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箭之关键决心》 第1章 突变 1941年12月。上海。 四方书店。 虽然是下班时间,但是顾客依然不是很多,伙计阿元在柜台后面抱着肩膀在打瞌睡,空空荡荡的店里略微显得有些冷清,只有三两个顾客在书架之间徘徊着。 夏菊坐在靠窗户的长椅上,随意的翻阅着桌子上报纸,报纸的门类很杂乱,有专门报道明星风流韵事的小报,也有一些时政分析评论的新兴报纸。从新旧程度上来看,很显然的是,时政类的报纸看起来被翻阅的次数更多一些。 书店老板姓唐,是个四十岁左右矮胖的中年人,只听口音也判断不出他究竟是哪里人。但是他应该是在上海住了很长的时间,因为很多夏菊说起来都拗口的老上海话,他都能听得懂。 “夏小姐,又在等你父亲?”唐老板从书店的里间走出来,和每一位客人寒暄着。 夏菊:“真是抱歉了,每天都在这里等,都不知道会不会打扰您的生意。” 唐老板笑了笑:“我这生意清淡的很,哪会有什么打扰。夏小姐,你随意。” 夏菊注意到跟随唐老板一同从里间走出来的青年,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本《三国志》,在经过夏菊的时候,年青人微微额首示意。 夏菊脸红了一下,把头转了过去,等到年轻人快要走出书店的时候,夏菊忍不住又去眺望他的背影。 夏菊在四方书店见过他几次,他每次都会买一两本书,对于喜欢读书的夏菊来说,这个爱读书的大眼睛青年难免会让她特别的留意。 夏菊的父亲是市电话局的职员,每天下班的时候,就会骑着自行车,到学校来接夏菊回家。因为冬天天气寒冷,夏菊就在距离学校很近的四方书店里等候着父亲。 夏菊站在窗户前,眺望着父亲下班的方向,如果没有什么特别事情耽搁,父亲是一定会准时出现在书店门口,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过。 目光所及,夏菊看到了那个抱着《三国志》的青年,正站在书店门口的电车站,漫不经意的四处张望着,好像是在等待着电车。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卖水果的摊贩在向人群推销着自己的水果,擦皮鞋的正卖力的给客人皮鞋打蜡抛光,挎着香烟盒子的半大孩子对每一个来往的人兜售着香烟。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夏菊甚至在和卖香烟的孩子眼神对上之后,还友好的笑了笑。 这孩子叫虎子,是个孤儿,每天靠着卖几包香烟维持着生计。虎子的嘴又甜又勤快,每次给唐老板送香烟,遇到夏菊都会叫一句:“夏菊姐,看书呢”。“夏菊姐,又来买书?”诸如此类,夏菊对虎子的印象很好,有时候还会分给他一些自己的零食。 父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街头,父亲围着宽大的厚围脖,努力的蹬着自行车,自行车车把上还系着一尾鲜鱼。 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问夏菊晚上想吃什么,夏菊说想喝天下第一美味酸酸甜甜的鲜鱼汤。父亲就笑着说,好。 夏菊总是把父亲熬制的鲜鱼汤,夸张的称为天下第一美味,在夏菊心里其实这并不夸张。因为她觉得,父亲熬制的鲜鱼汤,确实是她喝过的最好喝的鲜鱼汤。 在父亲将要过马路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因为有一辆银灰色小轿车正开过来,夏菊父亲从自行车上下来,等待小轿车通过。 夏菊父亲也注意到了书店玻璃窗里的女儿,父亲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车把上的那一尾鲜鱼。 这时候一辆军用卡车忽然从斜刺里冲出来,直行的小轿车躲避不及,嗵的一声,小轿车副驾驶车门处,被卡车撞凹进去很大一块。 军用卡车上下来两个军人,似乎很恼怒的样子,骂骂咧咧的走过来,在接近小轿车的时候,轿车的司机也下了车,双方争吵着,理论着这次事故的责任。 夏菊父亲没有多看这些人一眼,他推着自行车正准备穿过马路,夏菊在书店里也正要推门出来。在这一个刹那间,夏菊愣住了,因为她看见穿军装的人忽然拔出了手枪,对着轿车里面砰砰砰连开数枪,随即轿车里的也传出了枪声。 夏菊停住了脚步,这是她没有经过的场面,砰砰的枪击声,吓呆住了她。而随后她看见了一个让她永生难忘的场景。 ——正要穿过马路的父亲身子一晃,捂着胸口慢慢坐在了地上,一颗子弹意外的击中了他,鲜血瞬间就染透了他的长衫。自行车失去了支撑,也倒在他的脚下,那尾鲜鱼在地上兀自翻跃蹦跳着。 对射的双方结束的很快,一个军人快速的看了看轿车里面的情形,然后又看了一眼被波及的夏菊父亲,略微停顿一下,在同伴的催促下,也立刻跑进巷子里。 夏菊惊慌着奔跑出来,跑到父亲身边,扶着父亲的身体,颤抖着声音问:“爹,你觉得怎么样?” 父亲喘着气,艰难的坐直了身子,勉强笑着:“不碍事……就是鲜鱼汤……恐怕是做不成了……” 夏菊的眼泪流了下来:“爹,你还管什么鲜鱼汤,我送你去医院。” “菊儿,先不忙。我还有话和你交代……假如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记得……去找你娘……你娘叫白玉兰,她住在霞飞路60号……” “爹……你不是说我娘早死了吗……” “……我原本只当她是死了……是爹不对,爹骗了你……” 扑通一声,小轿车的后面的车门被打开,一个满身鲜血的人撞出了车门,他慢慢坐起来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虚弱的靠在车门上,戒备的望着四周。 夏菊吓得动也不敢动,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人,书店的唐老板在马路那头喊着:“夏小姐,要帮忙吗?” 夏菊哭着说:“唐老板,能帮我找辆车吗?我爹中了枪,他好像快坚持不住了……” 唐老板:“好好,夏小姐,你莫慌,我这就叫车去……还有其他人受伤吗?” 靠在车门上的人冲着夏菊摆摆手,可是夏菊并没有看到,说道:“还有一个人也受了伤……” 唐老板答应着:“好,我就去叫车,你等一下。” 夏菊发觉父亲脸色越发的难看,嘴唇也变得青紫:“爹,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我……就是……觉得有些冷……” 夏菊抬头想去看看唐老板找到了车没有,一抬头却看见那个抱着《三国志》的青年正一言不发的快步走过来,夏菊怔怔的看着他:“你……” 青年却并不是冲夏菊来的,他忽然打开了那本《三国志》,书的里面竟然是镂空的,镂空中间藏着一把手枪。 青年利索的举着枪,迅速转过车头,在夏菊的惊叫声中,砰!砰!砰!一连开了三枪。那个靠在车门上的人,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就软倒在地上,大滩的鲜血从他的脑后流出来。 青年并不耽搁,将手枪重新放回到书里,转身返回马路对面,正好赶上一辆电车,他飞身上了车,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坐着电车离开。 唐老板拽着一辆板车匆匆赶过来:“夏小姐,快把你父亲扶上车……” 夏菊一脸的泪水,已然泣不成声:“我爹……他已经不行了……” 军警哨子尖利的声音由远而近的传来,几具尸体倒卧在轿车四周,夏菊无助的搂着父亲的尸身放声的哭嚎着。 整个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阳光,上海的冬天,在这个傍晚显得格外的阴冷。 夏菊家在静安寺北,一处在淞沪会战中,被炮弹削去了一半残存二层独楼。夏菊缓步上楼,她的面容有些呆滞,过度的悲伤让她已经没有了眼泪。 打开房门,空荡荡的房间也似乎充满着悲伤,夏菊没有去开灯,她坐在黑暗中,再一次忍不住啜泣。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夏菊惊得从沙发站了起来,迅速的抄起身边的一个花瓶:“谁!” 灯光亮起,白天的持枪杀人的青年正站在门口:“夏小姐,你不用怕,是我。” 夏菊退缩着:“你……是什么人!我不认得你!” 青年苦笑着:“你认不认得我也不要紧……” 他将一封银元放到了桌子上:“今天很是遗憾,令尊不幸在我们的行动中,意外遭到不测……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夏小姐收下。” 夏菊警惕的瞪着他:“你……你们是什么人?” 青年:“我们是军统上海站行动队的,我们今天杀的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汉奸!本来一切都很圆满,唯一的意外,就是令尊被无辜卷入进来。” 夏菊颓然的放下花瓶,再次坐在沙发里,她听父亲说过,总有一些为日本人做事的汉奸,会被军统甚至是中共的特工组织处决,没想到今天真的亲眼所见。 “夏小姐,这件事确实是一个意外,我们也很遗憾,希望你节哀。” “你走吧,你们再怎么遗憾,也换不回我父亲的命。” “夏小姐……” “走!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青年沉默半晌,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听着走廊里脚步声渐渐远去,夏菊双手掩面,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 灯光下,房间里的一景一物都让夏菊倍感伤心,因为这房间里的每一处景物,都带着父亲的痕迹,如今物是人非,越看到这些就越发的让人伤感凄凉。 第2章 车夫韩三 安葬了父亲之后,夏菊的生活也一下子陷入了无序的混乱,以前看父亲在家里操持着一些琐事,夏菊也不觉得有多难。如今这些事统统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时,她才发现,原来每天父亲要做的事情,是这么纷乱这么麻烦。 不说别的,就只是每天的饭菜,就成了夏菊的一大难题,煤油炉子都是战战兢兢点了几次才点着。第一次做菜,夏菊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就在菜市场也买了一尾鲜鱼,按照平时父亲的做法做了一碗鲜鱼汤。 感觉佐料也都放齐全了,时间火候也到了,就拿起汤勺试着喝了一口鱼汤,刚一入口,一股又苦又咸浓重的鱼腥味让夏菊立刻就吐了出来,忙乱中又撞翻了鱼锅。 鱼锅咣啷啷扣在地上,做好了的鱼汤也洒了一地。夏菊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自言自语的嘟囔着:“洒了更好,要不然也没法吃。”自己说完,就又想起父亲,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收拾好了腥气浓郁的屋子,夏菊开始坐在床上考虑自己以后的出路。忽然她想起了父亲临终时交待的话,告诉自己母亲就在上海,自己也似乎应该去找她,不然自己一个女孩子在这乱世中生活,实在是太多不便。 夏菊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母亲还活在世上,因为在记忆中,自己刚五六岁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等到她长大了一些,父亲只说母亲死了,至于为什么死的,葬在哪里,父亲都是三缄其口。 “白玉兰……霞飞路60号……”夏菊在心里念叨着这几个字,霞飞路是上海富人聚集的地区,母亲怎么会住在那里?又为了什么近在咫尺、一隔十几年都不来看自己?父亲和母亲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隔阂这么多年也没有往来?一个又一个疑团在夏菊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不管怎样,夏菊还是决定去见一见这个多年未曾谋面的母亲,不为别的,她想解开自己的困惑,一个消失了十几年的称谓从模糊到清晰,这让夏菊的心更加的迫切想要见到母亲。 第二天一早,夏菊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匆匆下楼。在巷子口的小吃摊,要了一份润饼蚵仔煎,因为一天一夜没吃饭,昨夜夏菊在睡梦中都被饿醒了两次,饥肠辘辘的让悲伤都变得有气无力。 吃饱了肚子,人也精神了许多,看着街口停着的几辆人力黄包车,夏菊犹豫着到底坐不坐车。因为父亲在世的时候提醒过她,这些黄包车车夫几乎百分之百都是青帮的人,如果没什么必要,还是尽量少去招惹他们为好。 夏菊十八年来,基本就是两点一线,家里学校之间,有父亲的自行车,也就很少坐黄包车。 黄包车夫看出了夏菊的犹豫,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精壮汉子大声问道:“小姐,坐车吗?坐我的车保你又快又稳,赛过洋鬼子的小轿车!” 车夫的的玩笑话让夏菊轻松下来,况且她也确实不认识路,霞飞路那么大,她哪里知道60号在哪。 “霞飞路60号。”夏菊说。 “呦,那可是有钱人的住处,我一天要跑好几趟。”车夫热情周到的用毛巾掸着车座上的灰尘。 他的车果然是又快又稳,而且居然还能在小跑中和夏菊搭着闲话:“小姐是家住在霞飞路吧,看您就是一脸富贵气,可不比我们这样的穷命,落魄的都挂了相。” 夏菊:“我是去找人,我哪里住得起那地方。” 车夫啐了一口,立刻改口说道:“就是,那地方哪能住着什么好人!除了汉奸就是东洋鬼子西洋鬼子……您是找什么人?” 虽然这个车夫话有点多,但是想起父亲的叮嘱,夏菊还是耐心的回答他:“我是去找我的……母亲。” 车夫嗨了一声说道:“瞧我这张贱嘴,绕来绕去把自己绕得进去!我不会说话,您别挑理。” 夏菊说:“不知者不怪,况且我都不知道……” 夏菊想说“我都不知道她是好人还是坏人”,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自己何必在陌生人面前说这样的话。转而夏菊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听说你们黄包车都是帮会的人,是真的吗?” 车夫嘿嘿一笑道:“不入帮会,在上海滩就干不了这一行,都是没办法,苦哈哈一个,到哪都挨欺负。” 谈谈说说到也打法了时间,车夫在一棟白色洋楼前,远远的停下车,说道:“小姐,你到地方了,前面再走不远就是霞飞路60号,可是我们的车就不敢往前走了,你得自己走过去。” 夏菊奇怪的问道:“为什么?” 车夫接过夏菊给的准备金劵,连同兜里的钱放到一起,在手上拍了拍说道:“这钱我得赶紧买粮去,保不齐这会儿能买一碗米,下午就只能买半碗米……为什么,因为前面有当兵的站岗,严禁靠近。” 夏菊哦了一声说道:“多谢了。” 夏菊沿着平整的青石板路,迈步向白色洋楼方向走去,这地方果然是和平民区不同,周边的树木花草都是经过人工修整的,每隔不远就有样式漂亮的路灯。 两个穿着军服的士兵看着夏菊怯怯的走近,喝道:“站住,小姑娘,别往前走了,不是这里的住户严禁入内!” 夏菊:“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什么人?” “我,我来找白玉兰。” “什么白玉兰,紫玉兰的,这里连月季花都没有,走吧走吧,找错地方了。” “你们不是是记错了?我爸爸明明告诉我她在这里,我爸爸不会骗我的。” “你爸爸又是谁?爸爸都是骗人的,我爸告诉我当兵吃粮八面威风,可现在老子站在这里给人当看门狗!” 夏菊被撵了出来,那个车夫居然还在那里没有走,见夏菊垂头丧气的走出来,就拉起车跟了上来:“人没找到?我一猜就是!这些有钱人翻脸就不认人,要是有穷亲戚找上门来,没准她就是故意不认你!” 夏菊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车夫:“我呸,瞧我这缺德记性,又忘了你是找你母亲来的……你是不是记错了地址?会不会是霞飞路6号16号,在过两条马路还有个霞光路……” 夏菊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自己惊慌失措的,也真是不敢确定到底自己有没有记错,于是说:“好吧,那就麻烦你,带着我再这几个地方都问一遍吧。” 车夫喜上眉梢,利落的放下车把,说道:“我今天遇到你算是遇到贵人了,省的我一天的到处瞎跑,也拉不到什么活。” “小姐你是学生吧,我叫韩三,北平人。您以后用车,在街口喊一声韩三就成,只要我在附近,包管耽误不了你的事!” “北平人,怎么又跑来上海?” “北平被日本人占了,我心想咱不能当亡国奴不是,就一路往南跑,没想到这一路,国军比我跑的还快,到了上海没消停几天,照样还是做了亡国奴!” 夏菊开始觉得这个韩三很有意思,不知不觉跟着他的话问下去:“那你怎么又不继续跑了?” 韩三说道:“我就不信丫的小鬼子就真能把中国灭亡了!我还就不跑了,就在这等着国军光复的一天!” 第3章 神秘的送餐人 韩三拉着车和夏菊又跑了几个地方,可都是无功而返,不要说白玉兰这个人,压根就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 夏菊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父亲在临终前,脑子有些思维混乱,乱说的胡话?要是那样,自己可算是白折腾了一上午。 付了韩三的车钱,夏菊回到了家中,一上午的奔波让她觉得很疲惫,她仰躺在床上让自己的身体尽量的放松。 冬日的暖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晒在她的脸上身上,感觉非常惬意,没过一会儿,夏菊就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在迷迷糊糊中,夏菊被敲门声惊醒,夏菊揉着眼睛坐起身,问道:“谁呀?” “夏菊,是我,沈锋。”外面一个男声回答着。 沈锋是夏菊的同学,也是在学校和夏菊关系比较近的男生。 夏菊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床铺,走过去打开房门,门外是头发梳的油光可鉴的沈峰,手里还拎着一个装着餐盒的棉布袋子。 “听老师说你家出了事,真是替你难过……我见你这两天没上学,很担心你,所以就来看看……”沈锋看起来很紧张,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的词不达意。 “谢谢你,我没什么事,过几天就去上学。进来坐吧。”夏菊把沈锋让进屋内。 沈锋把手里的餐盒递过去,说道:“这是在你家门上发现的,我猜是你家里亲戚给你送来的,就顺便拿进来给你。” “我老家是苏北人,在上海没有亲戚,你……是不是拿错了?” “不会错,你看,这还给你留了字条。” 沈锋从装餐盒的袋子里拿出一张字条递给夏菊,夏菊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是用钢笔书写的很漂亮的楷书: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夏菊呆呆的发愣,并没有去接沈峰递过来的餐盒,沈峰只好把餐盒放到桌子上,说道:“夏菊,咱们是同学,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我想……我总还是能帮上一些忙。” 夏菊起身去给沈峰倒水,沈峰连忙说:“夏菊,你别忙了,我也不渴。” “天气这么冷,喝点热水暖暖身子也是好的呀。”夏菊拎起暖瓶才发现,暖瓶根本一点水都没有,原来的一点热水都被自己用了。 夏菊叹了口气说:“你想喝也没有了。” 沈锋吞吞吐吐的说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和你说,合不合适……” 夏菊:“说吧,你刚刚不是都说了嘛,咱们是同学,用不着客气。” 沈锋:“后天,我家要举办一个小型的聚会,我请了几个学校的同学,我本来是想邀请你也去,就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毕竟你父亲才刚刚去世。” 夏菊默然深思良久,说道:“谢谢你沈锋,我会去的,我想我父亲在天堂上也不希望他的女儿不快乐。” 沈锋先是惊讶,然后几乎兴奋的跳起来,高兴的说道:“太好了!夏菊,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我来的时候还担心你会拒绝,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夏菊很是奇怪,自己去参加他家的聚会,何至于让他这么兴高采烈。 送走了沈锋,夏菊急不可耐的打开餐盒,因为从味道判断,夏菊也知道餐盒里是自己最爱吃的润饼蚵仔煎。 夏菊风卷残云的吃了个干净,跑了一上午她早就饿了,沈锋在这里和自己絮叨个没完没了,她一直没好意思吃。 至于这餐盒是谁送来的,夏菊也在琢磨着,一边吃一边在脑子里过滤着这栋独楼内的十几家邻居,谁最有可能给自己送吃的。 楼下的刘阿姨?不可能,刘阿姨要是送来东西,至少要拉着自己讲上一个时辰才能罢休。 隔壁的王爷爷?也似乎不太可能,他以前也送过吃食,但是都是他自己家做的,趁着热乎送来,邻居嘛,都是这样你来我往的。 最西边的那个整天偷瞧自己的阿齐?那个家伙好像自己都经常吃不饱饭,更是没有可能…… 夏菊在胡思乱想中,美美的吃完了足足两份的润饼蚵仔煎,她拿起餐盒去厨房洗刷。 这餐盒是一种不太中国式样的圆扁扁的金属餐盒,倒是很像洋人用的物件。 夏菊用抹布把餐盒擦干,擦到底部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刻在底部的两个字:高非。 这是用刀子一类坚硬利器刻出来的字,字迹是很漂亮的楷书,既工整又飘逸。 高非?这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难道就是这个餐盒主人? 在餐盒上刻上名字,无非有两种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这个餐盒的主人就是穷极无聊,闲来无事把自己或者别人的名字刻在了上面。 第二个原因倒是最有可能,这个人是过着集体生活,而这种相同样式的餐盒在他们那里又有很多,为了便于区别才做了记号。 这个高非会是谁呢?自己家邻居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这楼里连姓高的都没有。 在学校里,夏菊就是一个善于分析事情的人,很多别人猜不透的事,到了夏菊这里都能迎刃而解。 但是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头绪,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没办法的时候,会硬逼出一个办法,虽然有时候那样的办法看起来会多少有些荒谬。 夏菊就是生生逼出一个办法,她把洗干净的餐盒重新装在棉布袋子里,又挂在了自己的门口。 到了晚上的时候,夏菊打开房门一看,怪事出现了,又一份润饼蚵仔煎挂在了门上。 袋子里还有一张字迹相同的字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夏菊玩味这这句话的意思,吃饭的心思反而变淡,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给自己送饭的人似乎还是一个很有文化修养的读书人。 于是,夏菊开始往自己的同学中分析,分析了一大串名字,也想不出谁会玩这样高深莫测的游戏,最重要的是自己同学中并没有一个叫高非的人。 这之后的几天里,这个刻着高非两个字的餐盒,成了夏菊专属餐盒。 有时候夏菊把餐盒挂到了门上,等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会忽然的打开门观看,要么是餐盒已经不见了,要么空餐盒还挂在门上,没有一次被她看见送餐的人。 这成了一个游戏,尤其是在夏菊确定这个人毫无恶意的时候,对于一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十八岁女孩子来说,这真的是一件又好玩又有趣的事。 跟随餐盒而来的字条内容也慢慢发生了变化,从开始一些摘抄的词句,到后来是一些纯粹的个人随意写的东西,比如:“天气干燥,多喝水。”“今天有雨,尽量不要出门。”诸如此类。 这件事的出现,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夏菊丧父带来的痛楚,因为她每天有了盼望,并不是盼望一餐食物,而是盼望那份说不清的精神层面的交流。 第4章 新任务 四方书店门前立着一块牌匾,上面贴着红纸,用毛笔手写的几个醒目的大字:新书到货,司马迁《史记》,商务印书局,华东印书局两版。 坐在电车上的高非看了一眼,这是他们的接头的方式,新书到货就是说明又要有新的任务,其他的什么史记印书馆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高非本来是要去给夏菊送餐,但是既然有任务,今天恐怕就不能去了。他在书店前面不远处的站点下车,压低了帽檐,匆匆走向四方书店。 四方书店里依旧冷冷清清,伙计阿元靠在窗户边,望着街上人来人往,看着闲景。 “阿元,唐老板在不在?” “哦,高先生啊,唐老板出去了,他说如果有客人要找他,可以等他一会儿。” 高非点点头:“好。我去里间等,不介意吧。” 里间就是唐老板休息的地方,没有什么可介意的,况且高先生也是熟客,阿元没理由阻拦。 阿元刚送走一位顾客,店门一响进来两个一高一矮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人。 “伙计,你们老板呢。” 阿元:“老板不在,二位先生想买什么书?我可以帮你们推荐。” 高个中山装说:“我们不买书,只是来了解一些事。” 阿元放下手里的杂物:“你们二位是……” “极斯菲儿路76号的,听说过吧。” 阿元心里一颤,现在上海人或许有不知道汪精卫是谁,但是要是连特工总部的所在地的极斯菲儿路76号都不知道,那真是孤陋寡闻。 阿元战战兢兢的说道:“听说过。二位要了解什么事?” 矮个中山装走到窗户前,向外面看了看:“视线不错,站在这应该能看得清清楚楚。” 转回身问阿元:“前几天街对面有人被枪杀的事情知道吧,我们就是来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阿元思绪有些混乱,愣愣的回答:“了解……什么情况?” 高个中山装呲牙一笑,拍了拍阿元的肩膀,说道:“别紧张,我们也是例行公事,你就把那天你看见的事情讲一遍就行。” 阿元嚅嚅着:“那天……那天我在柜台里招呼客人,什么也没看见,后来知道了,也是听我们老板说了几句。” 高个中山装皱了皱眉:“你们老板怎么说的?” “老板就是说,外面杀人了,两个当兵的杀了一个当官的。” “什么当兵的,都是假扮的!……你们老板怎么知道死的是一个当官的?” “大家都那么说,第二天报纸也登了,说是死的是什么教育厅的什么黄副厅长……” “好了好了!一问三不知!” 矮个中山装有些不耐烦:“你们老板什么时候能回来?” 阿元看了看时间:“也快了,再有一个小时就能回来。” 矮个中山装:“一个小时也叫快了?他妈的,你懂什么叫修辞吗!” 阿元低下头:“我什么都不懂,我就是书店的一个伙计……” 高个中山装笑着说:“你跟一个小伙计较什么劲,走吧,问下一家。” 两个人刚要走出书店,高个中山装指着里间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地方?” “是我们老板休息的地方。” “里面有人吗?” “……有一位先生在等我们老板。” 矮个中山装走过去,一把拽开了房门:“谁在里面呢,出来!” 高非站起身走出来:“二位什么事?” 矮个中山装上下打量着他,说道:“为什么躲在里面偷听我们谈话?” 高非淡淡的说道:“二位是不是搞错了,这是公共场所,我在里面休息,何来偷听一说?” “伶牙俐齿,非奸即盗!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鄙人高非,天津人,非奸非盗,刚刚来到上海不久,正在找事做。” “刚来上海不久?刚来上海不久,黄副厅长就遇刺,你嫌疑很大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刚刚到上海的人何止成千上万,难道都是有嫌疑的人?” 高个中山装:“当天黄副厅长遇刺,你在哪里?” “我在电车上,正赶去青年报去求职。” “什么人可以给你做证明?” 高非苦笑道:“没人可以证明……或许电车司机可以给我证明,因为我在车上问了他几次青年报的地址。” 矮个中山装看了看时间:“走吧走吧,中午该吃饭了,我看下一家也而不用问了,明天再说吧,妈的,这种费口水的活,每次都是派给咱们哥俩!” 看着两个家伙走了,阿元抹一把头上的汗水:“吓死我了,高先生,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高非淡淡的说道:“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他们就算真的是鬼,也是欺软怕硬的鬼,也没什么可怕。” 阿元心有余悸的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高先生,你刚来上海,还不知道他们的厉害。76号的人比鬼还要可怕,当街就杀人,根本不用什么理由,回头给你按一个赤色分子蒋逆分子的罪名,死都白死!” 说话间唐老板匆忙忙的走进来,看了一眼高非:“高先生来了。” 高非:“前几天我托您买的端砚,不知道到货了没有?” 唐老板:“端砚现在缺货的很,不过我这还有一种本地仿制的,材质用料也很讲究,高先生要不要看一看?” 正在书店里其他客人听唐老板这样说,就笑道:“唐老板真是生意人,精似鬼,人家要端砚,你给人家介绍赝品,真有你的!” 唐老板也笑道:“这也是聊胜于无嘛。” 高非装作很勉强的说道:“好吧,那我就看看这赝品怎么样,好的话就先暂时用着。” “高先生,你跟我来。” 唐老板引领着高非进了里间,进了屋带好了门,唐老板低声说道:“重庆命令,十日之内除掉中央储备银行的高级职员,目标限定,周佛海、钱大櫆、汪仲陶、邵树华,只要除掉他们之中的任意一人,就可以震慑敌人的嚣张气焰!” “周佛海和钱大櫆,恐怕是不好下手,他们保卫严密,轻易也不在公众面前露面……其他人倒是可以试试。” “具体方案你和尹平张茂森去研究,需要什么再通知我。” “这次怎么针对储备银行了?” “重庆方面说,下个月汪精卫就要发行货币,他们此举无疑就是为了扰乱我们的金融秩序,搜刮民财支持前线的日军作战!你是从前线下来的,你应该知道钱对于军队的重要性!” “我明白,我这就去联络尹平和张茂森。” 高非起身就要走,被唐老板一把拉住:“等一等!” 唐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方砚台,说道:“咱俩待了这么久,你空手出去,会惹人怀疑,拿着它。” 高非笑道:“你还真准备了砚台。” “做咱们这一行,谨慎无大错!一点点的疏忽就可能丢了性命!” 高非知道唐老板说的有道理,自己毕竟才入行不久,这方面还要跟着唐老板多学习。 “另外,你最近就不要去夏小姐那里了,全力做好这次任务!” 高非很尴尬,自己以为很隐秘的事,被唐老板轻描淡写的说出来,虽然唐老板是自己的上级,高非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跟踪我?” “这不是跟踪,这是正常的内部审查!王天木投敌,上海站土崩瓦解!戴老板很是愤怒,特别要求我们做好自查工作!唉,我对你还是放心的,你不要有情绪,每个人都一样,我也被上面监视审查。” 高非无语,接过了砚台开门出去,身后的唐老板大声说道:“高先生,我就不送了,下次端砚有货了,我一定及时通知你。” 第5章 沈家的聚会 一连几天送餐的人忽然断了讯息,让夏菊感觉很是不安,自从父亲意外身亡,夏菊的心变得既敏感又脆弱。 像这种情形,也会被夏菊胡思乱想的判断为:是不是这个每天给自己送餐的人出了什么意外?或是生了重病? 夏菊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每隔十几分钟就打开房门,去看看餐盒还在不在,可是每次那个空餐盒都静静的挂在门上。 夏菊早晨没有吃东西,因为心烦意乱,竟然也没觉得饥饿。对一个还未曾谋面的人有了牵挂,这是夏菊不曾有过的经历,虽然自己也觉得惶惑,但是却抑制不住的这样的感觉。 目光触及到墙上的黄历,夏菊忽然的想起来,今天是自己要去参加沈锋家里聚会的日子。父亲生前常说,言而无信真小人。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应该尽力的去做到。 因为时间已经快到了,夏菊手忙脚乱的穿上外套,一路小跑到楼下。走到路口,想要叫辆黄包车,可是平时总停在这里的黄包车,今天却是一辆也看不见,想起韩三的话,夏菊就试着喊了一声:“韩三!” 没过几分钟,韩三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拉着黄包车边跑边喊着:“来了来了!” 夏菊带着满心的惊奇上了车,刚一坐稳,韩三已经抬起了车把:“夏小姐,咱今天去哪?” 夏菊:“哦,贝当路7号。” 韩三:“呦,夏小姐您这是跟法租界拼上了!上次是霞飞路,这次是贝当路,都是好地方哦。您这又是去找什么人?” 夏菊已经习惯了韩三这个北平人的絮叨啰嗦,说道:“这次不是去找人,是去同学家里做客。” 韩三:“呦喂,你这位同学家里也一定的有钱有势的吧?住在贝当路的不比住在霞飞路的差多少。” 夏菊倒不是很清楚沈锋家里是做什么的,只是看见过经常有小轿车来学校接沈锋。但是每次沈锋看见小轿车的时候脸色都很难看,再后来,小轿车来的次数就变得少了许多。 这种事,夏菊并不觉得有多特别,在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有钱人多的实在是数不胜数。没谁会因为别人家里有一辆小轿车会表现出惊奇艳羡,那样的话,会让同学们嘲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下里巴人。 “韩三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街口那找你?”夏菊不想继续着谁有钱没钱的话题,因为这样的话题既愚蠢又无趣,有钱没钱都是别人的事,不是吗。 韩三:“嗨,夏小姐,你就甭跟我客气了,我活了二十八年,也没人叫我一句先生。听您这么叫我,我后脊梁骨都直冒凉气,您还是饶了我吧,叫我韩三就成!” 夏菊笑道:“那好吧,韩三……” 韩三:“得咧,还是这个称呼我听着顺耳,就跟刚在清华池泡了一天澡那么的舒坦!……您刚刚问我怎么知道有人找我?看您这么实诚,咱也是老主顾了,我也甭蒙您了,其实就是赶巧,我当时正在附近墙角那晒太阳!” 夏菊听他这么说,这才知道原来把戏戳穿真是一文不值,这让她哭笑不得,自己还真以为他有什么特别的本事,长了一双顺风耳呢。 进入了法租界,韩三脚步慢了下来,这里车水马龙的不比公共租借,跑的太快很容易撞到行人车辆。 韩三一边拉着车一边留意街边的门牌号:“贝当路……7号……就是这儿了!夏小姐,您到地儿了。” 夏菊下车付了车钱,韩三问道:“要不要我在这等您一会儿?” 夏菊:“哦,今天就不必了,今天我会在这里多待一阵子,谢谢你,韩三。” “夏小姐,你们读书人就是太客气,我赚您的钱,应该我谢谢您才对。那就这么遭吧,我再四处转转,用车时候您只管喊一声韩三,我准耽误不了您的事!”说着,韩三大笑着拉着车跑远了。 夏菊微笑着目送这个虽然絮叨,但是很是热心肠的车夫消失在视线里,这样的人在夏菊心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夏菊觉得他们更纯粹更让人感觉亲切。 贝当路7号是一处新式样的双层石库门建筑,红砖外墙,砖雕的青瓦,实心黑漆木门,门上是巨大的铜门环。 站在二楼露天阳台上的沈锋一直在焦急地望着院子外面,远远的看见夏菊走过来,沈锋立刻冲着夏菊挥着手,然后快速的下楼,跑到大门口给夏菊开门。 “夏菊,你可来了,再有一会儿你不来,我都要到你家里接你去。”沈锋一扫刚刚的无精打采,殷勤的陪着夏菊穿过天井当院,来到了客厅中。 客厅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都笑吟吟的看着沈锋陪着夏菊走进来,一个穿着蓝色水缎旗袍的年轻女子站起身迎了上来:“哎哟,我们沈大少爷盼了一早晨的人,想必就是这位小姐了吧?啧啧,果然是生的俊俏着呢。” 夏菊有些局促,这种类似风月场的疯话可不是她这样的女孩子家有过的体验,沈锋脸色也涨的通红,却也没表示出生气:“萧宁宁,你不要胡说,这是我的同学,你这样子乱讲是会吓到她……” “这还没娶过门,就开始护着了?真是没意思。”萧宁宁撇着嘴,拧搭着身子坐了回去,虽然萧宁宁和夏菊的年龄相仿,但是行事做派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哪怕是这几步风姿绰约的走路姿势,都让夏菊不敢多看一眼。 沈锋拉着夏菊就要往楼上去,一个中年男人咳嗽一声,说道:“俊辰,怎么这么没有规矩!这么多长辈坐在这里,你来去匆匆,招呼都不打一个,我平时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吗!” 沈锋背着身子对着夏菊做了一个鬼脸,慢吞吞的从楼梯上又下来,站在客厅中央,说道:“爸爸,儿子知错了。俊辰给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婶子们请安了。” 说着深深的鞠了一躬,一个坐在他爸爸对面的中年女人夸赞道:“还是俊辰这孩子知书达理……宁宁,你看看你,整天疯疯癫癫,哪有个女孩子样子,你以后要多跟俊辰学学才是……” 萧宁宁气鼓鼓的站起身,说道:“妈,您又当着外人训人!您还当我是小孩子呢,一点面子也不给人留!”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呵呵笑道:“宁宁,你别怪你妈,在座的哪有外人,都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长辈。” 萧宁宁跺着脚,娇嗔着说道:“赵叔叔,你也来帮着我妈说话,怎么会没有外人,现成的就有一个!” 说着,萧宁宁一瞬不眨的瞪着慌张的低下头的夏菊。 第6章 沈家的聚会 夏菊的心里隐隐有怒火升腾,心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受这个闲气?我是他们的什么人?这个女人又凭什么这么针对我? 夏菊是属于典型的外柔内刚的女子,而经历了父亲意外事件之后,看似柔弱的夏菊在内心深处,一直积郁着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今天被萧宁宁咄咄逼人的态度,一下子引燃了夏菊心内的火药桶。夏菊的目光不再退缩,抬起头直视着萧宁宁,直视着客厅里的所有人。 夏菊:“……从今天之前,我们互相并不认识,我不知道我今天的到来,是不是给大家带来了什么不便,如果有的话,我非常抱歉!……俊辰,实在对不起,我必须得走了。生日快乐!” 说完这些话,夏菊迈步就要往外走。 沈俊辰急忙的拦住夏菊:“嗳,夏菊你别走!宁宁她也是有嘴无心,你千万别生气,她并没有什么恶意。” 萧宁宁冷笑道:“哎呦,还真看不出来,好大的小姐脾气!” 萧宁宁妈妈呵斥着女儿说:“宁宁,你就少说两句吧!你是来参加俊辰的生日酒宴的,还是来捣乱的!” 萧宁宁这才悻悻的闭了嘴,气哼哼的坐回她妈妈的身边。 沈俊辰的父亲看在眼里,心中对这女孩子刚烈的性格倒是很赞赏。他一直觉得儿子的性格偏软弱,如果将来娶个太太也是同样的性格,恐怕很难支撑起来这个家。 于是,沈俊辰父亲就站出来打着圆场,说道:“算了算了,都是自家人,有些小误会也是在所难免,但是都不要记恨对方,过去也就算了!这位小姐,你也消消气,毕竟今天是俊辰20岁的生日,就算要走,怎么也要等到生日宴结束再走吧。” 夏菊惊讶的看着沈俊辰,问道:“今天是你生日?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 沈俊辰:“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哪还用什么礼物。 萧宁宁捂着腮做出一副酸牙的搞怪表情,被她妈妈瞪了回去。 萧宁宁妈妈笑着说:“俊辰,这么漂亮的小姐,也不给大家介绍介绍吗?” 沈俊辰这才想起来,还没给夏菊做引荐:“爸爸,这是我的同学夏菊。” 夏菊:“沈叔叔好。” 沈俊辰爸爸微笑这点点头:“夏菊?好名字。夏菊味馨香,既可观赏亦可入药!用做人名,寓意既能左右逢源,又能不卑不亢!” 他身边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说道:“沈晋兄这是爱屋及乌,怎么解释都是好。” 两个人相视而笑,他们少的老的都拿夏菊和沈俊辰插科打诨,这让夏菊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四下看了看,没有见到任何熟悉的面孔,就问沈俊辰:“你不是说,还请了其他同学吗?” 沈俊辰:“本来我是准备多邀请几个同学,可是我爸爸觉得,人太多会……会不安全,所以就又临时更改了宴请的名单。” “不安全?”夏菊心里很奇怪,几个同学而已,会有什么不安全? 沈俊辰低声说:“这个问题……我以后再解释给你,现在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耳朵很灵,虽然夏菊和沈俊辰两个人说话声音不大,但是他依然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笑着说:“俊辰,怎么?夏小姐还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 沈俊辰讪笑着:“是。我觉得也没什么必要说这些事……” 中山装摇摇头:“夏小姐既然能被请来参加这个宴会,那说明就是自家人,自家人就应该开诚布公据实相告才对嘛。” 夏菊听他说什么自家人,真是感觉别扭极了,搞得好像自己和沈俊辰有什么名分一样。不过她也很好奇沈家究竟是做什么的,一个聚会居然还把客人名单控制的这么严格。 沈俊辰犹豫着看了看爸爸,沈晋微笑着说:“俊辰,对外人咱们要保密身份,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起见,对自家人还神神秘秘的,那还成什么话了!” 沈俊辰:“夏菊,我爸爸是在中央储备银行做事,所以,所以就要考虑安全问题。这么久才跟你说,希望你别见怪。” 夏菊还是很茫然,她不明白在中央储备银行做事,为什么就要搞得这么神秘。对沈俊辰让自己别见怪的话,更是莫名其妙,自己根本也不想知道,又见个什么怪呢。 中山装问沈晋:“你老兄没请一请周总裁和钱副总裁?” 沈晋:“小孩子过生日,我哪敢惊动两位总裁,我连汪经理都没敢通知。今天来的都是家里的亲朋至交,在一起热闹热闹,吃一顿家常便饭而已。” 萧宁宁在一旁嗲声嗲气的说道:“沈叔叔,我都饿了,咱们什么时间才开饭呢。” 萧宁宁妈妈嗔怪:“宁宁!唉,我是真把你惯坏了!满屋子这么多人,你一个女孩子家倒是嘴最急的那个!” 沈晋掏出怀表看了看,笑道:“宁宁,你不要着急,我在新都饭店订了两桌酒席,11点钟准时送到咱们家里……按说,现在也应该快送到了……” 萧宁宁嘟着嘴:“要是在新都饭店多好,想吃什么点什么,这可倒好,把饭菜做好送到家里,味道都不一样呢。” 沈晋叹了口气,说道:“我何尝不这样想,在饭店又省事又方便,皆大欢喜岂不是更好?可是现在街面上不太平,周总裁这几天就已经要求我们这些中高层干部,要尽量减少外出。军统那帮家伙,现在像是疯狗一样,在上海到处咬人!” 门外的管事进来禀告:“老爷,新都饭店的人到了,说是送来了您订的酒席。” 沈晋:“说曹操曹操就到!让门上的人搜一搜身,没什么问题就让他们进来吧。” 管事的领命出去,没过多久,四个穿着新都饭店服饰的伙计,分别抬着一摞高高的食盒走进院子,饭菜的香味透过食盒飘散在空气中。 四个伙计把两组高层食盒放到地上,再把单体的食盒依次拿下来,各种冒着热气菜肴就被一一摆放在早已经准备好的餐桌上。 沈晋显然是新都饭店的熟客,对那里的人员都很熟悉,他对一个伙计说:“小山子,这两桌酒席没耽误时间吧?” 小山子磕磕巴巴的说:“沈先生,您,您放心吧,都,都是刚出锅,就给您,送送送来了。” 沈晋皱了皱眉:“你小子以前也不结巴啊,怎么还添了毛病……嗳,这几个人我怎么没见过?” 小山子低着头端着食盒从沈晋身前走过,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怎么,小山子走路的姿势都有些歪歪扭扭,但是他没有接沈晋的问话。 另一个伙计搭话说:“哦,沈先生,我们几个是新来的伙计,一直在厨房帮忙,今天缺人手,才临时被派来给您府上送酒席。” 这个伙计说话的声音,让一直站在人群后面的夏菊吃了一惊。 夏菊往前走了几步,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那个枪杀副厅长的大眼睛青年正低眉顺眼的回答着沈晋的问话。 夏菊的思维只混乱了几秒钟,就隐约的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夏菊惊讶的表情,被一直留意她的沈俊辰看在眼里,在沈俊辰心目中,此时此刻也没什么能比夏菊更重要。 沈俊辰:“夏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夏菊:“……我没事,就是忽然觉得有些头晕。” 正和沈晋说话的大眼睛青年——高非身子一震,转脸就看见了脸色苍白的夏菊。 第8章 图穷匕见 意外的在这里看见夏菊,高非心里有些吃惊,心念电转,立刻把目光移开,并没有让人看出自己的失态。 他低下头端起一层食盒,慢慢的往桌子上摆放着菜肴,脑子里则在飞快的思考着,夏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和沈晋是什么关系?亲属?朋友?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关系? 更加令他感到有些困扰的是,夏菊身边的年轻男子和夏菊的关系似乎很不寻常…… 高非在心里不断的提醒着自己不要受到这件意外情况影响,既然夏菊没有当众揭穿自己的身份,那么接下来就还是要按照原计划行事! 高非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执行前几天新制定的锄奸行动,在他们的刺杀计划中,即使杀不了周佛海钱大櫆这样的大汉奸,那也要杀几个次一级别的汉奸。 沈晋刚好符合这个条件,沈晋的身份是汪伪中央储备银行实业科科长,是银行的高级干部。除掉沈晋,对那些一心给日本人和汪精卫卖命的汉奸,也能够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借着新都饭店给沈晋家里送酒席的机会,高非带着人劫持了饭店的几个伙计,将另外三个捆绑着用毛巾堵上嘴,塞在偷来的汽车后座里。他和尹平张茂森再换上伙计的衣服,然后胁迫着另一个伙计小山子,带着他们混进沈晋的家里。 因为进门要被搜身,他们把三支柯尔特手枪藏在食盒的中间一层里,子弹都已经压上膛,手枪的保险处于打开的状态,只要拿枪在手,立刻就可以开枪射击,绝不会耽误一秒钟的时间。 尹平和张茂森拎着空食盒走过来,三个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高非把单层食盒拿下来,这一层的食盒里除了几盘菜肴,白毛巾覆盖下,三支柯尔特手枪赫然在目。 图穷匕见!高非看见几支枪的时候,不由得就想起了这个刺秦的典故。但这样的分神也只是短短一瞬。这时候已经由不得半点犹豫半点迟疑,三个人同时伸手抄起手枪,然后转身,三支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沈晋,砰!砰!砰!砰!砰! 柯尔特震耳的枪声在女人的尖叫中连续响起,沈晋身中数枪,扑通仰面栽倒在地上,衣服瞬时就被喷涌的鲜血染透一大片。 “撤!” 高非抬手再一枪打掉了客厅上面巨大的吊灯,吊灯摔碎在地上,四处迸溅的碎玻璃更加剧了屋子里的混乱。三人用枪指着乱成一片的众人,迅速的冲出了客厅,临踏出客厅门时,高非匆匆一瞥抱着头蹲在地上的夏菊,在心中叹了口气,又一次让夏菊亲眼目睹自己杀人,这真的不是自己想要的两个人见面时的场景。 客人中已经有两个人追出了客厅,大声喊着:“拦住他们!他们刺杀了沈科长!” 尹平回手开了一枪,吓得他们赶紧又躲到了门后面,门房管事的和两个护卫听到枪声也已经冲出来,高非跑在最前面,抬手砰砰就是两枪,两个护卫立刻应声栽倒,手枪也掉落在地上。 另一个管事的被这样神准的枪法惊的稍一迟缓,高非已然扣动扳机,咔哒一声却空枪的声音,高非这才想到,手枪里满仓的八颗子弹应该是已经打光了。 间不容发之际,战场上的淬炼出来的本能反应让他干脆加速直撞过去,在对手的慌乱中,一记膝顶重重顶在他的小腹上,管事的立刻惨叫着疼成一只虾米,高非紧接着一枪托把他砸晕在地上。 三个人几乎毫无阻挡的杀出了沈家,他们的车就停在不远处僻静的巷子里,车窗都拉着帘子,就算有人经过,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快快快!上车!”高非打开车门迅速发动汽车,后座上尹平和张茂森已经把捆得像粽子似的三个伙计推下了车,汽车加大油门一溜烟拐上了马路。 枪声已经引来了大批的巡捕,尖利的哨子中,法国探长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安南巡捕跑步向这边跑过来,与高非的汽车堪堪擦肩而过。 高非长舒了一口气,如果动作再慢一点,就可能被这些巡捕堵在巷子里,那时候再想走,可就没这么容易。 沈家这时候已经乱了套,沈俊辰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饭店的伙计怎么就忽然变成了杀人的魔王。 看见父亲中枪倒地,沈俊辰大脑都是一片空白,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直到趴在桌子底下的萧宁宁妈妈哭喊着:“俊辰,还愣着干嘛,快去看看你爸爸怎么样了!” 沈俊辰这才如梦方醒,连滚带爬的扑到父亲身上,手刚一触到父亲的身体,双手立刻沾满了鲜血,沈俊辰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爸爸,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啊!” 身上中了四枪,枪枪射中要害,沈晋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纷乱的沈宅,进进出出的巡捕,稍晚些的时候,陆续的又来了几个特工总部的人,虽然他们不能在法租界办案,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总要来了解了解情况。 夏菊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是于事无补,就对呆呆坐在椅子上的沈俊辰说:“俊辰,你要节哀。我……我先回去了。” 沈俊辰木然的点点头,其实他根本就没听见夏菊说的是什么,他甚至都恍惚的以为和自己说话的是萧宁宁。 沈晋的尸体已经被抬走,沈俊辰现在满脑子都是父亲满身鲜血大瞪着双眼的样子,这画面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沈俊辰看着自己沾满父亲鲜血的双手,心中反复默念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一定要给父亲报仇! ………… 夏菊从沈家出来,走在街上被冷风一吹,脑子也清楚了一些。她刚刚看见沈俊辰悲痛欲绝的神情,不免联想起自己的遭遇,感同身受之下,她也能够体会沈俊辰此刻的心情。虽然这两件事的性质是存在天壤之别,一个是意外,一个是被蓄意谋杀,但是结局都是一样:这世上又有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夏菊多少有些愧疚,因为如果自己当时揭穿杀手的身份,沈俊辰的爸爸也许就不会死。但是夏菊不是小孩子,她也明白,军统在上海要杀的人,应该就是人们嘴里的汉奸,自己怎么可能会去揭穿他们。 坐着黄包车回到了家中,那个空餐盒还挂在门上,夏菊想起大眼睛青年看自己的眼神,不禁用手摸着空餐盒,心中隐约的感觉,给自己送餐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因为自己这几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会有谁做这样的事,今天见到他的一刹那,夏菊忽然想到了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