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晚唐当皇帝》 第0001 传召 大唐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五日。 当长安一行使者到达山南东道兴元府寿王别居时,天色已渐渐暗淡了下来,暗红色的朱漆宫门在车队前投下了一片阴影,不觉间已至黄昏。 日夜不停的一路奔波,沿路虽有传舍,邮驿不停的更换马匹,等跑到兴元府马儿也大多筋疲力尽,哀鸣着喷着响鼻,发出粗重而急迫的喘息。 神策军护军中尉1刘季述及百余名亲随骑士,从出发只日起,二天一夜中,疾驰五六百里路,期间只是吃了点干粮果腹,他们的衣甲、头巾上都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来不及梳洗打扮,下了马后,长安使者便急匆匆朝寿王别居奔去,后面的随从不敢怠慢,也都急速跟上,众人几乎是小跑步般踏上了寿王宅的台阶。 王宅护卫侯甲见来人气势汹汹,忙招呼护卫将他们拦住。 刘季述顿了一下脚步,他枯老的面容就像渐黑的夜色般,深沉而冷峻,侯甲刚想开口询问,见状不由气势一馁。 “圣人2有诏,宣寿王殿下接诏!” 声音尖锐而峻急,宛如一支无坚不摧的利箭刺破朱漆大门传到了内院。 此时寿王李杰正在书房中和王府祭酒韩广仁交谈,谈到年及弱冠的天子在风华正茂之龄便身染重病,难以下塌时,都不甚唏嘘。 以皇帝这病情有识之士都知道挺不了多久了,太子之位却依旧未定,年轻的皇帝一旦不幸驾崩了,接下来由谁继承皇位,朝廷的南衙和北司3之间必然会有一番明争暗斗。 这事两人心里虽然都很清楚,却没有谁说出来,而是很默契的避开了这个敏感话题,奉行中庸之道的韩广仁对宫廷之争素来缺乏兴趣。李杰也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深谈下去。 彼此沉默了片刻后。 李杰突然对韩广仁说:“如果有一天学生不得不离开兴元,北上长安,不知道夫子愿不愿意随学生一起走?” 韩广仁没想到李杰会突然这么问,他将手上的一卷《老子》掂量了一下说:“老朽的道在这里。” “夫子不是一直在教我《大学》、《中庸》么?” 韩广仁说:“儒学是王道治典,殿下是大唐亲王,自然要熟知圣贤之道,而老朽生性洒脱恬淡,所以这部《老子》对老朽比较适合。” 韩夫子的话,李杰读懂了, 一个没了功名进取之心的大儒,陪不陪他入长安已不重要。 没等李杰回答,就听到急驶的车马停顿的声音,马儿发出厉鸣,尖厉而悠长,刺破了静谧的夜空,附近树上的鸟儿惊飞而去,发出阵阵扑朔的声音。 王宅内侍钱虞急速来报:“长安有使臣到!” 人影晃过,书房内的几盏铜灯随风一闪,李杰摆了摆手,心下苦笑一声:“这一天还是来了,终究是没逃过去!” 他是李杰又不是李杰。 确切的说,身体是古人的,灵魂则是现代人的——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中学历史老师,三十四岁,名字碰巧也叫李杰。 本来突然发生穿越这种奇怪的事情,只要是个人都会感到惶恐害怕,李杰也不例外。 好在前世的他就是个心思沉稳,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加上看多了穿越小说,对于各种离奇的穿越过程早已司空见惯了。 所以自从数月前魂穿到大唐的寿王身上后,李杰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慌张,为了不被发现,他不动声色的抹去了现代人的所有痕迹,同时全力扮演起了寿王的角色。 亏得有宿主的记忆,省去了不少麻烦,一段时间下来,效果显著,身边的亲信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完美的实现了身份的转化。 前世的李杰酷爱历史和政治,残唐史自然也不陌生。 在原来的历史上,僖宗皇帝驾崩后,权阉杨复恭力排众议,拥立寿王李杰做了皇帝,这是一个悲剧色彩很浓的皇帝,其悲剧程度和明朝的亡国之君崇祯帝朱由检有的一比。 在他即皇帝位以来的十余年间,一直是藩镇和权阉手中的傀儡。虽然他很有抱负,一生以中兴大唐为己念,但自身见识和能力的不足,使恶劣的局势并没有得到明显的改善。 再加上此时的大唐帝国在经过王仙芝、黄巢之乱4后,早已支离破碎,元气大伤了,他所做的,只是勉强让大唐多存在了几年而已,最终仍旧避免不了覆亡的命运。 而李杰本人最终也将被宣武节度使,梁王朱温残忍的杀死,他的宠妃李渐荣为了保护他,伏在其身上,也被杀害,唐昭宗死时年仅三十余岁,正当壮年的时候。 在得知宿主的命运后,李杰第一个想法就是逃避,毕竟前世的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并不觉得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局势下自己能够力挽狂澜,所以在朝廷与河中镇王重荣争夺河中盐池之利5的战争结束后,李杰并没有随逃难到兴元府的皇兄僖宗皇帝返回长安,而是寻了个借口留在了当地避难。 自从黄巢攻破长安后,滞留在京的李唐宗室大多没逃过黄巢的屠刀,侥幸没死的都已散居各地,躲避浩劫。 虽然李杰已经在极力逃避了,可惜历史的惯性太大,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去。 此时的长安对他来说便如同一座烈火洪炉,是整个旋涡的中心,自己这块凡铁究竟能否经得起锤炼,他难以确定。 因为这火太猛了,猛地连整个天下都能熔化,更何况自己这块小小的凡铁呢? 想着想着,李杰便有些走神了,韩广仁看出了李杰的心乱与彷徨,他内心何尝不紧张疑惑? 天子驾崩之讯未至,怎么就有诏来?且这么急? 时到如今,有继位资格的宗室子弟只有皇六弟吉王李保、还有皇子建王李震、益王李升等寥寥数人。 皇七弟寿王李杰恰恰也是其中之一! 联想到前几任皇帝即位时因为宫变夺位引发神策军杀戮先帝遗子或兄弟的事件,哪怕有着几十年的养气功夫,韩广仁也不由得脸色微变,他压低了声音,安慰李杰道:“这里毕竟不是长安,殿下不必太过忧虑,先接诏再说!” ……………………………………………………………… ps: 1神策军护军中尉:中唐以后禁军以神策军为主,分左右两军,以高品级宦官为护军中尉,定员两名,分领左右军。 2圣人:唐时士民对皇帝的敬称。 3南衙和北司:南衙:以宰相为首的中书省及其余的各省、监、寺、台等朝官机构,统称“南衙”。北司:以禁中四贵为首各卫将军和各级宦官,即宦官集团,统称为“北司”。 南衙北司的对立:在玄宗以前,国家的军政大权都掌握在宰相手中。安史之乱以后,宦官势力日益膨胀,宦官不仅掌握军政大权,而且还操纵皇帝的废立。这时,稍有作为的皇帝,就想利用宰相压制宦官;宦官也不甘示弱,总是伺机反扑。南衙北司的对立就是这样形成的。 4黄巢之乱:唐末起义首领黄巢,盐枭世家出身,乾符二年(875年)响应起义首领王仙芝,举旗造反,乾符六年,攻破潼关,兵进长安,于大明宫含元殿即皇帝位,国号“大齐”,建元金统。中和四年(884年),黄巢被反正的朱温义军和藩镇军赶出长安,败死狼虎谷,造反被平定。 5盐池之战:光启元年(885),黄巢之乱被平定后,权阉田令孜重建了神策军,因为缺乏军饷,企图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手中夺得安邑和解县的池盐之利而与之交恶,田便联合关中诸藩向王重荣开战。王则求救于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二人联手大败朝廷兵马,进逼长安。神策军溃散,田令孜无奈再次裹挟僖宗皇帝南逃。 黄巢被逼出走长安时,宫城建筑已被焚过半,而这次诸道兵马进入长安,烧杀抢掠,宫室坊里被纵火烧焚者更是达到了十之七八,“宫阙萧条,鞠为茂草”。 第0002 抉择 韩广仁的话把李杰从失神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他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不管福祸如何,都已没得选择! 看着室壁上挂着的孔圣图,那种安然淡定的神色给了李杰些许信心。 强自使自己镇定下来,和韩仁广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李杰起身离座,准备去迎使者接诏。 散发着松油气息的宫灯被急行的王宅内侍带出的劲风吹灭了一盏,旋即又被一个优雅而神秘的倩影点亮了。 当李杰起身时才发现,点亮油灯的并不是随侍在侧的内侍,而是一位举止端庄优雅的年轻女子,寿王宅的管家婆——林妍。 她相貌端庄,气质高雅,穿着一身单薄的紫色襦裙,一步一摇的走来,风致嫣然,修长的身材在宫灯的照耀下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林妍点点头,说:“来人是禁中贵珰1,东军中尉2刘季述,诏书内容想必也非同一般。不过妾身以为,即便长安有变,料想朝廷也不敢凭那百十骑就敢对殿下动手的!” 李杰作为穿越客,已大致能猜到长安使者的来意,并不是很惊慌,他摆了摆衣袖,从容的道:“走,随孤去接诏!” 前来的使者以东军中尉刘季述为首,随行的还有宣徽使董元成、鸿胪卿崔哲,内外臣齐全,俱是朝中大僚,可见朝廷对此事的重视。 由于长途劳顿,没有得到及时的休息,他们一个个都身形疲惫而表情木然,此时正站在王宅的正堂内,不多久宅后传来了急促地脚步声,李杰带着韩广仁和内侍钱虞等人从内宅快步转了出来。 来到近前,李杰恭敬的施了一礼,道:“小王出迎来迟,还望诸位天使恕罪。” 知道眼前这位寿王李杰是西军中尉,观军容使杨大裆选中的人,刘季述诸人不敢失礼,同样揖了一礼,然后道:“诏书到,请寿王殿下受封接诏!” 李杰闻言撩衣跪下,仔细倾听。 等刘季述展开诏书,将欲宣读时,天色几乎已经全黑了,空荡荡的大堂内一时间颇为昏暗。 王宅内侍钱虞向来机灵,见状忙令女婢们将位于大堂四角耗费蜡油甚多的连枝灯点亮。 连枝灯的造型就像一颗散开枝叶的大树,高达数尺,上面零零洒洒挂着十几个灯盘,在女婢的引燃下,陆续燃烧了起来,光焰顿时大亮,伴随着熟悉的蜡油气息,将晦暗的大堂映照的如同白昼。 刘季述取出黄绫卷轴,尖利的嗓音叩打着李杰的耳膜——“慧圣孝定恭皇帝,诏曰:朕疾笃,惧不能躬总万机,日理庶政,皇子冲幼,须选贤德,今有寿王李杰,随驾多年,事朕以忠悌,德膺众望,允文允武,才堪托国,今立其为皇嗣,应军国政事令权勾当,着神策右军护军中尉刘季述、宣徽使董元成等即迎寿王入宫,主者施行!” 匆匆宣读完圣旨后,他立马上前一步,扶起李杰,微笑着说道:“恭喜殿下荣登储君之位,老奴在这先行道喜了。” 李杰顺势站了起来,脸上并无喜色,反而一脸担忧的道:“刘中尉,诏书中说陛下病重,不知道陛下现在情况到底如何?” 刘季述低声道:“不瞒殿下,陛下如今血气衰竭,已然时日不多。” “啊!怎会这样?” 李杰听完顿时一阵惊呼,眉宇间满是悲痛关怀之色。 “一言难尽啊!” 想到文武百官此刻都在长安等着面见新任储君,刘季述的面容转而变得很是急切:“如今时辰紧张,请殿下速速打点一下随臣入长安,受百官谒见!” 见李杰一脸的哀伤之色,似乎还未从悲痛之中解脱出来,心下不由更急:“请殿下应诏后急速动身,随臣一同返京,家眷可以慢一步走,万万不可耽误了。” 长安的凶险李杰很清楚,接过印着皇帝玉玺的册书,他很清楚是谁在幕后主导着这一切,他——神策军中尉,观十军军容使3杨复恭!没有他的力挺,便不会有这份诏书! 至于杨复恭为什么没有选朝臣和内监们一致拥戴,更有继位资格的皇兄吉王李保做储君而是选了自己。 或许在他杨大裆眼里,年轻又缺乏政治经验的自己显然更容易控制! 大唐帝国时至今日,早已是藩镇林立,遍地狼烟,而朝廷之上,权阉倚仗兵权,擅权作威,皇权旁落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他若不处处小心,恐怕结局并不会比历史上的唐昭宗好到多少。 在入长安前,李杰决定找个借口先拖延一下时间,预先布置一番,他说:“外面有雷声,好像要下雨了,进京是大事,总不能冒着大雨摸黑连夜上路吧!” 其实大家都隐隐听到了雷声,预示着随时可能下起倾盆大雨。 刘季述有些不情不愿的道:“殿下既如此说,那就明日再启程吧,我等既是来此传召,也是迎接殿下入长安的,若是误了大事,我等万死不能辞其咎,还请殿下体谅!” 李杰安抚他们说:“诸位天使为社稷操劳,一路风尘颠簸,真是辛苦了,今晚且好生休息梳洗一下,最迟后日,小王便随你们入长安!” 叫来钱虞赶紧安排好酒菜让长安使者们吃了后安顿歇息,刘季述一行随即施礼称谢,随钱虞去了。 李杰一面让管家婆林妍准备出发的车驾,一面让祭酒韩广仁召集王府属官来王宅商议进京之事。 遣走了众人后,他独自一人负手在廊下踱着步,堂外黑漆漆的夜空中雷声滚滚,间隙的闪过几道刺目的闪电,与激荡的内心交相呼应,他犹豫着,徘徊着。 又一阵闷雷响过后,豆大的雨滴便乒乒砰砰地落了下来,不少当场迸裂开来,飞溅到了李杰的冠带上,丝制禅衣上,一股股凉意透衣而入,将他从徘徊不定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伸手摸了摸栏杆上冰冷的雨水,李杰的心志渐渐地刚硬了起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既然已经没得选择,何不勇敢的逆流而上? 万事不去尝试一下,谁又知道那最后的结果? 虽然他现在是凡铁,但不代表将来还是凡铁,因为经过烘炉锤炼之后,除了凡铁,还有一部分是精钢! 1珰:本是汉代阉宦帽子上的装饰物,后来就作为宦官、内侍的代称。 2东军中尉:晚唐时期,时人直呼左右神策军为‘东军’、‘西军’,因为决定性的禁军力量就这两支,再称呼本名不仅麻烦,而且实在是多余。 3观十军军容使:中唐以后禁军以神策军为主,以左右中尉统之。两中尉各自独立行使职权,互相牵制,但之后皇帝为了安抚权宦,特意设置了观十军军容使一职,品级在两中尉之上,起先该职并无统兵实权,只有监察之权,后担任此职的权宦多兼任中尉一职,权力倾斜,平衡被打破,于是便出现了权倾天下鱼朝恩、李辅国这类的权宦,文中杨复恭便兼任西军中尉,禁军兵权几乎都在其一人手中,东军中尉刘季述伴食尔。 第0003 谋划 王府长史冯扬和典军林德宜等最先来到,钱虞安排好使者一行的食宿后,也马上跟着几位心腹家臣齐聚王宅内室。 众人按品级高低跪坐在王座两侧案几之后,女婢们点亮了数盏宫灯,使室内不至于太过昏暗,尔后便迈着小碎步鱼贯而出。 宫室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幽暗的灯火映在众家臣宾客神色各异的脸上,隐隐透着一股莫名的气息。 李杰从屏风后走出来,金制带钩的腰带上挂着的玉环随之响动,走到上首位置后,一展宽大轻质的禅衣跪坐了下来,管家婆林妍和内侍首领钱虞跪坐在其身后,随时等待召唤。 李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王府众属臣,脸上看不出喜怒,不用他开口,王府上下都已经知道寿王殿下接到了圣人册封他为储君的诏书。 圣人随时可能崩逝,册封储君显然只是一个过渡,如果不出意外,寿王最终将会成为新一任大唐天子!而他们,势必也将以“从龙之功”得到提拔重用! 不过长安的情形,他们也大致清楚,以大内监杨复恭为首的北司宦官独揽朝政数十年,势力盘根错节,历任天子都被权阉玩弄于鼓掌之中,掣肘缠身,难以施展抱负,今上更是数度被权阉田令孜武力劫持出逃长安,一路颠沛流离,苦不堪言,显然这个天子之位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烫手山芋,众人想到这大都喜忧参半,无法言语。 祭酒韩广仁面容肃穆的禀奏道:“朝中局势不明,北司权阉势大难制,老臣以为殿下进京后一定要韬光养晦,与禁中四贵1相安而处,如此方可保万全。” 典军林德宜听罢哈哈一笑,说:“韩夫子亏得是殿下的老师,这不是在教殿下安心做傀儡天子吗?如此还要我等心腹家臣何用?!” 韩广仁倒也不恼,接着说道:“韬光养晦并非混吃等死,而是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假以时日,定能扭转局势!” “果如韩夫子所说,我等要韬光养晦到甚么时候?如今的大唐已危如累卵,士民皆盼明主降世,解民以倒悬。 此次殿下进京乃是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合该趁此机会励精图治,承先皇太宗之风,给朝廷带来一个大变,重开贞观盛世,如此才不负天下士民所望啊!韩夫子老了,还是留在兴元王宅养老吧!”林德宜说。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王府长史冯扬这时说:“北司杨复恭,爪牙遍布朝中内外,权势熏天!殿下进京切记不要锋芒毕露,一定要养精蓄锐,暂时隐忍!” 冯扬说话慢,似有语障似的,每吐一句,一个词都像被逼一般,额冒青筋,眼珠子鼓胀,似是十分吃力。 他说这些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说过后,方显轻松。 冯扬是王府的老臣,五六年前寿王开府后,他便是王府的长史,做事细致用心,方方面面都考虑的很是周全,把王府的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身体的原主人因此对他很是依靠和信赖。 听了冯扬的话后,李杰心中已大致有底,面带厉色的看了眼林德宜,说道:“两位先生老成谋国,林卿不得无礼!” 韩广仁和冯扬等人见寿王殿下纳谏如流,均面色一松,露出了欣慰之色,只有林德宜还有些不服气,私下里低声咕哝了几句。 众人接下来又议定了入京和留守王宅的人选分配。 长史冯扬、典军林德宜、总领内侍钱虞及主薄章成等一干家臣及护卫百余人随长安使者赴京。 祭酒韩广仁、副典军侯甲、管家婆林妍等内侍女婢们暂留王宅行期再定。特别是韩广仁,考虑到其年岁较大,行动不便,李杰特意嘱咐他呆在王宅里将养身体,不用千里奔波了。 临行前,管家婆林妍嘱托林德宜:“路上一定要保证殿下的安全。” 林德宜郑重的说:“吾妹请放心。” 林德宜是林妍的堂兄,对这个有望成为寿王妃的妹妹,他一向很是尊敬,也深知寿王殿下对他及其家族的重要性。林妍和林德宜出身神策军军校世家,两人的父亲是叔伯兄弟,曾经同为神策军牙将,皇帝出行时,护卫左右,骑射功夫堪称一流,僖宗皇帝很是欣赏。 黄巢之乱时,受命奔赴潼关阻挡义军,战殁沙场,留下他们两个遗孤,皇帝感念林氏的忠诚,便将林妍和林德宜恩荫到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寿王李杰和唐僖宗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那里当差,作为嘉奖和感谢,从此衣食无忧,数年下来,早已扎根王府,彼此利益一体,最是亲信贴心不过。 仿佛是一股巨大的命运之力。驱使着李杰从兴元奔赴长安的旅程,山重水复的道路暗藏着凶险。 前往长安的道路到底是什么? 王者的路?傀儡的路?疯子的路? 赶路的途中,李杰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入夜时分,车队投宿于官道旁的驿馆。 百十匹马和车停下来,人影忙忙碌碌,发出嘈杂的声音,毛色各异的马匹喷着响鼻使劲摇晃着脑袋在原地踢踏着蹄泥,好像要把浑身的疲累抖落掉。 这一路赶得急迫而匆忙,人人心里都像藏着一团火,天又热,身上满是汗臭与灰尘,一落马人就找水井,七手八脚饮水冲凉。 驿馆陈旧而荒凉,看上去似乎历经了百年的沧桑。 “没有啊,启用才不过十余载!”一身深青色圆领官袍,头上戴着顶罗纱硬脚幞头的枯瘦驿丞说:“只是兵荒马乱的,投宿的人少罢了。” 李杰毕竟是个刚刚被一纸诏书所封的储君皇太弟,所途径住宿的驿馆更是在朝廷号令不大灵转的凤翔镇境内,没有官军的提前检查与戒备,除了刘季述携带的部分神策禁军外,其余的护卫都来自寿王府,毕竟不是皇宫禁卫,不可能像大明宫内外的金吾,神策禁卫那么专业与严格,等车队到了驿馆时才形成戒备。 李杰点了点头,心想不过是途中打尖潦草住宿一夜,丝毫没有讲究的意思。 驿馆安排酒菜,李杰没什么胃口,只是饮了少许,就让钱康伺候长安使臣们多饮几樽酒,自己便回到驿馆的厢房里。 1四贵:唐代两枢密和两中尉的合称,唐德宗时,设统帅禁军的护军中尉两人,由宦官担任,宦官从此正式掌握禁军,代宗时,又设立执掌机要的枢密使,也由宦官担任,宦官正式参与朝廷政事,两枢密和两中尉利用手中的权力,任免将相,调动军队,甚至废立皇帝,成为了最有权势的宦官,这是唐朝中后期宦官专权的典型表现。 第0004 刺杀(上)(二更求收藏,推荐票支持!) 虽然旅途劳累,李杰却没有多少睡意,正打算看完一段《史记》再入睡,冯扬早已将一份用宣纸书就的策论放在了李杰寝室的案几上。 冯扬用他一如既往的慢语速说:“这份策论臣原本是不打算给殿下看的,如今既有机会继承大统,臣觉得是时候看一看了,要入京了,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李杰点了点头,见冯扬枯瘦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疲惫之色,忙道:“策论学生会看的,这一路长途跋涉,先生定然累了,先去歇息吧!” 这一路冯扬一直骑在马上,一百多号人的队伍及行囊,他跑前跑后都要看顾,确实异常辛苦。 见寿王如此体恤自己,冯扬心中涌过一阵暖流,鼓着眼珠道:“殿下还未歇息哪有臣子歇息的道理。” “先生年纪大,这一路行来前前后后都是先生在操心,学生都看在眼里的,这里教给钱虞吧,他招待完使臣后就会过来的,先生还是去歇会儿吧,明日还要继续赶路。” 李杰边说边把他往屋外推,从此地到长安还有几天的路要赶,他怕冯扬在中途就累垮了。 推开门,林德宜顶盔贯甲,刀不离身正守在室外。 李杰对林德宜说:“卿也累了吧,多叫几个护卫在廊道上巡视就可以了,都去歇息吧!” 林德宜说:“妍娘怕这一路山高水远不安全,再三交代要臣好好保护殿下,臣哪敢有半分懈怠。” 李杰惊讶道:“是妍娘私下里嘱托你的么?” 林德宜点了点头。 “妍娘真是有心了。” 李杰仿佛已经能看到在兴元府的寿王宅里,林妍站在王宅的阁楼上,翘首遥望着北方,明眸中露出了殷殷关切的眼神。 他没有再坚持,只是一笑道:“孤有这么多护卫伴随着会有何不测?再说林卿也教过孤不少年的刀术和骑射功夫,虽然算不得什么高手,自卫防身的本事还是有些的,林卿不用太过紧张了。” 从身体原主人十三四岁起林德宜就系统的指导其刀术和骑射功夫,到现在已经有五六年了,功底还算扎实,自李杰灵魂附体后,数月之间不仅完整的继承了宿主的记忆,也继承了他的能力。 说着李杰自顾返回寝室,他想好好调整一下内心,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进了长安能够从容的面对复杂的朝局和权势滔天的观军容使杨复恭。 楼下正堂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觥筹交错的声音,庭院内一部分护卫围着水井沐浴打闹。 李杰半掩上窗檐,回坐在书案旁,移开镇纸,阅览起了冯扬献上的策论。 策论开头开宗明义的指出了大唐的三大危机:“藩镇割据、中官乱政、苛政害民。” 更是把后果直接点了出来,“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奔溃之兆已显!” 李杰甫览数节,口中便不自觉的叫出一个“好”字。 嘴里轻声念着:“亵近几人、总天下大政,群臣莫敢指其状,天子不得制其心。 当此之下,忠贤无腹心之寄,阉寺持废立之权,君不君,臣不臣,天下终必倾覆。而政刑既不出于天子,则攻伐必自于诸侯!” 念着,念着,李杰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中贵人1们操纵皇权,在长安城内横行霸道,大肆迫害忠良贤臣的画面…… “中官乱政,使天子制命不能达于四方,四方贡赋不能集于中央,财赋因此耗竭,国力日衰,藩镇兵戈相伐,赋税自专,不自朝廷,王业于是荡然……” 突然,李杰感觉背后有一股凉飕飕的寒意,仿佛死神的一只手伸向了他,一把尖锐的匕首顶住了后心。 李杰不能开口呼叫,因为匕首距离他只隔着一层丝质袍服的距离,只要一发喊,不等门外护卫进来,匕首就可以从背后刺穿到前胸。 案几旁摆放着一柄短刃,与《策论》并列,这是李杰用来防身的佩刀。 他的目光本能地从《策论》移向了那柄短刃,他可以瞬间抓住它,但不等他把刀从鞘里拔出来,刺客的匕首就会先行刺入他的后心。 在此危急万分的时刻,李杰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慌张,或许已经死过一回,当死亡再次降临的时候一切再没有预想中那么可怕。 又或许时间短到来不及惊慌,所以才显得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事发前就可以预想到的景象和事发后回想的情境,它会使人倒吸一口凉气。 “继续念!”刺客用尽量压低而不容抗拒的话音命令道。 李杰嘴里保持开始的声调与节奏念着,仿佛背后根本没有一把要命的匕首抵住后心,立马就可能发力刺入,门外的护卫仍可隐约听到他平静如常的念诵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念的是什么。 “贪吏敛于下,苛政敛于民,民岂能聊生?民不聊生,再遇到天不逢时,惩罚以水涝旱灾,则民变四起。 就如同利剑刺来,病体已无力闪躲。生命因气血耗尽而休,国家因民变四起而亡! 故,黎民,国之本也! 观庞勋之变,黄巢之乱,不是万民不尊王化,实是大唐深陷宦竖、藩镇、贪吏苛政三大顽疾已久,致使气血亏虚,虽幸免庞、黄之利剑,实丘壑之一垄,悬崖之一壁。 若朝廷以为外患已除,天下太平,而不益气补血,以固根本,必然再有利剑刺来。涓水汇聚洪流,势若山崩;星火燎燃华夏,不可阻挡……” 李杰似乎感觉当他念到“黎民,国之本也”时,身后的匕首在退缩,念到“深陷宦竖、藩镇、贪吏苛政三大顽疾已久”和“益气补血,以固根本”的时候匕首已收回。 仿佛他念得这一段话具有某种神奇的法力,它能庇佑自己。 不! 李杰果断回头,因为他意识到一定是这段精辟的策论触动了刺客,使之暂时改变了击杀自己的主意,他要刻不容缓抓住这个空隙反戈一击。 李杰以出乎寻常的迅疾抽出鞘中的短刃,反手往后击出,这一刀他有十足的把握击中刺客,只见对方身子一闪,动作灵敏矫健得惊人! 他的刀呼地一下削下一绺发丝,并将刺客蒙面的黑纱同步挑落了。 灯影里闪现的竟是一张女子的面容,明眸皓齿,香腮雪里泛红,眉毛不画而浓……她的美貌却令李杰真正大吃了一惊! 1中贵人:中官内侍的别称。 第0005 刺杀(下)(求收藏啊!) 这时门外林德宜听到异动已推门往里冲进来,李杰未加思索赶紧把女刺客推到帷帐后面藏起来,那可能是她预先潜进来隐身的地方,又迅速将那绺发丝和黑纱一起藏入袖筒里。 林德宜带四五个护卫一拥而入时,李杰已据案而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林德宜关切地问:“殿下,臣刚才听到室内有异响!” 他的目光盯着案上的出鞘之刀,李杰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摸过刀说:“哦,孤刚才是温习了几下林卿教的刀术。”边说边把刀收入鞘内。 “没什么事,都出去吧!孤也要歇息了。” 李杰想赶紧把他们打发出去,没料到林德宜十分细心,他绕到李杰身后要去揭垂挂的帐帷察看,李杰佯装无意间踱到他前面,示意他退下,说:“放心吧!孤都瞧过了,什么也没有!” 又故作疲倦地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佯装不悦地说:“孤乏了,要睡了,都出去吧!” 林德宜揖了一礼,只得带着护卫们退出门去,在他关门前李杰特意加了一句:“没有孤的传唤,不许擅自进来打扰!” 林德宜凛然应道:“是,殿下。” 等室门再度掩上后。 李杰才走到帐帷前悄声说:“护卫都走了,出来吧。” 回应他的是一只快如闪电的粉拳。忽的从帘幕后击出,仿佛是对他刚才刺她一刀的回敬。 李杰急忙挥掌招架。 门外传来林德宜的声音:“殿下,怎么了?” 李杰回道:“没事,绊了一下!” 女子的拳风又不依不挠朝他袭来,李杰只得用林德宜教的几套擒拿功夫来应对,门外再次传来林德宜关切的声音:“殿下,又怎么了?” 李杰慌乱中应道:“没事,又绊了一下!” 女子冷艳的鹅蛋脸上竟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手上反而变本加厉挥拳打来,李杰只有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地招架着,尽管生气仍小声说道:“孤已绕了你一命,你怎还恩将仇报?非得让护卫抓住了才罢休?” 女子说:“我来得了也就去得了,一帮狗腿子能奈我何?我若愿意,在他们冲进来之前仍可取你性命!” 她嘴里说着话,拳掌仍没有停下的意思,李杰也不停地招架,但他已能从她对自己出手的拳掌里感觉到没有了最初的杀气,或者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攻杀只是一种肢体的对话。 李杰问:“你为何要行刺孤?” 女子说:“你先问问自己是什么人?” 李杰不假思索道:“孤是大唐寿王,新任储君皇太弟。” 女子说:“如果你仅仅是寿王,没有人会对你感兴趣!” 听到这,李杰登时明白了:“你胆子不小啊!竟是要刺杀即将继位的大唐天子!难道不怕诛九族吗?” 女子冷笑,又面带轻蔑道:“充其量不过是权阉的傀儡,还天子呢!” 李杰有些怒意,疾声说:“你就认定孤会是权阉的影子和傀儡?未免太小瞧孤了!” 女子停住手,颇为玩味地道:“也许你今晚改变了我对你的看法,外人传言你是个贪生怕死,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所以权阉杨复恭才看准了这一点要把你扶上皇位以任他摆布。” 李杰哑然失笑道:“有趣!有趣!没想到外面对孤竟然是这等评价,真是太有趣了!说实话,到底是谁派你来刺杀孤的?” 女子说:“这个你别问!” 李杰又说:“好,但孤好奇的是你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眼看行刺要得手了,又为何不杀我?!” 女子一时不语,目光从案上的《策论》上扫过后,面露坚定之色:“一年内你若取不了杨贼的命,我便会来取你的命!” 说罢,一闪身穿窗而去,纤细秀美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这个夜晚李杰注定是没法入睡的,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一条船在波峰浪谷间颠簸迂回总是驶不出一个涡流。 他很清楚这个前来行刺的女子绝不是江湖野路上无端蹦出来的没有名堂的匪类。 其刺杀的时机选得非常精准,提前埋伏在他们必经途中的驿馆里像冷静而耐心的猎人一样等待猎物的出现。 李杰此刻已经是储君皇太弟,一到长安便会登基成为皇帝,到时候处在皇宫大内里,周身的护卫绝对会异常森严,所以赶往长安的途中刺杀是唯一的机会。 刺客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大胆地展开对自己的行刺,要把一个即将继位的皇帝刺杀在途中! 在原本的历史上,李杰一直紧随着皇兄僖宗皇帝,指望得到皇兄的庇佑,僖宗皇帝驾崩前册立他为皇太弟的时候,那会正在长安十六宅1内,从十六宅到皇宫大内不过数里路,刺客是绝对没有机会的。 蝴蝶效应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 幸运的是,他躲过了这一劫!至于是否还能躲过下一劫,也许只有天知道了。 如此精于潜伏和暗杀的刺客绝对是觊视皇位的诸王中哪一家派来的,又或者是与杨复恭敌对的藩镇节度使亦或某位朝臣。 特别是前者,李杰觉得动机更大,像吉王李保、建王李震、益王李升等,他们都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僖宗皇帝病重的这些日子,都会盯上天子宝座。 哪个不想爬上那个梦寐以求的九五之位? 即便大部分权力被北司阉竖们夺走了,依旧拥有巨大的政治资源和正统号召力! 当他们得知自己被征召入长安为皇太弟,很可能让刺客在路上狙杀自己,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 通向长安大明宫的大门还会朝他们打开! 可是前来行刺的竟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女刺客,在她可以轻而易举结果自己性命之时竟然做出了放弃。 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而且通过与她不多的一些对话看,她似乎又不像受哪个人指使或者说控制。 她有自己的想法,她给自己定下了一个铲除权阉的时间限制,说明她定与杨复恭有着某种深仇大恨,她不希望杨复恭找到一个可以随意驾驭控制的傀儡,她是希望有一个有能力的储君坐上皇位能够收拾掉杨复恭。 她可以在一剑刺死自己时又改变了主意,定是她看到了冯扬献上的《策论》,以为自己是个可以明辨是非的明君,可以帮她达到目的! 1十六宅:十六宅是唐朝诸亲王居住的地方,其位置在帝京长安的最东北角,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东北两面紧毗外城城墙之处。那里有一大片华丽的宅宇,殿楼逶迤,飞檐相接,独自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坊区。诸王可以不出坊里就相互往来。久而久之,“十六宅”便成为唐朝诸王住宅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