子没了,我总要想些别的法子才是。这何家一贯欺男霸女,我问他们要些银子花过分吗?再说了,这何炳天的儿子是我救的,拿些医药费也是应当的。” 一句夫君让沈崇明顿感不自在。 “你与春红是旧日相识?” “不是!”周予安摇头,诚恳道:“春红是素娘介绍的,她说何家密室有三把钥匙,何炳天身上那把可以让春红帮我,她与春红是旧日相识,颇有些情分在。我好不容易才混进来,结果何炳天死了,钥匙也被你给抢了。” “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沈崇明松开手,下意识地柔声道:“发簪的事情交给我,你想办法拿到何老夫人身上那把。” 说完,又提醒了她一句:“你可以利用你的易容术从她身旁的那位嬷嬷入手。” 周予安低低地应了一声,手指下意识地去拉沈崇明的袖子:“你是如何将我认出来的?” “感觉!”沈崇明意味深长地看着被拉住的袖子一眼,周予安讪讪地笑了笑,将手指蜷缩着收回去。 正厅那边,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周予安避开巡逻的家丁潜到徐姨娘的院子里。她坐在屋顶上,一手托腮,一手玩着瓦片,听着屋子里传来的声音。 “老爷行事也该与妾身说一声,妾身对老爷如何,老爷心里是明白的。如此瞒着,莫不是不相信妾身?” 周予安靠在屋脊上,看着晒人的太阳道:“他不信你不是正常的吗?” “妾身知道老爷那发簪里藏有秘密,也知道那秘密与何家的密室有关,可老爷都是妾身的,妾身想要什么没有,何苦舍近求远,去惦记老爷锁在密室里的东西。老爷怀疑妾身,还不如怀疑那个(叫)春红的丫头?她来路不正,看老爷的目光也不寻常,妾身觉得……她就是藏在府里的那个贼。” 这徐姨娘怕是记恨上春红,盯上春红了。 周予安揉着耳朵,将瓦片放回原处,轻声道:“或许,我可以劝春红换一种报仇的思路。例如,成为何家唯一的继承人!” 第016章 藏尸 夜里行动,太容易引起那些家丁的注意,吸取了教训的周予安决定日探福临院。 这福临院是何老太太的住所,自后院枯井闹鬼那事儿出了之后,她便幽闭院中极少出门。有人说她是害人心虚,说当年何夫人逼死琇莹这事儿是她在后面撺掇,也有人说她是见不得儿子儿媳妇在外面作孽,自关院中吃斋念佛为其赎罪。 周予安太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嘴脸,放好瓦片,轻飘飘落到另一个屋顶上。 屋顶上卧着一只小猫,听见踩瓦片的声音抬起头来,四下打量一番后却没看见人的影子。 周予安悄无声息地进入福临院,准确无误地找到何老太太的卧房。根据春红提供的情报,这个时间,何老太太应该在她的小佛堂里礼佛。 推开卧室房门,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那股味道很特别,在血腥气里夹杂着污浊之气,污浊中又透着一股子尸气。 从尸气判断,此人大概死了两日。 循着气味走到大床跟前,掀开床帏却看见床上没有被褥。这么冷的天,床上只铺了张席子。席子中间有一大块污渍,像是老人失禁后留下的。 仔细观察,在床缝里发现了未被擦拭干净的血迹。 何老太太不喜人多,除了跟着她的嬷嬷外,还有一个厨娘和两个丫头。 厨娘在厨房里摘菜,看侧面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两个丫鬟在下人房里做针线活,一大一小,一静一闹,模样有七八分相似,应是一对儿亲姐妹。 周予安没有见到春红口中说的那个嬷嬷,依照先前的推算,她应该是陪着何老太太去了佛堂。 院子里的人都在,死的是谁? 眯着眼睛找了一圈儿,发现房中盛放衣物的箱子乱了。它们原本是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顺序摆放的,有些人家为了取衣服方便,会根据节气进行调整,将当季的衣物摆到前面,例如冬春夏秋。 眼下,何老太太的四个箱子却是乱的,其中一个沾有血迹。 将箱子打开,发现箱子里装得不是衣物,而是原本应该放在床上的被褥。被褥胡乱卷着,四周放有大量的香囊,在呛鼻的香气中裹着难闻的尸臭气。 死者没有头颅,身上的衣服被尽数剥去,从体型特征判断,年纪应该在50岁到55岁左右。死者皮肤白皙,指甲也被精心打理过,一看就不是府里做粗活的下人。死者身上有两处伤口,一处是刀伤,直插心口,一处是撞击伤,位于死者的后背上。 于是,周予安的脑海中有了这样一个画面。 凶手与被害者发生争执,凶手推了被害者一把,导致被害者撞到了盛放衣物的箱子上。于是,被害者身上不仅留下了撞击伤,还留下了一个类似铜锁的印记。 铜锁不小,但想要形成那样的撞击伤必须有极大的力气,亦或者被害者在撞上铜锁的时候穿得是单衣。 能在这间房里穿单衣的就只有何老太太跟她的贴身嬷嬷。 如此大的动静却没有丫鬟过来查看,说明他们习以为常,说明起争执的双方是她们得罪不起的人。 那这个死者究竟是何老太太还是她身边的嬷嬷? 院子里有脚步声,周予安锁上箱子躲到一旁。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看到何老太太与嬷嬷一块儿进了这个房间。 她们知道房间里有死尸,何老太太还叮嘱嬷嬷将此事处理干净。 富阳县衙,接到消息的沈崇明立马安排执剑带着衙役将意图抛尸的嬷嬷捉了回来。 面对着李大人的询问,嬷嬷缄口不语,保持沉默。 衙役搜身,竟从她身上搜出几张银票和一包散碎银两,另外还有一张去往崇州的路引。 “大半夜从何府后门偷溜出来,不仅带了尸体,还带了路引和盘缠,于嬷嬷这是打算去哪儿?这具被你藏在箱子中的尸体又是谁?” “大人问的,老身不知道,这尸体是自个儿出现的。”于嬷嬷绷着脸:“少爷遇害那晚,电闪雷鸣。老夫人心中不安,就带着我去了佛堂,直到翌日清晨才从佛堂出来。未曾回房便听到噩耗,说是少夫人杀害了少爷。老夫人急着去看少爷,走到半路气血攻心,被送到了济善堂刘掌柜那儿。大人若是不信,可将那刘掌柜唤来问一问。回府时,已是傍晚。推开门,便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点了灯,才发现是一具无头尸体。” “人既不是你们杀的,为何不报官?” “少爷惨死,莲香被杀,就连埋在枯井里的那些尸体都被挖了出来。府里的事情太多了,老夫人她不愿意让老爷再挂心。况且,这种事情我们不是第一次遇见,只不过从前见到的都是老鼠,兔子,剥了皮的蛇,他们想要老夫人害怕,交出藏在她手里的那把钥匙。” “钥匙?何家密室的那把?”沈崇明打量着眼前的嬷嬷,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突然,他看到了她的手,将其翻了过来。 “你不是于嬷嬷,你是谁?” “于秀莲,于嬷嬷的亲妹妹,一母双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周予安靠在县衙外头:“半个月前,她打着探亲的名义来到富阳县。她没有去何府看望自己的姐姐,反而是于嬷嬷借着出府买香烛的机会去悦来客栈见了她。一周前,于秀莲离开悦来客栈,临走前与店中伙计起了争执,伙计骂到门口,看着于秀莲上了马车往城门口的方向驶去。因她的马车颜色过于出挑,守城的士兵对她也有几分记忆,可她并未出城,而是偷偷潜回到了何府。” “姑娘是谁?怎对我姊妹二人的事情如此清楚?”于嬷嬷转身看着周予安,“我的确有个妹妹嫁去崇州,我此去便是投靠她的。” “把回家说成投靠,你们姐妹两个戏演得也太好了,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是于嬷嬷,是她的妹妹于秀莲。”周予安抓起她的手:“你们姐妹看似出身一样,经历却是各不相同。” 第017章 替身 于秀莲的姐姐被卖去做了丫鬟,辗转几家后到了何府成了何老太太的贴身侍婢,于秀莲则被卖给了一个小商户做童养媳。 在前二十年里,于秀莲过得比较好,虽是童养媳,公公婆婆却视她如己出。反观她的姐姐受尽委屈与刁难,直到何府闹鬼的事情传开,何老太太一心向佛后,她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随着于秀莲的公婆去世,她的日子越过越难。丈夫不争气,不是吃喝就是赌,儿子也不争气,整天在外面惹事生非,家里的钱越用越少,很快便负债累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吃不得苦的于秀莲开始问自己的姐姐要钱。 于嬷嬷未曾婚配,在于秀莲看来,姐姐攒的钱就应该是她的。 于嬷嬷虽不喜自己的妹妹,可她却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半个月前,于秀莲来富阳县借钱,于嬷嬷将她安置在了悦来客栈。她告诉于秀莲何老太太身体不适,倘若老太太去了,她便回崇州与妹妹一起养老。 于秀莲自然应下,在她看来,回去的不止是姐姐,还有姐姐从何家带回去的钱。 之后,姐妹两个每隔几日便会见上一面。见面不是为了叙旧,而是为了将于嬷嬷偷拿出来的东西变卖。 一周前,于嬷嬷偷拿东西的事情被患病的何老太太发现,她跪求何老太太原谅,说她偷东西卖钱是为了妹妹。何老太太心软,念在她多年忠心服侍的份上原谅了她。她将此事告诉于秀莲,于秀莲却劝说她为自己打算,且撺掇她偷拿何老太太的钥匙。 为人奴婢,即便再忠心,也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她自何老太太入门便服侍她,青丝变白发,姑娘变嬷嬷,只不过拿了些东西,就被训斥责打,她那心里岂能没有怨恨? 于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的计划产生了。 偷取钥匙,囚禁何老太太,以何老太太的身份设法弄到另外两把钥匙,打开密室,拿走值钱的东西,与妹妹一家隐居。为防被人发现,于嬷嬷特意让于秀莲进府顶替了她的身份。 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在进行第一步时出了纰漏,偷拿钥匙的于嬷嬷被何老太太当场捉住,两人发生争执,于嬷嬷失手将何老太太推到了箱子上。 何老太太原就有些旧疾,盛怒之下,急火攻心,猝发脑梗,瘫在床上。 于嬷嬷为她请了大夫,于秀莲却是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于嬷嬷去送大夫的功夫把何老太太给扎死了。 那夜里,雷声阵阵,大雨滂沱,没有人留意到在何老太太房中发生的事情。 砍掉头颅,剥去衣服都是为了掩盖何老太太的真实身份。 她们借着礼佛将何老太太的头颅埋在了佛堂里,因佛堂过于狭小,不便动土,只得将尸身藏在箱子里,用大量的香囊遮掩尸臭。 若不是周予安潜入何老太太的房中,若不是周予安误打误撞发现了那个箱子,若不是她闲着没事儿去问春红打探有关何老太太与于嬷嬷的各种细节,她也不能顺藤摸瓜,发现那个何老太太及于嬷嬷都是假的。 县衙外,阳光落在周予安的身上,似给她渡了一层浅浅的光。 “于嬷嬷被我锁在佛堂里,何老太太身上的那把钥匙也被我找到了,何弘益那把小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拿?” “不叫我夫君了?”沈崇明上前。 “小大人——”周予安后退一步:“你我成亲原就是我一厢情愿,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算不得真正的良缘。再者,虽我情非得已,事出有因,可我总归是将小大人给卖了。如今,小大人既已寻到更好的去处,过往那些事情小大人就莫要再提了。我周予安发誓,我绝不会告诉旁人你与我成过亲。” “如此甚好。”沈崇明眼神沉郁,右手背后捏紧拳头:“明日巳时,我在何家密室前等你。” 待执剑从府衙里出来,只看见了个快速逃走的背影。 “那不是何府的春红姑娘吗?她来府衙做什么?是何家知晓了咱们捉于嬷嬷的事情让她来问的?” “不是何春红?” “不是春红姑娘,那是谁?”执剑踮了踮脚:“不知是不是错觉,属下竟觉得那背影越看越像是周姑娘。” “你看错了。”沈崇明步下台阶:“于嬷嬷被关在佛堂里,何老夫人的头颅也在佛堂里,你带几个衙役过去,顺便探一下密室的情况。明日巳时,我们去拿东西。” 执剑走后,沈崇明一个人去了青庐。 青庐被焚,只留一地狼藉。 他站在门前,看着那块儿被烧黑的台阶陷入回忆…… 重伤醒来,挣扎起身,扶着竹墙摇摇晃晃来到这里。台阶上坐着个身着粉白衣衫的姑娘,哼着小曲儿摘草药。他未曾开口,她却蹙着眉头转身,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脸颊气呼呼地鼓了起来。 “才醒就往外面跑,你不要命了吗?你可知道我为了救你,浪费了多少草药。” “是姑娘救了我?” “废话,难不成还是天上的神仙救了你。”她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而后自言自语道:“算了,跟你一个病人计较什么。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回去躺着,别指望我扶你,每次扶你都要累得腰酸背痛。还有,别指望我背你,根本背不动。” “你背过我?” “不然呢?你以为你是怎么从常明山上下来的?”周予安揉着肩膀:“我背了,可你死沉死沉的,根本背不动。我扶了,你总往我身上靠,好几次都把我带到死人堆里,你身上臭,把我弄得也臭。实在没办法,我就把你拖下山来了。” 沈崇明没有办法想象那个画面,他只知道是眼前这个看似脾气不大好,娇里娇气的小姑娘救了他。 养伤的日子漫长,初时,他只觉得她聒噪,换药嘟囔,喝药嘟囔,就连他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他也嘟囔,后来觉得她烦,不让她换药她哭,不让她帮忙给自己擦洗她也哭。她哭得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就那么眼圈儿红红的看着你,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掉,掉的你心慌,好像你在故意欺负她似的。 眼泪来得快,笑也来得快,慢慢地,他竟习惯了与她朝夕相处,习惯了她动辄就哭,动辄就笑的样子。 成亲不是他提的,但他没有反对,反而娶得心甘情愿,可这个女人竟在新婚之夜将他卖了。 第018章 密室 何家密室藏在后花园的人工湖下,机关设在假山中。拿出钥匙开门,隐隐便有一股霉腥气冲面而来。 密室有三间,最外间放着一方长桌,桌旁有一张简易的小床,床上有被褥,折叠地四四方方。周予安用手摸了下,被褥粘腻,应是湖底潮湿,多年未见阳光所致。长桌上空无一物,落尘很厚,落尘下却有几滴干枯的血迹。 “小大人你看,这里也有血迹。”周予安指着桌子腿给沈崇明看:“血迹是喷溅状的,颜色发黑,应该有些年头了。” “去里面看看。”沈崇明掏出银钥匙打开第二扇门。 原以为能看见些金银珠宝,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一副棺材。打开棺材,里面还有一具尸体。 死者仰面躺在棺材里,双手被捆缚在一起,两腿僵直地伸着。 “死者是男性,穿得夏衣,衣服上有油垢,应该是在进餐的时候留下的。”周予安翻看着死者的衣物:“死者的衣带不是自己系的,而是凶手帮他系的,死者跟凶手应该认识。” “他这脚是怎么回事儿?”沈崇明看着死者的脚骨。 “脚骨断裂,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的。”周予安查看着死者的伤口:“这么重的伤,他死前应该是个跛子。” “跛子?”沈崇明眯眼:“我知道他是谁了!” “是谁?”周予安转身,冷不丁撞进沈崇明怀里。 四目相对,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周予安不着痕迹地往一旁挪,腰肢撞上他的胳膊,脸一下子就红了。 “还有什么?”沈崇明盯着她发红的耳尖,双手紧握棺材边缘将她圈住。 气氛忽然暧昧起来。 她忽然想起,在青庐时他不肯吃她用七虫八草熬制出来的药,她便像今日这般将他抵在了床头上。之后发生了什么?她色迷心窍,吻了他,而他在呆愣片刻后,把汤药连同碗底的药渣一块儿喝了。 她看着他沾了满嘴的药渣笑得前仰后合,压根儿忘了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该死的记忆,竟在这个时候复苏了。 难掩尴尬地咳了声,周予安红着脸问:“你刚问我什么?” “我问你还看出了什么?譬如这个人的死因?”沈崇明松手,像是没有发现周予安的窘迫般转到了棺材的另外一边。 “腿骨完好,手骨完好,绳结较松,凶手应该是在其昏迷之后将其捆绑的。颈椎骨折,关节错位,他是被凶手扭断脖子而死。头发上有血污,血污面积较大,是重物击打所致,这应该是他昏厥的原因。凶手在其吃饭的时候将其打晕,而后谋杀。” “凶手是何弘益!”沈崇明给出结论:“死者是怪盗陆一鸣,他的脚是在京州大牢内被狱卒砸断的。” “怪盗陆一鸣?”周予安盯着棺材里的人:“就是茶楼里经常说的那个?” “就是他!”沈崇明道:“陆一鸣的手与旁人不一样,胖而短,你看他的指骨是不是比寻常人要短?” 周予安将自己的手贴过去比了比,对方的那双手确实显得宽而短。 她有些失望,想象中陆一鸣应该是个白衣翩翩,风流倜傥的侠盗,没曾想是个举止粗鲁,身量不高且五指奇短的怪人。 陆一鸣的养父叫陆十三,曾是在内廷中供职的小太监。当年,内廷司无故失火,许多小太监趁乱而逃,陆十三便是其中之一。药方丢失后,朝廷也曾怀疑是被其中某个小太监带走的,查了多年才查到陆十三身上。 待官军找到他时,他已是葬在山林间的一具枯骨。 陆一鸣是他晚年收养的义子! 陆十三将药方给了陆一鸣,陆一鸣带着药方去京城找齐王殿下,想以药方换取泼天富贵,哪知被齐王摆了一道,囚于牢中受尽折磨。 这陆一鸣也不是傻子,见齐王时并未将药方带在身上。他知道,只要他一日不说出药方的下落,齐王就得让他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逃出去。 齐王关了他一年半,用尽各种方法,最后还是将他给放了。 陆一鸣离开京城后直奔富阳,而后消失在富阳县里。沈崇明是追着这个线索来的,宁王的人也是,那个穗儿就是宁王收买的眼线,她耳后的标记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刺上的。 沈崇明没有告诉周予安这些,除了担心她被牵扯其中,还因为他对她的来历也有存疑。 周予安在棺材中摸索着。 这个棺材似比寻常的要厚些,她怀疑其中另有蹊跷。果然,她在棺材底部发现了一个机关,打开后发现棺材还有一层,这一层堆满了金银珠宝。 “这何弘益还真是个藏宝贝的人才。”周予安拿起一串玉珠看了看:“这珠子起码值五百两!” “一千两。”沈崇明看了下玉珠的成色:“底下那个玉佩更贵,单是那个雕工就不值一千两。这棺材里的东西,多半都是陆一鸣在京城中那些富贵人家偷盗的。” “既是偷盗的,那我们全部拿走也不算过分是吧?”周予安捧起一把金银珠宝就往沈崇明怀里塞:“你来的时候带麻袋了吗?我对何府不熟没找着,你先装着,咱们回去再分。” “你当真要背着这些东西出去?”沈崇明将那些珠宝洒回棺材里:“我没带麻袋,你自个儿想办法。” “自个儿想就自个儿想。”周予安冷哼一声解开腰带。 “做什么!”沈崇明摁住她的手。 “脱衣服呗还能做什么?”周予安蹙眉:“你不是让我自己想办法吗?” “此法对我无用,我不是不给,是真的没带。”沈崇明小声道。 “我知道你没带,我这不是脱了外衣当包袱嘛,以前上山采药时经常这么干。”周予安掰开沈崇明的手:“这外衣虽没有麻袋好用,也没有麻袋装得多,但能装一点儿是一点,总比没有的强。” “用我的!”沈崇明脱下自己的外衣递给她:“你是女儿家,不能随随便便脱衣服,尤其是在男子面前!” “我师傅也是男的!”周予安嘟囔着,“他可没你这么多事儿,用外衣包东西还是他教我的。” “他教的不对!”沈崇明大声道:“总之,不许就是不许,以后上山采药也不许。”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生怕何家的人听不见啊!”周予安急着去捂他的嘴,踩到衣袖,整个人扑进沈崇明怀里。 第019章 空盒 等沈崇明走远了,周予安睁开眼睛,没一会儿听见他用钥匙开第三道门的声音。 深吸一口气,在那些金银珠宝里摸索着。 贪财是假,找药方是真,那张药方不在棺材里。 看了眼被打开的第三道门,她拎着包袱走了进去。 “好重,背不动!”周予安将包袱撂在地上:“你在找什么?” 沈崇明打开放在木架上的那个紫金盒子,盒子是空的,药方不翼而飞。 “这盒子里装得是药吗?怎么有一股浓浓的药味儿?” 周予安垫着脚,认出这个盒子就是装药方的。药方写在绢布上,为防虫蛀浸了药水,而那药水的成分周予安相当清楚,就是盒子里的这个味道。 她知道沈崇明是朝廷的人,却没想到他与那张药方也有牵扯。 “东西没了,许是被人给拿走了。”沈崇明将那个紫金盒子放进袖笼中:“你要的东西装好了吗?” “差不多吧!”周予安掂了掂地上的包袱:“太沉,拿不动,只能背这么点儿。” “你就不会捡些轻便的吗?”打开包袱看了眼,除了先前的那串珠子外,周予安装得全是金制的器皿,这东西又贵又扎眼。 “我帮你选。”沈崇明摇头,眼神既宠溺又无奈:“换了钱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周予安蹲在地上,仰着头看沈崇明从棺材里挑东西。与只拿金器的周予安不同,他挑的东西看着都很普通,且方便携带。 “玉佩不要吗?那东西也好携带。” “那是宁王的东西,拿着只会给你招来祸端。”沈崇明叹了口气:“我给你挑的这些易于典当。多的换成银票存进银号,少的换成碎银随身携带。多找几个当铺,免得被人盯上。” “沈崇明,你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沈崇明淡淡道:“怪你把我卖进春风楼?” “我都说了我是万不得已的。”周予安抿了下嘴:“你跟着李大人还好吧?” “不是你想的样子。”沈崇明将包袱递给她:“我只是县衙里的师爷。” “你来何府找东西是李大人的意思?”周予安忍不住问:“执剑也是李大人给你安排的护卫?” “周予安你忘了你是从哪里找到我的?”沈崇明盯着她的眼睛:“执剑是我的属下,是来富阳县找我的。我帮李大人是因为我们同属朝廷,是吃皇家俸禄的。” “知道知道,我保证我以后不会再问了。”周予安眉眼含笑,心中另有打算。“既然我们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出门之后就各走各的吧。” “周予安!”沈崇明喊她的名字,眉眼变得柔和,“你还有没有想要与我说的?” 周予安想了想,避开他逐渐温柔的眼神道:“当个师爷挺好的,莫要再去战场上拼杀了,常明山那次是你运气好。还有,遇见你我很开心,但我不希望你再遇见我。” 周予安背着她的小包袱头也不回的走了,沈崇明站在原地,眼睑垂下一片阴影,若有所思。 门口,执剑将一只信鸽交给沈崇明。 “爷把周姑娘怎么了?她怎么自个儿走了?” “派人盯着她。”沈崇明取下绑在信鸽腿上的纸条:“遂州有变,我们得尽快回去。” “那这何家我们不管了?” “药方没了,不是何弘益拿的。”沈崇明掏出那个紫金盒子,盒子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盒子是用匕首挑开的。拿走药方的那个人十分谨慎,担心这存放药方的紫金盒中另有机关。” “是齐王殿下的人?” “若是齐王得手,穗儿与春红就不会继续隐藏在府中。齐王是如何行事的你也清楚,即便是用钱收买的眼线,也会在事成之后一一灭口。” “不是何弘益,也不是齐王,那这药方是被谁拿走的?”执剑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是周家的人吧?” “周家的人?”沈崇明沉思着。 周予安姓周,擅医术,为药方而来。倘若她是周家的人,拿走药方的就是另外一股势力,那股势力归属于谁?是朝中的某位大臣,还是虎视眈眈,想要趁机作乱的番邦异族。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得继续查下去。 临走前,周予安去见了春红。 她们在房中谈了半个时辰,春红点头,拿着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去见了何弘益。 只一夜未见,何弘益白了头发,他像一个垂暮的老人那样坐在摇椅里,看着母亲与儿子留下的东西出神。 当春红拿出那件信物时,他的眼睛陡然睁大,而后静静地,看着她笑。 *** 亥时刚过,宿在义庄中的素娘被一阵刺耳的抓挠声吵醒。倏地睁眼,将儿子抱在怀中轻轻哄着,眼睛看向窗户。 屋里不黑,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到地上,借着月光,看见窗棂上缠了一根藤。 那是在田间地头常见的马唐草,未到何家做姨娘前,三五日就要去地里铲一遍。 这马唐草怎么会爬到窗户上? 且不说窗户离地有半人高,白天修窗户时,她也没在附近看见过这种草。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素娘放下熟睡的孩子,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将缠在上面的马唐草拽了下来。 一阵阴风袭来,那马唐草竟像活了一般,顺着她的指尖往袖子里爬,爬着爬着就爬到了脖子上。 马唐草的叶子很尖,扎在皮肤上就跟针似的。它用极大的力度往她的皮肉里钻,而她只能徒劳地睁着眼睛,慢慢垂下双手。 悦来客栈,周予安被一帮衙役堵在了房间里,为首那个是执剑。 城南义庄发生命案,素娘被人用一根草绳吊在了房梁上。与寻常命案不同,这根草绳像是从她的脖子里长出来似的,与她的经脉连在一起。与此同时,负责看守义庄的那个看庄人不见了,义庄中只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对富阳县的百姓来说,素娘早就是个死人,死人产子闻所未闻。县令不知内情,以为是妖邪作祟,哭着求着让沈崇明延缓归期,帮他把义庄的案子给破了。 案子与素娘有关,唯一的生还者是被周予安救下的孩子——此案诡异,她必须在场! 义庄内,仵作已命人将素娘的尸体取下。 死者衣衫完整,脚上只有袜子没有鞋子,从袜子底部沾染的泥土痕迹判断,她是自己从床上走下来的。 棉被呈半开状,孩子放在靠墙的位置,说明她在起身查看时并未察觉到危险。 第020章 诡藤 下马,穿过前院便见一个小小院落,门口有一眼蓄水井,井旁有一株桂花树。 执剑指着那小小院落说道:“周姑娘,请!” “我认得路,沈崇明在里面吗?县衙的仵作可来了?”周予安急匆匆往里面走,刚过院门就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是素娘的孩子,我认得他的哭声。”推开门,见沈崇明姿势僵硬地抱着孩子,他不会哄,眉头紧皱,却也没显示出不耐烦来。 “他饿了!”周予安接过婴儿:“你让执剑去附近看看可有羊奶。” “必须要羊奶吗?” “牛奶也行,若能找到一个刚刚生养过的妇人更好。”周予安轻轻拍着,许是闻见了熟悉的味道,小家伙停止哭泣,睁开眼睛看了看她。 “知道你饿了,再忍一忍。”周予安轻触了下孩子的脸蛋:“乖,睡一觉就能吃饭了。” 小家伙委屈地撇了撇嘴,竟然真的睡了。 沈崇明觉得神奇,一直站在周予安身边,直到她将孩子放下,他才开口道:“你很会哄孩子?”’ “我是大夫,大夫都是会哄孩子的。”周予安走到素娘跟前:“仵作怎么说?” “素娘应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下床时没有穿鞋子。仵作在茶杯中发现了一个茶包,看颜色应该是几日前的。” 沈崇明将茶包递了过去。 “这不是茶包是药包。”周予安闻了下:“此乃缬草,具有镇静安神的作用。义庄的看守人叫李进忠,患有心疾,这药包应该是他自己用的。” “这是李进忠的房间?” 沈崇明巡视着四周,知道了那股别扭的感觉来自哪里。这房间里的东西旧的太旧,新的太新,乱的太乱,整齐的又过于整齐。 旧的,乱的那一部分属于李进忠,新的,整齐的那一部分属于素娘。 “素娘的事情我与你说过,是我让她跟孩子暂时住在这里的。原是想着等何家事了,她的身体恢复些再帮她找个适合的去处,没想到……” “不是你的错!”沈崇明道:“你无需为别人的遭遇自责。” “不是自责,是难受。”周予安看了眼熟睡中的孩子:“你说他长大了会不会怪我?若是没有我的多管闲事他应该会跟他的母亲在一起。素娘不用再死一次,他也不会变成没有娘的孩子。” “素娘的死与你无关,他不会怪你。”沈崇明安慰着:“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素娘的死因。” 素娘是被草绳勒着挂在房梁上的,可那草绳编的稀松,不像是能勒死人的样子。 无外伤,现场亦没有挣扎与打斗的痕迹。衣衫完整,衣服上只有零星的草汁和草叶。草叶的形状与勒死素娘的那根草绳上的叶子一致。 沈崇明说着递给周予安一把干草,那草是衙役从乱葬岗里薅的。 “已经让附近村落里的村民辨认过,勒死素娘的就是这种草。此草名为马唐草,枝条为绿色时有韧性,虽可编做草绳,但没有人会用它来捆绑东西。再说明白些,这草是孩子们拿来玩的。” “干枯的马唐草是没有韧性的。”周予安随手折了一下:“凶手用不可能勒死人的草勒死的素娘,还把她挂在了房梁上?” “不止如此,这马唐草还长在了死者的脖子里。” 单从外表看,那些马唐草的确长到了素娘的脖子里。挑开伤口,里面确有一些白色的,类似藤丝或者根系一样的东西,可那些东西并不是与死者的经脉连在一起的。 仵作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没有仔细观察。 “这些白色是菌丝,它们跟马唐草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周予安把从素娘伤口里挑出来的东西给沈崇明看。 “菌丝?这菌是蘑菇吗?” “菌丝不是蘑菇。”周予安解释着:“但它跟蘑菇一样是存在于土壤和木材中的。”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沈崇明看着那些白色的菌丝:“木材中也没有。” “好的木材中自然是没有的,你得去找那些潮湿的,腐坏的枯木。”周予安挑了一些菌丝到手帕上:“黑灰色的常见,这种白色的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说不定有毒。” “有毒你还碰!” 沈崇明紧张却没有表露,不着痕迹的用自己的手帕将那些菌丝严严实实又包了一遍。 “我总得知道凶手为何这样做吧。”周予安检查着素娘的伤口:“她脖子上这个伤口是我缝的,线很完整,应该没有被人动过。这药粉……不是止血的。” 周予安搓着指腹上沾染的药粉。 “这药粉里被掺入了极少量的砒霜。” “砒霜?”仵作愣住:“这素娘没有中毒的迹象啊!食砒霜者会出现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以及四肢痉挛,全身乏力等,死后会七窍流血。老朽虽学艺不精,却也见过几个因砒霜中毒而死者,这素娘身上没有一样是符合的。姑娘年轻,可是辨错了?” “您老人家看看这是不是砒霜?”周予安将一些粉末挑到仵作手上:“我给素娘的止血药是自己配的,药味较重,研磨的没有这般细致。砒霜无色无味,遇水后会有一种淡淡的苦杏仁的味儿。您闻闻这沾了血的药粉是不是有一股苦杏仁的味道?” 仵作低头仔细闻了闻:“姑娘的止血药可有随身携带?” “有!”周予安将一包药粉递了过去:“素娘这里应该还有剩的,您可以将这两包药放在一起比一比。” “不必了,老朽这鼻子还凑合,姑娘身上有这种药味儿。”仵作将药粉还给周予安:“老朽不解,这素娘若是中砒霜而死,身上为何没有出现中毒者的症状?若不是中毒而亡,这砒霜又该如何解释?” “素娘的死是个意外,凶手想要杀的并不是她。”周予安查看着房子里的痕迹:“你们注意到那扇窗户了吗?” “窗户被修过,窗纸是新贴的,上面有马唐草的痕迹。” “凶手故意把马唐草放在窗户上,利用马唐草与窗纸的摩擦声吸引素娘走到这里。”周予安站在窗前:“素娘是在乡下长大的,她一定认得马唐草,好奇这东西怎么会长到窗户上。人一旦对某种事物产生好奇,就会忽略身边的其它东西,例如藏在外面的凶手。” 第021章 错杀 窗户是由内推开的,在窗棂上还发现了一些奶渍。这些奶渍是素娘推窗时留下的,印证了她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初为人母,素娘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害怕,而是安抚自己的孩子。她给孩子喂了奶,确认孩子没有被那些动静吓到后起身查看。光脚是因为怕吵醒孩子,没有擦手是因为她被窗外的动静吸引住了。 马唐草是她拽进来的,这一点经由窗纸的破损程度就可以判断。凶手也是在这个时候潜进屋的。进门时,周予安查看过门栓,门栓是坏的,证明事情发生时这扇房门是关着但没有上锁的。 “这窗户都修了,为何没修门栓?” “修窗户是为了避风保暖,是为了素娘和孩子。”周予安看着那个断裂的门栓:“门栓是防外人,防贼的。这义庄里都是死人,就算死人身上有些值钱的东西,那些贼们也会觉得晦气。李进忠不修,是他觉得没必要。素娘没修,是因为她没想到。” “一个贼都不来的地方,却来了个杀人凶手,用的还是这种古怪的杀人手法,他图什么?” “他要杀的应该是李进忠,且杀这个李进忠的缘由与马唐草有关,素娘只是倒霉而已。”周予安心疼地看了眼素娘:“素娘被窗外的马唐草吸引,凶手趁机潜入室内,用马唐草勒住了她的脖子。” 周予安将马唐草绕到脖子上。 “这种草很扎,尤其在半干的情况下,加之情况不明,屋内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素娘她一定很怕。”周予安用马唐草勒住自己:“凶手用马唐草勒住了素娘的脖子,素娘却不知道凶手的存在,在义庄这种特殊的环境下,她一定会想到鬼怪身上。” “既是凶手用这草勒住她的,那这草又怎会钻到她的皮肤里。” “那些马唐草只是扎了进去。”周予安捡起一根草给沈崇明和仵作看:“凶手是要将现场布置成自杀的样子的,所以一开始他没有打算将素娘杀死,他只是用马唐草将她给勒晕了。由于马唐草不同于别的绳索,在素娘脖颈上留下的痕迹较多,加之她的死法诡异,让沈师爷,仵作以及诸位忽略掉了最关键的地方。” “素娘不是被吊死的,而是像何府的莲香一样被吊上去之后才死的。” “不愧是沈师爷。”周予安夸赞道:“方才捡草时我看到了这些。” “菌丝?”沈崇明惹认得那些白白的东西,跟周予安包进手帕里的那些一样,只是比那些小了许多。 “马唐草与别的草不同,它的根系是遍布全身的。你们看,凡是能挨着土的地方,都会长出细小的根来。这些菌丝就是在根上发现的,它应该是随着泥土被带出来的。”周予安将菌丝放到地上:“凶手用马唐草勒住了素娘的脖子,素娘的脖子被马唐草刺破,菌丝钻入伤口,经由一夜时间变成了我们看到的样子。” “砒霜呢?凶手既已将人吊在了房梁上,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往她的脖子上撒砒霜?” “因为凶手原本就是要用砒霜杀人的。”周予安拽着马唐草:“你们没有发现这屋子里少个水壶吗?” “水壶?” 沈崇明环视整个屋子。 “屋里有两个不同款式的杯子,有药包的那个是旧的,是李进忠自个儿用的。没有药包那个是新的,应该是李进忠买给素娘用的。屋外有烧水用的炉子,屋内有盛水的杯子,却唯独少了水壶。这水壶哪里去了?” “大人,我们在屋外的荒草从里发现了水壶。”一衙役提着摔破的水壶走进来:“这水壶上还沾了些白色粉末,小的闻着也有一股苦杏仁的味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仵作看着水壶上的砒霜:“这凶手也太让人捉摸不透了。” “的确让人捉摸不透!用马唐草勒死者是为了制造恐慌掩盖其杀人的真相,既然是掩盖,又为何使用人人都知道的毒药砒霜?既然要用砒霜毒死被害者,既然已经把砒霜倒在了水壶里,为什么不给被害者灌下去,反而将水壶扔到了外头的荒草从里?将砒霜留在了被害者的伤口上。” “对呀,为什么?我做了这么些年的仵作,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矛盾,如此离奇的事情。” “因为凶手不是一个正常人。”周予安指着自己的头:“他的想法与普通人不一样!” “姑娘的意思是,那人是个傻子?”仵作抚着胡须。 “不是天生的傻子,真正的傻子是不会杀人的。”周予安指着地上的脚印:“屋里屋外的脚印都很多,门框附近却只有一个,这个脚印是凶手的。” “这些脚印堆在一块儿姑娘怎知它就是凶手的。” “凶手潜进来的,动作不会像我们这般大。”沈崇明帮着解释:“这间屋子是李进忠的,进出随意,不会藏着猫着。素娘虽是借用,却得了李进忠的允许,没有必要鬼鬼祟祟。我们是跨着门槛进来的,脚印集中在死者周围,只有凶手才会在那些角落里留下他的脚印。” “就算这个凶手留下了脚印,我们也不能凭借这个脚印找到他。”仵作蹲在地上:“脚印这东西没什么用,指不了凶手。” “谁说没用,起码我们知道了他的体貌特征。”周予安看着脚印分析道:“您是仵作,应该听过力七坐五盘三这句话。” 仵作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周予安无奈道:“人的身高通常可以分为七等份,每个人的脚长和头长基本上是一致的,因此身高与脚长的比列为七比一。当然,也有极少数的例外,例如这个人的头特别大,脚特别长等。正常情况下,只要我们测量出这个人的脚长,就可以推断出他的大致身高。” “依姑娘所说,此人身高约在多少?” “跟您老人家的身量差不多。”周予安目测了一下:“凶手脚弓较高,脚型较瘦,他是一个瘦子。有武功或者有学武功的基础,对义庄熟悉,与李进忠相识,两人有矛盾,且这矛盾与马唐草有关。” 第022章 悬案 说起马唐草与疯子,仵作想起一件事来。 几年前,富阳县曾发生过一起与马唐草有关的命案—— 十六岁的小芸经媒婆介绍嫁给了大她四岁的丈夫,婚后才知丈夫另有心上人,之所以与小芸成亲是迫于他母亲的压力。 尽管小芸心里有些难受,可寻常夫妻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想着只要她尽到了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丈夫就算再不喜欢她,也能与她白头到老。 小芸的丈夫却不是那么想的,他娶小芸只是为了应付自己的母亲,在将小芸娶进门口便以专心读书,考取功名为由住到了镇子上。 每隔几日,小芸会依着婆婆的吩咐去镇子上给丈夫送东西,每次都会看见丈夫与另外一个女子相处的情形。 起初,丈夫不承认他与那个女子的关系,只说是住得近的邻居。后来,他承认了,说他之所以瞒着小芸是不想让他的母亲知道,不想让母亲找上门来难为那名女子。他说他对不起小芸,除了他的人和心,小芸想要什么都可以。 明明她才是他的妻子,可她却像是一个破坏了别人幸福的坏女人。 和离是不可能的,乡下地方没有和离一说,就算有,她爹娘也不同意。 成婚一年,小芸的肚子却不见动静,心急如焚的婆婆找来各种偏方秘药给小芸吃。可这生孩子是男女双方的事情,丈夫不与自己圆房,她去哪里生孩子? 闺房里的事情她不好意思与婆婆说,丈夫为了维护心上人,明知她遭受责难却没有开口为她辩驳,反而任由婆婆猜测,将要不来孩子的事情统统怪在她头上。 小芸委屈至极,常在夜里轻声哭泣。 婆婆认为她是家丑外扬,越发刁难她。不给饭吃,不让睡觉,稍有反抗便是非打即骂。娘家人也以为生不出孩子是她自己的事情,对婆家多有抱歉,对她在婆家的遭遇睁只眼闭只眼。 事发前一日,小芸给婆婆端洗脚水,因不小心溅出了水花,被婆婆一顿谩骂,话里话外都说不该逼着儿子娶她。丈夫见状,便说心上人一直等着自己。婆婆大喜,立马让儿子将小芸休了。 明明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矛盾,却平白无故地让小芸成了牺牲品。小芸有苦难言,第二日一早便去镇上买了砒霜。 砒霜很毒,能要人命,却没有人告诉小芸毒发时会那么痛苦。她在房间里翻滚了一个时辰,婆婆与丈夫却在隔壁商量着如何迎娶新人。临死前,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了婆婆的房门前,等丈夫和婆婆发现时,她早就凉了。 婆婆心虚,丈夫心亏,怕小芸变成恶鬼回来找自己算账,花重金从山上请了个道士,将可怜的小芸封在了铜棺内。 这铜棺有没有用不知道,只知道小芸尸骨未寒,婆家人就把丈夫的心上人娶了回来。 翌日,邻居发现,小芸的婆婆死在房内,丈夫失踪,而他新娶的那个娘子变成了疯子。 案发现场,除了小芸丈夫手写的认罪书外,还有大量的马唐草。循着那些马唐草,衙役们看找到了小芸的坟头,而小芸的坟上爬满了那种草。 这案子最终被当做悬案处理,若不是素娘的案子,仵作早就忘了当年的那件事。 “这小芸的婆婆是被鬼给杀的?”周予安琢磨着:“若真是,那我得去小芸的坟上看一看。厉鬼啊,听过,没见过。” “青天白日,郎朗乾坤,哪有什么鬼怪。”仵作摇头,“那小芸的婆婆是被勒死的!” “既是凶案,为何不查?”沈崇明面有不悦:“这富阳县都是这么办案的?” “当官的越糊涂越容易当。”仵作站起来:“案子虽是凶案,可这案子没有原告啊!” 说话间,有衙役来报,说是在蓄水井里发现了尸体。 蓄水井旁长着些杂草,杂草上有几滴血迹,待再细看,井台上下都有血迹,粘在泥里的落叶有几片也被染红。 方才进院时,这蓄水井是用厚石板掩着的,石板上有落叶,若不是那个衙役用脚踩它,恐怕发现不了掩在石板下的血迹,更不会想到凶手将尸体藏在这里。 蓄水井不大,李进忠趴在里面有些憋屈。 “背上有伤,伤口里有铁锈,凶器是一把生锈的匕首。” “刀口不深,应该不是致命伤。”周予安碰了碰沈崇明:“沈师爷,麻烦您往后退一下。” 沈崇明后退,周予安站在井台上搬了下尸体的肩膀,发现尸体很沉,像是坠着什么东西。 仵作见状,忙让衙役过来帮忙,带将李进忠的尸体搬开后,发现他手里捧着个铁盒子。 说捧似乎有些不大形象,这铁盒子是用两条铁链绑在他手上的。 盒子很沉,滴滴答答渗着血迹。打开,是一颗女子的头颅,头颅下放着一块铁板,铁板上刻着一个“齐”字。 “这铁板是?” “齐王府。”沈崇明摸了下铁板:“不是赝品。” “李进忠是齐王的人?”周予安纳闷道:“这齐王还真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你与李进忠相熟?” “我救过他!”周予安查看着他的伤势:“三年前,他被恶狗追咬是我救了他。若非如此,他怎会答应帮我照顾素娘。” “李进忠不是齐王的人,凶手是。”沈崇明吩咐衙役:“将那个在小芸坟前徘徊的男人抓回来。” 看见冯二时,周予安有些意外,千想万想都没想到他是齐王的人。 与春红和穗儿不同,这个冯二生来就是齐王府的密探,是奉命来富阳县的。在调查何家与秘方的过程中与另外一方势力起了冲突,中了噬心毒。 噬心毒,毒不在要人性命,而是让人变成半呆半傻的痴儿。尽管服了解药,可在毒性被压制住之前,冯二还是成了傻子,在街头任人欺凌。 小芸见他可怜,将他安置在了一处废宅里,每次给丈夫送东西时都会给他带些吃的喝的,见他受伤还会细心地给他抹药,让他避开那些寻事的顽童。 这种细心和温暖,是冯二以前从未有拥有过的。 他与小芸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只有姐姐对傻弟弟的照顾,傻弟弟对姐姐的依赖。 小芸被逼身亡,作为弟弟自然要为姐姐复仇,可他清醒的时候不多,让那个罪魁祸首,始作俑者逃了。 第023章 笨蛋 周予安斜了冯二一眼:“小芸的婆婆是你杀的,李进忠是逃出去的,他的那个心上人是被你吓疯的。三年前,我救李进忠时,你便已经找到他了。” “是,我找到他了。”冯二道:“我想杀了他为小芸报仇,可看到他被恶狗追的样子,我觉得让他活着更好。他们想要小芸永世不得转生,殊不知当鬼比当人好。” “既已放过他,为何又要杀他?莫不是觉得让他在义庄里太过享福?” “我体内余毒未清,每到小芸忌日就会毒发,虽不至于呆傻却也不太清明。除了任务外,我唯一记得的便是小芸的死。我的记忆停留在小芸被杀的时候,往年还能控制住。今年,许是因为何家的事情,毒发时越发迷糊了。” “你把素娘当成了李进忠?” “毒发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在我的记忆中,李家刻薄,与人并不亲近,凡是深夜还待在李家的都是李家的至亲。我把义庄当成了李家,把素娘当成了李家的人,至于是小芸的婆婆还是那个女人,我的脑子并不清楚。” “可你终究还是发现了?” “对,我摸到了她喉咙上的线。”陈二回忆着:“在何家,我是冯琳从冯家带来的奴仆,素娘被害时我就在现场。说实话,杀人对我而言如同喝茶吃饭,没什么好顾及的,但那样见不得人的杀人方法,让我觉得心悸。我杀人,用的是手,她们杀人,用得是心。” 冯二解释着:“摸到那些线时,我立马想到了素娘,人也清醒了过来。” “她脖子上的砒霜是掉落上去的。”周予安叹了口气:“你用马唐草是因为小芸的坟上长满了马唐草,你用砒霜是因为小芸死于砒霜之毒。你把砒霜掺进茶水里,却在灌入前摸到了素娘喉咙上的那些线。你认出她是素娘,惊慌之下把水壶给摔了。” “没错,我没想到素娘还活着。”冯二道:“我吃了一惊,可是已经晚了,那些粘在水壶上的砒霜掉到了她的伤口上。她活不成了,未免她过于痛苦,只能送她上路。” “李进忠呢?为何将他扔在蓄水池里?” “他娘被杀,心上人被逼疯那晚,他便是藏在蓄水池中逃过一劫的。”冯二不屑道:“他配不上小芸,他就只配得上他那个心上人。我把他的心上人送来跟他一块儿待着。” “为何将铁牌放在箱子里?”问话的是沈崇明。 “沈师爷认得那牌子?”冯二自嘲的笑着:“牌子无用留给他们压尸,万一到了阴曹地府也好告诉阎王爷是谁杀了他们。若是遇见了小芸,也好让小芸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乎她,记得她,她的死不值得。” “冯二,杀人是死罪!” “若非死罪,我怎会将那铁牌给扔了?”冯二举起手来:“我说过,当鬼比当人容易。” 衙役们将冯二带走了,沈崇明扣住想要溜走的周予安的手。 “去哪儿?” “去找乳娘!”周予安挣脱,揉着手腕道:“男人靠不住,那个执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人。孩子再小也得吃饭不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饿死吧。” “会有人来接他的。” “你让执剑去找了春红?”周予安无奈道:“素娘不想那孩子回何府。” “除了何府他还有更好的去处吗?”沈崇明缓声:“这天下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太平。富贵人家不缺孩子,贫苦人家养不起孩子,让你带着他,你忍心让他跟着你颠沛流离吗?周予安,你连个大人都照顾不好,如何照顾他?” 周予安刚想反驳,忽然意识到他说的那个大人似乎指的就是他。 从义庄出去发现外面下了雪。 雪花很小,小的几乎看不见,落到身上有些凉凉的。 周予安嘟囔着:“这还没立冬呢,怎么就下起雪来了?” “这个冬天会比往年冷。”沈崇明看着天上的落雪:“周予安,你还要一个人走吗?” 碎雪落在他乌黑的睫毛上,让双眸变得更加澄澈,周予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沈崇明长得确实好看,难怪常明山上那么多将死之人,她独独救了他回来。 沈崇明看着周予安伸出手来碰了碰他的睫毛,然后满眼失落地将手撤了回去。 “周予安,喜欢吗?” “喜欢什么?”周予安猛地一惊,脸颊微热,浮上一团浅浅的粉色。“你别多想,我就是嫉妒你眼睫毛长得比我长。” “我没多想。”沈崇明眉眼柔和,带着笑:“听说女儿像爹,你可以考虑一下。” “我考虑什么?”周予安追着沈崇明上了马车:“这女儿像爹关你什么事儿啊?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沈崇明拉了周予安一把。 “明白你在青庐中为何对我退避三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成亲,明白你为什么总有心事。”周予安瞪着沈崇明:“你成亲了,还有个长得很像你的女儿!” “周予安——”沈崇明颇为无奈地看着她:“算了,不与你说了。” “心虚了?亏得我没跟你洞房,要不然你就对不起孩儿她娘了。” 周予安在那边嘀嘀咕咕,很快便意识到这样有些不好,她抿着唇看向沈崇明,好半天才说了句:“怪不得你,是我没问清楚。你家娘子若是怪你,你让她来找我,我一定帮你解释清楚。” “我家夫人不宜长途跋涉,你若想解释,随我回京去。”沈明崇合上眼睛,在心里说了个笨字。 周予安闷着头哼了一声,心里有些不大舒服。 两个人静静地在马车里坐着,直到马车停在衙门口,周予安才问了句:“你与李大人之间没有男男私情吧?” 沈崇明猛地抬头,用一种周予安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捏住她的下巴。 “周予安!你这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药方啊,还有什么?”周予安鼓着腮帮子打掉他的手:“我又不是胡乱猜想的!你看,我把你卖了对不对?那春风楼是什么地方?麻姑又是什么人,她能轻易放你出来?出来也就罢了,你还做了县衙的师爷,你,一定与李大人有关系。” “周予安,你忘了你是打从什么地方将我带回来的?”沈崇明步下马车:“你这脑子是被那些药方熏笨了吗?” 第024章 出逃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条鬼祟的身影从县衙的西厢移出,微弱的月光下,依稀可看出窈窕的身段与宛如凝脂的皓白小手。 蒙在脸上的黑巾,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左右窥视着,确认四周无人后,蹑手蹑脚地离开院子。 “沈崇明,不是我不跟你回京城,而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你放心,有机会我一定会去京城帮你跟你家娘子解释。”周予安捏了捏耳朵:“算了,还是甭去京城解释了,这种事情越解释越糟糕。” 说罢,立刻扭头跃上围墙,从县衙的后门溜了出去。 而原本黑暗寂静的后院里突然亮起一盏灯。 执剑提着灯笼看向围墙,墙头上的脚印清晰可见。 “主上,您不拦着吗?” 他想拦,可他拦得住她的人,拦不住她的心,与其强硬地把她留在身边,倒不如暗中跟着,看看她离开富阳县后要去做什么。 她的身份,来历,以及她接近自己,潜入何家的目的始终都是盘踞在他心中的疑惑。 三个月后,沈崇明他们跟着周予安来到了遂州。 “果如主上说得那般,周姑娘的目的地也是遂州。”城墙上,执剑低头看着排在队伍里的周予安:“要不要属下去打个招呼,按照现在的这个速度,等周姑娘入城已是晌午了。” “她怎会如此招人注目?”沈崇明盯着排在队伍里的周予安,心情有些不悦。 明明穿得很一般,明明做了如男儿一般的中性打扮,明明连头发都是乱的,她甚至毫无形象地半眯着眼睛打瞌睡,那些人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看。 执剑没有听出沈崇明话语中的情绪,他仔细地看着周予安,认真地给出评价。 “周姑娘冰肌玉骨,天生丽质,单是那么站着就足以倾国倾城了。” “她长得好看?”沈崇明蹙眉:“似乎也没那么好看吧?京城中多的是比她漂亮的大家闺秀。” “若单论容貌,周姑娘的确不是最出挑的,起码比不过宫里的那位娘娘。”执剑道:“可那位娘娘美得像空壳子,就跟画在墙上的壁画一样,既沉闷又单调,不管从那个角度看都是一样的。周姑娘不同,她是活的,既灵动又有趣。这三个月,每一天都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她会在沿途治病救人,意料之外,是她会在救人的时候吓唬那些病人,尤其是那些让她觉得讨厌却又不得不去救的病人。 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因为那些让她讨厌的,不得不去救的病人往往都是有钱人。 没人跟钱过不去,尤其是一个刚出富阳县就被小贼偷了银子没钱赶路的女人。 周予安不知道她那银子是被执剑偷的,沈崇明也不会告诉她,执剑偷银子是他安排的。 城楼下,有人安耐不住开始上前搭讪。 “姑娘,你也是进城的?”那人故意贴近她,谄笑的脸不怀好意:“姑娘是探亲还是寻人?” 周予安正犯困呢,睁开眼,看见一张疙里疙瘩的脸,立马向一旁挪去。 “姑娘莫怕,我没有坏心。”那人伸手就要往她的小手上抓去:“我是怕姑娘一个人进城不安全。” 爪子还没碰到周予安的衣角就被突然出现的沈崇明给挡住了,他将周予安推到身后,用宽阔的肩膀挡去那道放肆的目光,用极冷的语气道:“她不是一个人!” 豆腐没吃着就算了,还被一个长相普通,衣着寒酸的男人挡住,那人顿时有了脾气,口气不善地问:“你是她什么人?总不会是她的相公吧?” “是又如何?” “不如何,就觉得这小娘子跟着你亏了。”那人不怀好意道:“你看看你这一副穷酸样,养得起这如花似玉一般的娘子吗?” “我家夫君养不养得起我与你何干,只要我养得起我家夫君就好。”周予安自沈崇明的背后探出半张小脸儿来:“你若妒忌,也找个像我这般如花似玉的娘子养着你便好?哎呀,瞧你这为难的样子,是找不着吗?” “堂堂男子竟要女子来养成何体统?!”那人甩袖,口气越发不善。 “何为体统?难不成像这位爷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戏别人家的娘子?”周予安一脸委屈地说着:“我养我家夫君我没意见,我家夫君让我养他也没觉得不妥,反倒是您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气势汹汹的。我们是吃了您的米粮还是花了您的银子,你这般计较,不觉得自个儿事儿多吗?” “身为男子,你竟然允许你的娘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说你?”那人指着沈崇明:“你真是丢了全天下男人的脸?” “他们的脸丢了与我何干?”沈崇明的脸色沉下来,“全天下有几个男子能像我这般被娘子心甘情愿的养着,且我娘子生得如花似貌,倾国倾城。更气人的是,她还养得起我,不像这位爷,想要找个人养都没人乐意。” 那人气得跺脚,只嚷嚷着:“你这是赘婿,是全天下男子都不耻的事情。” 周予安抿了抿嘴,用不大,但足以让身边人听清楚的声音道:“你怎么知道全天下人的想法,难不成是他们挨个儿告诉你的?哦,我明白了,你如此痛恨赘婿这两个字,是因为你想要做赘婿没做成。可惜了,下次努力,没准儿能碰上个眼瞎的呢?呸呸,眼瞎的姑娘也瞧不上你,毕竟人家只是眼盲心不盲。” 那人气得心梗都要犯了,偏偏周予安还补了一句:“可怜吶,我家夫君没有做赘婿的命,我是被他三媒六聘娶回去的。” “既是他娶你的,为何不是他养你,而是你养他?”那人不甘心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他没用。” “此话差异,我倒觉得这位兄台非常人可比。”随着一个声音的介入,霎时扭转了眼前的情况:“丈夫养妻子可比妻子养丈夫容易,只有完全相信自己的妻子,并且有能力掌控全局的男人才敢把自己以及整个家庭的存亡交到妻子手上。当然,懒汉也有,可你们瞧瞧这位兄台和他的娘子,像是那样的吗?” 不像,起码他们在周予安的脸上没有看到半点儿操劳的样子,她那夫君虽说长得一般,气势却与旁人不同,这样的人,是不需要女人来养的。 说白了,这不是妻子养丈夫,而是丈夫惯着妻子秀恩爱呢。 第025章 故人 待围观者散去后,周予安这才将沈崇明拉到一旁问:“你怎么来遂州了?你不是要回京看娘子,看女儿吗?” 沈崇明的嘴角抽了抽,回道:“公务!” “我就说嘛,好端端地你怎么会来遂州。”周予安松了手:“是那个李县令让你来的?” “周予安,你这脑子还没好吗?”沈崇明在她额上敲了一下:“你来遂州做什么?” “看病!”周予安揉着额角白了他一眼,而后走到刚刚为他帮腔的那位公子面前行了礼:“谭公子,好久不见!” “一年零三个月又二十八天。”谭公子笑了笑,眼光流连在变得越发清艳的周予安身上,在快忘神时,磕了两声,让自己保持表面的冷静自若:“姑娘成亲怎不与我说一声,我也好让人备一份贺礼给姑娘。” 从沈崇明的那个角度看过去,周予安不是很想跟这位谭公子说话,而这位谭公子似乎很喜欢她。尽管他在收敛自己的目光,可是男人最懂男人,他知道他对周予安存得什么心。 不着痕迹地挪过去,将周予安的手牢牢握住。 周予安看了他一眼,很自然的将身体靠了过去。 “这是我夫君沈崇明,这位是——” “在下谭行知,是周姑娘的故友。”谭公子温文尔雅,说话时嘴角也带着三分笑:“不知沈兄祖籍何处,又是如何与周姑娘相识相知的。” “我们是指腹为婚的。”周予安捏了下沈崇明的手心,示意他不要乱讲,她自己则在哪里胡说八道:“我爹跟沈伯伯是好朋友,我娘跟他娘一见如故,我们这亲事是在肚子里就定下的。” “原来是指腹为婚。”谭行知笑道:“若我爹娘也能与周姑娘的爹娘成为朋友就好了。” “我爹从不与同行做朋友。”周予安快语道:“谭伯母的身体可好些了?” “劳姑娘挂牵,我娘还不错,就是惦记姑娘惦记的紧。”谭行知做了个请的姿势,周予安这才看到城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你知道我今日要来?” “不瞒姑娘,我已在此等了十日有余。”谭行知笑道:“自打接到姑娘的书信,知道姑娘要来遂州,我娘她便催着我日日来此等候。芳菲苑是我娘看着我打扫的,里面的一应物品也都是按照姑娘先前的习惯摆放的。” “我只是暂住,不用那么麻烦的。” “的确不用麻烦,我与娘子已有住处。”沈崇明打了个手势,执剑牵着两匹马到了跟前。“既是看病,那便改日再去吧。我与娘子初到遂州,风尘仆仆的不宜见客。” 谭行知还在尴尬中,沈崇明却已跨身上马,将周予安搂到了身前。眼见着二人策马奔驰而去,谭行知握紧了双手。 “该惦记的惦记,不该惦记的别惦记,我家爷什么都好,就是气量小。”执剑看了谭行知一眼:“谭家的少爷是吧?听我一句劝,安安生生做你的药材生意。” 说罢,跨上他的马,直奔城中而去。 身为遂州最大药材商家的少爷,谭行知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尤其是在遂州疫症过后,谭家几乎成了所有人心中的活菩萨,不管是祖籍遂州的,还是途经遂州办事儿做买卖的,哪个对他们谭家不是客客气气? 人前,他是温文尔雅的谭公子,不会跟沈崇明这种莽夫计较。人后,他得让沈崇明知道这遂州是谁的地方,谁才是最适合周予安的那个人。 指腹为婚又能怎样?成过亲,嫁过人又能如何?他喜欢的女人,只能留在他的身边。 做不了正妻,也可以做妾嘛。 马背上,周予安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嘟嘟囔囔。 “你跟执剑不会是在城门口故意等我的吧?” “凑巧!”沈崇明面不改色:“我们只骑了两匹马,若是等你,也该学着谭行知雇个马车。” “我就说嘛,你跟执剑怎么会刻意的在城门口等我。”周予安打了个哈欠:“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在遂州可没有住的地方。我银子丢了,没钱住客栈。若是有钱,我也不会提前给谭行知写信。那家伙也不知道眼睛瞎到哪儿了,放着他那如花似玉的表妹不喜欢,喜欢我。” “你喜欢他吗?”沈崇明低声问。 “我干嘛喜欢他呀,他长得又不好看。”周予安嘟囔着靠进沈崇明怀里:“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昨个儿夜里没找到睡的地方,困。” “撑一下,到了地方再睡。”沈崇明扶住她的头:“周予安,我长得好看吗?” “好看啊!尤其是躺在死人堆儿里的时候特别好看。” 沈崇明黑了脸,却仍旧不死心地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为什么?”沈崇明勒缰停马。 “因为你是将军,你是朝廷的人。”周予安嘟哝着:“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可能?再说,你有娘子了,我不能跟别的女人抢丈夫,那样不好。” “你知道我是将军?”沈崇明哭笑不得:“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我记性很好的。”周予安调整了下姿势:“就因为我记性好,才要将你卖进春风楼,有麻姑他们看着我才能逃。我知道你有点儿喜欢我,可你是将军,你不能跟一个小大夫在一起。他们不会允许的。” 沈崇明心中一凉,看向周予安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歉意。 他当然知道那个他们指的是谁,不管他是哪种身份,一定会有人跳出来阻止他和周予安。 可那不是问题,他有办法解决。 “周予安,你不用想那么多。” “沈崇明。”周予安侧身,搂住沈崇明的脖子:“你若是个普通人,在青庐时我就跟你洞房了。我有秘方,可以生孩子的。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不亏的。” “周予安。”沈崇明的耳尖泛红,“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吧?” “不对,我只是单纯的觉得你好看。”周予安眯着眼睛摸摸他的脸:“你娘子真有福气!你放心,我打消对你的企图了。天底下好看的人那么多,我也不是非要找你生孩子。我可以找个普通人……对!我可以找个普通人!” 周予安猛地起身,额头碰到沈崇明的下巴,委屈兮兮地揉了起来。 沈崇明气恼地看着她,最终那些气恼化为无言的疼惜。 第026章 告白 沈崇明不记得受伤后昏迷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只记得醒来后与周予安朝夕相处的时光。 他沐浴,她在门口等着,时不时的敲下门板问他有没有洗好,要不要搓背,而后顺带着夸一下她的搓背技术,还说他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都是她帮他擦洗的。 沈崇明听得脸热,让她住口,她却从窗户跳了进来。 未等他斥责,她便委屈兮兮地趴在了他的浴桶边:“沈崇明,你忘恩负义呢,洗个澡还把门锁上。你是怕我占你便宜吗?我若想占你便宜,趁你昏迷的时候下手,这会儿孩子都多大了呢。” “出去!” 他冷着脸,她却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沈崇明,不要这么凶嘛。青庐里就你我两个,你把我凶出去了,谁帮你搓背。你瞅瞅你这胳膊,背得过去吗?你都臭了大半年了,还想继续臭下去啊?” 沈崇明强忍怒火,将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她却是一派天真,笑出梨涡。 “沈崇明,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呢!” 烛光照出她小女儿的娇态,尤其秀发披泻而下的柔媚,让沈崇明陡然生出某种情绪来,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偏偏,她还不管死活的凑上来。 “你闻闻我的头发香不香?这头油是我用秋天的桂花做的,很香对不对?”她抓自己的长发凑到他的鼻端,“等你洗完了,给你的头发上也抹点好不好?” 他刚想发火,就听她嘟囔道:“你这头发毛毛躁躁的,都对不起你这张脸。” 他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而后,闭上眼睛用更为冷硬的声音道:“出去,我自己搓背!” 她小声的哦了一声,等他睁开眼时,她正委屈的,手脚并用地从窗户那儿往外爬。 明明进来的时候一气呵成,手脚麻利,出去的时候却变得笨手笨脚,差点儿从窗台上摔下来。明知道她那委屈是装的,明知道她是在演戏,他就是狠不下心来不去管她。 她从常明山上把他救下来是事实,她为他看病疗伤是事实,她衣不解带,贴身照顾了他几个月更是事实。记忆中,除了娘亲,她是第一个对他这么好还不求回报的女人。 不,算不得不求回报,她毕竟拿他换了二百两银子,还是在他们成亲的时候。 想到这里,回忆戛然而止,他看着那个坐在栏杆上赏月吹风的周予安,开口道:“下来,这是我的房间!” “我知道啊,可你只开了两间客房,我总不能跑到执剑房里跟他挤吧?我倒是不介意,执剑他肯定不同意。” 隔壁,执剑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我让你下来,没让你出去。”沈崇明倒酒:“我睡床,你打地铺。” “地铺那么硬——”周予安抓着栏杆往后仰:“沈崇明,我们可以挤一张床的。” 正在倒酒的动作僵住,周予安的笑声从栏杆那儿飘过来。 “瞧把你吓得,我说说而已,莫说你不同意,就算你同意,我也不敢,我怕你把我给吃了。” 猛地灌了一口酒,沈崇明起身将周予安从栏杆上抱了下来。 “周予安,你若不喜欢我,就不要对我说这些。”他咬着牙:“我是血气方刚的男人。” “我知道呀!”她在他身上抓了一下:“很结实的那种。” “周予安!” “别,你这样会摔到我的。”她用力抱紧他的腰:“你先把我从栏杆上放下去,我保证不会再碰你了。” 倏地松手,周予安摇摇晃晃站在栏杆前。 她也不想惹他,可每次看他冷着那张俊脸,想发火却又要极力忍耐着的样子真的很好玩。 悄咪咪地瞅他,见他蹙着眉头,不禁有些自愧。 “我知道是我救了你,但你不用感激我,毕竟我把你卖了是不是?沈崇明,你不可以喜欢我的,你有娘子,有女儿了。我知道让男人做到从一而终很难,他们都想三妻四妾的,可这对一个女人不公平。别,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不是要管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你的。不,也不是不喜欢你,我是不喜欢别人的丈夫。” “我没有!”沈崇明气恼道。 “你没有喜欢我?”周予安松了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之前多次试探我是因为你喜欢我。原来,你是怕我喜欢上你呀。放心放心,我是绝对不会纠缠你的。” “你可以纠缠!”沈崇明郁闷地喝了口酒:“我没有娘子,没有女儿。” “你这是始乱终弃要休妻?”周予安睁大眼睛:“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沈崇明!果然,长得好看的男人都靠不住!” “没有始乱终弃,没有休妻,就算有,那个人也不是我!”沈崇明扣住她的肩膀,酒气扑倒她的脸上:“周予安,我再与你说最后一遍!我,没有娘子,没有女儿!我只跟一个女人成过亲,她却借着喝交杯酒的机会将我迷晕,卖到了春风楼。二百两,我在这个女人心里只值二百两。” “不止二百两,我发誓,你在我心里不止二百两!”周予安举手,手被他压下去:“真的,我要二百两是因为二百两足够我当路费,我绝对没有将你贱卖的意思。” “这不是重点!”沈崇明贴近她的唇:“周予安,我喜欢你,尽管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但我想要你当我的娘子,想要你生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儿。” 周予安抿住唇,为难道:“万一女儿像我呢?” “那也很好!” 沈崇明想吻她,忍住了,因为他从她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女人对男人的爱恋,她还小,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睡吧,你睡床,我打地铺。” 周予安躺在床上看他,心里有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她是师傅从乱葬岗救回来的,师傅说,人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她知情懂爱,只要断绝情爱就能开心快乐。她不想难过,吃了师傅给她的药。 她不懂爱人,也不可能爱上一个人,她所有的情绪就只是情绪而已。 “沈崇明,对不起啊!” 她轻轻地,很认真地说了句。 黑暗中,沈崇明睁开了眼睛。 第027章 吓死 慵懒的打了个呵欠,纤纤素手为时已晚的掩上已经大张完的樱桃小口。没关系,反正沈崇明不是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 “早!” “谭行知在门外等你。” “哦!”周予安穿鞋,忽然想到一个事情:“他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是你告诉他的?” “他是谭家的少爷。”沈崇明没有多做解释:“谭夫人出事了。” “谭伯母?出事了!”周予安眨巴着眼睛。 昨个儿夜里,府中下人听见谭老爷与谭夫人发生争吵,且吵得特别厉害,其间夹杂着摔打东西的声音。 下人们不敢劝阻,就去书房找谭行知。谭行知不在,带着贴身小厮去铺子里与人谈生意,直到子时才回来。 三名下人,一个守在大门外,一个等在书房,还有一个留在谭老爷与谭夫人的院子里。 得知爹娘吵架,谭行知连衣服都没换就带着小厮去了爹娘院儿里,在院子门口碰见了那个留守的下人。他告诉谭行知,谭老爷于半个时辰前离开,离开的时候气呼呼的,屋里有谭夫人的哭声。 谭行知问他哭了多长时间,他说不长,只一会儿就停下了。 屋里的灯是灭的,没有任何声音。寻思着谭夫人已经睡下,谭行知没有进屋,只在窗外简单安慰了两句就回去了。 今日一早,放心不下的谭行知去给母亲请安,推开门,发现屋内一地狼藉。 再往里走,有一柄带血的匕首,匕首旁是打碎的花盆,花盆上也溅满了血。越过花盆,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谭夫人,鲜血从她的身下一直流到花盆旁,可奇怪的是,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那血不是谭夫人的?” “应该不是!”一个衙役道:“仵作已经验过了,谭夫人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她应该是受惊过度,惊吓而死。” 衙役领着周予安与沈崇明进门,周予安一边打量着谭家越发精致的府邸,一边徐步跟在衙役后面。 “听说县令大人被革了职,眼下这事儿归谁负责?” “要是有个负责的就好了。”衙役叹气:“有个负责的,咱们就不用麻烦姑娘了。” “此话何意?” “原来的那位被革职,新的那位还没来,咱们现在是群龙无首。”衙役又叹了口气:“这若是别的案子,稀里糊涂地也就过去了,可这死的是谭夫人,失踪的是谭老爷。他们二位是谁啊?是咱们遂州城的活菩萨。咱们之所以能熬过疫症,之所以能继续活着,多亏了人家给官府送药。那么多的药,愣是一文钱都没要。” “遂州闹疫症,朝廷没有发药下来吗?” “发是发了,可这远水解不了近渴不是。”衙役道:“那药里有一味叫什么草的,是咱们这里的特产,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那草平时没什么用,也没几个药店会让伙计去采买那个。疫症发生的时候,就谭家有,谭老爷二话不说,全给拿出来了。这别的药店都是坐地涨价,为由谭家,不仅没有涨价,反而分文不取,这不是活菩萨是什么?” “那谭家为何会有?莫不是知道遂州会有疫症发生?” “不怪姑娘会这么想,换了谁谁都会这么想。”衙役边走边摇头:“这谭家有一味膏药,用的就是这种草。故而疫症发生时,就谭家有。” “谭夫人死了,谭老爷去哪儿了?那匕首上的血可是谭老爷的?”沈崇明问,看见了站在回廊上的谭行知。 “谭老爷失踪了,生死不明。”衙役也看见了谭行知,将说话的声音压下去:“别看这位谭公子平时温文尔雅的,发起脾气来也是个不好惹的。他不相信仵作的话,认为谭夫人不是被吓死的,要我们务必查清楚。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去打扰姑娘您的。” “我们的住处是你们告诉他的?” “凑巧,凑巧而已,我们去找姑娘的时候,谭公子正好也在找姑娘。”衙役低下头:“姑娘的手段我们知道,这谭家的事就拜托姑娘了。姑娘放心,待新县令上任,我们一定将姑娘的事情说与新县令听,没准儿还能给姑娘一些嘉奖。” 周予安不想要什么嘉奖,更不想跟那位新县令扯上关系。她来遂州是给谭夫人看病的,此次之后,她的病能好八成,剩下的那两成需要她自己静养。 她跟谭夫人之间有一个连谭行知都不知道的约定——她帮谭夫人治病,谭夫人告诉她一件她想要知道的往事。 眼见着事情要有结果,谭夫人死了,且死得不明不白的。 思虑间,人已到了谭行知跟前。母亲亡故,父亲失踪,一夜未见,他似乎憔悴了许多,整个人显得恍恍惚惚。 周予安安慰他,他语气沉重地说道:“周姑娘不是外人,我爹娘的事情你也清楚,他们夫妻就算不和也不会到动刀子的地步。衙门说我娘是被吓死的,说我爹是害死我娘的凶手,可我爹去哪儿了他们又说不出来。他们要张贴我爹的画像,要全城通缉我爹,你说我能同意吗?” “案情未明,如何判断谭老爷就是凶手?既不是凶手,如何能全城通缉?谭公子不同意,也在情理之中。”周予安继续安慰着:“但凡人死,定有死因,哪怕是吓死的,也一定有能将她吓死的原因。谭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帮谭伯母找出真相。” 谭公子苦笑一声,“我自是相信你的,只是一定要快,我担心我爹会有不测。” 周予安点头,转向衙役:“谭夫人在哪儿?现场可有维持原样?事发时的三名下人何在?他们之中可有人失踪?” “都在!知道姑娘的习惯,包括谭夫人在内的所有物品都未移动。”衙役指着案发现场:“谭公子也要与我们一起去吗?” “不了,商铺的那些主管们还在等我。”谭行知后退一步:“我母亲的事就劳烦姑娘了。” 衙役带着周予安进入案发现场,一进门,她就皱起了眉头。 院子里站着个道士,道士对着厢房念念叨叨,听见脚步声,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舞着桃木剑往周予安身上刺来。 第028章 邪祟 “啪!”地一声,桃木剑断成两截,其中一截不偏不倚刚好弹回道士手上。他捧着右手,疼得原地转圈儿。 衙役见状,拔出佩刀,架在道士肩上:“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何人让你进来的?”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这位是栾道长,是我们家老爷的朋友,是少爷特意请他过来的。”管家小跑着进来,见到衙役,又是行礼又是赔罪:“流血了,大人先将刀放下。” “你们不知道这是命案现场吗?交代过你们几回了,这个地方不能进,尤其是不能进这种乱七八糟的人。”衙役气呼呼将刀插回鞘内:“出去!” “大人勿要生气,咱们没进去,栾道长也只是在这院子里做法。”管家依旧陪着笑:“不是咱们非要影响管爷办案,而是这院子里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管家看了下左右,拉着衙役走到一旁,咕咕哝哝说了好久才将衙役放回来。衙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路过栾道长身旁时,更是刻意的看了他一眼。栾道长捂着被桃木剑刺破的手,没好气地说了句:“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也,这谭府的事儿我是管不了了。木剑已断,邪祟难除,还请谭少爷另请高明。” 说罢,捡起地上的断剑,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着道士的背影,衙役的脸色越发难堪。 “他说邪祟?”周予安打量着院落。 芙蓉苑是谭府五个院落当中唯一一个以花命名却没有种一株花的地方,这里种的全都是不开花的药草。谭家是药材商,当家主母的院子里种药草似乎没什么稀奇的,可通过周予安与谭夫人的接触,她断定这位夫人不识药,不懂药,甚至对药草有些抵触,她的病就是因为不愿意服药才越拖越重的。 后来,她从谭夫人和谭行知的口中听到了两个内容相似,细节却完全不同的故事。 谭夫人并不是谭老爷的心上人,他喜欢的,心仪的,想要娶回家的是谭夫人的姐姐。在谭夫人的故事中,他姐姐是个很有才华但却爱慕虚荣的女人。在与谭老爷已经定亲的情况下与另外一个男人私奔。爹娘为给谭家一个交代,迫不得已让才成年的小女儿顶替姐姐出阁。尽管这桩婚事不是谭夫人自个儿愿意的,却是他们家,她姐姐欠了谭老爷的。 因为姐姐的事情,婚后,谭老爷对谭夫人多有刁难,直到谭行知出生,他们才勉强做到了面和心不和。 后来,谭家出事,是谭夫人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自那之后,谭老爷开始对谭夫人示好,可她的心已经死了,不愿意再给谭老爷机会,也不愿意再在他的身上浪费任何的时间与精力。 在谭夫人的叙述中,这就是一个妹妹替姐姐出嫁,替姐姐受委屈,在丈夫落难时不离不弃,最终得到丈夫真心,让丈夫反过来追妻的故事。 在谭行知的讲述中,这个故事有了另外一个版本。 同样是姊妹两个,同样是爱慕姐姐,但爱慕虚荣的那个变成了谭夫人。她原本的夫君是个秀才,士农工商,秀才似乎比商人更有前途。可那个秀才瘸了,因为救她,无缘仕途。没了前程的秀才就只是一个穷秀才,谭夫人不愿意跟着秀才吃苦受累。 她撺掇母亲将她和姐姐出阁的日子定到同一天,说是姊妹情深,舍不得让姐姐先嫁人。到了成婚那天,故意使绊子让姐姐进错了花轿,她则如愿以偿地嫁到了谭家。 她与姐姐是并蒂双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性子不同,爱好不同。她知谭老爷喜欢的是姐姐,便装作姐姐的样子与谭老爷洞房,将生米煮成了熟饭,待谭老爷察觉不对时,她已怀了身孕,一切无可挽回。 在秀才高中之前,两个人的日子虽有磕绊,却也能过。毕竟她长得与姐姐一样,性情也能模仿个七八分,最重要的是,她图钱不图人,看在钱的份上,也能对脾气暴躁,故意找事儿的谭老爷多有包容。 可秀才高中了,不仅高中了,还是榜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她那个只会侍弄药草的姐姐一下子变成了状元夫人,成了人人艳羡的官太太。就连曾经对她一往情深的秀才也爱上了她的姐姐,许诺永不纳妾。 谭夫人恼羞成怒,认为是姐姐抢了自己的姻缘,是谭老爷耽误了自己。为了不比姐姐差,她逼着谭老爷去走仕途,想尽办法给他买官,却差点把谭家的基业都给毁了。 因为这件事,谭老爷与谭夫人的感情跌至冰点,谭老爷纳了一个药农的女儿为妾。那姑娘长相一般,性子却与谭夫人的姐姐一模一样,不仅酷爱研读各种医书,还喜欢侍弄药草,与谭老爷十分合得来。 新人进门,还是个可心的,谭老爷自然不再理会谭夫人,甚至警告她,倘若她去为难自己的妾室,他便以善妒之名与她和离。 心高气傲的谭夫人哪能咽下这口气,可谭老爷将那妾室看护的很好,连出门做生意都带着她。可她终归是女人,是女人就会怀孕,怀孕就要生孩子。 谭夫人等了十个月,直到她分娩那日才动手。 她本想让她们母子俱亡,可那个女人,竟然忍着剧痛剖腹取子,愣是让那个孩子活了下来。 谭老爷痛失爱人,一蹶不振,连心爱之人拼死为自己生下的那个孩子都忽略了。等他想起那个孩子时,孩子已经被谭夫人送了出去,至于送到了哪里,只有谭夫人自己才知道。 为使孩子平安,谭老爷与谭夫人做了交易,谭老爷许诺不再纳妾,好好经商,许诺在人前与谭夫人做一对儿恩爱夫妻,许诺永远不会将那个孩子带回谭家。谭夫人告诉他孩子的下落,允许他每隔半年去探视孩子一次。 谭老爷当然不是那种愿意受制于人的人,他在谭夫人的汤药中动过手脚,这也是谭夫人患病,以及患病后不敢使用药草治病的原因。 院子里的那些药草都是谭老爷种的,说是从药圃里挪回来的。药圃是谭老爷与小妾一起打理的,小妾死后,谭老爷没有将她葬入谭家祖坟,而是葬在了谭家的药圃里。谭夫人派人去看,发现那些药草都是从小妾的坟头上移回来的。 第029章 脚印 疑心生暗鬼,自打知道院子里那些药材来自于小妾的坟头后,谭夫人的心魔就一日比一日严重,除了身体每况愈下,她还会见到“鬼”! 那位在院子里舞剑的栾道长最初就是谭夫人请来驱鬼的。 依管家所说,这栾道长半个月前就到了,一直住在由谭家捐盖的道观中。他此来不是帮着谭夫人驱鬼的,而是帮着谭老爷给那些在疫症中病亡的百姓做法事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日该是做法事的第一日,可谭夫人死了,谭老爷失踪了,这做法事的事情也只能被耽搁了。 “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到邪祟上。”沈崇明道:“这谭夫人的死跟邪祟之间有什么联系?为何这栾道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了这个时候来。他方才在院中舞剑,莫不是想告诉我们,谭夫人是被邪祟所害,而那邪祟是府里故去多年的小妾。” “是对儿血脚印。” 管家往门槛上指了指。 事情是这样的。 谭行知早起给母亲请安,发现母亲死亡后立马去找父亲,可他在府里找了一圈儿,问遍了府中的下人都说没有见到老爷。母亲死亡,父亲失踪,且母亲临死前还与父亲发生过争执,说父亲不是嫌疑人,他也不信。 他看了父亲的房间,发现父亲的东西都在,除了案发当夜穿的那身衣服外,他没有带任何东西。问了府里的账房,钥匙还在,库房里的东西没有被动过,也没有从账上支钱,下属的各家商铺也都正常。 当所有的一切都正常的时候,父亲的失踪就变得不正常起来。试想,一个杀人后试图逃命的人怎么可能连钱都不带。 于是,谭行知领着管家去县衙里报了官。 从县衙里出来,谭行知与管家兵分两路,管家带着仵作回府,谭行知则跟着衙役去找周予安。 这仵作验尸的时候一切正常,管家就等在门口,确认门槛及其台阶上没有血脚印。仵作离开时,是管家去送的,送到小院门口就回来了。除了死在房内的谭夫人外,只有两名家丁在小院门口把手。管家十分确定,那个时辰,小院内是没有活人的。 “那血脚印你是如何发现的?” “说来也怪,那脚印儿出现前,我与看门的两名家丁都闻见了特别重的血腥味儿。”管家皱着眉:“那味道特别浓,就像站在血缸前似的,怎么捂鼻子都不管用。我觉得反常,就让其中一个去通知少爷,剩下的那个与我一块儿进了院子。” “进到院子里就看见了那个血脚印?” “没有,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真有那么巧,我跟那个家丁早跑了。诸位不知道,我这个人胆子特别小,尤其见不得这种邪祟的事情。” 管家抹了把汗继续道。 “我们走的特别小心,一来是怕碰坏了院子里的东西,影响官家办案,二来是害怕,生怕遇见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夫人虽然是夫人,可她死的蹊跷,我们这心里总有些毛毛的。” 管家捂着心口。 “怕什么来什么,刚走到姑娘站的这个地方,就听见屋里有声音。” “屋里只有一个躺在地上的谭夫人,声音是打从哪里来的?” “吓人就吓人在这里,夫人死了,这是仵作说的,铁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我跟那个家丁的的确确听见了声音,且是痛苦的低吟声。不怕诸位笑话,我那冷汗蹭地一下就上来了,整个后背都是湿的。那家丁比我好不了多少,两条腿都软了,问我这院子里是不是真的有鬼。” 莫说管家没有见过鬼,就算见过也不能当着家丁的面承认。他是管家,胆子再小也得维护着谭家,不能让谭家在这个时候乱了。他强装镇定,带着家丁一寸寸的往屋子这边挪。他没敢从门口往里头看,而是隔着窗户往里头看了眼。 屋里还是那个样子,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耳朵里“咚”地一声,家丁吓得扭头就跑,他则是顺着窗户滑坐了地上。 说到这里,管家指了指窗台下的那片药草。那些药草的叶子是折着的,一看就是被人压扁的。墙壁上有划痕,从痕迹判断,是新留下的,这些痕迹与管家方才说的那些吻合。 管家告诉周予安,他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双腿有了力气才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起身时,下意识的往门口那儿瞟了眼,看到一些红红的东西。 近了才看清楚那些是脚印,红色的脚印,不是一前一后,而是一对儿整整齐齐的血脚印。脚尖向外,脚跟儿向里,就像是有人从屋里蹦出来一样。 更可怕的是,那些脚印当着管家的面消失了,从原本的血红色变成了现在浅浅的印子。 管家指着门槛和台阶上的印子说:“要不是这东西还在,我都怀疑我是产生了幻觉。” 周予安点头,查看着那些脚印。 “有谭夫人的鞋子吗?拿一双过来,跟上面这些脚印对比一下。” 此言一出,不仅是谭府的管家,衙役的脸色都变了。 “姑娘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验证一下。”周予安伸手,管家忙命人去找了一双谭夫人的鞋子。通过对比,血脚印与谭夫人的鞋子大小一致。 血迹会干,但不会一下子消失,周予安抹了一下,发现血脚印并不是由血形成的。 “在这个血脚印出现前后天气可有变化?” “没有变化啊。”管家喃喃道:“从我看见血脚印到现在拢共也就一个时辰,早起的时候有些凉,但温度与现在相差不大。有风,比现在小,可这院子里既没有种树也没有种花,就算刮风也没什么落叶。屋子朝阳,难不成是这光线影响的?不,不可能,夫人这院子我每日都要来一回,若这门前真有变化,我不可能瞧不出来。” “这血脚印是故意留下的。”周予安将手指凑到鼻尖儿闻了下:“今日与你一同进入这个院子的家丁叫什么?” “谭六,是负责这院子打扫的,眼下应该在杂役房那块儿。”管家招了下手:“让人去把谭六唤来。” 第030章 凶手 谭六身高五尺,中年发福,穿了件普普通通的家丁服,低头小跑时有些可爱。见到衙役,两只脚不停地在地上搓。 周予安盯着他那两只脚摇了摇头:“不是他!” “官爷,我没去过屋前。” “你的确没去过,但你有没有看到旁人去过?”周予安审视着谭六的眼睛,他眼里带着惊慌却没有丝毫掩饰。 “没有!”谭六摇头:“在我守院子的这段时间没有,管家吩咐的事情,我一直记得。” “那管家有没有到过门前?” 周予安将谭六叫到一旁问,谭六扭头看了管家一眼,轻轻摇头。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没有。” “你是被吓跑的?” 谭六点头,辩说他并非胆小,而是没见过那个情形,一时害怕,没管住自己的脚。因为这事儿,管家把他骂了一顿,也不让他在院外守着了。 原以为血脚印的真相就藏在谭六的身上,没想到与谭六无关。芙蓉苑的院墙要比别的院子高出许多,院内只有药草没有别的,想要藏身怕是不易。这个人必须是谭府的,能随意接近院子且不被下人怀疑的。 血脚印没有新的线索,周予安打算去看看谭夫人的尸体,兴许能从尸体上发现些端倪。 刚要迈步,听谭六小声道:“有件事不知与姑娘要查的那个脚印有没有关系。” 问他何事,谭六犹豫了一下回道:“几声猫叫,听着像是从夫人的这个院子里传出来的,可夫人不喜养猫,这附近也没有野猫出入,不知那猫叫声是从哪儿来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予安将谭六说的猫叫声记到了心里。 谭夫人的房间跟先前看病时一样,除了碎在地上的东西。 周予安目光深幽,纤毫毕现的从谭夫人的尸身上扫过。她侧躺在地上,眼睛看向窗户的方向。衣服凌乱,有争执,厮打和揪扯的痕迹。衣服上有血迹,以领口处的血迹最多。血迹呈喷溅状,应该来自于另外一个人。 略一沉吟,周予安倾身将谭夫人的外衣解开。 “这中衣上的血怎么比外衣上的还多?”衙役捂着鼻子蹲在旁边:“莫不是受伤后从里头渗出来的?” “没有受伤!”周予安用手在血迹处压了下:“这血是喷上去的,跟地上的那些血一样,都不是夫人的。” “不是谭夫人的是谁的?”衙役疑惑道:“难不成这屋里真有另外一个被害者?” “我记得谭夫人有个贴身丫鬟叫玲珑。” 周予安摁着谭夫人的四肢,从尸体的尸僵程度来看,死亡时间超过六个时辰。谭夫人身上有大面积的喷溅状血迹,血迹来自于外部,且这个人就站在谭夫人的对面。 于是,周予安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场景。 正在与谭夫人撕扯的谭老爷被人割断喉咙,因为惯性,谭老爷向前扑去,谭夫人下意识后退,抱住了谭老爷的头,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裳。未等他反应过来,谭老爷就被人拖到一旁,谭夫人四肢瘫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是玲珑!”沈崇明脱下谭夫人的鞋子递到周予安面前:“是她的丈夫谭丰源。” 闻言,周予安看向鞋子,衙役也将眼睛怼过来,疑惑道:“这鞋子上有答案?” “绣鞋上有半个脚印,脚印宽大,是男子的。”沈崇明将鞋子放到地上。 周予安补充道:“谭夫人死前与谭老爷发生过争执,谭老爷的脚踩在了谭夫人的鞋子上。绣鞋上有血迹,血迹分布在脚印旁边,说明血溅出来时,谭老爷他仍踩着谭夫人的脚。” “那这谭老爷是谭夫人杀的?”衙役反复地查看着那只绣鞋:“夫妻争执,怒从心来,谭夫人用花盆砸死了谭老爷。谭夫人无心杀夫,看到夫君的惨状后被吓死了。有可能,以前也判过这样的案子,只不过是丈夫失手杀了妻子。可这谭老爷的尸身去哪儿?莫不是被谭公子给藏起来了?” “谭夫人的确是被吓死的,但凶手不是她。”周予安掰开谭夫人的手:“夫人的手很干净,没有抓拿花盆的迹象,且那个花盆那么大,用一只手是拎不起来的。” “两只手?”衙役比划了一下。 “你可以试一下。”沈崇明以眼神指了指碎在地上的花盆。 衙役站在谭夫人的位置,模仿着谭夫人生前的一举一动,只一下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首先,站在他的那个位置,是没有办法拿到放在架子上的花盆的。 其次,就算他拿到了花盆,也没有办法用一只手拎起来。两只手倒是可以抱起花盆,但争执中的谭夫人哪有两只手?谭夫人比谭老爷要矮一些,就算抱起了花盆,也没有办法将谭老爷砸倒。 最后,就算谭夫人将谭老爷砸倒了,那血也不应该喷到谭夫人的身上。 “现场还有第三个人,而那第三个人就是凶手!” “没错,现场还有第三个人!”周予安看向窗户的位置:“一个让谭夫人忽略,让谭老爷不会起疑,且趁机杀了谭老爷的人。” 周予安捡起一块儿花盆碎片:“凶手是听见争吵声进来的,他最初的目的是劝架。” 谭夫人身后有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不少医书,其中一本是专门记载草药的。那本书,周予安看过,每次都放在架子的第二层,第三个位置。 现在,不光架子被挪动了,摆在上面的那本医书的位置也变了。方才验看谭夫人的尸体时,周予安习惯性的扫了眼,医书上有踩踏的印子。 架子是被撞歪后扶正的,医书是被踩踏过后捡起来的。做这件事的不可能是谭老爷和谭夫人,事发时,他们正忙着争吵。也不可能是作案后的凶手,除了谭老爷的尸体外,他没有清理现场的任何可疑物。 所以,架子是凶手扶的,医书是他摆的,摆放时还顺手抚平了被踩折的书角。能做这件事的人不多,除了管家外,就只有谭老爷与谭夫人的亲生儿子谭行知。 “不可能,这凶手怎么会是谭公子。”衙役摇头:“案发时,公子还在外面应酬,是接到下人的通禀后回来的。这下人不可能说谎,谭公子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第031章 掩盖 “若他不是同时出现的呢?”周予安解开谭夫人的里衣,轻轻按压她的腹部。人死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内会出现尸斑,尸斑通常为紫红色,其出现的位置与尸体的姿势有关。 若是仰面平躺,尸斑通常会出现在死者的枕部、顶部、背部、腰部、臀部两侧和四肢的后侧,偶尔也会呈现在尸体的侧面。 倘若此时移动尸体,尸斑会逐渐消失或转移,直到六个时辰后才能稳定下来。从谭夫人身上的尸斑判断,她的尸体没有被移动过,可尸体的腐败程度与尸僵以及尸斑的形成略有差异。 屋子里有些凉,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顺着风来的方向看去,发现屋里的几个窗户都是开着的。 谭夫人畏冷,她第一次见谭夫人时还未入秋,谭夫人不仅穿了薄棉衣还捧了暖炉。目光从那些炉子上掠过,周予安注意到了一个方才进屋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炉子有炭,说明谭夫人已经用上了炭炉。炉璧上有水渍,水渍呈泼洒状,这炉子是被浇灭的。 怕冷的谭夫人不会这样做,丫鬟们不敢,凶手没必要,除非浇灭炭炉对他而言另有意义。 想到这里,周予安问衙役:“这窗户是你们打开的吗?” 衙役摇头:“我们没有动过这里的任何东西。” “那是府中的下人?” 听见问话的管家赶紧摇头:“没有没有,这窗户就是开着的,只不过先前开的没有这样大,许是被风吹的。” 除负责打扫的谭六,回乡送母的玲珑外,余下的三名下人都在杂役房。管家使人去唤,不多会儿全都到了跟前。 两名小厮,一名丫鬟,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丫鬟名唤碧桃,是在屋外伺候的。玲珑回乡后,她本该顶替玲珑去房内伺候,谭夫人嫌她手脚笨拙,并未让她进屋,事发时,她在自己屋里。 两名小厮与碧桃一样,事发时在屋中喝酒,直到屋里没了动静,才以猜拳的方式选了一人去找少爷。 “事发时你们只听见谭老爷与谭夫人在屋中争吵,并未到屋外查看?” “没有,也不敢。”下人们缩着脑袋:“老爷与夫人争吵是常事,莫说咱们,就是玲珑姑娘也不敢近前。” “你们每一次都是等他们吵完再去书房找少爷?” “不是每一次,是分情况。”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老爷跟夫人争吵的时间不一样,有时候是小吵,吵两句就算了,遇到这种,咱们都是装聋作哑。主子的事情,既容不得咱们管,更容不得咱们讨论。若是大吵,自有玲珑姑娘出面,若是连玲珑姑娘都应对不了,咱们才会去请少爷。少爷多半都是在他自个儿的院子里,通报一声就行,不必到少爷跟前去说。” “昨夜?” “昨夜是玲珑姑娘不在,老爷与夫人又吵得特别厉害,咱们听着噼里啪啦的,这才去找少爷。” “你们没有在院子外守着?” “没有,咱们在自个儿房里。”下人们低了头。 “所以,你们也没有看见谭老爷从院子里出去?” “这个倒是看见了!”下人们赶忙到:“春桃在她房里,我们在我们的房里,隔着窗户看见老爷出去了。我们先前跟官爷说的也都是真的,只不过不是在门口碰见的,是在屋子里看见的。老爷跟夫人吵架不让听,不让看这事儿,咱们不好跟外人说。” “看见是看见了什么?谭老爷的脸,还是一个侧影,一个背影?” “侧影跟背影都有,虽然没看见老爷的脸,但咱们听见老爷骂夫人了,老爷还让咱们不要搭理夫人。老爷走的时候,夫人还在房里哭,哭得呜呜咽咽跟猫叫似的。” “猫?”周予安想到了谭六说的那个声音。 “不是猫,是像猫。”下人们赶紧摆手:“夫人不喜欢猫,也不许咱们养猫。” “你们可知夫人为何不喜欢?” “说是二夫人喜欢,就是府里死了的那个。”下人们悄声道:“听人说二夫人难产,生了一天一夜都没生下来。夫人让人拿了一只剥了皮的猫进去,二夫人把孩子给生下来了。结果,二夫人没了。他们还说,那只猫是二夫人生前样的猫,疼得跟自个儿的孩子似的。” 二夫人,难产,孩子,猫…… “二夫人生下的那个孩子你们可有见过?” “没见过,说是老爷看了难过养在外头。”见管家往这边看,下人们赶紧闭嘴。 事情逐渐清晰。 谭夫人的确是因为旧疾加上突如其来的惊吓而亡,但吓死她的不是被害身亡的谭老爷,而是窗外的那个东西。 至于窗外的那个究竟是什么,只有凶手和死去的谭夫人才知道。 谭老爷不是失踪,而是遇害,留在现场的血迹十有八九是他的。现场只有一处被清理过,就是那个花盆掉落的地方。 方才捡碎片时,周予安仔细观察了下。这一观察就推翻了之前的结论,花盆不是凶器,而是为了掩盖现场痕迹的罪证。 花盆里种的也是草药,这种草药喜阴喜干,浇水过量会使它的根茎腐烂。尽管不喜欢药草,但谭夫人对于这种事情十分严苛,绝不可能出现土壤过湿的现象。触摸土壤时,她发现土壤里有冰渣,结合炭炉及其窗户,她有了一个新的推论——凶手在摔碎的花盆里放了冰块,借用开窗,降温等手段延缓谭夫人尸体衰败的时间。 凶手在最短的时间内考虑到了他所能考虑到的所有细节,例如通过延缓尸体的衰败时间,让他摆脱成为凶手的嫌疑。例如窗户只是微敞,负责查案的衙役不会留心这些,就算看到了,也会先入为主,以为是下人们开的。再比如,他将冰块放在花盆里,将花盆摔在地上,既掩盖了尚未被清理掉的犯罪痕迹,又利用冰块延缓了尸体腐败的时间,更完美的是,当冰块融化之后,所有人都会认为地上的只是一摊沾了泥土的血迹,或者是沾了血迹的泥土。 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后半夜气温骤降,在延缓尸体衰败的同时也延缓了冰块融化的时间,而早起的那阵风,将窗户彻底吹开。 现下,只剩最后一个问题,谭老爷的尸体去哪儿了? 想得出神,不小心踩到花盆碎片,脚下一滑,向前扑去。待回过神时,她已经结结实实的趴在了某人怀里——脸紧贴着他的胸膛,耳朵里全都是他的心跳声。 第032章 密室 “周予安,你在做什么?” 声音自头顶传来,周予安倏地抬头,目光相交,她结结巴巴道:“我,我跌倒了,不小心的。” “我是在问你的手。” “我的手?” 周予安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一直在他身上捏啊捏。脸唰地一红,她赶紧站直,背过身去:“我,我就是觉得奇怪,我说我怎么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软乎乎?”随着一团阴影投下,沈崇明转到了周予安的前面。 她赶紧用手挡住脸,再次转过身去,“谭六和管家都提到了猫叫声,谭老爷那么大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失踪,我觉得这猫叫声与谭老爷失踪之间有关系。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找看。” “周予安!” “别叫我,我这会儿有点儿心慌。”周予安赶紧逃到房间的另外一个角落里,一边查找着房内是否有机关一类的设置,一边尴尬地解释着:“我心慌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这个案子太蹊跷了。” “是吗?”沈崇明皱了皱眉,缓步朝她走来。 莫名的,周予安又开始紧张起来。就在她想着是否要逃时,沈崇明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摁在那副肖像画上。 “沈崇明?!” “你不是找机关密道吗?”沈崇明松手,示意她看向那幅画。 那应该是谭夫人年轻时候的画像,画中的她眉眼舒展,眼角处还带着一丝笑。周予安不知道这画是谁给她画的,但从她的装扮来看,应是在与谭老爷成婚之后。 画上没有落款,看不出具体的年月。 “这画好像没画完,你看裙摆这里,颜色偏淡。” “簪红带绿,这幅画应该是新婚的时候画的,后来夫妻间产生了矛盾,这画也就没再画下去了。”沈崇明将画掀起,周予安看见了那个隐藏在画下的暗格。 “你怎么知道这下面有暗格?你来过谭家?你在调查他们?” “亏我之前还觉得你聪明,画上那么明显的水渍看不出来吗?”沈崇明在周予安的脑门上弹了下,周予安一顿,瞬间清醒。 她怎么就忽略了那画上的痕迹? 那是用湿手掀开画卷时留下的,是不应该出现在画上的。案发时,这房间里只有三个人,除了已经确认死亡的谭夫人外,还有失踪的谭老爷和凶手。 凶手为了掩盖杀人痕迹,自作聪明地从谭家冰窟里取了冰,而后将谭老爷转移。这芙蓉苑就这么大,院子里连个能遮挡的树木都没有,下人们虽未守着院子,却能透过窗户洞悉院中发生的一切。倘若凶手是背着,扛着,甚至是拖着谭老爷出去,下人们一定会注意到。 凶手虽笨,却不会笨到这个程度,他既然不想让人发现谭老爷,那他一定是将谭老爷藏在了房里。房间就这么大,一目了然,除非这里有密室,且是只有他们自个儿才知道的密室。 凶手必然,也只能是谭府的公子谭行知。 随着“咔嚓”一声,隐藏在房内的密室被打开,出人意料的是,这密室的入口竟然藏在柜子里。 密室是向下的,暗道很窄,只能允一人通过。沈崇明在前,周予安紧跟其后。刚开始,周予安还能将注意力放在密室上,走着走着,眼里就只剩下了沈崇明。 许是这密室衬托的缘故,她竟然觉得他连背影都是好看的。 “小心,脚下有东西!” 沈崇明提醒着,往后看了一眼。 周予安的眼睛亮亮的,尤其在这暗室之中。 “看脚下!” 沈崇明提醒她,声音淡淡的。 周予安刚要回答,一个东西擦着她脚脖子蹿了过去。她浑身一麻,下意识就往沈崇明的身上扑。 “有东西!” “我提醒过你了。”沈崇明拽开她的手:“只是老鼠而已。” “老鼠?”周予安松了口气,正要松手,嗅到来自沈崇明身上的气息。这男人真是古怪,越是在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身上的气味就越好闻。淡淡的,像松香似的。她禁不住凑近闻了下,却感觉到他的后背猛地一僵。 “周予安,你在做什么?” “我害怕!”周予安抱住他的腰:“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怕老鼠!” “你连尸体都不怕,你怕老鼠?”沈崇明看着前头不知还有多长的暗道,似笑非笑地开口:“周予安,你编谎话也要编个我能信的。”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是真的怕老鼠。”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周予安抱他抱得更紧了:“不光怕老鼠,我还怕蛇。这暗道里不会有蛇吧?完了,我怎么觉得我脚边就有一条呢。” “是有一条,要不……” “你背我?” “想得美!”沈崇明掰开她的手:“好好走路,快到了。” “小气,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就你这样的,媳妇娶到家也得跑。”周予安嘟嘟囔囔,冷不防又撞到了沈崇明的身上。 暗道里乌漆嘛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转的身。 此时,他抓着周予安的胳膊,将她抵到泛着潮意的墙上,躬身看她:“你跑,是因为我不懂得怜香惜玉?” “你是不懂啊。”周予安嘴硬但有理有据道:“青庐里,我几次三番讨好你,你呢,对我爱答不理的。” “男女授受不清,再说,你那是讨好我吗?”沈崇明缓缓弯下腰。 “怎么不是讨好了?”周予安瞅着时机,想要从他的臂弯下溜出去。似察觉到她的意图,沈崇明抚上了她的脸:“喂我喝药,连渣带虫的往我嘴里塞,也叫讨好我?” “不,不叫讨好,叫治病。你就说,你那伤好没好吧?” “治病?好!那你告诉我,在青庐时,你是如何讨好我的?” “你嫌药苦,我给你寻来桂花糖。” “你在桂花糖里掺了别的药,让我连着疼了三天。” “我那是帮你排毒呢。”周予安解释着:“帮你洗澡这个算讨好吧?我搓背搓得可认真了。” “是,把我已经愈合的伤口搓开,目的只是想看看你那新研制的伤药效果好不好?” “我那不是喜欢你,想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你嘛。” 周予安说话带着颤音,感觉这暗道里冷得厉害。 见沈崇明不为所动,试探着开口道:“你是男人,老这么记仇不好的,大不了,我让你在我身上划几刀,再用我的伤药给我抹抹。” 沈崇明眉心一簇,周予安麻溜的伸手,将袖子卷起。 “最多三刀,再多我会忍不住哭的。” 第033章 坟茔 眼前倏地一亮,没等周予安看清楚沈崇明的表情,就被他拦腰抱起。周予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伸手搂住沈崇明的肩膀,直到沈崇明抱着她朝密室中间的那座坟茔走去,她才慢慢回神。 沈崇明不是故意将她抵在那儿的,墙上有机关,能打开这密室里的长明灯。 可他是怎么发现机关,怎么发现长明灯的? 灯油!他闻见了灯油的气味。 周予安看向沈崇明的鼻子。 他鼻子很灵,给他治伤时,每一次调整药方,哪怕只是微调,他也能嗅出药味的不同来。不仅如此,他还会逼着她把每一副药的药方拿出来,跟她一片片对,一粒粒闻,生怕她在那些药里又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予安皱了皱鼻子,发现沈崇明正盯着她,她赶紧靠到他怀里。 “没有老鼠了!” 沈崇明将周予安放到一具被老鼠咬得稀巴烂的尸体前。 死者跪倒在坟茔前,表情扭曲,眼珠子瞪得老大,仿佛随时都能从眼眶里掉出来。他的脸被老鼠咬了,缺了几块皮肉,但还能清晰分辨出五官。 “是失踪的谭老爷!” 拨开他的头发,发现头上有一块比较大的血污。用手摸了下,血还黏的。头骨凹陷,有被重物击打的痕迹。从痕迹的大小判断,应该是房中的那个花盆留下的。 “谭老爷被拖下来的时候还是活的。” 周予安抬头看了沈崇明一眼:“哪怕是在昏迷的状态下,他都不可能有这种恐惧的,痛苦的表情。他是看着那些老鼠扑到自己身上,看着自己硬生生被老鼠给咬死的。” 拨开谭老爷被老鼠咬得稀巴烂的衣服,看到他破衣下的真实状态——脖子以下,没有一块好肉,就连他的脏腑也被老鼠咬得一块一块的。那些白的是骨架,上面粘连着老鼠毛以及星星点点的血肉和组织。 饶是见多了死人,在面对眼前的这具尸体时,周予安还是感觉到了恶心。 “谭行知为何要这样做?”沈崇明挨着周予安蹲下来,在近距离的,仔细地观看了尸体之后,问周予安:“你与谭行知认识,可能猜出他这样做的目的。” “我与他不熟,仅仅只是认识而已。”周予安拔下簪子,从骨头上取了一些碎肉下来,“这些老鼠像是疯了一样,我怀疑谭行知在谭老爷身上放了东西。除了血腥气外,这密室里还有一股味道,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应该是某种草的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过。”沈崇明仔细嗅了嗅:“蛇附子。” “是蛇附子,是蛇附子根茎的味道,老鼠最喜欢吃的东西。”周予安的表情欢喜起来:“谭行知把蛇附子的根茎磨成了粉,撒在谭老爷的衣服上面。这些老鼠常年待在地下,密室里又没什么吃的,闻见味道自然会像疯了一样扑过来。你也懂药吗?我记得在青庐时,没让你闻过蛇附子。” “记得那个紫金盒吗?” “紫金盒?你是说何家密室里的那个,那上面涂的是玲珑草,与这蛇附子正好相反,是毒杀老鼠的。何家密室藏在人工湖下,湖下潮湿亦有老鼠,那玲珑草汁是保护紫金盒和放在盒子里的东西的。” “不算太笨,还知道玲珑草。” “我好歹是个女大夫,知道的草药不比你多啊。”周予安叉腰,想起手上还沾血污,将做了一半的姿势放弃掉:“沈崇明,你什么时候学会弹人脑袋了。” “刚学的,还不错。”沈崇明看着周予安的脑门又弹了下:“看看那边的坟是谁的?” 圆溜溜的一个坟,坟前没有墓碑,没有名字,只有被老鼠啃过的供果。 坟前有供果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供果竟然有两份。 这坟里莫不是葬了两个人? 周予安绕着坟墓转了一圈,问沈崇明:“要不,咱把这坟打开看看?” “请!” 沈崇明伸手,退到一边。 “你让我来?我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大夫,你总不能让我徒手把这坟给扒开吧?”周予安苦着脸去拽沈崇明:“你好歹是个将军,这将军都是有武功的对吧?” “武功是对敌的,不是挖坟的。”沈崇明凉凉道:“我可以帮你看着那边的老鼠,但你最好快点儿,我怕谭行知逃了。” “放心吧,他不会逃的,他舍不得谭家这偌大的产业。”周予安蹲在坟前,用簪子拨着地上被啃得稀巴烂的供果:“杏仁,五味子,这些是中药,一般人家不会用这个当供果。桃核,枣核,桃子和枣是谭行知喜欢吃的东西,桃子做供果还行,这枣是怎么回事儿?” “供果是供给那边的人吃的,既放在坟前,必是坟中人喜欢的。”沈崇明站在周予安身后:“你怎么知道谭行知喜欢吃桃子和枣,你很关注他?” “我还喜欢他呢。”周予安翻了个白眼:“我第一次来谭府是冲着院子里的那些药草,是谭行知主动搭讪我的,我就是没有推辞而已。那时候的谭夫人便是个极冷的性子,知道谭行知带我进来,二话不说便让玲珑将我赶出去,亏得我机灵,看出她有顽疾在身,帮她开了服药她才对我和善起来。” 周予安捏起一枚枣核:“谭夫人似乎对她的这个儿子不太上心,连他最喜欢和最讨厌的水果都分不清。香瓜是谭行知最讨厌的,桃子是他最喜欢的,他母亲却给记错了。” “母亲怎么可能记错儿子喜欢吃的东西?”沈崇明盯着那个枣核:“没准儿,他不是真的谭行知。” 话音刚落,一道疾风自暗处袭来,周予安刚想动,沈崇明已经挡在了她的前面。 等周予安再看时,沈崇明已经同那个黑衣人纠缠到了一起。 “凶手?杀手?” 周予安拿着枣核,盘算着该打在那个地方才能不让沈崇明怀疑。 “站远一点,小心他手里的刀伤了你!” 话未说完,沈崇明手中的长剑突地向后一翻,剑尖准确无误地刺进黑衣人的胸口。 鲜血顺着那剑口,滴到密室的地板上。 黑衣人跪在地上,眼睛里带着一抹痛色。周予安跑过去,将他脸上的面巾摘下,毫不意外地说了句:“谭行知,果然是你!” 第034章 隐情 谭行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周予安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口,那张逐渐苍白的脸上才扬起一抹笑来,“予安,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谁在乎你?我是怕你死了。”周予安在他的伤口处按了下,“还好,没有刺中要命的地方,我先给你止血。” “不用麻烦了!”谭行知握住周予安的手,周予安只瞥了眼就给挣脱了。 沈崇明抿嘴,将踏出去的脚收回来,目光不善的看着谭行知。 看着周予安那只被挣脱的手,谭行知的笑容里多了丝苦涩。他坐在地上,看着不远处的坟茔,两眼逐渐放空。 “收到你的信,知道你要回来我很开心,予安,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没有想过让事情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是恨他们,恨不得杀了他们,可因为你我放弃过。” “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周予安给谭行知的伤口上撒了层药粉。 谭行知似感觉不到疼痛,低头看了眼继续道:“当然与你有关,因为只有谭行知这个身份才能配上你。为了你,我愿意做谭行知。” 谭行知的胸膛起伏着,刚撒上的药粉立马染上了血色。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 “记得,在茶楼里,那位卖唱的姑娘突发急症需要一味药,那味药只有你们家才有。” “你果然不记得了。”谭行知笑:“茶楼里是你我第二次见面,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只是你不记得我。” 谭行知神情落寞,怔怔地瞧了周予安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还好,那时的我已经成了谭行知,我可以给你你需要的东西,带你回家,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你与我吃饭,喝茶,我甚至可以无所顾忌的将我自己的喜好告诉你,而你也能记得。你看,只有成为谭行知,我才可以与你在一起。” “你本来就是谭行知啊!”周予安觉得他那话古里古怪的,“你还好吧?” “我不是谭行知!”谭行知突然道,指着地上被老鼠咬得不成样子的谭老爷:“他叫我孽障,认为是我的出生害死了我娘。可我又有什么错,若我能够选择,我宁愿不要来到这个世上。还有谭夫人,她叫我杂种,说我是这个世上最见不得光的人。可笑的是,他们恨我,厌恶我,却又不得不养育我,善待我,甚至让我以谭行知的身份活着。” “你是——”周予安指着那座坟:“你是那个小妾的儿子?” “是!我是小妾生的儿子,刚落地就被送到了寺院里。”谭行知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到坟墓前,轻轻抚摸着:“我娘不知道她拼死换回来的儿子在谭府是个多余的人,不知道她的儿子顶着小沙弥的身份在清冷贫瘠的蝉鸣寺里过了十几年,不知道她的儿子受尽欺辱,差一点就死在了寺院里。要不是真正的谭行知没了,要不是这偌大的谭家没了后来人,他们又怎么会允许我出现在这里?谭行知?在我回府之前,我甚至连谭这个姓都不配拥有。” “蝉鸣寺?你是——” “想起来了?对,我就是那个被他们欺负的小沙弥。”谭行知笑得特别心酸:“你是唯一一个看到我被欺负后没有嘲笑我,将我扶起,问我疼不疼,给我敷药的人,也是第一个告诉我,被欺负了应该反抗,即便打不过,也不能任由他们去打的人。我记住了,烧了整间寺庙。” “蝉鸣寺的那场大火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我打不过他们,只能杀了他们。漫天大火,皮肉焦香,在他们临死前的那一刻,他们一定很后悔他们曾经欺负过我。” “谭行知!”周予安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他有错吗?他没错,他曾被那些人一次又一次的欺负,每一次都徘徊在生死边缘,他们所犯下的罪责并不比他一把火少了寺院少。 说他没错吗?他有,他杀了寺院里所有的人,尽管那些人算不得无辜,也该被杀。 她只是觉得,他不该去杀他们,他或许还有更好的,不用沾染人命和血腥的生活,可他有吗?起码在放那把火的时候他没有,他只是想走出寺院不再被打而已。 “谭夫人和谭老爷也是你杀的?” “我没杀那个女人,尽管她厌恶我,恨不得我去死,但她爱那个男人,爱这个家,她宁可恶心自己,也要让我顶替她儿子的身份,成为这遂州城里的谭公子。”谭行知攥紧拳头,“我说了,我没想发生这一切,这全都是个意外。予安,我是想娶你的,杀了他们,我还怎么娶你。” “你不杀他们你也娶不了。”周予安嘟囔着:“你那表妹挺好的,你干嘛总想着娶我呀?我有相公,我嫁过人了。” “你骗我!你在骗我对不对?你若成亲怎么会不告诉我。”谭行知去拽周予安的胳膊,被沈崇明及时拂开。 谭行知红着眼看向沈崇明:“你不是她相公,我查过你,你只是她的一个病人。予安她很好,她对每个病人都很好。你们骗不了我!” “是吗?”沈崇明反唇一讥,将周予安拽入怀中。 周予安的心跳突然变得很重,她用手轻轻推了一下沈崇明,小声道:“你想做什么?” “想证明你是我的娘子!”沈崇明握住她的手,目光慢条斯理地梭巡在她脸上,扫过她鼻尖以下的位置。 幽深的密室里,沈崇明的脸越来越近,直到带着松香的气息拂到她唇边。 周予安微偏过头,却被他用手掌定住,然后唇与唇之间的距离消失了。 密室中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被抽尽,稀薄地让人心慌——即使浅尝即止,即使他只是用自己的唇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唇瓣,她就面红耳烫的将脸埋了起来。 意识还没回笼,就听沈崇明道:“她是自愿嫁给我的娘子,如此这般,是否可以证明。” 谭行知脚步踉跄,苦笑着坐回地上。 “也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说罢,握住剑刃向外一拔,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 谭行知没死,他被进入密室的衙役带走了。 密室中的坟是衣冠冢,是谭老爷为小妾立的,他用这种方式来祭奠心爱之人。谭夫人不知屋下有坟的事情,这密室是在她儿子患病,她去山中祈福时,谭老爷与谭行知偷偷挖的。那时,谭行知还不叫谭行知,他是被谭老爷带回来,用以随时顶替谭家嫡子的影子,他在这间密室里生活了一年多,熟悉谭行知的一举一动,模仿他的一言一行,直到真正的谭行知病故,他才得以站在阳光下。 倘若谭夫人的亲生儿子没死,这个谭行知将会像密室中的那些老鼠一样,永远地生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第035章 沙弥 大牢内,灯火昏暗,谭行知盘腿而坐,目光紧随着周予安。 监牢外,周予安掏出一瓶固血的伤药,穿过缝隙,放在地上:“一日三次,一次一粒,无需用水,吞服即可。” “不必了,迟早都是要死的。”谭行知微笑着:“他对你好吗?我总觉得你们之间怪怪的。” 周予安没有回答,瞪着双眸看他。谭行知低头,缓声道:“你是因为案情才来的吧?我跟他们说过,我只与你一个人讲。” “你已是谭家公子,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杀他们。就算事出有因,依着你的性格,应该懂得克制与取舍。”周予安道:“你已经不是那个在蝉鸣寺的小沙弥了。” “知道真正的谭行知是怎么死的吗?”谭行知闭上了眼睛。 “在密室中你有说过,他是患病而亡!” “疫症!”谭行知低头,笑了:“很意外对不对?此次遂州疫症谭家出力不少,可谭家真正的嫡公子却是因为疫症而亡的。” 三年前,有个神秘人找到谭老爷,说是要与他谈一桩买卖。那时,谭家还不像现在这样,虽说是个小有名气的药材商,却处处被人打压。对方既有势力,也有背景,完全可以成为谭家在遂州的依靠,这是一桩只赚不亏的买卖,前提是把良心给扔了。 谭家有做抚孤院,是专门用来收养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的,这原是谭家的功德一件,最后却变成了谭家的孽债。那时,谭行知已经烧了蝉鸣寺,谭家的人以为他跟那些和尚一道被大火给烧死了,殊不知逃出蝉鸣寺的他扮做乞丐来到了谭家的抚孤院。 他那时的想法和目的很简单,找到谭老爷,杀死谭老爷,替自己和母亲抚平委屈。 第一次见谭老爷,便是他带着那些人来院里施粥,发放点心。孩子们吃的很开心,只有他,因为心不在焉的,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当天夜里,便有孩子发病,而那个孩子被留在抚孤院内的陌生人带走了。 之后几天,陆陆续续有孩子生病,他们有些被带走后再也没有回来,有些回来了,却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后遗症,最严重的,不仅面目全非,且肢体变形。 尽管谭行知很小心,他还是染了病,被留在院子里的那些陌生人抱走了。 尽管他病恹恹的,意识却很清醒,他记得离开抚孤院后,马车一路向西,出了城门之后向南拐,沿着颠簸的羊肠小道来到一处村落里。 那村子静悄悄的,只有石头搭建的房子。 他被带到其中一个石屋里,有大夫给他看诊,喂药。起初,他的病不算严重,用大夫的话说,只是轻微感染。服了药之后开始严重,身上起了血泡,又痒又疼,他也从石屋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山洞,山洞里都是像他一样的孩子,他们有些死了,身体散发出浓郁的臭味儿,有些还活着,距离死亡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许是在蝉鸣寺中生活的经历,让他对生有着极大的渴望,他趁着那些守卫换班的时间,从山洞里跑了出来。他不记得路,在山中跌跌撞撞,难受了就睡,饿了就吃山里的野果,或者是随手能摘到的叶子。 到了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时候,他被那些戴着面巾的人找到了。那时,他身上的血泡已经褪去,他的神智也在逐渐地回复清明,他没有死,他活下来了,成了抚孤院里唯一的幸存者。 他们给他服了最后一副药,确认他无碍后将他送到了谭家,而他的父亲也在那个时候认出了他。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父亲和那些神秘人用抚孤院的孩子们试药,试的便是可以引起疫症的毒药。 他们的谈话被误闯进书房的真正的谭行知听到,十几岁的少年,被爹娘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孩子,被书院的夫子们教导地极其正直的少年,容不得自己的父亲和那帮人做这样的勾当。他嚷嚷着要去官府报官,结果却被关了起来,而负责看守他的是刚从阎王殿回来的,他从未谋过面的弟弟。 谭老爷不想杀死自己的儿子,那帮人却不允许自己的计划出现纰漏,他们给真正的谭行知喂了毒药。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救自己的孩子,甚至向他询问活下来的细节,依样画葫芦,但他们忘了,真假谭行知向来都是不一样的。 一个娇养,一个放养,一个如屋中之兰见不着风雨,一个却是在山野中肆意生长。他生他死,他死他生,既是命运,也是注定。 真的谭行知死了,他就像那个被藏在蝉鸣寺的小沙弥一样被抹去了在谭家的痕迹,小沙弥摇身一变,成了谭府的嫡公子。 他们准备了三年,终于迎来那最重要的一刻。遂州疫症突发,百姓死的死,亡的亡,在官府急需帮助的时候,谭家人站出来了。 官府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在全城闹疫症的情况下,整个谭家,上至老爷,下至奴仆,竟无一人感染。 不是他们命大,而是他们事前服用了解毒的药。 那些药掺在日常的饮食中,除了谭老爷与谭行知外,府中之人,包括谭夫人皆不知情。 谭老爷与谭夫人争吵,是因为谭夫人知晓了当年的事,知道了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谭行知原是劝架去的,可吵红了眼的谭老爷想让他帮着杀人灭口,情急之下,谭夫人说出了另外一个秘密。 原来,谭老爷早就与那些人有牵扯,他之所以纳自己的母亲为妾,便是因为母亲懂医,他想要母亲为自己验证一张方子。 母亲难产,确有谭夫人的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谭老爷,他一直在逼迫母亲,以至于母亲焦虑成疾。 谭行知没有见过那张方子,他对他们的勾当并不感兴趣,但他记下了一些东西,并且将那些东西放在了密室的衣冠冢里,如果周予安需要她可以去衣冠冢里拿。 周予安没想到,谭家的事竟也与那张药方有关,更没想到谭家的惨案是这么发生的。 在她即将离开大牢时,谭行知冲了过来,他告诉周予安,谭家与富阳县的何家有牵连,他的父亲与何弘益曾是结义兄弟,他派人去富阳县,既是为了周予安,也是为了何弘益。 他了解周予安的性子,但不希望她牵扯太深,那帮人,是他们招惹不起的。 临了,他问周予安,倘若他死了,她会记得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沙弥吗? 第036章 狸猫 密室中,谭老爷的尸体已被挪走,只空气中还残留着那股难闻的气息。 谭行知交代,他是在得知母亲死亡的真相后,于盛怒之下用藏在袖笼中的匕首割断了谭老爷的脖子致使对方死亡的。 匕首是谭老爷赠予他的,是让他拿来防身用的。 他没想到,他的儿子会用他给的匕首割断他的喉咙。 事发时,谭老爷正在跟谭夫人吵架,身体是向前倾的,谭夫人下意识地抱住了他,鲜血沾到了谭夫人的身上。 谭夫人是在临睡前被谭老爷叫起来的,当时只穿了中衣和里衣,外衣是披在身上的,故而外衣沾染的血迹较少。 花盆是谭行知砸的,因为他不确定谭老爷当时有没有死,砸第一下的时候花盆并没有裂开,且他因为事发突然,在砸那一下的时候,也没用多少力气。 后来发生的事情与周予安推演的差不多。 确认谭老爷死亡后,他将他的尸体拖进了密室,擦掉了地上的部分血迹。由于院中还有下人,他不能在屋中多待,情急之下,摔碎花盆,掩盖痕迹。 谭夫人不是他杀的,在谭老爷死后,谭夫人曾催促着让他离开。那一刻,她好像真的成了他的娘亲,在刻意的保护他。 他拖着谭老爷的尸体去密室的时候她还好好的,等他出来,她就躺在了地上。谭行知唤她,她没有回应,试了她的鼻息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正对着谭夫人的那扇窗户不是他打开的,但那扇打开的窗户提醒了他,让他萌生了延缓死亡时间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的想法,而这个办法,还是之前与周予安聊天时,她无意中提到的。 “谭夫人是被吓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她到底是被什么给吓死的。”站在谭夫人的房中,握着从坟墓中拿出来的药方,周予安的目光落在了那扇已经被掩住的窗户上。 “或许这谭家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沈崇明拿过周予安手中的药方:“这方子上写了什么?” “你不懂药吗?”周予安挑眉:“这应该是谭行知说的那个解药的方子。” “针对疫症的那个方子我看过,不是上面这些。”沈崇明蹙眉:“你确定这是解药的方子?” “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可是医术很厉害的女大夫。”周予安夺过方子:“你说的是周太医开的那个方子吧?周太医的方子的确更好,但那个是用于治疗的,这个是预防的。这个方子上的药不太常见,有几味我朝根本没有,像这个是北狄才有的,生于北狄的荒漠之中,有剧毒。一般人根本不会,也不敢用它做解药。” “你对北狄很熟悉?” “我对北狄的药很熟悉,尤其是毒药。”周予安将药方藏于怀中:“我的医术是跟着我师傅学的,那个老怪物,根本不好好教徒弟,他信奉神农那一套,认为只有尝百草,才能知药理。这上面的药,我全都吃过。” “你全都吃过?”沈崇明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那个可是毒药,你自己说的。” “是毒药啊,而且剧毒无比,但不会让人立即死掉。”周予安撇嘴:“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毒药旁边必有解药,前提是你得找到它。我运气不错,我找到了,所以你才能看到现在的我。” “周予安,你变了!”沈崇明抬了抬眉,“是因为离开了青庐的缘故吗?” “青庐?”周予安推开窗户:“在青庐我是大夫,自然要稳重些,不然我一个小姑娘如何叫病人信服。猫毛?沈崇明,这窗户上有猫毛,还是一只黄白相间的狸猫。” “坟墓里也有一只狸猫。” “对,跟那些衣服放在一起。”周予安转身:“谭行知说过,那是谭老爷为他母亲立的衣冠冢,坟墓里的确有他母亲生前的衣物。除了他母亲的衣物外,还有他自己做小沙弥时的僧袍。” “你怎么知道那是他的僧袍?” “因为那袖子是被我扯烂的。”沈崇明个高,近距离说话时,她需得仰着脸看他:“你应该还记得他说过的话,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蝉鸣寺,他被那些沙弥吊起来打,是我救了他。他那时候的脾气跟你一样……不,比你受伤的时候还要倔。我跟他说话,他不理我,我给他药,他扭过脸去,就像是一心求死。我是谁啊?我是周予安,我能让我师傅的招牌砸在我手里吗?我把他拎起来,把药塞进他嘴里,然后脱了他的僧衣给他上药,袖子就是在他反抗的时候扯破的。” “你脱了他的衣服?”沈崇明的脸黑了:“你还做了什么?” “抹药呗,刚才已经说了,你当初受伤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对你的。”周予安取下一撮猫毛:“狸猫躺在两件衣服中间,它是被打死的,内脏破损,皮毛上也有被打的痕迹。谭府的下人说过,谭行知的生母生前极爱养猫,那只狸猫应该是她的。姨娘死后,狸猫也消失了。下人们猜测是被谭老爷给送走了,原因是怕睹物思人。” “睹物思人是假,心中有愧,无法面对才是真。”沈崇明一语中的:“可坟墓中的那只猫与窗台上的这些猫毛有什么关系?” “眼下还不确定,但这只猫肯定与谭夫人的死有关。”周予安将猫毛与那张药方放在一起:“你说这谭府里会不会藏着那帮人,是他们在暗中促使了这一切。谭老爷,谭夫人,包括谭行知都只是他们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谭行知的事情,官府已经有了答案,你是个大夫,剩下的事情,等新县令来了再说。” “新县令?”周予安的眼珠子转了半圈儿:“想起来了,你是将军,是朝廷的人,这县令算是你的同僚,你是不是知道这新县令是谁?” “药方取到了,我们走吧。”沈崇明没有接她的话,转身,向屋外走去。 “等一下!”周予安扯住他的袖子:“我就不跟你一起回去了!” 沈崇明倏地止步,目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脸上,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带着一股迫人的气息。 第037章 青阳 周予安不安地抿了抿唇,将攥着沈崇明衣袖的那只手松开,下意识道:“我来遂州是给谭夫人看病的,病人没了,我也该回去了!” “回去哪儿?”沈崇明逼近,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回……”周予安伸手往外指了指,说了一半的话被执剑打断。 新县令于赴任途中被杀,皇帝下旨,让沈崇明负责调查,并代任县令一职。 从将军到县令,从武官到文官,沈崇明这是被皇帝贬了吧?不等周予安问清楚,就被沈崇明带到了马车上。 案发地在一个叫青阳的小镇子上。这个镇子比较特殊,属遂州管辖,却处于遂州与朔州的交界处,实际管辖权为朔州所有,这也是皇帝钦点沈崇明办此案的缘由。 普通官员办不了这个案子,不管是遂州刺史还是遂州刺史,都有可能利用这件案子大作文章。朝廷倒是可以选派钦差,但什么样的钦差才能镇住这两周刺史。 遂州刺史有军权,朔州刺史也有,办这个案子的人,官不能太大,太大了容易引起朝野以及周边敌国的注意,太小了又镇不住。文官容易受牵制,武官则没什么脑子,容易被这两周刺史牵着鼻子走,盘算来去,只有沈崇明最合适。 从遂州到青阳,乘马车而行,最快也得五六日才能抵达。案子特殊,死得又是遂州的候补县令,在周予安看来,沈崇明得快马加鞭,不分昼夜才是,可这人竟然慢慢悠悠的,丝毫不担心那位县令的尸身被人动手脚。 “那位马县令是怎么死的?” “急症!”沈崇明闭着眼睛:“你既是大夫,又是仵作,兴许可以告诉我他真正的死因。” “这就是你带我去青阳的原因?”周予安翘着嘴巴:“我是大夫,不是仵作。” “不是仵作,帮人验尸?”沈崇明掀起眼皮:“你可知仵作的验尸结果在整个案子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知道啊,所以我才帮人家验嘛。”周予安不安分地晃着脚。 沈崇明瞥了她一眼,说了句“别动”,周予安赶紧规规矩矩坐好。 夕阳西下,晚风徐徐,透过窗子吹到周予安的脸上。她看着远处铺满了整座山的余晖,轻声道:“第一次来遂州那年我十二岁,是跟着我师傅一起来的。县令大人遇到了一个很棘手的案子,被害的是遂州刺史的小舅子。为了帮弟弟找出凶手,刺史夫人亲自坐镇,让县令抓了大大小小几百号人。牢里关不下,就用绳索绑在县衙前,哀鸣声,叫屈声,求饶声,声声不断,聒噪的人耳朵疼。” 周予安放下帘子:“我师傅是个菩萨心肠,见不得那些人受苦,就领着我去找了县令。县令虽然糊涂,却是个不草菅人命的好官,在他的允许下,师傅让我查验了死者的尸体。” “十二岁,查验尸体?”沈崇明拧眉:“是你师傅逼迫你的?” “算不得逼迫!”周予安抬起头来:“他说达官贵人的尸体太脏,他不愿意触碰,我是他徒弟,应该代劳。” “你师傅教过你验尸?” “算是教过吧,毕竟他隔三差五带我去义庄,喝醉了还带我去挖坟,让我说出每一个人的死因。不管是刚死的,还是死了几百年的,我都得去查,去验,去看。错了受罚,对了就去看下一个。除了我师傅以外,我怕是这天底下见过最多尸体的人。” “周予安——” 沈崇明没想过她的过去是这样的,他伸出手去,她却一扭身,继续看向窗外。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执剑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爷,咱们今晚要宿在哪里?前方不远是驿站,从驿站再往前走,不到二里地是个小镇子。” “去镇子上。”沈崇明看着周予安:“我们需要采买一些东西。” 执剑摔鞭,马车的速度加快了些。周予安没有防备,侧倒在沈崇明身上。她赶紧起身,听见他问了句:“遂州刺史的小舅子是怎么死的?” “马上风!”周予安低着头起身,看了眼自己刚刚趴过的地方。 “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毛病吧?他背着自己的夫人在外头养了个外室,那外室出身不好,是烟花女子。出事儿后,那烟花女子怕惹祸上身,就把他的尸体抛了出去。抛尸那地儿也挺特别,在烟花柳巷的背街里。” “那背街里有什么特别的?” 周予安那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让沈崇明禁不住琢磨起来。 “没什么,就是无家可归的人比较多,看着像乞丐,但从不做乞讨之事。案发当夜,有人碰到了刺史的小舅子,见他穿得富贵,就把他身上的东西拿了,衣服剥了。这拿东西的跟剥衣服的不是同一拨人,待天亮时,他已是身无长物。” “剥干净了?” “特别干净,从头到脚,除了爹娘给他的东西外,啥都没剩。” “那他可真够惨的。” 遂州刺史的小舅子不是什么好人,仗着有个刺史姐夫,在遂州是欺男霸女。沈崇明知道这个人,只是两人身份有别,他懒得去管这些事情。 案子他知道,但仅限于他被杀的事实,至于是何人杀的他,案子是怎么破的,细节如何,他也没有关注过。 没想到,这案子竟也与周予安有关,冥冥之中,似有一个叫缘分的东西将他们牵扯到一起。 周予安没想那么多,随口道:“是挺惨的,尸体不光被人踩,被人踢,还被野狗撕扯,若非如此,县衙里的仵作又岂能束手无策。” “仵作都束手无策的案子,你是如何验出来的?算了,不要告诉我!” 沈崇明后知后觉地想起马上风是什么,心情颇有些不悦。 “周予安。” “嗯?” “以后安安心心做个女大夫!”沈崇明握拳,松开,目光落在周予安的那双手上:“青阳的案子,由县衙的仵作负责。” “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的?”周予安侧着脸看他:“你在生气?气什么呀?”” “周予安,我与你而言算什么?”沈崇明定定地看着她:“青庐的那场婚事……” “不用当真!”周予安刚说完,下巴被沈崇明攥住:“我的意思是,太简陋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那就重新办一次。”沈崇明松手,心情愉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礼六聘,十里红妆。” 第038章 遇袭 父母之命?她怎么知道他父母是谁,他又没告诉她。 媒妁之言?这个好办,请个媒婆就行。 三礼六聘?周予安捂了捂自己的钱袋,用余光偷偷瞄他,思忖着自己的钱可能不够。 十里红妆?开玩笑,她像是那种财大气粗的女人吗? 娶不起,真心娶不起! 必须逃,她必须得找个机会逃,她周予安的后半辈子总不能栽到这样一个男人手里。他是长得好看,可他费钱啊。钱跟男人比起来,当然还是钱重要。 “周予安,你在想什么?” 沈崇明歪着头看她,见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刚刚好转的心情瞬间阴霾。他想起在青庐与她成亲的那一夜,她哄着自己喝交杯酒时的表情也是这般。 “好好坐着,不要动什么歪脑筋。” “我哪有动什么歪脑筋。”周予安避开沈崇明的目光,心虚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冷。” “穿那么厚还冷?” 沈崇明瞧着她身上厚厚的衣服,记忆中的她似乎真的很怕冷,与谭夫人一样,刚入冬便要在屋里生上火炉。明明是个大夫,却连自己的身体都调理不好。 “过来!” “干嘛?” “取暖!”沈崇明说着将她拥住:“怕冷就靠近些。” 识时务者为俊杰,周予安不自在地往他身边靠了靠。明明都是学武的人,他暖的像个火炉,她却总是四肢冰冷,无论裹了多厚的衣裳,都盖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寒气。 看着像猫一样往自个儿怀里钻的女人,沈崇明禁不住皱了皱眉——刚刚是谁别扭来着? “周予安?” “别吵,困!”周予安抓紧他的衣裳,觉得姿势难受,抱住了他的腰。 马车内的空气变得干燥起来。 伤愈初醒那晚,她也是这么抱着他。 明明是她懒,忘记了给火炉里加炭,明明是她怕冷,想要依偎着他取暖,却偏偏嘴硬,说是怕他伤口疼,不忍心看他难受,抱着哄哄他。 那是记忆中除了娘亲之外,第一次有人“哄”他,尽管她哄得很敷衍,睡姿极差,他还是勉为其难地让她哄了一夜。 回忆上头,嘴角轻轻扬起,沈崇明轻咳了声,低头去看周予安的睡颜。她是真的困了,有轻微的呼噜声传来。见她睡得难受,沈崇明挪了下,将她的手掰开,让她躺到自己腿上。 正要拂去她腮边的乱发,马车急停,执剑掀开帘子,对着车内说道:“爷,有一队人马正朝着这边靠近,听马蹄声起码有数十人。” 沈崇明凝起浓眉。 “无妨,看看再说。” “来了!”执剑拔出剑,看着疾奔而来的马匹上的标志:“这齐王殿下做事儿是越来越不知道遮掩了。” “不是不知遮掩,而是齐王殿下认为他们能将咱们留下。”沈崇明抚了下周予安的头发,小心地将她移到一旁,“执剑,看好她。” “几个杂碎,用不着爷动手。”执剑跳下马车:“黄泉路远,属下让他们走快点儿。” “杀!” 马背上的那些人倒也干脆利索,一句废话没有,上来就杀。只一会儿功夫,马车旁就倒了七八具尸体。 飞箭破空而来“咻”地一声钉到马车上,沈崇明侧脸,用手去捂周予安的耳朵。动作慢了些,她的眼睛睁开了,眼神中带着一丝恼意。 “睡吧,没事儿。” 沈崇明挡下另外一支飞箭,周予安一下子坐了起来。 “刺客?杀你的?” “齐王府的人,怕我去青阳查案。”沈崇明抓住第三根飞箭:“太烦了,我去处理一下。” 是有点儿烦,当杀手的,箭都射不准! 周予安拔下一根飞箭,发现箭头与平常所用不同,上面似裹了一层东西,以至于这支飞箭的箭头看起来有些钝。 低头闻了下,竟是钩吻。 钩吻有毒,可要人命,这帮杀手没想让沈崇明活着去青阳。 他们在怕什么? 怕沈崇明查出县令之死与齐王府有关?倘若真是这样,齐王大可以派人去青阳毁尸灭迹,饶是沈崇明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在没有尸体的情况下查案。 这齐王是蠢的吗? 不! 能在夺嫡之战中活下来的王爷绝不会是泛泛之辈,真正愚蠢的人,也不可能培植出这样的势力。他杀沈崇明,不是为死在青阳的那个县令,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想到这里,周予安拨开帘子向外看去。 打斗声已止,马车前堆满了尸体,执剑捂着胳膊站在一旁,沈崇明则用剑指着那个领头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剩下的黑衣人。 “解药在哪儿?” 黑衣人冷哼一声,撇过脸去。 沈崇明没再问,用剑划破黑衣人的胳膊。 “解药在哪儿?”沈崇明又问。 “多此一问。”黑衣人看了眼胳膊,冷笑道:“没有解药!” “不愧是齐王府养出来的死士,可惜——”沈崇明点住黑衣人的穴位:“死对一个死士来说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任务失败后他还没死。” “什么意思?”黑衣人慌了:“杀了我,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齐王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沈崇明转身,对着马车道:“下来吧,该你了。” “刚才还说不麻烦我呢!”周予安嘟囔着从马车上跳下来,“这两个是执剑杀的,起码对了三招才毙命。这个是你杀的,一剑封喉,干净利索。” “看活人!”沈崇明无奈道:“执剑中毒了。” “不早说!”周予安跨过死人走到执剑身边:“没事儿,跟箭上的毒一样都是钩吻。” “这钩吻是啥?”执剑捂着胳膊,嘴唇泛青,脸色煞白:“我觉得冷,是不是快死了?” “死什么死?阎王殿里又不差你这一个。”周予安拿出小刀:“站好了,别动!” “周姑娘!”察觉到沈崇明的眼神不善,执剑往后缩了缩:“小的自己来,姑娘要干啥,您说,我做。” “还能干啥,取药啊。”周予安把刀子递给沈崇明,从袖笼中拿出个药瓶。这药瓶的木塞与别的不同,直接塞到了瓶口里头,需得用小刀将那木塞别出来。 “做木塞的时候没量好尺寸,小了,刚好卡在瓶口这儿。”周予安解释着:“这药珍贵,只此一瓶,还请沈大人取木塞的时候小心些,万一摔了,打了,这执剑的命可就没了。” 第039章 小虫 趁着沈崇明取药的功夫,周予安走到了黑衣人跟前。 她上下打量,将目光定格在他的那双眼睛上:“我认得你,你是那个站在谭管家身后的衙役。” “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黑衣人垂下双目:“要杀便杀,何须废话。” “听不懂是吧?没关系,我有办法让你听懂。”周予安拿出一粒药丸,扯下黑衣人的面巾。 黑衣人见状,立马将嘴巴闭紧。虽不知那药丸是什么,却知道周予安这个人年纪轻轻就被府衙所依仗,且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周予安之所以被府衙依仗并不是因为沈崇明。 一个小姑娘,面死尸而不改色,能辨毒,识毒,解毒,鬼知道她那药丸里裹的是什么。 “张嘴!姑娘我方才没睡好,现在脾气差得很,别逼我揍你。” 周予安掐住黑衣人的下巴,黑衣人挣扎,奈何周身穴位被定,动弹不得。就在他庆幸牙齿还归自己管时,周予安“啪”地甩了他一巴掌。 “你——” 黑衣人恼怒,嗓子一苦,药丸随着口水滚入腹中。 “我这药丸是有些苦,你稍微忍忍,过一会儿就好了。”周予安查看着他的伤口:“齐王殿下还真是节省,这么多杀手,只往兵器上淬了一种毒,且是最好解的钩吻,他是瞧不起我们家沈大人吗?” 说着还往沈崇明哪里看了眼,沈崇明正在给执剑涂药,听见“我们家沈大人”那几个字顿了下,眉尾上扬。 “我若是他,就一把兵器一种毒,不用对目标下杀招,只需你一剑,我一刀,保管他死得透透的。” “周予安!”沈崇明握紧药瓶:“你在教他如何杀我吗?” “没有没有,我是在提醒沈大人。”周予安笑眯眯的:“齐王殿下小气,不可能买那么多毒药。沈大人不同,沈大人有我,我手里有三千多种毒药。不用沈大人准备三千多个人,只需准备三千多支羽箭,找十个像执剑这样的高手围着齐王殿下,我保证,他连渣都不剩。” “还得是周姑娘,可我觉得用不了三千多支箭。”执剑打了个冷颤:“余下的用来对付北狄人正好。” “也行!”周予安扬眉,看着黑衣人:“腹内可有灼热感?正常,稍微等等,马上就好。” “你给我吃了什么?”黑衣人难受的扭了扭头。 何止腹内灼热,简直火烧火燎。不光腹内,周身也像是被火烤着一样,且那火是从内部而来,叫人心生恐慌。 “我这药没有名字,刚刚倒是想了一个,我觉得甚为贴切。”周予安拿出一粒同样的药丸碾碎,药丸中裹着一只米粒大的白色小虫。小虫在周予安的指尖扭来扭去,看似可爱,却让黑衣人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这小虫名叫真心虫,我这药丸便叫真心丸,既是真心,便只能吐真话了。”周予安将小虫送到黑衣人唇边,“别看它小,厉害的很,最听不得人说假话。一旦听到假话,就会暴躁如雷,啃噬对方的五脏六腑,直到啃得干干净净。这么小的一张嘴,你说它得啃多久啊。” “周予安!”黑衣人嘴唇哆嗦,看着眼前的小虫,四肢冰冷。 他相信周予安的话,她的眼神不像是在诈他。 这看似不起眼的小虫,真有可能啃噬他的五脏六腑。他不怕死,却怕受尽折磨还没死。 “没有解药,齐王殿下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齐王手里的一把刀,刀不配知道主人的事情。” “谁问你齐王殿下的事儿了,我问的是谭府的事儿。”周予安取下挂在腰间的小竹筒,把小虫放进去。 那竹筒只有拇指粗细,看着像是个女孩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谁能想到,那里头装得竟然是虫子。 黑衣人是三年前到的遂州,任务是混入遂州县衙。 这遂州原是个边陲小县,后因战乱成了军事重镇,再后来,遂州与别的州府合并成了现在的样子,但仍保留了遂州县衙这个机构,且遂州县衙就在遂州城内。” 遂州有刺史府,刺史只管军政要务,除此之外的大小事务都由遂州县衙处理。这遂州县令不好当,官小,事儿多,还得帮着刺史处理方方面面的事情,处理好了,那是刺史大人的功劳,处理不好,那便是他办事不力,该惩该罚,都由他一人担着。 秉持着多做多错的原则,历来的遂州县令都是数一数二的糊涂官,但又与各个方面的关系甚好,算得上是八面玲珑。 齐王将黑衣人安插到县衙,既是为一州之外的北狄,也是为沈崇明和周予安查找的那张药方。 “这齐王殿下欲与北狄人勾结?”周予安开口道:“不是欲勾结,而是已经勾结了吧?北狄兵犯朔州绝非临时起意,且他们采取的是快打快退的战术,攻城掠地是假,抢夺财物是真。朝廷出兵的路线是保密的,但齐王一定知道,像他这样的老王爷,不可能不在宫里埋眼线。遂州疫症早有筹谋,这个谭行知已经说过了。这场疫症是为了阻挡援军而爆发的。” “不止是为了阻挡援军!”沈崇明接道:“他还要边城大乱,渔翁得利。” “谭老爷与谭夫人的死是你们计划的?”周予安问黑衣人:“你只需告诉我这个就行。” “谭老爷的死是意外,真正要死的那个是谭夫人。”黑衣人道:“将密室修在谭夫人的卧房下不是巧合,而是经过商量的。衣冠冢也是故意设在那里的,目的是为了吓唬谭夫人,造成谭夫人被鬼怪缠身,自缢而亡的假象。” “为什么要这样?” “不清楚,我接到的只是一个命令。”黑衣人道:“我只知道谭夫人的死会开启下一个计划,可这个计划刚开始就被打乱了。” “谭夫人的病被我给看好了。”周予安踢着小石子:“你们改变了计划。” “不,我们放弃了原来的计划,准备撤出遂州。”黑衣人道:“撤出前夜,也就是在姑娘抵达遂州的前一夜,我们接到消息,有人给谭夫人送了一封信,信上记录了遂州疫症的始末。那封信来的蹊跷,我们不得不防。谭老爷找谭夫人也是为了那封信,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在计划之外,只能说天意弄人。” 第040章 柳林 她查验过谭老爷与谭夫人的尸体,二人身上并无信件,谭行知也没有提到那封信,说明他压根儿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信去哪儿了? 眼见着周予安要搜身,黑衣人赶紧道:“信不在我身上!” 看她不信,黑衣人补充道:“我们没有找到那封信,火炉中有些残灰,应该是被谭夫人给毁了。” “姑且信你一次。”周予安松手:“那只猫是你们的吗?” “猫?姑娘问的是那只狸猫?”黑衣人摇头:“不是我们的!” 那只猫曾多次出入芙蓉苑,作为监控谭家的人,黑衣人知晓它的存在,也确定它是谭府里的某个人养的,但具体是谁养的,养来做什么他并不清楚。 他的手下跟过那只猫,每次跟到书房那儿就不见了。 书房内没有密道,书房外的芭蕉丛中有个排水沟,那只狸猫应该是通过那条排水沟去到了府中的某一处。因那只狸猫与他调查的事情无关,他没有过多关注,他知道的事情也就这么多了。 “面色如常,你应该没有瞒我。”解了黑衣人的穴道,周予安将药品塞到他手里:“这是钩吻的解药,你走吧。” “你们不杀我?”黑衣人攥着那个药瓶面露疑惑:“我可是齐王殿下的人,是杀手!” “我们知道你是齐王殿下的人,也知道你是杀手。行了,走吧!”周予安不耐烦地摆手:“但凡能好好过日子,谁去当杀手啊。杀我们不是你的本意,你只是奉命而行,这账我们会去找齐王算。” “但凡能好好过日子谁去当杀手?”黑衣人握着那个瓶子笑了,“多谢姑娘!” 说罢,捡起掉在地上的剑抹了脖子。 周予安想拦没拦住,只能徒劳地摁住他脖子上的伤口。黑衣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周予安,轻轻地扯了扯嘴角。 “他死了!”沈崇明站到周予安跟前,递给她一块儿擦血的手帕:“走吧,我们还得赶去青阳。” “他,为什么?”周予安看着躺在地上的黑衣人:“我们都已经不计较了,他为什么还要死?” “他是齐王府豢养的杀手,杀手失败就只有死路一条。”沈崇明蹲在地上给周予安擦手:“不是我们,是齐王,齐王不会让他活着。” “齐王又不知道他活着,他武功那么好,隐姓埋名不行吗?”周予安不解:“人就这一条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杀手也是有父母亲人的,他死了,齐王还会善待他的家人。他活着,他的家人得替他去死。”将染血的手帕丢到一旁,沈崇明扶着周予安的肩膀站起来:“走吧,时候不早了。” 一路无话,天黑时,他们到了那个叫柳林的镇子。 柳林镇,镇如其名,种的全是柳树。 刚进镇子就听见一阵锣鼓声,问了人才知道,这镇子上发生了一起命案。 命案是早上发生的,死者是一名女子,凶手则是要与这名女子一同私奔的情人。情人逃了,里正派人去抓,方才的锣鼓声就是抓到犯人的讯息。这会儿,除了还在街上叫卖的小贩外,余下的全都去了城隍庙。 客栈老板也去看热闹了,小伙计站在门口,探着脖子往城隍庙的方向看。 “小哥儿也想看热闹去?” “这热闹谁不爱看?”小伙计垫着脚尖,见与他搭讪的是副生面孔,忙换上笑脸道:“几位是打从外地来的吧?一定得尝尝咱们小店里的特色美食。客房在二楼,马厩在后面,你放心,这马一定给您照看的好好的,还有这马车……客官放心,一定给擦得干干净净的。” 马车上溅得有血,小伙计看见了却是见怪不怪。 沈崇明给执剑使了个眼色,执剑跟着小伙计去了后院马厩,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从后院回来。 “没有异常,不是黑店,后院里还有几匹北狄人的马,不是战马,应是走商用的。问了伙计,这北狄商人共有两拨,一拨是昨个儿下午到的,吃喝拉撒都在房里,咱们来之前刚叫了饭。一拨是上午到的,拉的皮货,出门看热闹去了。这两拨商人的马车上都有血迹,说是遇了劫匪。” 朔州战事刚刚平息,遂州的疫症也才过去,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北狄人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州府官员各怀鬼胎,暗中盘算;草寇流匪四处逃窜,趁火打劫,这越是靠近边境线的地方就越是不太平。 周予安对北狄人没兴趣,对柳林镇的这个案子有兴趣。 小伙计是个爱凑热闹的,趁着倒茶的功夫跟周予安唠了起来。 “死掉的这位姑娘姓韩,爹娘都是做皮货生意的,跟北狄那边儿来往密切。”伙计悄声道:“两国开战时,这位韩掌柜还被抓进去过,罪名是通敌。” “这通敌可不是小罪啊!”周予安抿了口茶,茶涩而苦,难以下咽。 “的确不是小罪,听说在里面挨了不少打。”小伙计露出一个同情的目光:“好在,这事儿给查清楚了,韩掌柜也从大牢里出来了。命保住了,腿瘸了,家里的生意也被他那个未来的亲家抢走不少,两家反目成仇,亲事不了了之,真是可惜了一对儿有情人。” “这韩掌柜的未来亲家是谁?” “城南皮货行的廖掌柜,据说他那个小妾是北狄人,暗地里帮他弄了不少买卖。”小伙计轻哼一声,似有些看不上这位廖掌柜。 韩掌柜与廖掌柜同为皮货商,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几乎瓜分了整个柳林镇的皮货生意。韩掌柜为人亲和,做生意讲规矩,他家的皮货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东西没问题,价格上也是分文不让,虽被人诟病,买卖却是异常红火。 廖掌柜与其相反,为人自傲,不像韩掌柜那般亲力亲为,但他做生意圆滑,擅长与官府中人交往。他家的皮货是好坏掺着卖的,口碑也随着皮货的质量时好时坏,生意不及韩家红火,挣得也没有韩家多。 单就生意而言,韩廖两家是谁都看不上谁,可偏偏韩家的女儿与廖家的公子看对了眼,两家因此成了姻亲。 韩掌柜被捕入狱后,廖家打着帮忙的旗号夺了韩家不少生意。韩老爷出狱后就把这门亲事给退了,还帮韩小姐另外选了门亲事,对方是公门里头的陈铺头。 韩小姐不愿与陈家结亲,暗中写了书信给廖公子,让廖公子带她私奔,结果死在了城隍庙里。 第041章 关键 韩廖两家都与北狄人有关,韩家新结的姻亲又是公门中人,且小伙计提到的那位陈捕头刚好是青阳案中那个负责去接代县令的人。 世间之事真有如此巧合? 周予安与沈崇明决定去城隍庙那边看看。 城隍庙外人头攒动,黑压压挤了一片看热闹的人。 韩家姑娘被杀这事儿早已传遍全镇,加上私奔二字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香艳,好事的百姓都特意地赶过来看里正开审。 韩家夫妇站在一旁,廖家那边却只来了个管事儿的,里正在供桌前摆了张桌子,此时正捋着胡子看向跪在下面的廖公子。 “廖文斌,将你如何私会韩湘,杀死韩湘的过程说出来!” “我没有与韩湘私会,更没有杀死韩湘!”廖文斌紧攥着拳头:“我是冤枉的!我来这城隍庙时,韩湘她已经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问我了。” “廖文斌!”韩夫人指着他:“亏我湘儿对你一片痴心!” “夫人!”廖文斌转身向韩夫人行礼,叩头:“我知湘儿对我痴心一片,我对湘儿亦是日月可明。湘儿死了,我也不想活,可我不能让她这样稀里糊涂的,委委屈屈的走。我不是杀人凶手,若是我认下了这桩罪让真凶逍遥法外,湘儿她是不会瞑目的。” “你不是杀人凶手?你不是杀人凶手谁是?”韩夫人红着眼睛:“退亲一事的确是我韩家提的,可我韩家为什么退亲,你不清楚吗?你爹不清楚吗?你要怨就怨我,要恨就恨我,你为什么杀我湘儿!里正老爷,求你为我家湘儿鸣冤报仇,求你将这个凶手送到官府去。” “韩夫人勿要激动,我既在这城隍庙里设堂,便是为了将此事审个清楚。倘若廖文斌真是杀死韩湘的凶手,不用韩夫人多说,我自会将此人押解官府。”里正说着拍了下桌子:“你说你不是杀死韩湘的凶手,那你的随身玉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玉佩是我赠予韩湘的,是我二人的定情之物。”廖文斌俯身,磕头。“赠玉佩时,韩湘的丫鬟小翠亦在跟前,她可为我作证。” 里正看向站在韩夫人身后的小翠,小翠立马点头,说了句:“那玉佩的确是廖公子赠予我家小姐的,可昨夜送信时,小姐让我将玉佩和信一块儿送去了。小姐说,倘若廖公子愿意跟她一起走,那玉便是他们的定情信物,若廖公子不愿,便将那玉送给他日后的知心人。” “我没有看见这玉!”廖文斌急道:“事关你家小姐,你莫要胡说!” “小翠没有胡说,小翠是亲眼看着小姐将玉装进信封里的。为防夫人发现,小姐让我用帕子将那书信包了,藏在怀中送去廖府。” 小翠跪在地上。 “我是戌时三刻到的廖府,先在正门那边等了两刻钟,其间多次敲门,未有人应。而后,去了廖府后门。后门虚掩着,我便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刚进去就碰见了一个人。” “然后呢?”里正问,捋着胡子。 “我说明来意,把小姐的书信给他,请他转交给廖公子。我还告诉他,我家小姐在城隍庙里等着,请他务必将此事告诉廖公子。” “我的确接到了韩湘的书信,可那信里没有玉佩。”廖文斌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自然是你在说谎,你杀了我的湘儿你不承认!”韩夫人说着朝着廖文斌扑来,韩掌柜下意识地挡了下,随后松开,任由夫人对着廖文斌又踢又打。 廖文斌一言不发,任由韩夫人打骂,直到她打的累了,才抹去嘴边的血迹,沉声道:“我确实没有看到玉佩,就连那封信,我也不知是谁送到我房间里的。” “我觉得这位廖公子没有说谎。”眼见着城隍庙乱做一团,周予安忍不住发声道:“小姐将玉佩放到信中是真的,丫鬟将信送到廖府也是真的,廖公子没有看到玉佩也是真的,那什么是假的?没有假的,只是你们忽略了整个事件中最为关键的那个人。” “最为关键的那个人?”里正起身看着周予安:“姑娘是——” “路过,看热闹的。”周予安腼腆一笑,对里正道:“那位丫鬟姐姐是叫小翠吧?小翠姐姐提到她将信交给了一个人,而廖公子说那封信是他在自个儿的房间里看到的,那个送信人是谁,小翠姐姐认识吗?廖公子知道他是谁吗?” 小翠道:“他必是廖府的人。”’ 廖公子摇头:“我只见到了那封信,没有见到那个送信的人,想来应是我廖府的。” “必是,想来,两位怎么那么肯定,那个人一定是廖府的?”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里正道:“不是廖府的还能是别府的?” 周予安笑了下,走到小翠跟前,问:“小翠姐姐可否帮忙形容一下那个人?” “男的,比我高半个头,穿着廖家小厮的衣裳。”小翠回忆着:“他是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没敢仔细看他。” “他是胖是瘦?” “壮,像一堵山似的。”小翠皱着眉:“身上有一股味道,挺难闻的,我捂了鼻子。” “是没洗澡的味道吗?” “不,不是那种没洗澡的臭味儿,是一种……”小翠很为难地想着:“是一种北狄人身上才有的味道,我说不出来,之前闻过,但不是在他身上。我也说不好,总之是一股很特别的味道。” “狐臭,一种自生来便携带的味道。”周予安转向廖府的管事:“廖府可有这样一个小厮?” 管事摇头,周予安心中了然,继续问小翠道:“那人还有什么特征?” “眼睛!”小翠指着右眼眼尾:“这里有一道疤,不太明显,跟他下垂的眼角混在一起。我就是看到了那道疤才害怕的,匆匆说了几句便走了。” “廖府有这样一个小厮吗?亦或者,廖公子认识这样一个人吗?” “没有!”廖文斌摇头:“我身边只有一个小厮,名唤来福,小翠认得。院子里打扫的那些管事也都知道,是他亲自挑出来的。” “此人不是我们廖府的。”管事道:“小翠说她将东西交给了这样一个人,可东西却出现在了我们家公子的房间里,且缺少了那个最重要的玉佩。小翠说她是戌时到的廖府,可我们家公子是早上出门的,这里头究竟藏着些什么?我们家公子又是被谁陷害的?” 管事面向里正:“还请里正严查,还我们家公子一个公道!” 第042章 头发 一阵凛冽的北风吹来,几欲吹灭供桌后的那些蜡烛。 廖家说廖文斌是冤枉的,韩湘之死另有隐情,说不定是韩家故意陷害廖家。韩家咬死了廖文斌就是凶手,认定周予安是廖家请来的帮凶,你一言,我一语,当着里正的面掐起来。 无缘无故成了廖家的帮凶,周予安也觉得冤枉,好在韩家针对的是廖家,在韩夫人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之后,遂将目标放在了廖文斌身上。 城隍庙乱做一团,周予安拉着沈崇明站到了城隍爷跟前。 城隍爷相当威严,身上穿得亦是信徒们捐赠的绫罗绸缎。绸缎很旧,却很干净,凑近了能闻见一股皂角的气息——这城隍爷的衣裳是刚洗的! 城隍庙见多了,给城隍爷洗衣服的还是头一回遇见。周予安觉得稀罕,用手肘轻轻地撞了撞沈崇明。 “怎么了?” “这城隍爷的衣服是刚洗的。” “那又如何?” “袖子破了,且是被扯破的。”周予安努嘴:“衣服是用皂角洗的,气味尤在,最多不超过两日。信徒们连城隍爷的衣服都给洗,证明她们很在乎城隍爷,在乎城隍爷的脸面,若这衣服是浆洗之前破的,她们必不会给城隍爷穿,就算要穿,也该补补。这口子是昨晚扯的。” “过去看看。” 周予安点头,与沈崇明一起来到破损处。 城隍爷的衣袖宽大,几乎遮了半个泥台。台下有挣扎的痕迹,痕迹被人抹去但抹得很粗糙。泥台上有血迹,血迹分两层,证明它是分两次留下的。 泥台下有足印,足印很乱,找不到完整的。 足印旁边是写稻草,稻草上亦有血迹,血迹中有一缕头发。周予安弯腰,将那缕头发捡起来。头发很硬,有泥垢,不像是姑娘家的。 “应是凶手的,你看发根,是被扯出来的。”沈崇明掏出手帕,示意周予安将头发放在上面:“这血污……凶手受伤了,伤在头部,可能是被韩湘打的。” “不一定是打的。”周予安琢磨着:“还记得谭老爷吗?他的头上也有伤口,血迹跟头发黏在一起,呈扁平状。” “头部受到击打,血从头皮底下渗透出来,瞬间黏到头发上。”沈崇明盯着手中的头发:“这头发有些不同。” “学是沾在头发上的,不是黏在头发上的。”周予安取下头上的簪子:“有没有可能是韩姑娘在挣扎中用发簪刺伤了凶手?” “廖文斌没有受伤。”目光穿过人群,沈崇明看了廖文斌一眼:“凶手不是廖文斌!” “还有更奇怪的。”周予安指着泥台上的那两层血迹:“这块儿血迹在下面,印迹平整没有摩擦,从泥台以及地上的痕迹来看,伤者应该是坐在这里的。你看那边的稻草,不出意外的话,它应该是垫在死者身下的。上面这块儿是后来留的,看形状,应是在死者挣扎时留下的。喏,这里也有头发丝。” 周予安取下泥台上的头发交给沈崇明,经过对比,这不是同一人的头发。前者发质较硬,发上有泥垢,油垢,起码有大半个月没洗。后者发质较软,发色较黑,上面留有一丝桂花油的气息。 桂花油是女子常用的护发油,周予安也用,只不过不是在店里买的,而是她自己做的。不出意外,黏在泥台上的这根应该属于韩湘,她与死者在城隍庙中发生过纠缠。 四目相对,沈崇明对着周予安点了点头。 周予安起身,对着乱成一团的人群道:“韩姑娘是倒在这边的!” 见众人齐齐朝她看来,扬着声音道:“凶手先是将她摁在这里意图不轨,韩姑娘拼死挣扎,撕破了城隍爷的衣裳。” “这凶手真不是廖公子啊!”围观者中有人发言:“谁不知道韩湘喜欢廖公子,这最初就是韩湘追得廖公子,就连私奔这事儿也是韩湘自个儿提的。倘若与她私会之人是廖公子,二人必不会因为这事儿争执。” “我若是韩湘,必不会挣扎。”旁边那人嬉笑道:“韩湘不就想嫁给廖公子吗?私奔是嫁,生米做成熟饭也是嫁。左右都是廖公子的人,怎会在这城隍庙里挣扎?我也相信廖公子是无辜的,韩夫人,您就别在为难人家了。” “我家湘儿不是那样的人。”韩夫人脸色煞白,又听众人议论自己的女儿,不由得全身发抖:“是廖文斌,是他哄骗了我家湘儿。” “韩夫人,我与韩湘是两情相悦。” 廖文斌被韩夫人打得脸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却依旧跪的直直的,不管韩夫人如何说他,他都没有丝毫恼怒,更没有丝毫怨言。看得出,他是韩湘是真心的,连带着对韩湘的母亲也十分恭敬。 廖文斌朝着廖夫人拜了一下,随后面向众人道:“我与韩湘虽有私定终身之举,日常相处却是恪守规矩,不曾有丝毫逾越。韩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请诸位莫要用那些污糟的言语欺辱她。即便没有婚约,她也是我廖文斌想要相守之人,我这双耳朵里,听不得别人说她。” “廖公子,我们可是在为你说话。” “不需要!”廖文斌挺直脊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韩湘是清白的,廖文斌是无辜的,至于凶手,我相信里正以及这位热心肠的姑娘一定能将他找出来。” “廖公子说的不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周予安拍了下手:“韩湘姑娘在哪儿?我想为她验尸。” “验尸?你是何人?”韩夫人看向周予安:“你想让我家湘儿死都不能安生吗?” “韩夫人不想为女儿伸冤吗?”周予安打量着韩夫人,“不想让那凶手为韩姑娘偿命吗?” “凶手就是廖文斌!”韩夫人指着廖文斌:“你们是一伙的!我家湘儿就是被你们给害死的!” “证据呢?没有证据就说我们跟廖公子是一伙的,韩夫人究竟是想为女伸冤,还是不想为女伸冤?”周予安走到韩夫人跟前,握住她的手:“我叫周予安,他叫沈崇明,你们不必知道我们是谁,你们只需要知道,他是连青阳县令都害怕的人!” 周予安指着沈崇明:“现在,我们可以去看韩姑娘了吗?” 第043章 无头 “胡说八道,你说他是青阳县令害怕的人他就是了吗?那我说我是青阳县令的丈母娘,他会娶我们家湘儿吗?” “不会!”沈崇明答道:“青阳县令年纪比你还大,你断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就算你愿意,你的丈夫也未必愿意。其次,县令王实与他的夫人十分恩爱,府中既无妾室也无通房,他断不会为韩姑娘破此例。最后,县令王实的夫人善妒,断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纳妾。” “青阳县令的确姓王,他的那位夫人嘛,确实有些善妒。”里正走到沈崇明面前:“这位大人是?” “负责侦办青阳案的沈大人。”周予安挎住沈崇明的胳膊:“圣旨就不给你们看了,你们若是不信,可遣人去青阳问王县令。假冒朝廷命官是杀头大罪,你们看我们像是多长了两个脑袋的人吗?” “原来是沈大人!”里正满脸堆笑:“难怪二位对此事如此上心。韩湘被她娘带回去了,眼下在韩家的灵堂里放着。咱们不知道沈大人要来,这现场,还有这韩姑娘……姑娘您怕是验不出什么来了。” “谁说的?”周予安意有所指地看向韩夫人:“烦请里正带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城隍庙转至韩家。 执剑靠近沈崇明,悄悄问了句:“如此大张旗鼓的,会不会给咱们添麻烦?” “不会!”沈崇明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咱们已经大张旗鼓地告诉众人咱们是朝廷命官,住在悦来客栈,你说齐王还会派杀手袭击客栈吗?柳林镇的百姓都知道咱们是为青阳县的案子来的,他再厉害,能堵住几张口?” “齐王殿下行事与旁人不同。”执剑担心道:“怕只怕他想不了这许多。” “他会想的。”沈崇明抿着嘴笑:“他蠢,可他听劝,他身边的那些人会告诉他,不能在柳林镇跟我们动手,起码在我们抵达青阳之前,都得让我们好好的。” “周姑娘是故意的?”执剑悄咪咪看了周予安一眼,她正跟里正问案发的细节,廖文斌低着头站在她的右侧。 他们与周予安保持着一定距离,周边的人都在听案情,没有人留意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我好似知道爷为何喜欢周姑娘了。” “为何?”沈崇明蹙眉看向执剑。 他晓得自己对周予安有好感,也知道自己想娶他,可他不知道自己对周予安的好感,以及想要娶她的原因是什么? 在他看来,有好感是因为她在常明山救下了奄奄一息的他,想娶她,是因为她想要嫁给他,而他刚好缺一个妻子。如果那个人是周予安,他没有理由反对,他愿意跟她共处一生。 执剑不懂沈崇明的心思,听见他问,老实巴交道:“因为周姑娘聪明,且这种聪明与京城里的那些姑娘们不同。还有,周姑娘厉害,这种厉害也与京城里的那些姑娘们不同。” “的确不同!”沈崇明看着她,心中有了一丝了然:“她的聪明里带着蠢笨,蠢笨里带着执拗,执拗里又带着一丝狡猾,狡猾中又带着自以为是。京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没有一个会像她这般有趣。” “爷这是在夸赞周姑娘吗?” “不是!”沈崇明快走几步,将执剑甩在后面。 执剑摸了摸头,小跑着跟了上去。 周予安正问到关键处:“是廖公子发现的韩湘姑娘?” “是我发现的,但在我来之前,不知还有没有旁人。”廖文斌止步,看了眼走在正前方的韩家夫妇。 韩家退亲有两个原因,韩老爷入狱时,廖掌柜趁火打劫,抢了韩家不少生意。韩老爷入狱是被人举报,举报之人是廖掌柜的手下,此事若说与廖掌柜无关,廖文斌都不信。 韩家的祸事皆因廖家而起,韩老爷怨恨廖家,想要解除婚约无可厚非。身为廖掌柜的儿子,廖文斌也是无颜面对韩湘。 昨夜,廖文斌又因为韩湘以及韩家的事情与廖掌柜发生争执,后被廖掌柜关进宗祠反思,负责看守他的就是今日在城隍庙中旁听的那位管事。管事知道他是无辜的,也知道他因为韩湘的事情不愿意与韩家起争执,故而镇定,没有在廖文斌被打时出手维护。 廖家与官府以及刺史府的关系都不错,早在廖文斌被指凶手时,廖掌柜就开始活动了。管事不言,也是知道廖文斌不会有事儿。 廖文斌在祠堂中跪了一夜,东方微亮时才从祠堂里出来,看到那封书信时已经是卯时,待赶到城隍庙时已是卯时三刻。他不知道此前是否有人到过城隍庙,只知他到时,韩湘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你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你看过尸体,确认她没有鼻息?” “她的头掉了!”廖文斌握紧拳头:“一个人没了头,如何能活?” “没了头?韩湘的头被砍掉了?”周予安转向里正:“若是砍头,现场必定留有大量血迹,可我们在城隍庙中没有看到血迹。城隍庙被人清理过?” “没,没清理,而是此事有些诡异。”里正不安地看向周予安:“事到如今,也就不瞒着姑娘了。含香的头被一件棉衣包着,那棉衣里头全是血,地上却没有。脖子是断的,脖子下面也没有血,就好像那血全流到了棉衣上。” “是里正说的这般吗?”周予安问廖文斌:“你去的时候,韩湘的头在哪儿?身子在哪儿?” “头用棉衣抱着,放在城隍庙的供桌前。我去时她那双眼睛还是睁着的,是我帮她把眼睛合上的。供桌前没有血迹,棉衣外头也没有,就像里正说的那样,韩湘的血好像被那件衣裳给吸了。” 廖文斌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身子倒在姑娘刚刚说的那个地方,我没敢去看,也没来得及去看,小翠来了,后来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韩湘死了,小翠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在给韩湘合眼睛。现场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怀疑我是凶手,我没什么可指责他们的。换了我是他们,我也会怀疑我是凶手。”’ “廖公子不怕吗?正常人在面对凶杀案的时候都会害怕,除非他见多了,习惯了?”周予安审视着廖文斌的眼睛,他眼中一片死寂,像是洞穿了生死。 第044章 蚂蟥 韩家的宅子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也与一般的宅子不同,它不是四四方方的,而是长方形。 前段是铺子,中段是韩家夫妇的住宅,后面是韩湘的闺房以及存放皮货的仓库。有后门,后门与甬道连接,而甬道与仓库是一体的。后门上锁,钥匙在韩夫人手里,只有年尾大量走货的时候才会开,且开门的时候,只有韩家的伙计才可以出入,客商全都等在外头。 韩姑娘的灵堂设在闺房内,人还没有入棺,放在一张木板床上,床上铺得是她生前用的褥子。 头颅已被缝合,脖子上的线密密麻麻,看得人心里极为不舒服。 “这线是谁缝的?” “回姑娘,是我缝的。” 一个丫鬟从角落里走出来,二十出头,身着麻衣,麻衣下面是件打了补丁的衣裳。除了刚开始对视的那一眼外,她的头始终抵着,显得十分惶恐和局促。手背粗糙,指尖有伤,伤口不大,像是被针反复扎戳留下的。脚大,鞋旧,鞋面上落得有毛发,应是在修剪皮货的时候落下的。 “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我叫来弟。”丫鬟小声的,怯怯地回了声。 “韩姑娘这脖子是你缝的?” 来弟点头,不安地解释着:“小姐的头掉了,府里没人敢缝。我是在仓库里帮忙的,日常做得就是缝补的活儿。夫人让我帮小姐缝头,我尽力了,还是缝不好。” “不怪你,这缝皮料和缝人头本来就是两码事儿。”周予安又看了眼那乱糟糟的针线:“我问你,你帮小姐缝头的时候,可有鲜血淌出?” 来弟仔细想了想,告诉周予安,刚看到韩湘的头颅时,血是凝固的,扎针的时候有血淌出来。若非韩夫人派人盯着,她怕是没有胆子将整颗头颅缝上。 今日是韩湘死的第二日,尸斑开始沉淀散布,四肢的表皮也变成冰冷的灰白色。脖颈处因为被缝合过,呈骇人的淤紫色,靠近时,有一股属于往生者的难闻的味道。周予安示意众人后退,掩住口鼻后将来弟缝合好的线拆开。 韩夫人见状,想要阻止周予安,被站在旁边的韩掌柜拦住了。他不忍心看自己的女儿,扶着韩府人进了内室。 透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线能看出来弟缝合时的紧张心情,待全部剪开后,她仔细检查着头颅的断切面:“韩湘的头是在其死后被砍下的,凶手很从容,用的是战刀,几乎一刀斩断,没有丝毫犹豫。凶手不是第一次杀人,更不是第一次砍人脑袋。” “血是怎么回事儿?即便是死后斩断头颅,现场也该有大量的血迹才是。” “廖文斌说过,韩湘的头颅是被棉衣包裹的,小翠也印证了这一点。” 周予安继续查看着头颅,听沈崇明问了廖文斌一句。 “包裹头颅用的棉衣是韩姑娘的吗?” “不是韩湘的,韩湘是带了一些冬衣,但那些冬衣都放在角落里,没被人打开过。”廖文斌往内室的方向看了眼,小声道:“包着她头的是乞丐的衣裳,那衣裳上还有跳蚤。韩湘最爱干净,我将那衣裳丢到了一旁。” “乞丐的衣裳?”周予安蹙眉,问里正:“衣裳可有拿回来?那可是很重要的物证。” “烧,烧了。”里正结结巴巴道:“那衣裳上全是血,我怕引起恐慌就给烧了。在城隍爷的火盆里,当着城隍爷的面烧的。” “您可真是……算了。”周予安从伤口内挑出一样东西来,沈崇明见状,立马递了手帕过去。 ”这是什么?“ “好像是死掉的蚂蟥。”周予安用镊子翻一下:“这城隍庙里怎么会有蚂蟥呢?且这蚂蟥还爬到了韩姑娘的脖子里。” “许是沾在那乞丐的棉衣上,乞丐随走随卧,沾上这东西也不奇怪。” “不,这蚂蟥跟蚂蚁不一样,它们只生活在水田、河流,稻田、湖沼、沟渠,浅水污浊坑塘处,乞丐是脏了些,但不疯不傻,不会去这种地方,即便是不小心跌入沟渠,也不会带着活得蚂蟥到处走。” 周予安将蚂蟥捏起:“这只蚂蟥是在吸过血后死的,且是被人捏死的,一般人谁会捏死蚂蟥?” “你的意思是凶手?”四目相交,沈崇明问里正:“这城隍庙中可有浅水污浊之处?” “这城隍庙下有一条暗渠,暗渠通向镇子外头的永定河,那永定河里就有蚂蟥。”里正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瞒两位,在清理棉衣的时候也发现了蚂蟥。跟姑娘手里的这只一样也是死的,封在棉衣的夹层里。那夹层有破损,蚂蟥掉了出来,跟棉衣上的血混在一起,若不仔细看,真瞧不出来。烧棉衣,是怕引起恐慌,可这里头也有蚂蟥的事儿。我总觉得这事儿有些瘆人。若非姑娘发现蚂蟥,我是不愿意说的。” 乞丐的棉衣里有蚂蟥,蚂蟥还是缝在衣服里的,这说明有人在针对乞丐,想要乞丐的命。包裹头颅的是乞丐的棉衣,乞丐去哪儿了? 若非案发时,乞丐不在城隍庙中,若非小翠亲见廖文斌捧着韩湘的头颅,若非韩家人一口咬定廖文斌就是凶手,若非城隍庙中乞丐的碗是干的,里正会怀疑乞丐是凶手。 据里正描述,乞丐是个坡脚汗,是突然出现在柳林镇的。白日以乞讨为生,夜里宿在城隍庙,有人见过他的脸,右脸完好,左脸上全是刀疤。此人穿着军靴,许是受伤后被朝廷遗弃的伤兵。 乞丐的事儿被周予安记到了心里,沈崇明比较直接,他让执剑去找乞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知觉告诉他,乞丐与常明山有关,与北狄人突袭朔州也有关。至于那个凶手,极有可能是冲着乞丐来的,杀死韩湘,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凶手没着落,又冒出个身份诡谲的乞丐,周予安只能屏息静气,从已经死亡的韩湘身上找出更多线索。 拨开头发,确认头皮上确有两处伤口,其中一处是反复撞击留下的,结合泥台上的印记,可以断定是凶手所为。 另外一处形成时间较早,用手按压,发现皮下有淤血,这点比较奇怪。依据死者的死亡时间推算,这处伤口应是在韩湘死亡的前一日留下的,那个时辰,她还被父母关在家中。 第045章 巧合 问起伤口,小翠肉眼可见的慌了,频频回头,看向坐在内室低声抽泣的韩夫人。 周予安秒懂,故意问道:“你看韩夫人做什么?小姐这伤总不会是被夫人打的吧?” 小翠脸色煞白,抿着唇,不发一语。 “听过招魂术吗?”周予安蹲在小翠跟前,“我跟师傅学过一些,专招厉鬼,冤死之鬼。我看你家小姐死得冤枉,凶手又不知所踪。要不,你与你家夫人商量商量,将小姐的鬼魂招来问问。” “问什么?”小翠抬头,看向周予安。 “自然是问凶手,问清楚了才好让沈大人绘像捉拿。”眼见着小翠松了口气,周予安又道:“顺便问问她那伤口是怎么回事儿?除了凶手外,还有何人打她?打她的可是廖公子?” 小翠摇头,见周予安看她,忙伏在了地上。 周予安拍了拍她的肩,朗声道:“韩夫人与令爱起过争执吧?为了退亲一事。” 内室,韩夫人的抽泣声止住了。 “韩湘是夫人的独女,想来夫人对她定是宠爱有加。她未曾出阁,惨死在城隍庙中,按例是要被送去义庄的。路上我问过里正,柳林镇有义庄,就在距离城隍庙不远的地方。夫人舍近求远,将灵堂设在她生前的闺房内,可见夫人视她如心头之肉,且心中没有半点儿忌讳。” “湘儿是我女儿,我怎舍得将她送到义庄。” “夫人既爱韩湘,为何将其打伤?”周予安环视着房内:“女儿家的闺阁多半都是相似的,夫人爱女,房中之物亦是成双成对,唯有这鸳鸯瓶少了一只,且少的那只还是雌鸳鸯。这鸳鸯瓶是红的,与这素雅的闺房不搭,应是夫人为其采买的嫁妆,暂时搁在闺房内的。敢问夫人,那只雌的去哪儿了?” “下人打扫房间时不小心给摔了,一个花瓶而已,无所谓。” “是摔了,但不是下人打扫房间时摔的。”周予安挑眉,从棺材旁的角落里捡起一枚碎片:“许是韩姑娘死不瞑目,让我看见了这块碎片。” 韩夫人变了脸色,却依旧端着身子道:“这是那个下人打扫的房间?这么大的一块儿碎片都没发现。” “下人的确该罚。”周予安将碎片翻够来,在碎片的内部沾有一些血迹。 未等韩夫人开口,周予安就将韩湘的鞋袜脱了下来。韩湘的右脚上有一处伤口,伤口与周予安手中的瓷片吻合,伤口有轻微溃烂,应是生前没有涂抹伤药的缘故。 “韩夫人爱女儿,这点毋庸置疑,可一个深爱女儿的母亲,会在什么情况下忽略女儿的伤势,连伤药都不抹?”周予安把瓷片放在韩湘旁边:“两种情况,第一种,盛怒之下,母亲不会顾及女儿。第二种,是母亲不知道女儿受伤,或者认为伤得不重,没有必要涂药。” “我不知道湘儿伤了脚,她那么怕疼,她一定在心里埋怨我。”韩夫人捶打着心口:“都怪他,要不是因为他,湘儿怎会与我发生争执?要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把湘儿送到……都怪他,是他害死了我的湘儿,我要他给我的湘儿偿命。” “韩夫人,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这是廖公子的错吗?” 周予安转身,将鞋袜给韩湘穿上,又让小翠拿了针线过来,帮她细细的缝合头颅。当针线穿过韩湘那被扎的满是窟窿的皮肤时,韩夫人终于崩溃了。 韩掌柜从内室出来,抱着韩夫人连声叹气,自责道:“是我的错,不怪夫人!” 朔州战事,遂州疫症,柳林镇虽未波及,却也陷入到一片震荡中。廖家与官府速来密切,见有利可图,便诬指韩掌柜与北狄人有关,韩掌柜被捕入狱,在狱中受尽折磨,断了一条腿。 经商的,哪有心思单纯之人,出狱后的韩掌柜稍一打听,就知此事与廖家有关。加之廖家抢了他大半生意,他便因此嫉恨上了廖家。 明知道女儿与廖文斌两情相悦,他还是退了廖家的婚事,明知女儿不肯嫁于他人,他还是自作主张为韩湘定下了另外一门亲事,对方虽只是捕头,却是实打实的官门中人,韩掌柜是想要与官府扯上关系,进而利用这层关系将廖家拉下马,最好也能将那个廖掌柜关进牢里。 可怜的韩湘与廖文斌,平白无故成了两家利益相争的牺牲品。 自韩廖两家退婚后,韩夫人就将韩湘关在了房中。单纯的韩湘以为,只要过段时间,父母就能消气,她与廖文斌的婚事就能重新商议,得知父母将她另许他人,她与母亲爆发了激烈争吵。 争吵声,韩夫人将韩湘推到,韩湘撞到墙上,陷入晕厥。 韩夫人以为韩湘死了,又看见韩湘写得书信,认为她要抛弃父母与廖文斌私奔,盛怒与极度失望下,她做了平生最让她后悔的一个选择。 她让小翠将韩湘写得书信送到廖家,又将昏迷中的韩湘背下楼,经由后门送上马车,穿过镇中小路,送到城隍庙。 知道韩湘爱干净,韩夫人特意在她身下铺了稻草,且将她放在了城隍庙中背风的那一面。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她的女儿还活着,且在城隍庙中醒了过来。 “倘若韩湘没有遇到凶手,她可以自行回家,倘若小翠将书信交给了来福或者是廖公子本人,她也不会遇害。事情巧就巧在小翠遇到了凶手,误把凶手当成了廖家的下人,她不仅将书信与玉佩交给了凶手,还将韩湘在城隍庙的事情告诉了他。”周予安走到韩夫人身旁:“夫人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韩夫人嚎啕大哭,哭着哭着便晕了过去。 廖文斌看了韩夫人一眼,拱手道:“凶手拿走玉佩是为了嫁祸于我,他从遇见小翠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放过韩湘,且想好了利用韩湘的死来攀扯廖家,此人是谁,为何要这样做,他与我们廖家有何仇怨?” “这个问题,廖公子应该去问您的父亲,亦或者是那位跟您来韩家的管事。”周予安示意廖文斌看向外面:“小翠说过,她去韩家送信时,韩家的后门是虚掩着的。那人极有可能是潜入廖家的,可倘若他与廖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又是如何在廖家来去自由的?廖公子那院子,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进出的吧?就算公子被关在了祠堂里,公子身旁的那个小厮去了哪儿?” 第046章 乞丐 廖氏祠堂内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的。一条黑影快步走来,停在祠堂门,正是廖文斌。他先是警惕的往四下里看了看,随后打开门锁,快步走了进去。 对面屋脊上,周予安与沈崇明互换眼神,而后沈崇明自屋脊上跃下,稳稳地落于院中。周予安紧随其后,刚想跃下,对上了沈崇明的眼神,随即摆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对着沈崇明道:“我怎么办?” “下来!” “这么高,我会摔死吧?” 周予安一边观察着沈崇明,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见他嘴角上扬,便装作双腿打颤的样子坐在了房檐上。 “沈大人,我害怕!” “怕就在上面待着!” 沈崇明转身,似不打算理她。周予安咬了咬牙,身子一歪,直接从房檐上滚了下来。果不其然,她被沈崇明接了个正着,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怀里。 嗅着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周予安得寸进尺,环住了他的脖子:“多谢沈大人!” “好玩吗?”沈崇明勾唇,凑近她的脸蛋:“周姑娘是想让我抱着进去?” “不不不,怎敢劳烦沈大人?我自个儿能走。”麻溜地从沈崇明身上滑下,周予安做戏做全套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腿:“大人先走,我这腿有点儿软!” “腿软?”沈崇明尾音上扬,“那我还是抱着姑娘吧。” 蓦地,周予安打了个冷颤,赶紧摇头道:“我腿不软了,能自己走。” 呲着牙从沈崇明跟前溜过,冷不丁被他握住了手腕。 “真的能走?” “真的!”周予安赶紧道:“多谢沈大人,我自个儿走。” “周予安。”沈崇明靠近她,小声道:“想要我抱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啊? 周予安傻眼,瞬间有种自己挖坑把自个儿给埋了的感觉。 祠堂里漆黑一片,只有一点点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沈崇明牵着周予安的手抹黑走到南墙旁,伸手拍了两下,墙壁没有任何反应。 周予安拽了拽他的手,指着摆在祠堂正中的祖宗牌位道:“你家祖宗的牌位会侧着放吗?” 沈崇明皱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侧放的牌位。 把机关设在祖宗牌位上,这廖家的人还真是不一般。 “这人叫廖亭,看这摆放的位置不是爷爷就是太爷爷,这廖家跟这位祖宗有仇吗?”周予安查看着那个牌位,发现牌位底部磨损厉害,下面确实藏着机关枢纽。 廖亭?是六十五年前的那个廖亭吗? 倘若真是他的后人,那廖家所做的一切便是有迹可循。 周予安扶着牌位轻轻挪了两下,牌位没动。沈崇明见状,覆上她的手,先是将牌位挪回原处,再参考之前的位置轻轻转动,随着“吧嗒”一声,牌位后的那面墙壁竟然翻转开来,露出了里面的一间暗室。 暗室内隐隐透出一丝亮光,沈崇明与周予安递了个眼神,二人快步走进去,墙壁重新合上。 暗室中,廖文斌显得有些慌张,他没想到有人会跟着自己进来,更没想到来的是沈崇明与周予安。待看清二人的面容后,他浑身脱力地坐在地上。 在他身后的竹床上,歪躺着一个男人,男人瘦若竹竿,应该是个死人。 竹床下放着一双破烂的军鞋,看规制,应该属于朔州守军。 “他是城隍庙里的那个乞丐?”沈崇明冷冷问道:“他是朔州军,是北狄攻破朔州后逃至柳林镇的?” “他没有逃,他是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廖文斌反驳,看向沈崇明:“他是我的叔叔廖伯清。” “廖伯清,那个临阵脱逃的奸细?”沈崇明眼中浮上了一层讥笑之色,他踱步上前,站在廖文斌跟前:“朔州城破,乃是有人在城内接应。清点兵丁名册时,只有副将廖伯清不在。” “我叔叔不是奸细,是守城的吴将军骗他!”廖文斌坐在地上:“北狄突袭朔州时,正值朔州百姓喜备除夕之时。我叔叔接到命令,说是朝廷下发的一批物资到了,让他去城外迎一迎。朝廷拨发物资,必有相关文书,我叔叔没有见到。心存疑虑的他去找吴将军询问,却被吴将军怒斥。数九寒天,护城河都给冻上了,我叔叔领着亲兵快马加鞭,于城外十里遇见了携带物资的兵丁。” “那些兵丁是北狄人假扮的?” 周予安查看着竹床上的死尸,与里正描述相符,他的一条腿断了,半边脸被毁,身上有很多交错的伤口。从伤口来看,既有北狄人的兵刃,也有朔州守军的,此人应是被两方人马围攻。 廖文斌没有反驳周予安的话,而是扭头看了眼继续道。 “他们打扮的很像自己人,就连说话也模仿着咱们的口音,我叔叔不疑有它,就将他们带进了城里。按照规定,朝廷下拨的物资需要存放在州府衙门的仓库,由州府衙门负责清点,吴将军却让我叔叔将其带到将军府里,由将军府的管家负责清点,说是清点过后再行发放。” 廖文斌垂着头,沈崇明眼中的讥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淡地恼怒之色。 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廖文斌不同,他的叔叔廖伯清是个文武全才,察觉到此事有异的他并未声张,而是暗中观察,收集相关证物。 两日后的深夜,将军府异动,数十名杀手从将军府倾泻而出,他们以极快的速度潜入城中各个府邸,将那些素日里与将军作对的,不服从将军的,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暗杀。 他们来得快,去得快,那些被他们暗杀的官员多是在睡梦中丢了性命。这些人做事狠毒,他们杀得不止是官员,连官员的妻儿也未放过。 廖伯清想要救人,却连自己的妻儿都未能护住。城中杀手肆虐,城外北狄人突袭而来,迫于无奈,廖伯清只能携带吴将军通敌的罪证杀出朔州。 他本想将罪证交给遂州刺史,让刺史转交朝廷,哪道遂州刺史与吴将军是一丘之貉,他是九死一生,硬拖着这副残躯,靠着一路乞讨回到柳林的。 他知道吴将军与北狄人不会放过他,他不敢联系自己的兄长,一直以乞丐的身份藏在城隍庙里,直到他发现自己的棉衣被人动了手脚,才趁着夜色潜入廖府找到廖文斌。 第047章 奸细 倘若廖文斌说的是真的,棉衣与城隍庙就对上了关系。 廖伯清死里逃生,带着吴将军通敌的罪证回到柳林镇。因容貌尽毁,加之凶手紧随其后,害怕连累家人的他一直以乞丐的身份躲在城隍庙。 距离朔州事发已有一年,北狄杀手却始终没有放弃追杀廖伯清,循着踪迹找到了城隍庙。 不知何故,杀手没有直接动手,而是将蚂蟥藏在了他的棉衣里,试图造成廖伯清意外身亡的假象。廖伯清察觉出了凶手的意图,扔下棉衣,避开凶手的视线,潜回廖家,在廖文斌的帮助下,藏到了密室中。 由于伤势过重或者其它原因,廖伯清死在了密室中,而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就是廖文斌。 起初,廖文斌没有把这件事跟韩湘的死联系到一起,直到在韩湘的灵堂中听到了周予安的分析。 杀手去城隍庙给廖伯清收尸,发现廖伯清不见了。偌大的柳林镇,只有廖家才是廖伯清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于是杀手来到廖家寻找廖伯清以及廖伯清手中的证据。 杀手没有找到廖伯清,毕竟没有人能想到,廖家的密室藏在祠堂里,而开启机关的是廖亭的灵牌。 杀手一无所获,准备离开廖家时遇到了前来寻找廖文斌的丫鬟小翠。 廖文斌是廖家唯一的孩子,倘若廖文斌出事,藏在暗中的廖伯清一定会露出头来。于是,一个邪恶的计划产生了。 杀手拿走了廖文斌的玉佩,将信放在了他的房间里,趁着夜色来到城隍庙。 城隍庙里的风很冷,吹醒了假死的韩湘。月光下,韩湘听到了脚步声,她下意识起身,看到了杀手。 杀手看着娇弱的韩湘萌生歹意,纠缠中,韩湘用发簪刺伤了杀手,杀手恼羞成怒,在欺凌了韩湘之后用刀砍断了她的头颅。 杀手知道廖文斌会来,也存了嫁祸廖文斌的心,在斩断韩湘的头颅时,刻意将廖伯清的棉衣垫在了下面,他知道棉衣里有蚂蟥,蚂蟥吸取了一部分血液。 韩湘断头里的那只蚂蟥,应该是凶手在包裹韩湘的头颅时掉出来的,被凶手捏死后,放在了韩湘的断头里。 这些看似无关,却又巧合的事情将韩湘一步步送到了幽冥地府。 来福是廖文斌的贴身小厮,更是廖家的仆人,他的主子既是廖文斌更是廖掌柜,当周予安问出来福这两个字时,廖文斌立马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匆忙离开韩家,回到廖府,打开祠堂密室,廖伯清死在密室里,身上被人翻找过,而翻找的那个人一定是他的父亲。 廖文斌心情复杂,不知所措,密室门打开,周予安与沈崇明出现,所有的因果都联系上了。 “吴将军的罪证在哪儿?可是被你的父亲拿走了?” “叔叔信不过父亲,将罪证藏了起来,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廖文斌站起:“你是朝廷命官,我可以相信你吗?” “可以相信,起码他不会像那个吴将军或者遂州刺史一样把百姓当草芥。他或许不是好人,但他一定是好官。”周予安由衷地帮着沈崇明说话,沈崇明却是一副不太领情的样子,问廖文斌道:“那个地方在哪儿?”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们,那是一个很小的,在地图上没有标识的地方。”廖文斌仰起头,有些无奈:“父亲跟叔叔好像不是一个爹娘生的,父亲急功近利,眼睛里只有钱财。叔叔心怀远志,眼睛里有家国天下,那个地方还是叔叔偷偷练武时带我去的。” 廖文斌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光亮:“我可以带你们去!” 更深夜静,柳林镇街道万籁无声,只远处传来更夫的打更声。 随着周予安落地,沈崇明带着廖文斌也从围墙那边翻了过来。廖文斌有些狼狈,眼中却带着些许兴奋之色,对于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来说,深夜翻墙,且是从自家墙里翻出来,也算是一件稀罕事儿。 落地时,廖文斌看见了停在一旁的马车,忙用手指了指:“是你们的人,那个叫执剑的。” 执剑靠在马车上假寐,听见声音,倏地睁眼。 马车飞驰着穿过街道,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廖掌柜在房间里踱步,听见脚步声后停了下来。侧耳倾听,脚步声停在窗外。刚要动弹,窗户被人推开,一个身穿黑色套头斗篷的男人站在窗外。 廖掌柜并不意外,快步走到窗前问了句:“如何?” “公子已随那两人出城去了。” “我们的人呢?”廖掌柜急道:“万不能让那东西落到公子手中。” “啪”的一声,风帽掀开,正是廖文斌的小厮来福。他看着廖掌柜的那双眼睛道:“放心吧,东西不会落到公子手中,只是廖掌柜你愿意舍下自己的儿子吗?” “那等逆子要他何用。”廖掌柜拂袖:“那个人找到了吗?” “他啊,已经是个死人了。”来福自背后掏出一把刀来递给廖掌柜:“你把此刀收好,兴许日后还有用处。” “处理干净了吗?”廖掌柜接过刀仔细看了看:“北狄四大校尉之首,这北狄人还真是高看我廖家,区区一个廖伯清竟然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折。时候不早了,你去吧,把事情办的利落些,至于那个逆子,不必带回来见我。” 来福抿嘴一笑,戴上风帽,沿着来时的路,慢慢消失于夜色中。 马车内,周予安看着面色微白,额有虚汗,正在打鼾的廖文斌,用肩膀轻轻碰了碰沈崇明:“你与那廖伯清是同僚?在祠堂时,我见你盯着廖亭的牌位,可是那廖亭有什么不妥之处?” “一个奸细,有什么不妥之处!”沈崇明冷哼:“廖文斌的话未必可信,坐过来点儿。” “沈大人这是在关心我?”周予安往沈崇明那边靠了靠:“放心,我查过他,不会武功!” “周予安。”沈崇明的眉头轻轻拧了拧:“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靠你那一派天真吗?” 什么意思? 周予安眨巴着眼睛看向沈崇明,后者轻轻叹气,说了句:“罢了,你总归还是有些长处的。” 这句话她听明白了,他这是在揶揄她,小瞧她,变着法儿的说她蠢,说她笨,说她不够厉害。 周予安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用力绞了下。 第048章 谋士 凌晨,山里的风很大,吹得树枝咔咔作响。 周予安被绑住,醒过来时,眼前一片黑暗,隐隐地还能闻见一股血腥气。刚想动弹,身边的人立刻推了她一把:“别动,老实点。” 是个男人的声音,她甚至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胡子拉碴,强盗劫匪的模样。 她被绑了,沈崇明去哪儿了? 执剑呢,廖文斌呢? 不会那么倒霉,刚出柳林镇就遇上了齐王的杀手吧? 蹙着眉,用小手指摸了摸绳索,确认对方绑得很紧,一时间难以挣脱。眼睛被蒙住,密不透光的,根本不知道了哪里。 唯一能确定的是,绑她的人暂时不会杀她。 周予安听到风声,觉得他们现在处于一个风口,身后的男子用刀鞘推着她往前走。 走了不知道都远,一行人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挖!” 是廖文斌的声音,与之前所听不同,他的声线里夹着一丝阴冷。周予安侧耳,廖文斌停在她旁边。 廖文斌身上有一种气味,说好听了是墨香,说难听了是那种存放多年的书籍,翻开后,发现书页腐烂后被虫蛀的味道。 眼下,在这股气味里还多了一缕血腥气。 他受伤了,伤势不重。 一群人在周围翻翻找找,过了会儿有人道:“没找着,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廖文斌说:“不可能,廖伯清那个疯子说的很清楚,就在这里。” 周予安听见那人说:“拢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咱们已经翻遍了,你没记错吧?” 廖文斌:“你在质疑我?” 周予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比冬天的风还冷。她摇了摇头,感觉有个东西倒了下去,果不其然,咒骂声从另一侧传来。 “廖文斌你敢推我?!你以为你是谁?信不信老子杀了你!” “杀我,你敢吗?”血腥气下沉,应是廖文斌走到了那人跟前:“老老实实去给我找东西,找不到你我都得死,且你得死在我的前面。” 砰的一声,应是那人磕到了地上。 他们在找什么?在找廖伯清留下的证据。 那跟廖文斌在一起的人是谁? 是吴将军的人还是北狄人?周予安倾向于前者,认为他们是吴将军的人。 那廖伯清又是谁的人? 听声音像是吴将军的人,可这吴将军与北狄不是一伙的吗?难不成这吴将军与北狄人也是单纯的利益合作,朔州事败后,反目成仇? 有可能,极有可能! 周予安分析着眼下的形势,不自觉地挪了下脚。耳边传来破风声,紧跟着一支羽箭擦身而过,未等她做出反应,一把匕首就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沈崇明,我知道你没死,出来!” 廖文斌气急败坏。 “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心上人给杀了!” “等一下!”周予安叫停:“你杀就杀呗,干嘛说我是他的心上人,你有见过把心上人丢下自己逃的吗?” 像是在印证周予安的话似的,又一支羽箭破空而至,擦破了廖文斌的肩膀。 “你看,我就说吧,我压根儿不是他的什么心上人。” “闭嘴!”廖文斌的刀往前凑了凑,听得出,他很紧张,且随着周边羽箭密集,空气里的血腥气也是越来越浓,他的同伙应该被杀的差不多了。 “放了我,咱俩合伙,我帮你杀沈崇明。” “闭嘴!”廖文斌大喊:“沈崇明,是你逼我的!” 眼见着匕首即将划破周予安的喉咙,廖文斌却瞪着眼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匕首自周予安的颈上滑落,被刚刚好赶来的沈崇明握入手中。 “如何?”沈崇明问,看着周予安颈子上的伤口,眸光一寒。 “少假惺惺的,刚才不救我,这会儿冒出来了。”挣脱绳索,周予安查看了下廖文斌的情况。“他中了我的麻药,半个时辰内不能说话。” 说完,扫了眼躺在地上的杀手,几乎都是一箭毙命,看来沈崇明身边不止执剑一个高手。 想到这里,她快速起身,用发簪抵住了沈崇明的喉咙:“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还记得你在城隍庙中问廖文斌的话吗?他一个书生,面对心爱之人的断头竟能无动于衷是何缘故?答案只有一个,他不是第一次见死人,更不是第一次手捧断头。” 周予安皱眉:“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吴将军身边有个谋士。”沈崇明握住周予安的手:“此人行事低调,极为隐秘,除了吴将军和他身旁的亲信外,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自然也不知道他生得是何模样。我让执剑查过,吴将军行事时,廖家必有皮货送到朔州。我怀疑过廖伯清,怀疑过廖掌柜,但直到廖文斌跟着我们上了马车,我才确定他就是吴将军身旁的那个谋士,也是真正想要暗杀廖伯清,取得他手中物证的那个人。” “抓了他不行吗?” “怕打草惊蛇,早在我们潜入廖府时,他身边的这些杀手就已经盯住我们了。” “你怕杀手,等援军?” 周予安睁着大眼睛问,冷不丁被沈崇明敲了一下。他难得温柔道:“廖伯清留下的那份物证很重要,朔州还在,吴将军也还在。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朔州还会有下一次引狼入室。” “所以——” “我去拿证据,让执剑守着你,却没想到执剑与你一样。”沈崇明顿了下:“他以为手无缚鸡的廖文斌对你构不成威胁,安心的追杀手去了。” 沈崇明信任执剑,将她留在了马车里与廖文斌独处。 执剑相信她有自保的能力,撇下她追杀手去了。 她相信沈崇明,明知道廖文斌不可信还是睡着了,结果执剑走后,她被廖文斌设计,挟持到了这里。 合着,还是她自个儿的错呗。 周予安心里有气,挣脱沈崇明后,再次用发簪抵住了她的喉咙:“我差点死你知不知道?” “知道,下次不会了。”沈崇明握住她的手,让她的发簪在他的喉咙上划了一下。发簪锋利,瞬间划出一道血痕:“还气吗?” “气,气我这发簪上没淬毒。”周予安抿着唇:“你早就回来了,一直跟着我们,倘若廖文斌对我动手,你会杀了他是不是?” 沈崇明没有回应,而是淡淡道:“太冒险了,以后不会了。” 第049章 溺井 一句不会了让周予安的心瞬间变得柔软,她知道自己不会爱人,却也沉溺于沈崇明那少见的温柔,尤其是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 她脑子很乱,却又清醒的意识到,男人的话是不能信的。 她娘就是信了她爹的话,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而她也是因为相信了父亲差点儿被活埋。 避开沈崇明的目光,她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已经让琴书送去了京城。”沈崇明抚了抚她颈上的伤口:“药呢,我给你抹。” “不敢劳烦沈大人,我自己来。”周予安拿出两瓶药分了沈崇明一瓶,她原意是让他涂抹自己的伤口,却被他一把拉过,将药粉小心翼翼地抹在了她的脖颈上。 气氛有些怪异,她的心扑通扑通乱了好几下。 重新回到马车上,不同的是马车后跟了许多护卫,廖文斌被周予安麻翻,连舌根儿都是硬的。待廖文斌的麻劲儿褪去,他们已经回到了柳林镇的那间客栈。 成为吴将军的谋士是廖文斌自己的选择,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连跟着父亲经商都只能做赔本买卖。在父亲眼里,他是廖家最不成器的那个。为了证明自己,他想方设法成为吴将军的谋士,为他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儿,包括与北狄人勾结,兵袭朔州。 北狄人要的是钱财,吴将军要的是声望,而他图的是在吴将军那边站稳脚跟。 选择叔叔廖伯清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过于正直,吴将军早就看不惯他,只有除掉他,吴将军才能真正的信任自己。二是他光芒正盛,只要他活着,就会一直凌驾于自己之上,让廖氏族人看不到自己的存在。 廖文斌疯了,他斜靠在角落里,拖着半麻的身子笑:“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奸细,是个坏人,可当好人有什么用?我爷爷,就那个廖亭,为了得到北狄人的军情假意投诚,结果呢?他还不是世人眼中的奸细。谁会在意真相是什么?就连沈大人你不也认为他是个奸细。他若真是奸细,我叔叔廖伯清怎能从军?可惜啊,世人往往不会想那么多。”’ 廖文斌红着眼睛:“我叔叔也是个蠢货,仗是他打,命是他拼,军功却是吴将军的,他呢,在吴将军眼里就是个油盐不进,瞧着碍眼的玩意儿。是我要杀他吗?是他自己把自己逼进了死路。都是一个大营里的,偏他不同,非要做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 “廖伯清是你杀的?” “算是吧。”廖文斌轻哼一声:“吴将军与北狄都在追查他的下落,北狄人想要那些证据要挟吴将军就范,让吴将军成为他们真正的内应。吴将军想要销毁证据,他可以跟北狄人合作,但不能被北狄人拿捏,我就是帮吴将军寻找廖伯清下落的那个人。” “那是你的亲叔叔!” “亲叔叔?亲叔叔能有我自个儿重要吗?”廖文斌不屑道:“说我不把他当成亲叔叔的,他又何尝把我当成过亲侄子?回了柳林却不回廖家,他不是在防着我们吗?我知道北狄的杀手到了,也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是我先找到的他,在棉衣里放蚂蟥的主意也是我出的,我就是要逼廖伯清回廖家,他手里的东西只能交给我。” “韩湘遇害那夜,杀手去廖府是去找你的?” 廖文斌点头:“廖伯清不见了,不在城隍庙里了,他自然要来找我。我被我爹关在祠堂里,门口有管事的把守,他来了,没见着我,走了,碰上了小翠。” 原来如此,杀手竟是冲着廖文斌去的,目的还是为了找廖伯清。 “你喜欢韩湘吗?” “喜欢!”廖文斌闭了眼睛:“她是唯一一个打从心底认可我的人,可惜,她死了。” 周予安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她只觉得韩湘有些委屈,她原本可以好好活着,却因为这些错综复杂的,与感情无关的事情死了。 她要的,原只是一份纯粹的感情而已。 廖文斌死了,死在他们准备离开客栈的时候。 杀死他的是一枚碎片,碎片来自于廖伯清生前乞讨用的破碗。 倒下时,廖文斌面带微笑看向韩府的方向,弥留前,他似乎牵住了韩湘的手。 一场命案,让他们在柳林镇多留了两日,却阴差阳错拿到了廖伯清留下的书信与证据,揭开了北狄兵犯朔州的真相。 朔州守将吴仁义难逃一死,至于那个与吴仁义狼狈为奸的遂州刺史,很快就会进大牢里待着。周予安一行,马不停蹄直奔青阳县。 代县令不是死在青阳县内,而是死在距离青阳县三里地外的小杨村。 这小杨村是个人口不足百人的小村子,村民以种地和养羊为生,村子为南北走向,房屋多集中在一块。 当周予安他们抵达村口时,村民们开始议论纷纷,说代县令是被鬼杀的,是村子里的女鬼作祟。 细看村子,果与别处不同,不仅村口立得有石碑,石碑上刻有驱邪的纹路,就连各家各户的门上也贴有驱邪避凶的符纸。 细问之下,才知村中每年都有人死,且跟那位代县令一样,都是溺井而亡。因为害怕,村中但凡能迁徙的人都迁徙了,余下的这些,要嘛是老弱病残,要嘛是六亲无依,离开了小杨村无处可去。 出事的水井很一般,就是石碑不远处,上面被村民压了石头,石头上还贴了一张符纸。 最初发现代县令失踪的是他的书童,按照书童的描述,他们是走错了路,误打误撞进入小杨村的。 那会儿天已经黑了,他们决定在小杨村留宿一夜,第二日一早启程,直奔青阳。见他们是贵人,村长特意在村中挑了最好的一户人家给他们借宿,为了不打扰他们,还让那户村民临时搬去了村长家。 他们是在村子里用的晚饭,米粮是自己带的,柴火和水用的是村民家的。用过晚饭,县令让他们去休息,自己在房中看卷宗。 亥时一刻,书童起夜时还看见代县令坐在房中,两人隔着窗子对话。 书童问代县令是否需要添茶,代县令说不必,马上就睡了,那是主仆间最后一次对话。 卯时,书童起床,发现代县令的房门开着,县令既不在院中也不在房中,房中被褥整齐,瞧着像是入睡前的模样。 书童在村子里找了一圈,而后将随从以及村民唤醒,辰时,在村民的提醒下来到井边。井口覆石被人挪开,井边上有一圈足迹,由足迹判断,是县令的。 第050章 恶鬼 周予安命人将石头搬开,石头下还压着一张草席,草席仅比井口大一点儿。草席是旧物,上面有星星点点的暗黑色,看着像是喷溅的血液。周予安用簪子刮了一点,凑到鼻端下闻,的确是血。 除了血点儿还有泥土,泥土不像是石头自带的,而像是墓穴里头的封门土。这张草席,曾用来遮挡某个墓室的墓门。 带着满腹疑惑,周予安揭开草席一角向井内窥视,井里隐约像是有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书童开口道:“我当时也是这么往井里瞧的。” “与现在一样?”周予安捏着草席问。 书童点头,继而摇头:“石头没这么大,石头下面也没有草席,我是就着石缝往里头看的。” “看到了什么?” “靴子,我看到了大人的靴子,立在水面上。”忆起当时的情形,书童变了脸色。 人死后,会浮在水面上,不管是意外坠井还是被人谋杀后推入井中都会因为井水浮起来。有些面部朝上,有些面部朝下,根据井水的深度不同,或全显,或半显,即便被缚重物,也会在一段时间后浮起来。可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不可能让靴子立在水面上,除非靴子掉了。 此话一出,书童立马摇头,“不是靴筒朝上,而是鞋底朝上。大人走路与常人不同,靴子磨损的地方也与常人不同,我是他的书童,自然瞧得出来。” 鞋底朝上,且穿在大人的脚上,这代县令是头朝下沉入水井中的,这不合常理啊。 周予安皱眉,沈崇明立马让执剑去问一旁的村民。村民面有难色,似在忌讳什么,过了许久,才有一人结结巴巴道。 “这事儿在别处许是蹊跷,但在我们小杨村,在这口井里算是正常。” 细算起来,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小杨村有个叫杨奎的,小时候平平无奇,没看出什么来,长大后却做了人牙子,走街串户,专做缺德买卖。村子里的人对他褒贬不一,有人说他聪明,歪财也是财,有人说他缺德,恨不得将他们家的祖坟都给铲了。 那年春天,杨奎带回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长得是真好看,皮肤娇嫩,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小姑娘铁定是杨奎从哪个地方拐的,可谁都不愿意多事儿,不愿意招惹杨奎。 杨奎家就住在村边儿上,凡是路过他们家的都能听见杨奎的打骂声和小姑娘的哭声。没过几个月,那小姑娘便如同深秋凋零的花朵一般,迅速枯萎。村民们最后一次见她,是她挺着个大肚子站在杨奎家的院子里,目光直直地看着打从他们家门口经过的村民。 听人说,她的一只耳朵被杨奎打聋了,眼也瞎了,就连脑子都变得不正常了,痴痴傻傻的。 再见时,她已是井里的一具女尸,就跟那位县令大人一样,头朝下,脚朝上溺死在水井里。 她睁着眼睛,脖子上有一道圆形勒痕,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所踪。杨奎并不在意她,还是村民们凑钱将她给埋了。 那天夜里,小杨村突起大风,风里夹带着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哭声搅扰地村民们不能安睡,一个两个全都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他们循着哭声找到那姑娘的坟前,发现坟墓被人挖开,一串小脚印从坟内延伸到坟外,跟着那串小脚印到了杨奎家,发现杨奎的父母吊死在家中。 村民们慌了,以为是恶鬼作祟,连夜请了附近观中的道士来。 道士在杨奎家走了一圈儿,指着角落里的草席道:“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母子是被硬生生打死的。” 草席上有血,血是渗下来的,可见杨家的人有狠。 依着道士的指点,村民们将杨奎的父母葬在了小姑娘的脚后,按照道士的说法,这是踩人一头,今世仇,来世报,等到来世这杨奎的父母需得为小姑娘做牛做马。孩子没找到,可村民在杨家的灶膛里发现了一截没被烧完的婴儿尸骨,依道士的说法,这孩子是被杨奎的家人打出来的,落地便是个死婴。 他们将小姑娘与孩子重新安葬,又让道士做法渡他们往生,哪知到了第二夜,依旧是大风呼啸,依旧是婴儿啼哭,且那啼哭声中还多了脚步声。 脚步声来来去去就在村子里徘徊,吓得村民们缩在被窝中,等到鸡鸣才敢出去。 村子里全是血脚印,从地上到墙上,一排排,一溜溜,吓得村民们浑身打颤。循着脚印,他们走到水井边,看到水井里浮着一只脚。 死在井里的那个是杨奎,跟小姑娘一样,他是睁着眼睛的,脖子上没有泪痕,像是活生生被吓死的。 自那之后,村里每隔一年便会死一个人,起初是杨奎家的邻居,后来是路过杨奎家的那些人,再后来是私下里议论过那个小姑娘,说了难听话的人,直到村里的一个老人,让他们将小姑娘与孩子重新安葬,并且让他们将草席堵在墓门口后,这死人的事儿才算停了下来。 “用草席封门可有说法?”沈崇明没听过这些,转头看向正在与他说话的周予安。 “正统的说法没有,民间倒是有一些传说,说恶鬼怕恶人,尤其怕生前欺负自己的人。草席上的血是他们母子的,看到草席能让他们想起生前的遭遇,心生畏惧。把草席放在墓门口可以挡住墓里的人。至于这草席是否真的管用,不得而知,就眼下来看,似乎不顶什么用。” “以你所见,这县令是被女鬼杀的?可他不是小杨村的人,与二十年前的那桩事应当没有牵扯。” “人不是鬼杀的,若世间有鬼,那些坏人早该去阎王殿了。”周予安笑了笑:“但他未必与二十年前的那桩事没有牵扯。这位县令大人祖籍何处,又是因何被派去遂州任县令的?遂州县令,非常人可为,这位县令大人一定有他的特别之处。” 沈崇明略一沉思,让执剑将县令的书童唤了过来。 县令祖籍湖州,少聪慧,靠读书博取功名。为人正直,不善官场交际,为官多年,却依旧是个县令。之所以被派往遂州,不是因为他有通天的本事,而是因为别的县令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第051章 旧案 小杨村的屋子有些简陋,寒风从破了洞的窗户刮进来,把那些纸吹得哗哗作响。周予安手忙脚乱地压纸,沈崇明侧身挡在了窗前。 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周予安抬头与沈崇明四目相对,气氛一下子变了。 沈崇明先开口:“我让执剑找些东西把这窗户堵一堵。” “院子里有干草,杨奎那院子里还有几床旧棉絮,虽被老鼠咬得不成样子,拿来挡窗户倒也合适。”周予安扯了扯沈崇明的衣袖:“风冷,别站在窗前!” “怕你冷!” 脱口而出的话让周予安瞬间红了脸。她赶紧避开他的目光,用毫不在意,略带嫌弃的口吻道:“净给我添麻烦,待你旧伤复发,苦的还是我。” 沈崇明微勾唇角,往一旁退了退,仍用袖子遮着灌风的地方。 风将桌上的东西吹乱不少,其中一张纸上的内容引起了周予安的注意。 “县令的母亲是青阳县人,是逃难去的湖州,且是县令的续弦,是巧合吗?” 周予安拿着纸给沈崇明看。 “二十年前,我还未出生,但我随师傅到过青阳,未曾听他提及过此事。我师傅嘴碎,连遂州闹蝗灾的事情都给我说了,这青阳县的事儿没有理由不告诉我。他不说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青阳县没有发生过灾难,既无灾难,何来逃难一说。二是这青阳县发生过灾难,但灾难很小,不足以让他去说。小灾小难也需要逃难吗?且逃到湖州那么远的地方。” “逃难逃得不一定是天灾。”沈崇明俯身,撩起周予安耳边被风吹乱的碎发:“许是人祸。”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交错,周予安的脸红了。 “大人!”看着沈崇明那双越离越近的眼睛,周予安向后一仰,急声喊道,刚喊完,倾斜的椅子被人握住,周予安心有余悸地补了句:“多谢大人!” “你在躲我?”沈崇明目光不善,似有恼意。 周予安赶紧道:“怎么可能,我怎会躲大人,我只是不小心。对了,大人方才说县令的母亲躲的是人祸?” “二十年前,青阳县有个卖纸的商人因牵扯进户部的案子被判了斩刑。依例,他的家人要被流放,可流放前夜出了变故。据当事者称,纸商的妻女砍杀了押解的差役,妻子当场死亡,女儿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杀死官差可是大罪,朝廷没有派人捉拿?” “捉了,没捉到,线索到湖州就断了。”沈崇明捻着桌上的纸。 “湖州,人牙子,身份……”周予安移开沈崇明的手在那些纸张里扒拉:“一个纸商的女儿,在砍伤差役被人四处围捕的情况下是如何逃出青阳的?她不敢寻求帮助,只能在城里东躲西藏,她遇见了杨奎。杨奎是人牙子,知晓她的情况,在一拍即合的情况下,杨奎利用自己的法子将她带出青阳,带去湖州,卖给了县令的父亲做续弦。” 沈崇明给了周予安一个赞赏的眼神,刚要开口,就听周予安自言自语道:“县令的父亲是如此随便之人吗?杨奎为何要将她带去湖州,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你说呢?”沈崇明反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周予安思索:“湖州在青阳县的东边,路程遥远,且多为水路,若为贩卖,大可以将她卖到北边甚至是关外,杨奎何必舍近求远?答案只有一个,杨奎他有利可图,且这个利是纸商的女儿许给他的。” “说的不错。”沈崇明握住周予安的手,寒风凛冽,即便有他的遮挡,她的手还是被吹红了。 周予安沉浸在案情里,丝毫没有察觉沈崇明正往她的手上哈气,且温柔地帮她暖手。因那股暖意,她竟不自觉的往前靠了靠。沈崇明看到了,嘴角微扬,目光像是黏在了她身上,可等她抬头时,他的目光倏地变淡了,就像方才看人的不是他一样。 “县令的父亲与纸商有关?你方才说户部的案子,户部的什么案子竟能与这些小商人牵扯上?” “假银票案!”沈崇明轻吐气息,“你那个嘴碎的师傅没有与你说过吗?” “说过,且说此案与宁国侯有关。”周予安握紧手中的纸:“户部侍郎被杀,京中被牵扯的人不少,只是没想到民间也有,且牵扯到了一个小小的纸商身上,且这纸商远在青阳。” “青阳的纸,湖州的墨,县令的父亲刚好是制墨的。”沈崇明道:“此事距离现在较远,当时负责侦办此案的官员也是稀里糊涂,仓促结案,这县令的母亲是否是纸商的女儿已无法印证。” “不能直证,却能旁证。”周予安道:“小杨村的村民说过,被杨奎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与县令家那个失踪的嫡姐相仿,且她的口音与书童相似,那就是湖州口音。假设县令的母亲真是纸商的女儿,那她去湖州就是另有目的,杨奎不过是这个目的中的一环。” 沈崇明看着周予安没有插话。 周予安继续道:“杨奎是个人牙子,他将纸商的女儿带去湖州是为钱,把小姑娘从湖州拐带回来也是为钱。许是知道了其中的厉害,他没有将小姑娘卖掉,而是带回了小杨村,将她关在自己家中。坏人嘛,见到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心生歹意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怪就怪在这个县令。官道距离小杨村甚远,他是怎么走到小杨村的?” “不是迷了路误入小杨村,而是特意来到此处,迷路只是个借口,糊弄身边之人。”沈崇明敲着桌面:“他怕是知道了当年的事情,知道自己的姐姐是被杨奎带到了小杨村。” 县令是个正直的人,即便没有见过自己的姐姐,在知晓当年的事情后,也会到小杨村走访,暗中打探姐姐的下落。 他去遂州任县令这件事,在他看来,或许是件好事,起码这个烫手山芋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的经过青阳县,且能让青阳县令协助他调查姐姐的事情。 小姑娘已死,当年拐带和欺辱她的杨奎一家也死了,县令是如何出事的?她可不信什么恶鬼索命,与其说是有恶鬼,倒不如说是有恶人。 寻根究源,县令之死,还得从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查起。 第052章 棉絮 没有卷宗的旧案,想要去查谈何容易,为今之计只有兵分两路,一路去探访村民,看看能不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一路去调查代县令的死,从他的死因着手,找出幕后隐藏之人。 探访村民的事儿,周予安本打算让沈崇明去做,可这位爷一动不动,压根儿没有跑腿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让执剑代劳。 执剑是沈崇明的手下,对周予安的使唤自有些不情愿,奈何主子一个眼神扫过来,麻溜的去了。 代县令的尸体被放在土地庙里,青阳县衙那边派了两名衙役看守,说是看守,也只是在距离土地庙最近的那间农舍里住着,时不时的去土地庙转一圈。 土地庙有个半人高的木门,平常是开着的,放了代县令的尸体后落了锁,锁上贴的有官府的封条。 破损的封条被风吹得呼呼啦啦作响,门锁跟着晃荡,见周予安弯腰查看,跟在后面的衙役赶紧道:“这土地庙建在风口上,庙里的窗户连个遮挡都没有,这封条怕是被风给吹烂的。姑娘放心,这门上只有一把锁,钥匙在小的手中,这县令的尸身安然无恙。” 周予安示意衙役将门锁打开,衙役赶紧掏出钥匙上前。 土地庙不大,除了土地公的神像外,仅能放下一张供桌,再在供桌前跪一个人。方才进庙时已经看见了那张供桌,它与蒲团一起搬到了角落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竹床,竹床上摆放着代县令的尸体。 尸体旁边放着一圈儿干枯的药草,周予安走近看了下,是驱虫避鼠的。 代县令身上盖着白布,白布上有猫抓的印记,看来这土地庙被野猫光顾过。 “大人恕罪,咱们没想到会有猫进来。”负责看守土地庙的两名衙役见状立马跪到地上,沈崇明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没有吱声,两名衙役低头跪着一动不动。 周予安亦没有理会,动手掀开了白布。 与想象中的代县令不同,他长得极其憨厚,若是换一身衣裳,便与这小杨村的村民无异。说白了,这人身上没有一丝官气。 胖高个儿,上身着中衣,中衣半敞着,里面沾了不少井藻,以至于整个衣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绿色。下身穿一条睡裤,睡裤上也沾有井藻。靴子穿在脚上,靴底是干的,这让周予安想起了书童的话,县令是倒着立在井里的。 周予安掰了掰尸体的手指,顺带着查看了一下他的手,手上只有茧子没有伤口,落茧的地方是日常握笔的地方,看得出这位县令很勤勉。 “他是在入睡前遇害的。”周予安道:“他脱了外衣,换了睡裤,打算就寝,却又出去了。一个县令,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衣衫不整的出去,且还是在一个陌生的村庄?” “有人叫他,或者是看到了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 “沈大人会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只着中衣出去吗?”周予安瞧着沈崇明:“若是沈大人,必会拿着外衫出去吧?就算紧急,也会在路上将外衫穿上。县令大人是读书人,刻在骨子里的礼仪应该是不会变的。” 周予安俯身,翻看着县令的里衣。由于在水中浸泡的时间过久,加上周予安他们从遂州过来耽搁了些时间,那些原本留在县令衣衫上的证据都消失了,周予安只能通过一些微末的,不太起眼的细节去做判断。 “两侧肩膀,上臂外侧有大片损伤,这些损伤很深,不是单纯的磕碰造成的。”周予安指着县令的肩膀给沈崇明看。 “沈大人知道这些伤是怎么造成的吧?” “被人压在地上,凶手用双腿压住了他的胳膊,以及他的肩膀。他没有反抗,或者说没来得及反抗。” “沈大人真聪明,这些伤痕呈红色,说明是在死亡前留下的。”周予安继续道:“有人趁其不备袭击了他,而这个袭击他的人是他的熟人。回到我们先前的那个问题,一个县令,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衣衫不整的出去,甚至连件外衣都没有带。原因只有一个,那是他认识的人,且他认为,他不会走出那个院子。” “县令入小杨村时只带了一名书童和两名随从。” “只有书童和县令住在那间院子里。”周予安眨了下眼:“那间院子是整个小杨村里最好的院子,但它只有一间卧房,一间客房,客房里满是杂物。案发当夜,县令住在卧房里,书童住在客房,两名随从以及县令的马车都在另一户人家。随从是听见书童的呼喊后才出来寻找的,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县令和书童才知道。” “我让执剑查过这个书童,他是孤儿,是在街上乞讨的时候被县令带回去的。一个对他有恩的人,为何要将其杀死?”沈崇明靠近周予安:“这县令的尸体还说了些什么?” “脖子上有勒痕,勒痕向下,在死者的耳后相交,凶手在他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绳索,绳索上附有重物,是那重物让他朝下悬着的。” “单靠这个重物便能使人倒立于井水之中。” “不止,他的脚踝也被绳索缚过。”周予安脱下县令的鞋子,袜子以及脚踝上并无被绳索绑缚的痕迹,周予安却从袜子中掏出了一团棉絮:“凶手很聪明,为防被人发现,他在县令大人的袜子里塞了一圈儿棉絮。除此外,他还在绳索里绑了另外一样东西。” “什么?”沈崇明看着那团棉絮,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来。 夜半三更,书童将一团棉絮塞到县令的袜子里。棉絮是从哪里来的?就地取材,从村民的被子里掏的,因为这团棉絮,一看就是陈年的,不知道翻新了多少回的旧棉絮。 沈崇明正想的出神,周予安突然将几片蛇麟递到了他面前。沈崇明眉头一皱,问道:“这是何意?” “靴子上的,且沾在靴子内侧,我猜想着,这书童应是将蛇与绳索一起绑在了县令的脚踝上,而后将县令悬入水中。蛇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在蛇挣脱绳索的时候,绑在县令脚上的绳索一并脱落。村民们发现县令时,他正处于尸僵状态,故而成了村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当然,不排除井下另有机关,我觉得我们可以把井水抽干看看。” 第053章 井下 小杨村以种田和养羊为生,这口井是挖来给牲口们饮水用的,在出杨奎家的那件事儿之前,这口井旁不仅有井架,井索,打水用的木桶,还有方便牲口们饮水用的石槽。 杨奎家那事儿出了之后,村民在旁处又打了一口井,这口井也就废了。 除了闹鬼闹得人心惶惶地那几年外,这口井始终被石板封着,若非县令到访,若非县令像当年的那些人一样不明不白死在了井里,小杨村的人差不多已经忘了那件事儿。 二十年来,对于很多小辈来说,那件事等同于一个故事。 执剑将亲历过那件事的人全都请到了村长家里,村长家那间不大的堂屋被挤的满满当当。村长坐在中间,低头不语,脸上满是焦虑。 “老爷,能说的都说了,您到底想问什么呀?” “杨奎那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执剑靠在门框上,拇指推着剑鞘,每推一下,屋中那些人的心脏就跟着跳一下。 “已经跟老爷说过了,是被杨奎打死的!”村长苦着脸:“这究竟是不是咱也不知道,咱都是听那个道长说的。道长是能人,他说的肯定错不了。” “道长?什么道长?道观在哪儿?我正好将他请来问问。” “老爷若是早几年来,兴许还能见到他,眼下他不在我们小杨村了。”村长起身,双腿打弯儿,一副老实巴交且给吓着的模样:“自打村子里出了事儿,稍有能耐的人都搬走了,那道观也不行了。道长啥时候走的咱不知道,只知道那道观在一夜暴雨后塌了,里面的东西也没了。老爷若是不信,我可带老爷去那道观看看,全是烂瓦荒草。” “是吗?带我瞧瞧去!” 执剑站直,村长犹豫着从人群中挤出来,刚到执剑跟前,就被他用剑抵住了脖子。 “说谎是会死的!” 村长打了个激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将他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小姑娘是被杨奎打死的,可小杨村的村民并非无辜,他们之中有去看热闹的,有在一旁挑唆的,还有在一旁指指点点的,就连同为女子的小杨村的村民也因为嫉妒小姑娘的貌美在一旁说些尖酸刻薄的话。 他们是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被打死的,却不约而同的保持了缄默,直到村子里开始闹鬼,他们才感到惶恐,害怕,甚至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悔意。 给母子俩安葬,是他们能够做出的仅有的补偿。 闹鬼的事情不是村长编的,在他心里,就是小姑娘母子回来索命了。确有道长来过小杨村,是村长让村民从外头请回来的,这村子里的镇鬼符咒就是道长留下的。 那个村民是在县令来之前最后一个坠井而死的人,道长的来历只有他才清楚。不是村长不想说,而是村长也不知道那位道长身居哪座道观。 那些坠井的死者里,只有小姑娘,杨奎以及前些日子死亡的县令是倒悬的,余下的那些只是死在了井里,姿势各异,全是溺毙。 问到最后,村长还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当年有人在小杨村附近打听过小姑娘的下落。那人是个小货郎,口音与小姑娘相似,应是从湖州来的。杨奎得到消息将小姑娘关了起来,自个儿还在村外转悠了好几日,直到确认那货郎没有到小杨村,这才将小姑娘放了出来。 说到最后,村长狠狠地甩了自己两个耳光,说当年之事他虽未参与,但他身为一村之长,默许村长作恶,理应与恶人同罪。 同一时间,周予安于土地庙中打开了县令的尸体。 内脏淤血,心尖上有出血点,胃内没有溺液,肝脏也没有改变,县令如他们先前推测的那般死于窒息而非溺毙。死者胃内基本空虚,结合尸斑情况,可以断定死亡时间。除之前看到的伤痕外,在死者的背部和双肩,也有一些纵横交错的死后拖擦伤,伤痕不错,分布在死者的上部,周予安推断,凶手在拖拽县令时使用了某些东西,例如村民家中消失的褥子。 凶手最初应该是拽着死者的脚拖动尸体的,后来改了主意,将死者推到了褥子上,拖着褥子行走。一来,留下的现场痕迹较少,二来,减轻死者的重量,便于转移尸体。 在转移尸体时,县令曾多次从褥子中滑出,故而身上有多处反复的死后磕碰伤,这些伤很浅,证明凶手在转移尸体的时候是有观察的,他是一个既谨慎,又细心,且十分冷静的人。 这个人与书童相吻合。 沈崇明进来时,周予安正在帮县令缝合尸体。 阳光从土地庙的破窗照进来,穿过土地爷的肩膀落到了她身上,她专心缝合尸体的样子又是另外一种模样,与做女大夫时有些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井挖好了?” 不用抬头,便知站在庙前的那人是沈崇明。 “如你所说,井底另有机关。”沈崇明进入庙中,站在周予安的右侧:“井中确有绳索,活蛇以及被井水浸泡过的棉絮。除此外,挖井的村民还在井底发现了秤砣,石块,以及一道暗门。” “那井下也有密室?” “没有,暗门只有首饰盒大小,上面挂着一只铁环。” “铁环?”周予安愣了愣:“这倒是我没想到的,他们在井里藏一只铁环做什么?” “问过了,那铁环原是庙门上的,连着一块儿铁板,修井的时候缺了块儿石头,村民就将那铁板连同铁板一块儿垫了下去。铁环上有头发,历经数年,依旧缠在铁环上。” “所以,当年的浮尸,是有人将死者的头发绑在了铁环上。” “不止如此,那铁环腐蚀的厉害,井水也与别处不同。”沈崇明道:“此处是盐碱地。” “原来如此。”周予安将白布盖上:“书童审了吗?可有招认?” “你这心里只有案子?”沈崇明冷着脸打量周予安,却勾了勾唇角,声音骤然沉哑:“除了问我案子,还能不能问我些别的?” “别的?”周予安抬头看着沈崇明:“执剑回来了?小姑娘之死可有蹊跷之处?” “周予安!”沈崇明无奈,唤她的名字:“不饿吗?随我吃饭去。” “吃饭?”周予安讶异,见沈崇明靠近,下意识后退,急声道:“脏,一身气味,我先找个地方洗洗。” 第054章 梦魇 来了小日子,身子本就有些不适,更难堪的是她坐在浴桶里。出去是可以出去的,出去之后怎么办?她要用的东西放在包袱里,包袱搁在沈崇明的马车上,马车停在另一处院子里。 此时此景,周予安终于明白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出门为啥要带个丫鬟了。她没丫鬟,困在浴桶里,门外倒是有个人,可她不知如何开口。 屋内久没动静,沈崇明在木门上轻叩了两下:“水凉了?” “没有!“周予安抓着衣裳站起,未曾开口,脸先红了:“可不可以让执剑帮我拿个东西。” “衣服在床上。”沈崇明背对着门:“你穿好,我进去倒水。” “不用,水我自己倒。”周予安低头,脸越发红了。 沈崇明生气,没来由的。 “周予安,你还要墨迹多久?”转身,目光透过门缝看向屋内。 乡下地方,沐浴时没有屏风隔档,屋内情形一目了然。他看时,她正半遮着身子从浴桶里跨出来。 姿势有些狼狈,看得他心头一紧,正要推门,视线落到她的脚踝上。一只玉铃,用红线系着,玉铃微动,竟让他的眼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呼吸一窒,忙转过身来对屋内道:“饭要凉了。” “沈崇明,我有点儿麻烦。”周予安紧着腿,一张脸涨得通红:“我要的不是衣裳,是姑娘家用的那个。在我包袱里,你让执剑把我的包袱拿来好不好?” 姑娘家用的那个?沈崇明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等着,我去去就来。” 走了两步又转回来,隔着木门说了句:“屋里冷,裹上棉衣,我会让执剑在去寻一床新的过来。” 周予安抿着唇没有吭声。 来了小日子,身子原就有些不适,加上在土地庙验尸时招了寒气,这次的月食来势汹汹。她才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腹痛难忍,待沈崇明取了东西回来时,她已裹着棉被窝成一团。 隐隐约约,似听见沈崇明唤她,她好像答应了,又好像没答应,只难受的哼哼唧唧。 她梦见了那片墓地,雨落成溪,将新堆的墓土冲下,露出里面尚未刷漆的棺材。棺材很薄,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响。 棺材里很黑,雨声吵醒了睡在里头的小姑娘。她很害怕,含着哭腔叫了声娘。没有人回答,她试着起身,小小的身体被棺木禁锢。她慌了,胡乱捶打,用力推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许是上天垂怜,随着一道闪电落下,棺盖破了,她挣扎着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茫然四顾,不是荒坟便是白骨。 倏地睁眼,周予安对上沈崇明那双关切的眼睛,她怔怔地瞧着,直到他将手覆在她的额头上,她才从梦魇中挣扎出来。 眼前已非农舍,而是一处布置的十分雅致的房间。看陈设,应是客栈。透过那扇紧闭的窗户还能听见街上嘈杂的吆喝声。 “做梦了?”沈崇明问,未曾放过她眼中残留的恐惧:“梦到了什么?” “一只恶鬼,长得特别吓人。”周予安虚弱地笑着:“这是哪里?我们……” “青阳县!”等她坐起身,才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她:“你晕倒了,小杨村没有大夫。” “那我——” 周予安咬住嘴,脸颊通红。衣裳换过了,女儿家用的东西触感明显,余光自沈崇明的手指上扫过浑身不自在。 “不是我!”瞧出她的心思,沈崇明侧过身去:“是小杨村的大婶帮你弄的,衣裳也是她给你换的,我守在门外,未曾近前。” 周予安刚要松口气,听沈崇明道:“你若想,下次可以试试。” “沈崇明!”周予安将药碗搁到一旁,抓起棉被挡住脸,耳边传来揶揄的笑声。她恼羞成怒,露出半只眼睛。 “很好笑吗?你知不知道……” “知道,但你不必介意这种事情。”沈崇明拉下棉被:“妻子不适,做丈夫的理应体贴,我从不觉得这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世间男子皆为女子所生,只有那些迂腐无能之辈才会拿这个做文章。” 沈崇明正了神色:“我不做,不是因为我嫌弃,而是我没有资格。” 周予安不明所以,眼神古怪地瞧着他。 “青庐那次,你我并未完成成婚仪式。”沈崇明拽了拽衣袖:“待此地事了——” “明媒正娶,十里红妆,你说过,我记得。”周予安赶紧打断他的话:“我睡了多久,我们可要返回小杨村?” “不必!”沈崇明帮她掖了掖被角:“小杨村的事执剑会处理,待你身体康复,我们即刻返回遂州。” “书童招供了?他杀死县令的动机是什么?还有,小杨村的那些村民是怎么死的?二十年前,还没有书童吧?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见沈崇明端碗,周予安心里一慌,拽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许是因为身子前倾的缘故,一阵抽疼随之传来,疼地她泛出了眼泪花儿。顾不得将话说完,捂着肚子,倒在床上。 “这大夫的药不管用?沈崇明拧眉,将药丸搁在一旁:“我让他们再去请个大夫。” “我就是大夫。”周予安呲着牙,脸色微微发白:“那是药,不是仙丹,需得过一会儿才行。” “我该如何帮你?”沈崇明坐在床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手足无措:“你以往都是怎么熬的?次次都是如此吗?” “偶尔,若是次次如此,我还不如给自己配副毒药。” “胡说!”沈崇明捂住她的嘴:“女子的病症我不懂,待回京后问问御医,宫里那么多人,总有与你病症一样的。” “我倒是知晓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周予安蜷缩着身子,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算了,我还是疼着吧,左右过两天便好了。” 沈崇明想问,见她脸色怪异将话憋住了。若是寻常办法,她早就说了,不说,怕是什么歪门邪道。 药效渐起,眼皮渐重,周予安缩在床角一动不动。沈崇明在床前站了会儿,脱掉鞋子,将缩成一团的周予安移到怀里。见她眉宇间仍有痛苦之色,用手帮她轻轻揉着。 周予安睡得迷迷糊糊,只觉身旁有人躺了进来,明知不妥,却还是贪恋的往那怀中移了移。幼时胆小,每到雷雨天气,必找娘亲陪伴。那时的她便如今日这般,蜷缩在娘亲怀里。 梦魇又起,却不似先前那般可怕,她站在杏花树下,冲着阿娘喊:“我要这一朵!” 第055章 表白 这一觉,周予安睡得极好,足足睡了三个时辰。 腹内痛感消失,她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卷着被子翻身,快要碰到床沿时,腰间突地被一双胳膊擒住,一把捞了回去。还未反应过来,连人带被子一同被移到了里侧。 睁眼,未曾开口,便见沈崇明侧过身来,看着她道:“睡醒了?不疼了?” 周予安没有回话,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脱了外衣,中衣微敞,里衣上湿了一片,那个位置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口水染的。 似条件反射,她赶紧抹了下嘴。 沈崇明半坐起身,眼神微凉地瞧着她:“买一套新的给我。” 周予安张了张嘴,彻底醒了。 她睡觉流口水,口水沾到了沈崇明身上,再看他一副被人蹂躏的样子,下意识问了句:“我把你怎么了?” “你说呢?”沈崇明拢上外衣,从床上站了起,周予安只瞄了眼,便羞得捂上眼睛。 上衣乱就罢了,这裤子也是乱七八糟的,她要是真没对他做些什么,她自个儿都不信。使劲咬了咬牙,脑海中混沌一片,她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喜欢杏花?”已经穿戴好衣裳的沈崇明站到她跟前:“我京城中有处宅子,后院地方极大,你若喜欢,可以种上。” 周予安眨巴着眼睛,不知他为何提起杏花。 “种白的!” 杏花分为两种,一种是白的,一种是白中带红的,有人将后者称为红杏。 来不及思考沈崇明为何让她种杏花,嘴巴就不由控制地问了出来:“为何不能种红的?你怕一支红杏出墙来!” “怕,但我更怕那支红杏不愿意待在墙里。”沈崇明瞧着她的眼睛,见她一脸迷糊,继续道:“我回小杨村,天亮后回来。饿了让厨子给你送吃的,不用你亲自跑,吩咐门口的人即可。” “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周予安起床,见自个儿只穿了里衣,忙用被子裹上:“你在外头等我,一会儿就好。” “不用,好好休息。”沈崇明俯身,摸了下她的脸:“我已让执剑传信给云画,多则七日,少则三日,她便能赶到青阳。你身体不好,以后由她照顾。” 云画是谁? 听口气像是个女的。 丫鬟吗? 看他的模样,不像是有丫鬟伺候的人。 当初把他捡回去时,他那衣裳一看就是自己穿的。自己穿的和旁人穿的绳结不同,自己穿的,绳结在内,别人穿的,绳结在外。 且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很难想象他身边还有个丫鬟。 不是丫鬟,是相好? 相好是民间的说法,他家里那个应该是侍妾,他说过他没有夫人。大户人家,先纳妾后娶妻的比比皆是。 那个云画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要知道她当初可是厚着脸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欺他重伤无法反抗才得以靠近的。他那会儿气她气得要命,看她的眼神像是藏着刀。天可见怜的,她只是帮他换药而已。 忆起往事,周予安倏地抬头,看着沈崇明的背影问:“我没对你做过分的事情吧?我小日子来着呢,想欺负你也得有那个条件啊。” “你可是周予安,没有条件也会创造条件。”沈崇明转身,意有所指地盯着她的手:“梦里那杏花好摘吗?” 他怎么又提杏花? 突地,梦境浮现,依稀,好像,她是在梦里折了一支杏花。那杏花与旁的不同,旁的都长得枝丫上,手一折就断了。那朵好像长在枝干上,她折了很久,耳旁隐隐似有痛呼之声,且她的耳朵好像划伤了。 梦是乱的,乌七八糟,醒来后,全都不记得了。 手抚上耳朵,触到一圈儿浅浅的牙印,脑海中猛地浮现出刚醒时他的那个眼神,再联想到他那皱巴巴的衣服,丢失的记忆顷刻间被唤醒了。 服药前她穿得整整齐齐,睡到一半觉得热,稀里糊涂就把衣裳给脱了。沈崇明阻止过,她那会儿不清醒,陷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还冲他发火,顺带着把他的衣服给扯乱了。 后面的不想回忆,她捂着脸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生病了,脑子不清楚。药,一定是那个大夫开的药有问题。药方呢,你拿给我看看。” “第一次?” “第一次!”周予安可怜巴巴地举手:“我发誓,我从未对别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就算我想,别人也不愿意啊。” “你还想对谁做这样的事情?” 沈崇明压着一丝怒火,快步走到床前,将周予安的那只手握住。 “没谁!”周予安赶紧道:“我对男人要求极高,一般的看不上。” 手被攥得生疼,周予安厚着脸皮哄人:“我就看上了你,一见钟情,非君不嫁。常明山遍地死人,我就把你带回家了。那么远的路,足可见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一见钟情?非君不嫁?” “一见钟情,非君不嫁,君若不娶,我定出嫁,我当尼姑去。” “你对我是一片真心?” “足可见日月。”周予安拉着沈崇明的手,将它摁到自己的心口上:“感受到了吗?我的心在为你扑通扑通地跳。” 掌下一片柔软,沈崇明看了她一眼,挣脱,仍带着一丝恼意道:“你的真心只值二百两。” “过不去了是吧?”周予安气急:“我是占了你便宜,你也不亏是不是?二百两,就记住那二百两了。早知道就把你卖贵点儿,两千两,两万两,两百万两。” “后悔了?” “后悔了,后悔死我了。”周予安背过身去:“不是要去小杨村嘛,赶紧走。” “等你!”沈崇明出门,“穿厚点儿,外头冷。” “不去!要去跟你的云画去!”周予安气得捶床,“男人心,海底针,一会儿让人去,一会儿不让人去,一会儿对人好,一会儿又对人发脾气。沈崇明,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救命之恩,以身相报。”沈崇明压下欲要扬起的嘴角:“我报了,是你不要。” “谁说我不要?我反悔了,我要!”周予安揪着棉被,恨恨道:“臭男人,小气鬼,不就做梦的时候摸了一下嘛,干嘛气成那样?从前没被人摸过?第一次?沈崇明,你该不是第一次吧?” “闭嘴!”沈崇明黑脸,将门重重合上:“睡觉!” 门内,周予安抱着棉被噗嗤一下笑了,若非那门关着,他一定能看到她抱着棉被前仰后合的模样。 第056章 书童 书童被绑在柴房里,外头站着看守土地庙的那两名衙役。与之前的懈怠不同,此时的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恐出现纰漏。 沈崇明离开后,周予安吹灭灯烛,打开窗户上了房顶。离开客栈的沈崇明上了马车,不多会儿就消失在周予安的视野里,她于背街里吹了声口哨,一匹黑马“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翻身上马,只一会儿功夫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小杨村,寒风刮进柴房,书童缩着脖子往柴火堆里挤了挤。脖子突地一凉,睁开眼,看到站在跟前的周予安。 “姑娘!” 书童叫着,眼睛往窗外瞄了瞄。 “放心,人已经睡了。” 周予安用剑挑了挑书童手上的绳结,蹲下来问他:“是按照我教你的话回答的吗?” “是!”书童点头:“全是按照姑娘教的说的,一字不差。姑娘没交代的,小的全充了哑巴。” “不后悔吗?”周予安侧着脸看书童:“人的命只有一条,丢了便是丢了。” “烂命一条,何足挂齿。”书童释然地笑了笑:“姑娘答应我的事莫要忘了。” “不会忘。”周予安给了他一颗毒药:“我知你不怕死,牢狱之苦却未必受的。” “多谢姑娘,只这牢狱之苦,应由我受。”书童整了整衣裳,跪在地上:“离去之前,有一事恳请姑娘,我行之事莫要告诉她,我不想让她心里难受。此事乃是我一人所为,她不必为我承受什么。” “于她而言,我只是大夫。”周予安将药丸放在一旁,打开柴门,走了出去。 书童看着她的背影,拿起药丸用力碾碎。 柴房外,两名立得直直的衙役突然睁开眼睛。一阵寒风袭来,不约而同打了个喷嚏。在他们耳后,各有一个针眼,针眼很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今夜风很大,将柴门吹得卡咔嚓擦。衙役回头,见书童靠在柴火上,以为柴门是被风吹开的,捡了根树枝将门别上继续站岗。 再熬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离开柴房的周予安直奔土地庙。县令的尸体已被挪走,只剩下那张浸着尸气的竹床。确认四周没有动静,周予安一笑,打开火折,点亮土地庙中的油灯,从竹床的缝隙中拿出一样东西。 油纸包,叠成小小一团,泛着浓郁的尸臭味儿。 展开,是半张药方,字写得很小,需得仔细辨认才能看清。 反复看了两遍,确认记下药方上的内容后,周予安将它投进了油灯里。纸油加火油,噼噼啪啪,一干二净,只留下那股熏人的气味。 农舍里,沈崇明将披风递给执剑,拿起放在桌上的卷宗。卷宗共有两摞,一摞是遇害的那位县令带来的,一摞是执剑从别处调来的。 打开其中一份,边看边问:“书童何在?” “关在村长家的柴房里,由青阳县的那两名衙役看守。爷放心,土地庙那事儿没与他们计较,他们心里有数,绝不敢再出纰漏。” 沈崇明点头,继续浏览卷宗。 书童本是乞丐,是在街上乞讨时遇见的县令。那会儿还小,不过七八岁,被旁的乞丐摁在地上打。即便断了胳膊,也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咬破唇角不吭一声。 县令看不过眼,命随从驱赶,把受伤的书童带到药铺。 一路上,书童几次三番想逃都被县令拎了回来,事后才知,他是怕付钱。 他怀里护着的是个钱袋,钱袋是他捡的,里面的铜板是他乞讨来的,铜板是他拿去给婆婆看病的。 婆婆与书童并无血缘关系,是在破庙避雨时遇见的。彼时书童正饿,婆婆将她剩下的食物全都拿了出来。书童知恩图报,在婆婆患病后,四处乞讨,凑巧帮她买药。 铜板是他一个一个攒的,好容易攒够了买药的钱,却被别的乞丐盯上了。 那是婆婆的救命钱,他死不松手,就算断了一条胳膊,他也死死护着。 知他是个仁义的孩子,县令不光给他看好了胳膊,还让大夫跟书童一起去破庙里给婆婆看病。 三日后,书童跪在县令家门口说是报恩,县令见他可怜就将其留了下来。 至此,他便成了县令跟前唯一随从。 单看这些,着实找不出他杀害县令的理由,直到沈崇明看见他的口供。 婆婆不是旁人,是县令的曾外祖母,是带着外孙女到湖州投亲的。遇见书童那日,是她们祖孙两个到达湖州的第一日。 原以为到了湖州有亲可依,这才将随身的东西全都给了书童。 小小善心,救了书童一命。 “既是投亲的,为何病在破庙里?”执剑摸着鼻子问:“莫不是这里头出了什么变故,正是这变故导致了书童杀主。” “依证词所言,那女孩儿是县令的母亲离开青阳县之前所生,应是未婚先孕。怕人知晓,由她的母亲送到了外祖母,也就是县令的曾外祖母处。假银票案发生后,她逃离青阳,抵达湖州,做了继夫人,生了县令。原以为当初的事情无人知晓,哪知事过多年,她的外祖母竟带着她的女儿来寻她。” 沈崇明放下卷宗。 “她不认亲,是怕这突然冒出来的亲戚影响了县令的前程,影响了她的好日子。” “这女人的心也是够硬的,再怎么说,那都是她的亲外祖母,是她的亲生女儿,就算不认,也得把他们的生活安置好。”执剑道:“大不了当亲戚处呗。” “当亲戚固然好,可县令的母亲未必愿意。此事与她而言,既是见不得光的过往,更是容易被人拿捏的把柄。”沈崇明将卷宗叠到一起:“从证词来看,她不光将自己的外祖母与女儿赶出家门,还花钱雇了人去害她们。得知真相的外祖母一病不起,死在了破庙里,至于她的那个外孙女,证词中并无交代,想来是不在人世了。” “书童是在为自己的恩人报仇?”执剑琢磨着:“既是报仇,为何早不报,晚不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报?” “将书童提来。”沈崇明压下卷宗:“有问题当面问,这卷宗上写的,证词里说的,未必全是真的。” “就像爷糊弄周姑娘?”执剑往沈崇明跟前凑了凑:“爷那衣裳分明是被睡姿不好的周姑娘给扯乱的,爷那么误导,是想要周姑娘为爷的清白负责?” 第057章 乱局 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很轻,夹杂着外面的寒气。 周予安的眼皮动了下,赶在那人开口前睁开眼睛:“回来了?” “还睡?起来吃点东西。” “我要穿衣服,你出去。”周予安在被子下蠕动,将被子往上移了移:“沈大人确定要在这里看着吗?若是看的话,我就出来了。” 沈崇明倏地转身:“我在楼下等你。” 周予安松了口气,还好他出去了,要是他非要在这里站着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掀开被子一角,看了看身上的夜行衣,赶紧脱了。 听着门后的声音,沈崇明有些脸热,抬眸对上执剑越发不自在,绷着脸问了句:“将人送到县衙了?” “送了,且是看着他被关进大牢的。” 执剑往屋门那儿瞟了眼,问:“爷这是被周姑娘给撵出来了?” “准备饭菜去。”沈崇明道:“不要落的,不要酸的,让后厨那边准备些甜的,甜而不腻的。” “好嘞,属下这就去。”执剑扶着栏杆轻轻一跃,直接落到了一层。沈崇明站在门口没动,直到周予安换好衣服出来。 天刚亮,客栈里吃饭的人不多,三三两两都是昨夜里入住在这间客栈里的。 沈崇明倒了一杯热水,推到周予安面前:“书童被押,县令还乡,你若没有旁的事情,用过这顿饭,我们便启程赶回遂州。” “县令的事情审清楚了?书童怎么说?”周予安抿了口热茶,用余光打量着沈崇明。虽与书童有约定,可但凡是人都有弱点,鬼知道这个沈崇明会不会从他的身上看出端倪来。 三年前,她去湖州查事,查来查去查到了那位县令身上。顺藤摸瓜,竟摸出他的母亲与当年的假银票案有关。 为弄清来龙去脉,她易容乔装,扮做丫鬟混进府里。 老爷是个得过且过,稀里糊涂的主,除了溜猫逗狗,对府内的一切事情都不关心,只每年的中秋月圆会在祠堂里待上半天。 祠堂里不光供着他的祖先,还供着他的发妻与女儿。 女儿的牌位用红布盖着,看得出,他是真心爱那个孩子,并且希望她还活在人世。 看似夫妻情深,实则互相猜忌,各有埋怨。 继夫人抱怨他无能,对儿子的前程不管不问,他则埋怨继夫人心毒,为了一己之私,弄丢他的女儿,让他无法与九泉之下的发妻交代。 周予安觉得有趣,细查之下才知,这原配的女儿是被这位继夫人给卖掉的。 查人牙子查到杨奎,查杨奎查到小杨村,查小杨村查到当年的案子,经由案子再推回到继夫人身上,于是扒出了这位继夫人的身份,且知晓她爹当初不仅参与了假银票案,且在阴差阳错下得到了半张药方。 若无那半张药方,她怎么可能从押解她的差役底下逃脱? 不过是有人图谋药方,暗中相助罢了。 继夫人不是傻的,又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自是知道那药方的重要性。可她一个孤弱女子如何自保?思来想去,想到了父亲的好友,那个身在湖州却与其一同参与假银票案的专门制墨卖墨的掌柜。 知晓药方在继夫人身上,周予安便着手调查药方的事情,谁知小小的一座府邸里竟还藏着别的秘密。 近郊别院中有个女疯子,女疯子对继夫人害怕的紧,看向她的目光中却又夹着一丝仇恨。 女疯子只有在面对书童的时候才会安静,书童每次探望都是在后半夜,继夫人和县令对于他的行动完全不知。 这错从复杂的关系极有意思。 寻了个月朗星稀的日子,周予安潜进别院帮女疯子把了把脉。 女疯子不是真疯,而是中毒,毒入骨髓,难以清醒。 通过观察,周予安确定这毒是继夫人给她下的,书童是照顾和保护她的人。 以女疯子的病情作为交换,她从书童口中听到了一个连县令都不知道的故事,且这继夫人与北狄和京城往来密切。 那半张药方在哪儿,书童并不知晓,他只在给他们母子奉茶的时候,听二人争执过。县令让继夫人将那半张药方毁了,继夫人不同意,说他们一家早在局中,留着药方尚能保命,没了药方,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北狄奇袭朔州前,一拨商人打着做买卖的名义约见了继夫人,而后不久,朔州被占,遂州疫发,周予安正是由湖州去的常明山。 小杨村,杨奎,嫡女的事情是她故意透露给县令的,依着他的秉性,必会到小杨村调查。届时,只需将嫡女坠井的事情闹大,加上新县令遇刺,小杨村必会引起青阳县的注意。只要青阳县入局,青阳县令,两州刺史势必牵扯其中。 事情大了,水就浑了,浑水摸鱼,是周予安最擅长做的事情。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书童竟把县令给杀了。 是不是意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两州刺史被牵扯进来了,沈崇明也被牵扯进来了,且这沈崇明像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让她没有办法去做自己的事情。 今日的沈崇明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青衣,连往日挂在腰间的那块玉佩都给取了。如墨的长发被一根古朴的玉簪簪着,怎么看,都像是与征战沙场的将军无关的书生。 见周予安冲着自己发呆,沈崇明屈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不吃饭了?” “看大人就饱了。” 周予安脱口而出,见沈崇明蹙眉赶紧道:“大人貌美,将我迷得不行不行,这吃饭的事儿自然也就忘了。大人爱吃什么,我给你夹。” “我的口味你不清楚吗?”沈崇明不瞒地看了周矛安一眼,她笑嘻嘻地夹着一枚糖角,而他最讨厌的便是这个。 “你娘亲没有教过你,挑食的不是好孩子嘛。”周予安嘟囔着换了一张薄饼给沈崇明。 “我没有娘亲。”沈崇明坐着不动:“我尚未记事,她就去了,来不及教我任何东西。” 咬了一半的糖角,却品不出一丝甜来。勉强咽下后,周予安愧疚道:“我不知道,我不是有意的。” “无妨!” 沈崇明夹起那块薄饼,周予安赶紧递了杯水过去。 “我跟你差不多,我娘只教了我这个。”周予安抿着嘴:“没关系,没有娘亲,我们也长大了,且长得极好。她们会高兴吧?” 第058章 会武 周予安眼睛里尽是笑,眼底却透着只有他才能看出来的落寞。想安慰,不知如何开口,轻嗯一声,接过她递来的茶。 小二端着满满的酒菜走过来:“爷,您点的东西到了。” 执剑道:“不是与你们说过,不要辣,不要酸,这满满的辣椒是怎么回事儿?” 小二立马赔笑道:“许是后厨那边弄错了,这道是不辣不酸的,我先给爷放下。” “等会儿!”用剑鞘抵住小二的下巴,执剑细细打量他。 长相普通,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和戒备,看着面生,口音虽是本地的,却像是故意模仿,有些字音咬得重了。 客栈不大,小二拢共就那么几个,昨日来时都照过面,这个是打哪儿来的? 执剑觉得不对,陡地扬眉,拔剑出鞘,冷着嗓子道:“一大清早就来找晦气,活腻了?” “哗啦!” 执剑出声时,这“小二”便知自己已经暴露,先前装出来的一脸讨好立马变成了狰狞凶狠,他先是将那盘酒菜往执剑身上一推,自漆盘底部抠出一柄一尺半的短刀来,朝着沈崇明刺去。 沈崇明握着茶杯向后一躲,杀手立马转变目标,朝着周予安袭去。 他不是笨蛋,亦没有死心眼,方才于暗处观察时,便知这女子不同。杀不了沈崇明便杀了这女子,左右都能与主家有个交代。 周予安正喝粥呢,没想到这凶手一刺不行,竟朝着自己来了。她赶紧起身,用碗去挡,此时短刀已至,只听得“哐啷”一声,粥碗碎裂,掉在地上。躲避不及,白花花的粥糊了她半个鞋面。。 方才还看戏的神情顿时冰冷。 她这鞋是花了好多银钱买的,鞋面上的丝线尤其娇气,遇热尽断。那一碗白粥,将鞋面上的绣花毁得一塌糊涂。 “你,陪我鞋!” 话音刚落,短刀再次袭来,雪亮的刀光一闪,短刀竟压回了杀手的脖颈上。杀手一脸懵,竟想不起刚刚发生了何事。 “敢弄坏我的鞋子,我叫你用命来赔!” 感受着颈间短刀的冰冷,杀手头一遭看见鬼门关的模样。他倒吸一口凉气,准备做最后的挣扎,后颈一痛失去知觉,倒在沈崇明脚边。 未等沈崇明反应过来,周予安踩着杀手的背扑进他怀里:“吓死我了,他想杀我。” 沈崇明:…… 旁边,执剑摸了摸鼻子,将倒在地上的杀手拖了出去。 她会武功,且武功不低,这让他十分诧异。 久不见回应,周予安将头抬了起来。 那一瞬,四目相对。 沈崇明那双漂亮的眸子盯了她半响,才轻轻地动了动,往上一挑,问:“吓死了?” “嗯!”周予安点头,既乖巧又委屈,眼睛里迅速浮上了一层水汽,“他把我的鞋弄坏了,这是我花了十两银子买的。” “十两?” “银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鞋,天下仅此一双,坏了就没了。”周予安抓起沈崇明的衣袖蹭鼻子:“锦婆婆知道吧?这是她做得最后一双鞋。” 他当然知道,锦婆婆原是宫里的绣娘,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线活享誉整个宫廷,据说她綉出来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且她染出来的丝线也与常人不同,不仅颜色更为艳丽,且极其娇气。 越是娇气的东西越能显出贵气,于是整个皇宫,都以能得到锦婆婆的绣品为荣。 她绣工精细,綉的也慢,一件寻常的衣服要綉上大半年,宫里除了太后娘娘、皇上和皇后外,只有部分受宠的嫔妃才能得到她的东西,而这样东西,通常只是綉帕之类的。 锦婆婆四十岁出宫,一生未嫁,晚年开了个绣房,只偶尔綉些东西。万万没想到,周予安脚上的这双绣鞋竟然出自她手。 十两,这怕是要气死宫里的那些妃嫔。 “大人,你都不安慰我一下的吗?”周予安拽着衣袖,眸子里一片水雾蒙蒙,水珠子欲落还落,“这杀手一看就是冲着您来的,我无辜被累,您得补偿我。” “补偿?”沈崇明喉咙一滚,将想要问的话压了下去:“如何补偿?” “您得送我一双鞋子,可以不比这个贵,但一定得比这个好看。”周予安嘟囔着:“我算是看清楚了,跟着大人,遇杀手是常事儿,再贵的鞋子也穿不到脚上。坏了还得心疼,不如买便宜但好看的,瞧着欢喜,坏了也不可惜。” 沈崇明眼角一抽,摸着她的头道:“好!” 周予安插科打诨,显然是不想回答关于她会武功这件事。他虽心有疑虑却也摸透了她的那些小心思。就像她方才说的,跟着他,少不得遇险,她会武功总比不会强。 命小二收了地上的残粥,让周予安回房换鞋,交代了掌柜的几句话后,沈崇明出了门。周予安站在通往二楼的台阶上,眯眼向外看去,只见客栈门前乱成一团,青阳县令带着一帮衙役围在执剑身边。 杀手武功不高,路数极杂,出手甚是狠辣,他不是齐王的人,齐王不会养这样的草包,更不会费尽心思去雇用江湖上这些不入流的杀手。 沈崇明究竟是何身份? 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怎会与江湖上的这些宵小扯上关系? 他与齐王为敌,又在调查药方的事情,他是谁的人?总不会是朝中那位小皇帝的吧? 周予安摇头,对跟在身后的随从道:“我能自保,你们不必管我。” 两名随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守在原地,没动。 “算了,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回房换鞋,很快的。”提起裙角,周予安三步并做两步“哐”地一声将门关上。 门口,沈崇明给执剑使了个眼色,执剑蹲在地上捏住杀手的手腕,只听得“咔嚓”一声,凶手立马苏醒,且爆出一声猪嚎。 青阳县令王实哪见过这样的场景,脸色煞白,拱着手站到沈崇明跟前:“沈大人,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王大人问咱们,咱们还得问王大人呢?”执剑踢了踢地上的杀手:“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在王大人的治下,竟有凶徒当众谋害我家大人。” “这……此人是个杀手?!”王实的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交叠在一处的手指使劲捏了捏,鼓足勇气道:“沈大人放心,此事,下官一定查个明白。” 第059章 错杀 敲门声起,周予安隔着房门问了句:“谁?” “是我!”沈崇明负手而立:“我们要晚几天才能离开青阳县。” “是因为那个杀手?”周予安打开门,注视着沈崇明:“他是何来路,为何杀你,执剑可有问出来?” “问了,杀错了。”沈崇明淡淡道:“他说他要杀的是王县令。” “这王县令都能当你爹了,是个人都不会将你们两个搞混,这种鬼话你也信?”周予安翻了个白眼,见沈崇明伸手过来,忙向后退了半步:“你别误会,我是说王县令年纪比你大,长得也没有你好看,我若是杀手,定不会认错。” 沈崇明将她垂在耳边的发丝撩上去,开口道:“说是买凶杀人,对方只说是县令,没说年纪,没提长相。” “你信吗?”周予安翘嘴:“如此嘴硬且又诡计多端的杀手,不给他来颗真心丸有些对不起他。你等着,我去拿药丸。” 沈崇明扣住周予安的手,周予安不解,回过身来看他。 “你那些药丸都藏在哪里?”周予安抿了下唇,正想回答,听沈崇明说道:“全都拿出来。” “全都?” “嗯!” “为何?” “防你!”沈崇明松手:“我可不想吃你那真心丸。” “怎么会?”周予安心虚道:“大人不会骗我,就算骗也是为我好,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之人。大人放心,除了救命的药丸外,旁的药绝不会用在大人身上。” 救命的可能变成毒药,杀人的也能变成良药,是救命还是杀人,全看施药者。这句话,周予安绝不会告诉他。 脚尖轻点,周予安将沈崇明的手推开:“大人不信我?要不,我对天发誓?” “新婚之夜,交杯酒前,你也曾对天发誓。”沈崇明盯着她的眼睛:“周予安,我不信你。” 周予安恨恨地咬了咬牙,脸上仍是笑着的:“那件事是我做错了,是我对不起大人,大人不信我也是应该的。大人等着,我这就将药全部交给大人保管。” “腰间的那只竹筒。” “小虫子大人也要?”周予安捂着竹筒:“这虫子需得入药才管用,大人您行行好,就将它留给我吧。” “竹筒!” 沈崇明伸手,周予安不情不愿地将竹筒拽下,塞进他手里。 “虫子可以给你,但每逢月圆之夜必须给我。我得给它喂食,这小东西不经饿,饿极了会发疯。” 沈崇明将竹筒挂到自己腰间,跨出房门,见周予安没有跟着,转身道:“与我一起去看看,那杀手究竟有没有骗鬼。” 一栋小楼,分为上下两层。小楼是木制结构,搭建的有些粗糙,不用仔细看,也能看出那楼身是歪斜的。 一楼的门开着,门口挑着一面旗子,旗子上写着“豆腐、馒头”。二楼有扇窗户,窗户紧闭,窗棂上有些焦色,像是着了火。 依杀手所言,这小楼的主人便是买凶之人,刺杀王县令是为妻女报仇。 马车停在小楼前,周予安扶着沈崇明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执剑看着小楼道:“属下问过周边的邻居,说是事发时没见到火光,他们是听见老徐的呼救声赶来的,来时,二楼窗户哪儿有黑烟冒出,窗户上还有滴下来的水。” “老徐是这小楼的主人。”周予安走进门内,屋里摆着许多东西,磨豆子的,煮豆汁的,还有做豆腐以及蒸馒头的。 从碾盘的磨损程度来看,应是老物件,起码传了三辈人。东西虽旧,收拾的却是干净利索,是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小商人。 楼主叫徐老蔫,以磨豆腐为生,三十岁那年娶了个寡妇,随后便以卖豆腐,卖馒头为生。女儿是寡妇带来的,随了徐老蔫的姓,叫徐花花,人如其名,长得跟朵花似的。 徐家出事前,已有人上门提亲,徐老蔫不同意,跟寡妇一道将那人赶了出去。邻居说东西撒了一地,其中有一盒点心,出自盛宝斋。 那盛宝斋的点心是出了名的贵,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是吃不起的。人人都觉得徐老蔫拿捏,姑娘再好,也得嫁人,嫁个有钱人不比什么强。 “这徐老蔫也不是一般人。”周予安指着门锁:“谁家锁门用这种机关锁。” “这是机关锁?”执剑蹲在旁边看:“跟客栈门上挂的有什么不同?我瞧着像是他们本地人都会用的。” “看着一样,内里却是千差万别。” 周予安用簪子轻轻拨了下,只听得咔嚓一声,从锁孔里弹出一枚针来。执剑吓了一跳,抱着剑,站到一旁。 周予安蹙眉,用簪子在铜锁表面敲了敲,确认锁内没有藏针后,小心翼翼将门锁拆开。铜锁内结构复杂,除了正常的锁芯外,还有一个小巧的机关设置,刚刚那枚针就是因为周予安不小心触碰到了机关才发出来的。亏得执剑机灵,及时避开。 “火灾是何时发生的?”沈崇明问,将门锁握在手中。 “邻居是后半夜听见的声音,具体什么时辰,他们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家后不久天就亮了。”执剑摸着鼻子:“徐老蔫的女儿死了,寡妇受不住打击,趁人不备,上吊了,等徐老蔫想起她时,人都僵了。” 执剑看着屋中的那根横梁:“她就吊死在这梁上,被风吹得荡来荡去,吓了不少邻居。” “锁内的藏针还在,这锁没有被人动过。”周予安把铜锁递给沈崇明:“去楼上看看,这事儿有些诡异。” “是有些诡异,属下去楼上看过,除了部分焦痕外,楼上的一应物品都在。小火烧不死人,能烧死人的必不是小火,这徐花花究竟是怎么被烧死的?”执剑踩了踩楼梯,边提醒,边往上走:“仵作说徐花花是自焚,说现场没有发现第二人存在的痕迹,且这火全都燃在徐花花身上。仵作还说,徐花花没有挣扎,只有抱有强烈的,向死之心的人,才会在大火灼身时,不动一下,不发一语。” “倘若这人是被打晕了呢?”周予安停在楼梯口:“若是死后才焚呢?” “生前被烧与死后被焚的形态是不一样的,仵作说徐华华的肢体有变化,只是变化的不太明显,由此可以证明,徐花花在被烧灼时,人是清醒着的。即便她当时是被打晕的,烈火灼身时一定会醒,醒了就会呼救。事发时,徐老蔫与徐花花的母亲就睡在楼下,他们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反倒是被楼上飘下来的焦糊味儿熏醒的。” 第060章 焚娇 从楼梯上去便是二楼,二楼没有门只挂了个布帘子,掀开帘子是个堆砌着杂物的女儿闺房。 房间被分割为两部分,一边摆放着米粮,一边摆着床和柜子,没有梳妆台,只窗台上搁着几朵绒花。 绒花变形严重,但能瞧得出是梅花。窗棂上有明显的火灼痕迹,窗纸被烧得乱七八糟,几乎不剩下什么。细看,窗台上似有一只手印,循着手印看到下滑的痕迹,沿着痕迹,来到房间正中。 地上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死者徐花花应该是蜷缩在这里的。地板烧毁严重,有几处还被烧穿了。透过烧穿的窟窿,看到徐老蔫和他娘子的住房。与上面这间相比,下面那间堆积的杂物更多。 “徐花花掀开帘子,边走边取下了头上的绒花。她没有梳妆台,便将绒花放在窗台上。从绒花的摆放来看,她是极其从容的,花头朝着一个方向。” “属下观察过,这房间里似乎没有照亮的东西,这徐姑娘不用油灯吗?既无油灯,这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执剑琢磨着:“这事儿真是越想越奇怪。” “许老蔫和他夫人都是勤快之人,你看那下面的东西,看似乱其实很规整。”沈崇明指着楼下的油灯给执剑看:“徐姑娘就寝时,那盏油灯一定还亮着,有了那盏灯的光亮,徐姑娘这房间无灯也可。” “也是,徐姑娘这房间连个门都没有。”执剑点头:“徐家的邻居说过,这两口子十分勤俭,用一盏油灯倒也说得过去。” “豆腐是晚上磨的,馒头是早上蒸的,那盏油灯怕是整晚都亮着。”周予安看着油灯上沁满的油渍:“火是从窗户那儿燃起来的,窗台上有个手印,应是徐姑娘留下的。火燃地极快,她来不及反应,挣扎着逃到了这里。仵作只看了尸体,没看这地上留下的痕迹,这条拖痕就是徐姑娘挣扎和自救的证据。” “既是想活,为何不喊救命?”执剑蹲在地上:“这徐姑娘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不是有难言之隐,需得看过徐姑娘的尸身才知道。”见沈崇明推窗,周予安走过去,与他一同往下看。 “沈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火不可能是自己烧的。”沈崇明稍稍探身:“门锁是悬挂在门后的,且门锁内有机关,证明徐老蔫或者他的夫人在防备什么人。世间通晓机关术的人并不多,与铜锁结合到一处的少之又少,我所知道的仅一人。” “沈大人说的是那个人?” 周予安抬头看着沈崇明,两人离得极近,呼吸交错,目光交汇,顷刻间便了些不自在。周予安低头,脑海中不知怎的竟浮现出了手折梅花的那一幕,她赶紧摇头,用手拍了拍脸。 “你在做什么?” “我在思考问题。”避开沈崇明的眼神,周予安暗暗地骂了自己两句,随后将话题引到那个人身上:“偃公,六十五年前的工部侍郎,内廷司的那些机关就是他设计的,而他最引以为傲的是将那些精巧的机关与最寻常,最不起眼的锁结合。” “这朝堂上的事情你也知晓?”沈崇明眼中多了些揣摩:“偃公入仕时只是寻常之人,钻研机关术是在他进入工部之后,他的事,只有那些身在朝中的人才知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周予安坦然道:“师傅说的,至于我师傅是从哪里知道的我就不清楚了,若有机会,你可当面问他。” “你师傅是何人?” “一个古古怪怪的老头儿,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我说了,大人也未必知晓。”周予安摸了下外墙:“这里有印记,像是梯子留下的。如此明显的印记,这梯子靠得不是一日两日啊。” 梯子靠在窗下,窗户紧邻着街道,这梯子是谁的,作何用处? 沈崇明让执剑去找梯子,执剑在小楼里转了一圈儿,告诉沈崇明徐家并无此物。不是徐家的,便是外来的,于是他又让执剑去邻居家打听,这一打听,竟真给打听出来了。 徐花花有个相好,是李家的穷小子。爹去世,娘患病,为了撑起那个风雨飘零的家,十三岁出头就跟着旁人倒夜香,十五岁做了更夫。 人是穷了些,但长得精神,若是有个好家世,这青阳县的姑娘怕是要踏破他家门槛。 徐家也不算是富裕人家,正因为不富裕,徐老蔫不想让自己的闺女嫁一个比他们家还要穷的穷小子。 尽管徐家看得紧,穷小子还是会趁着打更的机会与徐花花偷偷见面,见面的方式是爬梯子。 起初,两个人只是隔着窗子说话,偶尔也会赠一些东西啥的,直到穷小子鼓起勇气从窗户爬进去,徐老蔫火了,连人带梯子一块儿扔了出去。 这徐老蔫平时看着蔫巴巴的,没什么脾气,发起火来却是十分吓人。穷小子断了一条腿,梯子砸的,梯子是被徐老蔫扔到他身上。穷小子穷,没钱看腿,成了瘸子,打更的活儿干不了,就去义庄里帮人看尸体。 算起来,他们有大半年没见过这穷小子了。 就是因为这事儿,徐老蔫动了将徐花花嫁人的心思,也正因为有了这番心思,提亲的才敢往他家门上来。 周予安不解,问执剑:“徐老蔫想把闺女嫁给有钱人,这有钱人来提亲了,他又为何不允,将那礼物摔到街上去?” “这事儿属下问清楚了。”执剑挤眉弄眼:“那提亲的是个老翁,家里已有两房小妾,数名通房。这徐花花若是嫁过去,明着是个正头夫人,实际上与那老翁的孙子一般大小,如此人家,徐老蔫怎能同意?徐家还是有几分骨气的。” 弄清楚了前因后果,三人分别去了三个地方。 沈崇明去县衙审杀手,顺便了解徐家的案情始末。执剑去找那个穷小子,看看他与徐花花之死是否有关。周予安去郊外挖坟,她要弄清楚这徐花花究竟是怎么死的,是意外还是他杀。 撬开棺材,棺中只有一具被烧焦的尸体。 皮肤碳化,头发全无,面目全非,十分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