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衣行》 第一卷 子安行 第一章 见龙在田(一) 自打出了那魁星楼,殷子安断没有回去的道理。 殷子安离了那九龙涧后又朝着西边奔袭了十余里,眼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紧接着便是刺目的红霞。殷子安寻到一处河流,于是坐下休息。 此番也是多亏了在那魁星楼里一坐就是十年的姓文的青衣男子,殷子安借着青衣男子的口谕一连忽悠了楼内楼外十几个武功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的老不死,连夜逃窜出城。秦王殷峰得知此事后也不是无动于衷,前前后后派了不下十名武林高手,甚至扬言要将这小子双腿打断拖回泰安。 得知此事的殷子安倒也没气急败坏,是你这老小子无情在先,就莫怪我这当儿子的无义。天高任鸟飞,既然出了这泰安城,回不回去就听不得你这半截入土的老东西了,就是被人打断了双腿,那也是自己实力不济,半点怨不得别人,可看看你这追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以往在魁星楼里见到的这些个抱剑仆从,不苟言笑,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殷子安见到还稍稍忌惮三分,可实打实遇上扬言要砍了自己双腿的,没一个能在自己手上撑过十个回合。 “嘁,这楼里都养的什么臭鱼烂虾。” 殷子安洗完脸后往河里狠狠吐了了口痰。 回想昨晚一连十几场恶战,最后那场是在泰安城外虞山上的九龙涧,来者仅有一人,是那教了自己十年拳法的周全,此人身出北少林,虽然不在那天下十大高手之列,可在江湖上倒也算得上一代宗师。 殷子安自然是不敢留手,甚至起初无望从他手上全身而退,只暗暗盼着那算得上自己半个师父的男人念及十年师生情谊或是自诩高人对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不屑一顾,卖个破绽,好让自己溜之大吉。 当然这些小心思只在二人交手前于殷子安心底一闪而过,他很清楚这位拳法大家的脾气,一丝不苟简直到了迂腐不化的地步,既然说了要打断双腿,就必不可能留着自己一条腿蹦跶回去的道理。 殷子安背靠银月,与周全仅仅交手一合,那一剑,殷子安不敢托大,自认拿出了平生所学的十成功底。就在那九龙涧上,将那水瀑一剑破开,逆流而上。事后周全没有任何动作,殷子安执剑抱拳后离去。 那一剑是个什么水平,殷子安不敢去想,也许只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又或是羚羊挂角的一式妙招,但那又如何,自己已经走到徐州边界,往前便是军镇,只要寻到马匹,便可西去入肃州,游龙入海,九州作坻。按照文先生的谋算,此时魁星楼中应该已经有个身材年纪模样都与自己相仿的人在和他装模作样的举棋对弈了吧,殷子安心知肚明昨夜那场大张旗鼓的追拿是假,掩迹是真,这一夜定是要死人的,至于死的是谁,死了多少,就不是自己要去追究的了。 “出来吧,你个女娃的腿是铁铸的吗,跟了我这几个时辰,不会断么?” 殷子安把长剑放到一边,攥起长襟擦了擦脸。 只见得那树林中转出一女子,面容姣好,身着红衣,一头黑发规规整整束在脑后,一副侠士打扮。若不细看脸上的胭脂妆容,真就像是哪个门派派下山来历练的俗世弟子。 殷子安出了泰安城便注意到身后跟着的这尾巴,哪怕是自己与周全交手的那一瞬间,此人也只是躲在暗处遥遥观望,毫无动作。起初只想着这人怕是老头子派来查探自己的,跟不了多久自己就回去了,却是没想到这看似一身材单薄的柔弱女子,竟然如影随形般紧跟了自己一路,到这最后几里地殷子安已是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健步如飞,却丝毫拉不开与之的距离。 说到这女子,殷子安倒也认识。来者名叫白月儿,早些年殷子安在魁星楼中陪那姓文的先生下棋时便见过她几面,起初还以为是老头子给先生专门物色的侍女丫鬟,细细打量下来倒还有那么几分姿色,虽没有名门千金举手投足的清雅风范,但一言一行也算不上碍眼。可到后来越看越不对劲,哪有丫鬟在主子下棋的时候在一边指指点点的,更可气的是那姓文的先生还真就按部就班地指哪打哪,下棋这事还有帮衬着来的吗? “观棋不语真君子!” 碍于先生的颜面,殷子安极为克制地提醒道,可每次那小姑娘都一副十二分不屑地留下一个白眼:“什么君子不君子,老娘才不稀罕!” 名叫白月儿的女子在殷子安这的风评急转直下。 殷子安闲时跟那魁星楼里的青衣先生私下打听,这白月儿在这楼里横行霸道,莫非是我爹在哪留的个野种?当即就被那先生乱书打出楼去,事后还得将那些扔出来的古书一一罚抄一遍,再归置好给人家先生送回去。不过好在这先生没把这事给抖落出去,不然要是让那不可一世的秦王知道自家儿子这般口无遮拦,半条命都得给他交代出去。堂堂秦王殿下,对自己儿子那是真下得去手。 “这老头倒是颇为关照我,先是周全,紧接着又是你白月儿,周全就算了,我且敬他是个长辈,好歹还教过我一段时间的拳法,你白月儿多大一个丫头,没给本世子端茶递水过且不说,我那时偷跑去西岩山被抓回来好一顿毒打,你居然还在一边拿着书偷着笑,可别以为我没看见,都不说什么让本世子给你喂马劈柴的鸡毛蒜皮的事,就你丫头帮衬着姓文的对付我一事还没找你秋后算账,今天你自个儿跑过来落我手里,要是给我逼急了就把你这丫头的手脚筋挑了丢长江里顺流而下漂回泰安,你可别让小爷动手。” “你也不怕王爷打死你。” “嘿,你别说,昨晚那老头把楼里那十几个老家伙全吆喝出来追我,你猜怎么着,全被我打得那叫一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殷子安一顿威逼利诱,想着让这小丫头知难而退,不成想这红衣丫头置若罔闻一般走到河边,卷起袖子,先是洗掉脸上的妆容,而后不紧不慢地问道:“殿下这是要去哪?” “你管老子去哪?” 红衣丫头眉头一皱:“文先生没跟你说过么?” 殷子安嘴角一撇:“他要说甚,干我屁事。出了这禁阁,那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从鱼跃,那皇帝老子来了也管不得我。你别废话,是不是那老头喊你来拖我回去的?来来来,赶紧把你那十八般兵器都亮出来,我没那闲工夫废话。到底打不打,不打就乖乖滚回去。” 红衣丫头嘴角轻轻勾起,一副嘲讽的意味:“成啊,那让我猜猜咱们世子殿下出了这徐州要去哪,扬州?天京城?哦对,我想起了,在禁阁的时候我就听文先生提起过殿下见识过了这天下的功夫后突然就清心寡欲了,听是要求仙问道,扬言要去蓬莱昆仑寻访仙人,我且不问你从哪听到的这些,单说九州之内,真武正统,武当大岳,此去也要千八百里,这一路上且不说截道的山匪,就问世子殿下出泰安城来带了多少银两,这一路上吃啥住哪。当然依照世子殿下贫贱不能移的风骨,想必过不了多久就是要效仿那丐帮弟子,沿路乞讨过去。唉,只是可惜小女子按文先生的吩咐,带了这一包的银两辛辛苦苦走了这几十里的山路,又得尽数送回泰安了。” 女子虽说说的话极尽嘲讽意味,可那语气却是十分俏皮,倒像是二八少女厚着脸皮耍赖,颇有一种你奈我何的味道。 殷子安一屁股坐下,双手放在脑后问道:“是姓文的吩咐你来的?” 白月儿低眉耐心纠正道:“叫文先生。” “多大一个先生?不就是个经天纬地的神棍吗。” 白月儿一个白眼,殷子安见状嘿嘿一笑,他倒不是对那姓文的先生有多大的恶意,毕竟此番出逃计划全仰仗他的精心谋划,只不过当下碍于不好给眼前这女人太多的好脸色,殃及池鱼,就委屈一下文先生的名声了。 “行吧,是文先生让你来的?” 见这倔强丫头不想搭理自己,殷子安又道:“他让你来做什么,给我暖床不成?” 白月儿恶狠狠刮了殷子安一眼:“我杀了你。” “嘿,求之不得。” 白月儿终于败在殷子安的无赖行径之下,只好叹了口气说道:“文先生没让你去长风镇吗?” 说到长风镇一词,殷子安终是想起了离开泰安城时姓文的先生给自己的那道口谕,起先还以为只是个让自己在那几位老顽固面前蒙混出城的说辞,难不成按他所说,还确有此事? 殷子安正色道:“文先生也跟你说了这茬?今晚之前便要赶去长风镇?” 白月儿冷笑一声:“那不然?” …… 两日前,魁星楼。 殷子安一如往常拎着两壶烧酒顺带嘉和轩的点心来到楼内。魁星高阁共有八层,比之城牧府内最高的藏书楼都要高出一层,足显这王朝一字号王爷的显赫身份。不过这对于日常进出魁星楼的世子殿下来说,八层楼的高度实在是个累赘,就楼里那些玉器藏书,殷子安细细算过,就是改建成六层楼挤挤也是能放下的,无非是自家那手无实权的老头子放不下这个脸面,非要给这高楼建的跟个迷宫一般。死要面子活受罪,等过几年老头子手脚不利索了,才知道六层楼的好。 殷子安来到顶楼后便一屁股坐下,和那位青衣中年男子相对而坐,一人一壶烧酒,殷子安还小心眼地在自己那壶上用剑刻了个殷字,谁也别看着碗里想着别人壶里的。 青衣男子怎会不知他那点心思,笑着点了点坐在对面的殷子安:“小人之心。” 殷子安只想一碗砸到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头上:“你君子就把前几年偷喝老子的吐出来。” “拉出来你要不要。” 正喝酒的殷子安连吐口水:“呸呸呸。” “你还前朝翰林待诏?活该大梁灭国,能让你坐在那翰林位置上的皇帝该是个什么货色?” 青衣男子笑而不语,殷子安自顾自地喝下一碗酒,倒也没觉得冒犯了眼前这人,堂堂前朝翰林待诏,怎么可能才那么点城府。更何况大梁灭国十几年了,这姓文的还一听到旧国不复就要死要活,早些干嘛去了?当年秦王殷峰拿刀立在金銮殿上的时候,群臣佳丽该自刎的自刎,该自缢的自缢,怎么就没算他文良一个? “过些天便是十五了,明天你就不用来我这了,去陪陪你爹吧。” “陪他干嘛?让他拿我试刀吗?不去。” 青衣男子苦笑一声:“你不是总说在我这下棋看书无聊得紧吗,每天我看你来我这就跟赶驴上架一般,好心放你一天怎么还不领情了?” 殷子安心思通透,略一琢磨就觉得不对劲,趴在桌上说道:“文先生,我看你这是话里有话啊。怎么,你不想让我给你带酒了?” “怎么不想,你明天晚上陪你爹,白天就给我往这楼里送酒,要好酒。” “喝不死你?” “够喝三年的酒,有没有?” 殷子安瞬间听出青衣男子的话外音,神情愣住,和青衣男子对视良久,眼中异光流转。 暂时平复下激动的情绪,殷子安正襟危坐,低声说道:“先生远谋,小子愿闻其详。” 青衣男子哈哈大笑:“你这小子。” 殷子安面露苦色:“先生该不会是在存心消遣我?” 青衣男子饶有兴致道:“你还怕我消遣你?” “说句明白话,小子在这魁星阁待了十年,照我那老爹的吩咐把这天下武林秘籍看了大半,整天不是在城牧府练刀就是在这楼里跟人斗嘴,别说是人,是条狗都要给闷死了。年前我偷摸着跑去西岩山,才不到两天就被我爹亲自派人逮了回来,下场您也是知道的,我爹那是真没把我当亲儿子看,我那屁股上的伤还是您给上的药,整整半个月别说出城,我床都下不来。唉我真不明白,都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怎么,我这一没出家二没上山,怎么连个泰安城都出不去了?先生教我。” “当今朝中一字号王爷就两人,你爹身为秦王,身份比起一些刘氏亲王只高不低。即便如此,他这手无实权的王爷还是在这魁星楼呆了十年,魁星楼说的好听,称作天下星魁,对你爹来说却是禁阁,让你韬晦十年也是他的一番苦心。这些事说多了就是庙堂谋算,背后的盘根错杂,勾心斗角你又不乐意听,只要知道就好。” 青衣男子斟酒一碗,继续说道:“不过眼下也容不得当局人踌躇了,磨剑十年只为一朝寒芒。新帝登基,天下又是一番新气象,你就是出去看看也好。” 殷子安问道:“我爹可知此事?” 青衣男子摇了摇头。 殷子安叹气道:“也是,让老头子知道多半是要按我回来的。” “无妨,此事之后我自会给王爷解释,现在文某只要知道世子殿下的决心就行了。” “该如何行事?当今朝廷眼线遍布天下,尤为关照几大藩王,这城里城外都是禁制,我也是听老头子说起,就连我跑去城牧府拉个屎都有人报到那天京城里,嘁,害得我平时撒个尿都要跟做贼一样,真憋屈。” “这些琐事文某自会派人解决,到时候断不可能泄露了殿下行踪。” 殷子安丝毫不会怀疑眼前这人说出此话的真假。大梁文待诏算无遗策,那是连先帝每每提起都要啧啧称奇的大才。当年秦王殷峰与北燕王郝连营双线齐下,踏杀中原会师建陵,正是此人于皇城建陵之外,让这位在那时风极一时的秦王殿下折兵数万,其中分量不言而喻。 “可若我出城之后,假以时日定会有人发现秦王世子不在城中,到时又如何?” “也有安排。” 殷子安肃然起身,一揖到底。 “殷子安先行谢过先生。” 青衣男子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殷子安坐回位置上,又喝了几口酒,兴许是听闻此事心中意难平,就连这好酒的滋味也略显寡淡,一时坐立难安。殷子安看了看窗外紧邻泰安城的虞山,又看回眼前孜孜不倦阅览前人书卷的青衣儒生,当下他所看的是前朝落第书生符曲所著的地理志异,殷子安之前也看过两眼,觉得跟当下这酒一样,寡淡无味。 “你说老实话,当年大梁灭国,建陵城告破,其中没有你私通我爹,二人里应外合的功劳吧?” 青衣男子眼皮都没抬上一下道:“世子殿下说话真是可爱,要是如此你爹早给我扔去东海了,再不济送我去天京城,也不可能留我在这魁星阁不是?” 殷子安右手撑着脑袋,倒也没期待真从这青衣儒生口中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 “届时我出城定会受到我爹安排下的那些个侍卫的盘问,我要如何应答?” “到时候你就说魁星楼里那个姓文的叫你去长风镇接一个人,你看这城里谁敢拦你。不过说好,这出了城以后就看世子殿下自己的本事了。” 殷子安点了点头:“那是当然。长风镇在哪?” 青衣男子轻声说道:“徐肃边境,殿下放心,这长风镇确有此地,文某不可能教殿下扯个谎都还漏洞百出的。” 殷子安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话说回来,此去长风镇是要接何人?” 青衣男子抬起头来看向殷子安,抿了口酒笑道:“接谁还用我教?这不就是看世子殿下信口胡诌的本事了嘛。” 殷子安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倒也是,可这人总得带点身份,要是寂寂无名之辈,人也不容易相信啊。说谁好呢……” 见殷子安埋头苦想,青衣男子轻笑一声,随口说道:“就说是晋王殿下。” …… 第一卷 子安行 第二章 见龙在田(二) 殷子安与白月儿二人在沿河行了十里路后来到一处军镇,购置了马匹后一路南下。 “临行前我听文先生的意思,他已经铺了三年的长线,这长风镇接应晋王一事,可算是他走的第一步定着?” 也不知道走在前面的白月儿是没听到还是故作深沉,一声不吭,这让殷子安有些郁闷,于是纵马上前,与白月儿并排而行。 “嘿,丫头,你哪里人?” 白月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说道:“首先我不叫丫头,其次,你少来打听姑奶奶的事。” “哟,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见白月儿回了嘴,殷子安便来了兴致,一副抓住他人小辫的得意嘴脸:“我还偏要叫,丫头丫头丫头。” 白月儿甩下一个白眼,显然没打算再搭理此人。 “丫头你可是文先生叫来保护我的?那你可得留意着点,千万别死本世子后头。” “快些死。” “我这人就是听不得别人要我做这做那,你要我快些死,我偏要慢慢死给你看,活到个七八十岁,给你丫头养老送终!” “呸!” “哎,你这人咋还听不懂好赖话嘞,我这算不算一厢情愿?” “不过说啊,这天下想杀我的人比那西岩山上的石子都多,要是我死了这事小,可我死了你这丫头可怎么办呀?” “那就当他为民除害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信不信本世子到了长风镇就先把你给祸害了?” “知道自己的脑袋几斤几两就别在外面一口一个世子,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脑袋多值钱?” “那又怎样,这天下自称世子的人多了去了,说到底你还是不想我死对不对?我早在泰安城就看出来了你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是不是被本世子一语中的了?” 白月儿终于悟到何必与此人多费口舌,索性薄唇一闭,修起闭口禅。 殷子安继续叽叽哇哇说了半晌,似是许久没有听到身边这小娘子的声音,拿出一副求饶的语气:“哎呀,那我不叫你丫头了。白大小姐,这前路漫漫,你我二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的呢,没必要一直这么对我冷眼相向吧?” 话才说完,殷子安便意识到自己的措辞失礼,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找补,转眼见那白月儿置若罔闻一般,殷子安也懒得再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挠了挠头,纵马向前。 …… 长风镇位于徐肃边境,再往南去便是交州,这一片商路极多,来往客商络绎不绝,长风镇借此扶摇直上,这些年的发展尤为迅猛。殷子安与白月儿离那镇上还有个几里地,便已能沿路见到不下一手之数的商贩和茶摊。 二人来到镇上,在白月儿的安排下住进一家客栈,之后便来到镇东处的一家茶摊,干坐着喝茶。 “能让本世子专程跑来给他接风洗尘,就算是晋王殿下也得给个三分薄面吧,事后还不得拉着我去他府上坐坐?” 白月儿瞟了他一眼:“你再说一句世子,别等他人,我就先把你给做了。” 殷子安嘿嘿一笑:“姑娘家家,总说打打杀杀的也不好。” 说完殷子安看了一眼白月儿的装束,说道:“你这男装何时才能换了去,我看着别扭。” “那就把眼睛闭上。” 殷子安倒也听话,真就把头扭朝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天色渐晚,行路的客商也少了许多。殷子安一手撑着下颌一手在那木桌上铎铎敲着,嘴里念叨:“还要等到猴年马月……” 白月儿张口便道:“等着便是,就你话多。” 等到后面,那茶摊的老板已经开始准备收拾,白月儿抬头看那天色也已不早了,于是起身说道:“你若是觉得疲累了就先回客栈休息。” 殷子安说道:“你去哪里?” “我去那山坡上接着等。” 殷子安提剑紧跟着站起:“我随你去。” 二人于是又在那镇外的山坡上等了一阵,但见星月高悬,路上早没了行人。 殷子安说道:“莫不是文先生记错了时候?” 这下就连白月儿也有些动摇,没有反驳出声。 这时远处路上隐隐约约有道人影,殷子安和白月儿二人一起起身看去,趁着月光,隐隐见得那人一身黑袍黑帽,帽檐遮住面孔,正从那林中的小路上踉踉跄跄向着这边走来。 “这位就是晋王殿下?” 白月儿似乎不敢吃定主意,殷子安继续说道:“这个时候独自走在路上的若不是晋王殿下的人,可多半就是贼了。” “下去看看。” 二人来到路上,由白月儿率先上前打探,殷子安站在路边将剑抱在胸前遥遥看着。 只见得白月儿与那人交涉一番,行事颇为熟稔,殷子安双眼微眯,心想这丫头倒不像是那种久居闺房的深院丫鬟,除去那在魁星楼里被青衣儒生打磨出的文弱气质,倒是一副江湖做派。 白月儿朝着殷子安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殷子安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去,才走了数步,便隐隐见到那人黑袍下泛着银光的铠甲,心中一凛,这人莫不是个将军? 走近一看,殷子安顿时眉头一皱,那人银甲上血迹森然,在月下黑红交错,好似从血池之中捞起一般,已然结成了一指宽的血痂。 虽说此人伤势看着触目惊心,可殷子安并没有要上前帮衬的意思,只是在一旁安静看着白月儿将那人扶到一旁的巨石旁坐下。白月儿取出提前准备好的信物,那是一个东海玉制成的玄龟配饰,殷子安心想跟在文先生这么些年,怎么从没见过后者有这么贵重的物件。 “这位便是秦王世子殿下。” 殷子安眼皮直跳,这丫头白日里才叫自己切莫轻易暴露自己身世,转眼就将自己的世子身份告知他人,生怕这天下找不到杀了自己的人了,当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这位是刘起屏将军。晋王殿下一行人离京路上遇到刺客,刘将军独自引开追兵,殿下便南下去了交州,现无音讯。” 只见那人手持将牌,连忙撇去衣帽,起身拜道:“末将刘起屏,拜见世子殿下。” 殷子安早些年随军出征,走南闯北,倒也认识不少这朝野上下的英雄人物,如今那朝堂上声名显赫的几位辅国大臣将军,一多半和自己打过照面,要说起一个叫作刘起屏的将军……殷子安正想着刘起屏这名字有些许熟悉,是否曾在老头的军中见过,片刻之后这才想起这位将军眼下身负重伤,连忙上前一步将其扶到一旁坐下。 殷子安随即坐到刘起屏身边,伸手将眼前这人额前的丝发向后顺了顺,见到后者脸上那道划过右眼覆盖了大半张脸的血痕,显然是被刀所伤,皮肉翻卷,不像是锋刃接触,倒有几分被罡气撕裂的痕迹。用刀者出手凌厉,这一刀下来没有给人削去半个脑袋已算是这位将军天大的本事,看得出追杀晋王殿下的杀手绝非寻常江湖草莽。 “十年前在我爹军中你我有一面之缘,我记得你那时好像已是军中校尉了,此后虽再没听闻你的消息,不过看样子刘将军似乎如今是在晋王麾下。” “承蒙世子殿下记挂,那时的世子殿下才及末将腰身,伶俐得很。不想十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殿下已经长大成人,鲜衣怒马,算得上一方人物了。” “哪有。” 殷子安起身,望着刘起屏来时的方向,几番确认了没有异样,轻声说道:“可有追兵?” 刘起屏摇了摇头说道:“进了徐州界后,杀手便离去了。” 殷子安亲自背起刘起屏说道:“先回客栈商议。” 三人来到客栈,殷子安在镇上敲开了一家医馆的大门,要到了些处理伤口的药物,回到客栈亲自为刘起屏上药,再命白月儿在屋外警戒。 趁着上药的空隙,殷子安问道:“你们在是何处被袭击的?” “黄平山北的官道上。” “还没出扬州。虽说离那天京城有段距离,可毕竟还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行事,真不怕引火烧身吗?” “杀手皆是黑衣蒙面,用的也不像是军中的招式,应该是江湖中人。末将无能,分辨不出是何门何派。” “这怪不得你,要是刺杀晋王一事能被人看出端倪,这伙刺客早死了不止八百回了。” 殷子安将刘起屏上身的伤口都一一上药包扎完毕,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你与我们同去交州,找家医馆治了内伤,再调养些日子,应该就能恢复如初了。” “多谢世子殿下。” 殷子安说着就要脱掉刘起屏的裤子,后者连忙一把拉住,支吾道:“末将下身伤口不多,自己来便是。” 殷子安笑道:“将军勇武冠绝三军,怎么一到床上跟个黄花闺女一般。本世子说到底只对女人感兴趣,你还怕我给你摸去几两肉不成?” 刘起屏满脸通红:“末将不敢。” 殷子安笑了笑,起身走到窗边,将随身的长剑放到桌上,想起不久前魁星楼里那位青衣先生喝醉了扶着自己的肩头说的疯话,什么太行将倾,什么天狼顾望。 “连晋王都这般朝不保夕,这天下真就没个安生了吗?” 晋王毕竟是整个王朝之中除了秦王殷峰之外硕果仅存的一字亲王,这些年坐镇中原肃州,四通八达,离那位于徐肃边境的泰安城尤近。老头子固土封疆戎马半生,和那天京城的几位皇亲国戚最不对付,要不也不至于沦落到在那魁星楼一坐就是十年。可唯独对这位刘姓的王爷青睐有加,闲时少不了和殷子安吹侃他那些执政清要。 殷子安曾戏谑道:“你见过那姓刘的吗?” 殷峰一巴掌打过来:“你懂个屁,你见过观世音吗?” “嘁。” 想这晋王殿下入朝时途径徐州泰安城,还到城外的苍渟湖住了一晚。有道是王不见王,老头子便私下派了文先生到那跟晋王殿下抵足相谈了整整一夜。都说晋王出了名的圣人风骨,殷子安素来想着儒生不过是群卖弄风骚的穷酸文人,圣人还能少吃几斤粮食不成?就连自家楼里那位被外界吹得神乎其神的前朝鸿儒翰林待诏都还有三句不离屎尿屁的时候,他晋王又算是哪根葱? 可这话才到那青衣先生耳里,当天殷子安便又一度被乱书打出楼去。 平天下和齐天下,一字之差,云泥之别。这是青衣先生事后的教诲。 殷子安终日猜不透这除了自家老爹之外的一字亲王究竟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晋王来到泰安城郊那时就想到苍渟湖看看这传言中掺了多少真假,不想却被老头安排到城西的城牧府上给人喂了一晚上的马,就连那府上的丫鬟见了都觉得是一大奇观。 现在想来,莫非那时文先生便做好了今日的打算,那么晋王殿下此番进京,想必是在京城干了什么天大的事,闹得朝中那些一向沉稳的千年王八都坐不住了要伸个脑袋出来翻个身。 “晋王殿下此番进京,是何人召见,所为何事?” 刘起屏说道:“具体事宜末将也不太清楚。不过先帝驾崩前曾将晋王召入宫中,连同当朝相国孙昉,大将军澹台世绛几人在内,委以辅国重任。先帝托孤后不久,晋王殿下上书治国方略,共计七疏三十二纲要,涉及朝政方方面面,小到皇帝理政起居,日后择后立储,大到庙堂制衡,科举择贤,以及赋税边防,平乱治军,皆有涉及。” 殷子安听罢神情有一瞬的呆滞,随即又道:“此虽壮举,可当下正值朝政更替之时,更何况皇帝年幼,晋王此番不怕居心叵测之人吹陛下的耳边风?毕竟枪打出头鸟,晋王如此急功近利,落在有心人眼中那恐怕少不了一顿弹劾。胸有沟壑,晋王既是聪明人,为何不能徐徐图之?” 刘起屏摇了摇头说道:“末将不知晋王殿下所想,但朝堂之上有相国孙昉力排众议,各方人士要从中作梗也不容易。此番晋王进京,便是由天子召见,应该就是商讨治国事宜。” 殷子安听罢轻笑一声,坐下说道:“天子才几岁,晋王说的那些他听懂几句?只怕这其中另有隐情。” “殿下的意思……” “刺杀晋王一事多半是庙堂之争,新帝年幼,当权者众,各怀鬼胎啊。” 殷子安没有多想,转头面向刘起屏又问道:“到交州之后将军能否找到晋王殿下?” 刘起屏无奈摇头:“当时千钧一发,晋王殿下一路南下,末将也不知晋王如今身在何处?” 一番话问罢毫无结果,殷子安一脸郁闷,转头再次望向窗外。这可如何是好。 白月儿这时走了进来,端起一旁的血盆说道:“既然文先生吩咐我们在此接应,想必是对此事早有预料。个中缘由,只要文先生知晓,定是有应对之法的。我已经设法通知了先生,当务之急还是要赶去交州,将晋王殿下寻回。” 殷子安木然点头。话虽如此,可偌大个交州,那大小城镇不下百数,要寻一人谈何容易?闯荡江湖的第一天便摊进这天家的浑水,殷子安苦笑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第一卷 子安行 第三章 天源布衣(一) 第二日在刘起屏的执意下三人踏上前往交州的官道。白月儿驾车,刘起屏与殷子安二人都在车内。 交州临海,渔业繁荣,同时又紧临南诏和越地,往西便是蜀州,称得上王朝东西咽喉要道。水陆通透,自然客商极多,这也导致偌大个交州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遍布其中,据传其间甚至还有前朝梁臣遗孀,只不过这十多年来交州河清海晏,就算有那心存复国之意的亡国旧臣,只要不私底下兴风作浪,南平王刘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双方相安无事,也图个交州百姓的清净。 “这一般人还真治不下这交州,南平王刘瑾自领平遥城,名义上算是个不问州府时事的闲职,可当年老皇帝将其安置在这交州不就是看中他那恩威并施的好手段。一名王朝内仅次于一字王号的郡王爷,在哪都是个颐指气使的主。这交州上下多少事务,那州牧都不得低眉顺眼的听那刘瑾的安排,哪怕明面上说不过去,可这背后恐怕就连一州兵权都握在这郡王手里。” 殷子安这番话不知是说给谁听,兴许是觉得一路颠簸得烦闷了,眼看着将近交州,兴致使然。 没成想白月儿对此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还接着嘴说道:“听说这交州州牧名叫易征,算是造福一方的好官。” 殷子安笑道:“作威作福的有一个王爷就够了,要是连那州牧都是个不省事的主,这交州早就是乌烟瘴气,也担不起秀甲天下这一美誉。” 说罢殷子安撩开车帐,看着前方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白月儿顿了一下后道:“延城。” 殷子安听罢放下车帐,闭口不言。 到了延城,将刘起屏安置到城西的一家祖孙三代人开的医馆,殷子安与白月儿二人来到东市,在进了城门后的主道边上找了家显眼的酒楼。 兴许是月初才开的缘故,酒楼朱漆雕梁,楼里楼外尽是一副喜庆模样,那红字招牌下当街坐着两位二八小娘,皆是白衣红绸,一人手抚古琴,一人怀抱琵琶,一首前朝名曲《江月夜》,此起彼伏,声声悦耳。殷子安也在一旁驻足了片刻,心想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对璧人倒是给这家开张不久的酒楼招徕不少生意。 殷子安身着清一色的锦缎黑袍,刺有白底云纹,为了掩人耳目白月儿则换上了一身丫鬟打扮,二人同行在旁人看来就如同城里哪家大人府上的少爷便衣出行,领着自家的丫鬟出门来见见世面。白月儿对这些别样目光倒是眼不见心不烦,只要别来招惹老娘,你这就是看作那风尘女子也是自己半大个脑袋里的事。 “主仆”二人走进酒楼,殷子安自有一副世家弟子的气质所在,这在跑堂伙计看来那是万万不可得罪的主。于是殷子安左脚才跨进那道门槛,一声谄媚的“哟,这位爷”便从那柜台前遥遥传来。 “上二楼捡个临栏的位置,可有?” “得嘞,这边请儿。” 二人坐到楼上临栏的雅间,此处正对酒楼大堂,几道屏风隔出了一方天地,能看尽酒楼正门走进的客人,仔细些连门口那两个奏乐小娘的婀娜背影都能窥见。殷子安顺带细细打量了一番四下环境,见得那刺有白鹤图的锦绣屏风,轻声说道:“这家酒楼老板手笔不小。” 说着殷子安拿起桌上瓷杯,轻抚白玉薄胎,看了一眼杯底的字纹,不由叹道:“这酒具皆出自天下四大名窑之一的广南浮窑,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这单个酒杯就已是价值不菲,能成套摆出,这没个三四百两白银怕是拿不下的。” 说罢殷子安拍了拍白月儿的肩头,笑着调侃道:“小丫头出来可有带够这么多银子?” 白月儿狠狠刮了一眼,语气不屑道:“怎么,还不够你一顿挥霍的?” 殷子安苦着脸道:“你哪只眼睛见我跟那天京城里的世家子一般挥金如土过?在泰安城这些年哪一天我不是过得比奴才还奴才?” 说完殷子安又换了一副欢喜面孔道:“此番远游既然难得行至交州,不得将这十年的遗憾找补回来?这交州玉冰烧享誉天下,待会儿我就让那小二先给我提两壶上来。” 兴许是白月儿听到玉冰烧的名号一同嘴馋起来,出乎意料地对殷子安这幅讨嫌嘴脸睁只眼闭只眼。 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人声,似是众食客临时起哄,紧接着一道瘦小身影被跑堂小二提溜着后颈拽到门口,殷子安探头看去,想必是哪家大人没看紧的穷小子看上了这家才开业不久的酒楼,心想着卖个聪明偷溜进来,顺几个点心出去,没成想被人当场人赃并获,于是有了眼下这副滑稽场面。 殷子安对此只抱着一副看客心态,那酒楼里的招牌栗子糕已经上来,殷子安一手持糕,一手倚栏看去。念在那贼人年纪不大就下去护着那小贼?殷子安自认没这侠义心肠,更何况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个素未谋面的小贼以身犯险,殷子安又不是蠢驴。 说起来,如何处理这些个流窜作案的小蟊贼一直是各大招牌酒楼的烦心事,这种破事对于一般小店也就是由老板娘亲自出手,拿着笤帚将人连轰带打驱赶出门,要是偷得过于出格,也就是闹上官府,万事由那大老爷裁决。可对于这种酒楼来说,门头脸面无疑是其最为看重的,处理轻了,人蟊贼当你这酒楼好欺负,是个可以三进三出的地方,可若是处理重了,围观的食客们当你酒楼是个笑话,一点小钱还斤斤计较。 那跑堂小二显然不想惹得自个儿一身晦气,当下也只想将这小贼赶紧赶出门去,于是手上力道重了几分,那小贼吃痛,拼命挣脱,年纪不大,动作倒是不小,一时间如同扑棱蛾子一般,在那小二身旁上蹿下跳,惹得周围看客一阵发笑。 小二已是耐心到了极限,来到门口一手蓄力,正准备将其一鼓作气甩出门去,不料那小贼一脚踢在临门的一桌客人席上,一支瓷杯摇摇晃晃,片刻之后应声而碎。 “啪——” 这下可连门口听曲儿的客人都给惊动了。 临桌的食客好似被这无妄之灾吓了一跳,几个人连忙起身,直勾勾地看着那瞬间愣在原地的小二。那小贼显然也被这响声惊到,呆滞了片刻,但立即反应过来自个儿闯了弥天大祸,一个蹬腿就要往门外溜去。 这下那跑堂小二可就容不得你想走就走了。先前这小贼到后厨偷拿的几个点心,加在一块充其量不过几百文钱,可这临门的一套酒具,虽比之不及殷子安当下所用这套白玉纹杯,但那也是实打实出自广南浮窑的瓷器,这一摔少说去掉几十两白银,这钱总归不能是坐在门口的这桌客人来出,要让这小贼跑了,小二找谁要去? 只见那小二眼疾手快,伸手一探,便再度将那小贼提在手中。见此情景,就连那柜台前的账房伙计都坐不住了,哭天喊地地走到门口来,这几十两银子的缺口,哪找补去? 那小贼身上的衣服本就不堪,经过一番撕扯已经近乎是衣不蔽体。为了不让其不知羞耻地来一招金蝉脱壳,小二和账房伙计一人抓着那小贼手臂,张口便是一百两银子的赔偿。 小贼这下也不挣扎了,但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看着一地碎瓷,泫然欲泣。 那账房伙计急得在小贼耳边吼了几句,已经全然不顾四下客人讥讽的目光,见得那小贼无动于衷,气急攻心,一巴掌便招呼上来,将其打翻在地,作势还要上前踹上几脚。 饶是以殷子安的定力也不由得微微皱眉,在一旁胡吃海塞的白月儿提醒道:“文先生说过,让你不要惹是生非。” 殷子安只好给自己再倒上一杯玉冰烧,却不再倚栏看去。 随即楼下再度传来一声闷响,殷子安心头一动,再度扭头看去,只见那前一秒还在大发雷霆的账房伙计这就被人踢飞出去,砸在那柜台前,灰头土脸。 再度看去,那小贼身前站着一人,身形修长,着布衣,束儒巾,身后还背着一柄用布匹包裹着的修长物件,殷子安看那长度估摸着是把长剑,可既然是剑又为何不入鞘而以布蒙之? 布衣男子气度不凡,但也只是寻常书生打扮,跑堂小二上下打量一番,起初以为是那小贼的家里亲戚,但见到那小贼的惶恐模样,再加上小二并未觉得眼前这人出得起那几十两白银的赔偿,一时怒起,管你是谁,抄起一旁的扫帚就打过去。 布衣男子兴许是觉得方才一脚踢得重了,这下便不好得再下手,只是连连躲避防守,招式在旁人看来愈显滑稽。布衣男子顺带将小二的扫帚打落,这下更引得那小二愤怒,也不加思考自己跟对面这人的差距如何,手上青筋暴起,一个虎扑就要把这布衣男子按倒在地。只见男子也未有多余动作,身子向右轻移半步,那小二就连男子衣角也未能触及,一个狗吃屎砸倒在地,磕掉两个门牙。这般场景要是在那天桥之上,定能引得周围看客一片叫好。 另一半,才支撑着起身扶稳帽檐的账房伙计见此场景,连忙向着后面招呼一声,从那后厨呜呜泱泱走出一帮大汉,有的还提着菜刀,手持火棍,将一帮食客吓得不轻。 殷子安轻轻摇头,这酒楼的门面今日算是被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败光了。 布衣男子也有些无措,显然是没料到事情会发展至此,若是再闹下去,到了官府,自己打人在先,更不占理。 见那男子有息事宁人的想法,账房伙计走出一步,站到一众大汉身前,也不客气,张口便是二百两银子,听得布衣男子眉头紧皱。 说话间那账房伙计朝着还躺在地上的小二递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一骨碌爬起身来,守在门口,张嘴便应和着,对,就二百两银子! 见到男子为难,账房伙计料定此人拿不出这么些银两,于是侧身一步,招呼着身后五六个大汉上前将二人拿下送去官府。 布衣男子情急之下只好出手,一步上前,仅是一招推门望月,便伸手打翻为首的两位大汉,殷子安看得眼中异彩连连。紧随其后的一名大汉正要将那火棍往男子头上敲去,不料男子右脚先至,朝着大汉心口一个正蹬,将其踢飞,与方才那账房伙计倒飞出去如出一辙。在此之后的大汉见状不敢贸然出手,只是手持菜刀,与布衣男子在大堂中周旋。 这时方才倒地的两人突然起身,准备从男子身后发动奇袭,不想布衣男子连头也没回,双肘齐至,正中其面门,将那二人再度打翻在地,脸上血流不止。与此同时,手持菜刀的大汉大喊一声冲上前来。布衣男子面不改色,挥手震击便将大汉手中菜刀打落,正欲补上一掌,却见一旁竟有一人混在食客当中,朝着那坐在地上的小贼探去。 那人在圈外观望许久,身子却时不时地往那小贼身边靠去,眼看这将要得手,心头一热,我任你功夫再高,反正只要擒到小贼,那二百两银子便是有了着落,到时候你就是这延城城牧也得乖乖认怂! 不料就在得手的前一刻,那大汉只觉得周身冷汗竖立,左脸一道血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出,须臾之间,大汉余光瞥见那布衣男子右手变掌为剑指,侧身遥遥指向自己。 “砰——” 只见一道身影从二楼一跃而下,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大堂中间,将那扑将过来的大汉一把推开。 “且慢!” 殷子安起身拍了拍黑袍沾上的灰尘,直起腰负手轻笑道:“不就二百两银子,我来给便是。”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四章 天源布衣(二) 殷子安本就是一副世家弟子打扮,锻骨多年,皮囊也算上乘,加之其从二楼一跃而下,这得有多高,站在门口的跑堂小二仰着头估摸了一下,这少说也得有个三四丈吧。娘嘞,这个高度一跃而下还如此气定神闲,莫不是玉岚山里出来的世外高人? 那站在柜台前的账房伙计可就没那么多思量,手上打着算盘,只听得一句这二百两银子我给便是,立马堆出一个笑脸迎上去。 殷子安指着那位布衣男子说道:“这位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平时闲惯了,总喜欢无故招惹些事来,小兄弟见谅个。” “那是那是,这本就是误会,都是误会。”那小二连忙上前嘻嘻笑道。 此事本就不因那布衣男子而起,说到底若不是此人非要给那小贼强出头,楼里的几个伙计也不至于与人交恶。既然当下其好友亲自出面,给了双方一个台阶,那几个伙计也就借驴下坡,不再计较。 殷子安从怀里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正要递给那位账房伙计,却在后者伸手时又收回来。正当那账房伙计以为此人要翻脸不认账时,殷子安缓缓说道:“钱可给你,可话先说好,在座各位听清楚,这套酒具虽是出自广南浮窑,做工精致,但看这胚子也不是什么上等物件,加上这小孩先前偷的几两点心,充其量不过几十两银子,那凭空多出来的白十两银子,可算对二人伤势以及酒楼的赔偿?” 一番话说得面前二人脸色阴晴不定。这酒具值得几十两银子不假,可要说拿百余两银子拿来治伤,就算是那布衣男子一脚踹断了这账房伙计几根肋骨都恐怕用不了其二分之一。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有多少是这伙计在信口开河,漫天要价。 只不过事已至此,碍于面子,那账房伙计只得涨红个脸,硬着头皮应承下来道:“那是自然。” 说着这话时那账房伙计还瞟了一眼那塌了半边的柜台,心里安慰道这酒楼里被打坏的东西也不少,谁知道这柜台是不是由那南海黄花梨木制的,要价二百两合情合理,合情合理。 没成想殷子安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些碎银,加在一处也差不多有个十几二十两,一同递到账房伙计跟前,说道:“我这位兄弟方才打伤了楼里的几位伙计,我在这里替他向大家赔个不是,这些银子就算是一点赔偿,可够?” “够够够,当然够。” 四周客人目光如炬,那伙计岂敢说个不字? 殷子安神情戏谑,笑道:“账房先生可得算清楚了,要是不够,事后酒楼老板追究起来,可千万别再来找我填补。” “这位公子放心,定然不会。” “不会?” “不会。” 殷子安递出这二百余两银子,两位伙计小心接下。此时殷子安回身扶起那位从始至终坐在地上不敢妄语的小蟊贼,推到身前,话锋一转道:“行,酒楼赔偿算清楚了,咱再算算您二位的账如何?” 账房伙计拿钱的手停在空中,我们二人的账? 殷子安冷笑一声:“我这位兄弟大气,想必方才一战也懒得跟你们计较,可你之前打小孩的那一巴掌,在座各位可是有目共睹,这又该怎么算?” “这……” 那前一秒还得意洋洋,庆幸自个白捡这许多两银子的账房伙计突然愣住,声音哽在喉里。 殷子安毫无顾忌说道:“都说什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一巴掌还一巴掌,可算得上是天经地义?” 那账房伙计好似受到天大的羞辱一般,脸色通红。在一旁的跑堂小二战战兢兢,不敢做声。 殷子安拍了拍小孩肩头,拔高声音说道:“小子,还不去打回来?” 那小孩本就是做了错事,当下哪敢有所作为,只是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殷子安扶着小孩的右手感受到后者身体轻微的颤抖,于是笑道:“算了,让小孩子还你一巴掌,那也太不公平,我替你打。” 说着还不等那账房伙计有所行动,殷子安抢上前一步,一耳刮子甩的清脆响亮,将其打飞出去,砸在那不能再塌的柜台前,一片狼藉。 那酒楼之中不平的看客顿时长舒一气,弃箸起身,只差鼓掌叫好。 这下再无人上前,殷子安看了一圈,面露笑颜,挥了挥手道:“这下两清了。”于是转身提着那小孩便走出酒楼。 与此同时,酒楼二楼临栏的位置上,一阵风卷残云收拾完桌上饭菜的白月儿心满意足地起身走到楼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出楼之后殷子安倒也不急着离去,就在那酒楼门前不远处站定,找了个石墩坐下后将那小孩叫到身前。 只见那小孩一路无话,此时却突然跪下,说道:“多谢恩人。” 殷子安一脚轻踢在那小孩膝上,好歹没让他双膝触地,随即一把将其扶起说道:“也别急着谢我,这人做错了事那定是要受罚的,只不过不是跪我。改日见到这酒楼老板,你得亲自上门赔罪,给这酒楼好生做事。” 说罢殷子安甩出几两银子给那蓬头垢面的小毛孩,点了点其额心说道:“要是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拿人家东西,我便替那酒楼的伙计还你一巴掌,听清楚没?” 那小孩神情肃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殷子安笑了笑,挥挥手道:“去吧。” 小孩如获大赦,却没有当即离去,挂着一条鼻涕站在原地,时不时猛吸一下。殷子安见状也没有多说,只是转身离去。此番出手说到底还是看在那身手不凡的布衣男子的三分薄面,为了一个贫苦小儿以身犯险,殷子安自认没那菩萨心肠,能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 结完账走出酒楼的白月儿正站在门口看那一对美娇娘,这二人显然是行走江湖多年,定神功夫极好,方才酒楼里偌大的动静,硬是没让这门口的琴声断了片刻。现在这二人身边再度笼络起片人群,殷子安只能站在外围观望,要想走近了见到这两位小娘子的面容可就难咯。 “你说我这算不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见到正朝着自己走来的绿衣身影,殷子安展颜一笑道。 “你倒是逞了一时之快,谁知道这会不会给日后埋下祸根。” 殷子安看了眼熙熙攘攘的人群,拉着白月儿到一处僻静处。二人蹲在墙根,默默注视着酒楼的招牌。 “只是可惜了二百多两银子。” “那又如何?”殷子安抬头看了一眼那“天源居”的红字招牌,笑了笑说道:“应该可惜这天源居偌大个酒楼,才开业几天,在这延城就没剩几分门面了。也算这酒楼老板倒霉,今个儿自家伙计捅了那么大个篓子,在我看来要是这老板懂得些为人处世,事后这二百多两银子那两个伙计一个铜子儿也拿不到,还得卷铺盖走人。” 殷子安不知从哪掏出一把从那酒楼顺出来的熟花生,一屁股盘膝坐下,就拿这黑袍兜在双腿之间,将花生一个个剥好放在上面。 “你在等人?” “不然呢,来几颗?” 殷子安从那袍上拈起一颗花生米,往空中一丢,张嘴一吸,白月儿看得满脸厌恶。 “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在给那小毛孩出头吧?” “你是想结交那位负剑男子?” 殷子安故作神情讶异道:“你居然看得出那是把剑。” 白月儿怒道:“怎么,你有意见?” 殷子安没有接着耍宝,一本正经道:“这种事情不说放眼天下,就是在这整个交州,日日夜夜不知得有多少,这有人就有贼人,运气差的能被当家的老板逮到直接打死,可你能说人不留情面么?平常人家挣钱不易,攒下点家底被人一手就给摸了去,不在其身不知其痛,别说什么盗亦有道,你有道就冲去人家里把那些个不义之财当面敛个干净。当个蟊贼做些偷奸耍滑的勾当,被人打死也得给我认命。” 殷子安顿了一顿,也许是花生吃太多噎到了嗓子眼,片刻后继续说道:“你要说我救人也好,我的确是在救人,不过救的不是那小孩,是最后那位酒楼伙计。别人看不出,最后那布衣男子分明是在情急之下动了剑气,我要是不出手断了这份牵引,那伙计不说被大卸八块,一头钻进那无数细密剑锋之中,脸也给刮烂完了。这种事情一旦闹到官府上,可就远不是当下的局面了。那布衣男子有些手段,但总归是个才行走江湖不久的雏儿,养气功夫还不及门口弹曲儿的二位小娘。” 白月儿皱了皱眉说道:“练到手中无剑胜有剑,你说那布衣男子该是个什么境界?” 殷子安笑了笑,指了指前方说道:“你亲自去问他。” 只见那布衣负剑男子走出酒楼,一眼便见到了蹲在一边的殷子安,于是快步走上前来。 殷子安抖落袍上所剩无几的几颗干瘪花生,站起身来擦了擦手。 “在下风长庚,方才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不必多礼,在下殷有成,是蜀州来的商贩,此番替家里人跑跑腿,干些辛苦活。方才见风兄身手不凡,有意结交。风兄日后若来蜀州,在下定好生招待。” 二人寒暄几句,殷子安撇过头指着酒楼道:“可有人为难风兄。” 名为风长庚的布衣男子摇头道:“方才我去给酒楼老板留了张字条,这次总归是我打了人家,于理由亏,还是得赔个不是才行。” 殷子安和白月儿对视一眼,会心一笑,随即伸手向着风长庚身后探去:“风兄这背后的长剑为何不入剑鞘?” 不料风长庚见状连退两步,好似被人窥破心机的女子一般,后知后觉道:“殷兄见谅,此剑有些特殊,此时不便拿出给二位观赏。” 殷子安也没强求,只是心中了然地点点头。几人又扯了几句闲话,碍于风长庚执意要走,于是二人就此别过。 “他这是向北去了。” 殷子安坐到一边,轻声说道:“我听闻前些日子从昆仑那来了名剑客,游历江湖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那风凌阁上和那魔头慕轩大战了一场,不分胜负。此后慕轩便将那把随身佩剑“扶摇”赠给了这名昆仑剑客,算是有半分招揽的意味。” “你说此人是那昆仑剑客?” “这倒说得通许多事了,扶摇一剑自打认了上任风凌阁阁主作了剑主,便是三十年未曾入鞘。据说此剑由东海玉锻造而成,剑身通体晶莹,今日未能一见实属可惜……风长庚与慕轩对阵一事的消息被风凌阁几位长老封得很死,江湖上少有流传,要不是文先生提起,我也无法得知这些个当世顶尖宗门里的秘辛。等这位昆仑剑首在江湖上再游历些时日,那就真的算是一鸣惊人了。不信你看明年大元评,定有此人一席之地。” 白月儿点头道:“今年的大元评将那风凌阁阁主慕轩定为武评榜首,想必明年大元评这位昆仑剑首也是不遑多让。” 殷子安道:“这可就说不准了,这种江湖榜评只要是人为,定然是有所偏颇的,更别说出榜的还是那风凌阁,自家人把自家人吹到天上,图个名声在外,那也是情有可原。而且这种榜评也不能算是将天下英才一览而尽,那些个名门大宗看重面子,但也要顾得里子,雪藏几人,留些底牌,那都是处世的手段。你想,这样一看那什么大元评小元评真的是水分颇多,当个饭后谈资尚可,要真将这天下人按其所说生搬硬套地排个三六九等,就大可不必了。 说到此处殷子安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突然笑道:“兴许先前风凌阁上风长庚与那慕轩一战,这位昆仑剑首还压了那阁主一头,只不过碍于一宗门面,不好多说个中细枝末节,最后只要两人都还活着,统统以平手计。” 白月儿也被这说法逗笑,可不一会儿见到殷子安志得意满地盯着自己,又立即换了一副刻板嘴脸,两副表情变换得十分精彩。 殷子安呵呵一笑:“我可算知道姓文的为何要叫你跟我出来,要是没你,本世子这一路上得少多少乐趣。” 第一卷 子安行 第五章 烟雨蓟北(一) 当年秦王殷峰领兵起义,踏杀中原,好似用刀将这九州划了千万道,朝廷用了十年时间去填平沟壑,但虽说时过境迁,天地之间人力不及之处比比皆是,谁又能说这九州大地上再无战痕? 秋风习习,殷子安独自来到延城南郊,隔着溪流见到一处林中草屋,却并没有急着过河,只是原地盘腿坐下,一手撑着下颌,盯着河对岸神游天地。 片刻后殷子安起身,如常人一般脱去鞋袜,提起衣襟,赤脚淌过溪流,来到草屋前。 草屋分东西南三间,中间围成的空地已是杂草丛生。殷子安走到破烂不堪的围栏前,在那门头有一块三尺长的小木匾,上书“蓟北”二字。 殷子安推门而入。 十多年前尚未封王的殷峰于交州广静城起事,与燕州郝连营南北呼应,郝连营顺徐杨一线南下,殷峰则顺蜀凉一线北上,行军至秦阳,不料延城兵变,蓟北轩主人池漱拼死护得殷峰二子出城,城牧府上十数名死士尽数战死。 事后虽有郝连营麾下将军领兵赶到平乱,可延城早已成了空城,年仅八岁的殷子安就站在延城外的丘山上,见得城下兵戈交错,血影纷飞,满目殷红。 蓟北轩主人池漱在此战中身亡,第一次听得这个消息的殷子安是在逃亡路上,根本来不及感伤,这前线战事不断,一日累千骨,一个蓟北轩主人的命算得了什么,老头子也说过,若是自己当年死在战场上,也不过是换了一个人来坐这秦王的位置,天下大势就跟那车轮一般,扬尘疾驰而去,碾死几只蝼蚁又算得了什么?大道无情,万物刍狗。 但即便如此,心智未开的殷子安还是免不了一夜未眠。 身在延城南郊的殷子安回过神来,一步一重城地走到院落正中,盘膝坐下,仰天轻声言语。 “娘……” …… “新汉王朝这才十年,先帝病逝,太子刘旭年仅十四却足踏龙撵,登天地坛,百官朝贺。当今这天下英才辈出,可奈何时局动荡,先不说那未及成人的小皇帝能不能压得住这朝中一众权臣,单这北部边境上的几大部族在听闻先帝的死讯后都有些蠢蠢欲动,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天下已是暗流汹涌,什么江湖庙堂,都是这一副棋局里的黑白二子罢了。” 文良说这些话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坐在对面那个灰发老头听不听得进去,秦王殷峰年过半百,行事却如当打之年的武举登科子弟。天下刀林避无可避的三座大山,殷字当头,老人坐立原地岿然不动,自有巍峨之势。 这也愈发显得青衣儒生这份气定神闲的难能可贵,只见其手上茶道一十二艺行云流水,秋后新采的青芽在杯中舒展自如,连带着虞山上的泉水,馥郁满室。这泡茶的手法出自前朝茶道大家孙勤山,随着前朝作古,这位茶道大家的生平所悟也只能被收录在一些孤本野史当中,能在青衣男子手中趋于大成,已是这世上难能一见的绝景了。 手上动作流畅自如,青衣男子嘴皮子功夫也不停歇。 “自打老皇帝驾崩之后,整个天京城都不太平,想必王爷也能听到些风声。几大藩王属地也不安生,燕王郝连营不必说,燕州边境与北族的战斗大大小小从没断过,除此之外,近来交州南越一带前朝遗民作乱,南平王刘瑾对此也是焦头烂额,西域南诏这些地方更不必说,处江湖之远,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安分。这些外族当年被王爷踏平了各个山头,这才十年,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可说到底如今这天下再乱也不及朝堂万一。新帝登基,太后当政,朝臣拥党自重,山头林立,拉帮结伙,倒是一派江湖草莽的风气。” 茶熟功成,文良一手揽袖,一手推杯到秦王殷峰面前,神情自若说道:“殿下还是这般魂不守舍。” 坐的笔挺的老人似乎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猛地闻见这杯中茶香,道了一声谢后提杯饮茶。 半百老人声如垂暮狮虎:“本王当年入楼,只想着就此聊度余生,先生随我入楼,真是屈才了。” 文良笑道:“这不想着一报殿下当年金銮殿上不杀之恩吗?” 殷峰没有理睬文良话中冷箭,自顾自说道:“子安出城,其中有先生的手笔吧。” 文良道:“世子殿下藏锋十年,王爷那时留我在此,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今日么?” 殷峰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许久,文良望着窗外缓缓说道:“殿下还是犹豫了。” 殷峰没有话说,起身下楼去。 走出魁星楼,一直等候在一旁的周全走上前来,为这位身姿如刀胜似刀的灰发老人披上一件裘衣,随后静候其身后。 秋至已过,枝叶枯黄,殷峰望景兴叹:“故人辞别,这一别就是十年。周大哥当年随我入楼,可有做好寂寥一生的准备?” 周全应道:“前人尽归英雄冢,周全曾随大将军走过了这河山千万里,就不算寂寥一生了。” 殷峰向前走去。 “那日九龙涧你与子安一战,月下银龙惊鸿一现,我一直不敢过问结果如何……只是想着周大哥既然任由子安离去,想必自有万全打算。” 周全沉声道:“殿下不放心文先生?” 殷峰摇头道:“我是不放心子安。” 只见周全双唇微动,殷峰偏过头说道:“周大哥有话要说?” 一阵秋风萧瑟起,殷峰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站定后望着远山说道:“那晚九龙涧,子安一剑,几层境界?” 周全深吸一气,肃立道:“天门之下,鲜有敌手。” …… 交州延城南郊。 老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殷子安终于从泥地上起身,正准备离开,心神一动,偏过头笑道:“你跟来干嘛,是怕我撂挑子跑路不成?” “怕你死在荒郊野外没人收尸。” 殷子安厚着脸皮凑上前说道:“那白姑娘可真是古道心肠啊,需要本世子感动的以身相许吗。” 白月儿瞪眼打赏了一个“滚”字。殷子安也不气不恼,嘻嘻笑着就跑到一边草屋下躲雨,白月儿紧跟着走进来。 二人并肩站在檐下,殷子安开口问道“你是跟着我过来的?” 白月儿说道:“我说我自己找过来的你信吗?” 殷子安瞥了一眼,随即一本正经道:“信,我信你是闻着我味儿自己找过来的。” “你骂谁是狗!”白月儿咬牙切齿。 殷子安嘴角翘起,本想阴阳怪气地再说上一句不打自招,只是扭过头看到这丫头炸毛的模样,实在不忍开口。 这交州的雨就跟那闺怨思妇思情郎一般,淅淅沥沥,缠绵无休,没有塞外来的那般爽利,也不及江南的情调。二人并肩而立,不知是看山看雨。片刻后,白月儿突然咬牙说道:“此行延城是我特意安排的,如果你途经此地没来这蓟北轩,我便真的杀了你。” 说罢白月儿一溜烟地跑开,快步走到和殷子安相对的西廊上,好似置气一般。 殷子安对此置若罔闻,但还是忍不住偏过头不着痕迹地看了那丫头一下,见到白衣丫头眼底闪过的一丝锋芒,察觉到这似乎并不是玩笑话。殷子安深吸一气,朝着白月儿所在的方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雨中佳人亭亭玉立,总比平时多几分婀娜姿态。白月儿本就生的不丑,只是碍于女侠作风,比起女子的柔美更多了几分眉宇间的英气。殷子安隔着雨幕遥遥看着那道白色朦胧的身影渐渐出神,直到察觉到后者撇过头瞪来的锐利目光,这才赶紧扭过脑袋,轻咳几声掩饰尴尬。 然而才扭过头的殷子安心神一动,又猛地转向白月儿的方向,一手扣住剑柄喊道:“小心身后!” 只见白月儿猛地挥手转身,向后弹去。一道黑影手持短匕破门而出,直取还在檐下的白月儿额心。 殷子安剑锋出鞘三分,脚下木板生出断痕,虽说事出突然,可二人相距不过三丈,殷子安自认这个距离要在那位杀手触及白月儿之前斩落其头颅也不过弹指间,然而那剑锋却迟迟未能出鞘。 只见那名黑衣杀手骤然上前三踏步后竟是突然站立原地,一丝微乎其微的血线自他后脑穿出,随即整个人轰然倒地。 随即四下又有五六名黑衣人破开雨幕,夹杂着无数暗器从林中出现, 殷子安看着那因躬身暴退一步而迈入雨中的白衣女子,神情复杂。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六章 烟雨蓟北(二) 蓟北轩绝技十八拈,被誉为天下第一杀人技,倒不是说这十八拈的招式多么凌厉,而是其后招的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十八拈绝技传人可将手边一切有形之物化为杀器,方寸之间取人性命,哪怕是高出一个境界的强敌遇上都无可避免地处处留意,更别说对于还在锻体修外的江湖人士。这些年死在十八拈手上的武林高手不说可堆积成山,但也绝对不下百数。 相传第一代蓟北轩主人就曾在濒死之际断指为器,越境杀人,这也使得十八拈愈发凶名在外。 殷子安双眼微眯,方才白月儿以雨丝为器,穿人头颅,常人看不出来,可自己习武多年,难道还没这点眼力吗? 殷子安随手打落几道暗器,一步踏入雨中,粗略着眼看去埋伏在这蓟北轩周围的杀手不下十人,且手法熟稔,既没有一拥而上自乱阵脚,也不至于一个一个排好队型前来送死。不过即便如此,也还没到需要殷子安如临大敌的程度。 “你的仇家?”殷子安如闲庭信步一般来到白月儿身边。 小丫头面色有些难看,也许是还对方才那黑衣杀手的身后一击心存余悸。 殷子安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追问下去,带着白月儿向后拉开丈许距离,殷子安又问道:“小丫头你功夫哪里学的?” 白月儿瞪眼道:“现在还有心思说这个?” 说着白月儿右手一挥,又是一招拈雨成针,只不过这次的效果却不甚理想,毕竟雨丝过于细微,寻常刀具一挡即散。方才白月儿兴许是误打误撞正好穿了那天谴之人的眼珠,从其薄弱之处穿出这才一击毙命。 殷子安见状竟是站在原地,在一边讥讽道:“小丫头功夫不到家呀。” 白月儿气息有些紊乱:“你还有闲心说风凉话?” “你猜他们是冲我还是冲你来的?” 谈笑间殷子安一掌推出,击碎其中一名欺近身来的杀手下颚。 白月儿有气无力道:“不管怎样,你要走就快些走,不然真就没人给你收尸了。” 殷子安目光一凝,终于察觉到白月儿的异样,连忙大步上前,托住白月儿的上身,定睛看去发现其小腹有一处肉眼难见的血痕,经过雨水浸湿,那道血痕正逐渐扩散。 白月儿挣开殷子安,从怀里取出一把绳镖,正要上前,不想却被殷子安一把抓住,迅速封住心脉,最后只觉得后肩一阵酥麻,整个人昏昏倒下。 十几名黑衣人兴许是见到那白衣女子倒下,觉得有机可乘,于是一帮人蜂拥而至,目露凶光,难不成今个儿还能让你小子跑了不成? 殷子安一手托住昏倒过去的白月儿,一手持剑,目光凌冽,毫无避让姿态。 就在十几人尽数踏入殷子安周身五丈之内,一方天地间的细雨竟在刹那间静止,水珠诡异的凝滞在空中,宛如神迹。 杀手之中已有老成者面露惊骇之色,急忙想要抽身退去,然而却发现在这静止的雨幕之中自己同样是动弹不得,那名黑袍持剑男子手中长剑甚至未曾出鞘,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情,只是目光中多了一丝狠戾。 “谁让你们来的?” 持剑男子声音不大,却有阵阵回声,如同梵音。 然而在这方天地间这十几人想要开口何其之难,持剑男子的询问似乎也只是为了走个过场,就在下一秒,众人便清晰地见到一道道剑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在自己身上,如遭千刀万剐。 片刻之后雨幕再度下落,被静止在头顶的雨水积攒成一片迎头砸下,殷子安将白月儿搂到怀里挡住。只听得前方一阵凄厉的叫喊声,四下血流奔涌,前一秒才杀机四伏的蓟北轩转眼间已是血气弥漫。 大多数人连死前的叫喊都没有,只是在走近了那持剑男子的五丈之内后便在顷刻之间了无生气。 殷子安托着白月儿缓步走到那名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却呻吟不止的黑衣杀手面前,拿剑鞘居高临下指着他的头轻声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 “这从风长庚那偷师来的剑气杀人真好用,只是徒有形似,日后还得勤加练习。” 殷子安自语了几句,背着白月儿向南行了几里路,在他印象里蓟北轩南边有一处村庄。只不过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秦王殷峰还只是个无名将军,蓟北轩主人也还是池漱,殷子安只知道家里有个厉害的老爹,因此可没少去那村长家祸祸。 “十年过去也不知道那里怎么样。” 殷子安想起那时村长家有个年纪比自己稍大的女儿,中人之姿,但行事却与同村那些大大咧咧的同龄女子大相径庭,兴许是那见过些世面的村长打小注重孩子的修养,使其平生出一股同龄女孩所没有的淑雅气质。那时眼界尚浅的殷子安不止一次地当着那村长的面信誓旦旦说道日后定要做这家人的上门女婿。每次老人皆是一笑置之。 说着殷子安看了一眼背上还未醒来的白月儿,后者嘴唇已经开始泛白,显然是中毒的迹象。十几名黑衣杀手最先破门而出的那位有着敛气入刃的功夫,不然也不可能凭空将匕首上的剧毒送到白月儿体内,看上去是有初入一阳境的实力,至于其余人等就大都只是寻常武夫,偶有一两手段老道的杰出者,也却都没有引气入体的本事。 这种说不上大方的手笔是想刺杀谁呢?殷子安本想从那最后幸存的一人口中问出些许真相,却不曾想到那人早在自己动手前便自断舌根。废人一个,殷子安也就没有啰嗦下去的必要了。 殷子安也并不担心这帮杀手是冲着秦王世子的名号来的,若是如此,要凭借区区一个一阳境实力的半吊子高手就想做掉王朝内唯二的一字亲王的子嗣,那也太过天方夜谭。 不论如何,为白月儿解毒一事定是不能耽误的,想到这里,殷子安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几分,近乎是整个人贴在地面,如猎豹般一路疾行。 江湖皆知,十八拈的秘技蓟北轩从不外传,殷子安身为池漱之子,打小却连蓟北轩的绳镖都未曾见过一眼,殷子安所知道的就是娘亲曾有一位关门弟子,当年曾带自己连夜逃离延城,但自从殷峰将自己接到魁星阁后此人便已是下落不明。 殷子安一气未平再生一气,每次脚尖点地不过瞬息。 你白月儿究竟是何人? 第一卷 子安行 第七章 石亭志礼 殷子安来到蓟北轩南的村落,印象中这里是叫石亭村,比起十年之前倒是增加了不少规模,村口的荔枝树葱郁依旧,只是当下正好过了吃荔枝的时日,算是一点遗憾。 南郊细雨没有完全停下,如思如慕般还落着难以察觉的小雨,殷子安平白无故想到若是这样的雨丝白月儿可还有拈为锋刃的本事。 村口残壁上蹲着几位贪玩的稚童,想必是才见雨小了些便忽悠家里人出来结伴玩耍。小孩子衣衫单薄,却全然不顾被这场秋雨微微浸湿的上身,蹲在墙头玩着类似手弹石子的游戏。 殷子安眼看得离那村口将近,脚步渐渐放缓,在那稚童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后者显然也看见了疾行前来的殷子安,才跟伙伴们玩耍输了的眉头忽的舒展开来,一跃下墙头,三步并做两步地朝着殷子安跑来。 小童不知如何称呼殷子安,只是心底欣喜,滑稽地挥着双手,憋了半天,一句“公子”就要开口。 “我姓殷。嘿嘿,没成想在这能见到你小子。”殷子安缓缓站定,看着眼前这个几天前才在延城天源居被人当成小贼痛打了一顿的小孩,展眉笑道。 “殷哥哥。” 小童憨然一笑,说道:“我叫徐志礼。” 说着小童的目光时不时往殷子安背后的白月儿身上瞟去。 “徐志礼?” 殷子安挑眉道,没想到这小子还起了这么一个颇有抱负的书生气名字,这在山野村落当中算得上少见,也不知道是那家秀才的后生。 “你家在这村中?” 徐志礼点了点头。 “那在这村里你可知一人名叫张春萍?” 徐志礼眨巴了几下眼睛,疑惑道:“殷哥哥说的可是我娘?” “你娘?” 殷子安愕然,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神情感慨万分。 “唉,那你以后可得喊我殷叔叔了。” …… 十年后的重返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惊喜万分。殷子安背着白月儿行走在村中难免受到村民的各种目光,在这延城南郊还要往南的村庄,平时能见到赶路的客商都已经是稀罕事,更别说还是殷子安这般看上去颇有身世之人。 其中一些个健在的老人殷子安尚能有些印象,至于那些同龄人,殷子安大都已经认不出来。殷子安对此也没有热情到逢人便要上前追忆那些个少年往事,一是此行毕竟是为了安置中毒的白月儿,二来殷子安并不想在这徒生事端,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 “好不好看?” 发现那徐志礼的目光总是忍不住朝向自己这边,殷子安心知这小子的注意力是放在了自己背上的白衣女子身上,于是调笑道。 徐志礼大方承认:“真好看,像从书里走出来的姐姐。” 殷子安回想起不久前背上这女人还扬言要杀了自己的话,不禁翻了个白眼:“哪本书,我可得好好看看。” 徐志礼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她呀,睡着了。” 徐志礼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片刻之后,二人来到村西的一处独院,说是院落,也不过是用树枝简简单单在周围圈出一个栅栏围成的模样。见到那小院里正从水缸里往外舀水的身影,殷子安在门外站定,神情复杂。未曾想当年如大家闺秀般的深院女子如今已为人母。 “娘!” 徐志礼小跑着来到女子身边,指着门口叽里哇啦乱说一通,女子起身在衣摆上擦去手上水渍,看向殷子安的方向。 女子略微有些消瘦,双眼也略显疲态。 殷子安轻声说道:“春萍姐。” 徐志礼到:“这位公子姓殷。” 女子神情有些茫然,不知是不是有些劳累的缘故,一时间没能集中精力回想起眼前这位陌生男子的身份。 “殷公子……” 女子的目光渐渐清晰起来,似乎想到了某个人,但是又不敢十分确定,缓缓走上前道:“你是……” 殷子安笑道:“我是殷有成。” “有成?” 女子的神情终于从起初的一脸茫然变成了既惊又喜,快步上前来到门口,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十年未见的故人,似乎还有些十年前的生涩模样。 “当真是你啊,来,进屋说话。” …… 故人相见寒暄了几句,才进房门那名叫张春萍的女子便看着殷子安背上的白衣女子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中毒了?” 殷子安点头:“这村里可有通晓解毒之法的江湖郎中?” 一旁的徐志礼插嘴道:“哪有什么郎中,村里人大病小病都是我娘看的。” 张春萍瞪了一眼徐志礼,轻声说道:“你将她先放到床上,我随我爹学过几年医术,兴许能为她看看。志礼,还不带殷公子进里屋。” 殷子安面露欣喜:“多谢春萍姐了。” 张春萍在里屋待了足足一刻钟,期间殷子安就在外面和徐志礼相对而坐,聊了不少。只听得徐志礼一口一个殷哥哥的叫,殷子安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你叫我哥哥,那我叫你娘叫什么?” 徐志礼恍然大悟,随即露出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笑道:“殷哥哥咱们各叫各的便是。” 殷子安哭笑不得,手拿剑鞘起身就要好好敲打一下这个没大没小的臭小子,不想徐志礼动作却是抢先了一步起身冲向门口,嘿嘿一笑,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张春萍从里屋出来时眉头紧锁,看上去白月儿的情况不容乐观。 殷子安正色问道:“情况如何?” “不太好。这位姑娘身中的毒十分罕见,我听家父简单提及过,这应该是白微刺中提炼出的剧毒,我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白微刺?” “交州山野皆有,这种植物周身白刺形同针尖,密布枝干,不过毒性不外显,寻常人若是进山被刺伤一两处也无妨,但若是将其取下,所提炼出的毒素可一日之内致人死亡,我能做的也只是暂且延缓些毒发的时日,要解此毒恐怕还得另请高明。” 殷子安皱眉,此时距白月儿被刺伤已过去半日之久。 “不过我听说从此地往西二十里便是玉岚山白家所在之处,白家小姐白屏医术高超远近闻名,想必定有白微刺的解毒手段。” “玉岚山白家吗?” 张春萍点点头道:“我给这位姑娘服了一味紫甘药,还需静养一个时辰。为了避免毒性扩散,不宜乱动。你若是要去白家可将门口的推车带去,我待会儿去垫些干草,你让这位姑娘平躺在上面,一路上可少些颠簸。” 殷子安起身拜道:“有劳春萍姐了。” 张春萍也连忙起身道:“理应做的,不必如此。” 待殷子安坐下后,张春萍继续说道:“我前些日子大病一场,没管住志礼,让他跑去延城,没想到捅了那么大个篓子。听说幸得好心人出手相助,却从没想过这人竟会是你,真是好巧。这样说来,本该是我向你道谢才是。” “别这么说,那天源居的老板事后可有找过姐姐的麻烦。” 这时蹲在院里竖着耳朵偷听二人讲话的徐志礼突然探进一个脑袋说道:“天源居的老板热心得很,前两天才到家里来说是要还我们二百两银子,可我娘说什么都不要,那老板就收了我去做跑堂伙计,一个月有三两银子哩” 殷子安笑骂道:“去天源居?我看你倒清闲得很,来时才见你还跟村口的几个小娃在那弹石子。” 张春萍在一旁说道:“有成误会了,志礼是觉着我大病初愈,想再陪我些日子,等下个初一再去那天源居。那日他去延城本意也是给我去请大夫,也许路上嘴馋……” 徐志礼突然嚷嚷道:“不是娘你说的延城新开了家酒楼,想吃他家点心的嘛,怎么……” 说着徐志礼被他娘狠狠瞪了一眼,当即闭嘴溜回院里。 张春萍俏脸微红,殷子安在一旁笑而不语。 十年过去,这个家中倒是无甚变化。一张方桌一处灶台,其余大都是些蒙尘的农具,只不过物是人非,当年抱着殷子安上桌的老人也已驾鹤西去,整个屋子略显空寂冷清。 殷子安开口说道:“春萍姐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张春萍摇了摇头:“问些什么,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岂不是白问?” “春萍姐难道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你的身世吗,还是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害,我只不过是一介村妇,这些事与我没什么关系,我何必给自己找麻烦,我只当你是十年前的弟弟殷有成,知道你活着,衣食不愁,就足够了。” 殷子安没再说话。 张春萍坐在原地,像是有话要说,却是欲言又止,殷子安也没多嘴,只是静静等待。 “有成你此行可会经过平遥城?”张春萍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春萍姐有什么吩咐。” “我……” 殷子安笑道:“姐姐有话直说便是,有成定尽力而为。” 张春萍搓着双手,轻叹一声:“唉,我前些日子听外人说起,一个月后蜀州的大学士徐夫子要来平遥城说经讲义,志礼这孩子自小看过些四书,听到这个消息也跟我说起过几次,只是此去平遥城路途遥远,我生怕他路上有些闪失。若是你要路过平遥城可否带上他一同前往,也算了了我们母子俩的一个心愿。” “这孩子心性不坏,此行平遥我们母子二人无以为报,若是你信得过我,他日志礼学有所成,定会记得这份恩情。” 没等殷子安回话,张春萍又连忙说道:“当然你若是为难便算了,就当我未曾提起便是。” 说罢张春萍匆匆起身,出门忙活去了。 “……” 过了片刻,徐志礼又不知道跑去哪里野去,殷子安走出屋子,来到正在忙碌的张春萍身边问道:“志礼他爹人呢?” 张春萍愣了片刻,继而说道:“年前上山打猎,被野狼咬死了。” 殷子安默然。 “听说老人家也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好些年了吧,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来着,哈哈我这记性。” “葬在何处?” 张春萍指着一个方向道:“就在村南。” 殷子安出门径直前往,祭拜一番后又回到张家。 回来已是黄昏时分,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要完全黑下,此去玉岚山白家还有二十里的路程,在简单的吃过晚饭后张春萍便提议二人明日一早再走。 殷子安默默取出那早就铺好干草的推车,将白月儿从里屋背出,看着眼前的母子二人。 常言寡妇门前是非多,殷子安并不想冒犯了眼前这位他始终视如亲姐一般的女子,更不想给她徒增烦恼,于是摆摆手说道:“不了,我要是在这留宿,他人知道多少会有些流言蜚语。春萍姐放心,我也不再是当年,当下对我而言还是救人要紧。” 张春萍点了点头,没有强留,只是站在门口目送殷子安逐步远去没入夜色。 “至于徐志礼的事情也请姐姐放心,这世道定不会埋没了他。” 说罢殷子安走得毅然决然。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八章 山岳将倾 从石亭村到玉岚山白家的路不是官路,大都是些前人栽花留下的羊肠小道,杂草丛生,碎石遍布,再加上才下过一场秋雨,有些个地方泥泞不堪,车轮极易陷入。殷子安为了让白月儿平躺得安稳,一路全凭脚力走过,已经不止着了一次这泥坑的道,每次都要竭尽毕生所学,想方设法将那推车从那坑里平稳抬出,有一次甚至用上了才从风长庚那学来的剑气杀人的手段,只不过这番却是用剑气来刨地挖土,简直狼狈不堪。 后来殷子安索性本人走在前面,双手握着车把前拉,这样全凭自己的脚感,倒是避免了不少诸如此类的麻烦。缺点也有,这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殷子安的下半身已是遍布黄泥,哪还有半点翩翩佳公子的风范,全然是一个才干完农活的庄稼汉。 当然依照殷子安怼天怼地的脾气,每当自己背时踩进泥坑,嘴上少不了一顿谩骂,开始骂这破路,后面骂这鬼老天,骂那后娘养的杀手刺谁不好偏偏要刺这丫头,刺一下就算了,居然还下毒,平常毒就算了,居然还是那白微刺毒,活该被杀。可骂归骂,殷子安的步子却丝毫不慢,这二十里走到最后毫无脾气,竟是半刻也不曾歇过。 对于白月儿的身份这一路上殷子安也能想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一身蓟北轩绝技十八拈,处入魁星楼如过家廊,多半是和自己那个武功盖世的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样倒也说得通了,殷子安回想起在魁星楼的那些时日,这姓白的丫头似乎就没有给过自己什么好脸色,起初殷子安还纳闷,自己跟这姑娘头回相见,无冤无仇,这一般人哪怕是路边见到条素未谋面的野狗也不至于跟它对咬吧,可这丫头偏偏和自己处处不对付。 想当年池漱为救自己身死延城,若是没有这层缘故,兴许二人就不会是这般势同水火。 “也难怪你会在蓟北轩说出那种话。” 殷子安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擦了擦满头大汗后有轻声说着不知道给谁听的话:“所以你千万别死在我前面,我对不住我娘,对不住陈九。” 说罢殷子安一脚深深陷进泥中,紧接着一声谩骂如约而至。 …… 直到离那玉岚山白家家门就剩最后一段路程时,殷子安才抽动着眼皮发现白月儿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白月儿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昨晚。” 娘嘞,鬼知道这丫头昨晚什么时候醒来的,那岂不是被这丫头听了自己骂了一晚上的祖宗十八代,更别说那时不时从嘴里蹦出的几套矫揉造作的言辞,真是丢脸丢到祖坟里去了。 殷子安怒道:“醒来不支个声?!” “难得世子殿下任劳任怨一次,怎敢打扰。” “哼。” 殷子安稳了稳心神,心想不跟女人一般见识,随即抬头看向那大气却不甚庄重的庄园,这便是那被誉为交州第一大门派玉岚山的分家白家的大宅了。 说是大宅,且依山而建,居高临下,可殷子安遥遥看去却还不及自家魁星楼来得气派。虽是有得高墙红瓦强撑体面,奈何门面实在凋敝,就连那桃符都已蒙尘,竟是无人打理,想必正门已经许久未曾开过。 只不过当下殷子安也来不及计较这许多,上前朝着守在门口的几位白家弟子通报一声,告知来意。片刻之后,一位门房老人开了道偏门将殷子安带了进来。 白家大院内外三进三出,若是不去细细追究诸如那门口为镇风水摆放的几口青泥缸里早已结起水垢之类的细节,端的是深宅大院的气派。 穿过屏门,殷子安被安置到外院的一处闲庭,在此等候。 片刻后一身着锦衣的女子负手穿过内门来到外院,身后紧随着两三道人影,殷子安眼中略过一丝异色,女人六分姿色,却有八分英气,从侧面看去那是标准的女子男相,长发高束,愈显英姿。没想到这堂堂交州第一大门派玉岚山的分家家主竟是个女人,在这世道可当真是少见。 殷子安起身拜会,再度表明来意,只见得那锦衣女子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到平躺在长石上的白月儿身边。殷子安见状倒也不气不恼,只是觉着这白家家主特立独行,虽是女子,倒是颇有一副家主风范。 “你二人什么来历?” 锦衣女子细细观察着白月儿的伤势,突然出声问道。 殷子安应答如流:“回家主,在下殷有成,是蜀州来的商贩,家里是卖布匹的,到交州来做些生意。这位女子是家里老人择定的未婚妻,名叫吴黎,此行随我一同前来交州,不想路上遇到歹人,和商队走散,混乱中黎儿被歹人刺中腹部,身中剧毒。听闻白家主圣手,还请家主替黎儿解了这毒,日后我殷家定会登门重谢。” 殷子安说罢脸不红心不跳,压根没有理会白月儿那投注而来就要杀人的目光。 这时不知是谁在一边嘀咕了一句:“蜀州殷家,没听说过。” “你说是被歹人所害?”女子起身挑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殷子安满身烂泥的狼狈模样,却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情,“何处遇上的歹人?” 殷子安与那躺在地上的白月儿不经意间对视一眼,应道:“延城郊外。” “延城?” 这位冷面家主双眼微眯,愈发显得拒人千里,不想片刻后女人语出惊人:“可惜此毒我也未曾见过,殷公子还是另寻高人。” “白家主……”殷子安略显惊愕,神情慌乱道。 “白原,送客。” 说罢锦衣女子转身离去,殷子安连忙上前,不想被一道魁梧身影拦住去路,那彪形大汉生的五大三粗,却和那锦衣女子一副神情,目中无人。 “公子,请回。” 殷子安怒上心头,伸手拨开魁梧男子,跻身而过向前冲去。后者被一掌拦开,面露异色,竟是小觑了这位蜀州来的世家公子。 未等那位魁梧男子回过神来,只见殷子安一个箭步冲到锦衣女子身前,强压下怒气,抱拳大声道:“我二人连夜赶来白家,还请家主开恩!” 那女子却连正眼也没给个,侧身就要从殷子安身边而过。 情急之下殷子安一把抓住女子手臂:“一路风尘,家主连口水也不能给吗?” “大胆!”那位名叫白原的魁梧男子上前一把拽住殷子安的手腕,却无论如何发力,眼前这人竟是纹丝不动。 就在白原另一只手握拳在身,正要一拳轰出打烂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胸膛之时,锦衣女子却突然抬手制止。 “家主……” “你带那位姑娘下去,找个厢房安置。” 白原见状只好松开手,狠狠瞪了一眼仍旧紧抓锦衣女子手臂的殷子安,后退一步抱拳道:“遵命。”说罢便与另一名白家弟子来到亭中,将白月儿送进内庭。 锦衣女子盯着眼前的黑袍男子冷笑一声:“记得给口水喝。” 殷子安眼见得白月儿被送入内庭,重新看向眼前这位冷面女子,只不过这次却丝毫不掩眼中轻蔑之意。 大汉秦王世子尚且自降尊荣,你白屏又是个什么东西? 锦衣女子见殷子安一改往态,目光中顿时多了一丝狠戾,咬牙说道:“你还想如何?” 殷子安此时竟是轻笑一声,缓缓说道:“白屏家主,这人究竟是救不了,还是不能救?” “自然是……” 锦衣女子话音未落,只觉得周身一阵冷寒,院中有白家武道中人面色惊骇,如临大敌般取出刀剑。 刹那间,整个白家大院肃杀剑气如那山岳将倾。 第一卷 子安行 第九章 早知如此 “你要如何?” 白屏面目狰狞,艰难开口,四个字近乎是一个一个从嘴里咬出来。 殷子安坐到一旁说道:“白微刺的毒难解我是知道的,家主力不从心我也能理解,只不过家主若是连这白微刺的毒都看不出来,就要匆匆送客,未免也太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了。交州第一门派的旁支,不该只有这点胸襟,还是说……白家主另有隐情?” 白屏神情冷峻,却是不发一言。 殷子安见状笑道:“白家主果然知道此毒是那白微刺毒,又为何要有所隐瞒?” 见那锦衣女子下定了一言不发的决心,殷子安双眼微眯,收敛了些许气机。那院中的几位白家弟子见这天地间剑气稀疏了不少,以为眼前这位黑袍男子不过是耍得一手徒有其表的骇人手段,对视一眼,各显神通朝着那殷子安劈头斩去。就连那距离殷子安不足三步远的家主白屏,竟也一时间以为是眼前这人气息枯竭所致。 不料就在下一刻,白屏猛然察觉到殷子安嘴角勾起的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顿感不妙,当即向着几位正扑向殷子安身后的白家弟子喊道:“快走!” 然而就在走字尚未出口,殷子安的右手已成剑指,凌空一挥,一位白衣弟子持剑的腕口顿时血流如注,那长剑应声落地。 殷子安随即起身,向右轻移半步,躲开身后一名刀客的袭击,顺手两指伸出,拈住那刀尖,微微一震,那刀身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将那持刀人的虎口崩裂,继而节节断开。 殷子安猛然转身,双指尖的那截断刃随即射出,挡开一支暗箭后不偏不倚正中那躲在一旁使用暗器的白家弟子身侧,惊得其瞬间一身冷汗。 这时一道魁梧身影翻墙而过,正是先前那位名叫白原的弟子。白原本就性如烈火,才察觉到那冲天剑气,听得外院动静,就连忙吩咐白家弟子速速前来,自己则首当其冲,也不走那石板小道,直接从临墙的假山踏步上墙,当下见到此番情形,既惊又怒,却是未曾犹豫,一跃下墙头,如山虎一般扑向那黑袍男子。 “小子安敢伤我门人?!” 殷子安手持剑鞘,单以剑柄破开白原汹涌攻势,白原本就在外家功夫上臻至化境,初入一阳便是那罗汉之身,曾一拳轰碎足有丈许的汉石白玉,当下只见得其双拳如奔雷,却每一拳皆被那黑袍男子轻描淡写拨向一边,白原只觉得每一拳如同落在棉花上一般,无从下力更无从借力,憋屈至极。 此时可算是偷袭眼前这人的最好时机?站在殷子安身后的家主白屏此时眼中异光流转,白原不比先前那几位白家弟子,是实打实有着入气的一阳境实力,就算是以这黑袍男子的实力要想招架恐怕也无暇顾及身后冷箭。白屏双手垂下,从衣袖里滑下几支针砭,本该是救人的手段,可若是以此杀人,白屏自认也有这份心性和底气。 不及十步距离,在此之内,白屏可飞线穿针。杀,还是不杀? 然而并没有给她犹豫的时机,殷子安终于将那长剑出鞘三分,仅是剑鞘荡开白原的中门,后退半步,右手手持剑鞘尾端,将那出鞘长剑反向递出,指尖随即朝着鞘身一弹,半出鞘的长剑如满月一般离手旋转而去,白原双手被震开,没能伸手挡住那诡异的一招离手剑,只见那剑身围绕着白原脖颈旋转一圈,便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又落回到殷子安手中。 白原神情骤变,双手摁住脖颈暴退而去。 殷子安收了那三分剑锋笑道:“我这可是给过白家主下手的机会了。” 白原捂着脖颈上仅是伤及皮肉的剑伤,看向眼前这位黑袍男子的眼神已是惊惧不定。罗汉之身金刚不坏,这不比那不入气境的外家法门铁布衫,是真正意义上以气为衣,可刀枪不入,然而那一道剑锋即能破开气衣,再进一寸也不过只是需要些寻常手段。 白原只是盯着这位不知是何方神圣的黑袍男子,却再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仅仅是伤及皮肉一招,已经算是对自己这走锻骨横练路子的武夫最大的警告,可若是此人得寸进尺,企图对家主图谋不轨,白原也已做好拼死护得家主周全的准备。 一切落定,殷子安缓缓偏过头,神情戏谑道:“方才你若敢出手,别说断你筋脉,我让你这辈子连针砭都提不起来。” 白家弟子已尽数聚集在这外院之中,皆各执武器,如临大敌一般与那立于闲亭外的黑袍男子遥遥对峙。 白屏声音有些颤抖:“那位姑娘可还在这庄里,她的命你也不管不顾?” “真是笑话,那丫头身中剧毒,必死无疑,既然横竖都是一死,我还管她死法如何?” 殷子安一步步走到白屏面前,外院之中杀意四起。 “救是不救,可有考虑清楚了?” 白屏嘴唇微微颤动,却是迟迟未曾开口。殷子安的耐性显然也是极好,面对这四下如潮般的杀意,竟是如若无睹般就站在白屏面前,等待一个答复。 白屏神色复杂,她心知肚明眼前这人在方才一战之中下手轻重缓急皆有分寸,已经是给白家留足了面子,可见此人最初那份山岳将倾的剑意绝非只是空有气势的花招,其实力深不可测,足以震慑在场数十位白家高手。谁又能想到不久之前才饱受白家冷眼的蜀州小儿竟有如此手段! 这时,人群中竟是冲出一人,少年模样,手持长剑,以一个极为笨拙的姿势向殷子安袭来。也不知是那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少年眼中就未曾见到院中狼狈不堪的几位师兄,只当这黑袍男子冒犯了家主,理应受缚听罪,只见得那道不算高大的身影在距离殷子安不到三丈的距离时突然如遭重击,脑中如钟鼓晨鸣,竟一时间看不清眼前人影。 “白起!”已经有人冲上前来要护得这位鲁莽少年。 只见得名为白起的少年整个人脱力跪倒在地,殷子安毫不客气抽剑出鞘,直奔那少年而来,剑意四起,竟是自那殷子安脚下卷起一阵罡风,极大延缓了旁人的速度,就在四周杀意四起之时,银子安那一剑已然递出! “我救!” 那剑锋在距离少年不到寸许处骤止,剑锋的气息却刮得那少年满脸生疼,这是这位名叫白起的少年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生气被剑锋生生切断,却又在最后一刻凝聚成线。 殷子安微笑收剑入鞘,回头看向那已是面无血色的锦衣女子。 “早说便是。”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十章 延城兵变 “事不宜迟,还请家主这就移步内院,替那丫头解毒。若是那丫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相信到那时,白家也不会乐意见到的。” 白屏轻声说道:“行走江湖最讲究一报还一报,今日我答应替那姑娘解毒,他日公子又当为白家做何事?” 殷子安来了兴致,厚着脸皮说道:“这行走江湖不也最讲究人情道义。佛教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家主就不能凭着道义,大发慈悲?” 白屏冷笑道:“我跟殷公子之间的交情可还没到那种地步。” 殷子安挠了挠头,说道:“话虽如此,可在下也不能就凭此一直受你白家掣肘,白家主可否直言要殷某人为白家做何事?” 白屏直说道:“护送一人前去平遥城。” “哦?堂堂玉岚山分家也有需要外人护送门人的时候?” 白屏语气毫无波动:“这宗门分家不比宗家,总归是多有限制之处,玉岚山再大,也是那宗家一家独大罢了。若非如此,殷公子也未必就能震慑得住这满门弟子。” 殷子安不以为意道:“来日在下必将领教玉岚山宗家风范。” “此事为何不去找镖局?” 白屏讥讽道:“这不有现成的镖师就在眼前,而且实力非凡,比之城里那些沽名钓誉的门派镖局可强上不少,况且这请人的银子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身为家主能省一两是一两。” “嘿嘿,白家主倒是勤俭持家。” “公子这算是应承了?” 殷子安点头道:“再得寸进尺白家主恐怕要叫上玉岚山的宗家高手杀我了,恩怨宜解不宜结,在下本就没有要与白家交恶之意,只要等那丫头病情好转,便可上路。” “五日之后,便要启程。” 殷子安皱眉道:“这可就没还价的余地了。” “公子放心,五日时间就是将死之人也能下床走动了,不过这白微刺毒不比寻常毒物,当下距离那位姑娘中毒已经过去一日,要想根除还需让其再调养些时日。” “若是如此最好,五日时间,有劳白家主了。” 白屏看了一眼抱剑在身前的殷子安,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殷子安转过身看向那双腿跪在地上的少年,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少年似乎还有些神志不清,被人扶起后仍是神情恍惚。 “我没用什么旁门手段,这小子只是被吓着了。” 殷子安见那无数道毫不避讳充满敌意的目光向自己投注而来,笑了笑解释道。 “嘿,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没有说话,殷子安凑上前去在他面前挥了挥剑鞘,又问了一遍:“小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啊?白起,我叫白起。” “白起,哼哼,偌大个玉岚山旁支,也不过如此。” 说罢殷子安将长剑扛在肩上,哼着曾在泰安城街头巷尾学来的徐州小调,转身向着白屏离去的方向走去。 “谁说那小儿不知事呀,可将半生话风雪,谁说那少年不知愁呀,却以兵戈枕入眠。小老儿莫笑那少年勇呐,天作床被地为铺,敢担那日月拈星辰……” …… 入夜,殷子安不合时宜地闯入白月儿所在的厢房,倒不是说殷子安专门要挑这个时辰进门去趁人之危,只是午后白月儿在服下白屏调制的解毒药物后便一觉睡去,直到方才这才转醒。 殷子安进门后毫不客气,径直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长吁一口,看向一旁半躺在床的白月儿说道:“为了救你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你可得争气一些。” 见到白月儿一脸幽怨地盯着自己,殷子安皱眉道:“你这什么眼神,我这好心还给人当成驴肝肺了不成?” 白月儿淡淡说道:“姓殷的你可真要脸。” 殷子安脑袋一歪:“你说我要脸,那就是说我不要脸了,此话怎讲,我怎么个不要脸?” “你白日里跟那个死鱼脸的女人说我叫无理,是当我耳聋眼瞎不成?” “哪有,哪有,这事出突然,我这不得临时编造一个姓名,好叫人信服不是?” “你要是给自己取个殷无耻也很是贴切。” “我是不介意你这么叫的,咱自家丫头,叫我相公都成。” 白月儿只得以一个咬牙切齿的滚字结尾。 二人不再说话,殷子安添了灯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这倒是让白月儿颇为惊讶,世子殿下什么脾气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转性开始学那些穷酸儒生开始读那圣人书了? 不过碍于刚才没给他一个好脸色,白月儿也不好直接询问,谁让他白日里口无遮拦的?只得自己偏头看去,隐约见得那书页上密密麻麻画着些小人,其间不过寥寥几个小字。白月儿耻笑一声,这怕不是在哪个路边捡到的前朝话本,世子殿下的这点出息,唉。 “你不回自己屋去?”白月儿问道。 “今天下午我的那些手段恐难服众,我生怕这白家还有几个性情乖张的弟子还见不得你我二人,到时候趁夜里对你下手,我又找谁治你去?” “那你就一直在此守着?” “等你能从那床上爬起来了我就不用管你了,你那一手飞花捻叶的本事,再来一百个白家弟子都不够你杀的。” 白月儿轻笑一声,说道:“你不是好奇我的功夫是在哪学的吗?” “不想知道了,上次问你你就给我中了个白微刺的毒,我再问一遍你岂不是尸骨无存了?” 白月儿真想拿身后的玉枕砸死殷子安:“就你话多!” 二人又沉默了许久,白月儿手指攥着衣角,轻声说道:“蓟北轩一事,有劳你了。” 殷子安扭过头来,神情惊讶,继而突然站起身来,将白月儿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哟哟哟,我可没听错吧,咱这不可一世的白衣丫头方才是给在下道谢了?” 白月儿随即骂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好了第一个戳死你!” 殷子安悻悻坐回位置上,脸上却是带着一丝笑意:“这才对嘛……” 殷子安继续说道:“其实我也不怪你,也不觉得女人骂街就是下作。反过来想,要是我娘为了救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子去死,我说不定也得骂他一辈子。你说凭什么?十年前那个世道,人命值得几两银子?将军守城,烹子杀妻,凭什么你就得被人拿命去堆一条生路出来?延城兵变,满城镐素,一个手无寸铁的十岁孩童,早该死上千百回,可他就偏偏活到了现在,你说这世道,叫人如何是好?” 白月儿侧过脸说道:“你可还记得那时带你出城的人。” “我娘的弟子,名叫陈九。” “她可还活着?” 殷子安摇头道:“不知。” 白月儿深吸一气,卷起被褥翻身躺下,背对着殷子安,仿佛入睡。 殷子安依旧坐在原地看书,片刻之后,只听得床上的白月儿轻声开口道:“陈九是我师姐。当年殷将军起兵延城,我师父带着师姐从蓟北赶到交州,我则留在了燕州塞外。听闻延城兵变,满城军民十不存一,我连夜从燕州赶来,只听到了师父的死讯和师姐下落不明的消息。” “我知道,那时天下已是大势所趋,大梁灭国只在旦夕,一个延城兵变就算杀光了全城的人,还能阻止这大势不成?我后来想清楚了,延城兵变要杀的其实只有你殷子安一人而已,我那时就在想,殷子安你要是死在了延城该多好,师父也许还能再回到塞外,师姐也不必流亡他乡。” 殷子安听罢没有抬头,只是简简单单的应了一声。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十一章 白家议事 殷子安想到刘起屏还在延城,遂抽了两日时间回去延城,临行前不忘找到家主白屏,软硬兼施,好说歹说,这才让其将白月儿移到了和其所在的同一个院落。 到了延城后殷子安方知刘起屏早在三日前就已经自行离开,那医馆的大夫递给殷子安一张刘起屏留下的字条,大概意思就是不宜多留,先行一步。殷子安只当是有江湖势力已经渗透进了交州,刘起屏察觉到了些许端倪,这才被迫不辞而别。 殷子安问那医馆大夫:“他可有说要去何处?” 那医馆大夫摇了摇头:“并没有。” 殷子安遂返回白家。 说到要护送一白家弟子前去平遥城,殷子安想起了不久前在石亭村那位自己称之为姐姐的少妇人曾有求于自己,让她那尚未十岁的小儿徐志礼前去平遥城听蜀州来的学士解经讲义。先前碍于白月儿伤势未愈,没能带上那小子,此番虽说正好有这个机会将其送至平遥城,可送到之后又该怎么办却是要仔细思量的。自己与白家的关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让其知道这姓徐的小子跟自己有所瓜葛,难说这帮不知心的家伙会不会在这小孩身上做些文章。稳妥起见殷子安还是没有绕道前去石亭村,至于这孩子的机缘,日后自有说法。 不过在此间殷子安也打听到那打蜀州来的学士名叫余正庭,殷子安得知后挠了挠头,“这余老头不是炼剑的吗,讲个屁的礼义廉耻?” 殷子安在白家的日子也是乐得清闲,白日里闲来无事便去后山白家弟子平时练功的那片空地。这白家作为玉岚山的旁支,家底那可真称得上一个一穷二白,要不然也不至于放任一个外人在山里肆意游荡。殷子安私下还问了白屏,这白家后山有没有什么限制禁地不得入的说法,后者冷笑一声,说你要能在这掘地三尺挖出个上古秘籍来拿去就是。 话说回来,殷子安这些日子时不时倒是会去留意一位白家弟子,正是那名几日前在白家外院不自量力提着把刀就朝着自己跑来的名叫白起的小子。殷子安也是之后才得知此行平遥城自己所要护送的人正是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而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前去平遥城参加那一年一度的玉岚山宗门内比。 殷子安曾问过白屏:“这么个毛头小子参加什么比试,上去不直接给人抡下来?” 白屏应道:“宗门内比除了要考校一门的实力之外,更是要挖掘族内一些天赋异禀的后生,给予最大程度的资源支持,因此未及冠者在内比中也有一场比试。家主将这场内比设在璞玉庭,因此也称作璞玉试。” 殷子安轻笑一声:“还什么璞玉试,你们宗门的内比都是些白起这样还未入气的毛小子?那我当年一准杀穿你们那什么璞玉庭,让你们宗主乖乖让贤。” 白屏的语气波澜不惊:“白家只是玉岚山的旁支,门中弟子资质比起宗家总归是有些不足,每年璞玉试不乏有初入一阳境的天资卓绝之辈,我白家身在其中不过末流罢了。” 殷子安神情不屑:“多大一个一阳境。” 另有一名站在白屏身后的白家弟子听闻此言,见得殷子安那幅讥讽神情,心中愤愤道:“公子有所不知,我白家前些年也是出过一个天才,年仅十八已是入微,在璞玉试上一展头角,就连宗主孙冉都有意收其为关门弟子。公子可别小瞧了我白家。” 殷子安有些意外道:“十八岁入微,在哪呢?” 白屏挥手道:“往事不必再提,此人已经死了。” 殷子安愕然:“可惜。” 片刻之后,殷子安又问道:“既然玉岚山那么大的名头,此去平遥城这一路上是哪个不长眼的蟊贼敢来劫道?不怕事后玉岚山追究起来,灭了那个山头?” “此事有过先例,公子不必多问。宗门内比于我白家意义重大,稳妥一些总是好的。公子若想知道是何方匪徒如此猖獗,届时路途上遇到了便知。” 说罢白屏起身离去,殷子安也不再深究。 这日殷子安就蹲在白家后山一处断墙墙头,手上拿着一个苹果,啃上一口,看了一眼远处,那名叫白起的毛小子正拿着一柄木刀和另一位白家弟子在溪边对练,一招一式虽说稀疏平常,但也称得上熟稔。只不过白家的功法武技实在说不上上乘,翻来覆去就那几招。殷子安看得乏了,将吃剩的苹果往林中一丢,就准备靠在墙头小息片刻。 只听得“咚”的一声,殷子安侧身看去,只见的方才还在岸边的白起不知何时已经掉到溪里,弓着腰似乎在寻找什么,神情不安,无比焦急。岸边的白家弟子似乎对此有些不解,只是站在岸边遥遥观望。殷子安摇了摇头,扭过身来,双眼一闭,自是心安理得睡去。 到夜里殷子安找到白月儿,与其说了刘起屏离开延城一事,白月儿听罢说道:“刘将军可是已经得知了晋王的去向?” “我们在延城四处打听了那么些时日都没有结果,这刘起屏在医馆里躺了几天就有了消息?这延城还成了他家的?恐怕是当初追杀晋王的一行人已经在延城露了行踪,刘起屏再待下去总归多有不便,这才不得不先行离去。” 殷子安说罢继续道:“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在意那日蓟北轩行刺究竟是何人所为。” “应该不是和刺杀晋王的是同一江湖势力,先不说晋王到了交州后没有理由经过蓟北轩,即便是经过蓟北轩,此地平坦,要想得手殊为不易,杀手又为何要特意在此设伏。” 殷子安瞟了一眼还静养在床的白月儿,讥笑道:“殊为不易?” 白月儿双颊一红,解释道:“那日正是秋雨,而且我毫无防备地走进木廊,离那一阳境杀手不过十步,种种原因,让其侥幸得手。可晋王殿下既然知道有人追杀自己,定会万分小心,怎会坦然走进蓟北轩。那名一阳境杀手既然蹲伏在屋里,想必是预料到所要刺杀之人定然是会进到蓟北轩中。” 殷子安笑道:“你说他们要杀的会不会是我?” “你的身份若是暴露,杀手便不可能只有那一名一阳境,更不会只在那蓟北轩设伏。不说其他,就按你所说的从石亭村走到白家的这二十里山路,就够你死一万次。” 殷子安不置可否地笑笑道:“那就是冲你来的了?” 白月儿说道:“在你之前除了秦王殿下和文先生没人知道我的身份。” “万一是劫色呢?” “滚。” 殷子安安静闭嘴。 片刻之后,白月儿又轻声说道:“其实,会去蓟北轩的人,不只你我二人。” 殷子安目光一顿,看向白月儿说道:“你是说,你师姐陈九?”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十二章 登堂五境(一) 公孙卫祖上三代在交州经营了一家昌予镖局,广招江南豪杰,也曾在这交州小有名气,当年王朝新封八王,从延城送进南平王府的广南荔枝便是由其代为护送。虽说送的不是什么南海宝玉寿石这些个价值连城的物件,但好歹是和帝王家攀上了一层关系,连带着城里一些官府老爷见到也免不了客气一番,在这延城算是盛极一时。 直到几年前遇到了道上赫赫有名的别连山韩羽韩响马。这一次,公孙家父子二人亲自押镖,护送那当时的延城城牧送去给南平王的大寿贺礼,启程时扬言要将这道上那没长眼不惜命的山匪剿个干净。彼时昌予镖局门下一阳境高手足有一手之数,比起这交州一些名声在外的名门帮派也是不遑多让,自然也是说这豪言的底气所在。可就在众人以为这交州延城到南平王所在的武明城一线不日便将迎来清平之时,那别连山上的寨主韩羽当即带了几十名寨中的兄弟,硬是毫不客气地拦住了公孙卫一行人的去路。 此战那些个细枝末节外人知之甚少,只晓得经此一战,昌予镖局旗下押镖的高手尽数毙命,其中还包括三名一阳境实力的外家客卿,镖头公孙锐战死,其子公孙卫不知所踪。此战官府也死伤不少,可事后却不见南平王府那有什么郡王爷震怒之下派兵剿匪的大场面传出,直到当世自诩中原第一宗门的风凌阁足足派了两位入微境高手前来,这才将那别连山上的一众山匪连根拔除。 有人传这别连山上的韩羽早已有了入微的实力,不然如何做到领着一众喽啰连斩昌予镖局三名一阳境高手,连带着斩杀官兵武夫四十余人?但这些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些陈年往事,对于如今寄人篱下,身在白家作为外家客卿的公孙卫来说真相如何早就不重要了。 “公孙叔,你又想到往事了?” 白屏来到一间偏房中,手上提着一壶烧酒。 公孙卫正坐在窗边,偏头看向天边。当下正是十五,十五月圆。 “这时日不经折腾,人上了年岁就开始多愁善感起来,白屏你说天上神仙可会顾及前尘往事?” 白屏轻笑道:“我可没那个机会见到神仙。” 公孙卫看着眼前行事果决,气概非凡的年轻女子,不由轻叹道:“这些年你也不易,身为家主,比起我这无牵无挂的江湖人来说,已经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了,若是白钰活着……” “公孙叔……” 公孙卫挥了挥手笑道:“不谈这个不谈这个,来喝酒。” 二人各自斟上一杯,白屏开口说道:“前些日子来到白家的那位姓殷的蜀州子弟,公孙叔可有见过?” “我昨日才从延城回来,今日傍晚恰巧见过他一眼,听白原所说此人功力不凡?” “公孙叔可能看出此人境界?” 公孙卫饮尽杯中酒后摇了摇头道:“约莫是有入微了?不清楚,后生可畏啊,当年别连山下我就看走了眼,这一次却是不敢断言了。这位蜀州来的弟子若是这个年纪便有入微境界,那真当得起天骄一词。人生百年,对他而言用余生几十年时间去找那守定的门槛不算难事,入了守定,就算是登临也是有着一搏之力。而且此人年纪轻轻就大有所为,背后定少不了其家族的支持,抛开其境界不谈,一个在蜀州有着深厚底蕴的名门大家,也是不可轻易交恶的。听说那日他在白家外院大打出手,如今跟白家关系有些紧张,你一向为白家着想,礼待贤才,不像是拎不清其中利害的人呀。” 白屏双唇紧闭,犹豫了片刻后说道:“公孙叔可知此人来我白家所为何事?” 公孙卫疑惑道:“听说是为了解一同行女子身中的毒?” “此毒名为白微刺毒,此毒只有从那白微刺尖中提炼所得。我看那中毒女子腹部有一刀伤,这毒便是由此送入其体内。” 公孙卫眉头微皱,神情严肃。 “关键在于我查探过其腹部伤口,那刀伤分明是我玉岚山五长老孙定反的刺杀手段。” 公孙卫沉声道:“你是说……” “不久前我玉岚山宗家家主孙孟遭人暗杀,孙家压下此事,暗中派人调查,我虽不知个中内情,但想必孙家那边已经得知了凶手的身份,此番刺杀正是为家主孙孟报仇,只是没想到五长老孙定反一阳境圆满的实力竟未将此二人拿下。” 白屏停了一下后,又压低了声音道:“而且我前些日子向孙家的弟子打听,得到一些小道消息,说是五长老孙定反甚至死在了那延城南郊,倘若真有此事,这二人连杀我玉岚山孙家家主和五长老,我又怎能坐视不理?” 公孙卫鬓角白须微颤,深吸一气后说道:“竟有此事。” 白屏继续说道:“要我救人不难,可事后宗家的人追究下来,我白家是怎么都说不清楚。白家这些年本就式微,依照大长老的脾气,一怒之下不说灭绝满门,让我白家就此逐出交州,又让我如何跟门下弟子交代?” 公孙卫说道:“你如何行事?” 白屏叹了口气说道:“我已将此二人行踪透露给了宗门里的几位长老,此后如何,一切只看宗家的动静了。” …… 殷子安并不是刻意要在深夜到这后山来,只是那个白家从内到外都给自己一种生人勿进的膈应感觉,就算是躺在床上也无心睡眠,心中烦闷,只好出门散心,溜达着就来到了这平日里白家弟子练功的剑坪上。 在这草地上对付一晚也还行,殷子安不由得想起延城兵变后自己跟难民一般的流离日子,那时身边有个名叫陈九的女子,带着自己躲过了不知多少追兵暗箭。 突然抬头见到那溪边有道熟悉的人影,殷子安想起一事,从怀中摸出一副玉佩,双鱼衔尾,呈太极阴阳图样,其上鱼鳞雕刻的栩栩如生。殷子安不懂玉器,但也看得出这双鱼玉佩算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物件。 这玉佩通体晶莹,由于光线原因,殷子安临近黄昏的时候也是费了好一阵功夫,甚至差点就要将这溪流截断来寻,这才将其从溪底的一处石缝中捞起。 “小子,挪过去点。” 殷子安挤了挤那蹲坐在溪边的少年,一屁股坐到其身边。 名为白起的少年扭过头看了一眼行事乖张的殷子安,当即给了一个厌恶的脸色,但似乎是知道自己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不情不愿地挪到一旁,又坐下。 “坐那么远干嘛?我不吃小孩的。” 殷子安露出一个贱笑,顺手勾起那枚特意挂在胸前的双鱼玉佩,玉佩温润的色泽在月光下暴露无遗。 那少年见到这玉佩,先是一愣,继而整个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跳起来,朝着殷子安张牙舞爪跑来。殷子安一把就将其推开。 “你还给我!” 少年不依不饶,到最后甚至用上了平日里在剑坪上练出的那些个白家招式,殷子安微笑着点指破去。 “这是我在那溪里捡到的,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你还我!” “你能摸到我额头我就还你好不好。” “你还我!” “你先碰到再说。” 少年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到殷子安周身一臂的距离,最后气急,从溪边捡了个拳头大小的石头朝着殷子安面门砸去。殷子安也不用气机将其弹开,只是迅速起身,让那石头结结实实砸在自己的肩头。 “臭小子一肚子坏水,你还想砸死我不成?我是让你自己来碰我额头,可不是教你耍阴招啊!” 少年站在原地泫然欲泣,殷子安拍了拍手,也算是将那从白家带出的一肚子闷气释放了个干净,展颜一笑,再闹下去这未经世事的毛小子没准真的哭出来,他哭倒不要紧,要是把白家那尊大佛惹恼了,没准明个儿一早这贼婆娘就一针把白月儿的性命给了结,那才是得不偿失。 殷子安吧玉佩从脖子上取下,放在手心里,递到少年面前。白起不觉得眼前这人会突然转性,将信将疑地探出手去,殷子安一把又将这玉佩拿回,急得白起暴跳起来。 “别急别急,你白日里在溪里就是在找此物?” 少年耐着性子冷冷嗯了一声。 殷子安摸了摸下巴说道:“我找此物可费了不少功夫,怎么可能就这样便宜你小子。这样你告诉我这玉佩什么来历,说了我就还给你。” 白起顿时赧颜:“我……我也不知道。” “嘿,你不知道就好意思说这玉佩是你的?臭小子还真不要脸了?” 说着殷子安作势要走,白起心急上前一把抓住殷子安的袍子,大声道:“这是我哥留给我的。” “你哥?” 殷子安转过身来,见到白起那通红的双眼,歪着头笑道:“说说看,你哥叫什么?” “白钰。” “哟,倒像个娘们名字,哪个玉?” 白起又气急起来,涨得满脸通红。殷子安笑了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坐下说道:“他现在在哪?” 这下轮到白起不吭声了,也不见其如何动作,只是站在原地,那双眼却是愈发殷红。 “他死了。” 殷子安正了正颜色,端坐原地,没有言语,只是等少年下一句话开口。 …… “门内的弟子都说他很厉害,我也不知道是有多厉害,只是那年平遥城璞玉试的时候,我听门内弟子提起过,什么入微之类的,我也不懂,但总归是让宗家的人都看得起的人物。” 殷子安心中了然,点了点头。 “你哥怎么死的,知道吗?” 白起狠狠摇了摇头:“如果让我知道是谁,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殷子安笑道:“你先打得过我再说。” 白起扭过头瞪了殷子安一眼:“你很厉害吗?” 殷子安吐了吐舌头:“比你哥厉害。” “你!” 兴许是少年真的不知什么才是真正的厉害,一想到眼前这人那日练伤自己好几位同门师兄师叔,白起举到空中的拳头又软了下来,双手撑地,神情颓丧地盯着眼前的溪流。 “不过你哥也很厉害就是了。” 殷子安肯定道,白起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采。 “我也有个哥哥。” 白起突然扭过头看向殷子安。 殷子安自嘲地挥了挥手:“不过他可没那么大本事,就当没有就是了。” “我哥他……本事很大吗?” 殷子安将手上的玉佩随意丢给一旁的少年,少年如获至宝般郑重其事地双手接住。 “你可知这入微是何境界?”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十三章 登堂五境(二) “习武一事,大都从筋骨开始,锻造肉身,习那一招一式,先是跟那市井泼皮的王八拳拉开差距,这才循序渐进,将自己的招式细细打磨,取那毫厘之差,臻而化境。” 白起一脸痴样:“什么是蒸而化鸡?” 殷子安翻了个白眼:“不懂算了,就是你现在练的什么白家的拳法剑法,开龙脊,煅骨强身,都只是武道一途这千里之行的第一步。在这之后打通奇经八脉,便可引气入体,化为内力,有了自己的气海,气机可流转于那筋脉窍穴之间,便是一阳,寻到了那那先天一气,才算是真正在这武道上找到了法门,依靠气机流转加强你的肉身,你习武来的一招一式就会有一个本质上的飞跃。就好比我平常一剑不过三尺之远,动用内力,便可一剑断江海,你听过一剑断江海没?” 白起张着嘴摇了摇头。 殷子安点了点白起的脑袋,笑道:“小子见识。不过一般人就算赋予气机一剑递出也不过一两丈的距离,要是真能一剑断江海的那确实是大本事。总归这一境界道门称之一阳初动,是为一阳境。你那个白原师叔,就是个一阳境。” 白起问道:“一阳境那么厉害吗?” 殷子安挠了挠头道:“也就那回事吧。这全天下几千上万个习武之人里面大概能有一个入气的,有些人学一辈子武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要是没有入气的法门,就是摸不到一阳的门槛。照修道的那些个说法,就是没有慧根。” “一阳之后呢,就是你那个叫白钰的哥哥所在的入微境界。打通奇经八脉引气入体是为一阳境,此后武者要更上一层楼,便要学会如何行气,要将这内力打入四肢百骸,周转不息,好似汪洋入林,润泽万土,这便要武者对体内每一丝游离的气机了然于胸。就好似一剑刺出,一阳境的行气便是简单的将气机覆盖在剑身表面,气机雄浑也不过是将剑身包裹得更严实,延伸出的剑气更长而已。而到了入微,这一丝一缕的气机便要渗入剑身之中,化铁器为金石,纵使只有三尺剑,也可破得万丈兵。一剑破万法,那时说的就是这入微剑。” 白起暗暗咋舌:“这剑里也能渗进去东西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打个比方,跟你说的这些大都也是道听途说来的。虽然我使得剑,可走的总归不是剑道的路子,这御气入剑的本事还得问那些剑修才行。不过听说使剑厉害的那些人手上一把剑已经可以看做自己全身经脉的延伸,三尺青锋平添一百零八窍穴,气机流转一泻千里,你说厉不厉害?”说着殷子安右手比做剑指在空中来回挥舞,指尖竟也隐隐生出丝丝剑气。 白起半懂不懂地看着殷子安:“厉害……” “当然入微还只算是在行气一途上窥见一斑。在此之后的境界名为守定,那才是行气的大手段。不论是一阳还是入微,行的终归是那自己的气,可要到了守定,行的就是他人的气,这天地的气。听上去挺霸道,但不论是谁的气,引入体内若是稍有不慎便是会倒行逆施,爆体而亡。所谓守定,就是有这可容天地之气的窍穴和气海,好似一屁股就把那脱缰的野马制服得妥妥贴贴。所以到了守定之后,这武者的功力方可一日千里。你知道大元评么?” “听门人说起过。” “那上面评的十大高手,最不济也得是个守定境界的高人。” 白起眼中异彩连连:“那我到了守定就是天下十大高手了?” 殷子安耻笑道:“你以为守定很容易么?你哥及冠之年入微已经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了,就算是他都不一定敢说自己活到老死能摸到守定的门槛。况且守定这一境界是最吃修为的,刚入守定的人可能连那守定大圆满的指头的摸不到,进了守定修为可一日千里,你就知道到了守定这一日时间有多重要。” “之后的登临境便是历代风凌阁阁主的境界了,你知道风凌阁么?不知道?那我跟你说个卵……这样说吧,今年大元评武榜状元,天下十大高手之首就是那风凌阁阁主慕轩,你就知道这得是多高的境界了吧。你要是到了守定都不一定排得进武榜前十,可你要是登临境,那十大高手的前三甲你就是十拿九稳了。按照那风凌阁上任老阁主自谦的说法,入微之后方才在这武道上登堂入室,便谓之登临境。至于到了这个境界又该是如何,每个人都不尽相同。你想想守定境都能窃取天地气机了,这登临境无外乎与天地共鸣,与万灵共生之类的大手段。当然其中玄妙也只有到了这个境界的武夫能够体会得到,我这寥寥数语难以言尽。” 见到白起那痴痴发呆的模样,殷子安继续说道:“在之后便是入气后的最后一层境界,叫做天门境,天门境天门境,离那天门当真只差一线。凡人入了天门定是要去争那天道的,天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当然等哪天小爷我入了天门,再说与你听。” 白起听得入神了,殷子安在一旁暗自郁闷:“跟你小子说了这么多,要是这时候有壶酒就好了,把酒祝前程,临风望长安,想着有朝一日入了天门,那才叫逍遥……” “当然这也只是那风凌阁老阁主许多年前一厢情愿定的几大境界,虽说如今已被江湖中人奉为圭臬,可还是有不少人嗤之以鼻的。你要说那什么入微守定登堂,在这江湖之中倒还有迹可循,至于那什么天门境,鬼知道是不是那死无对证的老阁主杜撰出来的。嘿嘿,反正我是没见过。” 白起从怀里取出几个野果,递给殷子安道:“酒我没有,现在放酒的库房应该也关了。这些是我早上偷闲在林子里摘的果子,还剩些,你就当下嘴的了。” 殷子安见了也不客气,微笑着全部揽到手上,一个一个丢到嘴里。 白起望着前方突然说道:“你说你哪日入了天门,再与我讲那天道,那你现在是个什么境界?能打败白原师叔,怎么也得有个入微的境界吧……” 殷子安又敲了一下白起的脑袋:“小子打听那么多干嘛,我过两日送你去平遥,能保你一路上无虞就是了,要那么高境界作甚?小爷是没到天门境,兴许到死那天也到不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死了以后,给你说说什么是鬼道,嘿嘿。” 一听到鬼道,向来胆子不大的少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殷子安把果子吃得差不多了,起身拍了拍屁股,拿着剑鞘敲了敲白起的后脑勺。 “嘿小子,明个儿我教你套剑法,你学了也好去揍玉岚山的那些个同龄人。” 白起捂着脑袋一脸幽怨地看了殷子安一眼,殷子安噙着一丝笑意转身就走。 “也不能白吃你果子不是?”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十四章 云顶之弈(一) 田熙小道士做完早课后就一屁股坐到门口,临门摆开一张铺着大幅八卦黄布的红木桌,在桌上摆上一个小木盒,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个外圆内方的铜板,在桌上敲来敲去。 “姚师叔,这大早上的根本就没人会到这山上来嘛,开那么早的门,收谁的香火钱?” 一名青年模样的道士把大殿里的蒲团收拾了一下道:“就算是武当封山了,这殿门该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 田熙小道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们这大明峰又不是什么名声在外的地方,每天收的香火钱还不够咱吃顿包子的,哪像天柱峰,香火旺的我都怕哪天把那的房梁给烧榻了。那些个香客到了武当山只认那主峰上的真武大帝,照我看这武当山不如改名叫天柱山算了。” 姓姚的年轻道士起身一个蒲团砸过来,骂道:“你这嘴就是欠打。” 田熙小道赶忙将砸过来的蒲团乖乖放了回去,嘻嘻笑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哪能真改。不过话说回来,今天不是轮到张小师叔跟我在这做早课的吗,我还打算让他帮我开悟开悟那土地咒里的经文嘞,怎么一大早的你过来了?” 姚道士打扫了一下台面,说道:“小师弟昨晚被师父叫去天柱峰了,吩咐我今早过来帮你。” 田熙小道惊讶道:“这就去天柱峰了?小师叔年纪还没我大吧?我来武当这些年连那天柱峰的大殿都还没进去过。” 姚道士白眼道:“你要去就去呗,这山上有人拦你不成?” 田熙挠了挠头笑道:“嘿嘿,我就是懒,这里到天柱峰可要好些路程。” “不过姚师叔你说,小师叔来武当多久了,我才来两年,不知道这些,只晓得我来时他就在那莲花峰下给观里的师叔祖们抬水了,得有好些日子了吧?” 姚道士说道:“他打小就在武当山长大的,喝的是莲花峰的水,吃的是柱头岩上长的果子,按理来说我都该喊他一声师哥。” “这样啊……” 二人正说着,不想一道布衣人影不知何时走入了大殿,看见大殿里的两人,连忙作揖道:“敢问二位,此处可是武当山?” 田熙小道和那姓姚的道士对视一眼,敢情这人来时就没见到那若大个“治世玄岳”的牌坊? 那布衣男子好似看穿了二人所想,不等二人开口,率先解释道:“在下来的路上不慎迷路,在这片山上兜兜转转,远远见到这里有处建筑,想必是武当山的道观,特地前来一问,如若打扰了二位,在下这就离开。” “你等会儿!”田熙小道纵身跳下木凳,跑到布衣男子身前,仰着脑袋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布衣男子一副平常百姓打扮,不过相貌气概都是不凡,尤其是身后还背着那三尺长的细长布袋,看上去倒不像是一般入山来的香客。 “在武当山迷路迷到我们这大明峰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田熙小道嘿嘿一笑:“不知道武当山的规矩吗,进门先交香火钱。” 布衣男子神情一愣,一手摸着身后的布袋,一手上下摸索,顿时有些无措。 姚道士一巴掌轻轻打在田熙的脑后:“你定的规矩?” 说罢姚道士将田熙拦在身后,上前一步致歉道:“我这小师侄才来武当不久,不晓得这山上的诸多事宜,施主见谅。小道姚曾,此处是武当山大明峰钟汝殿,不知施主前来武当所为何事,若是要拜会真武大帝,小道可引施主前去天柱主峰。” 见到名叫姚曾的道士如此客气,布衣男子略显拘束,双手垂在身侧摩挲着衣衫,片刻后还礼拜道:“在下风长庚,第一次来武当山,其实是为了两件事,这第一件事情是找一名叫作张雨生的小道士……” 田熙神情讶异道:“你找小师叔?” …… 武当山除了那为外人所道的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之外,要说最能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地方便是那据说隐于天穹之中的玄明岛,有人说岛上有飞瀑三千丈,如白练一般垂于天际,每到日升之时,飞瀑可化金光万丈,与武当山天柱峰的滚滚云海相得益彰,宛如神迹。也有人说岛上住有仙人,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镇这武当百年气运,可保江湖北武千年兴盛。 “你这玄明岛也不过如此,这岛上的树还没我那三寸山的多,也就是隐于云中,故作那高深姿态罢了。” 一名约莫六七岁的小道士跟在一位老道身后缓缓踏云而来,在登岛的那一刻小道士突然嘲笑道。 小道士眉心生有浑然天成的一个红点,发丝整整齐齐梳于脑后,鬓角长发垂于胸前,唇红齿白,模样十分乖巧,尤为引人注意的是他背着的一个跟自己一般高的书箱。这是负笈游学的士子及冠后周游万里路时所带之物,当下被一个小道这般背着倒显得极不相称。 与之相对的那位老道士却是一副邋遢模样,且不说鹤发童颜的水准,身在武当山的道士多多少少该有那么点道家仙气,可这老头从头到尾除了那一身多年未曾更换,以至于四处漏风的黑黄道袍,再看不出任何道士打扮。 跟在其后的小道士隐隐问到前方飘来的酸臭,不由得皱眉道:“好歹是武当掌教,再不拘泥于世俗也得看重些山门的脸面不是?要那天皇帝召你入宫,你就这副乞丐打扮入宫面圣?” 老道士扣了扣指甲说道:“贫道只操心当下的事。” 小道士大不敬地骂道:“懒狗一个。” 老道引着小道来到一处桃花树下,现在已经过了花季,可这桃花树却是花开正盛,粉艳芳菲。 桃花树旁是一条成年人一步宽的溪流,不知从何流出,也不知流向何方。树下有一座石墩,上刻围棋十九道。老道坐到那石墩旁,不知从哪摸出两盒棋子,一手抓起一把黑子,神情慵懒道:“老规矩,猜先?” 不想那小道士屁颠屁颠地跑到一边,够着头向外边望去,老道士见状问道:“你在干嘛?要拆我这岛?” 小道士看了两眼便缩回头来:“以前来你这岛上一直没细细看过,琢磨不透你这溪水流到何处去了,这次来好好看两眼。我瞅着你这溪也没外面传的那般玄乎,还飞瀑三千丈,怎么流到云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跳下去看看?” 小道士摇了摇头道:“你都敢这么说,那跳下去指定没戏。不过说起来你这岛是真不好找,上次我一个人在你武当山上空兜了三天三夜,愣是连个影子也没见着。” “真废功夫,你算上一卦不就清楚了?” “为这点破事耗我寿元不值当。” “哼哼。” 老道士无聊,便在围棋盘上摆起谱来。小道士走近后毫不客气地将那黑子拿到自己手上,说道:“上次是你执先,这次轮到我了。” 老道士呵呵笑了两声,也没在这小事上斤斤计较,很自觉地拿起白子,开始走那千百年不变的开局定式。 小道士走了两步后就问道:“张雨生现在如何?” “还在山上。” “舍不得?” “舍不得。” “那不让他走就是了,那个昆仑来的剑客你不好出手,我帮你给他打下山去。” 老道士白了一眼道:“拉倒吧,你巴不得张雨生早些离开武当,今日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此事?” 小道士嘿嘿一笑,道:“老掌教想必是不会阻拦的。” 老道士一颗棋子砸在那小道头上,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先下完这盘再说……”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十五章 云顶之弈(二) 当那名叫风长庚的香客以一个极其谦卑的姿态说出来到武当的第二件事后,站在师叔身后的田熙小道士顿时瞠目结舌,名叫姚曾的道士面色凝重,双唇紧闭,不敢妄语。 问剑武当! 好大的口气! 作为自古以来的道教圣地,鹤鸣,龙虎,齐云三山虽各自都可谓是道门的一方巨擎,但由于受到十年前那一道惊世骇俗的天下禁道赦令的影响,这山门的气运却也是多多少少有所损耗。唯独这有天下第一仙山美誉的“武当山”却是能在当年先帝一纸禁道令下独善其身,且不说香火如何,单说那七十二峰上的紫霞,比起之前也是只强不弱。能在这禁道激流当中岿然不动,武当可谓无愧为天下道门之首。 武当能将这份香火绵延百年,自有其独到之处,除去这道门的一脉相承,其中武道一脉也是源远流长。都说天下武功北出少林,南出武当,就连当今大朔王朝第一武夫,那位高高在上的大朔皇帝金凛年轻时南下中原,便在武当奠定了三年的武道根基,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讲武当的长老还是当今大朔王朝皇帝的授业恩师。当今道魁张亦人初入道门也是曾在这武当山问道三年,终成正果这才入蜀。而武当山的名头绝不是因为这其中某一人的顶天立地而一炮打响,作为百年宗门,武当山这弥足深厚的沉淀便是寻常门派望尘莫及的一部分。再加上武当山上隐士甚多,谁也不敢说在那七十二峰里的某个旮旮角角就会再出一名天下第一。别的不说,就说那实力深不可测的武当现任掌教沈苍生,那是连风凌阁这般江湖势力都无法揣测其真实实力的大人物,以至于大元评出的那十大高手榜上都不敢妄自将其排名。而那脍炙人口的江湖十大高手中的大半与这武当都或多或少有点不绝于缕的关系。 在此人一语惊人之后,不论此番问剑结果如何,都已经注定要成为江湖游侠们绝好的谈资。 姚曾抽出一旁的符剑,将身后的小道士轻轻推开,随即拱手示意道:“施主可愿先行试剑?” 只见得大殿之中帷帐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风长庚略显笨拙地从身后取下那个剑袋,右手往里一探,取出一把通体晶莹的玉剑。 小道田熙只知道玉剑通体晶莹,剑身如冰浑然天成,绝非凡品。而那有些剑道修为,眼光又因为身在武当修习多年而高上常人不少的姚曾对此玉剑却是早有耳闻。 风凌阁冰玉扶摇,一剑三十年未曾入鞘! 姚曾双眼微眯,单手按住符剑,将这大殿中的罡风一一压下,随即后退一步,抱剑在胸,身姿如满弓一般。 “得罪。” 姚曾骤然递出一剑,却不见那名叫风长庚的剑客有何动作,只见得剑气将近,一道白光从风长庚身侧穿过,却在瞬间消逝无踪。 姚曾双手颤抖,他那手中的符剑不知何时竟脱手而出! 大殿之中剑意凌然,小道田熙蹲在柱子旁不敢妄动,竟是连嘴皮也不敢张下。 姚曾缓缓起身,背对着风长庚轻声说道:“武当大小七十二峰,各有七位守峰道人,剑修三人,皆修天道,请君自便。” 只见眼前的剑客片刻之后消失在原地,一剑先至,化作飞虹,向那不远处的另一道山峰掠去。 初阳已升,田熙望着那道穿梭在武当山中宛如白虹贯日一般的绝景,竟是忘了起身,半晌之后怔怔道:“师叔,这人是御剑去了吗?” 姚曾目光复杂道:“这是剑随心去了。” 这一日以南武鼻祖自居的武当山被一名昆仑来的剑客一剑刺了个通透,七十二峰无一幸免地被那凛然剑气肆虐了一刻有余。 见过来者的小道士只道是名白衣剑客,手执玉似的宝剑,每杀向一峰人还未到,剑意先至。那柄通体近乎透明的玉剑自另一座山峰飞刺而来时,一股强大的剑意也随之笼罩而来。在这剑意之下,那些个守山小道皆是半步难移,生怕一动身上便会划出千万道口子来。 白衣剑客却并不刻意伤人,每到一峰,先叫出守峰道士,递出两剑将其击败,便挥剑刺向着下一座峰去。来去如风,手段凌厉。 有被击败的守山道士站在原地呆滞了半晌,对着一帮小道士啧啧称奇,直言说这经历了天下禁道都巍然屹立的武当山,这百年气运难道今日就尽数给葬送在一名剑客手中了吗? 还有见多识广者,在见识了那名剑客的手段之高超后,也清晰地认出了那柄玉剑的来历,剑名扶摇,直上九天九万里。 七十二座峰被穿了个通透,风长庚的脚步丝毫不止,在登上玉柱峰时,风长庚背负长剑,那通体白玉的剑身在紫光的照映下神秘莫测。 此时,那玉柱峰主殿上站着一道高大人影,整个人如铁塔般站在殿前,冷眼竖眉,手无一物却威风凛凛,站在原地看着那拾级而上的白衣剑客。 风长庚一改往日憨厚姿态,人如剑刃,声若剑鸣:“这位道长似乎候在下多时了。” 那道人影声音浑厚:“贫道武当大弟子周予东。施主问剑武当,贫道特意在此等候。” 白衣剑客左手执剑,右手剑指按在左手手背,抱剑作礼道:“在下风长庚,今日问剑武当,锤炼剑道,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施主真欺我武当无人不成?” 只见风长庚衣袍猎猎,一步迈出,向着天地大声说道:“昆仑剑首风长庚,手中扶摇已有三十载未曾入鞘!” 顿时玉柱峰主殿上暴射出万丈紫光,风长庚手中扶摇愈发透明,在光影中宛如无物,飞起直取那玉柱峰主殿前的守峰道士。 玉柱峰上的守峰道士明显比其余诸峰的要手段高超,当其一眼看出这一剑重形不重意后,当即挥袖震碎其形,剑势随之骤减。 这边风长庚本人的身形跟进得极快,在见这第一剑的剑势被其轻易化解之后,收起玩笑心思,迅速收剑入手,凝聚心神再度递出一剑,剑势登时攀至顶峰。 与那日风凌阁阁顶的旷世一剑如出一辙。 只见周予东身形猛地下沉,双脚在地面踩出两个深坑,双手向着虚空隐隐一握,一阵以其为中心,直径可达十余丈的强劲气旋骤起,搅动搅动风云。 太极云手,武当派开山武学,首创卸力一脉。 反观风长庚这边,神情丝毫不为所动,手中剑再往前递上三寸,天地间浩然剑势不减反增,与那气旋撞击在一处,轰然作响。 两者相互消磨,一时难分高下。 只见周予东双手在空中抡了个满月,整个人身形再度一沉,周身气旋向四周轰然炸开,将这玉柱峰上的万丈紫气荡出层层涟漪,风长庚递来的已是强弩之末的剑势在此之下尽数溃散。 风长庚将剑猛地一收,在空中旋出个剑花后将剑脱手而出,整个人随之跟上。 一场比试中两度脱手抛剑,其剑招之飘渺,剑意之凌然可谓前无古人。 风长庚嘴上念念有词,字字响彻武当七十二峰:“剑走昆仑!” 只见风长庚于高处接剑,白布衣如梨花般于这玉柱峰山顶上徐徐绽放。剑客在空中转出一个华丽的弧度后三度抛剑而出,气势磅礴的剑势再度凝聚,如海潮般自高处铺天盖地倾泄而下。 有在这玉柱峰上旁观的小道看得呆了,不知不觉脸上发热,伸手摸去时竟是一道被剑气划开的血口,在向外涌着道道殷红。 守峰道士面色苍白,只得再起云手,凝结气旋。然而这番故技重施却没能抗住这一轮剑气磅礴,那十丈气旋在凛冽剑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不到三息,风长庚整个人已执剑来到周予东身前,手中凌虚剑起即可斩人头颅! 这时一道白练自百里开外暴射而来,将其残余剑势尽数格挡后栏在风长庚与守峰道士二人中间。随即一位身着破烂道袍的老道士自云海中显出身形,仿佛有声音自九天而来: “武当掌教沈苍生,携武当弟子拜会昆仑剑首。” 风长庚收剑仰首,只见得那天柱峰顶之上更有一重天,一披头散发,样貌不堪的老道士正慌忙从那九天之上赶来。 那老道拖着一身破烂衣裳匆匆来到风长庚面前,风长庚收剑而立,神情有些意外,似是没有想到南武鼻祖武当山的掌教竟会是这幅模样。 一些围观的小道士似乎是见惯了自家老祖这般不羁的外形,但在外人面前也都纷纷有些汗颜,各自散开,去打扫山道去了。 风长庚连忙拜会,老道士向着身边的道士吩咐了几句,开口问道:“剑首此番可是要找一位名叫张雨生的小道士?” 风长庚再拜道:“是的。” 老掌教此时也顾不得那被一道剑气蹂躏得支离破碎的道袍,只是仰首轻叹一声,转过身去对着那尚未从方才一战之中缓过神来的弟子周予东轻声开口。 “去把大殿里的雨生叫来。”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十六章 云顶之弈(三) “送出去了?” “不然还能如何?这一剑都杀到天柱峰来了,我再不下去这玄明岛都要没。” 武当老掌教沈苍生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桃花树下,坐在对面的白面小道士闲着无聊,将黑子一个个叠在自己鼻尖上,仰着头问道。 “这一剑不好受吧?” 老道攥着本就破烂不堪的道袍愁眉苦脸道:“本想着这盘棋下完再去见见这位昆仑剑首的风采,没成想那么快就杀上山来了,连大弟子周予东都走不过三招。唉,这人真是好不讲理,一剑又给我废去一件袍子。” “回头让你门中弟子重新做一身便是。要我说真是劈的好,你这一套道袍穿了那么些年,发烂发臭,早该换了。话说回来,能破你护体真气,这一剑如何?” “少说是个登临境。” “这不是屁话,这剑客前些日子跟风凌阁阁主打了个平手,那阁主慕轩可不就是登临境?” “那你问我作甚,总归离那天门还远,不然这一剑下去我那好徒儿还有几条命?” “确实,确实。” 小道士笑着点了点头,与那老道继续方才临时搁置下来的棋局。 “那个姓张的小道士,我听说极具慧根,是个大才。今日这位昆仑来的剑客两炷香时间杀穿了武当七十二峰,还拐走这偌大的气运,你说昆仑是不是跟你这武当山命里相冲?” 老道士沈苍生一挑眉道:“别在这挑拨生事,下完这局你麻溜地滚下山去。” 小道士本要落子的手突然缩了回来,故作思考道:“这话说的,我这一手棋下个一二十年,还就赖在你这武当上不走了。” 沈苍生也不计较小道士的无赖行径,扭过头一靠,躺在那桃花树下,双眼一闭,好似睡去。 过了许久,小道士落下一子道:“你知道,我不眼红你们武当山这点气运大势,当年先帝禁道令下武当尚能独善其身,一个张雨生比起武当巍巍千年底蕴,能算什么?你不愿张雨生下山,是算准了这朝野内外已是风起云涌,一个张雨生投到这名为江湖的河海里,连脱身都难。我想让他入局,你却只愿他作壁上观,可你武当还能独善其身几次?这小子什么来头,你跟我说说。” 不见沈苍生有睁眼的迹象,只见得一颗白子从那棋盒中悠悠悬起,再于那棋盘上稳稳落下。 老道士手枕在后脑缓缓说道:“雨生当年是在武当山脚被门人抱上山的,不知其父母是谁,那日惊蛰,阴雨不停,我便给他起名为雨生,自云中而来,汇百川而去,本就是个逍遥的命里,他要如何但凭本意,来去随心便是。我早在昨晚便问过他的意思,若是他不愿,就是风长庚一剑挂到那真武大帝头上,我也不可能让他下山去。这道门讲究一个顺其自然,贫道之于武当是如此,雨生之于武当也是如此,贫道愿在这山中看百年春去秋来,后生却是要下山去遍历八荒。既然他有心随风长庚去,便注定余生与我武当有缘无分。可这得失却不能单以武当气运如何来计,道可道,非常道。谁说他日后不会是第二个风长庚,百年后剑道扛鼎,这才是这座江湖的大气运。” “第二个风长庚?”小道士面带笑意。 沈苍生也笑了:“是贫道浅显了。” 小道点头道:“能有这份算计,倒也不枉武当掌教这一身份。” 沈苍生苦笑一声:“别再挖苦贫道了。” 片刻之后,小道士伸了个懒腰,提着一颗黑子在自己脑门上敲了敲,说道:“江湖百年来多久没出个剑道大家了,没了那一袭青衫仗剑九州,这个江湖寂寞得紧呐。” 沈苍生缓缓睁眼,望着桃花树,没有说话。 棋至收官,小道士似是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这老道有这份心胸,那前些日子,当朝贾太后亲自派人来山上找你要了个叫广明山的道士,你怎么就不给了。” 沈苍生听罢霎时赧颜:“我……” 小道士兴许是看穿了沈苍生心中所想,指着那老道鼻子笑骂道:“好你个沈苍生,口口声声念着道可无为,道本逍遥,不也悄悄咪咪地偷看了天机,不然那日怎么可能让你千里加急的从扬州南丰城下钓鱼台赶回来只为阻止此人入世?要是真拦下了也就罢了,怎么那贾太后一把大将军澹台世绛喊来你就放人下去了?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把广明山带上武当?你这老匹夫,嘴上一套背地一套,这不跟那偷看女子洗澡的道貌岸然的登徒子别无两样。说是逍遥无问世事,折腾一番到头来还是自己把自己惹了一身臊,我看几年后你可还挂得住那张老脸。” 一番话说的那武当掌教涨红了脸,一时间羞赧难当,半晌之后这才支支吾吾说道:“贫道可从未标榜自己道心清明,这是人总归多有情非得已,哪能真可与天争个高下?唉,贫道是曾私下算过此人命格,唉……” “天机不可泄露是不是?我懂,不过你放心,小道也没那个心思去偷窥这些天机,命里四盘,拨弄了玄机就是在倒行逆施。我只是执局人,不是搅局者,自然不会想着天下大乱。可有些话得说清楚,老话说的好,自家打扫门前雪。这事是你问天道要来的,广明山上山下山也都是武当的家事,我更无从过问,这一因一果,本该是如何,又该是如何,就是你这做掌教的要细细思量的了。” 沈苍生直起身子,一巴掌轻轻拍在自己腿上,神情复杂,似是在悔不及当初,怎么就多此一举算了这茬。 小道士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见那老道已有追悔之意,遂不再多嘴,只是悠悠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知天易逆天难啊。” 沈苍生落下最后一子,棋成定局,黑棋半目险胜。 小道士看向山下,众生有如无根沙粒。 “又是一个登临境,又是一个江湖巍然大气象。” 沈苍生似乎想起一事,转头看向小道士问道:“你何时入的天门?” 那小道双手一摊,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半躺在地上,扭过头痴痴地望着滚滚云海,半晌后才缓缓开口。 “记不得了……”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十七章 走马坡下(一) 殷子安不是没想过此行艰难,白家家主白屏自打最初不想救治白月儿,个中隐情殷子安不好追问,但眼看着白月儿气色转好,就算是这白家要把自己的头颅给割去,殷子安自认也可双手奉上,只不过届时就得看白家可有这个胆识接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剑破万法,这也是殷子安出了那泰安城以后仅有的那点自负了。 启程这日白月儿走出白家前来送行,这丫头本想此行随殷子安同去,被后者几句话搪塞了回去。 “这白家居心叵测,要是你白月儿在路上再给人捅一刀子,世子殿下可没那个本事再救你一次。” 于是此事作罢。 殷子安当然也想过若是白月儿身在白家有多少凶险,不过后来得知白家家主白屏也会随行,便自有三分算计。此举虽说冒险,但也总好过让伤势未愈的白月儿受这舟车劳顿之苦,照白屏的话来说就是万一闹得毒性复发,那就是神仙来也都救不了。 殷子安无奈也只能听由白屏安排,但也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你随我们去平遥城,这吴黎的伤势谁来照看?” 白屏对此早有打算:“我已经把解毒的药材给了我院里的丫头,早中晚都有人将解药送到吴姑娘的房中,再过几日毒性根除,吴姑娘便可以自己决定去留。” 殷子安故意激道:“白家主如此好心?” “殷公子若是不信,我白屏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殷子安哈哈一笑:“家主大气,殷某人收受不起啊。” 此行白家高手尽出,殷子安粗略估计了一番,算上那日与自己交手的那位一阳境圆满的白原,还有两位修为不一的一阳境高手,三人气息绵长,在殷子安看来与那些个未入气的门人有显而易见的区别。 白家的三位一阳境高手中白原走在队伍最前方,另外二人则于队尾缓行。殷子安身处正中,与白屏和白起二人并肩前行。殷子安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一路上有了空闲便忍不住与身边的二人交谈,在这过程中殷子安也得知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你们两人是姐弟?” 白起也有些不解:“师父你不知道吗?” 自打殷子安那日教了白起那融汇贯通的两招剑术精髓后,白起不知何时就改了口,喊起了殷子安师父。最初得知此事的白屏免不了惊讶,毕竟这殷子安和白家之间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双方都是老谋深算到不知何时便会到那撕破脸皮的地步,白起一口一个师父喊的这般亲切也不知是福是祸。不过随着这几日过去白屏也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既然双方都还维持着明面上的客套,更何况这殷子安的修为这般深不可测,就算让白起喊上一声师父也无伤大雅。 至于殷子安,他本就是那种脸皮堪比城墙倒拐厚度的人,那时传授这叫白起的小子那两剑也是兴致使然。他这十年在魁星楼中遍揽天下武技,老头子更是疯魔一般到处寻找世外高人入楼传授自己武道法门,从这汪洋般的库藏中随意挑得一两招还算拿得出手的秘籍传授给这小子,就收得一个挂名弟子,殷子安自是接受的心安理得。 只不过这两招虽是殷子安平生所学不足挂齿的两式剑招,但这两招的来历却是大有讲究。剑招名为“清平剑法”,是为前朝儒将温付云年轻时悟剑所得,等于说将这剑法大家的平生所感都融入这两剑招之中,可谓是尽得前朝剑法之精妙。殷子安当初习剑不过三日便将这两招学了个七七八八,无奈这白家小子的悟性太差,从学得这两剑到现在足有一旬时间,也才形似个三四,更别说神似如何。 “这‘清平剑法’讲究一剑辅一剑,虽是两剑,但两剑往来间剑意不绝,最是绵长,对上你们玉岚山那些个后继无力的招数尤为管用。你到平遥城之前能摆出个六七分的架势,就能把那些个不入气的后生杀个落花流水。” 白起虽是不懂,但照着学了几日后也渐得这剑中精妙,顿时如获至宝,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整日在后山拿着把木剑在那比划这两式剑招,那受苦的木桩此时已是被削成白杆。门中弟子见了没能看出其中玄机,只道是这小子心急于璞玉试崭露头角,开始剑走偏锋,练些旁门左道的招法了。 言归正传,白起与白屏是姐弟一事也是殷子安在路上跟二人交谈时第一次听闻。先前听得白起讲起,当初那位十八岁入微境的白家天才,好像是叫什么白钰来着,是白起这小子的亲哥。 “那白钰也是你哥咯?” 白屏被殷子安问到这茬顿时愣神,看了一眼一旁假装漫不经心实则手脚慌乱的白起,心中了然,倒也没有故作姿态,坦然说道:“是的。” 殷子安看了一眼白起,有看了眼白屏,发现二人确实有些许相像之处,于是凑近白屏低声问道:“你哥当时怎么死的?” 白屏古井无波道:“叛逃出宗门,被前任宗主带一众弟子围杀。” “我哥不是叛徒!”白起听罢突然喊了一句,周围的白家弟子皆闻声看向三人,白起自知失态,当即乖乖底下头,一夹马腹,微微提速,来到队伍前方,与白原并排前行。 “白起一直不相信他哥会叛出宗门。” “你也觉得?” 白屏摇了摇头道:“事实就是如此。” 殷子安笑道:“你又知道了。” 不想白屏突然打了个哑谜:“有些事是不清楚但也要清楚的。” 殷子安没有深究这句话其中含义,只是自顾自说道:“不清楚就想办法搞清楚,既然不信就去找证据。我要是你,就去把那宗主喊出山门,面对面问他。一家家主,连个知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么?” 白屏黯然道:“上任宗主一年前就死了,玉岚山现任宗主是上任宗主的胞弟孙茂然。” 殷子安抚掌笑道:“你看,你哥白钰这事定有隐情,不然这幕后主使怎就在一年前暴毙了呢?真是天道好轮回,你说他这算不算罪有应得?” 白屏闭口不言。 殷子安继续说道:“这孙家在宗门里地位不低啊,几任家主都是姓孙。” 说着殷子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白屏的神情,失望发现后者脸上并没有任何神伤。 “白家式微也不是这一年来的事,不然也不至于沦为宗门旁支。孙家人才辈出,在宗门里一家独大也是情理之中。” 殷子安依旧口无遮拦道:“是啊,这白家后人怎么就不晓得争口气呢?” 白屏依旧面不改色,殷子安只觉得这女人跟白月儿比起来简直无趣到了极点,油盐不进,难不成是尊铜佛转世? 此去平遥城路上白家一行人在几个重镇均有停留,大都是补充些路上的物资。距离宗门内比还有些时日,一行人走得也就随心许多。 “过了前面的走马坡,离平遥城也不远了。” 一行人走得极慢,白起索性牵马步行,右手提着木剑,不断挥舞着那两招剑法。殷子安看了一会儿,估摸着也有六七分火候,更有一两分神似,倒是颇为难得。 “你要是悟到个五六分神似,估计也就入得一阳境了。” 白起回头惊喜地看向马上的殷子安:“当真?” 殷子安神色得意:“我何时骗你?” 一行人来到走马坡,遂原地休息,殷子安四下观望了一番,走马坡居高临下,正对着白家众人休息的这片密林,倒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殷子安这一路上都在琢磨,此番护送白起多半是那白屏设下的计策,只是这一路上这白家众人倒是乖巧得很,就连那从始至终都不曾给过自己好脸色的白原都客气了许多,这算什么,玩的是欲擒故纵吗? 还是说这帮人打算先对那中毒在床的白月儿下手?殷子安临行前万般确认过白月儿的情况,一开始还不信她有那杀人于无形的说辞,直到那丫头从那蚕丝帐抽出一根白丝,一手十八拈的功夫将自己的鼻尖划了道红线,殷子安提着剑就往门外跑,从此连那白月儿所在的屋子都不敢踏足。 这疯丫头谁能制得住?白家那帮不入气的玩意儿?还不够这丫头活络筋骨的。 再说,就算这白家耍了什么下作手段,自己也没那君子作风,大不了鱼死网破,反正打最初这白月儿的生死就已不是个定数。 殷子安抱剑说了句在白起听来云里雾里的话:“过了这村可就没那店咯。” 说着,密林之中一片躁动,那走马坡上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殷子安展眉一笑道:“还是来了。” 第一卷 子安行 第十八章 走马坡下(二) 要说武道境界高低,若不是参透了天机,一般人很难看出他人的深浅。武道一途,入气之后便可将全身气机置于气海,若无流转,便是与常人一般无异。之于外在,便只能从一人气息上窥得一些端倪。初入气者,大都气息绵长而如江海,这也是殷子安轻易看出这白家一行人中那三位一阳境高手的方法所在。可随着境界增长,再任由气息随之延展,那可就是一个吐纳间包罗万象,若是境界再高些,天动地摇也不是难事。行走江湖如此高人风范总归是多有不便,这世上多少想靠着那些个隐士高人一步登天的江湖游侠,若是四处招摇显摆自己那高出常人的玄妙境界,难免成为江湖众矢之的。因此一阳往上境界的武者平时大都收敛气息,这样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高深莫测。不过这般高手也算是参悟到了天地正法,自是有那傲视苍生的缥缈气质,这可是那市井小民装也装不出的仪容姿态。 当下那位出现在走马坡上的身影便是如此,两鬓斑白,一身白衣飘飘,手持拂尘,踏风而来,恍恍惚如天上仙人。殷子安耻笑一声,内敛气息却是这般做作装束,巴不得世人见之都跪下高呼一声仙长,呵,这不是扭捏作态还是什么? 只不过当下殷子安却还没那个功夫收拾这不知从哪来的故作高深的老头,只见得林中那三位白家一阳境高手纷纷起身,方才借口离开的家主白屏此时也从那林中现出身形,遥遥看着那置身与一众高手之中的黑袍男子,神色毫无波澜。 除了白家那三名一阳境高手外,人群之中还多了几副新面孔,大概是玉岚山宗家派来的人,几方人马加在一处约莫是有五六名一阳境,殷子安没去细数。哼哼,一阳境?跟那不入气的寻常武夫有什么两样? 五人缓缓向着殷子安所在方位移动,其余白家弟子皆后退一步,五人对着殷子安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殷子安一屁股坐下,挠了挠头道:“这劫道的蟊贼,竟都是白家自己人啊。” 说罢殷子安偏过头看向那匿于林中的白家家主,后者正吩咐门人将一旁吵闹的白起绑到一边。殷子安饶有兴致的继续说道:“你这当家主的,出来给个解释?” 白屏走出一步,缓缓说道:“殷公子,你与吴姑娘二人无故杀我玉岚山长老,伤我白家门人,你可知罪?” 殷子安听得一头雾水:“哟,你这家主说的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怎么不说你们玉岚山上任宗主是我杀的?你这丫头胡乱说话脸都不带红一下吗?养气功夫了得啊。” 率先走上前的是那本就先前与殷子安有过过节的白家弟子白原,此时有了依仗,这先前被殷子安一剑险些割喉的一阳境高手说话也是硬气了许多。 “竖子无理!我玉岚山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屡次犯我宗门?” 殷子安笑道:“我也纳闷呢,我与你们玉岚山无冤无仇,为何要凭空诬陷于我?” 白屏说道:“是不是诬陷,殷公子随我们一起走一趟,前去宗门调查清楚,结果自有分晓。” “自有分晓?”殷子安冷笑一声,说道,“五名一阳境,还有个看不出高低的老头,这阵势倒像是要将我严刑逼供,拷打伏诛啊。在下此番随你们去了,三日之后可还有个全尸?” 白原双手握拳,厉声道:“与他废话作甚,拿下直接送去宗家处置!” 不等白屏开口,五位一阳境皆是一步上前,殷子安一手握住剑柄,将入鞘剑立在地上,待得其中一人手持双钩近身,殷子安用剑鞘横起挡下,手腕寸寸发力,将那剑鞘震出,剑光立现,殷子安借势侧身一剑探出,向着身后刺去,那本以为从背后偷袭得手的刀客应付不及,只得暴退身形,坎坎侧身躲过这刁钻一剑。而那飞出的剑鞘裹挟着万钧之力砸在白原护在胸前的双臂上,后者被震退半步,双臂已是酸麻不堪。 殷子安持剑起身,还有尚未来得及出招的两位白家高手站在圈外静观其变。 殷子安目光环绕了一周,戏谑道:“那日白家外院怎不见这般血性?白家都是这般狗仗人势的东西么?” 白原青筋暴起,双拳再握,风雷一般扑将出去。 殷子安剑平肩起:“凭剑招陪你们玩玩便是。” 白原一拳递出,一拳藏腰蓄力,殷子安横亘一剑隔开拳风,竖起一剑藏锋绵延剑势。两相碰撞竟迸发出金石之声。 白原双拳势大力沉,殷子安且战且退,所用便是那前不久才教与白起的“清平剑法”,后者此时被绑住四肢捂住了嘴,却也没有挣扎叫唤,只是看着眼前二人交锋,眼中异色连连。 “‘清平剑法’剑如群山绵延,剑意不绝,一剑生一剑,最是杀得玉岚山那后继无力的招式。” 殷子安有这个说法绝不是空穴来风,在魁星楼十年遍揽天下武学,期间也有如今已驾鹤西去的玉岚山长老被老头请入楼内授受武道,因此殷子安对那玉岚山的一招一式不说学得炉火纯青,但也称得上是了然于胸。 殷子安曾对这天下武学用那九品之说盖棺定论,当初看过了玉岚山那门内三十六式剑法通录,便大言不惭地在那文末写了后继乏力四个大字,定的也是中庸的六品水准。 而这清平剑法,殷子安曾以四品定论,却在楼内那姓文的先生指点下更为了三品,比起那玉岚山奉为开宗立派之本的一招一式不知精妙了多少。 这白原虽说力求一力降十会,且竭尽所能延长了这一力所至,可也逃不过这后继乏力四字箴言。殷子安云淡风轻地拨开白原那算是强弩之末的最后一拳,先前延绵下来的数十道剑势一气宣泄而下,剑风却如云卷云舒,霎时万里。 一名使着一副瓮金大锤的大汉半路杀出,荡开万钧剑势,双腿猛地陷入地面,随即先前那位偷袭未能得手的刀客,连同那善使双钩的瘦高男子一起出手,从殷子安左右两边夹击而来。 先前殷子安与白原那般捉对厮杀倒不是这边的几位一阳境高手心念江湖上那不成文的规矩,存心要让二人单挑一决高下,只不过这般对决以多打少未必会起到互补效应,两位高手合力除非心有灵犀或是本就有着珠联璧合的功夫底子,不然你一招我一式,各自为战,很容易适得其反,被对方抓到破绽,伤及同伴不说,招式上也难免有所纰漏。因此方才白原出手时其余四人只有在圈外掠阵辅佐,耍些小手段,想法抓得殷子安的破绽,一招制胜。 而当下这位刀客和那使双钩的男子本就是有过合力对敌的经验,此时又是从那殷子安左右两侧进攻,更是无所顾忌。只见殷子安正起一脚蹬在面前这位大汉的大锤之上,身形借力后退,挥剑隔开二人攻势。 面对此情殷子安变换招式,一剑断江之势,向那刀客耍了个虚招,逼退后者,随即率先朝着那使双钩的男子奔去。这天下武法物尽其用,殷子安还不信找不出个破敌之法,当即使出北府剑池的开宗剑招,唯以大开大合得其精要,被殷子安一评即为三品武学。 剑身在侧,殷子安剑锋抡出满圆,大圆复小圆,剑疾如风。双钩一器胜在钩尖挂连,可远可进,与人对敌进退自如,自是有万千招式,此番被殷子安欺身后其攻势不绝,善使双钩大男子纵有招法千百,也只得连连作出防守姿态。 那刀客趁机挥刀砍向殷子安,只见后者如同身后自有心眼一般,一个大圆抡出将双钩男子逼退三步,随即顺势负剑荡开刀锋,整个人顺势转身,身形向后轻掠,剑尖探出,向那刀客一点,如燕返归巢。 “一剑摧城!” 朴实无华一式剑招,却是北府剑池开宗立派至今上百年的依仗。刀客竭尽全力横刀格挡,却是被这一点崩开虎口,长刀落地,刀锋钝开。 殷子安此招后掠同时也在逼近那双钩男子,后者欲起钩绕住殷子安上身,再起一钩砍下其头颅,不想殷子安凭空借力,在空中侧身一剑劈下。 “一剑截江!” 双钩男子竟是一时恍惚忘了应对,待得那一剑截江之势倾泻而下,只得连忙侧身,却是被那剑锋顺着右肩而下齐齐斩去半边身子,顿时血流如注。片刻之后,双钩男子面目狰狞地蜷缩在地上,嘶吼声响彻一方。 一番战罢,殷子安左手负剑站定,右手从袖中取出一道梅花暗镖。方才自己与那刀客交手时,一式燕返露出了一道微乎其微的破绽,那一直处于圈外的第五位一阳境高手终于出手,竟是使得暗器路子,一道暗镖见缝插针的刺来倒是一时间给殷子安带来不小麻烦。 在此一战中何等自负的殷子安从始至终单以武技对敌,直到这道暗镖袭来,这才不得不翻腾气海,一个不经意的挥袖堪堪将其拈在手中。 这梅花制式他在那蓟北轩一战中见过,想来当时蓟北轩设伏的一行人便是这玉岚山里的门人了,难怪当初殷子安送白月儿前去白家解毒时,这家主白屏百般推脱。 殷子安站定后看向那使暗镖之人,似乎年纪不大,且身形瘦弱,双目无神,一副病态模样,此时竟头戴白巾,一身丧服。 察觉到殷子安投注过来的目光,还在疑惑于殷子安是如何挡下自己那道极为刁钻的一招暗器的病态男子一字一字说道:“玉岚山孙启云,今日为报师仇,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你师父?” “玉岚山五长老孙定反,那日于蓟北轩死在你手,你有何话说?” 殷子安反驳道:“你这人好不讲理,那日在蓟北轩明明是你们玉岚山的人先行动手,要取我二人性命。跟我同行的丫头差点死在了你们手上,这笔账我可还没向你们玉岚山讨要!” 说话间一道疾风自殷子安背后袭来,正是那使得一只瓮金大锤的大汉,此时正抡起大锤,尽全身之力向着殷子安身后砸去。 不见殷子安有何作为,只见得那大锤在将触及殷子安脑后的一瞬间被万钧之力猛地弹开,那大汉被反震了十数步后一口鲜血喷出,竟是被震的五脏尽裂。 一旁的白原稳住大汉的身形,沉声道:“此子招式变幻莫测,万分小心。” 殷子安偏过头皱眉道“你们玉岚山尽会使些偷袭的招式么?” 说罢殷子安袖袍鼓起,气海汹涌,身侧无风却自有气息万千,那黑袍在气旋正中猎猎作响。 殷子安一手空握,将那地上的剑鞘抓到手中,收剑入鞘,低眉沉声道:“不与你们啰嗦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十九章 气旋惊鸿(一) 剑指如虹,殷子安指起指落,尖啸声起,那大汉横在胸前的瓮金大锤应声裂开,殷子安变指为掌轻送复而握拳,一道罡风骤起,将那大汉席卷出去,八尺之身瞬间没入那走马坡下的巨石之中。殷子安毫无就此罢手之意,拳力才卸去半分,便曲肘成崩山之势,虚空一击,似是要将那以再起不能的八尺大汉碾作肉泥。 白原一步向前,挡在这一肘击前,却顿时被那山岳般的力道击飞出去,在地上擦出一个足足三丈有余的血痕。白原面色惨白,正欲支撑起身,却只觉得内里气机缭乱,就如气海被人捅出一个窟窿,气息一泻千里,竟是连常人都不及。 一旁观战的白屏猛地看向那依然立于那坡上冷眼旁观的鬓白老人,大声道:“三长老!” 殷子安冷笑一声:“急什么?” 说罢殷子安看向一旁复而捡起那柄钝刀的刀客,讥讽道:“你用刀,我便以刀法杀你。” 说着一手作掌刀,以五指为锋,一刀刺出,天地气机就此裂出一道沟壑。那名玉岚山的刀客手中刀从正中崩为两半,殷子安一掌托起,一方尘埃无根停滞在空中,层层杀机隐现,殷子安蓄得三分力,一掌平削而出,那粒粒尘埃皆为刀锋,顿时在那刀客身上划出无数血痕,殷子安一刀再起,竟是凝气成形,磅礴气机宛如实物一般附着其掌心,继而暴涨至五丈之远。 殷子安连带着冷冷看了一眼方才那使得一手暗器的孙家弟子:“宗家小子,你还有三息时间。” 这分明是要一刀连斩二人! 三息时间,实则这手起刀落何须三息!殷子安掌中气刃以破竹之势扫过,那手中刀具崩断,面对此景早已失去战意的玉岚山刀客竟是双目出神,仍由那磅礴气机穿身而过。不过一息之间,那气刃便已斩至那病态男子身前,却在即将接触到其头颅的那一瞬间被一道白光尽数打散,层层崩断。 殷子安当即覆掌,切断气机,连退五步。那无根气刃失了牵引,眨眼间便将这十丈以内的树木斩作碎屑,一道白衣人影缓缓落至那病态男子身边,手中一道拂尘将周身木屑荡开,同时升起一道隐隐泛着白光的护罩,以抵挡这片天地间肆虐的气息。 半刻之后,走马坡下这才复归平静,那名刀客此时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就在风息一刻顿时双腿跪下,七窍流血,继而整个上身倒地不起,细细看时,可见在那脖颈处有一道指宽的刀痕。 殷子安对此视若无睹,随即将目光转向那位站在病态男子身边的白衣老人,双眼微眯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鬓白老人手持拂尘,鹤发童颜,养气功夫也是极好,面对殷子安此番作态竟是不愠不怒,依旧是那悠然神情,倒是隐隐有了几分神仙姿态。 “老夫玉岚山孙征。小友身手不凡,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境界,不知师从何人?” 殷子安听出这老头语气之中的招徕之意,顿时笑道:“老小子没羞没躁,这是想收我为徒?” 那名叫孙征的鬓白老人道:“小友今日伤我门人,定是要给玉岚山一个交代。更何况你先前还杀我门中长老,不论此事是真是假,你若是愿意归于我门下,我自会让宗门对你从轻发落,届时你随我修行,日后对你武道一途也是大有裨益。” 殷子安眼神玩味地看了一眼那站在一旁的病态男子,笑道:“先前不是还有要将我碎尸万段的么?一个一阳境圆满的长老在你们玉岚山真就那么不值钱?” 见到那病态男子飘忽不定的眼神,殷子安继续说道:“听说你们玉岚山有以他人作鼎炉存积气机,从而吸纳归为自身所有而提升境界的秘法。玉岚山虽对外称这对身为鼎炉之人并无实质性损伤,可这入气之人的气海任由他人取纳搜刮,总归是对其境界的提升有百害而无一利,更有甚者经脉受损,因此跌境出气也不是鲜闻。不是说几年前玉岚山宗门改制,说是要走正道,这害人的秘法便被宗主禁了么?怎么,三长老还是舍不得我这一身堪比入微境界的修为?” 心中所想被殷子安一语道破,孙征脸上顿时青白不定,就连其身边的门人听闻也免不了一阵悚然。 殷子安自是不会给其多余解释的时机,当即说道:“要我进你们玉岚山自然是可以,不是说你们宗门前些日子大长老被人所杀,这不正好空了个位置出来。殷某人不才,可今日一见贵宗一帮猫猫狗狗,自觉一个大长老之位,还是足以胜任的。” 饶是以孙征这般高超的养气功夫,在殷子安这般咄咄逼人之下也免不了破功,顿时怒道:“小子满嘴胡言,待老夫今日擒了你,定让你生不如死!” 殷子安讥笑一声,轻声道:“这就按耐不住了?老匹夫装什么世外高人?” 只见那孙征手中拂尘暴涨出千万白丝,向着殷子安缠绕而去。殷子安轻笑一声,忽的回想起离开泰安城那晚的一剑截瀑,可让那九龙潭水逆流三丈,面前这老头这一道拂尘算个什么回事?殷子安也无拔剑之意,当即手成剑指,剑气缠绕上那拂尘,顷刻之间便将那白丝斩尽。 孙征见拂尘尽毁,也无异色,当即从那拂尘中抽出一把形状怪异的铁剑,两侧为内弧,剑尖圆顿,形不似剑更不似刀,像要取那中庸之道,只得做成这般怪异模样。 殷子安一挑眉道:“竟是个剑修?可连佩剑都是这般装神弄鬼,真就是老脸不要了?” 殷子安也不急于进攻,一剑斩瀑逆流的本事过于惊世骇俗,自己才在这交州闯荡多久,太过惹眼终归不是好事。可要是因此被那玉岚山当成了软柿子肆意揉捏,以殷子安自视甚高的脾气自是忍不下他人蹬鼻子上脸的。 “且看你有何本事。” “启云你且退开。” 孙征一掌将身后的病态男子轻轻推开,一手执剑,一手执剑划过剑身,剑气当即如离弦之箭般向殷子安暴射而来。随即孙征将剑向空中抛去,那钝剑悬停在空中,剑尖缓缓指向殷子安所在方位。 那道剑气受了牵引,直射向殷子安眉心处。殷子安右手轻起,向上托举,便是将那剑气往头顶轻抬了三分,称不上凌厉却有千钧重负的剑气擦着殷子安头顶不足三寸的距离掠过。 孙征见状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但紧接着剑气一分为二,自殷子安身后两侧再度袭来。 殷子安心中暗暗讥讽,这老匹夫功夫不到家,御剑不成,只能耍些牵引剑气的小手段,也就这般气量了。这要是让那日在延城天源居遇到的那位布衣剑客来,多半是连这剑罡都不屑去多看一眼,我便是那千万剑,自是千万剑如我,御剑千万,剑气自冲斗牛,那一道剑气失手算什么,我自有千万剑气杀你。 只不过兴许是得益于剑尖的圆顿,这孙征的一发气力未使得那般势如破竹,在倾泄了七分后自有三分存意,并随着下一剑,辅以玉岚山功法,几剑下来皆暗怀崩劲,如有撬壁之力。殷子安曾点评那玉岚山功法后继无力,这老匹夫倒是取了个巧,将前一剑之力化为下一剑起势,进而使得那一生二,二生四的剑意如涟漪往复,极大地延长了崩劲之力。这不过这招对于不通其法的寻常江湖人士而言自是玄之又玄地高深手段,可惜落在殷子安眼中,却是连那“清平剑法”的皮毛都不及。 “清平剑法”只讲究两剑,两剑复绵延,似是与这孙征的取巧手段有那共通之处,可要知道这“清平剑法”中“清”“平”两式剑招一剑便是一剑,一剑尽出毫无存力之意,却能辅以下一剑千钧之势,层层叠起如那葫芦口百丈大潮,铺天盖地。殷子安便是得其此间精妙后这才破例改笔,将这“清平剑法”从那四品武学擢升至三品。 至于这孙征的小手段,使的那剑招就是仅是将那石子投入湖中,涟漪层层叠起,起势雄伟,却是连那岸边都未曾触及便复归平静。 这些个门道自是被殷子安一眼看破,当下倒也不心急于拔剑用那更胜一筹的“清平剑法”破局,而是双手起袖,如若环抱大势,一卷袖揽去三分剑意,再起袖散去七分剑力,复而大袖一揽,竟将那仅有的几分剑势消磨殆尽! 古朴的三招揽而复起,不见如何气机碰撞,竟是将这雄浑剑气三气消去,孙征面色凝重,如临大敌般将那凌空落下的钝剑握在身侧。 孙征并不确定道:“这是……太极的手段?” “你是武当山的人?” 殷子安笑道:“老匹夫还看得出这是武当山的手段?可惜,殷某人最没兴趣做这拾人牙慧的事情,不过你想必是没见过那真正的太极云手,只知道个四两拨千斤,可卸千钧之力。” 孙征神情惊疑不定,却猜不准眼前这小子那层出不穷的手段究竟是个什么法门,碍于脸面迟迟未曾开口。 殷子安袖袍翻飞,一手探向孙征,手心如握龙卷。 “再让你见一次就是,有什么手段都用出来就是。” 孙征两鬓银丝四散开来,手握钝剑,身处气旋之中岿然不动,似是下定了决心要跟这人力所造之大势硬抗到底。 殷子安手中龙卷更盛,周身十丈之内已是风沙四起,遮天蔽日,诸位白家弟子见此异象纷纷后退。那风沙席卷,却被尽数挡在孙征周身三尺之外,反观孙征这边,这位半百老人嘴中念念有词,将那钝剑再度抛向空中,悬于自己肩侧,继而钝剑剑身光芒愈盛,到最后竟化为一道白光剑芒,孙征一掌击出,拍在那白光上,竟将那道白色剑芒生生击碎成一百零八碎星,有眼力极好者细细看去,惊奇发现那每一道碎星竟都是一道剑芒。 御剑当空,这当真是那剑仙手段! 殷子安讥笑更甚,这老匹夫本事不大,架势倒是不小,偷奸耍滑的手段倒是被他尽数给学了去。 殷子安索性将剑背在身上,剑眉冷眼,伸手向地面一按,那对袖袍被瞬间撕裂,如平地生出万千龙卷,殷子安当即乘风而起,背靠苍天,如此间仙人。 “气旋,惊鸿。”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二十章 气旋惊鸿(二) 武当太极云手是为南武卸力一派的开山绝学,要义便是那四两拨千斤。当初武当大弟子周予东与昆仑剑首风长庚一战中,风长庚离手三剑,剑意层层叠起,这可便是如累山岳,一剑势穿东海,饶是此番剑气,也在周予东练至大成的云手之中层层消磨,几近殆尽,哪怕最终那已是强弩之末的剑气仍旧无可匹敌,但比起风长庚离手一瞬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的天地异象,已是微不足道。 也难怪在孙征第一眼见到殷子安所使三袖化剑气时没由来的想到了那武当山的太极绝技,虽说他未曾亲眼见过武当山的道人一手平沧海的风范,可那传闻之中无不是将这武当山的开宗武学吹得神乎其神,几近天门。 殷子安自不是那种一昧追求倒行逆施之人,单是这云手绝技,殷子安当初便毫无犹疑地将其归入二品之列。 至于这气旋惊鸿,自是殷子安在那太极云手基础上演化出的一番变招。云手以全守之力,化天地千招万式于虚无,殷子安自是要求得那进攻之道,四两拨千斤,若能杀人,那才是神仙手段。 不过这一招被魁星楼的那姓文的先生同样点评了四个大字:狗尾续貂,并好似置气一般将其列为九品末流,殷子安只道先生有意误我武道,一笑置之。 一百零八道剑芒逐一射出,入得那地龙卷之中。孙征双目微闭,全神贯注于牵引这一百零八道剑芒的往复穿梭之中。这百来道剑芒只要其中一道寻到殷子安踪迹,一剑而过,孙征有八分自信将其斩落空中。 身处龙卷之上的殷子安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意:“你若真是那一百零八柄短剑御空结阵,我尚且还要细细思量其中利害,只可惜……” 说罢殷子安双手向着虚空一握,双臂虽是无袖,却自有一方乾坤,只见那道龙卷以肉眼可见的势头衰减下去,尽数被殷子安揽入掌中,然而这天地之间风沙不歇,殷子安身形一动,竟是踏风而来。 孙征本以为这百余道剑芒入了那龙卷便要被斩断牵引,使得双方陷入一场一时难分高下的拉锯之中,于是凝气会神,剑指置于额前。正要将那剑芒牢牢引住,不想殷子安当即撤去龙卷,顿时欣喜万分。这后生境界再高,终归是少了些对敌经验,此番被自己拿捏住这片刻间的机会,定要将你万剑穿心! 只见得百零八道剑芒同时向着殷子安激射而去,当先一道不过眨眼间便来到殷子安额前,本该一剑透骨,立决高下之时,这道剑芒竟凭空随风散去,孙征顿时心头一惊,大感不妙,接下来的数道剑芒竟也是这同样的下场,无一不是被那黑袍男子身侧残风席卷而去。 好在殷子安踏风而行,走得极无章法,即无势如破竹,欺身斩人之意,更没有乘风远遁,趁机开溜的想法。孙征在折了十几道剑气后终于开始逐渐摸到这小子周身的一些气息章法,于是那剩下的近百道剑芒倒像是在这空中与殷子安往来周旋,互相对峙一般,一时间谁也没有吃定谁的心思。 殷子安不知所谓的轻笑一声,那距离其尚有近百丈之远的孙征顿时心神一动,大喝一声,将那余下剑芒尽数召回。 “疾!” “来得及吗?” 殷子安一步踏出十丈,乘风而来如追星赶月,那掌心龙卷自有万分天地之气,眨眼间便来到孙征面前。 “这天地气息,尽在我身,你拿什么跟我一战?” 说罢殷子安一掌推出,掌心龙卷如天劫一般降临人世,平地罡风再起。孙征一心引剑,一时无暇顾及周身,只得竭尽所能将那所余剑芒在头顶迅速聚集,凝结归一,形成一把气势宏大的斩天巨剑。然而这近百道剑芒尚未聚集成形,却在下一瞬当即溃散,罡风仅是惊鸿一现,却将这片天地肆虐得再无原样,走马坡不知何时已被几近推平。 那先前白衣飘飘,恍如仙人的玉岚山三长老此时此刻着实有些不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周身上下若不是用那最后几道剑芒护体,恐怕已是随这罡风消逝去了,然而随着这几道剑芒的溃散,此时的孙征就是连这最后的依仗也已失去,此时的他已与常人无异,只能如做大梦般希冀着这黑袍后生再无后继手段。 殷子安狞笑一声,这才一掌,怎就成了这般模样。 另一掌随即推出,殷子安正想着两道惊鸿,这后一道用来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匹夫着实委屈了些,这时只见几道白芒自其身后射来,殷子安灵犀一动,当即回身将那掌中龙卷倾泻而出,那几道白芒瞬间如断线纸鸢一般荡在空中。殷子安伸手一拈,却是那救人所用的针砭。 在众人惊异万分的目光下,一直冷眼旁观的白家家主白屏此时身形如飞燕一般轻掠而出,手上几道针砭随之射出,竟是裹挟着雄浑气机,殷子安站在原地双眼微眯,挥剑荡开那几支针砭,继而抽出长剑,向着白屏的方向奔去。 片刻间二人已然对上,二人在空中交手仅一合,殷子安便一剑抵在白屏咽喉处,后者遂双手一松,手上暗器尽数掉落,分明是投降之意。 殷子安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低声说道:“你倒是心思剔透。” 说罢殷子安环视白家众人,以及身后那已在自己的一掌惊鸿之中丧失五感,此时仅是盯着前方的三长老,摇了摇头,一只手提着白屏,向着密林深处奔去。 自有白家弟子拦路追赶,白屏眼神示意,殷子安以剑划地,一道足有一尺之宽的沟壑横亘其间。 “过此线者,便来与我一战。” …… 月明星稀,平遥城南不知何处的荒野之中,晦暗之中亮起一点火光。 “是我看走了眼,堂堂玉岚山白家家主,怎么可能是个不入气的普通医者。倒也是,这一般医者,最多治得了那常人顽疾,哪能当得起圣手之名。” 殷子安看了一眼那隐藏颇深的白家家主白屏,后者此时端坐在一旁的树桩上,正神情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篝火。 殷子安蹲在火旁,将几只晚间才从林间逮到的兔子给撕开穿到树枝上,这个时节要在山野里找到些野物实属不易,这两只野兔已是殷子安整整用去一个时辰得来的食物。 殷子安将其中一只兔子递给那白屏,说道:“没给你把手脚绑起来就自个儿动手。” 后者淡然接下。 殷子安找个根树枝将那兔子架起,拍了拍手后站起身子,好奇问道:“你是如何隐蔽你一阳境的气息?” “自封经脉,这对医者来说不算难事。” 殷子安哑然:“是对你来说不算难事吧。” 白屏将头偏向一边,不置可否。 “今日你倒是给的两边一个好台阶下,我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而且说实话,我生平最不想招惹麻烦,更不想卷入你们玉岚山的这些个恩恩怨怨。我殷某人或许没有杀人的能耐,可借坡下驴的本事还是有的。” 白屏难得做出一个苦笑的表情,说道:“殷公子说笑了,一战杀死两名一阳境高手,重伤三人,还险些一袖拍死我玉岚山三长老,这个杀人的能耐可大了去了。” 殷子安对这般恭维话语置若罔闻,说道:“我没工夫跟你扯这些闲言碎语。我且问你那丫头现在白家如何?” 白屏说道:“不出意外应已被门人擒下,正在送往平遥城的路上。” 殷子安又问:“你就不怕你门内弟子搞不定,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丫头境界我不知道,杀人的手段却是一等一的高,白家我看可还没有能奈何得了她的人在。” 白屏如实说道:“白家没有高手,宗家自会派人前去。而且我在临行前留下的药方中动过手脚,吴姑娘行气过紫檀自会受阻凝滞。此番四长老亲自带人前往白家,五日前便到了,如今应是已在前来平遥城的路上。” 殷子安神色一变,他身为武道中人,自是晓得行气入紫檀受阻将使气穴受损,好似千里江河一入汪洋,却被人中途截流,自是气机奔入周身,极损躯身。殷子安知道白月儿那倔强脾气,若是一发不得过,定是要蛮力破开气穴,若是引得体内气机倒逆,冲击气海,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堂堂玉岚山白家家主,倒是使得好手段。我今日留你一命已是给足了你们白家面子,你最好祈求着她此番安然无恙的好。” 殷子安没有多说,只是径直走到一边,背对着白屏抽出长剑,用那双袖已被撕裂的黑袍襟边细细擦拭过去。 “你是想拿我当人质去换吴姑娘?” “要不然你凭什么活到现在,你白日里又凭什么敢与我一战?” 白屏被看穿了心思,神情却也没有动容,只是摇头道:“话且说好,我换不了她。近几年白家式微,此番一连死伤了好几位宗家高手,还折损了宗门内几位长老,这事定要有个交代,我白屏的命,还担待不起这个交代。” 殷子安回过头冷冷看了一眼白屏:“你是想要我早些杀了你?” 白屏底下头看着篝火,没再多言。 许久之后,白屏突然问道:“她究竟是你何人?” “故人。” “什么故人值得你这般挂念?” 殷子安冷声道:“已故之人的故人,值不值得我这般挂念?” 白屏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数月之前我玉岚山孙家家主,也是现任宗主孙孟遭人暗算,死在宗门之中,有门人认出其死因是那蓟北轩绝技十八拈。” 殷子安拭剑的那只手停了一下,静静听着。 “事后宗家誓要将那凶手抓住,派人在交州各地蹲点,寻找蓟北轩传人的踪迹。五长老孙定反带人埋伏在延城南郊蓟北轩遗址之中,也就是你与吴姑娘遇袭之处,不想却尽数被你二人所杀。我们派人去看过,三长老孙定反被暗器穿颅而过,想必也是那十八拈的手段。” 殷子安没有说话,若是此时告知她这三长老当初是被一雨丝所杀,她该是如何一副神情? 白屏继续说道:“那日你将吴姑娘带到白家,我便看出吴姑娘中的是三长老的手段,本想让你二人就此离去,殷公子却执意要留下,事已至此,又是谁情愿见到的结果?” 殷子安冷笑一声:“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家主那可真担得起这古道热肠四字。” 白屏摇摇头道:“我当初不过是不想让白家卷入这宗家的恩怨之中,可事已至此,如何辩解都显得无力了。” 殷子安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擦着剑身。 片刻之后,殷子安收剑入鞘,说道:“照你这般说,我不但今日重创了你们玉岚山三长老,先前还杀了你们的宗主和五长老,再加上几位一阳境的后生,那我可真得跟你们玉岚山不死不休了,你不怕改日我一剑将你们玉岚山杀个干净?” 白屏没有应答,而是轻声问道:“你究竟是何境界?” 殷子安淡淡道:“重要吗?你觉着把你们玉岚山的老祖宗喊出来就能教训得了我了?” 白屏又问:“你要如何救得吴姑娘?” 殷子安说道:“今日如何杀得你们玉岚山,改日就如何救得那丫头。” 白屏说道:“玉岚山身为交州第一门派,不是杀几个长老就能压垮一宗这数十年的积累,宗家天资卓绝之人辈出,门中江湖客卿更是高手如云,你以一己之力要想……” 白屏话未说完,殷子安便将那剑鞘递到其眼前,极不耐烦道:“别以为没将你绑起来,就有资格跟我站着说话,我杀你不过瞬息的事。还有,你们玉岚山大长老不是我二人所杀,此事追究起来也是你们玉岚山寻衅挑事在先,更不必跟我讲那些人世道义,若是给脸不要,我自有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身为白家家主,白屏可真当得起处变不惊四个大字,哪怕那剑在眼前,也极为平和说道:“落入你手,我便从未想过全身而退。在你杀我一白家弟子之时,你我本就已是死敌。” “你当真以为你这般忍辱负重保得住谁?” 殷子安缓缓起身,站到白屏面前,俯下身咬牙说道:“那丫头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白家一个也活不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二十一章 来者何人(一) 交州,青云崖。 绝壁之上,一黑衣男子正坐在崖边,静看远山朝霞。清早凉风习习,男子衣着单薄,黑衣束袖,头戴斗笠,倒是一副侠士打扮。细细看去,可见那黑衣上隐隐有着一道浅灰色的蛇形纹案,蛇头印在男子肩侧,蛇身细长,如若盘踞在男子身上一般。 一阵稚嫩的声音自黑衣男子背后传来,男子转身,露出那副称得上俊俏却是略显沧桑的面孔。 “大哥,你瞅我好看不好看?” 来者是一位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长得稚嫩,脸上还有些许不合年纪的疤痕,与那黑衣男子一般打扮,只不过那衣衫上的纹案却是一只偷粮小鼠,印在襟边。 少年头戴一朵白色菊花站到黑衣男子身后,模样颇为滑稽,嘻嘻笑了一声道:“大哥,你说你那妹妹好看极了,我这般可与她般配?” 黑衣男子习惯了独来独往,更是不善言语,但是面对眼前这个少年却是有说不完的话。男子轻轻拍去少年裤腿上灰尘,将他那不知从哪找来的菊花取下后笑道:“那得看她愿不愿意啊。” 少年天真道:“都说天下美人爱英雄,我便做她的英雄。大哥,日后她若有何难处,我这当小弟的定当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你倒是说得轻巧。” 少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说道:“那句话怎么说,君子一言,啥,几匹马来着?” 黑衣男子微笑:“驷马难追。” 少年挺直了腰杆:“八匹马都难追!” 黑衣男子说道:“你还没及冠,不必算君子。” 少年脑袋一歪:“那些及冠了的就算君子了吗?” 黑衣男子似乎听到什么童言箴语,脑袋跟着一歪:“你说得对。” “嘿嘿。”少年憨然一笑。 黑衣男子故作讶异道:“这么说你当真愿为她去死?” “当然。” “可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大哥你说她是天下最美的女子,我就觉得她是最美丽的女子。而且说实话她长什么样三两不在乎,三两知道自己没那平遥城里的翩翩公子那般温文儒雅,更没将种子弟那般英明神武,多半是配不上人家的。” 黑衣男子认真道:“只要她愿意,你就是个要饭的也配得上。” 自称为三两的少年却突然哭丧个脸说:“那万一她真看上个要饭的……那得过啥样的日子呀。” 黑衣男子哈哈大笑:“这倒不会,我那妹子眼光高着嘞,你日后可得在她面前好好表现。” 少年展眉笑着答应下来,随即又道:“她是个啥样的人呀,大哥你与我说说呗。” “她跟你很像啊。” 少年惊喜道:“很像吗?哪里像?” “哪里都像,都会缠着我问着问那,都是这般没心没肺。” “我哪里没心没肺?大哥你要是死了我一定哭七天七夜。” 黑衣男子一拳轻轻打在那少年胸前:“你就盼着吧。” 说罢少年嘿嘿一笑,盘腿坐到男子身边。 “我只不过说说,这天下能杀大哥的人还没出生呢!” “谁说的,这天下可不只有刀剑能杀人。” 少年歪着头,想了片刻后道:“老天爷也不能!” 黑衣男子揉了揉少年的头,眉间含笑。 少年说罢弓着身子,双手撑着下巴望着远山。片刻之后,黑衣男子似是喃喃自语道:“她还会与你一样戴着朵花跑来问我好看不好看啊。” …… 一个时辰后,黑衣男子领着名叫三两的少年下山去,只不过此时二人已各自戴上一副黑色面罩,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林中穿梭极快。 “大哥你知道我们这次是去救的谁吗?” 黑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燕六姐说这人是替她背了黑锅的,要是不救这道义上说不过去。” 三两哼了一声道:“燕六姐的事为什么要我们来给她收尾,她使唤我们救人道义上就过得去了吗?” “毕竟是救人嘛,人命关天,就当是积善为德。” 少年过了一会儿又接着问道:“难道是燕六姐前些日子杀了玉岚山那老头?” “也许吧,我们得快些去,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 殷子安负剑立于山巅,在其身边坐着一位锦衣女子,二人一同看向远方延绵至此的山道。 “你说他们会打这过?” 白屏点头道:“一向如此。” 殷子安侧过身伸出一手,用指尖在那白屏额心轻点。 “我在你印堂处种下了一个心眼,届时我下山拦截若是发现你有趁机开溜的心思,心眼穿堂,你就是九条命都给交代了。” 白屏平静道:“我知道。” 殷子安复而望向远方:“怕你死得不明不白。” 半晌过后,一支马队自那山道上出现,殷子安眯眼看去,为首三人,一人尖嘴猴腮,身形短小,双手绑有钩爪,一人全身覆于黑袍之中,看不清其真容如何,而走在最前的那位则较为年长,面容白皙,体态雄伟,腰间配有玉岚山的白石玉,应该就是那白屏口中的四长老。 在几人身后有一辆拉满草秆的木马车,白月儿平躺于此。在这之后便是近十名白家的随行弟子,武道修为皆未入气。 殷子安深吸一气,持剑正欲奔下山去,却被一旁的白屏突然叫住。 “那四长老名为白锡淳,你可否留他一命?” 殷子安挑眉道:“是你白家中人?” 白屏点头。 “若是那丫头有恙,我可将你们合葬一处。” 说罢殷子安一跃而下,踏叶疾行。 …… 白锡淳此行前往白家只为将那名叫吴黎的女子带回宗门,起初听闻这女子身中白微刺毒,即便是调养了一些日子,只要这毒性未曾根除,行气终归会受其影响,那么此番收押此人本不该出那般变故…… 回想起前几日来到白家的遭遇,白锡淳免不了一阵心悸,当他推开那位名叫吴黎的姑娘的房门时,大致已经猜到后者有了逃跑的意图,不过山中道路曲折,不到一刻白锡淳便带着白家众人在后山剑坪上将白月儿给团团围住。后者那时神情坚毅,眼神之中却透露着一丝惨然,这在白锡淳眼中无异于是那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束手就擒的结果。 然而就在白锡淳放松警惕,正欲命弟子上前将其击晕带之时,一枚飞叶擦身而过,竟是将白锡淳那一身横练的右肩划出一道血口。此番若是白锡淳躲闪不及,这一枚飞叶便可直取其心口,使其当场毙命。而这也得多亏白屏此前留下的后手,留了个心眼封住白月儿体内窍穴,这才使得白月儿这一式平白无奇的十八拈功夫没有任何气机依托,竟是一叶出手,便破了那白锡淳练了一辈子的外家筋骨。 原本白月儿见此招未曾得手,已做好搏命破开紫檀玉石俱焚的准备,然而早有准备的白锡淳这一次再也没给她这个气机流转的机会,不得不亲自出手,以雷霆之势来到其身后,一掌将其击晕,这才将其顺利带出白家。 观者无意,只道这不识好歹的女子事到临头还要拼死一搏,然而一路上白锡淳每每忆起那个瞬间,皆是一阵冷汗。 “这便是可谓之天下第一的杀人技么。” 一路无话,直到一道瘦高的黑袍人影拦住去路。 白锡淳尚未得知走马坡一战玉岚山的失利,但也隐隐猜得这前往平遥城的路上会有人出手拦截,不然何必让自己这个玉岚山四长老亲自带着两位一阳境的外家客卿沿途护送,只是白锡淳没料到来者竟是自负到孤身一人一剑,是全然未将这玉岚山放在眼中不成? 殷子安毫无废话,直言道:“把那丫头留下。” 白锡淳见殷子安年纪不大,言语间满是轻蔑之意:“这位小友是来说笑的不成?老夫玉岚山白锡淳,奉命收押此人,岂是你三言两语就可将其带走的?” 殷子安接下来一句话问的白锡淳云山雾罩。 “她可还活着?” “当然活着。” 殷子安拔剑道:“你我打一场,我赢了,你把丫头留下。” 白锡淳眉头微皱,似是察觉到眼前这人的蛮横无理,但不过眨眼间,白锡淳便领教到何为真正的目中无人。 只见得黑袍剑客说罢脚下一旋,当即消失在原地。白锡淳双瞳骤缩,双腿猛地下沉,竟是将那座下马匹压跪下去,继而整个人也同时消失,不过顷刻之间,二人同时与半空中现身,只不过已是拳剑相争。 白锡淳练了一辈子外家横练功夫,自认辅以入气后的雄浑气机,足以摧石断刃。对上这寻常刀剑,白锡淳自认可做到毫发无伤。 初次交手,不过寥寥几个回合,二人随即退出圈外,白锡淳有些惊奇于眼前这黑袍剑客年纪轻轻,修为却是不低,在方才与自己的那一轮短暂交手中竟是丝毫不落下风。经过这几回合下来殷子安也知晓了这白锡淳练的一身筋骨,倒还算是扎实,只不过那拳法招式却是落了下乘,这倒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你是白原的师父?” 白锡淳神情一愣,道:“你怎知他是我弟子?” 殷子安心中了然,但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下去,于是剑锋一横,立即展开第二轮攻势。 白锡淳正捉摸不透此人与白原有何关系,只见得一道剑芒闪过,白锡淳只得仓促应对,不过眨眼间,那剑锋已然指向自己咽喉! 见那白锡淳面不改色,殷子安似是看破其心中所想,轻声说道:“觉得我破不开你横练是吗?” 方才一招白锡淳着实有些震撼于眼前这无名剑客的诡谲剑招,竟是连道残影也未曾见到便已将剑锋置于自己要害之处,然而若是仅凭于此就想取得自己项上人头未免也太过异想天开,自己这一身铜头铁臂,就连那可用剑气杀人于无形的三长老遇上也是头痛不已,眼前这不过二十出头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莫非真是这般心比天高?不想到殷子安紧接下来的这句话,又当即将白锡淳的神经拉满,难道这小子真有什么天人手段,可破自己一身横练? “你以为我要寻你气门不成?” 殷子安平平一剑挥出,白锡淳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那剑锋竟是在自己脸上留下一道血口! “我不杀你,给我让开。” 白锡淳怔在原地,惊骇得无以复加。 在其身后,一直位于马上旁观的两名玉岚山外家客卿此时终于有了动作,那名手上绑有钩爪 的瘦小男子率先出手,如臂猿一般攀附在一旁的老树上,继而居高一跃冲向殷子安,手上钩爪正对其双目。 殷子安一剑挥出挡开瘦小男子的攻势,继而身形后退三步。那名黑衣斗篷下的人张开双手,自那黑蓬下传出阵阵怪异之声,随即林中传出阵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片刻之后,无数条赤色巨蟒自那林中现出身形,将那孤身一人的殷子安团团围住,正吐着猩红的信子。这数不清的巨蟒的吐信声在林中汇成一片,听得不远处的白家弟子一阵头皮发麻。 殷子安眼神轻蔑,手持长剑毫无惧色。 南疆巫术,曾被殷子安评在九品之外。鸟蛇虫鱼,如何与人道争天命? 那斗篷男子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阴森可怖。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二十二章 来者何人(二) 实则直到那位斗篷男子被殷子安一剑指点中额心,轰下马匹时都未能得知眼前这位手段凌厉的黑袍剑客姓甚名谁。殷子安连这斗篷下的惨白面孔都不屑多看一眼,只见其身后赤蟒一哄而散。 那善使双钩的瘦小男子双眼滴溜溜转了两转,后退了两步,就在殷子安摸不清这人是何想法之时,瘦小男子猛地向侧身一步踏出,继而如猿猴一般一跃向殷子安。 殷子安起剑穿过男子右臂的钩爪之间,随即手腕轻抖,剑锋一旋,便将那双钩崩断,不想男子不知何时在其掌心藏了一支断匕,就在距离殷子安不到三尺的距离时探出一掌,将那断匕送到殷子安眼前,一股无可匹敌的气息节节攀升而起,直逼殷子安眉间! 竟又是一名入微境。 殷子安磅礴气机荡开,眉间浮现一枚紫砂印,转瞬即逝。继而一指如奔雷般点至男子腕部,后者那方才凝聚起的偌大攻势如高楼垮塌一般直转急下,断匕脱手落地,男子在空中转了个怪异的姿势,脚尖悬空一踏,身形向后翻转,当即与殷子安拉至三丈距离。 瘦小男子面色狰狞,死死捂着那被殷子安一指点中当下如同断臂一般的右手,看向站在一旁的白锡淳,声音如女子一般,却是尖锐如厉鬼。 “白老头,再看戏,谁也别想好活!” 那白锡淳方才如大梦初醒,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复而看向那持剑的黑袍男子。 二人合力冲上前来,殷子安摇了摇头,收剑入鞘,一掌消去二人攻势,一掌向着身后虚空一握,平地旋起一阵罡风。白锡淳只觉着其中古怪,一时间不敢冒进,那瘦小男子却是握爪如钩,攻势不绝,那双眼已是通红,显然早已顾不得眼前这黑袍男子身后的天地异象。 然而瘦小男子几爪似乎都触及到了殷子安的身体,却皆如击在水流之中,空游无依,这让本就性子急躁的瘦小男子愈发恼火,全身气机运转如风,只求将眼前这不知好歹的毛头小子撕作两半。 殷子安找准机会,一掌粘上那瘦小男子的手臂,一带一送,便是将其推开一丈之远,趁其尚未落地,殷子安身后一掌再度推出,那积蓄了许久时候的罡风自其身侧向前刮去,如平地起龙卷,竟是将那本就身形单薄的瘦小男子刮出百丈! 白锡淳终于反应过来那黑袍男子此招意欲何为,顿觉不妙,当即冲入那罡风之中,却是寸步不得进,待得那不过顷刻之间便消逝大半的龙卷渐渐平息,那黑袍男子的身影也随之消失。白锡淳一眼看向那拉着草秆的马车,却已是不见了其上那名女子的踪影。 白锡淳顿时气急,也顾不得先前那一剑如何惊人,当下一拳砸在那木车上,将那木车砸作漫天木屑,白皙的脸庞竟涌上一抹紫红。 “小子,下次见到,老夫定要百倍奉还!” …… “嘁,还百倍奉还,这老不要脸今日差点被那位哥哥一剑斩了去,也好意思说这种话,真是不害臊!” 三两与身边的黑衣男子站在一座山崖之上,静静看罢那山道之上的一场激战。三两听得那白胡子老头在最后气急败坏,竟是风言风语起来,顿觉好笑。 黑衣男子在一旁道:“白锡淳毕竟是玉岚山四长老,本身也有着入微实力,不可小觑。” 三两坐下,挤眉弄眼,作了一个鬼脸道:“那不也差点认栽了。我还以为今天我和大哥在这得有一场恶战,没想到就是当个看客,这风头都让那使剑的小子抢去了,这算哪门子事。” 黑衣男子笑道:“让你清闲,你倒还不乐意了。” “我是无所谓呀,燕六姐不是要我们救人来着,可这人没救到,被别人截了胡,回去要怎么跟燕六姐交代?” “你燕六姐说了,若是有人出手,就轮不到我们两个多此一举。这些事你燕六姐早就算计好了,我们照做就是。” 三两双手一撑下巴,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大哥,你说你要是哪天遇到那个使剑的,能有几成胜算?” “说不清楚,此人今日未出全力,仅是这样看下来,我自觉胜算不大。” 三两先前才说过自己大哥的好话,一听这使剑的小子修为更甚,愈发郁闷,只是揉着脸颊自娱自乐。 过了一会儿,三两突然仰起头笑道:“没事,到时候有我帮大哥,就是那玉岚山老祖宗来了也是半点不虚!” …… 殷子安将昏迷中的白月儿带到白屏身边,自是不必多说,白屏起身取出针砭,开始替白月儿解开经脉。 先前一战殷子安对白锡淳多有留手,这些白屏都是一一看在眼里,知道这自是殷子安给自己留的那三分薄面,那一道惊鸿之力甚至不及走马坡下一半之威。 白屏行针时,殷子安端坐一旁。半日过去,白月儿渐渐转醒,醒来第一眼便见到那一身锦衣的家主白屏,当即起手就要一掌挥出,却被殷子安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挡了下来。 白月儿这才见到一旁的殷子安,顿觉惊讶。 殷子安没有解释,说道:“你先运气,且看周身可有不适?” 白月儿收回一掌,瞪了一眼白屏,这才起身盘腿而坐,入定后行气周身。殷子安静候一旁。 半刻过去,白月儿睁开双眼,看向殷子安点了点头。殷子安将佩剑挂在身后,上前扶起白月儿,继而看向白屏说道:“这里离平遥城不远,你自行寻路回去。” 白月儿看了一眼殷子安,眼中似是有天大的秘闻要讲,正要开口,却被殷子安一个眼神示意,心领神会地又将话给咽了回去。 殷子安转身便走,临行前提醒道:“不要想着跟来,你还没那个本事。” “且慢。” 殷子安转过身皱眉道:“还有何事?” 白屏一时神情挣扎,咬牙说道:“借剑一用。” 殷子安看了一眼白月儿,心中了然,遂取下身后佩剑,丢给白屏,继而背过身去。 再转过身时,白屏半边脸已浸在血中,那右耳处空空荡荡,只有一道两指宽的伤口,正向外涌着血水。 白月儿一皱眉,这女人怎对自己这般狠心? 殷子安没有多说,接过白屏手上的剑,手心微震,将那剑身上的血气抖去,收回鞘中。 “告辞。” 殷子安领着白月儿一路下山去。 路上白月儿按耐不住多问了一句,殷子安轻声说道:“其实她要是不借我这一剑,我还真想不通她此番要如何破局,是亡命天涯,做个江湖郎中此生再不入交州,还是就在那山上找个石头一头撞死,一了百了。” “此话怎说?” 殷子安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日平遥城外走马坡下,玉岚山的人设计杀我,本该是个两边不死不休的局面,却被我一口气杀了玉岚山的几位高手,见得形势不妙这白家的家主主动送上前来,作为人质让我掳走,算是各给两边一个台阶,这样一来算是救下了本该被我一掌轰死的玉岚山三长老,也能让我顺理成章的离开,此番行动失利的白家众人也算是好给宗门那边一个交代。” 白月儿心思通透,自是很快领悟到其中利害,不禁说道:“这白屏倒是八面玲珑。” “方才那一剑更绝。走马坡一战玉岚山损失惨重,白家家主更是被人劫走,白锡淳押送白家仇敌回宗门的路上也遭到伏击,双线失利,势必要有人站出来给一个交代。她一介女流,经此动荡被人抓走后若是完好无损地回到宗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且她白家作为分家,在宗门里本就受百般打压,此番白屏全身而退,没准就会被宗家的人视作里通外敌的叛徒,被逐出宗门是小事,若是因她门主身份而牵连到整个白家除名,那她便是族中罪人,白家在这交州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你现在想来,这白屏用一只右耳换来的,那可太多太多。” 说罢殷子安不禁感慨:“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女人这份心思和那破局的手段,要折煞这天下多少男儿。” 说到这里,白月儿轻叹一声,又问:“这玉岚山为何百般刁难我们?” 殷子安遂将先前白屏与自己讲的那一套说辞又完完全全复述了一遍与白月儿,后者听罢不禁摇头:“你相信她的话?” “那个时候她没必要再跟我撒谎,而且我也说了,玉岚山大长老被杀一事并非我二人所为,相信与否也还是让她自行斟酌。其余的那也都是玉岚山的家事,与我二人也无关了。别忘了此行交州,我们是来寻找晋王的。” 白月儿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不在意是谁杀了玉岚山大长老吗?” “陈九呗,还能是谁。” 殷子安慵懒道:“这蓟北轩绝技我娘从不外传,连我小时候都没能看上一星半点。当今这天下除了你和陈九,谁还有这份手段?” 说罢殷子安挠了挠头,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继续道:“既然她还活着,那我二人定是能再见着她的……而且不单单是陈九,这交州的水可比我预料之中的浑太多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二十三章 师父师父(一) “接下来怎么办?” 殷子安看向远方的巍巍城墙,轻声说道:“自然是进城。” …… 平遥城七珍楼,这一日迎来了登上顶楼的贵客。 七珍楼敢取“奇珍”之意,就注定楼内钟鼎玉食不足贵,七珍楼七层高阁,以白玉为梁黄金作壁,每上一层如若鱼跃龙门。一般人在此散尽千金买得醉生梦死,达官显贵更是不惜挤破头颅要在此间攀龙附凤,寻求仕途。 这七珍楼的主人据说是那南平王刘瑾的旧日袍泽,曾担任过南平王麾下扛旗校尉,更是在当年刘瑾举兵时为其鞍前马后,事后在这交州一人封王鸡犬升天,连带着整个家族荣华富贵。据说当年武明城内这老卒没向那老王爷讨要个一官半职,更不求其荫佑子孙万代,只求在这平遥城立了个“醉眼天下”的酒楼招牌,几年来这招牌就在那楼阁高悬,历经风吹雨打,倒成了平遥城一处景致。从此七珍楼算是成了整个九州内首屈一指的销魂去处,更有坊间百姓在听说了楼内那可让一般殷实人家家破人亡的“千两登楼”之言,在口耳相传间,将这七珍楼说得好似连那大汉天子进去也得跪着出来,于是这七珍楼又别称“天子跪”,算是交州的一桩笑谈。 这日,一浓妆娇艳女子身着红衣,踩着金梯一气上了七楼,一路无阻,羡煞旁人。 此人究竟是何身份?这平遥城算得上是交州除了南平王以及州牧所在的武明城之外规模最大的一城,平遥城这几年政通人和,少不了城中多股势力盘根错杂,暗中相互掣肘。许多个百年世家宗门,历经两朝巍峨不倒,少不了其中散落各处的眼线势力的功劳。 红衣一气登七楼,就在那面生的女子第一步踏入七珍阁的那一刻已经有如同蛛网般的探子铺散开来,将这一消息传递到交州各个角落。 随着红衣女子一步踏上七楼,已经有耳目灵通的世家得到了此人的一手消息。 那柳巷之中,一位灰发老人拍案而起:“风凌阁阁主已登七珍楼?!” 诸如此般言语相继四起。 “这魔头怎会到交州来?” …… 红衣女子薄纱半掩面,双眼却如狐媚一般居高扫过这平遥城内大街小巷,一临街孩童恰好与其四目相对,顿时满面红光,捂着脸跑开。 “偌大个平遥城,也就个七珍楼还入得了眼。” 红衣女子身后随行四人,一位白面书生,一位半百老者,还有一对玲珑璧人,五人同行,红衣女子当头,既不似那同门下山游历,更不像一家亲友相约出游,落在不知其中门道的旁人眼里倒是稀罕得紧。 白面书生想起临行前红衣女子交代的几件事,收起手中的墨梅折扇,上前一步,轻声说道:“阁主,再过两日便是那蜀州学士讲经的日子。” 红衣女子转过身来坐下,摘下面纱,神情慵懒道:“就将就在此住下吧,七珍楼,哼哼,比起白狮楼还是差些意思。” …… 白起从未想过和姐姐白屏的再次相识会是这般场景,那半边身子连同那一副苍白面孔都被血水浸透的女子进城时见者纷纷让道,一守城军士装起胆子上前盘问,然而白屏能独自一人走到平遥城外已是精疲力尽,哪来多余的气力言语,好在有在此等候的白家弟子见到后,终是认出了白屏的样貌,连忙上前解释。 白起已在此处等了几日,原本三日之后便是宗门内比,作为璞玉试弟子白起更应加紧修行。白家门人不止一次前来劝慰,却都拗不过这小子的野牛性子,周围有卖茶的商贩老人见这孩子在此苦等多日,动了恻隐之心,好意将其留在摊上,供些饭食,白起也顺手帮着老人打理茶摊。 当下姐弟二人相见,白起顾不上手上抱着的一摞瓷碗,抬腿便向着城门口奔去,那碎瓷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白起一路跑来见到白屏这般模样,心头一酸,当即哭出声,来到白屏面前,却抱也不是,白屏惨白的脸上艰难挤出一个笑容,伸出还算干净的那只左手揉了揉白起头发,白起哭着只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味。 继而白屏整个人透支脱力倒下,被身边的白家弟子扶住,一路送回客栈。 这日白起就跟个走失了爹娘般的三岁孩童一般跟在后面哭了一路,一如当年得知白钰身死那般。 …… 白屏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前去柳巷找到玉岚山宗家的那几位老人,请示也好认罪也罢,总归是算将一切推到了殷子安的头上。那位明面上玉岚山当家做主的灰发老人在听到面前这位自断一耳的女子的一面之词后当即将那黄花梨木制成的太师椅生生捏成两半,不知是否算是装出的一副气急模样,立誓此生要与那姓殷的后生不死不休。白屏正襟危坐其间一言不发。 这场在灰发老人口口声声说是叙些家长里短的谈话持续了半日之久,待到夜里白屏走出柳巷之时,方觉自身后背不知何时已然湿透,在夜风里的凉意比之右耳当初的疼痛尤为刺骨。 这一日白起趁着白屏挎着木剑偷跑出城,来到平遥城北的一处村落,此地临近曲江,当地百姓大都靠打渔为生。白起走得轻车熟路,倒不是第一次历经此处了。 就在黄昏将近时,白起终于隐隐见到了那个村落的门户。一位少女高坐墙头,背靠夕阳,面向江面,一双小脸红扑扑。白起遥遥喊了一声,那少女扭过头来,在远远见到小路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后,起初还有些不确定,但很快便雀跃起来。 白起从怀里摸出一块用白布包裹着的糕点,递到少女面前。 “这是延城的栗子糕,我让师兄带回来的,这些事特意给你留的。” 少女满心欢喜接下:“谢谢白哥哥。” 白起抬头看了一眼铺遍了霞光的江面,问道:“你爹娘还没回来么?” 少女摇了摇头道:“要入冬了,这江上鱼虾都少了起来,他们平时都是太阳落山后才回来。我就在这等他们。” 白起一屁股坐到墙头道:“我陪你等等。对了,阿土他们去哪了。” “被爹娘叫回去吃饭了吧。” 白起挠了挠头道:“那,那你就先吃些糕点将就下,我?我不用,我来之前可吃过了。” 少年笑道:“你骗人,你从平遥城过来这要一个多时辰,你那么早就吃过饭了?” “我……” 被戳破了那点心思,白起一脸羞赧的掰下一小块糕点吃下。 “现在吃过了。” 少女道:“家里没什么储粮了,等我爹娘打渔回来咱们一起吃。” 说罢少女似乎想起什么,有些难以启齿道:“不过我爹娘好像不是很想让你过来,待会儿你躲远些,我偷偷带给你。” 白起先是一愣,继而摆手道:“没事,等他们来我回去就是了。” “那多不好,今晚我跟他俩多说说你的好,没准就能让他们回心转意了呢?” “这跟他们没有关系,我想应该是我家里人跟你爹娘事先说过,让我不要来找你。” “这样吗……”少女目光黯淡下来,那悬空的双腿交叠,前后轻轻晃动。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二十四章 师父师父(二) “白哥哥你一定出身大户人家的吧。” 白起说道:“哪有什么大户小户,大家不都是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的过日子。你不要想那么多,我这还不是过来看你了吗?” “你前些日子写信来说初五就到平遥城,这几日一直没见你来,我还以为你给我忘了,本来都不去想这些,没想到今天又见着了。” “嘿嘿,路上耽搁了些日子。” “那你这次来平遥城是来做什么呀,跟之前一样来玩的吗?” “嗯……也算是吧,只不过这次可能要跟人打一架。” “打架?”少女惊讶道,“为何要跟人打架?” “倒也不能说是打架……算是比试吧,你知道比试吗,就两个人找个地方分出个武功高低,就像之前平遥城那个有钱的王家为了比武招亲摆出的擂台啊,那也是比试。” 少女轻笑道:“我知道,阿土和小虎他们每天都在‘比试’。” “那白哥哥你这次来平遥城比试能赢吗?” 白起兴许是想起了先前殷子安说过的话,想了一会儿后大言不惭地说道:“那是当然,你看我的这把木剑了吗,我学了好久的剑术,现在可是一阳境下无人可敌的厉害。” 少女第一次听说“一阳境”的说法,有些愣神。 “你知道一阳境吗,就是气啊什么的随心所欲操控,一剑断江海的那种水平。你见过一剑断江海吗,就咱们面前这条曲江,我这一剑下去,哗,直接分成两半。” 少女听得呆了,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这么厉害?” “当然我是还没到那个境界啦,只不过差得不远就是了。” 说罢白起兴许是怕少女不信,跃下墙头,拿着木剑对着一旁废置了好些年的土墙摆出个有模有样的架势,脑海里回忆起“清平剑法”的招式,一剑递出,土墙纹丝不动,复而一剑再出,如叠浪一般拍击在那土墙之上,只见那土墙轰然一声垮塌,在一旁的少女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是什么天人手段。 毕竟对她而言那什么一剑断江海终归是虚妄,说到底还是不如眼前的两剑摧墙要来的实在。 “嘿嘿。” 白起似乎也没想到这两剑竟有着这般威力,先前练剑时那个穿着一身黑袍的师父总是教训自己这一剑下去连只蚂蚁都戳不死,现在想来那怕不是师父为了锤炼自己心境刻意说的气话。 白起当下摆出一副与殷子安一般模样的收剑架势,自觉已有那世外高人的风范,得意洋洋道:“我这一剑下去谁还能站着?都给我躺下跪下!” 少女敬仰之情溢于言表,然而满心欢喜的同时夹杂了丝丝落寞。自己不过出身渔家,本就该一辈子呆在船上,做些市侩生意,剑是什么刀是什么那都是小说话本里的东西,那什么走马九州闯荡江湖更是想都不敢去想,唉,自己与眼前这个少年终归有着愈发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些是能拿一辈子去填补的吗? 白起可察觉不到豆蔻少女心里那些个复杂心思,只觉得这两剑下来自己说不清的高人风范,可又转念一想想到那走马坡下的一战,自己的师父殷子安在与师叔白原对敌时的缥缈剑招,相形见绌下,自己这两剑竟是显得如此拙劣不堪。 “你在想什么呢?”少女问道。 “我在想我那个师父,我想他怕是就有那一剑断江海的本事了。” “那么厉害。” “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我这两剑也是他教的。” “我听说那些高人都是些坐卧云端的神仙,你师父是不是也是那种仙风道骨的老前辈?” “他跟我姐姐差不多年纪吧,可没那般仙人姿态,但总归是很厉害就是了。你所说的那些神仙多半是志怪小说里见到的吧,我师父说了,再高的高人也得一日三餐,也得逃不脱世俗两字。高人非所见,所见非高人。他还跟我说日后见到这些个装模作样的,尽管一剑刺去,给他打服气了,就是那天王老子也得跪下喊爹。” 少女笑了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对这些渔村外的轶事少女并没有太多明确概念,充其量也只是当另一本小说话本来看,也就没觉得殷子安那般的修为有多厉害,只是觉得这一个高人,那一个高人,凑在一处打打杀杀有趣极了。 对她而言眼前这个少年就是自己当下所能触及到整个江湖,什么打打杀杀,只要不波及此人,灭世也是虚传。 “你师父现在何处?” “我师父他……”白起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摇了摇头道,“不,他应该不算得是我师父了。对,我早就该跟他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四个字从白起口中说出来颇有些江湖味道,少女不知其中意味,但隐隐觉得眼前的少年在说这句话时颇为挣扎,似是下了万般决心。 自己什么时候打心眼里认他做了这个师父?白起细细想着,是那日他到溪水里给自己捡回了那块双鱼玉佩?还是那晚在白家剑坪给自己讲了一番登堂五境的高谈阔论?亦或是此后他心血来潮教与自己那这两招剑法?唉,早就记不得了。 但与他单方面的恩断义绝却只在那一刻,既不是他这一路上嘲讽自己的天资愚钝,也不是那日走马坡他一怒之下杀伤数位白家弟子,那时的白起甚至希望殷子安一掌将那三长老轰死才好。 直到他见到半身是血的白屏出现在平遥城门口,他便知道自己与这位萍水相逢的师父这份恩情已走到尽头,下次见面,定是不死不休。 “没事,你日后定会比你那个师父要厉害许多。”少女在一旁天真说道。 白起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木剑,思绪万千,真有那个时候,自己可会递出这两剑? 若是大哥还在他当如何?那时姐弟三人的父亲,也就是白家前任家主尚在,白家嫡长子白钰一剑杀穿璞玉试十几名门内天赋卓然的弟子,一时间风头无两。那时的姐姐还不是如今这般模样,白起揉了揉双眼,想起姐姐旧日的笑颜,恍惚间竟像是上辈子的画面了。 那时大哥揉着自己和姐姐的头说日后谁敢欺负二人,便给他刺上千万剑。可如今时过境迁,白家已是物是人非,自己这个当弟弟却连两剑都这般女子计较,要是让大哥知道,是不是该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 少女见身边的少年久久未曾言语,不禁撇过头去悄悄看了一眼。只见少年不知何时已是双眼通红,泪流满面。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二十五章 鬼神之说(一) 这日平遥城有件家喻户晓的大事发生,那蜀州来的学士终于在这城中开了道场,接连三日论道,解经讲义。许多消息灵通的交州寒门子弟不惜提前数月万里奔赴而来,更有交州世族大家里的老长辈早些便听闻此事,连夜打发着家中几个平时玩物丧志的后生驱策千百里前来平遥城,只为让这些长大以后就只晓得提自己胯下那杆笔的假秀才来沾一沾这蜀州来的书卷气。 此次前来交州讲义的学士是那蜀州下阳城上川学府的大学士余正庭余夫子。上川学府的名头在这九州本就是一等一的响亮,据说当今朝中半数士子身处上川,这其中当然有人为夸大的成分所在,可毋庸置疑的是那当今大汉辅国孙昉孙相国,那是响当当的权柄煊赫的朝堂人物,同样出自这上川学府。 与之相对应的是这大学士余正庭余夫子的名声在外,只不过此人浸淫铸剑之道多年,炼剑的本事倒是闻名天下,然而此番前来交州却是论道…… 唉,说到这余正庭殷子安倒也认识,当年也算得上老头子的一个至交好友。关于姓余的论道本事嘛,殷子安只能评价“绝活”两字。那两老头经常能坐在一起吵上个三天三夜,起初二人相对而坐,还泡茶摆棋,品茗手谈,论及天下,只差个苍松桐梧,孤崖绝壁,成就那般平心而论的高人之境。只不过越到后面二人的“论道”场面就越发顾及不得身份如何,那身形动作也逐渐放开,张扬跋扈起来,只差一把刀一把剑,两人就可杀他个天昏地暗千里万里,真正做到坐而论道,起而行之。 可以说殷子安至今为止学到的一身骂街本领多半是跟这姓余的老头学来的,上至祖宗十八代,下到你后辈孙儿如何如何,那时的殷子安还不晓得,连同自己在内的老殷家儿孙十几代人都被这老人咒了个没腚眼。哼,踏破铁鞋无觅处,这老头今个撞到自己枪头上了,这不得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余老头的道场设在了早些年少林寺僧人前来平遥城宣讲佛法而特意修筑的水陆道场,倒是足足可以容纳万人,殷子安本想着这老头子应该也没什么在儒道上的成就,更别说名声外显,就是去晚些也无妨,没想到仅是迟到了半刻钟就已是连那宽窄巷的巷口都进不去。 于是殷子安做起了扒人墙头的勾当,顺着房檐终于是能窥见那道场之上的场景。那道场两侧紫旗招展,大都是写些诸如经世济民一类的儒家圣人言语,道场之上由城内官兵将几位蜀州学士与听讲的百姓间隔开来,其上红木长桌一字排开,坐着三人,为首那位须发皆白,显然是上了岁数的余正庭,另外两位一男一女就显得面生,皆是穿着上川学府的紫衣,殷子安只道是余正庭门下弟子。 这时自那宽窄巷那边方向的人群突然如潮水一般向两侧退开,五道人影走在其间,竟是将两边人群凭空隔离,被拥挤的人群本就苦于不得前进一睹蜀州学士风采,被人推开更是怨声载道,然而无论如何,那些个谩骂声声不绝的人群却无一人得进这五人周身三尺之内,倒称得上是这道场上的一大奇观。 殷子安蹲在墙头心生不满,就连自己这么个秦王世子为了此番论道都干起了爬墙的勾当,这五人是个什么鸟毛,呵,好大阵仗! 这时殷子安突然见得那为首的红衣女子突然抬起那对狐媚眼眸看向自己,顿时觉得不妙,好在此人在如勾魂一般的盯了自己一眼后便再无下文。殷子安忍不住又用余光多瞟了那五人几眼,其中三名年轻女子皆以薄纱掩面,看不清楚真容。那红衣女子一眼倾城,但也只是一眼,随后不论殷子安在那妖艳身段上如何扫视,她始终没有着眼于此的意思。 即便如此殷子安还是在心里暗暗感叹这红衣女子的勾心本事,不由喃喃道:“娘嘞,这婆娘是狐狸精转世不成?” 这五人最后停在了离那高台约莫十丈之远的距离,就在红衣女子坐下之后,周围顿时投注来无数道炽热目光,着实是这红衣女子和其身后的那对璧人太过惹眼,即便以薄纱掩面,难掩的却是那身段气质。这其间不少身出高门的世家子弟,自认眼界一等一的高,但见到这红衣女子这般仙人姿态仍难免自惭三分,心想这几年遇到的女子皆不过是些猫猫狗狗。 台下人群熙熙攘攘,也怪不得前来平遥城的诸多交州士子聒噪,殷子安仔细一看,见那台上为老不尊的老东西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睡去,那呼噜打得顶响。这成千上万听的讲士子已经在这台下等候多时,都说文人傲骨,能站在此处的读书人哪个没些自己的心气在那,这般放低姿态,换来的却是那雷声大的呼噜,任谁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火气。 对此那红衣女子倒是一副无谓神情,殷子安手上攥着一片碎瓦,心想要是这老头再是这般无知无觉的睡下去,自己就一石头砸到那脑壳上,让他知道知道读书人的脾气。 好在这当老师的为老不尊,这做学生的就要给撑起场面,只见得余正庭身边的男学士轻轻拍了拍自家老师的手臂,见后者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似乎呼噜声比之之前更胜一筹。眼见得场内呼声高涨,就差有人一鞋扔到台上,届时就是把那附近的官兵都调来也挡不住这偌大个交州的读书人那滔天怒火呀。于是当下这做学生的也顾不得什么以下犯上的忌讳,右手摸到那余正庭身后,控制好力道,一个巴掌朝着那老头后脑勺轻轻扇去,位于正面的人们看不真切,可蹲在墙上的殷子安却是将这幅场景一览无余,当即笑出声来。 “这不愧是你余老头的学生,当真是性情中人!” 余正庭被一巴掌扇醒,却还是一副迷蒙神态,见得自己身边的学生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正了正颜色,就在众人以为这从蜀州来的大学士就要这般展开通篇大论之时,不想那老头朝着右手边的男学士一努嘴,而后整个人又扑在那桌上,眨眼间那呼噜声再度响起。 殷子安把手上的碎瓦随手丢下墙头,笑道:“不愧是你,不愧是你!” 就在群情激奋之时,不想那男子学士这时缓缓起身,伸手示意场内安静,继而说道:“家师身体有恙,今日便由我为诸位论道讲义。” 霎时间这台下一多半的书生开始叫骂起来,其中又有一多半是冲着这不知从哪跑来就敢越俎代庖的蜀州学士,余正庭是铸剑大家,名扬天下,你就算身为其弟子,那也不过是传其衣钵,说的也不过是转述他人言语。这偌大个道场之中,论起辈分来,与这蜀州学士同辈之人比比皆是,凭什么就得听一寂寂无名的后生在此高谈阔论,这岂不是笑话? 余正庭身边站着的那位年轻学士也不在意这全场骂声,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插袖,静等人群静下。足足半刻钟过去,已有人将矛头直指上川学府,说些什么沽名钓誉,名不副实的言语。年轻学士听罢也不愠不怒,面带微笑坦然听之。 这时一站在那红衣女子身边的书生突然大声说道:“此番讲学是为交州读书人讲经解惑,这偌大个交州,千万书生汇聚于此,只为听得一朝明心之论。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余夫子蔚为鸿儒,却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堂堂上川学府,竟都是这般不明事理之人吗?” 也许是此人本就嗓门奇大,加之身边坐着一位这般奇绝女子,更有一股凛然之心,打着自己一骂成名,博得红颜倾心的小算盘,当下这一番言论倒是力压一众呜呜泱泱的谩骂之声,同时也博得了不少深有同感的书生一呼百应。 正当这大嗓门的书生得意洋洋之际,不想那年轻学士听闻此言轻声应道:“学府先前仅是安排家师余夫子同行,至于此番讲学之人此前并未定论。论道一事本是各抒己见,明心证道,自不必在意论道之人出身,贵贱,才识如何。在座诸位若是为余夫子名声而至,本就失了先人教诲,自行离去便是。若是为明心而来,在下才疏学浅,自当尽毕生所学,不负诸君今日厚爱。这位同好若是要听家师讲义,他日私下里可自行前来蜀州下阳城,在下定当亲自引荐。” 那大嗓门书生遭到反驳,当即想好了犀利言辞要予以回击。不料下一刻此人便凭空被一道气浪击飞,砸到那门墙之上,登时血沫横飞。 众书生被这天谴一般的飞来横祸吓住,整个道场顿时安静不少。其中有人当是这台上这年轻书生使的妖术,却是不敢出声,只得逃也似的溜出道场。先前还是人山人海的道场顿时少去半数。只有站在那红衣女子身边的四人隐隐听得前者那略显幽怨的自言自语:“本座来这可不是听这些虫子聒噪的。” 对此殷子安也是乐得所见,当即跳下墙头寻了个好位置站定。他自然是知道方才一击是何人所为,只不过自己又不是那爱出风头的傻鸟,自己跟谁都是无冤无仇,何必去戳穿他人。 那台上的年轻学士见之面不改色,也不加解释,察觉到道场之中安静下来,于是轻提一气。年轻学士声音清明,开宗明义道:“今日,讲鬼神。”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二十六章 鬼神之说(二) 站在墙根的殷子安眉头一挑,恍惚间想起在魁星楼听那青衣先生讲学的日子。 关于鬼神之说,殷子安早年听魁星楼里的青衣先生提起过多次,无一例外地都在听到一半时昏昏睡去。到后来殷子安习得此法,每每夜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便偷偷跑到楼里,把青衣男子喊起来给自己讲那些个儒家道义,不用一刻便可沉沉入睡,比那北海的熏香管用万分。有时候殷子安私底下都会琢磨,这当年战国诸侯钟情于遍寻诸子百家,没准就是那一国之君在深夜难眠,特用此法尤为有效。 果然就在台上那学士才开口说了一句,殷子安便已有困意。依稀记得往日自己曾在楼中与青衣先生讨论过此般言说,似乎最终也没得盖棺定论的说法。 那名叫司马晦的学士侃侃而谈,开篇即述鬼神存无之说,这倒让殷子安平白无故想起自己幼时跟那青衣先生那如胡搅蛮缠一般的交谈。 “这世上可有鬼神?” 那青衣先生笑而不语。 “没有?” 先生摇头。 “那就是有了?” 先生遥头。 殷子安歪着脑袋想了许久,又问:“信则有不信则无?” 先生还是摇头。 殷子安就差伸手一巴掌打在那先生脑袋上,以为是这先生书读傻了,只会摇头。 青衣先生指尖沾水,轻轻在桌上写下三个字:当如在。 殷子安只当这神棍故弄玄虚,在这诓骗自己,抬手掀翻了那先生的酒碗,比了一个鬼脸逃也似飞奔下楼去了。 现在想来那只是幼时不经世事的一通胡闹,然而那三个字就是放到现在,殷子安细细想来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一道女子声音自那道场之中传出,竟是那红衣女子秀口轻吐,真就拿出了一副论道的架势般说道:“君子学以祭礼,你既然说不信鬼神,为何要学那祭祀之礼?好比无鱼而结网,倒是做的好一番表面功夫,虚伪的很。” 此番言论是以儒家公孟子所说“世上无鬼”出发,抓住了儒家“君子祭礼”的漏洞进行辩驳,并将无鬼而学祭礼比之无鱼结网,倒是颇有妙处。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当即赢得场下不少附和之声。 那蜀州学士听罢此言,微笑应道:“这池中有鱼无鱼,自然是可以得见,可世上鬼神,志怪传说之中倒是说的多,可谁又曾真正见过,有鬼无鬼岂可如有鱼无鱼一般临池而观?二者本就不可一概而论,这位姑娘所言有失偏颇了。至于君子学以祭祀之礼,也不是因鬼神之论定夺,祭祀之礼事鬼,其与事人之事有别,比之结网而渔,更是天悬地隔。” 被人此番说成是鸡同鸭讲的红衣女子听罢脸上倒也丝毫没有愠色,甚至悄然一笑,右手扶眉,饶有兴致地接着听这学士接着侃侃而谈。 “鬼神之说绝非如人之有无,四时之变化一般皆有定论。既如此,便绝无于人之外而专有定论的鬼神一谈,就如死生而论,在知生之外,不能妄图另论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可知事鬼以事人,既知生,则知死。君子祭祀之礼与鬼神交道,鬼神之说基于人之存在,既事鬼神,理应视鬼神如若所在。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然则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上鬼神,存而不论,即是鬼神一论最好定论。一如前人所言,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状乎无形,影然而成文。” 殷子安如孩童一般大笑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好一个如在,好一个如在。” 周遭学士见了殷子安这般作态只觉此人疯癫,无药可医,哪能从中明白这其中妙手偶得的快哉?当初青衣先生沾水写下“当如在”三字,岂不是与这年轻学士所言不谋而合?当如在,祭神如神在,鬼神有无不可以常理盖棺定论,但却可知事鬼神之法由人而生,心中所念便是存无之道,这其中奥妙自然不可以简简单单的一句信则有不信则无来归根结底,现在想来那青衣先生说的真是句句在理。 那年轻学士继续说道:“如何事鬼神一如鬼神有无事鬼与事人皆是人之本源所在。知死说到底还是知生,知生即知死,同样如此,事鬼之说,不过事人之理,故知事人即知事鬼,知事鬼,鬼神之谈自有定说。” 年轻学士看向红衣女子,却是面不改色,正襟危坐道:“至于这位姑娘先前所言,祭祀之礼本就不是因鬼神存在而为,祭祀之义当以人为本源,自有人之忠义,亲爱,敬畏之情。前人有言,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至于鬼神是否存在,如何存在,就不应是我等所求之道了。” 一语中的,更是将祭神一事拔高至人之本性,取之道义,在场书生有恍然者不禁拜服,与同行者低声交谈吹捧,整个道场论道之风兴盛。 殷子安自觉此行所得颇丰,正满心欢喜,这时只觉得心神一动,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看向那道场之外,顺着墙角匆匆离去。 眼看着殷子安离开道场,那站在红衣女子身边的佝偻老人这时走上前俯身低声说道:“那人已经离开道场,让人跟上去?” 红衣女子回过头轻轻看了那老人一眼,后者只觉得全身悚然,连忙退下。 红衣女子复而将目光投向台上年轻学士,用那只有身后四人方可听见的声音轻声道:“本座来此只为听人讲学,那些个打打杀杀的事自己烂在心里,本座行事不必你们指教。” “遵命。” …… 殷子安出了道场了四下观望一番,取出早就备好背在身后的竹编斗笠戴上,随即向着东南方向一路奔袭而去。 殷子安捡巷道一路出城,来到郊外一处密林,就在一棵老槐之下突然站定,在其面前的老树枝头站着一大一小二人,皆以黑布蒙面,似是专程在此等候一般。殷子安抬头看去,面带笑意。 年少那位歪着脑袋问道:“你一路跟着我们过来干嘛?” 殷子安取下斗笠,笑道:“二位大侠行事坦荡,何不取下面罩说话?” 那年长男子双眼微眯,没有说话。 殷子安右手执剑抱在胸前,看着二人笑道:“先前在城外与那玉岚山三长老一战,二位一旁观战多时,匆匆一别,在下可还未来得及问候一声。”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二十七章 一长一少 那年少男子少年心性,听罢此言当即摘下面罩,露出那满是疤痕的面孔,如同被火灼烧过一般,当真担不起孩童的天真二字。 “摘就摘了,你要看是把,我吓不死你。” 殷子安复而看向年长那位黑衣男子,后者无动于衷道:“这位少侠,你我二人此前并未见过,为何今日要纠缠不休?” 殷子安轻笑一声,一手负后,手心自有旋风叠起。 “那这招你该是见过的吧?” 说罢殷子安一掌推出,一道罡风转瞬而过,将眼前二人先前所站的枝头轰作齑粉。 那一大一小两道黑衣身影在林中几个起落,轻轻掠下,躲开那道罡风,站到殷子安面前百丈开外。那黑衣少年半蹲在地,朝着殷子安比了一个鬼脸道:“这就是你的问候之法?见面还还没说上三句话就要开打,你是皮痒了欠揍不成?别仗着两道掌心龙卷就以为这天下没人治得了你。” 殷子安挑眉道:“哟,你怎知是两道龙卷?” 说罢殷子安另一掌击出,又是一道比之愈发凌厉的罡风骤起,那黑衣少年骂了声娘,当即跳开。殷子安两道惊鸿落空,倒也不恼,这两掌不过试手,比之对付玉岚山三长老的那两道惊鸿不知收了多少力道,若是就此得手那才是怪事。 不等黑衣男子发话,殷子安率先开口问道:“先别说你我二人本无冤无仇之类的话来搪塞我,你二人就算认不得我也该认得这两掌,那日平遥城外我与那玉岚山长老一战,二位在一旁看得可算是尽兴?” 那黑衣男子眉头一皱,说道:“我二人并无恶意。” “那就请二位说说,那日为何会出现在那山上,终归不会是路过把?” 三人相对而立片刻,待得一阵山风又起,只见得那黑衣男子的身形隐作一线,殷子安双眼微眯,继而整个人向前追去,化作残影。 片刻之后,二人身形自那树梢处显现,两把长剑出鞘,击在一处,殷子安双手握剑,将那黑衣男子从高处如泰山压顶般砸向地面。 那黑衣男子处在下风,却也不慌,只见其将剑锋一斜,卸开殷子安手上的力道,整个人朝着一侧转去,随即于身后反手握剑,将那长剑如匕首一般朝着殷子安身侧刺去。殷子安剑锋一横挡开一刺,继而云剑向着那黑衣男子面门削去,男子上身连忙向后轻移,堪堪躲开一剑,但却被那剑气伤及面部,将那面罩划开一道口子。 这时那身形短小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摸到殷子安身后,一脚尖正取殷子安后腰。这天下招式十之八九皆由腰下发力,才有那破竹之势,可见少年这一脚踢的即为刁钻。不过殷子安似是对此早有预料,当即一剑收回,一式苏秦负剑,只见少年那脚尖点在剑身之上,压入一寸,继而反弹将其身形退去数丈。 三人先后落地,殷子安一剑收在身后,剑鸣清脆,另外二人呈前后包夹之势将殷子安围在正中。 少年一招未曾得手,当即率先展开攻势,向着殷子安身后奔来。殷子安侧身躲开少年一脚,随即伸手握住那少年脚腕,平地生得那千斤坠之势,眼看着就要将那少年砸在地上,这时那黑衣男子身形化为一线,瞬间来到殷子安身前,一掌挡住其握住少年脚腕的那手,继而一剑刺出,殷子安松手,竟是空手拍在那剑身之上,将那长剑一分为二,随即两指拈住那剑尖部分,调转剑锋,一步欺身上前,将那剑尖送至黑衣男子胸口。千钧一发之时,才挣脱了束缚的黑衣少年一手抓在那剑刃之上,生生断开那剑气牵引,将其握在手中。 殷子安前脚点地,一跃出数丈之远,那黑衣男子和少年也相继后退。电光火石间的一番交手就这般草草结束,双方再度拉开数十丈的距离。 一式断尾揽雀,将那长剑拍断,剑尖递出伤了那黑衣少年,殷子安自认已是占尽上风,然而并非是自己不想趁势追击,而是就在殷子安拍剑之时隐约觉得那右手手心传来一阵莫名刺痛,当即封住了那腕部经脉,这才有了此后的攻势,然而这经脉受阻,一剑之威也随之大减,否则那黑衣少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光凭空手断开那锋刃上的剑气。 殷子安后退之时侧眼瞟了一眼那右手手心,只见那手心处一抹紫黑萦绕,好似被蛊虫咬开一个血口,一时说不清楚是中了什么旁门手段。 殷子安目光一凛,莫非是方才握住那少年脚腕的时候…… 殷子安右手负在身后,抬眼看去,只见那少年掌心方才被自己所伤的地方浮现一片黑雾,那道血口竟是在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到片刻那道剑气所伤的血口已是愈合如初。殷子安按耐住心中震惊,右手经脉解开三分,那阵刺痛感再度袭来。 这时那黑衣男子像是看穿了殷子安心之所想一般,开口解释道:“你手上的毒只要不动用气机,一炷香内会自行散去。你和我们本不是死敌,何必以命相搏。” 殷子安说道:“我只要一个答案。” 黑衣男子沉默片刻,说道:“那日只是路过而已。” 说罢二人转身就要离开。 “陈九。” 殷子安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 黑衣男子眉头一皱:“什么?” “陈九,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黑衣男子与其身边的少年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殷子安深吸一气,说道:“你们若是日后见到此人,告诉她,一个姓殷的故人在找她。” 黑衣男子抱拳道:“有机会定会转达。” 继而二人转身没入林中,向西而去。 殷子安低下头看了一眼右手掌心,那片紫黑似乎淡了许多。 …… 三两与黑衣男子向西奔行了十余里地,停下歇息。三两又重新戴上了那副面罩,偏过头看了一眼黑衣男子脸上被划破的面罩,愤愤不平道:“这小子真是欺人太甚,大哥你倒不如让我毒死他,让他这般嚣张。” 黑衣男子靠在一旁,将脸上那道面罩揭下将说道:“他又没伤我,你毒死他作甚?” 三两指着黑衣男子手上破开的面罩说道:“那剑锋所至就差几寸,大哥你脸不要啦?” 黑衣男子一巴掌轻轻拍在三两后脑,笑骂道:“臭小子你才不要脸。” 黑衣男子继续说道:“是啊,就差几寸,你当他没那几寸的功力不成?这一战他多有留手,许多招法看似狠辣实则点到为止,说到底也只是在试探你我二人。反倒是你,二话不说给人下了毒,要不是我最后将你拉开,你真准备给人毒死不成?” 三两撇嘴道:“他不是本事大了去吗?怎地这点痛都受不住,一点尸毒而已,大哥你也不说说他那给我把手划破的一剑,可疼!” 黑衣男子摇头笑道:“你先给人下的毒倒还有理了,你怎知你大哥接不下那一剑,又怎知他不会在最后一刻断去那剑上的气机,谁让你那么大胆去空手接白刃的?” 三两不服道:“你倒还帮起他说话来了,世上人要都像大哥你这般好心,可就天下太平了。” 黑衣男子道:“你那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三两不屑争辩下去,自顾自走到一边,片刻之后又走回来道:“那小子口中说的陈九,会不会就是燕六姐。” 黑衣男子道:“你把这些说与你燕六姐,她自有分辨。” “万一他是来寻仇的咋办?” “那也是你燕六姐的家事,你知道的,你燕六姐最不喜欢别人掺和她自己的事情。” “哦。” 三两又退到一边,抓起一根路边的草根,放在嘴里咀嚼。 黑衣男子偏过头看了一眼似乎还在置气的少年,轻声说道:“还在怨我帮他人说话?” 三两一言不发。 “你这小脾气我那妹妹见了指定不喜欢。” 三两愣了一下,随即说了句气话:“等我以后娶了她,就不认你这个大哥了!” 黑衣男子听罢一石子砸到三两头上:“臭小子翅膀硬了?我妹妹再怎样也是我妹妹,要想让她胳膊肘往外拐,那不成。” 三两挠了挠头,哼了一下,闷不做声。 黑衣男子继续说道:“你这脾气我跟我那个弟弟倒是相像,都是那死倔的毛驴,仗着少年意气,不去计较后果,你可知这江湖多少天赋异禀之人死在你这个年纪?你别嫌我话多,我平时没那么多要说的,只是这次而已,我也是不希望你吃亏,要是以后拖着个半残的身子见到我那妹妹,你说她待不待见你?” 三两依旧没有说话,背对着黑衣男子自顾自地拔着草根。男子轻叹一声,望着远山出神。 许久之后,天色渐晚。那黑衣男子惨然一笑,竟是有些悲怆道:“小子,我那个妹妹要是只剩一只耳朵了,你还娶她吗?” 三两突然起身,回头看向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接着道:“你别问我是谁干的,这世上很多事是分不清黑白对错的……” 三两心神一动,连忙走到黑衣男子面前蹲下,伸出手摸着男子的脸,慌乱道:“大哥你别哭,不要哭啊。你说的我都知道,我都听进去了,我不问是谁。” “我娶她,只要她愿意就是聋了瞎了我也娶她,我们俩叫你一辈子哥。我刚刚说的话是气你的,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你不要哭啊……” 说着三两的双眼渐渐泛红。 黑衣男子抬起头来,脸上艰难扯出一个笑容。 ……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二十八章 三分剑气(一) 接下来的几日依旧是那位余正庭门下的学士负责讲学,第一日的鬼神之说结束后,这位年轻学士在平遥城的名声算是一炮打响,接下来几日分别是说自我,说天人,说机心,说王霸。那道场中的学士与日俱增,到那最后一日据说就连那道场背靠的风波亭的檐上都蹲满了人,更不必说那四周围墙高枝之上,听说还有听得入神的书生在那学士讲到一半的时候从那树梢上掉落下来,得亏这树下也是站满了人,不然就这一摔那可怜的书生恐怕连那黄粱一梦都没来得及做成就一命呜呼了,而后再沦为坊间奇谈。为求学而死,也称得上我辈书生楷模。 殷子安得知此事后不免暗暗乍舌,心想当初自己爬墙头进去终归还是显得矜持了许多。同时也不得不叹服这余正庭门下弟子的儒道成就,能被那些眼高于顶的交州士子这般追捧,绝非是会些舞文弄墨的手段就能做到的。那小子虽说看着平平无奇,跟自己一般年纪,倒是走的好一条阳关大道,日后说不准便又是一代儒圣,千古留名。 这余老头哪找到的宝贝?殷子安难免好奇,难道骂娘还能骂个天大的功德出来? 殷子安也得知了此人的名字叫作司马晦,这叫的倒是颇有些要大器晚成的意味,只不过就这几日讲学之况来看这年轻书生难道不该是少年得志平步青云? 接下来几日殷子安没有前去水陆道场的原因其中一个是这些儒道学说殷子安早在魁星楼就不知自青衣先生那听了多少遍,大都是些各家学派数千年争论不休的说法,除了那鬼神之说殷子安打从一开始就没听青衣先生说过几句人话之外,其余些个学说大都被青衣先生说厌了嚼透了,殷子安在梦里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这叫司马晦有的一手讲学的本事不假,在儒道一途也算是登堂入室,可比之那魁星楼里的前朝鸿儒,那多少还是少了些厚度,这不是天赋高低可以决定的,好比好泉好粮酿好酒,可十年百年的都是不一样的滋味。 再一个就是那玉岚山的宗门内比开始,虽说此事这几日被这水陆道场的讲学一事压过了风头,可这毕竟是堂堂交州宗门的大试。再者说这司马晦讲学对一般老百姓来说听得都是些之乎者也,其中门道高低更是没个讲究,可要是见到两个大汉当街斗殴起来,那指定要围出个里三层外三层,更别说那一宗之比,我不知道其中门道,难道还看不清楚躺在地上的是何人吗?要说水陆道场是这整个交州读书人的洞天福地,那玉岚山的宗门内比可就是平头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所在了。 殷子安本是没那个心情去凑这个热闹,更没那个心思去打听玉岚山又出了哪些个惊才艳艳的后辈,这几日殷子安除了带着白月儿上街逛荡,就是私下打听晋王刘晖的消息,但也是毫无进展,关键在于晋王的身份实在敏感,这一般人听到晋王两字直接就被骇得说不出话来,更别说殷子安怎可大张旗鼓地在这平遥城中寻找一个本该在肃州王府里自得逍遥的一字藩王? 直到后来听说那玉岚山的璞玉试开始,殷子安平白无故想到那个一路上跟着自己学了两剑的半吊子徒弟,心血来潮,决定去那璞玉庭看一眼,就看看那不成器的记名弟子如今是何成就,也算是了结自己一个心愿。 “清平剑法”入门不难,难的是往后的自悟自省和那不进则退的大毅力,一登二三不需寥寥几日,可要说三登五六,再上七八,有些人恐怕要用上一辈子之久。算下来从那小子练剑至今也有一月有余,要是那两剑都还没形似个五六,真是对不起自己这一路上的苦心栽培。 殷子安心血来潮,一路上右手呈剑指,在那空中照着“清平剑法”的招式轻轻比划,隐隐有着细小锋刃破空显现,走在其身后的白月儿看出了几分门道,只觉得玄妙无比。 二人很快来到璞玉庭外。照理说玉岚山的宗门内比只会对外宣布结果,个中过程如何却是不可为外人所见。当下二人来到璞玉庭外,只见那入口处站着两位玉岚山宗门弟子,其余各处门墙皆有弟子看守。殷子安遂寻到一处人流稀少之处,眼神示意身边的白月儿,后者心领神会,右手微动,从那袖中射出两支细针,正中那看守弟子的后脊,只见其昏昏倒下,殷子安带着白月儿顺理成章地翻墙进去。 “你才跟玉岚山结下死仇,这就跑来人家的地盘耀武扬威,真是嫌事不够大?” 白月儿语气并不强硬,殷子安知道这是她还在介怀自己负伤连累他人一事,于是说道:“寻常武者二十岁前大都看不出成就高低,这玉岚山璞玉试说的是给宗门寻找门内惊艳后辈倾力栽培,可只有其中极少数像白家那个及冠之前便达入微的天才会在璞玉试上崭露头角,其余大都是厚积薄发,在二十岁后方得一鸣惊人。因此这璞玉试说到底不过是这宗门内各方势力间的暗中角斗,为自家后生争取最大的宗门资源,而真正关注这武斗过程的其实也没有几人,不然也不至于才放到门口一个守卫弟子我俩这就一路无阻走过来。这玉岚山的家底没有你我想象的那般深厚,先前被我杀去了几个一阳境,我想这璞玉庭里面满打满算也就一手之数的一入气武者,充其量有个入微境的镇镇场面,这点阵仗要抓住你我二人倒还差得远。” “你这般关注那个跟你学了两剑的白家后生?” 殷子安笑道:“怎能不关注,我殷某人平生手的第一个弟子咧,我日后要是开宗立派了,他便是那大师兄,这要是不成器,说出去我都没脸认他。” “你觉得他有多少胜算。” “璞玉试夺魁吗?”殷子安眼珠子一转,笑道:“要是今年没有那如白钰一般可达入微境界的大才,这小子有八成胜算。” “还有两成?” “你不得想想宗家弄几个一阳境出来?” 说着二人来到那正庭之外,殷子安攀上墙头,趴在那假山之上向里面看去,只见得场中两名外家子弟正拿着刀剑比划。对阵双方皆未入气,使得也都是些下乘招式,好似小童互殴一般,殷子安着眼片刻便移开目光,搜寻那个熟悉的瘦小身影, “那小子倒是沉得住气。” 白起此时正站在一旁,目不斜视地看着场中双方对阵,打得你来我往。在其身后是一个熟悉面孔,那白家家主白屏正坐在木椅上,看着白起背后。 “看来这丫头已经把宗里那帮老家伙忽悠过去了。” 说着殷子安复而看向场内,片刻之后便转过身来,轻轻靠在假山上,闭上双眼道:“丫头,到那小子的时候叫我。” 白月儿一肘敲在殷子安手臂上。 殷子安挪了挪身子不耐烦道:“到他的时候再叫我!” 白月儿平淡道:“他上场了。” 殷子安当即转身看去,只见白起拿着一把木剑走上场,站其对面的是一名外家少女,生的倒是眉目清秀,使的一手长鞭。殷子安双手抱袖,盈盈笑道:“这小子桃花运还不浅。” 说罢只见那场中的少年递出一剑,被使长鞭的少女一鞭隔开,少年复而一剑,当即斩断那女子长鞭,欺身一步,便将那剑锋送到少女面前。 一名枯槁老人连忙站出喊停,宣布白起获胜。仅仅两招,便以木剑断长鞭,这份手段惹得场内各家家主弟子纷纷感慨后生可畏,就连那向来不苟言笑的白屏眼中都藏不住那份炽热。 不过这在他人眼中的雷霆手段放在殷子安这里就显得这般平平无奇,再看过那两剑之后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又转过身来靠着假山说道:“唉,有个五六分形似,罢了,也够他用了。” 白月儿有些惊讶道:“这就是你教他的两剑?” “那不然?这么精妙的招法他在玉岚山哪里找去?” 白月儿看了一会儿又道:“他在宗门里有仇家吗?” “什么意思?”殷子安眉头一挑,转身看去,见得白起收剑下场的时候,一位身着紫色云纹衣袍的男子向他比了一个凶狠的抹颈手势,殷子安看罢皱眉道:“这是宗家的弟子,没听他提起过,也不知是何时结下的梁子。” 白月儿点点头道:“此人约莫是有一阳境初期的实力了,宗家的后辈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殷子安又回过头来,不屑道:“一阳境初期罢了,要真以为一个一阳境就在这璞玉试上无人可敌,那真的是太小看前朝儒将毕生所悟的那两剑了。” 白月儿惊讶道:“无气杀有气,那么玄乎?” “自有胜算。” 说罢殷子安剑指凭空划过,指向那假山之下的水潭,但见谭中水流暗涌,似是蕴含了万千杀机,竟将那浮萍卷入其中寸寸绞烂,然而那水面之上不过只是荡过阵阵涟漪。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二十九章 三分剑气(二) 白起依然记得白家还没迁至延城的时候,各家弟子尚且聚集一堂锻体学艺,然而孙家势大已是不争的事实,随着几家长老的相继陨落,孙家的入微高手如潮般接连出现,填补了这长老席上的空缺。几代门庭没落的家族相继离开平遥城,有的另立山头,用当初在玉岚山攒下了几十年人脉帮人走镖,也有的摸着了水陆的门道,带着一家子人经营茶叶生意,说到底还是不愿离开的也就那几个也曾光耀一时的宗内世家,而白家自是其中之一。 可白家式微也是众弟子有目共睹的,宗内五大长老席白家只剩白锡淳一名入微高手苦苦支撑,在万事决断上这玉岚山终归还是那孙家一家之言。 白起那时身为白家幼子,却仍难免遭宗家排挤。都说童言无忌,儿时思虑单纯,却也最为纯粹真实,哪怕大人都还在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可孙白两家分道扬镳已是连这十岁出头的孩子都能看得明白的事,难免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起口角之争。 孙家势大,连带着小辈也是这般张扬跋扈,白起本就是家主之子,打小就被哥哥姐姐说尽了光耀门楣的漂亮话,怎能忍得他人这般羞辱。在那次对练之中白起被激怒后奋起下了死手,将一位孙家后生打断了小臂,也因此被孙家众弟子群起攻之,事后被丢到那平遥城外,三日之后才寻到回城的路。 为首那位孙家弟子名叫孙彬,那时他说的话白起至今仍记忆犹新。 “你白家就是我玉岚山孙家的一条狗,主人打狗天经地义。你等着,要不了多久你们一窝狗都要给老子滚出玉岚山,你还要咬我两嘴不成。” 白起回平遥城的路是生活在江边的少女找到的,那帮孙家后生将白起打晕后丢到了江那头的山林之中,这下无论是白起顺流而下或是寻那官道都无济于事,只会离那平遥城越来越远,而且密林之中野兽遍布,白起手无寸铁,与那万灵争命,能活多久?兴许白起那时就会如流民那般死在路上,曝尸荒野连尸身都无处可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第二个夜晚,白起躺在江边力竭之时,恰巧与父母渡江而来途径此地的少女将其带上渔船,供其衣食,并在第二日将其带回了平遥城中。 少女名叫惊蛰,这又是一起白起铭记在心的事。 此后大哥白钰身死青云崖,父亲病倒,姐姐白屏继承家主之位,带白家迁至延城外,再到如今回到这平遥城,白屏却只剩下一只左耳……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前生浮梦一般,白起至今也不知白家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般境地,但他知道白家就如那绝崖边摇摇欲坠的野草,自己则是那草根,要往岩壁深处扎入,再扎入。 两剑递出,将那在孙家小有名气的年轻后生击败,白起却是心无波澜,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一般,殊不知就在他收剑拱手作礼时,就连一向沉稳的家主白屏都不禁动容,那可是宗家年轻一代中仅次于孙彬的后生,据说先天根骨圆满,锻体多年,离那一阳境只差一个机缘,这般强敌竟是被白起两剑刺倒在地,在场众人皆为之侧目。 自己又是何时开始这般信任那位萍水相逢,相处不过十几日光景的年轻师父的?白起在这种场合本就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只得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也许是那个罪该万死的师父本就说了那句话,任他世间真仙人,我自一剑尽斩之。也是那时起,白起这才相信自己有那向下扎根,与天争命的本事。 就在他下场之时,目光不经意间瞟过了那位一直站在一边的被誉为玉岚山三十年一遇的年少英才孙彬,见到其投来一个阴翳眼神,一如数年之前自己被打晕时所见那般。他如今该是个什么境界,据说是有那一阳境的实力了,剑气化刃,那是真正在武道一途登堂入室的存在。 “一战便是。” 白起再度站到庭中,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被宗家视为掌上明珠的天才后辈孙彬。后者神情倨傲,步入一阳境的他自有这份底气所在。 当孙彬的一步踏出,那一阳境的气机层层攀升,虽说初入一阳境对气的掌握不是那般得心应手,可毕竟引气入体后的底蕴在这,好比山洪倾泻而下,无需过多繁冗的技巧,只求得一力降十会。 白起摆出个架势,待得孙彬率先一剑刺出,白起一如此前对敌那般一剑横开,复而一剑递出。孙彬早早便将白起那招式古怪的两剑记在心中,自是知晓这剑剑之势叠加的可怖之处,顺势跳出圈外,没给白起蓄势的机会。不想尚未入气的白起此时却是不退反进,主动一步踏进那汹涌气机之中,一剑未成再度强行递出一剑,竟是不想给那孙彬喘息的时机。 殷子安看罢摇头道:“这一剑出的牵强了,两剑之势就算是那宗家小子仅凭气机强化的躯体硬抗下来也伤不及筋骨,只要打好反手,白起没有任何机会。” 白月儿却在一旁说道:“初入一阳境,可没那么多计较。” 场中孙彬果然没那一剑换一剑的胆识,连忙调动全身气机于周身,白起一剑刺入连那气衣都不曾刺穿,然而孙彬就这般慌乱之下重新调动起的攻势也已失去起先的凌厉,白起自是一剑拨开,复而叠上一剑。 这般拙劣招法在殷子安看来倒是如两稚童嬉闹一般可笑,不免叹道:“一个急功冒进,一个见招走招,无聊至极。” 白月儿道:“好歹是你弟子,不多说两句好话。” “若他就只是这点本事,输也是迟早的事。” 这时只见那孙彬整合全身气机于剑身。殷子安看罢笑道:“这下急功冒进的倒成了对面那宗家小子。” 孙彬手中长剑颤鸣,如若活物一般,一股青白色剑芒游于剑身,继而另一手剑指扶上剑身,剑芒更甚,白月儿说道:“能一气化剑芒,这一阳境的少年手段不少,你就教了那个叫白起的两剑,够用?” 殷子安看着庭中,神情肃穆:“你不也只会个十八拈。这天下招式从不讲究多少,使的妙与否在于一个恰逢其会。” 即便如此说来,两剑之间实在不存有什么变招,无气战有气,哪怕后者只是个初入气的武者,双方的差距还是宛如鸿沟。 剑芒欺身,白起只得连起两剑,身形向那一侧闪去,可孙彬岂会让其这般全身而退,当即调转剑锋,向白起方向猛地一肩靠去,仅凭气机便将其击飞。 白起强行咽下翻涌入喉的一丝腥气,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只见那孙彬手中剑芒再现,此番攻势白起身在空中避无可避。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剑下去便是胜负之分之时,白起竟是如同意料之中一般一脚蹬在身后的旗杆之上,裹挟大势,身形随之向前闪去。一剑劈下,似是那平天之式。 殷子安暗惊,此人竟是将那两剑换了先后,所谓一步错步步错,殷子安当初习此剑法时并非没有这般行过此法,可本该是互为裨补的两剑经此变招已是背道而驰,蓄势之道仍在,然而此后的每一剑都对使剑者消耗极大,殷子安当初拼尽全力仅是递了五剑便是七窍流血,“清平剑法”本就是以剑势延绵著称于世,两剑之间的奥妙早在前朝就被剑法大家所参透,这般倒行逆施,无异于那竭泽而渔,这小子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哪怕垫上一剑,也不至于这般透支躯体,然而眼下却没有给他垫上这一剑的时机了。 白起一剑劈下,与那剑芒正面撞上,竟是将那青白剑芒一剑劈开,孙彬眼中浮现出惊惧之色,那剑芒随之溃散。 殷子安摇头道:“宗家小子还是怯了,被这此前从未设想的招式先声夺人,破去一道剑芒后就这般不知所措,入气又有何用?” 白起一剑劈下,强行破开剑芒,却已是强弩之末。倒行逆施“清平”两剑,又是用躯体硬抗下那青白剑芒,再是强悍的躯体也都是千疮百孔。白起抬起头来,整个身体遍布细密剑伤,那眼中血迹斑驳,疯魔一般。 然而当下二人之间不过三步之远,此时孙彬只要挥剑而出就能将已是重伤加身的白起彻底击败,似乎这已是定局。白屏此时已经站起身来,正要出声叫停这场比试,只见得那已经是半个身子贴在地上的少年此时竟是再递一剑,剑锋上撩,呆立原地的孙彬没有任何躲闪的意图,而那失去后力的剑锋也仅仅只是划过其衣角,然而白起不过是用此撩剑借势起身,随即竭尽全力向那孙彬撞去! 孙彬长剑脱手,竟是在这毫无章法的一撞之下彻底失去判断能力,连那周身气机都不曾调用,倒地后这才幡然醒悟,正欲起身,却是被那堪堪稳住身形的白起拿剑指住了喉咙。 胜负已分?可那遍体鳞伤的白起可还有送出那一剑的力气?这所有一切皆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孙彬倒在地上,一时间尚且没能接受当下的场面,自己这是被一个分家小子用剑指着喉咙,还是以一个这般居高临下的姿态?片刻之后,孙彬那眼中顿时五味杂陈,不甘?震怒?说不上来,此时的他只得静静等待一个宣判,如同任人宰割一般。 然而那声宣布胜负已分的声音迟迟未能响起,站在场边的白屏看向那负责比试的判长,后者却视若不见一般看着那场内二人。 不知何时,孙彬倒地的右手上一道白色气机隐隐现出,就连孙彬本人对此都面露惊讶,而那整个面庞都隐没在散乱的丝发之中的白起对此更是毫无察觉。 眼尖的白月儿提醒道:“宗家弟子有人助他。” 殷子安看向那璞玉庭上,沉声道:“有一名入微境。” 说罢白月儿只见殷子安双眼微闭,右手呈剑指状,一指划向正前,一道微乎其微的波纹悬在那眉心处。 “你这是……” 殷子安双眼骤然睁开,轻声开口:“我自借他三分剑气!”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三十章 三分剑气(三) 当白起察觉到孙彬手中的青白剑气之时,手中的木剑已经被后者一掌推开。孙彬迅速起身,看着手中无剑而生的青白剑气,食指中指并拢成剑指,那道剑气迅速凝聚成芒,依附在那指尖,青白愈盛,甚至隐隐有着转紫的迹象,这般气机比之先前所化剑芒不知锐利多少。孙彬心头一震,尚且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般化气为刃的手段,在心里暗道一声天助我也。 见此情景已是穷途末路的白起只得在心里苦笑一声,逆行“清平”二剑已是他最后的杀招,而此法在之前他从未尝试过,更是不知其中利害,追究起来那一剑也只是他在一脚点在那旗杆之后临时起意的顺势所为,本以为会是羚羊挂角的一记妙手,能打这个早已将自己两剑烂熟于心的宗家天才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反倒是将自己逼入绝境,这比之玉岚山招法的后继无力可要更为难办啊。 青白剑芒已然送出,白起双眼微闭,本欲就这般等待那判官决断,不想却内观到本不存在的丹田气海之中不知何时充盈起一道雪练般净白的磅礴气机,胸中平生万千剑意,那气机随心而至,向右手经脉延伸出去,覆盖在那木剑之上隐约现出一层白色薄雾。白起如人剑合一一般双眼倏然睁开,那身姿气机汹涌似剑鸣,将青白剑芒尽数震碎,峰回路转,庭中局势顷刻之间几度逆转,孙彬眼中略过一丝骇然,莫非眼前此人已是突破一阳境界? 白起藏锋于鞘,片刻之后剑锋所至无所匹敌,那木剑竟是凭空轰鸣,似那虎啸龙吟。 剑锋直指孙彬眉心,那“清平剑法”的招式不知不觉中竟已有了三四分神似,眼看这就要穿颅而过,这时一道磅礴的紫练自那高堂之上射来,一道精瘦人影来到二人中间,一掌推出替那孙彬挡去剑锋,继而收纳剑气,一袖拂去万千剑鸣,双指递出,轻轻夹住那柄木剑的剑刃,白起心中骇然,手中木剑竟是被此人双指夹住进退不得。 殷子安双眼微眯,终于还是等到此人出手,只不过既然此人已然入场,那么这场胜负便是已有定论。 精瘦人影现出形貌,是一位衣着灰布长袍,形销骨立的中年男子,男子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疤,尤为显眼,而在那袖袍处还有玉岚山宗家的家徽。 中年男子向那场下的判官微微的点头执意,笑着说道:“此番比试是白起获胜了。没想到我玉岚山此番璞玉庭之比试,能出现两位一阳境高人,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白起尚未琢磨清楚这其中意味,更是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的身份,只觉得剑气散去后,整个人再支撑不住这副残破之躯,再听得那句“白起获胜”之后,便脱力倒下,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殷子安拉着白月儿向后疾退,走出那璞玉庭,先前那位璞玉庭中脸上带着剑疤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二人先前所站的假山之上,双眼微眯,片刻之后又自行离去。 待殷子安二人走后不久,白家家主白屏也带着昏迷不醒的白起走出的璞玉庭。二人在暗处看着心情复杂的白屏,白月儿开口说道:“那个人发现我们了?” 殷子安摇了摇头道:“应该只是察觉到一些气息,要是发现我二人行踪恐怕已经有人追寻过来了。” 白月儿又道:“你借他那三分剑气,不怕他死?” 殷子安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若是这点决心都没有,日后也成不了气候。而且我这三分剑气也不是任谁都借,这天底下多少人想要我还都不给。剑气入体一是锤炼经脉,二来对他在剑意上的领悟大有裨益,这对他日后冲击一阳境也是有好处的,只是过程痛苦了些,可这少年人怎能连这点苦都吃不下来?你当初学那十八拈绝技的时候,就没这点觉悟?” 白月儿又道:“你不如起初就送他那三分剑气。” 殷子安纠正道:“是借他,送他三分?那他才是必死无疑。” 说罢殷子安继续解释道:“我只是看不惯那宗家人的小手段,有气杀无气,天下至理,却是被一不入气的小子拿剑指着喉咙,就这般本事还要靠他人借气对敌,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我本对这玉岚山的宗家分家没什么喜恶之分,都是一丘之貉,谁还能比谁多条尾巴?至于白起这小子输赢更是与我无关,我那两剑已经教到他手上,既然成事在天,我自是不便干预。可那个时候我细细琢磨了一番,这小子若是技不如人,就是输了也无妨,早些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对他不是坏事。可他又是倒行‘清平’二剑,又是直撞那一阳境的青白剑芒,剑都指在人脖子上,胜负已分,却是有人从中作梗,要他不清不楚地认输?这什么狗屁世道?今日一见,这玉岚山孙家比起那白家倒是脏上不少。” 白月儿问道:“那这叫白起的后生能无气杀有气,是个什么道理?” 殷子安道:“哪有什么无气杀有气,只是那宗家小子未战先怯,在白起一剑斩开剑芒之后便失了心气,此后几招但凡那宗家小子重整好体内气机,白起也不可能这般轻易就将其击倒。也得亏这是场寻常比试,若是到了以命相搏时,结果自是不必多说。才入一阳境的后生终归还是少了些对敌的杀伐果决。” “……” 白起在璞玉试夺魁的消息在玉岚山宗内迅速传开,各家弟子皆为之侧目。然而在这平遥城中,璞玉试的结果倒是在坊间流传甚少,只有一些小道消息说那玉岚山的分家弟子在璞玉试上险胜了宗家,可都是些口耳相传间模糊不清的传闻,至于此人是谁,是何来历,那更是无从说起。 对此殷子安倒是看得比较开:“无论如何这玉岚山的宗家还是要顾及门面的嘛,让一个分家后生压了风头,这说出去宗家颜面挂不住。” 几日之后自蜀州前来讲学的士子终于要离开平遥城,还在城中的读书人夹道三十里相送,坐在车里名叫司马晦的学士正襟危坐,身前身后皆是典籍,要下马车,司马晦势必要跨过面前一座座书山才行。前人说的枕书而眠,不过如此。 这倒不是说这蜀州来的学士出门在外都要这般求知好学,而是这交州书生的盛情难却,这一人一本书的送来,司马晦起初收了几本,开了先例,继而浪潮般的书卷典籍皆送入马车之中,直到这平遥城的官府派人前来护送,才止住了这般荒诞之事。 两架马车出城去,余正庭身处前一辆马车中正呼呼大睡,为了不扰了师父清梦,两位年轻学士只好和无数典籍共挤在后面那辆车中。 那位在此番讲学中始终未曾发过一言的女子学士坐到车里,开口说道:“听说最近在这交州野外有人见过走尸,我们此行回蜀州的路上不会正好遇上吧?” 司马晦拿起一本书轻轻拍在那女子头上,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前几日才说的道理,你转眼又忘了?” 女子俏皮一笑:“就当聊斋听罢。” 司马晦又道:“而且就算遇到了,有余夫子在,什么魑魅魍魉都得乖乖滚回地府去。” 女子哈哈笑道:“也是。” 一路上司马晦闲时自会从身边成山的书籍中随意翻开一本浏览,里面大都是那些个书生对前朝典籍书卷的注解释要,并且开篇便注明自己的姓氏名号,生怕他人见到不知道这些个高论是何人所注,其中还夹杂有一些诗词歌赋,大都是些附庸风雅或是无病呻吟的文人牢骚,司马晦仅是看了一眼后便丢到一边,这天下不得志者千千万,抱憾终身的更是数不胜数,凭什么这老天爷就要对你一个穷酸儒生青睐有加。 司马晦随意翻阅了一些书籍,笑道:“这天下书生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傲气,心高,全是些经世济民的长篇大论,就连遣词造句都是这般相像,怪不得余夫子曾说天下文章一大抄。” 一旁坐着的女子学士闲来无事也翻看了几本,看过两眼后也都丢在一旁:“就是抄也分个三六九等,空谈抱负,刻意学那前人风骚,无异于东施效颦,都是些下乘文章。” “这些个儒生在递书与我的时候,大都是自以为有了一番振聋发聩的高谈阔论,都想借着这一两篇文章声名大噪,想以此攀上上川学府的高门,鲤鱼化龙。可读书人最忌讳初心易改,若是读圣贤是为了谋求仕途,贩卖文墨,一心功利,又与那些个待价而沽的走商有何区别,让这些人来治世治民?哈哈……” 司马晦没有把话说尽,只是在最后无奈的笑出声来,随即又拿起身边的一本书籍。 “师兄可有治世之心?”女子学士问道。 “没有。”司马晦回答的简洁明了。 “你师兄胆子最小,治家的心思都不敢有,岂敢治世?” 女子学士底下头来不再说话。 两架马车向西行了三十里,再不见一路随行的交州书生。这时车夫远远见到那官道上似乎盘坐着一黑袍男子,面向着两架马车的方向,手中拿着一个果子大口吃着。 两架马车停在这“劫道”男子面前,赶马的车夫吃不准眼前这人的来头,悄悄摸出腰间的佩刀。这时先前还呼声如雷的马车中突然没了动静,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睡眼惺忪的掀开车帐,看了一眼那拦在官道上的男子,顿时没了睡意。 “怎么是你小子!” “余老头别来无恙啊。” 殷子安将啃了个精光的果子向身后随意一丢,站起身来抱剑笑道。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三十一章 剑在柳巷(一) “你不在泰安城安分守己的待着,跑到这交州来拦老夫是个什么道理?” 余正庭跳下马车,走到殷子安面前。这位花甲老人端的是魁梧健壮,先前坐在那道场之上还看不出其中端倪,直到当下这老人面对着矮了自己半个脑袋的殷姓后生,那虎背熊腰的身躯这才有个清晰的体现。也难怪当年这老头与自己那老爷子“论道”时会是那般天大的动静,两头狗熊打架,不得惊天动地?殷子安脸上微笑着心想。 余正庭哪知道殷子安脑子里的那些个歪门邪道,只知道这本该身在泰安城老老实实做他那个秦王世子的殷子安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这平遥城外,一时间神情怪异。 “这不听说余夫子不远千里跑到这交州讲学来了嘛,家父不便前来,文先生也有要事在身,我这当儿子的不得来给前辈捧个场?” “屁!你小子要真有这份孝敬老夫的心思,就先把你以前在剑阁撒过尿的那几根房梁给我换了去!” 殷子安故作讶异道:“哟,这十多年前过去那几根木头还没换呐?这不该发霉生臭了?” 余正庭一巴掌打向殷子安,殷子安连忙后撤一步躲开。 “去去去,别跟老夫贫嘴,我也懒得问你为什么来交州。你小子今日拦老夫去路,有何要事?” 殷子安一副小不正经的模样,笑道:“唉,小子这不是出泰安城出的急了,一时间没能在那魁星楼里找到一件合适的兵器。你说这大侠行走江湖空有一身绝世武艺,却连个说得上名号的武器都没有,传出去叫人笑话。我现在的这把佩剑吧,虽然说也能凑合着用,可我听说早些年夫子在跟我家那老头打赌的时候输了他一把剑。这不厚着脸皮来向您讨要了吗?” 余正庭吹胡子瞪眼睛道:“老夫欠你老子的剑,关你小子什么事?” 殷子安作怪道:“那怎么不关我的事了?都说什么父债子偿,我老子的剑咋就不能给我这个当儿子的用了嘞?况且老头子被禁足泰安城,想来是没机会到蜀州找您要了。天下第一铸剑师的一把剑,这个赌注可不轻,咱老殷家就没做过这么赔本的买卖,您就当让我把剑转手给老头,也算了了你二老当年的一个心结如何?” 余正庭正要反驳,殷子安却率先一步滑溜的摸到老人身边说道:“我看余老头你这佩剑样式就挺不错的,要不先借我使两天?” 说着殷子安一把将那余正庭的佩剑抽出,却是一把无锋钝剑,殷子安看罢哑然。 余正庭本就不是个脾气极佳的老头,被这没大没小的后生一通胡闹,顿时大发雷霆道:“你小子活腻歪了?” 余正庭当即抢过那柄无锋钝剑,一剑向着殷子安劈去,殷子安连忙横起手中的入鞘剑挡住,笑道:“余老头你这么火爆一个脾气,配什么无锋剑啊?生怕自己暴起杀人是不是?那倒是说得通了,这剑真是适合极了,咱就不夺人所好……唉唉唉,您先别打,听我说完,我又不抢你剑了,哎哟……” 殷子安连连招架,将那余正庭十几道剑斩全部当下,老人气喘吁吁,眼中竟是有些惊讶于面前这位黑袍后生闲庭信步般的沉稳应对,这殷家小子什么时候有这份手段了? 余正庭将手中的无锋剑收回鞘中,其身后跑来两道人影,正是那余正庭门下一男一女的两位学生。 殷子安挑眉道:“二位是……” 余正庭显然没有引荐的想法,这二人是听得前面传来的动静这才连忙下了马车赶来,只遥遥见得自家老师跟一个面生的黑袍男子缠斗起来,不过那黑袍男子手中的长剑没有出鞘,招式也是在连连防守,乍一看倒像是自家老师在那咄咄逼人。二人正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见到眼前这面生的黑袍男子举止还算和善,转眼又见自家师父虽是面露不悦,可也已经收起了那柄无锋剑,于是二人先后作揖。 “在下司马晦。” “在下上官朔,拜见公子。” 殷子安也拜道:“在下殷有成,是蜀州来的走商,在蜀州的时候对余夫子大名就早有耳闻,听说这几日余夫子在交州讲学,这就独自前来平遥城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夫子,真是三生有幸。方才在下与夫子论及一些佛门经义,收获颇丰,让二位见笑了。” 余正庭听罢眼皮直跳。殷有成?可真是起的一手好名字。 那一男一女两位学士听罢也是眼皮直跳。佛门经义?莫非是论及那金刚怒目,二人这就开始实践出真知了? 殷子安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继续说道:“不过来之前呢家中有个姓文的先生,应该是夫子的老友吧,曾有交代,若是在下此行有幸见到夫子,切莫忘了提醒夫子这天命难违,事不宜迟……” 一番话说的司马晦和上官朔二人云里雾里,可余正庭听罢却是一脸肃容,冷哼一身,转身走向马车。 殷子安微笑着“告辞”,也不知是与谁说。 两位学士也先后辞别殷子安,回到马车上。 做完这些,殷子安一脸笑意地站到路边,不知从哪又摸出一个果子啃了一口。马车自其身边经过,殷子安挥手大声道:“余夫子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 殷子安得知白起偷跑出城一事是在回到客栈的时候。 半个时辰前白月儿还在那客栈门口当街坐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让过往路人避之不及。好在当下没到吃饭的时候,不然就凭白月儿这幅虎狼姿态,客栈老板恐怕得跪下来求着这姑奶奶移驾。 此番没能等到殷子安回来,白月儿索性留下一张字条,并吩咐客栈掌柜在殷子安回来后交给他,而后便独自出城去。 殷子安在看到字条时只见到上面歪八扯扭八个大字:白起出城,速往北门。 “掌柜的,那丫头还有说些什么吗?” 掌柜的摇了摇头,殷子安当即向城外赶去。 此前殷子安曾吩咐白月儿留意白起的行踪,璞玉试过后要不了几日白家便要打道回府,在此期间难免有在璞玉试中憋了一口气的孙家弟子会找上白起的麻烦,而白家弟子如今大都正忙于宗门内比,对于白起基本上是无暇顾及。对此殷子安的说法是能暗中帮一手就帮一手,毕竟是自己的一个记名弟子,在这特殊时期多加照拂一些总归不是坏事。不过话说回来,这几日那些个孙家弟子倒是出奇的安分守己,就连那白家的门槛都没踏进过一步。 这日白月儿正在东市闲逛,却见得一道熟悉的人影鬼鬼祟祟地从那木匠铺里走出来,向北门跑去。白月儿定睛看去,此人不正是白起么,他怎会出现在此? 白月儿一时间苦于寻不到正在平遥城西边数十里外的殷子安的踪迹,没法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于是就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那孙家对此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甚至就连白家众弟子都没发现这小子的诡异行踪。这要不是白月儿恰巧从这东市路过,岂不是就让这小子瞒天过海了去? 最后实在放心不下,白月儿苦等殷子安却不得见,只好自己追出城去。白月儿先前就在殷子安那得知白家的遭遇和白起的身世,自问对这个不经世事的白家毛小子没什么厌恶,而且在见识过他在璞玉试上极有魄力的舍己一剑之后,更是对其平添了几分好感。再加之殷子安对其照拂有加,白月儿更没有对此置之不理的道理。 当下白月儿与殷子安二人相继出了北门,殷子安循着白月儿一路留下的标记沿途来到江畔的芦苇荡中。 此地四下无人,殷子安更是难以分辨方向,只能依靠白月儿留下的线索一路向前,路上难免会想到这小子平白无故跑来此地是个什么道理?好在一路上殷子安依稀见到了一些渔家打渔的木船和渔具,至少说明此地还是有人家居住,那白起此番是前来此地寻找何人? 正想着,殷子安隐约听得前方吵闹,而白月儿留下的标记也在这附近戛然而止。 殷子安拨开面前的芦苇丛,终于见到手持绳镖的白月儿。后者转过头来,神情严肃地看向殷子安。 殷子安正要上前,却见四下走出十几道人影,将二人团团围住。来者皆是披头散发,面无血色,姿态极为怪异,那双眼中尽是青白混沌之色,没有一丝生气。 殷子安双眼微眯,右手按剑在侧。 “行尸?”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三十二章 剑在柳巷(二) 平遥城,白家众弟子皆住在城东靠近东市的一家客栈之中,与宗家所在的柳巷仅一街之隔。 在白起璞玉试夺魁一事传回客栈中时白家众弟子皆是震惊。对于此番璞玉试中孙家的实力众人皆有所耳闻,虽说那位名叫孙启云的绝世天才因为自己师父被人所杀而闭关没能参加比试,但在参加比试的孙家弟子之中也是有着一位初入一阳境的天才后辈力压众人,在一众未入气的外家弟子当中,可以说这位入气少年已经稳拿这璞玉试魁首之位。 入气杀无气,当真是天下至理? 此番璞玉试孙家独占五个名额,众多分家共分三个名额,其中白家仅有唯一一个。在此之前众人皆知白起不一定是那个最佳的人选,但只要是未入气之人,谁又能在那位孙家的一阳境天才手中讨到半点好处?所谓璞玉试,只不过是为了让那孙家后生名正言顺的获得宗门鼎力支持而走的一个过场,所以就在当初白起毛遂自荐要参加这璞玉试时,白家众弟子仅仅是给予鼓励,却并不会对此抱有太大希望。这宗门内比各分家被孙家打压了多少年,除了当年白家那个未及冠便是入微境界的天才少年之外,有谁能真正从宗家手上讨得半分好处?期望白起此战成名?痴心妄想罢了。 可事实就是这位名叫白起的后生于璞玉试中力压一众孙家天才,甚至做到了史无前例的无气胜有气。比起诸多质疑,各分家更多的是对那少年平日里的修炼感到好奇,毕竟要靠一些个旁门左道在宗家的地盘上讨到好处,要知道当初坐镇璞玉试的可是这一任的孙家家主孙瑞,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入微境强者,谁敢在他眼皮底下弄虚作假? 当白屏带着昏迷不醒的白起回到客栈时,所有人看向少年的眼中无一不透露着心疼。白起身为前任家主的次子,本该一辈子活在哥哥姐姐和一众白家弟子的荫庇之下,谁会想过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需要每日在那后山剑坪挥剑三千?是什么时候白家需要这样一位天赋平平无奇的年轻后生来挑此大梁? 或许没几个人见到了白起搏命一剑时眼神中的毅然决然,谁又曾想过当这位少年挥剑跃入那青白剑芒之中时心中所想。白家已经迁至延城多年,或许要不了几年,白家的后生都会忘了自己的来处。身为家主的白屏又岂会不知这些?也正是因此,在这回来路上,就连当初被殷子安拿剑指在眼前都不曾有过丝毫动摇的白屏甚至不敢着眼于白起身上的伤口,身为家主的她知道不可在人前暴露任何软肋。即便如此,有细心的白家弟子还是注意到白屏回屋时那通红的双眼。 白屏在自己的屋子里足足呆了有半个时辰之久,白起已经被众弟子按照其之前的吩咐安置好。当白屏走出屋子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让众弟子对此事切莫声张,更不可妄语,众弟子也明白其中利害,但毕竟此番璞玉试险胜孙家,众弟子心中欢喜,还是筹备了一番为白起庆功。就在白起醒来后的当晚,众弟子杀猪宰羊,在那客栈的后院好生庆祝一番,只差张灯结彩,就如同过年一般。 那一晚众弟子轮番给白起夹菜,将白起面前的碗堆出一个“山包”。白起本就生的瘦弱,在众弟子的印象中他的食量也算小的,这晚却硬生生将这小山似的饭菜吃得连碗底都给舔了个干净,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惹得众弟子一阵哄笑。 接下来几日大都是这般情景,白家众弟子闲下来后难免会提及此事。 “这样说起儿就可以去隐池了?” 这一日有白家弟子欣喜的问道,立马引得四下一片附和之声。 “那可不,这每年的璞玉试夺魁之人都可以被送到隐池之中吸收那的天地灵气,都说这几年孙家人才辈出少不了这孙家家主私下里送弟子到隐池修炼……” “这话怎么能乱说!” “哈哈,听说的,听说的,不过不说这隐池一事,就单说起儿这次胜了那孙家的后生,也是解气的很啊,多少年了,他娘的,我记得上次还是他大哥白钰。” “那是,只可惜那时我随原大哥出城去了,没能亲自到那璞玉庭看起儿跟人打斗。孙家后生落败时该是什么眼神?嘿嘿,这想想都觉得有趣极了!” “家主可吩咐了让你别乱说话!” 周围的白家弟子连忙向着白屏这边看去,见到后者静静看着前方出神,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热火朝天的对话,这才复而拿起酒杯,继续方才的话头。 是啊,起儿可以前去隐池修炼了,白屏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这隐池是玉岚山后山之中的一处洞天福地,有风水相师曾言此地可存那麒麟之气,养天纵之才,事实上也是如此,每一位曾在这隐池之中修炼过的玉岚山弟子都清楚这其中的妙处所在,不单是能给予自身在修为上的极大提升,这其中更是蕴含着诸多万灵荟萃的天地感悟。对于一位在武道之途登堂入室的武者而言,要想突破武道瓶颈,少不了这一丝玄之又玄的天地之感,道家常有天人合一的说法,便是这隐池的效用所在。 玉岚山成立之初,各大家主曾立下约定,隐池作为宗门的立世之本,理应由宗门各家之中天赋奇佳的后生弟子共同修习,这才有了后来的宗门内比一事的出现。只不过随着孙家这些年势力增长,宗门内比中可前去隐池修炼的几个名额尽数被孙家的弟子包揽,也就愈发造就了当下玉岚山孙家一家独大的格局。直到多年前白家的天才少年横空出世…… 恍惚间又想起当年大哥白钰力压孙家诸多天才的那些时日,白屏看着面前还沉浸在白起璞玉试夺魁一事中欢天喜地的众位弟子,似乎白家这座在风雨之中四下漏风的破庙终于有了立身之本。宁欺白头翁,莫笑少年穷,后生奋飞不辍,自有大好前程。 白屏又想起当时殷子安初至白家之时,力敌数人,到最后只有拿着木剑的少年义无反顾往前刺去,莫不真是应了殷子安当时的无意之言。 谁说那小儿不知事呀,可将半生话风雪,谁说那少年不知愁呀,却以兵戈枕入眠…… 怎会又想起此人?白屏右手不由扶上那已是空无一物的右耳处的位置,却是情不自禁苦笑一声。在璞玉试中白起所用的那两剑她此前从没见过,更不可能是玉岚山的宗门秘籍,细细想来倒是与那日走马坡下殷子安与白原交战时所用的剑法颇有相似之处,莫非正是那蜀州来的殷公子传授给他,怪不得当初从白家出来后这小子就可劲的喊人家师父师父,这一声师父叫的,不冤枉。 白屏微笑着起身,前去白起的屋外敲了敲门,却没听得屋内的动静,于是问身边的白家的弟子道:“起儿先前出门去了吗?” 那位白家弟子疑惑地摇了摇头:“并没有见到他出门去。” 白屏神情骤变,连忙推开白起房门,却只见到一个空屋,屋中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起儿……” 白屏快步将这屋子走了个遍,继而来到客栈后院之中,再顾不得那份家主风范,神情慌乱道:“你们见过白起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如雷击顶,白屏疯一般冲出门去,双眼渐红。 “起儿!” …… “白起……” 殷子安从没想过再次与之相见,后者竟会是这幅模样。 肤色泛青,夹杂着细密的紫黑色纹路,双目青白混沌,虽能行走,却已见死脉。殷子安早在魁星楼中就看到过一些相应的记载,南越的赶尸术,可将活人作行尸,皆无生气,不可言语。 此法可以活人为引,再以活人之躯传播,也可将死尸化作行尸,以万灵气息引导,吸食活物血肉。曾有习得赶尸之术的术士驱尸破城,死伤千万。又因为驱尸之人手段隐晦,大都掩藏在市井之中,不见真容,更是难以拔除,官府对此头痛不已,于是就有了后来一众江湖义士结盟刺杀赶尸人的惊天壮举,不少当时享誉天下的能人志士参与其中,曾立誓要将这邪门歪道从这中原彻底拔除。 多年前那场浩浩荡荡的江湖围杀,几乎将江湖上习得赶尸术之人给屠杀了个干净。其中说到交州南越之地的赶尸术士,必定绕不开那被称作“尸首”的半百老人纪伶子。那驱尸破城,伏尸百万,皆是出自此人手笔。但是此人早在数年前就已被江湖中人联手杀死,从此树倒猢狲散,这交州的赶尸术士经此一战再无踪迹,多年以来交州海晏河清,再也无人提及当年那般腥风血雨。赶尸一法理应作古,殷子安怎会在此遇到这般污秽之物? 那本应叫作“白起”的行尸被殷子安用磅礴气机一丈之外不得寸进,那青白行尸在不可视的气墙前张牙舞爪,露出那鲜红的唇齿,可怖至极。 行尸在低声吼叫,殷子安头也不回地将身后一只如野兽一般扑将过来的行尸分成两半,往前轻踏一步。 “殷子安……”白月儿从没在殷子安眼中见过这般神情,那个玩世不恭了二十余年的秦王世子自打出了泰安城就没在乎过什么天地君亲,为何会在今日流露出这般动容神情? 殷子安再度踏出一步,与那行尸仅仅相距三步之远。 这时殷子安终于听清楚了那行尸口中的声声低吼。 “师父……” 殷子安心头一震,恍若一处高墙轰然坍塌。 “杀了我……” 殷子安再度向前,那行尸嘴中散发的腥臭气息近在咫尺,白月儿深吸一气,已经做好一击将其毙命的手段,不过行尸本就是死物,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击斩落其项上头颅。 只见殷子安伸出右手,虚空画符,继而猛地向着那行尸额心一点,那行尸瞬间便如断线纸鸢一般倒飞出去,砸在江面上的一艘渔船之上,继而整个人没在江水之中。 这时那被砸中的渔船内钻出一个女子身影,见到被击飞出丈许之远的行尸后整个人瘫倒在甲板之上,双手死死捂着面部,眼中惊惧万分。 殷子安单手虚握,继而猛地向上抬起,那滔滔江水竟在此时被止住了一瞬,继而在江心处形成一个旋涡,那位被击落的行尸身处其中,被江水包围。 殷子安右手往回一扯,那被水幕所覆盖的行尸便被带回到岸边,双目圆睁,平躺在芦苇丛中,没有丝毫动静。 “把他带上吧。” 说罢殷子安朝着那艘岸边的渔船走去。船上的女子看上去尚未及笄,衣衫不整,面容不堪,想来是在先前那场行尸浩劫之中幸存下来的人, 那船上的女子见得殷子安步步逼近,连忙双腿跪地,却被一股凭空的力道托住上身,没能一口气磕下头去。 “你是当地人?”殷子安问道。 女子想来被殷子安的神仙手段吓到,再加之经历了先前那般人间地狱一般的情景,面色苍白,竟是不能言语,只是怔怔点了点头。 “赶尸术事在人为,这里可有外人来过?” 女子半晌之后才如同恍然之间想起什么一般,点了点头。 “多少人,都是谁?” 女子全身止不住地颤抖,那双唇微涨,声音却卡在嗓子里,只有阵阵呜咽声传出。 殷子安换了一个问题:“很多人?” 女子再次点了点头。 殷子安用手指在自己脸上划过一道痕迹道:“其中有一个人,脸上有很深的剑疤。” 女子拼命地点着头,眼里泪光闪过。 白月儿察觉到浓烈的杀机在这芦苇荡中冲天而起。 …… “丫头,我想让你杀个人。” “何时。” “就今晚。”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三十三章 剑在柳巷(三) 惊蛰这个名字起的并没有什么深意,她出生在惊蛰这一天,爹娘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可这就像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一般,当她第一次与那个在江对岸走失的少年相遇那一天,正好也是惊蛰。 惊蛰,春雷始鸣,三麦拔节,多有诗意的名字,那个少年在渔船上这般说道,惊蛰这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般深意所在。 可她只是一位渔家女子,注定做不了那春雷阵阵,更无从谈起那草木回春,惊蛰只是惊蛰,她这一辈子遇到最出格的事情便是遇见了那个少年,就在那个江边,就在惊蛰这日,似是命中注定一般。 不久前少年来到江边找过惊蛰一次,事后爹娘终于道出了这位少年的身份,玉岚山白家次子白起。玉岚山白家,这注定是她一个普通渔家姑娘高攀不起的世家门第。惊蛰的爹娘也从不觉得自家姑娘被一个有着显赫身世的少爷相中是多么长脸的事情,高门之中是非多,一户普通渔家百姓,承担不起那些个宗门相争带来的祸乱,也就更授受不起这份福气。 惊蛰自幼说不上聪慧,但对这些个浅显道理拎得比谁都清楚。她看过不少世家公子带着清贫女子远走高飞的小说话本,却倒也不觉得自己就有那份用几辈子修来的功德换来的福气。下次见面,就让少年不必再来了罢,同道殊途,二人终归不能门当户对修得共白首,这样的相见有何意义。 只是她没想过变故来得竟如此之快。 就在白起来到江边的当日,芦苇荡中走出了几道陌生人影,为首那位中年男子脸上有着一道横跨鼻梁的剑痕没有被黑布遮盖,看上去如厉鬼一般,事实上在此之后惊蛰所见到的一切,也与那人间炼狱相差不多了。 在此一战中惊蛰的爹娘无可避免的变作那白日行尸,屠戮村民。白起独木难支,只有将惊蛰送到江边的船舱里躲避,随后独自走向那尸潮之中。然而身在船舱中的惊蛰很快便成为了尸潮的下一个目标,撑船的竹竿就倚在甲板上,惊蛰却没有丝毫力气抬起脚来走到舱外。 惊蛰蜷缩在船舱里已经能够听得那行尸一步步走到江里的声音,只能无力地看着船舱外灰蒙蒙的江面,却已经哭不出声来。 直到一个面目熟悉的行尸被砸到船上,继而摔入那江中,惊蛰这才畏畏缩缩走出船舱,却见得江边站着一位黑袍男子和白衣女子,然后就是那遍地身首异处的行尸躯身,以及那被丢到江中的曾名叫“白起”的行尸…… 后面发生了什么惊蛰记不清楚了,似乎那位黑袍男子问了自己一些问题,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也已经没有印象,只知道最后那黑袍男子给自己留下了十几两银子,然后和那白衣女子一同离开。 一切物是人非好似那大梦一场,惊蛰望着冷寒的江面,形同死尸一般。 …… 平遥城柳巷,夜雨。 檐下孙启云身着丧服,与一位中年男子并肩而立。男子脸上有一道剑痕,格外醒目。 柳巷位于平遥城东,说是柳巷,实则却是用四面高墙围起的一座大院,内外分三重院落,最里的一座名为翠阴院,取萃英之意,算是对门内弟子日后成就的一番美好企盼。玉岚山宗门内比期间孙家家主孙瑞便与一众孙家弟子住在此处。 天雷阵阵,翠阴院中一长一少两道身影立于檐下,孙启云在雨中愈显病态。 中年男子说道:“启云啊,你可知此番找你来所为何事?” “不知。” 中年男子缓步走到一边,轻声道:“璞玉试中彬儿败给了那位分家弟子一事,你应该有所耳闻了。” 孙启云深吸一气,说道:“听门人说起过一些,听说白家那位弟子已经有一阳境的实力,孙彬要是技不如人,输了也不算冤枉。”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道:“白家那位弟子并未入气。” 孙启云眼中浮现出一丝惊讶神色:“未入气?” 中年男子说道:“若是他已入气,我又怎会自始至终看不出丝毫端倪?说他是一阳境,却只不过是在那最后递出的那一剑中蕴含了一股本不该属于他的磅礴剑气,在此之前,他的的确确只是那无气的寻常武夫。” “家主的意思是有人暗中助他?” “就是如此。” “何人所为?” 中年男子轻叹一声道:“此人实力深不可测,我暂时不知其身份,要不然也不会就这般将那璞玉试魁首之位让与他人。原本此次璞玉试宗家的意思是要你夺魁,若是有你参与其中,再加之孙彬事先将白家那小子的实力消磨殆尽,此番璞玉试魁首之位定不会落入旁人手中。” 孙启云苍白的脸庞上浮现一丝狠戾道:“家主的意思是启云错了?” 中年男子没有辩驳,孙启云继续说道:“此番比试我曾有言在先,师仇未报,宗内内比一事皆与我无关。此次孙彬落败,不论如何皆是他技不如人所致,让他早些知道这个道理,消磨些锐气,也不是坏事。至于那隐池的名额,这么多年孙家一家独大,占去了所有的位置,今年不过是丢了一个名额,让贤便是,就算是对孙家后生的警醒。” 中年男子摇头道:“启云啊,隐池一事这其中牵扯甚广,不是这般算计的。” 孙启云看向那中年男子,后者意味深长地长叹一声,却终究没有多说。 “这么多年了,这隐池只能是我们孙家的人进去。” 孙启云疑惑道:“那位白家弟子?” 中年男子抬头望着天道:“应该已经死了。” 孙启云惊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别无他法,宗家只能出此下策。这次找你来,就是想让你代替孙彬前去隐池。” 孙启云沉声问道:“隐池到底有什么……” 中年男子看了孙启云一眼,却没有回答。 孙启云又问:“你不怕白家的人报复?” 中年男子摇头道:“所以才是下策,老祖宗尚在闭关,当下不是与白家撕破脸的时候。此乃无奈之举,我只能将此事与孙家暂时撇清关系,待广庭问剑之后哪怕白家问责起来,宗家也自有办法应对。” “广庭问剑……” “这次广庭问剑,宗家不会安排你的行动,再过几日待宗门内比结束之后你就动身前去隐池,在此期间一应宗门事务皆无需你出手。” 孙启云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说罢中年男子大袖一挥,正欲转身离去,脑海中顿时一个念头凭空闪过,遂一步踏入那夜雨之中。 孙启云疑惑地看着那雨中的人影。 中年男子神情严肃地看向那翠阴院的正门处,只见一道细密不可见的无形气浪破开雨幕朝着院中涌来。下一刻中年男子双手在胸前抱圆,将那暗伏杀机的气浪一袖拢在圆中,继而挥袖任其向着天幕散去。 一道穿着玉岚山宗门服饰的人影突然撞破院墙,倒在那翠阴院正中的乱石道上,一阵天雷响过,孙启云着眼看去,见此人面色苍白,七窍流血,已是没了生气。 这时只见得一柄长剑自那门口飞来,中年男子急急躲开,剑鸣如龙吟,那长剑正中其身后的红木立柱。剑身银白,普通的银剑制式,剑锋却足足嵌入那红木立柱二尺有余。 “启云,进屋去。”中年男子沉声道。 孙启云双眼透露一丝惊惧,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走进里屋。 雷声再起,中年男子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双眼如鹰视般死死盯着院门。 闪电划破那片雨夜的黑幕,中年男子眉头一皱,只见那门口现出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那道黑色人影缓缓坐到那石阶之上,一对眸子清明如灯烛。 “你就是孙瑞?” 黑色人影抬起一臂,指了指站在院中的中年男子,又指了指其身后嵌入那红木立柱的银白长剑。 “今日,剑在柳巷。”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三十四章 剑在柳巷(四) 翠阴院狭长且草木丛生,自院门到里屋不过一条乱石小道。院门处的那道白色人影戴上斗笠,一步踏入雨中。 片刻之后翠阴院外密密麻麻围满了身着紫衣的孙家弟子,不过在孙瑞的示意下一众孙家弟子没有贸然踏进院中,只是各执兵器,遥遥将那黑白两道人影围在院内。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立于院中,孙瑞看向白衣人影身后坐在石阶上的那人,冷声道:“在下正是玉岚山孙家家主孙瑞,敢问二位高名大姓。” 黑衣人影斜倚在石阶上,神情慵懒,置若罔闻般伸出右手,用手心去接那雨水。 孙瑞看了一眼那倒在院落正中的孙家弟子的尸体,说道:“二位今日来我柳巷无故杀我宗门弟子,是何说法?” 黑衣人手心的雨水很快接满,听闻此言黑衣人轻笑一声,开口道:“你孙瑞杀的人又少了吗?” 说罢那黑衣人将手中的雨水一掌抬起,继而一指点出,那水流隐隐化作一道剑芒,如流星向着孙瑞射出。 孙瑞右手呈掌,掌心处覆上一层白瓷般的薄幕,一掌挥出,却是要空手接下那道水剑,两两相撞,继而水花四溅,那四散的水花更是威势不减,化为无数剑芒,向四周射去。 孙瑞对这后续手段反应不及,被一道水剑蹭到了右肩,顿时一道轻微的血痕现出。那四散的水剑击于那院中的水缸上顿时将其击出丝丝碎纹。 孙瑞双眼微眯,当即意识到面前这位斜倚在石阶之上的黑衣男子身手不凡。 然而下一刻出手的却是那位头戴斗笠的白衣人影。 没有繁复的一招一式,白衣人在雨中点地踏步,不到一息便已来到孙瑞身侧,一掌探出,孙瑞侧身一步,见得那手掌白净如玉,心神一动,此人莫不是女子? 孙瑞向后退身一步,那白衣人便欺身一步,掌风如骤雨,随着雨水铺天盖地倾泻而至,孙瑞连接数十掌后已是退无可退,遂变掌为钩,那指尖泛出层层白雾,掌心如玉石,右手探向白衣人的小臂,如鹰爪般将其钩在指尖。白衣人当即后撤半步,那小臂如游鱼般向后滑出,孙瑞攻势凶猛的一招龙爪仅仅只是在其衣袖上抓出几道裂痕。 白衣人后撤半步,却已是在腰间蓄力,就在右手游离出那孙瑞的爪间时,左脚如探海一般向前点出,孙瑞双手交叉挡住,只觉那小臂一阵酥麻,继而耳中听到一阵细不可察的破空声,也顾不得姿态如何,连忙一掌拍在身侧的墙面,硬接下白衣人的一脚探海后整个人如断翅蛾子一般向着一旁落去,堪堪避开那隐隐察觉到的猛烈杀机,孙瑞顿感一阵心悸。 孙瑞再度看向方才所站之处的背后,那由大理石筑成的屏壁之上赫然一道将近一尺之长的裂缝。其中没有嵌入任何外物,孙瑞回想着白衣人先前的一招一式,先前那道杀机莫非是……雨水? 以雨为锋杀人的本事……孙瑞想起死在蓟北轩的玉岚山五长老,五长老以一阳境的实力稳居宗门长老席位,并不是如外界所传那般徒有虚名。五长老浸淫暗杀之术多年,或许境界之上不能媲美另外四位长老,可要说到杀人手段,那可以说在这整个玉岚山宗门上下无人可出其右,在这宗门之中甚至曾有五长老五步之内必杀入微的说法,这倒与蓟北轩的天下第一杀人技“十八拈”的越境杀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异曲同工终究不能相提并论,既然十八拈有着天下第一杀人技的美誉,就注定那五长老的万般手段都与之有着云泥之别,“十八拈”的老祖宗曾有断指守定越境杀登临的骇人一战,这玉岚山五长老自问真有到了守定境界后,别说越境杀登临,就连那三脚猫的功夫可还能摆上同级对战的台面都要掂量掂量。 所以当孙瑞得知三长老死在了那蓟北轩的“十八拈”之下时才显得无比淡然,这五长老的五步必杀手段和那天下第一杀人技比起来终归还是小巫见大巫。 “你是蓟北轩传人?”孙瑞神情阴翳。 白衣人没有说话,将头顶斗笠向下再压三分,随即右手食指伸出,稳稳接住一滴雨水,向前轻点。 又来?只见那水滴在夜幕之中化为细不可见的一丝长线,刺开层层雨幕,孙瑞指尖化成白玉,稳稳接下这道雨针,那雨针随之溃散。 接下来白衣人点指如拨弦,万千雨滴汇集成线,一场瓢泼大雨竟是在经过那白衣人之手后完全调转方位,向着孙瑞倾泻而来,孙瑞迅速调用气机,一双手臂通体化作白玉之色,在胸前挥舞如飞,将那雨针击散一波又一波,身形也在随之后退。 孙瑞自知先前拉开距离实属无奈之举,只不过再次退至墙边,却是以退为进。只见孙瑞一脚蹬在身后墙上,将那墙体轰开,身形借力向前,一双手再度成钩,向着白衣人飞扑而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眨眼间便被拉近到三步之内,白衣人一手点指,一手抹过腰间,待得孙瑞逼到身前时顺势送出掌心,只见一道银光闪过,一只寸许长的尖锥只逼孙瑞面门而来。孙瑞一爪握住那锥身,正要将其一气握碎,尖锥却在那手指将要触及之时复而退回。孙瑞双眼微眯,见那白衣人手中拿的却是一枚绳镖。 尖锥在将要回到白衣人身前时,只见白衣人下腰抬腿,又是一招探海点在那锥身,那尖锥又如流星般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向着孙瑞的身侧袭来。孙瑞终于不胜其烦,那入微境界的磅礴气机展开,将那尖锥止住在空中,一手伸出将其握住,如金石撞击一般,继而将其碾作无数铁片。 白衣人这时主动欺身上前,袖中一支短箭射出,只取孙瑞下颚,这招小手段隐晦却并不刁钻,孙瑞退后半个身位便将其躲开,然而就在他退后的一瞬间当即感到不妙,先前将那绳镖握碎之后那无数铁片在白衣人手里却是那数不清的杀器。果不其然就在下一秒,那无数铁片就如暴雨梨花一般扑面而来。白衣人站在原地,停了攻势。 一阵刺耳的铁器相击声音响过,这时雨中站着一道诡异的白玉色人影,其身上衣衫虽有些破烂不堪,然而全身上下除了先前脸上被那黑衣人一道水剑划破之外再无一处伤口。孙瑞此时终于将自己的手段彻底施展出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孙瑞自认在宗门之中的外家修为上登峰造极,这一身他山玉体比之武当金钟罩也不为其过,先前白衣人施展的无数手段,孙瑞自认放在这一他山之身上将毫无作为。 黑衣人不知何时从身上摸出的一个果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雨中二人缠斗,完全无视了身后的一众孙家弟子。 “千年王八万年龟,武当的金钟罩给你学到祖坟里去了。” 黑衣人咬了一口果子,一番无意之言不知说给谁听。 “只不过对付‘十八拈’倒还马马虎虎,看你丫头怎么应对了。” 白衣人的面容依旧隐藏在斗笠之下,让人看不出悲喜。这一次白衣人主动出击,终于亮明兵器,九道银光起,一点杀机现。白衣人单手拨鞭,翻身叉步,将那手中银锥节节递出。 黑衣人会神看去,这蓟北轩的九节鞭他上次见到还是在十年以前。 孙瑞一掌伸出,正面挡下银鞭,二人再度缠斗在一处。白衣人手中九节鞭如银龙一般游于周身,孙瑞则是以躯干硬撼银鞭,两两相撞竟是火光四溅。孙瑞行拳如虎似狼,白衣人走鞭且战且退,一时间难分高下,只不过这般相持下去白衣人再无手段伤及孙瑞,落败不过迟早的事。孙瑞自是知晓这个道理,也就愈发肆无忌惮地向前攻去,那双手时而握拳时而变爪,时而又以掌法拨开银鞭,那入微气机运转不息,竟是一拳击塌了院中长亭。 九节鞭不善守势,白衣人一鞭递出,摔在孙瑞那腰身之上,没能伤其分毫。复而提起身形,一脚点出,踩在孙瑞小臂上,本欲就这般借力暴退拉开距离,没想孙瑞顺势一握,抓住白衣人的脚踝,奋力一扯,随即一拳轰出,白衣人在空中如游蛇一般扭转身体,却依旧被孙瑞击中腹部,整个人向空中飞去。 孙瑞双腿发力,踩在那地面上轰然两个深坑,如奔雷一般瞬间拔高身形,来到才受了一拳猛击的白衣人上方,一脚劈下,白衣人堪堪后退,头顶的斗笠被那腿风一分为二,白衣人顺势双手拍在那孙瑞腿上,整个人向后退去,终是拉开了与其的距离。 孙瑞正要穷追不舍,白衣人九节鞭节节递出,只不过这一次却是从身侧甩出,那鞭身缠上孙瑞的右臂,后者右手骤然发力,竟是将那九节鞭崩断开来。 白衣人在空中扯回银鞭,九节银鞭在孙瑞的一震之下收回手中的只余下三节,白衣人没有丝毫犹豫,手腕轻抖,竟然将那剩下三节银鞭自间依次断开,三节银鞭各自悬空,依次列于白衣人身前。 二人皆在空中,孙瑞经方才一战上身衣衫已被尽数撕烂,露出那通体如白玉的躯干,没有一丝瑕疵。相比之下白衣人的情况却要糟糕不少。被孙瑞一拳正中腹部,白衣人嘴角涌出一抹鲜血,体内气血显然翻涌不止。随着那斗笠破去,那一头黑发披散开来,一阵电闪雷鸣,白光照彻这片院落,白衣人那略显苍白却是清秀依旧的面孔显露出来,孙瑞双眼一凝,此人果真是一介女流。 白衣人手指微微指向那身前的三节银鞭,如列阵三军,点将一般。 始终在一旁观战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手上拿着那把无剑之鞘抬头看着两人。 “一决胜负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三十五章 夜阑有子 两人间隔十丈之远,白衣女子指尖轻点,第一节银鞭暴射而出。孙瑞嗤笑一声,雕虫小技,还想故技重施?想罢一掌拨开那银鞭,两者相接一瞬那银鞭顿时失去七分力道,随即被孙瑞一掌拍去。 白衣女子神情毫无波澜,尚且没有擦去嘴边鲜血,便是又一鞭射出。这一鞭比之前一道多了几分力道,更是平添了一道诡异弧度,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向孙瑞袭来。可即便如此,孙瑞自认以这他山之身,便是硬撼此鞭又有何妨?孙瑞侧身一手探向那自右侧袭来的银鞭,变掌为钩,继而将其稳稳捏在指尖,随即指尖发力,将那银鞭断作两半。 正在孙瑞得意之时,顿时察觉到一阵莫大杀机涌现,连忙正色看向那白衣女子,只见其身前的第三道银鞭不知何时已经失去踪迹,于是连忙调动磅礴气机,覆盖周身。 只见一道银光一闪而过,这一道银鞭比之前两道似乎只是换了个刁钻角度,加之踪迹更加难以捉摸,除此之外便平平无奇一道暗器,然而就在孙瑞察觉到其出现在自己周身三尺之内时,以一位入微境大能的直觉来看这道银鞭其中却是有万千杀机隐现。 迫于无奈孙瑞只得调用全身气机与右臂护在身前,与那最后一道银鞭正面相碰,那右臂在一瞬间仿若透明一般,好似那净白无暇的南山玉石,正面硬撼那枚看似平平无奇的鞭身。 白衣人一手负后,双腿隐隐发力。 “砰”—— 孙瑞右臂应声裂开,如玉碎一般,裂痕蔓延至整个臂膀。 孙瑞双眼之中满是惊惧神色,此女竟也是入微之境?! 那银鞭之中裹挟着入微的磅礴气机,竟是尽数内敛得连孙瑞一时间都没能分辨。黑衣男子抱着剑鞘静静看着,这就是“十八拈”绝技的可怖之处吗…… 一击得手,白衣女子并没有就此收手之意,紧接着身形化作一线,向前奔去,那脚尖点地间竟是不溅一丝雨水。 眨眼之间白衣女子已经来到孙瑞面前,孙瑞情急之下只好强行震断那嵌在右臂中的银鞭,前一刻才通透如碧玉一般的手臂瞬间恢复肉色,血流如注。白衣女子一掌击出,孙瑞只得将气机凝聚在左手之中,将那一掌挡开,仓促应对。这时白衣女子再是一掌平削而出,孙瑞连忙后撤半步,那指尖气机距离自己的面门不过三寸之远。 然而就在孙瑞庆幸自己接连躲开白衣女子两招攻势之时,只见那女子指尖一道细不可察的黑影直奔自己面门而来,孙瑞本以为白衣女子后招使尽,就连那余下的三节银鞭都被自己震去,先前调用了气机于左手挡下一掌,当下哪还能顾及这道不可名说的暗箭? “噗”—— 那枚“暗器”自孙瑞眼中穿如,紧接着一丝血线自孙瑞脑后穿出,玉岚山孙家家主脸上还保持着那幅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即整个人就这般在白衣女子面前缓缓倒下,一滩血水涌出,和雨水交融汇集一处。 黑衣男子双眼微眯,若是方才他没看错,那枚穿过孙瑞头颅的“暗器”应该是……一枚指甲! 白衣女子回头看向黑衣男子,嘴角的那一抹鲜血还没擦去,那右手食指指尖处还有一抹触目惊心的殷红,披头散发,面色苍白,那一身白衣也染上了血红,这般模样实在说不上好看。 不知从何处响起一阵叫喊声,黑衣男子头也没回,右手呈刀掌向着身后虚空一挥,那位才叫喊出声的孙家弟子脸上划出一道血线,顿时噤声。众弟子见状纷纷丢下兵器,捂着嘴仓皇逃窜出柳巷。 黑衣男子深吸一气,缓步向着白衣女子走来。 “辛苦你了,丫头。” 白衣女子站在雨中没有说话。 黑衣男子伸手揽起白衣女子一头散乱的丝发,摘下自己身上的斗笠为其戴上。 黑衣男子随即蹲下身看了一眼那眼部赫然一个血洞的孙家家主孙瑞的尸身,双指伸出,探向其脑后,片刻之后提出一枚细长如柳叶一般的指甲,偏过头正好见到白衣女子指尖的鲜血,男子没有多说,抬手将那指甲放在雨中冲去血迹,随后收在怀中。 男子复而起身,走向那红木立柱,将那深深嵌在里面的长剑拔出,收归入鞘,而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里屋的方向,随后转身走到白衣女子身边。 “我们回去。” …… 第二日,殷子安与白月儿二人出了平遥城,向北来到江边。芦苇荡中昨日的那些行尸已经消失不见,但那黄土地上依旧有血迹斑驳,哪怕经过一夜大雨冲刷,还是难以洗去。殷子安走下马车,与白月儿一同步行前去江边,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你不必随我过来,可以去车里等我。” 白月儿没有说话,只是跟着殷子安向前。 二人沉默着走到江边,曾见过的渔船依旧飘在江面上,只不过那时躲藏在船里的少女已经不知去向。她会去哪?平遥城吗?十几两银子够她活几天?殷子安没由来地想起这茬。 殷子安蹲在江边,顺手拔起一根苇草,擦干净了那根茎咬在嘴里,却又很快撇了出来,接连吐了好些口水。 殷子安站起身,在江边足足站了近半个时辰,江风刮过,突然袭过一阵寒意。 “我在想,我若是不教他那两剑,他是不是就不必死。这世道一个废物或许比之天才要命长许多。” 片刻之后,白月儿说道:“可废物谁又会去在乎他长命短命。” 殷子安低下头琢磨了一番,释然一笑道:“说的也是。” “看他所求为何了……” 殷子安回过头深深看了眼马车的方向,又回过头望着江面道:“昨晚你会怨我没有出手吗?” 白月儿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道:“孙瑞必须死在‘十八拈’手上。” 过了一会儿,白月儿继续道:“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怨我将他杀了,连追问这行尸的下落的机会也没有。” 殷子安也摇了摇头道:“赶尸还魂,那都是快十年以前的旧事了。当年江湖义士联手讨伐赶尸术士,将在这交州以纪伶子为首的赶尸人给屠杀了个干净。在这当中那位亲自与纪伶子对敌的江湖人士算是我爹的老相识,相信这平遥城外出现行尸一事,他不会坐视不理。” “秦王殿下的旧相识……,现还能寻到?” 殷子安笑道:“这位老前辈祖上开戏场的,在那武明城外开了家顶大的戏楼,跟那扬州天京城的白玉狮子楼,蜀州下阳城的紫兰轩并称天下三大曲榭楼台,他家少主人更是和那白玉狮子楼的头牌慕蕙并称为‘北白狮南白衣’,前些年有戏曲名家索性将这两个白字都给丢了去,也就有了更为脍炙人口的‘北狮南衣’的称谓,算是这大汉王朝近百年来的戏曲双甲了。” 白月儿心头一动,略惊道:“你是说夜阑阁主赦天机?” 殷子安颔首:“正是此人。” “我还打听到过些日子正好有这夜阑少阁主夜白衣的戏,我算过日子,我们俩这就前往武明城,差不多刚好能赶上。” 白月儿道:“武明城毕竟是在那南平王的眼皮底下,你不怕此行出些什么岔子?” 殷子安笑道:“我还巴不得那老头给我使些绊子,也好让我那老爹好好敲打敲打这个不安分的郡王爷。我爹怎么说都是这王朝内屈指可数的一字亲王,他敢动我?先不说他麾下豢养的那些个鹰犬有没有那个本事收拾小爷,小爷我要是在这交州缺条胳膊少条腿,我那疯老爹指定提着一把刀杀到他那南平王府上,给他全府上下杀个鸡犬不宁。唉,老头子万般不是,可就是这点好,自家儿子自己可以打断腿,别人打?那不成。只可惜我这一路上隐姓埋名,杀个人都还要打着别人的名号,可憋屈的很。” 白月儿又道:“那你此去夜阑,要如何与赦老前辈说,自报家门?” “不必,老前辈向来是非分明,自己拎得清其中利害。都说自家打扫门前雪,咱们既然是到这交州找人来了,这行尸的事就交由这交州的那些个老前辈去处置,再不济,还有那南平王麾下好几万大军,哪个不比咱们强上万倍?” 说起南平王,白月儿似是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听说前些日子濮常城牧黄角带领南越一地的遗民起事,被南平王派人镇压了下来。” 殷子安道:“新帝登基,朝政动荡,这种大大小小的叛乱哪都有,大都是些前朝大梁的老臣,这些人打着光复大梁的名号,心里不都想着自己去做那万人之上的皇帝?可他大梁又算什么东西,八百年大汉,他梁朝窃了几十年国运就当自己是这中原正统了?新汉刚立十年,将这些一心复国的前朝士子敲打一番就老实了,成都王之前不是才在凉州杀过一批?这事搁在交州地界上,身为南平王要是连这屁大点事都办不妥当,管他宗姓外姓,乘早拆了府邸,跪着去天京城请罪就是。” 殷子安从江边找了颗石子,突然问道:“丫头,你会打水漂吗?” 白月儿被殷子安突如其来的话问住,思想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 “打水漂。” 殷子安下腰曲肘,将手上的石子一气扔出,那石子在江面上打过十余个涟漪,继而沉入江中。 “这有何难?” 白月儿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学着殷子安的动作向前掷去。那石子近乎是从那江面上一掠而过,眨眼之间已飞过半个江面。 殷子安摇头道:“打水漂可不是靠气机流转支撑,关键是要这技巧得当。你用入微境的内力送它过江没什么稀奇,但你可见过常人一气将其投掷出大半个江面?” 说罢殷子安再度捡起一颗平滑石子,没有借助丝毫气机,一手甩出,那石子在江面飞跃向前,竟是深入到那目力不及之处,白月儿粗略估算一下这石子在那江面竟是打出不下百数道涟漪。 “有气杀无气,真就是天下定式?” 殷子安拍了拍手,回过头看向白月儿展眉一笑。 “你昨晚与孙瑞一战,可有感到行气不畅?” 白月儿愣了一下,继而开始细细回忆起昨夜一战,似乎…… 殷子安没有多说,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轻声道:“熟人来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三十六章 武明路上 白月儿见到芦苇丛中走出一道白色人影,没有多说,独自一人走向马车。 白屏身着布衣独自前来江边,正好见到殷子安,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 白屏与白月儿错身时白屏深深看了一眼后者,随后走到殷子安身边,殷子安盘腿坐下,二人一同望向江面。 白屏率先开口道:“想来殷公子出城之后就会来到此处。” 殷子安置若罔闻道:“白家主怎有这份闲情雅致到这江边游玩?” 殷子安侧过脸看了一眼白屏,后者的神色有些着实有些憔悴,比起最初在那白家大院见到的英姿勃发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白屏也没有拐弯抹角,直言不讳道:“白起他……” 白屏咽了口气,继而接着道:“他失踪了。” 殷子安闲来无事拔起草根,漫不经心道:“白家主莫非是怀疑是我拐走了他?” 白屏沉默了片刻,殷子安笑道:“在下可没那么好为人师,我先前教他两剑全当还你白屏救我那丫头一命的恩情,你也别觉得亏本,那两剑的价值可是能换上百条人命。至于走马坡什么的这些个你们宗门的算计我就大人有大量,不予追究了。可你要将白起的失踪归咎到我的头上,那我可就得跟你好好合计合计,我殷某人是那穷追不舍的人吗?” 白屏轻声道:“孙家家主孙瑞昨夜死在了柳巷,死因是那蓟北轩绝技‘十八拈’。” 殷子安佯装不胜其烦道:“这事也想赖我?那丫头是蓟北轩传人不假,可这蓟北轩绝技又不是代代单传,这若大个交州就找不出第二个会‘十八拈’的人不成?我先前说过你们前任孙家家主的死跟咱可是没半文钱关系……” “我在那红木立柱上见到了一道剑痕。” 殷子安停了一下,竟是笑出声来:“你倒是不傻。” 白屏说道:“二位杀宗家家主一事我不想追究,我只想知道白起的下落。” 殷子安对白屏那副自始至终都那般高高在上的姿态很是不满,皱眉道:“你这是在逼问殷某?” 白屏没有说话。 “昨日在此处有行尸出没,屠戮村民,此事白家主可有所耳闻?” 白屏点头道:“昨日我带领白家弟子前来此处时行尸已经被人解决,我便带一众弟子将其埋在了一处。想必消灭行尸一事也是殷公子所为。” 殷子安没有加以辩驳,直接说道:“白起已经死了,死在江里,顺流而下,不知去向。你要派人去打捞尸体最好趁早去三十里外的屯河港,那里水流缓些。”殷子安的话语中略带嘲讽意味。 得知“真相”的白屏苦笑一声,似是对此早有所预料,却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悲痛欲绝般的神情,这倒是让在一旁摆露出一副幸灾乐祸表情的殷子安有些失望。 “多谢殷公子。” 只见那身着布衣的女子一反常态,竟是突然转过身面向殷子安一揖到底。这倒是让殷子安略显无措。 殷子安冷笑:“白家主行此大礼,殷某人可授受不起。” 白屏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锦盒,递到殷子安面前。 “先前押送吴姑娘前来平遥城时,四长老在其身上设下诸多隐晦限制,吴姑娘一时行气或许察觉不到其中问题,但长期以往对其经脉窍穴都会产生影响,这枚辅心丸是我研制多年的心血,可解除吴姑娘体内的诸多限制,也可温养经脉,对吴姑娘日后的修行大有裨益。” 殷子安站起身来,一脸狐疑地接下锦盒,打开后盒内装有一枚通体红玉一般的丹丸,隐隐散发着月桂清香。 “白家主这般好心?” 白屏说道:“二位这些日子身在平遥城一事白家一直知晓,殷公子应该知道我并无害人之意,若是殷公子还是信不过,这辅心丸功效为何,找精通药法之人一问便知。公子此前教了起儿两剑,助他在那璞玉试上一举夺魁,崭露头角,这辅心丸公子全当是白家的谢礼便是。” 殷子安反手将那锦盒收在袖中道:“那我就先替丫头谢过家主了。” 紧接着殷子安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掌心送到白屏面前。 “家主可知此物?” 是那块双鱼玉佩。 白屏微微张嘴,却是没有说话。 殷子安轻笑一声道:“白家主想必是知道的,这算什么,算是那小子的遗物吗……” 殷子安山前将这玉佩放到白屏手上,说道:“你们白家的东西,我给它还给你。斯人已逝,算是个念想……” 白屏右手紧紧攥着那玉佩底下头再拜,继而说了一声告辞就要离去。 “白家主。” 殷子安大声叫住身后的白屏,二人背对背站定。 “还请家主明白,白起不是我杀的,更不是死于行尸之手。” 白屏没有转身,红着双眼颤声道:“多谢公子。” …… 殷子安与白月儿踏上了前往武明城的路,与此同时,一处不知名的小道上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纵马疾驰奔向武明城。 三两骑着那匹与自己的体格极不相衬的高头大马,仅仅落后前面的黑衣男子半个马身。二人一日百里,临近黄昏时找到了一家开在路边野村外的酒招,白布底下还坐着一伙同样路过此地的走商,四名男子,正相谈甚欢。 三两与那黑衣男子坐到一旁,背对着那四人,与老板要了两碗桂花酒和一些吃食。 黑衣男子摘下斗笠,坐姿极为端正,加之负剑在身后,倒真是一派大侠作风,那酒招老板私下多看了两眼,都不由得暗自感慨此人气宇非凡。相比之下少年心性的三两就要懒散许多,躺在那长椅上用斗笠将自己的五官盖住,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百里加急,就算是成年男子也少不了一阵腰酸背痛,也不知这十五六岁的少年是如何硬撑过来。 过了一会儿,三两似乎突然想起一事,将那斗笠扯下,一骨碌爬起身来,靠着那木桌向黑衣男子问道:“哥,你说燕六姐和付大哥会不会也要回去。” 黑衣男子摇了摇头道:“那封信不是你跟我一起看的吗,你都不知道怎要来问我?” 三两叹了口气,低下头来小声嘀咕道:“这交州的行尸还没有处理干净,阁主大人这么急着喊我们回去,该不会是回去过年吧。” “这几个月来交州的行尸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了,好在伤人不多,规模也不算大,官府的人也大都能够应付得过来。但这都是指标不治本的做法,行尸一事定是有人在背后设局,就如当年纪伶子驱尸屠城那般,要抓到这赶尸的人才算是还这交州一个安宁。” 三两恶狠狠道:“要让小爷逮到是谁在作祟,我定让他尝尝万虫噬心的滋味。” 黑衣男子皱起眉头盯了一眼三两,后者立马乖乖低下头来,佯装不知一般自顾自喝了一口清甜爽口的桂花酒。黑衣男子偏过头看了眼隔壁桌上正相谈甚欢的四位男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三两方才的骇人言语。 黑衣男子低声说道:“从交州这行尸出现至今也差不多得有半年了,我想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三两眨了两眼问道:“什么是图穷匕见?是要去杀那赶尸人了吗?赶尸人是谁?” “等回去之后就知道了。” 三两撑着脑袋,若有所思道:“等把这些事情都做完,我是不是就可以去找她了呀?” “谁?” “大哥你的妹妹。” “你又在想了。” “我哪天不想,大哥你倒是让我见她一面呀,就远远看上那么一眼,就一眼!” “你应该是见过了的,只是我没与你说起。” 三两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许多。 “见过?在哪见过?她认得我了?” “不认得,在平遥城。” “平遥城?” “现在应该是走了罢。” 三两又开始郁郁寡欢起来,情思二字便是那少年愁滋味呀…… “唉,平遥城吗……我听说前两日在平遥城外才死了一个村的人呢,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嗯?”黑衣男子突然看向三两。 “是真的。”那酒招老板端上一碟花生来,正巧听到三两这番无意之言,也就顺着接了一嘴。 “就在那平遥城北出去,就在那江边上,好像是个叫什么村来着……百里,啊对,百里村。” 这下隔壁桌的那四位男子也都听到了酒招老板的话,转过身来应和道:“是啊,我们就是才从那平遥城出来的,走了没几天就听说了那城外有个村子被屠了消息,那男女老少几十口人啊,硬是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全被埋在了一个土坑里。唉我们光是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震惊。一村人被杀啊,你说这该是什么仇什么怨?” “何人所为?” “这谁知道,第二天那官府连发了好几道告示,就生怕这城里再生些什么差错,为此还下了禁夜令。唉,搞得这人心惶惶的。” 黑衣男子与三两对视一眼,三两凑上来小声道:“会是行尸吗?” 黑衣男子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 那四人还在与酒招老板相谈。 “而且听说第二日那柳巷也出人命了。” 黑衣男子目光一凝。 “对啊对啊,哎,那可是玉岚山宗家的地盘,谁敢去那撒野?” “听说死的人还是那宗家的家主孙瑞,这人的本事可大了去了,能杀他的人,那不得是天上神仙?” “不过我听到小道消息了,听说这事官府已经有了定论,是那四象门的人干的!不是说四象门里有个蓟北轩的传人吗,就他杀的!十八拈绝技,错不了。” “四象门的人?杀玉岚山的家主干嘛?宗门恩怨?” “这四象门跟玉岚山能有什么恩怨?而且这四象门不是说就四个人,四个人这几年在江湖上低调得很,没什么作为,除了有个蓟北轩的传人以外,也没人知道他们另外几个的身份,怎么一出手就杀了人玉岚山的宗家家主?这没道理啊。” “江湖上能有什么道理,没准就是人家主路上骑马撞到了隐姓埋名的四象门人,还以为是个平头老百姓就给随便打发忽悠过去了,没成想人一记仇,哎,当晚就提着刀上门寻仇来了。” “这是什么话。” “不过有件事不知道你们晓不晓得,这玉岚山宗家家主孙瑞啊其实是才当了没几个月的家主,在这之前那孙家的家主好像是叫孙冉来着,不清不楚地就让了位,自己又是行踪不定。就有人说啊,这孙冉说不定也是被那四象门的人杀了去,孙家碍于脸面,这才将这事给压了下来。” “那这次……?” “压不住了呗!这孙瑞死在平遥城里,听说还死了一两个孙家的弟子,这官府一介入,不就是纸包不住火了嘛。” “有道理哈……” “……” 几人就玉岚山一事聊得热火朝天,这般谈资可不比那几碗酒钱来得实在? 三两看向一旁的黑衣男子,后者脸上看似古井无波,但二人相处多年,三两还是察觉到了黑衣男子心里的坐立难安。 “大哥……” 黑衣男子喝下一口酒,向着三两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半晌之后这才开口。 “该上路了。” …… 同一日,周全在魁星楼里的青衣男子的缜密安排下带着一个锦囊和一个剑匣出了泰安城,奔赴交州而来……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三十七章 君子行正 入冬的气候,徐州泰安城寒风刺骨,南方无雪,却不曾少了半点北方的寒。 在那魁星楼一坐就是按年月计的青衣男子这日破天荒地出了楼来,见到楼前的台阶上一道魁梧人影正拿着锉刀干着那木工的活计,一位红衣女婢侍立一旁。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秦王殷峰转过身来,见到那青衣男子笑道:“文先生可算是舍得把屁股从那蒲团上挪开咯。我早就让先生多下楼来走走,活络活络筋骨,看看这城内城外的街道百姓。一天天过得跟隐居的深山老人一样,世事不问还怎么平民治世?” 姓文的青衣男子缓缓走上前来,笑了笑点头道:“殿下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文先生手上捧着暖炉,可身上不过披着一件单薄的青色外衣,显然是没料到这冬寒料峭,当即在一阵寒风中打了个寒颤。 殷峰见状将身上的狐裘脱下交到身边的红衣女婢手上道:“给文先生披上吧,我这动的都流汗了,你看文先生这身子骨能遭得住几阵寒风吹?” 文先生坦然披上道:“让殿下见笑了。” 殷峰回过头来继续手上的活计。 文先生走到一边,见到殷峰手上的木料,眼中略显惊讶道:“金丝楠乌木?” 殷峰抬起一块金丝楠,吹掉上面的木屑道:“先生真是好眼力,蜀州来的,费了不少功夫。” 文先生摇了摇头道:“金丝楠乌木在下生平也没见过几次,上次见到,已是进这魁星楼之前的事了。” 殷峰站起身来,取出腰间的佩刀说道:“那这块金丝楠木先生可得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这其中的门道。我早年间随一木匠做过几年学徒,要知道这切木料一事大有讲究,尤其是这带纹的木料,不管是金丝楠还是紫檀,这一刀切不对方向那就是白瞎了这块金丝楠乌木,再是价值连城也不过只是一根寻常老木,没什么稀奇。” 文先生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眼前抽刀出鞘的秦王殷峰,天下刀林三山之首,这一手独步天下的殷家刀法,几十年的功底,这一日竟是要用在这看上去稀疏平常的一块金丝楠木上,文先生双手插袖,面带春风笑意。 一刀下去那楠木应声断为两块,一股金丝楠木独有的清香扑鼻而来,文先生眯眼看去,只见那切面光滑如镜,其上纹理如云如浪般层层叠叠,皱褶均匀有秩,顿挫起落仿佛皆有命中排布,绝妙至极。 文先生咋舌:“龙胆纹?” 殷峰伸出手探向一旁的水池,将右手润湿,笑道:“先生且看。” 说罢殷峰将沾水的手抹过那金丝楠木切面,那本就错落有致的纹理当即现出黄金一般的耀眼色泽,如山峦雪峰在那红日照耀下现出的金黄色彩,绝美之至。 文先生赞叹不已道:“这金丝楠木中的龙胆纹,在下可真就只是在那书上看过,一直没能领悟其中玄妙,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殷峰道:“这对镇尺,可算得上这全天下独独一份了?” 文先生点头道:“那是自然。不知殿下这是要送谁?” 殷峰笑道:“文先生,你那楼里的文房四宝,什么澄阳砚,清关笔,随便挑一件出来那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想来是看不上这对镇尺的。我这对镇尺啊另有他用,功成之后还得麻烦先生在这尺上为其题字。文先生一字千金,在配上这龙胆云纹的金丝楠木镇尺,那才是无价之宝。” 文先生盈盈笑道:“这么好的一副镇尺,在下拙笔,怕是有损这天工之物啊。殿下送的人是何身份?” “佛教中人。”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殷峰哈哈一笑,接连说了三个好字。 “今日难得文先生出楼,陪本王走走?” “请。” …… 二人走在魁星楼旁的湖边,殷峰随意撒下一些鱼食,却没有见到春夏那般万鲤朝天的盛景。 “听说文先生安排周全出城了?” “是的。” “晋王一事有了眉目?” “嗯。” “子安在交州有难?” “殿下说笑了,当今天下还有能伤的了世子殿下的人吗?” 殷峰摇了摇头道:“需知山外有山更可比天高,那小子一身的本事放在这江湖里,也就扑腾两下,却是半个浪花也是翻不起来。” “殿下这么不看好子安?” 殷峰沉默了片刻,继而说道:“子安啊,要是他知晓这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道理,我也就不操这份心了。这当今天下能杀他的人恐怕不过一手之数,那也是在他晓得审时度势的情况下。这小子本事不小,就是风头太甚。少年心性,非得碰几次壁才知晓这些个江湖上的人情世故,肉体凡胎,就算是那风凌阁阁主,能抵得住几次江湖传首,江湖就是那天京城的荷花池,千万人都得在那龙凤檐下俯首帖耳。子安啊,要是能够再磨炼几年心性,放到这江湖上我也好安心几分。” 文先生摇了摇头道:“这事不是这般算计的,当今天下少的就是这份少年心性,要是个个都像朝野之上那几个千年王八一般老谋深算,这个江湖才是一潭死水。只有多了那几颗活子,一局棋才称得上妙趣横生,不然黑白二子皆由执棋人落定,这个天下局难免陷入俗套,结果如何更成了定式,局中人听天由命,跟那无根浮萍有什么区别。人生在世与天争命,争的什么,不就是这少年心性。” 殷峰听罢没有说话,与文先生一同来到湖心亭中,在那亭中石桌上摆有一副黄梨茶具,二人分而坐定。殷峰吩咐下人拿来暖炉炭火,文先生提壶烹茶,倒是好一番赏心悦目的绝景。 “先生可有听闻,前些日子那如日中天的当朝太后命应天学府的几个博士祭酒自创一字交付史官写进史册,更名为龑,其意昭然,被朝中大臣好一顿弹劾。那谏官舌头都给骂烂,最后还是宰相孙昉万般规劝,才将此事打住。可这字创也创了,何时用上也只是早晚的事。” 文先生点头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可这天京城的凤头要争那龙首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在之前先帝驾崩之后就有贾太后朝堂之上垂帘听政的说法,听说有次朝会贾太后就科改一事毫无避讳的将那国子监宋祭酒大骂了一通,倒是句句在理,只是这太后当政一事已经板上钉钉,定是少不了一众权臣的弹劾,可这当今天子是谁,是太后的亲生儿子,想上达天听,也不看看这中轴道上站着的是谁。当然这贾太后的日子也不好过,要不是那一人之下的相国孙昉还能在这朝堂上一言九鼎,她早被那帮国子监的学生一人一口唾沫淹死。当今这天京城你只要骂上一句贾太后的不是,那就是好官清官,这贾太后成了众矢之的,倒是给了不少宵小之徒可乘之机,这朝堂之上鱼龙混杂,各方势力角力,都在看谁先犯浑。” 殷峰接过文先生手里的茶,问道:“贾太后此举意欲何为?” 文先生端起茶杯,摇了摇头:“肃清朝堂?谋权篡位?不知不知。” “谋权篡位”四个大字说出来,这青衣先生却是面不改色,淡然饮茶。 殷峰继续说道:“周全出泰安之前我吩咐他带了两样东西去交州,先生猜下是何物?” “剑匣和兵符。” 殷峰愣了一下,文先生见状笑道:“信口胡诌的,王爷听听就是。反正天高皇帝远,子安离那天京城千八百里,爱怎么闹腾怎么闹腾,不像那些个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做事的王孙子弟,吐口痰都要琢磨琢磨地方。” 殷峰轻叹一声道:“文先生算无遗策,殷某人自是万分佩服。当年本王入楼而来,如今子安出楼而去,皆在先生算计之下。殷某不才,只能帮衬着先生将这天下大局走完,至于走到哪步却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了。还有哪些后手,先生可否透露一二?” 文先生笑道:“在下哪有那般通天之能,很多时候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这人怎能身前算尽死后事,王爷高看我了。” 殷峰没有穷追不舍,只是看着这湖面,想起了一些前朝旧事,兴致使然道:“先生国士风流,时运不济做了亡国臣,何不随那大梁皇帝一起投井了去,都说士子重名,先生难道将身家性命看得这般重要?” 青衣男子右手撑着下颌,神情慵懒,轻笑道:“王爷以为我不敢么?” 殷峰说道:“大梁窃取了大汉二十年国运,是我们这些个前朝老人硬生生给续上的。八百年大汉,八百年……什么天灾人祸没有经历过来,不该亡在我们手里。文先生深明书生道义,那时怎会一时昏聩去做了梁臣?” “殿下此言差矣,八百年前的大汉,不也是窃了他国国运?梁王于我有知遇之恩,书生道义,知恩图报自是铭记于心。只不过当年建陵城外一战,在下已是鞠躬尽瘁。天命不济,文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敢有违天命。皆是王孙家天下,梁朝汉朝,对这天下百姓而言又有何区别呢?” 殷峰沉默,片刻之后,青衣男子继续说道:“君子行正,立命万民,才是读书人的道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三十八章 纸墨苍生(一) “先生下一步有何安排。” 坐在对面的青衣男子抬手点了点殷峰:“秦王殿下,进京。” 殷峰双眼一凝,与青衣男子对视良久。 半晌后,青衣男子一笑道:“殿下早做打算便是。” …… 回白家的路上一众白家弟子沉寂无声,白屏纵马当先,脸色阴沉。那日从江边回来的弟子隐隐能够猜到什么,有人问及失踪了多日的白起的去向,这些人皆是低眉摇头,心照不宣。 黄昏时白屏找到了公孙卫,终于说出自从离开平遥城后的第一句话。 “白家主这是……” 见到白屏进门后一揖到底,公孙卫心头一颤,堂堂玉岚山白家家主,何时有过这般姿态? “叔叔大义,白屏今日有求于公孙叔叔。” 公孙卫不胜惶恐,连忙将白屏扶起,坐到一边。 “听闻公孙叔此前开镖局时,与交州赤云帮,飞霞楼,七星阁交情颇深,不知近些年来叔叔可还与之有所联系?” 公孙卫轻叹一声道:“当年我在昌予镖局行走江湖,倒是认识了不少江湖义士,这些个帮派长老帮主我都有所结交。只不过当年别连山一战后镖局再无门面支撑,树倒猢狲散,我便隐姓埋名,在此之后藏身白家,与那些旧友倒是再无往来,几年过去,若是几位老友还记得我,定是能联系上的。” 公孙卫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些年我在白家多受家主照拂,此番家主有求,定当竭尽所能。我每日一早便写信带给几大帮派的帮主,念在往日情分,,相信几位老友也不会为难白家。” 白屏点了点头,遂将白起失踪以及平遥城外江边行尸一事说与公孙卫,后者听罢连连皱眉。 “白起在璞玉试上夺魁,在此后不久便在城外失踪,当晚孙家家主孙瑞便死于柳巷之中。这一桩桩一件件……此次白起失踪想必与孙家脱不了干系。” “会不会略有牵强?” 白屏摇了摇头,她又何曾没有想过,仅凭这些就将白起的失踪一事归咎到孙家头上是否过于武断,然而很快她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唯一的理由便是与那黑袍男子分别时后者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白起一事孙家必有隐瞒。 可自己又为何这般相信那位黑袍男子所说?白屏自己也拎不清楚了,也许是因为他是被白起叫了一声师父的人,可白起才多大?他拎得清这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吗? “你还与那两人有过联系吗?”公孙卫突然问道。 白屏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公孙卫所说的那两人,于是点了点头,将临行前于江边会见殷子安一事也娓娓道出,公孙卫听罢唏嘘道:“这二人竟能在一夜之间当着众多孙家弟子的面将孙瑞击杀,要知道后者可是入微境大成之人,据说是这玉岚山除了大长老之外,最为接近守定瓶颈之人。这般强者竟也暴毙柳巷,此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屏犹豫了一下,说道:“公孙叔可有听说过四象门?” 公孙卫点头道:“听说是几年前才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小门派,门中只有四人,分别是鼬狐蛇鼠,其门人不知真名不见真容,这些年在江湖上行事也极为低调,只是偶有他们行侠仗义的传闻。” 说罢公孙卫愣了一下道:“你说这二人是四象门的人?虽说此前确有四象门的人杀害了前任孙家家主的江湖传闻,可我一直只当是口耳相传的事,当不得真,莫非……” 白屏继续说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是江湖常事了。不过即便是四象门的人又如何?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孙家与之的仇怨还能波及到我白家不成?过几日便是那广庭问剑,我定要找那孙家要一个说法。在此之前,要先找到白起失踪的线索。” 公孙卫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白屏看向公孙卫,目光坚毅。 “此事与白家无关,只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定是要为弟弟讨要一个公道!” …… 交州一处不知名的山林中,一位衣不蔽体的女童正在山道上竭力狂奔,在其身后遥遥传来一阵马蹄声。女童似乎是在躲避身后骑马的人,但不知道应该拣这山中的小路去走,只是拼了命的沿着山道向前,只听得马蹄声渐进,如战鼓一般敲击在女孩心头。 女孩脚步慢了一下,赶紧深深吸进一口气,只觉得嗓子眼上涌上一阵腥气,复而深深咽下。那才慢下一瞬的脚步又连忙往极远处迈去。 女孩脚下的草鞋已经快被磨平,几乎是脚底板擦着黄沙土地在跑。前方有块巨石,是个转角,身后的马蹄声仿佛已经响在耳畔,女孩不敢回头去看,只能闷着头向前。转角之后是什么,她不知道,也许是一线生机,又或是悬崖峭壁,要是悬崖峭壁就跳了吧,总比落在那帮人手中好。女孩这样想着,也是在靠着这点仅存的希冀在拼命向前。 马蹄声? 女孩隐隐听到前方又是传来一阵马蹄声,就在那转角之后,还伴随着车轮压过土地的沉闷声音,是马车! 会是那帮人前后围堵来的吗?不应该,他们不应该用马车的,那会是谁?会是那最后一线生机吗? 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无比明亮的希望,拼上最后一口气向前奋力跑去,仿佛只要跑过那个转角就可以一劳永逸的停下…… 得再快些…… 那巨石处露出了一个马头,女孩心头莫名一颤,继而整个马车从那拐角处现出,赶车的人是位白衣女子,女孩惊鸿一瞥,自觉这辈子没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好似那家中老人提过的仙女一般,对,就是仙女,可她明明以面纱蒙面啊。 “救……救救我!” 女孩拼尽全力喊出一句话来,但也再无力气向前。那右脚踢到了一块石子,女孩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脚趾处顿时鲜血直流。 马车呼啸而过,却没有在她身边有过丝毫停留。 女孩眼神呆滞,身后是两阵不一样的马蹄声,一声渐行渐远,一声愈来愈近。 面前是山道上的黄沙尘土,女孩迅速侧过身扫视了一眼周围,竟是一时连自尽的方法也找不到。 两道马蹄声几乎同时消失。女孩如蛆虫一般向前做着毫无意义的蠕动。 走近的是一伙马队,马上下来两三位大汉,还有几人骑在马上,遥遥看着那毫无抵抗之力的女孩束手就擒,眼中满是轻蔑。几人皆是身着士兵甲胄,只不过这些士兵的衣甲穿着不整,有的甚至就仅仅挂有一个披风,倒像是不知哪里来的山野流寇。 女孩这下没有哭喊出声,只是任由身后二人将其拖拽上马,眼中已是一片空洞。 “他妈的这个村里怎么就那么几个女人,这差点还给他放跑一个,小娘子,这可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说留些力气来孝敬军爷不好吗?” 二位军士正要将这女孩抱上马去,不想女孩来到马旁不知何处生来的力气,竟是突然挣脱了一臂,慌乱间一巴掌打在了那马匹的屁股上,马匹受惊向前跑去。那军士见马匹惊走,顿时乱了手脚,一旁远远观看的几位同行军士见到只是笑了笑,互相调侃了两句。 “他妈的。” 那军士急红了眼,一巴掌打在那女孩头上,将那女孩拍到地上,随后整个人压到能女孩身上,竟开始撕扯起女孩衣服。 “老子辛辛苦苦追到这里,你给老子把马惊走了,反正送你回去也是给兄弟几个享用的,老子干脆就在这里把你办了!” 女孩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无限恐惧,双手在空中挥舞,哭喊着挣扎。 军士淫笑着开始解下身上衣甲,周围的军士冷眼旁观,这时只见得空气中一道细不可察的银光划过,骑在女孩身上的大汉脸上的表情突然凝住,继而整个人直愣愣向后倒去,偌大的身躯倒地,扑起一阵黄尘。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女孩双手抱拢在胸前连连后撤,站在其身旁的那位军士试探着向前,正要确认这人的死活,却见得其脑后涌出一道鲜血,当即惊骇地连连后退。 几人向身后看去,只见方才错身而过的那辆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那路中央,赶车的白衣女子背对着几人,一动不动。 “流寇可没这军中制式的战甲,这是交州军士的甲胄。” 马车内殷子安小声向坐在车外的白月儿说道。 车外几位军士调转马头,正要上前一探究竟,这时只见一拿着长剑的黑袍男子掀开车帐走出来,站在那白衣女子身后,看向几位军士,仰头沉声。 “你们是谁的部从?”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三十九章 纸墨苍生(二) 几位军士看向殷子安,其中一名领头的纵马上前两步,按住腰间佩刀问道:“你是何人?” 殷子安本就不是有那份耐心跟人慢慢消磨的人,对于此人的问话更是置之不理,跳下马车继续问道:“你们是谁的部从?” 那问话的军士目光一凝,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没有说话。 在其身后,另外几名军士已经开始对那马车上驾车的白衣女子指指点点,光是看到这个背影,都比那些个村妇不知曼妙多少,甚至已经有人盘算着将其掳掠来后该如何好生处置。 殷子安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神情极不耐烦地一步步走上前来。 “你们是谁的部从?” 第三次问话。 那马上的军士双眼微眯,将佩刀抽出,遥遥指着那道黑袍人影凶恶出声道:“小子你给我站在……” 话未说完,只见那马上军士当即人首分离,那头颅好似被人凭空摘去,足足飞出四五丈远后骨碌碌滚落地面。 殷子安走得极慢,但身形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那位只剩下一副躯干的军士身边,其坐下马匹似是察觉到背上动静,嘶鸣一声,那无头躯干缓缓倒在地上。 众军士惊骇万分,连忙调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那失了马匹的军士一时间就连衣甲都来不及穿上,裸着半身拼了命地向着后方跑去,眼见得几位骑马的同行军士溜得飞快,暗暗在心底骂了一声亲娘,脚下步子却丝毫没有慢下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向着前方奔去。 然而就在下一秒,只见得前面的几位骑马的军士与先前那位领头的如出一辙般身首异处,五六个头颅在空中翻飞,片刻之后尽数滚落地面,脖颈处鲜血横流,颇为诡异。 那半裸军士连忙止步,在原地停顿了片刻,机械般扭过身子,看着眼前一步步走进的黑袍男子,双腿跪地,一个响头磕下。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再问一遍,你们是……” “黄角,濮常城牧黄角!”男子涕泗横流,当即五体投地趴下大声应道。 殷子安回头瞟了一眼身后坐在地上神情惊惧的女童,回过头来再问:“其余人在哪?” 男子头也不敢抬起,伸出一臂遥遥指着殷子安身后小道的方向:“十里外的山村……” 殷子安当即转身面向着那位坐在地上的女童,磅礴气机当场将那男子撕作两半。殷子安没有说话,走到女孩面前蹲下,女孩盯着眼前这人在黄土地上向后蹭了几步。殷子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脱下黑袍盖住女孩身体,随即抱起浑身颤抖不止的女孩向马车走去,女孩轻微挣扎了一番后便安安稳稳地躺在殷子安怀里没了动静。女孩不禁向殷子安身后望去,殷子安很有眼力地用手遮住她的双眼。 “没事了。” 殷子安将女孩放到马车里,坐在车外问道:“你是从村里逃出来的吗?” 女孩怯生生的应了一声。 “不要害怕,带我去你们村里。” 女孩看着眼前这位面目英俊的男子,顿时泪眼婆娑,用力地点了点头。 …… “你叫什么名字?” “……” 殷子安放下车帐,皱着眉头转过身来。 “还是什么都不说?”白月儿问道。 殷子安点了点头。 白月儿把缰绳递到殷子安手上,回头撩开车帐,轻声问道:“村里还有其他人吗?” 女孩双手抱膝,将头埋在双腿间,抬眼瞅了一眼白月儿,片刻之后轻轻摇了摇头。 白月儿放下车帐,拿过缰绳说道:“是给吓着了。” 殷子安苦笑一声:“我真找不到比这更体面的杀人手段了,下次你来?” 白月儿白了殷子安一眼,道:“是黄角的叛军?怎么会流窜到这来?” 殷子安说道:“应该是战场上跟军阵走散的军士,一般这些小股部队都会在走失后自寻找回本营。只不过这整个交州都是南平王的地界,没找到回去的路,就只能四处流窜,祸害百姓了。” 白月儿黯然道:“这样的流寇整个交州还会有多少……” 殷子安叹道:“平叛一事就难在清扫这些个无头苍蝇,南平王家大业大,抵御个闯进屋来的豺狼虎豹不成问题,可这屋子里的这些个蝇营狗苟的虫子,要想彻底清除就得下些大功夫。” 白月儿说道:“官府不管吗?” 殷子安说道:“这军中士卒落草为寇最是不易清缴,官兵算什么,三十万官兵能吃得下南平王麾下五万虎豹骑吗?各地官员最怕保不住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遇到这些事一纸奏章呈到那南平王府,再由那郡王爷派人清缴,自己不还落个清闲?文先生与我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倒不是说这书生误国,只是那一纸笔墨能书多少苍生疾苦?书生丹青妙笔写得盛世华章,能写尽这芸芸众生百态?一纸奏章为民请命,请的什么命,死人命吗?” 殷子安想起在楼里曾见到的文先生写的一首诗词,此番记起,不禁念念出声。 “黄沙铁衣裹枯骨,万般功名半纸书。最是无情青史册,忠武文正万民哭。” 白月儿自顾着驾车,没有说话。 …… 二人很快便见到那军士所说的那个山村,当下正是晚饭时候,村里却无一处炊烟升起,遥遥看去死气沉沉,竟是连鸡犬之声都未曾听闻。 “一共三十六人,应该是黄角麾下的斥候。” 殷子安回身钻进马车中,甩下一句:“你来处理,留个舌头。” 白月儿轻叹一声,跳下马车,将盘在腰上的绳镖缓缓取下…… 殷子安坐到车里,和双手抱膝的女孩隔了三尺远,听得车外响起一阵撕心裂肺,殷子安伸手摸了一下女孩的脑袋,后者猛地一颤,殷子安只好罢手。 “你叫什么名字。” “清……清河。” 女孩声音沙哑,殷子安轻叹一声,不忍再问,提醒了一句不要向外面看去便走下马车。 车外血流成河,殷子安走过一个个被洞穿了头颅的尸体,顺着血流的痕迹来到村口的一处空地,在那空地当中站着一身衣角染血的白衣女子,在她身边跪着一名身着军中斥候长制式甲胄的军士,想必就是这帮流寇的顶头上司。 “还有村民吗?” 白月儿说道:“剩一些老人孩子,被集中在了一个屋子里面,想必听到这村里的动静都应该出来了。” “你去安顿下村民,对了,还有那个叫清河的女童。” “好。” 白月儿转身离去,那斥候长见人离去,微微抬起一个侧脸,不料下一刻便被人一脚踹飞,砸在那一边的石磨上,痛苦呻吟。 殷子安走上前两步,蹲下来提着那斥候长的头发,问道:“你们是黄角麾下的?” “是……”斥候长咬牙艰难答道。 “黄角现在何处?” “太……楼山。” “黄角身为濮常城牧,为何会在太楼山?” “南平王派人围剿……濮常城失守,黄将……啊不,黄角就退到了太楼山。” “何时的事?” “就在前几日。” “太楼山……” 殷子安手腕轻轻发力,便将这斥候长的头颅砸向地面,随即起身,看向领着一众村民走来的白月儿。所剩的村民大都是些老人孩童,在见到殷子安后纷纷跪下要拜,殷子安连忙上前将其一个一个扶起。不等村民挽留,殷子安就拉着白月儿向村外走去。 “那个女孩我已经交给村民了。” 殷子安点了点头道:“我们到交州不少时日了,连晋王殿下一点消息也没有,眼下交州又是行尸又是叛军,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二人坐上马车,当即向着武明城赶去。 “你说晋王殿下会不会在那太楼山?” “哪?” “太楼山,叛军黄角当下所在之处。” “何出此言?” “那些个自诩圣贤的读书人不都是从不惜命的吗?” 白月儿愣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 “我们到了夜阑见过老阁主后便赶往太楼山……” 片刻之后,白月儿问道:“这黄角什么来历?” “已亡大梁朝的旧臣,也不知道怎么当上的一城城牧,看样子这交州官场也不安生,事后不知多少官员要摘去这头上乌纱帽。” “他要复国?” “复个屁国。就凭他麾下那攒了几年的几万兵马?哪来的名号?当年老皇帝分封诸王,各藩王自领封地,就算这朝中大乱,只要各大藩王沉得住气这汉家的江山就没那么轻易易主,他黄角算什么?地头蛇?不怕被南平王那麾下十万虎豹骑碾死。” 白月儿想到那个山村,说道:“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 殷子安偏过头道:“不然?” “那村里只剩下些老人孩童,你觉得这样一个野村能坚持多久?” “我还要如何,带着他们迁去武明城下?” 白月儿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你可知那个名叫清河的女孩不是当地人。” “嗯?” 殷子安细细想来,那女孩虽说衣衫褴褛,但一些个行为举止倒确实是与那山野孩童有着区别。 “她是濮常城人。” “濮常人?” “她家里五口人,黄角撤军时,只剩下她一人逃出城来……” 殷子安看向白月儿,眼中流露出一丝震惊。 “你是说……” 白月儿点了点头。 “黄角屠城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四十章 煌夜剑行(一) “黄角屠城了?” 三两提着一具行尸后后领缓缓走向那黑衣男子,在其身后走过的山野小道上凌乱躺着十几只后脑被破开的行尸。黑衣男子将手上一指长的信条撕成碎片,面露凝重。 “老阁主传来的消息,不会有假,听说少阁主为此事连夜赶赴濮常。屠城……黄角打最初就没想过复国,他是要这天下大乱。” “连少阁主也出手了?濮常城多少人家,这得死了多少人……” 黑衣男子摇了摇头道:“此举震惊朝野,黄角之意在离散民心。民心聚散,无外乎天灾人祸,只不过在交州这般逆天行事,注定要落得个不得好死。黄角是枚弃子,应该另有他人在其背后指使。” “又是谁?” 黑衣男子又摇了摇头道:“很难知道,此人手段非同凡响,要让这天下大乱,火中取栗,恐怕不单单是要屠一个濮常城这么简单。” 三两不明觉厉,怔在原地。 黑衣男子站起身看了一眼三两身后问道:“都解决完了吗?” 三两回过神来,伸出手指向着手中的那行尸脑后一探,从其颅内提出一枚乳白色的虫茧,也没多看便往嘴里一扔,一口咽下道:“解决完了,真没想到这荒野之中还有行尸作祟。” 黑衣男子环视一番后道:“此地应该是一处坟地,会有这蛊虫倒也不算奇怪。” 说罢黑衣男子挎上行囊,牵过一旁的马匹道:“快到武明城了,先上路吧。” 二人牵马回到官道上,快马加鞭赶往武明城,一路无话。不过就在将要绕过那最后一座高山,依依可见得那武明城的恢弘轮廓时,二人经过一位同向而行的灰发老人身边,三两顿时察觉到黑衣男子的异样,偏过头惊异地看着黑衣男子。 “大哥,怎么了?” 黑衣男子没有回答,面不改色地纵马向前。待得二人走出数里地后,黑衣男子轻声说道:“刚刚那位老人……” 三两自然是知道黑衣男子所说的是谁,于是问道:“他怎么了?” 黑衣男子轻轻擦去额角细汗,说道:“我看到了杀心。” 三两愣了一下,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确认方才那位步行在官道侧的灰发老人没有跟来后说道:“他要杀我们?” “也许吧。” 三两思索了片刻,反应过来,突然哈哈一笑:“他个老头还想杀谁?” “你可知他是谁?” 三两一脸云淡风轻:“是谁?” “大元评武评第九,俞宝常。” 三两的表情僵在脸上。 黑衣男子看了一眼远山,目光凝重道:“你也要去武明城吗……” …… 十年前的夜里。 当城中兵械库烧起第一把火的时候,就注定这个夜晚的动荡不安。 城西的火将夜幕烧出一个空洞,迅速向着城牧府上蔓延过来。一少年在府上跟身边的丫鬟弹着棋子,全然没有想过接下来该是何种人间惨景。 直到那位名叫陈九的女子闯入少年所在别院,拉着少年的手就往府外走去。 少年一路上似乎见到无数铭心刻骨的场景,平日里春风和煦的账房先生竟然拿起了双剑,那似乎经历过三百个春秋的门外老槐轰然断开,以及那一白衣女子,和她手里的九截银鞭。 少年迷茫着被拉扯出府见那街道上竟是人山人海,唱戏的白面书生,勾栏上风情万种的花魁女子,白日里才拉过自己衣角的路边小乞儿,提笔的秀才书生……形形色色,光怪陆离。 为何如此?少年一无所知,只是被人拉扯的向前,意识中只剩下一个出城去的想法。 突然前面拉着自己的那位女子停下脚步,少年愣住,看了眼身后扑面而来的刀山火海,扭过头来时竟见到女子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向自己扑来…… 殷子安猛然惊觉,睁开双眼,竟是汗流浃背。 还在夜里,马车外天地黯淡,隐隐有着道道火光,殷子安一手扶上额头,抬眼看去,却是那白月儿点燃的篝火。后者似乎察觉到殷子安的异样,抬起头看着车马的方向。 殷子安挥了挥手,轻轻擦额角的细汗,暗骂一声自己这点出息,随即转头看了眼平躺在马车另一端的行尸,脑中思绪万千。 待得天亮,白月儿继续驾车驰骋在前去武明城的路上,殷子安倚在窗边看着车外峰林变换,不久之后嫌车里闷了,遂掀开帘子来到车外,坐到白月儿身边。 “离武明城还有多远?” “一日路程吧,最迟明日也就到了。” “明日……” 殷子安想起一事,笑道:“明晚可就是那夜阑少阁主的封箱之作了。” “夜白衣封箱?” 殷子安点了点头道:“我也是前两天听我们住得那家客栈的店家说起,明日之后,这天下是再也听不到这夜阑少班主的戏了。你没见到这几日赶往武明城的人尤其多吗,估计不少都是冲着这夜阑少班主的封箱之作去的。” “那你呢?” 殷子安指着自己笑道:“我?我对唱戏的不感兴趣,对男人更不感兴趣。绝唱就绝唱吧,这古往今来多少绝唱,这天下人又记得多少。封箱不过是个噱头而已,要不了多久就没人记得了。没了这南白衣,不是还有北白狮的嘛,这北白狮听说是个娇艳欲滴的小美人,听美人唱曲儿不比那夜阑里的白面小生来得实在?” “不过只可惜这北狮南衣,终究还是成了一桩江湖轶事。” 殷子安轻叹一声,看向白月儿道:“丫头一路上舟车劳顿,辛苦你了,要不去车里坐会儿?” 白月儿斩钉截铁道:“不去。” 殷子安像是猜透了这丫头心中所想,笑道:“这车里的玩意又不会爬起来咬你,怕什么?” 白月儿瞟了殷子安一眼:“你那日在江边到底干了什么,靠谱吗?” “从先生那学来的水封之法罢了,行尸是阴物,水封不会伤及本身。” 白月儿琢磨了一番,问道:“他还有救?” 殷子安长叹一声道:“谁知道呢,夜阑阁主赦天机是当今天下赫赫有名的大巫师,手段通天,想必他会有什么方法。” “要是他也没辙呢?” “那就当这小子命不好,下一辈子趁早找个好人家投胎去。我跟白屏说这小子已经死了,也不算冤枉他了。” 白月儿抿嘴一笑:“那这万一要是救活了,让那白屏见到,她该是个什么神情?” 殷子安也想到这里,不由得笑出声来,遂看了一眼身边的白衣丫头,说道:“她什么神情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笑的最欢的!” 白月儿这次没有和殷子安针尖对麦芒,只是噙着笑意将头扭向一边。 殷子安也没在说话,就坐在白月儿身边,怔怔看着前方。 白月儿瞟了殷子安一眼道:“你这几日有些心不在焉。” “有吗,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 白月儿冷笑一声:“怕你头脑一热,死在那武明城。” 殷子安嘿嘿一笑,起身准备走进马车,可才掀开车帐又转身坐了回来。 “我这几天一直在做一个梦。” “想你在泰安城的花魁姐姐了?” 殷子安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整理脑海里的思绪,缓缓说道:“我想起十年前在延城的那晚上,太奇怪了,人太多了,不应该……” 殷子安脑子里还在想着梦中场景,说话断断续续没头没尾,听得白月儿云里雾里。 “你是说什么奇怪的?” “人太多了。” 殷子安抬起头看向白月儿,眼中透露出一丝坚决。 “我在想这不应该的,延城那时身为交州重镇,防治城中哗变定是重中之重的事,这点还在前线的老头怎么会想不到?那延城城牧怎么会想不到?” “……” “延城当时实行夜禁,城中军士营帐十人一队,共分二十队巡城看护,半个时辰一轮换,轮换期间必是后至前走,主要街道皆有专人设高塔盯守。城中降兵共分八处营帐,各营所间十里,各处不到三百人。兵变当晚,无他处一兵一马入城……” 白月儿看了殷子安一眼,目光凝重起来,静候下文。 “我梦里的那一晚上,延城街道上全是人,不是披甲的军士,有老百姓,有拿笔的书生,还有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城中动荡,他们出来做什么?” 白月儿沉默了片刻道:“若只是一场梦。” “倘若只是大梦一场自然好说,可你知道我说的意思,那若是行尸,延城兵变一事,就另有说法。” “什么?” “你可记得延城兵变逃出几人?听说当晚我走后城中四门紧闭,难道皆是叛军所为?城门紧闭,军民只得困死城中,此举反常,难道那延城城牧不知其中利害?可倘若兵变一事是行尸作祟,这一切似乎都能说得通了,包括我娘为何要战死城中,那数十万军民为何十不存一,为何事后这延城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连同当年的真相,半点都没留下。” 殷子安双手抱着后脑向后一趟,倚在那车厢外继续说道:“细细想来,延城兵变一事应该是在夜阑老阁主杀纪伶子一事之后了,我想当年的延城兵变,和如今在交州出现的行尸两者间总会有些联系。” 白月儿深吸一气,赶马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殷子安看着远方怔怔道:“老阁主当年与纪伶子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四十一章 煌夜剑行(二) 黄昏时分,武明城外一处不知名的峰顶,此处远离城中烟火,在那深入云端处设有一座飞鸟亭,遥遥俯瞰群山万岭,竟颇有一副坐看尘寰,遗世独立的孤高意境。 亭外有一片难得的空旷地盘,如棋盘一般被无数巨石簇拥其中,在那空地上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只穿着一身单衣,手持大枪正有模有样地耍着枪法。 长风呼啸而过,男子手中大枪在这云端之处抡出一个满圆。枪身足有二丈有余,枪头铜铸,却是圆钝好似棍器,更是由布条几番包裹,落在地面上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 男子提起枪尾,脚尖在枪头处轻点,随即整个枪身再度被调动起来,在空中运转如风。中年男子腰部发力,大枪在其周身如游蛇一般往复,时而一气向前,时而轻点如骤雨,在这峰顶处搅动一方风云。 几轮枪法舞毕,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单手提起大枪,顺手一拉将其收回,立在身侧,平定气息站定后看向一旁。 这时一位身着灰色衣衫儒生打扮的男子从一旁走出,其身后同样背负着一杆长枪,这不过这枪仅是高出灰衣男子两臂的长度,枪头也是由布条裹住,只能看得那由白蜡梅制成的通体乳白色的绝美枪身。 灰衣男子负枪来到一旁,中年男子手持大枪笑道:“离将军看本王这两招,可还入得了眼?” 灰衣男子抱拳道:“王爷枪法出神入化,足以笑看天下枪林。”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笑看天下枪林?将军大可不必说出这般违心的言论,本王什么水平,与将军一战便知,将军不妨与我试两手?” 灰衣男子面露难色,中年男子见状继续说道:“你我上了这飞鸟亭,就不必论及这些个君臣身份,来,让我看看这天下枪法第一的功力如何。” “得罪了。” 灰衣儒衫男子取下身后白蜡梅的枪身,却没有摘下其上的布条,只是倒提着枪头,静静站在原地。 中年男子自知大枪优势在于其长度,江湖上有句老话,这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不光光是说这单刀单剑在这战场上与长枪长矛对阵时的万般艰难,同样也适用于两种长兵器之间的较量。同样的距离,一方进可攻退可守,另一方却只能如使刀剑那般处处防守,寻找近身机会,足以说明中年男子在使大枪对敌时,已经占据了兵刃之利。 当然万事并无绝对,个中玄妙还需在较量之中一见真章。中年男子率先走到远处,主动与那灰衣男子拉开距离,继而枪随风动,率先提枪,瞅准时机一枪递出—— 灰衣男子手持枪头白缨,面对中年男子刺来一枪竟是避也不避,将那枪头作短匕,接连几番格挡,让那大枪迅速失了攻势。 大枪体长,对持枪人的臂力要求极大,再者这由枪尾传至枪头的力道如波澜涟漪一般层层递减,便使得大枪要整合攻势比起一般兵戈要更为困难。灰衣男子自然知晓其中门道,在借着中年男子重拾万钧之力的瞬间大踏步向前,将那白蜡梅的枪身在空中抡出一个绝妙的弧度,单手从那白缨处滑至枪尾,一手提枪身,起腰递出那破空一枪,包裹着布条的枪头在撤后了丈许之后便迅速向前,裹挟着凌厉罡风一鼓作气点向中年男子胸口处,却在触及前的三寸之处骤然停下,狂风未止,将中年男子单薄的衣衫刮起道道衣纹。 中年男子手中的大枪不知何时已经脱手落地。灰衣男子收起长枪将其重新背负到身后,退后抱拳道:“王爷承让了。” 那中年男子神情呆滞了片刻,继而回过神来,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灰衣男子的肩膀,二人遂一同回到亭中。 中年男子此时身披一件裘衣,手握着准备多时的手炉,与那依旧穿着一身儒衫的灰衣男子相对而坐。 灰衣男子率先开口:“肃州的林思柳领兵入交州了,王爷可有应对?” 中年男子将手炉放到一旁,缓缓说道:“林将军啊,国之将才,总不会是平白无故到我交州地界上来吧……” “听说王爷先前下了一道指令,不让交州城守派兵拦截林思柳,这是何意?” 中年男子笑道:“你能拦的下来?” 灰衣男子低头不语。 “来者是客啊,这林将军到我交州地界上也未曾伤及一民,未曾踩踏一田,虽说这般行事有违规制,不过人林将军好歹是少年英才,带着这点惜才的念头,咱也不能为难人家不是?让他闹腾去吧,且看他能在交州翻起多大的浪来。” 灰衣男子又道:“还有太楼山黄角一事……” “你是要我趁早剿了他?” 灰衣男子点了点头。 “这急什么,这太楼山背靠绝壁,三面临城,黄角退无可退,已是瓮中之鳖,要想剿灭又何须急于一时。况且这太楼山易守难攻,我们逼得紧了,这帮叛军背水一战,说不好反倒还让其占了个便宜。” “就这般拖延下去?” “等等看吧,等这个冬天过去,看看那太楼山上还能活下几人……再者说,我留着这黄角的叛军另有他用啊……” …… 金玉檐下,紫金罗帐。长夜未央,整个交州规模最为宏大的戏场灯火通明。九层楼台,千余个座位尽数坐满。一般的富家子弟能上六层已是祖上几代人积累的门面,其挥手打赏的碎银堆起堪比路边可见的碎石。至于上三层的豪门子弟莫一不是出自名动中原一方的百年世家,这类人出手便不再拘泥于钱财,动辄便是件放出去能引起一场江湖上腥风血雨的无价之宝。戏场每到这时,在下三层的设施维修上得下不少功夫,就连更换那棠梨木的门槛都是笔不小的开销。 能引得如此阵仗除去那享誉天下的当世第一艺伎慕蕙,全天下便只有这交州百年戏场的头角儿——夜白衣。 戏场主人取夜尽之意,将戏场名为夜阑,这也是夜白衣一名由来。据说此人但凡登台唱戏必穿白衣,浓妆艳抹,常人不识真容。更有好事者传这夜白衣是多人一角儿,被夜白衣在一次戏中三角同唱憋回了声气。 而夜白衣除了头角儿外,还有一重为人所知的身份,便是这夜阑少班主。人道夜阑将兴,更有文人曾言夜阑由此子接手可至百年极盛,成就佳话。 原本这自家名角自是名头越大,越能赚钱,可自打这夜白衣的名头打响后,老班主却偏偏把他的场子安排到年首一次,年中一次,他时就是那秦王府的人亲自邀请也给婉拒门外。常人错过了便要等上半年,所以能听上这曲儿的人在这大西北少得可怜,也就愈发造就这夜白衣的名头。怪不得人言夜阑老班主营生有道,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眼下千人静默,等台上红帐掀开。板眼声起,白衣掀帐而入。高台上一人脸似雪练,颤眉闭目,极尽英容。鼓击平毕,那白衣荡开双唇,一声高腔震开红帘—— …… “都说夜阑少阁主男生女相,千姿百媚,你不去看看?” 白月儿向身边的殷子安问道。 “看什么,这不是听得到吗?” “来都来了,人头角儿封箱,殿下不得赏个脸,登个上三层阔气阔气?” “平遥城那七珍楼我都没兴趣,更别说让我去看个男人。要说里面站着的是那北白狮倒还好说,南白衣?不行不行,就算长得再姑娘,也没胸没屁股,我这兴致一下就少了大半。” 白月儿伸着脑袋向楼里看了看,叹道:“我看七珍楼也没这夜阑今日的气派啊。” “也就这一晚上,等戏散场,这楼里楼外也就没什么人了。” “真不去看看?” “不去不去,你要去呀自个去找个房梁上蹲着看,要是拉不下这个脸面就花些银子,上不去上三层,前六层的开销咱还是应付得过来。实在不行再找老头子要点,他那魁星楼里那么多宝贝又带不进棺材里,你跟他说,他定是会给你的。” 白月儿见殷子安的双眼一直盯着面前的一块石壁,好奇地凑上前道:“这石头比那南白衣还有意思?” 石壁长足三丈,其上镌刻“煌夜剑行帖”五个大字,通篇行书写就,端的是大气磅礴。殷子安自打这夜阑开场时就站在这石壁前,已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挪步的意图。 煌夜剑行帖,出自一百年前的诗文巨擘唐征明。再由前朝书法大家一气写就,更由当今天下刀甲秦王殷峰刀笔篆刻而成,算是汇聚了两朝文武这百年风骨,称得上这江湖的一桩美谈。 “老头子脾气臭是臭了些,这用刀的本事倒算是这全天下数一数二的了。” 白月儿说道:“秦王殿下身为天下刀林三山之首,那刀法定是出神入化的。” 殷子安砸了咂嘴,笑道:“也就那回事吧,我就是顺嘴一提,你这丫头怎么就借坡下驴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石壁荟萃文书刀三家之力,算得上是价值连城了吧,这夜阑老阁主这般将其大摇大摆摆在外面,真就不怕有人给他偷了去?” 白月儿一吐舌头:“这江湖上也不是谁都如你这般没脸没皮。” 殷子安不置可否地挠了挠头,憨然一笑。 ……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四十二章 吾有一气(一) 将近子时,夜阑的戏才开始收场,那登台的白衣已经下台多时,奈何这楼里楼外仍是宾客络绎不绝。殷子安身边围起一群驻足观望这块铭刻了“煌夜剑行帖”石壁的文人骚客,免不了对着这块石壁慷慨陈词。殷子安时不时听到还有人说起这刀笔功力的,开始对远在泰安城的那位秦王殿下的评头论足,只觉得心中好笑,也没出言规劝的意思。 “丫头你先进去,我随后就到。” 白月儿挑眉道:“你要我去找那老阁主?” 殷子安道:“又不是要你去见那夜白衣,老阁主一向来者是客,万般恩怨都先让你在那夜阑里吃过一顿饭再说,好说话得很,你尽管去后台问他下落,自会有人引你过去。” 说罢殷子安又补充道:“你见到老阁主后就说是文先生派来的,这老头早些年跟我爹有过交情,顺带着也认得那位青衣先生。到时候表明来意,之后该当如何他自会斟酌。” “那你……” “我?我去武明城登青楼,一个时辰后来寻你。要不你随我同去?” 白月儿狠狠刮了一眼殷子安,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夜阑。 殷子安嘿嘿一笑,向人群外走了几步,站在一处石台上遥遥看着那块石壁,在其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灰发老人。 “老人家在这等我多时了吧?” 灰发老人眼窝深陷,鹰鼻如钩,却腰身挺立,不见半点阴翳之气。殷子安侧眼看去,见老人衣着朴素,穿着草鞋,倒像是为了进城特意从头到尾打扮了一番的庄稼老汉。 “这堂堂武榜第九的老前辈,不说锦衣白缎,可也不必穿着得这般寒酸吧。” 灰发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说道:“小子何时发现的老夫?” 殷子安苦笑一声:“哎哟,小子可没想过能在这等到您,这不也想睁只眼闭只眼过去的,奈何您老自打我在这石壁前站定就跟在这里,在我这身后站了半个时辰,得亏是习武之人,不然这副上了岁数的身子骨可经不起这折腾。前辈这是摆明了冲着小子来的,我这要是不能礼待,可就白费了前辈这般抬爱。” “蓟北轩杀玉岚山五长老孙定反,走马坡下重创孙白两家一阳境高手,还重伤玉岚山三长老,柳巷再杀孙家家主孙瑞。你小子在这交州倒是生了不少事。” “俞老前辈这是为玉岚山鸣不平来了?哎呀,要让在下早些知道玉岚山有您这尊大佛做靠山,就算再借小子一万个胆子都是不敢惹上这玉岚山的,唉真是悔不及当初……对咯,忘了告诉老前辈了,那玉岚山的孙家前一任家主,也是小子杀的,老前辈先前说忘了。” 灰发老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居然笑了笑道:“老夫不会理会你小子和玉岚山的那些个恩恩怨怨,你有本事尽管将那玉岚山宗门上下几百几千名弟子全杀了去,正好老夫这几日见玉岚山也是碍眼得很?” 殷子安讶异道:“老前辈不是为了玉岚山而来?” “你小子把老夫当成了这般三流门派的鹰犬不成?话说回来,这样一口一个小子是有些听得不入耳,毕竟阁下也是家世显赫之人,你说是把,殷公子。” “前辈说笑了,在下家里却是在蜀州做了些生意,可也担当不起什么家世显赫,跟别说让老前辈这般放下姿态的喊一声公子。这小子当惯了,前辈但叫无妨。” 灰发老夫咧开嘴笑道:“瞧老夫这嘴。是我说错了,应该是,世子殿下。” “……” 殷子安心头一震,双眼微眯,寻到一旁的石桌旁正襟危坐道:“老前辈,这别怪小子没提醒你,都说这祸从口出,什么世子殿下……这可不能乱叫。” 灰发老人见状脸上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没有多说。 殷子安平静道:“不知老前辈如今是在哪个宗门帮派手底下做事?” 见那老人不出声气,殷子安又道:“莫非是为那朝堂上……” “世子殿下这是要喊家里人去肃清老夫背后势力?” 殷子安笑道:“哪敢。” 二人沉默了片刻,殷子安率先起身道:“此处人多眼杂,小子来时在城南物色了一处荒废的剑坪,老前辈若是得闲,不如与我同去长叙一番?” …… 夜阑老阁主赦天机,前朝武评稳居前五之列,只不过自打当年与交州纪伶子一战之后,老阁主退隐江湖,便在这武明城外的夜阑当起了甩手掌柜,从此颐养天年,倒算是功成身退。 这些年来夜阑在这江湖上的名声与日俱增,这与老阁主向来与人为善,乐善好施的行事作风密不可分。据说这天下人来到夜阑,甭管你此前是何身份,与人有何种恩怨,就算是那十恶不赦的贼匪流寇,老阁主皆不加过问地先请上一顿饭食,在此之后该拘押送官的送官,该就地正法的正法,从不含糊。老阁主这般豪爽行事,倒是让这个江湖另眼相看不少。 前武评前五,本该是那高高在上,真人不露相的大人物,哪有这般市侩一般的道理?当白月儿见到那一身长衫,手持墨梅纸扇的中年男子时,更是一时没能将其与那天下前五给联系在一起,倒像是个书香门第中出来的落榜赋闲在家的中年书生,只不过男子脸上并没有那般落魄书生该有的怨气,反倒是英姿俊朗,哪怕外界相传这老头已经年过花甲,可依旧不难看出男子年轻时候该有的俊俏风采。 白月儿没有遵循那“一饭之礼”,在见到老阁主后便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却意外地被老阁主含糊其词过去。 “阁主可知解尸之法?” 手持折扇躺在那梨花椅上双目微暝的花甲老人对此置若罔闻一般,一旁的侍女丫鬟见状上前好心提醒了白月儿两句,劝其离去,不想白月儿不退反进一步,大声道:“此番文先生命小女子前来,还请老阁主高抬贵手,行解尸之法!” 那老阁主双眼睁开,看向白月儿,面带笑意,神色慵懒道:“小丫头,你说这文先生,是哪个文先生?” 白月儿深吸一气,作揖道:“前朝大梁翰林待诏,文良,文甫仁先生。” …… 武明城南一处不知名的剑坪。 正值子时,郊外无人,殷子安只能接着朦胧月光依稀见得身边这位老人的面容。大元评武榜放榜第九,殷子安还记得此人上榜是接连击败去年大元评上的两位前十武夫,两战成名。在此之前此人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算是在大元评上崭露头角,出世即是名动天下,倒颇有些大器晚成的意味。 这老头是学的什么功法来着,殷子安好像还记得些大元评上记录下来关于此人的隐晦手段,大都是些不入江湖主流的偏门暗器,对了,在那大元评上曾对其有四像如一的评价。何为四像?大元评武榜评虽说需要评述一些上榜之人的依仗手段,可若是将其底牌尽数揭露出来,反倒是留给了上榜之人行走江湖莫大的隐患,因此那大元评对此着墨不多。尽管如此,殷子安细细想来,倒是能从中发现些许端倪,四像如一,这不跟道门的一气化三清有些大同小异? 殷子安苦笑一声:“老前辈,这都要生死相搏了,不给小子透个底?也好让我这当后生的死个明明白白不是?” 一头灰发的老人俞宝常冷笑一声道:“世子殿下何必这般妄自菲薄,柳巷一战杀了那孙瑞,这可不是什么寻常手段就能做到的。” 殷子安苦笑一声,心想那晚柳巷自己不过是飞了一剑,杀人这事跟自己有半毛钱关系?可还是按耐住没有说出真相来。 “一个孙瑞而已,在下杀得,老前辈自然也是杀得。老前辈如今什么境界?守定大成?圆满?莫不是登临了?” 殷子安故作惊讶神色,俞宝常处变不惊地看着前方,没有出声。 “哎呀呀老前辈要是登临了这该如何是好,小子得趁早寻个脱身之法才是。” 二人来到剑坪,俞宝常站定后说道:“老夫一直有个疑问,都说殷家的刀被尊为江湖魁首,为何世子殿下出门在外偏偏要配一把剑?” 殷子安老奸巨猾地嘿嘿一笑道:“老前辈告诉小子背后主使是谁,小子告诉您为何我行走江湖用剑不用刀,如何?” 俞宝常摇了摇头,双手一提,自其身后缓缓走出一道黑影,殷子安双眼微眯,见得那道黑影体态雄武,比起老人高出半个身子。 “赶尸?化身?还是偃术?” 黑影现出人形,身体各处与老人皆有细微不可见的银丝相接。殷子安一笑道:“偃术。” 俞宝常并没有小姑娘藏技那般的扭捏姿态,倒是大大方方地将自己手段展露出来,与那遥遥相对而立的黑袍男子说道:“来吧,今日让老夫见识见识,这殷家的刀。” 不想殷子安听罢却是将身上的佩剑一把丢到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之中,在月下比了个奇丑的鬼脸笑骂道:“想看我殷家的刀?老匹夫你也配?”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四十三章 吾有一气(二) 月黑风高,密林之中一道黑影急速掠过。殷子安周身气机流转,一股气旋拔地而起,殷子安身形化作一线,随之消失在剑坪上。片刻后,殷子安的身形出现在俞宝常面前,一掌作刀自上而下以开山之势劈下,灰发老人神情淡然,只见其身后那道游离在密林之中的黑影一闪而过,间隔在二人之间,稳稳将殷子安的手刀接下,随即一脚侧踢还以颜色。 殷子安对此却是不躲不避,正面硬扛下着侧踢后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摔至密林之中。俞宝常面前的黑影如影随形般紧跟上前,殷子安在空中顺手斩断身边的一刻老树,那偌大树干轰然倒塌,将那奔袭而来的黑影沉沉压下。 偃术一法最早出自西域,百年前大汉鼎盛时期四海八方来朝,其中就有西域使团入中原,将这偃术之法传到江湖之上。在此之后也有中原世家派遣门内在偃术一法上颇有造诣的弟子前去西域学习此法,久而久之这中原的江湖反倒成了偃术集大成者的修行所在。 偃术,以木作傀,以线为引,曾有偃术大师取南海沉木为躯,所成傀儡与常人无异,百年前在那天京城于帝王前一舞,如若真妓。惊艳四座,更不似人间凡品。在此之后偃术傀儡不再拘泥于歌舞艺技,反倒是被有心人装以刀戈剑戟用以杀人,从此偃术倒成了这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杀人技。曾有高明偃师可杀人于百里之外而不留踪迹,这与那天上剑仙飞剑取人项上人头从目的上而言倒也是相差无几了。只不过偃术一法修炼极为苛刻,偃术师除了内修气机之外,还有精通偃术傀儡的铸造操控之法。偃术一途高下之分从不在于施术者的境界高低,而在于偃术师所铸偃甲的独到之处以及操纵偃甲的万般精妙。 偃术一法在这大汉江湖上已流传了百年之久,期间不少惊才艳艳之辈将那偃术之法运用到极致,曾有人以气为线可引甲千万里,也曾有人控一甲可当那天门之下小无敌,而说到当今江湖上对偃术一法造诣最高的莫过于那蜀州的唐门,甚至曾有天下偃甲出唐门的言论流传江湖,这大汉百年江湖出了不知多少偃术师,其中半数都与那唐门有着不绝于缕的些许联系。 那这俞宝常又是唐门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隐士高人? 殷子安只见得眼前的这道黑影一拳伸出便将那压在自己身上的老树砸作飞屑,还不等殷子安站稳脚跟,那道黑影便如蛆附骨一般冲了上来。 正面硬撼一个来回,殷子安双手拍击在那木制弯肘上,整个人如遭万钧之力一般再度飞出十丈之远。殷子安咽下胸口翻滚的血气,心想这般死物倒是力道不俗,竟能与自己这入气之体正面相击而不落下风。只不过死物毕竟是死物,空有蛮力还能给你玩出多少花样? 殷子安侧身一步,一手折下一旁的树枝,藏在身后。待得那傀儡再度上前,殷子安正起一手托住那傀儡的臂膀,待得其另一拳砸来时,身后树枝如鞭般抽出,甩在那拳背上,将其身形猛地压下三分,继而一拳轰在那傀儡肩头,那傀儡一臂应声而断。 远在剑坪中盘腿而坐的灰发老人眼中略过一丝异色,但有很快恢复平静。那密林之中对杀的两道身影未及分开,只见得那道傀儡一臂断后凭空再生一臂,殷子安心头一惊,气机大放,化气为千万风刃将那向自己挥舞而来的长臂绞成碎片。气息未定再生一气,殷子安双手袖袍翻飞,只图一招将眼前这死物轰作齑粉。 不想此时那傀儡另一侧的手臂也凭空一分为二,化出的一臂更是直接以剑锋形态出现,只取那殷子安心口。殷子安只得强行收气于指,两指拈住那剑锋,一手伸出将那剑锋连根拍断,随即将那剑刃震成万千碎片,悬在空中,片刻之后向着那傀儡暴射而去。 林中一片轰然,那剑刃碎片在密林之中翻飞如蝶,二道身形之间的距离在迅速拉长,殷子安没有再一退再退,反倒是将那万千碎片调用到极致,一手呈剑指凭空挥舞,如闲庭信步一般向着面前那道应对得极为吃力的狼狈黑影缓缓走去。 竟是四臂死物,殷子安回想起在魁星楼翻阅到关于这偃术一法的记载。傀儡自有一套气机流转法门,而通常对偃师而言人形傀儡可将这自身的一套经脉窍穴所在生搬硬套上去,因此也是最易操纵,这天下偃术万变不离其宗,大都是以人形出发,在此之上再有变通。一头两臂于偃师而言,只需将这自身气机流转的脉络相应地为其适配上即可,而在此之后再多一手一臂,那都是要凭空再造经脉窍穴的本事,这般功夫,不比那小儿再寻入气之法来得简单,因此对傀儡进行变通,增一臂两臂看似不过是那寻常的机巧功夫,实则要真正做到三头六臂,必是那偃术师暗地里十年磨剑的苦寒韬晦。 密林之中渐渐平息,殷子安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面前的那道黑影支撑着半蹲在地,由于这林中伸手不见五指,殷子安不得见到当下这傀儡是何般狼藉模样,但也知晓这四臂死物再无一战之力,周身百零八道气锁被自己先前那万千剑气斩去大半,还都是对应人体如潭渊,紫府这般的紧要所在,这寻常入微强者经此一战那都是经脉尽损,落得个武道一途尽废的下场,这死物算个什么玩意儿?还真能再给它生出个三头六臂不成? “四臂死物,毁了实在可惜。” 殷子安走上前去,正要查探这死物体内经脉走向,毕竟这偃术一法殷子安此前也只是在那书中见过,此番亲眼所见,免不了心中一阵好奇。不想就在那殷子安走进这傀儡周身十步之内时,那已是半蹲在地的傀儡竟是突然起身向着自己扑来,殷子安心头一震,整个人当即向后退去,然而那道黑影似乎在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放大—— “砰”—— 密林之中一阵山崩地裂,一道磅礴气机汹涌展开,那位于剑坪之中的老人嘴角流下一抹殷红,继而露出一副阴翳笑颜,双齿间鲜血横流,在月下惨然至极。 “老匹夫留的好一手后招。” 只听得已是被方才那道磅礴气浪炸开而一片狼藉的密林中传来殷子安那略有无奈的声音,老人的笑容凝在脸上,看向身后的方向。 殷子安缓缓走到剑坪之中,只不过此时的他整个人也再不似先前那般气定神闲,身上的那件黑袍已经破烂不堪,丝发也散乱披在肩上,毫无风度可言。经过这老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搏命一击,殷子安自觉不能全身而退,这做到这般全手全脚已是殊为不易。 “自损气海,俞宝常你倒是真舍得下本。” 灰发老人神情淡然,缓缓起身,擦去嘴角的鲜血,面向殷子安。 “别装了老怪,自损气海,你还能有几分后力?傀儡都没了,还有什么后招尽管使出来,在下奉陪。” 老人脸上再度浮起一道惨白的笑意,却没有多说,只见其指尖微动,那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殷子安心神一动,双手之间气机流转,如临大敌般站在老人面前。 只见得那密林之中缓缓走出无数道黑影,细细看去竟皆是四臂,殷子安长吁一口气,苦笑道:“别说这些个死物都有那自损气海的手段。” 老人脸上笑意更甚,一手挥动,将那林中黑影牵动,只见得几只傀儡当即向着殷子安身后扑来,四臂之间气机流转,竟皆是万钧力道,动如雷霆。 殷子安身姿未动,右臂已经损去大半的袖袍猎猎作响,肉眼可见的气机在这黑夜之中如涟漪一般层层荡开。紧盯着对面的黑袍男子的灰发老人眼中露出一抹惊骇之色。 殷子安一手向身侧骤然挥出,磅礴气机当场便将那几只四臂傀儡轰作齑粉,随风散去,甚至没有给其自损气海的时机。 殷子安另一只手再生一气,平地起龙卷,万般杀机只在手心之间。 殷子安狞笑一声道:“我以守定杀你。” …… 夜阑之中,白月儿站在那后台过廊之中,临台便是一座荷花池,当下池中游着几尾红鲤。 白月儿身后的屋子里正是那前武榜天下前五的夜阑老阁主赦天机,此时老阁主正在给那白家小子行解尸之法。在此之前老阁主特意交代过,行解尸之法前不可有人打扰,事后成败与否全凭天意,倒算是打最开始就把意外给推了个一干二净,这算不算是老阁主的为人处世之道了? 白月儿坐在那临栏的石凳上,见到这夜阑楼内忙里忙外。当下正是散场时候,楼外看客走尽,就轮到这楼里的丫鬟伙计开始忙活,台上的戏子下台卸去妆容,这些个打杂的伙计就负责收拾那散落夜阑各处的绫罗绸缎,打理这台上台下的红紫罗帐。 一道蒙面的白衣自那过廊中疾步走过,白月儿见得此人气质出尘,不免多看两眼,却没能见得真容。在一旁陪侍的绿衣丫鬟多嘴了两句:“这便是夜阑少阁主,今天便是少阁主的封箱之作。这十几年过去,楼里楼外还没人见得少阁主的真容呢。” “你家少阁主年纪轻轻就封箱,是为何?” 丫鬟蹙眉道:“这……奴才也不知,姑娘与老阁主颇有交情,不妨去问问老阁主。” 白月儿苦笑一声,这明明是跟那魁星楼青衣先生的交情,哪轮得到自己去打听这些个秘辛。 这时两道瘦小身影一边攀谈着一边抬着一红木方桌自白月儿身边走过,白月儿侧身让了一步,那两位楼里的小伙计道了声谢,遂向着楼外走去。 白月儿点头示意,本是无意之举,却隐约听得二人交谈的内容,顿时一震。 “你听说了吗,那玉岚山白家被灭门了!” “什么?”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四十四章 吾有一气(二) “白家被灭门了?” “那孙家大长老亲自带人清缴白家,白家家主白屏被众弟子拼死救出,至今不知所踪,还能有假?” “这孙白两家虽不是同一家人,可毕竟同宗同源,都说这江湖上宗门内耗,残杀同门是大忌,这孙家将白家灭门,不怕在这江湖上的声望一落万丈?” “听说是这白家叛走宗门在先,私通宗门大敌,这事随便放在哪个宗门里都是大罪,它白家什么背景,能不被灭门?” 二人相谈正酣,这时一位白衣女子出现在二人身后,突然出声问道:“白家叛出宗门?” 两位伙计回头看见那一身白衣的女子,想起此人先前与老阁主有过交谈,想必是这楼里的客人,也不好怠慢,露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情点了点头应道。 白月儿说道:“我也是才听得白家被灭门的消息,不知这位小兄弟可否详说一二?” 那位头戴布巾伙计挠了挠头,略有为难道:“这事小的也大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这万一……” 白月儿挥了挥手道:“无妨,小兄弟知道些什么就说什么,我自有计较。” 那伙计琢磨着今晚的活计也都做得差不多了,索性与白月儿一同坐到一旁,就着那桌上客人喝剩下的茶水喝了一口,在一旁的绿衣丫鬟也极有眼力见地去后台又拿了一壶新茶出来。 小伙计双手靠在桌边开始娓娓道来。 “就在两日前,这玉岚山大长老孙兴樘带人抄了那白家的宅院,白家上下近百口人被杀了大半,那白家家主白屏侥幸逃脱,至今下落不明。还有啊,听说那出身白家的玉岚山四长老白锡淳也因此受到波及,被废去了长老之位,逐出了宗门,此生更是不得踏足交州,算是流离失所,下场颇为凄惨。真是彼一时此一时,想当初这白锡淳也是堂堂入微境强者,在这玉岚山占一长老供奉之位,再怎么说也是锦衣玉食,谁承想……” 白月儿道:“你说白家叛出宗门一事……” 小伙计一拍脑门道:“哦,这事是在那玉岚山宗门内比之后了,具体如何小的不是很清楚,听说是这白家家主私会了一位宗门仇家,算是里通外敌,犯了这宗门的大忌,大长老孙兴樘也是因此下了灭门的命令。主要这事也不是白家第一次犯了,据说几年前白家出了位绝世天才,那人尚未及冠便已是入微境强者,这天赋……本该是在这宗门之内平步青云的存在,可惜听说是这人此后偷窃了宗门气运之物,被当时的玉岚山宗主亲自带人追杀,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小伙计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水后接着说道:“至于白家家主私会的这位玉岚山仇敌想必姑娘你也听说过,此人先前连杀玉岚山前孙家家主孙冉,五长老孙定反,后又在那走马坡下重创玉岚山三长老和那宗门内一众一阳境弟子,在此之后更是在平遥城柳巷当着一众孙家弟子的面将那现任孙家家主孙瑞击杀。这般事迹如今已经在这交州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有人传言这杀手共两人,一男一女,皆是那四象门下弟子,姑娘你知道四象门吗?就是那个交州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门派,据说一门就四名弟子,对应鼬狐蛇鼠四门,皆是当世惊艳之辈。此番四象门出山,想必这交州的江湖得闹腾上好些日子了。” 白月儿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这玉岚山大长老是如何得知白家家主私下会面了那位宗门大敌?我听闻先前这白家家主还被那杀手割去一只右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这事……”那小伙计面露难色道,“说实话小的对此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应该是这白家有人透了口风,想来是这孙家安插在白家的谍子,至于是谁,小的没那通天的本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嗯……” 白月儿点了点头,从身上取出两粒碎银交给那说得口干舌燥的小伙计,后者欢天喜地的拜谢而去。白月儿转身回到那过廊中,怔怔看着眼前的荷花池。 …… 武明城南郊,野外剑坪,一场世人难得一见的稀世搏杀正在酝酿。 江湖百年,除去那几位尽得一阳与入微之妙的绝世大才,可以非常之法越境杀人,寻常武者大都遵循一阳入微守定登临天门之途。寻到入气法门之人即入一阳,深谙行气之法之人可至入微,可要至守定,若非得天地之法之人终其一生也不得跨过这个大壑。故而这百年江湖要深究起这一阳入微的武夫如过江之鲫一般,而入了守定甚至是那登临之境的强者却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偌大个中原,将那北域七大族和南诏诸国,西域东瀛囊括其中,守定之人可有百数? 寻常武者入了守定,对这天地感悟便可到达一个超然境界,也会因此更为惜命,甚至江湖上有着守定之下皆为蝼蚁的诛心言论。都说英雄惜英雄,真正入了守定的强者皆知此途艰险不易,与同境界之人对敌更多的也是以感悟切磋为主,若非死仇,哪会有真正以命相搏的时候? 先前有那风凌阁阁主慕轩善以登临杀守定,专绝这江湖新入守定之人的生路,被这江湖称作魔头,一时声名狼藉。更有各大顶尖宗门联手派出门内绝世高手一起杀上那风凌高阁之上,却被那魔头一剑重伤三人,当场斩杀守定一人,于是江湖震动,去年风凌阁处大元评武榜榜首,以那风凌阁阁主慕轩为尊,本是一家之言,江湖之上却对此少有异议。 守定强者以命相搏,弹指之间异象环生,那都是常人不可触及的天灾人祸,在守定强者一战之中却是稀疏平常的一招一式。 不过是与那死物交手了几个回合,这城南的剑坪已再不见其原本模样。灰发老人俞宝常站在一片废墟之中,面色淡然地看着对面的黑袍男子。 算上殷子安当下脚下踩着的这具,殷子安已足足破去了俞宝常的八具四臂傀儡,两人的脸上都面露疲色。殷子安并不想再纠缠下去,双手间泛上一阵青白之色,身后气旋如虹,整个人笔直向着那灰发老人冲去。 俞宝常指尖微动,一只傀儡突然从那地底窜出,正好隔在二人之间,殷子安神情未变,藏在身后的一掌猛地推出,掌心龙卷气旋惊鸿,眨眼间便将那傀儡轰作齑粉。 长虹掠至老人身前,殷子安顺势一拳向着老人心口落去,老人伸出一掌企图挡住,却被那一拳带着手臂砸到胸口。殷子安嗤笑一声,偃术师入气之后精于傀儡之法,哪还有什么精力去锻体习武,在这相同境界之下,偃术师本体的势力比起那傀儡可要差上不少。 俞宝常被一拳轰飞数丈之远,未等殷子安穷追猛打,只见老人先前所站之处不知何时留下了一只外形怪异的傀儡,那双手黏住殷子安的一拳,令其动弹不得。 反观俞宝常飞出数丈之远,脸色却毫无变化。老人轻轻拍了拍胸口的灰尘,看着殷子安露出一丝笑意。 “偃甲?” 以偃术作甲覆于身上,其行气之法更是与人形大相径庭。殷子安目光一凝,这老怪竟在自己身上覆有这般偃甲,也难怪面对自己的一拳是那般有恃无恐。 那看似不过是一具空壳的偃甲在片刻后迅速展开,形成一副完全的人形傀儡。如此即便是身为外行的殷子安也看得出其中门道的复杂。细细想来若是身为那天下第九,没这点独到的功底在,也混迹不到这个天下武夫趋之若鹜的位置上。 殷子安手腕微震,将那偃甲褪去,身形向后退到几丈之外。 显然这副人形偃甲比之之前的那些个四臂傀儡,虽说只有两臂,但是其中的行气法门及其精巧构造都要精妙上不少。殷子安看着手上被划出的道道血痕,能破开自己的护体之气,无疑这具偃甲傀儡已有堪比守定的实力。 守定实力的偃术师,最为恐怖的绝不是其本身的磅礴气机,而是在于其铸造傀儡的可怖实力,与守定偃师对敌,往往要同时面对多名同境界的傀儡,这虽然是对偃术师本身浩瀚气机的一个考验,但与之对阵的人同样头疼于要面对以一敌多的窘境。 一个境界非凡的偃术师,比之那赶尸摧城的赶尸术士,也不遑多让了。 “以偃甲作傀儡,老怪还有这等压箱底的后手?” 俞宝常惨然一笑,一手伸出,只见其右手臂上无数木制甲胄层层叠起,竟是以一个诡异姿态尽数褪下,殷子安深吸一气,又是一具守定境界的偃甲? 这样的偃甲还有几副?殷子安恍然间想起那大元评上的武榜评述,武榜定榜第九俞宝常,四象如一。 只见其身上木制甲胄继续褪下,以一个极为机巧的方式再度组合而成一副傀儡,殷子安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老人身上的甲胄层层褪下。 足足四具! 四象如一,这么个四象如一。 殷子安苦笑一声,这是要同时面对五位守定境界强者的攻势了?老话都说这双拳难敌四手,这该算是几手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四十五章 吾有一气(三) 一心四用,同时控制四具守定偃甲,饶是以殷子安的定力也难免心中震动。 殷子安一脚踩地,剑坪之上落叶翻飞,纷纷围绕这那道黑袍身影聚合而去,与此同时,殷子安手中两道掌心龙卷也在迅速凝聚。 四具偃甲形态几近如一,眉间分黑白红黄四色,几乎同时向着殷子安飞奔而去。 那具红甲最先触及殷子安身侧,殷子安后撤半步,手起与其缠斗了几个回合,而后白甲再至,殷子安藏于身后的一道掌心惊鸿骤然发力,罡风四起,却只是将这白甲周身擦出几道刮痕。殷子安目光一凝,眼见得那黑黄二甲欺身进来,殷子安双腿发力,身形随之暴退,剑指再现,周身落叶受到气旋牵引,凭空翻飞。无数道落叶如剑锋般将这几具偃甲笼罩,殷子安退至百丈开外,站在那老树枝头,一手负后,一手呈剑指定在眉间。 黎落剑阵,在那魁星楼中,殷子安初评即是三品武学。 北府剑池的黎落剑阵,本是由几位御剑大家共同起剑,以五剑压阵,千万剑锋于内穿梭不息,可将那天人斩做肉泥。殷子安曾将这剑阵简化于此,不同于那气旋惊鸿,是在太极云手之上加以更为玄妙的行气之法,使得卸力之招可在那瞬息之间杀人摧尸。完整的黎落剑阵曾作为北府剑池的护宗大阵,号称可由五名守定剑宗大师结阵围杀登临境强者,殷子安自认没有一气化三清那般高深本事,更不可能凭空生出四位剑道宗师协助自己完成剑阵,也就有了此后这具经过自己深究其中行剑门道而简化至极的剑阵之法。 单人成阵,殷子安手中剑指隐隐泛着青白之色,我便是那压阵长剑,其四周数十丈之内飞叶为刃,将那四具傀儡覆盖其中, 剑锋所向皆是那四具傀儡周身气锁所在,那白甲才踏出一步,右腿上的三十二道气锁便被这剑锋催折尽断,偃术师操控傀儡,皆是由那气机牵引,由线接锁,于紧要处导入气机,才有那百里开外控傀杀人的手段。 故而对付偃甲最为关键之处就在于寻到气锁所在,斩断其身气锁,便是断了偃术师与这具偃甲之间最后的联系,对于偃术师而言,没了偃甲那也就没什么手段可以依仗,同境界对杀定是落了下乘。 殷子安心神尽开,三百余道剑锋皆是以一个极为刁钻的方式向着那四具偃甲的气锁斩去。老怪你可分心控四守定甲,我便分神御这千百锋,比之也是不遑多让了。 四具偃甲匆忙应对这阵中锋刃,本该是这般暂时缠斗不休的局面,殷子安那始终落在那四具偃甲上的目光突然愣住,他似乎见到那先前被自己锋刃斩去右腿上三十二道气锁的白甲向前微微移动了半步。俞宝常从始至终站在原地不曾有过动作,为何那断去的三十二道气锁会被凭空接上? 殷子安目光一凝,也许并没有接上,只不过这偃甲之内的气机已有自行流转的一套行气之法,其经络窍穴已是与常人无异,那四具偃甲根本无需气机牵引,完全就是独立于偃师之外的四具守定境界的强者,而那周身百零八道气锁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被看穿这道底牌的俞宝常并没有气急败坏,既然四具偃甲受这剑阵制约,没能在气锁一法上取巧伤得这位世子殿下,索性自行断去这百零八道气锁。俞宝常看着那站在枝头高高在上的黑袍身影,脸上杀意更甚。 四位守定境界的偃甲无所顾忌地杀上枝头,那三百余道锋刃斩于其身也不过是伤及表面,甚至连其前行速度也未曾拦下半点。 殷子安连忙高高跃起,那首当其冲的红甲已然以一个极为诡异的姿态出现在其方才所站的位置上,那手中飞刀运转如风,眨眼间便将那树木枝干绞作飞屑。 黑甲再至,一掌推出,只见得殷子安身后现出若干气旋,如若被抓出虚空一般,殷子安整个人迅速向着那几道气旋倒去。 那具从始至终站在地面上的黄甲此时周身黄白之气涌动,片刻后只见从那地面上骤然破土而出数道足有小臂粗壮的枝蔓,将那殷子安的脚踝困住。殷子安驱剑斩去,将那几道枝蔓斩断后,那白甲终于裹挟着千钧之力席卷而至,殷子安只得正面接下一击,只听得身后天雷滚滚,竟是黑云倒挂天际,一道雷电向着白甲所在方向奔袭而来! 天雷疾行千里而至,瞬间便将殷子安先前所在之处劈出一道黑孔,堪堪避过此劫的殷子安坠下枝头,重重砸在那地面,一口鲜血喷出。脑海中隐约闪过方才那道天雷滚滚,殷子安身后已是被冷汗浸湿。 “四象如一,这便是四位守定强者的联袂招式吗?” 那黑甲一式千斤坠顶,自高处向着殷子安俯冲而下,殷子安连忙起身,右手起势,太极化劲,眼疾手快黏住那黑甲的拳背,将那黑甲之力顺腰身引至地面,赫然砸出一个数丈宽的大坑,殷子安顺势一跃而上,连战黄白二甲,就在那红甲一掌推出时双手护在胸前,被那万钧力道推入半空。 面色惨白的殷子安回头看向那始终站在剑坪之上古井无波的灰发老夫,右手再起剑指。脚尖虚空而踏,身上的破碎衣衫被尽数震去,散乱丝发翻飞如疯魔般。 四具偃甲紧随而至,却被一道无形气浪抵挡在三丈之外,那黄甲一手虚握,万千枝蔓从地面破土而出,将那殷子安周身尽数覆盖,却在片刻之后被无形剑气斩得细碎。 四具偃甲几乎同时如断线风筝般向地面倒去,殷子安就虚踏在半空之中,居高俯视着那剑坪上的灰发老人。 再起天地异象! 在那魁星楼中被殷子安评点为二品武学的招式共计有七,其中之一出自前朝气宗大家岳伯善,老前辈曾于北地一战中蒙冤入狱,此法便是老人晚年于狱中所悟。 殷子安初见不知其中意,再看方悟这一点浩然气。当今天下武夫,不论是那游历四方的江湖游侠,还是那金戈铁马的庙堂将军,有谁不曾失了这一点胸中浩然之气? 那天际隐隐有着一道巨剑模样的黑云显现。 殷子安双目泛红,眉间现出一点转瞬即逝的紫金印记。 吾有一气,念天地浩然…… …… 当白月儿眼见得天边一阵云舒云卷,那蒙住皓月的黑云在顷刻间向着武明城南的当空席卷而去,正要登上高楼去一探究竟,身后那道紧闭了近两个时辰的房门终于打开。 白月儿只得深深地看了一眼天际,回想起距离殷子安独自离去也有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莫非这城南的异象…… 门内的丫鬟轻轻催促了一声,白月儿只好点头走进屋中,只见那床榻上的少年眉间依旧死气萦绕,坐在一旁的夜阑老阁主手持折扇,脸色略有阴沉。 白月儿隐隐察觉到几分内情,有些焦虑道:“阁主情况如何?” 赦天机摇了摇头,起身来到床边,缓缓说道:“恐怕老夫也是无能为力了。” “若是寻常人家化为行尸,受这水封之法到我这来倒还有几分还尸的可能,只不过这小子应是在化尸前强行提了一点气机,入了那一阳伪境,导致这气海不稳,若无入气引导成就气海丹田,便是还尸后也无生人气息。” “一阳伪境?” “这伪境之说也是老夫弄拙,随口一说的。这武道一途虽说有着不进则退的说法,但也只是在这一层境界之中而言,跨境感悟哪怕百日不得精进也不会有所退步。就如吃饭穿衣一般对常人而言已是稀疏平常之事。所谓伪境,便是一时感悟所至,然而未能更进一步彻底跨过那入气的门槛,虽说可在短时间有那一阳境界,但终归无法维持这入气的境界,只得自损气海,这对武道一途大有损害。” 白月儿眉头一皱,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白起说道:“若要他醒来,该当如何?” “引气入体,自成丹田,便可自行将这紊乱气机百川归海。” 白月儿正要再问,老阁主却伸出手来道:“此事由不得你我人为,引气入体向来不可用外力强横注入。我虽不知这人为何会有这自入一阳伪境的法门,想必是此前便受人指点,顺气入窍穴经脉之中,因此你我更不可能擅自助其引气,否则只会使其体内气机愈发紊乱,最终爆体而亡。” 白月儿听罢心中了然,一时心急,不知如何是好。 “命数天定,老夫多问一句,此人是何身份?” 白月儿踌躇间只听得身后那房檐上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引气入体?我来便是。” 只见那屋檐下一道血色人影背对着长空而立,其身上衣袍已被尽毁,露出那上身无数道血肉翻卷的伤口,月下森然见骨。 白月儿望着那道陌生却也熟悉的身影,眼中震惊万分。 殷……殷子安?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四十六章 泰安轶事 贞元二年一月,冬入三九,徐州泰安城大雪纷飞,如裹冬袄,与天地一色,尽是雪白。 魁星楼所在的秦王府之有内外两院,外院时不时有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传遍。临近除夕,徐州每个月这个时候天寒地冬,秦王府内的丫鬟伙计不能回去过年的便会将城里乡下的家人都接到王府外院,反正王府外院三百空房,再住上几十人也无伤大雅。人多热热闹闹,倒是给一向在外界看来犹如人间禁地一般的王府平添几分烟火气。秦王每年在这个时候站在魁星楼顶楼听见外院人声喧嚣,看着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忙得不可开交,将王府外院打扮得极富盛景,总会情不自禁像个傻子般咧开嘴痴痴地笑,虽在这严冬浑身却也舒坦几分。 王府内院则不是一般人所能随便出入的。与外院的欢天喜地相比,内院就显得冷清许多,除了魁星楼前的一棵梅树还开得血红,四下景色非黑即白,越显单调寂寥。 当下内院一眼看去不见一人,就连冬日最喜蹲在正贤湖前盯着结冰了的湖面发呆的秦王殿下也不见踪影。一位下人打扮的男子从外院进来,手上捧着两碗刚做好的羹汤,四下张望,却寻不见人,一时疑惑,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不知所措。 男子一眼瞥见那正贤湖前的钓鱼台上竟突兀地拱起了一座雪堆,一时心疑,走上前绕着雪堆走了半圈,够着脖子发现一根钓鱼竿却从那雪堆里伸出半截,鱼线直直伸到水下,周围的水面已经再度结冰,将线冻在那纹丝不动。 男子顿时有个大胆的猜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高大的雪堆,试探性问道:“秦王殿下?” 见这雪堆毫无动静,男子一脸苦色,自己在那嘀咕着这总归不会是秦王殿下专门来捉弄自己的鬼把戏吧?于是鼓足了勇气,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秦王殿下!” 只见那雪堆一个激灵,成片成片的雪块落下来,吓得男子赶紧端着羹汤走开。随即那雪堆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拔高,直到一人高度时这才停下,现出里面的人形。 端着羹汤的男子立在原地目瞪口呆,过了半晌,见那把雪抖落完了的人影竟就保持这样一个姿势站在原地不动,还仰着个脑袋,男子顿时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又问:“殿下……” 可话音未落,那雪中的人影突然提气,猛地打了个顶响的喷嚏,把望安阁前雪梅枝头积的白雪都震了个干净。 “哎呦哎呦……”那就快成了雪人的男子伸手擦了擦鼻涕,一屁股坐到原位,咧开嘴笑道,“嘿,年纪大了,钓个鱼怎么还睡着了你说说……” 在外人眼中可谓是万人之上的秦王殿下就以这样一个滑稽的出场出现在下人面前。男子怯生生地走上前,端上羹汤。 可秦王殿下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伸手第一件事便是去扯那早就被冻结实了的钓竿。秦王殿下使劲扯了几下,发现不对劲,探出头去,这才一拍脑门:“咋都冻上了。” “秦王殿下。”男子已经不知道今天这是第几次叫到秦王,“馨儿她娘方才亲手做了一锅银耳羹,大家尝了都觉得挺好喝,我就想着给殿下和文先生都盛了一碗,要不殿下先尝尝。” 殷峰这才把目光投向端着羹汤的男子,笑道:“喝喝喝,难得老人家这么用心,我来尝尝。” 说着殷峰这就接过一碗银耳羹,打开盖来喝了一口,甜淡适中,清爽不腻,殷峰点头说道:“好喝。只是寡淡了些,文先生定是喜欢,我把我这碗留给他。” 男子听完转身就要走:“殿下这羹有些温了,我回去让伙房热一下再给先生端过来。” “好。” 说罢男子回到外院。殷峰双手插袖,望着冻死了的湖面,目光呆滞,时不时吸一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全然一副路边露天酒肆坐店的老汉,除了眉宇间那股褪不去的英气,哪有半分藩王风范。 男子很快就回来,双手端着一碗羹汤,肩上披着一件御寒的裘衣,来到秦王身侧,说道:“殿下羹汤热好了,我带了件御寒的衣裳过来,殿下可以先穿上。” 殷峰看了男子一眼,笑了笑,把身上那件湿了的外衣脱下,重新穿上干净的裘衣,然后接过男子手上的羹汤,却没急着叫他走,而是问道:“六子,今年怎么还不见丰收这妮子,她娘俩还没回来?” 名叫六子的男人说道:“她们应该还在扬州。殿下你也知道,天京城离这千八百里,这一年来六子琢磨着等明年局势稳当些,就和殿下请个半把月的假,去扬州把娘俩接过来,顺便把老伯父带上,省得他老人家一天挂念远在泰安城的闺女和孙儿。” “好啊好啊。”殷峰笑道,“接过来住多好,泰安不比天京城,可相比当今天子脚下的地盘总归要安稳些。你到时候想好了就自己去找管家说一声,不必再和我通报了。走前记得跟账房拿些盘缠,路上别苦了小丫头。” “多谢殿下。” 殷峰挥挥手,说道:“真是怀念小妮子在王府的日子,我记得三年前她这么高吧?还是这么高?”殷峰比了个大概的高度,却又觉得不合适,又调整调整,笑了笑继续说道:“你说那小妮子还记得我不?我最记着她脸上的雀斑,这点可随你啊。当初刚来王府的时候这妮子火气可大了,谁敢当面说她脸上的斑她当场就能和你急了打起来。在府里几天也是调皮捣蛋,听李管家说这家伙去伙房偷吃了好几回,有次被我当场抓了个现行,谁知道这妮子腮帮子都鼓成个麻球还死不承认,真是个小赖皮。” “让殿下费心了。”六子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层笑容,在殷峰嘴里听到自己女儿的琐碎后总是能让他觉着这个王府比起天底下任何地方都像个家。 “唉,孩子们都走了,这个王府怎么看都生分……”殷峰又站在原地发起呆来,过了半晌这才想起来身边站着个人,赶紧说道:“你去忙你去忙,我把这羹汤给文先生端过去。” “好嘞。”说完六子转身离开内院。殷峰紧了紧身上的裘衣,端着银耳羹笑盈盈地一步一步朝着望安阁走去。 魁星楼内青衣男子正坐在二楼桌案整理旧书。望安阁占地极广,阁中许多书籍由于常年无人翻阅,积灰不说,但逢阴雨难免受潮。十年来未曾迈出望安阁一步的青衣男子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将这些书翻出来摆到窗前张开晾晒,顺带温故些当下世上无人问津的陈年旧事,以此推新。 身穿裘衣的殷峰端着羹汤上楼来,正好见到青衣男子在那忙碌,于是将羹汤搁在一旁,等青衣男子手头的事忙完了,这才上前说道:“这些年阁中事务都由你一人料理,辛苦你了。” “哪有,见字如见人,执书遇知交,身在福中当知福。” 没等秦王开口,青衣男子便走到一旁将那桌案上的羹汤端起,喝了一口道:“入口即化,羹中上品。府中可没人有这手艺。” “外院一丫头她母亲做的,先生觉得合口就行。只是这羹放的有些温了,难免失去风味。” “无妨,羹汤再暖不及人心,就这样很好。” 说完青衣男子看了秦王殷峰一眼,见后者裹着厚衣,双手插袖,鼻尖被冻得通红,笑道:“秦王殿下这是染上风寒了?” 殷峰无奈地点点头,将大清早在正贤湖上钓鱼一事给交代了,那青衣男子听罢捧腹大笑:“哈哈,这高高在上的秦王殿下在自家湖里钓个鱼还被冻病了,这要是说出去让天下人知道得笑话死你。” 殷峰也不恼,兀自去一旁摸出棋盘和棋盒,摆开阵势,落好座子,随即说道:“大冷天的就是要下棋。来来来,先生与我下上一局。” 那碗羹汤吃的差不多了,青衣男子把碗放下,坐到秦王对面,见到他那狼狈样,说道:“不让六子给你带个手炉来?” 殷峰摇摇头:“不用不用,这样就好。来,先生请。” 两人在棋盘上展开厮杀。可还没落几个子,青衣男子就坐不住了,忍着笑意说道:“全天下哪有你这样当王爷的?” 只见裹成个球的秦王殿下把双手死死插在袖中,嘴里叼着颗棋子,见到心仪的位置了就“呸”地一声把棋子吐出去。然后默默弯下腰又去棋盒里叼上一颗,等着落子。这棋盘取自百年老槐的根部,棋子更是由南山玉细细琢磨而成,一副棋要放到江湖上指不定得让多少豪门子弟竞出天价,却就让秦王这般糟践,真的是暴殄天物。 而这时候秦王殿下悔棋就悔得义正言辞了,棋差一招时就说自己口技不行,一口把子吐歪了。每到此时坐在对面的青衣男子都会无奈地按照秦王的口述把他的棋子移动到位,倒也不嫌脏,那吐子之人更是不觉愧疚,脸不红心不跳,叼着子还能唠两句:“这人着凉了一插袖就舒坦了,这要再把手伸出来可就难咯。古人那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是这个理。” 一番话说的青衣男子哭笑不得,遇到这么个奇葩王爷即便是他也是无言以对。 “听说先生正在效仿前朝大儒徐安明编写一本治世册,进展如何?” “框架已有,待世子殿下到了凉州应该能编好了。” “当下正值多事之秋,秦地万事都还要仰仗先生,先生当多保重身体。” 青衣男子怆然一笑,轻声说道:“文某人怎么说也能活的比秦王殿下长些吧……” 秦王殷峰听闻此言却是不恼,反而大笑道:“文先生费心了,本王离那死期还早着的,倒是隔壁的凉王郝兄,听说今年病情又加重了。那凉朔边境战事不断,凉州一边几十万大军军力江河日下,另一边主帅身染重病又膝下无子,我想天京城那边不会对此毫无动作,怎么看凉州的十万铁骑和三十万雄兵再不济也是块不小的肥肉,当朝太后怎会放过?” 青衣男子点点头,说道:“不出半年天京城定会闹出个大动静。” “呸!”秦王又吐一子到棋盘上,说道:“这些年成都王纵酒行乐,沉寂得快让人忘了这个老毒物。眼下离天京城最近的怀王越王日子也不好过。越王手无实权,整日在天京城中和当今圣上遛鸟享乐,八大藩王中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么号人物,被降为郡王也只是时间问题。怀王虽说手握兵权,可当年却是最受贾太后照顾。贾龑要健全自身势力,怀王刘微的势力必不可少。听说近几个月来天京城派了不少人去扬州通气,估计要不了多少时日怀王便成其提线傀儡,得早做谋划。” 青衣男子一言不发,听着秦王将这天下大势说了一遍,不知不觉其所执黑棋已经将棋盘上大半地盘围住。秦王“呸”地一声吐出嘴里最后一子,把双手从袖中拔出,整个人向后仰去,望着阁楼天花板,说道:“本王输了,不下了。” “密诏一事,先生……” “尚无头绪。” 屋外又落鹅毛白雪,远山消失在黄昏的风雪中。天色渐暗,江安城中万家灯火阑珊,转眼间就要过年了。 说完这些秦王起身端起一旁的空碗,看了一眼窗外雪景,慢悠悠地走下楼去。走前不忘说道:“先生可要保重身体,子安他还等着你的治民册呐……”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四十七章 年前年后(一) 如今距离那夜白衣封箱也已过去两旬时日,当殷子安走出夜阑之时,却已是入冬的时候了。 “快要过年了呀……”殷子安望着四下枯寂风景不由感慨道。以往过年都是在那魁星楼中,徐州入冬有雪,每年这个时候楼里那青衣先生就会破天荒的走出魁星楼,坐在雪地里用手指在那雪上写字,殷子安问过他这样写字手指不冻得慌吗?先生说心里欢喜,浑身上下都是暖洋洋。 瑞雪兆丰年啊,可惜南方见不到这番景致。殷子安想来这是自己十年来第一次在外过年,也是第一次没能跟老头和那青衣先生一起围坐在泥炉边,虽说跟那两个老狐狸坐一起总是有些不畅快,可这第一次远游没能见到他们,总是忆不起些年味。 “走,到城里走走。” 殷子安伤势刚好不少,当下换了一身平头百姓打扮,与一身素衣的白月儿走在路上倒像是新婚的小两口进城一般,面对着城门口几位军老爷的盘问,殷子安一脸笑意的满口应承。 都说闺中女子最败家,可每次殷子安领着白月儿到集市上来都无比省心,这位江湖侠女一不看什么首饰玩意儿,二也不在意那些个奇巧物件,就算偶有见到跑江湖的绝活师傅,当着一众看客来一招胸口碎大石,白月儿充其量也不过打赏三个铜板,还要?那就得拿出脑门碎大石的魄力出来。 不过两个人上街来要是啥也不干也说不过去,所以吃食也就成了二人出门最大的花销,从刚出泰安的糖串再到延城的玉冰烧一个都没落下。当下二人在城中兜兜转转,眼看着到了正午时分,二人心照不宣地站到一家专卖羊杂的酒肆门口, “就这?” “走着。” 殷子安径直走进店家,在门口捡了个木凳坐下,正对着街道。 这家位于武明城内的酒肆所卖羊杂是纯正的北方做法,将羊杂细细切碎,用黄酒葱姜段焯过水后放在那瓦罐里小火炖煮直到软烂,其间加入红枣枸杞等诸多配料以及药材,端上桌后再配上擀成粉末的干辣椒,花椒,暖喉爽口、在这寒冬来上这样一碗羊杂,那真是百般舒坦。 殷子安进店后要了两斤羊杂,又要了一碗羊杂汤,这羊杂汤是取纳瓦罐之中炖煮了好些时辰的清白色高汤,在那瓷碗底下铺一层韭菜末,一勺羊杂汤浇去,端上桌时还是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等着羊杂端上桌的间隙,殷子安觉着腿上结痂的伤口有些发痒,于是撩开裤腿拿手去挠,白月儿见状找了双筷子打去,殷子安顿时委屈道:“痒得不行!” 白月儿没有说话。她此前问过殷子安在夜阑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后者仅是说了句与人打了一架,就在那武明城南的剑坪上。至于对方是谁,结果如何,殷子安都是摇着头闭口不言。 那晚殷子安回来后就与那老阁主一起进到屋内,二人在屋里一直待到第二日正午时分,期间说了些什么白月儿皆无从知晓,只知道殷子安要用自己的气为那白家小子入得一阳境。这一过程不能操之过急,需要整整一月时日,正好期间殷子安也好养得一身伤病。 至于殷子安这一身伤口,按理来说以殷子安的境界修为要彻底恢复完全不需要这许多时日,除非下手之人有些特别手段或是境界高深,可境界再高又能高到哪去,还能是个守定不成? 白月儿回想起那晚在月下见到殷子安的一身伤痕,以及见得那天际黑云异象,莫非对方真是个守定强者?可这般绝世高手怎会找上殷子安的麻烦? “你说句实话,那日夜里与你交手之人究竟是谁?” 殷子安给自己倒了杯桌上摆着的廉价茶水,笑道:“过些日子你自是知晓了。” 白月儿把头扭朝一边:“最恨有人给我打这些马虎眼。” 殷子安苦笑一声,这些事就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不如作罢。 经营酒肆的是未须发皆白的精瘦老人,老人历经人世风霜,略有些驼背,但那眉宇之间却有着说不清楚的凌厉气息。 当老人将那热气腾腾的二斤羊杂端上桌来时,殷子安抬眼见到老人手上的一层厚茧,开口问道:“老人家是北方人?” 老人说话间是南方的腔调:“幽州的,不过大半辈子都呆在这南方,算半个南方人咯。” 殷子安拈起一块羊杂,蘸满了干料,放到嘴里,呼着热气说道:“老人家年轻时候在哪当的兵?” 老人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哦,延城。” “延城啊……” 老人转过身走向灶台,殷子安喝了一口羊杂汤,见到白月儿看向自己的目光,低声道:“老头子跟我说的,这武明城里有位卖羊杂汤的延城老卒……你别这样看我,我哪知道老头子就这么乖乖给我交代了,我还琢磨是不是他诓的我。” 二人将这二斤羊杂和几碗羊汤吃尽,就这样坐在酒肆里看着街道,待得正午时分过去,进来吃饭的食客也都纷纷离去,忙里忙外的老人也开始着手准备收拾东西,殷子安走到那灶前,主动帮衬着老人开始打理。 “在下有在死在那延城之中的家里人。老人家营生不易,我这作后生的难得到这武明城一趟,能帮一些是一些。” 老人也没有多说,自顾自地收拾灶台,待一切打理完毕,老人从那灶旁取出一坛老酒,提着三个瓷碗坐到一旁,殷子安心领神会地坐到老人对面。 “正好这还有坛好酒,正愁没人对饮尽欢,可有这雅兴陪老夫喝几盅?” “乐意奉陪。” 老人悠悠坐下,拆开酒坛泥封,倒了两碗,与殷子安喝了一口。殷子安道:“这酒是那女儿红?”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是个啥酒,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客人落在店里没带走,我琢磨着这好些日子过去都没人来取,一直摆在这也不是个办法。正好今日有人对饮,喝就喝了,大不了那人来了咱在赔他。你别说这喝了两口,这滋味不错,就是柔了些,像娘们喝的。” 殷子安瞟了一眼一旁面无表情的白月儿,笑道:“老人家若是不嫌弃,改日在下送你几坛这交州的玉冰烧。” 老人挥挥手道:“算咯,人老了消受不起这些个,两碗黄酒,足矣足矣。” 殷子安道:“在下殷有成,老人家怎么称呼?” “田虎。” …… 一戏引得三城人动如潮,遍地碎银贱如石,满天红捎作飞花,此等盛景固然有夜白衣名声在外的部分,还有一半却是这最后一场的噱头,毕竟这戏不比诗赋,是看一场少一场,更别说这一年到头只演两场的少班主大人。想必那些因事未能到场的名门子弟,听此消息恐怕只得捶胸顿足,直道余生遗憾莫过于此。 在此之后的夜阑迎来一年之中的冷寂时候,楼中伙计陆陆续续回家去,当那位夜阑老阁主登楼望向城内人来人往,不禁将身上的球衣拥了拥。 在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狐媚声音:“早闻这夜阑少阁主夜白衣从不示人以真容,今日登楼来才知这江湖传闻所言不虚,本座这一路登楼来,愣是连那少阁主的影子也没见到半个,怎么,老阁主这是在那夜白衣封箱后就将其送出阁去了?” 老人转身走进里屋,见到那一身红衣薄纱的妖艳女子,目不斜视地坐到一旁。 女子解下蒙面红纱,将那倾国容颜一展无遗,随即拿起那桌案上的一副玲珑玉扇在手上来回把玩,坐到一旁,双腿交叠,自是风情万种。 老人给女子倒上一杯茶水道:“夜阑简陋,风凌阁阁主大驾光临,招待不周之处多多担待。” 红衣女子一笑道::“老阁主怎与我如此生分?这也不是本座第一次到这夜阑来了,也没指望这夜阑能有那白狮楼的珠光宝气,只不过是来叙叙旧,老人家不必这般一本正经吧?” 老人脸上也露出一副和煦笑意道:“为人处世这般习惯了,慕阁主此番造访我夜阑有何指教?” “正巧路过而已,过来看看。想必过年也就在这了。” 老人喝了一口茶道:“过年楼里没有外人,凡是都得麻烦慕阁主亲力亲为了。说起来此行没将你妹妹带上吗?” 红衣女子说道:“你家夜白衣封箱之后倒是一了百了。这江湖上再没了南白衣,这北白狮可还名声在外,我那妹妹还没这闲心到你这夜阑来看戏。” 老人没有再说话。 红衣女子见状一笑道:“前些日子你家那少阁主封箱,武明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就差那镇守一方的南平王刘瑾。夜阑此番赚得多少银子?” 老人说道:“不比白狮楼的多。” “你这老头说话倒是圆滑,江湖上都传你八面玲珑,本座看来就是个烂泥里的泥鳅。” 老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片刻之后忽的想起一事,说道:“听说那晚你让人在城南截杀秦王世子,看来结果不尽人意啊。” 红衣女子点头道:“咱们世子殿下的本事,倒是小觑不得。” “殷子安如今就住在夜阑之中,你不如让我去了结了他。” 红衣女子听罢一脸玩味道:“老阁主在这江湖上一诺千金,当年你应承过我一事,这千金一诺若是用在截杀一位守定后生身上到底还是辱没了阁主的名声。这些事让我阁里的人来做就是,就不脏了老阁主的手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四十八章 年前年后(二) 二人心照不宣地一笑,红衣女子将手上的玲珑玉扇放下,媚眼如丝地看向老人道:“老家伙,您说句实话,我可算是当今这天下唯一一位能请得动您老人家出阁的人了?” 老人坦诚一笑,面色淡然的点了点头。 红衣女子脸上并没有露出志得意满的神色,只是向着老人得寸进尺的又问了一句:“搅扰了您老人家晚年清梦,您老可后悔当年的事?” 老人摇了摇头。 “当真不悔?” “不悔。” 红衣女子竟是第一次有失风度地大笑起来,一时间不知是气急反笑还是欣喜若狂。 “你不悔,你可问过我们母女三人?你真当本座乐意做那天下第一?慕蕙她就真心甘情愿入那白狮楼做那当世声色双甲?我姐妹二人今日成就与你赦天机有何干系?你当然不悔,你那好儿子在这楼中奢华享尽十余年人间烟火,你也落得个乐善好施的江湖名声,你有脸悔悟当初?” 红衣女子厉声说罢,复而回到那雍容华贵的姿态,仿佛方才一番质询之言未曾说过一般。老人面不改色地起身,转身就要下楼去。 “今年过年,不妨将夜白衣一起喊来,还有那个秦王世子。这般喜庆日子,我不会再动他了。” 老人没有说话,直到下楼前才偏过头多说了一句:“答应你的一事,老夫不会食言。” …… 老人走到楼下,沿着过廊走到那荷花池旁,在此有一位黑衣女子等候多时。黑衣女子身材高挑,丝发高束,以黑布蒙面,装束倒有几分与三两相似,在那衣角处有着银白色的白狐刺绣图案。 “不是年前不让你们入楼吗?” 黑衣女子抱拳在胸前,没有说话。 “罢了,说吧,有何要事。” “回禀阁主,白哥和三两离开武明城了。” 老人皱眉道:“何时的事?” “就在刚才,据说两人进城听闻了白家被灭门的消息,就连忙出城去了。付大哥已经前去追赶,想必只能拖延一时,还请阁主早作定夺。” 老人深吸一气,收起折扇道:“随我前去。” …… 武明城内,羊肉酒肆。 “当年老夫还是那看守兵械库的一个伍长,手下几个兄弟都是才拿起刀枪没几年的后生,在那场兵变当中都死完了。” 名叫田虎的老人在与殷子安交杯换盏了几番后单刀直入地讲述起那好些年前的延城一事,眼中满是沧桑。 “那晚的兵变来得真快,就是先从这兵械库的大火开始烧起,轰一下,谁也没注意那东南角堆放硝石的地方什么时候点起的火,当时就炸死了几个离得近的小兄弟,有个还是那年年初才跟的我,刀把都没握热乎,就被炸得面目全非,我记着那小子叫什么来着?嘶……啊,叫李虎,我记着跟我都叫虎,人也是虎头虎脑的。” 殷子安听得尤为认真,期间白月儿起身搬了条木凳坐到酒肆外面,拿着一把瓜子当街坐着。 “然后呢?”殷子安给老人满上一碗酒。 “唉,说来惭愧,按理来说老夫身为伍长,又是看管着那军械库这般紧要的地方,无论如何事变后身先士卒最先死的也是我……本来是兵械库失火,几个兄弟拿着家伙就去寻人,好家伙,后来去那兵械库后面灭火的几个兄弟都没见人影,这火势也不见小,哥几个琢磨是不是那几个小畜生偷闲跑出去,可那时候全场戒严,街上除了巡查的半个人影都没有,这几个小子跑出去干啥?” “我就觉得不对头,想着叫几个兄弟一起去那后头看看,就见到那几个失踪的小子就全部蹲在一个角落里头,喊他们也不应,这火烧上来也不管,嘶……老子纳了闷了这几个小子是中邪了不成?老夫那时候就落得眼疾,又是晚上,黑灯瞎火看不真切,就喊了几个兄弟过去把那几个人叫过来,我就带着人去先把火灭了。”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喝了一口酒水润了润嗓子。 老人兴许是酒劲上来了,突然一拍桌子道:“老子那晚上真是见了鬼了!” 殷子安眉头一皱,连忙拍了拍老人的手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与坐在门口的白月儿相视一眼,转回身来继续看着老人。 老人显然也是知晓其中利害,压低了几分声音继续道:“没多久那几个去喊人的兄弟带着一声伤朝我跑来了,就一刀,从这肩膀上,一直划到腰上,老子眼睛再瞎,也看得见自家兄弟流的血啊,我就问他,见到放火的人了?他没说那么多,就喊老子赶紧跑,边说那血就从嘴里喷出来。我看了眼他身后,就刚才蹲在墙角的几个兄弟,拿着带血的刀,就直愣愣地朝着老子走过来。” 老人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老子跟着几个将军打了多少仗,什么世面没见过,还真就没被自己兄弟拿刀追着砍过。那晚上真是开了眼了,被几个兄弟连拖带拽送进兵械库,可那火还没灭的,我就吩咐一个叫李达的小子赶紧去城牧府上通报,几个兄弟就守在那兵械库门口,谁知道火还没烧进来,先前那个被砍了一刀的兄弟直接一棍子给老子打晕了,等第二天醒来那都是后话了,全城人都死完死尽,老子那时候哪知道这些,只知道要把那个给老子打晕了的臭小子抓来好生处置,后来才知道他也死了,整个头被人割下来,那张脸被咬的根本看不出人的模样,你说这事是人能做出来的?” 殷子安点了点头,轻声问道:“老人家是如何活下来的?” “怎么活下来?被那刀砍的小畜生拿不知道从哪找到的羊皮裹着半个身子塞到那兵械库存甲胄的旮旯里,没给火烧到紧要处,不过还是半个身子被那烧榻的房梁砸到,唉后来能被人给救过来那也是祖上积的阴德。” 老人说着撩开衣衫,在那腰部能明显见到一片被灼烧之后愈合的痕迹,从那腰间一直延伸出去。老人没有全部露出,但能看出这一片烧伤应该是覆盖了老人大半个后背。 “唉这些都是往事了,这些年没人问起,老子也没跟谁提过,要不是今日你问起,恐怕这些话就得跟着老夫一起进棺材了……” 殷子安沉默着没有说话。 “可这些事情说出来真比不上真正经历的万一,没拿过几年刀枪的后生,都不知道其中艰险。就像那朝堂上所谓指点江山的读书人,轻描淡写写几个字还不容易?谁知道这几个字要死多少人?杀伐如何说的好听,真的提刀上马,那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殷子安满上一碗酒道:“老人家说的实在,在下敬您一杯。” 殷子安举起瓷碗,与老人共饮而下。 “只不过老前辈说的这般直白,就没有什么避讳?” 田虎挥着那枯瘦的手掌,干笑两声道:“哪有什么避讳,当年逃出城后老夫是受到一些不知道是哪来的将军,给了些养老回乡的钱财,言语间也透露着要老夫对这兵变一事讳莫如深的意思。老夫当年也不懂这些,反正事后也没人问起这些,老夫也没那个逢人就吹嘘自己是从延城那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毛病,只是有时候一想到当年枉死在城里的同袍,心里难受得慌,能有啥子办法,喝酒呗!” 老人又将碗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其实吧,这酒倒也不是哪个客人落下的。前些日子有人到我这店里来,留了几两银子给老夫,顺带留下这坛好酒,就说过些日子要是有人能问起当年延城的事情,就尽管跟他说去。老夫当时哪想过这么多,只道是白捡了这好些银两和一坛好酒,谁知道今日还真有人问起延城的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记着老夫这微不足道的延城老卒。” 殷子安摇了摇头,感慨道:“能从那晚上活下来的人,有谁是微不足道的?” 老人置若罔闻般起身回到灶台前说道:“说了这么多,老夫真是这么多年过去第一次这般畅快。其实若不是有人有话在前,今日你这般问起,老夫还真得掂量掂量其中意味。唉,其实说了又如何,老夫早就该死在那一晚上,苟活了这些年,也无妻无子的,早就没个念想了。现在想来,老夫活着这许多年就是为了今日跟你小子说出这些……也许是自有天意,谁知道呢,老夫出了这口气,如今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殷子安起身深深作了一揖,老人背对着没有说话。殷子安转身离去,那门口的白月儿此时看着店里的二人,等着殷子安走出来后问道:“这也是秦王安排的?” “秦王安排和文先生安排的不都一样么?” 殷子安与白月儿走出一段距离后,缓缓说道:“青衣先生要我入局,看来这交州行尸案,我是不管不行了……” “为何非得是你?” 殷子安突然一笑道:“有些人,只能是本世子才杀得的。” 白月儿没再追问下去。 片刻之后殷子安突然问道:“你此前说的白家被灭门一事?” 白月儿瞟了殷子安一眼:“世子殿下不是不屑于管这些别人家的破烂事吗?” “孙家的事,就算不得别人家了。” ……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四十九章 年前年后(三)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密林之中急速穿梭而过,再往前去就出了武明城的地界,片刻之后地面上被凭空撕裂出一道丈许宽的沟壑,横亘在二人面前。 三两止住身形,警惕地看着前方。 一道黑衣身影从空中一跃而下。来者是一位青年男子,头顶丝发及腰,一身黑衣,在那衣角处用白线绣着黄鼬图案。 “付大哥……”三两目光略有呆滞。 “阁主吩咐过,年前不得离开武明城。”黄鼬黑衣男子冷声道。 三两身旁那位身上绣着白蛇纹样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上前一步,淡淡说道:“付宛,你让开。” 名叫付宛的黑衣男子一手负后,眉头微皱道:“这年,你是真不打算在夜阑过了?” 衣角是那白蛇纹样黑衣男子反问道:“你说呢?” 付宛说道:“当年前玉岚山宗主送你出宗门,隐姓埋名这些年可不是让你这般任意妄为的。” “那他孙家灭我白家满门,可算是任意妄为?” 付宛顿了一下道:“此事该由阁主定夺。” 三两情急之下上前一步,站到二人中间,他已经能感受到身后男子升腾起的浓烈杀机。 “要他来定夺什么,给我一个说法?” 付宛额角渗出一丝冷汗,轻声道:“你先冷静些。” 眨眼间,付宛只见得眼前那人方才所站立之处只剩一道残影,浑身一颤,连忙转身看去,只见那黑衣男子已然越过那道丈宽沟壑。 付宛当即催动气机,四下黄沙漫天,无数沙石向着那道化作一线的黑影迅速掠去。 白钰右脚点地的同时一道气机猛地从那地面扩散开来,将那周身沙石荡开,无数黄尘反扑向付宛。 “白钰!” 付宛厉声大喝,负后一手猛地伸出,只见自打地底凭空出现无数人形骷髅,如同活物一般向着名叫白钰的男子蜂拥而去。 位于二人之后的三两愣在原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反应过来付宛为何会专程在此处埋伏二人,这竟是一处埋尸之地! 起尸之法本就是逆天所为,在这本已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干尸人骨上行起尸之法,无异于倒行因果,与那天门之人窃取天机,瞒天之行一样都是要受天谴所为,付宛这般自折寿元,竟只是为了拦住眼前这人。三两连忙上前扶住付宛本就虚弱的身体,后者当即一口鲜血喷出。 三两站在原地大喊道:“白大哥,咱们回去吧,是三两不好,不该让大哥知晓此事的,白大哥你处置我一人就是了!” 白钰胸前浮现出一颗白色玲珑印,转身道:“关你何事?” 说罢那印中暴发出精光万丈,将那无数人形尸骨化作浓水,尚有坚挺站立的皆被白钰手上凝聚的磅礴气机道道轰开,前一秒才声势浩大的尸骨群顷刻间便不复存在。 付宛没有多说,一手再起,三两连忙拦在其身前道:“付大哥我去替你挡他。” 说罢那瘦小的身形化作一线向前奔去。 “三两,你也要拦我?” 三两身躯上的肌肤以一个诡异的方式寸寸炸开,黑色的浓稠液体自其中缓缓流出,白钰眉头一皱,正欲再起一印,这时一颗本不该出现在此的黑色棋子轻轻落在二人中间,白日起惊雷,当即将那地面轰出一道深坑,三两神情一愣,继而露出欢喜的神色。 “点子落雷……是阁主大人来了。” 三两惊喜万分地看向远方,只见一道身着儒衫,背负着一个行囊的人影踩着树梢飞掠过来。白钰凝神望着那人影,手中玲珑印的光芒不见消减半分。 “阁主。” 面色苍白的付宛走上前来,拱手做礼道。 那位儒衫老人一步踏在白钰身前,双手垂在身侧,身姿挺拔,如苍松一般立在几人之间,剑眉星目间英姿勃发,紧随其后的是那位先前出现在夜阑荷花池旁的黑衣女子,三两抬眼见到女子惊喜道:“六姐也来了!” “燕六,你先带他们二人回去。”儒衫老人一挥手道 “是。” 几人对此无所异议。待得三人离去,儒衫老人缓步走向一脸警惕神色的白钰,一手抬起按在其胸前,那章玲珑印的光芒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白钰愣神道:“阁主这是……” “我不是来拦你。” 儒衫老人走到白钰身前,伸手将其身上凌乱的黑衣衫打点整齐,又轻轻拍去那衣角在先前一战中沾染的灰尘。 “阁主。”白钰退后一步抱拳道。 “你要去延城白家?” 白钰面露怆然,低声道:“延城已经没有白家了……” 儒衫男子叹了口气道:“那位白家家主侥幸活了下来,此事你可知?” “知晓。” “你是要去找她?” 白钰沉默不言。 “还是你要杀去那玉岚山,跟一众孙家高手打一场?” 白钰还是一言不发。 儒衫老人轻轻拍了拍白钰胸口道:“当年玉岚山前宗主将这宗门气运之物送与你,助你一举破的守定之境,事到如今你修为究竟怎样我也无从知晓。可你若能听得我一言,不论你当下境界如何,现在杀去那玉岚山中也是九死一生。你入我四象门下韬光养晦这许多年,应该知晓其中利害。你是明事理的孩子,心思通透,此番如何行事,我不需要多说如何,你自是事后无愧于心便是。” 白钰再度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就……就想看一眼……” “嗯……” 儒衫老人将身上行囊解下,递给面前的黑衣男子道:“这里有些银两和一套换洗的衣衫,出门在外行事你不必总是穿这身白蛇纹样的衣衫,让江湖中人认出也是多有不便之处。” 白钰接下行囊,深作一揖道:“多谢阁主。” 儒衫老人点了点头道:“你可要想好了,就不在夜阑过年了?” “也许吧……” “早去早回。”儒衫老人拍了拍白钰肩头,向后退了半步。 白钰再作一揖,拜道:“阁主保重,白钰告辞。” 说罢黑衣男子身形化作一线,向着远方急掠而去。 …… 三两在回去路上突然想起赦天机前来时背负的行囊,说道:“阁主他老人家要出远门吗?” 付宛看穿其心中所想,说道:“那是阁主给白钰准备的。” “白大哥?”三两愣住。 “阁主这是要由着白钰去了。”燕六轻叹一声道。 付宛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白钰想来心境通透。既然阁主愿意放任他就这般离去,想必白钰他自己拎得清其中利害。” “你怎么了?” 三两突然站定不动,燕六和付宛二人也跟着停下脚步,看向前者。 “我要回去找白大哥。” “再过两天就是年夜了,你跟他去干嘛?” 三两狠狠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向后跑去。 “哎……” 付宛拦住正要上前的燕六,出声叫住三两:“你小子跟着白钰要听话,不能意气用事,知道吗?” 三两头也没回,挥了挥手道:“我会照顾好白大哥的!” 付宛摇了摇头,转身准备与燕六一同回去。 二人走出数里,却见得官道上突然冒出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二人一男一女皆是寻常百姓打扮,看上去好似新婚夫妻到城里赶集才准备回家一般。付宛与燕六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向前走去。 可那对男女却始终站在原地,目视着前方,好似在此等人一般。可在这荒郊野岭的,就连行路的客商都生怕遭遇剪径的蟊贼而匆匆行过,还能等到什么人? 双方的距离逐渐缩短至百步之远,已经能依稀见得对方的容貌长相。燕六不经意朝着那二人看了一眼,只觉着一个莫名的念头从心头一闪而过,不由得朝着那二人多看了两眼。 双方之间的距离只余下十步,那一男一女还不见任何动静,燕六目视着前方,付宛心神微动,开始留意此二人细微动向。 四人之间只有五步之遥…… 四步…… 三步…… 两步…… “陈九……” 错身一刹那,那身着黑衣,双手插袖的男子突然出声道。 付宛一头雾水地转身看去,只见那男子在说过这莫名其妙的两个字后便再无动作,如雕塑一般站立原地。 付宛复而看向身边的燕六,后者低着头闷声向前,毫无异样一般。 待得二人走远,白月儿扭过头看向一身布衣打扮的殷子安道:“你确定是她?” 殷子安苦笑一声道:“她是你师姐,你不知道?” 白月儿低下头来,轻声道:“我还未及笄师姐就随师父去了交州,这好些年过去,我又怎记得她的样貌?” “是吗……” 殷子安回过头看向那二人离去的方向,正是武明城夜阑所在。 “我倒是记得一清二楚,这十年过去,一刻也不曾忘记过。” …… 东出武明城,一处荒郊野外,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再度出现在夕阳之下,大个子身影背负着行囊,那小个人影脑袋上戴着一朵黄花,正优哉游哉哼着小曲儿。 大个子身影狠狠揉了两把那小个子的脑袋,略有埋怨之意道:“谁让你跑过来的?” “我自己跑来的,听说白大哥不回去了,我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听阁主说,今年过年夜阑热闹得很,好些个缘分因果都在这,你不去可惜了。” “白大哥不在那才可惜。” 高个子回头盯了那小个子一眼。 “嘿嘿,主要还是想见姐姐一面。” “少年心性,意气用事,倒是任性得很。” “哼,白大哥你就不任性了?这大过年的非要往延城跑付大哥燕六姐好死都劝不回来,阁主大人也真是,怎么就放你走了……” “我方才在那酒家翻找银两时候才发现,那包裹里还有一套你小子大都换洗衣物。” “啊?” “那不然?老阁主可把你会跟我同去都算计在内了。” 小个子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又问道:“大哥,咱要是见到姐姐以后是不是将她接来一起回夜阑,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察觉到自己措辞有些不对头,小个子赶紧捂住嘴,偷偷地往旁边瞄了一眼。 “不好说,只要她在这江湖上还算安稳,就不要叨扰到她了。” “啊,那我们还是就……就看一眼?” “嗯,看一眼。” “啊……”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五十章 年前年后(四) 百节年为首,除夕将近,武明城中各家各府门前张灯结彩,街头巷尾皆是系着红头绳小童的欢声笑语。那市井之中走年班的江湖人士更是在这一年到头的紧要时候拿出十八般本事,兴许就有走狗屎运的被一途经此地的富贵人家所青睐,打赏了几十上百两白银不在话下。 其中要属这年前年后才有的舞狮一项备受瞩目。相传当年大汉鼎盛时期,西域曾进贡了一头百年岁数的紫纹金毛雄狮子,当时的大汉皇帝派人驯服皆无果而返,一次夜里这金毛狮子逃出笼去,咬死了数位宫人,幸得当时驻守在宫中的御庭卫总校军出手将其一棒打死。事后那大汉皇帝派人将这狮子的华美皮毛取下,每逢佳节便派人穿戴金毛狮子皮毛在宫中起舞,雄美壮丽。这一趣事在此之后流传到民间,倒成了民间耳熟能详的舞狮一法,每至过年前后舞狮盛行,百姓看得乐呵,走江湖的舞狮艺人也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丫头这绝活只给三文钱?” 殷子安看了一眼身旁正从随身的包裹里抠抠搜搜摸出三枚铜子儿的白月儿,扯了扯嘴角说道。 “这舞狮算绝活么?” 殷子安笑道:“我待会儿让那个老师傅给你钻进去试试。” 白月儿赶紧摇了摇头,又从包里摸出两枚铜板,前后共计五文钱,哗啦啦丢到递到自己面前的那个铜盘当中。殷子安见状只得无奈一笑。 “那老阁主一大早就带着那两个人出门去了,想来这会儿该回来了吧。对了,你可知道,白起今早醒来了。” “终于醒了?” 殷子安看了白月儿一眼道,“这小子早该醒了,小爷每天天不亮地跑去他房里为他引气养身,这师父当的那真是跟他再生爹娘一样,你说这天下谁有这般福分?想来这小子应该是入了一阳境了,这下我每天倒是省心不少。” “那白家的事……” “过完年让他自己打听去吧,大过年的,总不能哭丧个脸。” “他要问起该如何?” “问起?那就说他姐白屏一切安好,至于其他人,不提他也不会多问。等他伤好了,爱怎么闹腾怎么闹腾,小爷这次铁定是不管了。原本是说等这小子醒来就动身离开,结果转眼就过年了,时间过得倒是快。” 二人在集市上逛荡一会儿便准备回去夜阑。夜阑这些日子少了往来的看客,还有那在楼里楼外忙活的丫鬟伙计,一时间冷清不少,不过在此期间殷子安还是见到一些个有过照面的旧人。 首先是那位在平遥城水陆道场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红衣女子,那时红衣女子身后还跟随着几位侍从,只不过都不如其本尊那般出挑就是了,女子那日在道场之中技惊四座,更是跟那位蜀州来的学士在鬼神之说上辩驳得有来有回,再加之其本身就有不凡的容貌气质,很难不在旁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在夜阑见到这位女子是在那荷花池旁,殷子安走过过廊时正好见得这位半掩面容、身着红纱的曼妙女子正倚栏撒着鱼食,好一幅岸上红衣与水中红鱼交相辉映的绝美画面,殷子安失礼地盯着看了半晌,突然觉着眼前女子有些眼熟,继而想起平遥城水陆道场的惊鸿一眼。于是上前自报了个“殷有成”的门户,没成想那红衣女子对此却是如雷贯耳一般露出一副惊讶神色。 “蜀州来的殷公子?听说你一连杀了玉岚山好些个长老高手,在这交州江湖上可传的沸沸扬扬。” 殷子安憨然笑道:“过奖过奖……” 再者就是那整日与老阁主赦天机厮混在一起的一男一女,正是那日殷子安与白月儿在郊外“偶遇”的那两人。此事也是在殷子安的预料之外。不过好在踏破铁鞋无觅处,既然那被殷子安认作是“陈九”的女子恰巧在这楼中,这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倒也是顺理成章。于是殷子安闲来无事就会跑到那燕六的房间门口送些殷勤,到后面就连白月儿都看不下去,问道若是此人不是那陈九该当如何? 殷子安贱笑一声:不是陈九就不能无事献殷勤了?本世子殿下见到好看姑娘就挪不动步子,你丫头边玩去,这新摘的果子好吃,待会儿我给那红衣姑娘还有燕六一人一份带过去! 每日大清早的殷子安都会跑到白起屋中,这几日这白家后生在境界修为上一日千里,也多亏是殷子安为其引气入体,加之先前曾借他的那三分剑气,使得白起在入一阳境后便对剑道感悟更进一步。如今的他再用起那“清平剑法”,不说形似如何,已是神似六七,想来再过些时日便可将此剑法练至大成,届时打七八个璞玉试上的孙家后生都绰绰有余。 这日殷子安兴致使然,考校了一番这小子的剑法水平,照他的话说来就是再来一次倒行“清平”二剑,也不会落得个吐血力竭的下场。 殷子安笑骂道:“尽是些取巧手段,当下境界你要真能在与人对敌时候逆行个‘清平’二剑,我保准你下场比那璞玉试上惨上数倍不止。” 白起嘿嘿一笑:“师父教的好。” 在老阁主赦天机那听说了自己此行遭遇以及殷子安这近一月来茶饭不思的帮助自己突破了那入气门槛,白起思来想后又叫回了师父二字,殷子安骂了句“臭小子”也就没了下文。 白起入气之后只觉着自己愈发有那高手风范,几近是师父之下第一人的气质所在,在楼里说话也硬气了几分。他也曾见过几次那倚栏赏鱼的红衣女子,这般出尘的女子,这要放在以前白起保准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就红着脸一溜烟地跑开。可自打入气以来,白起也不知哪来的底气所在,居然能壮着胆子上前攀谈几句。那红衣女子似乎也对这刚入气的年轻后生有些兴趣,二人在那石凳上你来我往足足聊了一个下午。 “小小年纪要懂得收敛,道心不稳,日后难成大器。”殷子安事后语重心长地说教道。 “师父说的什么意思?” 殷子安砸了咂嘴,又道:“女人乃身外之物,红颜祸水,那……” “师父是嫌我跟那红衣姐姐走得近了呗!” 殷子安一巴掌打上去道:“你小子还揣摩起你师父来了?” 白起委屈巴巴:“不敢。” 在此过程中白起难免问及白屏的情况:“师父师父,我姐姐她现今如何?” 殷子安面不改色道:“还活着,好好的。” “哦。” “过完年你自己回去找你姐。这里是武明城,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知道。” “不知道就问路人。路上不必害怕什么,你现在是一阳境了,遇到不长眼劫道的蟊贼就给他一剑捅了去……” 殷子安说到这里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能如小说里说的那般,当师父的给自家弟子豪气干云的接一句“天塌了有师父给你顶着”这种话。 “总之有事了自己多想想办法,别总想着你师父,听见没?” “是了。” 半晌过后,坐在一边的白起突然怯生生问道:“师父,你当时为何要伤我姐姐?” 殷子安听罢愣了一下,轻叹一声道:“我说我没伤她,你信不信?” 白起愣了一会,在原地思索了半晌后点了点头。 …… 除夕这日,老阁主一早便领着付宛燕六二人出去了,殷子安在看过了还没起床的白起之后便端着一盘事先准备好的冰皮糕转身上楼去找那红衣女子聊天,在那拐角处却见到一道陌生的身着白色长衫的背影,正凭栏居高看向远方。 殷子安本没太过留意此人,却在上楼上到一半后突然反身折了回来,细细打量着眼前这道纤细背影。嗯……身姿挺拔,腰细肩平,这臀部…… 殷子安放下手中糕点,凑上前两步,正想去看看这人胸前有肉几两,此时这白衣人影却突然转过身来,惊得殷子安后退半步。 在此之前殷子安恐怕从未见过如此长得可谓惊为天人之人,以至于殷子安着眼一霎竟哑然失声,没能及时自报家门。 “这位少侠……” 那位白衣男子的声音儒雅清朗,如丝竹之乐。 殷子安失礼到呆立原地,盯着那男子的面容迟迟未能移开目光。 娘嘞,这世上当真有这般一顾倾城的……男人? 白衣男子的长相照殷子安的说法那就是活见神仙了,可称得上是不输那先前所见那位百媚众生的红衣女子,只不过二者各有千秋,红衣女子狐媚如丝,而眼前这位白衣男子的面孔在几分女相的背后还带有些许男子俊朗之气,都算是殷子安生平所见顶了天的美人。 “殷少侠。” 红衣女子的声音自殷子安身后传来,听得才起床不久的殷子安浑身酥麻。 “呀,红衣姑娘。”殷子安连忙将目光从那白衣男子脸上移开,看向身后的女子。 只见那红衣女子面带薄纱,扭动着腰肢向着二人走来,边走边道:“这位想必就是那夜阑少阁主大人,南白衣中的夜阑,夜白衣。” 殷子安突然愣住。 只见那位白衣男子淡然一笑,拱手作揖道:“在下夜白衣,见过二位。”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五十一章 年前年后(五) 那传言当中可与白狮楼当世声色双甲的艺伎慕轩齐名,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夜阑少阁主夜白衣就这般草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殷子安神情一时有些恍惚。 三人一起走到楼下,期间殷子安偷偷看了几眼那红衣女子,只见后者的目光一直游离在那少阁主夜白衣身上,难免有些郁郁寡欢。唉,都说女人爱美,谁让自家老爹不争气,没给自个儿生出个仙姿皮囊来呢。 三人落座,殷子安想起那落在楼上的冰皮糕,有连忙起身上楼将其取来,放在二人中间道:“嘿嘿,武明城的点心,冰皮糕,软糯不腻,二位尝尝?” 夜白衣笑着回绝,红衣女子倒没这讲究,取了一块吃罢赞美了几句便没了下文。 殷子安自认皮囊上乘,可置身这二人之间却也只能以凡品定论。亲娘嘞,这全天下恐怕最是妖媚俊美的一男一女就这般齐聚夜阑,殷子安与二人同处一室,拍了拍脸颊,恍如梦境一般。 只不过这夜白衣的名头响亮,殷子安自然知晓。可这红衣女子生的这般倾城容貌,身手也是不凡,想来不该是这江湖上籍籍无名之辈,殷子安这才想起与其相处这好些日子,却连人家的称呼名讳,出身如何都皆尽不知,整天“红衣姑娘红衣姑娘”的叫惯了,就跟喊那白月儿“丫头”一般,都是张嘴就来,真是失礼。 殷子安斗胆问道:“跟红衣姑娘相处好些日子了,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子笑道:“红衣姑娘不就挺好。” 殷子安没脸没皮道:“这大过年的多少人家身穿红衣,我日后和姑娘出门走到街上喊一句‘红衣姑娘’,这街上得多少人回头看我。被人当成那世俗风流子弟,不好,不好。” 要是白月儿那丫头在场,定会当场赏这没脸没皮的世子一个顶响的耳光。 夜白衣在一旁轻笑一声,低头不语。 红衣女子道:“若是我就叫红衣呢?” 殷子安一拍脑门:“哎呀,那在下可就不能直呼其名叫红衣了,得叫小红姐姐才是。” 红衣女子哈哈一笑,当真是美人一颦一笑一回顾,一诗一韵一端庄。殷子安端起茶水为二人倒上,回想起那书中所谓生平立命方外只为红颜一笑倾国倾城的字眼,顿时深有体会。 “以茶代酒,敬小红姑娘,白衣先生。” 三人交杯换盏,相谈甚欢,转眼便是一个时辰过去,殷子安想到还要为白起引气巩固一阳境根基,随起身告辞离去。 此番红衣女子婉言不愿道出自己名讳,可殷子安又不是呆子,红衣女子气度容貌皆是当世稀有,更别说当时在那平遥城水陆道场展现的惊人身手,这般女子,放眼江湖也是那凤毛麟角的存在,细细想来能符合那传言中的女子掰着手指头也就那么几人,殷子安想了一会儿,只是琢磨不透这传闻中高高在上的那女子怎会到这交州夜阑来。 殷子安走后,便是那红衣女子与夜白衣相对而坐,红衣女子对这气质长相都不输自己半分的男子颇感兴趣,那对狐媚眼眸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那白衣男子身上。 白衣男子兀自端坐,眼观鼻鼻观心,倒是从老阁主那学得好一手君子定心之法。 “早问夜阑少阁主天人之姿,从不轻易示人以真容,今日怎是心血来潮出了房门,也不怕坏了夜阑的名声?” 夜白衣笑道:“既已封箱,就没这台上台下的诸多规矩了。” 红衣女子略有讶异道:“少阁主这是再不登台了?” 夜白衣点了点头道:“那晚确实是在下此生最后一次登台了。” “老阁主的意思?” 夜白衣道:“情非得已,可也是自觉自愿。” 红衣女子蹙眉道:“这老家伙打的什么算盘?是真要教这江湖只剩下一个‘北白狮’的名头了?” 夜白衣饮茶笑而不语。 红衣女子见状问道:“少阁主可知我是何人?” “大元评武榜榜首,风凌阁阁主,慕轩。” 红衣女子笑道:“那老家伙与你说的?那你可知我为何到此?” 夜白衣道:“来者是客,在下就不过问个中缘由了。” 红衣女子一手撑着下颌,媚眼如丝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笑道:“温良恭俭,进退有度,那老家伙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阁主过誉。” 红衣女子又问:“少阁主年方几何?” 夜白衣道:“才及冠不久。” 红衣女子道:“难怪,这是要被老家伙拉出去负笈游学了。” “本座虚长你八岁。” 夜白衣点头示意,二人对饮一杯。 说罢红衣女子转头望向窗外,怔怔道:“八岁,便是八个寒来暑往啊……” …… 正午过后,夜阑阁主赦天机与付宛燕六二人便回到阁中,三人满载而归。听闻燕六回阁,殷子安当即跑到那门口,遥遥看着那一身黑衣,肤色麦黄的高挑女子,招手一笑。后者自打入阁之后便饱受殷子安这般殷勤,早已见怪不怪。 赦天机先是吩咐付宛燕六二人换上新的桃符,自己便拎着鸡鸭鱼肉向着后厨走去。殷子安见状赶忙上前从付宛手中夺过那新换的桃符,将其打发到后厨去,随即转身对着身边的燕六展眉一笑,燕六略有出神,片刻后还以一笑。 殷子安看了一眼燕六手上的新符,将这上下联念出来道:“今朝把酒长歌归去,明日凭栏有凤来仪。” “嘿嘿,写得好,写得好。” 燕六没有多说,走向门口,殷子安紧随其后。 “燕六姐,你这些年一直在这夜阑之中吗?” 燕六看了殷子安一眼,点头道:“已经跟随老阁主好些年了。” “过得可好?” 燕六面露疑惑之色,片刻后道:“阁主性情宽厚,待人和善,身在夜阑,自然不会差到哪去。” 殷子安轻声说了句:“那就好。”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事毕后燕六起身率先进门去,殷子安在其身后突然叫住燕六。 燕六转身看去,只见这位平日里向来没个正经的姓殷的公子此时就站在门口的寒风中,竟是眼眶泛红。 殷子安强行拉扯出一个笑容道:“燕六姐,一别十年,这一回,可以一起过年了。” …… 当老阁主在厨房里见到前来帮忙的付宛时,意外问道:“你怎过来了?” 付宛随即道出实情,赦天机听罢颔首道:“随他们两个去吧。你来了正好,帮我将这些葱姜洗了去。” 付宛接下装满葱姜小料的木盆,转身向水井走去。 赦天机又突然叫住付宛道:“楼里还有几个没回家的伙计吧?一起给叫过来。” 付宛说道:“那几个伙计打扫庭院,张罗布置倒还行,这后厨的事,叫他们来怕是适得其反。” “那几个丫头呢?” 付宛苦笑一声:“那几个会些厨艺的丫头都回家去了,这几日的饭菜都是我和燕六二人张罗的,阁主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赦天机撸起袖子道:“行,今个除夕夜让你们瞧瞧老夫的手艺。” 待付宛打了井水回来,赦天机已经将糯米粉加好水揉成团。没等付宛歇下来,一盆剥好的生花生便被老阁主又端到面前。 “碾成碎。” 付宛问道:“不加芝麻吗?” 赦天机思索片刻,有从那柜中翻出一包黑芝麻粒,递到付宛手上道:“也碾了。” 付宛苦笑一声,赦天机见状笑道:“你那日前去拦白钰的时候不生龙活虎的,拿出个半分气力碾个汤圆馅就开始叫苦了?” 付宛连连点头,心想自个儿自打习武那天起,就没想过这几十年的功底有朝一日会用在磨那花生,芝麻,还有糖稀。 二人各司其职,付宛一边动手一边问道:“阁主,这过完年后,我们可是要去那广庭问剑……” 赦天机挥了挥手道:“年后的事就年后再说吧……” 锅热下入白花花的肥肉炼出油来。再将那肥瘦相间的白五花焯一遍水,倒入葱姜料酒,另起一锅炒个糖色,放入焯好水的肥瘦五花,再倒水放进八角桂皮香叶花椒等诸多香料卤制,加盖小火炖煮数个时辰后捞出香料,收芡起锅。这样炖煮出的五花肉色泽透亮,香味扑鼻。 站在一旁观望的付宛看得呆了,手上活计也慢了几分。 赦天机笑道:“你再慢些就是最后一个上桌的人了。” 付宛回过神来,赶忙将手中的大鲤鱼切成几段。 这时一道闻香而来红色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 “老阁主还会这做菜的手艺?本座可是闻所未闻。” 赦天机尝了一口这锅中汤汁的咸淡,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红衣慕轩道:“今天可就让你见识到了?” 慕轩听后故意道:“本座吃东西可刁,咸了淡了不吃,寡了腻了不吃,卖相不好不吃,闻之无味……” 赦天机笑骂道:“你长这么大咋没饿死?” 慕轩听罢冷哼一声,转身拂袖离去。 ……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五十二章 年前年后(六) 留在这夜阑过年的人不过寥寥双手之数,众人拾柴张灯结彩,却是将这楼里楼外布置得喜庆万分。 万事具备,当付宛将这大年夜最后一道红烧鲤鱼端上那戏台下的红木大方桌时,楼外顿时响起爆竹声。这爆竹声中一岁除,老阁主赦天机张罗的一桌好酒好菜,让这楼里众人无比欢喜。 赦天机自然坐在那主位上,再往后的都是小辈,也就没了那诸多规矩,各自都挑着那自个儿喜欢的菜肴面前坐下。红衣慕轩性格乖张,本就不是那拘泥于礼法之人,见除了夜白衣外无人敢坐那老阁主下首的位置,便大袖一挥,当仁不让地坐到赦天机身旁,盈盈一笑道:“老阁主年纪大了,手脚不便,若有够不着的菜知会小女一声,小女好生孝敬您一回。” 赦天机率先动筷扒了一口米饭,对此付之一笑道:“丫头先尝过这饭菜合不合口再说这些,大过年的别饿着自己。” “那可有劳阁主费心了。” 临着燕六和白起二人而坐的殷子安就在那红衣女子对面,当即夹了一块肥瘦相间,色泽透亮的红烧五花到那慕轩碗中,笑道:“小红姑娘要是够不着也尽管吩咐在下,美人姐姐要是为了夹个菜失了风雅,那就是我这当弟弟的不是了。” 慕蕙佯怒道:“油腔滑调,你红衣姐姐在乎这点风雅不成?” 殷子安比了个大拇指道:“就是说,咱不在乎。” 殷子安又夹了块肉到身边的燕六碗里道:“燕六姐姐也是,尽管吩咐。” 说着殷子安看向那坐在燕六身边的白月儿道:“丫头你……” 白月儿把手疾眼快将碗筷拿开,一脸恶俗道:“你走来,我自个儿来。” 殷子安又比了个大拇哥:“懂事儿!” 说罢殷子安只觉得衣角被人扯了扯,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嘴里叼着一双筷子的白起,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慕轩胸前的红烧鲤鱼正口水直流,想来是嘴馋又碍于脸皮轻薄,不敢自个儿动手上去夹,只好求助于身边这没羞没躁的师父大人。 “师父……” 殷子安一目了然,当即一筷子轻轻打在白起手背上道:“你个大男人还要我来夹菜?羞不羞?自己跑过去夹就是。啥都要你师父帮,以后难不成还要你师父帮你讨老婆不成?” 众人一阵哄笑,红衣慕轩听罢却是主动起身夹了一筷子鱼肉递到白起碗里,后者连忙起身,受宠若惊般将碗递到慕轩面前,那眼睛却是半分都不敢抬起。慕轩摇曳着胸前的无限风光,眉眼轻笑道:“你师父见色起意惯了,你要吃什么跟尽管跟红衣姐姐说。以后要是有谁敢欺负你也尽管说与我,甭管是你师父还是谁,红衣姐姐第一个替你做主!” 白起欣喜道:“多谢神仙姐姐!” 殷子安瞪了白起一眼:“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拍姑娘马屁了?” 白起嘿嘿一笑,朝着殷子安吐了吐舌头。 说罢殷子安一脸苦笑地看向慕轩道:“在下什么时候见色起意了?小红姑娘乱说。” 白月儿在一旁吃得悄无声息,听闻此言不禁偷笑出声来。 这时坐在主位上的老阁主赦天机对这那红衣女子使了个眼色道:“这些饭菜可合口味?” 慕轩将那殷子安夹来的一块红烧肉肥瘦分开,专挑那瘦的入口,一脸不屑道:“马马虎虎。” 坐在其身边的付宛见此一本正经道:“老阁主烧的这红烧肉瘦肉不柴,肥油不腻,肥瘦相间相辅相成,一起入嘴才最是合口。” 红衣女子媚眼看向那身形消瘦的付宛道:“付大哥倒是深谙其中门道啊。” 付宛侧目低眉,只得乖乖闭嘴吃饭。 原本夜阑之中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这大年夜似乎都被众人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话说回来,这桌上有殷子安和慕轩这两尊活菩萨在世,天大的规矩不也得乖乖让道? 饭间最为循规蹈矩的要属那坐在赦天机身边的夜阑少阁主夜白衣,说是食不言,从头到尾那当真是一言不发,别人论及自身皆是点头摇头,有人夹菜便是挥手回绝。饭间殷子安用余光细细观察过这位可称得上是羞煞当世俊美男女的少阁主大人的仪态姿容,的的确确当得起那文先生所说的“君子行正”四个大字。转眼看那几位坐在一边在夜阑做事过年未能回家去的小丫头,看向夜白衣的目光中无不流露着思慕之意。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这少女的思慕之心究竟能传达几分?殷子安又看了一眼在老阁主身旁正襟危坐的夜白衣,说什么君子行正,还不是块木头。 酒过三巡,老阁主赦天机这时起身离席,再回来时其手上拿着几个形状各异的红色锦盒。赦天机将这些锦盒一一摆在桌上,看着众人说道:“今年不同往年,夜阑难得一次过年这般热热闹闹。诸位今年于夜阑一聚,各中缘分不必多说。在此结识诸位,赦某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说罢赦天机斟满酒,众人皆起身,共饮一杯。 赦天机继续说道:“在夜阑过这年没那么多规矩,但这过年该有的还是得有,在座诸位照辈分来说都算是赦某人的晚辈。这自古以来过年有压岁的讲究,我这当长辈的不好吝啬这些,可说句实在话,在座诸位大都有些家世背景,对这金钱俗物想必也不看重。除夕之夜,赦某人为诸位都准备了一份礼物,也不知合不合眼,趁不趁手,还请诸位笑纳。” 殷子安一笑道:“老阁主哪来那么多讲究,我这人实在,老阁主就是给个几百两银子,小子也是感激不尽的。” 赦天机对殷子安的厚颜无耻一笑了之,反倒是听闻此言后郑重其事地从那锦盒之中取出一盒及半人身长的递到殷子安面前,殷子安见状还以为老阁主这是特意为自己挑了个最大的出来,手忙脚乱接下,连连道谢。 “还请诸位回去后自行查看。” 赦天机将那锦盒一一分发完毕,众人纷纷道谢。 殷子安环视一周,发现其余人的锦盒皆不过一臂之长,为何偏偏自己这锦盒三尺有余?莫不是这老阁主真在里面装了几百两银子?殷子安悄悄摇了摇手中这三尺长的锦盒,感觉这分量也不像是那几百两银子,不过碍于情面殷子安还是忍住没有当面将锦盒打开。 都说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守岁之后众人共饮一杯,便陆陆续续带着自己的锦盒回房去了。其中要属殷子安跑得最勤快,老阁主见此轻笑一声,也就放任其离去。 殷子安回屋后打开锦盒,里面是一长约三尺,宽近一尺的紫檀木匣,样式形同剑匣,却与传统剑匣有些异处。殷子安一时说不上来这怪异之处在哪,只好着手将这木匣打开,四下摸索却没发现这其中能够打开的门道,一时心疑,这老阁主总不会送自己个檀木疙瘩? 殷子安研究了半晌,只是见得那木匣低端有用前朝小篆写的“沧泷”二字,具体何意却是无从而知。 “沧泷沧泷……”殷子安对此二字似乎有些熟悉,兴许是在哪本孤本野史中见过的字眼。 木匣的花纹古朴典雅,刻有道道浪纹,这份功夫倒算得上精工巧匠的手段了,只不过这木匣上下浑然一体,哪有什么开合之处?殷子安细细看去,见得那木匣顶端有着几个微乎其微的细小木孔,除此之外再无异处。 “难道是要给它强行破开不成?” 一筹莫展之际,殷子安痴痴望着这个木匣,心想要不厚着脸皮跑出去一趟,问问那老阁主这木匣的其中门道。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殷子安摇了摇头,堂堂秦王世子连个木匣的其中门道都搞定不了,这要是叫旁人见了难免贻笑大方。 正想着,殷子安突然想起这“沧泷”二字莫不是对应着那早就在江湖上掩迹的前朝剑匣吗? “沧泷剑匣……沧泷剑匣……” 殷子安当即起身拿起木匣,看向那顶端的数道木孔,心神一动,双眼微闭,一股气机如丝如缕般蔓延进去,才探入数寸,殷子安当即如获至宝一般睁开双眼,欣喜道:“这真是那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沧泷剑匣?” 传言这沧泷剑匣不似寻常剑匣一般藏剑其中,而是汇聚了那南北剑府剑道大家的整整百零八道浩瀚剑气,被那时当世机巧第一的木匠封存其间,还得武当山几位老天师的符箓镇压,汇聚几位各路神仙心血,算是集大家所成,终成此天工之物。 当下殷子安将一缕气机送入剑匣之中,只觉当即被那剑匣中一道气机生生断去牵引,这不是那剑道气机又是什么? 一阵欣喜过后,殷子安盘腿坐下,将那剑匣横置在腿上,再起一道气机,自那木孔之间向内探去,这一次殷子安将几缕气机牵引成柱,以那黄龙之势向内冲击而去。这一次这道气机足足附入三寸有余。殷子安将那气机连根带起,只见得留到磅礴剑气随之而出,犹如脱缰野马一般在这屋中四下乱窜,眨眼间便将这屋子的墙壁划出若干剑痕。 殷子安生怕将这屋中的物件打坏,连忙收了剑气,看着那古朴剑匣的眼中目光无比炽热。 没成想,这老阁主此番竟是真送了个神兵利器。 …… 三更过后,这偌大个红木桌上就只坐着红衣慕轩与老阁主二人,这一夜慕轩喝了不知多少这交州的玉冰烧酒,虽无醉意,可那面色潮红,愈显女子狐媚。 “你这就将那沧泷剑匣送给他了?” 赦天机点了点头道:“白衣他游历四方用不到此物,放在夜阑蒙尘了。” “何不送我?” 赦天机笑道:“慕阁主说笑了,那风凌阁中汇聚天下奇珍异宝,四海八荒的神兵利器更是数不胜数,区区沧泷剑匣,阁主大人怎会上眼?” 慕轩神情玩味道:“那我倒要好生看看老阁主送我的是个什么物件,竟然能把那沧泷剑匣给说得这般一文不值。” 赦天机微笑地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红衣慕轩冷哼一声,拿着手中一臂长度的锦盒转身离去。 “告辞。” …… 夜深人静,慕轩独坐房中自斟自饮,望着窗外皎月神游天地。 想起那老阁主送的红色锦盒,慕轩将其拿到手上,却迟迟没有打开。 风凌阁早在几年前便是这座江湖公认的中原第一大门派,这些年凭借着这响当当的名头风凌阁搜罗天下异宝,扩充库藏,新建一楼名为袖珍乾坤,意为收纳天下至宝,包罗万象一揽乾坤。身为风凌阁阁主,这普天之下还有什么珍稀物件她慕轩未曾见过? 慕轩盯着眼前的红色锦盒,却并没有什么兴致将其打开。再好的物件,在她慕轩眼里只要见到难免都落了俗套。 慕轩将那锦盒在桌上放下又拿起,最终还是将这顶盒揭开,只见那盒中静静躺着一副玲珑玉扇,正是先前慕轩找上赦天机时,在那顶楼见到的那把。 慕轩耻笑一声,这老家伙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把玩过一番的物件就算是入了自己的法眼了?这玲珑扇质地上乘,可在那袖珍乾坤楼中诸如此类的玉扇不知藏有千百把,比之质地上乘的更是数不胜数,果然自己打这最初就不该对此抱有什么期望。 慕轩看了一眼便要将那顶盒盖上,却惊鸿一瞥见到那扇骨上似乎多了一串小字。慕轩提起玉扇,只见那扇骨上铭刻了八个小字,笔力遒劲,是那老家伙的亲笔所书。 但见八字:愿人长久,千里婵娟。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五十三章 年前年后(七) 大年后初一这日的一大清早。一袭白衣便戴上帷帽斗笠,背负着书箱出了夜阑。待得众人起床之后便再也没见到这夜阑少阁主的踪迹。 殷子安一夜未眠,仅仅这一晚上他就将这气机探入了剑匣中将近一尺的距离。这气机越深入剑匣,难度也随之陡增,殷子安便愈发感受到这“沧泷剑匣”的玄妙所在。一晚上的时间探入一尺,这都是殷子安这数十年的武道积累感悟所致,再往后深入那可就没有这般顺风顺水的道理了。现在要想入得这剑匣一寸距离都是难比登天,殷子安估摸着要再入这剑匣一尺,恐怕少不了数旬时日。 殷子安看着屋中来回穿梭游刃有余的三十余道“沧泷剑气”,满眼欢喜。 在此之后离开夜阑的是那红衣慕轩,照她的说法是夜阑这地方不及那风凌阁之万一,待在这就跟平白无故遭那牢狱之灾也差不多了。赦天机听罢十分汗颜。 而后就是燕六和付宛相继悄无声息的离去,殷子安为白起引气养脉也就在这几日结束了,在此之手师徒二人便要分道扬镳,对此白起也是颇为不舍。 “要不是你,我就跟你燕六姐姐一起走了,又或者随着红衣姑娘去,哪个不比在这楼里养你小子来的轻巧如意?” 白起说道:“师父可以带着我一起去。” “你不是要回去找你姐吗?” 白起哑然。 这天白日里殷子安随白月儿到武明城中行走。城内许多店家都因过年关门打烊,大都要初七初八,又或是过了那正月十五的元宵这才开门。 二人路过那位叫作田虎的老卒所开的酒肆门口,酒肆照常关门,只是在那门口却没有张贴任何告示。殷子安心思通透,找了家邻近的人家问道:“这羊肉酒肆要何时开门?” 没成想那当街的老妇人听闻此言咋呼道:“这老头年前被人发现死在家中了,你不知道?” “什么?” “就在这酒肆楼上,听说被人一刀抹了脖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仇家干的。” 殷子安怔住,在听到这番消息后有些没回过神来。 “说是年前的事?” “是啊,这老头子平日里待人接物都和善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年轻时候招惹上的仇家,唉,真是可惜了。” 殷子安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大门紧闭的羊肉酒肆,恍惚间想起那日老人在酒肆中对自己说的最后那些话语,难免感慨万分。 白月儿与殷子安对视一眼,面露凝重之色,但也没有多说。 大年初一同一日,还有一件让这整个江湖沸沸扬扬的事情,就是那由江湖第一大门派风凌阁执笔的大元评出榜,将这天下书生武夫指名道姓地分了个三六九等。只不过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相比之文榜的诸多细节有待商榷,每年的武榜都是江湖人士津津乐道的谈资,尤其是这今年武榜放榜之后,整个江湖又是一番天翻地覆的新景象。多的不说,就说那武榜前十的位置中,连续数年夺魁的风凌阁阁主慕轩终于在这年让贤给了一个名叫风长庚的年轻后生。 这风长庚是谁?有极少数江湖人士早先就曾听闻过有一位昆仑来的剑客初入江湖便杀上了那风凌阁阁顶,与那魔头慕轩旷世一战,此战那些个细枝末节旁人无从知晓,只不过从这放榜结果来看,想来是那风长庚在这一战之中略胜一筹。除此之外,江湖上还流传这这位昆仑剑首在出了风凌阁之后又上武当问剑,一剑扶摇当空将这武当山七十二峰穿了个通透!就连那实力深不可测的武当隐世老掌教沈苍生都在一剑之下道袍尽毁,这手段,想来谓之绝世也不为过了。 又是一个江湖登临境,那些个还未尝得江湖深浅的年轻游侠儿,听此只得锤头顿足,自己要想出头,那得熬到个什么时候? 除了这位昆仑剑首才入江湖便身居武榜榜首之位外,这武榜前十之中还出现了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名字。 武榜第十,秦王世子殷子安。 “殷子安?”白月儿在见到武榜前十排名之后惊讶道。 “你怎会排上武榜?” 白月儿此番话中有两层含义,殷子安也知晓白月儿所说,只不过故意只挑了其中一层意味说道:“怎么,看不起你家世子殿下的本事?” 但显然白月儿更为看重那另一层意思,急道:“你秦王世子的身份何时暴露的?” 殷子安拍了拍白月儿的肩膀道:“稍安勿躁,你且听我与你细细说来。” 于是殷子安将年前那晚在武明城南与当时的武榜第九俞宝常一战娓娓道来,说到最后还不忘补充了一句:“原本将那俞宝常打了个半死不活,小爷怎么都得是个天下第九的位置,谁知道这半路杀出个风长庚,硬是给小爷我生生逼到了武榜第十的位置,你说说这事闹的……” “你等下你等下……”白月儿打断殷子安在那的自吹自擂,说道:“你说那俞宝常知道了你秦王世子的身份?” “这老头打个架三句不离秦王世子,还能是认错了不成?” 白月儿皱眉道:“你身份怎会暴露,难道是文先生算错了哪步?” 殷子安对此倒是看得开,嘻嘻笑道:“知道就知道了,无非是招来几个不长眼的苍蝇碍碍眼罢了,这交州还有谁能把本世子怎么样?” 白月儿冷声道:“等那南平王两千虎豹骑追着你跑的时候你再来说这话。” 殷子安看着远方道:“那也得等他把黄角叛乱的事忙活完了才行啊。” 秦王世子首登武榜,这其中份量可不比那入榜即榜首的风长庚要来得轻巧。有眼尖的江湖人士看过那武榜后发现去年开榜排名第九的俞宝常在这一次大元评中没了名分,说到底不是武道尽废就是人死道消,无论是什么情况,任谁都想得到这始作俑者定是那定榜第十的秦王世子殷子安。 藩王世子登武榜,可真是百年大汉头回所闻,顿时殷子安在这江湖上的各种传闻漫天而来,什么纨绔子弟的回头是岸,什么秦王殿下的教导有方,更有甚者将白月儿一同写了进去,说什么一代王侯身边的女人,听得白月儿咬牙切齿,殷子安对此只得好生劝慰,生怕这丫头疯起来去撕了那散播谣言之人的嘴。 夜里白月儿找上正坐在屋中研究“沧泷剑匣”的殷子安,后者对此略感意外道:“丫头这么晚了不睡觉?” 白月儿从怀里取出一锦盒道:“给你看一物。” 殷子安看着那样式有些眼熟的锦盒,问道:“这不是老阁主赠你之物吗?” 白月儿打开顶盒,从里面取出一把殷子安先前见过的兵器,正是那九节银鞭。 “老阁主想来是猜到了你蓟北轩传人的身份,投其所好送你此物也是无可厚非。怎么,是这九节鞭用的不顺手了,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门道?” “你再看。” 白月儿将那九节鞭送到殷子安眼前,殷子安伸手接下,只见这九节鞭身锈迹斑驳,不像是新做的兵器。 殷子安看了一眼先前老阁主赠与自己的“沧泷剑匣”,又看了眼这好似破铜烂铁一般的旧制银鞭,皱眉道:“这夜阑是穷到连支新制的九节鞭都做不了了吗?” 白月儿摇摇头道:“你看第一节鞭身尾端处。” 殷子安顺着白月儿指点看去,只见那尾端处隐隐有着一个“漱”字,当即恍然明了。 “这是……” 白月儿轻叹一声道:“想来这银鞭算是你娘的遗物,我思前想后,觉着还是将此物物归原主,送还给你的好。” 殷子安将这九节鞭重新递到白月儿手上说道:“想来这九节鞭是陈九事后苦寻所得,既然老阁主将其转赠与你,这其中想必是有陈九的意思,我又怎能枉顾她的意愿?只是不知陈九既然已经识出了你的身份,为何这几日你们同门师姐妹偏偏不能相认?” 白月儿手上攥着那锈迹斑驳的九节银鞭,默不作声。 殷子安轻叹一声道:“回去吧,既然你知道这银鞭是我娘的遗物,那就好生保管,我娘泉下有知也会欣然于此。” 白月儿遂转身离去。 …… 第二日清早殷子安便站在这夜阑门口,当下城中店铺尚未开门,街道上也是少有人迹。一阵冷风吹过,殷子安顿时感受到一丝寒意,将身上的厚实衣服裹紧了几分。看着四下无人,殷子安一脚踩在那夜阑的门槛上,身姿来回晃动。踩人门槛,这要放在平时被人见到少不了一顿指指点点。 这时被殷子安提前吩咐起了个大早的白月儿来到门口,见到殷子安这般滑稽模样,上前一把将其推下,问道:“大清早的叫我起来,有何指教?” 殷子安嘿嘿一笑道:“陪小爷我吹会儿冷风。” “告辞。” 白月儿转身就走。 “别。” 殷子安一把抓住白月儿,指着院中一人道:“这不来了吗?” 只见院中白起正小跑着朝门口赶来。 “这小子今日要走了,送他一程。” 说着白起已经来到二人面前,殷子安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小子,开口道:“你怎么行李也不带?” 白起犹豫了片刻,挠了挠头道:“师父,我今日不走了。” 殷子安眉头一挑:“哟,你不想见你姐了?” 白起道:“那位老阁主说……我哥还活着。”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五十四章 鹿鸣山上 “这么说老阁主是要留你在夜阑了?” 白起点点头道:“他说过些日子就能见到我哥了。” 殷子安回头看了一眼白月儿,心想这夜阑老阁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那白钰不是早就死了吗? “那你回屋去吧。” “师父是要走了吗……” 殷子安笑道:“你师父在这里等人。” “哦。” 看着这白家后生挠着头又走进夜阑的背影,殷子安轻声说道:“让他在这夜阑多留些时日也不知是好是坏。” 说罢殷子安又想起一事,感慨道:“此番好不容易见到陈九,本想着年后找她好生说说话,问下当年的事情。没想到她走时连个招呼都不打,怎会这般匆忙。” 白月儿生怕横生事端,在过年期间一直不敢与这所谓的同门师姐相认,哪怕是除夕夜时二人坐在一处,也只是客套地寒暄了几句,二人都没将话说破,事到临头也更不好挽留。 “罢了,来日方长,殊途同归,既然知道陈九如今名叫燕六,又是在夜阑底下做事,要找她人倒也不难。” 白月儿看着前方问道:“我们在此等人?” “嗯,想来快到了。” 白月儿没有多问来者是谁,只是多说了一句:“要我同去?” 殷子安点点头道:“嗯,同去。” 二人就站在那煌夜剑行帖的石壁前,半晌后只见那巷口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当头一匹高头大马,毛色赤红,间无杂色,极为雄伟。赶马人半着将军甲,银白披风,器宇轩昂,一头丝发整齐束在脑后,眉眼间自有一股杀伐凌厉之气,在其身侧是一杆白蜡梅制成的银枪,枪头由麻布包裹。 马车车身漆黑,以金镶边。车头车尾皆有龙首装饰,皆昭示着来者身份地位的非同凡响。 殷子安抬眼看去,与那赶车的将军对视一眼,侧身与白月儿低语道:“我这秦王世子的身份暴露出去,武明城里定是有人坐不住屁股的,这不就来了?” 马车停在距离石壁十步之外,片刻后从车上走下一位身着寻常云纹锦衣的中年男子。男子体态魁梧,想来平日里多有锻炼,可也难掩其中年发福的迹象,脸部略显臃肿。只见其腰佩长刀青玉,下车时那腰间玉佩琳琅作响,十分悦耳。 殷子安微笑着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小侄殷子安,拜见南平王。” 那被称作南平王的中年男子抚摸了一把腰间青玉,脸上笑意如春风和煦,大步走上前来。 “子安这许多年未见,这大过年的到这交州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本王也好叫下人提前安排。这般仓促倒显得本王招待不周了。” “哪敢叨扰王爷。” 南平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色锦囊,笑道:“你我二人多年未见,此番我这当叔叔的来得仓促,也没好好准备赠礼,临行前挑了几件上等的东海玉石送给侄儿把玩,你看如何?” 殷子安接过道:“多谢王爷。” “你我私下里叔侄相称,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怎么叫着舒服怎么来就是。” 殷子安哈哈一笑道:“是了,有劳叔叔上心。” 南平王四下看了看,说道:“小侄这几日就住在这夜阑?” 殷子安点头道:“家父与这夜阑阁主有些交情,此番到武明城来就在夜阑暂住了几日。” 南平王脸色一变埋怨道:“我跟殷大哥就没这份交情了?” 殷子安苦笑一声:“叔叔知道小侄没有这意思。” 南平王哈哈一笑道:“下次要再到武明城来,提前跟你叔叔说一声,王府还有好些别院空着,这自家屋子总比这戏楼睡得舒心不是?” 殷子安笑道:“叔叔说的是。” 二人寒暄一番,南平王看向殷子安身后的白衣女子道:“此人就是传言中将那玉岚山闹得鸡犬不宁的蓟北轩传人?” 白月儿作礼道:“小女白月儿,见过南平王殿下。” “小姑娘这一路上可闹腾。” 殷子安笑道:“叔叔说笑了,既然都是传闻,其中真假听个乐呵就行,何必较真呢?” 说完殷子安看向那南平王身后的白甲将军,拱手道:“那想必这位就是离苏前辈了。” 那白甲将军拜道:“末将离苏,拜见世子殿下。” 枪圣离苏,大元评新武榜开榜第五,在南平王麾下执掌三千素王甲,镇守武明城南平王府。 “将军登那大元评武榜已有将近十年光景,小侄没有记错的话,将军可从没掉下过那前五之位?” 那白甲将军抱拳道:“名不副实罢了。” 说起这茬,南平王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昨日大元评出榜,小侄此番登那武榜天下第十,可喜可贺。不过去年那天下第九俞宝常今年没能入得武榜,小侄可否给叔叔透个底,此人是否败在了小侄手下?” 殷子安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道:“小侄要是在这交州地界杀了人,叔叔可是要公事公办?” 南平王挥挥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侄在交州别说杀他一个俞宝常,就算把那天下第一风长庚杀了叔叔也给你扛着!” 殷子安苦笑道:“小侄哪有那通天的本事。” 说罢殷子安又继续道:“话说回来,小侄确实是没有杀那俞宝常,只是断了其浑身经脉窍穴,废其武道一途,这俞宝常身为偃术师虽说还有那机巧的功夫,可晚年武道尽失,差不多算是废人一个了。” “小侄真是好手段。” 殷子安摇了摇头道:“小侄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此人存心杀我,我又怎会下此狠手?说到底此番入那武榜前十也是迫不得已。” 南平王听罢哈哈一笑道:“好一个迫不得已,好一个迫不得已……此番你我叔侄二人难得一聚,寻个静雅之处长谈如何?” 殷子安回头看了一眼道:“就不去夜阑叨扰阁主老人家了吧?” 南平王点头道:“本王去年在那城东的鹿鸣山上才修葺了一座雅亭,引山泉为池,年前才完工不久。当下虽是冬日,万物凋敝,可那鹿鸣山上冬梅正盛,想来别有一番景致。小侄随我去那亭中一叙可好?” 殷子安抱拳道:“全凭叔叔安排。” …… 冬日的交州山林中景色大都枯寂凋敝,南平王的马车向着鹿鸣山驶去,殷子安坐在车中望着沿途风景,多半都是那枯黄苇荡或是枯木丛林,略显单调。 一路上南平王都是手捧着暖炉闭目养神,白月儿闲来无事便将那马车里早先备好的糕点都尝过一遍,最后还是在殷子安的眼神示意下才及时收手,留了些栗子冰皮糕。 当第一棵红梅树出现在殷子安的视线中后,成片的冬梅便如那火海一般映入眼帘,从那山脚一直蔓延到目之所至之处,满山艳红。 殷子安暗暗赞叹一声,南平王此时也睁开了双眼,看着窗外笑道:“这便是鹿鸣山了。” 殷子安道:“要将这山上种满冬梅,叔叔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啊。” 南平王笑道:“侄儿喜欢就好。” 马车沿着山道一路上山去,山泉泠泠,南平王所说的那座雅亭便建在山泉一侧的孤石之上,飞流出石来,两岸相辉映,颇有那遗世独立的意味。 “请。” 几人下了马车,南平王走在最前,入了亭中分主客坐定。亭中已有提前受到吩咐的丫鬟在石桌前着手烹茶。白月儿和离苏二人本是侍立身侧,殷子安眼看着亭中正好有这四个石墩,索性让二人一起坐下。四人坐在这雅亭之中,两位身着黄衣的年轻丫鬟给四人倒上茶水,分立两侧。 茶杯白瓷薄胎,正是与那天源居中的酒具一样出自广南浮窑,南平王举起茶杯道:“这是秋后新采的山青,苦涩较浅,侄儿尝尝。” 殷子安笑道:“小侄对茶没什么讲究,只当是解渴用,再好的茶给我喝了也是糟践,劳烦叔叔费心了。” 四人饮茶赏景,看这鹿鸣山娇艳风光,颇为出尘。一刻过后,南平王不知从哪摸出两盒黑白棋子,那石桌上刻有纵横十九道棋盘,是为手谈之用。 南平王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上,道:“侄儿与我对弈一局?” 殷子安笑着点头道:“小侄猜双。” 南平王手掌摊开,掌心仅有一子。殷子安接过白棋。二人于那石桌上对弈手谈,南平王执黑走的那双飞燕定式,暗藏杀机。 “殷大哥近来可好?” “老头子精神气还好,这是这身体嘛……熬不过年岁已高,加之年轻时候南征北战落下的伤病,也不知如何熬过这个冬天。” “吉人自有天相,殷大哥为新汉半生戎马,战功赫赫,这些想必老天都看在眼里。” 殷子安喃喃道:“就怕这贼老天看得是那伏尸百万,血雨腥风。老头子这辈子业障深重,我这当儿子也不能多担待些,真是不孝的很。” 南平王叹了口气,拥紧了身上裘衣,说道:“小侄此番出徐州来,不只是为了游山玩水的吧?” 殷子安笑笑道:“看看这大好河山,走走老头子当年走过的路,这不好么?” “殷大哥当年走的路,可都是人命堆砌起来的,为的就是不让后世重蹈覆辙。功在千秋,不然先皇又怎会封殷大哥一个异姓一字号王爷?” 棋至中盘,南平王在那棋盘右侧长出一道厚势,殷子安则取实地,在那四角均有所获,单看盘面二人几乎不相上下。紧接着南平王接连两扳,图穷匕见,竟是意欲借棋局大势斩那中盘大龙,殷子安镇定落下一子。 “叔叔对此可有怨念?” 南平王无奈一笑道:“怎会,殷大哥当年身先士卒,拓北疆开西域,平定南诏东瀛,灭大梁立新汉,其麾下猛将如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若非殷大哥征战南北,八百年大汉基业早就不复存了,哪还有你我在此品茗对弈的道理?” 殷子安又道:“当年北燕王郝连营南下,老头子领兵北上,都算是将这中原杀过一遍的人,为何当初封王时只有老头子给封了个一字亲王,那北燕王怎就给打发到燕州去了?” 南平王抬了一眼道:“这些道理不是三言两语能与你说清楚的,殷大哥北上过蜀道,经凉州,其间大都是军镇重地,这与江南富庶之地不可一概而论,论功行赏,殷大哥这一字号王爷也是当仁不让。” 说着南平王抬手欲拿茶杯,目光却在那棋局之上,于是那手袖拂过桌面,不慎将那茶杯打落,茶水洒出,眼看着这白玉瓷杯将要落地,坐在一旁的白甲离苏手疾眼起身勾脚将其接住,才使得这价值不菲的瓷杯未碎满地。南平王笑道:“离将军这一脚可帮本王省了不少银子。” 离苏抱拳道:“末将职责所在。” 殷子安看了离苏一眼,说道:“听闻年前交州有前大梁降将叛乱,闹得人心惶惶,想必叔叔这些日子也是为此操心不少。” 南平王轻声说道:“几千叛军而已,现已被本王镇压到太楼山上,只等冬日过去,来年开春便将其一举拔除,翻不起大浪的。” …… 棋至收官,殷子安半目领先,这时不知从哪跑来的野狐跃到棋盘上,将那棋局打乱,殷子安笑着将那山狐赶去,这局棋也就不了了之。 “下棋在于雅兴,我与叔叔难得一聚,何必争这个胜负?” 南平王点头笑道:“小侄说的在理。” 二人在这山上闲谈了片刻,期间有南平王府上的丫鬟将那熬煮好的甲鱼羹汤端上山来,四人起火围炉而坐。待得天色渐晚,几人遂起身准备下山去。 “小侄可要去王府坐坐?” 殷子安说道:“谢过叔叔好意,就不去府上叨扰了。小侄在夜阑中还有要事,待日后得闲再去府上游玩。” 于是殷子安与白月儿就在夜阑门前下车,看着那自王府来的马车渐渐远去,殷子安遥望远方日落西山,双手负后。 白月儿转身就要往夜阑走去,见得殷子安呆立原地,转身问道:“舍不得你那刘姓的叔叔?” 殷子安笑道:“怎会舍得,我那叔叔可是想长留我在那鹿鸣山上啊……”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五十五章 西凉兵符 夜里殷子安悄然离开夜阑,在那城门口快要打烊的茶摊上坐了将近半个时辰,待得茶摊伙计催促这才起身离去,而后又在那在城中转过几个深巷,最后来到城头,在月下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殷子安走上前道:“周叔。” 那道黑衣人影整个人隐没在阴影之中,见到来者这才现出身形,摘去头顶遮帽。 来者正是那拳宗周全,自打九龙涧那晚殷子安与之交手后,二人已是半年未见。 殷子安走近后深吸一气,挤出个笑脸道:“周叔怎会到武明城来?” 周全四下张望一番,没有说话,转身走下城楼。 殷子安紧随其后问道:“老头子可还好。” 周全点头道:“府上一切都好。” 殷子安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道:“关于登那武榜一事……” 周全道:“来时文先生已经与我说过,既然登了武榜,行事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但是这秦王世子的身份在这交州还是有着诸多不便,前路定是千难万险,世子殿下要早做打算。” “嗯。” 二人来到一家客栈中,守夜的伙计以及在那柜台上睡着。周全进了房门后仅是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遂关上门窗,与殷子安先后坐定。 “今日那南平王找上你,与你前去那鹿鸣山,是存了要杀你的心思。” 殷子安点头道:“我知道,天下第五的枪神离苏,还有藏于梅林之中的一千素王甲。这心口不一的老王爷留我在那鹿鸣山上东扯西拉聊了半天,到头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连个瓷杯都不敢摔了。话说回来若是今日周叔没有暗中随行前来,那鹿鸣山上必是血洒红梅血映红,倒是好一番杀冬的盛景。” 周全道:“南平王若是存了那鱼死网破的心思,即便是在下要拼死护得殿下离去也不是易事。” 殷子安冷笑一声,目光冷冽说道:“若是真打起来,我倒还真想领教一下这位天下第五手里的白蜡银枪是不是徒有虚名。一千素王甲我杀不死,要砍下一个王爷的项上人头倒不是什么难事。” 周全听闻此言并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淡淡提醒了一句:“此处不比徐州泰安城,世子殿下出门在外还是要万分小心的好。” “不说这些了,老头子叫周叔来交州寻我为何?” 说着周全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交给殷子安:“这是临行前王爷吩咐我交给世子殿下的。” 殷子安笑道:“这算什么,老头子给的压岁钱?分量也不够啊。” 说着殷子安打开锦囊往里看了一眼,目光一凝,挑眉道:“这是哪的兵符?” 周全道:“王爷旧时征战北域时曾在那凉州留有三千西凉铁骑,是为镇守北关之用。这多年过去,王朝改制,天下分九州百一十城,成都王自领蜀地,还包括了凉州大部,这三千西凉铁骑就在成都王封地之内,王爷被罢兵权之后便收归江安城牧麾下,这些年虽说镇守北关多受成都王掣肘,但王爷有言,这三千西凉铁骑编制之初便只听从这鱼龙符差遣,纵使收归江安城中也只是权宜之计。” 殷子安将那玉符收入锦囊之中,轻声道:“私掌兵权,这是株连的大罪。” “今日那南平王意欲刺杀世子殿下又是如何?这世道最不缺死罪,天下无法,唯以破而后立。” 殷子安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周全道:“文先生教你的?” 见周全没有说话,殷子安叹了口气道:“是要我去那凉州掌那三千西凉铁骑?” 周全点头道:“王爷真是此意。” 殷子安脑海中一阵翻江倒海,坐直了身子道:“周叔,子安生平认你最是刚正,你说我该当如何?” 周全缓缓说道:“世子殿下心如明镜,自有计较。” 殷子安脑袋一歪,说道:“若是我不去呢?” 周全一字一字道:“那在下只能替世子殿下走这一遭。” 殷子安轻笑一声,轻轻摸索着手中锦囊,片刻后收入怀中。 “老头子还有何吩咐?” “文先生让我转告世子殿下……” “文先生……”殷子安正襟危坐,静候下文。 周全从袖中取出一枚用火漆封边的一指宽的字条,交到殷子安手上道:“这便是晋王殿下如今所在之处。” 殷子安神情严肃,刮去火漆,在那灯下徐徐展开字条,其上不过三个大字…… …… 南平王回到府上之时天色已经暗下,刘瑾走进书房,在那案台前坐下。案上是一张交州地图,注有交州十一城四十三镇及其若干河流山岭,其中那太楼山的位置被特意勾画出来,注有“四面环城”的字样。 南平王身侧是那随行的白甲离苏。 “一千素王甲可有回府?” 离苏抱拳道:“已经在路上了。” 刘瑾双眼微眯,盯着眼前的火苗说道:“今日鹿鸣山上,你有几成把握?” 没想到那被评点为新武榜第五的枪圣离苏此时竟低头道:“不过一成。” 刘瑾沉声道:“是因为他入了那武榜第十?还是他身边那位入微的十八拈传人?本王再加一千素王甲又当如何?” 离苏解释道:“无关乎甲士多少,这位世子殿下本身实力不俗,此番秦王更是暗中派有高手相护,应是那有着拳宗之称的周全。有他在,拼死护得殷子安离去,王爷的一步险棋反倒成了败招。” 听闻这拳宗周全之名,刘瑾深吸一气,不再多言。 少林拳宗周全,称之守定之下第一人,一生未入守定之境,却可凭双拳硬撼登临。世人对其很难但凭境界高低将其分出个高下。江湖有传这少林周全生平与人争斗未曾赢过一场,却也未尝败绩,这般说法常人听来云山雾罩,可唯有到了离苏这般境界的高手方知个中份量。 据说周全在刚出那北少林还俗之时,曾与那前任风凌阁阁主于那少林寺外的紫竹林一战,虽说战到最后棋差一招落了下乘,可事后那风凌阁阁主提起也不说此战胜负如何,但以平手计。从此这周全的名声算是在这江湖上不胫而走。 那前任风凌阁阁主在这一战后许诺,那年大元评在那天下前十当中定会有着周全的一席之位,可事后此人偏偏要以技不如人之说要屈居十人之后,为此还特意找到那时的天下第十与之一战,有意落败后理所应当的做了那天下第十一人的位置。可就连那天下第十的武夫都在事后表态,周全那落败之谈完全是其自谦的说法。 个中门道离苏没有与之交手过,也不敢妄言这一入微境的拳宗大家是使得什么旁门手段可一跃再跃,跃到那登临境与人对敌而不落下风,但可以确认只要有此人在场,定是能带着殷子安堂皇离去。 南平王刘瑾并没有在这一事上多作纠结,既然那位秦王世子行走江湖身边有高手相护,截杀一事只得是从长计议, 刘瑾看向那案台上的交州图册,缓缓说道:“离将军可曾听闻晋王殿下前些日子离京路上遇袭一事。” 离苏点头道:“有所耳闻,听说刘起屏将军拼死护得晋王殿下离去。” “有传言道这晋王殿下一路向南,逃到了交州地界。” 离苏神情肃穆道:“此事当真?” 刘瑾一笑道:“前些日子朝中来了道密旨,要我杀了那晋王。” 离苏面露惊色,双唇微张,却久久未言语。 刘瑾抬了一眼看向那离苏道:“将军莫不是以为本王在戏弄你?” 离苏连忙抱拳:“末将不敢。” “朝中各党林立,要这二王相争,竟是我刘瑾首当其冲,也不知下一次杀我这南平王的又是何人……” “王爷,此事……” “离将军所见,本王该如何是好?” 离苏犹豫道:“此事莫不会有假,截杀藩王,兹事体大,还请王爷明察。” 刘瑾道:“朱漆龙印,还能有假?” 离苏顿了下,问道:“晋王所犯何事?” “窃国之罪。” 离苏瞪大双眼:“窃国?” 刘瑾笑道:“书信密谋造反,窃取国之机要。你说晋王辅国重臣,也抵不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世道还缺那半纸罪状不成?眼下这江湖庙堂都无晋王的容身之处,这天京城的那位做事不可谓之不绝啊。” 离苏面色苍白,怔在原地,半晌后又问道:“晋王现身在何处?” 刘瑾并未一语道破,而是指着那交州图册上的太楼山处道:“你可知这黄角为何造反?” 离苏道:“末将不知。” “那你可知本王为何将这叛军逼入太楼山中。” 离苏摇了摇头,拜道:“末将愚钝,还请王爷指点。” 刘瑾看着那案台缓缓说道:“你可记得本王年前将五城援军增派去陵阳,安阳二城?” 离苏看向那图册上的太楼山所在之处,其顶峰所在背靠绝崖,其余四面环城,分别是那陵阳,安阳,广静三城。 “天京城的那位要看一场二王相争的大戏,我便给他搭好这个戏台。” 陵阳,安阳,广静,三城合抱之势将那太楼山团团围住,而那五城援军仅仅驰援了陵阳安阳二城。离苏呼吸急促,目光落在那余下一城。 说罢那刘瑾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一丝狠戾之色,咬牙道:“只待戏子登台,请君入瓮了……” …… 武明城的客栈之中,殷子安将那纸条缓缓打开,只见那白纸上三个大字分明。 殷子安双眼微眯。 “广静城……”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五十六章 诸法无我(一) 殷子安与白月儿二人扬鞭策马行在前往广静城的官道上。 这日一早未及天明二人便一如付宛燕六二人那般不辞而别,离开夜阑。 白月儿道:“南平王不会派人追来?” 殷子安道:“有周全断后,更何况昨日鹿鸣山上那老狐狸没能得手,想来今日也没那个脸再追杀我二人。就算追来,杀了就是。” 二人一路疾行,直到正午时分才寻了处树荫歇下。 昨夜殷子安回去后找到夜阑老阁主,二人一直聊到后半夜里,直到那鸡鸣声声殷子安才回房去。折腾了这整整一日没有休息,殷子安看上去有些气色不佳。 白月儿给殷子安递过水囊道:“你没给那白家后生留些什么?” 殷子安一瞪眼说道:“给他留什么,他是我儿还是我孙?早先借他三分剑气就已经是他这辈子的福分了,更别说这年前年后为他行解尸之法废去这许多气力,他哥白钰泉下有知都得从那土里爬出来哭着谢我,说直白些我这是什么,是他白起的再造爹娘!” 白月儿撇过嘴轻笑一声。 只听得殷子安话锋一转,突然小声道:“不过倒是把那南平王送我的那上乘东海青玉留给他了,给他压压尸气。” 白月儿一副早就知晓的模样,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有一事不知。” 殷子安喝了口水道:“你要问那南平王为何要杀我?” 白月儿点头道:“倘若此事是他早有所谋,何必非要等到这大元评开榜后才找上门来。可若是此事是他临时起意,这刺杀藩王世子可是大罪,此人当真有这般决心在得知你我二人行踪之日的当晚便召集人手布下此局?第二日便带着离苏登门拜访,如此莽撞行事,不怕事情败露,走到绝处?” 殷子安说道:“此事你问我我又何处知晓?这些老家伙的脑子里整日都在想着算计别人,那日我见他第一眼还真就以为这老东西是来给我这当侄儿的接风洗尘来了,怎知后来去到鹿鸣山上却是杀机隐现。都说机不可失,不得不说咱们这位南平王的这份魄力手段在这王朝八大藩王之中那都是数一数二。不过话说回来,此事若是有那朝中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反倒是说得通了,你说堂堂晋王都会在离京路上被人截杀,我区区一个秦王世子又当如何?若是让我再走一遭这交州地界,打死也不在这夜阑过年。” 白月儿笑道:“你又知道了。” 殷子安白了一眼道:“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二人翻身上马接着赶路,只不过这段山路崎岖,并不好走,二人减缓了行进速度,一路且行且道。 “会不会是这南平王暴露你身份?” 殷子安道:“若是如此他早就该派人杀我几次,再不济来试探一番,又怎会如昨日那般事到临头急匆匆地请我去那鹿鸣山上?倒不如说是那玉岚山的人被我杀怕了,私下里派人去打探了我的行踪,查到了秦王世子的这层身份。” 白月儿摇了摇头道:“文先生给你的蜀州身份不该出此纰漏,虽说你我二人此番到这交州来确实行事乖张了些,可也不至于暴露你世子身份。莫非出榜这大元评的人真有那通鬼神幽冥之能,算到你这世子的身份?” 殷子安不以为意道:“哪来的神棍,有这般本事?本世子可得好好见识见识。” 白月儿道:“咱们的世子殿下似乎对身份一事并不上心啊。” 殷子安缓缓说道:“暴露出去了又如何?这天下想杀我的人多不假,可真要杀我那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秦王世子的身份暴露出去倒也不完全是件坏事,起码让整件事有迹可循起来。我二人此去广静城,不单单是为了寻到晋王殿下,本世子此番便要看看是谁那么大本事,敢在小爷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见殷子安这般说道,白月儿也只好随声附和,一切只待到了广静城方见分晓。 说着二人行至一处酒家,二人下马歇息。 殷子安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本,这一路行来,得闲之时殷子安总会将这书本拿出翻阅,白月儿一次偶然见得这书名,却是此前从未听说过。 这本书是殷子安出魁星楼时顺出来的,当时面对着茫茫书海,姓文的先生站在一边轻声说着读书人的不易,还有那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先人道理,说到底就是希望殷子安游行归游行,书上的东西不能落下。殷子安耐不住老儒生的聒噪,最后挠了挠头,从书海中选了这本《诫子韬》。 “我爹写的?” “拿去吧,我原本也就想让你带这本,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觉悟。” “老头子大字不识几个,能写什么书?不误人子弟怕是就不错了。” 文良轻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当下翻开书页,殷子安想到怀中的鱼龙兵符,没由来地看向徐州方向。 …… 秦王府望安阁。 年关已过,这一日秦王殷峰帮着文良在阁中收理书籍,二人自卯时起便开始将新旧书本翻出,直到当下太阳落山还没将书本全部归置回去。中午时分六子送来摆在阁底的饭菜早就凉透,眼下殷峰直起身来,长嘘一气,手上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册,上写“诫子韬”三个大字。 殷峰笑道:“年轻时候写的东西,老来看看倒是别有味道。” 文良抬头看了一眼殷峰手上的书,说道:“王爷写的这本兵书世子殿下还在府中的时候看得最多,在下本以为世子殿下对这行军打仗的事颇有兴趣,拿过几本先人的兵法典籍给他,殿下没看两眼就给撕了丢湖里去,王爷给他写的这“诫子韬”倒是被他偷着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好些书页都有些残缺了。在下改日有空再帮王爷手抄一本,补齐内容。” “这倒不必,本王方才复读此书正好有所心得,改日亲自补注便是。” 说完殷峰将这本书册收起,一屁股坐到一边,拿起凉了的饭菜便往嘴里送去。 文良还在那不紧不慢地收着书本,秦王塞了两口饭菜,看着文良笑道:“人老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 文良也笑道:“王爷心境不似当年了。” “这一晃就是大半辈子过去,阁前的梅树当年才多高?嘿嘿……先生出山时几岁来着?十五?十六?与我在那建陵城一战,才是及冠之年吧?”殷峰的嘴边挂着一粒米饭,转眼看向窗外眼神涣散,脑海里数过那些个熟悉的字眼,兀自喃喃道:“宇辰,武娘,铮棠,澹台,七哥,连营,长孙,原兄,楚瑜,子元……都走了啊。”数完这些个名字,这位在外人看来不可一世的秦王殿下的双眼一下下黯淡下去,嘴中的言语还意犹未尽。 “想见见他们了……本说这年后去趟凉州,想来是没这个机会了。” 说完殷峰把碗搁在一旁,抹了抹嘴角,振奋精神,说道:“往年这些书先生是碰都不要我碰的,这一日怎会主动找我来帮忙收拾,想必别有它事?” “王爷猜猜看?” “朝中局可破。” 文良大笑:“不愧是王爷,一语中的。” 说完文良又继续道:“那王爷不妨再猜猜这破局之法?” 殷峰苦笑:“先生杀我,本王要能猜到何必来这望安阁搅先生清净。” 文良起身来到案前,从桌上拿起一打纸稿,抽出一张,递给殷峰。殷峰接过,第一眼便看到排头五个大字:四略十八疏。 殷峰心中一动,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文良,继而接着看下去。读完一页后,殷峰双眼一眯,沉声道:“贾氏当政?” 殷峰抬头看向文良,后者并未作声,而是缓步走向桌案旁高置的一把宝刀。此刀无名,说是宝刀却也只是秦军中稀疏平常的制式长刀,那虎皮制成的刀鞘已是破败不堪,那刀柄处甚至还有点点锈迹,可就是这把刀,当年随着秦王殿下南征北战驰骋沙场,将半个天下捅了个通透,如今高置于望安阁上,难免失其往日峥嵘本色。 只见文良缓步走到长刀面前,拔刀出鞘,此刀刀身不平,刀口几处残缺,尽是年华风霜的痕迹。难以想象当年秦王殷峰便是持此刀闯出了如今殷家刀法的威名。 殷峰神情肃穆道:“先生这是何意?” 文良指尖划过刀身,神情一改寻常的云淡风轻,平添一丝沉重。殷峰双眼微眯,曾几何时,在他当年一意孤行要北伐六大族时,三军帐内,文良一人力谏众将士就此止戈,不可妄图北域时,也是这般神情。那时的文良人微言轻,结果可想而知,殷峰帅军踏杀北地,终折戟洛河,大朔趁机崛起,十年时间便有虎据黄河而鲸吞天下之势。 “当年白将军踏西归来时,去时的八千将士十不存一。王爷入北地屠戮柔然,草芥人命。洛河一役中,子元将军身死,三千白马义从全军覆没。中原西线狼烟千里,昔年兵圣今安在?如今世绛,铮棠入朝为将,这许多年过去,王爷尚记楚瑜,子元之名,那可还记得那三千白马义从多少人究竟姓甚名谁?死在南里渡的三千无名将士又身首何处?当朝史书对此寥寥数笔粗描淡写,所载又有几人?”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五十七章 诸法无我(二) “先生到这在这魁星楼来已有几年了?” 文良道:“整整十年。” 秦王殷峰扭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本王出身交州世家,祖上三代为官,倒也不是什么朝廷重臣,都是偏居一隅,在那大梁治下残喘的前朝官吏。时年十八年纪,本王与那在昭明寺外靠僧人施舍斋饭为生的先帝结识,收他入府,我与他同样年纪,那时本王怎知他会是那已亡的大汉王朝宗亲?只晓得这个衣不蔽体却满口大义,食不果腹还要分食他人的小乞儿心比天高。先帝那时最忌讳别人说我家三代都是那亡国奴,叛国贼。每每听到都要与人手脚相争斗出个高下。可到最后还不是得本王带人去给他收场?” 想到这些个往事,殷峰笑了笑,但很快便恢复了神色:“直到那日他刘氏宗亲起兵反梁,他叔叔刘表兵败之后上下千人尽数被斩首市槽,先帝欲投井而死,被府上的侍卫拦下,我才知晓他是那前汉唐王庶子,大梁篡权,唐王一家老小被尽数收押斩首,他才生下就被奶娘抱出王府改名换姓,吃了十几年的百家饭。如今天下有谁会晓得那平生志在兴复大汉的先帝也曾这般寄人篱下,苟且偷生?” 殷峰坐下继续说道:“二十年前本王起兵延城,不过是那少年意气,披肝沥胆之举。就在那延城之下,本王曾与先帝言:君为证,我以此身为锋刃,踏杀中原三千里,要与天争这大汉八百年国运。” “在此之后天下云集响应,南里渡一役,时芜州牧李灰亲自帅兵待我军半渡而击,楚将军领兵三千以躯体为浮桥横跨祁江助大军渡江,战后这三千将士过半数尸骨无存,当朝史官提笔,半字不提楚瑜之名。后白将军分兵入西域,澹台将军随王爷北入芜州。江安城一役,三军战士死伤十万数,两年间祁江水不去血腥气,至今坊间可掘当年白骨。” 殷峰语气平静,吐字极轻,却难掩字里行间的滔天巨浪。 “我何曾没想过,只为当年一诺,本王一手促成这天下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军中有白马,踏漠饮血河,这中原西部军镇重城,哪一座不是拿千万白骨堆积起来?新汉建立,先帝借朝中大臣所言,设计罢我兵权。他心知本王无那争权之意,本王也心知这世道无争才是立世之本。空置一个一字王号在这,一来名号在这,让那朝中人不敢造次,算是一报当年复国之恩,二来无非是想让本王世代在这魁星楼安度,远离那朝堂之争。先帝厚恩本王无以为报,可这十年过去,那数十万将士尚且尸骨未寒,本王又怎能在这魁星楼中睡得安稳?” “我早先与子安说过,这世道不比当年,可该是如何还得是如何,就算没了我殷某人,秦王之位也不会因此空置。老子本就早该死在那战场之上,本王一直觉得老天让我活下来的原因有二,一是那当年延城兵变后寻到我这走失的二子子安,二便是在新汉巍巍将倾之时再扶上一把,不说如当年一般为刃踏杀三千里,只求再续这八百年大汉国祚不亡。” 殷峰转头看先文良,轻声说道:“若是文先生所谋这八百年大汉不亡,殷某人不妨再为友人披肝沥胆,走一遭那阎王大殿。” 文良沉默半晌,低头不语。 整整一刻钟后,这位曾被先帝亲言封为“谋圣”的青衣男子将那刀收归入鞘,缓缓抬头说道:“文某自当竭力而为。” …… 冬日江寒,青衣先生难得出楼,与那秦王并肩行在江堤之上。 年前年后各出一次魁星楼来,也算是青衣先生这些年来不成文的规矩了。 “听说世子殿下身份暴露,如今天下皆知秦王世子出了徐州。明眼人都看得出,本该是不问世事的秦王殿下如今算是正式入了朝局,想必王爷在这魁星楼的清闲日子也没多久了。” 殷峰叹道:“子安身份暴露,也不知现今如何。” 文良说道:“周全才传来消息,那位南平王在大元评揭榜第二日便主动找上身在夜阑的世子殿下,意欲在那鹿鸣山上截杀殿下,虽说此事无疾而终,可南平王刘瑾欲杀世子殿下之心昭然若揭。想来日后世子殿下在那交州行事也会多有不便之处。” “有周全和月儿在,刘瑾要杀子安并不容易。只是不知此番身份暴露,他可还能否走到凉州。” “凉州?” 文良想起先前秦王曾将一枚兵符交给周全送出魁星楼,于是问道:“王爷留给世子殿下的是那三千西凉铁骑?” “正是。” 文良肃然,抬起头遥望远方。 二人走走停停,来到一山脚处,山名栖霞,位于泰安城北。每至秋日黄昏,这山中红枫映晚霞,如朝阳烈火,待晚霞散去,山中枫叶红火依旧,倒是将这霞景融入山中,远远看去让人心生澎湃。 栖霞山中有一座古寺名为大观,才过年关,寺庙中香火旺盛,来往香客络绎不绝。当下殷峰与文良二人挑了条落叶满地的山道,才走出百步,便从那枯枝之间隐隐能见得大观寺的轮廓样貌,以及那自寺庙中升腾起的浓浓烟火。 殷峰看着那门槛都要被踏破的寺庙大门,笑道:“每年年初这大观寺都得收不少的香火钱,这泰安城中好些富商除夕夜里提前两三个时辰赶到山上,就为了在这庙里烧下这新年里的头柱香火,听说去年在寺中为了这头柱香有人出了三千两银子的天价,算起来抵得上平头百姓几辈子的开销了。这般盛景每年都要持续到十五之后,我们今日来的似乎不是时候。” 时常没个正经的青衣先生笑道:“王爷一亮身份,谁不得乖乖让条道出来?” 殷峰摇了摇头道:“咱们不求那头香,便等人少些进去就是。” 眼看着将近黄昏,这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山道上香客依旧不见减少。久站体累的青衣先生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等待。 “我记得这家寺院的主持说过,这凡事讲究一个心诚则灵,烧不烧香都在其次。先生你说那些赶头香的人该有几分诚心向佛?” 文良笑道:“那老住持不也是为了骗王爷兜里的几两银子不是?” 这时只见那寺庙中走出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和尚,在那寺庙门口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后看向了殷峰二人所在的方向,遂快步向着二人走来。 “这位施主可是秦王殿下?” 殷峰道:“正是。” 小和尚双手合十,侧身一步道:“住持有请二位入寺。” 二人遂与那小和尚一同入寺,三人走侧门而入,此处平时是给寺内僧人进出之用,也就没什么香客来往。三人穿过偏门,直接到达寺庙钟楼处,此处供奉佛教地藏王菩萨,向前便是那天王大殿。三人并未在此多做停留,顺着鼓楼一侧的回廊左行至偏殿,在此处能见得大雄宝殿前的鼎盛香火。 殷峰驻足观望了片刻,遂与那小和尚从大雄宝殿旁经过,一同前去那藏经阁。 藏经阁前一位身着灰白布衣的老和尚正站在台阶下,右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左手合在胸前。 老和尚略有驼背,加之本就不算魁梧的身材,也就愈发显得矮小,其半张面孔都隐没在白胡须之中,须眉长垂至双颊,双眼微闭,已是有了些许垂暮之意。 殷峰走到老和尚面前,那老和尚抬起双眼,双手合十道:“拜见秦王殿下。” 殷峰也拜道:“云寂师父。” 礼罢殷峰转身指着身后的青衣男子说道:“这位便是辅仁先生。” 文良拜会。 三人遂进藏经阁中一处书房坐定。法号云寂的主持亲手泡茶,片刻后茶香馥郁满室,文良笑道:“是这徐州的春茶。” 殷峰从袖中取出一副用黄纸包裹的金丝楠木镇尺,前后各书“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八个大字。 “王府里想来没什么俗物能入得了云寂师父的眼。殷某特意找人到蜀州寻来这金丝楠木,擅作主张,做了这一对镇尺,还望云寂师父笑纳。” 老和尚老态龙钟地坐在原地没有说话,殷峰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就当做是报答当年云寂师父救下子仁的恩情,以及这些年来对子仁的照料。” 老和尚抬眼看了一眼那对镇尺,随即问道:“子安近来可好?” 殷峰道:“已经去了交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老和尚的声音低沉,又道:“王爷已经很久没来大观寺了,去年这栖霞山中枫叶最甚,入秋时候日夜得见霞光不止,王爷没能见到算是一大憾事。” 殷峰笑了笑道:“子仁代本王得见此番绝景,也就无所谓遗憾了。话说回来,本王来时吩咐了府上的工匠年后到这大观寺来为几座大殿修葺一番,想必十五过去便会前来,届时多有叨扰,还请云寂师父见谅。” 老和尚点了点头道:“王爷还是来见子仁一眼便走?” “本王直言,其实此行还有一事要拜托云寂师父。” 殷峰双手交叠,似是在斟酌如何开口,片刻后终于道:“子安此番远行,要至西北凉州地界,听说云寂师父年后要起身前往西域大漠求取真经,此行山高水长,本王不敢强取因缘之说,只是希望云寂师父日后若是见得我那不成器的二子子安,能如当年那般多多照拂一些。” 云寂和尚听罢说道:“世子殿下前去凉州千万里之遥,此间凶险不比当年。” 殷峰拜道:“云寂师父自有计较,本王就不多言了。” 云寂和尚叹道:“此间缘分所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王爷也知强求不来。” “是了。”殷峰点了点头起身说道。 “那就不打扰大师修习了,本王去见过子仁便回,告辞。” 随即殷峰看向站在一旁那位先前引路的小和尚道:“劳烦小师傅带我前去。” 那位小和尚愣了一下,看向一旁的云寂和尚。 老和尚点了点头道:“带这位施主去见你无空师叔。” 小和尚恍然。 …… 当年延城兵变,秦王二子逃出城去,二子殷子安随蓟北轩弟子陈九流落江湖,四处逃避追杀。而长子殷子仁则在逃亡路上被山匪所劫,幸被当时途经此处的云寂和尚救下,从此落发为僧,这些年来一直身在大观寺中,许多年过去,当年云游四海的苦行僧人云寂如今已经成了寺院住持,而那位本该极尽人世荣华的秦王长子殷子仁如今却是那法号无空的寺中和尚。 当殷峰从那窗口窥见屋中那头顶有一道显眼刀疤的和尚正在伏案苦读,便知道已经来到无空所在的寮房。 与那引路的小僧道别,文良站在屋外等候,殷峰则一人走入无空的房中, 屋内仅有一木床一案几,桌案上是那小和尚先前到藏经阁中借出的几本经书,以及笔墨纸砚等寻常物件。屋内四方墙壁泛黄,想来已是有些年头。在那窗台上摆有一盒寺内常见的熏香,是为压住这屋中潮气异味。 无空头顶的疤痕正是当年落入山匪手中遗留下的刀疤,当下殷峰走入屋中,那光溜溜的脑袋上的一道疤痕倒显得格外惹眼。 无空和尚见到来者连忙起身拜会,殷峰也不拘泥于礼法,径直坐到那床边,无空随即坐回原位、 “你我应该是见过的。”殷峰率先开口道。 无空淡然点头道:“前些年与施主有过一面之缘。” “你可知我是何人?” 无空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摇了摇头道:“不知。” 殷峰欲言又止,片刻后道:“我听住持说你在这寺中已有十年了。” “是的。” “十年诵经礼佛,岂不枯燥?” 无空说道:“佛见众生相,礼佛即观心,见佛见众生,不会觉着枯燥。” 殷峰对此并不上心,复而问道:“你可想念家里人?” 无空低头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两年前贫僧在尘世中的弟弟曾到寺中看望过一回,在此之后便无所挂念了。” 子安吗…… 殷峰笑道:“你怎知他是你弟弟?他说与你的?” 无空也笑道:“寺里师兄弟都说我二人长相相似,只是贫僧头顶留有旧伤,不比我那弟弟来的俊俏。” “何时的事?” 无空想了想道:“约莫是前年清明前后的事了。” 殷峰点了点头,正是殷子安偷跑去西岩山的那回。却不知这小子还曾来到这大观寺中见过子仁。 “若有机会,我再带他来寺中见你一回。” 无空略显惊讶道:“施主认识我那弟弟?” 殷峰略显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看我与你那弟弟又有几分相像?” 无空听罢又细细观察了一番眼前这位老人的长相,点点头道:“是有几分相像、” 说罢法号无空的小和尚猛然开悟,如遭重击一般怔在原地。 殷峰双眼微红,盯着眼前的小僧缓缓说道:“我是他父亲。” …… 这一日刚做完早课的和尚无空走到一旁正在桌前提笔的主持云寂身边,云寂手边正是昨日殷峰送的那对金丝楠镇尺。 云寂说道:“做完早课去随你无定师兄清扫一下大殿前的香灰,昨夜天色暗下,你几个师弟没来得及清理。” 无空回道:“弟子来时就已经清扫干净了。” 说罢无空找了条木凳坐到云寂老和尚对面,缓缓说道:“昨日有两位香客找到了弟子。弟子与其中一人前些年见过一面,只是当时此人看着弟子一言不发,昨日一见,却是说了好多话。” “嗯……” 无空继续说道:“弟子曾阅阿含心经,自悟无我一说,本以为万般空寂,可入无我之境,可为何昨日见了那二人,反倒不解这人世万千丝理。师父教我,何为寂灭?何为生死?何为无常?何为无我?” “这尘世浮华三千,你师父又不是那佛陀转世,如何为你开悟?” 老和尚长叹一声,将手中佛珠放下说道:“万法随心,心之所往,是那天地诸法,万象更迭,却也是内心执着,强求因果。根深蒂固自存有我,若此间有我,内观破之。你不是困顿于无我之境,而是踌躇在尘世之念。” 老和尚在纸上写下几字,嘴中念念有词。 “不失思量,不计较于思量,不失本心,不执着于本心,通达无碍,无所留难……” 通篇千字箴言,老和尚在这纸上落笔足足一个时辰有余。小僧坐直身子,面色肃然。 老和尚笔下功成,将那对镇尺推到无空面前说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这对镇尺是他留给你的,你拿回房去好生保管。” 此时的无空和尚却是没了动静,云寂和尚抬眼看去,只见那小和尚身边金光薄雾隐隐显现,竟是引得这大雄宝殿之中佛像声声震鸣。 老僧坐在其对面低眉合目,面不改色。 足足半个时辰过去,大殿之中金光渐渐消散,那小和尚这才缓缓睁眼看向对面迟暮的老人。双手合十,起身拜道: “师父,我入守定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五十八章 月下银环 …… 几千里外从武明城到广静城的官道上两骑绝尘而过。 此时距离殷子安离开夜阑已经过去一旬时日,路上二人走走停停,在一些城镇略作停留,最后兜兜转转终于将近这广静城中。 “晋王殿下就在这广静城中?” 殷子安点了点头道:“既然是文先生说的,那就不会有假。这广静城离那叛军黄角所在的太楼山不远,你我二人进城后还得多多留意。” 白月儿点头。二人遂下马入城。 广静城南临太楼山,依江建城,水陆通达,极为繁荣。 到了城中殷子安并未急于寻找晋王下落,而是来到城西的一处客栈住下,此处紧临市集,当街便是无数走南闯北的客商和那些卖艺的江湖人士。沿着主干道往东去不消百步便是这广静城中各大世家府邸,当先一座宅院便是那富甲一方的宋家别院。 殷子安将行李摆到床头,随即一屁股坐到那窗前的梨花椅上,翘起腿来搁在桌上,惬意地长出一口气。 “这十几日的车马劳顿,可总算熬到头来。我可得在这广静城好生修养一阵。” 白月儿坐到一边问道:“你不急着寻找晋王下落?” “文先生既然说了晋王殿下在这广静城中,那他就一时半会儿跑脱不了。你我二人现已人在广静城,见那晋王殿下也只是时间问题,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 白月儿白了殷子安一眼,显然是对其言辞颇为不满。 “退一万步说,这整个江湖都知道了本世子出了魁星楼到了这交州来,那一路追杀晋王殿下的江湖势力想必知晓小爷此行交州所图为何。既然都是为了寻到晋王殿下,你我二人贸然行事,直接去面见晋王,岂不是给了那背后的江湖势力可乘之机?” 白月儿道:“你是要揪出这背后的江湖势力?” 殷子安倒了一杯桌上的冷茶说道:“人就差把咱裤子给扒下来了,咱不得回敬回去?” “可有眉目?” 殷子安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白月儿叹道:“那就是毫无头绪了。” 殷子安放下双脚道:“倒也不是,成事在天,咱也不可强求。” 说着殷子安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十五已过,前些日子那小元评出榜,盘点了天下谋士,你可看过那文榜了?” 白月儿道:“我连其中人名都认不全,除了那相国孙昉和文先生外,一概不知。” 殷子安说道:“这文评不比武评,文榜所载名士无高下之分,算是应了那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老话。这上榜的百余名家有诗坛大家,也有治世能臣,算是百花齐放,各有千秋。这文榜百人之中半数皆是写得华彩文章而留名天下,如交州牧易征这般以治世之才登榜的再去半数,也基本上都是些朝中重臣,在其位司其职,算是顺了这朝局大势,也不值一提。真正值得留意的却是那以天下为局乾坤为弈的执局谋士,放眼天下这类布局之人登榜者不过寥寥双手之数,一如那魁星楼中被先帝称之为当今‘谋圣’的文先生,草蛇灰线千里万里,此类人才是真正左右社稷江山的幕后大才。而这类人如今往往都深藏于各大势力名下不显山露水,若是棋局不显,执局者更是隐遁其中,无从寻得踪迹。不然以文先生所谋大棋,在那文榜上就不会排在那孙昉之后了。” 殷子安继续说道:“今年小元评文榜放榜后,其中那南平王麾下的谋士廖之儒首次登榜,此事不可小觑。我们尚且未知南平王这老狐狸在这交州有何布局,单是从那日鹿鸣山上的杀机来看,这廖之儒为南平王布下的棋局牵扯甚广,我们此行广静城寻找晋王殿下更是要慎之又慎。” 白月儿点头道:“听说那晋王麾下的将军林思柳领兵来了交州,想必也是为晋王一事而来。” 殷子安道:“林将军行军之道独步天下,既然他也来了交州,我们倒是轻松不少,届时只需寻到晋王殿下后将其送到林将军军中。在此之后我便前去玉岚山查明行尸一事。文先生有意让我入局,想必是要我去寻这交州行尸案的破局之法。也许成不在我,但无论如何此行交州,你我二人总不应该一事无成。” 白月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二人又在屋中闲谈几句,遂起身准备下楼去那城中街道上逛逛。 二人与那大堂中正擦着桌案的伙计知会一声,正准备出门去,却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跨过前门走进客栈。殷子安与其对视一眼,惊喜道:“刘将军?” 那人也面露喜色:“世……” 那人似是想起什么,连忙改口道:“殷公子。啊,还有白姑娘。” 此人正是那先前在延城不辞而去的将军刘起屏。 当下三人重聚,竟是正好在这广静城中。待得刘起屏将行李安置好后,三人一起动身去到街上,路上殷子安轻声说道:“我二人这一路上的事想必刘将军也有所耳闻,当初确实是被玉岚山宗内的恩怨缠身,跑脱不掉,没能照顾到将军。后来我回去延城找寻将军时才知将军已经匆忙离去。” 刘起屏道:“不瞒世子殿下,末将那日察觉到有江湖势力渗透到延城之中,正四处打听晋王下落,多半就是离京路上截杀晋王之人。末将这才不辞而别。没想到公子才在这江湖闯荡数月,就已然登上那大元评武榜前十,末将实在佩服。” 殷子安挥手道:“侥幸侥幸。” 说着殷子安又问道:“刘将军这几个月来身在何处?” 刘起屏轻叹一声,说道:“这几月来末将先后去了平遥,安阳,陵阳几城,皆无晋王下落。现今来到这广静城中,本想若是再无所获,便去武明城碰碰运气,没成想正好在此处遇到公子,实属不易。” 殷子安柔声道:“辛苦刘将军了。” 刘起屏想起一事,一拍脑门问道:“殷公子可是寻到了殿下的踪迹,这才赶来广静城?” 殷子安一笑,指着前面的酒楼道:“难得来到交州一趟,怎么能不好生吃顿鱼。我们边吃边聊。” 三人进了酒楼要了雅间落座,殷子安先要了两壶烧酒给几人倒上,随后看向刘起屏问道:“对了,前些日子林将军领兵入交州一事,刘将军可有耳闻?” 刘起屏一愣道:“末将一直苦于找寻晋王下落,关于林兄入交州一事确实有所不知。” 殷子安道:“你二人同为晋王麾下将领,此番林将军前来交州,正好与你有个照应。改日我就送刘将军去林将军军中,刘将军意下如何?” 刘起屏面露难色:“末将此番护送晋王殿下离京,路上横生事端,没能护得晋王殿下周全,如今殿下流落交州生死不明,末将愧对昔日袍泽,还有何颜面前去林兄军中。” 殷子安没有多言,只是喝了一口酒,待得那道红烧鲤鱼端上桌来,殷子安拿起筷子笑道:“这交州的鱼可浪费不得,刘将军不妨尝尝。” 刘起屏尝过一口后便放下碗筷,心事重重地看着一桌好菜。 殷子安见状也放下筷子道:“刘将军还在思量晋王一事?” 刘起屏面露哀色道:“晋王殿下下落不明,末将岂敢懈怠?” 殷子安没有理会刘起屏的唉声叹气,过了半晌,殷子安看着窗外缓缓说道:“晋王现就在广静城中。” “在那宋府之中。” …… 三人从那酒楼中出来,刘起屏本欲直奔宋府而去,却被殷子安伸手拦下道:“刘将军这就要去宋府?” 刘起屏愣在原地,殷子安笑道:“不瞒将军,我与白姑娘同样急于寻找晋王下落。得知晋王身在广静城时第一时间便来到这城中,但你猜为何我二人入城后不直接前去那宋府上?” 刘起屏犹豫了片刻,冷静道:“有人暗中随行?” 殷子安平静道:“将军心如明镜,自有思量。” 说罢殷子安又道:“晋王殿下现在宋府之中没有性命之忧,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这广静城。可若是你我就这般贸然前往宋府,反倒给晋王殿下带来不小隐患。将军且随我二人在那客栈中住上几日,待我与白姑娘将这城中眼线清除干净,没了后故之忧,我三人再去那宋府面见晋王殿下如何?” 刘起屏点了点头,拜道:“殷公子想得周全。若是这几日有用得到刘某人的地方,公子尽管吩咐。” 殷子安笑道:“那就劳烦刘将军了。” 三人遂回到客栈之中,眼看着天色渐晚,几人各自回屋休息。殷子安取下背上的沧泷剑匣,一如往常那般入定行气入剑匣。 刘起屏在那桌前静坐到了后半夜,直到三更天,一夜未眠的刘起屏站起身来,只见那窗台前停着一只通体墨黑如鸦般麻雀大小的鸟儿。这鸟来自南方,通体墨黑,唯有脖颈处的毛有一圈银白,故被爱好养鸟的世家子弟称之为“银环追”。 北地辽阔,牧民捕猎少不了鹰犬相随,于是就诞生了一批熬鹰训犬的世家好手,这些年被各大豪门争相拉拢,各立山头。前朝北人南下,不少诸如此类的偏门技法被传到中原,落地生根,在这样的磨合中各类技艺进化神速,熬鹰也不局限于北地雄鹰,而更多的把目标转向南方一些小巧常见的鸟种,用以传送书信,探查情报,而这其中又以“银环追”敏锐易训为最。可所谓易训也只是相对而言,寻常世家子弟根本没有那养得起一位技艺高超的熬鹰师傅的财力,更别说有没有那层兴致所在。 眼下这般奇巧之物竟会出现在这广静城的客栈之中。只见刘起屏从袖中取出一张先前备好的一指之宽的字条,将其卷起绑好以火漆封边,再与那“银环追”的右脚绑在一处。月下一人一鸟站在窗前,刘起屏看了一眼远山,双手一抬便将那“银环追”送出窗台。那鸟儿在月下扑着翅膀飞入高空,随即便以一个极为迅捷的速度向北飞去。 然而还未曾见得这鸟儿飞出客栈百步之远,月下一道银光惊鸿一现,正正好穿过那通体墨色的鸟儿身躯。可怜那尚未飞入云际的“银环追”就这般丧命,那对翅膀僵在半空,继而直落落向下掉去、 刘起屏心中大惊,从窗口自高而下看去,只见一道白色人影站在街边,右手一抬,正好将那自半空倏然坠落的“银环追”一把握着手中。 这白月儿抬眼看向刘起屏的方向,展眉一笑。 “好一个‘银环追’。” 刘起屏连忙转身,只见一道黑袍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门口,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正倚着门满眼戏谑地看向屋内。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五十九章 怎敢惜身(一) 殷子安用脚勾过一张木凳,坐在那门口笑道:“我早该想到,刘将军此番护晋王殿下离京,依刘将军的脾性,是宁可战死也要护得晋王周全的人,怎会任由晋王殿下南下入交州,而自己仅是为了引开追兵轻易离开晋王身边。更别说是独自一人逃脱追杀,来到长风镇上,你我真是将这位赤胆忠心的小将军想得太过简单。” 此时仍未被殷子安直言戳穿身份的“刘起屏”站在原地,双手颤抖,直冒冷汗。 “那张字条上写着什么,我想多半是‘广静城宋府’几个大字吧?”殷子安侧过身将那双腿往门框上一抬,算是彻底打消了这位“刘将军”夺门而出的心思。 “说句实话,若是那日在夜阑外那位前天下第九的俞宝常没有找上本世子,我还真猜不出你这假冒的身份。细细想来,小爷我此行交州私底下告知过世子身份的人也不过那一手之数,我掰着手指头都算得过来,能将本世子的身份暴露出去的,除了你这假冒的将军别无他人了。此番年后我与白月儿算是马不停蹄的前来这广静城,就算准了你会一路随行前来,你们真当本世子好糊弄不成?” 殷子安脑袋一歪,继续说道:“话说回来你背后这江湖势力倒还有些背景,竟然连那前天下第九的俞宝常都能请动来刺杀本世子,当今这江湖上能请动他老人家的还能有哪些门派,让我好好琢磨琢磨……” 殷子安故作思索神色,这时只见面前这位假冒“刘起屏”将军身份的男子猫身向那窗台一探,整个人从那窗口翻了出去。殷子安不慌不忙将那背后的剑匣向那地上一靠,掷地有声。 随即四十余道白光自那剑匣之中暴射而出,如流星一般向那窗外飞去。四十余道剑气破空而来,落荒而逃的男子双脚踩在那屋外的房檐之上,眼前尽是银白色剑芒,结阵如丝,将其八方去路尽数拦截,不得寸进。 “本世子再不济,也是那大元评武榜的登榜之人,你真当本世子在你面前是摆设不成?” 殷子安靠在窗前,看着窗外与自己仅有一墙之隔的男子笑道:“屋外风寒,‘刘将军’进来说话?” “……” 片刻之后殷子安与白月儿二人在屋中坐定,殷子安手上拿着那张男子先前送出的字条,仅是看过一眼便将其送到火上烧了个干净。 在二人面前的是那被五花大绑的假冒“刘起屏”的男子。 殷子安劈头便问了几个问题:你是何人?刺杀晋王一事谁人指使?背后势力为何?那日离京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起屏将军现在何处? 早先殷子安已经让白月儿封住其周身经脉,以防其自绝生路,但并未封住其咽喉部位,然而这位身份败露的男子从始至终皆是低着头闭口不言,殷子安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略有怒意道:“当真是有做死士的觉悟?可你也不看看你有没有配当这死士的命。你不会真以为以南平王刘瑾的手段,查不出个你个江湖喽啰的背后身份?刺杀王朝一字王爷,这事任谁那都是株连九族的下场,本世子这就可以送你去南平王府,到时候顺藤摸瓜探查下来,别说是你爹娘妻儿,就是你家祖上十八代的坟都要给刨个精光。好在本世子对你家世如何没半点兴趣,我只要知道一个你那吃了狗胆的主子是谁,在此之后一把火将你尸身烧个稀烂,你的身份自然也就无从查起,你就当自己这辈子作孽太多,临死之前一把火给偿还干净,下辈子好生投胎做人,何必连累家中妻儿父母?” 殷子安蹲下身见那男子低着脑袋,眼神阴晴不定,平静问道:“还是执迷不悟?” 殷子安起身大声道:“丫头,送信去南平王府,就说刺杀晋王殿下的凶手抓到了。” “且慢!” 那位男子终于抬头开口道:“我……小的名叫邓茂竹……” …… “邓茂竹……” 殷子安抚摸着面前剑匣表面的纹路,看着面前本名叫作邓茂竹的男子轻声说道:“这么说来你脸上这道疤痕是刘将军所伤的了?” 此时那邓茂竹已经松绑坐到殷子安对面,二人相隔一盏灯火,桌上还有一壶冷茶。 “正是。” “真正的刘将军现在何处。” 邓茂竹踌躇了片刻后道:“想来是与晋王殿下一起到了交州。” 殷子安点了点头又问:“那一日护送晋王殿下的人除了刘将军外无一人生还?” 邓茂竹嗯了一声道:“我们也是从其中一位护从口中得知此行前去那徐州长风镇会有人接应晋王殿下,这才有了之后的算计。” 银子安说道:“你们这背后的江湖势力究竟是谁?敢刺杀一字王爷,这胆量不小啊。” 邓茂竹平静道:“风凌阁。” 殷子安轻笑一声道:“我猜也是,你就不能给本世子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吗?” “风凌阁?”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的白月儿突然说道,“风凌阁虽被尊为中原第一门派,可毕竟处江湖之远,不涉庙堂之争,怎敢刺杀藩王?此事于之何益?” 邓茂竹平淡说道道:“其实话说回来,此事背后主谋却应该并非我风凌阁。” “哦?” “应是朝中有人想要晋王殿下死在离京路上。” “什么人?” 邓茂竹摇了摇头道:“这些我都是听一些阁中老人提起一二,具体如何我也不知了。” 殷子安问白月儿道:“这风凌阁莫不是唯那阁主慕轩为首是瞻?” 白月儿道:“一阁之主,定然是决断一阁大小事务之人。更何况以那魔头慕轩的凌厉手段,若是阁内有异己之声,恐怕当即就将其铲除干净,怎会留到日后祸乱一阁?” 殷子安看向邓茂竹,又问道:“风凌阁阁主可是来了交州?” “是。” “除了那俞宝常外,还有何人随行?” “在下不知。” 殷子安转身面向白月儿,笑道:“你可知夜阑之中那位红衣女子的身份?” 白月儿挑眉道:“莫不是那风凌阁阁主慕轩?” 殷子安笑道:“连俞宝常都能给搬到这武明城来,想必是八九不离十了。” 殷子安复而面向邓茂竹道:“前些日子我才跟你家那位阁主大人在夜阑一起吃了顿年饭,你说以你家阁主前天下第一登临境的实力,怎没有当场给我杀了?” 邓茂竹低头道:“想来是阁主也没有这稳赢的把握。” 殷子安笑道:“你别给我溜须拍马。你们家这阁主的脾气可真是难以揣摩,下次见到,不知还能不能叫上一声小红姑娘。” 白月儿提醒道:“你还惦记着小红姑娘?刺杀藩王,就算她是那天下第一也得被朝廷追杀,届时与她有所牵连之人一个也跑不了,偌大个风凌阁,不也得在那龙凤檐下乖乖俯首帖耳?” 殷子安叹道:“说得轻巧,要是那风凌阁阁主抵死不认你又能奈她如何,就靠这邓茂竹的一张嘴?啧啧……况且经此一事,风凌阁算是真正与那朝中权臣走到一条船上,要想扳倒风凌阁,先思量思量这朝堂上的水得有多浑。这女魔头慕轩倒是走的一步好棋,险中取胜,颇有国手风范了。” 一旁的邓茂竹听着二人交谈静坐原地,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飘忽不定的灯火,一如自己此生波澜。身为风凌阁的谍子,他早该有此断绝生路的这般觉悟,事到如今,他早没了那些天下大势的思量,只想着一家老少平平安好。 三人静坐了一刻钟的时间,殷子安盯着邓茂竹道:“你可知刺杀晋王殿下,假冒将军身份,一桩桩一件件够你祖上死上万次,这般将脑袋放在刀刃上行事,你没怕过吗?” 邓茂竹苦笑一声,低声说道:“各为其主罢了,别说是将脑袋放在那刀刃上过活,天下人有谁不是在与天争命?” “好一个与天争命。”殷子安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行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名叫邓茂竹的男子看着地面沉默了许久,嘴唇张开又闭上,似是千万言语堵在喉中,最后咬着牙摇了摇头。 “可有东西要带到家中?” 男子依旧摇头。 “也罢。” 殷子安为男子最后倒上一杯冷茶,敬道:“请。” “请。” …… 一夜过去,这位于广静城西的客栈瞬间便没入火海之中,好在发现及时,火势没有蔓延出去,也没造成过于严重的后果。据说在此火灾中仅有一人丧生,死者面容被烧得焦黑,无从辨别其身份,最后官府只好将其安葬在城外,整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殷子安背负着剑匣站在客栈外头,眼看着一具焦尸从那焦黑的屋子当中被官兵抬出,遂转身向西走去。 沿客栈向西百步便是那宋府宅邸,来时殷子安便已经打听清楚,这宋家倒不是什么世族大家,算是近些年才在这广静城中发迹,凭借着老家主的营生有道,加之几位儿子皆在这交州官场颇有建树,其二女相传几年前还与那广静城牧家中的小儿子定了娃娃亲。自此这个宋家算是彻底在这交州扎稳根基,其下产业无数,日进斗金,更是在这交州官场如鱼得水,比之城中一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也是不遑多让。 在宋府前等候门房通报的间隙殷子安着眼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座三进大院,刚过年关,这大院墙里墙外想必是请人重新漆刷过一道,那门头的两盏大灯笼红火映红墙,更显这深宅大院的气派所在。 这宋家老人究竟是那何方神圣,竟是初到这交州便是如鱼得水,不仅将自家产业归置得有条不紊,其后人更是个顶个的人中龙凤,莫不是真应了那句祖上积德的老话? 待得门房引荐,殷子安终于得进宋府,在那厅堂之上见到了那位传言中的宋家老人宋根平。 老人相貌穿着当真如其名一般平平无奇,本该是家财万贯,荣华富贵之人,却是身着布衣布鞋,如平头百姓一般打扮。老人面容白皙,略显红润,这点倒能看得出这位老家主晚年的养生有道,自有那份闲雅恬淡的气质所在。 据说老人平日里乐善好施,帮着广静城牧在城中修葺了不少新道新桥,更是广杰英才,这点倒是与那夜阑老阁主赦天机有着不谋而合之处。当下殷子安拜会了老人,自是将其如那老阁主一般对待。 老人宋根平应是自己动手惯了,凡事但求亲力亲为,就连给殷子安和白月儿两位客人端茶递水的小事都不求下人动手,当这老人的侍女那可真是要清闲得多。殷子安与白月儿相视一笑,管中窥豹,殷子安算是隐约猜得出这位花甲老人是如何在这广静城中生根立足的了。 几人见过之后分主客坐定,殷子安率先表明来意:“在下家中有位姓文的先生,要在下到这宋府中寻一位刘姓的故人,不知宋老先生可记得此事?” 宋根平思索道:“姓文的先生……” 说着殷子安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璧,青白交加,上刻八龙之像。宋根平抬眼看着那桌上的玉璧,缓缓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殷子安收起玉璧,问道:“那位故人现在府中?” 老人轻轻点头。 殷子安长出一口气,又道:“可否劳烦家主引荐?” 老人起身道:“随我来。” 三人走过厅堂,路上宋根平走在前面突然问道:“令尊和文先生近来可好。” 殷子安隐隐察觉到眼前这位姓宋老人身份的不同寻常,轻声说道:“托家主记挂,家父与文先生一切都好。” 宋根平轻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遂不再言。 几人转过回廊,最终来到一处别院。 在那后院白芷亭中,殷子安终于得见那位大汉王朝内除了自家老头意外硕果仅存的一字王爷。 殷子安看着亭中那道身着冬衣的陌生瘦削身影,遥遥拜道:“见过晋王殿下。”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六十章 怎敢惜身(二) 冬阳映孤影,亭中一人独坐寒风中。那人手中捧着暖炉,正看着面前的一册书卷,远远听得有人说了一句“晋王殿下”,于是抬眼看去。 那名男子身边没有一人陪侍,殷子安一行三人走到亭中,先前冷清的白芷亭顿时平生些许暖意。那位被殷子安叫作“晋王殿下”的人站起身来,看着面前的黑袍男子。 宋根平如田间老汉一般憨厚一笑,乐呵道:“这位便是秦王世子殿下。” 男子作礼道:“早闻世子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殷子安作揖后一撇嘴道:“想必老头子和文先生没少在晋王殿下面前说我风凉话。” 几人会心一笑,宋根平侧身让出白月儿的位置道:“这位与世子殿下一同前来的姑娘是池漱的弟子。” 白月儿作揖道:“小女白月儿,拜见晋王殿下。” 男子笑道:“白姑娘不必多礼。” 几人坐定,殷子安坐在那晋王对面,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略显病态的读书人。其面部骨骼棱角分明,眼窝身陷,面色略显苍白,当下穿着一身裘衣外加厚厚的一层披肩,若非宋根平有言在先,殷子安必不会将其与那王朝之中首屈一指的一字号王爷联系在一处。其人单从这气质上讲,倒是与那魁星楼的青衣先生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比起文先生,面前这位晋王殿下要更为瘦削一些,气色也要差上不少。 上天当真是不垂怜这世间书生,殷子安没由来这般想到。 “早闻世子来了交州,听说年初还上了那大元评武榜,在这江湖上展露头角。” 殷子安笑道:“晋王殿下在那文榜上都不知待了多少年,就别提小子这茬了。” 晋王刘晖也笑:“秦王殿下近来如何?” 殷子安故作无奈神情道:“得亏晋王记挂,好得很。” 宋根平说道:“想来是给世子殿下问厌烦了。” 殷子安认真道:“老头子再不济,总比晋王殿下现今处境要好些吧。” 刘晖不置可否的笑着摇摇头。 殷子安主动给刘晖倒上一杯茶道:“在泰安的那几年老头子天天跟我念叨晋王殿下的好,文先生也没少说您老人家好话,今日总算给我见到本尊了,我可得将在楼中打文先生那学来的十八般武艺都搬出来好生讨教讨教。” 刘晖哈哈一笑,挥了挥手道:“小殿下可饶了本王,外界都是虚传,本王这多少斤两自个儿清楚,可禁不起世子几番拷问呐。” 殷子安把脸一板道:“那不成,再不行晋王殿下也得教我一些个儒家道义,日后我见着那楼里的文先生拷问他去。” 刘晖用手指点了点殷子安笑道:“世子在泰安城隐晦十年,这嘴皮子的功夫可比那武道上的成就要精进不少。” 殷子安没脸没皮道:“就当晋王殿下夸我了。” 刘晖长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笑道:“以前你和你哥哥出生以后秦王殿下就没少在我耳边念叨,说他那两个儿子的伶俐如何如何,子仁我没见过几面,不好多说,子安倒是今日一见,比之秦王所述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殷子安嘿嘿笑道:“我哥那个闷葫芦,要是让他来找寻晋王殿下,见到后可得好生将他那套佛门释要搬出来跟殿下议论议论,这没个四五天跑不脱的。” 刘晖点点头道:“好像是听说你哥哥子仁自延城一事后便出家了。” 殷子安道:“嗯,现在大观寺中。” 刘晖说道:“那这一字王爷世袭罔替的位置就留给你了。” 殷子安挠了挠头道:“那不然?总不能让一个出家的和尚来当这王爷,皇上也不答应啊。” “这担子可不小。” 殷子安笑道:“不就是在那魁星楼逗逗鸟,喂喂鱼,闲来无事再与那青衣先生聊聊天,下下棋。清闲得很。” 刘晖摇头道:“不是这般思量的。” “我知道。”殷子安长叹一声,笑道,“那又如何,咱也没当过那秦王,也不知到老头子身处其位是个什么感觉,这帽子总归是要给我戴上的,何必将这日后想得那般复杂。” 刘晖笑道:“世子说的在理。” 几人沉默了片刻,一旁宋根平早先在炉子上温的烧酒恰巧到了火候,宋老遂起身给众人倒上。 “晋王到交州来已过了多少时日了。” 刘晖想了想道:“四五个月了,不提还不想着,这时日真是如那白驹过隙,转瞬而逝。” 聊到此处,那宋根平为几人倒上酒后便起身说道:“老夫下去为几位备些水果吃食,失陪了。对了,晋王殿下日饮不过三盏,还请世子殿下代为监督。” 宋根平笑着拱手,极有眼力地离开白芷亭中,只留下三人对坐。 殷子安说道:“不瞒晋王殿下,在下此番前来交州正是为找寻殿下。” “嗯……” “原本在那长风镇上便是我与白月儿二人等候接应殿下,没成想晋王殿下离京路上横生事端,我二人这才前来交州找寻殿下。” 刘晖举杯说道:“辛苦二位了。” 殷子安继续认真道:“现今交州局势复杂,各方势力汇聚于此,想来皆对晋王殿下别有所图。正巧前些日子林思柳将军领兵南下入交州,我想事不宜迟,这就送殿下到林将军军中,再与林将军一同护送殿下前往肃州。” 刘晖听罢此言没有直言回应,而是问道:“你可知为何文良要你二人在那长风镇等我?” 殷子安回头看了白月儿一眼,摇头道:“想必文先生自有他的算计。” 刘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画纸出来,交到殷子安手上。 “这张图你好生保管。” 殷子安见此图未曾封边,更没装裱,于是直接摊开一看,却是一幅“九廊听松图”。其上山水松柏,古廊野鹤,栩栩如生,倒是一幅不可多得的画中佳品。只不过此画既未有落款红印,更无诗文相衬,单是一幅山水图画,略显枯燥。 “这是何意?”殷子安疑惑道,“可是要将其送到文先生手中?” 刘晖反问道:“世子殿下此行可要回泰安城?” “先去凉州,再回泰安。” “凉州?” 殷子安想起怀中的兵符以及那日周全交代的话语,说道:“个中隐情不便透露,还望晋王殿下理解一二。” 刘晖嗯了一声,喝下一口酒说道:“这图你自行保管便是,就不必带去给文良了。” “这图中有何玄妙之处?” 刘晖没有多加解释道:“待日后时机到了,世子自会知道这其中含义。” 殷子安犹豫片刻问道:“文先生让我到长风镇去接应晋王殿下就是为了拿到这图?” 刘晖释然一笑道:“图已送到,本王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殷子安收起图纸,听得刘晖这般赴死一般的语气,皱眉道:“晋王殿下似乎身体有恙,先前宋老吩咐殿下日饮不过三盏,恕我冒昧,殿下莫不是此病难愈?” 晋王挥挥手道:“旧日顽疾而已,不值一提。” 殷子安轻叹一声说道:“早闻殿下心系苍生,若是殿下大病难愈,于之天下又该当如何?于之肃州百姓又该当如何?” 刘晖合上书卷,平静说道:“读书人最忌讳空谈天下,千万不可妄言黎民苍生。本王依稀记得少年时也如世子一般,倒是轻狂得很,胸中自有库府兵戈,自诩敢斩尽天下不平事,断天下难言处。初见时道那治世之策我尽言之,再看时方觉这人世百态,又如何一言蔽之?都说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大抵说的就是书生意气,却是眼高手低这般道理了。别说什么治天下这般的豪言壮语,归根到底与那木匠功夫倒是如出一辙,都是要从那细枝末节处着手,在前人的基础上,将天下这座大屋缝缝补补,遮风挡雨。莫说什么治国之策,唯有耐得住此间寂寞,做得了落到实处的小事情,那才是真正的心系天下,那才是真正的治世大才。” 殷子安细细琢磨话中意味,肃然起敬,许久后却不知如何言说,只得为眼前这位形销骨立的瘦削男子倒上一杯酒,二人对饮一饮而尽。 “小子愚钝,只觉得晋王所言字字珠玑,若是文先生在场,想必思量的要更为广深。与我说这些,真是空负了殿下一番震烁言论。” 刘晖笑道:“世子殿下能理解本王愚见其中一二,本王也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此处,殷子安突然想起一事,说到:“听闻晋王殿下来交州的路上由刘起屏将军一路护送,不知刘将军现在何处?” 一阵萧瑟寒风起,刘晖转而望向远山,平静说道:“大年初一那日,刘将军重伤难愈去世了。” ……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六十一章 怎敢惜身(三) 那宋府后院的假山旁的土堆前立有一座石碑,面向正北。 “本王有愧于刘将军,想来余生没有机会带他回肃州了。刘将军生前说过这么一番话,将士身死无名处,何求白骨有归途。将军只求魂归故里,但愿黄泉路上自有路引。” 殷子安来到石碑前,将手上那一杯酒撒下,偏过头问道:“晋王殿下不回肃州了?” 刘晖说道:“想来是回不去了。” 殷子安转身道:“林将军现已带兵来到交州,晋王殿下如何回不去?” 刘晖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殷子安也不再追问,只是面向那石碑深深作了一揖。 刘晖站在其身后,双手抱在腹前说道:“本王有一言敬告世子,不过都是些愚见,不知当不当讲。” 殷子安道:“晋王殿下但说无妨。” “十年前我与令尊相识之时,曾学得一门望气法门,虽无大用,但能观得习武之人气机运转,也大致对着武道一途有所感会。我见世子体内气机流转一如秦王刀功之法,想来这武道根基在刀不在剑,虽说在文良那听闻世子在魁星楼中遍揽天下秘籍,在这武道一途天分颇高,算是杂学百家,独有建树,可这武道一途就如那百川归海,纵使支流千万,也得并入大江大河之中。世子以刀法为百日根基傍身,却是佩剑行江湖,需知剑为双刃,以剑行刀法,伤己及人。世子如今年少有为,高居武榜天下前十,本应是好事,可这气息根基与武技本该同出同源,若是南辕北辙,保不准日后世子在这武道一途上一步之差前程尽毁。” 殷子安听闻此言默不作声,在其身后的白月儿面色沉重。 刘晖继续道:“不过本王未修武道,只是徒有这天生的望气之法,在这一途上的见解远不及习武之人来得一针见血,若是言语中有不当之处,世子见谅。” 殷子安平静道:“天下刀林有三山,在下只是不愿再做那第四座山了。” 说罢殷子安拜道:“晋王殿下真知灼见,在下回头定会细细思量。” 简单祭拜完刘将军,几人坐到后院的一处石桌旁,殷子安想起一事,问及这宋家老人宋根平的身份:“晋王殿下此次来到交州为何会住在这宋府之中?这宋根平与殿下又是何关系?” 刘晖轻声道:“说起来本王与宋老并没什么渊源。不过本王曾有一名至交好友,名叫徐江雁。” 殷子安轻提一气,认真道:“可是那位前朝大汉十五岁即封相的老相国徐江雁?” 刘晖颔首:“正是。” 徐江雁,出身扬州南丰城世家,家中世代皆为汉臣,其人五岁颂六甲,八岁习周易,十岁出仕随其父遍观天下,年仅十三上书《百经校注》,擢升为国子监祭酒主科考之事,其人十五岁时老相国告老还乡,老皇帝问及继任之事,老相国遍观朝野,直言说道唯有江雁有佐帝王之才,老皇帝遂从其言。 徐江雁十五岁拜相,震烁古今,其人更是被后世书生奉为楷模。无奈徐江雁拜相之后不到三年,大梁篡汉,从此徐江雁归隐山林终身未再出仕,并告诫后世子孙永不仕梁。 一世汉臣,岂入梁册,算是后世书生对这位老人铮铮傲骨最好的诠释。 当然也有人言若非那十五岁的小相国掌政大汉,哪又轮得到那外戚篡权夺了这八百年大汉国运,小相国纵使有治国安邦之能,落到这如泥潭沼泽的朝堂之争中,又怎能全身而退? 虽说后世汉书将这十五岁拜相的徐江雁单立一册,以表其文人大汉忠骨,可坊间对其评价依旧褒贬不一,更有盛传古今修得徐江雁,愧见大汉八百年的诛心之言。 “徐老算是我半个师长,而宋老早些年,是徐老的书童。” 殷子安恍然,这莫不是那圣人之心一脉相承之理? 这时那失陪许久的宋根平终于再次出现在殷子安视线中,老人想来是听到了几人先前所言,不敢上前叨扰,只是从侍女手上接过一盘削好的水果,站在那后院门口,遥遥看着几人。 刘晖笑了笑,将宋根平叫到身边坐下。 “本王先前送入天京城的那七疏当中,有半数经了徐老之手,徐老修正之后,本王再看时受益匪浅,在此之后又添那三十二纲要,徐老更是尽心竭力,不曾懈怠。待得那七疏三十二纲写就,徐老直言不必添他姓名,终是要做这江山幕后之人。徐公大义,本王毕生难忘。” 说到此处,宋根平面露哀伤之色,殷子安问道:“徐老现在何处?” 宋根平沉重道:“四年前便去世了。” 殷子安默然,继而又道:“老人家生前也在交州?” 宋根平道:“在延城南的一处山林中隐居。” “延城南……” 殷子安好似想起什么,猛然问道:“老人家可是在那石亭村中?” 宋根平看了一眼刘晖,思索道:“我早年去探望过一次,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殷子安又问:“徐老可有儿女?” 宋根平道:“天妒英才,徐兄的几位儿子都早年夭折,长大成人的好像只有一个女儿。” 殷子安紧紧盯着宋根平。 “那女子好像还是随的娘姓,姓张。” 殷子安深吸一气,恍然大悟。 难怪幼年时老头子会将自己放在那石亭村中,难怪老人家好似一辈子未曾出山却终不似那山里人。 “春萍姐都是随的娘姓,这徐小子竟是随了他外公的姓,这莫非是老人家的意思……” 徐志礼…… 殷子安望向东边晦暗下来的天际,不知那初见之时就在天源居偷鸡摸狗的小蟊贼与他母亲二人该是如何度过这个年夜? 几人又闲谈片刻,殷子安心事重重,率先起身告辞,待得天色暗下,眼看着不见这院中小路,宋根平又为眼前的瘦削男子添上一件衣裳道:“屋外风寒,晋王殿下早些休息。” 男子面色苍白地挥了挥手,示意宋根平先回房歇息。 宋根平终归也不是那年轻人了,见得晋王执意如此,只好吩咐府上一个下人随同,在宋根平走后这下人也被晋王打发到院外。 待得四下无人,万籁俱寂之时,刘晖长叹一声,坐到那石碑旁,掀开披肩,将腰间私藏的一壶好酒拧开。壶中酒香四溢,还保有淡淡余温,刘晖刚送到嘴边却停下,看着那身边的石碑,复而将那酒壶送出,满满一壶好酒,半数撒入黄土之中。 晋王刘晖依依东望,遥遥想起过往,那时尚未为帝封王的三人曾站在那刘字大旗之下,正值年少,书生意气,一身布衣的刘晖举酒对着二人道:待来日兴复汉室,刘兄为君,殷大哥做那三军将军,我为人臣,定要那四海皆定,八方来朝,见这八百年盛世景象。 那时的刘晖,还是立志要做那笔刀写春秋,纸墨惊宇内的一世鸿儒,不说在那汉书之中单立一册,却也誓要那死谥文正之号。何曾想过十年光阴转瞬而逝。说什么三十而立,刘晖立于此方天地之间,却只道这天地浩渺,无人登临心中意。 刘晖举酒敬天,嘴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将壶中酒之半数又撒入土中,仅剩下一口喂入嘴中。 一路走来,他已经听得太多劝自己珍重的声音,可若他刘晖能凭一己之力还这一方天地一个太平,他又怎能位居人后? 怎敢惜身,怎敢惜身。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六十二章 剑弑广庭(一) 付宛在街上买了几个包子带回客栈中,与燕六二人草草填了肚子,趁着天还未亮,到马厩牵过马匹,准备踏上路途。 “距离玉岚山隐池不过两日路程,到了隐池,带回那人,就算完成了老阁主的吩咐了。” 燕六看着付宛说道:“行尸案该当如何?” 付宛道:“老阁主自有安排。” 付宛看了燕六一眼,又道:“我知道你对当年延城一事耿耿于怀,要不然也不至于在得知了行尸案与那玉岚山有关之后就一个人跑去人宗门逼问人孙家家主,最后还给人杀了。此事不但连累了才入交州的秦王世子殷子安与那玉岚山结下仇怨,老阁主事后为你这莽撞行事也不知找补了多少。当年秦王殿下留你在夜阑就是为了查清行尸一事,如今秦王世子入交州来想必也是为了将此事做一个了结。老阁主不想让你插手行尸一事自是有他的算计,你切莫意气用事,乱了几位前辈苦心孤诣布下的好几年的大局。” 燕六撇过身道:“我自有打算。” 付宛轻叹一声道:“你向来行事沉稳,怎会在行尸一事上如此意气用事。” 燕六双眼微闭没有说话。 付宛问道:“听说你把你师父的遗物,那支九龙云纹鞭送给你那姓白的师妹了?” “嗯。” 燕六顺了顺马背上的鬃毛,柔声道:“我这师妹打小一直守着那北燕塞外的蓟北轩旧址,以为我和师父有朝一日会回去找她,没想到最后找上她的却是功成归来的秦王殿下。我与她倒也没见过几面,对她说不上有多大同门情谊,只是觉得自己与师父二人南下入中原,留她一人在那边塞苦等数年,最后等来的却是师父去世的消息,未免太寒人心。说我于心有愧也好,如今她随秦王世子行走江湖,这九龙云纹鞭怎么说都该由她保管了。” 付宛听出燕六言语中的隐意,说道:“你觉得这次你会死在那玉岚山?” 燕六说道:“也许不是玉岚山,但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付宛摇摇头道:“老阁主给你的锦囊你看了吗?” 燕六点头道:“看过了,老阁主安排得很周全,你呢?” 付宛苦笑一声道:“一张白纸而已。” 燕六面露凄然。 付宛道:“不过你也知道,我本就没几年活头,死前能为老阁主了这一桩交州恩怨,也算是了我这些年的一个心结了。” 燕六遥遥看向那隐池的方向长叹一声。 …… 当殷子安听得三日后便是那广庭问剑的日子的时候,想到白起曾经跟自己提起过此事,于是不禁向宋根平老人多打听了几句。 说起这广庭问剑,算是这交州江湖上除了宗门恩怨之外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比武盛事了,广庭问剑这一传统在这交州江湖上已持续了有百年之久,期间除了汉梁朝代更迭之时曾有变动,其余时候皆是雷打不动的三年一届。这广庭问剑虽说不比徐州九黎城的九黎听潮,但也算是荟萃了交州英才,每每此时,交州各大门派皆会派出自家门下最为天赋卓绝的弟子参加,只为在这江湖上一展头角,声名远扬。 “往年的广庭问剑各大门派还要为那魁首的位置争上一争,可近些年来玉岚山一家独大,这广庭问剑的结果自然也就不言而喻。玉岚山树大招风,算是绝了这交州那些小门小派做大的念头,不知让多少初入江湖的武夫望而止步。也不知这样如死水般的江湖于交州而言是好是坏。” 殷子安笑道:“好坏我不知,玉岚山该死倒是真的。” 宋根平叹道:“玉岚山在这交州一袖遮天绝非偶然,要想扳倒这棵大树,得下大功夫。” 殷子安思索片刻后道:“这般盛事,南平王他老人家总不会缺席吧?” 宋根平点头道:“自打新汉建立,八王分封之后,咱们这南平王每年都会亲自到那广庭湖畔观赏这一空前盛事,也算是借此机会为军中拉拢人才,寻找武艺高强之人收为己用。这种两厢情愿的事情,那些个门派弟子都会在南平王面前铆足了劲,拿出自己看家底的本事去争一个王爷的另眼相看。毕竟入了这交州军中,那才是真正做到手握实权,成为一宗光耀。” “此事何必他亲自到场?” 宋根平笑道:“咱们这位老王爷说到底也算作半个江湖人士,对这些江湖世事自然也是无比上心。对了,老夫先前还听说那风凌阁阁主前些日子也来了交州。” 殷子安暗笑一声,心想小爷年前才跟她在那夜阑之中把酒千盏。宋根平继续说道:“近来听说那位阁主大人出了平遥城七珍楼,动身前去广庭湖畔,想必也是要一睹这广庭问剑的场面。只是不知咱们这位前江湖天下第一的女武夫怎会对这般寻常武者的小打小闹这般上心。” “魔头慕轩吗……” 殷子安沉默了片刻,端着面前的酒杯细细思索,随即叫了一声“不妙”,忙问:“此处到那广庭湖畔有多少路程?” 宋根平愣道:“大概两日。” 殷子安连忙连忙跑回屋中。 这日夜里殷子安与白月儿二人连夜辞别晋王与宋根平,出了广静城,赶往广静湖畔。 “我先前还在想咱们这位江湖上的前武道第一人怎会心血来潮来这交州,又是在平遥城听蜀州书生说经讲义,又是跑到夜阑听戏过年。可她贵为天下第一宗门的宗主,怎会平白无故到交州来游山玩水只为这些琐事?” 白月儿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她要在广庭湖畔截杀南平王?” 殷子安点头道:“风凌阁先前对晋王殿下动手,与朝中势力暗中勾结,可若是天京城的那位所图不单单是一个晋王,而是这先帝所封的这天下八大藩王,那么慕轩此番到这交州来要杀的就不仅仅是晋王一人。” 白月儿犹豫道:“你是要去救那南平王?” 殷子安无奈道:“虽说我这位不知心的叔叔要在那鹿鸣山上害我性命,可若是他真被风凌阁的人刺杀,这交州定会大乱,不说别的,光是太楼山上那几万叛军就得死灰复燃,届时交州生灵涂炭,朝廷再想派人前来镇压找补定是难上加难。” 殷子安转头看向白月儿道:“就如我先前与你说的,庙堂之争不过纸笔之间,苦的却是的平头百姓。晋王殿下在那白芷亭中所说治世如填屋,想来也是这个道理。” 白月儿点了点头。 殷子安复而看向前方,轻叹一声。 就在二人在才出广静城的官道上飞驰而过时,只见一道白衣斗笠人影迎面走来,此人腰佩长剑,头顶帷幔垂肩。殷子安在与之错身而过的刹那间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白衣的背影,只觉得有些眼熟,片刻后喃喃道:“他怎会到这广静城来?” …… 当那一身红衣的女子来到广庭湖畔之时,距离广庭问剑只剩一日。 广庭湖畔已是各大门派聚集在此,那三层楼高,设有百间大小厢房的广庭客栈早已住满,在此之后来的各大门派要么就去临近的城镇歇息一晚,到了第二日起个早赶来问剑,要么就地为铺天为被在这湖畔对付一晚,可在这三九天气里要在荒郊野外捱过这一夜又谈何容易? 问剑大会尚未开始,湖畔聚集起一帮走四方的江湖人士,还有那走街串巷卖些炸糕糖串做小生意的商贩,将这大道堵得水泄不通。围观人群里外三层,更是堪比天京城年夜的庙会场面。这交州广庭问剑,算是赶在正月末的时候给这个新年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红衣女子的车帐比之那南平王的也不过就少了那车头的两个龙头镀金雕,从那官道上经过时将那人潮破开,有避之不及的江湖弟子被那迎面而来的高头大马撞翻到底,见到那恢弘仪仗却也不敢高声谩骂,只得腹诽几句。那驾车的马夫对此更是不闻不问,长鞭一扬,绝尘而去。 到了那广庭客栈,几人在此早已预留了上好的厢房。当先走下马车的是一名手持折扇公子打扮的青年俊朗男子,男子下车后不急着向前,而是侧立一旁。随即一道红衣走出马车,映入众人眼中,顿时不知吸引了这广庭湖畔多少青年才俊的炽热目光。在那红衣之后,紧随其后跟着一对双手环抱琵琶掩面促步而下的小家璧人,二位皆身穿绿衣,跟在那一袭红衣之后,虽风采有所不及,却也自成风景,与之相得益彰。 那手持折扇的公子轻扶那红衣下车,回头看了一眼这湖畔人海,轻声说道:“可惜俞老不得见此盛景了。” 红衣女子薄纱之下抿嘴一笑,大步向前走去。将近客栈之时,只见在那客栈门口一侧站立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花甲老人,在见到那一袭红衣后上前一步拱手作礼道:“玉岚山大长老孙叔善,拜见阁主大人。” 那红衣轻笑一声,却未正眼看上那老头一眼,在其身后的摇扇公子低头轻笑,向老人投以一个玩味的眼神。 有眼尖者得见此幕,大惊道:“这红衣女子究竟是何人,竟连玉岚山大长老的面子都不肯给?” 一旁的同行友人连忙好言相劝:“此人想必是那风凌阁阁主慕轩,前些日子听说她来了交州,想必今日正是为了这广庭问剑一事而来。” 那人又惊道:“那女魔头?” 友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骂道:“不要命了?” “……” 一时间那风凌阁阁主前来广庭问剑一事在这广庭湖畔铺天盖地传播出去,无数人为之侧目,更有势力不大的江湖门派听闻此言连夜离开广庭湖畔,生怕到了第二日被这喜怒无常的女魔头随手一巴掌给灭了满门。 在此之后那南平王与交州各大门派先后来到,将这广庭湖畔的盛景更是推到一个又一个高朝。 殷子安与白月儿赶到广庭湖已是临近黄昏之时,二人一时寻不到住处,只得牵着马匹四处游荡。 殷子安四下打听了一番,听说那风凌阁阁主慕轩已然来到广庭湖畔,就住在那广庭客栈之中,于是撇嘴道:“要不小爷我去卖个色相给那小红姑娘,咱在她那对付一晚?” 白月儿一脸恶俗地看着殷子安。 殷子安苦笑道:“你别这样盯着我啊,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我听说那魔头身边还跟着位风度翩翩的俊俏公子,到时候你跟那公子住一处,我委屈些,跟那魔头周旋一晚上,白姑娘意下如何?” 白月儿没有说话,牵着马转身就向林中走去。 殷子安连忙走上前道:“别啊,真要在荒郊野外睡一晚上?” 白月儿回头问道:“你不怕那女魔头今晚就对南平王动手?” 殷子安说道:“此行广庭湖想必南平王身边有枪圣离苏相随,有这位天下第五在,慕轩要杀南平王也得费一番功夫。风凌阁阁主不是傻子,怎敢这般明目张胆刺杀王爷,想必还是要在明日的问剑大会上做文章。” 说着殷子安见到一道白色人影从人群中走过,由于天色晦暗,殷子安刹那间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正要上前叫住那人,却在思索片刻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走在前面的白月儿见到殷子安落在了身后,回头问道:“你还在想你那个小红姑娘?” 殷子安摇了摇头,兀自喃喃道:“她又怎会出现在此。” …… 夜里那广庭客栈的一处厢房中,一位中年男子正在与一位身着玉岚山弟子服饰的男子说话。男子腰间系有象征玉岚山宗主之位的玉佩,正是那现任的玉岚山宗主孙青。 孙青背对着那位玉岚山弟子说道:“明日广庭湖上的事可有安排好了?” 那位玉岚山弟子道:“已经准备好了。” 孙青点了点头说道:“那位风凌阁阁主此次来到广庭湖畔,想必不会是只为了问剑大会而来。南平王殿下早有吩咐,明日由大长老亲自坐镇,让门内外弟子都警醒一些,看好风凌阁的那帮人,切莫让其生事。” 那位弟子应了一声,孙青转过身来走上前拍了拍其肩膀,轻声道:“还有,我先前先前吩咐你下去办的事……” 那位弟子连忙道:“弟子已经办妥。” 孙青露出一副怪异的笑容,说道:“都喊进来吧。” 说罢那位弟子转身离去,片刻之后几位肤如凝脂,半着薄纱的豆蔻女子走进屋内。孙青一脸淫笑地看着前方,目光炽热。 “若是能将那魔头带到房中,那才是人间大逍遥。” 说着孙青走上前去,一个一个经过眼前这些女子身前。在此的几位大都未曾及笄,更有未经房事之人仅是穿着一身薄纱便已是面色潮红,颇为动人。 孙青抬起一手,划过几位佳人白玉一般的躯体,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微微颤动,神情玩味。当其手指抚上那最后一人的身体时,只见那人面带薄纱,不见真容。 孙青心疑,抬手正要将其面纱解下,却见其右耳处空空荡荡,顿时大惊,然而为时已晚。只见那女子手起一掌推在孙青心口处,在其掌心一道银光显现,继而一道血丝穿其躯体而过,不过眨眼的功夫,这位才见过几位佳人的玉岚山宗主便当场暴毙,其脸上还凝滞着身前那惊惧神色。 半着衣衫的白屏收起掌心银针,其余女子见此变故惊叫一声,争相夺门而出,一哄而散。 白屏神情怆然,走到一边穿好衣衫,正要从那窗口逃离,却转眼见到那死去的玉岚山宗主孙青脸上泛起一到极为诡异的褶皱,一时心疑,走上前去, 白屏蹲下,忐忑不安地摸上那孙青的脸颊,猛地一撕,竟将那整张面皮生生扯下! 白屏连连后退到墙边,这时只听得那门口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白屏转身看去,只见那方才死于自己银针之下的孙青不知何时竟再度出现在了房中。 孙青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白屏轻笑一声道:“白家余孽,自投罗网来了。”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六十三章 剑弑广庭(二) 定军山位于太楼山北面,两座大山间隔着一座广静城遥遥相望。 这一日定军山中一位银甲将军手持长枪纵马立于绝崖之上,遥望那太楼山。年轻将军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还未脱去少年的稚气,眉宇间却已有这中原军中少见的杀伐之气。在其身侧有一位副将陪同,年轻将军手握缰绳,在风急的高处足足伫立了半个时辰之久。 林思柳早在两日前便领军来到这定军山中,此番南下交州疾行千里,林思柳仅领兵四千,当下除了调出的一千人马之外,其余三千兵马尽数藏于定军山中。 年轻银甲将军不善言辞,说话简明扼要:“事情办得怎样?” 那位陪同在一旁的副将抱拳道:“赵副将昨日已经带人前去那太楼山脚伐木取道,明日即还。” 年轻将军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太楼山,目光敏锐地扫视过那山上各处。 半晌后林思柳突然问道:“太楼山上多少人马?” 那位副将回道:“一万二千人。” 说罢那位副将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为首的将领名叫黄角,先前是这交州濮常城的城牧。年前被南平王派兵镇压到这太楼山上。据说此人是那前朝大梁旧臣,极为残暴,曾在弃城而逃之时下屠城之令,令人发指。” 林思柳面不改色,一言不发转身走向军营。 路上那位副将犹豫了片刻后说道:“林将军,末将有一事不明。” 林思柳侧过脸,却没有说话。 那位副将继续说道:“我们既然已经来到这广静城外,为何不进城接应晋王殿下,而是屯兵在这定军山上,莫非是等着这黄角叛军攻城不成?” 见林思柳没有开口之意,这位副将神色略显惊慌接着说道:“太楼山南面绝崖,三面临城,东西两面陵阳安阳两城皆有驰援,重兵把守,想必黄角要想脱困唯有从这广静城突围。广静城城中守军不过两千人,若是黄角执意攻城一日即可破城而入,将军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林思柳语气波澜不惊道:“殿下不会走的。” 那位年轻副将愣了一下,随即又问道:“这是为何?” “他如何走?” 林思柳望着远方说道。 “他是广静城最后的依仗。” …… 这一日,瘦骨嶙峋的布衣儒生孤身一人走入太楼山中,手中握着那象征大汉王朝八大藩王身份的九龙璧,在那叛军营寨前朗声道:“大汉晋王刘晖,携广静城城牧赵生平亲笔手书,前来请降!” …… 广庭湖畔,万众瞩目的广庭问剑盛事在旌旗锣鼓声中悄然拉开序幕。在那湖畔的一座山丘上坐满了交州各大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屑于与众人同座的风凌阁阁主寻了湖畔一处极好的高丘,专门命人在那连夜搭起一座看台,与那众门派高手所在的山丘遥遥相望。红衣慕轩放眼望去,目光扫过那可称得上汇集了交州半壁江湖的湖畔盛景,目光戏谑。 偌大个交州江湖,却也是无聊得紧呐。 南平王所在之处又是另起一座山头,在其身边是那交州第一大门派玉岚山的宗主孙茂然以及大长老孙兴樘,玉岚山作为近些年来交州宗门里的后起之秀,自然而然成为接过了这主管问剑一事大旗的执事门派,也就顺理成章地自立一处,其门下弟子身着紫衣,鳞次栉比地立于那高台之下,在那之后便是南平王此番随行而来的一千素王甲士,立于那比试场地之外,千人如一,气势恢宏。 三座看台呈鼎足之势将这比试场地包围其中,几方人马各有千秋,相比之下风凌阁阁主所在的这座看台上却是要清冷不少,除了南平王私底下吩咐随行的几位侍从和管理场内诸多事宜的玉岚山弟子,真正坐在那看台之上的不过那红衣慕轩一人而已。 殷子安与白月儿二人在圈外的密林中随意找了一处空地坐下,虽说这地方略显寒碜,可毕竟此处能同时见到南平王与红衣慕轩两方人马所在的看台,还能看见比试场地,殷子安也就将就坐着。 广庭问剑的比试分天试与地试,以参与比试的武者是否入气划分,入气者进天试,未入气者进地试。通常地试者是为选拔交州武道根基夯实之人,故有一个比试者需未及冠的不成文的规矩。而天试就没这么多讲究,在这天试之中往往会出现天赋卓绝的弱冠后生棒打花甲老师傅的滑稽场面,也就愈发引人注目。当下殷子安等人所在之处就是这天试的场地,比起地试所在之处足足宽出一倍有余。 天试与地试的规则一般无二,皆是各门各派选出门内顶尖的弟子,在事先抽好签后写入花名册中,比试当天便按照抽签的结果两两捉对比试,胜者进入下一轮,直到决出实力最为强劲之人作为这一届广庭问剑的魁首。在这之中,作为执事宗门的玉岚山有两个免试名额,即可选门中两位弟子免除前两轮的选拔,直接从第三轮开始进行比试。 一番礼毕,广庭问剑第一轮比试正式拉开帷幕,是由飞星门的李虎对阵一位此前毫无名气的江湖游侠。在双方通报姓名之后,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嘘声。 “这李虎不是飞星门的门主吗,怎么亲自下场比试了?”白月儿看着手上那不知从哪摸来的写有参与此番广庭问剑比试的江湖人士的花名册复本,轻声说道。 殷子安一挑眉笑道:“这飞星门无人了不成?那这李虎要是输给了这无门无派的寻常江湖游侠,飞星门在这交州颜面何存。” 白月儿也笑道:“怪不得我见那些个门派为何只是派自己门内弟子参加比试,原来是顾及这层面子。” 殷子安看着场内缠斗不休的二人说道:“这江湖游侠的实力倒也不容小觑,竟是凭着野路子入了一阳境的门槛,还与这飞星门的门主打得有来有回。往年凭借着在这问剑大会上展露头角的江湖闲散人士倒也不少,事后都成了各大门派争相收归的香饽饽,看来今年这第一场比试就要让各大门派为那秋后之争开始摩拳擦掌了。” 白月儿双手撑着下颌说道:“只是不知今年的问剑大会又是谁会夺得魁首。听说上次是位玉岚山孙家弟子,是不是就是死在柳巷的那位孙家家主?” 殷子安点了点白月儿脑袋笑道:“你丫头要不也上去试试,好歹混个广庭问剑魁首的名号来当当。” “没意思。” 殷子安说道:“那要不我去?” 白月儿撇了殷子安一眼道:“你都天下第十了,还在乎这个?” 殷子安打了个哈欠道:“就是这般看着,真是无聊得紧啊……” 殷子安解下剑匣,自顾自入定引那剑气入体,白月儿见状无奈轻叹一声,瞪着两只眼看着场中。 第一场比试以那飞星门门主李虎的险胜告终,这位初入江湖的无名游侠经此一战虽说落败,但也好歹算是在这交州江湖打响了名声,在此之后不知又有多少江湖门派找上门来,尤其是那与飞星门本就有些间隙的宗门帮派,见到一个能与那宗主李虎打得有来有回的江湖后生,真是巴不得将裤子脱了只为将其收归门下,假以时日,让其杀上那飞星门去,把那昔日仇敌宗主李虎给踩在脚下做牛做马,岂不快哉。 在此之后的比试大都是些寻常争斗,不是一方实力强劲碾压获胜,就是双方实力相差无几,两相争斗你来我往,耍来耍去却都只是那些个寻常招式,看得人心急如焚、 两轮比试很快结束,来到第三轮比试,玉岚山的那两位免试弟子终于露出其庐山真面目。那道白色人影第一次登台,竟是引得台下阵阵惊呼。 在惊鸿一瞥见到那道熟悉人影的真容之后,白月儿慵懒的目光倏然精神许多,连忙拐了一旁入定的殷子安一下,害得后者强行断去那得之不易的剑气牵引,一脸幽怨地盯着前方。 “何事?” 白月儿指着那场中背对着二人的白色身影说道:“你看这人。” 殷子安漫不经心放眼看去,只见那道熟悉人影面对着台下的纷纷议论,缓缓侧过身来。 “白屏?”殷子安惊异道。 “玉岚山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白月儿认真说道:“白家叛变宗门一事已经传遍了这交州的江湖,白家家主白屏叛逃在外更是人尽皆知,眼下玉岚山竟然将那本该下落不明的白家家主这般堂而皇之的放上台面,看来是想在众人面前以问剑之法处置这位宗门叛徒,让白家在这交州江湖上彻底抬不起头来。不过话说回来,白屏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殷子安回想起昨日在广庭湖畔见到的那道熟悉人影,皱眉道:“怕是这丫头寻仇而来却反被孙家掌掴。” 二人仔细看去,发现白屏对面那人正是先前那位飞星门的门主李虎,而后者在见到白屏之后同样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以至于双方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始交手。 南平王听得这看台上此起彼伏的阵阵议论之声,结合此前探听得的一些江湖传闻,大致猜出了眼前这位白衣女子的身份,扭过头看向那玉岚山宗主孙茂然道:“宗主这是……” 孙茂然听罢拱手道:“回南平王殿下,此人正是那先前叛逃在外的白家余孽。先前宗门处置叛变了宗门的白家众人,相当于自折宗门一臂,多多少少有损这宗门名望。此番将这白家余孽送上这问剑大会,一来是想借此将这白家的罪状正式公之于众,二来也是由此告知交州各方势力,本宗处置门人向来秉持道义公理,也算是警示门人。至于详尽如何,待此战之后自有分晓。” 一身白衣的白屏此时正立于那广庭问剑天试场地之中,面色苍白,神情悲恸。自打白家灭门以来,白屏放眼天地便再无至亲之人,生无牵挂,死又何苦? 看台之上是无数江湖人士的指指点点,耳畔响着无数人的谩骂嘲讽,在其对面的那位飞星门门主此时已经抽刀出鞘,一触即发。 可那又如何,既然那狼子野心的孙家给了自己这个机会,事到如今自己要杀的也就只有那一人。白屏双眼微闭,掌心的两支银针缓缓探出。 未等那李虎出手,只听得一阵破空声起,李虎只觉得耳畔一阵尖啸呼啸而过,随即向着那看台之上远去。 两支银针,携雷霆之势,不约而同地向着那看台上的一人疾驰而去。 白屏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咬牙道:“公孙卫,今日我便与你共赴黄泉。”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六十四章 剑弑广庭(三) 当那两支银针穿过李虎身侧,直奔那看台上去时,后者脸上露出一丝惊惧之色,一是不知眼前这位被江湖人称之为“圣手”的白家女子竟有这般武道手段,二则是此女一招既出,竟是向着看台杀去,似乎连与自己缠斗的想法都不曾有过。 李虎手中长刀出鞘后却再无下文,只听得身后的看台上一阵惊呼,兴许是被这破空而来的两道银针唬住,各大门派领头者纷纷起身,动用十八般武艺誓要将这两道银针拦下。 有人惊呼出声:“这位白家家主疯了不成?” 只见那道银针在其牵引下以一个诡异的弧度绕过诸多气机,竟是向着看台上一处角落飞去,众人扭过头定睛一看,只见那里站着一位灰衣中年男子,倒不像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更不知其人是何时站在那里,这两道银针却是要夺其性命而来。 坐在南平王身边的一位白发老头骤然起身,将那手边的扶手猛然拍碎,怒道:“念在你为一家之主,白家又曾为本宗效力多年,本要你在这广庭问剑上戴罪立功,在这交州的众门派前好生悔过,没想到你三番五次逾越宗门底线,真当我玉岚山无人不成?” 说罢一道磅礴气机如陨星一般砸入场中,将那两道银针的牵引生生切断,更是砸在那白屏胸前。后者当即倒飞出场,口吐鲜血。 那位被誉为玉岚山老祖之下第一人的大长老孙兴樘白皙的脸上涌上一阵绯红,似是气急一般,整个人也顾不得诸多仪态姿容,一脚踏入天试场地中。一旁的李虎看得呆了,只觉得周身一阵威压袭来,片刻后才在身后门人的提醒下连滚带爬下了场地。 那位交州王爷高居看台之上,盯着场中,目光玩味。 当下场上不过两人,玉岚山大长老孙兴樘站在场上,居高俯视着那倒地不起的曾经的白家家主,一手伸出道:“当时便是老夫将你白家上下灭门,今日便由老夫再将你这白家家主送去与之相见,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白月儿看着场中的白发老人,皱眉道:“这事就没人管了?” 殷子安无奈道:“能管的不想管,想管的不能管,这玉岚山的家事,虽然不宜搬上台面,可无奈这是人家的地盘,安分些怎么都好。” 说罢只见那孙兴樘大袖一挥,将那白屏整个人凭空提起,继而一手伸出虚空一握,白屏的身躯任人摆布一般便向着老人飞去。白屏空中喷出一口鲜血,孙兴樘眉头一皱,冷声道:“贼心不死?” 说罢又是一阵磅礴气机向着看台如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去,顷刻间破去各大门派的诸多防范手段,在临近看台的一处角落之时这万千气机当即收敛成线,在空中精准缠住一根微乎其微的银针,继而将其崩碎。 各大门派对此皆为之侧目,不单单是出于对这玉岚山大长老守定境界磅礴气机的敬畏,更是惊异于那被人掌掴却依旧能重整气机,见缝插针地刺杀那位灰衣中年男子的白家家主。 那凝聚成线的气机眨眼间又从那看台之上卷入场中,与那在空中悬停的白家家主正面相撞,后者当即如断线风筝一般,整个人飞出数丈之远后又重重砸下,深深嵌入那地面之中,旁观者只见其七窍流血,那双眼已是赫然两个血洞。 “你想杀他?哼。” 孙兴樘转过身看向那位灰衣的中年男子,大声说道:“公孙兄,上来吧。” 那位灰衣男子处变不惊地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台上,立于那老人身旁。 孙兴樘转过身看向那交州一众宗门人物,拱手说道:“我玉岚山宗门叛徒现已伏法,此番白家反叛,公孙兄弟检举有功,现将其增补为我宗门二长老,望诸位知晓。” 公孙卫微微低头示意,脸上无惊无喜,仿佛一切皆是顺其自然一般。 孙兴樘转过身看向那倒在地上纹丝不动的白家家主,摇头叹道:“可惜这交州圣手,再无此人了。” 孙兴樘一手伸出,气机再度翻涌,正欲以破竹之势将那女子碾作肉泥,这时只见场中一道刺目白光闪过,在座众人皆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眨眼间,在那倒地的女子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三道人影。 其中两人戴着斗笠,皆身着黑衣,那边角处皆绣着银白色纹案。在那高个男子背后还背着一位女子,年纪看上去倒是与那小个子少年相仿。 那高个男子缓缓蹲下,放下背后背着的少女,在其胸前一道玉印光芒正盛,将整个场地笼罩其中。 孙兴樘双眼微眯,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若有所思。 黑衣男子的衣角绣有蛇形纹样,只见其缓缓弯腰半蹲在那白衣女子身边,一手伸出将那女子额前的凌乱丝发拨到一旁,声音颤抖道:“是哥来晚了,是哥来晚了……” 那倒地不起的白衣女子眼前模糊一片,但似乎隐隐听到了眼前男子的声音,身子猛地一颤,那如若两个血孔一般的眼中当即涌出两道血泪。 黑衣男子将白衣女子的上身小心托起,让其半躺在自己怀中,整张脸埋在那女子发间,嘴上不停在说“对不起”三个字。 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颤声道:“白大哥,姐姐她……” 白衣女子似乎想要说话,却只觉得喉咙间涌上一口鲜血,只发出含糊不清的一些声音,最后只得颤颤巍巍伸出手来,从怀里取出一块被鲜血浸染的白布,递到眼前这位黑衣男子的面前。 男子一手撑着白衣女子,一手抹过脸颊,将那白布接下,打开后只见里面包裹着一枚玉佩,是那两尾鲤鱼如太极图般互相衔尾的图样,如今在其上密布裂纹,沾染了点点血迹。 男子才强行平复下来的双手再度剧烈颤抖起来,在一旁的少年看着眼前两人不知所措,只好站在男子身后扶着其肩膀,却不敢出声劝慰。 这时只见得一道杀机涌现,少年目光一凛,当即转身向着那道气机狂奔而去,与其正面向撞之后整个人倒飞出去,在那身躯上当即划出几道深深的伤痕。 “九合印。竟然是你……” 那位玉岚山大长老的脸上青白不定,神情说不上是亢奋还是怒急,显然是认出了眼前这黑衣男子的身份。 “白钰,本以为你几年前就死在那青云崖下,没想到你竟是大难不死,带着这宗门气运之物苟活至今。难怪老夫说白家为何胆敢私通宗门大敌,正好今日你二人一起在场,老夫一并清理了,再将这九合印重新送回隐池便是。” 那名叫白钰的黑衣男子收好手中的那枚双鱼玉佩,将白屏放下,缓缓起身,似是喃喃自语道:“前任宗主逐我出宗门,将这九合印赠我,想必就是为了这一日由我亲自来清洗这玉岚山的污垢。” 这时在那孙兴樘身后的磅礴气机顷刻之间凝聚成丝丝银线,互相交叠,向着白钰袭来。 白钰一手伸出,将那玉印握在手中,那玉印当即化作一柄长剑模样。白钰剑起落雁式,一剑将那万千白线斩去,一剑递出,竟是将这天试场地划出一道丈宽的沟壑。 孙兴樘目光一凝道:“你竟也是守定境界?” 白钰盯着面前的老人一言不发,孙兴樘片刻后大笑道:“难怪,你小子及冠之年便早早入微,当年带走九合印,窃了本宗几十年的大气运,至今能有这般成就倒也不足为奇。” 说罢孙兴樘双手再起,站在一旁的公孙卫见状要走,白钰侧身给了一旁的三两一个隐晦眼神,后者当即向着那公孙卫飞掠而去。 孙兴樘袖中银线朝着飞奔向前的三两缠去,瞬间便将那四肢包覆其中,然而就在下一刻,那被银线缠身的三两周身皮肤竟以一个极为诡异的方式层层绽开,从里面流淌出墨绿色的浓稠液体,自那银线之间缓缓渗出。孙兴樘被这诡谲手段唬住,一时间不敢妄动,只待片刻之后,那前一刻才被银线缠身的少年竟在银线之间凭空消失,化作了一滩墨绿色的浓水,并且向着公孙卫所在方向极速掠去。 公孙卫眼中的惊惧之色随着那滩绿水的逼近而极速放大,下一个瞬间,那滩绿水如跗骨之蛆般缠上公孙卫的身躯,后者的身体当即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下去。一股剧烈的疼痛传来,公孙卫惨叫出声,低头看时,只见先前所见的那滩“绿水”竟是由一只只极为细小的蛆虫组成,后者凝聚在一处如同液体一般肆意涌动,无孔不入。片刻后公孙卫整个人消失在那一片由蛆虫组成的虫群之中,就连尸骨都消逝干净,无处留存。 这般手段震惊四座,就连境界超然的玉岚山大长老孙兴樘见到也不免一阵胆寒。在那看台之上的各大门派中人皆不知这般诡异手段师出何门,但唯一能肯定的是此邪术绝不该存于中原正统门派之中。 紧接着愈发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只见那墨绿色的浓水在将那公孙卫彻底了结后便向着手持玉剑的黑衣男子奔涌而去,片刻后如若甲胄一般覆盖在那黑衣男子周身上,隐隐浮现出诡异的墨绿色光泽。 白钰面色淡然的看着面前的玉岚山大长老,手中玉剑铮铮而鸣。 “三两……”黑衣男子轻声念着那已不复存在的少年名字。 交州炼尸术,以躯养虫,身解之时便注定不可复存人形。 “你我二人,剑弑广庭!”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六十四章 定军冲城(一) 白钰低下身子牵起一旁一路背来的少女的手,将其轻轻带到身前,面对着那交州各大门派众人,大声说道:“在下白钰,早些年被前任玉岚山宗主逐出师门,已不是玉岚山的门人,但我姓白,死生皆是白家门人,今日在下到此广庭湖无意大闹问剑大会,在下只为两件事而来,第一件便是要带我这白家的妹妹走。这第二件,便是要讨一个公道……” 白钰的声音不算洪亮如钟,但却掷地有声:“不知在座有多少人还记得平遥城北江边的渔村被屠一事,此事官府虽有定论,然而其背后主谋却另有其人,至于是谁,不知在座诸位玉岚山的门人可有人知晓?” 看台之上议论纷纷,白钰继续说道:“不知也无妨,此女名叫惊蛰,是在此案中唯一幸存下来的村民,惊蛰,来告诉他们,是谁杀了你爹娘,是谁杀了百里村上下百人。” “是孙瑞。” 怯生生的少女在听到“爹娘”二字后泪如决堤,当即红着眼大喊出声。 “是他杀了我爹娘,杀了阿虎,杜哥,还杀了白起哥哥!” 少女声音嘶哑,甚至有些含糊不清,然而白钰还是听到了最后的那个名字,眼眶再度湿润。 白钰强压下滔天怒意,沉声道:“百里村一事是你玉岚山孙家家主孙瑞所为,那百余位村民在事后皆化为行尸,孙瑞借此欲盖弥彰,反倒成了你玉岚山与赶尸术士勾结的铁证,今日我便要为这交州江湖讨一个公道。” 白钰将少女推到身后,手中由那九合印化作的玉剑在光影之中宛若无物,剑刃所至却是破出层层气浪。看台之上一片哗然,众人皆震惊于白钰此言,却又碍于玉岚山势大不敢高声言语,只得暗暗指点。 此时立于白钰对面的玉岚山大长老孙兴樘的脸上青白不定,片刻之后气急败坏大怒道:“白家小儿,叛出宗门,如今随便找到一小童信口雌黄,竟敢污蔑我玉岚山宗家家主声誉,说本宗与这交州行尸暗中勾结,简直荒唐,待我今日将你擒下,定要你再黄泉路上亲自去为孙瑞谢罪!” 问剑天试场地当中罡风阵阵,位于看台上的各大交州门派门人皆感受到一股无比的威压袭来,已有眼尖的门派领头带着一众弟子远遁而去。守定强者的生死相博绝非儿戏,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孙兴樘与白钰这避无可避的一战稍有不慎,便会顷刻间将这片山丘夷为平,一如那日殷子安与俞宝常在那武明城南郊的剑坪一般,不知要将这广庭湖捅出多大个窟窿。 面对此情此景除了咱们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子殿下还能稳坐钓鱼台以外,还气定神闲坐在原地的人马也就只剩下那风凌阁的慕轩等人以及那南平王和一众在宗门高手结阵相护之下的玉岚山弟子。 不嫌事大的红衣慕轩从一旁的银盘中拈过一枚青玉葡萄放入嘴中,媚眼如丝地盯着场上站着的两道人影,只见其中那执剑的黑衣男子脚下发力,率先一步踏出冲向那对面的老人,手中玉剑爆发出光芒万丈,将这台上台下照彻得胜似白昼。 只见那孙兴樘不慌不忙在胸前画符,身前气机结为银丝三千,如织网一般作出一副巨大网罩,将那袭来的凌冽剑气尽数包裹其中,继而将其顺着那气机结成的银丝散去天地之间。白钰对此不慌不忙,单以剑身触及那磅礴气机,以剑锋破去那气网,一剑再度递出。 只见孙兴樘身姿暴退数丈,躲过那首当其冲的一轮浩瀚剑气,随即将那已是强弩之末的残余气机一袖挥去。只是可惜孙兴樘身后所在的那片看台在此一击之下瞬间便荡然无存,一些避之不及的江湖中人只得被那残留剑气肆虐全身,顷刻之间其躯身大小伤口不计其数。 白钰身上墨绿色的甲胄缓慢涌动,似乎在吞噬这一方剑气,白钰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握剑,将那剑身定在额前,正要催动气机,然而只觉着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白钰慌乱转身,见一道黑影正急速掠向倒地的白屏所在的方向。 白钰剑锋一转,正要回身救人,此时那孙兴樘却是冷笑一声,一掌推出,一道巨大的掌印凭空出现,直奔白钰身后而来。 白钰首尾难顾,此时其身上的墨绿色甲胄当即涌动离其身而去,正面迎上那道掌印,却在顷刻间被那掌印打散,二者相击顿时烟消云散。 被击散的绿甲片刻后又凝聚在一处,比之之前却是消减了一半有余。白钰这时心无旁骛执剑回身去追那道黑影,然而依旧是为时已晚,一道剑锋挥出却被其强行抗下,只见得那道黑影已然来到白屏身侧,手刀高举,下一秒便可将无还手之力的白屏穿心。 这时一道剑芒袭来,竟是瞬间便将那黑影手腕整个斩去。那道黑影显然没料到此番变故,捂着那手臂惨叫一声,扭过头只见那看台上遥遥站着一道背负着剑匣的黑袍人影,连忙远遁而去。 见此变故的孙兴樘神情骤变,看向那黑袍人影,陷入沉思。 白钰几个闪身便回到白屏身边,其身甲胄已尽数覆回其躯干上。在确认了白屏无碍之后,转过身看向那出手的黑袍男子,在其身边站着一位白衣女子,以及那名叫惊蛰的少女。 殷子安笑道:“白兄尽管去杀了这老匹夫,白家主和惊蛰姑娘在下定会照看好。先前出手那人也有守定实力,你们两个人打两个人,倒也公平。” 说罢殷子安一屁股坐下,向那朝着自己所在方向看来的四方势力回以一个戏谑眼神。 “真有意思,咱们这位新晋的天下第十也来了。”红衣慕轩眼中笑意更甚, 孙兴樘正要开口问那黑袍男子的身份,然而白钰却并未给其开口机会。在向着殷子安遥遥抱拳作礼之后,白钰手持九合玉剑再度杀向那孙兴樘。后者面色凝重,咬牙大声道:“杜兄既然已经现身,不妨与老夫一同与这逆贼一战。” 这时先前的那道黑影自孙兴樘身后现出人形,阴沉着脸怪声道:“老子被那不知哪来的剑客斩去一手,还要我出手跟那白家小子打?” 孙兴樘低声道:“杜兄只管掠阵,在暗中找机会给那逆贼致命一击,便由老夫亲自会会此人。” 场内激斗正酣,南平王所在的山丘之上一片安详。 在那南平王刘瑾身后站着的正是身着白甲手持一杆点钢枪的天下第五离苏。 南平王淡淡问道:“此战离将军所见如何?” “白家这后生实力不俗,有大气运傍身,加之其身上那诡异的甲胄,想必与那玉岚山大长老会有一战之力。” 刘瑾挑眉道:“你看好这白家后生?” 离苏低眉道:“秦王世子想必也是站在这白家一边,今日这一战玉岚山很难收场。” 刘瑾静静看着场中二人相争,片刻后笑道:“不该问你,这么一看,这守定相争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离苏小声道:“广静城应该有动静了。” “嗯。”刘瑾遥遥望着远方,说道:“可惜我这堂弟了,为民生为民死,却还要被朝廷扣上一个谋逆的帽子。” 离苏面露惋惜之色,片刻后又道:“听说林思柳的骑兵三日前驻扎在了广静城北的定军山上,王爷不怕其横生事端?” 刘瑾笑道:“林思柳带兵加上那广静城的守军也不到五千,太楼山上足足万人有余,要踏平广静城不过一日时间。再者说,只要他们杀起来,本王的官子就算落成了,届时这谁死谁伤又有何妨?” 离苏肃然起身,却不再着眼于场内厮杀,转而将目光投向南方。 …… 与此同时,那广静城北的定军山上一位少年将军银枪银甲银鞍鞯,面向正南,披挂上阵。 “林”字大旗招展,少年将军坐于马背上,呼出道道白气。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六十六章 定军冲城(二) 坐落于肃州地纪城的晋王府才度过一个清冷的寒冬,这日地纪城中的百姓难得见到一回冬阳,满大街小巷都是搬着一条木凳坐着晒太阳谈天的平头百姓。晋王府中的丫鬟更是直接躺在了王府后院的草坪之中。晋王在时就没有给这些天性活泼的姑娘们定下那些教条约束,当下晋王殿下不在府中,更是助长了这群毛丫头的嚣张气焰。 晋王府在大汉王朝之中算是人尽皆知的简朴之至,相比于那位于锦城锦山依山而建奢华之至的成都王府,地纪城的晋王府真当得起寒舍一词。晋王府的后花园说到底也就跟那平民百姓家的草圃药园相差无几了,别说什么荷花池假山观景台种种,在那王府后院就连人行的道路都是由晋王殿下常年在此行背书走踩出的一条泥泞小道,也就怪不得这府上的下人这般不将王府的后院当回事,就拿那才进王府不到一年的丫鬟庭之的话来说,进了这王府真是比进自家门还亲切万分。 这一日名叫庭之的丫头和几位姐妹一起坐在王府后院的草坪上,扭头细嗅身后泥土的气味, 看向那站在院门口半步不离的年轻侍卫,笑道:“刘将军和晋王殿下都不在这府上,你们这么认真站着给谁看?” 那年轻侍卫不为所动,就连嘴角也没有抬起一下。 庭之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灰,歪着头看着那年轻侍卫,此人姓李,与自己算是同乡,细细想来这年轻侍卫还小自己一些年纪,庭之走上前瞧着此人一丝不苟的模样,噗嗤一笑:“小李子姐姐跟你说话嘞,这后院里也没有晋王殿下在读书了,你整天站在这守啥呢?” 庭之顺手拈起身边一朵还不算彻底干枯的黄花,带着几个姐妹将小张团团围住,后者见此情景不由皱起眉头。 庭之存心要捉弄小李一番,于是将那朵小黄花别到小李的头盔一侧,兴许是觉得角度不合适,又与几位姐妹一起细心调整了一番,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几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围着年轻侍卫笑得花枝乱颤。 姓李的侍卫终于不胜其烦,摘下头盔将那黄花摘去,却依旧一言不发,目光平视前方。 几位丫头大概是觉着年轻侍卫无聊得紧,笑过之后便结伴离开,姓李的年轻侍卫静静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目光中莫名透露出一丝怆然。 小李握着长戈的右手又紧了几分,回想起一月前那道传入王府的急令,具体如何他是不知的,但在那之后,镇守王府的小将军林思柳连夜点兵奔袭千里赶往交州。小李有个叔叔在林将军麾下当了一名校尉,临走前向小李隐隐透露出此行大抵是与晋王殿下有关的内情。 小李轻叹一声,即便这位叔叔不说与自己,自己也能猜到,能让地纪城中最后一位执掌兵符的少年将军领兵出城的事,恐怕真得是与晋王殿下息息相关。只不过年前晋王殿下入京之时由刘起屏将军随行,直至如今新年过去,初春将至,晋王殿下回府的消息却依旧遥遥无期,眼下又是逼得小将军林思柳连夜起兵出城……小李心上涌上一阵不安。 回想起晋王殿下临行前的那晚,刘起屏将军与小将军林思柳在那敬亭轩彻谈一夜,小李有幸在那亭外值夜,最后得见那位四十出头的刘姓将军将那随身佩剑交到少年将军手中,如同当年为小将军行冠礼一般。 小李听说林将军是被刘起屏将军亲自抱下战场的孤儿,年纪虽小,却是自幼从军,随着刘起屏南征北战多年,各种兵法烂熟于心,却也不是只晓得纸上谈兵的笔杆子将军。北行山一役朝内朝外多少人有目共睹,那时年方十六的少年将军领兵疾行千里,其行如风其徐如林,纵贯长江将那沿途的守军杀了个片甲不留,自此年方二八的林思柳声名大震,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刘起屏将军都对此颇为赞赏。军中多少人看着这位少年将军及冠礼,授将符,却无人因小将军的年纪而有所异议。 小李从军不到三年,却也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少年封将的年轻将军。那一晚敬亭轩中的承剑一事在小李看来本该是两代将才传剑授命的英雄场面,如今回想起竟是有些许悲凉之意。 若得将军解战袍,手足长歌复还乡。 小李遥遥看向南方,长出一口热气。 …… 太楼山位于广静城南,三面环城,背靠绝壁,与那定军山遥遥相望。 这一日太楼山中旌旗招展,足足万余兵马自山道下山而来,为首一人体型巨大,眉如墨染,身下马匹好似不堪重负般,每一步迈得极为沉缓。身如铁塔般的男子腰佩宝剑,着将军甲,背负一杆方天画戟,正带着身后万余士兵向山下缓缓而行。而在其马匹一侧,有一位身着儒衫的瘦高男子,男色双目浑浊,面露病态,双手负后被绑住手腕,却是腰板挺直,昂首向前。那位将军模样的男子似乎特意照顾了这位中年儒生的步子,将行进速度压得极慢。 距离广静城下不到十里,将军派出斥候向前探查,中年儒生缓缓说道:“黄将军进城之后欲去往何处?” 名为黄角的将军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走在马前的儒生,应声道:“晋王殿下不必操心。” 晋王刘晖低眉道:“还请将军履行你我二人先前的承诺,善待城中百姓。” “那是自然。” 一位副将模样的军士纵马来到黄角身边,低声说道:“将军此路两侧林中树木被尽数砍倒,尚且不知其中门路,将军小心有诈。” 只见走在前面的中年儒生面不改色,脚步四平八稳迈向前方。 黄角低声问道:“前方可有伏兵?” 副将摇头道:“斥候回报,前方道路一览无余,没有藏兵。” 黄角挥手道:“退下吧。” 副将应声离开。 身后脚步声不绝于耳,万余人依旧在这密林之中向广静城挺近。 先前那位前来问询的副将姓许,孤身一人跟随了黄角十年有余,算是半个大梁旧臣。新汉之后与黄角二人归顺朝廷,在这交州落地生根,在那濮常城的城尉府中谋了个文事闲差,独自一人倒是过得清闲。这许多年来相安无事,直到兵变前夕,自打归顺新汉后便向来安分守己的黄角连夜找上许副将商议复国一事,当即将后者唬得不轻。 复国?大梁被灭十年,如何复国?谋逆的大罪,许副将岂能不细细思量其中轻重? 黄角自此之后旁敲侧击了半月有余,更是将举事后的万般安排做到了细致入微,算是水滴石穿逐渐打消许副将的心中顾虑,于是后者不知何时在酒后一咬牙便与黄角击臂应下此事。起事那日黄角自封了个复梁将军,许副将也就顺理成章成了黄角身边的亲信副手。 这几月来黄角连连败退,直至太楼山中,算是兵败如山倒,已是走到穷途末路之时。许副将纵使想清楚了这其中的万般道理,却实在想不通那最后一层:当初黄角为何要反? 直至今日,一众叛军收到广静城的降书,更是有晋王刘晖在军中为质,想来是时来运转,在入城之后便能见得月明,可事到临头万余大军越发接近那广静城许副将心中越是觉得不安。跟在黄角身后,许副将最终还是按耐住最后的心思,没有多想多说。 兵临城下,大军压城,距离那城门不过百步之遥。黄角抬头,只见广静城城门紧闭,城头上偃旗息鼓,不见一兵一卒。 黄角心中起疑,正欲开口,刘晖却是率先说道:“黄将军静待片刻。” 话音未落,只听得远方大地隐隐轰鸣,一阵擂鼓般的声音渐响渐近。黄角身下的黑马打了一个响鼻,似是察觉到危险,前蹄在路上不安地原地踏着。 黄角面色凝重看向远方,却只见得一面厚重的城墙横立阵前。 三息之后,一银甲白马自广静城侧墙转出,为首那人手持白缨点钢枪,身后千余骑兵皆着银甲,如风雪一般自那山下冲刷而上,足足三千骑兵竟是在这山林之中奔走如飞,如若银白洪流。 黄角大惊,骑兵自山下而来如何来得这般威势? 两军相距百步之时,为首那名小将军身边一人于马上直起腰身,弯弓搭箭,一箭如流星飞出,直取黄角身边一位步卒性命,随即千百箭矢飞来,由于周遭树木尽毁,万余士兵避无可避,在这箭雨之下死伤无数。 林思柳帅军自那定军山上直冲而下,三千骑兵携卷风雷之势杀到广静城外,势如破竹。抛却地形因素,骑兵对敌本就强于步卒,以马代步冲阵,威势犹胜江河倾城。然而交州多密林,对骑兵起势有天然的阻碍,纵使北族铁骑来此面对这崇山峻岭也是束手无策,林思柳自知兵力不胜,若是强行守城一来不得骑兵之势,二来地处山脚无地利之优,索性于那定军山上扎营驻军,既可隐匿行踪,又取高处冲阵之势。下山之时,三军列阵如狼似虎,抢得先机。两军尚未短兵相接,少年将军身后三千骑兵已然侧目。 少年将才,这般如是。 只见那位于两军阵前的中年儒生见此一笑,脸上苍白更甚。 一道白刃猛地自其胸前穿出,刘晖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晋王殿下舍生取义,黄某人佩服之至。” 黄角声音嘶哑,语气视死如归。 刘晖背对着将军,脸上终于涌上一丝绯色,含血而笑道:“你我二人不过互相成全,如此这般,岂不皆大欢喜?”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六十七章 单刀进枪(一) 广庭湖畔,那问剑场上已是遍地乱石,剑痕密布,沟壑之间三道人影鼎足而立。 白钰手持泛着白光的玉剑,同时面对孙家大长老孙兴樘与那姓杜的江湖人士,看似以一敌二的局面,白钰却是不退反进,将脚下巨石踏出一道裂痕,随之身形向着右侧迅速移动。 那本名叫作杜云的男子先前被殷子安一剑斩去一臂,本就元气大伤,当下面对白钰紧随而来的凌厉攻势只得节节败退,放出一个空挡好让那孙兴樘从侧面杀来,面对孙兴樘那绵延不绝的三千银丝,白钰手起一剑,将那气机暂且逼退,随即身形化作一线,继续向着断臂男子冲来。 杜云行走江湖数十载,身无挂碍,更无人情计较,只做了半辈子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刀口子勾当,在武道一途磕磕碰碰,但也算有气运傍身,邻近花甲之年摸到了守定的门槛,从此算是在这江湖之中有了一分立足的名声。来到交州后,经几位江湖老友的引荐,杜云也顺理成章地在这玉岚山挂了个客卿长老的名头,在这江湖上也算有了一个叫得出口的名号,本想从此告别那见血的江湖,专注那养身之法,没成想入了守定的第一战便被人斩去一只手臂。 黄沙剑影之中,杜云看着那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却是即惊又怕,慌忙逃窜之间,杜云挥动气机与那白钰手中长剑纠缠一处,却因一臂后继无力,迅速落了下风。杜云心知这玉岚山客卿长老的名号定是不比自己这条老命金贵,于是几番试手之后,杜云见那孙兴樘始终未出全力,想来是要坐收那渔翁之利,遂下定决心,催动气机,企图遁走。 这时只见得周围无数碎石拔地而起,凭空悬停。白钰一剑将那面前的碎石荡开,杜云当即意识到这是孙兴樘企图将自己困毙于此,于是转身看向那孙兴樘,正欲破口大骂,后者却率先开口说道:“杜兄且在这石阵当中拖住这小子一炷香的时间,届时老夫自会擒他。” “老匹夫说得轻巧!” 孙兴樘一番话说毕,杜云虽是万般不愿,却也没了临阵脱逃的借口,都说人活一口气,杜云在向着阵外大骂一声后也只得仓促应战,可面对着白钰那骤雨般的攻势,要坚持着一炷香的时间又谈何容易? 白钰剑身一立,又是一道剑气横生,在这石阵当中如同蛟龙出海。 …… “一炷香时间……你可听到了?” 在那看台之上,事不关己的南平王爷抚着身旁的刀鞘,轻声问了一句。 离苏的目光转向孙兴樘,作为玉岚山大长老,此时的他周身的衣袍已被剑气割烂了几处,整个人的仪态也说不上悠然自得。 “据传孙兴樘这人入守定之后周身气机化形为丝,刚柔并济,在摒弃了玉岚山的原有功法后,更显其气机非凡,可控一方天地,如丝如缕,借力打力,虽远不及武当太极玄妙,倒也算是另辟蹊径,自成一派。可要说一炷香时间,恐怕孙兴樘是想结阵困毙二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离苏说着,突然目光一凝,如临大敌一般看向一旁。 “离将军真知灼见,不愧枪圣之名。” 只见一袭红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南平王所在的高台之上,当世武榜第二的慕轩摇曳身姿走到那刘瑾身边,南平王抬手示意离苏不得妄动,后者遂攥紧手中白蜡梅,目光紧随着红衣女子周身上下的每一个动作。 “离将军这双眼真是看得本尊浑身不自在。” “末将职责所在。这广庭湖畔人多眼杂,还请阁主自重。” 慕轩媚笑一声:“这自不自重的,本尊自有分寸,无需将军指教。” 这边话语方落,离苏手中白蜡梅的枪尖一转,手握枪尾向前递出,凭空击出金石之声,遂枪身一横,挡在刘瑾与那红衣女子中间。 离苏抬手一握,将两枚打落的黑白子捏在手中。 慕轩双手摊开,半倚在那龙头扶手上,笑道:“本座手无寸铁,答应过你不会伤及王爷半分,只是保不准手下人心痒,想与你这天下第五的枪圣试手。” 这时慕轩身后现出一手持折扇的布衣书生,后者收起折扇微微一笑,走到离苏身前五步开外,拱手作揖:“太棋府接不归,拜见离将军。” 离苏双眼微眯,冷笑一声:“接不归……怎么,如今就连太棋府也沦为风凌阁麾下的鹰犬了?” 接不归苦笑一声,没有回应,只是摇了摇头,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离苏长枪傍身,纹丝不动。 “去吧。”南平王刘瑾突然开口道。 离苏侧身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王爷,吃定其心思后,只好挥枪出阵。那红衣女子盈盈一笑,目送二人离去。 南平王苦笑一声,这接不归师出太棋府,曾高居前朝武榜前列,若是这风凌阁真有心图谋自己,就凭离苏一人又如何挡得住这新旧两位武榜高手的合力?虽说这慕轩有言在先不会动自己半分,可这谁知这魔头口中有几句真假,当下刘瑾只求若是动起手来,自己身后那千余素王甲可拖延这魔头片刻。 “闲来无事,王爷你我二人打个赌如何?” 刘瑾故作轻巧,一笑道:“但说无妨。” “就赌这一炷香后,这场上还能站着几人。” 话音方落,一道罡风袭来,扬起一阵风沙,吹得二人双目难睁。 “这多没意思,不妨猜一炷香后,这看台之上还能有几人站着?” 罡风渐息,刘瑾睁开双眼,只见得不知何时自己面前又出现一名黑袍男子,与那红衣女子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小侄拜见叔叔。”殷子安面向刘瑾拱手道。 刘瑾挤出一个笑容,挥手道:“侄儿免礼,免礼。” “秦王世子殿下。”红衣慕轩看向那黑袍男子轻笑道。 “小红姑娘。”殷子安也笑道,“几日不见,又或是该喊你,阁主大人?” “一口一个阁主大人,这哪有姑娘来得顺耳?” 殷子安站直了身子,向着慕轩所在的方向也行了一礼,说道:“夜阑一别,就再无小红姑娘音讯了,让在下好一顿记挂,小红姑娘进来可好?” “别说,世子殿下不在身边的这段日子,小女子可寂寞得紧。” 殷子安一笑道:“奈何在下要事缠身,不能久伴姑娘身边。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几人一阵寒暄过后,位于其中的南平王刘瑾如坐针毡,放眼看向离苏与接不归二人大战的方向,二人激斗正酣。接不归退隐江湖有段时日,这新旧武榜登榜高手交锋依旧是打得难解难分。 “想必这位就是廖之儒老先生了。” 殷子安注意到刘瑾身后一身形佝偻的灰衣老人,位列侍从之间,手持木拐,一身打扮极不显眼。 “见过世子殿下。” 殷子安随即一笑:“廖老寂寥一生,大器晚成,初登文榜便是那前十之列,位次更是压了我家楼里那青衣先生一头,想必是为这交州谋定了百年基业,叔叔他老人家有您的辅佐,真可谓是三生有幸。” 说着殷子安转眼看向那红衣女子,慕轩听闻此言面不改色,报之一笑。 殷子安继而端起桌上早先备好的凉茶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也不知那日叔叔在鹿鸣山上的棋招,可是出自廖老的手笔?” 那廖之儒听闻此言,笑道:“世子殿下言重了,廖某不过区区一介腐儒,人微言轻,更不必说什么指教王爷的话。登那文榜也不过是承蒙评者抬爱,侥幸而已。此榜分量不比那武榜,上面多少沽名钓誉之辈,不必多说。老朽耻居前列,实在惭愧。” 殷子安嘿嘿一笑,转而对那红衣女子说道:“小红姑娘,这大小元评向来由风凌阁住持,听这廖老的意思,此番你们这文榜出的可不太服众啊。” 慕轩目视前方,轻笑道:“世子殿下说的是,待本尊回去定好生敲打一番阁内那些不长眼的老家伙。”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几人看向白钰等人所在的战场,只见那位于石阵当中与白钰周旋的杜云此时已如风中残烛,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浑身上下伤痕密布,显得极其狼狈。 反观白钰这边,其姿态仪容在这一炷香时间内倒没什么多大的变化,只是手中那柄玉剑的剑身愈发显得透明,其周身白光也愈发耀眼。 殷子安见状笑道:“老家伙全身没一处不带血色,竟还能行气运功。这白家后生处处留手,并不急于这一招一式,小红姑娘有何见解?” 慕轩双手抱在胸前,淡然地看着场内局势变换,没有说话。 这时在那石阵之外,一道泛着白光的阵法拔地而起,将整座石阵笼罩其中。三千银丝织结成形,一瞬间竟将其中巨石割裂成漫天碎块。 阵法当中杀机涌现,白钰将手中长剑收于身后,右手在额前掐了个剑诀,嘴上念念有词。片刻之后其身后的玉剑散为无数细密光点,向着四面八方飞散而去,如道道剑芒将那银丝结成的大阵层层撕开。反观那玉岚山的客卿长老,在与白钰交战的这一炷香的时间中早已将自己浑身气力消磨殆尽,更别说留下什么保命的手段。就在这银丝大阵起阵的瞬间,整个人就被那三千银丝切割粉碎。 看台之上的殷子安见状眉头一挑,似是没想到这玉岚山大长老还有这般杀招。 只见位于其中的那白衣男子面对这三千银丝依旧泰然自若,掐住剑诀,转眼之间竟是将这杀阵破去大半。那位于阵外的孙兴樘见此一咬牙,双腿生力冲入阵内,向着白钰身后探去。 白钰一心操控玉剑破此大阵,孙兴樘吃定此时白钰无暇顾及身后,遂聚气于指尖,将那银丝聚集一点,脚下如奔雷一般,眨眼间来到白钰身后,将那墨绿色甲胄从前到后一指穿透,其力道如涟漪般荡开,将那被洞穿的身体寸寸撕裂,迅速散去。 一指穿了个通透,孙兴樘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疑惑。他看得真切,方才这一指下去的的确确撕裂了那白家后生的身体,可为何这一指的触感却如同捕风捉影一般,如此虚无。 一道刺目白光自孙兴樘身后出现,后者心头一惊,当即反应过来这一指下去仅仅只是击在了那墨绿色甲胄幻化成的人形上,而白钰的实体却在其出手的一瞬间金蝉脱壳,远遁开来。 孙兴樘连忙转身,再度凝结气机,却只见得一道剑光眨眼之间便已来到眼前。 白钰手中玉剑递出三分,那道剑气再度暴涨,瞬间便在地面上划出一道丈许宽的沟壑。 那端坐在看台上的红衣女子不禁叹道:“这炼尸之法实在玄妙。” “哦?” 殷子安听闻此言,顿时来了兴致,多问了句:“可有下文,在下愿闻其详。” 慕轩看了殷子安一眼,轻笑一声道:“这炼尸之法最早源自那十年前的赶尸人纪伶子,与行尸之法有那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以蛊虫养身的法门,只不过行尸但以活死人之身载体即可,蛊虫自会繁衍传递,而这炼尸一法不比行尸来得轻巧,需行此法之人亲力亲为。据我所知炼尸之法中有一法门,是将那百日童子与蛊虫存于瓦罐之中炼就,辅以南疆蛊毒药物,经过一个漫长的时间后可令其躯体成为蛊虫居所。不过可想而知,此法能炼就的百日蛊身万里无一,极其难得,绝大多数甚至挺不过前两日便化为一滩血水,然而只要蛊身炼成,只要蛊虫不绝,其人无生无死,更可自成万毒,倒是厉害得很。” 此时再看那场上的白衣男子,虽说周身没了那墨绿色甲胄相护,其手中玉剑白芒却愈发耀眼。在那丈许宽的沟壑之中跪坐着一道披散着头发的人影,正是那玉岚山大长老孙兴樘。 白钰上前两步,走到那孙兴樘面前,后者双目已然充斥血色,此时缓缓扬起头颅,喉咙中发出道道嘶哑声音。 白钰收起玉剑,一手递出,一道气机自那孙兴樘胸膛前穿过,带出一道喷涌而出的鲜血。 慕轩将侧边披散而下的丝发挽成一个发结,轻轻扎在脑后。:“本尊也是第一次亲眼得见这百日蛊身。你看先前那白钰身上的墨绿色甲胄,实则是由无数蛊虫聚合而成,以蛊成身,实在奇妙。只是在孙兴樘这一指之下,蛊虫死伤殆尽,怕是再不能凝聚人形了。” 殷子安沉默了片刻,问道:“听小红姑娘先前所说,姑娘也知这行尸一法?” “行尸一事,想必咱们身边这位南平王爷,要比我们清楚得多。” 殷子安双目一凝,看向刘瑾。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六十八章 单刀进枪(二) “本尊派去广静城的探子已经失踪了有些时日,想必世子殿下已经与他见过面了。” 慕轩看着殷子安轻笑一声,接着说道:“世子殿下披星戴月从那广静城赶来这广庭湖,是生怕本尊将王爷活剥了不成?” 殷子安脸上带出苦涩的笑意:“那不然?小红姑娘做事,在下不得不多加思量。” 慕轩问道:“世子殿下见过晋王了?” “见过了。” “他还在广静城?” “姑娘何不亲自去看一眼?” “不必了。” 慕轩忽然起身,拿起身边的白玉杯盏,斟满酒后面朝广静城的方向,对天一饮而尽。 “姑娘这是……” “没什么。” 慕轩坐下,重新展开笑颜。 “有件事世子殿下想必会有兴趣。”慕轩轻声说道,“要知道咱们这位南平王爷深谙御人之道,给这交州四品以上官员均于武明城中置办了宅院,供其家眷居住,且官员及其家眷出入武明城皆需向司部报备,否则皆以叛贼论处。王爷将这交州上下的文武百官的家底都揽在了手掌心里,这官员谁家添丁少人,王爷想必比那当家的还一清二楚。这黄角家中有一妻一女,妻子赵氏怀有身孕,听大夫说还是个男孩。” 坐在一旁的南平王脸上阴晴不定,红衣女子戏谑一笑,继续说道:“想当初黄角兵变之后屠尽濮常城上下千余百姓,震惊天下。事后咱们这位王爷封了黄将军在武明城的宅院,尽收其家财入库,可偏偏没有这对妻女的消息。” 慕轩转头狐媚一眼看向殷子安,笑道:“世子殿下可知为何?” 殷子安面不改色,看着红衣女子。 “那本尊在与世子殿下说一件事。” “世子殿下不是想知道这交州行尸一事吗,行尸并非无主之物,要知道行尸一法实乃南疆蛊术,可要说到这南疆蛊术,就不得不提那借尸还魂的复生法门。此法便是将行尸用蛊施于将死之躯,将其炼作死人体,待得日后寻一处风水宝地,借助阵法倒施行尸法门,将体内蛊虫逼出,借这天地灵气恢复自身被蛊虫噬咬所损肉身与气海,数年之后便可恢复。不过此法门除了要施术者本身的气机雄厚之外,还需辅以天时地利,以便强取这天地气运。据我所知,这样的地方在交州倒是不少,可要是人迹罕至,那可就屈指可数了。” “世子殿下是明白人,话已至此,就不必我再多说了。我对这交州的王爷没有兴趣,此行也只是兴致使然,世子殿下自行斟酌。” 那红衣女子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在殷子安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随后转身走下高台去。 殷子安怔在原地,半晌之后冷笑一声:“叔叔这回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殷子安回过头看向那南平王刘瑾,沉声道:“叔叔最好祈求这上苍有好生之德,若是广静城破,侄儿倒想看看离将军和他手下的三千素王甲能保得了你几时?” 说罢殷子安当即转身离开高台,那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南平王爷这时却猛然起身,大声道:“拿下秦王世子!” 整整一千素王甲当即执戈上前,将这高台围了个水泄不通,殷子安回头看向那高高在上的南平王刘瑾,冷声道:“叔叔这就图穷匕见了?” 刘瑾应道:“既然来了,侄儿何不与本王再饮一杯?” 殷子安不再多言,一手掐住剑诀,其后背剑匣隐隐震动,片刻后整整四十九道剑芒鱼贯而出,围绕着高台结起剑阵,为首那近百位素王甲士无不是被挑断脚筋败下阵去。 殷子安一手按剑,一步步走下高台。南平王麾下离苏虽被那太棋府的接不归缠住一时难以脱身,不过这千名素王甲士既得将令,便无退却之理。殷子安环顾四周,一时倒也难以脱身。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一千素王甲杀之可惜,叔叔可要想好了。” 殷子安腰间长剑出鞘,冲入那素王甲阵中,往来冲突,手中剑光翻转,宛若银龙。 整整一刻钟时间过去,殷子安周身三尺无一人得入。 刘瑾遥望离苏所在方向,尽管这位当世枪圣在交手之中处处抢得先机,可那太棋府的接不归一手折扇竟将离苏手中那杆白蜡梅挡得密不透风,一时半会儿难分高下。 这时那素王甲阵外侧无端惹起一阵骚乱,殷子安察觉到这甲阵异样,抬眼看时,却是白钰与白月儿二人,从这甲阵外侧冲杀进来,三人合力,迅速在这甲阵当中撕开一道口子,白钰背上其妹白屏,四人遂接着向北冲杀而去。 “小丫头总算想起我来了?” “别废话,要去哪?” “出去再说。” 四人向北而去,刘瑾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不禁长叹,半晌之后方才下令收兵。 殷子安等人向北走出十余里地,见得身后再无追兵了,于是原地修整了片刻。期间殷子安瞥见了白钰背后那昏迷不醒的白屏,于是问道:“今日从广庭湖逃出来,算是和那南平王撕破了脸皮,以后要在交州江湖上行事恐怕多有不便,白兄可有想好此行何往?” 白钰思忖片刻,说道:“无论如何先回夜阑,先与老阁主道别。” 听闻此言,殷子安随不再多说什么,与二人匆匆道别,遂与白月儿二人向着玉岚山隐池的方向赶去。 “我们去隐池?” 殷子安轻声开口道:“我当时在夜阑曾问过老阁主这交州行尸一事,阁主道出当年的纪伶子极有可能并未身死道消,只是不知纪伶子当年是用了什么旁门手段留存了一线生机在这世上,这人当时被重创了躯身,元气大损,想来是需要一个地方好生调养。我真是傻了,赶尸人在这江湖之中万人唾弃,更别说偏居一隅多年不被他人发现,说到头来这交州能收容纪伶子并且将其行踪掩藏的人不就是南平王那老家伙吗?” “南平王暗中扶植玉岚山孙家一脉,促使其一跃成为交州第一大门派,也是因此南平王才可将那纪伶子安置在玉岚山的隐池之中,为其吸收天地灵气,恢复往日气机。” “你说当时在那鹿鸣山上南平王为何对我动了杀心?不正是你我二人在那平遥城得知了行尸一事,老家伙生怕我这秦王世子深究下去,急于灭口才兵行险着。虽说你我逃过一难,可他怎会就此善罢甘休?” 白月儿蹙眉问道:“可他又为何要帮那纪伶子?” “这要说回晋王遇袭逃入交州一事,恐怕南平王对此早就知晓,同时也为此布下一个大局。从一手促成那濮常城牧黄角反叛屠城,再到那派兵镇压将其逼至太楼山中,这一切都在我们这南平王的意料之中。为的就是要借黄角这把刀干干净净除掉晋王殿下,再借黄角屠城之名,光明正大起尸百万。要知道这行尸不同于军士,其由蛊虫所控,不需粮草补给,冲阵在前不惧刀枪,寻常军士对上这等阴兵,毫无胜算。” 白月儿惊道:“这南平王是要造反?” 殷子安轻叹道:“分封藩王本就是这后汉新立的无奈之举,先帝曾设宗正司掌宗事大小事宜。这交州本就少有战事,三年前宗正司大幅削减交州军镇,五万虎豹骑算是南平王手下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家底,可眼下这濮常城屠了三千,广静城又是三千,刘瑾还能在这交州安坐多久?” “那我们何不直接前往广静城?” 殷子安摇头道:“行尸一事需从根源着手,不将这赶尸人杀死,这蛊虫繁衍无休无止。刘瑾先前阻我,也是怕我去寻这纪伶子,想必当下正是此人破关的紧要时候,此时不除,后患无穷。” 说罢殷子安想起一事,不禁叹道:“那刘瑾身边的谋士廖之儒,为主子谋下这一场大局,要在这乱象当中激流勇进,做那入局第一人,可身为这文榜之上不输青衣先生的当世谋臣,此举以百姓作饵,荼毒万民,定是有悖天道……即便成事,事后也要背负千古骂名,为天下人所不齿。廖之儒廖之儒……真是不负文榜上毒士二字点评。” 二人随即来到那玉岚山隐池所在山中,只见那山道之上沿途的守山弟子皆被人打昏在地。殷子安心生疑虑,进到那隐池当中,却见遍地狼藉,无数身着玉岚山宗服的弟子倒在池边,不省人事。 殷子安仔细查探了尸体,起身说道:“这些弟子体内气海虚浮,气机紊乱,生前都已是行尸。” 白月儿想起一事,说道:“听闻玉岚山每年会将宗门内比的优胜者送入隐池修炼,这样看来这些弟子反倒因此惨遭毒手。” 殷子安轻叹一声,道:“逆行行尸法门好比那起死回生之术,逆天之举,需得天时地利人和。想必那纪伶子要恢复实力少不了这些武道弟子的气海供养,可怜这玉岚山一门上下被这刘瑾与那纪伶子合力蒙骗,这些年不知送入了多少人命。经此一役,玉岚山孙家算是彻底断了传承,树倒猢狲散,这交州玉岚山算是走到头了。” 二人沿池继续往里走上百步,只见池边一男子席地而坐,吞吐间白雾缭绕。 男子气息微弱,面色苍白,想必刚经历一场大战。殷子安上前拱手道:“付兄。” 第一卷 天下潮 第六十九章 单刀进枪(三) 男子回过头来见到殷子安,遂起身拜道:“见过世子殿下。” 殷子安问道:“你怎会在此。” 瘦弱男子正是四象门付宛,见殷子安到此,男子神情略显惊讶。 付宛沉默了片刻,叹道:“此地是那纪伶子养身所在,我来此正是为了寻他。不知世子殿下……” “我也是为此事而来。” 殷子安环顾四周,问道:“可那纪伶子为何不在此处?” 付宛轻声道:“我来晚一步,想必此人已经破关而出,离开此地了。” “那他现在何处?” 殷子安问得急切,付宛撇了一眼面前二人,缓缓摇头道:“此事牵连甚广,不是世子殿下可以插足的,在下奉劝殿下一句,武道一途修行不易,武道中人更应知晓进退有度的道理。” 听闻此言,殷子安反笑道:“天下第九,也需懂得这般取舍?” “就是那天下第一又如何?与天争命,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付宛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言语之间满是凄楚。 殷子安似乎听到过类似的言语,一时间沉默下来。 付宛解释道:“纪伶子以行尸之法保全肉身,这些年身在隐池窃取天地气机,又得益于这玉岚山中诸多门人气海温养,如今出山实力想必比之当年犹要更胜一筹。当年江湖几大高手围剿纪伶子一人,尚且让他以旁门手段存了一丝神魂,谁又知晓他如今卷土重来又存了多少后招?赶尸一法本就不同于江湖中人所学功法,更不可与武道正途一概而论,一旦中招其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都是那赦天机说与你的?”殷子安道。 付宛犹豫了片刻,说道:“不瞒世子殿下,我曾是那纪伶子门下大弟子,通晓南疆蛊术和那赶尸之法,连同其余三位四象门人在内,无一不是与这交州行尸一案有着或多或少的牵连。此番交州dong乱归根到底还是当年的因果,阁主大人成立四象门说到底就是为了到这一日,交州江湖不至于无一人能挺身而出。” 殷子安沉默了片刻,遂道:“既然如此,行尸一事便交由你们夜阑的人处理。” 殷子安转身道:“我送你去找纪伶子,你若奈何不了,我来杀他。” 付宛听闻此言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不再多言。 白月儿跟上前问道:“你知晓那纪伶子现在何处?” 殷子安道:“之前林思柳带兵入交州,想必如今正与那黄角叛军交战,要说当下交州何处死人最多,想来也就只有一个广静城了。纪伶子出关倘若不是为了隐匿行踪,那么只有那一处地方可去。” 与此同时付宛也跟上来道:“世子殿下说得有理,我曾是那纪伶子门下弟子,对赶尸人的气息也有一定感应。当下纪伶子没了隐池天障的庇护,我差不多能够寻到他的踪迹,大致就在那广静城的方向。” 殷子安双腿发力,一个起落消失在了原地。 “事不宜迟,我等立刻赶往广静城。” …… 武明城,夜阑。 当白钰背着重伤的白屏回到夜阑的时候,老阁主赦天机正在夜阑门口拓印“煌夜剑行录”的碑文,待白钰将白屏安置好后,赦天机拿着拓印了一般的碑文走进屋来。 “广庭问剑一战,想来颇为惨烈。” 白钰看着床上半边身子被血染透的白屏,颔首道:“幸得秦王世子殷子安出手相助,护得白屏周全。风凌阁阁主慕轩和南平王刘瑾齐至,行尸一事暴露后刘瑾派那一千素王甲截杀殷子安,我与他一同冲杀出来。” 赦天机坐到床边,拉起白屏的手腕开始诊脉。 “秦王世子现去了何处?” “玉岚山隐池。” 赦天机将手上的纸张放在一边,不再多问。 “你这妹妹还算命大,此番几处伤势都没涉及要害处,我现帮她调养经脉,修复体内几处受损的窍穴,能恢复多少就看她个人造化了。至于外伤,用药之后再静养十天半月,应是能恢复大半,届时站起行走应是不成问题。” 白钰听罢急忙拜道:“阁主大恩,白钰铭记在心。” 赦天机挥挥手道:“你我不必说这些。” 白钰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白屏,神情颇为挣扎,犹豫再三,白钰还是说道:“白屏这边就有劳阁主了,白钰现还需赶往玉岚山隐池,时间紧迫,不敢再耽搁了。” 赦天机头也不回道:“纪伶子现已不在隐池。” 白钰愣了片刻,问道:“那他现在何处?” “广静城。” 还不等白钰多说,赦天机回过头来接着道:“白衣他已经身在广静城,付宛和秦王世子也会相继前往广静城,纪伶子那边你不必再去。” 白钰执意道:“纪伶子养气多年,实力早已不似当年,即便有付兄和殷子安二人前往,想必此战也颇为艰难。况且纪伶子后招层出不穷,我们多一个人,也算是多一分胜算。” 赦天机轻声道:“还有张亦人。” 白钰诧异道:“蜀州三寸山的张亦人?” 赦天机颔首道:“正是。算算时辰是该到了。” 白钰双手垂下,长出一口气。 “那……” “广静城那边你不必担心。今日之后交州这些年的恩恩怨怨就该断的差不多了。这几日便在夜阑好生休息,养精蓄锐,届时秦王世子出交州,你去送他。” 白钰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赦天机一边说一边将白屏的上身直起,坐到其身后,双手扶住其肩膀,开始缓缓向其注入气机,一道黄白色的气息笼罩在白屏周身,其体表凝结的血痂也在这气息之下缓缓脱落。 白钰见状遂不再打扰,抱拳后便要离开。 “还有一事。” 赦天机叫住了正准备转身离去的白钰,说道:“庭院里有一人在等你,你去看看他。” 白钰愕然,点头后离去。 夜阑年后尚未开张,楼里楼外还是那副清净模样。庭院中的几处枯枝发了新芽,算是给这凋敝衰落的景致添了几抹新奇的绿意。 白钰走出房间,站在二楼凭栏处,低头向庭院之中看去。当下夜阑之中了无人烟,若大个庭院,仅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年正拿着扫帚,安静清扫着石阶上的灰尘。 白钰一时间没有认出少年的背影,却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等候少年转身的一刹那,随后整个人怔在原地,那双腿竟是如同注了铅水一般动弹不得。 那少年回过头时恰巧也注意到了白钰,却是开口问道:“公子找谁?” 白钰依稀记起当年自己身在玉岚山的日子,璞玉试上锋芒毕露那年,这个弟弟才触及自己的腰身,每每外出见到生人都要怯生生地躲在自己身后,拉住自己的衣角指这指那。白钰偏过头去似是不忍再看,只再余光中打量着少年的容貌。 十数年过去,一切都仿佛还是那昨日的光景。 半晌过后,少年似乎终于认清了眼前的人,声音突然哽在了喉中,那握着扫帚的手腕微微颤动。 “是我,我回来了。” 白钰的声音击破了少年内心最后一道防线,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眼前人的面目,抽泣出声。 白钰那扶着木栏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似是喃喃自语道。 “我回来了。” …… 殷子安一行人纵马飞奔于官道上,三人一路无话,直到看见那一袭银甲牵马执枪立在那道路中央。殷子安猛提马头,几人暂缓前行,向着那银甲将军步步逼近。 “离将军在此等候何人?” 那银甲将军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着将包裹着枪头的白布摘去,随后拍了拍那马头。那匹马随即向南飞奔而去,一路尘沙飞扬。 白月儿从腰间取下绳镖,纵马向前道:“我来挡他。” “且慢。” 殷子安当即叫住白月儿,道:“稍后你和付宛二人找准时机一起赶往广静城,离苏这边让我来。” 白月儿回头看了一眼,正欲反驳,殷子安却又道:“若是此番避无可避,你二人都拦不住他。” 殷子安按刀下马,低声道:“我会去找你们。” 说罢殷子安上前两步,大声说道:“是刘瑾让你来的?” 离苏没有说话,但这个中缘由殷子安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于是当下又道:“你可知晋王殿下以身饲虎,其麾下将军林思柳正与黄角叛军于广静城外交战?” 离苏依旧没有开口,殷子安沉声道:“你可知晓那广静城破该当如何?” 银甲离苏这时却缓缓摇头道:“军令难违,世子殿下不必再劝了。” 殷子安接着道:“你让开,今日过后,我亲自前去武明城找你讨教。” 离苏调转枪头,摆开架势,将那枪尖正对着殷子安的方向。白月儿和付宛二人对视一眼,随后策马向着离苏两边冲去。 殷子安与离苏就这般对峙良久,二人自离苏身边经过,后者却也没有出手阻拦。殷子安见二人纵马远去,终于安心闭上双眼。 片刻后殷子安猛然睁眼,大声道:“你当真以为有个天下第五的名头就能拦我?” 殷子安缓缓将手中长刀抽出,脚下的步子逐渐加快,最后近乎飞奔在这道路上。 继而一声震怒响彻天际。 “离苏!”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七十章 单刀进枪(四) 单刀进枪九死一生从来不是句空话,其中除了那由无数战场尸骨打磨出的一寸长一寸强的六字箴言之外,单论刀枪两者的杀伤力,那也是不可足一而论的。汉朝军营中向来盛传宁挨三刀不挨一枪的言论,战场之上,刀的劈砍往往无法如枪那般贯穿敌人身躯,对其脏腑造成致命杀伤,要知道哪怕是遇上重甲,枪的穿透性能也在极大程度上优于各式刀具。因此在这战场之上单刀进枪就是纯粹的无稽之谈。 这番言论此后延伸到了江湖上,那些个对于那些单以武技分高下的江湖游侠而言自然也是十分适用,唯一区别只在于武夫修习武道一途,入气之后对敌便再几乎不在以那武技高下论胜负,一场比武的胜手往往落在了双方修为与气机的掌控之上,所谓兵器,更多的只是在于对行气一途的疏导与贯通,手无寸铁行走江湖依旧能混得风生水起的江湖人士自然也大有人在。 然而殷子安此番不加气机,大踏步前行,分明是存了要与离苏单凭武技论高下的想法,只是自古以来单刀迎枪几无胜手,殷子安又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或许是本就心有不平,此番托大只想让那离苏败得心悦诚服,可那身为天下第五的枪圣离苏又岂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只见其手中那丈许长的点钢枪正面迎上殷子安手中长刀,两者相交顿时迸发出金石相击的刺鸣声。 殷子安自然不敢小觑枪圣之名,此番试手也是拿出十成十的功底,在一刀震开枪尖后,当即执刀向前。单刀进枪,关键就落在这一个“进”字,枪尖锐利,但避开枪尖,欺身向前,单刀也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 离苏自然也知晓其中道理,当即回身向后拉开距离。殷子安当即一脚踢在那枪尖处,将离苏的身形往前微微一带,恰是这一瞬间的停滞给力殷子安执刀贴身的机会。 殷子安将刀身贴着那枪杆节节递进,先前踢在枪尖的那一脚在阻滞了离苏后撤的同时也让离苏无法及时撤去枪尖的力道,由此无法第一时间横栏架枪防守。殷子安此番进攻离苏避无可避。可就在那刀刃即将划过离苏虎口之际,后者竟将那枪尾离手,抛枪向上。刀身紧贴枪杆的殷子安被枪杆整个抬起后落,眨眼之间又回到与离苏的五步之外。 一招没能得手,殷子安再度挥刀向前,心想趁着离苏的大枪尚未回手之际抢占先机。这时只见那大枪在空中划出一个满圆,离苏在抛出枪尾后,顺手接住那伸回的枪尖,随后便一只手握住枪尖部分,与欺身上前的殷子安交手数个回合。 枪尖对刀刃,此番交手二人未能分出个高下。离苏近战对敌,用枪杆荡开攻势,再以枪尖防守反击,这般手段放眼天下也是罕见。 数个回合之后,离苏荡开门户,趁机将枪尖竖直向上高高抛起,随后一手稳稳握住那恰好伸到自己跟前的枪尾。那枪头枪尾再度对调,离苏这时双手握枪,将枪头自高往下狠狠砸去,随即枪身在距离殷子安头顶不到一臂的距离处稳稳停住,而那枪头则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弯下,枪尖如箭矢一般精准落向殷子安额心处。 这一点枪千钧力道,殷子安避无可避,遂侧起一脚将那枪尖踢偏,在卸去其中力道之后,殷子安顺势用脚尖勾住枪头,身形一转,整个人翻身站到那枪头上,随后脚下发力,将一杆枪稳稳下压,踩着枪头落在地上。 殷子安一刀伸出,距离离苏却还有一臂距离,看似近在咫尺,可只有当局者才知晓这一臂的距离却是宛若天堑,难以逾越。 二人就此停住,离苏不禁叹道:“世子殿下好武艺。” 殷子安面无表情道:“离将军倒也不差。” 离苏听罢苦笑一声,他自认在那武榜之中单论武技可入天下前三之列,却想不到今日竟与一后生打得有来有回。 殷子安却不知离苏这些思量,只是此番时间紧迫,他本想单以武技分出个高下,给这享誉天下的枪圣一个交代,可事到如今想来比试已经不是以武会友这么简单。殷子安气息暴涨,刀刃上的气机节节攀升,罡风骤起,离苏的神情也渐渐变得凝重。 …… 广静城。 如今的广静城内丝毫不逊色于城外的纷乱喧嚣,自打闭上城门之后,城内百姓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眼见得这城外杀得昏天黑地,内心愈发惴惴不安。更有甚者,三五成群聚集起来,到官府前,城门前散播流言,擂鼓大闹。事到如今,广静城尉已派兵不知镇压了多少起事的暴民,城中大牢更是早已人满为患。 任谁都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命关天岂是儿戏,稍有差池便是城毁人亡,濮常城一城冤魂便是前车之鉴,又有谁能将希望真正寄托在一名肃州来的少年将军身上? 就在此时,已是混乱不堪的街道上出现了一老一小两位道士,老道士披头散发,身着破烂道袍,一身打扮像极了道路边上的乞讨之人,相比之下那小道士却是要干净不少,生的明眸皓齿,额心处还有一点朱砂印记,倒像是从名门大家里出来的俗世弟子,只是背着一个与身高极不相称的书箱,看上去倒是颇为滑稽。 小道士似乎有意与那老道拉开距离,一路上几乎没有交谈,直到二人寻到了一处位于深巷中的茶水摊,这才坐到一张桌上。 开茶摊的老头跛了一只脚,行走不便,因此茶水吃食都只摆在了身边的木桌上,让客人自行取用。或许也正是有这层原因在,小老头这才在这纷乱的闹市当中安安稳稳地经营这这点生意,闹中取静,相比之下这老头的茶摊在这若大个广静城中已是难得的清净之地。 小道士跟老头要了一壶花茶,在取茶的时候小道顺口问道:“老人家,城外打了多久了?” 老头子说道:“这我不晓得,听说今早封的城,兴许是那时候打起来的吧。” 说罢老头子看向小道士,见到后者生的唇红齿白,模样俊俏,不禁多问了一句:“小道士,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小道点头道:“昨日才到。” “那真是不巧。”老头面露惋惜道,“这段时间交州不安生,黄角起兵反叛,就在这太楼山上,你昨天来,今天就带兵打过来了。要我说你还是趁早准备跑路,黄角这畜生可杀人不眨眼,前段时间屠了濮常城,上下几千人呐,都死了。唉,你看我这脚,我是跑不了了,你们呐能走就走,一刻也别留。” 小道士笑道:“我看这就算城破也还要些时候,现在广静城四门紧闭,要出去也没有办法,我们行走了好些时候,先喝口茶,解解渴。” 说罢小道士转身坐回到位置上,在其对面的老道把头发往后顺了顺,伸手就要去提那壶花茶,却被小道士一巴掌打落。 “一手脏物,别乱碰。” 老道悻悻然缩回手来。 小道士一边倒茶一边调侃道:“在武当山时,你不是自恃清高得很,说什么不入凡尘,不修因果,怎么此行广静城你倒是一路屁颠屁颠跟到这来,堂堂武当山现任掌教这点骨气都没有,你可知晓出家人不打诳语?” 沈苍生被说破了脸,自顾自喝着茶水道:“我不与你争辩。” 二人正说着,只见茶摊里又走来一人,这人一身白衣,背负一柄普通制式长剑,虽说戴着斗笠,但也不妨碍旁人看出其那如玉的面容。 在这闹市之中,白衣少年举止端庄,谈吐雅正,在小道士眼中别是一番景致。 白衣少年要了一碗白粥,自行取过后便坐到角落当中,与两位道士正好间隔了一张桌子。 小道士漫不经心说道:“都说夜阑少阁主色甲南朝,今日一见倒真是不负盛名,只是这张脸生得过于出众,行走江湖还是多有不便。” 名为沈苍生的老道士敲了敲桌子道:“你休说人家。” 小道士嘿嘿笑了一声,端起茶杯道:“那倒是,武当掌教以乞丐之姿行走江湖,那也件奇葩事。” 沈苍生摇摇头道:“我不与你说这些,你知晓我跟来此处是怕这广静城有何闪失。” 小道士挑眉道:“你不信我?” 沈苍生仰头看着天道:“纪伶子从十万大山里走出来,是交州赶尸术集大成者,更是精通苗疆密林里那些蛊虫奇术,纵使你修为再高,若是不曾见过那些偏门招法也很难看出其中门道。濮常城一事便已经出乎你我的预料,今日你我二人要谨防纪伶子的后手,以保万全。” 听闻此言,小道士却是不紧不慢说道:“纪伶子再大的后手都逃不过天道,掐指间的事情,倒也不必掌教大人亲自出手。只是说今日能让你这老头出那武当山看看也是好事,江湖气象更迭,那都是新人换旧人,哪有总让前人挑大梁的道理。我赌今日无需你我二人出手,广静城一难自有后生出手平事。” 头发花白的沈苍生抬起头看了坐在对面的白衣少年一眼,后者当下正专心致志喝着那碗白粥,对这四下喧嚣充耳不闻。 只见白衣少年吃罢白粥,向店家讨要了一张白纸,随后大踏步向着城头走去。 沈苍生看着那渐去渐远的少年背影,道:“老夫闭关过年,对这世事知之甚少,此人真有断魂斩鬼之能?” 那道童吹着杯中热茶缓缓道:“今日成败,且看这几位后生的能耐如何。” 第一卷 天下潮 第七十一章 剑叩八神(一) 黄角的项上人头早在林思柳领兵冲阵的第一轮交锋当中便被那少年将军一剑砍下,至此黄角麾下军士算是彻底失了军心,面对这位肃州来的少年将军自然也就沦为了一群散兵游勇。 一轮冲阵过后,林思柳回身立马执枪,其后千余军士威势不减,片刻后再度纵马向着那黄角军冲杀过去,两相交锋血肉横飞,几个来回之后,黄角军终于吃定了林思柳本就没有招降的心思,此战打最初就是你死我亡的结局。于是重整旗鼓,几位副官各自领兵守住阵脚,严阵以待。 广静城内,沈苍生静静看着对面双目微闭的小道士,问道:“结果怎样。” 小道士微微皱眉,一道神识铺散开去,复而收回。小道士缓缓睁眼,只见一抹白光自那眼底掠过,那城外的血腥场景一一印在其脑海之中。。 “果不其然,林思柳是要杀尽黄角军。” 沈苍生叹道:“这是何苦。” 沈苍生复而站起,不知在眺望何处。 “晋王殿下出城去,这广静城就算是保住了,林将军何苦徒增杀戮。” 小道士听闻此言却是摇摇头道:“晋王的死打从最初就已是定局,可广静城却不是。晋王赴死除了为这广静城的百姓争条生路之外,也是存了给这多方势力一个台阶下的心思,广静城降了,南平王奉旨讨贼,朝廷不再追究,史官也能给晋王一个清白名声,最重要的,这位自肃州来的少年将军也好带兵打道回府,跟这交州的浑水划清界限。可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这位少年将军那少年心性,林思柳生前最为敬重晋王,晋王身死交州,他又怎能坐视不理。黄角叛乱刘瑾不想管,交州的官府不能管,那就由他来管。这注定赔本的买卖说到底也只有这般少年心性才能决然赴死,晋王如此,林思柳也是如此。朝廷里少不了那在战场上锱铢必较的将军帅才,但也不能少了如林思柳这般不计后果的少年英才。南朝江湖百年,倘若人人都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龟,那才叫无聊。” 沈苍生听闻此言沉默了片刻,继而深以为然道:“林将军四千兵卒杀尽三倍于己的黄角军,日后史书留名,也算是一段佳话。” 小道士闭上双眼说道:“先前林思柳借定军山以高屋建瓴冲杀敌阵,几轮下来大约杀去个四五千人,这余下的六七千人在吃定了林思柳所率军士的数量后想必也已将阵型稳固下来,现在对阵两方都失了地利,接下来那可就是短兵相接,各凭本事了。黄角军数量占优,林思柳所率的交州骑兵却也不容小觑,更别说还有那藏在暗处的几方势力,胜负如何还是难料。” 沈苍生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胡子微颤道:“胜负难料?” 小道士笑道:“确乎如此。” …… 广静城外,血气弥漫,杀意四起。 林思柳平日里少言寡语,本就不是那种善于阵前慷慨陈词,激昂三军的将军,但身为一军之将,林思柳凡事力争敢为人先却是实打实的作为。冲阵在前,林思柳所率军士皆可看见那排头一骑定是那银枪银甲的少年将军。因此即便林思柳不善言辞,在军中威望却不曾消弭半分。 林思柳自认不是那坐镇中军统领三军征伐的国之重器,但却绝对是将军中最为锐利的那杆长刀,长刀所向,披荆斩棘。 两军已经在这广静城外杀伐半日之久,眼看得日暮黄昏,林思柳重整军威,再度挺枪,那早已破败的银甲在夕阳的照映下略显斑驳。 两支军队各自仅剩千余人,事已至此,无不死战。林思柳再立将旗,一马当先冲向敌阵。 此番撞阵一如过去几个时辰内的无数次交锋,唯一的区别仅在于这战场上依旧站立的军士越来越少,而倒下的尸体却越发多了。 林思柳率先一枪捅入敌阵,一如往时将那排头一人挑落马下,继而躲过那迎面而来的一刀斩击,用枪隔开空挡后用脚腕挂住马镫,下腰出枪一气呵成,再度挑落一人。 黄角军中几位军士想必是要效仿林思柳先前那擒贼先擒王的对阵之法,在中军等候许久,待林思柳一骑冲入,随即几人联手将其合围,一枪率先拦住林思柳去路,继而几人各执兵器一拥而上。林思柳提起马头,却被一自侧面奔袭而来的军士撞上,两匹军马当即倒地,林思柳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后迅速起身,挺起长枪,面对着一位冲袭而来的骑兵,侧身躲开,一枪正中那人心窝。 此番落马无疑将林思柳拉到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处境,几人围攻之下招架得略显仓促,好在后续军士跟上,为其抵御了几番敌军攻势,这才堪堪转危为安。 落下马匹的林思柳索性提枪步行向前狂奔,一杆银枪在阵中往来冲突,威势不减。 此番交锋比之此前任何一次都要惨烈,林思柳困于敌阵之中,其麾下军士纷纷下马步战,与那黄角军战作一团,尘沙四起,尸横遍野。 林思柳一枪刺到马匹,继而回身一枪再刺一人,收回时带出的血线早已染透衣甲。林思柳本欲回身再战,却不想身后那被一枪戳倒的敌军竟再度起身扑上前来。林思柳余光见到身后人影,心头一惊,连忙转身再补一枪。 两军交战本就生死只在一面,林思柳定神看向那被一枪戳中心窝的军士,见到了后者那宛若死物的眼神,当即心中明了。 交州行尸,怎会出现在此地? 林思柳收枪放眼望去,只见得四下将士浴血奋战,又岂是在于那黄角军对阵?战场之中鲜血淋漓,所有军士面对眼前之人早已分不出是敌是友,只顾砍杀过去。林思柳凝神看着那些军士的一举一动,其中大半竟都是先前阵亡的军士尸身。无数行尸自地面爬起,就如野兽一般向着身边的军士扑去,而那杀红了眼的将士却早已无暇顾及这些,无数人最终在这车轮战中力竭倒下,继而再度站起,化为行尸, 林思柳用枪身强行稳住身形,一只手静静捂住额头。片刻冷静后林思柳抬起头来,一枪将那正欲起身的行尸戳倒,随后拔出腰间佩刀,将那尸身一分为二斩成两半。 此战已是死局,唯有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林思柳握紧手中银枪,满目凄凉。 或许他就该在晋王殿下赴死之时率军离去,事到如今却不容其懊悔感伤。林思柳一手持枪一手执刀,凡是杀敌后必用长刀将其分尸,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林思柳望着视野之中数不尽的尸群,似是再也找不到一个活着的军士。 兴许自己就该这般死去。林思柳闭上双眼,手中长刀应声落地。 …… 就在广静城外乱战之际,一袭白衣却在此时站上了城头。 那坐在城内茶摊里的小道士察觉到了白衣登城,随即收回心神,脚踏罡步,整个人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小道随后出现在了城中一处高楼之上,此处别无他人,又恰巧能看到城头的那一袭白衣。片刻后那衣衫褴褛的老道也出现在了高楼上,与小道士一同并肩向那城头看去。 只见那袭白衣登楼后闭上双眼,指尖在那剑刃上一抹,将血液滴注在那张先前向茶摊老人要来的白纸上,画下一道在旁人看来玄之又玄的血色符箓,同时其眉间的一点菱形印记逐渐转红,继而无数红线从那菱形印记散发伸向脑后,远远望去如同一根血红色的头带。 白衣将那以血写就的符箓向着空中抛去,随后一道火焰凭空升腾而起,将那符箓烧去,而那血液的纹路却被保留下来,停留在半空当中。 白衣按剑,那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迸发出一阵耀眼金黄,继而那悬浮在其身前的血色纹路迅速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眨眼间便已遍布着广静城内外。 白衣将剑往空中抛去,长剑在半空中翻转过后稳稳停在那血纹的正上方,随后一阵剑鸣刺破天地,一阵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面八方荡去。 广静城内的百姓同时也注意到这天地奇观,遂纷纷抬起头来驻足观望,他们眼中看不见那铺天盖地的血丝纹路,只听得一声剑鸣,继而一道波纹荡开,如撞洪钟。 四方虚空隐隐传出龙吟虎啸之声。白衣所在东北方向渐渐显示出一道黑色蛇形虚影,黑蛇背生两翼,鳞甲直竖,将那白衣笼罩其中。 站在城内高楼上的小道双眼微眯,如若点将一般将这八方神兽一一道来:“相柳、螣蛇、九婴、六仪、白虎、玄武、朱雀、勾陈。” 站在一旁的沈苍生盖棺定论道:“剑叩八神,老夫也是平生第一次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