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成替身的我怒甩休书,转身嫁给白月光》 第一章 你究竟是谁?! 腊月初五,年关将近。 林重寒穿上厚厚的貂裘,怀里抱着一个铜手炉,婷婷袅袅地站在庭院内,欣赏着湖旁的几株腊梅树。昨日有落雪,院里的下人都在打扫积雪。 “二爷今天要回来了,”她朱唇轻启,凤眼扫过几个仆役,“打扫时都仔细着点,不准偷懒。再则那湖面附近就不用扫了,当心掉下去。” “娘子体恤着他们那些下人做什么,”贴身丫鬟春日替她拢好披风,又搀着她回了院落,“二爷今儿到家,娘子该好好捯饬自己才是。” 林重寒扶着她的手回了屋里,在炕上坐下,她右手支着额头,说:“不是这个道理,你去取我的那只青绿绞丝镯子,晚些时候随便找个什么当铺,当些银两回来。” “啊?可是娘子,那可是你最宝贝的镯子。” “再怎么宝贝,也不抵银两来得实在,更何况……”林重寒不知道想起什么,竟倚在榻上出了半日神,而后回过神自嘲一笑,“你去当了便是。” 傍晚天将将黑时,顾昭从掀起帘子,带了一身寒气进屋。 林重寒服侍着他脱了厚重的外袍,在木桁上挂起来,问他:“回来时,可曾去前院见过爹和娘?” “见过了。” 顾昭低头喝茶:“陪着二老吃了晚饭回来的,你不必让小厨房做了。” 林重寒敏锐地察觉到相公的心不在焉,并且以往他从外地回来,总是会给自己带一份礼物,察觉到他的异常,林重寒耐心地等他自己开口。 “重寒……”顾昭叫着林重寒,犹豫半晌后,还是没能说出口,“算了,我们先安寝吧。” 他不说,林重寒也不问。 而等到第二天,林重寒才明白自己的郎君,给自己带了一份怎样的“礼物”:顾昭居然从外面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冷眼看着自己的枕边人,只觉得讽刺。 “爷,您这样带个女人回来,爹娘恐怕是要问的,”林重寒压下心里的失望,若无其事地笑道,“只是不知道这次的姨娘,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重寒,我想,”顾昭的眼神晦涩,“我想娶她为平妻。” “咣——” 正在给二人斟茶的春日惊地不慎打翻了茶杯,她连忙跪下,还不等她开口,林重寒制止了她:“春日,你出去吧。” 林重寒从来没觉得冬天这么冷过,她扶好茶盏,问他:“要是二爷这么喜欢她,不如多给些份例月银,再……” 顾昭打断她:“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绵绵,是我真心喜欢她,喜欢了很久。” 林重寒突然后悔让春日去当掉那个镯子。 可她是顾家现在的二娘子,即使郎君在外面带了个女人回来过年,她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 “二爷,您要是真喜欢那姑娘,娶进来当个姨娘是没问题的,”她站起身往屋外走,“但当平妻却绝无可能。” 在顾昭还想开口时,林重寒偏过脸看了他一眼。 “但凡我林重寒活着一日,她都没资格和我平起平坐。” 她出了屋,却被大宅院困着无处可去,只能漫步走到湖边,望着那几株腊梅出神。 “娘子出来也该穿件衣裳才是,”春日匆匆赶来,替她披上斗篷,“这件孔雀毛织的斗篷,还是从家里带的呢。” 春日给她披好衣裳,又握住她的手,林重寒低下头,发现她把之前已经当掉的镯子,又重新戴到了她的手腕上。 “皓腕凝霜雪,”她低声说,“下一句奴婢忘了,但奴婢知道这镯子对娘子的意义,所以斗胆昧了下来。” 林重寒听着听着落了泪,这让她美得更加惊心动魄,也美得更加破碎。 “还是你懂我,”她闭上眼叹了口气,用素手擦掉眼角的泪珠,“走吧,咱们去会会这位姑娘。” 一向爱妻的顾家二爷顾昭在外面带回了个女人,这事可够新鲜的,更新鲜的是,顾昭竟然铁了心要娶她为平妻。 顾家前院此刻简直吵翻了天,顾昭父亲身体早些年从军伤了根本,现下只能靠拄着拐杖走路。 等林重寒到后,就看到他重重地用拐杖一敲地面,怒视顾昭:“你要是敢让那贱人进门,你就给我滚出顾家!” “父亲!” “你给我跪下!” 林重寒进了门,就看见丈夫满脸不情愿地跪在地上,身后站了一个穿白衣的女子,那女人低着头看不清脸,有几缕头发散在脸旁,看上去格外楚楚可怜。 顾昭的母亲秦氏看见她,连忙招手示意她过去,秦氏握住她的手,叹气道:“是顾昭对不起你。” “娘不必这么说。” 林家也算世家大户,林重寒父亲更是当朝的永定侯,尽管生母早逝,但后院里的几个丫鬟也不省心,她从小见过的腌臜事不少,自然知道怎么处理。 林重寒在秦氏旁边落座,端起茶盏慢慢盘问:“这位姑娘,不知道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 “妾是江南高邮人,叫余青,父亲是渔民。” “余青妹妹,这么说你也算是良家女,怎么好端端的,要来做妾呢?” 顾昭听到“妾”一词,猛地抬起头怒视着她:“林重寒!你素日里最是识大体,现在你又何必为难青儿她一个渔家女?” “新姨娘尚且还未过门,二爷现在心疼她,岂不是为时嫌早?”林重寒不躲不闪,和他灼人的视线对上,最后到底是顾昭心虚,率先移开了视线。 秦氏不明白儿子这是搭错了哪根筋,道:“她也算个良家子,你要是真喜欢,纳进门来也无妨,只是平妻一说还是算了。” “重寒嫁进顾家五年,虽无所出,但孝顺公婆、打理内务无不擅长,没道理平白叫她下这个脸。” 就在秦氏拍板想要将这件事定下时,站在下首的余青猛地开口:“林家姐姐自然不必受这个气,毕竟十年前救下陆郎一命的是我,而并非是她。” 她抬起脸和端坐在座位上的林重寒对视,嘴角的笑容隐秘又挑衅:“林家姐姐是侯府嫡女,谁敢和她争这个正妻位?” “铛!——” 这是林重寒手腕上镯子与案桌碰撞发出的声响,秦氏在看到她那张脸后更是惊地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第二章 算账 无他,盖因余青的那张脸,竟是和林重寒有着五成相像,尤其是一双眼睛,更是像了个十成十。 “您别担心,妾和林家没丝毫关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林重寒很难有具体的印象,她脑中闪过无数纷繁复杂的画面,最后只定格在了她和顾昭大婚的那一天,对方满怀笑容地掀开她的盖头,轻轻吻住她的双眼,说这双眼睛甚美。 一个十年,一个五年,谁像谁,谁更爱谁,谁是替身,简直一目了然。 林重寒浑浑噩噩地从前院回来,以手支额想了一下午,期间滴水未进,晚间时候,春日捧着碗燕窝过来,小心地告诉她,说二爷在屋外候着,想进来。 林重寒看着春日忙碌,突然开口:“春日,你是林家家生子,从小就跟着我,你还记得咱们以前的日子吗?” “咱们那时候不需要操心下人份例月银,每日就跟在夫子后面念书,春天到了去郊外放风筝,夏天到了跟着去行宫避暑。有一年冬日,我们跟着皇帝哥哥去北境,几个人在塞外跑马,那时候又是怎样的恣意潇洒……” 说着说着,林重寒的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那时候她的青璋哥哥还没失踪,她也还是众人宠着的明珠,何时想到日后会被囚在这一方的天地里,受这样的气? 春日亦是泪流满面,她坐在脚踏上,哭着趴在她的膝上,哽咽着说:“姑娘——!我许久没这么叫你了,你比之前瘦了好多,侯爷要是看见你这么被糟践,心该有多疼啊!” “咱们当初何必嫁这个顾家!” 说是主仆,实则姐妹,她们不顾一切地抱在一起,狠狠地哭了一场。泪眼朦胧间,林重寒彷佛能看见顾青璋俊美的面容,看见他告诉自己,身为女子,也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不是被囿于这一方后宅,蹉跎生命。 林重寒原本以为,顾昭不说和他的大哥顾青璋一样,但最起码也能爱护妻子,哪成想……自己的五年岁月年华权当是个笑话! 她趴在桌上,抚摸着那本已经被看到起卷的《西厢记》。 “青璋哥哥,你说的是对的,你是对的……我不该这么过,我的人生不该这么过。” 林重寒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要哭掉这五年受的气,哭掉对顾昭不该有的期待,哭掉自己所有的懦弱,哭掉自己身上的枷锁。 痛不痛? 当然痛,整整五年,她对顾昭肯定有感情,但越痛越好,林重寒不断告诫自己,只有足够痛,她才能深刻地记住这一天,不会在之后的选择中被任何人影响。 她将燕窝一饮而尽,然后认真的穿戴整齐,用帕子沾水敷了敷眼睛,在春日的搀扶下准备出门。 而因为心虚和愧疚,在门外等候半天的顾昭,终于看到紧闭的屋门被打开,紧接着自己的妻子走出来,平淡又不容置疑地告诉他—— “顾昭,我们和离。” “你疯了?” 顾昭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林重寒,问:“你说什么?” “我说,”林重寒坚定地看着她,不容置疑地再次重复,“我要和离。” 顾昭有一瞬间的慌乱,他在带着余青回来时,路上也曾忐忑过,觉得这样做不妥,但林重寒一向贤惠,他只是求一个平妻而已,不会动摇林重寒的正妻之位。 “余青跟了我十年,我本来不想纳她入府,但这五年你无所出,所以我才想纳她进来。我一直对她有所亏欠,所以求的不过是一个平妻而已,”顾昭意识到她不是开玩笑后,有些烦躁地踱步,“你为什么连这点都不能接受?” “平妻而已?” 林重寒把发髻上的发钗扶稳,她冷笑一声:“你也是官宦子弟,不妨去外面打听一圈,看看京城里哪个世家主母,允许自己的郎君纳平妻?” “更遑论,我堂堂侯府嫡女,竟然被当成替身整整五年,”林重寒逼视着他,“顾昭,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顾昭和她成婚五年有余,从未见过自己的娘子如此咄咄逼人,与往日的平淡温婉不同,现在的她仿若是一把开了刃的刀剑,寒芒逼得他难以直视。 他无言以对,只能苍白的辩解:“祖训有言,女子应当三从四德……” “是!”她昂首,“祖训确实有言,但那又如何?京中从来没人纳过平妻,你要纳,这就是开先河。既然你要开纳平妻的先河,那我就要和离!” 顾昭意识到,这件事恐怕没他想象的那样好解决,他沉默不语,而后带着几分恼羞成怒地开口:“好!你要和离,那就和离。” 望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林重寒用力扶住春日的手,低声吩咐她派人去林府请人。 “我要闹大这件事,”她目光坚定有力,“我不仅要整个京城知道这件荒唐事,还要顾家颜面扫地,在这之后,我才能风风光光地和离,离开这个地方。” “姑娘要做的,就是奴婢要做的。” 春日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 二娘子林重寒要和离!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整个顾家疯狂流窜,无数下人都在明里暗里讨论这件事,作为事件导火线的余青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她躺在顾昭的怀里,小心又温柔地宽慰着他,看着他怒气冲冲地开口:“她要和离就和离,她不过是一个外嫁女,就算和离了又能讨到什么好?!” “二郎说的对,”她枕在男人的肩膀上,讨好着他,“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相信大娘子应该只是说说气话,并不会真和离。” 顾昭被怒火平息了些,明显余青的话语戳中了他,显然,他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他显然低估了林重寒的决心。 顾昭很快被请到了前院,他爹顾世忠和娘秦氏坐在上首,林重寒则坐在下面,端着茶盏喝茶。 等顾昭左脚刚迈进院里,就被顾世忠呵斥着跪下,他一脸茫然地跪在地上,就听见他娘开口说道:“儿,那位林姑娘,还是不纳为妙。” 顾昭一听又是为了这件事,有些烦躁地开口:“娘,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娘知道,也知道那姑娘曾救过你一命。你要是真惦念着那姑娘,就给她些银两,让她嫁个好人家。” “娘!”顾昭怒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林重寒喝完茶,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笑道:“娘不必为我说和,我是铁定要和离的。” 她不顾顾昭又惊又疑的目光,从春日手中接过账本,往桌上一摊,笑的格外温婉。 “二郎真是好大方的性子,既然不是钱不钱的事,那咱们倒是姑且算算账呢?” 第三章 再见了,顾昭 “你这是什么意思,要算什么账?” “五年前我嫁进你们顾家,带了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嫁妆,里面的银两和细软我不想细数,”她让春日把账本给他看,“顾家是武将世家,公爹为人正派,家中无甚积蓄。当年我嫁进来,面对的就是这么一摊烂摊子。” “我的嫁妆四处填补,这才有了如今钟鸣鼎食的顾家。” “前年战乱,不少顾家曾经的将士们牺牲,军中拨不出银两,我不忍看公爹伤心,所以拿出嫁妆来贴补将士们。” “顾昭,”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自己的郎君,唇边笑意盈盈,“在我为顾家左右奔走,在我为顾家精打细算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一掷千金地豢养自己的心上人?” “够了!” 顾昭怒吼一声,只觉得双颊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重重地抽了两个巴掌。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和离。” 顾昭猛地意识到,林重寒当时说的并不是气话,她是真的想要和离,想要离开顾家,离开他。 “不可能!我不同意,”他难堪地开口,“如果和离,我们顾家以后如何在京城抬得起头?” 顾世忠看着跪在地上的次子,内心疲惫无比,原本他还在想着众人过年团聚一番,盼望着儿媳妇过了年,能给自己生个孙子孙女,而现在这一切,全被自己那猪油蒙了心的儿子毁了。 “去开祠堂,请族长,”他彷佛瞬间老了十岁,不顾儿子的难堪开口,“我们顾家同意和离。” 林重寒上次来祠堂,是她嫁进来的时候,而这次故地重游,竟是要彻底离开这里了。让她意外的是,这次来祠堂,她的心中只有畅快与解脱,没有丝毫不舍。 顾家族长年过半百,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他知道后放下笔,说:“我不同意和离,我们顾家从没有过和离的先例,只有休妻。” “林家女,你要是执意想离开,就只能让至垣休了你。” 林重寒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说:“我也不同意,我嫁到顾家五年,自问没有任何愧对公婆的地方,现在我拿着一纸休书出门,世人该怎么看我林家?” 其中一个族老笑出声:“不愧对?你五年未有子嗣,跟不下蛋的公鸡有什么区别?你还要和离?” “也是你公婆人善,不然早就一纸休书将你扫地出门。” 林重寒站在祠堂内,倏然意识到周围人的异样眼神,他们都在对着她窃窃私语,讨论她未有生育,讨论她善妒,讨论她和世俗女子的不同。 “不过是平妻而已。你既然嫁进来,那就是我们顾家的人,理当出嫁从夫。” 她觉得浑身发冷,不愿意回头看顾昭的脸色。 林重寒又想起那天,她在房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想起年幼时,顾青璋告诉她,如果下定决心做某样事情,那就要放手一搏,永不后悔。 于是她定定神,道:“我五年确无所出,可这五年世间不太平,顾家二郎时常要去参军,归家时间极少。如果族长不同意也不妨事,我已经派了人去请我父亲,如果顾家不同意和离,那我们公堂上见。” “家丑岂可外扬!” “家丑不可外扬,”林重寒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众人,“那顾家族学的钱可是用的我的嫁妆?顾家子弟去参加科举,可是用的我的嫁妆?” “顾家的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用的我林重寒的银子?” 众族老家中都有孙辈,也清楚这些年,顾家能勉力维持,全靠林重寒的上下打点,一时间也沉默下来。刚刚出声的族老面有不甘,正准备开口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叫好—— “说得好!” 来人身材高挑,身形有些瘦弱,尽管眉宇间有几分病气,但神态风流潇洒,是谪仙才子般的人物。 “别人要从外看这祠堂,”他推开门却不进来,而是在门口处打量了半天,“不知道以为这是个怎样兴旺的家族,哪晓得内里烂成这样。” “满堂的男子汉大丈夫,竟要靠吸一个弱女子的血来过活。吸血就算了,还要反过来指责这女子不够愚昧,不能让他们乖乖吸血。这要换成我啊,早找条绳子吊死算了。” 林重寒一听这话险些笑出声,五年过去,自己的二哥说话还是这般辛辣刁钻。 “林世镜!” 虽然他并未点名道姓,但顾昭还是被说的满脸通红,他站出身,怒视着对方:“这是我顾家的祠堂,你放尊重点!” “你顾家的祠堂,关我屁事。” 林世镜晃悠悠地走到林重寒身边,把腰间的横刀往桌上一扔:“写吧。” 众人一时间竟被他震住了,族老更是后退几步,斥问:“不尊长辈,你们林家长辈就是这么教你的?” 还不等林世镜开口,林重寒却走上前几步,冷笑道:“林家怎么教导我兄长,还不劳您管教,您若是有时间,不如管管您那院试八次都不中的孙子。” “二郎,”她用亲昵的口吻换顾昭,说出的话却是那样的冰冷,“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磨墨了。” 林世镜的赶来、林重寒的决绝……这些种种事情,都让顾昭惶然地意识到,林重寒这次不再是气话,而是一定要离开顾家。 和离书到手后,林家当天就派了马车来接人,林重寒早就清点好嫁妆,此刻正站在顾家大门前,看着下人把嫁妆往马车上搬。 她来时带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现在走时,仅仅只剩三十台。 来时和走时的嫁妆区别,让顾昭蓦然意识到,林重寒这些年,当真为这个家付出不少。 他有些愧疚地走上前,低声说:“这些年府里的各项事务操劳,委屈你了。” 林重寒闻言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倒也不算什么委屈,主持中馈,本来就是我这个主母的责任。” “那你为何还要离开吗?”他挣扎半天,还是选择问出口,“是因为平妻一事吗?我可以跟未儿商量,她那么善解人意,一定会……” “顾昭,”林重寒打断他,“事已至此,你现在又何必再去伤害另一个人呢?” “我想走,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我不想被困在后宅一辈子,这太累了。” 她平静地看着顾昭,在这五年内,顾青璋对她而已仅仅是一个年少时的梦,顾昭才是她的现在与未来,现在看来,她还是错了。 “闻君有两意,”林重寒戴上面纱,朱唇轻启,“故来相决绝。” “再见了。” 第四章 他还要见林重寒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顾昭再次满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他侧头望着熟睡中的余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是会梦到林重寒走时的场景。 在林重寒走了之后,虽然内心有愧疚,但顾昭内心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十年前,他被余青救下后,就对她暗生情愫,只是碍于家世悬殊不好向爹娘开口。 就算给她平妻之位,顾昭还是觉得委屈了她。 他满怀温柔地看向枕边人,决定明天就告诉爹娘,自己要把她扶为正妻。 “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世忠疲惫地看着自己的二儿子,问:“你逼走重寒,现在家里没人拦着你扶她为平妻,但你又要把她扶作正妻?” “顾昭,我看你是想让我顾家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他闭上眼,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倘若你大哥还在,我绝不会管你一分。” 顾昭的大哥五年前参军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顾家父母对于长子寄予厚望,就没怎么管过顾昭,哪成想,这顾家的未来还是要交给他。 提及失踪的大哥,顾昭不甘地捏紧拳头:“父亲心里只有大哥我知道,我也不在乎。但我和青儿相恋十年,她更是救了我一命,我不想委屈她!” 他说的坚定,但顾世忠足够了解自己的次子,知道他缺乏磨练,所以心智不定,做事极易动摇,于是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你要是敢娶她为正妻,我会再请族长开祠堂,逐你出去。” 被父亲断然拒绝,顾昭有些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去借酒消愁。 正有些微醺时,他突然听到隔壁包厢人内的交谈。 “哎,你听说了吗?林家那姑娘,和顾家和离了。” “嚯,这事谁不知道?整个京城传的那叫一个沸沸扬扬。” “我听说啊,这林家女五年未生育,本来是她的过错更多些,但不料昨天晚上陛下就下了旨,封她为永乐郡主,更特许她随时入宫,常伴太后身边。” “啧啧啧,这圣旨一下,满京城的风向就变了……现在不知道多少人,巴望着去迎娶永乐郡主呢……” 顾昭浑浑噩噩地出了酒馆,心里五味杂陈,在林重寒走的当天,前后的嫁妆对比,让他明白,这些年林重寒对顾家确有许多贴补。而现在旁人的言论以及圣上的册封,更是让他猛地意识到,林重寒嫁给他,是确确实实的下嫁。 酒醉的他把下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稀里糊涂地睡下,梦里,他又看到了林重寒。有她穿着狐裘,雍容华贵地指示着下人干活的场景;也有她红着眼,告诉自己要和离的画面。 但更多的,是她离开顾家时的决绝与发自内心的喜悦。 * 顾昭次日从梦中醒来时,只能摸到不知何时被眼泪沾湿的枕头,他这些年,实在亏欠她良多。 宿醉后的顾昭头疼欲裂,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和离前,他们曾住过的屋子。 他环顾一周,觉得这屋子实在空旷的冷清,顾昭起身穿戴好衣裳,正准备离开,猛然发现案桌上还放了一本书。 他凑近一看,发现是林重寒素来爱看的《西厢记》,顾昭一怔,然后拿起书翻了翻,不料有一封信笺从书中飘然落地。 顾昭捡起信笺,发现信笺已有泛黄,显然是年代久远,上面提了一首诗,是唐婉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和陆游凄美的感情故事,常为世人传颂,顾昭自然也清楚,眼下他握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只觉得它如千钧般重,重得他难以呼吸。 原来林重寒也曾这样爱慕他,可最后,她却只等到了为期五年的欺骗与背叛。 * 在林重寒和离回家的当天晚上,宫里就知道了消息,皇帝听到后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问身边的大太监吉祥:“吉祥,朕总觉得,当年那桩婚事,是朕做错了。” 吉祥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开口:“陛下,这也不能怪您。毕竟当时,林家姑娘确实是想着和顾家结亲,不过不是那顾家二郎,而是顾家大郎……” 皇帝“嗯”了一声,说:“既然没找到顾青璋的尸身,那就说明还有希望,再加大人手,去找找。” 他放下御笔,望着那则递上来的消息,叹了口气。 “传朕的旨意,林家嫡女林重寒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即日起,册封为永乐郡主。” 林重寒到家不久,圣旨就跟着到了。 她父亲林广清心疼女儿,更是让人把院落打扫出来,直言“女儿便是在家老死也无畏”。 林重寒在家住了几日,虽然仍然觉得有些抑郁,但情绪总体来说已在好转。林世镜更是不时来她院落里转几圈,给她带些时兴的玩意儿解闷。 这天,林广清和林世镜父子二人,都闷在后院,想给林重寒重新扎个秋千,突然有一个小厮跑过来,说:“老爷、少爷,顾家二郎来了,在大门口候着。” 林世镜身体不太好,就在编绳子,闻言头也不抬:“乱棍打出去。” “定是吃了苦头,”林广清挖好坑,“想来服个软,把重寒再带回去。你告诉他,既然已经和离,郡主绝不会再走回头路。” 不多时,那小厮又回来了,说:“顾家二郎说,自己并非是求郡主回心转意,而是郡主有本书忘记拿了。” “废话那么多,你帮重寒拿进来便是。” “他说……”小厮言语间有些吞吞吐吐,“他说要亲自送给郡主。” 林世镜冷笑一声,刚准备开口让他滚,就听见身后传来林重寒的声音—— “父亲、二哥,让他进来吧。” 林重寒掀起门帘,面色波澜不惊:“我倒是真有一本重要的书,落在了顾家。” 第五章 原来如此! 几日后再见顾昭,林重寒只觉得有一种恍然的感觉,仿佛之前的五年都是做了一场格外漫长的梦。 他瘦了些,下巴上也多了些胡茬。 林重寒让下人给他看座,然后说:“我那日走的太匆忙,不想竟然忘了拿这本书,这次还要多谢你。” 她让春日去拿书,不料却被顾昭拒绝,他从书里翻出信笺,在林重寒惊异的目光中,低声念了一遍那首钗头凤。 “对不起,重寒,我竟然不知道你对我已情深至此,这些年,是我愧对了你。” “不……这,”林重寒望着那张被他拿在手里的信笺,一时间竟然有些语塞,“你不必这样。” 她有心想解释,但却不想徒增波澜,半晌后,只能艰难地开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日后……日后你和余姑娘好好过日子就行。” 顾昭尽力忽略掉内心的怅然,而是故作大度地把信笺搁在桌上,而后扭头大步离去,让林重寒甚至都来不及叫人送他出去。 但幸好顾昭之前来过几次林府,应该也认得出去的路。 顾昭满心以为自己终于和过去道别,他尽力忽略掉心脏处细微的疼痛,同时脑中描绘着和余青的未来,以期来获得些许喜悦。 他想的过于投入,以至于一时间有些忘我,等再次回过神,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迷了路。 顾昭正准备开口叫人,却倏然听到一旁的假山后面,传来几个小厮的交谈声,言语间似乎提到了林重寒。 他不自觉地放轻脚步,靠近假山,只听到二人说—— “我刚刚正准备去小姐房里送点心,就听到那顾家二郎在念钗头凤。他竟然以为小姐对他情根深种?” “这不是笑话吗?……府里的人都知道,小姐是因为那位在五年前不幸离世,才决定嫁给他顾昭的……他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咣——” 顾昭只觉得一时间如遭雷劈,小厮尖酸刻薄的话语如同一柄大锤,将他的自尊心敲的粉碎。 羞恼的情绪从脚底蔓延全身,他不由想起,刚刚他自以为深情地在林重寒面前念那首钗头凤时,林重寒略显古怪的神情,他以为她那是伤心。 没想到——没想到! 原来从头至尾,只有他顾昭被戏耍了,他一想到,林重寒在和自己温存时,内心里或许在想别的男人,只觉得内心怒火沸腾。 他要回头找她,他要好好问问她! 林重寒拿着西厢记,正倚在窗边翻阅,案桌上还摊着那首钗头凤。 春日给她递上手炉,有些欲言又止:“小姐,是否要跟顾家二郎解释清楚?” “不必,”她抬起手,“我和他或许此生再无什么交集,又何必费这个唇舌。” 主仆二人正交谈间,突然看见屋门被重重推开,顾昭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林重寒下意识地合上书,问:“怎么,可是府中下人怠慢不周?” “并非,”顾昭转身合上门,神情如冰霜般寒冷,“府中的下人不怠慢。如若不是他们闲话,我肯定还被蒙在鼓里,如跳梁小丑般被人戏弄。” 林重寒和他对上视线,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顾昭面庞里蕴藏着深深的怒火,他压抑着愤怒,问自己曾经的枕边人:“五年前,你既然有心上人,又何必委屈嫁给我?” “他死了,你怎么不去和他同葬?!” “顾家二郎这话说的轻巧,”林重寒坐直身,“我父永定侯老来才有了我,我母更是生了我不久后撒手人寰。你也是人子,自然知道做人儿女的,不能不顾父母。” 顾昭深呼吸几口气,尽力平息着怒火:“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嫁给我?你心中既然有他,那嫁给我岂不是对我不公。” “我也不想嫁,但皇命难违。”林重寒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我比你年长二岁,当时,陛下和顾家都需要一桩婚姻,来达成共识。” 更何况,当年那桩婚事,她原本要嫁的,是顾青璋,只是后来他在带军平乱时失踪。为了巩固皇帝和顾家的联盟,林重寒不得不嫁。 她说着说着,怒气逐渐上升:“你说对你不公,我倒想问问你。余姑娘和你认识十年,你我五年前才奉旨成婚。这五年的时间里,你但凡硬气点,早就娶她过门了。” 顾昭一时语塞,随即强词夺理道:“我和母亲打探过这事,但她并不同意,我不愿顶撞她。” “你是不愿吗顾昭?” “你是压根不敢。” 林重寒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一句句逼问他:“夫人心善,你若是多磨几回,她不会不同意。” “我虽然有心上人,但也是真切地把你当我的夫君看待。过去是归去,现在是现在,我对他仅仅只有几分留恋罢了。” “可你呢,不仅把人在外面藏了五年,还把在家里的我当作替身。林姑娘一来,你还要打我永定侯府的脸,把她扶为平妻。” “顾昭,你数数,这一桩桩、一件件,看看究竟是谁对谁不公!” 顾昭被她逼得节节后退,最后只能仓皇扶住一旁的椅背,他嗫嚅地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顾昭在这时,才真切地意识到,语言的苍白与无力。 “你走吧顾昭,”她疲惫地扭过身,不愿再回头看他一眼,“从此你我还是别再见了。五年的琴瑟和鸣,我对你不可能没有感情——” “你要是真的曾经爱过我,就让我对你的印象,停在最美好的时候吧。” 第六章 余青有喜了? 这几天,余青在顾府的日子不算好过,顾昭的父母不喜欢她,连带着几个下人也对她冷脸相向。 她心里清楚,一旦她下定决心走这条路,肯定会遇到不少挫折与艰难,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顾昭的一颗心在她那里。 直到她下午听到了顾昭去林家的消息,这让余青的心情猛地沉到了谷底。 她耐心地等顾昭从林府回来,看到对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时,余青强忍着不安,柔顺地开口打探:“爷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不妨跟妾说说,看看妾能不能分忧解难。” 顾昭看了她一眼,而后略带烦闷地叹了一口气,摇头否认:“没什么,算了。” 这让余青敏锐地意识到,顾昭肯定和林重寒之间发生了什么,并且这件事让顾昭十分在意。 余青咬住下唇,没再继续问,而是安静贤惠地给顾昭按摩着后颈。 今天发生的事,让余青深深地意识到,只要有一天她没有名分,她就难以得到保障,难以在顾家这个大家庭内扎根。 看来,她的计划必须要提上日程。 一天清晨,余青突然主动表示要去给老夫人请安。之前顾昭心疼她,害怕秦氏为难她,所以一直拦着没让她去。 她服侍着顾昭穿衣裳,然后轻声表示:“二郎,妾身有幸能和二郎相恋十载,已是心中知足。妾身现在已经是二郎的人,还是需要帮二郎尽尽孝心才是。” “你若是想去便去,若是不想去也无妨,”顾昭有些感动地握住她的手,“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幸好一直有你陪在我的身边。” 余青有些害羞地低头不语,待送顾昭去前院后,余青在侍女的搀扶下,前去后院给秦氏请安。 “妾来给夫人请安。” 余青让人去屋里通传,不多时,秦氏身边的嬷嬷就掀起帘子出来了,她拿着鼻孔对着余青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夫人说她早起身子不便,林姑娘就不必来请安了,好生去服侍二郎要紧!” 不料余青却说:“夫人身子不便,妾自当在这里等候。” 那嬷嬷被她噎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道:“你要等,就随便你在这里等吧。” 秦氏不是会折腾人的恶婆婆,她听到回话后,虽然面上不显,但还是默默加快了整理的速度,同时让人提前点起碳盆,让余青进来再说话。 不料她正准备让人去传话时,门外却突然传来惊呼声—— 余青突然晕倒了。 * 那余青自然是装晕的,在察觉到大夫已经来了后,她才悠悠转醒,一双美目含泪望向顾昭,轻声问:“二郎,妾这是怎么了?” 那大夫仔细把完脉后,然后连忙向顾昭贺喜:“恭喜郎君、贺喜郎君,令夫人这是滑脉,大概已经有一月了。” 顾昭听到后,完全呆滞在当场,他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青儿、青儿这是有喜了?” “千真万确,老夫还不至于糊涂到滑脉都诊不出来。” 困扰顾昭多日的苦恼瞬间一扫而空,他一时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余青有喜了,他和她有孩子了!他要当父亲了! 余青自然提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但听到后还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抬头,问:“二郎,妾没听错吗?妾腹中,真的有了二郎的骨肉?” “自然如此,未儿,大夫说的话你也听见了。” 顾昭喜不自胜,成婚五年,林重寒尽管没孩子,但他知道,是自己很少回去的原因,他的心主要系在余青身上。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了,他心想,心上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此时坐在一旁的秦氏,很明显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余青有喜这一消息让她内心颇觉复杂。一方面,她不需要再担心顾家的香火继承问题;另一方面,则是这孩子生母委实低微了些。 秦氏心情清楚,只是眼下这个情况,余青恐怕不得不进顾家了。 果不其然,顾世忠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长叹一声,表示只要一旦余青坐稳了胎,届时便同意顾昭迎娶她进门做正妻。 自和离这桩事以来,整个顾家也算是被人看了不少笑话,而眼下明显是未出世的孙儿更重要,债多了不愁,他顾世忠也不在乎这一件了。 尽管林家有意封锁消息,但还是没能拦得住,让林重寒知道了余青有孕的消息。 她嫁进顾家五年无所出,这也是林重寒和离后,一直被人诟病的地方。 林世镜怕她伤心,一直不允许下人闲话,怎料还是有几个王八犊子管不住嘴,气的林世镜直接让人把多嘴的小厮捆了下去,重打十五板后直接发卖。 林重寒在用青雀头黛描眉毛,听到院里的动静时,没制止二哥,倒是仔细端详手中的青雀头黛,问道:“二哥,我听说这青雀头黛,是从西域传过来的?” “来了重寒!” 林重寒一声招呼,林世镜就忙不迭地快步赶过来,看了一眼后点头表示肯定:“确实如此,这玩意儿在京城少的很。” “行商一道,大多是把某地的特产低价买入,再运去某地高价卖出,赚个中间的差价。” 林重寒描好眉毛,对着铜镜端详片刻,道:“二哥,我想做这方面的生意。” “做!”林世镜举双手表示赞成,他深怕林重寒整日在家中闷出事,“咱家大哥还有几万两银子存在钱庄里,哥今儿就去把它取出来,给你做生意用。” 林重寒扑哧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地问他:“大哥以前还在家时,你就老偷他银子,还老被他揍。怎么,现在他驻扎南境去了,你倒是不怕了?” 自从嫁人后,林重寒鲜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候,现在在家中,倒是让她想起几分从前了。 林世镜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逗她玩玩:“以前是揍啊,现在揍不成了。他要是揍我一顿,你二哥我估计直接一命呜呼,去见亡母了。” 林重寒闻言沉默,她合上妆奁,坚定地开口:“中原找不到好大夫,我就让商队去西域找、出海找,天下之大,肯定能找到好大夫。” 她说的这样认真,让林世镜也有些触动,他摸了摸妹妹的秀发,没多说什么,知道他的身体一直都是家人心里的一根刺。 第七章 臣女没抄 正满室寂静时,春日突然掀起门帘进来,道:“姑娘、二公子,陛下来旨意了,说太后这几日得了风寒刚好,想让您去宫里陪陪。” “知道了,”林重寒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下,“你让前院备好马车,我过会儿就好。” 太后得风寒这事,林世镜也略有耳闻,并不觉得要紧,只是叮嘱林重寒进宫要小心,就掀起帘子出去了。 林重寒进宫陪着太后聊了些闲话,她老人家年事已高,风寒好全后仍然精神不好。 她来之前,特地让春日紧急寻了些民间捧腹的笑话,想着来逗太后开怀。 太后果不其然很高兴,二人正说话时,突然有宫女进来,说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吉祥来了。 吉祥被宣进来后,先给太后请了安,说是皇帝放心不下她的身体,让太医来请平安脉。接着他看向林重寒,恭敬地开口:“见过永乐郡主,陛下说郡主久未来宫中,怕郡主不认路,特让奴才来带您出去。” 闻言,林重寒有些迷茫地看向太后,就算她对宫中不熟,可太后宫里多的是能引路的太监宫女,又何须皇帝身边的太监吉祥亲自前来? 太后却对她轻轻点头,说:“你就跟着吉祥走。” 既然太后已经发话,那林重寒便顺从地起身,跟着吉祥出去了。 二人刚出太后宫中,走了没几步,突然瞧见不远处有几个太监抬着步辇来了,步辇上挂着帷帐,所以林重寒瞧不见里面的人。 只是这排场未免也太大,前后拥簇着步辇的宫女就足足有十六人,林重寒正思忱着这是哪位后宫娘娘,突然感觉到吉祥神情变得紧张,而后示意她一同跪下。 “奴才吉祥,给御宁长公主请安,公主千岁。” 步辇逐渐近了,里面传来女人雍容华贵的声音,带着几分散漫:“是吉祥啊,不必跪了……本宫瞧着你身边这位姑娘有些眼熟,不知是哪家千金?” 林重寒回道:“臣女的父亲是永定侯。” 语毕,步辇中却迟迟没有声音传来,伴随着的,是一阵让人忐忑不安的寂静。 “永定侯府的姑娘?”御宁长公主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一丝不快,“就是那位五年无所出,还主动要求和离,让夫家难做的那位永乐郡主?” 这话一出口,林重寒就知道恐怕不对劲,但眼下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步辇内的御宁长公主却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不守妇道,皇帝既然不罚你,不如本宫来罚。永乐郡主,不如先跪在这里,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吧。” 她只说跪,却并未说时间,恐怕林重寒这一跪,要跪几个时辰下来。 “公主且慢,”吉祥此时不急不慢地开口,截住了她的话头,“奴才本不该多嘴,只是陛下特地宣了永乐郡主过去一趟。现在您让跪,奴才那头恐怕不好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御宁不是蠢人,知道这是皇帝有意袒护她,“既然皇帝宣你,那就算了。” 她想了想,似乎仍然觉得不甘心,便追了一句:“回去后,把女则女训女戒,都给本宫抄上十遍,抄好了,便让人送到长公主府来。” 林重寒心里松了一口气,低头应道:“臣女多谢公主教诲。” 待御宁长公主走后,吉祥只觉得后背被冷汗浸湿,明白如果当时长公主,非要强硬地把人留下来跪着,他也没办法。 “公公,”林重寒其实内心有些不解,“我听说长公主并不推崇女训三则,为人也并不古板,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针对她? 吉祥苦笑一声,道:“郡主,这个问题奴才也不清楚,只是接到陛下旨意,要把您全须全尾送出宫去。” 林重寒闻言若有所思,知道这事恐怕要回家,问问自己的爹爹。 林重寒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回到家中,晚上吃饭时,便问起了自家爹爹这事。 林广清听后,沉默着放下筷子,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和御宁,当时其实感情甚好,就像你和当今一样。” 他这么说,林重寒更疑惑了,难道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知道了。” 因为身体差,只能单独吃药膳的林世镜若有所思,猛然大胆发言:“难道是御宁公主当时爱慕爹爹不成,转而因爱生恨?” “吃你的药膳吧!”林广清没好气地开口,“我跟御宁之间没有任何男女私情,她当时嫁给了忠武将军,我娶了你娘。” “我们两家私交甚笃,还约定好以后要给孩子们指腹为婚。”谈起旧事,林广清满是风霜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感慨,“只是当时南方叛乱,我和忠武将军一起上的战场,最后却只有我活了下来。” 这期间的故事林广清没有细说,但林重寒知道,恐怕是忠武将军救了她爹一命。 林广清说着说着放下筷子:“御宁不是古板的人,更是公开贬斥过女训三则,现在她这样做,肯定是因为对我心中还有不满,从而连累了你。” 林世镜吃完药膳,用了一枚点心压了压药味:“公主怪罪爹能理解,但不应该迁怒华儿。她这样,京城里怕是又要起风言风语。” 林重寒听完后若有所思,她一边让春日把点心端下去,不让二哥多吃,一边说:“明日我去公主府拜访,这个书我不能抄。” 次日清晨,御宁长公主府的门房就接到了林重寒的拜帖,门房是长公主府里的老人了,知道长公主和林家之间的恩怨瓜葛。 林重寒在软轿里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那门房才匆匆回来,一边擦汗一边陪笑:“让郡主久等,公主已经起身了。” “多谢。” 她跟着引路的下人绕过影壁,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一路来到了前院。进去后,林重寒发现御宁长公主并不在此处,心里清楚,她恐怕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林重寒知道这事儿急不得,她慢悠悠地坐下,让下人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又问她们要几盘点心来垫肚子。 她这幅堂而皇之、理所当然的主人态度让下人有些手足无措,林重寒早就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她吃完了整整一盘的点心,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长公主。 “郡主可真是不客气,”御宁慢悠悠地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昨儿本宫刚罚你抄书,今天你就来了,怎么,书抄完了?” “没有,臣女没抄。” 第八章 她现在仅是永乐郡主 她这幅坦然的模样让御宁有些意外地扬起眉毛,她在主位慢吞吞地坐下,狐疑地问:“怎么,永乐郡主这是打算抗旨了?” “自然不敢,”她这样说,林重寒连忙起身跪地,“公主明鉴,臣女并不敢有任何抗旨不尊的念头。只是和离一事背后另有隐情,并非像公主看到的那般。” “顾昭五年内鲜少归家,外面更是豢养外室,我们二人亲近的次数并不多,故而难有子嗣,还望公主明鉴。” “本宫知道,”御宁和林重寒对上视线,眼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不过本宫下旨,还不需要你一个小小的郡主置喙。” 林重寒迎上她凌厉的眼神,却不闪不躲,而是提高声线:“看来公主这番旨意,并不是出于道义,而是出于私情。” “公主因为忠武将军一事,所以迁怒了臣女,对吗?” 御宁长公主岁数渐长,但因为这些年保养精心,所以未有老态。 她眉目深邃、红唇皓齿,一双凤目内蕴藏着浓浓的威严和凌厉,只是眼角细微的风霜,还是宣告着这具身体并不算年轻。 被一个小辈提及到内心深处最痛的伤疤,御宁的脸色很不好看,厉声质问道:“如此口无遮拦,林广清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管家父如何教养,”林重寒并未因为她的发怒而被吓到,“长公主都不应该因为旧事,以这样的原因发作。” “砰——” 她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面上,瓷器间清脆的碰撞声在下人耳中却如同惊雷,吓得她们扑簌簌抖着跪了一地。 “林重寒,你真是好大的胆子!”长公主的胸口因为怒火而不断起伏,“谁给你的胆量,敢质疑当朝长公主?” “旧事?”长公主冷笑一声,“将军死的时候,不过而立罢了。如果不是为了救郁重砾,本宫与他何苦天人永隔?!” 林重寒跪在地上,看着这样的长公主,真切地意识到,忠武将军的死,在长公主心中始终是一道不可触碰的伤疤。 “可,忠武将军难道会愿意,看到公主因为他这样难过吗?” “公主,”她真情实意地开口,“我也曾有过心上人,而我当时所盼望的,并不是能嫁给他,而是他能够平平安安罢了。” 长公主没说话,林重寒继续道:“您这样,不是在惩罚我,而是在惩罚您,在惩罚远在黄泉的忠武将军啊!” 此话一出,御宁的怒气微微停滞。 “公主!” 林重寒干脆膝行两步,来到御宁身前,目光恳切地望着她:“公主恕臣女斗胆!况且您可以因为别的理由处罚臣女,但绝不能用这个理由!” “常言道‘上行下效’,您和陛下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世人所效仿。您今日看似斥责的是我林重寒一人,实际上斥责的却是天下无数和离的妇人。” “您这番举动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届时,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她望着偏过头一言不发的御宁,继续道:“父亲常说,您并不迂腐古板,我也常常听说您资助贫苦妇人……这件事,还望公主三思。” 整个前院正厅一时间寂静无比,里外仆人乌压压跪了一片。 良久后,御宁吐出一口浊气,怒气渐渐平息,她凝视着林重寒,总算知道为什么林广清那么宠爱这个幺女,因为她不像林家的任何一个人,反而像极了她早逝的母亲。 都是一样的坚韧聪慧。 “你起来吧,”她说,“来人,让小厨房去备菜,郡主今日中午在府里用饭。” 林重寒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步是走对了。 * 她当日下午从公主府出来后,京城里的世家夫人们都知道了这件事。 尽管表面不显,但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林重寒的好手段,要知道当年长公主因为忠武将军一事,一直以来都不待见林家人,没成想她这一去,看上去两家倒是要破冰似的。 林重寒早就学会不去管京城人的口舌,解决掉这件事,她就开始筹谋组建商队这件事。因为她不方便出面,正在她谋划让春日出面时,林世镜却扔了个人过来。 这人叫秋三季,是个中年男人,面白有须,身量矮小、身形削弱,面容极为普通,一眼看上去毫无不同,只有一双眼睛精明而有神。 他谄笑着给林重寒行了礼,连声道:“郡主大安!小人秋三季,给郡主请安了!” “起来说话,春日,看座。” 林重寒看向林世镜,对方无声地告诉她可用后,她定定神,问:“秋三季,你会些什么?” 秋三季谢过春日,然后半个屁股挨着凳子虚坐了,陪笑道:“小人之前是做行商的,略懂得一些为商之道。前年运货时被土匪都劫光了,无奈下只能来投奔林家二爷……” “我想组建一支商队,本意是想去西域,但那里最近不算太平,”林重寒低着头,刮着茶沫,“就想着先派你去江南处走走。” “江宁织造素来上等,你去江南走一走,顺带给我带封家信给大哥,看看他最近身体怎么样。” 秋三季本来都做好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西域闯一趟的准备,哪成想竟然主家竟然要去江南,闻言喜不自胜。 南方虽然有叛乱,但有军队驻扎,叛乱更是在岭南以南,挨不着富饶的江南什么事。 于是他忙不迭地应了,看着林重寒的脸色,有些小心地问:“不知道郡主的哥哥,姓甚名谁,在军中什么职务?” “我哥叫林一舟,就是如今的骠骑将军。”林世镜倚在门框上,意味深长地开口,“他这人臭脾气,又冷又硬。秋三季,你这次去,可要当心了。” 林重寒看着,一听到骠骑将军大名就格外僵硬的秋三季,有些好笑地抿唇。 “你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不要提我二哥的名字,大哥不会多为难你的。” “多……多谢郡主。” 望着他狼狈的背影,林世镜一边笑一边咳嗽,他迈进门,把一封请帖放在郁潋华面前的桌子上,说:“徐国公家的长房嫡孙抓周,地点选在了芳泽园,邀请咱们三天后出席。” “我本来不想让你去,因为徐国公虽然和咱们是世交,但同样和顾家交好,顾昭肯定会去,但是……” 林重寒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二哥放心。” 她的目光坚定而又从容,往日之事不可追,她现在只是永乐郡主,而非顾家妇,自然不会有任何畏惧。 第九章 是你害得她流产 秋三季确实是有本事的人,在诺大的京城,他仅仅用了三天,就组建好了属于林重寒的商队。 他如此快的效率,倒是让林重寒刮目相看,她给了秋三季一张凭证,让他到了江南去支四千两银子用,以防去时出事。 秋三季带着商队好不快活地出发了,他意气风发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欣赏着沿途的景色,顺利出了城门。 他刚出城门,就看到一个身量高大但衣裳褴褛的男人一路走来,他头发早就脏乱得不成样子,脚底的一双草鞋更是被他一路穿烂了。男人身后似乎背了什么东西,可惜用布条包着看不见。 男人慢慢走进,秋三季有些不适地皱起眉,因为这人身上实在是太臭了。这种味道无法形容,硬要说的话,倒是有些像他婆娘之前腌的咸鱼。 “这位大人,”那男人面无表情地伸手拦住他,“前方便是京城罢?某想问问京城顾家怎么走。” 秋三季走南闯北多年,自然知道这人一看就是亡命之徒,于是连忙给他指了方向。 说完才一拍脑袋反应过来,京城还有哪个顾家?定然是那个得罪自己主家的那个顾家,于是他连忙叫住男人:“哎!小哥,今日你要去顾家找人,那是找不到的。顾家人今日都去芳泽园参加宴席了,你要找人,得去那里找。” 说罢,他还好心地给人指了方向,面上一派热心,完全看不出他一肚子坏水。 待男人点头道谢,继续出发后,秋三季还特地让人去守卫处打了声招呼,好让人顺利放他入城。事情办妥后,他才招手让人继续前行。 * 芳泽园坐于京城南郊,是御宁长公主的产业,但因为公主丧夫多年,不爱游玩,又不愿荒废园子,故而就将这园子外借给有需要的达官贵族。 林重寒来地不早,她先去送了周岁礼,然后想着时间不够,就没去逛园子,而是在席上坐着,和几位夫人闲聊,等候着开席。 几人正闲话,却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格外大的嘈杂声,林重寒正纳闷发生了什么事,就有奴婢来通传,说是顾家二郎把他那位外室也带来了。 席上的几位夫人顿时面面相觑,本想说些什么,却顾及到林重寒在场,只能闭口不言。一时间,前院沸反盈天,后院寂静一片,倒是形成了滑稽的对比。 那徐老夫人听到后有些不悦,道:“自从青璋失踪,顾家简直是越来越乱套。罢了,你让人进来便是。” 她冷眼看着顾昭小心翼翼地扶着人进来,余青扶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神情娇弱可怜,眼下的薄红让不少在场的男子都心生怜意。 她早就不是昔日的渔家女,如今穿着得体,看上去也有几分侯府夫人的派头了。 只是这满院的夫人,哪个不是世家嫡女,哪个不是自幼在书香的熏染、重重的算计下长大,他顾昭敢把人带来,也不怕这些人把余青吞了? 顾昭让余青坐下,扭头看见徐国公府的奶娘正在喂嫡孙燕窝,他怜惜余青保胎不易,于是厚着脸皮也给余青讨了一碗。 这头余青刚坐下,那头就有个不要命的纨绔大咧咧地开口,道:“哟,陆二郎,你这新夫人长得和郡主还挺像的。” “我说齐二,”林世镜正捂着唇咳嗽,闻言冷眼扫了他一眼,“你合该去找太医看看眼睛。你这双狗眼不如没用,还能让你心安理得地当个瞎子,不至于到处胡言乱语。” 众人闻言大笑,齐二更是羞红了脸,指着林世镜说不出话来,只能作罢。 他们这些人都是整个京圈顶一流儿的公子哥,也知道林世镜从小就把这个妹妹看的跟个眼珠子似的,遂也不多嘴,省的惹怒他。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看林家顺眼,至少国舅爷许骋就和林家不对付。他冷笑一声,看着林重寒,有些阴阳怪气地开口:“郡主真是好大的气量,就连丈夫纳妾都不应许。怕是满京城,都找不出郡主这样的标志人物儿了。” 这番话夹枪带棒儿,整的顾昭都有些难堪,不知道怎样接话。 林重寒还没发话,那头余青却怯弱地站起身,低声道:“这位公子严重了,郡主并非这样的人,和离实乃你情我愿之事。”说罢,她端起茶杯走到林重寒跟前,看上去竟要敬她杯酒似的。 只听她说:“妾身有孕,所以不能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敬郡主一番。还望郡主不嫌弃。” 席间众人虽然都在吃饭,但耳朵均竖起来,悄悄儿地打量着这边,听到后忍不住感慨,这林姑娘也忒会恶心人了。 “不喝。” 林重寒干脆利落地把杯子倒扣在桌面上,以示拒绝,余青闻言红了眼眶,小声问:“郡主难道是因为之前那件事生气……?” “哪件事?”林重寒疑惑地抬头看向她,“本郡主不喝,只是因为你身份低微,不配而已。” 她确实有这个资本说这个话,余青就算被她当场骂身份低微,也不敢还嘴,她想看到林重寒失态的样子,却没想到反而是自己被羞辱了一番。 她勉强勾起一抹笑容,说:“是……理当如此,只是郡主不喝,妾却不能不敬。”说完,她一口气饮完杯中茶水,便红着眼眶回去了。 林重寒看着她弱不胜风的背影,内心有些无奈,余青身形瘦弱,一朝生产,身体恐怕难以支撑,就这样,她还计算着这些事情,实在是……让林重寒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想得出神,人群中的嘈杂声猛地变大,她回过神,却发现余青正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再看身下,竟是已经见红了! “林重寒!” 顾昭见状猛地冲过去,抱住正在痛苦呻//吟的余青,回头怒视着她:“你到底对青儿做了什么?!” 自己相伴五年的枕边人,竟是对自己半分信任都没有,就算林重寒对顾昭的感情不深,现在也颇觉齿冷。 第十章 顾青璋的人 “她的吃食我从未经手,”林重寒只觉得滑稽又可笑,“刚刚那盏茶也是她硬要喝的。顾昭你上来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本郡主,实在是太过好笑。” 顾昭刚刚被惊慌冲昏了头脑,现在被她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不对,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他一边抱起余青,一边叫着让下人去请大夫。 宴席上出了这样的意外,众人也没有心情再继续吃席,都跟着顾昭来到后院,想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余青躺在床上,小腹痛的险些要昏厥过去,她额头具是冷汗,死死地咬着唇,她朦胧着听到顾昭要去请大夫,惊地她连忙想出声去阻止。 只是她实在太虚弱了,压根拦不住焦急的顾昭。 林重寒不远不近地站在人群中,她冷眼看着余青身下的那滩血,心情有些复杂。 她当然讨厌余青,可稚子何其无辜。 长公主今天同样来了,她知道后匆匆赶来,同时让人立刻去宫里请御医。她看了眼林重寒,然后坐在凳子上问顾昭。 “你家夫人,今天可曾吃过什么?” “臣多谢长公主,”顾昭先是跪在地上低声谢过御宁,然后泣声道,“因着宴席尚未开始,内子今天只喝了敬郡主的那杯茶……” 御宁扬起眉毛,看向林重寒。 林重寒摇摇头,迎着众人的视线坦然道:“不是我。” 国舅爷许骋站在外面不阴不阳地开口:“没准儿是郡主因爱生恨……也未可知啊。”这话一说出口,气得林世镜要挽起袖子揍他。 “够了!”御宁冷冷地扫过众人,“都给本宫住嘴,一切等太医来了再说。” 不多时,太医从宫中赶来,他测了茶水后摇头,说:“启禀公主,这就是普通的茶水,没有任何异常。” 茶水没有异常,线索眼看就要断了,不料此时人群中齐二突然猛地喊出来:“我想起来了!我在说郡主和林姑娘长得像之前,顾昭给她要了一碗燕窝……哎不对啊,那燕窝,徐国公家的嫡孙也在吃啊。” 徐国公家的人本来还在看热闹,哪想到热闹一时间竟然变成自家的了,吓得徐老夫人抖着手让太医去验燕窝。 太医尝了口燕窝,便伏在地上,道:“启禀公主,这燕窝内被掺了不少生冷寒凉之物,剂量极大,幼童短期吃没什么,但长期以来,却有殒命的可能。” “而陆夫人有了身子,所以才因此小产。” “嗡——” 他话音刚落,那头徐国公家的的大房媳妇霎时翻白眼晕了过去,眼看着这屋内乱糟糟的一片,惹得御宁头疼地摁住额头,不耐烦地开口:“先不管那些腌臜事,你先替陆夫人看看。” 太医于是连忙过来,给余青诊脉。 片刻后,他摸着胡须,道:“夫人怀胎二月有余,正是坐不稳胎时……”他刚要继续说,却被一旁的顾昭猛地打断—— “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问太医:“可之前的大夫说,说未儿才怀胎一月。两月前,我压根没去找她……” “哗——” 咋听到这劲爆的消息,整个人群跟炸开锅似的,众人一边用异样地眼神打量着面色青白的顾昭,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说这顾昭图什么……” “就是啊,嚷着要和郡主和离,就是要娶这么个玩意儿?” “……顾老侯爷的脸都丢光了。” 躺在床上的余青,明白自己彻底完了,她心如死灰地躺在床上,知道自己的侯府夫人梦,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顾昭跪在地上,脑中嗡嗡一片,他想起自己和余青那些浓情蜜意的时光,想起自己为了她,不惜和父母对抗,宁可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也要娶她进门……现在想起过往种种,他只觉得自己的满腔真心全当是喂了狗! 林重寒看着顾昭跪在地上,脸上的神情格外难堪狼狈。 她讽刺一笑,就连林重寒自己都没想到,口口声声说和顾昭相爱十年的余青,竟然在大庭广众下,给了顾昭这么一份“大礼”。 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又有小厮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启禀大人,门外有一个乞丐求见……”他话音还未落地,那徐老夫人便怒道:“怎么,咱们家的门现在是什么人都能进了?一个乞丐,打走了便是。” “可……”那小厮喘着气说,“他说他是顾家嫡长子顾青璋派来的人!” 第十一章 钥匙 顾青璋五年前去支援南境,却因为受到敌人埋伏,一直下落不明。 众人皆以为他已经身死,没想到他竟然活着回来了。林重寒闻言失手打翻茶盏,那首《钗头凤》又在心头徘徊,让她一时五味杂陈。 御宁问那人:“侯爷如今在何处?” “侯爷不日抵京,”他垂着脸,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情况复杂,侯爷让卑职先行通报家人。” 顾昭茫然地抬起头,和他对视,今天他遭受的打击不轻,脑内一片混沌。顾青璋回来,对所有人都是喜讯,只是这喜讯到他这,难免打了折扣。 顾昭父亲伤退早,所以去请了圣旨,让顾青璋袭爵。 顾青璋失踪五年,众人也没有让顾昭当这个“宁安侯”的意思,这对顾昭来说,是耻辱。 他呐呐地张嘴,脸上硬挤出一丝喜悦,混杂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楚的神情,还算英俊的脸庞竟然有些赫人的扭曲。 “大哥……大哥果真活着回来了?……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他跪在地上,来人却笔直地站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主子的弟弟,面上像是挑衅又像是讥讽。 他冷冷地说:“是,二爷回去,务必告诉老侯爷和老夫人。” 他说完,就要转身离开这里,像是没把这满堂勋贵看在眼里,只是在转身扭头时,眼睛余光瞟了呆坐着的林重寒一眼。 林重寒接到了这一眼,不免打了个激灵,此人神情麻木、眼神凶悍,这五年,顾青璋到底经历了什么? * 距离京城尚有一段距离,几人正围在一处,边烤鸟边闲话。 “齐三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说话的人身形肥胖、脑袋圆滚,满身腱子肉,双下巴更是拥挤得看不见脖子。 顾青璋正专注地烤鸟,闻言头也不抬,说:“也许得罪了守卫,已经下狱了。” 他倒是这几人里最好看的那个,脸庞俊美、眼窝深邃,不像是京城人,倒像西域人,更诡异的是,他的瞳孔颜色竟然也不是黑色,而是一蓝一黄。 左瞳湛蓝如无云晴空,右瞳金黄似耀眼的日光——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异瞳。 “我说侯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胖子回头抱怨,“咱们这里这么多人,您非要派那锯嘴闷葫芦去传消息。” 另一个身材矮小、眼神贼精的一个男人轻拍了他一下,说:“瓜二,侯爷有自己主意,或许他看齐三不爽很久了,准备今天卖了他。” 说话时,齐三很快出现。 “顾昭出了点事,”齐三言简意赅,“林姑娘嫁给了顾昭,但已经和离。” 几人闻言沉默,他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也知道顾青璋这五年能活着,全靠对林重寒的那点念想。 顾青璋“嗯”了一声,面色看不出喜怒。 瓜二“草”了一声,刚要说话,被顾青璋一个眼神制止,他用那双异瞳看向钱四:“你去打听看看。” “瓜二去传消息,让后面的人就地散了,休整。” 钱四家的生意开遍大江南北,自然也囊括了京城,顾青璋很快听到京城里的传闻,他侧耳听完,下达命令:“今晚进城。” 三人唯他是首,都无异议。 顾青璋起身,吃了个药丸遮掩眼睛颜色,这才离开。 寒风吹过泥泞的地面,远远地,只能看见四人骑马向京城去,向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走去,似要搅浑这看似平静的湖面。 * 林重寒今晚没能睡得安稳,她躺在床上,床幔随着细风悠悠晃动,她盯着上面繁复优美的花纹,忽而想起,今晚她早就让侍女关上窗户。 “谁?!” 她猛地坐起身厉喝,右手摸到枕头下的一把开刃的匕首。 “是我。” 熟悉却阔别五年的声音响起,林重寒的鼻尖一酸,险些落泪。她扔下匕首,掀起床幔下床,衣角微微飘动。 顾青璋正负手,仰头看她挂在墙上的一幅字,扭头冲她微微一笑,俊美的脸上毫无之前的阴翳。 这一笑依稀有当年青春少年郎的滋味,让林重寒想起当年无忧无虑的岁月,她嘴唇微微抖动、眼眶泛红,想说些、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顾青璋却含笑张开双臂,于是林重寒不再忍耐,乳燕投林般扑进他怀里,潸然泪下。 “好了,”顾青璋右掌摩挲着她的秀发,轻声哄着她,“哥哥这不是回来了,小寒高兴才对。” 林重寒压抑着情绪,边摇头边咬唇,他确实回来了,可一切早已不同。 顾青璋的眼睛本该是黑色,但此刻他抱着林重寒,右眼却隐隐泛起骇人的金黄。他闭上眼,轻吻林重寒的秀发,平复下内心的激荡和杀意。 “我……”林重寒嗫嚅着想开口,她难得地胆怯,“我早已不是……” 顾青璋却说:“我知道。” 他让她趴在自己肩头,说:“五年前我生死未卜,没道理拖住你。可我又一意孤行,非要取得军功才来迎娶你……” 林重寒却打断了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可我嫁给的是……” 顾青璋又说:“我知道,我不在乎。” 林重寒惶然地抬起头,想去看他的神情,但顾青璋却轻轻摁住她的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脸上难以掩藏的杀意,和她小声地说起以前的趣事。 顾青璋悄悄深呼吸一口,五年的时光在眼前走马观花似的晃过,这段黑暗的日子像是一场经久的梦境,但醒来后,他早就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和梳妆台上的铜镜对上视线,镜中的他面目扭曲、神情模糊,眼眸似乎不是常人的深黑,而是诡异的一蓝一黄。顾青璋自嘲一想,自己或许早就不是正常人,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怪物。 但这颗心却始终纯洁无暇,对林重寒毫无保留,因为他仍爱着她,所以她就是那把最重要的钥匙,可以将他内心的怪兽关进笼子里。 顾青璋抱着她,无声地想,如果林重寒愿意,他可以扮演一辈子她的少年郎,只要她不再离开他。 只要她在他身边。 第十二章 少女 阔别五年,顾青璋回来这一消息,给帝都造成不小轰动。 皇帝连靖之比他年长,但他做皇子时,就和顾家有交情,一直将顾青璋当弟弟看。他活着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连靖之。 前朝后宫,事事都有牵连。连靖之登基,除了发妻许氏的母家许家,手头能用的人不多。 天子近前、大内禁宫,禁军统领一职一直空悬,因为别人来坐这个位置,连靖之不能酣睡。 “青璋回来,朕心下放心不少。” 连靖之屏退左右,询问顾青璋这些年的经历。 这是必须要答的,顾青璋心里清楚,他敛下眼中神情,道出当年内幕。 五年前,南境再起叛乱,新袭爵的宁安侯顾青璋奉命前去平乱。他一路带着大军来到交界处,在母河云河的一处支流原地休整。 南境有瘴气,他让人提前备好药汁,以抵御部分瘴气。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一月内连下五城,很快就到了南境著名的关口通天关。 顾青璋声音不急不慢,像他从未经历过那段黑暗的岁月,而仅仅是个旁观者。 “南境守卫狡诈,在我军的粮草中动了手脚,”顾青璋垂下眼,叫人难以看清他的神情,“……后来我军死伤大半,臣侥幸捡的一命,苟活于世。” 他说着说着,起身向连靖之行了大礼:“臣有违皇命,请陛下责罚。” 南境叛乱事来已久,先帝在时都没能成功收复失地、统一河山,连靖之尽管内心有遗憾,但他也清楚,南境易守难攻,这不是顾青璋的错。 事已至此,眼下最重要的是拉拢好顾青璋这个人。 想通后,连靖之让吉祥扶他起身,说:“胜败是兵家常事,青璋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谢主隆恩。” 顾青璋重新坐下,他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陛下,虽然臣一朝兵败,但却并非毫无收获。” “臣身边有一人,能过目不忘。臣这些年,潜心埋伏,让他画出了南境的地形图。” 他在连靖之惊喜的眼神中,继续说:“南境瘴气难治,臣还让人背回了一样东西,叫死树,据传能够让人彻底不畏瘴气。” * 出了皇宫,顾青璋站在宫门口,转身遥遥眺望高大巍峨的宫阙,他眯起眼睛端详片刻,问身边人:“死树给太医院了?” “是,”齐四木着脸,“陛下欣喜若狂。” 顾青璋嘲讽一笑,知道连靖之心里对于收复南境的欲望,从此不会轻易再熄灭。 “走吧,”他利落转身,“咱们迟早得回去。” 齐四咧开嘴狰狞一笑。 顾青璋回来后,只是告知父母一声,并未住回家里。顾世忠知道儿子安全就行,对于他的去向并不关心,秦氏则截然相反,她得知消息后,每日坐立难安,只想见到儿子一面。 “不用去!” 顾世忠没好气地叫住她,他站在祠堂里,顾昭在他脚边跪着,顾世忠眸色暗沉,如黑压压般的乌云,风雨欲摧。 他缓慢地摇头,告诉秦氏:“他回来,有自己的事要办!我们该做的,是管教好顾昭。” 秦氏嘴唇微颤,她还是犟不过丈夫,只是……秦氏带着些许恳求望向他:“冬日天寒,我想给他送些冬衣。” 顾世忠没说话,这是顾家掌权人的默许。他拄着拐杖坐下,不顾小儿子的哀嚎,让下人重重鞭打他十下。 老侯爷大刀金马地镇着他,目光威严且不允反驳:“这十鞭,有打你作践好人家的姑娘,有打你做事莽撞无分寸……更打你蠢钝如猪,被人利用也不知。” 十鞭下去,顾昭已然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秦氏早对他失望透顶,不予求情,整个祠堂寂静无声,只听得见顾昭挣扎地喘息。 他险些以为自己今天要命丧黄泉,恍惚间,他看到的却不是余青,而是往日帮他操持内宅的林重寒。 林重寒并不知道,顾昭此刻竟然在念着她,但就算她知道,恐怕也不关心。 眼下,她烦恼的另有一事。 顾青璋回京后,不住在顾家,反而在她家附近买了一处宅子。 今日,他特地递帖来,是请她去贺乔迁之喜。 林重寒不想去,怕京城人多口杂,但她最终还是去了。 顾青璋南境一战惨败,但皇帝却摆明要用他,京中贵女嗅觉大多敏锐,心下就有些活泛。 林重寒一路走来,看到不少正值青春的姑娘,心里的情绪复杂难言,酸涩感最重。 “顾侯安好,”她兴致不高地行礼,“恭贺顾侯乔迁。” 顾青璋当即拧眉,上前几步,低声问:“遇到什么事,有人惹你不快了?” “并未。” 林重寒后退几步,不想多说:“贺礼我已让人送来,我先走了。” 她不高兴的时候,总是不喜欢看人,爱垂着头。顾青璋一直知道她这个习惯,此刻他甚至有些高兴。 五年过去、物是人非,他不奢求林重寒停在原地等他。但顾青璋难以克制自己的心,他明白,自己意识到哪怕她有一丝过去的痕迹,他就会高兴万分。 好像五年的时间从未被偷走。 林重寒走后,才悄悄红了脸,知道自己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 她暗暗告诫自己,重逢已是万幸,不能再要求顾青璋只为自己停留。 太阳即将落山,随着到访的人群逐渐变多,宴席即将开始。 庭院内精巧的假山伫立,蜿蜒清澈的水流顺着设计好的河道汩汩流动,水面上飘着用树叶托着的精美菜肴。 扎着发髻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在庭院内走动,熟悉的贵女公子争相投壶,远处传来几只麻雀的叽喳声,天边的太阳缓慢地踱至西处。 林重寒迎着金黄靓丽的晚霞,眯着眼睛看众人投壶,看到有公子投了三次都没中,乐的笑弯了眼。 顾青璋应付完权贵,在走廊内休憩喘气。他上半张脸隐在阴影内,只露出锋利的下颚,所以无人能看到,他看向林重寒眼中浓郁蓬勃的爱意。 她已嫁作他人五年,可在他眼里,她仍是当年京城最活泼、可爱,也是最明亮的少女。 第十三章 秋千 礼部尚书的嫡孙女赵荷今年十八,她早已及笄,只是家中长辈疼爱,容她在闺中多留几年。 赵荷五年前在顾青璋率军出征时,偷偷跑去看他,从此一颗芳心就有了归处。顾青璋失踪消息传来,她哭了整整一夜,未曾想他竟然能活着回来。 “顾侯爷,”少女拎着裙摆行礼,娇娇俏俏地对他笑,“恭喜侯爷成功抵京。” 顾青璋对她没印象,猜她大约是某家贵女,也客气点头。 赵荷想再攀谈几句,不料有一人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面露苦色:“侯爷,出了点事,恐怕要您去看看。” 顾青璋心里疑惑,面上不显,他颔首示意:“失陪。”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和他搭话的赵荷,只能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二人一路顺着走廊拐弯,在无人处停下,顾青璋开口:“什么事?” 来找他的是瓜二,瓜二摸着滚圆的大脑袋,笑得憨态可掬:“没事,没事。” 顾青璋:? “哎哟,我的侯爷啊,”瓜二被他冰冷的眼神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您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今儿来府上的贵女可不少,您是真不知道郡主为什么生气?” 顾青璋一怔,他只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林重寒生气,却没想到,会有这个理由。 他难得语塞:“我没想过……” 您当然没想过,瓜二在心里吐槽,您那双招子都恨不得黏在郡主身上了,别的贵女您哪还有闲情关心呐? 只是他还是识趣地没说,怕被恼羞成怒的顾侯爷揍一顿。 * 顾青璋买的庭院不小,后院竟然还有个园子,里面有成片的腊梅树林,石凳上的积雪被仆从扫起,树林旁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面,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晚宴后,众人被引入园内,既可消食亦可赏景,很有雅趣。 赵荷正和众人一起赏景,忽然留意到之前来叫侯爷的仆从,正低着头引路,跟着他的,则是永乐郡主林重寒。 赵荷敏锐地察觉到异常,鬼使神差的,她也悄悄地跟过去。 林重寒跟着瓜二,一路绕七绕八来到一处小径,小径上铺满鹅卵石,一旁的草坪上扎着一个秋千。 秋千和湖面遥遥相对,顾青璋依着秋千柱,像是在这里等候她许久。 “小寒,”顾青璋冲她招招手,“你小时候经常缠着我,要我给你扎一个秋千。” 但二人都知道,原话并非如此,年纪尚幼的林重寒黏着顾青璋,嚷着以后顾青璋要娶她,还要他给自己扎一个又大又好的秋千。 林重寒缄默。 在那天晚上的相拥后,二人默契地退回一个安全距离,像是彼此都选择忘记这段年少往事。这是成年人该做的理智选择,但林重寒心里清楚,不管是顾青璋还是她,都未能忘掉这段往事。 “要来坐坐吗?” 林重寒挣扎片刻,还是走过去,坐上了秋千。顾青璋没说话,只是用力地去推秋千,秋千被推上高空,林重寒的披风被风吹起,他痴痴地望着,像在望着他的月亮。 坐秋千本该是欢声笑语,但二人却一直沉默不语。 等秋千两三个来回停下后,顾青璋突然开口:“我不会娶别人。” 林重寒倏然回头看他。 躲在草丛后的赵荷捂住嘴,一时间被这话震住,离她不远处的瓜二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和侯爷都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这里藏了个人。 但看侯爷的态度,他恐怕是铁了心,要这位姑娘知道了。 “你疯了!” 林重寒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她从秋千上站起来:“顾青璋,我嫁的不是别人,是你的亲弟弟!” 顾青璋如果再娶她,传出去要被世人笑话,指着脊梁骨骂;如果顾青璋不娶她,那他将会一个人孤独终老。 林重寒终究不是闺阁少女,她深切地明白自己和他毫无希望,但她不在乎,只要他能活着,哪怕娶别人,她也无所谓。 顾青璋在她的眼光下摇头,他字若千钧:“你可以嫁给别人,但我不会娶别人。” 他不逼林重寒嫁给他,但他告诉林重寒,自己这辈子非她不娶。 一滴泪轻轻落在草地上,林重寒没意识到眼角落下的泪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惶然无措地张口,徒劳片刻后,还是闭上。 这样一颗灼热的心,被顾青璋生生地挖出来,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烫的久经世故、不再天真的林重寒不知所措,她害怕自己不管怎么做,都会伤害对方。 “随便你……” 她囫囵不清地开口,裹上披风从他身旁逃离。 在她走后,顾青璋坐上秋千,看着湖面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在离她越来越近,因为她自始自终,都没舍得说出那一句“我不会再嫁给你”。 * 林重寒并未在顾青璋府上待太久,宴会结束后,就早早回了家。顾青璋知道她心下烦乱,没进一步逼她,只是叮嘱瓜二把前些日子买的点心盒子拿给她。 “咱们侯爷一直惦记着您爱吃这点心,”瓜二憨憨一笑,“您看……您就收下吧,不然侯爷该骂小的了。” 林重寒一只脚踩在脚踏上,正准备上马车,闻言让春日收下。 “替我多谢你们侯爷。” 林重寒上了马车,春日打开点心盒子一看,惊讶道:“姑娘,这盒子里点心还不少,奴婢瞧着都是姑娘爱吃的。” 傍晚顾青璋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林重寒心烦意乱地依在马车上:“记着又如何……你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我记着你没吃晚饭呢。” 春日嘻嘻一笑:“谢姑娘。” 看她吃的开心,林重寒心情蓦然好些,她给春日倒些茶水,让她吃慢点。 “姑娘,”春日吃着吃着,突然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糕点,“方才奴婢忙忘了,眼下才想起来——那个小贱蹄子,就是那个余青,听说被卖到了烟雨楼。” 林重寒拿出茶具,马车摇晃着,不影响她给自己再泡盅茶吃。 “那是她咎由自取。” 林重寒烫了茶壶、拿出茶叶,她边刮沫边继续说:“不过我记着她好像刚流产,顾昭当真对她一点情分都没了?” 她倒出茶水,递给春日一杯,春日接过没喝,歪着头说:“毕竟……孩子都不是他的,顾昭心里指不定怎么恨她。” 热腾腾的茶气氤氲,林重寒轻吹:“你让人去打听打听。敢假冒混淆侯府血脉,我总觉着,她一个渔家女不敢做这事。” 第十四章 余青 白驹过隙,时光在人们的指尖悄然地溜走,转眼间年关将至。 街头开始张灯结彩,近几年虽有战乱,却始终波及不到京城。今年收成尚佳,百姓们皆可过个丰收年,在街上走动、采买年货时,脸上具挂着喜气洋洋的笑。 林重寒现在想来,仍觉得恍然隔世,以往这时候,她还要在顾家操持整个内宅,可现在转眼—— “重寒,这是二哥新买的糖人,你先吃着。” 林重寒坐在庭院内的秋千上,哭笑不得地拿着那个兔子模样的糖人,知道自家二哥,这是还把自己当小孩儿看。 林世镜正在她院里贴春联,一旁的小厮端着糨糊,他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头也不抬:“在咱们家你最小,所以啊,不管多大,你在兄长眼里还是个小孩。” 兄长真好,林重寒小心翼翼地舔了口糖人,笑弯了眼。小厮们都很有眼力见,给她轻轻推起秋千。 “大哥今年又不能回来,”林重寒抬头看着碧蓝湛澈的天空,“也不知道,我让秋三季带给他的冬衣和春衣,大哥收到没有。” “嗯?” 林世镜贴完春联,有些意外地问:“眼下正是寒冬腊月,你让人捎春衣?” “这就是二哥粗心之处,”林重寒捏着糖人,“从京城到江南需要一个月,等秋三季到江南,早春也已到了,届时大哥春日里就不会缺衣裳穿。” 但其实二人都知道,林一舟贵为骠骑将军,怎么会没衣裳穿,只不过这是幺妹对兄长的一腔关怀,他们都乐见其成。 正说话间,春日穿过重重走廊,来到院内。她脚步轻快,显然是走得急,身上扑面而来一股寒气。 她几步走到林重寒身旁,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娘,余青死了。” 林重寒意外地看她一眼,把糖人递给一旁的小厮,嘱咐他小心看管。 “二哥,我和春日去外面走走。” “知道了,大氅裹严实些。春日,你看着你家主子,别让她着凉。” 主仆二人出了院落,一路顺着走廊慢走。 林重寒问:“怎么死的?” 春日面露难色,答:“说是刚小产就吹风,又被各种折腾,卖到那种地方,所以……” 这样的解释足够合理,但林重寒内心却有一种隐隐的疑虑和不安。 远处有小厮登着梯子在挂灯笼,丫鬟们在墙角嬉闹、玩着翻花绳,深深的庭院内依稀能听到外面长街上小贩的叫喊。 林重寒把眼前的盛世景象收入眼底,心里的不安却更加浓厚。她和春日对上视线,低声说:“你让前院备好马车,再去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我们走一趟烟雨楼。” * 烟雨楼在京城由来已久,林重寒也有所耳闻,此楼比一般的青楼要更高雅,清倌也不少,却从未传出有人强迫清倌接客的消息,想必背后的势力不小。 “这位姑娘,”老鸨脸色不变地迎上来,仍是笑容满面,“您是要点姑娘作陪,还是……” 她挥着手帕示意龟奴过来:“您跟着他去厢房,这大厅内客人人多口杂,怕污了贵人您的眼。” 林重寒点点头,戴着斗笠跟上龟奴,一旁有喝醉的客人,误以为她是新来的清倌,刚准备开口调戏,却看到她身后跟着数个身高马大、凶神恶煞的小厮,酒立马醒了一半,知道这是女客人,不能轻易得罪。 入了厢房,春日让侍女擦干净桌凳,才让林重寒坐下。 林重寒坐下,让春日给龟奴些碎银子,说:“我想向你们妈妈打听一事,之前有一个新来的姑娘,叫余青。” 龟奴憨笑着接过银子:“您可真是来晚了,余青这丫头早死了……不过嘛,她身上倒有个东西,奴让人拿给您过目。” 片刻,一个小丫鬟拿了一样东西来,此物用手帕包着,春日接过东西,打开手帕一看,发现是个拨浪鼓。 春日微愣,扭头去看林重寒。 龟奴却说:“余青还活着时,经常拿着这拨浪鼓,说是幼时父母做的……您拿着吧,奴这里留着此物无用。” 林重寒颔首示意春日收起,她接着问龟奴,余青的尸首在哪,龟奴听后面露难色。 “贵人,”他双手捏着那块碎银子,神情拘束不安,“您知道,咱们这种地方……人命都贱,要是有人死了……不过是一块草席,扔去了乱葬岗。” 林重寒心里清楚,她问过乱葬岗具体的位置后,就戴着斗笠低调离开。老鸨站在二楼,叉着腰依着栏杆,注视着林府马车缓慢离去。 马车上 林重寒让几个小厮去乱葬岗查人,自己则是把玩着拨浪鼓,拨浪鼓已然褪色,但一看就知是被主人精心保存的,倒也符合龟奴的说法。 难道余青真是自然死亡,混淆侯府血脉也是一时冲动? 林重寒手上握着拨浪鼓,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下意识地凭记忆走过蜿蜒的走廊来到院内,刚准备进屋,却被林世镜叫住。 “重寒,你这是怎么了?”林世镜刚好贴完她院内的春联,正让小厮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魂不守舍的……嗯,拨浪鼓?” 林重寒回过神,下意识地把拨浪鼓递给他,林世镜接过来,对着阳光仔细打量片刻,又转了转,“咦”了一声。 “你去逛月弯阁了?” 第十五章 嫉妒 林重寒被他问住,在脑中过了一圈,才答:“没去,怎么了?” 林世镜举起拨浪鼓:“此鼓的鼓皮,源自西域的一种特有动物。用这种动物皮做出的鼓,声音悦耳低沉……就是这鼓,有点儿旧了。” 林重寒的注意力被他话中的“西域”二字吸引,她愣在当场—— 余青是江南的渔家女,她的父母,又怎么会用这样的皮,来给她做拨浪鼓? 林重寒问:“不会出错?” 她的神情严肃又紧张,林世镜再仔细摩挲、查看一番拨浪鼓,才向她保证。 “不错,是西域的鼓。” 春日也惊讶地和林重寒对上视线,仅凭一眼,多年的主仆默契,让她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奴婢去让人查查。” 林世镜不问她要查什么、为什么要查,只是让春日去前院里找老管家乔伯,永定侯的力量远比她的力量大。 *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每逢过年,宫里总会有赏赐下来,林家得到得赏银和御菜都十分丰厚。林广清开祠堂,将赏银和御菜放至列祖列宗牌位前,一一祭祖完,并自己亲自擦拭完牌位,这才算完。 往年林一舟在外驻兵,总是回不来,阖家只有林广清和林世镜二人。两个大男人过节日,总隐隐透露着一些无趣、敷衍。 今年林重寒归家,日子像是一下变得有盼头,连林广清都开始挑剔正门挂的灯笼不够好看,更遑论林世镜了。 偏他那嘴巴又毒,就光二十八、二十九和除夕这三天,林世镜简直把府上的下人折磨得奄奄一息,就连最喜他风流样貌的小丫鬟,都不再往他面前凑,活像他不是公子哥,是阎王转世。 林重寒看着府上丫鬟小厮们恨不得自绝于世的模样,好笑又无奈,索性多散些银子下去,算是主人家的体恤。 主人仁厚,喜得庭院的丫鬟小厮们跪了一地,满口称赞林重寒。 此时前院跑来一小厮,他看见里头人乌泱泱跪着,以为是林重寒发怒,唬得他不敢怯生生地、不敢进里。 春日眼睛尖,看见他,走过去问什么事。 “外面有个胖子,说他是安宁侯的仆人,”小厮垂着头,声音讷讷,“他说,安宁侯想见咱们姑娘一面。” “你在这里等着。” 林重寒正在发赏银月例,听后让春日去问顾青璋有什么事。不多时,那小厮又回来通报,说是和她最近在查的事情有关。 * “顾青璋!” 林重寒匆忙坐上马车,一路来到顾青璋约的茶馆,结果发现这人正在好以整暇地将茶叶放进茶荷里仔细观看,气得她直呼他全名。 余青这事她从未跟别人说过,动的人也是直接来自侯府,被顾青璋知道的唯一可能性,就是那天她去烟雨楼一事,被顾青璋知道,他顺藤摸瓜查了下去。 “顾青璋,”她面色严肃,“你在派人跟踪我。” 顾青璋被她点破不恼、也不狡辩,等林重寒盘腿在蒲团上坐下,才把茶荷递给她。 “今年的武夷岩茶,你看看成色怎么样?” 林重寒自知心急无用,但也没仔细看茶荷:“我一般中秋才喝武夷岩茶,最迟也是十一月。眼下已经过年,铺里卖的不过都是些陈茶。” “武夷人不屑喝陈茶,”顾青璋意有所指,“我却不在乎什么最佳时,独爱这陈茶。” 她来质问他跟踪一事,顾青璋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林重寒不知怎么回这话,于是把茶荷推回去。 她说:“你来淌这趟浑水,不算明智之举。” 顾青璋把茶荷上的茶叶轻轻拨到紫砂壶,摇头拒绝:“我还是顾家人,也是顾昭的兄长,这事管管,不过分。” ……说的倒挺冠冕堂皇。 “那你说说,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哦,也不算大事,”顾青璋洗完茶叶,将茶汤倒进公道杯,“就是余青可能不是余青。” ? 林重寒心绪在脑中走了一圈,就回过神,明白他的意思。 她说:“你的意思是,余青是冒名顶替的,她可能并不叫余青,甚至……”林重寒想起那支拨浪鼓,“……甚至她可能都不是江南水乡人。” 顾青璋赞赏地看她一眼,表示她是对的。 茶馆占地面积极广,内里的每个院落都是单独设立,院落间的距离相隔甚远,所以此刻天地一片寂静,只偶尔听见鸟儿的啼叫。 林重寒想通这件事后,头疼地捂住额头。 “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顾昭,“这要是顾昭知道,恐怕得受不小刺激。” 她确实格外讨厌顾昭,但林青璋却毕竟是他的嫡亲兄长,有些事情没那么简单。 顾青璋脸色微变,又很快装作若无其事,他将泡好的茶递给她,故作大方地表示:“顾昭年纪也不小,受点刺激问题也不大,他总不能躲在父亲身后一辈子。” 是吗? 林重寒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顾青璋也许没那么好心。 顾青璋确实没那么好心,他每次只要一想到,林重寒曾经和顾昭有过一段缠绵悱恻、举案齐眉的日子,他就觉得心中像是有股无名火在燃烧,并且这把火,在他心中永无熄灭之时。 嫉妒一定是女子旁,女子的专属吗? 他冷冷地想,不见得吧。 此时正在竭力打点人手,好让顾昭“偶然”听到,余青是被人顶替一事的瓜二悲催地想:嫉妒确实不是女子的专属,合该是他顾侯爷、顾青璋的专属。 林重寒接过茶杯,下意识端详茶水成色、嗅闻茶香,随即起身,满脸嫌弃地把茶杯重新放到他面前。 “什么陈年茶叶,我才不吃这茶。” 顾青璋慢悠悠地品口茶,好降降腹内妒火。 他说:“无事,反正我就爱吃。” 第十六章 除夕 余青一事已经解决,茶室内仅有他们二人,林重寒再坐就觉得尴尬。 顾青璋正在品他的陈茶,他没拦她,而是让齐三进来,把点心盒子递给她。林重寒接过,特地留心打量齐三几眼。 齐三垂眼任她打量。 林重寒看他几眼,就收回视线,拎着点心盒子推开门,就要离开茶室。 “姑娘!” 春日匆忙地走过来,主仆二人在门口停下,她递给林重寒一张纸,上面画着一朵花。 此花颜色为粉红色,一共有五只花瓣,奇异的是,此画暗示明显,这花不是原来就有五朵花瓣,而是原本的六朵花瓣缺了一朵。 顾青璋不知不觉间站在她身后,他从林重寒手中接过画纸,凝神看了片刻,又递给齐四,齐四却摇头,示意他也不清楚。 “这是余青后脖上的纹身,”春日跟他们解释,“奴婢去烟雨楼问过,他们都说没见过这种图案。” “看来,这就是余青背后的组织。”她看向顾青璋,“你是怎么知道,余青是冒名顶替的?” 顾青璋答:“我手下有兵是江南人,齐四飞鸽传书让他去打听,信里余青的样貌和现在的对不上。” 林重寒和他对上视线,她看进对方深邃的眼神中,他们都意识到了。从十年前,原来的“余青”救下顾昭,再到现在的余青把对方取而代之,从而在顾昭身边潜伏。 这一切都有踪迹可循,也代表着背后之人的蓄谋之久。 余青事情败露,幕后之人一定会杀她灭口,如果不是林重寒执意要调查此事,恐怕他们都以为这只是偶然而已。 林重寒喃喃道:“如果余青怀着孩子,顺利进入顾家……” 顾青璋适时接上话茬:“如果她怀着孩子进入顾家,没有意外的话,那个孩子就是下一任顾家的主人。” 他面色沉郁,神情压抑平静、好似风雨欲来,顾青璋比五年前更有城府,也更会藏事,他压抑住怒火,让林重寒不要再管此事。 这件事远比原来的儿女情长来的更严重,林重寒知道轻重,她点头示意自己清楚,她让顾青璋留下那张画纸,就带着春日离开茶馆。 顾青璋一直看着心上人的背影,耐心地等到林重寒的身影拐弯,彻底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才张开手,手心里是一层粉尘——刚刚那张纸,已经被他生生用内力震得粉碎。 “记下了?” 他漠然地扫了一眼齐四,齐四点点头,说:“京城他们不好进来,除此以外,都好办。” * 当夜就是除夕夜,京城里不少小贩们都早早收摊,盼望着回家能和家人共度一个团圆年。 林广清今夜高兴,酒喝得不少,情到深处,他泪眼婆娑、老泪纵横地一手拉着林世镜,一手拉着林重寒,说: “重寒啊!爹老了,以后等一舟回来,一定让他亲自去顾家,揍顾昭那小兔崽子一顿不可……重寒啊!没想到顾青璋竟然还活着,你以后可咋办啊呜呜呜呜……” 林重寒满脸无奈地哄他:“爹,我没事。” 这边女儿刚哄完,他就扭头去拉着林世镜哭:“儿啊!你怎么还不娶亲啊!你都老、老成这样了,以后没有姑娘要你怎么好?……嗝,明年春闱,你还是下场考考……不妨事。” 林世镜头都大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他简直没话跟老头说,林家人在京城人眼里是武将,今上不重文轻武,但文官武将是天然对立的政//治集团,他一个武将家的嫡子去考取功名——如果中了,这事简直要乱套。 “老头,”他满脸嫌弃,人却仍紧紧搀扶着他,“我五年前去考举人,不过是闲着无聊……大哥远在天边,我现在陪陪你,不好么?” 挑三拣四的老头林广清醉得糊涂,一些话仍牢牢关在心里,不说出口,他清楚,他虽然对连靖之有恩,但林家不能再出一个文人,也不能再有人进内阁。 这些道理林世镜明白,这是他为了保全林家的牺牲。 只是愧疚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道理,林世镜不在乎这些,他半是哄半是骗,又顺利从父亲手里拿到不少银子。 林重寒举起酒杯——今天她也喝了不少酒,白皙的脸颊被酒气熏得绯红一片,她如水的眼睛被他们二人逗得微微弯起,眼里具是笑意。 身旁的春日坐的歪七扭八,桌上的点心被她不知偷吃多少,这会正捧着碗汤圆傻乐。 他们今天除掉鞋子,几个人在榻上盘腿坐着,不拘什么礼节。林重寒的位置靠窗,她脑袋往外一探,仰头就看见圆盘似的、朦朦胧胧的大月亮。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想起顾青璋,今天他是否会回顾府,和家人一同欢聚一堂呢? * 顾青璋确实回了顾府,也确实和家人聚在一起,一家人气氛还算和谐地吃完团圆饭。 饭后,秦氏和顾父二人年老体弱、精力难以跟上,就先回房去休息。 前院只剩下顾青璋和顾昭二人在守岁,顾青璋正闭着眼小憩,顾昭偷偷地看他,他天生就怵这个大哥。 “你知不知道,”顾青璋倏然睁眼,问他,“你一直以来宠爱有加的余青,并不是救你的那位姑娘?” 顾昭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反问:“大哥,你怎么知道余青?” 顾青璋嗤笑:“就你这段时间弄出的这大阵仗,在京城一打听就听得出来。” 谈及到自己爱慕十年,结果却反过来给他戴这么大顶绿帽的女人,顾昭面色不算好看,但等他消化掉顾青璋话中的意思,他猛地扭过头。 因为速度太快,他甚至能听到骨头轻微的嘎嘣声。 “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青璋就这么看他:“十年前,你在江南游玩时不慎落水,你不会凫水,险些因此丧命,但幸好被一个附近的渔家女救起。” “救你的渔家女另有其人,”他平淡地道出当年真相,“余青杀了她,并假装是她救下你。” 顾昭猝然起身:“不可能!” 第十七章 元宵 顾青璋看顾昭,知道他还是不信。 他对这个弟弟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嫉妒对方拥有林重寒的五年,也恨他不珍惜对方的五年;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是嫡亲的兄弟。 “余青的身世,我已经飞鸽传书去江南,找人查清楚,”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顾昭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救你的那个姑娘,也不叫余青。” 他继续说:“那姑娘虽然是渔家女,却是家中独女,她被余青害死后,家中父母一夜白头,但余青背后势力深不可测,他们不过一介百姓,又怎么能找得到凶手?” “顾昭,我虽然没见过余青,但她既然是一个渔家女,又怎么会有这等相貌和见识,能够笼络住你——更别提后面,她敢混淆侯府血脉一事。” 顾青璋说完停顿片刻,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你以后能明辨是非,不要再被人牵着鼻子走。” 顾昭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脑内嗡嗡一片,许多纷繁复杂的画面涌出,让他直到顾青璋离开,都还定在原地、回不过神。 * 从除夕开始,林重寒没能再见到顾青璋一面,只有初一那天,他悄悄派人送来一封红包。她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了一枚铜钱。 林重寒拿起铜钱,在和煦的阳光下仔细端详,又握在手里摩挲片刻,才抿唇一笑。 春日在旁边假装酸溜溜地说:“都多大岁数,还送小姐压岁钱,可真是一往情深……”她是没脸没皮逗她玩的,林重寒不理她。 尽管他们之间仍着一道难以越过的界限,但此刻,她仍然会为这细枝末节惊喜。 主仆二人午后闲在室内无事可做,如果年节再不偷懒,那可说不过去。春日坐在脚踏上数银子,她是贴身大丫鬟,月例没得说。 “……应该有十两。”她掂掂银子。 林重寒靠在软枕上,桌上摆着那枚压岁钱,她拿着书打发时间,看春日数得起劲,懒洋洋地问:“给自己攒嫁妆呢?” “姑娘!”方才没脸没皮的丫鬟,现在又红上脸,嗔怪地看她一眼。 “可别埋怨我多管闲事,”林重寒伸出玉手虚点她,“你也到岁数,我再强留你,岂不是要你怨我?” “我妆台上有对金镯子,用来填嫁妆最合适不过。你拿走去,当我的年礼。” 春日又羞又恼又感动,红着眼趴在榻上,闷声说自己永不出嫁。 这就是气话了。 * 正月过的快得很,想必是玩乐、偷懒的时间总是走得快些。街上的小贩们,就算再不情愿,还是要支起摊子,开始筹备上元节。 数着日子,上元节即将到来,路边已经能看到各式各样的灯笼。 今年是兔年,林重寒坐轿子去买道京城最近很火的点心,她掀起轿帘,能看到许多花样新奇的兔子摆件。 轿子转了弯,周围逐渐变得安静,林重寒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恍然意识到,自己走的这条路经过顾府。 她准备放下帘子时,眼尖地发现顾府角门口有一个衣着装扮都和普通农妇无异的老人正在双手合十,神态谦卑地跟门房说话。 最近适逢佳节,林重寒放下帘子猜测,应该是顾府乡下的亲戚来打秋风。只是……这亲戚,她怎么从未见过?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过顾府门前的大街,一路来到目的地。 林重寒顺利拿到点心,又赶紧回到马车上。今日是十五,皇帝会宴请受宠信的臣子和宗室入宫欢聚,林家也在其中。 林重寒听说太后最近胃口不佳,所以特地买些民间点心,去哄她开心。 * 皇帝的上元节宴会自然非同凡响,无数低着头的宫婢小心翼翼地在席间穿梭,明明人不少,却鲜少听见走动的声音,如果伸耳,恐怕也只能听到走动时细微的衣物摩挲声。 但宴会中央却一派热闹,舞妓媚骨天成,腰肢轻盈可作掌上舞,这样一舞倾人城的尤物,足以让人一饱眼福。 乐府坐在地上演奏乐曲,在他们身后摆着一道屏风,将前朝、后宫,男人、女人隔绝开,只是却隔不开争斗。 林重寒献上点心,结果却误打误撞入了太后的眼,太后心喜,特地让搬人了凳子,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还是咱们郡主有心,郡主一来,太后就开心。”说话的女人正值而立之年,她面容端肃,眉间是深深的川字纹,这样的女人说起奉承话来,也是一等一的滑稽。 林重寒只得硬着头皮微笑:“多谢贤妃娘娘。” 一个“贤”字,就足以见得这位娘娘的地位。 贤妃被太后钦点为四妃之首,只是后宫有皇后坐镇,贤妃性格扭曲古怪,树敌也不少,坐着的其他几位娘娘,肯定不允她一人在太后面前露脸。 林重寒眼看着宫斗纷争又起,连忙说要出去醒酒,安静、不为人察觉地悄悄退出这场毫无硝烟的战争。 夜有些深了,但皇宫处处有守卫值班,她倒不需要担心安全。 林重寒欣赏着沿途景色,不知觉走得有些远,直到脚上吱呀一声,她才恍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宫中最大的梁湖。 梁湖占地广,上面搭着几座相连的木桥,既算桥又算走廊,连通着不远处,有一座亭子。 听说皇后平时最爱来此处游玩,所以皇帝还特地,令宫女们晚上时在桥上点上蜡烛,好供皇后夜间赏景。 林重寒小心翼翼地走上木桥,她每走一段路,就能在栏杆上发现一盏亮着的宫灯,林重寒新奇地沿着木桥一路行走,慢慢地来到湖中的亭内。 “濡沫亭。” 林重寒小声念出口,乐得一笑。 “你笑什么?” “我笑皇帝哥哥……”她忽然意识到有人在说话,抬头一看,发现顾青璋正站在她面前,低着头看她。 林重寒下意识往周围看看,发现没有别人,她才放松下来。 “没人,我让下人看着,”顾青璋主动往后退两步,“进来聊聊?” 林重寒放心他的为人,所以也大大方方地进了亭子,二人一起缓慢踱步,最终在一处栏杆停下。 “我想重新收复南境。” 顾青璋开头就炸到林重寒,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我今晚想吃鱼”,然后在对方不可思议的眼神中,继续开口—— “一是我有血仇未报,二是我要娶你,肯定需要极大的军功。” “而眼下,只有收复南境一条路能走。” 顾青璋说的不错。 世间文人笔即是刀剑,能逼得他们无路可走。但这些都不过只是儿女情长,远远比不过家国大义。 如果顾青璋成功重新收复旧山河,届时他不管娶谁,有的是人给他开脱。 只是这条路实在太难,大梁数代君主都没能成功,他又如何做得到? 就在这时,他咳嗽一声,说:“我想收复南境,只是我想而已,并不是为了你才收复——我的意思是,你别有太大压力。” 林重寒下意识答:“……我不会。” 说完,她像是第一次认识顾青璋一样,匪夷所思地上下打量他一眼。以前他们在一起,最多就是争论哪个打的猎物最多,何时谈到过这些事? ——说就说了,还说的这么有规划、有实施的可能性! 那天神情麻木暴戾的齐四,再次出现在林重寒脑海,她真切地意识到,这五年的时光,确实改变顾青璋不少。 第十八章 撞破 濡沫亭四周安静、漆黑,亭下的湖面一片平静、毫无波澜,林重寒低头,只能看到几尾鱼在水中畅游。 “你要是真想这么做,”她艰涩地开口,“我定然支持你。只是你五年前险些丧命,再去南境,得要多加注意。” 顾青璋负手而立,笑笑没说话。 谈话到这地步,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顾青璋言及有一条道路能通往岸上,邀请林重寒同行。 二人并肩而行,无人再开口,但林重寒却并不觉得尴尬,反而有些享受这静谧的时刻——直到他们走到道路尽头,听到一声颤抖的“大哥?” 顾昭刚好出来醒酒,他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劲,问:“大哥,你们这是……?” 林重寒面露尴尬,她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但顾青璋却平静地“嗯”了一声,接着继续用那种波澜不惊地语气开口——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对重寒有意。” 顾昭如遭雷劈,他看向林重寒,对方却避开他的视线。 她默认了。 “顾青璋,”顾昭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你的弟媳。” 顾青璋嗤笑一声。 他要比顾昭高半个头,顾青璋走上前,俯视着他,瞳孔里毫无感情、冰冷一片。 “那又如何?反正你们已经和离。” 顾昭气得牙关打战,额头青筋直冒。 他想起从小到大的一切,父母总是偏心大哥,爵位他袭就算了,就连顾青璋生死不明的那五年,父亲也从来没想过让他继续袭爵。 现在,连他的妻子,顾青璋都要下手抢。 顾昭一时间怒火攻心,这股火焰混杂着被他压抑许久的嫉妒,让他猛地冲上去狠狠挥拳,顾青璋毫无防备,被他打得偏过头。 林重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顿在当地,她惊疑不定的眼神扫过兄弟二人,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顾青璋吐出一口血水,他扭过头,右眼眼底隐隐泛起金黄。 顾昭出手后,心里就已后悔。 但狭路相逢勇者胜,他的露怯太过明显,被顾青璋一眼看穿。 “怎么不打了?”他冷冷地问,“怎么,后悔了?” 顾昭被他眼中的血腥和残暴逼得后退半步。 “你不是好奇重寒的那首《钗头凤》写给谁的吗?” 顾青璋出乎意料地没动手,而是说:“怕人寻问,咽泪装欢。我五年前在南境生死未卜,她这首诗,是写给我的。” 他语气笃定,让顾昭不由偏头去看林重寒。顾青璋轻移半步,挡住他的视线,他对林重寒的回护几乎摆在明面,让顾昭不得不信。 他被这事实钉在当场,无法动弹,只能任凭自己的兄长护着他曾经的妻子,从他身边经过。 顾昭想说什么,但却只能徒劳地张开嘴。许久,他的灵魂重归身体,顾昭才意识到自己在呢喃什么。 他在说:“重寒,别走。” 但林重寒,自始自终都未回头看他一眼。 * 突然经历这事,顾青璋和林重寒二人都有些沉默,他们默契地由并肩变成一前一后,刚拐了个弯,却听到前面有一阵细微的哭声。 十五的月圆如玉盘,月亮的清辉和四周的宫灯,足以让他们看清脚下的道路。只是这里毕竟是宫闱,过往死的人不会少,这阵幽怨的哭声,让林重寒下意识地往顾青璋旁边靠靠。 顾青璋面露笑意,他内力深厚,能听见前方只有一个人在哭。但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他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等二人走近,林重寒看清前方的人影,惊讶地开口:“二哥?” 林世镜满脸不耐烦地坐在石凳上,捏着茶盏喝茶,旁边桌子上还放着一整壶茶水。地上蹲着个人,正在用铜盆烧纸,边烧边呜咽。 刚刚的声音,应该就是他发出的。 看到林重寒,林世镜放下茶盏,刚想说话,眼神扫过她身后的顾青璋,还是选择不多问:“重寒,这是三皇子。” 边烧纸边哭的那个就是三皇子?林重寒有些意外,但还是规矩行礼。 “郡主不必客气,”三皇子连允权站起身,顺手在林世镜杀人的视线中,用他的袖子擦擦鼻涕眼泪,“我和你兄长是好友。” 他同样看到林重寒身后的顾青璋,于是也打了个声招呼。 “啊,是宁安侯啊,真巧。” 林世镜从他手上扯回袖子,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殿下,咱们现在也祭拜完你的囡囡,是不是可以回席上去了?” 林重寒看着三皇子利落熟练地倒掉盆中的灰烬,抿唇感到有些可惜,囡囡听着像小女孩儿的名字,也许是他早夭的女儿。 林世镜一看妹妹的神情,就知道她恐怕有些误会,他无奈解释:“囡囡是殿下养的一盆花,今天刚枯死。” 林重寒:? 三皇子连允权很快消灭现场的痕迹,他对林世镜语气中的不屑很愤怒,辩驳道:“花中亦有花神,亏你还是才子,这都不知道。”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林世镜:“……殿下,这已经是您这个月十五天以来,葬的第二十七盆花了。您要是真怜惜花神,以后就别养花,行吗?” 连允权对此感到很恼怒,撸起袖子准备修理林世镜一顿。 二人吵吵闹闹地离开,看着连允权的背影,林重寒很快愣住,她扭头看向顾青璋,眼里有疑问。 顾青璋微微颔首:“三皇子生来就有足疾,一直是跛足。” 林重寒恍然,怪不得一向谨慎的兄长,会和连允权交好,因为他根本无缘那个位置。 等她再次回到席间,果不其然地发现太后身边的位置,已经被阿谀奉承的后妃和众夫人所挤占。 看着争相献媚的众人,林重寒摇摇头,恰巧下首有个位置一直空着无人,她索性直接坐下。 这元宵佳节过得没滋没味,幸好宫廷菜肴滋味甚佳,伶人的歌舞也很出彩,这让她得到很大的宽慰。 宴席结束后,回去的马车上,林重寒给醉倒的父兄斟醒酒茶,马车抽屉内还有些果脯,她递给林世镜:“兄长身体不好,不该喝这么多酒才是。” 林世镜躺得七倒八歪,他挥挥手:“上元节嘛……喝些不妨事,”他闭上眼睛算日子,有些意外地“嗯”一声,“算算日子,秋三季也到江南了,怎么还没回信?” 第十九章 妇人【加更】 林重寒也跟着算了下日子,答:“这才一个月,京城到江南,是要这么长时间的。” 确实如此,但林世镜配给秋三季的都是些好马,仆从也健壮,按照他的计算,秋三季应该在二十天左右到达江南,然后回信给京城。 从江南到京城,林家有专门的飞鸽传书线路。 但愿是秋三季路上有事耽搁,而非大哥那里出了事。在酒精的作用下,林世镜放任自己陷入酣睡,不再多想。 他的直觉是准的,现在的秋三季确实遇到不少事。 * “救命啊——!娘希匹勒!” 他妈怎么靠近江南的地方还有土匪啊!秋三季简直纳了闷了,照理说江南一带最为富庶,百姓不至于被逼上梁山,怎么会有这么多土匪? 他屈辱地趴在驴车上——刚刚逃命时,他不小心被土匪在屁股上射中一箭,现在只能趴在驴车上。 秋三季简直热泪盈眶,还是驴好啊!关键时刻跑得快。 幸好郡主给的银票凭证,他一直贴着心口放,没被土匪抢走。他们抢的都是些干粮,粮食虽然有用,但还是比不上金银来的更重要。 秋三季美滋滋地想,等到了江南地带,有的是粮食,这些给就给吧。 “大人,”随行的也有大夫,“您伤的部位不是要害,但还是要拔箭上药,您且先忍着。” “行!大夫您看着来就行。” 秋三季把袖子团吧团吧,往嘴里一塞,视死如归般开口:“某准备好了——” 想要在杀猪般的嚎叫声中,保持住不笑,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最起码在驴车上随行的仆从们都没做到。 处理好伤势,秋三季呲牙咧嘴地坐起身,他扫视一圈众人,倏然发现尽管众人都挂了彩,但却没人因此丧命。 秋三季和心腹下属对上视线,对方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大人,这些人应该都是百姓,不是久经江湖的亡命之徒。” “这就糟了……”秋三季喃喃道,“百姓都被逼成了土匪,咱们这一趟,恐怕不好走。” 驴车溅起滚滚烟尘,道路两旁积雪已化,远处高大巍峨的城墙逐渐走进他的眼帘。秋三季靠在驴车上,仔细辨认那俩字,发现他们已经到了毫州。 * 顾昭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他的梦里谁都有,有死去的余青,流出血泪指责他的狠心;也有看不清脸的女人,哭诉自己明明救了他,却被歹人害死,而他却抱着歹人当明珠十年;有头也不回,从他身边走过的林重寒,梦里的他想叫住对方,却还是说不出去口,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大哥身边。 他在梦里痛哭,甚至在梦里下跪,求她能够回来。 但他绝望地发现,她还是不回来。 顾昭彻底日夜颠倒,半夜他醒着不敢入睡,白天他昏昏欲睡、丝毫打不起精神。他一开始是不愿意出府,后来是连自己的房门都不想出。 下人们也躲着他,因为他的脾气暴戾,经常会拿他们出气。 这天顾昭盯着燃尽的蜡烛,眼睛里全是血丝,脸上也全是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狼狈又颓废。 “二爷,”有丫鬟轻轻敲门,“有一个……有一个老婆子说是您的远房亲戚,想见见您。” 他冷冷地答:“怎么?现在后院的事,还要我管?” “啪!——” 顾昭猛地砸碎一只茶杯,吼道:“滚!” 丫鬟被吓得一哆嗦,哭着跑走了。 前院的气氛同样算不得好,秦氏坐在顾父旁边,手上的佛珠不停打转。 “现在昭儿这个情况,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顾世忠拄着拐杖,面色冷肃,“他要扶正余青,家里没同意吗?余青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们有什么办法?” “甚至当初救他的人,都不是余青。他这是摆明被人设计,要我们怎么办?” 秦氏简直跟这个莽夫说不通,她确实觉得顾昭做事太过,但他现在变成这样,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顾世忠伸出拐杖拦住他,他严肃地看向发妻,郑重地摇头:“你不要去,这一关心结,需要他自己过。” 此时的小丫鬟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前院走,她来到角门,赌气似的说:“您老还是自行离开!咱们二爷不愿意见您,说您要是有事,去找老夫人就行。” 眼前衣着朴素的农妇,就是林重寒无意间看到的一位,她忙谢过丫鬟,又小心地陪笑塞给她几两碎银子。 “劳烦姑娘再给老身通传,就说我找二少爷有急事。” 丫鬟推拒着不肯收,她满脸抗拒:“不成不成。我这次给你去通传,险些死了一遭,您还是尽早走吧。” 丫鬟说完就跑了,剩下农妇满脸为难地站在原地,在角门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找我什么事?” 顾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角门,他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人,有些不耐烦:“我现在人来了,你说吧。” 农妇却没说话,她深深地看着顾昭,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她奇怪的眼神让顾昭头皮发麻。 “你到底有什么事?!” 农妇这才开口,她摇头,声线粗粝:“公子恕罪,草民一时心急,没注意到竟然找错了人。”语毕,她不等顾昭反应,自己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