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剑灵她披个马甲回来了》 第一章 行走的女酒桶 大周国妖魔横生,人妖并存。 金陵城,这座东靠京城、西倚蜀地的城市正值一年间最热闹的时节,南来北往之人不少。不管是人还是妖,往这街道上滚滚人流中一汇,高处只能见潮水一般涌涌而过的人头,完全分不清楚其中人妖之别。 风凝霜背着一只扁塌的行囊经过市集,肚子“咕~~”的叫了三个弦音,旁边卖馒头小贩的话语热心熨烫的飘来,“新鲜出炉的馒头哎,五文钱一个!” 风凝霜咽了下口水,摸出只剩几文钱荷包,连春风都笑她是个穷鬼——从家乡一路奔波过来,银子就剩这么些,方才第一次看耍剑使棍的街头卖艺,以为是免费的,怎料结束时,周围纷纷慷慨解囊,只有她悄悄溜走间被揪住衣襟,在舆论压力下,无奈地奉上了三文钱——这已是她仅剩的半副身家了,还被嘘了个半死。 无奈啊!她只能低头安慰一下自己的肚子:车到山前必有路。 只这么一想,没想到这“路”很快就来了。 前头飘来一阵馥郁的酒香,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一大群人,兴奋地在讨论着什么,风凝霜机灵,爬上了街旁一棵大树,把里面的情况瞧了个一清二楚。 这是一座豪华酒楼,门前摆了一长桌,各色酒水一溜儿排开摆放在桌子上,风凝霜数了数,足有两百杯,长桌两头各对坐一人,佩剑戴刀,俨然是江湖中人。 酒楼门前并排站了三人,中间那男的应该是个跑堂的,在大声吆喝:“老规矩,谁能喝下最多的酒,谁就能赢去这所有的金锭,外加这把宝物!” 风凝霜用手搭了个亭子极目看去,只见那人一把揭开左手边女子所捧之物——一圆盘满当当、黄澄澄的金子! 在场一阵哗然,穷鬼风凝霜那颗“贼心”登时就起了。 那男的又一揭右边女子手中长条形状物,风凝霜脸色一凝——一把足有三尺的剑曝露在阳光下,晃得众人眼前一花。 剑柄镶红玉,剑鞘玛瑙、翡翠、绿宝石...造价显然不菲,单这做工已经胜过旁边的黄金百两。 在下方围观群众第二波激动汹涌的呐喊声中,风凝霜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登时有了主意。 那主持酒局的跑堂男子一声吆喝,酒局正式开始! 话音才刚落,长桌左侧那佩刀的魁梧大汉竟已哐哐连干八杯,吃瓜群众顿时爆发一阵惊呼! 能够在金陵城中这中心位置摆上这么一拼酒擂台,奖品又是如此丰厚,这酒显然不是一般的酒。 风凝霜鼻子灵,已闻出这酒有来自绍兴的女儿红、经年酿制的竹叶青、更有来自宫廷的玉液酒…一道道混着喝去,别说是一般百姓,便就是修仙之人,都要沉醉不知归路。 与那魁梧大汉猴急般的速度相反,右侧的佩剑公子倒是喝得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吃瓜群众一般不乐意见这样慢热的戏码,大多数人都将胜利押在了佩刀大汉这一方,毕竟体型彪悍,酒量自然也不会太俗。 风凝霜从树上溜了下来,掬起地上一捧秸秆灰,往脸上抹了抹,大踏步往人群中走去。 此时战局陡然翻转,那佩刀的魁梧大汉在拼到第五十杯的时候,打了一个大酒嗝,—头栽倒在桌上——醉倒了。 对面那公子见状微微一笑,转头对跑堂男子道:“这已经是第三十个人了,算上前面的,我已经喝至第一百八十五杯了吧?” 男子点头,“谢公子说的是。如果没人再来竞争,你便是最终胜者了。”他环视全场,众人鸦雀无声,已是再无人敢上来争竞。 男子就要宣布胜者时,场上俏生生的一声喊:“且慢!” 风凝霜分开层层的人群走出来,吃瓜群众一看——哟,一身灰土布衣服、身子瘦弱,两颊灰扑扑的,却是哪儿来的乡下小伙? 想是来凑热闹的,跑堂男子不耐烦地一扬手,就有两条大汉从酒楼里出来,左右将她一架,要将她赶走。 风凝霜大喊:“等等!我不跟他比,我就一句话:我把这桌上的酒全数喝完,才算我赢。成么?” 这口气实在太大,在场群众爆发出一阵嘘声,那公子放下酒杯道:“我若不同意嘛,显得我连个叫花子都比不过。行,请吧。” 谁是叫花子?风凝霜翻了个大白眼——如果不是这一路行来,她发现只要自己一露真容便惹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是真不愿意做这样邋遢的男装打扮,独身一个女子在外,她容易么? 她一屁股坐上原本那魁梧大汉的位置,“废话少说。满上吧!” 酒盏被重新满上了,一桌子的酒液在阳光下晃晃荡荡的,跑堂男子毫不客气地加上一句:“两百杯,一滴也不能剩!” 风凝霜自信一笑,风餐露宿下干瘪的身子傲然地挺了挺,肚子又发出一长声:咕~ 两旁哄堂大笑,“敢情这小叫花子是饿极了,来蹭酒喝的。” 对面那公子亮出一把褶扇,悠然扇了两扇,“若阁下能喝下这所有的酒,在下再奉上一百两银子。” 风凝霜拱了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捧起第一杯酒,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差点把她熏出了眼泪。 她仰头,一饮而尽,爽快地吐出一口气,“好酒哇!” 围观群众见这小叫化居然有如此酒量,不由得惊讶起来,眨眼间,已见她连喝了十杯酒,眉头都没眨一下,又纷纷从惊讶转成了震惊,身不由己地往她的方向靠拢了一些,想看清楚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目今大周国妖魔横生,连平日隐居深山、不怎么“出世”的修仙门派,因着这乱世,都开始有所动作,莫不成这小叫化是有个什么来头? 又是一眨眼,风凝霜已经干完了第五十杯酒,仍是脸不红,全身岿然如泰山,淡定地又拿起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午间日头渐渐毒辣,周围鸦雀无声,唯独风凝霜咽喉间传来那一声咕噜的声响,一桌子的酒转眼已经被干掉三分之二。围观群众只能见着一只活着的酒桶精,在风卷残云地吞噬着这桌面的美酒。 那谢公子开始不淡定地扇扇子,在他焦虑的目光中,风凝霜又干下了五杯。 群众沸腾了! 第一百八十五杯酒,终于赶上了对面那谢公子。风凝霜放下杯子,蹙了一下眉头,饶是她天生就酒量过人,但空着肚子连干了这么多杯烈酒,委实有些吃不消。她重重打出一个酒嗝,扶着桌沿喘了两口。 对面的公子见她如此境况,松了一口气,好整以暇道:“不要勉强,美酒不是馒头,得悠着喝。” 风凝霜懒得理会他的打趣,抡了抡胳膊,在原地小跑活动了起来,看样子毫无醉意。 在场群众窃窃私语,风向大有改变之意。谢公子面色一沉:“上酒!”胜利本就离他咫尺之距,哪里有放弃的道理? 酒斟上,他立马加快了速度喝了去,其实他已连续喝了一天,胃里已是翻山倒海,少不得要暗中用内力化酒了。 哪知这一口内劲还未运至腹部,对面那小叫化突然一下子回到桌前——哐哐哐地,眨眼间便灌下了好几杯,他一下震住了,眼睁睁见她捧起第二百杯酒,仰头,“咕噜”一声,酒下肚。 吃瓜群众都傻住了,这些天来挑战酒局的江湖豪杰不少,大都败在了这谢公子手下,哪里会想得到这其貌不扬的小乞丐,竟能一口气干完两百杯美酒! 鸦雀无声中,对面那谢公子放下酒杯,洒然道:“我输了。”他大有深意一瞥风凝霜,拱了拱拳,转身离去。 风凝霜放下酒杯,整个人都软瘫在了椅子上。 她天生就有两项本领,其中一项就是酒量过人。记得小时候,家里地窖里存有不同的美酒,她趁着大人不注意就偷溜进去了,拍开一大埕酒,咕噜咕噜地当成白开水一般地喝,往往等到日上三竿,那做县官的爹从衙门里回来了,才把她从酒窖里捞出来。 ** 风凝霜翻了个身,她又梦见以前的事情了,十岁是她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十岁以前,她的生活无忧无虑,十岁以后,她生活遭遇两大巨变,尝遍了人世间一切的酸甜苦辣。 第一个巨变,是做县官的爹因为为官正直而得罪了当地士绅,被诬告上京而丢了乌纱帽,从此以后,他们举家搬到一个乡村,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个巨变......是她轻易不愿提起的噩梦。 外面已经日上三竿,她望着从窗台洒进来的阳光,不想再躺着胡思乱想,于是爬起了身。 昨日她赢下了酒局,第一时间就是找了个客栈,囫囵吃了些东西,睡了个大觉。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直到现在才醒来。 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灰土布衣服,仍旧挽了男子的发髻,两颊抹了些灰,将所有的金锭和那把剑都包严实了,离开客栈时,豪气地将其中一金锭扔给小二,在小二瞠目结舌中,像大爷一般离开。 有的人来时是衣衫褴褛,一夜暴富之后俨然就是另外一个人了。风凝霜走在金陵大街上,连腰杆都挺直了几分,溜达到昨日的酒楼。 这无疑是金陵最大的酒楼,装饰很是雅致,风凝霜随意亮出一张银票,满脸鄙夷的小二登时换上了殷勤脸,点头哈腰地将她引上了二楼。 风凝霜瞄上了其中一雅间,正要迈腿进去,被小二一阻,赔笑道:“爷,那边有人包下了,换一间吧。” 风凝霜住了脚步,望了一下那密织的潇湘帘子,里面只隐约透了些光出来,她忽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掀开帘子看看里面的人。 这念头一起,她又觉得十分可笑,便去了小二指引的另一雅间。 一顿风卷残云,茶饱饭足的风凝霜趴在桌面,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执耳酒壶——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到今日她终于也是个“有钱人”了,这些个金子银票,足以让她到任何一座繁华城市买上个大宅子,雇上十个八个仆人,从此她就再不用颠沛流离。 可是一切已回不去,便再是给她万两黄金,她也不会有所流连。 短暂收拾了一下行囊,她离开了酒楼,启程往她决心要到的地方去。 在经过那间帘子密织的雅间时,她的步子又不由得顿了一下,终于按下那奇怪的感觉,匆匆离开了。 在她步出酒楼的刹那,一道目光从高处落在了她身上,此时三月,阳光和暖,她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举目一望,只见一道银光一闪而过。 第二章 被迫行侠仗义 也许人生就是这个样子,走了狗屎运的人总会在下一刻倒霉——她被跟踪了。 或许是从客栈出来、也或许是从酒楼出来,总之不知道哪一刻她就被盯上了,有时她一转身,看见一个人转头去与小摊贩说话;有时她一回头,又见另一个人飞快一躲......不管她如何加快脚步、东拐西藏,总会在下一个回头,就见到那么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 她还有事,不能再在金陵城耽搁,必须要在出城以前,把这些麻烦包袱都甩掉! 她往一道偏僻巷子里拐去。 果不其然,有人随着她进来了,脚步声毫不掩饰,显然有瓮中捉鳖之意。 风凝霜一个回头,登时撞上五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当中有人做道士打扮,手里拿的却不是拂尘,而是棍子;有人做僧侣打扮,手中拿的却不是木鱼,而是一把大刀...... 风凝霜大声道:“你们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这五人不答,有的盯着她身上那沉甸甸的包袱,更多的是盯着她背上那把剑。 剑,在大周国一种至高无上的兵器,原因也简单,当今妖魔横行的世代,有一个门派的名字足以使所有邪魔外道闻风丧胆——蜀门。 蜀门乃修仙名门,渊远流长,积厚流光,江湖上无一人不知。关于蜀山的传说,在民间更是层出不穷,代为不鲜,是不折不扣的第一修仙门派。 因蜀门人人使剑的缘故,剑这种兵器也在民间风靡。上至王公贵胄修仙门第,下至江湖武夫,无不以拥有剑为傲,因此风凝霜参与的这一场赌酒局,才会以“剑”为奖品,引来人人趋之若鹜,更别提她赢来的这把剑,乃是重金所铸,从剑柄到剑鞘,无不刻着一个字——“壕”。 风凝霜笑眯眯地说:“原来各位好汉是想要这把剑,早说不就好了嘛!拿去拿去。”说着,她大大方方解那剑的系绳。 那五人怔了怔,当中那僧侣摸了摸圆脑袋,颇有些恼羞成怒:“我等岂是这等宵小之辈,便是要,也是堂堂正正地决斗!” 原来五个人堵她一个,这就叫做“堂堂正正”啊?风凝霜笑了笑,慢悠悠道:“诸位如此不客气,在下也只好亮出真正实力了,免得辱没我的师门!” 听得“师门”两个字,这五人顿时静默。风凝霜昨日在酒楼前连灌两百杯烈酒的“壮举”,一夜就在金陵城内传了个遍,有人说她是妖,有人说她是某个修仙门派的大人物,传得那是神乎其神,是以这五个人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跟到这巷子里,方才有些底气地亮相。 现在一听风凝霜果然是有门派,不得不停了手脚。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可别得罪了什么不能得罪的大门派。 风凝霜察言观色,作势唬道:“尔等虽算不上光明正大,但我蜀门向来仁慈为上,我也不会为难尔等小辈......”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摸进右侧的囊袋,“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派新研制的暗器!” 她手一扬,风起处,哗啦啦带起一阵粉雾,铺天盖地向这五人袭来,这尘雾颜色绯红可怖,为首那道士一声“小心”,举袖蒙住了口鼻,闭上眼睛,免得吸入半点那粉尘。 又一阵风过,这五人呛咳着睁开眼睛,再一看,面前哪里还有人影? 这三面都是高墙,除了他们五人挡着的地方,别无其它出口,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消失了? 这样神出鬼没的遁走速度,难不成真是蜀门中人? ** 逃遁成功,风凝霜边走边大笑。 她出江湖的最初两年也是吃过亏的。记得有一次,她行到靳州地界,那里妖魔遍地,入夜了就潜入百姓家中盗刚满月的孩童食之,知府不问政,修仙门派又远,一时间这里就乱成了三不管地带。 风凝霜初生牛犊不怕虎,当下就盯上了几只作恶多端的妖,寻得机会给它们下了药,趁它们还在昏迷之际,配合几个热血青年将这几只妖扭送了官府。知府懒政多日,酒喝得醉醺醺的,堂上一拍,就将这些妖收进大牢,又重赏了风凝霜几人。 风凝霜得了些银两,打算出发到下一个目的地,却在刚一出城门时,就被守城的拦截了下来,寻了个由头就将她投入了牢中。 到得大牢,才发现那几个见义勇为的青年也一同被投了下狱——她这才知道,这窝囊知府不过是在百姓面前做了一场戏,转眼就放了这几只妖,却满城搜捕他们几个人。 她才知道,这世道,人心有时候比妖魔更邪恶。 后来她能逃脱,全仗一名好心的狱卒大哥。这大哥不经意发现了她的少女面目,想起自己惨死在妖魔手中的幼女,才将她偷偷放走了。 在这乱世中,她尚能苟下一丝残喘,而同她一起捉妖的那些大哥,恐怕都要在牢里关到死。 ** 风凝霜想到这里,举目一看,才发现自己已出了西城门。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前头有一条横贯而过的小溪,四下无人,她掬起水净了脸,看着水中倒映出的姣好面孔,有些发愣。 从小便听邻居开玩笑,说自己长得像父亲,再大了些,又有些说她像母亲。到双亲都离开时,她好久都没有揽镜自照,总是害怕那镜子中会映出父亲或者母亲的容颜,会让她抑制不住悲伤。 正沉思着,身后靴声橐橐,她一回头,就见十几人围了过来,里面竟有方才巷子里堵她的五个人!想是不知从哪儿又得知了她的逃遁路线。 这五人完全不曾想到跟踪了半天的邋遢之人竟是个如此美貌的少女,顿时怔在了原地。 风凝霜后退了半步,寻思着如果对面发难,自己该往哪个方向逃遁,这念头刚开始转动,冷不防前面的一众人突然朝她一跪! 风凝霜:? 还没反应过来,忽见一名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很是突然地,朝她深深一拜,满是皱纹的眼中噙满了泪。 ** 半刻钟后,诺大的山庄内,迎来了一名少女贵客。 老人给风凝霜上了茶,老泪纵横地说起自己遭遇。 原来这老人姓江,祖上是金陵地带专做丝绸生意的,颇为富有,但他运气比较背,财富在传至他这一代,生意被早就虎视眈眈的外门亲戚瓜分了个七七八八,还未到五十岁,妻子又因病去世了,独留下一名女儿。 他倾尽所有,将这女儿培养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可惜好景不长,两个月前,一名白毛狼妖看上了她女儿,丢下两张上等的羊羔皮做聘礼,要娶她女儿为妻。 江员外惊得心脏病都要发了,尝试将女儿偷偷送走、又试过私下求助修仙门派,无奈这白毛狼妖狡猾得很,命手下众妖将这金陵方圆百里的隘口牢牢把守,江老派出的亲信一个也出不去,寻来想去,没得半点办法,只能动起了主意——在金陵城中自家的酒楼前,设下赌酒之局,以宝剑与黄金为诱,想引来江湖高手相助。 江老是这么想的:一日之内,能豪饮下两百杯烈酒的,定是内力与灵力都高强的江湖中人,定能助他除妖。 风凝霜目瞪口呆。早知道有这么一码子事,那日不如就让那谢公子赢了去。人家酒量虽不如她,可毕竟是个正儿八经修仙门派的人。她哪儿来的本事,能除掉这白毛狼妖啊? 然而事情是超过她的想象了,原来那五名将她堵在巷口的人,也是江员外请来的,目的就是想再验一验她的实力。当时她神出鬼没的逃遁速度,已经让对方认定了,她就是个有来头的人。 江老颤颤地给她跪下了:“姑娘...女侠,您是真人不露相,听说还是来自蜀门的人......老夫好不容易盼来您,求您发发慈悲,搭救小女。” 风凝霜:“......”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正想婉拒,她心头忽生了一计。 ......或许真的能成! ** 是夜,风凝霜披上了一身红色霞帔,坐在床沿,等候着狼妖“夫君”的到来。 房间很大,她坐在床沿,盖着一张红盖头,透过外间朦朦胧胧的光线,能看见一张圆角桌安静地置在正中央,桌面上还有一白玉酒壶,旁边放着两只白玉杯,是留待她与“夫君”喝交杯酒的。 风凝霜揭起盖头走了过去,从袖子中摸出一包白色药粉,揭开酒壶,快速地将药粉撒入其中,晃了晃。 窗上忽然映出人影,有人要来了。 她飞快地奔回床沿,一屁股坐下,将红盖头放了下来。 门开了,月光洒了进来,模糊地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其上似乎有银光一闪而过。 风凝霜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头压得更低了。她如今这副装扮,已经尽量往江小姐的样貌上化......也不知道像不像,能瞒得过几分? 来人的脚步轻得不像话,像一阵风刮进来似的,她只能从地面拉长的影子判断他正一步步向她靠近。 那影子覆盖上了她红色缎面的嫁鞋,定住了,气氛紧张得能凝成冰,她却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将手端庄地交叉在膝盖上,等待他为她掀起盖头。 等了很久,对方却没有一点动静,衣角拂起的黑影在她的鞋面上飘忽着,风凝霜蜷了一下拳头,暗咬了牙——敌不动、我不动。 话虽如此,心中到底是虚的,她顶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微微咳了一声。 第三章 妖见得多了,没见过长成这样的 面前这男子开始说话了,“你还盖着这玩意?” 声音醇厚中带着嘲弄,冰冷中又有一丝漫不经心,居然十分好听。风凝霜迷茫了一小会,有些沉不住气,想马上撩开盖头一窥究竟,却又不敢造次,乃耐着性子,学着富家千金的语调,娇滴滴地说:“夫君为我揭开罢。” 对面这男子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嗤笑,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的袖袍一挥,一阵冷风刮过,红盖头被风卷得掉落在地,轻飘飘地落到脚上,像丝般柔软暧昧。 风凝霜已经无处可匿,索性抬起头来,朝来人微微一笑。 这么一瞥间,她的笑容顿时凝结了——眼前的人......不,是妖,长相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头银发披泄而下,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白毛狼妖嘛,一头银发倒也无可厚非,令人震惊的是那张脸——两道墨眉斜飞入鬓,眼角狭长上挑,鼻梁高挺,五官深邃,瞳孔散发出淡淡的琉璃色。整张脸好看得可怕,好看得简直匪夷所思。 妖见得多了,没见过长得如此“妖孽”的妖! 出乎她意料的,在看清楚她脸庞的一刹那,他脸上也现出震惊的神色,原本还似笑非笑的嘴角一下子沉了下去,琉璃色的眼瞳如同坚冰裂开一道缝,渗进了点点光芒。 他一把捏住了她的肩膀,力道很大,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 “是你!?”他牙齿缝中蹦出两个让她匪夷所思的字眼,仿佛他早就认得她了。 她惊了一下。他认得她?从哪儿?她这一路行来,她都是做男装打扮,两颊就没有干净过,再说她与这妖素未谋面,何来相识? 事到如今,不得不继续装了。她干笑一下,硬邦邦地说:“自然是我,夫......夫君,先喝下这交杯酒吧,这时辰不好错过了。” 他没有动,盯着她的眼睛,握着她双肩的手依然没有放下,眼瞳里继刚才的一丝震惊以后,恢复了如冰一样的冷峻,又隐约转换为一丝疑惑和不解,像其下有万丈汪洋,在她几乎要沉溺其中再一探究竟时,他蓦地放开了她的肩膀,背转过了身。 风凝霜暗中吁出一口气,起身绕到桌前,将一只酒杯斟满酒,半殷勤、半试探地递到他面前,心中不停默念:快接下、快接下....... 他原是抬头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的,此刻低下了头,看了那杯中的酒好一会,眼瞳中好像有几分潋色,并没有拒绝。 风凝霜大喜,这酒里加了她独门配方,且无色无味,哪怕神仙喝了都要睡上三天三夜,她早已提前服下了解药,如今只需要哄他喝下便万事大吉。 她向他盈盈一笑,他望着她的眼睛,眸光冷冽,伸出手接过这杯子,绕过她纤细的手臂,头一仰,爽快地干完了。 风凝霜拭了拭嘴角残余的酒,接下来......就等着这酒里的药发挥作用了! 她干笑两声,将杯子放到桌子上。 “这酒不错吧?”她没话找话,先拖一拖时间。 他没回答,把玩手中的杯子,像变魔术似的,这杯子看似就要落到地上,却偏偏没有落。 风凝霜从刚才起就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却无暇细想,这会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没有穿着喜服,乃是一身玄黑色武袍,袖袍上袖着黑云流纹,腰上系着一条腰带,宽肩窄腰,气质斐然。 这种装扮,她好像在哪儿看过。 还没等她琢磨过来,对面这人淡淡地说:“交杯酒喝过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风凝霜一个激灵,抬起头来。该死的!这酒怎么还没发挥作用? “休......休息?”她头皮发麻,言不由衷。 “哦?那便请吧。”他欺身向前。 她赶紧往后一退,“等一下......” 话没说完,立时后悔。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将她往后迫了几步,这身后就是床,她一个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她惊得心头一跳,他已经俯下了身,两手撑在床上,将她拢在正中,一头银发倾泄而下,“等什么?” 他靠得太近,她的心脏不争气地跳了起来,还未等她开腔,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听说你是蜀门的人?” “......” 不等她回答,他忽然又俯进了一寸,离她的唇瓣极近,一股冰寒之极的气息袭来,将她冰得打了一个寒噤,再也没法再伪装,用力将他一推,大声说:“不错!你这只作恶多端的妖,今日我就是奉命来剿杀你的!” 撕破脸就撕破脸吧!凭她的直觉,这酒里的药现在应该开始发挥作用了。 然而他居然还是好端端的,只是直起了身子,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好一会,才带着三分讥讽道:“小姑娘,蜀门中人不会在酒里下药。” 风凝霜:“......!!” 心头好像跑过一万匹羊驼,她饶是再稚嫩,现在也明白了两件事:一、这药对眼前这妖并不起作用;二、她装作蜀门的人,已经穿帮了。 至于第三......第三...... 她带着三分试探、七分“苦口婆心”:“江老员外为人至善,你为何要做这等有损阴德的事?哪怕你是妖,你也能选择做一只好妖......” “谁与你说我是妖的?”他微微挑眉,“若我是妖,你现在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 好了,第三,他不是妖。 那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江小姐的新房内? ** 这银发男子坐在桌子对面,对她前后一说,她才明白了过来。 确实是有白毛狼妖,但根本没有什么强娶江员外女儿这类的事。真相是半年前,一只白毛狼妖闯进了江员外的庄园,江员外一介普通人,哪里能抵御这样强悍的妖?当下奉上无数金银和女仆人,才将这妖打发走。 人有时候退了一步,就会再被逼着退无数步。想是知道从江员外这里知道能捞得不少好处,两个月前,这狼妖去而复返,开口就是要江员外给它奉上修仙练武之人,好给它做提炼内丹、增强功力所用。 江员外愁啊,他不过一介富翁,哪里结识得这许多修仙人士? 急中生智,他在金陵酒楼外摆了一桌赌酒局,以剑与黄金为诱,他笃定,能赢得这赌酒局之人,就算不是顶级的修仙之人,那也是不一般的江湖武学家。届时他再派人测试一下功力深浅,编个故事,将人诱到这妖面前就是了。如果这人能除掉妖当然更好,除不掉那就当作“抚恤”一下这妖的肚子了,两不吃亏。 江员外这毒计还是得逞了这么两三次,这两个月来,已经有一名修仙之人被它吞落肚子,两名女修仙者被其强迫苟合以后,吞内丹杀之,亦是尸骨无存。 风凝霜听完,脸上滚烫滚烫的,连续被人坑了两把还不自知,还是太嫩了。 她久久没有作声,半晌后,才轻声说道:“这么说来,这狼妖已经被你除掉了?你究竟是谁?” 她隐约有了个答案,有些激动、又有期待。 这银发男子没回答,把弄着手中酒杯,漫不经心地道:“你擅自冒充蜀门弟子,我大可废了你的双手。” 他能除掉狼妖,她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他要下手早就下了,风凝霜笃定这一点,便有点涎皮赖脸道:“我虽然冒充了,但也没给蜀门丢脸。” 她猜测眼前这人定与蜀门有点关系,说不定就是蜀门中人...... 银发男子偏偏没理她的试探,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从那几人手中逃脱的?”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想来在酒楼里那一闪而过的银光,就是他吧? 风凝霜眨了眨眼,“我对那几人下的药粉是胡椒粉配红斐草,这药粉力量不俗的,一般人闻了都要头晕好一阵子。” 他右眉微微一挑,自顾端起桌面那壶酒喝下,简直不将里面的迷药当一回事。 “继续说。” 那天酒楼里,他就留意上她了,当时只一瞥间便知她女扮男装、且有人在跟踪她,只是她脸上邋遢,并不得见她真容。离开酒楼以后,他便径直去捉那只狼妖了,不曾再留意她。后来才从审问江员外中,才得知她居然扮作蜀门中人,在巷子里使了一番招数,蹊跷逃脱。 风凝霜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那巷子里有个很小的狗洞,是我刚来金陵城就提前踩点踩好的。” 钻狗洞?!竟然还扮作蜀门的人?他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 她忽然朝他半跪了下来:“大侠,我叫风凝霜,从擎川来的。这走了好久,就是为了想去蜀门拜师学道!” 他沉默良久,食指轻敲桌面,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原因?” 蜀门坐落在蜀川地界,山环围绕,是天然之险境,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求道之人想前往,因没有人带路,还未到达蜀门,就都陨落在那毒瘴天险之中。久而久之,不是天生筋骨奇佳、又有机缘的人,已经没多少人敢轻易前往了。 “我的父母在我年幼时,都被妖杀了。”风凝霜抬起头,眼神坚毅,“我想为他们报仇!” 他又不说话了,端着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全身都散发出一种阴冷的气息,配合那头银发,叫人不寒而栗。 风凝霜被这气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银牙一咬,索性敞开说亮话:“侠士想必是蜀门中人,能否为我引荐引荐?再不济,若能带个路,我也感激不尽的!” 她自问诚意十足,对方却放下了杯盏,食指轻轻敲了敲太阳穴,回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了。” 风凝霜一愣。 突然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随风从窗户里飘了进来,她手臂上应激般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蓦地站了起来,侧耳听了一阵,口中默默念着数字:“一二……三....四......九十九.....” 不错,有不少人正朝这里走来,只是脚步很轻很轻。 “哦?你竟有这种听力?”银发男子瞥了她一眼。 风凝霜摇了摇头,走到窗前,闭目感受着。“……是剑气。” 她从小就对剑有着非一般的直觉,这是她除了酒量以外的第二项本领。 银发男子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这里是庄园后方一栋小独楼,他们位于二楼,从窗口望出去,夜色浓重,月光洒下间,很快来了黑压压的一群人。 借着月光,也可看见这些人来势汹汹,数目却远不止风凝霜所说的只有九十九。 “你能感应得到剑气,却感应不出妖气?有趣。”银发男子抱臂望着窗外,瞄了风凝霜一眼,用一种毋容反抗的语气说,“在这儿等着。” 风凝霜只觉银光一闪,身旁这男子不知何时已闪至了窗外,再一闪间,落到了这群人面前。 月光凛然,银发如霜。 他站在了这一片汹涌来袭的人流前,仿佛在面对席卷的潮水,前面已经有人看清楚了他,骤然停在他十丈开外—— “傅天霁......?” “是蜀门的傅天霁!” 第四章 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作派? 傅天霁? 风凝霜咀嚼着这有一丝熟悉的名字,在脑海里反复思索,确定自己不曾听过或者见过这个人,只是一缕诡异的感觉却萦绕不去,她带着狐疑的目光投向窗外。 只见这群来势汹汹的人瑟瑟发抖地后退,剩余几个胆子大的站在前排,勉强地掬了鞠躬,转身便要走。 风凝霜迷茫了。这些人摆明了就是狼妖的同伙,得知狼妖被诛杀,纠集过来报仇的,粗略数来百人都不止。而对面只有傅天霁一个人,这都不打一打?这姓傅的有这么厉害吗? 傅天霁突然开口:“我说过让你们走了?” 语调冷如冰霜,前面黑压压的那片人脚步齐齐定了定,却没有人回话,好像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风凝霜居高临下俯望,见那队伍里有几个人在絮絮交谈着什么,不一会,有人拨开队伍走前来,向傅天霁一抱拳,恭谨地道:“我等原是前来清剿狼妖的,没想到傅大侠已先我们一步。在此谢过了。” 傅天霁往前踏了半步,风凝霜只见银光连续闪了几闪,还没看个仔细,便听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痛吟声。 风凝霜揉了揉眼睛,只见场上东倒西歪的,像风吹过麦田。地上还赫然现出几十只狼,还有十余只黄鼠狼,毛下斑斑血迹,倒在地上痛吟不已。 “既然是来除妖,为何与妖同行?”傅天霁嘴角一个嘲讽的弧度,“你们要来除的,只怕是我。” 图谋被揭穿,这九十九人有的错开目光,有的手慢慢扶上剑柄——他们已经发现,傅天霁的腰上,并没有佩剑。 都是修仙之人,深知有武器和没武器,差别巨大。他们人多势众,在傅天霁不留面子的一刻,已经决定搏上一搏。 九十九把剑注入了灵力,夜色中弥漫出浓重杀气。风凝霜从桌子旁拖来一张椅子,站到椅子上,抻长了脑袋,想要看得更仔细。 傅天霁忽垂下右手,掌心中漫出一丝丝寒气,与此同时,对面那九十九人的剑已经御起,铺天盖地的剑气像潮水,疯狂向他席卷而来。 风凝霜目光紧紧锁定场上。 原以为是漫长的厮杀,谁想只是一眨眼功夫,但见漫天飘起霜雪,所有人的剑都凝结成了冰,齐齐定在半空,不管怎么御,这些剑都纹丝不动,有些人脸上憋得都成了猪肝色。 一阵崩裂的声音传来,这九十九把悬在傅天霁眼前的剑,和冰一起碎成了齑粉,狼藉无比地落下。傅天霁负着双手,眉间傲然,仿佛这场厮杀对他来说,跟闹着玩似的。 风凝霜顿时泛起星星眼——蜀门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傅天霁冷冷一个字:“滚。” 这些人狼狈无比,深知根本不是一个力量级的,再打下去只怕都要冻成老寒腿了,只好灰头土脸地退去。 这些人一退,傅天霁也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好像没回去的打算。 风凝霜一看,这还了得?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机会,可不能让它溜了!一溜烟奔到场中,抓住傅天霁的袖子,大声道:“你不是说让我等着吗?怎么就走了呢?” 傅天霁低头看了看她握着自己袖子的手,似是若有所思,风凝霜以为他终于想起来了,谁知他淡淡地道:“我说让你在那儿等着,却没说过我要回来。” 风凝霜:“.........” 很拽很强大,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作派么?风凝霜内心咬牙切齿,但谁叫她有求于人呢?只好割却尊严,“狗腿”地说:“傅大侠,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傅大侠呀!我真的很想拜入蜀门,你能帮我这个小忙么?” 傅天霁从她手中扯回袖子,漠然地说:“收不收你入门,不是我说了算,我并非掌门。” “但你起码能够带我前往,替我引荐......” “想去,你自己去。我还有别的事情。” “不是,你看我,天资聪颖又古道热肠,难道不是个修仙的好苗子?”风凝霜锲而不舍地自荐。 傅天霁看她一眼,“很好。但蜀门也并不缺你这样的苗子。” 风凝霜怔了怔,屡次被冷漠地拒绝,换成一般人肯定就算了,但她是谁呀? 不达目的不罢休!她重振旗鼓,甩出一张王炸。“你们蜀门中,也有这么多人能像我这样感应到剑气?” 这话貌似有了点效果,他收住脚步,那双阴郁冷漠的眸子投到她身上,淡淡地问:“这本领是谁教你的?” 风凝霜想了想,如果照实说是打娘胎起就会了,对方信不信呢? 从小时开始,她对剑就有一种独特的感应能力——几十把长剑放在屋子里,她站在屋外,就能准确地报对数目。她能感应到每把剑都有自己独特的气息。为这,村口处的老铁匠没少把她当作宝贝一样看待,只因这小姑娘一眼就能分辨何为好剑、何谓次品,有她的帮助,他的冶剑技术蒸蒸日上、来客如云。 但这样神奇的本领,就这么平平道来,效果肯定不如意,她索性加油添醋编了一番,说自己从记事起,就模糊记得前世的一些事情,所以酒量不俗,对剑气也是十分敏感,想来自己前世就是个修仙人物! 傅天霁皱了皱眉头,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没说什么,抬步继续往前走。 风凝霜气得岔起了腰。几个意思?是拒绝还是同意,好歹也说句话啊,就这么走了,哪怕是高手,这个作派也忒不厚道。瞧不起谁呢? “还站着做什么?跟上。”前方突然飘来一句淡淡的话语。 风凝霜大喜过望,敢情这货的人设是外冷内热?管它的呢,修仙有望了!赶忙紧了紧背上的包袱,狗腿似的跟了上去。 ** 月亮在头上悬着,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傅天霁看似走得不紧不慢,实际上风凝霜得一路狂奔才能勉强跟得上,累得气喘吁吁的,不知在后头向他的背影做了多少次鬼脸。 直到他停住脚步,她才惊觉面前城墙矗立,竟又是回到了金陵城。 “把眼睛闭上。”傅天霁抬头看了一眼城墙,淡淡地说。 风凝霜皱了皱眉头,为啥要闭眼睛?是想要变个大风车出来么?呼啦啦的那种,将他们运过去? 她憋不住,笑出了声,忽见傅天霁回过头来,冷冷扫了她一眼。 那是命令似的一眼,毫无感情,居高临下。 风凝霜恨得牙痒痒,但谁叫有求于他呢?只好顺从地闭上眼睛。 下一刻,她忽然感到自己落在了一个怀抱中,整个人突然处在了失重状态,耳边风声呼呼而过,一阵头晕目眩。 她大惊,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中的却是他的侧脸。他正抱着她,高高跃上城墙,在万千屋檐上飞奔,头顶一轮明月离得很近,他的银发有几缕拂在她面上。 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中,原本心情应当是很紧张的,可她内心却有种稳定的感觉。 古怪,十分古怪。 更古怪的是,一般修仙的人身上都会佩剑,他为何没有呢?不仅如此,她在他身上也感觉不出丝毫的剑气,就像这人过往也不曾佩过剑似的。 正在琢磨间,他已落了地,将自己轻轻放下。 第五章 月下,新娘,神秘的银发美男 他轻轻将她放下,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见这儿十分僻静,不知是城里哪个地方。 傅天霁淡淡地说:“带你入城,并不因为别的,只因这天色已晚,金陵城外都是高山野岭,你一个小姑娘并不安全。” 他扫了一眼她身上那鲜艳的大红喜服,继续道:“现在已入了城,你自去把这身衣服换下,换成原本的装束。等明天天一亮,从东城门出去,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蜀门,你就不用再想了,也别再跟着我。” 风凝霜登时愣在原地。 他让她跟着自己,只是带她入个城而已?并不是要带她回蜀门? 她感觉自己被耍了,气得正要大骂,突然心念电转——等等,如果是担心她一个人落在荒郊野外不安全,那让她自行回城不就好了?何必专门捎带她一程?又是跃城墙,又是落在这城中偏僻处?还特别提醒,让她换成原本的装束? 她不傻,稍稍思索,便有了个猜想。 她“哎哟”了一下,捂着自己肚子半蹲了下来,傅天霁皱了皱眉头,似乎要伸手扶她,又收回了手,沉声道:“怎么了?” 风凝霜的五官纠结成一团,艰难地说:“你......等我一下,我疼得很......” 还不等傅天霁回答,她跑到这巷子尽头,在巷口眺望那边的市集——果不其然,市集处聚集了一群人,在一处布告栏上仰头指指点点。 她视力极好,一眼就看见了布告栏上贴着一张通缉画,那画上的人像就是自己,女装版的自己。 她顿时明白了个七八分。 江员外与狼妖勾结,这狼妖又被这叫傅天霁的收拾掉了,它手下的那些小妖们肯定不会放过江员外,被这些小妖一相迫,江员外那老狐狸肯定将事情全都推到她身上,还顺便贿赂个金陵府尹,自己就顺理成章成了那个“替罪羊”。 至于真正杀了狼妖的傅天霁,是个傻子都知道招惹不起,只好拿她这个不足为道的开刀喽! 风凝霜一阵咬牙切齿。 如此看来,傅天霁是什么都知道了,为免自己留在城外会被这些妖报复,堂而皇之入城来又被会通缉,所以才带着她翻墙而过,让自己恢复成男装的扮相,离开这个地方。 好哇,原来是这么打算的,风凝霜一撸衣袖——想甩掉我,没那么简单! 她气沉丹田,一捂脸,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好不凄惨,哭得三条街以外都听得见了。前面的围观布告栏的群众循声回过头来,望向她的方向。 傅天霁等得有些不耐烦,正想走,突然听得她凄凉的哭声传来,不由得愣了愣。突然见一阵红光闪烁,大红嫁衣的她像一阵风一样,飞奔过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自己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吸引了一大票人的注意。巷子里里外外围了几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月下新娘、神秘的银发美男、嚎哭声,这四个元素哪个都极为夺睛,集合到一个框架里更是引爆眼球。中原人看图说话的本领从来不低,这会儿想象力更是翱翔九天了。 “相公~相公,你怎么舍得就这样丢下奴家不管?你好狠的心!” 风凝霜抓着傅天霁的袖子,覆在自己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刚刚我们才喝过交杯酒,你怎么能告诉我你其实一直忘不了她?你可知道,我好心碎,我好悲伤!” 围观群众哗然,原来是有了红玫瑰,还惦记白月光?渣男! 傅天霁额角凸起一根青筋,低喝道:“你做什么?” 风凝霜掬了一把眼泪,“相公,你...你心里有她也就罢了。可你我已然成亲,你却还要离开我吗?” 傅天霁脸色骤沉。这臭丫头,弄这么一出,是想偕舆论压力想让他屈服?他傅天霁是害怕这些的吗? 将衣袖一抽,就要转身离去。风凝霜又一把扑了前来,嚎啕大哭,语出惊人:“相公,你就这么狠心,要抛弃我们娘俩吗?” 围观群众沸腾了。抛弃新婚妻子就算了,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再抛弃?渣男中的渣渣! 人群中有人发出一阵嘘声,紧接着叱骂声此起彼伏,隔空都要把傅天霁的脊梁骨戳成蜂窝煤状。 傅天霁推开她不是、不推开又不是,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只见风凝霜抬起头,嘴角泛出一抹笑,朝他做了个嘴型:“带我去蜀山?” 傅天霁后槽牙磨得痒痒的,突然,伸出手一把揪着她的衣领,将她连拖带拽弄走了。 群众交头接耳,在想接下来会不会是惨不忍睹的“家暴”?但这等家务事,八卦八卦得了,真热心跟上去的群众属实不多,报官也是不好管。于是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 傅天霁满脸霜寒地往前走,一只手拖着风凝霜的衣襟。 风凝霜左挣右拧,就是掰不开,脖子被紧紧缠绕着,忍不住开口道:“轻点轻点,慢点慢点。” 傅天霁恍若未闻,东一拐西一拐,走进一道巷子里,在一道门前停住。 风凝霜缓过了一口气,正想说话,傅天霁突然一脚踢开这门,她被一拎、再一丢,像鸡仔似的被丢在地上。傅天霁袖袍一甩,身后的木门被重重一关,发出沉闷的声响。 风凝霜揉着自己屁股,“哎哟哎哟”地站起来,四处张望,见这居然是个雅致的庭院。嗯?带她来这做什么?不会是要软禁她吧? 还没琢磨过来,冷不防突然接上了傅天霁的视线,瞬间一个寒颤——这家伙的目光,简直像要将她大卸八块! 她也算经历过风浪的人,怵了一小会便冷静下来。 傅天霁见眼前这臭丫头突然换了一张脸。挤出几滴鳄鱼泪,睫毛上微闪泪光,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潜台词很明显:你不带我走,我只能出此下策,不得已嘛。 风凝霜不知这招是否有效,反正她是打定主意,就算他把她冻成一块冰棍,她也要死黏住他。好不容易遇上个蜀山的大人物,机不可失! “原来是傅公子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身后突然响起一把声音,打断两人的心理战。 风凝霜一回头,只见是一位掌柜打扮的中年人,站在原地,向傅天霁抱拳鞠躬。 傅天霁点了点头,转对风凝霜冷冷地说:“上二楼的右手边有一间厢房,今夜你就住在里面。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 他袖袍一挥,与这中年人穿堂入室,留风凝霜一人在原地。 风凝霜朝他背影做了个鬼脸,带着一颗好奇的心爬上了二楼,一推开门,啧,竟是一间精致无比的房间。 第六章 四大妖王 月影朦胧,暗香浮动。 窗外一株高大的玉兰树开满了花,倚窗是一张干净的床榻,简朴中透着清雅。 一路风餐露宿,难得住进来这样好的地方,风凝霜换好衣物以后,一沾床,瞌睡虫爬上脑子,打了个呵欠就睡着了。 这边厢,傅天霁沐浴完毕,换了一件杏白色长袍披上,打开门,走向后院。 中年男子已摆开一桌好茶,冷冽的茶香味随风而来,傅天霁在对面坐下,指尖轻敲了一下杯子,问:“有酒么?” 中年男子愣了一下,“你都多久没不曾喝酒了,怎的今儿要喝?” 傅天霁没回答,摊开左手低头看了一下,手掌内一道长约三寸的伤口,血虽止了,仍看得出伤口有些深。 中年男子吃惊道:“你受伤了?” “与那狼妖打斗时受了点伤。”傅天霁舒展修长的手指,活动了一下筋骨,淡淡地说,“到底还是缺了一把剑,勉强了些。”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旁边有童子将茶撤了去,给二人换上酒,酒香冽冽,中年男子见傅天霁正要举杯,便劝道:“你多年没喝了,少喝些。” 傅天霁摇晃着酒杯,“我虽叫你一声龙叔,但你莫忘了,论年纪,我其实比你大得多。” 龙叔自嘲地笑了笑,叹道:“你二十岁就修真有成,自此容颜再未变,连当年的掌门都说你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可叹我啊,一直到四十岁上下才略有小成。论辈分,还得叫你一声‘师叔’。” “倒也不必纠于辈分。”傅天霁喝下一口酒,久违的酒香,令他忆起往昔岁月。 “对了,方才那姑娘是谁?”龙叔好奇道,“我都这把年纪了,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姑娘。” 傅天霁轻轻摇晃着手中酒杯,没有说话。 ** 风凝霜翻了个身,睫毛上结满了泪滴。 她做了一个梦,梦回十三岁那一年。 那天爹爹起得很早,从市集上买回新鲜的鲈鱼,擅长草药的娘亲到自家地里摘回新鲜的紫柠草,配合特殊的熬制方法,做了一道新鲜的紫柠蒸鱼,香气腾腾。 可惜她终是一口没能尝到那条鱼。 将近午饭时刻,村里突然乱了起来,一只妖闯进村庄里,见人便吞噬。娘亲将她塞入炉灶底下,爹爹拿着一把扫帚,冲了出去,之后...... 之后所见的事情,对年幼的她来说,是毕生难除的恐惧与打击。 窗外树影飒飒而动,飘进来似有若无的玉兰花香,她捂着自己的双眼,默默念:一、二、三..... 数到十,她就止住了眼泪。这么多年以来,每次到心伤难抑的时候,她就用这个方法告诉自己:不许再哭了。 眼泪往往让人脆弱,只有望着前方的标杆,心无旁骛地直跑,才是最现实的。 泪是止住了,这觉却是再也睡不着,她索性就披衣起了来。 厢房转出去是一道后楼梯,不想打破夜晚的宁静,她赤着脚下了楼梯。 月色送着她前行,来到一条两旁种满茉莉的石头小径,前头飘来一阵酒香,她坤长脑袋眺望,只见小径尽头,似乎是那坨臭冰块......正在与人饮酒? 她赶紧闪入身旁花丛,竖起耳朵偷听。 “一个小无赖罢了。”傅天霁答着龙叔的问题,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浓郁的酒香随风飘来,躲在花丛中的风凝霜顿时酒瘾大作,只听傅天霁接着道:“赶也赶不走,非得让我带她回蜀门。” 龙叔大笑:“年轻人,难得有这样坚定的志气,公子你就捎带她一程罢。” 风凝霜闻言大喜,心中将这大叔拥抱了一百遍——这才是好人,比那坨冰块通情达理多了。 这坨“冰块”还真就不通情不达理地回了:“不妥。明日我还要上灵剑山庄,这狼妖之事,他们牵涉不少。门中此前失踪的两位弟子,其中一名手中握着蜀门令牌,我怀疑这令牌现就落在他们山庄内。” 龙叔吐出一口凉气,道:“我还以为他们的失踪只与狼妖有关,没想到灵剑山庄也牵涉其中。令牌事关重大,肯定得取回来。不过,这明着去嘛,恐怕他们也不会承认。” 傅天霁没说话,执起酒盏又喝下了一大口,此时一坛酒已经被喝去了一半,龙叔不胜酒力,向傅天霁告辞,回房间歇息去了。 夜更深,月色如轻纱笼罩大地。 傅天霁侧了侧头,突然开口道:“出来吧,想躲到什么时候?” 花丛里窸窸窣窣,钻出了一个十万分不好意思的风凝霜,食指对食指,道:“那个......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傅天霁取了一只空酒盏,斟满了,往前推了推,风凝霜立刻反应过来,像只兔子似的跳前来坐下,捧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 是上好的桂花酒,馥郁非常,方才噩梦带来的心悸似乎缓解了不少。 因见傅天霁仍是自顾喝着酒,场子有些冷,风凝霜想起方才偷听到的内容,试探问道:“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傅天霁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风凝霜一拍胸脯,自告奋勇:“你们蜀门的令牌落在灵剑山庄内,你明着去取,他们也不会承认。而且你的身份摆在这,堂堂蜀门中人,总不见得能强硬搜查人家山庄吧?” “我就不一样了。而且,我想到个法子,能帮到你哦!”风凝霜凑过去,一只手做喇叭状。 傅天霁没吭声,摩挲着手中酒杯,也不知在想什么。 风凝霜以为打动他了,趁热打铁地抛出重点:“如果我能为你取回那令牌,你就带我回蜀山。怎么样?” 傅天霁冷冷地说:“你大概不知道你会面对的是什么。大周国早已不是从前,四大妖王已有其一现身。你一介凡人,不必卷入这场争斗中。回去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风凝霜愣了愣,“四大妖王?” 傅天霁:“我除去的那狼妖,便是四大妖王之一。好了,不必再说,你回去歇息。明日天天一亮,龙叔会送你出城,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又是这样,又想打发她走? 许是喝了点小酒,风凝霜有些冒火,不想再伪装了,将酒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就是为了到蜀山学习术法,为我爹娘报仇。你不是掌门,有什么资格一再阻止我?像你这样的人,一生顺风顺水,没有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所以才会这样冷傲,没有一点共情能力!” 想起父母在自己眼前惨死的场景,她的喉头好似被堵住,再也不顾什么求人要低眉顺耳的俗规,只觉胸腔中有一股气,心里头疼得发慌。 第七章 “我不会放弃” 傅天霁沉默片刻,望着她,语气难得和缓几分:“记得仇恨,不是一件多么好的事。你有修仙学道的心,这很好。只是你天资不够,即便你到了蜀山,也无法拜入门下。” 风凝霜柳眉一竖。天资不够?有什么根据?她从小便对剑气这般敏锐,除了有仙根,还能怎么解释? 傅天霁从怀中摸出一块温润晶莹的石头,置于桌上,说道:“这是试灵石。灵力越是充沛之人,这灵石发出的光芒就会越强烈。你且试试看。” 这么神奇?风凝霜第一次见仙家宝物,又好奇又有点紧张,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整只手掌覆盖上去。”傅天霁强调。 风凝霜将手掌覆盖上去,内心忐忑。向来听闻一个人灵力高低,决定了这人修行造诣的上限,不知自己灵力如何? 等了好一阵,手掌下的石头丝毫没反应,风凝霜急了,又使劲按了按。 傅天霁悠哉地捧起酒,风凝霜更是心焦,两只手齐齐覆在这石头上,偏生这顽石就是半点不给面子,一丝微光都没有,像在无声嘲笑她。 风凝霜气得一把抓起这试灵石,往旁边的花丛一掼。“不就是一块石头吗?一块破石头就能看出灵力高低?我才不信!” “看好了。” 傅天霁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扔出去的石头,掌心摊开,那石头骤然散发出刺目的光芒,照得这一方亮如白昼。 “灵力者,天地之本源。驭得灵力者,能驱万灵,擅兵器,通器灵。”随着他话语,试灵石变得流光溢彩,光芒徇烂。 这是何等充沛的灵力?何等收放自如的境地? 风凝霜颓然瘫在椅子上。 傅天霁将石头重新放回怀中,道:“这下你可清楚了?除妖这种事情,自有修仙之人来做。你一介没有灵力的凡人,纠于其中,便是一个字:死。” 他不等风凝霜再回话,站起身便离开。 待到转过茉莉花的小径,他收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仍是定定地坐在那椅子上,一身单薄的中衣,光.裸的双足沐浴在月光下,仿佛在想着什么哀伤的心事。 傅天霁慢慢地转过身去,上了楼梯。 厢房中,他掏出方才那块试灵石,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中,凝神屏气,像在等候什么。 过了片刻,这石头里面突然涌现出一小簇火焰,色泽白如霜。随着这火焰的出现,这试灵石像承受不住,四周开始皲裂,不多时,石头崩裂开来,这小簇火焰也就消失了。 傅天霁毫无意外之色,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果然。 第二日清晨。 傅天霁更换好了衣裳,拉开门,龙叔已等候在门外。 “我现在便启程去灵剑山庄,那位小姑娘便劳烦龙叔将她送出城,寻个僻静的地方安顿好。记住,选个远离蜀山的地方,越远越好。”傅天霁边走便交代。 龙叔没回答,脸上闪过一丝歉意,傅天霁道:“怎么了?” “这是今天早上在她厢房里发现的。”龙叔将一张纸递了过去,“应该是给你的。” 傅天霁一把接过,上面五个字: 我不会放弃。 字迹歪歪扭扭,墨迹极浓极重,昭示她义无反顾的决心。 傅天霁后牙槽一阵狠磨,握着纸张边缘的手力度极大,指尖都泛了白。 ** 天色刚破晓,风凝霜便来了灵剑山庄门口,一身利落的穿着,装扮也恢复成了女装。 凡人世界中没什么是不能用金钱打听。如今的风凝霜也算是个有钱人了,先是用十张银票打听到了灵剑山庄的所有讯息:掌门人是谁、有几名弟子、位置何在...... 然后趁着天色还未大亮,掷豪金雇了一辆马车,装成某个闺阁千金小姐,骗过了守卫,直奔灵剑山庄。 她的计划十分直接:想办法去取落在山庄内的蜀门令牌,然后绕过傅天霁,自行前往蜀山,面见蜀门的掌门人。她就不信立下了这样大的功劳,掌门人会不考虑收她做个小小的弟子。 哼,她风凝霜想做的事情,岂有做不成的道理!这坨臭冰块不答应带她去蜀山,她自个就不能去了么? “在下是来求见谢允谢公子。”未晞的朝露中,风凝霜向一名弟子掬了个躬,“便说是那日与他比酒的小叫化来求见他了。” 不多时,谢允来到大门口,一脸狐疑地打量她。 风凝霜抢先一步向他行礼,她这一开口,谢允终于确认眼前这貌美的姑娘就是那日的小叫化。 “没想到那一日比酒,在下竟是输给了一位......姑娘?”谢允略尴尬。 “好说、好说。”风凝霜大气一挥手。 “姑娘酒量好生了得。不知是哪个门派中人?”谢允又礼貌地拱了拱手。 风凝霜眨了眨眼睛,道:“我嘛,无门无派。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向来都想结识修仙的人,奈何没有这等机缘。那日在金陵城乔装参与酒局,其实也不是想赢那把俗气不堪的剑,只是想看一看,有没有这个机会结识结识一两个修仙人物。” 谢公子顿时有些惭愧,他原也是不屑这把俗气的剑,但奈何那日师尊谢缙非要他去酒局坐镇。说实话,他对最近自己师尊与狼妖来往也颇有龃龉。实在搞不清楚,师尊一向正气,怎么会突然变了个性子,与妖界中人来往了? 风凝霜察言观色,道:“在下与谢公子也是‘不打不相识’。那日酒局之后,在下是费了好大的周章,才打听得知公子您是灵剑山庄的人。实不瞒谢公子,我是来拜师学艺的。” 她刻意加重“好大”两个字,说得是诚恳万分。 谢允愣了愣,礼貌回绝:“谢姑娘,但灵剑山庄从未收过女弟子......” 话音未落,陡见风凝霜托着腮,抬起两颗星星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心神一漾,不自觉地垂下眼眸。 便在这时,肩膀上突然一阵蚁钻似的麻痒,接着身子一麻。他心下大惊,刚一抬头,骤见一阵淡蓝粉雾袭来,冷不丁吸入一口,脑子顿时“轰”的一响,沉入无知无觉的混沌。 “谁要拜你们灵剑山庄了?”风凝霜朝他吐了个舌头,“我真正要去的,是蜀山!” 她收起手中拇指般大的玻璃瓶子和一根银针,一拍木头似的谢允,开腔直问:“蜀门令牌,是不是在你们山庄里?” 第八章 闯灵剑山庄 她的针里面用了能使人意识模糊的麻醉药,那玻璃瓶子里装的是罕见的蓝萤草,与红斐草按照一定比例混合,一般人闻了,那可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谢允一时不查,竟中了她的道。 他呆呆应了声:“是。” 风凝霜催促:“带我去取。” 谢允却是一动不动,风凝霜想了想,问:“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令牌放在哪个位置?” 谢允老实作答:“不知。” 风凝霜沉思片刻,道:“你带我入山庄走一圈,若任何人问起,就说我是你邀请来的客人。” 谢允木然地应了个“是”,转身就走,风凝霜跟上,边走边细观。 灵剑山庄依山靠湖,原是谢家富饶的一方产业,随着家族逐渐繁盛,山庄渐成了江湖门派,再经过两代庄主的发展,又从江湖门派逐渐转成了修仙门派。故此这山庄里,既有金碧辉煌的楼台亭榭、又有森严古重的殿宇。 风凝霜第一次入修仙人士的地盘,只觉眼睛都不够看了,想好好游览一圈,又不得不提醒自己此行目的,正要催促谢允走快一些,迎面忽然来了两名少年。 “谢师兄,怎么起得这么早?”一名身形瘦削的少年先开口问了。 “有客人。”谢允木然往前走。 那两人才发现谢允身后竟跟着一名少女,这少女朝他们笑了笑,眉眼弯弯的,娇俏灵动。 “师兄何时结识这样的客人了?”少年人困惑道。 这超出了风凝霜交代的回答范畴,风凝霜赶紧上去,凑到谢允耳边,细声说:“就说那日比酒认识的。你对我很有好感,便邀我来参观这山庄。” “我对这位姑娘很有好感,邀她来参观我们山庄。”谢允木然答道。 那两人吃了一惊。这么直接?这不像他们师兄啊!但见那少女端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暗示他们太碍事了,不得识趣一点么? 两人面面相觑,纵有满腹狐疑也只得暂时按下,准备告辞。 风凝霜刚要松口气,突然间,山庄里响起古重的钟鸣,一下接一下。她的心一下提起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那两人对望片刻,对浑浑噩噩的谢允道:“师兄,曜和殿钟声响了,是有贵客到访,师尊在传唤我们呢,你不去么?” 风凝霜凑到谢允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安排好客人,等会就去!” “我安排好客人,等会就去。” 那二人皱了皱眉头,因见客人在这里,也没好意思当面说什么,便告辞去了。 风凝霜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幸好没穿帮。 ** 与此同时,曜和殿中。 百余名弟子分列左右排开,规格隆重,迎候来客。 不多时,一名银白色长发的男子缓步而来,迈步进入殿中,还未走到上首的庄主谢缙面前时,左右两列弟子已经感到凛冽的寒气,有修为较弱的弟子,忍不住就是一个喷嚏。 谢缙睨了一眼来客,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杀气。“蜀山的二掌门傅天霁傅上仙,大驾光临本庄,真是令本庄蓬荜生辉啊!不知有何指教呢?” 傅天霁:“灵剑山庄的谢缙谢庄主,那狼妖的下场,你应该听说了吧?” 他不说灵剑山庄与狼妖有所勾结,直接就点名那狼妖的下场,是震慑,也是直接宣明此行来意。 若你不承认,不交出令牌,我便让你与那狼妖一样的下场。 年届五十的谢缙沉默了片刻,突然拊掌大笑:“杀得好、杀得好。” 他笑得十分大声且古怪,完全没有平日里庄肃之意,连两旁的弟子都忍不住侧目。 傅天霁扫了他一眼,一道寒芒从眼瞳中掠过,缓缓道:“将蜀山令牌,交出来。” “蜀门令牌?老夫不懂。”谢缙皮笑肉不笑的,混沌的眼珠子像在看傅天霁,又像在看很远的一个地方。 傅天霁目光凛凛闪动,朝他踏前一步,周身寒气陡涨,谢缙身旁百余弟子顿时警戒起来,不少人悄然按上腰中长剑。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傅天霁的声音如锋刃破冰:“昨夜来的那群人,其中就有不少是贵庄中的弟子。有胆子与狼妖勾结,却没胆量承认?” 两旁弟子闻言,忍不住看了堂上的谢缙一眼。灵剑山庄与许多修仙门派一样,弟子也分内门与外门,不少内门弟子听说有外门弟子与狼妖过从甚密,但师尊交代他们不必理会,他们亦不敢越俎代庖。 谢缙混沌的眼珠子,现出几分可怖的鬼气,盯着傅天霁:“傅上仙,凡事都讲个根据,你从来我山庄便处处咄咄逼人,是掌门魏琰玉的意思,还是您自恃自己是蜀门中第一高手?” 魏琰玉是如今蜀门的掌门人,也是傅天霁的师兄,江湖上常将这二人相提并论,尤其天赋百年难得一见的傅天霁,更是蜀门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似乎他对这掌门之位毫无兴趣,在上一代掌门仙去以后,掌门之位才落在了魏琰玉身上。 魏琰玉其实对这个师弟一向倚重,但谢缙故意提这个茬,便是在说傅天霁眼中毫无规矩之分,纵使要兴师问罪,也得是掌门魏琰玉亲自前来。 傅天霁对这话报以冷笑,单刀直入道:“素闻贵庄中有藏剑阁,里间到底有没有我蜀门弟子的剑与令牌,我一探便知。” 谢缙闻言,桀桀冷笑:“藏剑阁是我庄中重地,其中布有森严的剑阵,若不是得我亲自传授的破阵之法,任何人进去,都只能是有去无回!” ** 风凝霜面对偌大个山庄,驻了脚步,这么搜索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索性闭了眼睛,感受了一下。 冽冽风中,某个方位传来丝丝缕缕的剑气,她睁开眼,指着东南方向一座楼阁,问谢允:“那是什么地方?” “藏剑阁。” 风凝霜手搭凉亭,极目眺望一会儿,心道:修仙门派一贯以剑为重,存放剑器的地方肯定十分重要,蜀山令牌说不定就在里面。 “带我去。”她吩咐谢允。 第九章 九死一生藏剑阁 片刻后,两人来到了藏剑阁门口。 其时山庄中的大部分弟子都被传唤去了曜和殿,藏剑阁周围很是安静,风凝霜抬头打量,这楼阁共三层,层层琉璃飞檐,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风凝霜沉吟片刻,走到楼前,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触前去,只听“嗡”的一声,一圈水波样的纹路扩散了开去,她的手指仿佛触电般,震得生疼。 果然有结界。 她转身问谢允:“你能进去吗?” “能。” 风凝霜大喜,忽又转念一想:就算指挥这谢允进去了,之后呢?搜索令牌这指令,对现在这个木头状态的他来说,肯定太过复杂了。 她在原地踱了踱步,灵光一闪,走上前去,卸下谢允腰间的长剑。 然后,她将剑柄伸向那结界。果然,再没有水波纹样的纹路出现。大多数的结界是抵御外人的,对自己人当然能够识别,而剑最能凝聚主人气息,结界当然能够识别。 风凝霜,行! 她喜不自胜,吩咐谢允靠边躲,自己提着他的剑,昂首阔步进了这藏剑阁。 给谢允下的药,还有半个时辰自可解,她估摸着半个时辰,足够她进去一探究竟了。 ** 藏剑阁的一楼,空空荡荡,大出风凝霜的意料。 九根朱红色的大红柱矗立在四周,阳光从两旁窗中刺入,光柱中飞舞着细碎的灰尘。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个方位各有一道楼梯盘旋通往二楼,她踟蹰片刻,选了东北角的楼梯,拾阶而上。 脚下的木头吱呀吱呀地响,风凝霜手握谢允那把剑,上了二楼。 二楼,也是空无一物。 风凝霜皱了皱眉头,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个废弃阁楼? 算了,还差一层,来都来了,上去看看。 最后一步,风凝霜踏上了三楼。 这一踏之间,她陡然觉得不对劲。 面前的空间开始扭曲、翻转,不消片刻,整个寂静的空间变了,身周流动着七彩光芒,好像身处一幅巨大的油画里。 她大惊,正要往后退,谁知这一踏之下,竟有什么在顶着她。她一回头,身后的楼梯居然也消失了。她像完全进入一个异世界,一个割出来的空间。 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流下。 这七彩光芒看似华贵徇烂,其实是数不清的剑气,而且运行极快,快得无法用言语形容,这才在空气中留下七彩划痕。 不能轻举妄动,先苟着。风凝霜蹲在角落,缩成一个小点,观察着这剑阵,看有什么破绽没有? 观察没有什么进展,倒是有一道视线,好像从哪儿看着她? 她左右上下望望——突然,视线凝固,内心奔腾而过一万匹羊驼! 只见这空间里,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凸显了一幅金刚画像。 这金刚横眉怒目,像人家欠了他几十万两银子似的,满脸煞气,左手一把金色大剑,右手一面大圆铜镜,眼睛望向她,瞪得如铜铃。 风凝霜暗呼一声:不好! 这金刚果然动了,那把金光熠熠的大剑举起,一剑向角落里的她劈来! 风凝霜就地打了个滚,那把剑“哐”的一下劈到,将地面砍了个大坑,深不见底。 她背上扎出一阵冷汗,真是祸不单行。空间中充斥无数剑气也就罢了,头顶还有个晦气的大家伙,真是猴不上杆——硬敲锣。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剑气纷扬,密集如雨。风凝霜生平第一次感谢爹娘生她下来,就拥有感应剑气这项本领。 剑刃切割如雨的空间里,她阖上双眼,时而折腰,时而滚地,每一次都堪堪躲过这纷乱无序的剑气,在重重剑光之中艰难求存。 然而正所谓兔子拉犁耙,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没有任何修为,随着时间推移,纵有天大的感应本领,身体也吃不消了,险象环生。 豁出去了,且试一试再说。 她调尽五感,于千分之一秒内,感应周遭的剑气。 找到了,这几百道呼啸而过的剑之中,有两把与众不同。 每个门派的剑,多少都带有那个门派的气息。而独独这两把,气息迥异。 这定是那两名失踪蜀门弟子的剑了。 风凝霜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各种爬、跳、滚,就这样穿越剑气丛林,逼近那两把剑。预判到那剑的轨迹,手一伸,硬生生握住这剑的剑柄,只是仍晚了半秒,手掌有一半触上这剑的剑刃,一割之下,鲜血淋漓。 然而剑阵少了一把剑,转速受到了影响,风凝霜忍痛,照老方法,又抓住了另外一把剑。 剑阵本就是无数凌厉的剑组合,剑与剑之间更需要磨合,风凝霜一抽走这两把新近放入的剑,整个剑气的威力顿时有所下降。 风凝霜望着手中两把剑,脑海中浮现那坨冰块的臭脸。 他朝她鞠躬,竖起拇指赞叹:“姑娘,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没有修为都能闯入这藏剑阁,将我蜀门弟子的武器夺了来。你真是个人才,是在下有眼无珠。” 她叉起腰,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戛然而止,她仰头之间,看见那金刚又动起来了。 专门对付剑阵去了,忘记头顶还有个大家伙。风凝霜心中一阵骂娘。 剑阵威力有所削弱,金刚右手的大圆镜光芒却是越来越炽烈,照向她时,将她的眼睛刺得一片白,有一刹那的失明。 她赶紧低下头,心想原来是这样:那圆镜使人失明,那金色的剑随之砍到。 她猜得没有错,铜镜照射之后,那金色巨剑果真一把向她劈了来,又快又狠。 风凝霜一撸袖子——几百把剑的剑阵,我都还没怕过,一把破剑而已,我能怕你? 就地一滚,就要躲过这剑。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金色的剑即将抵达之际,突然散开了千万道光芒,不再是一把,而是铺天盖地的一张“剑网”,密密麻麻,空隙也不过是一个铜板这么大。 风凝霜僵硬了。 这怎么躲?这网一落,她瞬间就能被绞成一团肉泥。 死亡的阴影张牙舞爪,向她扑来。 生死一刹那,她脑海闪过无数画面,最鲜明的就是娘亲的笑。 娘亲最是擅长草药,自她幼时便教导她分辨各样草药。娘亲身上,一直有着草药的气息,那是天下顶顶好闻的味道。 “娘——”她闭着眼睛,伸出手,像幼时要娘亲抱抱一样。 她抓到了一束头发。 睁开眼,掌中一束银白色的头发。 她愕然抬头,只见傅天霁不知何时出现,竟将自己揽在怀中,一手举起,掌中散出炽烈的白光,袅袅寒气也蒸腾而出,顶住了那张巨大的剑网。 她怔住,呆呆望着他的侧颜。 这坨冰块,还真挺好看的...... “放手。”傅天霁低喝道。 她这才发现自己正死拽着人家的头发呢,力气还挺大,将他的脑袋都扯往自己这边了,人一边还在抵挡着那剑网呢! 她正要撒手,却听一声轰响,原来是那金刚见剑网无法落下,便将其收拢,重新合并成一把大剑,重重往下一劈。 这一劈威力惊人,也震碎了剑阵空间,二人重新回到现实的楼阁空间中,这木制的地板当然也承受不住,地板“喀啦啦”开裂。 两人一下失重,直直往下掉。 第十章 因祸得福 这什么鬼楼阁,竟那么不耐折腾,妥妥的豆腐渣!风凝霜失重之中,吓得大喊,要死了要死了,真没想到她年华正茂,就要死于堕楼。 过了一会,似乎想象中的剧痛没传来? 她试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一把声音冷如冰霜:“你给我放手!” 她将眼睛完全睁开,这才发现自己正紧紧倚着傅天霁站着,一只手死拽着他的头发,那头银白色的长发被扯得直直的,估计头皮都要扯麻了。 她赶紧撒手,一锤傅天霁的肩膀,赔笑道:“傅上仙来得好及时,傅上仙身手果真不凡,傅上仙威武,谢谢傅上仙的救命——” 她话还没说完,傅天霁一把拎起她的衣襟,将她往废墟后面一丢。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屁股就被地上的砂砾重重一挫,疼得她龇牙咧嘴,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用得着这么粗暴么你?” 话音未落,一件外衣忽然飘落到自己身上,傅天霁沉声道:“穿上,马上躲开!” 风凝霜这才惊觉,自己身上的衣裳被剑气削了个七零八落,内心嘀咕:耍啥大牌啊?如果不是为了寻回你们蜀山的东西,我犯得着以身犯险么? 内心虽不满,但还是张望了一下,跑到一块大石头后,蹲下来观战。 藏剑阁塌了大半,那原本悬在天花板上的金刚脱出,浮在半空,凌厉的剑,一剑接一剑劈向傅天霁,他认出傅天霁才是那个真正的对手。 傅天霁袖袍突然无风鼓动,大量寒气从周身漫出,周围温度骤然下降,大石头后的风凝霜都被冰得牙关打颤,不由得裹紧傅天霁的外衣。 欸?这外衣,竟有一丝罕见的香味,雅致悠远,貌似在哪儿闻过...... 寒气凝结到一定程度,傅天霁突然从地面高高跃起,右手凭空一握,一把寒冰凝成的冰锥出现在手中,过百寸长,通体冰蓝,末端尖锐,为他执着,用力望那金刚一掷。 “破。” 随着他轻吐出这个字,冰锥忽然发出啸声,像有了生命,周边的空气亦受到波动,无数雪花从空中飘落,细细低低的声音,霎是好听。风凝霜掠过一个念头:霜雪也会吟唱么? 那把冰锥穿过落下的木屑、掼过千重剑气,如入无人之境,“歘”的一声,深深刺入那金刚的眉心。 金刚的动作顿时凝滞。 下一秒,冰霜蔓延上他整个身子,活生生将他做成了一个“冰雕塑”。又听“崩”的一下脆响,整个冰雕塑碎裂开来,连同里面的金刚,都散作漫天稀碎的粉尘。 风凝霜呆住了。 一招秒杀,这么强? 有这等身手,难怪不需要佩剑。 ——且慢,他都这么厉害了,尚且不是掌门。那是不是说明,身为掌门的那个人,更加厉害? 正心驰神荡间,冷不防衣襟被人一揪,她又像个小鸡仔似的,被从大石后提拎了起来,四肢挣了两下,一抬头,撞见傅天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谁允许你私自来灵剑山庄的!”冰块开腔了,冷冰冰的语气,开始跟她算账了。 风凝霜死劲地挣一下,还是挣不脱,此人力气极大,身型又极高,提拎她就跟拎个酒坛子那么简单。 “我自己没有脚吗?我要来就来,你凭什么命令我?”她四肢在空中舞动,像只小乌龟。 傅天霁眉毛一挑,冷声道:“蜀门中,除了掌门魏琰玉,没有人敢不听我的命令。” “我又不是你们蜀门的人,我凭什么要——” 话说到一半,她登时打住。 慢着,这意思是........ 这意思不就是....... 心花大朵开放,喜色甚至攀上头皮梢——这言下之意,不就是承认她是蜀山弟子了? 她又有点怀疑自己会不会理解错了?正要再度确认,傅天霁突然将她往地上一放,转身面对前方。 风凝霜从他身后探出半颗脑袋,只见前面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庄主谢缙。 “傅上仙好身手,居然破了老夫的剑阵。”这谢缙的脸色阴沉,煞气满脸。 风凝霜看了他半晌,凑到傅天霁的耳朵边:“这老头儿不对劲。” 傅天霁偏头看了看她,“说说。” 风凝霜:“你看他眼珠子很是浑浊,说话像看着你,又像看着别人。好像,好像是被什么附体了,我以前见过类似这样的病人。” “你行过医?” “家母颇懂医理,我也跟着学了些。” 傅天霁“嗯”了一声,望着谢缙,若有所思。 风凝霜怕他不明白,接着道:“若是中了邪,用桃符浸泡天山上的雪水,再用马尿混合。哦对了,一定要泡三天才......” 话音未落,傅天霁身形一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谢缙面前,五指弯曲,覆盖在谢缙天灵盖上,用力一抽。 登时,谢缙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嘶声,一道透明的虚影,随之从天灵盖中被抽出来,傅天霁狠狠一用力,那虚影幽灵发出尖锐的女声,像轻烟一般,消散在了空气中。 与此同时,谢缙也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一切的发生不过半秒。 风凝霜此时才说出最后两个字:“......可解。” “贵庄主是中了魅魔的诡魅术,现在已解开,扶他下去歇息,三日后自会醒来。”傅天霁对呆若木鸡的灵剑山庄弟子说道。 ** 夕阳斜下,山林里两个人影一前一后。 风凝霜抱着两把剑,絮絮叨叨,问前方的傅天霁:“你怎么知道我在那藏剑阁中?你刚才使的那招是什么招数,好好看呀!还有,那魅魔又是个什么东西?” 树林里落叶层层,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得很是艰难。 傅天霁没回她话,自顾负着手往前走。 “喂!”风凝霜问了好几次都没得到回音,唯恐他忘记了方才答应带她回蜀山的话,便添了句,“不回话没问题,但说话不算话的话,你就是小狗!” 傅天霁一下停住脚步,风凝霜差点没撞在他后背。 “你只记得这个,却不记得我说话的内容?”傅天霁冷冷地说。 什么意思?风凝霜摸不着头脑。 “我说,蜀门中没人不听我的号令。”傅天霁的声音冷漠里夹带几分愠怒,“现在,我让你少说话。” 风凝霜愣了愣,顿时咬牙切齿。这坨臭冰块,也太不近人情了,一天到晚摆着个臭脸,给谁看啊?哼,且忍耐到回蜀山,再寻个机会拜掌门为师,与这臭冰块从此一划两清! 她懒得去看他,低下头,目光不觉投向了怀中的剑。 剑虽不是活体,但是她能感应到这两把剑散发出一种悲伤的气息,是因为他们的主人不在了吗?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只找到了这两把剑,却没找到令牌。” 傅天霁刹住脚步,转过身子,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剑上。 接着,他双指拂过其中一把剑的剑柄,一阵光芒闪过后,他掌中出现了一块方形的牌子。 第十一章 坐灵鹰还是大雕 风凝霜好奇,凑前一看,这方形牌花纹古朴,其上小篆刻着一个“令”字。 她大喜过望:“原来令牌就藏在这剑中?”看来自己真无意中立了个大功,难怪傅天霁会同意带她回蜀门呢! 傅天霁没说话,伸手取过她怀中那两把剑,一运灵力,一层冰霜登时覆盖整把剑,再一声脆响,两把剑连同冰霜一起,粉碎了个彻底,冰屑散在空气中。 风凝霜瞠目结舌。 这什么操作?这可是她花大力气取出来的两把剑啊,她还指望着要拿这两把剑去与掌门邀功呢。这坨臭冰块二话不说就毁了?暴殄天物啊! 傅天霁仰望漫天飞舞的冰屑,淡淡地说:“人在,剑在。人陨,剑亡。不必可惜。” 风凝霜内心恼怒,反驳道:“人没了,不是更应该把东西留下来做纪念吗?” 她随身就带着娘亲在世用来梳头的一把梳子,谁要毁了她的梳子,她能跟他拼命! 傅天霁忽然转过身来,琉璃色的眼眸扫向她,风凝霜刚一触及这双眼睛,双脚没来由地一抖。 这双眼眸和方才绝不一样,望向她时充满了严厉、冷酷......总之是她看不明白的眼神,里面甚至还有怒火炽烈燃烧着。 她不懂,但她偏是吃软不吃硬的,面对这样严苛的目光,她反倒直起了腰杆,瞪回去。 两人就这样互相瞪着,风凝霜睁得眼睛都酸疼了,愣是不眨一下。哼,比对视是吧?我能怕? 僵持之中,傅天霁突然朝她迈近一步,他本就生得高大,这样一靠近,就像冰山临到面前。 面对这强大迫人的气势,风凝霜到底还是承受不住,后退了半步。正好后面便是一棵大树,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粗糙的树干上,疼得呲了口凉气。 “你...你干嘛?”风凝霜沉不住气了,“有话就说,老瞪我干嘛?” 傅天霁收住脚步,盯着她,冷声说:“为何擅自去闯藏剑阁?” 风凝霜咕囔:“问这干嘛?反正不是成功拿回令牌了么?” 一股更为严寒的气息,陡然从傅天霁身上散发出来,风凝霜被冰得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抱起双臂,甚为费解。 他是救了她,可她也帮忙夺回了蜀门令牌啊。这也算...扯平了吧?为何他如此生气? 难道是因为自己先他一步,取回了那两把剑,所以让他感到尊严受挫? 嗯,八九不离十了,面子问题。 她打了个哈哈,锤了一下傅天霁的肩膀:“哎呀,傅大侠你别这样。我这只是误打误撞,要说厉害,肯定是傅上仙你厉害啊!要不是你及时赶来啊,我现在肯定被摆上摊儿了。” 傅天霁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被那剑网削成肉泥啊。”风凝霜积极地比着手势,“馍馍一包,可不就成了肉夹馍,被摆上摊儿叫卖了么?” 沉寂。 一阵寒风吹过。 傅天霁一动不动,风凝霜强笑道:“这笑话好像有点冷吼......” 话音刚落,傅天霁眼眸中忽似闪过一丝哀伤。 她愣了愣,不会吧?是不是这个笑话太血腥了,叫他于心不忍了?不对,这可是一块无情的冰块,怎会因为这个哀伤? 他突然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 再给她一百个脑子,都猜不到此刻他心中所想。 她这样贸然闯入灵剑山庄,那魅魔通过谢缙的眼睛,也肯定瞧见了她。 一年四季,一日三餐,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那些他原本想为她准备的平静生活,已不复存在。 他只能选择将她带在身边,带回蜀山。 ** 夜晚的茉莉小径。 龙叔听罢傅天霁所说,倒吸一口凉气:“魅魔也出现了?这样一来,四大妖王有两位已现身。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不管目的是什么,都是冲着我蜀门而来的。你且留意着,若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派人告知我。”傅天霁道。 龙叔赶忙问:“你是要回去了?” 傅天霁:“这一趟出来太久,是该回去了。明日午时便启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龙叔,“那丫头明日会随我一同回去。她受了点伤,这药,你寻个姑娘给她送去,就说药是你送的,别提我。” 龙叔接过来,没忘打趣:“没想到咱傅上仙,也有这样暖心的一面?” 傅天霁一眼睨了过来,龙叔赶紧赔笑:“开玩笑开玩笑。您一贯孤标独步,简傲绝俗,飞遁鸣高......” “行了。”傅天霁揉了揉眉心,“去吧。” ** 厢房里,风凝霜忍着疼痛,将身上沾着血沫的衣裳一点点剥下,疼得直呲冷气。 房门敲响了,是个客栈里的姑娘,说是龙叔见她受伤了,给她送来点药。 她接过,打开嗅了嗅,是上好的止血药。药房里没几百贯铜钱,还真买不到的那种。 客栈的姑娘很是仔细地替她上了药,在她千恩万谢中,离去了。 风凝霜穿好衣服,往床上一躺,脑海里浮现出那坨臭冰块的脸庞。 却说这坨冰块在她说完那个冷笑话以后,一言不发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抛下一句话:你好好反省,我回去龙叔的客栈等你。 她愣了一下,还没摸得着头脑,他突然身形一闪,几个起跃间,消失在林间。 她被孤零零留在那树林里,走了大半天。待走回客栈,天全黑了。 “我反省你个大头鬼!”她想到这里,暗骂了两句。那荒郊野外的,他居然丢下她一个姑娘家,太没风度了。若说反省,她就该反省自己为什么那么弱小,如果她修仙有成,定与这坨冷漠的冰块打上一架,让他跪在她面前反省! 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就寻见周公了。 ** 第二日,暖阳攀上窗棱。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咦,身上好像不怎么疼了。 仔细一看,伤口竟然痊愈大半,这药真神奇,待她回去蜀山以后,好好研究里面的成份,也做出一样的。 想到回蜀山,她一个激灵——傅天霁这坨冰块,说话还算话不?别睡一觉起来,他就溜了。 窗外忽然飘来古怪的声音。似乎是......刨木屑的声音? 她披上外衣,三步并两步,跑入后院,跑过那茉莉花径,一眼就瞧见那头显眼的银白色的头发。 提着的一颗心,莫名地放松。 她走过去,看见傅天霁两指并拢,指尖寒气凛泛,像一片冰刃似的,将手中一块木头一片片削着,一把木剑正在他手中成形。 “收拾一下,半个时辰以后出发。”他头未抬,淡淡地说。 风凝霜喜不自胜,“那,我去叫个马车?” 话音刚落,她一拍自己脑袋瓜,风凝霜啊风凝霜,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修仙的人,坐什么马车啊?忒没想象力了。 “我们是坐灵鹰还是大雕?”她泛起星星眼,凑到傅天霁面前。 “你想多了。”傅天霁扬了扬手中的木剑,“带着你,只能御剑而回。” 好歹也是个蜀山的大人物啊,用个木剑会不会太寒酸?风凝霜大方地解下腰间的剑,“你早说嘛,这把剑就送给你了。还用得着削什么木剑么?” 傅天霁望着她手上那把花里胡哨的剑,脸上写满了嫌弃。 第十二章 贪吃的绿衣少年 风凝霜一再印证这坨冰块实在没有风度。 首先,他削的木剑才多长?在云海中飞翔,那是闹着玩的吗?她得掂起脚尖,紧挨着他,才能有那么一丢丢安全感。 其次,他飞得忽高忽低,一点都不稳定,害她昨夜吃的饭都快吐出来了。 她死死忍着,这般七荤八素、颠倒天地的飞行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忽然间,傅天霁一个大鹰似的俯冲,从云海中冲出。 风凝霜冷不防被一颠,脚下一个打滑,吓得一把揽住傅天霁的腰,才稳住了身形。 她正要开腔痛斥上几句——眼前突然一亮。 青绿的山峦连绵,云蒸雾绕间,悬浮着几十座峦岛。 峦岛上有重重飞檐殿宇,亭台楼阁,凝练般的瀑布从峦岛四周飞泄而下,夕阳余烬扫过,不少神鸟在云雾中清脆啼鸣。这只是初观,再一细观,座座峦岛都不一样。 有的是琪花玉树,林寒涧肃;有的是茂林修竹,流水桃花;有的则是重岩叠嶂,风月无涯......风格迥异,一眼也看不详尽,因轻纱般的雾霭飘渺地缠于其中,只能看个大概罢了。 风凝霜从前只在话本里面听到过蜀山,今亲身体验,才知话本所述太单薄。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蜀山全都占据,秀水明山,正不愧是历代修仙胜地。 傅天霁缓缓降落在其中一座外缘峦岛。 一进入这峦岛,风景又不一样了。 这里层林叠翠,古木参天,像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傅天霁从一株株大树旁飞过时,风凝霜见这些树上结满了各种奇珍异果,一看就知不是人间凡物。 她正想伸出手摘一个,冷不防傅天霁“咻”的一下急转弯,往另外一个方向飞。 她差点摔个倒拔葱,“怎么回事?有点安全意识好吧......” 话音未落,脚下的剑突然消失,她还没反应过来,噗通一下,跌入底下灌木丛中,屁股重重着地,悲哉。 原来傅天霁见要着地了,便收了剑;风凝霜一时没注意,落地便苦了屁股。她有些恼怒,就要与这坨冰块理论理论,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呼声。 “你别躲!我可瞧见你了。师叔!” 傅天霁眉头紧锁,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一名绿衣少年分过层层林木,野马一般向他们飞速窜来。 到得近前,被傅天霁冷冰冰地一扫,他两腿才顿时刹住,嬉皮涎脸地说:“哎哟我去,瞧我看见了什么?师叔你居然御剑飞回来了?你不是说过此生不再碰剑的么?嗯?嗯嗯?” 傅天霁冷冷地道:“这里是外门弟子所在,你怎么会在这里?” 绿衣少年支吾了一阵,干笑道:“师尊让我今日巡视西南角结界,我这不就...顺便过来看看了嘛?” 傅天霁:“这里是东南,你别告诉我你东西不分。” 绿衣少年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换了个话题:“师叔这一趟到鄞都,可见着我父皇了?他老人家怎么样?我让你帮忙带些宫中的酱料,你可帮忙带回来了?”” “没有。”傅天霁寒着一张脸,转身就要离去。 绿衣少年愣了片刻,“没有?师叔你走的时候是怎么答应我的?我说什么都不要,只要那宫中秘制的紫金云酱,我就要那么一小瓶就好。你明明答应过的,怎么就没给我取回来呢?” “忘了。” 绿衣少年一听,可不得了了,锤着自己胸口,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忘了,你就一句忘了就算了吗?能弥补我受伤的心灵吗?我容凤珩苦苦等了师叔你这么多天,为的是什么?这里吃的东西素得我嘴巴都起泡了,我就要你帮忙取那么一小瓶酱料,你都能忘了?你...你不近人情,惨无人道,灭绝人性......” 坐在地上的风凝霜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骂得真好,把她想骂的都一股脑儿骂出来了。 “咦?”容凤珩止住了骂声,脑袋伸过傅天霁的身子,才望见地上的风凝霜,眼睛登时一亮,“哇,大美人!” 他绕过傅天霁,向风凝霜伸出一只手,笑得和煦温暖,“大美人,怎么坐在地上呢?来,我扶你我扶你。” 风凝霜看着这只白皙的手,手的主人长得面如冠玉,一笑起来,眼眸里就盈满了些无害的顽皮狡黠,倒叫她生出几分亲切之意,便也向他伸出手。 两人的手刚要握到一块,一把木剑忽然横空出现,快而狠地敲了过来。 风凝霜其实和容凤珩说话时,也在偷眼觑傅天霁的反应。这坨冰块脾性古怪,不按常理出牌,她可得小心着点。果不其然,人家正要向她伸出援手呢,他居然一剑敲过来了。 她赶紧缩手。容凤珩却是始料未及,手伸到一半,被那柄木剑狠敲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连连甩手。 风凝霜“啧”了一声,连连摇头,残暴,太残暴。 “这里是外门弟子居住地,从这里往前走,就能见着外门弟子居住的院落。我已提前通知这里的孟管事,你自行前去找他。他自会交代你一应事由。”傅天霁若无其事地收起剑,对风凝霜道。 风凝霜正想问何为外门,容凤珩惊诧地发问了:“师叔你带了这么个美人回来,就把她安置在外门么?难道不是由师叔你亲自......” 他话还没有说完,傅天霁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将他拖上那柄木剑。 木剑咻的一声飞了起来,容凤珩正想说话,嘴巴上骤然结起一层冰,将他嘴唇牢牢封住,傅天霁揪着他,飞得转眼就不见影儿,唯留半空中那一声声凄惨的:唔唔唔...... “残忍!暴君!”风凝霜骂了两句,从地上爬起来,拾掇好包袱,往前走去。 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面前忽然出现一道地势平缓的小山坡,其上分布着高矮错落的房屋,间或栽种各样鲜花,颇有世外桃源之感。 一座房屋里升起袅袅炊烟,风凝霜的肚子“咕~~”的响了一下。唔,确实是晚饭时间了。 她走过去,见这里人来人往。有些挑着水和柴,有些挑着菜筐,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正用木剑在互相比划着。 她走前去,在众人诧异惊艳的目光中,礼貌地询问孟管事的所在。 第十三章 稀奇古怪的考测 孟管事是个年届四十的中年人,风凝霜被带进来的时候,他正在账房里打着算盘,一抬头,额上就多了三道皱褶,一看就是本份敬业的劳模。 孟管事端详了一下风凝霜,心想这就是二掌门傅天霁信中交代的人了。他原来还犯愁该怎么安排她,傅天霁却在信末给了他个定心丸:一视同仁。 这倒是好办了。孟管事让风凝霜坐下,先行给她介绍一些常识。 比如包括这几十座悬浮的峦岛在内,附近连绵无尽的山脉,那都是蜀门的地盘。蜀门又分内门和外门。中央十余座峦岛所在的内门自是不必赘述,那是傅天霁和掌门魏琰玉等人居住的地方,五百内门弟子也居住在其中。 而他们现在身处这座峦岛,仅供外门弟子居住。只有先成为了外门弟子,才有资格参加内门测试,过了这测试,才能成为真正的内门弟子,到中央那些峦岛上居住。 风凝霜还想问是什么样的测试,多久举行一次?孟管事已经摆手打断她,意思是,你还没成为外门弟子呢!没学好走路,就想着飞了? 孟管事向她一解释,她才怔住。 原来要成为外门弟子,同样需要考测。而这考测的题目,一点也不简单。 “考不上的话,是不是就不能成为外门弟子,也就从此和内门无缘了?”风凝霜问道。 “有三次机会。这外门的考测每年举行一次。如果一次过不了,还是有时间去准备。”孟管事说,“修仙虽是讲求天赋,但是也有‘勤能补拙’一说,所以给三次机会。若是连续三次都通不过,有两个选择,一是劝退返乡,二是选择留下来,做个杂役,前提是经过我的同意。” 原来是这样,难怪方才在外间看见有比试木剑的,也有担柴挑水的。 看来要当在这里选一名上仙当自己的师父,这道路还真是艰巨且漫长啊!她听说那些得道的修仙者无不是从幼龄开始便被发掘了仙根,而她今年已经十六,纵使成功入了内门,也还得花费漫长的时光修仙、成长,那些得道仙人,哪个不是年纪一大把的?更别提学成以后,她还要花费时光去找出当年杀害她爹娘的那只妖,想起来,这前前后后又要耽搁多少年呢? 她在木榻上辗转反侧,想到孟管事日间与她说的话,是怎么也睡不着,愣了神一般地注视着窗外的月光。 旁边的阿瑶揉了揉眼睛,好心地问她怎么睡不着,是不是想家了? 她转过身来,看见阿瑶睁着惺忪的睡眼,眼里都是关切,她心中一暖。 孟管事虽然不大有耐心解释个详尽,但他给了她分了一间很不错的屋舍,与她同住的只有一名姑娘,叫做白瑶。 白瑶长得并不白,大概是出生在阳光充沛的南疆,肤色是小麦色,笑起来质朴又和善,一见着风凝霜就高兴得不行,挽着她上下打量,连连称赞她长得又白又美。 美岂是能以一言定义的?风凝霜说,有些地方就以小麦肤色为美呢。你也挺美的,别妄自菲薄。 只是随口一句,白瑶却极感动,顿生亲切之意,让她别见外,以后就叫她阿瑶。 “没事,我就是在想这外门考测......我心中挺没底儿的。”风凝霜不便说出心底的真正心事,就拣了一件近在眼前的事说了。 “你来得也是不巧,这外门考测十天以后就举行,时间是挺仓促。不过嘛......”白瑶安慰道,“你还有两次机会。不像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阿瑶,你参加过两次外门考测,我想问问,那两次都出的什么题目?”风凝霜问。 白瑶知道她的意思,笑说:“其实我过去也和你一样,也找那些考过的师兄师姐们打听,想考前押押题。但结果是,这考题呀,每年都不一样!” “没有重复过?”风凝霜蹙了一下眉头。 白瑶点点头:“不仅考题没重复,连出考题的人都不一样呢。” “快给我说说。”风凝霜抱着棉被,坐了起来。 “出题那些人,都是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每回都是不一样的。”白瑶侃侃而谈,“我来的第一年,考的是御剑诀。要考生御剑飞过峦岛,你想那峦岛悬空得多高啊?当时就摔下来十几人。好多人吓得都不敢考了,想说等第二年算了。结果这第二年,考的是祭剑诀。就是让一名考生头顶着苹果,另一名考生站在百步以外,御剑刺穿这苹果。好几个头顶苹果的考生,被刺了个毁容,又是好多人弃考.......” “这么血腥啊?”风凝霜咬着拇指,头皮一阵发凉。 “可不就是!”白瑶共鸣起来,愤愤不平道,“这些内门弟子啊,想的题目一个比一个古怪!摆明了想为难我们嘛。” 风凝霜想了想,叹了口气:“你没听过什么叫做两厢比照么?这些内门弟子个个是佼佼者,我们越是笨拙,不就显得他们更厉害么?掌门恐怕也是默许的,毕竟门槛设得越高,进来的越有可能是万中无一的好苗子。” 白瑶愣了愣,“这倒也是。” 风凝霜没说出口的潜台词是:这样对付新手的血腥考题,如无意外,十有八九是受那坨冰块影响。毕竟什么样的人当家,就会有什么样的风气。他虽不是掌门,也是个大人物。 白瑶:“对了,听说今年出考题的内门弟子,叫做容凤珩。” 容凤珩?那天被傅天霁揪着走的那名绿衣少年? “说起这容凤珩,可就有点来头了,你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吗?”白瑶彻底睡不着了,眼里跳出两团八卦的小火苗。 风凝霜回想起他与傅天霁交谈时,说过“父皇”“宫中酱料”这几个词。 “皇子么?” “对!他是大周国皇后嫡生的皇子,据说八岁就让皇帝送来蜀门这儿修炼了,由魏掌门亲自教导。”阿瑶兴奋地说,“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有幸能够入内门的话,都要叫他一声师兄呢!” 风凝霜笑了出声——她忽然有了个主意! 第十四章 黄金九层塔 接近晚膳时分,风凝霜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孟管事说,就算是进来等候参加外门考测的人,也不能干吃闲饭,所以给每个人都派了职事。像白瑶的活儿,就是每日去饲鸡喂鹅,而她被安排到厨房里做个帮厨。两三天过去,孟管事意外地发现她厨艺居然很不错,便让她全然负责每日的晚膳。 风凝霜正是求之不得,这对她定下的主意可太有帮助了! 给诸人的米饭和十余道菜已全部做好,在蒸笼里保着温。她手头却还没停,取过一只瓷罐,打开瓶口,闻了闻。 “霜霜,你在做什么呢?”阿瑶冷不丁出现在她身后。 风凝霜取过勺子,醮起些许酱料,递到阿瑶嘴边,“尝尝看。” 阿瑶舔了一小口,双目登时放光,拇指一竖,“好香!这是什么酱?” 风凝霜揭开笼盖,夹起一块鱼肉,递到阿瑶的嘴边,“你配着这鱼肉吃,感觉怎么样?” 阿瑶边咀嚼,边思索:“唔,这酱料是味道不错。只是配这鱼肉......好像盖过了鱼的鲜味。” 风凝霜叹了口气,道:“唉,终究还是差了些。” “怎么了嘛?”阿瑶舀了一小勺酱,意犹未尽地尝着,“这是你自制的酱么?” 风凝霜点了点头,说前几日刚巧碰过容凤珩,听他提起宫中的紫金云酱。这酱,她在娘亲留下的书籍中也看过。配白米饭很下饭,配其它菜肴也不会夺了原本的味道,是上好的酱料。 阿瑶愣了愣:“绝了。你竟然想制作出和宫中一样的酱料?” “是啊。” 阿瑶噗嗤一笑:“原来你是想贿赂这容凤珩啊——” “嘘!”风凝霜一把捂住她嘴巴,“这哪儿能叫贿赂呢?这叫因人制宜。你想啊,他梦寐以求这酱料,如果我成功弄出来了,他说不定乐开花,那不就——” “就给咱们出的题目,不至于那么苛刻了!”阿瑶双目放光。 “完全有可能。” 二人奸笑击掌。 “那你可得抓紧些时间,离考测还剩五天了。”阿瑶捂嘴笑。 “包在我身上。”风凝霜一拍胸脯。 ** 账房中,孟管事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风凝霜提着食盒进来了。 孟管事放下手中活儿,看风凝霜将食盒里的菜一样一样地取出,摆到桌上,三荤一素,鲜汤浓郁,不由捋了一下短须,甚是赞赏。 风凝霜又取出一小罐枇杷膏,微笑递给孟管事:“最近看您有些咳嗽,这枇杷膏对嗓子好。” “有心了。”孟管事笑着接过。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丫头一看就是有事于他。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且听听她要怎么说。 风凝霜咳了一声:“是这样的,我最近在研制新的菜式。”她报出几样材料,道:“求孟管事允我下山一趟,采买采买。” 孟管事有些犯难,外门的人不可轻易出山,这姑娘才来几天,就提出要下山? 于是寻了个理由婉拒:“这连绵万里的都是山,你便算是出去了,也找不着市集啊。你又不晓得御剑飞行,靠双脚,得走到天荒地老去了。” 风凝霜一下蔫了。 孟管事见她这样子,又颇不忍心,“也不必失望,这几样东西都不算难找。这样吧,你每日不干活的时间,我允你出去四周走走,这峦岛上植物丰富多样,理应有你想找的那几样。” 风凝霜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正准备退去,孟管事又喊住了她:“这岛上,附近的山脉都可以去,唯有西南角的山脉不可去。那里曾发生过大事......说起话长,你只需记住,不可往那里去便是。” 风凝霜道了声“好”,便退下了。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风凝霜背个小筐就出发了。 她要找的,是一种叫做黄金九层塔的植物,紫金云酱缺的,就是这味珍稀的配料。 九层塔别名又叫金不换,民间常见。但这黄金九层塔,却是金不换中的极品,很难寻得。 和孟管事提出下山找那几样配料,不过是托辞。她真正的目的,就是孟管事允她在这岛上自由探索。人就是这样,拒绝一个较难的请求以后,对次一等请求,往往就较容易答应。 早在傅天霁送她来这峦岛的当口,她已发现这儿灵气得天独厚,因此植被多样,如无意外,这黄金九层塔也可在这寻得。 风凝霜走了一圈,细细地搜寻大树底下和灌木丛里,出了一身的汗,腰酸背痛。别说黄金九层塔,就连普通的九层塔,都没见着一株。 她不死心,干脆踏遍整个山头,直等太阳都快西斜了,仍是没找着,累得气喘吁吁,倚着一株大树坐下,稍事歇息,目光不知不觉投向了西南方向。 只有那里没有去过了,但孟管事一再交代不可去...... 我就去边缘看一看,不走进去。她这么想着,站起来往西南方向的山脉走去。 西南的山脉果然是有些不同,这里的植物更是丰茂,密密麻麻的,想来多年没人光顾过了。 她不敢走远,就在外缘细细寻找。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在一株大树下,发现了一株黄金九层塔! 连忙连根刨起,仔细看看,又有些失望。这虽然是真货,但是也太瘦弱了,就这么一两片叶子,量还远远不够。 她仰头望了望前方的山脉顶,心里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黄金九层塔通常是越往高,长得便越好,要不......上去探一探? 孟管事的话还萦绕在耳边,那里有多危险,孟管事必不会诓她。 但是,这次考测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荒废不起时间,能多给这次通过考测的机会增加一成,她都要去试。 为爹娘报仇这件事,胜过了世间任何的事情。为了这件事,她所要冒的险是值得的,也是应当的。 ** 是夜,她趁阿瑶睡着以后,轻手轻脚起来,背起事先准备好的箩筐,往西南山脉走去。 若是白天去,免不得被人发觉,只能选择夜晚登山。 丛林里阵阵虫鸣,头顶一条星河璀璨,星光淡淡地笼罩着这方大地。 风凝霜想起小时候,擅长医药的娘亲总是带她上山,教她识别山上的各种植物,她当时嫌着这些太过无聊了,娘亲的话左耳听右耳出,可架不住她一再地教导,她还是记住了不少。 跑累了的时候,娘亲就会将小小的她放在竹筐里,一路背下山。 多么美好的时光,却都已经回不去了。 第十五章 变异的怪蛇 路越走越陡,前方枝杈横阻,杂草丛生。 她取出箩筐里的镰刀,一刀刀劈开阻碍,往山上走去。 路边果然稀稀落落地有些九层塔,长势比山下的要好。想来最好的,应该就在山巅了。 淡淡的星光洒下,尚可辨方向。她费力地往上登,突然“呱咕”一声,一个冰凉的活物,蹬上了她的脚背。 她唬得用力一踢,只见一只蟾蜍被甩落——足足有两只拳头这么大的蟾蜍。 奇了怪了,这里的植物比一般凡间的要大,连动物也是? 四周寂静无声,星光逐渐被树影吞噬,越往里走,愈是黑暗。偶尔有风吹过,密林里发出呜咽一样的声响。 说她一点不怵也不是,但她有备而来:镰刀、避毒蚊的药、驱蛇的硫磺,还有赌酒赢来的那把剑。 来都来了,不能空手而归。她点燃一把火炬,劈开重重荆棘,继续往山巅走去。 上山的路一点也不好走,越往高处,树木越是繁盛。夜间寒湿,她脚步屡次打滑,只好拿那把剑当拐杖,一步步攀上去。 道路愈见黑暗,火炬照亮了身周一小片。她眼尖,一下子发现前方一块大岩石,下面貌似是一株黄金九层塔。 赶紧拨开周边杂草,只见那九层塔叶子肥厚,脉络清晰,叶缘有一层淡黄色,果然是上品的黄金九层塔! 她狂喜,都可以预见容凤珩笑得合不拢嘴的表情了。 看来不必去山巅,就在这附近找一找,摘一摘,便可回去了。 ** 利索地摘了满箩筐,她捶捶酸疼的腰——功成圆满,启程下山! 走了几步,脚步突然打滑,几乎站立不住,她提起脚来一看,脚底拉出几条长长的白丝,一头沾着地上,粘腻无比。 风凝霜皱了皱眉头,用剑斩断那丝,系紧箩筐,继续走。 又走了一段距离,路是越来越粘腻,脚下那些拉丝的白线,越来越多。按理说,夜间露水深重,但露水不可能如此湿滑,这与她上山时完全不一样。 用手沾了些许,凑到鼻尖闻了闻。 腥,十分腥。 思索片刻,猛然一惊:是蛇! 蛇蜕皮时会伴有粘液,这就是那种粘液的味道。但是这般粘腻的,她还是第一次见,不仅粘腻、还拉丝,忒恶心。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前面遇到个比凡间还要大的蟾蜍,鬼知道这里的蛇又是怎么个变异法? 她这念头刚一起,背后突然传来“嘶嘶”声。 风凝霜僵住,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虽然害怕,还是硬着头皮,颤颤地转过身去——顿时,瞳孔骤缩,魂儿都吓走了一半。 这应该一条蛇......吧? 这“蛇”直起身子,蛇头破成了两半。从三角形的头部开始,黑褐色的蛇皮缓缓地剥下,从里面钻出一条乳白色的东西。 那乳白色的东西,也是一条蛇,头部微微摇晃,豆粒般的眼睛泛着绿光,从那黑褐色的蛇皮中,越升越高。 没见过蛇是这样蜕皮的。准确来说,这不像是蜕皮,看起来更像是一条蛇从另外一条蛇的腹中长了出来! 蛇不都是蛋生的吗?这东西是什么鬼? 风凝霜逼自己冷静下来,一点一点往旁边挪,同时摸出一把硫磺,紧紧握在手里。 那蛇没有动,在她悄然挪到旁边的岩石时,蛇头突然一转,身子猛然向上窜出一截,豆大的绿眼瞄准了她,吐出血红的信子,“嘶嘶”尖叫,乳白色的身体彻底脱出,闪电般往她的方向游爬而去。 风凝霜来不及想别的,手一扬,手中的硫磺劈头盖脸地洒过去,火把同时向前一晃。这蛇停了一停,又扭曲着身子向她游爬而去,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风凝霜陡见这种违反常识的蛇,情知纠缠不是办法,唰的抽出腰间的长剑,向这蛇砍去。 这剑虽是花里胡哨,到底还是锋利的,歘的一声,就将那蛇拦腰给砍了个断!上半身掉到地上,扭曲挣扎了几下。 风凝霜吁了口气,不敢多待,选准了另外一条路,飞身就往山下跑。 还没跑两步,后面居然又响起诡异的“嘶嘶”声,她忍不住回头一看——那断成两截的蛇躯,盘扭在一团,一阵恶心的蠕动之后,居然重新合并,丝毫无损地立了起来,蛇头诡异一转,又瞅住了她。 风凝霜大惊失色,扭头没命地往前跑,撞断一路横生的树枝、凸起的石块,不顾身上的疼痛,风一般往山下跑! 跑着,突然脚下一个打滑,失去平衡,竟呲溜呲溜地滚下去。 就这么滚下去也好,如果被那怪蛇追上,铁定要被生吞下肚! 她抱着脑袋,索性就这么一路滚下去,一路不知咯了多少石块,碾过多少荆棘,痛得她死去活来。 突然,“砰”的一声,她的后背重重撞在一株大树上。 这棵大树不巧就长在她滚落的道上,蛮横地将她一阻,她滚落的势头就此顿住。 她内心大呼不妙,挣扎着站起,却是站立不住,右脚裸传来钻心的疼痛,一瞥之间,心猛的一沉——完了,怕是骨折了。 “嘭”的一下,那箩筐刚刚才随着滚落下来,正好掉在她身边,满满一箩筐的黄金九层塔,散出清幽的香气。 可如今哪还管得了这个。风凝霜手忙脚乱摸出腰间那把剑,拔剑出鞘,望前方阴暗处,警戒着。 蛇摩擦地面的“嘶嘶”声再度响起,片刻后,荆棘中爬出一条白色的巨蛇,闪电般向她游动而来。 来吧,决一死战!风凝霜咬牙对峙。 这蛇游动到她面前几步,突然停住,在原地直起身子,呲呲吐着信子,像在打量她。 怕了吧?风凝霜握紧手中的剑,剑刃闪着寒芒。心想你再敢来,我就再将你劈做两段! 然而,让她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 这蛇诡异地一扭,“噗”的一声,身后突然长出一对翅膀,稀淡的星光下,血红色的翅膀往空气中一扑,腾空而起,瞬间就找准她所在的位置,血盆大口一张,闪电般飞袭而来。 我完了。 她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 寒气侵扰而来,擦过她的面庞,她等待着那最残忍的死法降临。 过了好一会,什么事也没发生...... 试着睁开眼睛,只见那蛇冻成了一块冰块,僵硬地瘫在地上。 一个银发如霜的男子,正寒着脸站在她身旁。 第十六章 珍稀续骨膏 还不等她说出什么,傅天霁俯下身子,将她搀扶起来。 劫后余生,风凝霜颤颤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正想问傅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脚裸处突然传来剧痛,她站立不稳,将要倒下去之际,傅天霁突然将她打横一抱,一言不发,就要御剑离开。 她猝不及防,怔了片刻,连忙一指地上的箩筐。“劳烦也带上这个......” 傅天霁皱了皱眉头,顺手替她将箩筐取了,飞身跃在剑上。 两人到了半空,风凝霜只觉得身子一下升得很高,一会又缓缓下落,直到完全稳定下来,她才发现到了一处山谷。 一条大河横贯而过,波光粼粼,柔和的夜风拂过,头顶一条星河璀璨,空旷怡神,竟又是不一样的美景。 风凝霜靠在河边一株小树丛旁,傅天霁弯下腰,查看了一下她的脚裸。 风凝霜忍着痛,从怀里拿出龙叔留下的药,挤出一个笑容,“我这还有药,没事的。” 傅天霁扫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为什么来这里?孟管事没有对你交代过?” 风凝霜将药洒在自己脚上和手上的几处伤口,肩膀上还有一处伤,疼得很,实在没有力气与他分辨,轻声道:“有的,但我......” 她止住了话头。有些事该怎样解释?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别无选择,铤而走险。去藏剑阁是这样,来这里也是一样。 傅天霁冷冷地说:“这座岛上的西南结界曾经破过。当年有大批妖曾从这里攻进过蜀门,后来虽然都除尽了,但不排除有些小妖躲在了这处丛林里,天长日久之下,有些自然会变异。你单独来这里,是不要命了?” 风凝霜垂下脑袋,为了能为爹娘报仇,她历经再大的苦痛都不怕,甚至愿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不知为何听见他这样说,心中竟生了些歉疚之意,仿佛自己对他而言,是有些责任的。 大概是因为她是他带来蜀山的吧。她对自己这么说。 傅天霁将一块布条沾湿了些水,拧干,递到她手中,“先将伤口擦干净。” 风凝霜接过,将手上、腿上伤口都拭干净了,唯独肩膀上一处伤口,略有不便。 她望了傅天霁一眼,傅天霁很有默契地转过了身子,走到河边站着。 风凝霜解开上身衣物,露出肩膀上一寸长的伤口,颤着手将布条凑上去擦拭。 傅天霁本是低着头望河里,风凝霜坐着的地势较高,她的上半身便映入了水中,皮肤白皙娇嫩,星光温柔地拥抱了她的香肩,衬得她娇媚无比。 他赶紧将头转向了另外一边,不去看那河中的倒映。 风凝霜换好药,整个人已痛得快虚脱,骨折了的右脚,高高地肿了起来。 这样的她就算回去了,少不得也要卧床几个月,孟管事那里怎么交代?四天后的考测又该怎么办? 傅天霁回到她身旁,低头看了一下她脚上的伤势,冷声再问:“为何深夜来这个地方?” 风凝霜勉强扯出个笑容,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傅天霁眼神躲闪了一下,没逃过风凝霜的眼睛。她开个玩笑:“是因为想看看我过得怎么样?” 只是随口的玩笑话,傅天霁的脸色却陡然一沉,斥道:“你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他宽袖一拂,御起那把木剑,毫不回头,转瞬就消失在夜色中。 风凝霜笑容顿时凝固。 不是吧?又这么走了?这坨冰块到底哪儿有问题啊,动不动就生气、消失?也没说什么得罪他啊! 一个大男人,居然如此小气。风凝霜嘀咕着,抬头四顾。 寒风吹拂过这山谷,四周传来夜枭的叫声,这里应该是山的另外一面,如果要下山,就得再度翻上山,再从山上寻一条路下去,再步行一段距离,才能回到原来的院落。 别说那山上还会不会遇到更多的危险,就说这腿,得一步一步地挪,至少走个几天才能回去,那时候考测都过了...... 可现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等天亮再出发。 风凝霜将箩筐拉过来,取出最上层盖着的干净衣物,换好了;再点数一下,黄金九层塔没怎么掉落,大部分还在。 这一趟上山,她准备得齐全,除了驱蛇的药物,还带着御寒的衣物,就是以防要在山上过夜。 拢紧了披风,她蜷缩在树下,准备小睡一会,但脚上的疼痛却极难忍。龙叔的药只是止血的金疮药,对付骨折却是没用的。 她叹了口气,这就是传说中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估计老爷天也知道,作弊是不对的,所以给了她这么个惩罚。 睡不着,各种情绪就开始冒头。 刚才差点死在那翼蛇下的恐惧,不知能否赶上考测的焦虑......结合这空无一人的山谷,真是令人倍感茫然无措。她索性将披风一卷,直接盖过脑袋。 不想了,想也没有用,骨折若是不解决,铁定要在这山中困个几天。 真烦恼间,又想起那坨冰块决绝的背影,不由憋屈——救人救到底,这个傅上仙,明知她脚上有伤,御剑不过是举手之劳,怎么就不顺手将她送回去呢? 唉,算了算了,他两度将自己救下,已是天大的人情,也不能指望太多。 一阵寒风吹过,脚裸上突然一阵冰凉。 风凝霜第一反应就是那蛇,唬得一下掀开披风,下意识一蹬——发现右脚被牢牢握着。 是那坨冰块托着自己的脚裸,在仔细看着。 “你回来了?”风凝霜大喜过望。 傅天霁没说话,一手托着她的脚裸,另一手取出一盒开了盖的黑色膏状物,顿时芳香扑鼻,闻之便令人血气顺畅。 风凝霜从娘亲处传承得医术,一闻便知这是极好的膏药。香气极特别,少说也得几十种珍稀药材所制,千金难买。 心下感激,正要开口答谢,傅天霁已蘸起了药膏,涂抹在断骨处,药膏很快就渗了进去——登时,骨头里面跟抹了辣椒油一样,极辣极痛。 傅天霁:“这是续骨膏,会有点疼。” 这能叫有点?巨痛好么?!风凝霜咬着牙,尽量不叫唤,不想被这坨冰块看扁了。 这坨冰块下手还真是猛,动作没半点放缓,三两下就把药膏在断骨处涂了一圈,这才放下她的脚裸。 膏药与骨头产生剧烈的反应,风凝霜疼得全身都在发抖,口头却勉强笑道:“真...真是好药啊,傅上仙真是...什么宝贝都有!” 她的忍痛程度让他有点意外,他睨了她一眼,道:“这是我方才去与掌门魏琰玉要的。” 原来他方才离开,只是为了替她去取这药膏的。 风凝霜心中一暖。 第十七章 一坨喜怒无常的冰块 傅天霁冷声道:“这药膏非常难得,原是内门弟子重伤时,方能使用。我给你取来这药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既进了蜀门,便安生过日子,便总想着作死。” 风凝霜的心微微颤了颤,也不想多做分辨,轻声道:“好。” 傅天霁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再度捧起她脚裸,两指一并,指间白光微泛,拂在她的骨折处。 风凝霜顿觉那骨折处,又犹如滚油一般沸腾起来,比刚才更痛百倍。 “等等,这...这是做什么.....?”风凝霜痛得半死,几乎要晕厥。 一只握着拳头的手,伸到她面前。 傅天霁:“续骨膏配合灵力,才能发挥最大作用。你若是真痛,可以咬住这个。” 风凝霜望着面前这紧实的手腕,咬紧牙关:“我不需要——啊!!”话音未落,她一口咬了上去。 痛啊,难以形容的痛!恐怕刚才被那蛇一口吞下,倒还都好些。 这种生不如死的煎熬,不知持续了多久,傅天霁一收灵力,她才全身一松,宛如从滚油地狱里解脱,冷汗淋漓,近乎虚脱。但足部居然有了反应,也不再那样肿胀。 赞啊!她疼痛之余,是喜不自胜,正要感谢傅天霁,目光突然落在他手腕背。 那手腕背坑坑洼洼的,全是牙印,有些还沁出了血珠。 她怔住,下意识伸出手,想去触摸那手腕。指尖刚一触及他皮肤,他犹如触电一般,极快地抽回手,袖子一盖,若无其事的,视线转到另一边。 “我...对不起,”她手足无措,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从来没感到过语言是如此苍白,不管是“对不起”,还是“谢谢你”,都如斯单薄。 他没回话,那双琉璃色的眼瞳,定定地望着她身旁的箩筐。 她的心骤然一跳。 那箩筐被她方才剧痛中的挣扎,打翻了,一大簇黄金九层塔曝露在空气中。 傅天霁盯着看了半晌,原先和缓的目光,逐渐冰冷。 “原来你上山,就是为了采这玩意儿?” “呃...算是吧。”她模糊以对,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空气中一股诡异的安静。 等了片刻,她见那坨冰块没说话,便抬起头,只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冰冷的目光下,似乎翻涌着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她无法窥透。 “黄金九层塔,做紫金云酱的好材料啊!”他望着她,一字一顿。 风凝霜张了张嘴。这坨冰块也真是见识宽广,被他点破,她要不要承认呢? “傅上仙说得哪里话?紫金云酱是宫中酱料,我只听过名称罢了,不会做。”她打个哈哈,模糊应对。 他语带讥讽:“是么?那你半夜爬这山摘采这东西,为的是什么?” 她干笑两声,道:“大概是......一名吃货的力量?” 他又不说话了,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站起身来,走到河边,负起手,仰头看漫天星辰,不知在想什么。 风凝霜松了口气。 他每次望着她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些压迫感和心虚,且伴有一丝诡异的愧疚。 他确实救了她几次。但狼妖那次不过顺手而为,藏剑阁中是她为了夺回令牌而去,无意中也算帮了他一把,算扯平。这一次却不同,他从翼蛇下救出了她,是不折不扣的救命之恩。 知恩图报是她一贯的原则,正因为不知该如何报答,所以才有愧疚感吧?她想着,重新望向他的背影。 淡淡星光下,他一身玄色长袍融在夜色中,银发如霜,被夜风轻轻吹拂着,孤傲和冷寂的背影,仿佛氲上了一层哀伤。 她忽然很好奇,他这头特殊的银发是天生的吗? 正专注望着他的背影,冷不防的,他一下回过头来,她避之不及,骤然撞上他的视线。 时间顿时凝结。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心骤如潮水,翻涌起许多想问、想说的话,但一细想,却又捞不住具体哪一句,只得沉默着。 空气里缓缓流动一种奇异的东西。 她的脸不自觉地微微发烫,脆弱的小心脏,也开始不受控地乱撞。 她有些手足无措,咳了一声,缓解几分尴尬,便扶着身后的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眼前一花,却是他闪到了自己面前,淡道:“你打算就这样走回去?” 她抬起头,他高大的身形立在她面前,俯首望她,像是一株随时能为她遮风挡雨的苍松。 心头些许暖意,她开个玩笑道:“不然呢?要不,你背我?” 她看见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触碰她,又停了下来。过了片刻,他突然像下定决心,将她一下抱起,目光却错向另外一边。 她听见他淡淡地叹息了一声,似极无奈。 她不说话了,头轻轻靠在他胸膛。 这是他第三次抱起她,与前面两次不一样,这一次的她,竟有些许紧张,有些眩晕,眼见他就要御剑而起,她才猛然想起黄金九层塔。 她赶紧一指地上的箩筐:“还有这个——” 话刚出口,尾音立马止住。 她看见傅天霁眼角抽了一下,蓦地低头,目光冷如重霜,简直要将人冻成冰块。 “念念不忘这个。看来你对我那容师侄,还挺上心。”他盯着她,每个字都无比寒峻。 风凝霜急忙道:“不是这样的——” 话音未落,身子突然一下失重,直接掉落在地面,屁股又是重重一摔,疼个半死。 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傅天霁已然御剑而起,转瞬飞远,消失在夜空。 风凝霜坐在原地,目瞪口呆,一头雾水。 “什么跟什么啊?!”她揉着屁股,气得不着调。 这会好了,脚伤没有好,屁股又差点摔成八瓣。这坨冰块果然接近不得,喜怒无常、无法以常理度之! 看他刚才那张臭得不行的脸,就知这次他肯定不会再去而复返了。风凝霜只好扶着树干站起来。 算了,求人不如靠己,一步步走吧,总能走回去。 ** 仿佛行了许久,其实她知道只是过了那么一会儿。 脚上的伤令她只能一撅一拐的走,速度像蜗牛,歇歇走走,望山兴叹。 沉寂的暗夜里,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天际。 她惊讶抬头,只见稀薄的云层间,一只巨鸟陡然俯冲而下,快如飞箭,眨眼便落在她身畔,羽翼一个扑扇,唰的收起。 一名女子从鸟背上跳下,朝她来走。 风凝霜见这女子长相清雅,气度不凡,腰间长剑更散发出非凡的剑气,暗自叫绝。 这女子上前来,自我介绍道:“我是内门弟子幽雪,来这里送姑娘回去的。” “是傅上仙叫你来的吗?”她赶忙问。 幽雪笑了笑,并不答话。 风凝霜索性也不再问了。 那坨冰块肯定是心下嫌弃她,知道她要为容凤珩做那紫金云酱,猜到她想“收买”容凤珩。虽然但是......他怎么能说自己对容凤珩上心呢?这意思不是说她看上他了嘛? 啧,太看不起人了,小人之心...... 耳边风声呼呼而过,她第一次坐这等灵兽,心中又有说不出的雀跃。又想到那坨冰块怎么来去都御剑呢?用这种大鸟多好,省得他抱着她,互相都膈应对方。 巨鸟速度很快,眨眼功夫,便回到了外门住处。 在距离院落百米外的地方,幽雪将巨鸟降下,说道:“姑娘自行进去吧。今夜之事,不好对其它人提起。” 风凝霜了然且感激地向她行了一礼。 目送幽雪驭鸟离去后,她才往自己屋舍走去。 此时天才蒙蒙亮,大部分人仍在睡梦里。风凝霜推开门,阿瑶还在打着鼾呢! 她轻手轻脚地换了一身衣裳,抱起箩筐,一撅一拐地走进厨房。 离考测就剩四天,她今天就得把酱料做出来。 第十八章 谁是告密者 日头升起,外门也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风凝霜一夜没有睡,顶着个黑眼圈,在厨房里准备膳食。 以往她只负责做晚膳,可今天不一样,她得霸占厨房一整天以研制酱料,索性就将三顿膳食都包揽了下来。大伙儿见她这般积极,也乐得清闲,由她去了。 早膳刚做好,一名与她要好杂役忽然跑了进来,“风姑娘,孟管事说要见你。你可小心了,他看起来好像挺生气。” 风凝霜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会吧?她没什么地方得罪孟管事的,难道是......私自上西南山脉的事,让他知道了? ** 她猜得没错。 账房里,孟管事寒着脸,冷声说:“我是不是告知过你,西南山脉不能去?” 风凝霜急忙道:“我是因——”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孟管事冷冷打断她,“你从小爹娘没有教过你吗?到哪儿都要遵守那儿的规矩。这里是蜀门,不是你家!” “爹娘”这词,刺得风凝霜的心一阵痛。她沉默片刻,躬身抱拳,轻声道:“是凝霜的错。凝霜愿自领责罚。” 孟管事的脸色稍稍和缓,挥手道:“罢了,此事我已处理好了。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你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否则有你这样违反规则的,下一次就会有别人。” 风凝霜点了点头,道:“好。”又谢了一番孟管事,方才离去。 ** 一离开账房,她马上直奔厨房,心里怀着不好的预感。 一迈入厨房,首先望向角落里的箩筐——果然,箩筐里空空如也,辛苦摘来的黄金九层塔,全没了。 原来孟管事所谓处理好了,是将她这些草药全部处理掉了啊! 风凝霜扶着厨房的墙壁,心中一股怒火滚滚烧了起来。 孟管事秉公处理,她无话可说。但是谁将她上西南山脉采黄金九层塔的事,捅给孟管事的? 知道她上西南山脉的,只有傅天霁。结合那晚他怒而丢下她,十有八九,就是他。 ** 夜晚到来,她躺在床上,心中还是十分气恼。 幸好昨夜回来,她换下衣物之时,还顺手藏起了一小簇九层塔在床底下。否则那晚的罪,全都白受了。 脚上的伤还是疼痛,睡不着,索性起来观察脚上的伤势。 这续骨膏确实是个好东西,持续了一天,香气仍是萦绕不散,膏体持续作用在断骨之处,使自己至少能够勉强行走了。 如果不是傅天霁取来的这膏药,她今天肯定只能躺平。 她确实欠他的情分,理应感激。 又转念一想,这续骨膏是掌门魏琰玉的东西,四舍五入算起来,那也该是魏琰玉帮了她一把,那坨冰块顶多就占......七成功劳。更何况他今天还将她卖了,哼! 窗外有什么一闪而过,将她眼睛一晃。 她抬头,见窗外隐隐绰绰的一道高大的身影,心头疑惑,起身披了外衣,绕开正熟睡中的阿瑶,轻手轻脚打开门。 月朗星稀,月华拢在前方一头银发如霜的身影上。 风凝霜一下定住,真的是他。 傅天霁微微侧过头,“跟我来。” 风凝霜咬了咬牙,果断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往前方一处小树林走去。 ** 月光下,树影斑驳。 傅天霁站在树影中,平静问道:“你的脚,可好些了?” 万料不到他来找她,甫一开口,便是关切她的伤势。 风凝霜愣了愣,怒气不争气地开始消散。“好些了,很感谢傅上仙的帮忙。” 傅天霁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你这伤,应是参加不了三日后的测试了。不过,你没有灵力,参加亦是徒劳。” 风凝霜皱了皱眉头,“不试试怎么知道?” 傅天霁:“没有希望的事情,做了也是白做。” 消散中的火气又急速归拢,风凝霜咬了一下嘴唇,冷冷地回:“谢谢傅上仙提醒,小的有自己的打算,不劳上仙挂心。” 对救命恩人不该是这样的态度,可一想到那辛苦摘来的九层塔就这样被扔掉,现还要被他这般泼冷水,她忍不了。 “辛苦上仙来看视我。凝霜将来定会寻机会,报答上仙搭救之恩。”她朝他行了个礼,淡道,“不早了,不敢叨扰上仙歇息,上仙请回罢。”言毕,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突然寒气逼人,一堵半人高的冰墙骤然平地而起,将她生生一阻。 风凝霜一转身,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天霁既不撤去冰墙,亦不说话,半张脸沉在树影里,叫人看不清表情。 风凝霜索性豁出去,敞开天窗说亮话:“是,我摘那黄金九层塔是为了做紫金云酱——你不懂,像你这样的天子骄子,根本就不懂我这样没有灵力的人,为了那一丝丝微末的希望......也愿意付出千万倍的努力!” 傅天霁:“我知道。” “你知道?”风凝霜眼中燃起两簇怒火,“你知道还去与孟管事打小报告?你倒还不如直接与我说,也好过这样!” 若换作其它人,兴许她没有这样生气。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傅天霁往前一步,望着她,“你觉得是我告诉孟管事的?” “我上山的事,就你一人知道,不是你是谁?” 四周皆静,唯有夜蝉声声,风凝霜第一次觉得这蝉鸣声,是如此嘈杂闹心。 傅天霁沉默良久,缓缓地说:“嗯,是我告诉孟管事的。我最看不惯用邪门歪道手段的人。要赢,你堂堂正正地赢。” 风凝霜被呛了一下,自己不过就是想送个酱料,能叫歪门邪道?事急从权,那外门考测道道稀奇古怪,自己没有灵力,不过是想在能力范围内,争取最大的可能罢了。难道干坐着,什么都不做么? 正要反驳,忽见傅天霁视线越过自己,投向后面的屋舍。 她下意识跟着回头。只见那院落里亮起了灯,白瑶披着外衣,挑了个灯笼,正在院落里四处张望。 “拿着这个。”傅天霁的声音忽在耳边响起。 风凝霜还没反应过来,陡觉怀中一冷,低头一看,是傅天霁将一个东西塞进她怀中。 “这块冰里有我的灵力,覆在伤口处。”傅天霁说完这句,身形一闪,便消失在黑暗中。 风凝霜怔了怔,低头想看清楚怀中的物事,见阿瑶已提着灯笼,往这个方向走来,边走边唤:“霜霜,霜霜......你在里面吗?” 风凝霜刚将这东西放进怀里,阿瑶已走进树林,揉了揉眼睛:“霜霜,你怎么在这里?刚才那人是谁?” “什么人也不是,是你眼花了。”风凝霜紧了紧身上的外衣,“我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 “不对吧?我刚才好像看见一个银发的......”阿瑶还在望着傅天霁消失的方向,被风凝霜连拽带扯地拉走了。 厢房中,风凝霜吹灭烛火,枕着皎白的月光躺下。 她侧过身,看清楚怀中那块物事。 这是一块淡蓝色的冰,却不是冷得让人发抖的那种,而是触之如春风拂体,丝丝入扣;覆在脚上伤处,更是让疼痛大大减缓。 风凝霜知道这冰是傅天霁的灵力所凝,配合续骨膏,她的伤势会好得更快。 她怔怔躺着,一时五味杂陈。 第十九章 意料之外的换人 阿瑶一时没睡意,看着她背影,有些担忧地问:“对了霜霜,今天孟管事有没有为难你?” 风凝霜一下翻过身,“怎么会这么说?” 阿瑶:“我今天经过孟管事的厢房时,见那陈皮猴子鬼鬼祟祟,进去找他。” 陈皮猴子叫陈辟,因长得瘦,脸色又像陈皮般暗沉,被阿瑶她们私下取名叫做“陈皮猴子”。 陈辟原是厨房里一个帮工,风凝霜来了以后,干活一人能顶仨。他便没了用处,被派了去做种菜浇灌的活儿。那可比厨房活累多了,天天得顶个大太阳,心中便对风凝霜积了怨气,专与她过不去。 “我偷偷到窗下去偷听。听见这陈辟对孟管事说,他昨晚起夜时,见你偷偷摸摸去了西南面,鬼鬼祟祟不知想干什么。”阿瑶说。 原来是陈辟告的密,风凝霜咬牙切齿。 阿瑶急忙说:“不会是真的吧?你真到那西南山去了?我听说那边挺危险的。” “没事,小事一桩。”风凝霜不便说太多,随意应道,“有些困了,咱先睡吧。” 阿瑶却意犹未尽,继续发挥闺蜜唠嗑的本色,“对了霜霜,今夜就算我看错好了,但是我知道蜀门里,的确有个银白色头发的人呢。” 风凝霜心头一跳。 阿瑶双眼放光:“那个人叫做傅天霁,我最大的愿望,其实就是想拜他为师。” 风凝霜沉默片刻,想到方才自己误会了傅天霁,心下歉疚——这坨冰块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是他做的,却一口应下来,连反驳也懒得反驳? “不过我进这内门,怕是希望渺茫。能够做个外门弟子,我就心满意足咯。霜霜,如果以后你能考进内门,首选千万得是傅天霁,次之便选个内门弟子也行的,比如容凤珩.....”阿瑶扳着手指数了十几个名字。 “怎么没见你说掌门魏琰玉?”风凝霜好奇道。 那晚傅天霁取来的膏药是魏琰玉的,这种膏药很是特别,说是宝物也不为过。他是掌门,肯定拥有蜀山最为珍贵的法宝和资源。拜这样的人为师,岂不是赚到? 阿瑶笑说:“说你来得时间还太短了。你不知道呀,掌门魏琰玉虽然也很厉害,但他座下已经有不少弟子。尤其有一个叫做程梦鸢的,那是他最出众的弟子,啧啧,那人可傲了,我只见过一次,看起来就不好相处......” 阿瑶扒拉着风凝霜吐槽了一堆,末了加句:“如果你拜在魏掌门的门下,她就是你的师姐。你又长得这样出众,指不定得怎么整你。” 风凝霜笑了笑,没说话。 ** 第二日,风凝霜在厨房忙碌一日,终于制出紫金云酱,找地方存好了。 夜晚,待阿瑶睡熟,她轻手轻脚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小树林,找了棵树,倚着树干坐下。 她在等傅天霁,虽然不知今夜能不能将他等来。 想到昨夜自己不分青红皂白责怪了他一番,他也不解释,弄得如今自己怪内疚的。但愿今夜能见到他,郑重地对他道个歉。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寒凉,她呵了呵手,抱紧双臂,巴巴地眺望远方。树林里寂静得很,等了许久,连一丝活人的迹象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又取出怀里的冰块来看。 淡蓝的冰块,光泽柔柔。有傅天霁的灵力在内,半点也不曾融化,贴在骨折的地方,疼痛舒缓,说不出的舒适。照这样下去,后天的考测应该是能参加了。 她又出了会神。那坨冰块不看好她,却又愿付出这样的灵力,助她脚伤早日恢复。如此矛盾,却是为何? 想着想着,瞌睡虫不知觉爬上脑子,眼皮越来越重,倚着树干,睡着了。 梦中,她又见到了爹娘。梦见自己童年无忧的生活。然后,大火突起,爹娘瞬间沦为了白骨...... 彻骨的恐惧从心底泛起,她潜意识知道自己又在梦魇了,挣扎着想醒过来,想叫、想跑,身子却偏偏动不得半分。 眉间忽被轻轻地一点,一切梦魇尽数退却。如同沐浴在春意盎然的阳光下,心中充满安全感,身子也渐渐暖和起来,沉沉入了睡。 ** 枝头鸟儿一声轻鸣,风凝霜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山那边才露出第一丝晨曦。 她竟在树下睡了一晚。 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心中有些奇怪。夜晚寒凉,睡着了就更是冷,按理说应该被冻醒,但这一觉不仅睡得挺暖、还睡得挺香。 难道傅天霁来过?她回忆了一下,确认昨晚睡着以后,再没醒过。如果那坨冰块来过,不可能不叫醒她吧? 她怀着狐疑,在干活中过了一天。一到夜晚,又迫不及待溜达到那树林里。 空无一人,别说傅天霁的影子了,就是半个人影都无。 心下有淡淡的失落,正想回去,突然灵机一动,阖了眼睛、倚着树干装睡。 风吹来,树影婆娑,只有夜枭的啼鸣。她装睡了大半个时辰,被蚊虫叮咬个半死,愣是半个人影不见。 最后只好无奈爬起来,回身往院落走去。 她走得有些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直到那片林子漆黑一片,再也瞧不清。 她轻轻推开房门,钻进自己的被窝,将傅天霁赠予的冰块贴在脚裸处,心中一丝难言的惆怅。 ** 第二天一大早,风凝霜被阿瑶从被窝里拉扯出来,又是撑眼皮,又是揉脸的,在她耳边大喊:“霜霜,快醒醒!” 风凝霜连续两三天熬夜,只觉得这觉只想睡到天荒地老,甭管阿瑶怎么揉搓,就是半点也不想醒。 阿瑶焦急地大喊:“考测要开始啦!快醒醒!!” 风凝霜听见“考测”两字,呆滞了几秒,一声尖叫,将棉被一踢,跳下床来,一看窗外,天才蒙蒙亮,最多是五更,便没好气地说:“哪个说考测这么早就开始的?上面说过的,七更才开始考呢!” 阿瑶急得拍打她肩膀,“你消息太滞后啦!昨晚上我们接到一个新的消息,这次的主考官,不是容凤珩了,改成了程梦鸢程大师姐!她将考测的时间提早了!” 阿瑶叨叨说着,埋怨她说昨夜回来得太晚了,弄得自己还来不及告诉她这个消息,就睡着了。 风凝霜傻眼片刻,换衣洗漱一套光速做完,拉着阿瑶飞奔出门。 狂奔中,风凝霜乱七八糟的思绪里,头一个念头就是:那九死一生做出的紫金云酱,算是白做了。 第二十章 挖坑请君跳 一通狂奔,终于来到外门弟子日常操练的地方。 这是一个大广场,此刻站满了考生,分成数列,场面肃然。 队列的尽头是一座半人高的台,站着几十名衣饰出众的人物,想来都是内门弟子。这中间,是一张梨木椅,端坐着一名淡紫色衣裳的女子。因隔得有些远,看得便不甚清楚。 风凝霜拉着阿瑶,猫着腰偷偷潜去,溜到队伍末端。 刚一站稳,远方传来更鼓声。 风凝霜吁了一口气——踩点到达,也总算是赶上了。 这口气还没缓过来,陡然听见台上一声厉喝:“大胆!今日考测,何人竟敢迟到?速上前来!” 风凝霜与阿瑶面面相觑——该不会是指她们吧? 前方的考生纷纷顺着台上的目光,扭头望了过来,定在队伍末端的二人身上。所指明显不过了。 风凝霜皱了皱眉,只好与阿瑶走出队列,往高台上走去。 “外门考测五更准时开始,你二人竟然迟到。规矩不可废,迟到者,取消资格!”发话的是紫衫女子身旁的一名女弟子。 那紫衫女子却是面无表情,仿佛这等小事不配让她发言。 风凝霜偷眼觑去,见那这紫衫女子描眉画目,傅粉施朱,本就精绝的五官被这么一装扮,可谓绝色倾城。一手搁在扶手上,另一手惯性按着腰间剑柄,露出一截皓腕,气势斐然。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程梦鸢了。 风凝霜躬身行了个礼,道:“回师姐,我俩是来到以后,更鼓才敲响的,何来迟到之说呢?” 那女子噎了一下,程梦鸢忽朝她轻轻勾了勾手,她便将耳朵凑前去。 风凝霜见程梦鸢红唇张合了几下,这女子便恭顺地点头,顷刻直起身来,望向她二人,冷叱道:“素来只有考生等待考官的道理,并没有考官在此等待考生的。只要比程师姐来得晚的,都视之为迟到!” 真是岂有此理了。风凝霜一撸袖子,朗声回道:“考测的时辰定在五更,若考官昨夜心血来潮,三更就来,那我等是不是全都没资格了?” 那女子顿时无话,脸色难堪。下面的考生亦窃窃私语:确实,本就说好的时间,提早了也就罢了,还要规定比考官来得早,岂不变本加厉? 程梦鸢终于“亲自”发话了:“本次考测本是由容师弟主持,但他临时另有任务,因此改由我来主持这次考测。我昨日已通知了下去,考测时间提早至五更,这里这么多人都提前到了,只你们二人踩点到达,足以说明你二人对这次考测的不重视。” “在我这儿,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想考,明年请早。”程梦鸢面无表情,正眼都没看她们,语气充满毫无回寰的冷傲。 风凝霜正想说话,阿瑶突然松开自己的手,扑通往地上一跪,便开始示弱求情。但大约是因太过紧张害怕,声音颤抖不已,没几个字能听清楚。 程梦鸢终于抬头,瞥向阿瑶。这一眼,瞥得那是倨傲无比,目下无尘。 “逐出去吧。”她随意一挥手。 风凝霜几乎怀疑自己耳朵。从没听过一个女子的语调能这般傲,似乎万物在她面前都如同脚下的粪土。 左右有两名佩剑的女子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就要来将她们逐出去。 风凝霜赶紧上前两步,道:“师姐容禀:我等昨夜才知道换了主考官,心中既雀跃亦不安。因程师姐的名声实在如雷贯耳,更乃掌门属下最得力的弟子。您这样的大人物亲来,我二人太过紧张,昨日练功便加倍勤快,以至于今日起晚了些。万望师姐给我们一次机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这届是阿瑶最后一次考测,为了阿瑶,少不得要低眉顺耳些了。 这番好话没得到回应,风凝霜倒听见台上有些交谈的声音,一抬头,不由极为气恼。 程梦鸢正自顾与左右的女弟子交谈,根本没听进去方才她说了什么,当她透明一般。 “掌门师尊那边有消息没有?可有说几更出关?”她听见程梦鸢正问身旁一名女弟子。 “还没有消息,但据守关的师弟说,约莫午时会出关。” 程梦鸢顿时变了一个表情,整了整云鬓,媚笑道:“那我得第一时间赶到,迎接他出关。” 风凝霜靠得近,又是下风位,将这几句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下骤然雪亮。 嘴上说的什么规矩,原来将考测时间提前,都是为了想提前结束,能及时迎她的师尊出关罢了!且参加的考生越少,当然越能提早结束了。 所以哪怕她们二人只是踩点到达,她都懒得给机会,完全不将她们当人看。 看来这个掌门魏琰玉,在程梦鸢心中,分量可真不轻! “这二人怎么还在这里?马上逐出去!”程梦鸢皱了皱眉头,不耐烦道,“马上开始考测。” 两名女弟子重新上前来,就要将二人拽出去。 阿瑶几乎要哭出声,再度求饶,程梦鸢毫不为所动,挥手令马上逐二人出去。 风凝霜蹙了蹙眉,这时场上刚好刮过一阵风。 她顿生一计。 赌一赌吧! 她貌似无意地一提自己裙子,露出右脚裸,等这阵风拂过,飘向台上,程梦鸢登时鼻翼一动,眉头蹙起,喝道:“等等!” 两名女弟子停下动作。 程梦鸢面如冰霜,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风凝霜低着头,阿瑶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也低着不敢抬头。 “你,上前来。”程梦鸢一指阿瑶。 两名弟子将阿瑶架上去,程梦鸢从椅子上站起,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似是在嗅什么。 片刻后,她冷哼一声,玉手一拂,一道大力涌至,可怜的阿瑶被这大力一拍,重重摔到一边,吃了一嘴灰。 程梦鸢蔑然瞧了她一眼,冷道:“不是你。”转而一指风凝霜:“你,上前来。” 风凝霜见阿瑶摔得这般狠,内心一股火,表面却是平静,迎着程梦鸢的目光,不卑不亢地上前。 又是一阵风吹来,程梦鸢鼻翼动了动,脸色登时铁青,冷冷问道:“你身上擦的是什么香?” 还能是什么香?风凝霜暗笑。 续骨膏这样罕见的香味,程梦鸢身为掌门魏琰玉最为得意的大弟子,不可能闻不出来。 她记得傅天霁对他说过,这续骨膏是他与掌门魏琰玉取来的。那么推测起来,那晚魏琰玉还未闭关。而从刚才听见的对话来看,今日正是魏琰玉出关的日子。也就是说,人家魏琰玉不过才闭关两三天。 也不过就两三天,就足够让这程梦鸢如此记挂,可见魏琰玉在她心中的分量,是十万分的“不轻”啊! 而且她记得傅天霁还说过,这续骨膏十分珍贵,一般的蜀门弟子都不够格用。她就赌程梦鸢不会放过这一点。 “小的什么也没擦呀。”风凝霜茫然极了,左右嗅嗅自己的衣袖,反过来问程梦鸢,“程师姐闻见什么味道了?” 哼,大庭广众的,我就不信你拉得下这个面子,敢让大家知道我这个杂役用了你最最敬爱的掌门师尊的珍稀药物。 程梦鸢上下打量着她,她不用抬头,就知道那道目光把她剐了千百遍。“你叫什么名字?” “回师姐,小的名叫风凝霜。”风凝霜老实作答,内心却是笑得欢。哼哼,你就慢慢猜吧,你那敬爱的可爱的师尊珍贵药物,是怎么到我手上的。 都是女人,她很了解善妒的女子越是在猜疑的时刻,越是不会轻易放对方离开。今年程梦鸢是主考官,明年就不是她了。若想搞清楚自己与魏琰玉有什么关系,这次考测就是很好的机会。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挖坑,让这程梦鸢自己跳。 “小的忽然想起来,师姐闻见的是什么了。”风凝霜一拍脑门,大声说道,“这种东西很罕见。小的只用了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残余的香气,师姐都还能闻到。师姐,你真厉害!” 第二十一章 第一道考测:仙草难寻 程梦鸢盯着她。 眼前这姑娘,衣着简朴,未施粉黛。头发大概因走得急,披散着,反倒有一种慵懒自然的美态,加上那清泉般灵动的气质,傲慢如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位美人。 师尊为何会将药膏给她?他们见过面? 四个字:怎么来的?正想问出口,忽转念一想:管它怎么来的,这女子长成这个样子,留下来也是夜长梦多,还是借她迟到为理由,将她逐出门派! 正想发话,风凝霜突然接着说:“师姐若喜欢这东西,我还能为师姐你取些来呢!”她一脸天真憨厚,望着程梦鸢。 “噌”的一下,程梦鸢心头冒起一团怒火。 续骨膏只有师尊魏琰玉身上才有,这女人不仅暗示自己身上有,还轻飘飘地说自己能取些来,这不就在暗示她与魏琰玉关系匪浅? 这是挑衅! 若就这么轻易放她下山,她是咽不下这口气,想了想,冷冷问道:“你今年是第几次考测?” “回师姐:小的今年是第三次考测了,按照规矩,如果今年考不上的话,只能收拾包袱走人咯。” 风凝霜轻描淡写一句,阿瑶却是急得一扯她袖子,低声道:“你干什么?你这样说,岂不是等于说只有一次机会了?” 前排能听见对话的十余名考生,也是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这姑娘才来不久,怎么就说自己是第三次考测了?不过也好,往后少一个竞争对手也是好事,于是乐得不吭声。 风凝霜轻拍了一下阿瑶手背,意思让她放心。 程梦鸢对这回答有些意外,接过身旁弟子递来的名册,翻了翻,内心狐疑——这女子分明是第一次来参加考测,却故意说第三次? “考了两次也没过,第三次也是白费功夫!”程梦鸢一声冷哼。 这人看上去并不像修为出众,是凭什么如此自信? 风凝霜抱拳道:“不瞒师姐说,其实前两次考核,我都没怎么认真。这次如果师姐能给我机会,那我是绝对不会让师姐失望的。” 场上一阵哗然。 程梦鸢被这话一激,心头那火苗噌的燃成滚滚大火。想她平素地位超然,人皆拱让,哪里遇到过这样字字句句暗含刀子,捅她心窝的? 赤裸裸的挑衅! ** 风凝霜不是第一回兵行险招。 她是还有两次考核机会,但是阿瑶只有这一次了。说起来,阿瑶也是因她睡晚了的缘故才会被针对,她必须弥补。 而她也清楚,对付程梦鸢这样傲气的人,卑微讨好只会让她更加嚣张,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装着“憨厚”的模样,戳她肺管子。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是暗示续骨膏,二是自愿放弃两次考核机会,两重刺激下,她就不信程梦鸢不会跳这个坑。 至于真正的考测,管不了那么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总会有办法。 只听一人冷冷发话:“好放肆的话!三次考测机会,次次珍贵、人人珍惜,你竟说你糊弄以对?好,你既如此自信,那么这次你若不过关——” “那便任凭师姐处置。”风凝霜快速接道。 说话这人,是站在右侧末端的一名女弟子,风凝霜认出她就是那夜驭巨鸟送她回来的幽雪。 幽雪的话乍听起来毫不客气,但事实上,已经等于帮了她一把,更将程梦鸢那颗猜忌的心,再添上一把火,促成她跳下这个坑。 程梦鸢打量她片刻,心头一个计策慢慢成形——也罢,且看这人到底有什么资格,敢这样与她叫板。若发现有什么不妥,考测的过程里,有的是办法对付她。 “好,便如你所愿,我给你们这次机会。”程梦鸢冷冷地道,“若你不过关,便休怪我处置你,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谢师姐。”风凝霜朗声道。一边瞥向幽雪,不着痕迹地朝她递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程梦鸢按着腰中宝剑站起来,环顾场上,用一种极威严的语调说:“本次考测由我来出题目,共三题。现在开始第一道考测,内容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场上考生一顿心惊。三道?过往一道都是极难了,现今三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一道考测,是去寻找碧灵草。” 考生又是一通窃窃私语。 风凝霜眉头微蹙。 碧灵草,熟谙各类草药的她,是听过的。 这是一种能使人在消耗灵力后迅速恢复的仙草。但难就难在,这种草药必须要利用灵力来分辨。只有被灵力触摸,才能显出一种特殊的碧绿色,否则肉眼看去,这草和一般青草根本没什么区别。 她没忘记,自己根本没有丝毫灵力,却要怎么找呢? 程梦鸢抬起皓腕,遥遥一指西南方向:“我给你们划个地点,就在这座岛上的西南方的山脉。” 幽雪急向她走去,对她沉声说了几句,风凝霜隐约听见幽雪在说,这地点不妥,恐怕有危险。 “怕什么?”面对幽雪,程梦鸢倒是不敢太过傲,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我们也一同前往,难道还护不住这些个人?” 幽雪默然。程梦鸢招了招手,便有数十名弟子上来,一一御剑,轮流将场上的人送往西南山脉。 风凝霜与阿瑶排在大队伍末端,待轮到她们,程梦鸢忽一指身旁一名女弟子:“你,亲自送她们一程。” 风凝霜心陡然一沉。 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是能够自行收徒的。方才一番观察中,她早已看出,场上站在程梦鸢左右大约四到五名的弟子,应是她自己直属的弟子。而像幽雪这样站在最边缘的,才是与程梦鸢一样,同属魏琰玉的直系弟子。 用个脚趾头想都知道,程梦鸢要自己的亲系弟子送她们一程,绝不安什么好心。 思索间,那女弟子已经卸下腰间长剑,用毫不输程梦鸢的冷傲语调,令她们马上过来。 阿瑶被命令站在中间,风凝霜站在剑的末端,所余位置不过三寸,她得掂着脚尖才行。整场考生里,只有她们是三个人同站一把剑上。 在场的其它内门弟子都护送其它考生去了,她程梦鸢要怎么做,也无人腹诽了。 风凝霜暗想:虽成功争取到了这次机会,但这考测无论过与不过,她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了。 她现在算是彻底得罪了这程梦鸢,她绝不会放过她。她越是地位低下,越是小命难保,只能背水一战,竭力成为内门弟子。有了这种身份,她程梦鸢就算要针对她,也得忌讳三分,不敢做得太绝。 ** 这一路的飞行可谓惊险。 那女弟子飞得极快,还故意从繁茂的树丛中掠过,她有灵力罩护身,丝毫无损。阿瑶灵力虽低微,也能抵御一二。 风凝霜就苦逼了,一根树枝拍在身上就是一阵刺痛,纵有阿瑶暗中拉着她,她也只得尽全力躲避那横生的树枝。 到达目的地,那女弟子降落下来,幸灾乐祸地回头,准备看个笑话。 谁知风凝霜轻盈地一跃而下,微笑抱拳道:“辛苦师姐了。”衣冠完整,笑靥如玉,精神头足得很! 那女弟子一声冷哼,“你自行在这里寻找。稍后我自会回来接你。” 说完,她又将阿瑶拉上了剑,御剑远去。彻底绝了二人相互帮助的可能性。 风凝霜耸耸肩——她早就料到了。 程梦鸢不是好相与的主,肯定会让考生们都远远分散在各处,让她们各凭本事寻找,连一丝作弊的可能性都不会有的。 只是山脉如此之大,这小小一株碧灵草,要怎么寻找呢? 第二十二章 狠狠地打脸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殿宇,布置素雅简约,是供孟管事等领事人招呼些外来客商所用。 程梦鸢将等候地点移到了此处。 杂役上前恭敬地奉茶。她接过,揭开盖看了一眼,嫌弃地放到一旁,不耐烦地问:“都过去一炷香时间了,怎么一个都还没回来?” “那山脉还挺大的,碧灵草又稀少,恐怕还需要些时间。”一个女弟子点头哈腰地回。 程梦鸢扬了扬眉:“哼,都是一群废物。”鲜红的蔻丹甲叩了叩椅子扶手,暗自计算时间。 师尊约莫午时出关,她要他第一眼就看见自己——精心打扮的自己。 “不等了。通知下去,将所有考生接回来。” 在场无人敢拂逆程梦鸢的意思,马上就有人御剑而去。 ** 大殿里渐渐热闹起来,两百多考生都回来了,大多愁眉苦脸,手里空空。 有人忍不住低声发怨言,说这碧灵草本就稀少,这山岭范围又大,只给一炷香的时间,这不是难为人吗? 程梦鸢听力极好,冷笑一声,玉手一挥,便有她直属的女弟子上前去,将两手空空的考生,登记上名字,请出了殿外。 一大群人被涮出去后,殿内空出不少。 剩余的几十人,逐一上去,将摘来的草药放到程梦鸢身旁的锦色托盘上。 程梦鸢伸出食指,灵力自指尖涌出,轻轻一点那草药,草药便发出翡翠一般的色泽。程梦鸢微一颔首,这人便欢天喜地地站到一旁,算是过关了。 即将轮到阿瑶上去,她紧张地回头张望,见到队伍最末端,风凝霜探出半个头,朝她笑了笑,她才放心地回过头,将手中的草药放到托盘上。 这是一株只有两片叶子的碧灵草,程梦鸢验过以后,蔑然地一挥手,阿瑶高兴地站到了一旁。 这碧灵草是真心难找,她耗尽灵力才寻到小小的一株,当时她还担心这样瘦弱的草药能不能过关?直至见所有考生呈上的,都是瘦弱的一小株,这才放下心。 程梦鸢斜倚着椅子,想到方才那戳心戳肺的风凝霜不在这殿中,心下暗爽。 此人不过关自然就最好,一个连外门弟子都不算的人,拿捏她就跟拿捏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更何况她还答应了若不过关,随她处置呢! 鼻翼间突然传来一阵幽香,程梦鸢抬头,登时愣了一瞬——眼前站着的最后一名考生,正是那让她厌恶至极的风凝霜。 风凝霜往那托盘上,轻轻放上了一株碧灵草。“请师姐查验。” 程梦鸢盯着她。 此刻的风凝霜,气喘吁吁,汗透衣衫,本该是狼狈无比,但偏生有一种自然的体香散发而出,那汗湿的衣裳,让她的身段更显窈窕,往那儿一站,极为夺人眼球。 程梦鸢妒火暗生,不无嘲讽地道:“辛苦了啊!”说罢,将食指伸过去,在正要触摸到草药之际,顿生一念。 悄悄敛起指尖的灵力,再行触摸到那草药上。那草药便半点光泽也没散发出来,跟普通的青草一样。 风凝霜大惊,倏然抬头,望向程梦鸢。 程梦鸢心下暗自得意,冷冷地说:“好大的胆子!竟敢鱼目混珠,用一株青草冒充?” 风凝霜急得辩白道:“不是啊,这的确是一株碧灵草。师姐,您...您再确认确认?” 程梦鸢冷笑道:“也罢。瞧你找得如此辛苦,我就再验一次!”说罢,她食指再度轻触过去。 她如何不知风凝霜呈上的确实是碧灵草?而且不比前面考生呈上的那般瘦弱。风凝霜呈上的,叶子青翠,多达十余片,证明此人确实有些天赋。但若让她就这样轻易过了第一关,她程梦鸢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一道灵力暗从食指涌出,蔓延至各个叶片脉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叶片里蕴含的仙力全数破坏,这碧灵草还来不及发出亮光,就被她灵力毁掉了。 现在,这真是一株“货真价实”的青草了。 程梦鸢收回手,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殿中一时寂静,人人端看风凝霜,如同看作弊被抓的考生一样。只有阿瑶急得满头都是汗,她认识的霜霜,是不会做这等愚蠢的事的啊。 风凝霜忽然大声说:“我试过的,它确实是碧灵草!” “难道我污蔑你不成?”程梦鸢冷笑。 风凝霜盯着她,一脸“你心知肚明”的表情。程梦鸢端过身旁的茶,若无其事地喝上一口。 方才破坏这碧灵草的结构,看似轻巧,实则极具难度。 灵力如同杯中之水,倒泄而出,很容易。但若要细致分成点滴,就极为困难。破坏碧灵草的脉络,就如同这类微操。她得在众目睽睽下,不显山露水地进行破坏,这种细致入微的操作,相当高难度。 她抿下一口茶,将灵力调息好,才淡道:“那就让其余同门都来验验好了。” 她摆出“公正”的姿态,眸中闪过蔑然笑意,存心看她笑话。 风凝霜一声不吭。但见那些内门弟子逐一上前来,一一用灵力查验那草药。片刻后,都摇摇头,回到原位。连幽雪也未吭声。 程梦鸢冷笑:“这么多师兄师姐们都替你验过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如此郑重的考测,你居然敢糊弄我们?” “等等。”风凝霜探手入怀中,不慌不忙的,掏出一大把草药,“我这儿还有。如果我糊弄,有必要采这么多来糊弄么?” 众弟子和考生一阵哗然。 每个人呈上去的,都只有瘦弱的一小株,这风凝霜却能交上一大把?这是什么操作? 不可能是真的——几乎每个人心中都这么想。 风凝霜不等程梦鸢说话,将这一大把草药,一一塞到十余位内门弟子手中,笑道:“来来来,一人一株,验验看。”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随意运了运灵力,登时,手中的草药发出翡翠般的光泽。 紧接着,所有弟子手中的草药,都在灵力运作之下,散发出亮光。 果真,都是货真价实的碧灵草! 众人再度震撼,望向风凝霜的目光,都齐齐刷了个新。 幽雪发话道:“确实都是碧灵草。而且都是品相上佳的。你做得很好。” 程梦鸢仿佛被狠狠掴了一巴掌。 这幕落在他人眼中,等于在说她算计风凝霜——风凝霜能采来这样多的碧灵草,为何偏偏就她手中那株不会发光? 程梦鸢面色铁青。 风凝霜不失时机地上前,微笑道:“师姐别往心里去,说不定我采得太多了,一不小心夹上了一株青草呢?这不怪师姐,不怪师姐。” 程梦鸢恨得牙都咬碎了。这话听起来像给她台阶下,实则含沙射影,谁都能听出来,这里面真正意之所指。 大庭广众之下,她纵使恨透,也不能再质疑什么,只能冷道:“很好。你过关了。” ** 风凝霜回身朝考生队伍走去,心头暗笑。 其实刚到那山脉时,她极度犯愁:这碧灵草要用灵力才能分辨得出来,该怎么做才好?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拿出怀中傅天霁赠予她的灵力冰石,掂了掂。 这里面蕴含着傅天霁醇厚的灵力,如果用它来找碧灵草,最是轻易不过。 然而......她的脑海却回响起傅天霁说过的那句话:“我傅天霁最看不得用歪门邪道手段的人,要赢,你堂堂正正地赢。” 她望着这灵石,叹了口气,重新放入怀中。 算了,还是另想办法。 她托着腮,想了好久,突然灵光一闪。 摘黄金九层塔那晚,她不是遇见一条会飞的翼蛇么? 这种翼蛇本来就罕见,而且那晚它正在蜕皮中,哪怕被她砍成两截,它也能重新结合起来,证明这是一条还未完全成型的蛇妖。这类妖最需要的是什么?碧灵草啊! 只有碧灵草最茂盛的地方,才能给它提供充足的灵力补给,助它蜕皮成翼蛇。 她循着记忆,回到那晚遇见翼蛇的地方。 她记得那种蛇分泌的粘液味道特别腥,若是真的碧灵草,沾上的蛇黏液肯定比别处多。 她来回翻找,果真找到了一小块地方,上面都是味道腥重的草药。 她高兴起来,摘了一株,正要离去,忽尔想了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程梦鸢有意为难她、暗中动什么手脚呢? 她干脆摘了一大把,藏入怀中。 这可不就派上用场了么?看着面色铁青的程梦鸢,风凝霜内心笑得那叫一个欢。 回到阿瑶身边后,她朝阿瑶眨了眨眼睛——方才她摔你的仇,我给你报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道考测:背水一战! 程梦鸢站了起来,环视整个殿宇,散出强盛的气势。 “第一道考测,考的是你们的灵力以及对草药的知识,仅算个基础。第二道考测才是真正的考验,你们留神听好了。” 程梦鸢的第二道题目,说白了,就是要考生们去钓一种飞鱼。 “蜀山素乃福山灵地,珍禽异兽皆有之。其中有一种飞鱼,以空气为‘水’,在峦岛下部自如飞动,蜉蝣等微生物为食,其肉鲜美,入口弹嫩,是无上美味。你们要做的,就是去钓起这飞鱼。所需工具,我已替你们备好。”她拍了拍手掌,马上有弟子前来,给每位考生分发了一个鱼竿。 风凝霜望着手中的鱼竿,不由苦笑。 这种飞鱼比碧灵草更罕见,她在外门峦岛也生活了一段时间,连个影儿都不曾见,更没听过谁曾钓上来过。 其余考生亦是面面相觑,心想这倒了血霉的,摊上这么一个考官,出的什么破题目,净为难人不是! 程梦鸢将众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心下甚得意,“好心”地提醒道:“这种鱼无比狡猾,一般的饵可不能让其上钩,得用你们的灵力附于饵上。至于能不能钓上来,就看你们各人的本事了。” 风凝霜看出程梦鸢眼中那抹幸灾乐祸,忍不住开口道:“多谢师姐提醒,那鱼钓上来以后,是做什么用的?红烧还是清蒸?” 这话一出,引来哄堂大笑,连几名内门弟子都忍不住,低头死憋笑意。程梦鸢跋扈骄横惯了,今日竟遇上这么茬儿,可有好戏看了。 程梦鸢冷冷地说:“是蒸是煮随你的便,只是别鱼还没钓上来,自己反倒掉下去,平白让人看你的笑话!” 风凝霜:“哦。我掉下去无所谓,就是恐怕还得麻烦师姐跳下来捞,那里面都是那什么鱼,不小心沾师姐一身鱼腥味,那可就.....咦惹....”她扇了扇鼻子,一副“臭不可闻”的表情。 程梦鸢气得五脏冒烟。 蜀山每次的外门考测,因考虑到考生修为不足,惯例都有内门弟子在旁守护,免得闹出人命。 风凝霜瞅准这个规则,暗讽程梦鸢几句——出了人命怎么着?还不得你来担着,我一新手我怕个啥? 程梦鸢盯着她,半晌,突然笑道:“好,希望你别往我失望!”说罢一挥手,冷声令道:“出发,去黑蚁岛。” 此言一出,不少内门弟子面露愕然,幽雪更是上前来,低声道:“黑蚁岛已出了蜀门结界范围,你也知道,那里是内门弟子才能——” 程梦鸢截断她话头,“这次考测是你来主持,还是我来主持?” 幽雪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风凝霜扯扯阿瑶的袖子,低声问:“黑蚁岛是个什么地方?” 阿瑶面色煞白,咬着嘴唇,“听说是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只有内门弟子可以去。” 风凝霜沉吟道:“看来这程梦鸢,是真心为难我们......阿瑶,阿瑶,你怎么了?” 她刚说到一半,见阿瑶晃了晃,差点要倒下去,赶紧一把搀扶起她。 阿瑶低声道:“没事,就是刚才找碧灵草时太累了。如果能歇一歇就好了。” 程梦鸢在前方带队,她修为极高,听力也极好。 两人的对话,被她听了个大差不差,心头一阵冷笑。 ** 接近晌午的天空一时很热闹,程梦鸢在前御剑飞行,剩余的内门弟子,一人带着一名考生,御剑从后跟着。 风凝霜跟着一名弟子,看见前方剑上摇摇晃晃的阿瑶,心下不免担忧。 约莫飞了一炷香时间,众人在一处天幕前停下。 领头的程梦鸢双手结了个印,有璀璨的光芒从她指尖迸射,气流剧烈流动,顷刻,这方结界就像一张白纸,被撕开。原本湛蓝明媚的天空,骤然变为骇人的昏暗。 众考生目瞪口呆。 原来这结界不仅起保护作用,还把外界的昏暗一并隔绝在外。因此这里艳阳高照,那头却是阳光都照射不入的昏暗。 看来这结界后,就是传说中的黑蚁岛了。 程梦鸢率先飞出,众弟子带着考生们尾随,很快到达一座岛屿上方。 这岛屿也是一座悬浮的峦岛,然而却不像结界内那些峦岛,仙气飘渺,风月无边。这岛屿荆棘丛生,每根荆棘都尖长黝黑,尖端朝天,寒风卷着黑沙而过,荆棘间到处可见散落的白骨,凄厉的怨气凝成一股股黑气,飘散在空气中。 风凝霜头皮发麻,还真是地狱一样的地方。 这程梦鸢将钓飞鱼的位置挪至这里,可真算是为了阻止她们过考核,拼了老命了。 唉,也不知道,为阿瑶争取的这次机会,是对还是不对。 她正在默默思索,突然瞳孔骤缩,失声大喊:“阿瑶——” 原来前方的阿瑶脚下一个打滑,站立不稳,直直从剑上摔了下去。 风凝霜顾不得想别的,此时离地面仅有十来余尺的距离,她直接往下一跃,空中翻了个滚,避开一根朝天的荆棘,往阿瑶跌落的地方飞奔而去。 可怜的阿瑶躺在地上,一根荆棘将她右肩刺了个透,鲜血直流。 风凝霜赶过去,抱着阿瑶,低声说:“阿瑶,你忍一忍。” 阿瑶虚弱地点点头。风凝霜撕下一条布条,咬紧牙关,用力将她上身一提——阿瑶登时发出一声尖叫,风凝霜迅速将布条压上伤口,暂时将血止住。 幸好这荆棘没插中要害,但若不及时处理,阿瑶仍会失血过多,危及生命。 这时,程梦鸢缓缓降落在她们面前,“第二道考测,你们俩还要参加么?”她语调是说不出的冷傲讥讽,俯首望着她们,眼神像是在看卑贱的蚂蚁。 风凝霜怒极。 她方才瞧得清楚,在降落的时候,载着阿瑶的那名弟子故意晃了一下,灵力还未恢复的阿瑶,才会脚下打滑,被摔落下去。而御剑那人,正是程梦鸢的直属弟子。 这肯定是程梦鸢的授意。 若直接摔死了阿瑶,不免落人口实,于是她交代她的心腹,让阿瑶摔在这里,不偏不倚地插中肩膀,不会要她的性命,也能让她倍尝苦楚。 这程梦鸢不仅心肠歹毒,筹划还缜密,真是小瞧了她! “哎哟,你这什么眼神呀?”程梦鸢好整以暇地别了别碎发,淡笑道,“你的好友自己不慎掉落,你想怪罪到我头上来呀?” 话语极尽嘲讽,她身边几个心腹弟子,陪着她一起嗤笑。 风凝霜再一次刷新认知,有些恶人,恶起来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也深谙人心。 程梦鸢不直接伤害她,是因为她知道,伤害阿瑶会比直接伤害她更有效。 “我们走。”风凝霜抱起血流不止的阿瑶,低声对她说,“大不了,我们不参加了。” 阿瑶用尽力气坐起来,声音低弱:“不,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我想考,我...要考。” 一旁的程梦鸢啪啪鼓起掌来:“这就对了嘛。有勇气迎难而上,这才是我们蜀山弟子的本色嘛。” 她四周的心腹弟子,跟着拍掌哄笑。 风凝霜一抬头,目光狠狠锁定程梦鸢。 有那么一刹那,程梦鸢心底不由自主颤了一吓,像被什么极寒极烈的东西,蛰了一下。 “药!”一个字,从风凝霜的齿缝间挤出来。 她给阿瑶包扎的布条,只能拖得一时。若阿瑶想继续参考,只能用金疮药,才能有效地止血。 她只恨自己出来的时候,怎么就没记得带点龙叔的药呢? 程梦鸢轻轻一拂秀发,傲然道:“风凝霜,你这是求人的态度么?” 风凝霜冷冷道:“你是主考官,我是待考的考生,还未入你蜀门。我与你并非上下级的关系,我凭什么要求你!” 程梦鸢被一呛。风凝霜站起身,紧盯着她,继续道:“倒是你,身负考生安危的责任。若阿瑶在考测中,不慎有个三长两短,便是到掌门魏琰玉面前,我也不怕与你理论!” 她气势凛然,毫不退缩,字字在理,程梦鸢以及她的心腹们,竟被斥责得一时哑口。 阿瑶轻轻地一拉她的袖摆,微微地向她摇头,意思是:你不要再得罪她了,赶紧认个错算了。 傻姑娘啊,你越是求饶,她越是得劲。这梁子已经结下,以她这种人的性格,岂是能善罢甘休的?风凝霜暗用眼神,对阿瑶说。 幽雪忽然上前去,对程梦鸢低声说了几句。 程梦鸢脸色阴晴不定,似在考虑些什么。 半晌,她一声冷笑,道:“风凝霜,这样吧。你若能在一炷香内,钓起这里的飞鱼,我便马上遣人给你的朋友上止血药。从剑上摔下,是因她自己灵力低微所致,这种失误原是怨不得别人!” 风凝霜替阿瑶加固好包扎,轻轻放下她身子,拾起地上的鱼竿,简洁有力的一个字:“行!” 第二十四章 黑蚁岛之禁区 风凝霜杠着鱼竿,与程梦鸢擦身而过时,突然顿了顿脚步,贴近程梦鸢的耳朵,语调神秘地说:“师姐,告诉你一个秘密:刚才第一道考测,我给你的,其实真的是一株青草。” 程梦鸢登时一愕。 “这样大费周章破坏那草,真是辛苦你了呢!”风凝霜“呵呵”一笑,扛着鱼竿,慢慢地走远。 程梦鸢“唰”的拉下脸,藏在袖子中的手,紧紧拽起拳头,阴森地盯着她的背影。 竟敢如此戏耍欺骗她?简直是不想活了! 她暗中比了个手势,身旁那四位弟子便飞身而去,如影子一般贴上风凝霜。 整个蜀门,除了两位掌门,无一人对她不恭敬,这风凝霜是个什么来头?竟敢用着魏琰玉的续骨膏,还敢戏耍她? 这等人,她必然容不了。 ** 岛屿非常大,各考生分散后,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了。 风凝霜身后,紧贴着四名弟子,几乎是驱赶她一般,将她“押”至某个地点。 这里天色更黯,沙子更加黝黑粗粝,寒风刮过,夹杂着黑沙,刮得人皮肤生疼。 站在这里的边缘,往下一看,层层黑云间隙之下,有一股缓缓转动的黑色漩涡,里面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声。 风凝霜拣了个位置坐下,将鱼竿往下一甩,像在自言自语一般:“唉,看来师姐对我真的不错,怕我掉下去,让这么多人守着我呢。” 后面四道身影,像幽灵一样,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不怀好意的意味。 此处是黑蚁岛的禁区,渺无人烟,她们将她带过来,想怎样拿捏都可以。 这里的飞鱼是嘴长尖牙,双鳍带爪,异常凶猛,稍大个头的,都能生啖掉一个活人,更别说钓上来。她既甩下了鱼竿,且先看她怎么出丑! 这四人热闹还没看够呢,说时迟那时快,浓厚的黑云中倏然“飞”起了一尾鱼,足有婴儿手臂这么粗,尾巴黝黑,带爪的双鳍左挣右扎,死死咬住风凝霜甩下的鱼饵。 四名弟子大吃一惊,这风凝霜不仅这样快钓起了飞鱼,而且还钓起了其中最凶猛的黑尾鱼?! 风凝霜回过头,优哉游哉地说:“考测完成了。各位师姐,我先回去交差喽!”说着站起身,掸掸衣上的尘土,提起那黑尾鱼,扛着鱼竿往回走。 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突然上前一步,双指一并拢,一股力道顿时朝风凝霜袭去,一下子将她吊到半空。 风凝霜猝不及防,一声惊叫,那女弟子双指一划,顿时将她整个身子移至峦岛外,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渊。 “你们做什么?”风凝霜慌得大喊,手脚不停挣扎,却移动不了分毫。 “你还敢问?”这名弟子冷笑,“你处处与大师姐作对,蜀门容不下你。” “你们这是公报私仇。”风凝霜气沉丹田,蓦地放开喉咙大喊,“救——命——啊!” 声音远远传出去,几名弟子脸上微微色变,这里是黑蚁岛禁区,不经二位掌门同意,绝不能来此。剩余三名弟子焦躁不已,一迭声催促那动手的弟子,赶快将风凝霜“扔”下去。 她们跟从程梦鸢许久,读得懂她的意思——将人带到这里,暗中下手,届时只需说风凝霜钓鱼时太过急功近利,自己不小心掉下去了。 一个微不足道的杂役死掉,她们扛下来,也最多被责罚几句,不会有人因此而怪罪到程梦鸢头上去。 “你们在做什么?”黑沙之中,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四人大惊,回头一看,只见风沙中出现一道身影,衣袂翩翩,瞬间落到四人面前。 四人遽然变色,跪地颤声道:“师叔。” 来人正是幽雪。 这四人是程梦鸢的弟子,而幽雪却是魏琰玉的直属弟子。论起辈分,幽雪是她们的师叔,远压过她们一头。 幽雪冷笑:“好大的胆子啊。这里是黑蚁岛的禁区,是谁让你们将考生带来这里的?” 这四人面如土色,打死她们也不敢说出是程梦鸢的授意,只能一个劲地叩首,语无伦次地说不小心走错路了。 幽雪盯了这几人片刻,淡淡地说:“你们走吧,就当我没在这里见过你们,之后怎么说,你们也应该清楚。” 这四人还不抓紧机会感谢?一顿乱七八糟的叩首之后,狼狈离去。 幽雪看着她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风凝霜面前。 风凝霜被安然“挪”回岛屿,正掸着身上的灰尘,见幽雪走来,马上向她行了个礼,道:“幽雪上仙——” “上仙谈不上。叫我幽雪就好。” “幽雪姑娘,”风凝霜双手平眉,郑重一礼,“感谢幽雪姑娘的救命之恩。” 幽雪打量她片刻,突然道:“你猜到我会来救你? 风凝霜微微一笑。 ** 她给程梦鸢呈上的,实际上真的是碧灵草,之所以诓她说是青草,就是为了刺激她。 有人说,遇到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应该低眉顺耳,拍马屁都来不及。但风凝霜在江湖中也摸爬了这么些年,知道有的时候,让步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对上程梦鸢这样的人,让步一二,就等于是给她机会,变本加厉欺辱自己。 与其这样,不如主动握住她软肋。这类人最恨的就是自尊受挫,气愤交加之下,会露出更多破绽。 她没有猜错,她果然暗中对自己下手了。而她业已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对付她了。 幽雪望着她的笑靥,似是猜中她的心思,淡淡笑了笑,说:“看来,师叔说的没有错,你真是个聪颖的姑娘。” 乍听见傅天霁的名字,风凝霜沉默片刻,问道:“幽雪姑娘,傅上仙他......近来可好?” 虽然那坨冰块喜怒无常,但她是他带回蜀门的,她的脚伤,亦是他救治的。今日外门考核,他知不知道呢?他又关不关心考核的结果呢? 说起来,方才能够钓起那尾鱼,实际上也是托了傅天霁的福。她甩下的鱼竿上,暗中抹上了傅天霁那块冰石上的一点冰屑。那冰原是傅天霁灵力所凝,非同寻常,所以她才能一举成功,钓上黑尾鱼。 她知道他说过,希望她赢得堂堂正正。但事急从权,此时不是讲究正大光明的时候,阿瑶还等着药救命。 面对她的问题,幽雪没有正面回答,只笑了笑,道:“随我走吧,这里是禁区,不好在此停留太久。” 第二十五章 邪月之日 二人回至等候地点时,一炷香不过只燃了一小半。 程梦鸢早就从四名弟子中得知情况,此刻脸色阴沉,坐在一块大石上,一言不发。 风凝霜提着那尾活蹦乱跳的鱼,走到程梦鸢面前,开门见山道:“程师姐,鱼钓回来了。药呢?” “药?”程梦鸢翻了翻眼皮,轻飘飘地说,“哦,对。我这就遣人回去取药。” 风凝霜早料到她会来这招,凑近她的耳边,低笑道:“你派人暗中对我下手,难道不怕事情败露?” 程梦鸢冷笑:“有人对你下手?谁?指出来我看看?” 风凝霜抱臂望着她,若直接指那四名弟子,不止她们不会承认,还会反咬她一口,说她诬赖;幽雪倒是可以作证,但是...... 她望向幽雪,程梦鸢也正好望着幽雪。 幽雪将头转到另外一边。 风凝霜心下雪亮,心知程梦鸢地位超然,幽雪能够全须全尾将她带回来,已是感天谢地了;若此刻再挺身而出,等于直接与程梦鸢撕破脸,实属不智。 更何况,她亦无意拖幽雪下水,于是上前一小步,摊开掌心,微笑道:“师姐你看,这东西你可是眼熟?” 程梦鸢一瞥过去,登时变了脸色。 这是一把粗粝的黑砂。 这种黑砂独属于黑蚁岛的禁区,比别处的更加黝黑粗粝。风凝霜带出这么一捧砂,意味明显不过了。 风凝霜慢悠悠地说:“师姐对我关怀备至,将我带到如此特殊的地点,我自然需要带些礼物回来。这砂呢,不止我手上这把,我还另找地方藏了些,不知需要不需要再给师姐,献上些呢?” 程梦鸢面色铁青。她如何不懂风凝霜言下之意? 她暗中想加害于她,的确难以有人证。但她手握禁区才有的特殊粗砂,这事就值得玩味了。 考生究竟是怎么获得这样的黑砂,必会被掌门追究,届时风凝霜只需说是从禁区里获得的,身为主考官的她,纵使找个替罪羊,也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她,却没有想到她心细如发,竟能留意到那禁区的土壤与别处不一样,真是小看了她! 一想到魏琰玉或许会流露出的失望之色,她再也坐不住。思前想后,毫无办法,最后只能咬牙,探手入怀,取出一支白瓷瓶。 “药可以给你。”她冷冷地说,“至于你那位受伤的朋友,方才是她坚持要参加考测,此刻还未回来。届时她是生是死,可就与我无关了。” 她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感觉手中一空,风凝霜竟一把夺过了那瓷瓶,风一般掠过她身子,兴奋地大喊:“阿瑶!” 程梦鸢的身后,阿瑶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朝这里走来。她手里也提着一尾鱼,一见风凝霜,便高兴地提起鱼,勉力朝她一笑:“霜霜,我成功啦!” 风凝霜一把抱住阿瑶,眼眶微热,“傻姑娘,怎么那么拼命呢?” 真没想到阿瑶在重伤之下,还能钓起飞鱼,她真心替她高兴,更是佩服她的坚毅。来不及说更多,她赶紧先扶她坐下,解开她肩膀上的包扎,从白瓷瓶里倒出药粉,细细撒在她伤口上,见那伤口的血渐渐收住,吊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 程梦鸢还保持着那拿药瓶的动作,那姿势看上去有点可笑,还有点可怜。半晌,才徐徐地转过身来,目光像尖刀一般,向二人剜来。 风凝霜正给阿瑶擦拭脸上的汗水,阿瑶虽还是虚弱,眉目间却有一股自豪。两人有说有笑的画面,将程梦鸢的脸打得“啪啪”作响。 此时又陆续回来五位提着鱼的考生,现场欢声笑语一片,一炷香也恰好燃尽。 程梦鸢阴着脸,一声令下,在场的内门弟子纷纷祭剑而起,一一将考生载上。 ** 众人重新回到外门峦岛的广场。 没有通过第二道考测的考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余下的考生,都抓紧时间,在地上坐着休息。风凝霜数了数,止有七人。 两道考测后,足足涮出去两百余人。这届考测,难度是地狱模式么? 正思索间,阿瑶突然凑过来,兴奋地说:“霜霜,我灵力恢复了不少。第三道考测,我想我没问题!” 风凝霜一把捂着她的嘴,瞟了瞟台上的程梦鸢。 阿瑶会意,二人相顾一笑。 程梦鸢自从回来以后,便一言不发地坐着,或许是在绞尽脑汁思考第三道考题吧?但是她们不怕了,再稀奇古怪的题目都出过了,第三道考题还能玩出个花来不成? 程梦鸢突然招了招手,将场上六名弟子包括幽雪,都唤了过来,低声吩咐些什么。 风凝霜极力拉长耳朵,想听,但奈何距离有点远,力不从心。 正寻思要挪进点偷听,突然间,视野一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大惊失色,以为自己中了什么仙法,失明了。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瞬就变成了黑夜?这里又不是黑蚁岛。再说黑蚁岛的天色,也不及现在这样黑啊。 不会又是那程梦鸢搞的幺蛾子吧?风凝霜皱眉猜测。又转念一想,这不能啊,饶是她程梦鸢再牛,也做不到改天换日吧? 只听那高台上,也传来几声惊呼,其中一人惊道:“邪月之日?这日子怎么会提前了?” 邪月之日?什么意思? 风凝霜还没琢磨过来,只见一片朦朦胧胧的光线洒下,眼睛又变得勉强能看见了。她抬头,见那浓墨般的天幕上,黑云也不知叠了多少层,一轮血月在黑云间隐现。 她肌肤上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倒不是被惊的,而是被冷的! 先不说好好的大白天,怎么就变成了夜晚?就说这场上的温度,也不是一般夜晚里的温度,至少得降了个几十度,宛如寒冬腊月。 “阿瑶,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阿瑶。 阿瑶牙关打着颤,抖抖地说:“是....是邪月之日。蜀山每...每一年就会有一天这样的日子,可...可距离上一次,也不足半年呀......怎会...提前了?” 风凝霜摸索着阿瑶的手,奇道:“你怎么比我还冷?”阿瑶虽是受伤了,但她是有灵力护体的人,怎么都比她这个没灵力的强吧? 阿瑶:“这邪月之日里面...灵力越强的...越会受、受到伤寒侵害。” 风凝霜醒悟过来,看来这邪月之日,最是克修仙的人了。噫,这么说起来,她没有灵力,倒是歪打正着,因祸得福。 不知那程梦鸢得冷成个什么样了?她颇有些幸灾乐祸,望向台上。 台上的议论声是渐渐大起来了。风凝霜听见那些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 有人说碰上这样的日子,就暂且将考测推后吧。也有人反驳,越是这样的日子,反而越能考验考生。 程梦鸢在正中坐着,似是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便御剑而起,余下弟子里有六人也紧随其后。 风凝霜见幽雪也在其中,神情严肃。 ** 因程梦鸢离开前并没有交代考测是否继续,待考的考生们亦不敢离开,人人盘腿坐在原地,尽力御寒。 风凝霜没有灵力,受影响最小。更何况她自小就随娘亲上山采草药,在更深露重的山里,寒冷简直是家常便饭。所以起初冷了一阵后,很快就适应下来了,反过来将阿瑶揽在自己怀中,助她取暖。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空依然没有放晴的迹象。那轮血红的弯月出了云层,洒下的月光亦带着血红色,场上鬼气弥漫,无比瘆人。 第二十六章 第三道考测:烈焰巨鸟 风凝霜望着天空那弯月。在人间时,她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气象,是因这是蜀山独特的气候所致么? 弯月一出,恶寒更重,场中众人都忙着调息,如果不是顾及形象,恨不得抱作一团取暖。 风凝霜抱着阿瑶,感到她身子暖和了些,正感欣慰,突然间,场上袭来一阵狂风,将打坐的众人吹了个凌乱。 飞沙走石间,只听半空传来长啸声,音浪尖锐,声声撕破夜空。 风凝霜闻声抬头,狂沙中,眯成线的眼睛一下瞪大。 只见半空盘旋着数只体型庞大的巨雕,硕壮的翅膀一扇,就是一阵狂风,眨眼的功夫,便降落到广场上,巨爪稳稳地一抓地面,甩甩脖项,冲面前的考生们一通狂吼。 几名弟子纷纷从巨雕背上一跃而下,幽雪也在其中。 风凝霜想到那夜她驭灵鸟送她归来,现下这巨雕比那灵鸟还要大上两三倍。不知是个什么用意呢? 幽雪走上前来,朗声宣布:“第三道考测,便是考你们驾驭灵兽的能力。”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色变。 他们连外门弟子都还不是,御剑能力都成问题,驾驭这等巨大的灵兽,要求强大的灵力和技巧,连能不能顺利骑上这雕背都成问题。便就算是上去了,万一驾驭不好,从半空掉落,谁护得住?还不得摔成一团肉泥? 不消说,这样的题目肯定也是程梦鸢的手笔。风凝霜四处张望,见这跋扈骄横的程大师姐,居然不在场上? 正疑惑间,忽有弟子朗声宣布考测开始,催促每位考生赶紧上前。 几只巨雕一字排开,每只都壮硕无比,巨翅时不时地扑棱,散发出强大的威圧感。不少考生还没走前去,腿已经软了,抖抖索索,磨磨蹭蹭,踌躇不前。 风凝霜数了数,场上只有六只雕,可考生有七个啊! 难道那程梦鸢猜测她不能驾驭这灵兽,所以将考测推给幽雪主持,自己提前迎她师尊出关去了? 无论如何,她不在更好。自己没有灵力,驾驭这等灵兽,难比登天,还是将希望押在阿瑶身上吧。若助阿瑶过了外门考核,学得仙法,得空指点指点她,也算是一条出路。 她搀扶着阿瑶,慢慢地走到一头巨雕面前。 这巨雕见二人走来,橙黄色的雕眼一瞪,巨脑一甩,陡然冲她们一声长吼,强大的音浪推动气流,迫人的灵力席卷而来。 风凝霜只觉胳膊一空,低头一看,阿瑶已经跪倒在地,抖得站不起来。 她俯下身,要将她搀扶起来,阿瑶却一下子抱着她胳膊,身子抖得像筛糠。“霜霜...我、我不敢。” 风凝霜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方才你不是说灵力恢复了不少么?别怕,这些灵兽都是被驯服过的,你试着运上灵力,拉紧缰绳,试一试......” 还没说完,阿瑶忽然甩开她的手,边摇着头边往后退。 其余五名考生,有人已经豁出去,跃上了雕背,正在尝试驯服巨雕。 阿瑶还是一个劲发着抖往后退,风凝霜心下略感奇怪:在黑蚁岛上,阿瑶受了那样重的伤,咬牙都要坚持考,面前的灵兽虽凶狠,但至少也能骑上去试一试啊? 有弟子见阿瑶还如此磨蹭,便警告道:若再不上前去,视之为弃考。 风凝霜有些替阿瑶急,轻声提醒她:“阿瑶,这是你最后一次考测的机会了。你说过这是你的梦想。况且你已经过了两道,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可阿瑶依然摇着头,往后退缩。 她这般行举惹来内门弟子不满,有弟子扬了扬眉,瞬即宣布阿瑶第三次考测失败。 风凝霜重重叹了口气,心里头虽有不解,却还是扭头望了望那巨雕,心头涌起一丝跃跃欲试。 阿瑶退出后,还剩余一只巨雕,自己哪怕骑上去试一试,也好过直接弃考啊!假如掉下来......掉下来也算是自己的命了! 她豁出去,一撸袖子,大步往那巨雕走去。 突然间,一团灼人的热浪从天而降,一把清脆的喊声同时响起:“风凝霜!” 风凝霜闻言抬头,一时惊愕。 只见半空中像燃起了一团火,一只通体火红的巨兽正缓缓降落。与那六只巨雕不一样,这灵兽红得像跃动的火焰,最醒目的,是头顶立起一簇火红的翎冠,尖锐的鸟喙一张开,就吐出一团火。 这巨鸟一落到地面,热浪与狂风逼人,骇得有些刚骑上雕背的考生,又滚落了下来。 一人从鸟背上一跃而下,是程梦鸢。 这巨鸟用脖项蹭了蹭程梦鸢,程梦鸢摸了摸它的脑袋,转过头来,含笑对风凝霜道:“风凝霜,这才是你的第三道考核。” 风凝霜顿时震惊,无言扶额。 幽雪走过来,轻声对程梦鸢道:“师姐,这只是外门考核,何必如此严苛?用其余灵兽也就罢了,何必还动用掌门师尊的坐骑呢?” 程梦鸢悠然道:“严苛?师妹你说笑了吧?风姑娘在第一道和第二道考核中,表现如此出类拔萃,我十分看好她,特别召来师尊的烈焰鸟,作为她第三道考核的奖励。这样的荣幸,求都求不来吧?” 竟找来掌门魏琰玉的坐骑?风凝霜差点吐血,无言望苍天。 这程梦鸢是存心与她杠上了吧?平常的巨雕她都不一定能爬上去,更何况这吐火的怪兽?魏琰玉何时能出关,还能不能管管他这跋扈的弟子了? 程梦鸢转而望向风凝霜,娇笑道:“等什么?还不赶快上去?” 风凝霜看出程梦鸢笑意中那丝幸灾乐祸,算是明白了:这是魏琰玉的坐骑,而她腿上的药膏也是来源于魏琰玉,没有什么能比看见她从魏琰玉的坐骑上摔下,更让她解恨的了。 风凝霜叹了口气:“师姐,你真的很幼稚诶!” “你说什么?!”程梦鸢脸色变了变,忽又展颜笑道,“这么说来,你是要放弃了?” 风凝霜却笑了笑:“那不能。师姐既然很看好我,我怎能让师姐失望呢?”说着走到那烈焰鸟旁边,先是抚了抚鸟背,提气,一跃而上,先去摸那缰绳。 哪知屁股还没坐稳,这烈焰鸟陡然发出一声长吼,仿佛对背上的人十分愤怒,鸟身直起,狠一甩身。 风凝霜登时抓不牢缰绳,像颗珠子一般“哧溜溜”从鸟背上滚下,摔了个狗啃泥。 她爬起来,重新一跃而上,谁知这鸟跟背后长眼睛似的,还没等她摸到缰绳,又是狠狠一抖。 悲剧再现,风凝霜又被摔个狗啃泥。 如此三番两次,风凝霜从地上爬起,艰难地爬上地鸟背,又悲催地被甩下来。 幽雪看见风凝霜这样的惨状,心有不忍,想上前去阻止,又想起什么,摇了摇头,默然退到一旁。 程梦鸢大笑出声,挥手令心腹搬来一张椅子,翘起二郎腿,坐着看热闹。 “这风凝霜连鸟背都上不了,宣布她考核失败吧。”程梦鸢的狗腿子积极地建议。 “急什么?对这等有毅力的新人呀,我们要多多鼓励,多给机会。”程梦鸢一边看热闹,一边笑得岔气。 “那是那是。”那狗腿子反应过来,喊风凝霜道,“喂,咱不急,不限次数哦!” 程梦鸢的小团伙一通狂笑,其余的弟子则是摇头静默。 风凝霜早就摔得全身疼痛,满身脏土,却对程梦鸢及其小团伙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一遍遍地尝试登上鸟背,滑下来,又爬起来,再尝试。 第五十五次,鼻青脸肿的风凝霜终于抓稳了那条缰绳,用力一勒,双腿夹紧,大喝一声:“起!” 那烈焰鸟登时腾空而起,犹如一道冲天火焰。 这倒不是因为被风凝霜驾驭而起的,而是感到更加愤怒,想将她载上半空,再甩下来! 程梦鸢看见此情此景,更是笑得岔气,冲半空那翻滚打转的一人一鸟大喊:“风凝霜,我给你两炷香时间,你慢慢飞,不着急回来啊!” 风凝霜没时间理会她的幸灾乐祸,探手入怀,摸出一根细针和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 眼疾手快地用针往那鸟脑袋上一扎,又打开玻璃瓶,迎风让那鸟儿一嗅,那鸟儿登时停止了挣扎,在半空扑棱着翅膀。 她俯身低语:“带我离开这里。” 烈焰鸟乖乖地展翅腾空,唰的便没入了云雾之中。 地面的程梦鸢还没笑完,这一人一鸟的踪迹便消失在视线中。 她反倒一点都不担心。这烈焰鸟鸟极其有灵性,除了师尊魏琰玉,以及与魏琰玉同出一个火相属性的她,这鸟谁也不服。更何况她定出两炷香的时间,这风凝霜怎样都不可能坚持这样久。 一想到这硬茬儿摔成一团肉泥,她通体舒畅。 至于师尊那边,到时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便说这名考生无故失踪了呗!反正在场这些人,又有谁敢捅真相出来? 半空的风凝霜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方才对这鸟用的是当初在灵剑山庄对付谢允的药。那针能让人意识模糊,玻璃瓶里的蓝莹草和红斐草,嗅了以后,能让人听从指挥。 但,这玩意儿她还是第一次用在灵兽身上。 这烈焰鸟异常凶猛,灵力更非谢允这样的凡人可比,能够让它听话多久,她心中根本没底。那程梦鸢居然还要她飞两炷香的时间,简直是袖里藏宝剑——杀人不露锋。 算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来都来了,不如去中央那几座峦岛上飞一圈,权当看风景也好。 烈鸟展翅,血月当空,寒气越来越重。风凝霜不敢乱动弹,就伏在鸟背上取暖。 就这样不知飞了多久,烈焰鸟突然一声长啸,身子剧烈一抖,风凝霜一个抓不牢,缰绳脱手而出,登时从鸟背上摔下! 第二十七章 花海重遇 说时迟那时快,缰绳脱手的一刹那,风凝霜瞅准鸟儿头顶那簇鲜红的翎冠,手臂一伸,紧紧抓住那簇翎冠,烈焰鸟吃痛,更加狠力地扇翅膀。 风凝霜紧抓着不敢放手,惊出了一身白毛汗。她知那药物此刻已失去了效力,万丈高空上,她随时都有被甩下的可能。 既无灵力,又没有经验,危急之中,她突然想到在场上时,程梦鸢抚摸这鸟儿的情景,于是照葫芦画瓢,腾出一只手,笨拙地去摸这鸟的脑袋,喃喃念道:“祖宗!我的小祖宗欸,听话!听话好不好...” 这鸟也不知听没听懂,发出一声长啸,又一个急速俯冲,破出云层。 奇快的速度下,风凝霜的耳朵都开始轰鸣,死死抓住那翎冠,闭着眼睛,只祈祷它别像之前那样在空中翻转打滚,就感谢上苍了。 突然间,下落的势头止住,风声也停了,四周很安静...... 风凝霜战战兢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咦?竟然着陆了!? 她大喜,寻思这鸟儿应该是飞累了,或者是被自己抓痛了,索性找了个地方降落,歇歇脚?此时看都没看她,正用尖锐的鸟喙梳理自己的羽毛呢。 风凝霜拍拍这鸟儿的脑袋,夸赞道:“就知道你是个有义气的!”说完,立马从鸟背上溜下,脚一触着大地,心里总算踏实了几分。 转头四顾,只见自己所在的是一座全然陌生的峦岛。 这峦岛极大,一眼望不到头,触目所及,都是大团大团热烈开放着的紫玲花。邪月之日的严寒在这里不复存在,此处云蒸霞蔚、暖如春日。 和风拂过,带来一阵旖旎的花瓣雨,如梦似幻。她伸手接住一朵紫色的花瓣,被眼前仙境般的美景震撼了心灵。 正大饱眼福中,只听身旁的烈焰鸟叫了两声,提起两只爪子就跑。 坐骑可不能丢,还得靠它载自己回去呢!风凝霜赶紧跟上,只见那鸟儿跑跑停停,时而往地上嗅一嗅,那大屁股一颠一颠的,活脱脱一只肥硕的大火鸡,她笑得直打跌。 这鸟儿一直走到一处烟雾浓郁的地方,方才停下。 风凝霜嗅到一阵浓烈的硫磺味,心中一动。 她从小饱读医书,里面提过某些仙山温泉地脉中,生活着一种叫做火蛎虫的虫子。这虫身体肥硕,晒干后入药可治风寒之毒——鸟儿不是就爱吃虫子么? 果不其然,这烈焰鸟冲到那烟雾之中,一边扇着翅膀,一边啄地上的泥土,疯狂地找寻什么。 风凝霜哈哈大笑,这头笨鸟原来是饿了啊! 她撸起袖子,走过去,专找那最肥沃的土壤,用树枝刨一刨,刮出湿润的表层土壤,再往下挖挖,顿时挑出一条肥硕的虫子。 她跑到烈焰鸟面前,这鸟儿正在低头用爪子刨土呢,她拍拍它脑袋,将这树枝末梢翻卷着身躯的虫子,往它眼前一递——登时,这鸟儿双目放光,一口啄过,眯起眼咀嚼这无上美味。 风凝霜趁机摸摸它的脑袋,烈焰鸟这次没反抗。吃完虫子以后,睁开眼睛一瞧,只见风凝霜不知何时又弄来了几条大虫子,正在她手心里打着蜷挣扎呢! 鸟儿馋得口水流了一地,眼巴巴地望着她。 风凝霜嘚瑟地笑了,古语云要搞定一个人,先搞定他的胃。原来这话对这灵兽,同样适用。 正要给烈焰鸟喂过去,突然一阵暖风刮过,风中竟夹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痛吟声。 风凝霜愣了愣,心想这毕竟是中央的峦岛,她一个考生,被人发现也不好交代,于是用火蛎虫引着烈焰鸟往前走,打算离开这里。 又是一阵风刮过,那痛吟声又传来了,虽听不太真切,但能肯定是极度痛苦下发出的。 她终究走不下去,想了想,将那烈焰鸟引到一株大树下,用缰绳系住树干,又挖出几条大虫子,放到地上,轻轻摸那鸟儿的脑袋,低声道:“大火鸡,你乖乖在这里吃虫子,我去去就来。” 烈焰鸟一啄一啄地吃地上的虫子,风凝霜就权当它答应了,转身往那呻吟处走去。 ** 四周越来越热,白雾弥漫,她嗅着浓烈的硫磺味,摸索着前去。 不多时,只听水声潺潺,烟雾稍淡,四周簇拥着茂盛的紫玲花,形成一片粉紫色的花海。 而这片花海的尽头,竟是一条瀑布飞溅而下,灌入一个大湖之中,激起千重碎银,朦胧的水汽配合温泉的热气,氤氲不散。朵朵的紫玲花瓣被风一带,荡向水面,激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温泉瀑布在人间都极为罕见,此处居然有如此秀绝的景致,真是洞天福地啊! 感慨着,走到那水边,掬起一捧水,一闻之下,是温热醇正的温泉水,极为珍贵。 等等,对面好像有什么......? 她眯起眼睛,透过氤氲的雾气,只见湖对面的岩石上,盘腿坐着一个人,水雾之中,隐隐绰绰的瞧不甚清。 可是......那头银发太过亮眼,千万人中都不会将他认错。 居然就是那坨冰块,傅天霁。 真是奇了怪了,今日外门考核,邪月之日又提前了,掌门还在闭关中,他作为蜀门的二把手居然不出来主持大局,却在这里泡温泉? 她悄悄地绕过大湖,蹑手蹑脚地朝他走去。 看来他打坐得甚是投入,还没发现自己,且走过去吓他一大跳!再告诉他,自己已经来到了第三道考测,很快就会成为外门弟子。哼哼,届时看他会不会大吃一惊,对她刮目相看? 肚子里打了好几遍向他“炫耀”一番的腹稿,可走到他身后,离他都不足一丈的距离了,他还是没有半点回头的迹象。 风凝霜又轻轻朝前走了一步,见到这坨冰块的身子,竟然在微微发抖。那身素雅的梨花白衣裳上沾了些花瓣,在他颤抖间,肩上又掉下几朵。 风凝霜怔住了,他是坨冰块啊,冰块也会怕冷? 阿瑶是说过,邪月之日,灵力越是充沛之人,越是感到邪寒入体。可是...可是眼前这人可是傅天霁啊。再加上这是温泉之地,暖如春日,他在这儿发什么抖? 她将原本的腹稿打散,走到他声后,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傅上仙。” ......没有反应。 风凝霜早就发现不妥了,照傅天霁这样的修为,怎可能离得这样近,他都未发觉? 一声极轻的痛吟声,从他那里传出,清清楚楚地落入她的耳朵。 那声音虽轻,却暗哑低沉,像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风凝霜终于忍不住,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捅了捅他的后背,又唤了一声:“傅上仙。” 第二十八章 落英缤纷缱绻暖 傅天霁陡然回过头来,风凝霜登时觉得背上一阵恶寒,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半步。 傅天霁这眼神......简直难以形容!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中迸发出蒸腾的杀气,像是来自地狱的阎罗,恨不得要将人生吞活啖。 她之前从未见他流露过这样的眼神,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神是淡漠的,仿佛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虚无的空气。 风凝霜头皮发麻,勉强解释道:“我、我在考核之中,那烈焰鸟不好驾驭,所以我才......那个,我不是故意......”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一花,傅天霁闪现般站到她跟前,身子几乎与她相贴。 高大的身形压迫下,风凝霜被极盛的寒气覆盖,从头到脚浸入彻骨的恶寒中,连心都控制不住颤栗发抖! 她暗觉不妙,拔腿就跑! 狂奔之中,她低头望自己的手,上面已经结上了薄薄的一层霜,若是跑慢半步,现在肯定就冻成一条冰棍了! 难道就因为她打扰了他的清修,所以他要向她痛下杀手? 还没跑出多远,腰间突然一痛,她低头,只见一双手臂紧紧箍上了自己的腰。她惊慌地想去掰,那双手却如铁箍一般,越箍越紧,她被勒得透不过气,发出剧烈的咳嗽,张嘴想求饶,右肩上却一沉,傅天霁竟将脑袋搁在了她的右肩上,炙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根,声音沙哑低沉:“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要走?” 风凝霜艰难地张嘴,想回答,可腰间那手臂箍得她太紧,一口气提不上来,只能在肚子里面大骂:你想杀我,我还不跑吗? 既然挣扎无用,她只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发觉傅天霁身上那逼人的寒气散去了,但他的身子依然冰冷,冷得像一块冰,在寒冬腊月洗个露天冷水澡,都怕比这暖。 “你放...放开我。”打颤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禁锢腰间的力道突然松了,她如兔子一般,迅速跳开。 没想到一步还没跳出,双肩又被重重一按,一股大力突然将她身子扭转过来,不容她反抗、不容她驳斥。 她竟被他强硬拧转过身子,无可避免地接触上他的视线......一时间怔住了。 那双眼睛里,再没有蒸腾而出的杀气,是那样的盈满眷恋、柔暖.......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哀求。 一阵暖风拂过,朵朵紫玲花瓣飘散在他与她之间。 风凝霜怔忪在当地,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他的眼眸,她的视线像被无底的漩涡吸引,一时之间,只觉时间都静止了,天地间惟余他与她,她竟忘了逃跑,也呆呆地回望着他,耳边好似有一个声音对她低诉:仿佛她就该这样望着他的。 手背上忽然一凉,他竟捧起了她的手,轻柔万分地在上面一吻,手上突然一个用力,将她的身子拉过来,拢入了自己怀中。 风凝霜被他的身子一冰,神觉陡然回复了几分。 眼前这傅天霁如此反常,难道是疯了不成?听说有些人在修炼之中,一个不小心会走火入魔,莫不成自己扰乱了他的清修,让他走火入魔了? 她清醒过来,用力推他的身子,奈何根本推不动半分,她只能低声说:“傅上仙...你醒醒......” 他像置若罔闻,又像回答着她的话,声音喃喃:“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风凝霜心下惊惶,左右挣扎,偏偏他的怀抱越来越紧,像是天地都要老去了,他都不会放开手。她挣得全身虚脱,双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倒了下去,他一搂她的腰,顺着她倒下去的力道,轻轻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被迫直接面对他的脸庞,他的脸很近很近.....清晰地倒映在她清澈的瞳孔之中。他安静地凝望着她,像要将她整个人烙进眼底,右手将她挣扎中的双手手腕一握,她再也挣不动,眼睁睁见他伸出左手,修长的手指触上她的脸庞,指尖轻柔地在上面摩挲着,爱怜万分。 她又被惊得忘了一切。 几绺银白色的长发落在她的耳畔,撩得她的耳根酥痒酥痒的,她身子控制不住地发热,忽然想起他们初见那一夜。 那一夜,他们喝过了交杯酒,她不小心倒在床上,他也是这般将自己拢在其中...... 那张脸庞离自己更近了,风凝霜想挣脱,四肢却酥软得可怕,眼见他的双唇离自己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可以!不能够这样! 内心一股声音在大喊,唤醒她残存的理智,她终于聚起全身力量,将一只手从他右手中抽出来,一把捂上了他靠近中的双唇。 终于阻止了他。风凝霜还没等缓过一口气,手心突然一阵潮热...... 他居然索性吻起了自己的掌心! 吻得是这样专心致志,双眸轻轻地阖上,浓密的羽睫扫过她的掌心,双唇在她的掌心来回吻着,舌尖甚至轻柔地探出,爱怜万分地、一寸寸地轻舐。 风凝霜呼吸骤然急促,四肢如同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力气,直至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低吟。 傅天霁的身子猛然一震,一手环过她的身子,绕到她的纤腰后,将她抱得更紧,两人的呼吸顿时缠绕在一起,潮热炙人。 风凝霜只觉得胸腔中的氧气都在急速消耗,一丝多余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他的脑袋紧挨着自己的侧脸,两人的身子密丝合缝,像永远也不会分开。 他就这样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 朵朵淡紫色的花瓣随风落下,从他的身上落到她的身上,她的神智才又慢慢回复过来,感到傅天霁的身子好像比方才暖上了一些,不再那般冰冷了。 是了,今日是邪月之日,也许傅天霁正是在打坐驱寒,然后自己误打误撞,闯入了他的峦岛,打扰了他的清修。他恼怒之中,打算教训自己一顿,却无意中发现没有灵力的她,身子居然非常非常暖和,索性就......把她当成暖炉一般,取暖了! 至于吻掌心什么的......呃......她在民间时也听过不少话本,说有些男人在面对女人的时候,会有情不自禁的表现。原来修仙的男人也和凡间男人一样,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唉,算了算了,看在这坨冰块对自己有恩的份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她干脆双手也环抱过去,将他的身子捂在自己怀里,奇迹般的,他的身子真的越来越暖,呼吸也越来越沉。 时间慢悠悠地晃过去,紫铃花瓣落了一地。 她突然一个激灵,暗叫:不好!这第三道考核还在进行中啊,她只有两炷香的时间! 她试着推了推身上的傅天霁,以为还会像之前那样纹丝不动,没想到这一推之下,他居然很顺服地倒在了一旁,呼吸沉沉,眼目轻阖。 他......居然睡着了。 风凝霜有点意外,转了个身,托着下巴,歪着脑袋,好奇地观察这坨睡着的冰块。 睡着的傅天霁,又是另外一幅模样。 俊美的脸庞安然沉静,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像天真的孩童;两道墨眉横飞入鬓,又显得英气无比。她一时瞧得痴了。 半晌,她才突然想起,自己来时听见他在痛苦的呻吟,便赶紧去摸他的脉搏,感受了一会,又俯下身,静听他胸腔里心脏的跳动。 过了好一会,她才直起身子来,蹙起眉头,心里纳闷。 若判断没错的话,在这坨冰块的脉弦状,与她读的风寒知识颇为相合,只略微有些不同。但要细说不同在哪儿,却又一时难以厘清。 可他修的仙术就是以御水御冰为擅长的啊!怎会怕冷呢?难道还是因这邪月之日的缘故? 风凝霜想不通,可实在没有时间了,略一思索,将怀里他此前赠予她的冰块拿出来,放入他的怀中。 他说过这冰块里有他醇厚的灵力,现在将这灵力还给他,或许能助他一臂之力? 再一探他的脉搏,果然比之前好上了一些,便稍放下了心。 她又慢慢拉动他的身子,将他挪到湖边那块温热的岩石旁,才长出一口大气,捶捶酸软的腰,擦了擦额头的汗。 望了他最后一眼,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往烈焰鸟的方向走去。 第二十九章 一道附加题! 快回到那株拴烈焰鸟的大树时,风凝霜远远一望,大感意外。 那鸟儿竟乖乖地坐着,双爪放在肉嘟嘟的肚皮底下,眼巴巴地望着她去的方向。一见她回来了,马上立起身子,大翅膀扑楞楞地扇着,吱吱呀呀地叫唤,好像想对她说什么。 风凝霜大笑走过去,拍了拍它脑袋,“大火鸡,你是不是懒得自己挖虫子吃?” 说完,拾了根树枝,就地挖了挖,挖出一条火蛎虫,挑到它眼前。哪知这烈焰鸟连看都不看,头转到一边,肚皮一鼓一鼓的,像在生气。 风凝霜想了想,丢了手里的虫,找到一小块肥沃的土壤,挖出两三条虫子,比原先的肥硕,挑到烈焰鸟面前。 烈焰鸟这才高兴起来,扑棱着翅膀,伸过脑袋一啄,几条挣扎中的虫子瞬间落入鸟口,被它大快朵颐。吃完以后,还不忘将脑袋伸过来,示意风凝霜摸摸。 风凝霜大笑,原来是嫌弃之前的虫子太小呀!这大火鸡也是真够贪心的,小的还不吃,专挑肥的,难怪要等着她回来投喂呢。 她摸了摸烈焰鸟的大脑袋,一个翻身,跃上鸟背,纵紧缰绳,道:“大火鸡,我们该回去了。” 烈焰鸟一声长啸,双翅一展,迅疾腾空而起,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 程梦鸢正在广场上闭眼打坐,嘴角弯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外门考核很快就要结束,那个碍眼的风凝霜,应该早就被烈焰鸟甩入万丈深渊底,渣都不剩了。 算算时间,她的师尊也快出关了。 简直是双“喜”临门。一想到这里,她嘴角的弧度弯得更高。 一声长啸激碎了她的美梦。 她倏然睁开双眼,只见场上风沙走石,一股热浪袭卷而来,掌门魏琰玉的坐骑烈焰鸟,此时正扑扇着翅膀,降落在场中。 上面轻盈地跳下一名少女,拍了拍这烈焰鸟的脑袋,这鸟儿便乖巧地用脑袋蹭了蹭她。 一如她之前驾驭烈焰鸟,降落在这场中的景象。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换了。 程梦鸢简直难以置信。 这女人居然没死,而且还驾驭着这烈焰鸟回来? 这烈焰鸟只有她与她同属火相属性的师尊能驾驭的啊!风凝霜连一个外门弟子都不是,属相都不显,怎么就能够驾驭这样的灵兽? 她又想起她脚上那珍稀的续骨膏,难道说师尊已经见过她了?他点拨过她?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程梦鸢后牙槽一顿狠磨,藏在袖中的手,暗暗聚起一小簇灵力,将旁边燃到还剩一小截的香打断,烟气也顿时消散。 她装着几分“惋惜”的语气说:“你能驾驭灵鸟回来,这很好。但两炷香时间已过,本次考核,你没有通过。” 风凝霜走到那香跟前,蹲下来,左右看看,在半丈以外找到半截小指头长短的断香,便拾起来,像在根这香说话一般:“哎呀!你说你这根不争气的香,怎么就断了呢?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断的?什么?你是说有人把你.......?” “风凝霜!”程梦鸢厉叱一声,“你含沙射影什么?” “我明明是在跟这截香说话,师姐怎么凶上我了?”风凝霜“委屈”道,“你看它断得那么难看,说不好有什么冤情吧?师姐怎么不问它为何断了,却说我含沙射影呀?你听......它好像在哭泣,它说它本来还能活好一会呢!” 程梦鸢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旁边有人“噗嗤”笑出声,却原来是幽雪。 幽雪走到风凝霜身边,看了看这截香,回身对程梦鸢道:“估计是刚才风大,将这香吹断了也未可知。” 程梦鸢脸色铁青,“不管是断了还是没断,这香熄灭了就是事实。风凝霜没在燃香的时间内回来,与失败无异!” 幽雪拱了拱手道:“如果师姐宣布风姑娘失败,那么本次外门考核,将无一人能通过。” 除了风凝霜成功驾驭了烈焰鸟回来,其余考生在驾驭巨雕中都失败了。 程梦鸢听得幽雪这句话,沉着回应:“幽雪,我且问你,外门弟子几人,内门弟子又有几人?” 幽雪:“外门弟子五百,内门弟子六百七十人。” 程梦鸢瞥了她一眼,道:“那便是了。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妖魔横生。除妖的重任,一贯落在内门弟子肩上,而外门弟子修为不足,是以只能作为后备之力;每三年的考核中,这批外门弟子里能够通过内门考核的,不足十分之一——试问我们养着这么多废物,有何用?” 程梦鸢的话虽是不近人情,却也并非完全无理。风凝霜此刻不适宜插入两人谈话,便望向幽雪,好奇她会怎样回答。 幽雪想了想,道:“师姐,这第三道驾驭灵兽,已可视为历来外门考核题目中难度之最。更何况这是掌门师尊的烈焰鸟,风姑娘能够驾驭,已可证明天资不凡。师尊素来爱才,若他在此,理应也会对这样的好苗子,另眼相待的。” 风凝霜一听这回答,暗自叫绝。幽雪搬出魏琰玉,若程梦鸢回答得不妥帖,那便是大不敬了。 程梦鸢一时哑口无言。 半晌,她冷冷地说:“好,既然你如此说,为公正公平起见,我便再给风姑娘一次机会,让她证明自己是个好苗子!” 再骑一次烈焰鸟?当然没问题。幽雪和风凝霜二人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程梦鸢长身而起,从高台上俯视风凝霜,“这第三道考核,幽雪说是历来难度之最,我自然不好再难为你。这样,我便为你再出一道题目。这道题目很简单:你若能躲开我一剑,便算你通过。” 幽雪和风凝霜都吃了一惊,好家伙,你这是给出了道附加题啊! 奈何两人刚才都点头答应了,幽雪望向风凝霜,不着痕迹地向她摇头。 风凝霜明白她的意思:接程梦鸢一剑诶,这是闹着玩么?程梦鸢修为过人,那一剑不把她捅个窟窿才怪! 可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离成功就差一步,她是怎么也舍不得放弃,沉思片刻,问道:“师姐这一剑,不知要对我用上多少成灵力?” 她这么一问,可称得上是机警。她与程梦鸢修为的差距,可谓是天堑之隔,提前问清楚程梦鸢,那么在几十名内门弟子面前,她总不能说用尽全力。她私自再加一道附加题,已含刁难之意;若再用尽全力,更是以大欺小,说出去都难以服众。 程梦鸢目光森冷,沉声道:“一成。” 风凝霜低头,在心中掂量了一个来回,走近高台,朗声应道:“好!”说完,又对其余内门弟子抱了抱拳,道:“有请诸位在场的师姐师兄们,都为我做个见证。” 考测到这里,不少内门弟子已对风凝霜刮目相看,此时纷纷点头。 程梦鸢冷道:“我说一成,便就是一成。” 别说一成,便是半成,也足够我将你一剑贯穿! 第三十章 最“懒”的外门弟子 幽雪暗自捏了一把汗。 程梦鸢的修为,她再清楚不过。即便是一成灵力,对于这风凝霜来说,也是碾压性的力量,根本无从躲过。 然而现在阻止也来不及了。 程梦鸢站起身来,两指并拢捻了个诀,腰间的剑便脱鞘而出,她手腕迅速翻转,那剑便像受到感召,迸发出刺目的光华,剑尖一转,直直地指向风凝霜。 风凝霜摸了摸鼻尖,盯着那把剑,往后退了几十步。 程梦鸢冷声道:“准备好了?” 风凝霜走到离她大约十丈左右的距离,点了点头。 程梦鸢手指微微变幻,那剑发出一声清鸣,如离弦之箭,铮然划破夜空,疾往风凝霜刺去。 风凝霜像一根木桩似的站在原地,不闪也不躲。 这又是什么操作?众人的心一下被揪紧,有些人已然捂上双眼,只怕下一刻,就是血溅当场。 即将刺中风凝霜的一刹那,一团火突然从天而降,以难以形容的速度,一下插入那剑与风凝霜之间! 那剑本是气势如虹,此时忽然定住,像受到了什么东西的震慑,停滞在半空,剑尖微微颤抖,却愣是不敢逾越过去。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那团火一般的物体,竟是烈焰鸟。这鸟是上古灵兽,灵力本就十分可怕,一旦铆足了劲,速度自然能够超过程梦鸢一成功力祭出的剑。 此刻这鸟正挡在风凝霜前面,恶狠狠地冲那剑直吼,头顶的翎冠竖起,尖锐的鸟喙里火团烈烈而焚,眼见就要喷出一团巨火。 风凝霜哈哈大笑,绕到这鸟身旁,温柔地摸了摸这鸟儿的脑袋,这鸟绷紧了的身子才松了下来,将那团火焰噎了回去,但仍警戒地望着面前这打着颤、却不敢再前进半分的剑。 程梦鸢始料未及,身子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风凝霜从腰间的布包里取出一条大虫子,这鸟儿大喜,一把啄过,满意地品尝着。风凝霜拍拍它的脑袋,转对程梦鸢微笑道:“师姐,你只说能躲过你一剑即可,可没有说要怎么躲哦!” 程梦鸢脸色灰败。 她一成灵力的剑,算准风凝霜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即便躲过了要害,也要她元气大伤。岂会料到这烈焰鸟居然会凭空出现,保护她?! 此刻自己的剑正悬在烈焰鸟跟前,狼狈地打着旋,像是不知如何是好,她满腔怒火无处可去,发狠一般的,隔空将剑一收。 这剑嗖的一下,回到程梦鸢面前,却未被她收入鞘,而是狠狠往地上一摔,低声怒骂了一声:“废物!” 三道考核,没有一道拦住她。这最后一道附加题,居然还被她化险为夷。这烈焰鸟怎会护着风凝霜?上古灵兽竟被几条虫子收买?但这灵兽是她师尊的坐骑,她又能拿它怎么样? 越想越是气到发疯,只能拿自己的剑出气。 风凝霜摇了摇头,走到高台下,望着那把安静地躺在地上的剑,仿佛能听见它的泣哭。 她叹了口气,道:“师姐,你其实根本不信任你的剑。” “剑,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剑与剑客之间,不是主人与奴仆的关系,而是并肩的战友。你只有信任它,才能与它心意相通,它才能为你披荆斩棘。” 在场不少人暗为这话喝彩。这本是初入内门时,被教导过的最基础的道理,可惜有些人时间一长,便忘了初心。 程梦鸢嚯的一下站起,沉声道:“风凝霜,你还不配教我怎样用剑!这次外门考核你是通过了,但劝你莫要得意忘形,往后的日子,勤加习练,好自为之!” 风凝霜心下感喟。有些话是出自肺腑之言,奈何落在善妒之人的耳中,便成了讥讽。 她站立着,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怒气滔天的程梦鸢一甩袖子,御剑而起,其余内门弟子亦一一御剑离开。 风尘滚滚,天空那轮弯月不知躲到了何处,空气中的血色渐渐淡去,一抹日光正在击打厚重的云层。看来这邪月之日很快就要过去,阳光马上要重掌大地。 风凝霜往后一仰,舒展四肢躺在地上——呼,真是说不出的累啊! 折腾了大半日的艰难考核,居然通过了,真是想都不敢想,像是做梦一般,都快被喜悦撑爆了。嗯,今夜定要好好犒劳自己,庆祝庆祝! 种种美食开始在脑海里盘旋,她喜滋滋地想,今夜的大餐该邀请谁呢?阿瑶,孟管事...... 突然想起那坨冰块。对了,那坨冰块不知道怎么样了,这邪月看来要过去了,他应该也会好上许多了吧? 一想到方才温泉湖畔的场景,她脸上突然有些发烫,赶紧用力拍自己的脸颊。 想什么呢?人家就是一时忍不住而已,换成程梦鸢、幽雪这样美丽的女子,他没准也是一样的! 对,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 一晃眼,七天过去了。 风凝霜如今已跻身外门弟子的行列,再用不着干杂役的活儿,地位待遇明显升级,居住的地方也调到了山坡的另一面。那里是一排排连绵而过的雅舍,六百多名外门弟子都居住在此,每日过着晨鸡暮钟的修炼生活。 这座外门峦岛本就不大,风凝霜在被誉为历来外门最“困难”的考核中,“风光”地过关斩将,一时名声大噪,人人都知道这美貌的小师妹,以及......她那把很“壕”的剑! 这把在她当日赌酒中胜出的剑,从剑鞘到剑柄都是宝石,在一众木剑之中,显得那么耀眼出众,被她往腰间一别,成了人群中最亮眼的妞。 负责修炼的外门大师兄对她特别和颜悦色,还有许多的师兄对她“暗送秋波”,有些还干脆地送上了情信,上面隐隐晦晦地暗示修仙也能够“双修”,进展飞速,还能强身健体呢! 女师姐们有些极为爱护这位小师妹,有些则是暗自羡慕嫉妒恨,等着看看她到底能耐在哪里。 在几乎所有人对她都有各种期待时,这位小师妹却行止奇异,用一个字形容就是:懒。 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训练时不是头晕,就是肚子痛要去解手,负责训练的大师兄往往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她人影。 时间一长,人人都知道了她“不求上进”的作为。但大家都要忙着应对三年一次的内门考核,除了嘴上劝两句,没人有空一直管她。 这内门考核,那才是正事儿。 如果说外门弟子是绿叶,那内门弟子就是妥妥的红花。居住的地方自是不必说了,那才是真正的仙山福地,修炼的是高阶的仙法,更能接近二位掌门,一睹他们的风采。 风凝霜自个儿也愁啊! 那些修炼里面不是御剑术就是祭剑诀,样样都需要灵力。她没灵力的事情一旦被发觉,轻则会被开除出外门,重的很可能直接逐出蜀山,那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每晚夜半时分,人人熟睡,她还在按着书中所教的那样,修炼打坐,对着那把剑,硬逼着自己能使出一分灵力,奈何就是没有半点进展,十分沮丧。 除此之外,她“懒”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每天都要绕到山坡另一面,去照顾阿瑶。 阿瑶在考核结束的当天夜里就发起了烧,烧得迷迷糊糊的,白天也做不了事,孟管事心地好,知道她与风凝霜要好,又知晓风凝霜通医术,便允了她来照顾阿瑶。 风凝霜给阿瑶把了脉,亲自去煎药,一日三餐也要选清淡的,给阿瑶喂下。每晚照顾她睡下以后,她才回到自己的住所。 如此连续了七天,阿瑶的烧逐渐退去,风凝霜也放下心来。 这一天夜晚,她见阿瑶睡着了,才从屋舍出来,越过山坡,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翻过山坡惯例要经过一片小树林,也是那日她与傅天霁相见的那片树林。 月光透过树叶缝隙照了下来,凉风习习,正是秋天要来了,风凝霜心中一片轻盈,正在欣赏月色,突然脚下一个磕巴,往前一摔,摔了个狗啃泥! 抬头一看,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两拳大的石头,正挡在道上。怪了,刚才分明是没有的啊。 正困惑间,突然听见一阵低笑声,声音还挺熟,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原来大树下正坐着四个人,竟是程梦鸢手下那四个弟子。 也就是当日在黑蚁岛禁区里,想对她下死手的那四个狗腿子! 风凝霜心下一沉,这四个货色这么晚来这堵她,绝对没安啥好心。 第三十一章 二十天的死限 其中一名弟子两指轻捻,“呼”的一下,将那大石块往旁边一挪,炫技似的,冲风凝霜道:“走路小心点,要是摔破了相,那就可惜了你这张脸哦!” 风凝霜爬起来,撕下裙摆一角,先给自己下巴止血,不紧不慢地说:“这么晚了,不知各位姐姐找我,有什么事呀?” “谁是你‘姐姐’?一个小小外门弟子,也敢与我们攀亲认戚!”那名弟子啐道。 “姐姐想多了,我叫大娘也是管‘姐姐’叫的,礼多人不怪嘛!”风凝霜笑道。 那弟子怔了怔,马上反应过来,气得一指风凝霜,指尖直抖,“你、你居然敢指桑骂槐?” “哪儿有呀?”风凝霜眨了眨眼,“我只是说大娘而已,莫非姐姐对号入座?再说,大娘也没什么丢人的,在场哪位不会老呀?” 这名弟子气得就要拔剑,忽然一把悠然的声音自后响起,“你们几人,何必与这山野之人一般见识?” 程梦鸢的身影自四名弟子身后出现,这四人很是默契地往左右一让,让她直接面对风凝霜。 风凝霜毫不意外,四个狗腿子出现了,主子不来才怪呢! 她走上去,略施一礼,不疾不徐道:“山野之人见过师姐。不知师姐深夜造访我这山野之人,所为何事啊?” 不同于考测那日的众目睽睽,这会儿再没有别人在,程梦鸢藏都懒得藏,盯着风凝霜,森然道:“牙尖嘴利的丑女人,别以为我奈你不何!” 风凝霜笑了笑,答非所问道:“七天没见,师姐似乎清减了些呢?” 距离考测结束,正是七天。她从其它弟子听得消息,说这七天,程梦鸢被掌门魏琰玉禁足于思过崖,原因是她擅自打开蜀山结界,带考生到黑蚁岛,黑蚁岛上的魔气浸染而出,影响到结界内部,导致邪月之日提前了,掌门对此大为不满。 一心计划好迎接她师尊出关,结果变成了一场责罚加禁闭思过,程梦鸢如何不气? 面壁没有让她真正思过,她这七天,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除掉风凝霜这丑女人! 此刻她双手微曲、并拢朝上,指尖倏然冒出两团火焰,她指尖一转,两团火焰立即向风凝霜的膝盖弹射而去。 风凝霜顿时觉得膝盖像被烙铁炙了一下,剧痛无比,站立不住,就要往地上跪去。 触地的一刹那,她眼明手快地按住身旁一小撮矮灌木,勉力支起身子,迎向程梦鸢阴桀的目光,平静地说:“这考核已过,凝霜还能劳师姐如此牵挂,真不知道是哪儿得着了师姐的‘青睐’呢?” 程梦鸢一声不吭,运起双掌,掌内“腾”的一下,滚滚烈火聚成球,照得她的脸时明时暗,阴毒可怖。 杀意临近,风凝霜望着程梦鸢,一字一顿:“师姐,我纵使地位再低,也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外门弟子,如果我身上多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伤痕,甚至是失踪了,我想总有人,会一查到底!” 程梦鸢眼角抽了抽,仿佛在掂量直接杀了她的后果。 身后那四个狗腿子你看我我看你,过了一会,一人上前对她附耳低语,风凝霜隐约听见什么:“刚被....掌门责罚,现在不宜...以后,有的是办法...对付她......” 手掌上那两团火焰,逐渐地黯下来,程梦鸢总算像是暂时打消杀意,盯了她半晌,冷冷地道:“我问你,你身上的续骨膏是怎么来的?” 绕来兜去,还是与魏琰玉有关。风凝霜心下好笑,善妒加上偏执,男人见到不跑才有鬼! “续骨膏,什么续骨膏?”风凝霜揉揉鼻尖,喃喃像在自言自语,“哦对,师姐是问我身上的香气吗?原来这叫续骨膏呀......” “啪”的一声,她脸上挨了一掌。 “装什么蒜!”程梦鸢眼睛充斥血丝,阴森恨恶地说,“我师尊是因何会赠予你这膏药?说!” 风凝霜拭去嘴角那丝鲜血,淡淡地说:“师姐想知道,为何不直接去问掌门呢?” “这等小事,我为何去烦扰他?你若不如实说出来,今后你都别想好过!” 你早就不会让我好过了,风凝霜心想。 她与程梦鸢之间,如今是连最后一丝余地都撕了个粉碎。她十分清楚程梦鸢铢锱必较的个性,但她也休想让她屈服。 “既然是小事,那不是好说么?”风凝霜瞧不起她不敢直问掌门的矫揉作态,不显山露水地笑了笑,“我那时候说过,如果师姐喜欢,我还能为你取些来的。” 程梦鸢冷笑:“取些来?续骨膏何等稀有,非内门弟子重伤时,不可用。谁知你是不是盗来的?今夜我不好生收拾你,你都不知何谓尊卑!” 她眼神示意,四名狗腿子马上冲上去,两人将风凝霜左右手一押,一名弟子强硬撑开她的嘴,另一名弟子迅速往她嘴里塞进一个东西,风凝霜只来得及见到绿光一闪,喉头一阵阻塞,挣扎着咳嗽起来。 这四人撤开手,幸灾乐祸地望着她。 程梦鸢冷冷地说:“这是蜀山独有的噬灵虫,专靠噬灵而生。这虫子在你肚子里面一天,就噬去你一部分的灵力。” 风凝霜刚想到:幸好我没有灵力。突然间,腹部一阵绞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东啃西咬,顿时痛得弯下腰来,蜷成一团,冷汗涔涔而落。 程梦鸢:“忘了告诉你,这噬灵虫除了噬灵,平时也不安生,专喜欢啃食人的内脏,你想清楚,老老实实告诉我这续骨膏,你到底是怎么从师尊手里得到的,我便马上给你取出这虫子。否则届时你灵力全无,便是将你逐出蜀门的那天!” 风凝霜抱着肚子,痛得声音都在打颤:“我说...说过,我不知道它叫续骨膏,这药膏,是...是我祖传下来的秘...秘方。你若...若喜欢,我可以给...给你一些。” “死鸭子嘴硬!”程梦鸢恶狠狠地挤出一句。 一名狗腿子附耳说道:“她口口声声说能够拿出更多的续骨膏,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说得是真的?” 另外一名狗腿子不甘落后,积极建议道:“我们都很清楚这噬灵虫的威力,眼下她痛成这个样子,还是坚持这说法,这其实...也不算是个坏事。” 程梦鸢转念一想,对!若真如此,那不是证明了这人与师尊从未见过面,毫无瓜葛?这倒是个不错的消息。 “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祖传的秘方?”她冷冷地发问。 风凝霜捂着肚子,脸色苍白,颤声道:“我娘世代行医,这种药膏,确实是她祖传的秘方...若师姐你真的喜欢这种药膏....便给我一些时间....我可以制更多的来,双手奉...奉上。” 程梦鸢眉头拧紧,“你是说,你能制出更多的续骨膏?” “不...不错。” 程梦鸢半信半疑地望着她,续骨膏珍稀非常,这风凝霜竟说自己能制?但看她疼成这样,好像也不像在说谎,便冷道:“好,我给你时间制出来,若敢骗我,这虫子能将你啃咬至死!在这外门里,没人能救得了你!” 一个狗腿子上前,狠狠踢了风凝霜一脚,“听见没?臭女人。” “一个...月......” “一个月?”程梦鸢望着这挣扎打滚的风凝霜,阴阳怪气道,“一个月太久,我可等不起哦!” “二...二十天。”风凝霜痛得打滚。 “唔,二十天...听起来还可以,那就以三两为量,限你二十天。”程梦鸢走上前去,一把掐起她下巴,望着她痛至发白的脸庞,笑得花枝乱颤。 “三两太...太多了,请...师姐...宽宥....” “哦?三两太多?那便五两好了。”程梦鸢红色的指甲在她脸庞上慢慢移动,甲尖散发森冷的光泽。 “...好...好....”风凝霜挣扎着,吐出一口血。 程梦鸢大感解气,拍了拍她的脸颊,凑近她耳边,忽然低声说:“二十天,你若真能给我五两续骨膏,我便放过你。你放心,这虫子也是在夜里才开始噬咬,白天么,呵呵,也没人能看得出来。” 对续骨膏这样珍稀的药膏来说,五两的量可谓是极多。程梦鸢算准她就算能做出续骨膏,也达不到这样的量,届时再慢慢折磨她,名正言顺。 风凝霜痛得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稍稍点头。 程梦鸢又“欣赏”了一阵风凝霜痛得在地上打滚的姿势,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四名弟子离开了。 直等这五人都不见了踪影,风凝霜顿时不打滚了,“呸”了一声,吐出一小口血,她刚才是故意咬破下嘴唇,这才吐出一口血,为的是演给这程梦鸢看的。 肚子的确很痛,但和她过往受过的伤比,这真不算什么。 她捂着肚子,籍着月光,一步一步地往自己住处走去。 第三十二章 从天而降的冰块 一回到住处,风凝霜立马找来一把铁锨,踉踉跄跄地来到山坡脚的一排梨树下。 她很清楚,程梦鸢想要续骨膏,无非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与魏琰玉没有关系。而哪怕证明了这一点,她也绝不会为她取出肚腹中的噬灵虫。她对她嫉恨已深,巴不得自己灵力耗尽,将自己逐出蜀门,永绝后“患”。 靠自己才是最稳妥的。程梦鸢那种人,相信她还不如相信海水倒灌,太阳西出! 铁锨快速地挥动着,一堆又一堆土扬出来,这树下埋有她亲自酿制的酒。 她从小无酒不欢,来蜀山以后,她更是发现一种叫“千藤香”的植物。 这种植物的叶片在五更天采摘下来,取里面最鲜嫩的叶芯做主品,辅以荞麦及青稞,再加上特制的乌衣红曲作曲,三月天东南山脉顶的雪水为引,发酵十道,按古法中所记:“每蒸二放,三放不等,看流酒之长短,时候之冷热,花散而味淡即止”的蒸馏方式,以上好的龙泉瓷陶进行封装窖藏方才完工。 这样制出来的酒,比一般坊间的酒都要香醇百倍。在做杂役那段时间里,她抽空做出了三坛这样的酒,取名为“百日醉”,意思就是神仙喝了,都要醉上百日。她将这三坛酒埋在梨树下,原是预备来年春分再挖出来,好好犒劳自己的。 可眼下等不及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先喝下这“百日醉”,对付肚子里面那条不安份的臭虫! 不是她吹,这酒的浓醇度,便是皇帝老儿来到她面前,都得忍不住跟她讨上两樽。这虫子被这酒一泡,成个“醉虫”都是轻的,到时自然就排出来了。设若排不出,多灌几盅这烈酒,再喝下打虫药,两管齐下,绝对药到“虫”除! 她一屁股坐下,拍开一坛酒的酒封,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地一通猛灌! 不消多时,一坛百日醉就被干了个空。 风凝霜一抹嘴角,爽!好酒、好劲道,肚子也没有剧痛的感觉了,看来那条臭虫被这一通猛灌,已醉了个半死。 晚风徐徐,酒香萦绕不散。风凝霜望着剩下的两坛酒,实在抓耳挠腮:喝,还是不喝呢?喝完了有点可惜,不如留着点给阿瑶吧...... 忍着酒馋,重新把土推了回去,埋好,扛着铁锨往回走。 ** 走着走着,猛然间手臂被人狠力一抓,风凝霜吓了一大跳,还未转过头,只听有人在背后浪笑:“喲,瞧我看见了谁?” 不等她回答,这双手又一扯,生生将她拉了过来,风凝霜只觉一阵酒臭味扑鼻,是那种劣质的酒,不似她的百日醉香醇,这声音又开始吃吃笑着:“好香,你也喝了酒?”说着,一个脑袋猛然凑了过来,往风凝霜的脖子间来回嗅着。 风凝霜心中大叫不好,外门弟子里面有一男弟子,为人最是放荡,但此人五官长得还算是端正,也颇有几分仙根,还懂女人心,有些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弟子,便被此人诱哄得晕头转向,与其双修,不久又被他厌弃,再度另寻姿色出众的“猎物”去了。 他曾数次对风凝霜大献殷勤,风凝霜一概置诸不理,他也只好作罢了。 现在这大半夜的,这里又是山坡最为僻静的地方,这名男弟子在这个时候遇到她,肯定要见色起意了。 刚刚才摆脱那程梦鸢,现下又碰见这厮,真是老鼠碰到跑到坎子里——遇到的全是倒霉事! 这人见她不说话,更加来劲了,一下贴前去,色眯眯地看着她:“霜儿,我的美人儿,你这么晚来这里,是不是也想要——” 他话音未落,风凝霜突然一铁锨砸过来,又快又狠。他喝了酒,反应迟钝了半拍,才刚来得及偏头,忽觉右耳一凉,用手一摸,好家伙,一手的血! 再抬头,风凝霜已像兔子一般往前窜了好几丈远,他怒从心起,双指一捻诀,风凝霜顿时觉得一股力量将自己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人追上来,扯她右臂,只听“刺啦”一声,风凝霜的袖子被撕了下来,露出一截白藕般娇嫩的臂膀,那人顿时跟疯了似的,鼻子嗅着风凝霜的脖项,另一手开始撕她的衣裳。 风凝霜大急,聚气要大喊,这人往她丹田穴位上一点,她的气顿时泄了下去,眼睁睁见他手伸过来,就要触上自己衣襟。 一股恶寒从脚底升起。她是喊又喊不得,论修为也没有,搜肠刮肚想计策,却抖得根本集中不了精神...... 就在这时,这人突然发出“啊——”的一声痛呼,捂着右臂,像见鬼一样,退后了几步。 风凝霜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觉得身周有寒气凛然而生,重重将她包围着,本是应该如坠冰窟的寒冷,在她的心中,却顿然暖如三月。 身旁多了一个人——一个银发如霜的男子,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垂在身侧,冷冷盯着那想轻薄风凝霜的色痞子。 这色痞子虽然没进过内里的峦岛,也听过蜀门里有一位银发如霜的人。此刻他双腿打颤,右臂传来刺骨的恶寒,低头一看,整条臂膀竟被封冻在厚冰中。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冰中传来崩裂声音,他眼睁睁地,见整条右臂随同这冰一起,碎成冰屑,散在空气中。 迟滞了半秒,他才痛呼起来,捂着自己手臂的断口,倒在地上蠕动,惨叫不断。 “在我蜀门之中放肆,就凭你?”傅天霁冷冷地道,“你碰她一条手臂,我便废你一条手臂。” 一切的发生不过瞬间,风凝霜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望着从天而降的傅天霁,喃喃道:“傅天...傅上仙,你怎会来的?” 傅天霁没有答话,垂在身侧的手轻微捻动,风凝霜只见那倒地的色痞子又是一声痛呼,这一下是捂着自己的鼻子,那鼻子瞬息之间也结成了冰块,然后几声脆响......鼻子也没了,只剩两个黑乎乎的洞。 这人痛得在地上打滚,残缺的身体沾了一身的土,已经不成人样,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饶......饶命....” 傅天霁冷哼一声:“你若是求死,我倒还看得起你两分;你既求饶,那便让你生不如死。” “傅上仙。”风凝霜扯了扯傅天霁的衣摆,“他已经废了,活着也不好过了,算了吧。” 傅天霁扭头望了她片刻,突然一提她的衣襟,像小鸡似的将她拎起来,扭头就走。 风凝霜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提,大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傅天霁一声不吭,脚不点地,很快就回到那处小树林,顿时将手一松。风凝霜正挣扎间,冷不防他一下松手,又是屁股着地,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大骂:“傅天霁,你这个臭......” “臭冰块”刚想骂出口,突然想起人家才刚刚救了自己,又将后面两个字生生吞了回去。 真是的,为什么每次他总有能耐在帮了自己以后,又成功惹怒自己?自己也真是,平时脾气挺好的呀,为什么遇上这坨冰块,好像特别容易生气? 除了那一次吧,就是温泉峦岛上遇见的那一次...... 一想到那一天的情景,她心脏顿时跳快了两拍,好巧不巧的,一阵特殊的眩晕在此刻涌了上头,百日醉的后劲开始发作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酒,是她酒鬼风凝霜特制的“百日醉”。饶是她再千杯不醉,这猛的一整坛地灌下去,醉意是逃不掉了。 “嗝——”她难以控制且很不雅观的,打了一声酒嗝。 傅天霁冰块似的脸顿时变得更冷,一开口,语调跟想杀人似的:“你喝酒了?谁允许你喝酒的!” 第三十三章 “你亲了我!” 傅天霁的语调跟想杀人似的:“你喝酒了?谁允许你喝酒的!” 奇了怪了,我喝酒还要得到你允许么?风凝霜揉着生疼的屁股,想也不想地嘟囔了一句:“想喝便喝了,有哪条门规说不允许喝酒么?” 傅天霁:“在蜀门,我就是门规!” 或许是有点微醺的缘故,也或许是酒壮怂人胆,风凝霜见他这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有点另类的可爱,忍不住打趣道:“你是哪门子门规哦?你上头不是还有个掌门魏琰玉么?” 傅天霁脸色一沉,盯着笑嘻嘻的风凝霜,半晌,吐出三个字:“你醉了!” 风凝霜摸摸自己脸颊,不过有点微烫而已,便走近傅天霁一步,左右摆头,给他看自己的脸,“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千杯不醉哦!” 酒香混着她独特的体香飘来,傅天霁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视线转向一旁,冷冷地说:“胡说八道,谁不知道我傅天霁的酒量才是天下第一!” 这话配上他这不服气的样子,真让风凝霜一乐,拍了拍傅天霁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傅上仙你这话就不实诚了啊!我只和你喝过一次桂花酒。你如果指的是那种酒,我风凝霜实话实说啊,那桂花酒比我这百日醉,那差距就像这样......” 她伸出两臂比了个距离,想了想,又干脆张开些;再想了想,索性两只手臂完全打开,笑意盎然:“大约是十个傅天霁加十个风凝霜的距离。” 她笑得极甜,又带着些揶揄的味道,嘴角清清浅浅两个梨涡,清亮的眼眸映出明月的光华,脸颊上两抹微醺的酡粉色,灿若霞光。 傅天霁静静望着她,她张开的双臂像是拥抱的姿势,樱桃小嘴唇色莹润,一张一合间,氲出极为香甜的酒气。 她说了什么,他没听进去,视线落在那双蜜桃般的唇上,然后,逐渐往下,停在了她的下巴,顿时,眉头一皱。 风凝霜见傅天霁盯着她的下巴看,才想起方才在树林里遇上程梦鸢和她的狗腿子们,送了自己一个“狗啃泥”给她们做见面礼,但她不想让傅天霁挂心,便笑着摆手道:“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 傅天霁垂在身侧的手蜷起了拳头,松开,再度蜷起,几番来回,才缓缓地提起,指尖抚上她的伤口,动作极轻极柔。 风凝霜一愣,忽然觉得有丝丝的清凉自那指尖溢出,伤口的疼痛也减轻不少。 她不自觉地抬起头来,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他的视线,两人眸光都顿时一凝,胶着在一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都像有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疼吗?”傅天霁问了一句,指尖依旧没有离开她的下巴。 他身材非常修长,风凝霜身高只刚过他的肩膀,乍一看过去,就像他托起了她的下巴,在温柔地摩挲着。晚风拂过,月光将两人的身影烙在地上,像不忍再将他们分开。 下巴痒痒的,带着傅天霁指尖的微凉,风凝霜脸颊更烫了些,轻声道:“不疼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那日温泉峦岛上,傅天霁所患的伤寒,于是想也没想的,反手摸住傅天霁的手腕,食指与中指搭了上去,闭目仔细感受。 傅天霁被她一握,才醒过神来,对她懂得把脉又有些意外,看她听得仔细,便也不打断,只安静地望着她。 她的表情是那么专注,阖上的双眼,羽睫像蝉翼一般灵动,让人忍不住想去触碰...... 就在这时,风凝霜突然睁开眼,傅天霁急忙别开自己视线。 风凝霜没发觉,边沉思边道:“嗯......你的风寒症,比之前好了些,不过.....”她皱了皱眉头,问起了那日萦绕在心头的疑问:“不过你修的就是御水御寒的术法,怎会患上风寒呢?” “修仙一门博大精深,说了你也不懂。”傅天霁将手拢回身后,若无其事地说。 风凝霜不满地嘟了嘟嘴,道:“你这话说得!虽然我仙术不精,但是我可是从小和我娘一起行医,什么疑难杂症我没见过,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我擅长的那可是.......” “风凝霜!”傅天霁仿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打断了她,“我问你,外门考测那一天,你是不是到了我的峦岛上?你看见了什么?” 终于提起这茬儿啦?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风凝霜踮起脚尖,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带着微醺的笑意打趣道:“傅上仙,我只听过烧傻的,没听过风寒到失忆的。” 傅天霁脸色微微变了变,“那是我的峦岛,没我的同意,连掌门魏琰玉都不能轻易进来。你老实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居然问她发生了什么?他果真想不起那天的事情了?风凝霜心底莫名一阵小失落——也罢,那样尴尬的场景,他不记得更好! 见她没说话,傅天霁朝她迈进一步,极强硬的命令似的口吻,“告诉我!” 风凝霜心头腾起一小股火气,使她忽略了傅天霁语气中那丝微妙的颤抖,她一扬眉毛,石破天惊四个字:“你亲了我!” 虽然不是亲嘴,但是......亲手那也算亲! 傅天霁眼眸闪过一阵恍惚,随即陷入沉默,像一块冰块似的杵着。 风凝霜见他这样子,方才被压下的一缕失落悄然蔓上心头,有些不甘心,试探着问:“怎么?你都不记得了?” 傅天霁静默片刻,低声道:“我的确,都不记得了。” 风凝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愣是挤不出一个字。 傅天霁眼神里漆黑得没有反光,叫人捉摸不透,低声说:“很抱歉,是我唐突了。” 还没等风凝霜说什么,他已转过身,背对她而行,忽然抛下一句话:“好好做你的外门弟子。还有,酒以后少喝。” “傅天霁!”风凝霜喊了他一声。 傅天霁的脚步顿了一下。她不是一贯称呼他为傅上仙么? “傅天霁!你等等!”风凝霜小跑过去,绕到他跟前,抬眸盯着他看,“我也有话要问你!” 傅天霁望着她一本正经小可爱的表情,有些忍俊不禁,赶紧憋住笑意,沉着脸道:“你问我,我就要回答你?小丫头,在蜀门中,还没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风凝霜正要说话,一阵酒精的后劲又涌上脑,有些眩晕,借意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正了正脸色,瞪着他问:“我问你,外门考核那日,本应该是容凤珩师兄主考的,是不是你临时将他改调,换成了程梦鸢?” 第三十四章 诡异的尸体 傅天霁瞅了她片刻,答非所问道:“你酒喝多了,回去歇息吧。”说着,提腿便走。 “你将容凤珩容师兄调走,”风凝霜望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一句,“真是‘用心良苦’啊!” 用心良苦?傅天霁的脚步又不由得顿了顿。 风凝霜斜倚着树干,望着他背影轻笑:“你将容师兄调走,改成了程梦鸢。是因为你知道,程梦鸢是那种绝不轻易让人过关的人。你为了‘阻止’我通过外门考测,真是‘用心良苦’啊!” 傅天霁转过身来,宽袖一拂,挑了挑眉道:“你若能过考核,无论谁人来,结果都是一样。” 风凝霜却微笑道:“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她在责怪他?但为何是这样的表情?傅天霁这样想着,表面却波澜不惊地说道:“你如何知道是我换的?” 风凝霜噗嗤一笑:“你呀,你不是曾经说过,在蜀门没人敢不听你的号令么?掌门魏琰玉当时在闭关,所以替换主持考测的人,还能有谁?”她语调揶揄,话中有话。 傅天霁:“哦。” 风凝霜:“..........” “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 “被你猜中了。”傅天霁面无表情道,“但我无需解释。” 风凝霜再度被他这模样逗笑,冰块就是冰块,心态杠杠的。 许是酒意上头,她笑得更是意味深长,“你将主考官换成了程梦鸢,是因你知她一定会出最难的题目,你这么做,目的是想阻止我过外门考核。但是,你也猜到她很可能会为难我,也猜到我可能会拼了命也要过这考核。所以,你才会让幽雪姑娘也来了,你让她来的目的,是为暗中护着我。我说得对不对?” 傅天霁眼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难言意味。 “这就证明你心中,对我通过考测又抱有那么一分希冀——我说的,对也不对?”风凝霜笑吟吟地继续道。 平静的心湖顿时像被什么击中,炸开了一大圈的涟漪.......傅天霁望着她,她在皎洁的月光下,巧笑倩兮、美目顾盼,似极了某一年某一月的那一位她...... 风凝霜轻笑着道:“傅天霁,你那么矛盾,你自己知道么?” 她也不等他回答,自顾伸了个懒腰,“没关系,你也用不着承认。我知道你自然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歇息了。哦对了,多谢你今晚救了我!” 她郑重其事地朝他作了个揖,直起身来,再度朝他莞尔一笑:“傅天霁,你既说过我身上没有灵力,又何需这样大费周章阻止我过考核?证明你确实知道我是有希望过的,你也对此抱有一分希冀。你这样的矛盾,证明你心中一定藏有什么秘密。” 傅天霁的五官沉在黑暗里,辨不出表情。 她背转身,手在空气中向他挥了挥:“你心中的秘密,与我有关,终有一天,我会寻出来的。 她渐行渐远,伴随着清脆爽朗的笑声,慢慢消失在傅天霁的视野。 ** 第二天,风凝霜是被太阳公公的光线在屁股上来回炙烤,才醒过来的。 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缝,这一觉睡得好长......她伸了伸懒腰,这百日醉果真厉害,睡到现在还是头晕脑胀的。 看了看外头的太阳。这个点,大伙儿应该都在集训中,反正她缺席惯了,也还头晕着,干脆继续再睡会好了。 愉快地将棉被一抱,准备继续找周公,惺忪的睡眼突然一下子瞪大—— 等等,昨夜遇见傅天霁,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她是微醺,不是酒醉,此刻自然什么都想起来了.....但是...... “你亲了我!” “傅天霁,你那么矛盾,你自己知道么?” “你心中的秘密,与我有关,终有一天,我会寻出来的。” 天呐!! 她是怎么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不管是酒壮怂人胆也好,是借酒放肆也好,总之这些话没有一句不是带着暧昧,而且她好像还是嬉笑着说出来的! 我完了,她想。 本来想藏在自己肚子里的话,没想到区区几十两酒就被她吐出来了。她的酒品何时变得这么低劣了?过去的她不是这样的呀?她变了,她唾弃自己。 僵硬地在床上躺了一会,没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反正收不回来了,现在睡意是吓跑了,那就赶紧去做正经事——肚子里那条噬灵虫,还得想法子打出来。 起床梳洗完毕以后,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把檀木梳子,抚摸着,轻声道:“娘,你若在天有灵,请保佑女儿能顺利学习功法,为你和爹爹报仇!” 抖擞精神,拉开房门,打算先去寻孟管事。药房的钥匙在孟管事身上,需得取了钥匙,才能进药房配打虫药。 刚走到山坡底下,忽见孟管事正站在大树底,背对着她,弯着腰,肩膀微微耸动。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风凝霜小碎步跑过去,一拍孟管事:“早啊,孟叔叔,你在这做什么呢?” 孟管事艰难地摆了摆手,突然“哇”的一声,风凝霜还未反应过来,就先闻到一股馊臭——原来孟管事正在大吐特吐! 风凝霜吓了一跳,顾不得臭味,赶紧先轻拍他的背脊,助他顺气。 一通呕吐完毕,孟管事才喘着气,颤颤地指向前方:“小霜,你...你可千万别过去那里。” 别过去哪儿?风凝霜满脸狐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才见前方约一里路的山坡拐弯处,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 “您先在这儿歇着,我过去看看。”风凝霜说完,飞快地往那里跑去。 现在是训练的时辰,却聚集了这么多人,肯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到了那里后,她从人群缝隙里,很辛苦地挤挨到了前排,一瞅,顿时傻眼了。 地上躺着一个“人”。不,准确来说,是一具“人干”。 这“人”眼眶深凹了进去,眼球却像死鱼的眼珠,无神地凸起。嘴巴微张,双颊深深凹陷。整个躯体像血肉被抽干一样,只剩下皮紧贴着骨头。时不时有苍蝇在这具躯壳上嗡嗡地飞来飞去,阳光下,一股恶臭从这尸体中持续散发出来。 看着这不像人形的人,风凝霜捂着鼻子,强忍胃里的翻涌——这个人,她认得。 昨夜梨花树下,她埋酒的地方,他妄想轻薄她,结果被突然出现的傅天霁废了他的右臂和鼻子,此刻这具尸体的右臂断口处还有脓血流出来,少了鼻子的地方,余下两个黑洞,如同那张圆了的嘴巴一样。他好像死前想在呐喊什么,那凸起的眼球,又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度惊恐的事。 那排梨花树离这里还有很远的距离,这个人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又为何会死在这个地方? 难道是傅天霁做的? 第三十五章 凶事再现 这一丝念头刚起,就被风凝霜果断地拂去了——不可能,这坨冰块虽然冷漠无情,但绝不会去而复返,去杀掉一个已经废掉了的人。 再说,他的术法与他的人一般,都是清冷冰洁的,她甚至怀疑他有洁癖,而眼前这个人死得这样肮脏可怖,不可能是傅天霁做的。 外门峦岛素来平静,何曾发生过这样可怖的事?风凝霜见围观的人,没有一个脸色不凝重,现场弥漫着一股惶惶的气氛。 不多时,有两名弟子拿着白布过来,将尸体裹起,抬走了。 风凝霜暂按捺下满腹的疑问,来到了药房。 ** 接下来一连七八天,她几乎都泡在药房里,一是为打掉那噬灵虫,二是要做出续骨膏。 这虫子委实不好打,一般打虫药难以对付。她调试了几次,加重了其中雷丸、使君子、百部等几种药材的剂量,连服了三天,才终于将这虫打了出来。 打出来的时候,这虫已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她发起狠来,将它捣了个稀巴烂,研磨成了药粉。 现在就差续骨膏了。 想那魏琰玉的续骨膏是何等的珍稀,她研究了许多时日,在剩余的一点点量里面,终于摸索出了各种配药。当时将配方写出来,她自己都吃惊不小,里面总共五十多种药就不提了,诸如黄柏、桂花、半夏.....这类,倒还好办,药房里都有。唯余十几味极为珍稀的草药,她是挠破头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 离二十天的死限还剩不到十二天,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制不出来,程梦鸢能有千百种办法将她折磨至死。更何况,这续骨膏她还有大用,即使没有程梦鸢,她本也是要制出来的。 又过了两天,当风凝霜顶着黑眼圈从药房里出来时,已是夜幕沉沉,人皆酣睡的时辰。 风凝霜照例要翻过那片山坡,幸好也不算太远,走快些便是。 经过山坡上的某株大树时,她不由自主地驻了驻足。 那晚,就是在这里,她对傅天霁说了那些话,既大胆、又僭越。每时想起,她都恨不得将那些话重新塞回肚子里。但愿他再不要出现了,否则她很怀疑自己会在他面前就地挖个坑,将自个埋进去。 唉,这百日醉没醉倒过别人,倒把自己那些深藏的疑问给醺出来了,而且是竹筒倒豆儿,一点儿不剩。 风凝霜一边感慨这实在不像自己,一边继续赶路。 今夜月光比平日还惨淡,黑影瞳瞳,树枝妖孽地舞着,风凝霜行走间,余光一瞥,见道旁的一株大树上,似乎有个黑影。 她好奇起来,想过去看看,突然一阵冷风刮过,冷刺刺的,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点儿瘆人,还是走吧。 走没两步,却听得风吹过那树时,居然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破了个口的纸灯笼被风刮得簌簌作响。 人这好奇心一起,便难以再忍,她咽了下口水,壮着胆子往那棵树走去。 走到树下,抬头一看......头皮都麻了! 树上吊着一具尸体,仅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就像一面又薄又轻的布匹,风一吹,就随树影一起晃动,干枯的骨骼关节发出“咯咯”声,随时像要掉下一截手或者腿来。眼眶仅余两个黑洞,无声地“俯视”着风凝霜,像在哀诉自己死得有多么惨。 风凝霜脚一软,好一阵子脑袋都是空白的,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往外门大师兄的住处跑去。 ** 半个时辰以后,听见风凝霜禀报的外门大师兄召集起了所有弟子,前往事故地点。孟管事也得知了消息,连夜将所有的杂役都叫了起来,清点了一遍。这一次,发现死的,也还是一名外门弟子,入门才两年。 众人哗然,这些弟子饶是外门,那也是通过重重考核、功法有成的,怎会死得如此蹊跷? 火把燎亮了整个森林,所有的人见到这样惨状,联想起十余天前相似的死尸,不安的情绪更是迅速蔓延,没人知道这事是谁干的,目的是什么?一时间,人人自危。 风凝霜抚着不断在呕吐的阿瑶的背,这可怜的姑娘,前不久发烧了这么长的时间,身子还没完全养好,又接连见这瘆人的景象,真是苦了她! 阿瑶吐完,哑着声音说:“霜霜你每晚都忙得这样晚.....太不安全了。以后夜里再不许出门了!” 风凝霜心头一暖,说:“嗯,我会小心的。你也要注意安全,我想这样的事儿,里面的那些人一定不会放任不管的。”她指的是内门的那些弟子和掌门。 阿瑶点了点头,风凝霜忽然想起阿瑶的生辰也快近了,她上次在考测中功亏一篑,从此与外门弟子无缘,失落了好长时间,这次正好借着她的生辰,给她准备一件什么礼物,安慰安慰她才好。 ** 连着两次这样重大的事件,内门终于有动静了,在风凝霜既忙制作续骨膏、又忙着给阿瑶准备生辰礼物、睡眠严重不足的某个大清早,被人敲门唤醒,通知到大广场上集合。 几天没睡好,她走路都是飘的,浑浑噩噩来到大广场上,一看,那高台上的,不正是程梦鸢么?这家伙是不是不用睡觉?为何每次起得比司晨的公鸡还要早? 此刻程梦鸢正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她夹在台下几百人里面,频频打哈欠,站着补眠。 不过程梦鸢的嗓门实在是有点了得,她还是听进去了一些,大意是说: 外门的两具尸体,已查出死因是“精魄”被吸了个干净。能做出这样事情的,要么是修习邪法的人,要么就是妖魔。蜀门周边有强力的结界保卫,若是妖魔的话,那么很可能就是来自内部西南的山脉。 风凝霜顿时想起傅天霁说过,当年这座峦岛西南处的结界曾经破过,大批妖魔从那里攻入了内门,虽后被肃清了,但不排除有些小妖残留,而她更是曾亲眼目睹那条可怖会飞的翼蛇,若不是傅天霁出手,她的小命已葬在蛇腹中。 所以,真的会是西南山脉那里的妖魔做的么? 第三十六章 会上开小差 程梦鸢目光又在场中梭巡一圈,说掌门特别令下:会有内门弟子在夜间轮班来巡视,一为勘测西南山脉有无这样的妖魔,若有则除之;二也是为严密监测一众外门弟子。她言下之意,就是也要排除外门里有无人修习邪法。 此言一出,外门弟子里人人心下大为不快,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别说修为远不如内门弟子,就说大家都是相处已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个人有这本事能耐学什么“邪法”?就是想学也不知上哪儿学去啊!这不明摆着八哥啄柿子,拣软的挑么? 风凝霜心下连连摇头,她估计人掌门的原意是要保护保护外门的弟子,毕竟死的两个可都是外门的弟子啊!但程梦鸢非得加上一层自己的意思。一个人如果总是不分场合地摆架子派头,居高临下地说话,任谁听了都不会舒服。 这掌门魏琰玉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这样倨傲又喜欢“表现”自己的弟子,他真的不规训规训么?噫!莫非.......莫非他俩早有“一腿儿”? 画面感登时来了。 人前跋扈的程梦鸢在师尊面前,呈现出一副娇滴滴的女儿家模样,扭捏又欲拒还迎地喊上一句:“师尊~”,年近半百的魏琰玉则露出无限慈爱柔和的表情,托起她的下巴,柔情万分地喊上一句:“鸢儿~” 两人含情脉脉,相互凝望,空气中噼里啪啦地响起目光交缠的电光声........ “哈哈哈哈.....” 可能是民间的武侠话本看得太多,里面师徒恋爱恨情仇三百章,情海滔滔无恨天的情节,被她一一勾了起来,套在魏琰玉和程梦鸢身上,脑洞越开越大...... “风凝霜!” “哎!”风凝霜还沉醉在师徒禁忌黄昏恋的画面中,笑得乐不可支,听见有人唤自己,随口应了声。 过了半秒钟......她一个激灵,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悉?抬起头来,师徒恋的画幕顿时在面前崩了个粉碎,现在显在她面前的,是程梦鸢那张铁青无比想吃人的脸! 她左右望望,这才发现程梦鸢的发言早就结束了,人群正三三两两地散去,只她一个人还杵在原地痴笑,被程梦鸢这么一吼,她好似修炼中开小差被抓包一样,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上去赔笑道:“师姐,喊我呢?” 程梦鸢气得头顶都要冒青烟,她激昂文字的一番演说,人人都得肃穆静听,这风凝霜竟然走神在笑?还问是不是喊她?明知故问、脸皮够厚! 但大庭广众下形象还得顾及几分,程梦鸢忍着怒气,冷冷地问:“你方才在笑什么?” 笑......什么?风凝霜脑海中下意识又浮现师徒黄昏禁忌恋的旖旎画面,再一看现在程梦鸢这副铁青着脸的表情,巨大的反差感顿时又擦出一个新的笑点。她绷不住更想笑了,脸上的五官憋得都要错位,眼角都忍不住飙出了点泪花。 程梦鸢看她这副扭七八歪的表情,气得再也忍不了,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将扶手拍了个粉碎,怒喝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四个狗腿子赶紧上来,有给她揉肩的,有附耳低声劝她的,风凝霜隐约听得什么:“还有七天...她若拿不出续骨膏....到时候再......” 风凝霜察言观色,笑眯眯地说:“我的小命自然不重要,但万一不小心死了,那答应给师姐的续骨膏,可就没法交差喽。” 程梦鸢私下对她动刑,给她灌噬灵虫、逼她期限内做出续骨膏的事,也不可能声张出来,一时说不出话,只狠狠地盯着她。 风凝霜朝程梦鸢笑了笑,正要离开,程梦鸢突然身形一闪,站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你别高兴得太早,现在离你答应我的期限只剩七天。你若是诓我......我程梦鸢此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欺骗我!” 她贴近风凝霜的耳朵,森然道:“你若是敢骗我——” “霜霜!”程梦鸢话还没有说完,身旁突然一空,那位叫阿瑶的姑娘将风凝霜一拉,急道,“孟管事在到处找你呢!” 阿瑶将风凝霜拉开几步后,仿佛才突然醒觉过来程梦鸢还在,赶紧对她施了个礼,就不由分说地将风凝霜拉走了。 “什么个事儿呢?找得我这样急,我正和师姐说话来着呢!”风凝霜边走边“埋怨”道。 “孟管事说,再见不到你的人,他就要将我拆骨剥皮啦!”阿瑶大声说。 两人边说边跑,将程梦鸢森然的目光丢在身后,跑出一段路以后,回头望望再不见人影了,两人才相顾大笑。 风凝霜“啧”了一声,拳头冲阿瑶的肩膀来了一下:“好阿瑶,那可是程梦鸢欸!” 阿瑶笑道:“我要是不为你解围,谁知她还会怎样为难你。” “你胆子何时这么大了?”她一把揽过阿瑶的肩头。 “说得我像个怂人似的.......”阿瑶嘟囔道。 两人嘻嘻哈哈的,迎着朝阳,边走边聊了很长一段路,才回到各自的住处。 ** 是夜,繁星璀璨,凉风习习。 风凝霜在自己屋舍里,正在给阿瑶制作生辰礼物,突然间,窗外传来一声惨叫,又听见碗碟碎裂的声音。 她赶紧放下手上的活计,推开窗户往外看去,只见星光下,一个人倒在了地上,正艰难地要爬起来,可不就是阿瑶? 风凝霜赶紧拉开房门,跑过去搀扶起她,“怎么过来了?走路也不小心些。” “看你最近常熬夜,熬了些糖水,给你送过来。”阿瑶这一跤摔得不轻,双手都擦破皮出了血,侧头望了望碎了一地的碗,叹了口气,又不解道,“但是刚走到你屋子外面,就被什么弹了一下,站都站不稳的。” 被什么东西弹? 风凝霜狐疑地回头望了望,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阿瑶走过去,运起灵力,指尖轻轻一触,这才看见空气有如涟漪水波,泛了开来。 她恍然大悟:“是结界。霜霜,有人为你在这屋外设了结界。” 是结界啊,风凝霜四周望望,到底是谁替她做的结界呢? 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风凝霜虽然没有灵力,但是一看这情况,就明白到,这是一种特殊的结界。 这种结界只能让自己一个人进出,要造出这样结界的,只能是对她的气息十分熟悉的人。 第三十七章 美人不胜酱料 “霜霜,不错嘛!”阿瑶对风凝霜的结界知识十分赞赏,一拍她肩膀,“看来你在外门术法学习得不错。但你怎么现在才发觉这有结界呢?” 难道要告诉她自己根本没有灵力,只空有一些理论知识么?风凝霜苦笑了一下,说:“不早了,来,我送你回去。” 二人翻过山坡的树林时,阿瑶一路絮絮叨叨地拉着她聊天,从日间见闻到最近的怪事。 风凝霜却是一句没听进去,一路上都在猜测这结界,到底是谁做的呢?会是那坨冰块么?他接触过自己好几次,熟悉自己的气息...... 隐隐希望是他,却又不希望是他。这样的矛盾心理,实在令人倍感无奈。不久以前,她还打趣说他矛盾,如今自己何尝不是? 她摇了摇头,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了。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她来蜀门,是想办法习得功法,为爹娘报仇的。那些旁枝末节的事,便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神思刚刚收回,陡见一道光从夜空呼啸而过,“倏”的一下,消失在西南面黑暗之中。 阿瑶揉了揉眼睛,犹疑地问:“刚才那过去的,是个什么东西?流星么?” 风凝霜笑拍了一下她,“呆瓜,哪有流星是绿色的?”刚说完,心中登时一动,想了想,飞快地说:“阿瑶,你先回去,这个时辰应该还是安全的。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哎,你跑慢点,小心摔着了——”阿瑶冲她的背影大喊,然而她跑得太快,身影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 风凝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奔,黑暗中荆棘丛生,脚下石块横阻,她也全然不顾,飞一般往那光消失的地点奔去。 西南山脉。 风凝霜再也跑不动,扶着山脚一棵树,喘着大气,汗透衣裳,抬起头,有些遗憾地望向山巅。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道悠扬的声音,“嗨,美人儿,这么巧呢?” 风凝霜闻声转身,只见前方树下站着一名绿衣少年,背靠树干,抱着双臂,摆出一个风骚的站姿,笑眯眯地看着她。 风凝霜暗喜,到底还是让我赶上了!于是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肚子里一边组织语言。 那绿衣少年见她走来,又变换了一个姿势,不知使了个什么术法,手中多了一枝金玫瑰,被他往嘴里一叼,朝风凝霜眨了个眼:“看来不是巧合,美人儿,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风凝霜行了个礼:“容师兄。”顿了顿,微笑道:“我的确是专程来找你的。” “哦?”容凤珩做了个很是惊讶的嘴型,见她一身香汗,湿发贴额,果然是跑得很急的样子,便风骚一笑,“小师妹跑得这样辛苦,原来只是为见上我一面,在下深感荣幸、荣幸之至!” 说着,他将那花朝风凝霜一递,风情万种地一笑:“玫瑰赠美人,才不枉此番花前月下。” 风凝霜无言扶额,暗自吐槽他这骚孔雀样,却礼貌回道:“是这样的,我最近遇到一件难事,颇为烦心。刚刚无意见师兄路过,是以追来,想请教师兄。” 容凤珩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腔调拿捏了起来,“嗯,原来是有事找师兄我。我容凤珩素来对美人有求必应、有难必伸手、有问题必......” “容师兄。”风凝霜打断他,直入主题,“凝霜最近在研制一味药物,独缺了十几种草药。外门峦岛草药有限,容师兄长期居住在内门峦岛,那里应该能找得着这些草药,所以便请求师兄帮这个忙。” 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容凤珩。容凤珩接过,籍着月光,眯起眼睛读:“七叶苁蓉、金刺仙灵毗、紫葚巴戟天......” 他沉思了一会,扬了扬手中的纸张,笑道:“为何找我?” “因为凝霜除了你以外,再不认识别的内门人物,除了那坨.....”风凝霜咳了一声,“除了傅上仙。但傅上仙难见,所幸今儿我遇见师兄,那自是高兴,所以一路追过来了。” “多谢师妹的倚重。”容凤珩望着手中的纸张,托着下巴,沉吟道,“不过呢,这几味都是仙草仙药啊。唉,难,难难.......” “内门峦岛,我有幸去过一次,这些草药在内门峦岛里,应是不缺。只要师兄愿意帮忙,定能找得到。凝霜在这里谢过了。” 容凤珩侧了侧头,又变换了个姿势,一手抚着额头作思考状,半晌,瞅着风凝霜,暧昧一笑,道:“也不是不能。只是嘛,小师妹你看,我这又要巡视结界的,又要来这儿除妖的,也挺忙的。况且只是今日轮到我巡视,下一次却未必是我,而没有掌门的命令,我又不能随意来这外门岛屿,便是找到了草药,也不知怎样来交给你呀!” 风凝霜微微一笑:“师兄若有心,这些都难不倒师兄。”她曾亲见这容凤珩对那冰块似的傅天霁都敢打趣上两句,来个外门峦岛有什么难的? 容凤珩灿烂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确实......只是啊,美人儿,这凡间做工尚有报酬,这些仙草仙药你要我去找,却用什么来奖励奖励师兄我呀?” “听说你是这一届外门考核中,唯一通过的。师兄我对你的天分很是欣赏,不如我们...来交流交流,共同促进一下功法?”说着,倚着树干又换了个姿势,桃花般的右眼,暧昧地朝她一眨。 风凝霜对他这骚包孔雀样,肚子里翻了一百个白眼,却不慌不忙地笑道:“师兄是说双修么?” “棒!”容凤珩竖起大拇指,“美人果然不凡,一猜就中。想那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是什么?一为美人,二为美酒,三为美人美酒月下双修。美人若能——” 风凝霜摆摆手打断他:“你说的这些,都不算什么。”她胸有成竹地一笑,“我有一物,保管胜你这三样加起来!” ** 半刻钟后,风凝霜住所外。 容凤珩爆发出一声惊呼,垂涎三尺地望着风凝霜手中的小罐。风凝霜举到他面前,晃了晃,这家伙顿时被勾走了魂儿似的,眼珠贴着罐子左右打转,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赔笑着问:“这是真的......紫金云酱么?” 风凝霜将酱料往他手中一塞,笑道:“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第三十八章 被抓包? 容凤珩如获至宝,打开盖子,先闭眼嗅了嗅,再伸出尾指,小心翼翼地,蘸起一小点的酱料,才伸出舌尖轻轻一舐..... 两道精光顿时从他眼眸中迸发出来,不正经的表情一下全敛回去,他捧着这罐酱料,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身体里好像埋有狂喜的爆竹,一点即燃。 风凝霜赶紧趁热打铁:“那么这草药的事......” “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 风凝霜伸出一根手指,“一天。” 距离交续骨膏的时间只剩七天,她集齐草药后,还得晾晒、提萃,所以她必须快。 “好!”容凤珩还在闭眼陶醉,想也不想地回,过了片刻,睁开眼睛,急忙道,“等等!什么?一天?” “一天。” “那怎么可能?”容凤珩嗔道,“七天还差不多。” 风凝霜不慌不忙,转身进屋,又抱出一坛酒。 一股极醇厚的酒香钻入容凤珩的鼻腔,他贵为皇子,见识渊广,天下美酒无不识遍,却都不似风凝霜抱着的这坛如此香醇,还隐有一丝清贵的余味,这还是酒封未曾拍开,若是拍开...... 他“咕噜”咽了一下口水,眼睛第二次放光。 风凝霜察言观色,稳抓时机,“再加上这一坛百日醉怎么样?我亲自酿的。” 容凤珩的视线黏在这坛酒上,转都转不开,嘴里吧唧两下,干笑道:“四天...四天总可以了吧?” “两天!不能再多了。”风凝霜作势要将这坛酒抱回自己屋中,眼见就不给他了。 容凤珩抓耳挠腮,心痒难耐,最后一咬牙,豁出去了,“成交!” 风凝霜笑眯眯地将酒递过去,容凤珩猴急地一把夺过,陶醉地闻着,活脱脱一个骚孔雀,只是对象变成了酱料与美酒。 半晌,他突然睁开眼,将风凝霜仔细瞧上一瞧,疑惑道:“对了,这紫金云酱是宫中的秘方,小师妹,你是怎么能做出来的?” 当然是我阿娘家与皇宫有些渊源啊,风凝霜心想。但当年事已矣,不提也罢,便神秘一笑,压低声音说:“我啊,就是对酒和吃的特别有研究,这酱料有个宫中的远亲给我家带过,我一尝就喜欢,制了好几遍,就做出来一样的了。” 容凤珩得了夙愿已久的紫金云酱,又得了这么一坛绝佳美酒,心情好得不得了,上下打量风凝霜,赞道:“小师妹,看起来你真的是天赋异禀呀,竟做得出我宫中的酱料,又酿得出如此美酒。师兄我,十分欣赏你!” 说完,他绕着风凝霜的屋子跑了一圈,速度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屋子周围的结界在他灵力激荡之下,铮然轻响,泛出清水波纹般涟漪,来回荡漾着。 他回到风凝霜面前,朝她一笑:“看见了没?这么厉害的结界,可是师兄我结的。怎么样?要不要拜我为师?” 结界原来是他做,风凝霜心头一松,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但很快,一丝淡淡的惆怅又溢上心头,她赶紧将心思一敛,走过去推这骚包孔雀样的容凤珩,催道:“只有两天,师兄你还是抓紧点时间吧!” ** 两天后的夜晚,西南山脉脚下。 风凝霜到达说好的接头地点,容凤珩早已在树下候着,这次口中叼了朵金牡丹,桃花眼又是朝她一眨。 风凝霜有些哭笑不得,她对皇室本来没有什么好感,一个皇帝老儿,一大堆争风吃醋的妃嫔,瞅瞅都闹心。但眼前这个容凤珩,却完全没有一个皇子该有的派头,像随处乱开屏的孔雀,但她倒觉得他天性不坏,还有点骚包样接地气儿的可爱。 “草药都带来了吗?”两人经过上次以后,也算是半个熟人,风凝霜也不与他客套寒暄了。 “师兄出手,百事无忧!”容凤珩从怀中掏出一大包东西. 风凝霜接过,打开,一样样点数,确认种类和数量都准确以后,心下大吁一口气,对容凤珩道:“都齐了,谢过师兄。下次若有空,我再多给师兄做些酱料。不早了,我还有事,得赶回去。”说完,她郑重朝容凤珩一礼,转身便走。 才刚走出没两步,“嗡”的一声,她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弹,后退了两步。 原来这容凤珩不知什么时候撒下了结界。她只能进,却出不去。 她无语地回身,只听容凤珩笑眯眯地说:“小师妹,师兄我这么辛苦帮你找到草药,这就急着走了么?难道不应该表示表示?” 风凝霜无语望苍天,那紫金云酱,可是自己九死一生才做成的,这还不算表示?再说,还有那百日醉...... 容凤珩从地上捧起一抔土,神秘地说:“看师兄给你变个戏法。” 他将这抔土捏在手中,望空中一抛,在这抔土正要随风散去时,他掌中有光一闪,那飞散的尘土顿时一收,凭空结出一朵金色的芍药,徐徐落向他掌中,被他掂了掂,朝风凝霜得意地一笑。 风凝霜啪啪鼓起了掌,很给面子地赞道:“原来师兄修的是土系的术法呀!” 土生金,所以这容凤珩随时随地都能弄出金子出来?嗯,这术法够富贵的。 容凤珩见风凝霜不过拍了两下掌,转身又要走,急得将她衣袖一拉,“我这可不是一般土系的术法。你师兄我兼具土与金两种属相,才能修炼出这般效果,怎么样?你要不要拜我为师?保管一辈子衣食无忧,用不完的金山银山!” 我要钱财来干嘛?在金陵城赢下的都够吃三辈子了,风凝霜心下好笑。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其实不是收徒,是借收徒为名,好让自己源源不绝地给他提供美酒和酱料。 这家伙醉翁之意不在酒,“吃货”才是他真正的属性吧! 容凤珩见风凝霜不为所动,更急了,正要再苦口婆心说上一番,突然间,四周的结界震动起来,“砰”的一小声,就像泡沫破裂,碎了个彻底。 面前出现一位银发如霜的人,满脸的霜寒,目光阴沉地盯着结界内的两个人,“不爽”两个大字,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第三十九章 心尖的美玉 “咚...咚... “咚咚咚......” 风凝霜的心不受控地急速撞击着胸膛,一下快似一下,那些之前刻意被按捺下的心思,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 距离上一次见面,不过只半月,竟已像隔了许久。 她忘了上次酒醒后的窘迫,目光竟都不想躲开,就这样望着他,此时此刻,她什么都想不到,只觉天地间惟余他一人,缓缓朝自己走来。 他这样朝自己走来,步伐翩若谪仙。每踏出一步,地上的青草就结出一层白霜,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她以为他会停留,谁知他只是与自己擦肩而过,长发擦过她的脸颊,直直走向了她的身后。 “师叔。”容凤珩松开风凝霜的袖子,对傅天霁躬身一礼,笑嘻嘻地问,“你回来啦?” 风凝霜还在定定站着,突然听得“哎哟”一声痛呼,才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傅天霁竟是一把拧住容凤珩的耳朵,不由分说地,将容凤珩拖着就走。 容凤珩耳朵被拧,疼得嗷嗷直叫,经过风凝霜身边时,眼泛泪光楚楚可怜地给她使眼色,一边朝傅天霁求饶,“痛,痛痛!师叔,注意点形象,这可是有美人在,不要唐突了......哎哟!!” 风凝霜见傅天霁满脸的杀气,容凤珩左挣右扎就是甩不掉那铁箍般的手,弱小可怜无助得像只待宰的猪崽,她委实看不下去,开口求情道:“傅上仙,您轻点儿,容师兄的耳朵都快断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容凤珩的惨叫声更大了,在寂静的夜空盘旋迂回,直上九重天......以至于在很久很久以后,外门里还有传说,说西南山脉妖魔太凶残,那夜他们曾亲听有人在山里被妖魔一口一口吃掉的惨呼声。 且说容凤珩被傅天霁拖了几十步后,上了木剑,御剑“咻”的一声,消失在夜空中。 从出现到离开,傅天霁一言未发。 风凝霜“啧”了一下,摇了摇头,又“唉”了一下。她刚来蜀门的第一日,容凤珩也是这般残暴地被傅天霁拖上木剑的,人间悲剧啊! 真不知道后续会怎么样......风凝霜望着夜空,默默祈祷:这后续的画面,可别太血腥了。 ** 风凝霜自然是不会知道后续的画面。 在飞到某个峦岛上时,傅天霁御剑一个俯冲,落到地上,将木剑一收,容凤珩一屁股落在地上,哀嚎了老半天,才勉勉强强爬起来,死劲搓那红得透顶的耳朵,满脸的哀怨,“......师叔,我说你能不能温柔点儿?每次都这么折腾我,有意思么?” 傅天霁冷冷地道:“为什么在那个地方结起结界?” 容凤珩痛哼哼地说:“前两天巡视外门时,无意中遇到小师妹。她要我帮忙找一些草药,你也知道我对美人那是一贯有求必应的嘛。这不,今儿就是给她送去的。但今天又不是轮到我巡视外门,我也不好被人发现踪迹,所以就用结界挡一挡。” 傅天霁面色稍霁,缓声道:“她要的是什么草药?” “金刺仙灵毗、紫葚巴戟天......什么的,有点多,记不太清楚了。” 傅天霁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容凤珩揉着耳朵,又问道:“对了师叔,你此番出去,找到人没有?” 傅天霁脸色凝重了几分,捏了捏眉心,疲惫道:“没有,得了几次消息,但找到的,不过都是些赝品。” 容凤珩“唔”了一声,道:“这位师叔祖虽然我从来没有接触过,但也听过传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当年师祖羽化登仙,他也没有出现过,你说他会不会也仙去了......” “不可能。”傅天霁负手,仰头望向夜空,“师尊在世时曾说过,你这位师叔祖无心于蜀门中事,喜爱逍遥山水间。这样的人,不会像师尊那样殚精竭虑,如此早逝。” 容凤珩挤眉弄眼地说:“听起来,倒和你有几分相像哟。” 傅天霁没答话,望着夜空,像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道:“对了,我离开这些天,叫你查的事情,你查得如何了?” 容凤珩竟是难得地沉默了一会,正了神色,轻声道:“找到了一部分证据。果如......师叔你所猜测的一样。” 傅天霁眼角一抽,冷哼一声:“果然与他有关!” “还查么?”容凤珩小声问道。 傅天霁冷声道:“继续查,但谨慎些,不可被人发觉。” “是。” 两人俱沉默了下来,各自都在思索一些事,半晌,傅天霁道:“不早了,东西还给我。你先回去罢。” “东西?什么东西?”容凤珩又恢复成嬉皮笑脸。 傅天霁面色一沉,寒气陡生,容凤珩马上双手举高高,赔笑道:“别别!我开玩笑的,这就还给师叔你。”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样事物,放到傅天霁的手上。 那是十几根又长又黑的秀发,用一根红绳系着,傅天霁接过以后,凝望了片刻,将它收入怀中。 容凤珩眨了眨眼,凑过去道:“师叔,我有一话问你:你为什么对风凝霜小师妹这样好?” 傅天霁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襟,“好在哪里?” “好在哪里?”容凤珩指指自己,委屈上了,“你看,我也是你带进蜀门的。可你对我比对她,待遇那完全是天差地别好么?” 傅天霁:“你皮够厚,耐糙。” “我靠,”容凤珩跳脚,“你意思是你重色轻友?” 傅天霁眸色一寒,给了他一记眼刀,容凤珩登时又缩了缩脖子,赔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在离开的这些天里面,让我暗中保护她,又让我去她屋外给她做结界。这别个人,怎么就没这待遇呀?” 傅天霁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再度遥望远方,一声不吭。 容凤珩歪了歪脑袋,突然笑了起来:“师叔,你喜欢小师妹,对不对?” 傅天霁目光一凝,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喜欢,心动,记挂,惆怅,盼望....... 这些细细密密的心事,像针一般深扎在他心上,他的思虑、他的考量,比她更多。心上那些迂回来去的秘密,只会让他对她更加魂牵梦萦。 可是,心里面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不能冲动,和自己的感受比起来,她的感受,才是更重要的。 但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她最好的?她就像他放在心头的一块美玉,晶莹剔透而又脆弱,他舍不得提起、做不到放下。那些深藏着的秘密,只能在夜半时,像毒酒一般,由他一人独自品尝。他的心就像沉在一片黑暗深渊之中,那些花好月圆的名词,他始终不敢轻易触碰。 只怕......一碰就碎。 握在身后的拳头,拽得更紧了,容凤珩瞅了他半晌,见他没回话,嬉笑着说:“师叔不说话的话,那就是......不喜欢?” 他手掌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既然如此,那我就当仁不让啦!” 傅天霁出了神,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第四十章 从容奔赴“鸿门宴” 又是一个黄昏,风凝霜靠在窗旁,望着远方的云霞,神思遐迩。 她在民间时看过不少爱情话本,甚是不以为然。真正的感情,哪里来这样多蹉叹呻吟、缠绵悱恻?无非都是粗茶淡饭、平淡度日罢了。 当年阿爹因为得罪权贵,被谪贬到乡间,他与阿娘的相濡以沫,在她看来已是爱情最好的范本。所以对那些爱情话本,她一笑置之,从不相信。 可最近她竟发现自己有些变了,变得有点像话本里的主人公,这趋势明显不太对,她每次回过神来,免不了要痛骂自己两句,重新将心思收敛。 她不解,为什么每一回见到傅天霁,她就变得不像自己? 彼时她并不知道,有些伤情、有些注定的爱恨,是她无论痛骂、收敛、压制,都是徒劳无功的,它们总有一天,会似野草一般,倔强地生长出来,烧都烧不尽。 ** 云霞渐渐散去,夜色就要拉开帷幕,风凝霜关上窗户,将桌上一个小瓷罐放入怀中,推门而出。 今夜就是她与程梦鸢约好交续骨膏的日子。 程梦鸢早已提前派人将地点告知她,待她慢吞吞地行到,已是两个时辰后了,夜色爬满整个峦岛,今夜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弯月,在厚重的云层里洒下稀淡的光芒。 来到西南山脉的一处偏僻地点,程梦鸢早已在那地等候,身后依旧跟着她的四个狗腿子,一脸臭的望着姗姗来迟的风凝霜。 “说好的七更时分,你自己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居然敢迟到?”不用程梦鸢发言,她身后的一位狗腿子很积极替她斥上了。 风凝霜眉头紧锁,一脸痛苦地说:“师姐往我肚子里塞的这条虫,这些天快折腾死我了......你看,我的脚都软了,哪里能走得快?” 程梦鸢抱着双臂,森然道:“你用不着在我面前演戏!你鬼点子多得很。”她说着,对身旁一位狗腿子抬了抬下巴,“你去,查一查她肚子里那噬灵虫还在不在?” 这女弟子依言上去,手放在风凝霜丹田位置上,过了一小会,转身对程梦鸢道:“没感知到什么灵力,应该是还在。” 程梦鸢没有说话,目光阴森地盯紧风凝霜,半晌才道:“东西呢?” 风凝霜苦着一张脸,“师姐先替我取出这虫子吧,我的灵力,都快没有了......” “东西!”程梦鸢吼了句。 风凝霜苦着脸,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罐,交到女弟子手上,那女弟子转手交给程梦鸢,程梦鸢打开,轻轻嗅了嗅....... 顿时,她的表情从鄙夷、吃惊、再到震惊.....轮番上演,跟川剧变脸似的。 “你居然真的做了出来?!”程梦鸢难以置信,心头巨震。 的确,她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风凝霜腿上的续骨膏,很可能并非魏琰玉赠予的。但,这可是续骨膏啊,珍稀无比的续骨膏,此人竟真能做得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来头?”程梦鸢盯着她,惊怒万分。 “我告...告诉过师姐的,我娘亲世代行医。这是她...祖传的秘方。” 程梦鸢拧紧眉头,似乎在掂量她话语的真假。风凝霜偷眼觑她,心中暗笑,阿娘家确实与皇宫有些渊源,勉强说来,也确有那么些来头,否则她医术也不能有如此造诣。 “师姐,能替我取出肚子里这...这条虫了么?”风凝霜痛苦道。 程梦鸢冷冷地说:“你既然能做出续骨膏,还跟我装什么蒜?” 风凝霜闻言,笑了两声,干脆也不装了,敛起表情,挺直腰杆,直直地面对程梦鸢。 程梦鸢身后的四个狗腿子,又争相表现开了,“大胆!你是什么时候取出的噬灵虫?竟敢擅自——” 程梦鸢手一挥,止住身后那四个人的话头,盯着风凝霜道:“风凝霜,你当真是不怕死?” “当然怕啊。”风凝霜笑笑,“只是怕也没用,因为我知道,即便我做出了续骨膏,你也不会为我取出这虫子的。”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做出来?而且打出了虫子,还来见我?”程梦鸢破天荒第一次将语气放缓,拨弄着鲜红色的指甲,淡淡地问。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过的事,自然是要做到。” “你在跟我表现你的能耐?” “我只是在打消师姐你的疑虑罢了。” 程梦鸢沉默了。风凝霜所言“疑虑”指的是什么,她清楚不过。无非是暗示自己与魏琰玉并没有什么关系,对前尘往事提出一笔勾销,互不再犯。 “既然这个疑虑打消了,师姐可以放我走了么?”风凝霜平静地问。 程梦鸢心中千万杆秤在上下称着,放她走?不放她走?她的目光冷冽寒峻,在风凝霜身上盘旋、细细打量。 眼前的她,身形略瘦削,长发及腰,一支木簪子斜插在发髻上,已胜万千华贵珠宝;微笑起来嘴角有清浅的梨涡,眼尾微勾,清纯中更平添几分妩媚,如此绝色出尘,连夜风吹过,也像围着她流连打转。 这只不过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却散发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出世从容的气质。 嫉恨与危机感顿生,程梦鸢突然一声冷笑,“你这药膏只是闻起来与续骨膏相似罢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续骨膏?” 她使了个眼色,两个狗腿子马上前去,将风凝霜左右一押。 “我得试一试,才知道真假。”程梦鸢艳红的指甲理了理云鬓,不咸不淡地说,“开始吧。” 左边的狗腿子立马抬起风凝霜的手腕,用力往反方向一掰。 咯咯的骨节响声传来,风凝霜忍着剧痛,抬眸望向程梦鸢,“师姐伤我,只怕会后悔!” 程梦鸢看了她两秒,举起手道:“等等。” 狗腿子听话地松了手,程梦鸢望着她,冷冷地道:“我后悔?” 风凝霜活动了一下那差点被折断的手腕,探手入怀,取出一朵玫瑰花,金灿灿的花瓣,重瓣层叠。 程梦鸢眼睛一下瞪大,嚯的站起来,“容师弟的术法?你认识他?” 第四十一章 无力的痛感 风凝霜将花一收,微笑道:“师姐还是直接问凤珩师兄吧。” 她很聪明地不正面回答,只将容凤珩的姓隐去,里面的文章可就留给程梦鸢自己猜想吧。它可以是旖旎万分,也可以只是好友相称。 程梦鸢惊疑不定。 作为一名与她差不多时间入门的弟子,容凤珩皇子的身份她早就知晓,也素来清楚这名师弟风流倜傥的作派,隔三岔五地就听见有女弟子为他心碎的八卦消息。但此人虽是风流,却还没听过他给哪个女子留下过什么贵重礼物。风凝霜只是一个刚入门的弟子,是怎么认识他的? 风凝霜没给她思索的时间,象征性地行了一礼,施施然转身离去。她心知程梦鸢饶是再跋扈,也不敢轻易伤她了。 程梦鸢盯着她的背影,忽然轻笑一声,柔声唤道:“小师妹啊!” 风凝霜顿了顿脚步,平静地说:“师姐还有什么指教?你我之间约定已了,井水不犯河水,不必再花时间在我身上。” “嗯,你的确是守信之人。”程梦鸢手指绕着一簇秀发把玩着,“不仅是守信之人,还思索周全,‘有备而来’。” 风凝霜没理她,继续走。 程梦鸢望着她背影,柔声道:“不过,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风凝霜的心“咯噔”一下,顿生不祥的预感,停住脚步,霍然转身。 程梦鸢一拍掌,两名弟子转身入了身后黑漆漆的树林,不消片刻,拖出了一名气息微弱、脸色苍白的女子。 风凝霜的心一下揪紧,失声唤道:“阿瑶……阿瑶!” 阿瑶很吃力地,才将头抬高一点点,双唇毫无血色,嘴角一大片淤紫,青肿的眼睛,仿佛在努力辨清谁在唤她。 “你对她做什么了!”风凝霜厉声质问程梦鸢,“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讨厌我,可以针对我!为什么要牵扯无辜的人?” 程梦鸢拨弄着鲜艳的红甲,神色倨傲,“我说过,我最恨欺骗我的人。你早已将噬灵虫打出,竟还敢来戏弄我?你觉得你搬出容师弟,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风凝霜一拂袖,直直迎向她的目光:“我纵使做出这续骨膏,你依然会不愿意为我取出这噬灵虫的。只容你不守信诺,却不许我自保?程梦鸢,你莫要欺人太甚了!” 程梦鸢冷笑:“我欺你?你倒是找个证据出来,看我如何‘欺’你了?” 她拍了拍掌,狗腿子马上将奄奄一息的阿瑶拖上前,“这名外门杂役借故生病,偷懒多日,我代替孟管事惩罚惩罚她,这与你没关系,你看着就好。”说完,使了个眼色,两名弟子上前一把押住风凝霜,另外两人俯身,抓起阿瑶软瘫无力的手,将小指头狠厉地一折—— 顿时,奄奄一息的阿瑶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伴随着那骨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地让人心碎。 风凝霜心下大急,就要扑过去,却被另外一名女弟子用灵力禁锢,挣脱不得,眼睁睁地见阿瑶的另外一只手也被提起,被如法炮制地,捏碎了另外一只小指头。 “阿瑶!!”风凝霜拼命挣扎,阿瑶的痛呼声却越来越低,很快便不动了。 程梦鸢走到阿瑶面前,抬起脚,在她背上踏了几下,轻蔑地说:“晕过去了?来,弄醒她!” “住手!”被灵力禁锢着,风凝霜的脚踝跟栓了铅球一样,重逾千钧,迈不开步,急得眼睛通红。 一名狗腿子得意洋洋道:“叫你看着,你就乖乖看着。”说完,继续提起阿瑶的手指,一折,一捏,又是一指碎裂。阿瑶被痛醒,喉咙发出嘶哑低弱的呻吟,断断续续的。 程梦鸢毫无怜悯,反笑得花枝乱颤,取出那小瓶续骨膏,在掌中掂了掂,“嗯,的确是五两。来,我们来试一试,且看你做出的,是不是真的续骨膏。” 风凝霜死死咬着下嘴唇,忍着泪水。在程梦鸢这种人面前,她绝不能示弱,示弱只会让对方更加来劲。 续骨膏独有的香气蕴开,给阿瑶上续骨膏的狗腿子惊讶道:“骨头真的愈合了些许,看来是真的。” 程梦鸢啪啪鼓起掌,“不错不错。用在手指上是见效的,不知用在其它部位,是不是也一样有效呢?”她抬了抬下巴,狗腿子立时会意,照着阿瑶的膝盖关节,就要重重踏下。 风凝霜心猛的一揪,血液直往头顶冲。 便在此时,一道绿色流萤突然划过,一时将所有人目光攫了去,程梦鸢急忙伸手,一把掐住,这流萤顿时熄灭,袅袅烟气在空气中形成一个“鸢”字。 程梦鸢目中一喜,笑逐颜开,“是师尊,师尊来唤我了!”立马起身,整了整衣裳,理了理云鬓,换上了一副岁月静好、温婉如玉的模样,腰间剑光一闪,人已踏至剑上。 正要驱剑离去,忽然又跳下来,走到阿瑶身边,将她当作抹布一样,在她背上来回践踏,直到鞋底的淤泥抹干净了,才娇笑着吩咐左右:“好生招呼招呼我这小师妹和这下等杂役,没到破晓,不必放她们离开!” ** 程梦鸢走了,风凝霜仍然没有半点能喘过气。 狗没有了主人,往往会更凶,尤其是恶狗。 她被术法定在原地,下半身动不了,只能趴在地上,用尽一切力气,去够阿瑶,凄声唤着:“阿瑶,阿瑶。” 此刻的阿瑶正被人一脚踏在脑袋上,头发凌乱不堪,一名女弟子还狞笑着,用剑柄捣在她的腰脊骨上,那是人最薄弱的地方,气息微弱的阿瑶顿时又发出一声凄然的惨叫。 这还不止,其余的三名狗腿子居然拿起泥巴,一口口往阿瑶嘴里塞。 那是刚下过雨的地土,泥水浑浊肮脏,阿瑶被呛得干呕不止,却被人死死握住嘴巴,抬起下颌,逼着她吃下去。 风凝霜捏紧拳头,重重往地上一锤,恨不得上去将这四人痛打一顿! 这种感觉她曾是多么熟悉,看着自己珍爱的人受尽万般痛苦,却一筹莫展。她恨,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阿瑶!”她用尽力气,朝夜空里尖声大吼了一声,也不知是为自己的无能,还是为救阿瑶的窘迫。 如果我能够有半分灵力……如果我能够有半分灵力!她这样痛苦地想着,抓着自己的衣襟,恨不得将里面的心掏出来,问一问它:你为何不能争一分气? 一名狗腿子突然向她走来,笑得极是狰狞,“你在考测的时候,不是得意得很么?现在怎么跟条虫一样,就只晓得在原地爬呀?”说完,用力踢了她一脚,哈哈大笑。 蓦然间,她的笑声顿止,嘴巴上竟结了厚厚一层霜,痛得她“唔唔”叫起来,手在嘴上乱抓。 “你——找死!”夜空中,一把森然冷肃的声音响起。 第四十二章 再临梦中岛 周围的青草与绿树骤然结上了一层霜,风凝霜抬起混合着尘土和汗水的脸,见傅天霁落到了她面前,银白色长发在风中狂舞,腾腾杀气弥漫身周。 那四个狗腿子,顿时跟被雷劈了似的,发僵了片刻,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发颤:“二……二掌门……” 傅天霁目光落在方才踢了风凝霜一脚的女弟子身上。那女弟子嘴上还结着霜,说不出话,簌簌发抖,只晓得不断磕头。 为首的女弟子傻了片刻,慌不迭往傅天霁的方向跪爬了几步,指着地上的阿瑶与风凝霜,语无伦次地解释:“这…这个下等杂役借故偷懒,而这个…这个外门弟子,她、她……” “她”了半天,她实在想不出风凝霜有什么错处,便赔笑道:“她违反了门规,冲撞了咱们程——”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声惊呼,身形被“弹”上好高好高的半空,又“咚”地一声重重落下,在原地砸出一个大坑。 傅天霁冷冷道:“她除了我的话,谁的话也用不着听!” 那女弟子躺在坑中,闷哼声不断,也不知骨头断了几根,傅天霁抬步往其余三名弟子走去。 这三人哪里还敢出声?个个抖成筛糠,磕头如捣蒜。 傅天霁手指随意捻了捻诀,这三人便如同刚才那女弟子一般,身形被高高“弹”起,重重落下,咚咚咚三下,像大沙袋拍到地上,砸出三个大小不等的深坑。还没等躺稳,又被一下弹回半空,再重重落下。 如此轮回重复,这几人惨呼声不绝于耳。 傅天霁只冷然吐出一个字:“狗。” 风凝霜腿上的术法已解除,也来不及向傅天霁说什么,先扑向阿瑶。 可怜的阿瑶已昏迷了过去,风凝霜将她往背上一背,急急对傅天霁道:“傅上仙,阿瑶伤得不轻,我先送她回去医治。” 傅天霁目光往下,落在她的肚腹上,那里正是她被踢了一脚的地方。 风凝霜心下一暖,脱口而出:“没事儿的,不疼。” 傅天霁看了她片刻,忽然轻轻一拂袖袍,风凝霜顿觉一股强劲的风将自己与阿瑶包裹,身子离地而去,被这股风送着,不知飘了多久,这风的力道才逐渐减弱。 她轻轻落到地上,见此处离外门杂役的住处已经不远了。 她边震撼于傅天霁强悍精准的术法,边背着阿瑶,风一般冲进屋舍里。 屋里,她剪开阿瑶的衣服,检查她的伤势。 阿瑶后背和腿上都是大块大块的淤血,应是受了几十下板刑,那板子应该十分粗糙,不不少木刺倒插入她的肉中,血迹斑斑的,再加上被捏断了几根指骨,此刻气息十分微弱。 风凝霜端来水,给她擦拭身子并清理伤口,可怜的阿瑶中途被痛醒好几次,又昏过去。风凝霜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将她身上的伤口都上好了药,再给她换上干净衣物,盖好被褥,看她沉沉睡去,一颗心方才放下。 幸好都是一些外伤,没有危及肺腑,不然她真不知该怎生自处。程梦鸢恨的是她,阿瑶只是不幸被殃及的池鱼。 也不知那四个狗腿子会被傅天霁怎样处罚,风凝霜坐在床沿,轻轻抚着阿瑶的秀发,一边想着。忽然窗户外有光闪了闪,一股霜寒之气顺着窗户漫了进来。 风凝霜拉开房门,不出所料,屋外站的,正是傅天霁。 两人对视片刻,风凝霜疲惫地笑了笑:“今夜真是多亏了傅上仙,不然一颗……” “不然”之后的话,她却不知该如何说。程梦鸢一再地针对她,只因为考测中二人结下的梁子,但那梁子的起因说起来却可笑得很,不值一提。 傅天霁沉默了一下,“外门考测一事,是我处理得不妥。” 风凝霜知他说的是换主考人一事,赶紧摆了摆手,道:“这与傅上仙没有关系。” 傅天霁凝视她片刻,开口道:“跟我来。”说完也不等她答应,便握住她手腕,将她轻轻一拉,带着她御剑而起。 耳边风声呼呼,不知不觉间,外门峦岛已被远远抛至身后。 ** 待再次落地时,风凝霜骤觉如身处暖春三月,有微风拂过,带来片片紫色花瓣,如梦如幻。 她转头四顾,可不就是上次那一座温泉瀑布的峦岛? 这座峦岛自上次来过以后,那般美如仙境的画面便时不时入到她梦中。梦醒后,她却不敢稍多回忆,怕这份希冀也是奢侈。 想不到今日,他主动带她来到这里。 “傅上仙,这是你的峦岛吗?”她明知故问,喜滋滋地四顾张望,不时接着风中飘来的花瓣。 没有听见回音。 她往前一看,傅天霁早已经往前走了好几十步,她赶紧小碎步跟上,在傅天霁的身后,看他负手而行。 他的身材修长,一身玄色长袍,英气尽显,淡淡白雾之中,步态翩然如谪仙,她歪着脑袋,暗自欣赏着。 傅天霁突然一个停下,她来不及收住脚步,咚一下,撞上了他的后背。 “你做什么?”傅天霁转身,低头望向她,有些啼笑皆非。 “看…看风景!”她眼珠子转转,不敢直接望向他,欲盖弥彰、此地无银地指指前方那瀑布,“傅上仙,你快看,有瀑布哎!” “你之前不是来过么?”他语调中微带戏谑。 脸颊忽有些发烫,她赶紧别开脸,装模作样地往前走:“是来过是来过,这不是隔得有些久了,有些忘路了么?” 手臂突然一紧,她被他一拉,不由自主转过身,被他拦腰一抱,措不及防地,落入了他的怀抱。 咚…咚咚…… 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剧跳动。这是第几次,他这样毫无预兆地抱起她?不记得了。但一次比一次紧张,手脚一次更比一次僵硬。 暖风徐徐送来,弥散的白雾中现出一条路,傅天霁抱着她缓步而走,暖风擦过耳畔,她的鼓膜在疯狂跳动,脸颊发烫,手足无措,最后只能依紧他的胸膛,将脸深深埋进去。 过了好一会,于她而言却好像过了一世的时光,他忽然道:“到了。你还不下来么?” 欸?到了,到哪里? 风凝霜茫然四顾,只见袅袅白雾,看不清楚周遭,只听见耳边瀑布声潺潺。 她再抬头,见傅天霁正低头望着自己,那对英气的墨眉微微挑着,好像有点儿……似笑非笑? 她这才看清楚自己的姿势: 双手不知何时圈住了他的脖项,整个人都缩在他的怀抱之中,半点都没动弹。 啊啊啊啊啊啊……! 我这是在干什么?!她手忙脚乱,笨拙地像个大螃蟹,横着就要从他怀里跳出来,眼见着地的姿势就要不甚优雅,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揪,才稳住身形。 此时白雾稍稍散去,她才看清楚,他们是立在湖中心的一块大石头上。 第四十三章 幽梦不胜辞 奇怪,傅天霁带她来这湖中央做什么?风凝霜四处望,见这四周都是温泉水,蒸腾起团团牛奶般的雾气,难道……他要带她泡温泉? 只是…她要这样子下去么?需要脱衣服么?那傅天霁,也一同与她泡么?他也要……脱衣服? 啊啊啊啊啊啊……我又在想什么?! 她心中还在金戈铁马、天人交战,傅天霁已经盘腿坐了下来,淡淡地说:“坐下来。” 风凝霜顺从地坐下来,看见对面的傅天霁眼睛闭上了,疑惑道:“傅上仙,你泡温泉之前,还要打个坐?” 傅天霁睁开双眼:“谁说要泡温泉的?”他静静望着她,眼神里一丝揶揄。 风凝霜大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只听傅天霁道:“这里是千年温泉之地,灵力充沛,在这湖中央静坐,能够补充元气。你且伸出手来。”说着,他双掌平推,掌心朝向她。 原来只是坐,不是泡,早说清楚嘛,怪丢人的!风凝霜脸颊微烫,将手轻轻贴向他掌心。 一股暖流从他掌中漫出,顺着她的掌心,往四肢百骸流去,如同沐浴在三月的春光下,说不出的舒服。 两人的掌心密丝合缝,他的手指修长,足足长出她的手一个指节,风凝霜一会看看他的手掌,一会看看他阖上的眼帘,看着看着,忽听傅天霁道:“闭上眼睛。” 她顺从地将眼睛闭上。过了会,实在忍不住,睁开眼睛问:“傅上仙,这是做什么呀?”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今夜他是怎么赶到的?程梦鸢那四个狗腿子怎么样了?又为什么突然带她来这打坐?” 傅天霁眼睛未睁,淡淡地说:“你不累么?” 所有的问题顿时哧溜一下,全被她咽下了肚子。 是啊,真的是太累了!好些天没睡个整觉,不是忙着制作续骨膏,就是给阿瑶准备生辰礼物,今夜还被程梦鸢和她的狗腿子折磨得够呛…… 傅天霁身上的寒气早已被他散尽,掌中热力恰到好处地吞吐,源源不绝地输灌入她体内,真是舒服无比,好像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 她的意识不受控地疲软了下来,像一株湖底的水草,随水飘摇。 她觉得自己似乎很久很久,都不曾这样放松过了。傅天霁的掌心和虎口有些老茧,应该是常年握剑而成,他这样贴着她的掌心,手掌大而温热,似乎一弯曲就能将她的纤细小手全部包裹。 之后她再也想不到别的,打了个呵欠,眼帘重重地阖上。好困,先眯一会儿吧,至于其它的问题……之后再问…再问…… 暖风轻送,白雾中,片片紫色花瓣起舞。 风凝霜的手突然一松,身子往前一倾,对面的傅天霁蓦地睁开眼睛,待要将她一扶,她已倒向他的胸膛,呼吸沉沉,已然睡去。 傅天霁轻轻地调了个姿势,将她的身子全部纳入怀中,臂膀将她圈着,低头凝望她。 她睡得很沉,有些微微的甜鼾声,眉黛舒展,宁静安雅。眼尾些微上挑的弧度,又有些妩媚娇俏。精致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水润的嘴唇,微微张着,隐隐露出一线皓齿,双颊一抹霞色,艳胜三月花,美若画中人。 傅天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睡着了,他可以放心肆意地这样凝望她。 目光顺着她的脸庞往下,落在她洁白的天鹅颈上,往下些许,梨花白的大氅上打了个精美的蝴蝶结,下面的锁骨若隐若现,微泛光泽,柔嫩胜雪。 傅天霁抱着她,拇指顺着她的鼻梁轻轻往下,落在那一双柔嫩水润的双唇上,爱怜地抚摸着,低低地自言自语:“霜儿,我的霜儿……” 风凝霜呢喃着,“唔”了一下,他的手指立即顿住,只见她不过是翻了个身,又舒服地睡着了。 傅天霁啼笑皆非。这小丫头,心也真大,竟睡得这样沉,得亏是他在身边,如果是其它人—— 他的眼中顿时翻涌起浓浓的杀气,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令他仇恨的事,目光投向远方,变得无比森冷。过了好一会,才重将目光收回,缓缓落向怀中的她,变得千般眷恋、万分怜爱。 “霜儿,霜儿,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喃喃低语着,手指爱怜地轻抚着她的脸庞,流连在她的唇上,身子却坐得稳如罄钟,生怕将她吵醒,任由她蜷着、抱着,也任由这紫玲花瓣,落了他满肩…… ** 阳光洒在眼帘上,暖洋洋的。 风凝霜伸了个懒腰,唔,好像很久没睡得这样沉了……睁开惺忪的睡眼,正想问问傅天霁现在是什么时辰——突然,她怔住了。 暖衾软塌,她正好端端躺在自己的床上,哪里有傅天霁的半个影子? 揉了揉眼睛,不对,她昨夜不是身处在傅天霁的那座温泉峦岛上么?她还记得傅天霁让她与他贴掌心来着,之后……之后自己好像睡着了。 难道,一切只是个梦么? 有些怅惘若失地,她拥着衾被,坐了起来,怔怔望着对面的墙,心底空落落的。 一片紫色的花瓣突然顺着她的秀发落了下来。 她出神地盯了两秒,唯恐看错,揉了揉眼睛,再看——顿时笑了,捧起这花瓣,放在掌心中,像看不够似的,心中好生欢欣。 不是梦。 这不是一个梦。 余光一瞥,忽见床榻旁有一张纸,上面好像写着什么,她赶紧拿过来,见是两行字: 吾将离蜀山一月, 汝好生照料自己,切记,莫再闯祸。 字是好看的颜体正楷,云逸飞扬,还留有淡淡墨香,风凝霜小声嘀咕:“我闯什么祸了......真是的,胡说什么呢?” 话是这么说着,她嘴角却漾起浅浅的梨涡笑,将这页墨香余留的纸往心口一捂,偏头望向窗外。 九月中旬了,窗外的桂花开得正好,她心中溢满难以自抑的喜悦,思忆随着秋季的风,早已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彼时她还不知道,有一些人和事,待再见时,心境或已如隔山海。 第四十四章 凤珩有约 外门最近挺热闹的,不少人排上队来找风凝霜,只因风凝霜医术高超的事传开了,尤其是……她手中握有一种奇特的灵药! 那灵药据说能让折断的骨头在短短几天内恢复。 外门弟子嘛,练习御剑术时从剑上掉下来摔断骨头的有;祭剑不成,反被失控的剑绕得手肘骨折的有;想偷窥女弟子洗澡,从墙头摔下来折腿的也有。总之千奇百怪,都找风凝霜治来了。 风凝霜索性在屋外摆上一桌一凳,有模有样的,就差支楞起一个牌匾:包治百病。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风凝霜的屋外就排起一长串病号队伍,一眼还看不到尽头的那种,闹哄哄的。 那天她交给程梦鸢的续骨膏只有五两,实际上她做出了比这更多的量。程梦鸢一定始料未及,异常震怒吧? 她已经可以想象程梦鸢那张冷臭的脸,会因这个消息变得臭上加臭。但奇怪的是,这程梦鸢好些天没出现了,真是乐得清静! ** 今日黄昏,她提早收了摊儿,将求治的人们婉拒在外,回屋拾掇拾掇,转身就到杂役住处寻阿瑶去了。 阿瑶恢复得很快,这些天已经能下地干活。风凝霜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提着两大桶水,预备去擦洗大殿。风凝霜将她堵住,说有要紧事儿,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走,那两桶水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这是做什么呀?”阿瑶埋怨着,她可没忘程梦鸢上次寻了借口,说她偷懒不干活,将她折磨了个半死,她心有余悸。 “少干半天,没事儿的,我已经替你给孟管事请过假了。”风凝霜拉着她飞奔,很快就来到那处山坡上。 转过山坡,来到一处僻静的下风处,阿瑶突然眼前一亮! 一株高大的桂花树静静立着,荫翳中错落地挂着好些红色纸灯笼,随风轻摇。树下拾掇得很干净,铺上了一大张洁白的布帛。布帛上面一坛酒,溢出香醇的酒香。酒坛旁,还置有许多碟精致糕点:马蹄糕、红枣糕、紫薯糕…… 愣了神的阿瑶被风凝霜往前推,笑着说:“别愣着呀,快过去坐。” 等到坐下来,阿瑶还是没回过神,一会儿看看糕点,一会儿抬头瞅纸灯笼,恍惚半天,问道:“这是…做什么呀?” “瞧你干活干的,今儿什么日子都忘了不是?”风凝霜笑着拍开酒封,满上了一杯酒,给阿瑶递过去,“今儿是你生辰呢!” 阿瑶嘴巴张开好一会,喃喃道:“你不说,我都给忘记了。” 她东看看西望望,时而又低头望着杯中的美酒,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脸上还挂着不安的表情。 风凝霜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拍拍她肩膀:“没事儿,我与孟管事说好了,我相信那姓程的不会再来为难你。咱放心庆祝就是。” 阿瑶抬头看向她,目中充满感激,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霜霜,谢谢你!” “客气啥?你看看我的布置,喜欢吗?” “喜欢喜欢,这里好漂亮!”阿瑶给了风凝霜一个大大的拥抱。 “说这些就生份了啊。”风凝霜夹起一块红枣糕,往她嘴里一塞,“今儿咱们就放开了吃、放开了喝,把那些不愉快都通通抛掉。” 两人在树下吃了会糕点,阿瑶又突然说:“霜霜,其实我担心的是你,我知道程师姐……不喜欢你。她是魏掌门的大弟子,你以后还是小心点,不要再得罪她了。” 风凝霜无言了片刻,这不是得罪不得罪的问题,有些人内心阴暗,怎么看你都不会顺眼,你也无法将她拉到光明处。 但她也不想与阿瑶解释那么多,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低头细品,阿瑶拿起一块糕点正要吃,又忽然问道:“对了,霜霜,你最近修炼得怎么样了?” 风凝霜一顿,一片桂花正巧落到杯中,她用小指轻勾出来,过了一会,自嘲般微笑:“阿瑶,如果我告诉你,我其实没有灵力,你会相信么?” “什么?”阿瑶以为自己听错。 “我说我……没有灵力!”风凝霜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好一会,她没有听见回音,抬头看去,只见阿瑶嘴巴张成“o”字型,手中的酒倾斜倒出来了大半都毫无所觉,便笑着加了一句:“是真的。” “这……”阿瑶呆呆地望着她,“这岂不是说,你…你能过外门的考测,是……” “嗯,我可以过外门考测,可以说有运气的成分。”风凝霜苦笑了一下,“不过,这内门考测……就不可能了!” 阿瑶呆了老大半天,“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风凝霜摇了摇头,这种事她要怎么说?连她自己都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但好友在前,她不想再瞒了。 阿瑶沉默了一会,给了风凝霜一个无声的拥抱。 ** 秘密说出来,心里头也就敞亮了,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烦心事也渐渐在笑语中消融。 不知不觉,月亮已爬上枝头。 桂花树下,一坛酒喝了个空,碗碟也都空了,阿瑶摸着自己肚子,打了个饱嗝,趁着微醺,又给了风凝霜大大的一个拥抱。 风凝霜笑着咯吱她痒痒,她捂着肚子,笑得在地上直打滚。 风凝霜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状似要去方便方便,转到了树后,再出现的时候,手上捧着一个东西,对阿瑶神秘一笑,说:“阿瑶,看我给你变个戏法!” 阿瑶抬头,只见风凝霜手一抖,一件柔软的衣裳迎风展开。布料显然是上好的苏绸,上面绣有朵朵金色的牡丹,花瓣层叠,绣工精致,不知用了多少时间绣成的,她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衣裳。 风凝霜将衣裳往阿瑶身上一披,红肿的指尖,边给她搭上盘扣,边说:“绣得不好,别见笑啊。主要是这牡丹上面还得缀上金粉,花了不少时间……” 她话还没说完,手背上突然落下一滴水,她惊讶抬头,只见阿瑶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湿了满脸。 “从来…从来就没有人待我这样好。” 夜色中,阿瑶泣不成声,握住风凝霜的手,久久也舍不得放下。 ** 又过了两天,风凝霜还沉浸在与阿瑶庆祝生辰的喜悦中。在这蜀门,她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朋友,除了孟管事与阿瑶,就剩下……那坨冰块了! 想到傅天霁,她将那片紫玲花瓣从荷包中拿出来。这花瓣被她用特殊的方法烘干晾晒,永远也不会褪色,看了好一会,她重又放回荷包之中,望着窗外,不知觉地又数起了日子。 “扑楞楞”,窗台上忽然飞来了一只洁白的鸽子,翅膀扇了两扇,停在窗沿上,尖喙理了理翅膀,挺着肥白的胸脯,不时歪头看她。 风凝霜诧异地走过去,见鸽子腿上系着一根红绳,绳上一个纤巧的小竹筒,她满腹问号地解下,果然倒出一张纸条,展开,上面是一行小篆: 美人,多日不见,甚是挂念。晚间遣灵禽来接,共商灵修之事。请务必赴宴。 右下角极其风骚的两个大字:凤珩。 风凝霜哭笑不得,正要挥笔给他拒回去,心念一动,想了想,挥笔在下面写了个“可”字。 将鸽子放飞回去,她又静坐了两个时辰,夜色攀上枝头,外面忽传来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便推门而出。 月色下,停着一只巨雕,她走过去,一跃而上。这巨雕是经过驯服了的,知道所接之人的气息,待风凝霜坐稳,它双翅一振,腾空而起。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风凝霜心下来回计议:容凤珩突然找自己,多半是那紫金云酱已经吃完了,自己也正好有事找他。 一是因为想起他的术法,此人是掌门直属的弟子,造诣应该不浅,有关于灵力的事情,问问他准没错。 二是关于傅天霁,她心头有太多的疑问,直接问当事人或许没有结果,但想到他两次与容凤珩的见面,推测他们关系应该不错。那么索性就向容凤珩打听打听。 比如,为什么傅天霁会想阻拦自己过外门考测,却又对她存有一分希冀? 比如,为什么他对自己似乎很是关心? 是因为……是因为喜欢她么?但是,为什么又有一种道不清的若即若离? 还有好多、好多…… 这些疑问在脑海里面打转,连这巨雕什么时候降落到峦岛,她也不晓得,只在心头一遍遍重温这些问题——待会见到容凤珩的时候,可别遗漏了哪个问题才好。 巨雕将她放到目的地以后,就飞走了。她在原地等着,夜色沉沉,凉风不断,这又是一座陌生的峦岛。 她在一棵树下盘腿而坐,想啊想,等啊等,直坐到手脚都有些麻木,肚子饿得发出“咕~”的一声长响,她才蓦然反应过来,这起码得过了一个时辰了吧? 这容凤珩,还有没有点时间观念了? 正等得心烦意乱,远处突然“嗤”的一声,好像燃起了一堆火。 第四十五章 我烤鱼乃是一绝 风凝霜好奇,循声过去,哪里见有火?乃是一对红色的大屁股,正对着自己,一颠一颠儿的! 风凝霜哈哈大笑,这不是好久不见的烈焰鸟么?当即走过去,拍拍它脑袋:“嘿,老伙计,好久不见啦!你怎么在这儿呢?” 烈焰鸟正在地上聚精会神啄着什么,被风凝霜一拍,猛的跳转过身,颈上一圈羽毛竖起来,恶狠狠盯着眼前人。 待看清楚是风凝霜时,这鸟顿时转怒为喜,两只爪子一跳一跳的,用头蹭了蹭风凝霜,再频频甩头,示意风凝霜看地上。 风凝霜一看地上,大大小小的坑洼,顿时明白过来,笑道:“大火鸡,你是想要我带你去找火蛎虫,是不是?” 一听“火蛎虫”三个字,烈焰鸟喜得连连蹬腿,又冲她展开翅膀,示意她跳上来。 风凝霜想了想,火蛎虫只有在傅天霁那座温泉峦岛上才有,这容凤珩老大半天都不出现,估计遇上什么事儿耽搁了,倒不如先带大火鸡去找吃的。 更何况,她对那座峦岛也有几分想念,总想再去看看。 “走吧!”她一跃而上,拍拍鸟儿的脑袋,“你也是的,自己想吃火蛎虫,还非得我给你去挖,以后我就叫你大懒虫。” 烈焰鸟一声长啸,展翅往傅天霁的岛屿飞去。 很快,一人一鸟到达那座峦岛上空,这鸟儿突然停下来,在原地扇翅膀,不往前了。 风凝霜纵了纵缰绳,催道:“怎么不走了呢?” 烈焰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往下一个俯冲,双爪一抓,只听铮然一声脆响,前方忽然泛起水波纹样的涟漪,风凝霜一个顿悟——有结界。 上两次来时,傅天霁都在岛上。这次他既然说离开一个月,临走前也许就张开结界了吧?也对,没听过哪个人离家时,不锁门的。 她有些遗憾地拍拍烈焰鸟的脑袋:“走吧,有结界,我们进不去的。” 谁知道这烈焰鸟就是不走,犟了起来,斗鸡似的往前一撞,“嗡”的一下,被那结界弹出去。它不死心,扇扇翅膀,再度发起第二次冲击。 如此两次三番,风凝霜被这结界力道反弹,撞得是头晕眼花气血翻涌,只得去摸这烈鸟的翎冠,劝它道:“别试了,那坨冰块亲自结的结界,哪是那么容易破开的?” 烈焰鸟头一歪,眼睛怒而瞅向她,昂然一声长啸,风凝霜登时明白过来:这鸟儿是在耍脾气,因为自己答应过带它找火蛎虫,食言了呗! 她苦笑道:“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灵力——” 话还没说完,这鸟突然胡乱展翅飞起来,飞得那叫一个撒泼打滚,甩得风凝霜昏头转向,惊出一身冷汗,只能用力纵紧缰绳,一边好言劝它。 烈焰鸟发火似的飞了好一会,突然猛力一甩,风凝霜再也抓不住,像沙包一样,从鸟背上摔落,“啪”的一下拍在地上,痛得“哎哟”声不断。 老半天,摔得七荤八素的风凝霜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摊开手掌一看,一手的鸟毛,那烈焰鸟将她摔到地上以后,早就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幸好不是从太高的地方掉下来,否则就小命呜呼了!她边掸去身上的草屑,边扭头四顾。 这不是原先那座峦岛,这儿全然陌生,连吹来的风,都带着一股清雅的气息。 她极目远眺,见东面约莫二里的距离,矗立着一座秀美绝伦的楼阁。 那楼阁高达十数层,里面烛火透亮,照出殿檐四角挂着的白玉铃铛,风吹过,远远地都能听见叮咚的清脆响声,就像清泉流过磐石。殿顶托出一轮圆月,洒下的清辉,使得楼阁浸于其中,薄雾流转,如梦如幻。 风凝霜眼睛都看直了。听说内门有几百弟子,这样精致的楼阁,应该就是内门弟子的住处吧? 正想过去一探究竟,肚子突然“咕~”的发出抗议声,她这才想起来,快大半夜了她还一口饭没吃,快饿扁了。 那楼阁里绝对有不少内门弟子,他们见到她这个生面孔肯定会惊讶,那时候,她要怎么说呢? 各位师兄师姐们,我是外门弟子风凝霜,我迷路了,请送我回去; 还是…… 各位师兄师姐们,我是外门弟子风凝霜,我迷路了,各位行行好,先给口吃的。 她觉得她更倾向后者,因为实在是……太饿了啊!! 但是,可恶的但是! 但是据说,内门弟子修炼有成,辟谷个十天八天都是常事,他们能及时拿出些什么好吃的吗? 烤鸡、鹅掌、油爆香菇、酱猪肘子……这些美食在她的头顶不断呼啸盘旋,她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痛苦哇那个痛苦! 人生两大痛苦,其一是没有灵力,其二……就是快饿死了! 这样饥肠辘辘地想着走着,脚步突然一顿——面前居然出现一个大池塘,波光粼粼,无数肥美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这些鱼她见都没见过,但是她厨艺不错,一看这些鱼体质肥美,鳞片浑厚,就知道肉质肯定弹嫩可口,如果烤起来,十里外的人都能馋死。 远水救不得近火,她顾不得别的,立马挽起裙角,扑通跳进池塘里。水不深,她解开腰间长剑,连叉几下,不多时便叉起两条肥鱼。 美滋滋地将鳞片一刮,就地拾找了几根树枝,搭起一个简易的烤架……对了,没火! 但是,没有什么能难倒真·饿鬼——风凝霜。 她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几根烈焰鸟的羽毛,在掌中搓啊搓啊,“嗤”的一声,火光亮起来了。 嘿,这烈焰鸟毛,比打火石还好用! 喜孜孜地将鱼来回烤,烤个七成熟刚好,然后狼吞虎咽地下嘴,风卷残云啃了个干净,随手将鱼骨一丢,摸了摸肚子,爽! 照例刮了第二条鱼的鱼鳞,架在火上烤,此时已有个半饱,顿时心情大好! 皎洁的月光,清澈的池塘……她干脆将鞋子一脱,一边等着鱼烤好,一边将脚浸入池塘里,踢着水花,哼起了歌儿。 吃吃喝喝、赏月泡水,岂不快哉? 静谧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声清咳,将逍遥快活似神仙的风凝霜神思拉了回来,她睁开眼睛一看—— 一位年轻男子正站在她左近,在月色下,满脸惊讶地打量她,一身清浅的蓝色长袍,衣角随风摆动,上面绣着几丛浅淡墨竹,腰间长剑,长发半披,气质翩然如仙。 但是…但是他的脚下,正踩着风凝霜刚吃完的、那条白秃秃的鱼骨。此情此景,与他的气质十分不符,就好比是冰清玉润的卫玠,一脚踩在了邋遢的泥洼地里! 风凝霜愣了片刻,一时觉得自己泡脚的动作十分不雅,一时又觉得不知如何解释这混乱的场景,手忙脚乱地一指旁边那烤鱼,仓促解释:“这位师兄你好,我、我是因为太饿了,所以……” “所以”了老大半天,心想到人家峦岛上连招呼都不打,就在原地烤吃的,不管怎么说都忒没礼貌了!索性赔笑道:“所以,你要不要也一起来吃?我烤鱼乃是一绝。” 第四十六章 五湖四海皆兄弟 掌门魏琰玉最近有些心烦。 首先,他的大弟子程梦鸢被傅天霁严厉处罚,除了受刑,据说连独立的居所也都拆毁了,命她以后就住山洞里。不仅如此,翌日还将她手下的四个弟子一一废去全身功力,永久逐出了蜀门。 这种责罚可谓十分重大,他很想知是因什么缘故,哪知傅天霁居然翩翩然离开了蜀山,行踪不详,只字片语都未留! 最近大周国四大妖王横出的消息,已经传到他耳边,斩妖除魔是蜀门第一重任,他知道傅天霁已经斩去那狼妖,但剩下的那三位,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必定会冲着蜀门而来,他迫切需要与傅天霁商议,但傅天霁竟是不告而别。 想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也罢,这个师弟的脾性,他原也是了解的,我行我素惯了,哪怕对着他这个掌门,依旧如此。 傅天霁也就算了,今夜他让弟子容凤珩去藏书阁整理仙书典籍,这家伙居然也找了一大堆借口,一会说要去巡视外门,一会说拉稀拉得腿软、想休息。好脾气如他,都忍不住训斥了一番,这家伙才扭扭捏捏、万般不情愿地去藏书阁了。 想到这里,他又长叹了一口气——从师弟到徒弟,就没有一个让他省心的。 他觉得自己需要再一次闭关,耳根清净、一身轻松! 今夜,他撤去了自己峦岛的结界,让月光直接照射进来,他方可沐浴在静谧的月光下,离开自己所住的阁楼,到池塘边散散心。 哪知还未走到池塘时,便闻到一阵烤鱼味,心下诧异,循着味道快步过去,居然见一位陌生少女哼着歌儿在踢水……旁边,竟架着一条烤了个半熟的鱼! 这池塘里的鱼,可都是他与昆仑山的銮熠上仙讨来的观赏鱼,状形奇特、鳞片如珠、尾尾不同,珍稀异常。 如今的两尾,一尾成为了地上的白骨;另外一尾,正在火上呲呲冒着烟。 此情此景,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这少女居然还扬起脸,问他:“我烤鱼乃是一绝,你要不要来尝尝?” 此景此情,真是成何体统! 他待要将脸一板,突然,一尾鱼递到了他脸庞前,香喷喷的烤鱼味顺着鼻翼溜进了他的五脏六腑……立时,他的胃不属于他自己了! 不行! 我不可以!! 他这样想着,却连手都不属于自己了,他神差鬼使地、慢慢地伸出手去,接过了这尾烤鱼,神差鬼使地……咬了一口! 肉质鲜美、弹嫩可口…… 辟谷多时的胃,马上发出第二波呼召,他又慢慢举起这尾鱼,不争气地咬了第二口。 銮熠上仙,我对不起你啊!他一边唾弃着自己的堕落,一边神差鬼使地坐了下来,哧溜哧溜就吃起了这尾烤鱼。 风凝霜心下大喜。眼前这名师兄,不仅没有责怪自己烤起了鱼,还很给面子陪她一起吃,可见是轻易近人、毫无架子,甚好! “这位师兄,我叫风凝霜,是这样的……”她解释了一番,略去容凤珩不说,只说自己今夜练习驾驭灵兽,谁知那灵兽不知为何发了脾气,将她丢到这里就飞走了。 魏琰玉吃完了一尾鱼,掏出袖中的绢帛,拭了拭嘴角,打量面前这少女片刻,微笑道:“原来你就是风凝霜。我听过你,你就是那制作出续骨膏,以及能够驾驭烈焰鸟的人,实乃良才。” 风凝霜大喜,此人不仅没架子,还懂得赞美别人,可见是明事理识大体的,当下便一拍他的肩膀,谦虚道:“嗐,瞧师兄你说的,也不是什么良才啦,一般啦一般啦!哈哈哈哈哈哈......” 魏琰玉愣了片刻,忍俊不禁:“你也别师兄师兄的叫了,我是……” “对对,叫师兄也忒见外了。”风凝霜豪气地一拍他肩膀,“五湖四海皆兄弟,我就叫你大兄弟了!” 魏琰玉:“……” “对了,大兄弟,这儿是你居住的地方么?”风凝霜扭过头,手搭凉棚,远眺那如梦如幻的楼阁。 魏琰玉:“……算是吧。” “你一个人住?”风凝霜远眺那楼阁,里面是什么样子,她有些好奇。 魏琰玉想了想,住这里的不只有他,烈焰鸟也住这里,勉强来说,也不算是一个人,便道:“也不算是。” “喔!”风凝霜转过脸来,眨着澄亮的眼睛望着他,“大兄弟,那你可要小心了!” “小心什么?”魏琰玉一头雾水。 “咳,此事说来话长,但想必你也知晓一二。”风凝霜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说,“你们内门弟子里面,不是有个程师姐程梦鸢么?” 魏琰玉乍听她提起程梦鸢,愣了愣:“对啊,怎么了?” “方才听你说峦岛不止你一人住。那你日常和她相处,可得让这她点,别得罪她了!”她听他说这峦岛不止他一人住,很自然地认为程梦鸢也住这里了。 魏琰玉:“嗯?” “她的性格可不太好相与,更何况……”风凝霜左右望望,悄声补充道,“更何况,她与咱们掌门魏琰玉的关系,可不一般!” 她左右两只拇指对着弯曲,给他丢了个“眼神”,意思是:你自己领会领会。 魏琰玉:…… 魏琰玉:“何出此言?” 风凝霜一脸认真地解释:“我看大兄弟你平易近人,又极有气度,想必是平日只顾着修炼了,不食人间烟火,不知道人心险恶。我在那外门考测时,就因为腿上有续骨膏的香气,我被她折腾得呀……”她将当时的状况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 原来当日傅师弟与我取续骨膏,是要与你医治的——魏琰玉这么想着,一时没有说话。 风凝霜看他没说话,以为自己这个重磅消息让他太过震撼,一时不见得相信,便继续补充:“你想想看,掌门魏琰玉的坐骑当时都被她弄来了,我当时摔了个半死,差点过不了考核呢!” 她又讲起当日温泉峦岛中的事,略去了傅天霁那一节,说起自己给烈焰鸟找火蛎虫,捧腹大笑道:“你是不知道呀,那只笨鸟儿,贪吃得很呢!” 那只“笨鸟”,是我的坐骑——魏琰玉无语望天。 第四十七章 且听霜吟 风凝霜自顾自说得正欢,不经意间瞥见他腰间的佩剑,眼睛登时一亮,艳羡无比地说:“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大兄弟你佩戴的,乃是一把绝世宝剑呀!” 魏琰玉微微惊讶:“我未抽剑离鞘,你居然看得出这是一把无锋的宝剑?” 风凝霜“嘿嘿”一笑,道:“实不相瞒,我从小便对剑有一种独特的感应,即使未曾亲眼见那剑,对它们的外形与气息,我亦能有所感应。” 她说起当日程梦鸢出的最后一道附加题,她便感应到那剑对程梦鸢有畏惧的气息,并不能默契以对。 魏琰玉沉默片刻,道:“你这天赋确实十分特别,可否再详细说一说?” 风凝霜一手托腮,边想边道:“每把剑,其实都会有自己独特的气息。有些剑散发着腐朽味,这是一把无用的剑;有些剑散发着血腥味,这是屠戮无数人的剑;有些剑则散发着一股凌厉的仙味,这是修仙之人的剑。” “而你的剑,除了凌厉以外,还有一种王者之气。”风凝霜望着他腰间长剑,“这不是一般的剑,应该是……具备某种强烈属性的剑。” 魏琰玉此刻真的惊讶了。他一直沉敛气息,腰间的长剑亦未被他灵力唤醒,换句话说,就像一个闭目熟睡之人,她却能够从这熟睡的人身上感受到他的性格,甚至品性? 风凝霜没有留意魏琰玉的神色,说着说着,突然岔了神,想起那坨冰块。 那坨冰块身上其实亦有极淡的剑气,但是淡得已经如同空气,基本可以说是没有了,就像是……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曾经佩戴过剑,但那剑早已不在,现在他身上所余的,不过是一把木剑,毫无生气,只是作为他御剑行走的工具而已。 风凝霜托着腮,抬头望明月,脚又不自禁地踢起了水……距离那坨冰块回来,还剩十来天了,他在哪里呢?现在在做什么呢? 魏琰玉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再度打量起眼前的她。 眼前的少女羽睫细密,眼尾微微上挑,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俏皮;鼻梁高挺,眉黛如烟,散发着一种俏皮又淡然出尘的气质,就像是……月色下极致盛开的荷花,光泽柔和,让人无端地,想一看再看。 魏琰玉端倪她的侧颜许久,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风凝霜回过神来,伸了个懒腰,礼貌回绝道,“改天吧大兄弟,时辰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哦对了,可否麻烦师兄你送送我?” 魏琰玉长身而起,负手道:“为何要我送?” 因为我没有灵力,无法御剑呀,风凝霜望月蹉叹。 魏琰玉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微笑道:“你既是无法御剑,那不妨就多留一会儿。有个地方,我希望能带你去看一看。” 风凝霜想了想,也罢,人家一再邀请,总不好拒绝;更何况等会还要麻烦人家送自己回去呢! 她点了点头,魏琰玉便一拂袖,腰间长剑铮然一声长鸣,脱鞘而出,剑身似有火焰烈烈而焚,且果然是没有锋刃,乃是一把钝剑。 “这把剑叫做炎阳之剑。”魏琰玉袖袍轻拂,便有一阵风将风凝霜包裹,轻将她送到自己的剑上,“虽是一把无锋的剑,却秉性属火,凌厉非常。” 风凝霜捧场道:“正是,我一看大兄弟你的剑呀,就是上古宝剑!” “上古宝剑……倒是谈不上。”魏琰玉声音极淡,像融在风中,“自古宝剑易得,上古宝剑,却可遇而不可得。” ** 两人在夜空御剑飞着,风中飘来淡淡的竹叶清香,风凝霜吃得饱了,瞌睡虫逐渐上脑,头一点一点的,差点失脚从剑上摔下,幸亏魏琰玉暗中灵力护持,一路带她到了某个地点。 一降落,风凝霜登时被呼啸而来的冷风吹醒了三分,撑起眼皮四处张望,只见这里光秃秃的,没什么景致,唯独远处几株老松柏孤鹜地站着,松柏树下有一个玉石台,打磨得极是光滑,远远都能看见月色的反光。 再往前,就是不见五指的漆黑,原来他们处在悬崖峭壁上的一处空地。 “跟我来。”魏琰玉收了剑,往那玉石台走去。 风凝霜跟在魏琰玉身后,呵欠连连,走到松柏树下时,魏琰玉让开了身子,头微微偏了偏,示意她看那石台。 那石台上别无它物,只惟余几截断了的剑,安静地、孤零零地躺着,像岁月的弃婴。 风凝霜怔了片刻,走上前去,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忽然伸出手去摸这几截断剑,摸了好久、好久,也不曾说话。 魏琰玉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问道:“看出什么了吗?” 风凝霜还是没有说话,魏琰玉绕到她身侧,怔了一怔。 只见那断剑上,多出了一颗晶莹的水珠……再一看,只见风凝霜眼眸中,不知何时聚起了泪光,不过一会儿,又滚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魏琰玉静静地望着她。 过了很久,风凝霜才轻声道:“我感应不到什么,但是摸着这把剑,就觉得……很是悲伤。我…我只是觉得很悲伤。” 她抬手,拭了拭眼泪,“这把剑,叫做什么名字?” 魏琰玉移开目光,也落在这断剑之上,目光沉沉如水。 “这把剑,名为霜吟。” “霜……吟?”风凝霜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伸出手,食指绕着那锋刃抚了抚,一滴血顿从食指沁了出来,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虽然这剑断了已许久,但剑刃仍锋利无比,她甚至可以想象当年它的主人,带着它时,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所向披靡。 风声呜咽而过,风凝霜只觉这风中都充满了一股悲戚之气,像是霜雪哀鸣。这种悲伤太过浓重,她甚至不想问这剑之前的主人是谁、又是为什么断的。 她潜意识仿佛在回避这个问题,身子一转,裹紧了大氅,有些脚步踉跄地往回走。 魏琰玉很快跟上,御剑带上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峦岛。 “很抱歉。”降落时,他对她说道,“因为你说过你对剑有独特的感应,所以我想带你去看一看那把剑。” 风凝霜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这剑是为什么而断的?” 第四十八章 在下魏琰玉 魏琰玉轻轻笑了笑,道:“这乃是本门的机密,我想除了二位掌门,并没有其它人知道。” 风凝霜差点想对他翻个白眼,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深更半夜的,带我去看个鬼啊? 她生性乐观活泼,很快将那丝悲戚感抛诸脑后,伸了个懒腰,道:“真的不早了,可否劳烦师兄送我回去?” “好。”魏琰玉爽快应道。 风凝霜打着呵欠,顺口道:“对了,和大兄弟你唠嗑了一晚,很是高兴,还不知道大兄弟你的名字呢?” 魏琰玉微笑道:“在下不才,表姓‘魏’。” 风凝霜微微一愣:“魏?” 魏琰玉:“名讳——琰玉。” “……” “…………” 寂静。 沉寂。 死寂。 风凝霜感觉到自己嘴角抽了两下,干笑道:“什…什么?” 开玩笑的吧?是同名同姓吧?或者我已经睡着了,在梦中? 魏琰玉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继续笑着补充:“在下名讳魏琰玉,是为本门掌门。” 风凝霜尴尬到感觉自己脚趾能抠出一整座殿宇来,尴尬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自己今晚都说了些什么呀?不堪回想。 不对,魏琰玉不该是个半百老人么?眼前这个人,也忒年轻了吧?看上去和傅天霁差不多的年纪啊! 不过,我呸……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自己,掌门魏琰玉是个老人不是? 可恶,这该死的刻板印象!风凝霜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魏琰玉看着面前五官扭来变去的风凝霜,微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让我知晓你么?此刻我人已在你面前,怎么却这般反应了?” 风凝霜勉强让自己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呵呵”干笑了两声:“哪里哪里?在下渺小如萤火虫,怎么能说让皓皓如明月的掌门你知道我呢?” 魏琰玉笑笑,委婉地点破她:“续骨膏何等珍稀,你却制作了出来,且在外门中大肆地使用续骨膏治病。这等消息,岂不是能传入我耳中么?” 风凝霜这下没作声了,低头望着脚尖,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来,承认了下来:“是……我承认,确实是有这么一个动机。” “你很聪明。”魏琰玉望着她,温声道,“这么做,是要我收你为徒么?” 风凝霜:“……收徒倒是不敢想,只是希望掌门能够让我入内门,已是莫大的恩泽了。” “怎么不敢想呢?”魏琰玉微微一笑,“在你知道我的身份之前,表现得十分自如,此刻也大可不必拘束。入内门只是我一句话的事情,但是我想听听看,你为何不敢光明正大参加内门考测,反而迂回曲折地来这么一遭?” 一句话概括:你为何找我走这后门? 风凝霜只觉老脸都丢尽了,知道他表达得婉转,是为给自己留点情面,真不愧是谦谦君子的作派。 在这个谦谦君子面前,她倒显得有点藏着掖着了,当下只能叹一口气,坦诚道:“不瞒掌门,因为我没有灵力,能过外门的考测已属侥幸。所以、所以我只能够用这个法子,让掌门知道我的存在,并且能够给我…给我开这条路。我虽没有灵力,但若入了内门,将来或许能借得一两样宝物,好给我爹娘报仇。” 她说完这番话,眼睛都不敢看魏琰玉,低着头,惴惴不安地踢着地上的青草。 魏琰玉笑了笑,道:“原来如此。嗯,你很坦诚,只是你仍需参加考测,我不可与你开这条路。” 风凝霜心下一凉,说不出的失落。但人家贵为掌门,秉公做事,一点错儿都没有。她只能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嗯,我知道了……” 话未说完,魏琰玉忽打断她:“你亦不必失落,我既说你需参加考测,自然是对你有信心的。” 风凝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魏琰玉:“只因你其实是有灵力的,只是你体内灵力脉络十分紊乱,隐而不现罢了。”他说着,朝她迈进一步,右手轻举,覆盖在她的天灵上。 风凝霜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但当魏琰玉的手一触碰上她的天灵盖,她忽觉一股温热的气息灌注而下,与此同时,一股力量从丹田奔涌而出,与那气息交融汇通。 霎那间,这两股气息在体内运行了几周,她筋络尽数疏朗,再睁开眼时,整个人仿佛重生一般,目力、听力都敏锐了千万倍。 她惊讶地摊开手掌,过往看过的所有关于灵力的知识浮上心来,试着一运灵力,“嗤”的一声,一团微弱的火苗,在掌中出现,照亮了她惊喜万分的眼眸。 “我、我……”她望着这火焰,欣喜若狂,一时说不出话。 “你不仅有灵力,而且你灵力的属性,与我乃同出一辄。”魏琰玉负起手,遥望远方,轻缓道,“你想那烈焰鸟乃是上古灵兽,怎会被区区几条虫子打动?若不是与你有相同属性,岂会与你真正亲近,轻易被你驾驭?” “对、对!”心中的疑窦被解开了,风凝霜惊喜连连,灵力变幻,掌中的火焰也跟着明灭。 魏琰玉收回目光,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微笑道:“现在是否敢想做徒弟的事情了?” 风凝霜抬头望向魏琰玉,眼前这个人不止开启了她的灵力,更是对她过内门考测有如此信心,这样好的掌门,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哇!她心中感动万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如果凝霜能过内门考测,定要拜掌门为徒!” “这就对了。”魏琰玉和蔼地笑了笑,“以后见着我,亦不必拘束。好了,也不早了,我这就遣烈焰鸟送你回去——你且记住,回去以后抓紧时间,好生修炼。” 风凝霜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望着魏琰玉,使劲地点了点头。 魏琰玉袖袍轻轻拂了拂,散出一股至纯的炎阳气息,陡听夜空中一声长鸣,烈焰鸟一团火光似的,俯冲下来,停在魏琰玉身旁,冲风凝霜歪脖子、翻白眼,敢情还记着她没给自己虫子吃呢! 魏琰玉忍俊不禁,拍拍它脑袋,它才安静下来。 待风凝霜跃上鸟背时,魏琰玉忽道:“哦对了,蜀门有门规,二位掌门的峦岛未经允许,是不能轻易进入的。为免麻烦,你不必对任何人说见过我。” 风凝霜抱拳一礼,谢过魏琰玉以后,想了想,又问了些关于灵力的知识,方才千恩万谢地离去。 第四十九章 为什么竟是你?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时间都过得倍儿快。 风凝霜将自己关在房中,日夜不分地勤练,大有“山僧不解数甲子”的态势。 她本来理论知识就扎实,被魏琰玉开启了灵窍以后,功力更是一日千里,诸如御剑、祭剑,已经能够自由运用了。 这一日早间,她正在房中打坐,突然听“咕咕”声响,睁眼一看,一只肥白的鸽子又停在了窗棱上。 解开鸽子腿上的竹筒,打开里面纸条一看,又是容凤珩的邀约,她提笔写了个字“忙”,给放飞了鸽子。 这已经是十天里的第三回了,每次她都一个“忙”字给拒了。 当时答应容凤珩的邀约,很大的部分是为了要弄清楚那坨冰块的意思。但为父母报仇的事她一刻不敢稍忘,现在既然有了灵力,当然是要抓紧时间练习,争取入内门拜魏琰玉为师,至于傅天霁什么的,早被她抛到爪哇国去了。 正在继续打坐,忽听窗台上“咕咕”作响,睁眼再看,只见那只鸽子又飞回来了,她打开竹筒倒出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酱,然后跟了个t.t(哭泣)的表情。 风凝霜哭笑不得,合着来了几天的信,今天终于直切主题了。正待给他拒回去,忽转念一想:那日是因容凤珩来信、自己赴会,才能遇见烈焰鸟,这之后才有遇见魏琰玉以及后续开启灵力的事,四舍五入起来,这容凤珩也算是对自己有恩。 这紫金云酱嘛,制作步骤虽繁复,尤其是那黄金九层塔更是西南山脉才有,若是以前,自是不能轻易去;如今自己有了灵力,去走一趟、采摘采摘理应不成问题。遂提笔回了个“可”字。 放飞鸽子以后,她一时不能专注在打坐上,重新运起灵力,掌中腾的一下升起火苗,她凝神屏息瞧着这火苗,但它只是扑腾了两下,便熄灭了。 风凝霜叹了口气,别的都好说,唯独是这火焰,她根本不能自如驾驭,一会能燃久一些,一会转瞬即逝,就像风中的蜡烛,不定哪一刻就被吹熄了。 还是不能自如驾驭这火啊。风凝霜十分心烦,索性收了灵力,在房中踱来踱去。 那一晚,魏琰玉与她粗略说了火焰的等阶,譬如有那最初级的拾薪之火,顾名思义,就是捡拾柴薪便能点燃的凡间火焰,再往上有焚烈之火、三昧真火、黑焰灼火、玉镜烈火、化龙真焰……总共六阶,拾阶而上。 当时她想起程梦鸢也是火焰的属性,便好奇问起了魏琰玉,魏琰玉答曰:是第三阶,三昧真火。 她沉默了片刻,想那程梦鸢身为大弟子,修炼已有多年,才不过是第三阶,自己这得修炼多少年才能问鼎最高峰呢? 她想着想着,又问魏琰玉修炼到哪一阶了,这回魏琰玉倒是笑而不答了,她顿觉窘迫。也是,掌门的功法乃是一绝密,怎么可能随意透露呢? 魏琰玉当时负手望月良久,方道:“世间功法无穷尽,想那化龙真焰之上,还有一种只存在传说中的火,却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的样子。 风凝霜震惊了,还有?这得练级到猴年马月去了? 想到这里,她托起了腮——自己这拾薪之火,还时灵时不灵的,与其靠着苦练才能达到彼岸,不如也顺便研究研究其它仙籍,比如阵法和法宝什么的,毕竟为爹娘报仇,她不想等得太久。 拿起桌面的一本典籍,依旧翻阅着,一边记一边写,不知不觉,已经月上柳梢头。 风凝霜揉了揉眼眶,实在有些累了,便打开荷包,想取出娘亲留下的梳子看看。疲惫的时候,她一贯是用这样的方法激励自己。 取梳子的时候,也许太过随意,一片紫色的花瓣被带了出来,飘飘荡荡,落到了地上。 她怔了片刻,才俯下身子去拾那花瓣,那银白色长发的身影,不知不觉出现在了心间。 她望着这花瓣出神,今天是他离开第几日来着?有好些日子了吧? 脑海间突然划过一道灵光——不对!有哪儿不对! 魏琰玉能一眼看出自己有灵力,还能给自己开启灵窍,那坨冰块为什么当初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灵力? 如果说那坨冰块的修为不如魏琰玉,所以看不出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还记得当日在灵剑山庄,从那些弟子的口中得知,傅天霁乃属蜀门第一高手,更何况,那四大妖王之一的狼妖,不是他亲自斩去的吗?那狼妖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轻描淡写地抹去了,说他修为不如魏琰玉,打死她也不信。 但是,如果他能看出自己有灵力,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不开启自己灵窍?让自己在外门考测中,苦苦挣扎,甚至宁可换主考人,来阻挠自己过外门考测?这都不符合逻辑啊!自己哪儿得罪他了?没有哇! 风凝霜不淡定了,气得重重一拍桌子,可恶的傅天霁! 还有那什么试灵石,八成是拿来诓她的!想到这里,更是气得她重重一踢桌子——不小心力道大了些,又捂着自己的脚趾,痛得原地跳了几跳。 她气鼓鼓地回去打坐,越坐越气,索性放弃,推门而出,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捏着拳头,在肚子里大骂:傅天霁,你给我等着! 既然修炼不下去,干脆就去那西南山脉走走,摘点黄金九层塔做紫金云酱吧!到时顺便也问问容凤珩,他知不知道这茬儿?如果他也知道,却联合着这坨冰块一起骗她的话,那这酱……就让他可望而不可得!让他口水与眼泪一起流去吧! 哼!! 风凝霜御剑在风中飞着,袖袍鼓得和她的肚子里的气一样,她自恃脾气还挺好的,为什么每次这坨冰块都能成功气着她? 山脉的轮廓近在眼前,正准备找个地方降落,突然听见一阵凄惨的呼声:“救命——救命啊——救命啊——!!” 声音嘶哑颤抖,像受到什么惊吓,都喊破音了。 风凝霜一愣,这声音听起来挺熟的,一时却想不起是谁,赶紧循声降落,只见前面连滚带爬跑来一个人,身形瘦弱,脸色像陈皮一样暗沉,她顿时想起,这不是她还在做杂役时,那个处处针对她、外号陈皮猴子的陈辟么? “怎么了?”她走上前,此人烦人归烦人,但与她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看他现在这满身草屑、极度惊恐的样子,这里是西南山脉附近,不会是遇到什么妖魔了吧? “又、又来了。”陈辟指着后方,眼白一翻,直直地倒了下去。 风凝霜拍了他两下,“啧”了一声,这就晕了?胆子也太小了吧。当下便抽出剑,往反方向走去——管它什么妖魔,只要是在蜀门地界内,都是些好收拾的,她现在有了灵力,正好让她小试牛刀。 拨开草丛走了百余步,突然整个人僵在原地,只见一具尸体“躺”在地上,眼眶和两颊深深的凹陷,血肉都没了,只剩下一层皮似的裹着,有蛆虫从他鼻孔里爬进爬出,不知死了多久,既恶心又瘆人。 风凝霜静静地看着,虽然这尸体已面目全非,但从衣着上,她认得是一名外门的师兄,为人很是热心肠,在她偷懒的那些日子里,总是给她打掩护,使她不至于被大师兄责怪。 她蹲着看了他很久,举起他干枯的手,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地放下。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外门,又传到了内门,不多时,就有许多内门弟子前来查看,人人在震惊中议论纷纷,都说这事儿多日不再有了,怎么今日又来了? 风凝霜没有再去现场,因为她去照料阿瑶去了,阿瑶因为今日围观了那尸体一小会,回来又是大吐特吐,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何必去呢?”风凝霜轻轻理着她鬓边碎发,“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是......凑热闹吧。”阿瑶苦笑,又摇着她的手,“带我出去喘口气吧,我快闷坏了。” “好。”风凝霜轻轻地说,将她从床上搀扶下来。 ** 外间已是傍晚,却没有夕阳,一层叠一层的黑云,看样子要下雨了。 风有点大,隐隐带来些桂花的香味,两人很默契地往山坡处的某个方向走去。 树下的景致还是没有怎么变化,与阿瑶庆祝生辰时的红灯笼还挂在桂花树上,跟着狂风一起摇摆,像随时就要被刮走了,阿瑶走到树下,伸出瘦弱的双手,像是要接住这些随时掉落的纸糊的灯笼。 “霜霜,你看,这些灯笼好像都要掉了。”阿瑶叹息般缩回了手,笼入了袖子中。 风凝霜站在她身后,袖袍在狂风中翻滚,阿瑶没有听见回话,纳闷地转过头去,颈上竟感觉有些凉,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 一把剑,正静静地横在她的颈动脉处。 秋风中,风凝霜的声音萧瑟无比:“为什么这么做?” 第五十章 诡魅之术 “为什么这么做?”风凝霜定定地望着她,“为什么竟是你?” 鲜红的指甲长出来好几截,又尖又硬,白瑶将它们藏在袖子中,一脸无辜地说:“霜霜,你这是做什么?” “不要再装了。”风凝霜握剑的手很稳定,剑尖却微微摇晃着,映出一丝惨淡的光,“那具尸体的指甲缝中有金粉,那种金粉,就是你衣服上的。” 白瑶穿的正是那日风凝霜送她的衣裳,洁白的苏绸,上面绣着几朵精美的牡丹,洒着金粉。此刻在风凝霜看来,却太过刺目,将她的眼睛都刺痛了。 白瑶沉默了片刻,手缓缓从袖子中伸出来。风凝霜一声厉喝,剑刃顿时光芒大涨。 白瑶呆了呆,指甲倏忽收回原状,又缩回了袖子中,像是很惊喜、又像是要急哭的样子:“霜霜,你有灵力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误会我了,金粉到处都是,怎么就说是我呢?” 风凝霜冷冷地说:“那金粉是我取真正的黄金细细碾磨而成的,不是一般的粉末!” 白瑶又沉默了下来,很久很久,她忽然“呵呵”笑了出来:“霜霜,真不愧是你,你对我的生辰,真是费心思了呢!” 她的手从袖子从伸出来,十指的指甲见风就长,殷红尖长,她“啪啪”鼓了鼓掌:“所以,你要拿我怎么办呢?” 风凝霜冷声道:“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装晕装吐,又要我陪你出来走一走。你下一个下手的对象,就是我吧?” “啧啧啧,”白瑶桀桀笑了起来,又拍了拍掌,“真是我的霜霜,好机灵呢!” 风凝霜盯着她,一字一顿:“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白瑶好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那一天,你告诉我,你没有灵力……” “你可知道,我为了通过考测,费了多少心思?你可知道,我离开家乡,千里迢迢来到蜀门,就是为了能够修炼术法?你可知道,我爹娘对我寄予多少期望?” “可我失败了。而你,你这个唯一通过考测的人,却告诉我你根本没有灵力?呵呵…真是可笑!我费尽千辛万苦想得到的东西,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你居然还告诉我,你没有灵力?!你这种人,最是可恨!!” 白瑶望着风凝霜,垂下的双手,指甲还在不停地长,瞳孔逐渐蔓上一层猩红,眼白浑浊。 这种情况,风凝霜似曾相识。当日灵剑山庄,谢缙的那双眼睛,也是差不多如此。 难怪在当日的第三道考核,死都不怕的白瑶,面对那十几头灵兽,却怕得发抖,迟迟不敢上前,原来她早就被魔力浸染上了。 灵兽的灵力都十分强大,与魔性正好相克,所以她不敢上前——推算时间,她被魔力浸染应该是在那黑蚁岛上的时候。那时她受了这样重的伤,却还能钓回飞鱼,已令人诧异。 风凝霜望着状若疯癫的她,平静地道:“你清醒一些,你现在并不是你自己。” “我比任何时候确定,这才是我自己!”白瑶一声尖啸,头发也急遽生长,狂风之中,她形如鬼魅,身形一闪,躲开风凝霜的剑,十指弯曲如钩,急速往风凝霜面门抓去。 风凝霜矮身一躲,御剑而起,在半空运起祭剑诀,一剑往白瑶头上劈下来! 白瑶头发一甩,卷住这把剑,轻轻松松就把它甩到一边,狂声大笑:“你这点灵力,以为能把我怎么样?” 风凝霜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脚尖踏在一根伸出的树枝上,稳住身形,低头看下方,白瑶的头发长得可怕,像虬杂的树根,披散在地上,她抬起头,举起尖长殷红的十指,狂笑着:“这就是力量,这就是力量!多美妙啊!” “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风凝霜静静地俯视她,“这不是修炼的正道,你已经误入歧途了。” 白瑶冷哼一声:“正道?什么叫做正道,什么叫歧途?风凝霜,你以为自己就是正道?你暗地做紫金云酱,想贿赂容凤珩,背地里又和傅天霁眉来眼去,你以为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目露凶光,头一甩,长发直朝树上的风凝霜卷去,如瀑的长发发尾,竟尖如银针,去势又快,眼见就要缠上她。 风凝霜眼中一凝,屏息静气,双指一并,地上的剑被她灵力一唤,疾冲她而去,在白瑶的长发袭卷来之际,将她一载,离开了这根树枝,往另外一个方向飞去。 “啪”的一声,风凝霜原本站立的那根粗壮的树枝,被长发一绞,利落地断掉了。 白瑶一击未中,转头望向风凝霜,见她御剑站在半空,冷笑一声,无数长发就地竖起,将她人送上半空,与风凝霜平行而立,冷冷地望着风凝霜:“你以为会御剑就能躲得开?” 风凝霜望着她,内心泛起哀怜,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手软,双指并拢而出,轻吐出一个字:“起!” 接下来的场景难以用言语形容,只见八条火龙般的烈火从四周呼啸而起,半空之中,以白瑶为中心的头顶,凭空也出现了一团火,与地面的八条火龙首尾相接,瞬息之间,焚天烈火照燃黑云重重的夜空。 白瑶措手不及,陷在滚滚烈火中,黑发被点燃,她整个人也从半空重重跌到地上。 风凝霜御剑落到地面,望着烈焰中的白瑶,“我的确灵力还不足,但是,用这八羲火龙阵来困你,足矣。” 白瑶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咬牙想运魔力,顿时,身上出现了八条烈火凝成的火绳,紧紧将她裹缠,她半分力气也使不出,瞪着猩红的眼,看风凝霜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她心中恨极怒极,“原来你竟早就在这里布好了阵法?风凝霜,你这个心机深重的臭女——” 身子一暖,原来风凝霜走到她面前,竟是蹲下来,抱住了她。 她愣住了,微微仰起头,低喃着:“你不杀我?” 风凝霜柔声道:“阿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陷,你是被魅魔利用了,中了她的诡魅术,你在这儿等着,我这就找人来救你。” 她说着,放开阿瑶,急急御剑而起,呼啸往中央那些峦岛飞去。 白瑶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天边的黑云一层叠一层,重重压下来,她不自禁地想起那一天,黑蚁岛的那一天…… 血液都快要流干的她,躺在地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力量,要活下去,要过考测。 这么想着,突然有人在身边轻笑,她看不见人,却能听见一个动听的女人声:我能给你力量,只要你愿意让我进驻你的心灵里。 那女人的声音有着她无法拒绝的真挚,她高兴地答应了。这之后,她果然感觉体内的力量逐渐增强,虽然与她的灵力相悖,但是这股力量更强大,强大到她控制不住自己。 慢慢的,她变得嗜血,将人的精血吸干,她的力量便更是强大,她不可控地爱上了这种感觉。 “我从未比现在更确信,这才是我想要的。”她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殷红的指甲映出血一样的光泽,她突然发疯一般大叫,“我不要你解开我的什么诡魅术,风凝霜——你给我回来——回来!!” 风凝霜自然是听不见的,她御剑往中央那座峦岛冲去,那里正是魏琰玉居住的峦岛——只听“铮”的一声,她被弹开好几丈远,差点没从剑上掉下去。 一名弟子循声御剑赶来,只见是生面孔的风凝霜,不禁愣了愣,“掌门闭关中,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你是何人?” 风凝霜怔了片刻,魏琰玉又闭关了?那现在还有谁能解开诡魅术? 她记得当初在灵剑山庄,傅天霁瞬间就解开了谢缙所中的诡魅术。 但是…傅天霁现在也不在啊。 风凝霜急得嗓子冒烟,“那…容师兄呢?” “容师兄被掌门派遣前去检查黑蚁岛的结界。”这名弟子疑惑地打量她,这人是谁?以前没见过啊。 “你是何人?为什么又是找掌门,又是找容师兄的?” 风凝霜心急如焚,转身就要御剑离开,又回过身来,急匆匆地问:“这位师兄,你可知道有何人,能够解开魅魔的诡魅术?” 这名弟子闻言,大吃一惊,差点从剑上掉下来,“魅魔?这是四大妖王之一啊!谁中了这种术?这可不得了,除了二位掌门,这、这都没有人能够解啊……” 风凝霜顾不得他的絮絮叨叨,没等他说完,一跺脚,转身就往那座熟悉的峦岛飞去。 傅天霁,傅天霁,你千万要在啊…… 她心里面只有这一个名字,像浪潮翻涌,一遍遍将这个名字送上她的心尖。 她呼啸冲向那座温泉峦岛,却也被重重一弹,弹出去老远,她咬牙再冲…再冲……那日烈焰鸟做的傻事,她现在也跟疯了一般,重复地做着。 额头上忽然一凉,一滴水落下,风凝霜抬头一看,黑云密布的天空不知何时落下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很快就变成瓢泼大雨,细细密密织满了整个天幕。 “为什么,你还不回来?”她终于停住了所有动作,怔怔地望着天边。 第五十一章 一朵永不枯败的花 大雨中,风凝霜全身都湿透了,头发湿哒哒地搭在肩头,失神落魄地往回赶。 赶到困住阿瑶的地方的时候,一见眼前的景象……全然怔住。 自己的八羲火龙阵不见了,几十名内门弟子正御剑站在半空,捻着剑诀,数十道光芒照耀而下,像密集的牢笼,将阿瑶困在其中。 这几十名内门弟子的中央,站着一名她相当熟悉的身影,口中念念有词,无止息的烈火从她掌中倾覆而出,落下的雨滴都变成了滚烫沸水,降到地上那牢笼之中,淋在阿瑶身上。阿瑶皮肤被烫出呲呲白烟,掩着自己的脸,惨叫不断。 她身影左冲右突,就是突不出那阵法,像困兽一般,在火与沸水中哀嚎不断。 “你这是干什么?!”风凝霜冲过去,厉声喝问程梦鸢,“她已经中了我的阵法,只等掌门过来,便可以解开这诡魅术!” “风凝霜!”程梦鸢斜睨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你擅自包庇修炼邪法的同伴,还敢跟我犟?滚!” 风凝霜身形一闪,站到她面前,直直盯着她,一字一句,可谓咬牙切齿:“当日如果不是你擅自带我们到那黑蚁岛上,阿瑶也不会被魅魔所蛊惑!” “蛊惑?”程梦鸢一声冷笑,“怎么不见魅魔蛊惑我,也不见魅魔蛊惑别的人,偏偏就是这外门杂役?诡魅术所蛊的,总是那些心术不正的人。这样的人,死了也活该!” 她一把推开风凝霜,手中大火更炽,滚滚朝底下的阿瑶倾覆而去,阿瑶倒在地上,不知该捂住身体哪个部位才好,裸露的皮肤全部被烧焦,惨不忍睹。 “三昧真火,专治世上一切妖魅!”程梦鸢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你既选择入魔道,早就该想到今日的下场。” 风凝霜全身发抖,一把抓住程梦鸢的手腕,“师姐,你不能再动手了。再继续下去,阿瑶就不行了!” “哦?你叫我师姐?”程梦鸢瞥她一眼,森然道,“你还知道我是蜀门的大师姐?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和二掌门搭上线的?” 她说着,眼神愈发阴狠起来,“你进我蜀门,到处蛊惑人心,甚至蛊惑二掌门责罚我,废我四位弟子的功力,逐出蜀门。风凝霜,你好大的本事啊!” 风凝霜怔了片刻,傅天霁居然替她出头了? “妖孽!”程梦鸢狠狠啐了一口,“我就知道你入我蜀门,居心不良!焉知你是否那魅魔的手下,配合这外门杂役,来搅乱我蜀门的?” 风凝霜回过神来,盯着程梦鸢,一字一顿道:“我知你恨我,但在情在理,此事都应该等二位掌门来处置。你无权污蔑我,更没有资格对白瑶私下杀手!” 程梦鸢呵呵冷笑,一块令牌倏尔被她亮在手中,沉声说:“蜀门有令,二位掌门不在场的情况下,我程梦鸢就是第一主事人。修炼邪法之人与妖孽风凝霜勾结,现令——一人除之,一人废除功力,逐出蜀门!” 她这一声令下,四周弟子更是祭起灵力,底下牢笼光芒大涨,照得雨夜一片惨白,浑身烧焦的阿瑶再度发出一声惨叫。 风凝霜全身皆被淋湿,一一看过去,只见那些弟子们包括程梦鸢,都罩在一层灵力罩中,分毫未湿,只有自己与阿瑶是如此狼狈无助。 弱小的人,一贯都只能如此挣扎么? “不要再折磨她了!”风凝霜厉声吼道。 程梦鸢睨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你跪下来求我。我可以考虑放这杂役一马。” 风凝霜定定站着,瞬息之间,念头翻涌数百回,最终一咬牙,道:“我即使求你,你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因为,你就是这种人!” 有一种人,是软硬都不吃的人、是睚眦必报的人。你愈是求她,她愈是来劲,那点仇恨在心中,是怎样都不会被消灭掉的。这种人往往偏执至深。 “看来你很了解我。”程梦鸢高傲地一抬下巴,“你既了解我,就该知道,我程梦鸢最恨的是什么。考核那天,你竟敢用青草替代碧灵草来欺骗我?风凝霜,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骗我、背叛我的人!” 风凝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她还能说什么?对着程梦鸢,她无论怎样说,都是错的。你不能叫一个偏执狂改变,正如你不能将一个装睡的人唤醒。 程梦鸢高高在上地睨她一眼,掌中灵力一运,三昧真火大炽,直冲底下的白瑶狂啸而去。 眼见那团火就要触到阿瑶,程梦鸢只觉眼前一花,风凝霜正以比那团火更快的速度俯冲而下,冲到阿瑶身边,将她一抱,就地一滚,“嘭”的一声,程梦鸢那团火刚到,在原地砸出一个深坑。 四周的弟子见风凝霜冲下,犹豫了一阵,收起了剑诀,有些迟疑不定地望向程梦鸢。 毕竟风凝霜现在还是外门弟子,如果伤及到她,于情于理,都不太能说得过去。 程梦鸢望着风凝霜,冷笑道:“你是笃定主意,要护着这妖孽到底?那你好好看着!” 她阖上眼眸,再度睁开时,一声大喝,陡然间,腰间长剑铮然飞出,在半空转了一圈,“腾”的一声,剑身烈烈火光,在半空高速旋转着,四周雨滴被巍然一蒸,纷纷化作水蒸气。 那剑还悬在半空,风凝霜却想也不想的,将阿瑶往背上一驼,在雨中东躲西藏。 她感应出来了,那剑看起来是悬在半空,但实际却以极快的速度在四周运转几圈,又回到原点——只因速度超乎想象的快,反而看起来是没有动的。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这一点在修仙之人身上,一样管用。程梦鸢不仅在火焰上修炼有成,在祭剑诀上一样出类拔萃。 但她想不到的是,风凝霜居然能躲过每一次的剑击——且她是闭着眼睛的,这个人,竟然对剑有这样深的感应? 想到方才她赶到现场的时候,看见那精妙绝伦的八羲火龙阵,她内心更是嫉恨不安。 此人不过区区一名新人,灵力就已经显出精湛的火的属性,古话云:水火同为万物之先。千个人里面,灵力里能有属水火的,已是难得。而此人不仅灵力属火,还对剑有非一般的感应。 更别说,她还能驾驭烈焰鸟,还能够制作出那珍稀无比的续骨膏…… 此人绝不能留!绝不能让魏琰玉见到这人! 程梦鸢杀意已决,两指并拢,运了个剑诀,半空的剑气登时大涨,那剑动了。 夹着无边烈焰,以难以形容的速度往风凝霜的心口,直刺而去! 当日考测中,那一剑未能刺中她。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她。 风凝霜能够看到那剑的速度,与当日考测中有天壤之别。这一次剑光闪动间,速度快得难以形容。 程梦鸢一旦使尽全力,她插翅都再难躲。 况且她已经筋疲力竭,再也动不了,眼睁睁见那剑往自己胸口刺来。 …… ………… “噗”的一声,有温热的液体溅上了自己的脸。 风凝霜睁开下意识阖上的眼。 背上的阿瑶,不知道何时挣了起来,竟将她的身子一转,与自己掉转了方向。 一把剑,深深没入她的后背,她的心口处,冒出一小截带血的剑尖。 死寂。 风凝霜所有五官的感应都消失了,连大雨的沙沙声都消失了,天地间好空洞、好空虚…… 阿爹与阿娘死在她眼前的时候,也是这样。 无边无际的恐惧、无边无际的茫然,时间好像停止了。她全身没有一个部位属于自己,好久好久,她怔怔地望着满身是血的阿瑶,喃喃地说:“骗人的吧?是梦…是梦…这是梦……” “呵呵…”白瑶扯了扯嘴角,朝她笑了一下,“你呀,别总是活在梦中了。你这个笨蛋……” 她的眼睛还是猩红可怖,眼白也是浑浊的,嘴角流下一丝鲜血,脸也被程梦鸢烧得坑坑洼洼,但风凝霜却看见她的脸上,像无端开出了一朵美丽的花。 一朵无论多少风雨摧残,都不能叫她再枯败的花。 程梦鸢皱着眉头,她这一剑本来是冲着风凝霜去的,哪知她背上的白瑶却以身挡了这剑? 怪事,她不是中了诡魅术么? 程梦鸢还在沉思,突然间,脸上一阵剧痛,还没来得及痛呼出声,又是“啪啪”连响,一息间,她被连扇了不知多少耳光,脸颊被抽得左偏右转,发髻乱成鸡窝,然后,“砰”的一声,被从半空高高摔下—— 她痛哼出声,抬起猪头一样的脸,这才看清楚打她的人是谁。 一个银白色长发的人落在她面前,看都没有看她,抬步间,已闪到了风凝霜面前。 一切快得不像话,程梦鸢鼻青脸肿,全身发冷,肋骨都不知道摔断了几根,体内半点护体的灵力没有,头一歪,就此痛晕了过去。 突然出现在现场的傅天霁二话不说,右手弯曲往白瑶的天灵盖上虚虚一抓、一抽——顿时,一声尖锐的女声尖啸而出,被他往旁边一甩! 风凝霜抱着阿瑶,眼见一团雾气一般的东西,在旁边凝出了一个虚影。 第五十二章 真正的救赎在哪里 那个虚影很快凝成一个女人的形状,发出咯咯的娇笑声。 这女人脸庞妖魅般的惊艳,嘴唇边一颗美人痣,瞳仁鲜红,耳朵又尖又细,身上仅被很少的衣服裹饰,身材凹凸有致,笑得噬人心魄,朝傅天霁抛了个媚眼:“傅天霁,我们又见面了~” 不等傅天霁回答,她又做了个飞吻:“又被你抓住了。许久不见了,你长得还是那么好看呢~~” 傅天霁掌心寒气丝丝蔓出,冷声一个字:“滚。” 刺骨的霜寒疾往这女人呼啸而去,女人娇媚一笑:“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还未说完,这虚影便随着霜寒之气,消散在了空气中,徒留袅袅话音。 风凝霜紧紧抱着阿瑶,想说什么,喉头却堵得厉害。阿瑶眼睛的猩红已褪去,眼眸也变得清明,但冒出胸膛的剑尖,仍往下淌着粘腻的鲜血,衣裳上的牡丹被染得通红。 风凝霜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扯了扯傅天霁的衣角,声音发颤:“救她。” 傅天霁俯下身,看了看阿瑶,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抓紧时间吧。” 手背上一凉,一颗泪珠滴在他的手上。他心中一痛,微叹了一声。 风凝霜视线已被泪水模糊,又是一颗泪珠从眼眶中滚落,落到阿瑶的脸上。 阿瑶勉强睁开眼睛,望着风凝霜,又恢复了昔日的笑意:“霜…霜……” “你回来了。”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阿瑶脸上,风凝霜泣不成声。 “呵,我其实…一直都在。”阿瑶望着她,断断续续地说,“我还是嫉妒你…我真的…特别嫉妒你,我想杀…杀你。可是,在看到你就……就要死的时候,我…忍不住…想救你,我自己不知道也…为什么…” 有些嫉妒,不是源自于遥远的,而是来自后来的、同级的,正如白瑶不会去嫉妒程梦鸢、幽雪这些人,而是与她同为杂役出身的,比她后来的风凝霜。 风凝霜抱着阿瑶,心里面痛得五味交陈。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缺陷:苦毒、争竞……可是生死之际,白瑶的善还是还是战胜了恶,就是那个瞬间,她决定了自己还是原本那个白瑶。 风凝霜为她拭去嘴角那抹鲜血,含泪轻轻地说:“阿瑶,无论怎样,在我们相处的那些时间里,我们的友谊,都是真的。” 白瑶笑了笑,眼神逐渐涣散,“是真的。从来没有人……待我这样好。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好的生辰……” 风凝霜喉头哽得厉害,硬逼着自己不能再落泪。她要再看清楚阿瑶的脸,将她的容颜牢牢刻在自己心中。 白瑶像回光返照,望着风凝霜,挣扎着,想说出最后一句话,但话音越来越小,风凝霜要俯身到她的耳朵旁,才能听清楚那含糊的耳语。 忽然,风凝霜的手臂一重,白瑶的话音就此停住…… “轰隆”——天边响起一声闷雷,雨更大了。闪电撕开天际,将怀中阿瑶的脸照出一片惨白。 风凝霜看了她半晌,举起发抖的手,轻轻覆在她的脸上,阖上她的眼眸。 抬头间,天边又是一道闪电,汹涌的雨好像永远也落不尽,瓢泼覆向这个大地,傅天霁身遭灵力环绕,替她与白瑶尽数挡去这些雨。 风凝霜抱着阿瑶,一动也不动,望着很远很远的天边,脑海里空白了很久……涌起一个极淡极轻的疑问:人,真正的救赎在哪里? 白瑶如果不是因为遇上她,不会死。 如果自己足够强大,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 傅天霁弯下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收回目光,茫然地望向傅天霁,目光好像不能聚焦。 傅天霁心下猛然一恸,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从来都是雀跃灵动的,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他忍不住张开臂膀,要将她抱入怀中,却见她突然双目一闭,整个人往后一倒。 他眼疾手快将她一抱,低头间,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羽睫微微抖动,胸膛逐渐湮出一大片鲜红,是血。 原来程梦鸢那把剑,虽被白瑶挡去大半,但还是有一小截刺入了她的胸膛。 傅天霁眼中“腾”的升起怒火,袖袍一挥,白瑶尸身上那把剑应声而出,他掌中灵力大炽,“嘣”的一声,那剑顿时碎成齑粉。 他脸色阴沉无比,霍然转身,朝地上那昏死的程梦鸢走去。 他走得不快,每走一步,身遭的雨滴纷纷凝成霜雪,令人毛骨悚然的寒。 空气中出现一根冰锥,又尖又细,闪着寒光,倏然朝程梦鸢的心口刺去。 他要她死! 在那根冰锥就要刺中程梦鸢时,斜刺里突然飞来一团火,那火是淡淡的蓝色,眨眼间便撞上这冰锥。 只听“嘭”的一声,尖锥粉碎,火焰也熄灭,徒留一股烟气,风一吹,就散去了。 “师弟。”闭关的魏琰玉不知何时赶到,此时正徐徐降落到地上。 “魏琰玉。”傅天霁毫不客气,直呼魏琰玉的名讳,冷冷地说,“你培养的好弟子!” 魏琰玉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温声道:“师弟,我方才闭关出来,刚得知此事,梦鸢所做的确有失妥帖,但你来过外门,怎会没发现魅魔的诡魅术呢?” 傅天霁沉默片刻,当日程梦鸢那四个手下折磨风凝霜与白瑶的时候,他曾出现过,但当时一心只记挂风凝霜,没去留意那昏过去的白瑶。 如果他当时细心一点,去检查一番,没准就能发现白瑶身上的异常。 此事,他亦有责任。 腰间木剑祭出,他抱着风凝霜,往剑上一站,冷冷地说:“这是最后一次,若我发现她再敢如此,哪怕是你的弟子,我也绝不手软!” 魏琰玉:“师弟放心。此事,我亦会亲自责罚她。” 傅天霁冷哼一声,身遭雨点尽皆成霜,好端端的雨天变成了鹅毛大雪的天气,极端的两股气候相撞下,狂风怒吼,冰雪呼啸,伴随着天际闪电,连天空也像分裂了。 魏琰玉再度揉了揉眉心,仰头望向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沙沙”的声音不停撞击着耳膜,不知道是淅淅沥沥的雨,还是枝叶在疯狂摇曳。 风凝霜的羽睫抖动着,像风暴中努力展翅的稚燕,一次剧烈的抖动以后,蓦地睁开了双眼。 鼻翼间传来清苦的药汁味儿,傅天霁坐在床沿,轻轻吹碗中的药,氤氲的热气萦绕着他脸庞,银白色的长发泛出淡淡的光泽,侧颜清冷孤寂。 风凝霜觉得胸膛中好痛,痛楚使她迟钝,几秒以后,所有神识才呼啸般收回体内,她凄然一声大喊:“阿瑶!”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傅天霁的动作比她更快,一把按住她,低声说:“不要动,你受了伤。” 风凝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居然硬挺住,就是不睡下去,望着他,只声声唤道:“阿瑶,阿瑶呢?我要去看她……” 傅天霁沉默了一阵,“他们已经为她下葬了。” 什么?阿瑶已经下葬了?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凄声道:“她们把她葬在哪儿了,我要去看。”她说着,用力想推开傅天霁。 “你冷静一点!”傅天霁低喝了一声,又不忍再斥责她,难得柔了一回语调,“你现在受了伤,先将伤养好。想看,以后再去。 程梦鸢的剑除了去势凌厉,上面还附有焚灭万物的三昧真火,阿瑶能撑一小会,全凭那残留在她体内的魔性。 风凝霜就没有那么好受了,她本来在与程梦鸢对抗中,就几乎耗尽了灵力。那一小截插入她体内的剑,火之力顺着筋络进入了五脏六腑,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过不了半个时辰,她就要爆体而亡。 面对她此刻的挣扎,他只能选择将她抱紧,将她禁锢,不让她下床。 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推不开,挣得发髻都散乱了下来,仰起脸,凄声冲他大吼:“傅天霁!你放开我!” 傅天霁低头望她:“别逼我打晕你。” 风凝霜僵了半秒,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好一个傅天霁……!你早就知道我有灵力,却用尽手段来骗我,用尽心机使我不能过外门考测。好你一个傅天霁!” 如果他早先能开启自己灵窍,也许阿瑶就不必死。 她笑了起来,笑得凄凉,笑得讽刺。 笑着笑着,一滴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滚落,滴到了傅天霁的手臂上,渗入他的衣裳,冰冷刺骨。 他的心猛地一痛,几乎不能呼吸,偏偏话却脱口而出:“你就不该有灵力!” 心中有什么像冰块一般碎裂了,连残存的理智和一丝侥幸也都粉碎。风凝霜眼中堆满恨意,死死盯着他,“为什么我不该有灵力?你为什么这么说?又凭什么这么说?!” 她的眼神如尖刀,仿佛将他凌迟。他却偏偏不退缩,仍然是一句话:“你以为有力量就是好事?” 呵,如果力量不是好事,那他傅天霁和魏琰玉为什么能成这样的高手?如果力量不是好事,那弱者又该谁来守护? 她倔强地忍下泪水,咬着牙说:“这就是你以为的道理?所以,你这么做,是自认为为了我好?” “是!”他想也不想地说。 第五十三章 怪谁呢? 她的心既痛又怒,还夹杂一些她说不清的情感,如火似冰,剧烈碰撞,交缠翻涌。 “为了我好,就可以罔顾我的意愿?”她死死抓住他的臂膀,指甲深嵌入他的肌肤。 傅天霁这次没有说话,只静静地低头俯视她,扶着她双肩的手,好像动了一动,在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像是默认,也像是劝慰。 风凝霜怒火更炽,再用力地一挣…再挣,他仍是不动,只是静静地按着她,不让她下床来。 风凝霜挣了许久挣不动,胸口突然一痛,剧烈的灼烧感袭来,她捂着胸口,低头喘气,傅天霁说:“别再挣扎了,你胸口那三昧真火的伤,还没好。” 刚说完,他还不等她有所回应,突然的,他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一片寒凉从他的胸膛湮出,贴上她的胸膛,她胸口那股灼烧感顿时减轻许多。 身上的疼痛一减轻,心里的疼痛反倒显出来了。无数说不清的情感一起涌上心头:有童年的快乐,有失去亲人时的打击;有曾经的期望、现在的失望。 这样的经历,搁在一名只有十七岁的少女身上,是沉重的。她以为经过几次的接触和相处,他能够懂她,哪怕一点点……但是,他不懂,一点都不懂。不懂她的坚持,罔顾她的意愿,用自以为是的意志,凌驾在她的感受之上。 她忍住眼泪,鼻音沉重的:“放我走,我不想见到你!” “我说过,你身上有伤,在你好以前,我不会让你走。”傅天霁说着,将手臂收得更紧,用自身灵力微凉的属性,来熨帖她胸口灼烧般的疼痛。 她毫不领情,嘴一张,狠狠咬住他的手臂,“放我走!我说了,放我走!” 他纹丝不动,依旧将她紧紧抱着。 她心一横,用上了十二分的力度,往他手臂上更深地咬下去,很快,一小片鲜血从他手臂上洇了出来,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皱,像怀抱着最珍爱的东西,死都不会撒手。 他竟是没有用任何灵力护体,就这样任她咬着,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风凝霜咬了很久,只咬得满口都是鲜血,咬得牙都要酸掉了,对方还是纹丝不动,她毫无办法,撤了嘴,抬起头,咬牙切齿地望向傅天霁。 傅天霁正低头凝视她,被她咬的那一块,衣服的颜色更深了,他右手的手掌放在她的纤腰上,掌心虽然微凉,那目光却似有炽火焚燃,像要将她熔炼,深深融入自己骨髓之中。 体内的情感汹涌奔流,她再也控制不住,用力重重地捶向他胸膛,带着哭腔:“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早些回来? 为什么你不开启我的灵窍? 为什么你要这样罔顾我的意愿? 为什么你不能懂我?…… 太多的为什么,却没有一句问得出口,她就这样蜷起拳头,一拳拳重重地砸在傅天霁的肩膀、胸口、脑袋上…… 她的每一拳,傅天霁都受下,没有一次躲开,大大的手掌抚在她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 泪腺像封闭的闸口再度敞开,风凝霜生平第二次,没有忍住泪水,眼珠一滴滴砸下,将他的肩头都打湿了。 “傅天霁,我恨你……我恨你……” 胸口的伤又痛了起来,意识和视线骤然模糊,在晕过去的前一刹那,她听见窗外那沙沙声,是雨点打在树枝上,枝影在窗纱上疯狂地摇曳…… ** 好像睡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她惟愿自己醒不过来,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眼睑上,窗外鸟语清脆,但是她不想睁开眼睛。 屋内萦绕着淡雅清甜的紫玲花香,和傅天霁身上的香味一样。这样的香味本来让她珍藏在自己的荷包里,视若珍宝,此刻却让她心烦意乱。 她现在不想去想这些,一点也不想去想,被子一蒙,像鸵鸟一样,将自己的脑袋缩进被子里。 隔绝外界后,她才发现喉咙有清苦的药汁味,不由愕然,昏迷的人是不能吞咽的,难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不敢往下想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交谈声。 “师叔,你受伤了?”有人惊讶地问。 声音很熟悉,是那整日缠着她要酱料的容凤珩。 “小点声。”有人低喝。 是傅天霁的声音。 容凤珩果然将声音压低了,但风凝霜已经将脑袋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拉长了耳朵。 “让我瞅瞅。”容凤珩眼疾手快,一下撸起了傅天霁的手袖。 “哎哟喂……!”容凤珩一看这伤,嬉笑开了,“这牙印儿深得呀,是小师妹咬的?啧,师叔你说你,我就说你这人平时太过不解风情了。你说说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得罪美人儿了?这伤,你也不包扎包扎?” 风凝霜顿时想起昏迷前那场混乱的争吵,心里隐有些过意不去。 “小伤。”傅天霁拉下手袖,轻描淡写揭过这页,压低声音说,“之前交代你的事,怎么样了?” 容凤珩顿时收起表情,也将声音压低,两人几乎是耳语一般的音量。 风凝霜一个警醒,女人的直觉马上就来了——这两人在密谋什么?是不是与自己有关? 蹑手蹑脚地下床,赤足走到窗沿下,屏住呼吸,耳朵贴着墙壁偷听。 无奈这两人声音实在太小,风凝霜全神贯注,只隐隐约约听见几个模糊字眼:“连洗澡……不能放过……去看……” 五雷轰顶。 风凝霜半张着嘴巴,被雷焦在原地。 傅天霁叫容凤珩去偷看人家洗澡?偷看的对象是谁? 风凝霜这人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脑洞开得不太对头。 一连串问号从她头顶冒出来,脑海里自动生成一幅画面: 一个露天大院子里,阳光明媚,几件晾晒的软绸长衣随风飘扬,长衣中央,放着一个大圆澡盆子。 一名女子正在出浴,发髻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皓颈,边哼着歌儿,边擦拭着嫩藕似的粉臂,浑没发觉后面的高墙上,伸出了小半个猥琐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容凤珩,舔了舔嘴唇,哈喇子都要流下来,眼睛都快弯成了拱形…… 此情此景,简直让人义愤填膺! 风凝霜想着想着,情不自禁握紧拳头。靠,色狼,找打! 一阵脚步声传来,堵住了她大开的脑洞——好像有人要推门进来? 正义使者·风凝霜顿时萎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一个回身,火速跳回被窝中。 继续装睡。 有高大的身形遮住窗外照入的阳光,眼睑一下子黯淡了下来,风凝霜故意将呼吸装得深沉绵长,像熟睡状态,却听傅天霁道:“醒了么?” 没醒,不要叫我。她这么想着,甚至打起了呼噜。 傅天霁淡淡地笑了一下:“睡着了就好。” 清雅的紫玲花香味钻入鼻孔,风凝霜措手不及,只觉绵软的袖子轻拂过脸庞,一只手擦过她的脸庞,停在她的耳廓上,轻轻摩挲,从耳廓到耳坠,轻描勾勒。 这种抚摸,柔和中又带着一种逗引,麻痒感通过耳后传递到全身,风凝霜只觉自己就像站在柳树下,春风带起柳树叶,片片撩过她的身子,又暖又痒。 实在忍不住了,她猛然睁开眼睛,又顿时愣住。 傅天霁的脸庞近在眼前,几乎贴着她的脸,高挺的鼻尖甚至触上了她的鼻尖。玉雕般绝色的脸庞上,眼眸映着阳光,泛出琉璃般的光华,安静地凝视着自己,眼眸里有笑意一闪而过。 银白色的长发倾泻而下,有几绺撩在她的耳畔,他淡淡地问:“你不是睡着了吗?” 妖孽,绝对是妖孽。 风凝霜一把推开他的手,将身子一转,侧躺着,声音闷闷的:“被你吵醒了,不行吗?” “咬了我这么一口,气消了吗?”他不依不饶,又上手了,这一次是抚在她的侧脸上,食指微勾,来回摩挲。 风凝霜实在忍不了了,从被窝里一下子坐起,拥着被子,气呼呼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 “哦。”傅天霁淡淡地应了一声,起身挨着床沿坐下,抬了抬下巴,道,“门就在那里,既然想走,那就走吧。” 嗯?这次答应得这样快?估计是看自己的伤好了吧? 总之此地不宜久留,也不想再留。她立即跳下床,飞快穿好鞋袜,光速奔向门边,一拉门,风一般呼啸冲出。 只听一声巨响,什么东西将她重重一弹,她刹不住脚步,冲出的速度有多大,弹回的力道就有多大,只听“咚”一声,不偏不倚地,她被弹落在床榻前,又是屁股着地。 她瞠目结舌几秒,才反应过来,转过头来,气极而瞪向傅天霁。 傅天霁却支着手肘,身子半躺在床榻上,阖起眼,悠闲地打了个呵欠,心情看起来不错。 她的心情就十分不美妙了,怒得一锤地上,“傅天霁,你什么意思?不是说放我走吗?” 傅天霁:“是啊。门就在那里,我也没绑着你。” 风凝霜气得大吼:“你弄个结界在外面,我怎么走啊?!” 傅天霁眼神飘向她,优哉游哉地说:“这结界一直都有,你自己出不去,怪谁呢?” 第五十四章 不能说的秘密? 风凝霜怒道:“你这是软禁,快给我打开。我没心思在这跟你耍。” 傅天霁慢悠悠地说:“既然进了我的门,上过我的床,什么时候让你离开,就由不得你了。” “........!!” 风凝霜甚至有些哭笑不得,气得大声分辨:“我是自愿进你的门的吗?是自愿上你的床的吗?你有经过我同意吗?” 傅天霁淡淡一瞥她:“你亦没有说不愿意。” 风凝霜一下被噎住,居然一时找不到话回。 她那时人事不省,能知道个什么?这坨冰块摆明是胡搅蛮缠,再和他理论下去,也只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毫无作用。 她默立片刻,背在身后的双手,悄然聚起两团烈火,突然一挥拳,两团烈火如流星一般,直冲床榻上的傅天霁而去。 傅天霁动也不动,眼中一丝笑意,待那两团火焰到他面前时,他只竖起一根食指,这两团火立马乖乖的,被他顶在指尖,一抛一抛的,像玩物一般。 风凝霜萎了。吵架吵不过他,打架打不过他,想脱身,只得另寻他法了。 想了片刻,她走到床沿,与他保持一肩的距离,坐下轻声问:“傅天霁,你认真一点回答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困着我?” 傅天霁漫不经心地说:“你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所以——” “别拿伤做借口了。”风凝霜打断他,“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知道?都好了大半了,已无碍了。” 傅天霁没说话,将两团火合二为一,顶在指尖把玩,侧颜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看上去有些孤寂。 一种说不清的感受在心中缓缓流淌,风凝霜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说:“谢谢你,救了我。” 指尖的火焰停顿了一瞬,傅天霁慢悠悠地说:“你且在我这住着。等过一段时间,我会放你在这岛上自由活动。你不是挺喜欢这里吗?” “谁说我喜欢这里了?”风凝霜飞快回了一句,有点心虚,不敢看他。 傅天霁手掌在她面前一摊,掌心中躺着一片紫色花瓣,有些干枯了,但颜色依旧。 风凝霜呆了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窘迫。 傅天霁淡淡地解释道:“当日白瑶去世,我抱起你时,这花瓣是从你身上掉落下来的。” 风凝霜沉默了,很久很久的沉默。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傅天霁望着那团火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风凝霜也望着他指尖那团火焰。 有些事不需要说,他懂,她也明白。 只是,独独有一件事,她必须问个清楚明白。 “傅天霁,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你说我不该有灵力?” 这一个问题就代替了所有问题,例如他为什么不开启他的灵窍,为什么他阻止她过外门考核。 傅天霁淡淡回道:“答案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力量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并不能解决所有的事。” “可是我需要它!答案你也是知道的!” 傅天霁坐直身子,目光灼灼,“你不需要力量,因为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替你去做。” 他摊开手掌,望着掌心那片花瓣,目光变得柔和:“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半步。”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替你去做;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半步。 仿佛是不经意吐出的话,乍然落到风凝霜的心底,还是掀起惊天巨浪。此前那些模糊的暧昧,一瞬间成为清晰的存在,她极力地抑制自己的心跳,它还是强烈地撞击胸膛,如擂鼓般。 她甚至忧心这样强烈的心跳,会出卖她自己的全部心思。虽然那一瓣安静躺在他掌中的花瓣,已经勾画出她的心意。 可是……这样美好的诺言,真的是她能够拥有的吗?她能够从此依靠他,再不需要任何力量? 她知道他此刻正凝视着自己,但是她不敢看他。 她经历了太多,许多珍贵美好的东西,在一夜之间失去,不管是爹娘,还是阿瑶。虽然她还是她自己,还是那个善良真诚的她,但是她已经学会坚强。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她明白只有靠自己去守护,才是最可靠的。 她不是小绵羊,不愿陷在温柔乡。 她忍着心底那汹涌奔腾的情感,挺直了腰杆,“那是你的事,可我还是需要力量!” 傅天霁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襟,不以为意地说:“小丫头,你还太年轻,以后你总会明白的。”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地展开她的手掌,将那一片花瓣放回她的手心,合上她的手掌,语气毋庸置辩:“以后你就在这座峦岛上住着,哪儿你都不需要再去。想要我做的事情,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自会替你去做。” 说完,他走向门口,拉开门,便走出去。 风凝霜怔了片刻,追到门口,大声喊:“等等,不是,你不能这样,你这是在幽禁我!你给我回来!” 有隐约的笑意从风中传来,他背影衣袂飘飘,翩然无尘,让人感觉他的心情和他的步伐一样那么轻盈、欢快,仿佛他刚刚捕捉到了一头可爱的小兽,将她关在自己的笼子里,这样他每日回来都能够看到她,逗她、抚摸她,这会让他心情无比畅快。 这坨臭冰块,简直傲娇得目中无人! 风凝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气得抡起拳头捶地! 接下来的两天,傅天霁每日傍晚都来看她,依然每次给她带来一碗清苦的药汁,然后在她各种软硬兼施、想再开诚布公谈一谈的境况下,完全无视她而离去。 于是,谈判破裂。她还是那头呆在笼子里的小兽,哪儿都去不了。 幸好,他这间屋子还不算小,往里面走走,还有一间书房、一间琴房,不算太过逼咎和无聊。 书房里靠墙有一排书架,里面有许多仙书典籍。琴房中则放着一张古朴精巧的琴,旁边的香炉还有燃过的余烬。 她翻阅过那些仙书典籍,没有一本是关于修炼的,想必这坨冰块是早就把这一类书籍都搬走了,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 她委屈呐,这坨臭冰块,做事实在太绝,不让她有灵力,真的就连半点书都不带给她留下的。 ** 时间如白驹过隙,慢慢荡涤掉许多忧伤烦愁。 这一日,她实在百无聊赖,随意抽出书架最角落的一本书,翻看了起来。 这是一本神话传说的书,里面各种奇谈怪闻。 诸如长生不老的丹药,长在仙藤上的娃娃鱼,埋在地里的番薯成精,西冥山上的一个黑籽大西瓜修炼成了一个卖仙药的大叔、昆仑山上有个銮熠上仙养了一种叫做“晚雨露”的植物,白天十分香,让人沉醉不已,可一到晚上,就奇臭无比,熏得人不得安生…… 内容实在有点扯,她本就生性活泼,这些日子下来,心伤已好了大半,读到这本荒诞无比的书,乐得哈哈大笑。 但有些内容则不是那么好笑了。譬如有一页,画着一条大大的黑龙,缠绕在一把剑上,这黑龙口吐火焰,鳞片层层叠叠,龙须长如飞蛇,看上去有几分可怖。 类似这些无趣乏味的,她一翻便过,专找那些猎奇的、好笑的来看。 正边读边捧腹大笑,蓦然间,她的笑声停住。 手停在皱巴巴的某页,上面画着一把惊艳绝伦的剑,右下角两个小篆:霜吟。 “霜吟?”风凝霜摸着下巴,喃喃自言自语。 这不是那一晚,魏琰玉带她去石台边,看到的那把断剑么? 她赶紧翻下一页,想看看这剑的介绍是什么,孰知下一页竟是缺页的,一看就是被人撕去了,只剩下一点点的边角。 嗯?谁撕的这页? 手指抵在太阳穴上轻轻打圈,这是她思考时一贯的姿势。 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书到这坨冰块手上时,就是缺页的。第二,这页是那坨冰块亲手撕去的。 综合种种来看,更像是第二种。但是,为什么他要撕去这页呢? 她放下书,一个猜测逐渐成形——莫非那把霜吟剑,以前是属于这坨冰块的? 结合那晚魏琰玉说的:这剑为什么而断,是本门的机密,只有两位掌门知道。 也就是说,傅天霁知道这件事,他绝对知道这剑是为什么而断的。 因为它断了,所以这坨冰块从此就不想再佩剑,只能佩那寒酸的木剑。 风凝霜一拍自己脑袋瓜,真是的,这么容易推论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想到?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了呢?风凝霜心情忽然变得十分美妙,哈哈哈哈,你这坨冰块,也有被我发现秘密的一天? 她脑袋瓜儿开始运作,全情投入思考,像嗅见奇味的猎犬,在寻思怎么利用这一点,先机制敌。 “嘘~嘘~喂~!”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鬼鬼祟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她转过头,只见窗台上,冒出了容凤珩的小半个脑袋,鬼鬼祟祟的,“小师妹,你在看什么呢?笑什么呢?有啥好玩的,也给师哥我瞧瞧呗?” 风凝霜一瞧他那猥琐的目光,立马想起那天偷听的内容,脸一板,走过去,便要将窗子关上。 第五十五章 又给我使绊? “哎,别别~!”容凤珩眼见窗户就要被关上,以为是上次他爽约的事她生气来着,忙不迭解释,“上次是掌门让我去藏书阁修书,所以不得已——” 风凝霜板着脸:“你还挺忙的,大掌门让你去修书,二掌门让你去偷看姑娘洗澡!” 上次偷听到的内容,她忍着没有直接去问傅天霁,因为如果直接去问,总显得自己有点儿…吃醋什么的来着,但对着容凤珩,她就忍不住了。 容凤珩愣了两秒,捧腹大笑:“噗哈哈哈,什么啊?原来你因为这个生气呀?” “谁说我生气了?看看看,看个饱去!” 想看谁看谁去,关我什么事? 一把就将窗户甩上! 捧起书继续读,两耳不闻窗外事。 耳边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咦?原来小师妹有看禁书的癖好呢?” 风凝霜惊得从地上一跃而起,只见那容凤珩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身边,大脑袋凑了过来,好奇地看她手中的书。 “你——”风凝霜惊疑不定道,“这里不是有结界吗?你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傅天霁在屋子外设置了一种能让容凤珩进入的结界?这好像也不太符合他的作风啊? 容凤珩笑嘻嘻地说:“如果我告诉你这个秘密,小师妹你是不是能替我保密?” 风凝霜眼珠子转转,想了想,点了点头。 容凤珩向她招了招手,很是嘚瑟地往墙角走去,风凝霜跟上,只见他弯腰一搬,将一块木地板抬了起来,登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风凝霜呆了片刻,这地板是冰魄香木所做,密丝合缝,底下是结实的黄泥土,用铁锨一锨锨挖是绝不可能的。她想了想,恍悟道:“师兄你修的是土系的术法!” 容凤珩一岔腰,想嘚瑟上两句,只见风凝霜朝他翻了个白眼:“难怪那坨冰块叫你去偷看姑娘洗澡,原来你是个土行孙!” “冤枉呐!这话说的!”容凤珩急急分辨了几句,又低声补充,“我从这地底弄通道的事儿啊,是我独家发明的,谁也不知道,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风凝霜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师叔让我去看的,其实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看风凝霜的反应。 风凝霜不想听,但身体却很实诚,耳朵竖了起来,只听容凤珩慢吞吞地说:“是个男人。” 风凝霜:“……啊?!” “更多的就不能告诉你了,”容凤珩将木板搬回原位,坐了下来,“没想到那天你偷听到了一些,幸好不多,不然师叔非宰了我不可。” 信息量有点大,风凝霜揉了揉太阳穴,干脆先换个问题:“对了,我想问你,知道不知道‘霜吟’这把剑?” 容凤珩一下跳了起来,愕然道:“你怎么会知道霜吟剑?” 风凝霜想了想,那晚魏琰玉交代过,对谁都不能说见过他,于是一瞥身旁那本书,道:“喏,那书上画着的呢。” 容凤珩吁了口气,表情很明显地放松下来,“那就好了。这剑在我们这儿是个禁忌,尤其是对着师叔,你可千万连提都不要提。” “为什么?”风凝霜满脸狐疑,试探道,“难道这剑以前是他的?” “嘘——”容凤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剑已断了,这事儿也就翻页了。总之你记住我的,可千万别在师叔面前提。” “好吧。”风凝霜只好耸了耸肩,将这脑门子官司压下,“对了,你今日怎么会来的?来找我做什么呢?” 容凤珩:“听说你那天为了救好友受了伤。师叔将你救过来了,我关心心切,就过来看看你。” 闻言,风凝霜顿时想起逝去的阿瑶。 那一日,阿瑶还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走了。她想起那张苍白却微笑的脸,好不容易平复一些的心情,霎时又涌上浓浓的悲伤。 容凤珩见她突然不说话,醒悟过来自己戳到她痛处了,赶紧换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 “对了小师妹,我问过师叔,为什么对你这样好,是不是喜欢你呢?”他挤眉弄眼地说。 “……!!” 理智上,风凝霜是不想理,但是身体却比刚才还要实诚,不止耳朵竖起来,连心跳呼吸甚至都要停止了。 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是不是说“是的”……? 心中浪潮汹涌,她却不动声色,抓过面前碟子上的一颗枣嚼了起来,装模作样一个字:“哦?” 容凤珩比划着,“他根本没表示,我还说:那我当仁不让啦!他也默认同意了。” ——其实当时傅天霁想事情出了神,根本没听见容凤珩的问话,这容凤珩自己记着记岔了,误解成傅天霁同意了默认了。 心里好像被什么轻微一扎,细细麻麻的疼痛蔓延开来。理性上,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解脱的,但心里却是抑制不住的难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嘴里那颗枣生硬地嚼着,味同嚼蜡,偏偏容凤珩哪壶不开提哪壶,继续叨叨:“我这师叔啊,一向对人冷冰冰的,对你却这般好,我看呐,他一定是把你当妹妹了。” “不过,谁让我家小师妹长得这样可爱讨喜呢?我说呀,你就拜师哥我为师好了,师哥我可是很喜欢你的——先声明一下,我可不是为了那什么酱料啊,哈哈……” 风凝霜没听见他后面那些絮絮叨叨,脑海里呼啸而过几个字眼:妹妹、可爱……? 他抚摸过她的脸庞,现在想起来,确实可以理解为像逗弄小妹妹。 他说过那句动听的话语,也确实可以理解为对亲人、妹妹说的话。 他叫她小丫头,说她现在还太年轻,不也是哥哥对妹妹般的责怪么? 是啊…… 那坨冰块根本没有真正对她表白过吧? 她想起她看过的许多民间话本,里面男人对心爱的女人都是捧在手心里的呵护,都是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给对方看的。 可是她对他可以说根本不了解。他若即若离、时而消失,让自己无从读懂,他的过去,她也一无所知。现在想起来,最熟悉的,不外乎就是他的名字而已。 她也想起阿爹和阿娘,虽然他们的感情不是那样缠绵悱恻,可阿爹对阿娘十分尊重,亦了解她的心意。可这坨冰块,别说尊重了,做事还一直逆她心意,罔顾她的意愿。 他还将自己囚禁在这里,简直就当自己是他的私人物品,过分得没边! 风凝霜越想越气。 其实,她并不知道生气也是潜意识的一种自我保护方式,起码比:噢,原来我是单相思——要强上许多。 人就是这样,在遇上挫折的时候,自我保护机制就自动开启了。 就像是现在,她不停地抓起碟子里的枣往嘴里塞,两个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满脸怒气,脸都憋红了。 容凤珩吓了一大跳,赶紧将那碟枣子抢过来:“吃枣子你也不吐核,再塞,小心噎死了!” 噎死了,我的酱料可就没了哟。想到这里,容凤珩痛心疾首,讨好似的对风凝霜说:“师哥我也不会白要你的酱料的,呃……不如这样,师哥带你出去找点好玩儿的。反正师叔他正与师尊一起进行内门考核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风凝霜腮帮子顿时停住嚼动,瞪圆了两只大眼睛,含糊吐字:“你说什么?!” “我说,师哥带你出去玩儿玩儿去——” “不是这句。”风凝霜将嘴里的枣胡乱嚼一通,使劲咽下去,“你说你师叔和掌门在进行什么?” “内门考核啊。”容凤珩挠了挠头。 “我——了——个——去!”风凝霜一下跳起来,既惊且怒。 内门考核,怎么会是今天?难怪那坨冰块到现在没有现身,原来是去监考了。 可恶!他居然又暗中给她使绊,将她困在这,阻止她考核?他到底哪根筋有问题? 容凤珩对她的震惊表示不解:“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吧。你也知道,那魅魔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对那位杂役……就是你的那位好朋友下了手,她的意念就等于混入了咱们蜀门。师尊认为四大妖王开始对付我们了,所以想将内门考核提前,让有能力的外门弟子入内门来修炼,也是壮大门派的一个举措。” 风凝霜跳脚,急急地说:“哪个时辰开始的?我现在去参加还来得及吗?” “你去?”容凤珩迟疑着,“师叔让你在这养伤,如果你去参加,恐怕……” “我的伤全好了!”风凝霜打断他,原地蹦了几下,“你看我像有伤的人吗?” 容凤珩托着下巴,上下打量她,点点头:“确实元气十足。不过……” 风凝霜不给他转折的余地,循循善诱道:“如果我能过内门的考核,才有机会能拜你为师呀。” 容凤珩眼睛一亮,豁然开朗,“这倒也是。” “所以,你赶快带我去参加!”风凝霜催促道。 魏掌门还等着我拜他为师呢,我一定不能辜负他的期望!她紧握拳头,暗下决心。 第五十六章 幻梦之境(一):具象梦魇 “等等,有一个问题。”容凤珩急忙扯住她的衣角,“如果你去参加,师叔肯定会发现,到时我怎么和他交代?如果他知道是我放你出来的,非宰了我不可!还有,我这地道术可是独家秘密,我可不想被人知道了。” 风凝霜想了想,问道:“如果你用尽全力,能不能将这坨冰块做的结界打开?” “能是能,不过也就只能勉强撕开一个人过的大小。”容凤珩口头谦虚,表情却嘚瑟满满,“我可是结界高手,不管什么结界,如果我使尽全力,就没有撕不开的。否则师尊也不会让我去修复那黑蚁岛的结界……” 风凝霜没管他后面的絮絮叨叨,一把将他拉住,如此这般,凑耳说了几句。容凤珩听完后,迟疑道:“这法子管用么……” 风凝霜果断发射糖衣炮弹,诱敌以饵,“一罐酱料,怎么样?” 容凤珩咽了下口水,将心一横,“成交!” ** 风声呼啸而过,风凝霜好久不曾这样自由地御剑飞翔。 她曾经想过与阿瑶一起飞过整座蜀山,再和那坨冰块说一声,带上她去那温泉峦岛走一走。那般美如仙境的地方,阿瑶一定会喜欢。 可这一切,已成泡影。 在外门峦岛的上空盘旋了几圈,她终于找到阿瑶的墓。 他们将她葬在了山坡的一个僻静的下风处。 秋风萧瑟,周围只有几株叶片凋零的树,一座小坟头,孤单又萧索。 风凝霜将提前准备好的一束小花放在墓前,轻轻抚摸墓碑,轻声说:“阿瑶,我来看你了。” 孤冢无声,凉风萋萋。 风凝霜望着墓碑的眼神忽然变得坚毅,一字一字,铿锵有力:“我一定会亲手为你报仇的!” 傅天霁说她想做的一切事情,他都可以替她去做。这承诺实在很美好。但是有些刻骨铭心的仇恨,如果不由她亲手去了结,怎么对得起自己?怎么对得起自己爱的人?又怎么能真正释怀? 她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蜀门,就是为了给爹娘报仇,现在她的复仇账上,又多了一个名字。 那日白烟凝成的那个虚影,那个耳朵尖细、瞳仁鲜红,擅于玩弄人心,将人的缺陷当作漏洞去钻营的魅魔——如果不是她,阿瑶不会在邪路上越走越远,终致于这个结局。 当然,程梦鸢也有责任,但程梦鸢已付出极重的代价:她的剑被傅天霁毁了,她本人也被禁锢在蜀门一座炼狱中,每天要受四十九道雷击,持续百日,可谓生不如死。 风凝霜轻轻锤了一下墓碑,就好像她过去锤她的肩膀一样,“阿瑶,你最后想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呢?” 白瑶最后的话,第一是让风凝霜他日能够到她的家乡一趟,告诉她的爹娘,她在蜀门一切都安好。 能到蜀门这样的门派是极大的荣耀,她们村里都是普通人,好不容易出了她一个,她不想让爹娘知道,她已死了。 第二句话则只有半句,她是微笑着说的:对傅上仙好一点,我看得出他…… 话音戛然而止,她撒手人寰。 风凝霜苦笑抚摸阿瑶的墓碑。看得出他什么呢?看得出他喜欢她?还是看得出他关心她? ……都是水中幻影罢了。 心里又干又涩,她又摸了摸阿瑶的墓碑——从此以后,她在这个蜀门,只有自己一人了。 离开时,她再看了那墓碑一眼,毅然转身,将一切的惶然和悲伤深埋,御剑而起,如云鹤一般,往另外一座峦岛疾速飞去。 ** 这是一座极大的峦岛,一眼望不到头。 她悄然降落在容凤珩给她说明的一个地点。 这里果然都是人,外门弟子都到齐了,人山人海的,都候在一座高大的石阶下方,有的在盘腿打坐,有的在紧张踱步,时不时抬头望向那石阶。 那石阶上方站着四名内门弟子,腰佩长剑,眉目冷肃,分站在一块平整的翡翠石台四角。 那翡翠石台目测有丈许高,十分平整。风凝霜眼见一位刚登上石阶的考生,在指引下躺了下去,那翡翠石台顿时便升起一层碧绿色的光芒,像帐幔一般将考生笼罩在内。 这便是内门考测的题目,也是唯一的一道考题:幻梦之境。 考生只要一躺上这翡翠台,就会立刻沉睡,进入梦境。 听起来好像十分简单,但据说这道题目,每次能过的人数,不足百分之一。 容凤珩解释的时候,打了个呵欠,表示很乏味:“这其实说难也不难,说易却也不易。” 经过他一轮解释,风凝霜明白了:这幻梦之境,考验的其实是人的恐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恐惧,哪怕是胆子最大的人,也有潜意识里的恐惧。而这幻梦之境,一旦进入,就会将潜意识里的恐惧,放大数百倍。考生愈是恐惧,这个具象化就会越放大,愈加难以战胜。 幻梦之境的景象,会通过一座山崖上的玉台,将考生的梦境清晰呈现,届时考官便能准确掌握每位考生的应对能力,以及心理质素。 容凤珩看了好几届的“幻梦之境”,看到的考生梦境千奇百怪: 有遇到蟒蛇的,考生梦中瑟瑟发抖,那蟒蛇则越来越大,直成为了小山一样的大,一口囫囵将考生吞下。 有郊外遇鬼的,那鬼可怖万分,考生开始还能支持,后来漫山遍野都是鬼,将他团团围住,考生直接吓尿,醒来时已口吐白沫。 更奇葩的还有梦见自己爹娘的。爹娘拿鞭条抽自己,考生在梦里怕得哭了出来,就见爹娘狞笑着,抡起了带刺的狼牙棒…… 容凤珩越说越捧腹大笑,风凝霜却默然不语,半晌,来了一句:“那听起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是梦而已。” 容凤珩摆摆手,“这可不是一般的梦哟。这幻梦之境一旦启动,就会将考生的心思意念全部拉入。也就是说,你要面对的,是实实在在的恐惧,你得战胜自己它,才能够通过。” 要战胜一个强大的对手不可怕,有时最可怕的敌人,反而是自己的心魔——这个道理,风凝霜倒也懂。 “只是意念进入的话,倒也不可怕。只要不断告诫自己是个梦而已,不就可以了?”风凝霜沉吟道。 “很多人都是这么告诫自己的。但是你得知道,这是具象化百倍的梦。你试想一下:一个人原本能担二十公斤的米,但是二百公斤,你觉得还容易么?”容凤珩很形象地给她解释。 “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风凝霜是明白了,却不能够充分体悟。反正管它的呢,只要一心记着是个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况且,外门考测那么刁钻她都能过,一个梦境,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容凤珩伸了个懒腰,最后叮嘱道:“对了小师妹,你应该没什么恐惧的东西吧?如果支撑不下去,记住,你就马上向那个恐惧的对象投降,承认自己的恐惧。这梦就解了,你就醒来了,没啥生命危险。” “但这会视之为考核失败。”容凤珩继续说,“不过这也没啥,下一次再考就是了。师尊说过,只要是决心强烈的,都值得再给一次机会。” 容凤珩和她解释完,给她指了地点,自己就悠哉悠哉地到别的地方玩耍去了。 据他自己所说,这“幻梦之境”,他也看了好几届,乏味了。现趁师尊和师叔都在进行考测,机不可失,他要运用他的土遁术法,到其它几座禁闭的峦岛上“探险”去。 风凝霜和他接触几次,知他性子淘气爱玩,便感谢了两句,自己一人赶去赴考。 不就是梦境么?有啥大不了。她找到一个空余的位置,盘腿坐下来,东张西望。 这儿是考场,那么呈现考生梦境的地方,是在哪儿呢? 容凤珩说梦境真实呈现出来的地方,是在一座高崖上。那崖上竖有一座十余丈高的平滑青石面,考生的梦境就被呈现在这个石面上,被两位掌门一览无余。 “听起来,真的很没有隐私呢。”风凝霜当时啧啧摇头,又问容凤珩,“那你当时梦见的是什么?” 容凤珩有点脸红:“嗐…我这、我这梦见的是我父皇。” 他一开始说得磕绊,后来说着说着就说开了。说小时候父皇让他背《四书五经》,这就是他最大的恐惧。 结果他入到那梦中,他父皇竟然让他背《史记》《孙子兵法》《四书集注》……足足十套书,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背! 风凝霜笑得前仰后合,容凤珩一拍胸脯,豪气道:“可我是谁啊?我还能怕不成?我就背,背不出来的地方,我就靠蒙。我想啊,老子我背不出来,我的老子你也背不出来,你还能字字句句记得清清楚楚不成?我还就不信了!” 风凝霜“噗嗤”笑了出来,容凤珩这招倒是聪明,如果梦中的皇帝老儿没有拿出书来比照,确实是由得容凤珩自己蒙。他这个内门考测,倒是过得容易了。 不知道傅天霁和魏琰玉当时见到背得七零八落的各种古书,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脑补着,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 肩膀上忽然被人一拍,“这不是小师妹么?” 风凝霜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是一名认识的外门师兄。 这师兄一脸沮丧,指指高台:“小师妹,下一个就到你了,师兄我是刚下来的,这确实……比我想象得困难许多。小师妹,祝你能够过关。” 他说着,摇头离去了。 风凝霜举目四顾,只见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沮丧。而在距离这里约百丈的东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崖,她估摸那就是幻梦之境呈现出来的地方。 魏琰玉和傅天霁此刻应该也在那里观摩着梦境罢? 高台上弟子拿着名单,高呼一声:“风凝霜,到你了。” 她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深呼吸了一口气,提步往那石阶上走去。 第五十七章 幻梦之境(二):血色回忆 云崖上,傅天霁与魏琰玉并身后的十几名内门弟子,正观看面前的青石镜像。 傅天霁手肘斜支,看得那叫一个面无表情。三个时辰了,能够过这幻梦之境的考生,连一个都没有。 魏琰玉担心对身旁的傅天霁看得太过无聊,身体略倾,轻声与他道:“兴许下一个考生能过。” 傅天霁依旧面无表情,“若能过,便归你门下。” 魏琰玉轻叹口气,“师弟,自从师尊仙逝,你便似变了个人,亦从不收徒。这是何苦呢?” 傅天霁淡道:“不喜欢。” “可你也是二掌门,也有责任......” 傅天霁打断他,“掌门只你一人。二掌门这种称呼,是你自己给我安上的,与我没什么关系。” 他一贯是这样的风格,魏琰玉叹了口气,亦不与他计较,转头继续观看那镜像,一边说道:“说起来,师尊仙逝以后,师叔祖下落也还不明,师弟屡次离开蜀山,是寻他罢?” 傅天霁脸色霎时冷下来,“你查我?” 魏琰玉温和一笑,“怎能说查呢?你我同出一门,一起长大,默契相通,自是不必查。” 傅天霁鼻腔里一声笑,“默契相通,这话倒有意思。” 魏琰玉手指轻叩扶手,没再说话。 这两位掌门如此这般含沙射影明刀暗箭的对话,也不是第一次了,后面侍立的几十名弟子,个个装听不见,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 魏琰玉忽然说:“师弟,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下一个考生能否过关?” “没兴趣。”傅天霁长身而起,腰间木剑出鞘,就要御剑离去。 魏琰玉讶然道:“师弟便这样走了?” 傅天霁漠然道:“你自己看就可以了,我有事,先走。” 魏琰玉见他坚持走,也没再留,回头继续观看。 这一瞥间,他神色顿时一凝,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像是要看仔细一些。 青石镜面上显现出一大片浓重的白雾,浓得如同奶油,让人看不清一点内容,雾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轻快又欢脱。 “蹬蹬…蹬蹬蹬……” 浓雾中,这样的脚步声回响着,映衬出一种诡秘感。所有观摩梦境的弟子,皆面露好奇。谁会做这样的梦呢? 傅天霁正要离开,余光随意一瞥——差点没从剑上掉下! 浓雾中,忽然现出一张约莫十岁孩童的稚嫩面庞。 虽只是个孩童,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幼时的风凝霜。 ** 玉石台上躺着的风凝霜,眼睫频颤,已进入极深的梦境。 甫一入梦时,她意识还是清醒的,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做梦,要保持清醒。 她发现自己的身高发生了改变,再低头看自己的手,十指短小圆墩墩的,马上意识到这是自己十岁那年。 四周的白雾越来越浓,将她小小的身躯包裹,拥着她往前走。 这些浓雾像有魔力,将她潜意识的警戒逐步消融,直到她忘了真正的自己,完完全全回到幼时那一天。 今天,她心情很好,因为就在刚才,村口铸剑的大叔给了她两个馒头,她揣在怀中,哼着歌儿,踢着脚步往家中赶。 雾很大,但她绝不会迷路。因为家中炊烟的味道,永远是整条村里最香的。娘亲厨艺高超,即便最简单的蛋炒饭,也能被她炒出贵价酒楼的水准。 娘亲不止厨艺过人,也深谙医术,简直就是十项全能,是全天下最优秀的娘亲。 循着香味回到家中,小风凝霜一推门,脆声喊:“娘亲、爹爹,我回来啦!” 不等爹娘回应,她一下跳上长条板凳,望着桌子上的菜,双眼发亮:“哇,是鱼耶!” 乡野山村很难见到鱼,应该赶集的爹爹回来了,给她买了她最喜欢吃的鱼。 小凝霜下巴枕在交叉的手背上,一眨不眨望着那盘鱼——这鱼上面点缀着紫柠草,是一种很特别的调料,洒在鱼上,鲜味更绝。 在场观看的内门弟子,隔着镜面都仿佛能闻到香味。 傅天霁早就收起了木剑,盯着那镜面,面沉如水。 小凝霜馋得不行,忍不住伸出白胖的小手,想先尝一口再说。 旁边伸过来一双筷子,轻轻一打她的手,“没规矩。等你娘忙完了,再一起吃。”话音带着笑意,正是爹爹。 “好耶!”小凝霜鼓着手掌,“娘亲还在煮什么好吃的?我要去看。”一屁股从板凳上跳下来,奔向后厨。 “娘、娘!”小凝霜蹦过去,一把抱住正在备菜的娘亲。 她个子才到娘亲的腰上方一点点,小小的一个,像依着竹子的雨后小笋。 娘亲转过身,摸了摸她的小垂髫,柔声道:“小霜霜回来了?” “嗯~~”小凝霜从怀里摸出两个馒头,塞到娘亲手里一个,“娘,给。一个给你。” 娘亲接过来,笑了,“还有一个呢?不给爹爹留吗?” 小凝霜小小声地说:“给。我就试一小口,就给爹爹。”说完,果然咬了很小很小的一口,就放了下来,仰起头望向娘亲,甜甜地笑了。 在场观看的所有人,心情都被甜爆了——好可爱的萌娃啊!这是哪个人的梦境? 傅天霁紧紧拽起拳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镜面。魏琰玉朝他的方向一瞥,便转投向镜面,若有所思。 这名妇人柔声说:“小霜霜先去到外面等着,准备开饭喽。” 小凝霜点点头,眼睛笑成月牙儿:“嗯嗯,准备开饭喽——”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一阵巨响,火光冲天,凄厉的惨叫声、家禽的叫声、小孩的哭声,全都乱作一团。 这个甜美和谐的画面,顿时撕裂,令人猝不及防。 妇人遽然变色,将风凝霜往炉灶下面一塞,“娘亲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在这等着。不许出来!”说完,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匆匆往外面跑去。 小凝霜双手捧着那馒头,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看了看馒头,像在自言自语:“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去找爹爹。” 她从炉灶里爬了出来,爬到厨房的门后,慢慢探出小半个脑袋。 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她家吗? 家里冲进来许多人,瑟瑟发抖抱作一团。屋中简陋的家具都散了架,那条新鲜美味的鱼,被甩到角落,裹上了一层灰。 爹爹上前去,逐一安慰这些人:“别怕、别怕。” 这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手其实也在微微发抖,拿起一把扫帚,鼓足勇气,守在门后。 所有人心跳几乎停止。 “砰”一声巨响,那门突然往里倒下,激起巨大的尘屑,那些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的人们,发出恐惧的尖叫。 小凝霜呆呆地看着。 门口是一具高大的身躯,将门堵了个严实,尘屑和白雾中,这身影咯咯直笑,笑声根本不像人发出的,惊悚刺耳。 待尘屑散去…… 一根、两根、三根……白森森的骨头,一具摇摇晃晃,像随时要散掉的骷髅出现在门口,竟有三四个成年男子这样高。身体没有血肉包裹,器官清晰可见,一张嘴,发出“嘎嘎”的咬合声,像来自地狱的恶魔。 观看镜面的人里,有人顿时发出惊呼:“白骨妖?!” “这不是四大妖王之一的白骨妖么?竟在这里现出原身?” “这到底是谁的梦境?” 在场七嘴八舌,议论成一团。 傅天霁瞳孔骤缩,腰间长剑铮然而出,他一踏而上,就要飞去。 袖子忽被一道大力拉住,魏琰玉急声道:“师弟,不可!幻梦之境一旦开启,只能由本人自行脱出。若是你强硬进入,当事者会有性命之忧!” 傅天霁脚步一顿,转身,重新望向那镜面,全身骤然散出凛冽的霜寒气息,紧握的拳头,骨节发白。 幻梦之境就像一道门,钥匙只掌握在入梦者手中。若外力强力进入,确实能将门打开,但这门也就毁了。 现在这个入梦者——风凝霜,正躺在翡翠台上,羽睫颤动频率更高了。 她正经历着一生以来,最巨大的恐惧和战栗。 眼前的画面全部都变了,风凝霜觉得视野里只有一种颜色。 血红色。 到处都是血,喷涌而出,像雨点落下来,墙上、地上、屋梁上,全都是。 那具变形的骷髅,迈步进来,抓住人就吃。 她不记得娘亲在哪里了,她想出找,可是脑子有些迟滞,还有些空白,像做梦。 那具骷髅的胃和食管都清晰可见,外面一根根的白骨包裹。她不明白为什么它的器官能够不掉出来? 她呆呆的,看见一个男子抡着扫帚冲上去,凄声地大喊:“将我娘子吐出来!吐出来!” 小凝霜脑子嗡嗡直响,眼睁睁见这骷髅一把提起爹爹,捏住他脖子,没有皮肤的脸,牙齿上下咬合,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在我的肚子里了。你们这些人类,不是最喜欢团聚吗?一起到我的肚子里团聚去吧!” “哧”的一声,鲜血如泉般喷涌。 然后…… 然后,她看不见自己爹爹的头了。 第五十八章 幻梦之境(三):化龙标志 那骷髅的喉咙“咕噜”一声,有一个圆形的东西,顺着食管一路往下滚,滚到下面的胃。 那个胃表皮好像是透明的,撑得很鼓,能看见很多人的面庞,有些还在挣扎,脸死死贴着胃壁,被胃液灼得面目全非,不多时,就只剩一堆白骨。 现场鸦雀无声。 亲历这种事情,不死都得疯,更何况这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风凝霜缩回身子,脑袋埋在膝盖里。 “爹、娘……”她喃喃着,眼神不能聚焦,胸膛不停起伏,身子一阵一阵地抽搐,好像在拼命用力想做什么。 在场所有弟子,包括掌门魏琰玉,都捏了一把汗,不约而同地默念:千万别出去!只要像其它弟子一样,向自己的恐惧投降,马上就能脱出了。 小凝霜摊开手掌,望着掌心早已凉了的馒头,望着望着,四肢突然生了力量,一咬牙,站起来,果断跑了出去。 这个梦她已经梦了无数次,而每一次,她都后悔当年的自己不曾站出去。哪怕陪着爹娘一起死,也好过一个人独活着。 梦得多了,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不再想退缩。 小小的一个她,站在这高大的骷髅下,就像对上巨人,身子发抖,却仰起脸,挺直腰杆,恨极了、怒极了,望着面前的怪物。 白骨妖咯咯直笑:“你不怕我吗?” 现场人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从这开始,风凝霜真正的考验来了。 如果她继续恐惧,这妖怪的具象化程度就会千百倍增长,她将面临她想象不到的痛苦。 魏琰玉望着镜像,低声念叨:“千万别怕,别怕。” 傅天霁突然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青石镜面前,一丝丝寒气自然地散出,整个人像站在冰雾中。 小凝霜咬着牙,忍着恐惧,仰脸冲白骨妖大吼:“我…我不…不怕!”说着,捏紧小拳头,一下下地锤过去。 这简直是鸡蛋碰石头,毫无作用。白骨妖狞笑着,嘴巴一张,涌出一股腥气,舌头慢慢伸出,舌尖上,托着一颗头颅。 “真的不怕?”白骨妖嘎嘎大笑,那头颅也跟着舌尖上下抖动,头颅的眼睛没闭上,怒目圆瞪。 风凝霜的脑袋“嗡”一下巨响,抱着头,惊惧地大喊:“不——” 那头颅…那是爹爹的头颅…… “爹,爹,我要爹爹——娘——” 这小小的孩童,尖厉嘶哑地喊着,疯了一样锤那白骨妖的腿,意识濒临崩溃。 傅天霁怒极,提手,冲那青石镜面来了一拳,只听一声脆响,历经几千年的古老镜面,裂出了数道裂缝。 然而,梦境还在进行着。 傅天霁突然御剑而起,闪电般的速度,消失在云崖之上。 云崖下,那些候考的外门弟子们还不知情,骤见光芒一闪,有人影落到石阶上的玉台旁,仔细一看,竟是二掌门傅天霁。 隔着一层碧绿光芒的帐幔,傅天霁目光锁紧风凝霜,眼睛充斥红丝,咆哮着:“风凝霜,不要死撑!你要是敢硬拼,我绝不饶你!” 幻梦中,敌人等同真实对手。如果力量悬殊却硬拼,大脑会受重创,身躯亦受同等伤害。最糟糕的结果,是从此沦为行尸走肉。 风凝霜快疯掉了,恐惧和愤怒就像巨大的浪潮,将她淹没,她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在颤栗,每根神经都极度疼痛。 可潜意识里,有声音在支撑她最后一丝清明:霜儿,你不要怕,任何事情,你都不要怕。 是娘亲的声音。 小时候,她怕的东西有好多:怕蟑螂、怕痛、怕黑……可每晚娘亲都抱着她,边哼着歌儿边拍她背脊:“霜儿,不用害怕,任何事情都用不着害怕。你不把恐惧当成一回事,它就伤害不到你了。” 心好像被火柴“嗤”的一下擦燃,照亮一片漆黑。 “我不怕…不怕!”风凝霜抬起头来,狠狠盯向白骨妖。 双掌突然迸发两团炽烈的火焰,她将手一挥,烈火朝白骨妖吞噬而去。 裂痕的镜像前,所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面对四大妖王之一的白骨妖,能够克服恐惧,还能够还手,这勇气实在太过令人钦佩。 恐惧一减轻,白骨妖的力量也就相对减弱了。 它面对那袭来的火焰,后退了一步。然而下一秒,它又张开血盆大口,故技重施,舌尖递出,上面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头,血肉模糊。 风凝霜一声尖叫,觉得整个头颅都要炸裂开。 那头颅,是她自己。 她为什么在这怪物的嘴里?她死了吗?好怕,好可怕,谁能救救她? 刺骨的恐惧呼啸而来,现实中躺着的她,也同步发出一声尖叫。那尖叫声震颤夺魂,每个在场的人,都听得心神俱裂。 这是何等渗入骨髓的惧怕啊。 面对死亡,尤其是自身的死亡,没有人能够一下子越过去。 傅天霁隔着绿帐,沉声清晰地说:“丫头,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有我,不要怕!”他一遍遍地重复。 梦中的风凝霜已经双膝软倒,没有任何力气,忽然迷雾中隐隐传来呼唤: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不要怕…… 像石缝中沁出的一小滴水,那声音轻得遥远得很不真实,是有人在喊她么? 有点迷茫,恐惧还在,可是她却不知觉站起来了,这声音虽轻虽远却好熟悉,像刻在灵魂里,像认识了很久,甚至比爹娘还要久…… 双手突然重新聚起大火,这一次,火焰是黑色的,在她掌心妖冶地舞动着,隐含毁灭万物的力量。 傅天霁眼神一喜,又是一恸,复杂难言。 与此同时的云崖之上,那些内门弟子不约而同喊了出来:“是黑焰灼火?” 这区区一名外门弟子,竟爆发出比程梦鸢还要高阶的火焰?太匪夷所思了! 许多人不约而同望向魏琰玉,毕竟火系术法,没人比他更清楚,可是这一望之下,才发现魏琰玉不知何时,竟也不见踪影了。 傅天霁身旁突然多出一个人,正是魏琰玉,与他并肩而立,俯首望向风凝霜。 风凝霜眼皮剧烈抖动,露出的一截手腕里,赫然现出一条黑龙,龙须长如飞蛇,口吐黑焰。 魏琰玉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化龙标记?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火系标志啊。” 魏琰玉,你做的好事!傅天霁内心恨极,用尽全身力气压制,才忍着没有对魏琰玉出手。 此时是风凝霜梦境的关键节点,能不能撑过去,只能看她自身意志了。 梦里的风凝霜,掌心的黑焰越燃越炽,手掌往前一推,无边无际的黑焰冲向白骨妖,瞬间将那怪物吞没。 掌心烈火源源不绝,风凝霜持续释放烈火,烧得那白骨妖嗷嗷惨叫。 然而突然间,她的丹田一痛,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喉头一甜,一股血从嘴角流出,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 没有足够灵力支撑,越级而爆发的术法,会对施术者产生极大反噬。很快,风凝霜觉得自己丹田像被烈火灼烧,痛入心肺。 现实中的她,鲜血也已经湿了满襟,滴滴答答顺着玉台流下。但梦境中的她,依然咬牙坚持,持续释放浓烈的黑火,身陷火海的白骨妖,很快被烧死,还被烧得不剩半点灰烬,风凝霜这才收起火焰,眼睛一闭,直直往后倒下。 白骨妖被消灭的瞬间,梦境也同步被解开,绿幕落下,露出里面深度昏迷的风凝霜。 傅天霁极快地抱起她,低下头,只见怀中的她脸上已是气息微弱,再一看她右腕,那条黑龙标记逐渐变淡,慢慢褪去。 傅天霁心中急怒,抱着她就要走,魏琰玉突然伸手,将他一拦:“师弟这是要将她带往何处?” “与你何干?滚!” “这位弟子身上有化龙标志,显然是习练火术之奇才,理应我亲自教导。师弟为何带走她?” “她只能有一个师尊,就是我。”他斩钉截铁,傲然以对。 魏琰玉沉默片刻,缓缓地说:“其实,这位风姑娘此前已答应拜我为师,师弟何必强人所难呢?或者,我俩可等风姑娘醒来以后,让她自行决定拜谁为师。” 傅天霁冷笑道:“我说我是她师尊,便是她师尊,她的意见并不重要!” 魏琰玉迟滞了一下,像思索该怎么回答,而傅天霁理也不理他,已御剑而起,转眼到半空。 魏琰玉连忙赶上,想再劝傅天霁两句,没想到傅天霁突然转了个身,直直面向他,身周温度骤然下降,霜雪隐隐飘落,杀气遍体,森然道:“你是要与我动手?” 魏琰玉欲言又止,几番掂量,最终还是决定讲个理。 “师弟,你这又是何必?你所修本是水寒术法,而风姑娘却显出极为醇厚的烈火体质,由我教导,那才是对她最好的。” 傅天霁一声冷笑:“容凤珩本修土,幽雪本修木。两者都与你毫不相干,不也还是你弟子?” 魏琰玉再度陷入沉默,傅天霁冷冷看他最后一眼,抱着风凝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五十九章 论何谓恃强凌弱 傅天霁抱着风凝霜,急速飞向自己的峦岛。 怀里的风凝霜呼吸微弱,人事不省,他持续散发寒气,助她缓解黑焰反噬带来的痛苦。 胸口被她的血浸透,红得触目惊心。 纵使她现在就在他的怀抱里,谁也不能将她夺走,他依旧控制不住那刻骨的恐惧与痛苦…… 多少年了,这样的感觉第二次向他袭来,他明白自己根本不能再承受。宁可将她关到天荒地老,宁可自己死掉,也不能再度失去她。 可是这个丫头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倔强。 他想将她牢牢护在自己身边,她要的一切,他都可以替她做。可她却如同蔷薇,倔强地将藤蔓伸出墙外,在阳光下固执地盛开。 他要她成为一条快乐的鱼儿,在湖里无忧畅游。可她却不顾一切跳上岸,纵使遍体鳞伤,也执着地呼吸着。 就像是那个曾经,想她留在自己生命里,可是她却如流沙,任他抓得再紧,仍眼睁睁见她从自己手指缝里,一点点流走…… ** 风凝霜将至深的恐惧一把火烧掉,潜意识轻松不少。 可当她睁开眼时,一切重启。 原来,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助她克服心魔的梦。现实中,一切都没有改变,该背负的,依然在肩上。 窗外飘来熟悉的花香,她拥着棉被坐起来,东张西望。 这是一间陌生的雅舍,布置素雅。墙角数丛绿植,靠墙一张梨木桌,炉香袅袅,一室清新。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炽目的阳光如潮涌入,晃得她眯了眯眼,还未及看得清来人是谁,先闻到一阵清苦的药汁味,第一反应,就是那坨冰块。 门轻轻被掩上,室内光线柔和下来,来人一身淡雅长裙,身材窈窕,轻轻走来,往床沿一坐,微笑道:“醒了?” 风凝霜赶紧欠身道:“幽雪师姐。”话音刚落,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喉咙干涩,不知已昏迷多久。 幽雪将碗递到她面前,略带揶揄道:“见到是我,是不是很失望?” 风凝霜赶紧说:“哪儿的话,谢谢幽雪师姐照顾我这些天。”她早就发现自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肯定是幽雪帮忙换的。 幽雪笑了笑:“照顾你的,可不是我。” 话音刚落,门突然又被推开。 一个背光的身影,大步迈入,很快走到床边,俯首盯紧风凝霜,银发如霜,目光比冰还冷,脸色比谁都臭,像来讨债的债主。 风凝霜莫名有些心虚,不敢看他,将目光投向幽雪,顾左右而言他:“呃,幽雪姐姐,这是你的卧室吗?” 幽雪笑了笑,同样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吗?你真的挺幸运的。” 风凝霜没听出她话里有话,以为指的是考核,便谦虚道:“也没有,差点就过不了关了。” 梦中的一切依然清晰,她记得自己终于克服恐惧,杀了那怪物。 这应该是算过了考核吧?不知魏掌门是否同意收她为徒了?自己为何又在这坨冰块的峦岛呢? 幽雪只顾看她却不说话,笑容意味深长,而那坨冰块还是在旁边杵着,居高临下盯着自己,气氛降至冰点,有点尴尬。 “谢谢幽雪姐姐,帮我熬药。”她装轻松接过幽雪手中的药碗,干笑着,连连道谢。 幽雪又抿嘴笑了:“药,也不是我煎的。” 头顶那视线越来越冷,压得她更加心虚,她暗呼不妙,千万不能放幽雪走。救星一走,后果不好说。 幽雪接着道:“只有你身上的衣服是我换的。好了,既然你已醒,我就先走了。你且在这儿好好养伤。” 风凝霜一口药差点没呛着,一把扯住她袖子,“呃,幽雪姐姐既然来了,就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幽雪忍俊不禁,“无情”揭她:“原来你也知道这不是我住的地方,那你刚才还问这是不是我的卧室?” “……”风凝霜尴尬得脚趾蜷缩。其实刚醒来时,她已闻见窗外那熟悉的紫玲花香,知道这是哪里,只是心情有点复杂,不知是期盼还是排斥。 那坨冰块依旧是一言不发,就站在她床边,像一座冰雕,持续散发寒气,冻得她瑟瑟发抖。 幽雪十分识趣,拍拍她肩膀:“我先走了啊。你的伤已无大碍,好生养着住着,有空我再来看你。” “啊不,等会等会!”风凝霜伸手想拉她,哪知幽雪动作比她更快,身形一闪,瞬间就到门口,回头嫣然一笑,朝她眨眨眼,轻轻将门带上。 风凝霜手还保持伸出的姿势,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收回来,手臂好像钙化了,动作硬邦邦。 很安静…… 室内只余那坨冰块和她。 那坨冰块还是不依不饶地盯她,继续扮演冰雕。 她没应付过这类场面,压力山大,只好捧起药碗喝,却故意喝得很慢,将药喝得很响,喝一小口,喉咙就发出“咕咚”一阵响。 那坨冰块终于说话了,声音冷冰冰:“风凝霜,你真可以啊!” 碗里的药见底了,风凝霜再没有什么可借助的道具,只好将碗放到一旁,十指绞在一起,低着头,干笑道:“傅上仙,嗯,那个,谢谢你……” “谢我什么?你说说看。”他冷冷地说。 心虚的感觉更浓了,她都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心虚。明明是他将她关在峦岛上,连考测这样的大事都不让她知道,要心虚,也是他心虚啊! 虽然但是,她就是没有底气抬头看他,思来想去,只得干瘪瘪地说了句:“咳,我在那梦境之后,就昏过去了。我想应该是傅上仙你将我救过来的,所以……谢谢你啊。” 谢个屁啊!他害你差点来不及考试来着,你还谢?她内心唾弃自己,嘴上却另一套。 梦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她记得。不确定是不是他,但正因为那声音的呼喊,她在至深的恐惧中,才能迸发最后一丝勇气。 想到这里,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望向他。 一望之下,她怔住了。 这坨冰块的眼底,竟然是深深的青紫,眼眸布满红血丝,神色疲惫,看起来好些天没睡觉的样子。 内疚和心虚又冒头了。风凝霜艰难地想组织语言,傅天霁却先她一步说话。 “你胆子很大啊!竟敢逃出我设的结界,擅自去参加考核?你现在来谢我,谢我什么?你弄得一身伤,然后谢我来救你,还是谢我来照顾你?”他几乎是暴怒。 闻言,风凝霜也火起了,怼道:“我又不是你的附属品,凭什么你让我不参加我就不参加?再说,我自己愿意去,受伤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手上骤然一痛,他将她手腕紧紧一钳,她猝不及防,痛得哎哟一声,被迫再次抬眸看他,只见他琉璃色的眸子好像裂开一道缝,狂暴、愤怒,还有一丝隐隐的狂热,争相涌出…… 这种眼光,好像要将她一骨碌吞下,她屁股不自然地往后挪,声音有点抖抖:“你做什么?放开我。” 手腕又是一紧,他用力将她一拉,拉至他身旁,一只手捏住她下巴,将她的脸一抬,灼人的视线直逼她:“小丫头,你给我听好:你不是费尽心思要过考核吗?恭喜你,过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尊,你最好不要违逆我任何指令!” 风凝霜一下懵了,“什么?” “你听不懂人话么?”傅天霁咆哮道,“你是我徒弟,我是你师尊,你并不是与我没有关系,听明白了没有?” “我我我,你你你……”风凝霜五雷轰顶,目瞪口呆。 傅天霁冷声道:“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 风凝霜跳脚道:“不是,我什么时候就成你弟子了?我明明属性是火来着。” “那又如何?” “之前魏掌门说过,只要我过了考核,就能拜他为师的!” 傅天霁傲然一抬下巴:“魏琰玉算什么?我决定的事没人敢违逆,连魏琰玉都不行。” “???”风凝霜整一个懵圈状态。什么意思?是他强硬要收自己做徒弟,连魏琰玉都奈他不何? 所以,她是成功过关了,却被这坨冰块暗自截了胡? “可是我想拜的是魏掌门啊!”风凝霜做最后一次努力,“你得尊重别人的意愿!” “蜀山门规,徒弟无权换师,除非师尊下令逐出。”傅天霁面无表情地说,“你怎么想,那是你的事。你的意愿对我不生效。” 风凝霜懊丧地一抓脑袋。 这坨臭冰块满脸写着:你的意思我不管,我的意思才重要。你奈我何?你打得过我? 可恶,这是恃强凌弱,能打了不起? “现在,你老实回答我:你那日是怎么逃出我结界的?”傅天霁仍旧捏着她下巴,像审犯人。 风凝霜烦死了愁死了,哪有心思理这些?使劲去掰那双手,怎知他的手比螃蟹的钳还要紧,就是不松,她怒吼:“放开我,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下巴一松,傅天霁果真放开了她。 一口气刚缓过来,傅天霁突然一挥袖袍,门被风一带,打开了,一个人“砰”的一下,往里一倒,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傅天霁手袖又是一挥,这人被“卷”过来,噗通一声,摔在床脚。 第六十章 另类的师尊 风凝霜定睛一看,这不是容凤珩么? 还没问这是在闹哪出,傅天霁一拧容凤珩的耳朵,将他一把扯起,容凤珩顿时爆发一阵嗷嗷猪叫。 “她逃出结界,是你干的吧?”傅天霁一脸煞气。 风凝霜赶紧抛出之前串好的口供,给容凤珩解围:“跟容师兄没关系。你这样关着我,让我不能参加内门考核,我非常生气……” “对对,那天我来看小师妹,随口提了一嘴考核的事,她突然变了脸色,硬说要去参加。”容凤珩一迭声接道。 “然后?” “然后,她就用剑横在自己脖子上,说若不帮她打开结界,她就自刎。师叔,我当时没得选择,我也想做个好人。”容凤珩涕泗横流。 傅天霁抱起双臂,面无表情。 风凝霜头皮隐隐发麻,悲壮道:“别怪他。你也知这考测对我来有多重要。” 傅天霁瞥她一眼,似笑非笑:“自刎这一招,怎么不见你用在我身上呢?你若直接对我用,没准效果更好。” 风凝霜与容凤珩迅速交流眼神:完了,他不信。 正在想怎样才能糊弄过关,容凤珩突然说话了:“师叔,是的。说自刎这种戏码,是小师妹的主意。我只是贪嘴那酱料,所以答应放她出来了。”他腆着个笑脸,如实交代。 风凝霜目瞪口呆,这就把她卖了?好,你不仁我不义! 正要曝光他的地道术,突见容凤珩朝她抛个眼色:缓兵之计。 风凝霜迟疑了一下,傅天霁转头瞥她:“嗯,这听起来才符合你的作风。下次三思:为人做事,心口合一,这是为师教你的第一课。” 风凝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坨冰块台词很明显:你作什么妖,我都能识破。劝你老实做人,再有下次,后果可能很严重。 哼,我怕你不成? 虽然倒是,风凝霜表面“心痛”道:“我只是试探着提酱料,容师兄就马上同意了,我真没想到事情如此简单。唉,我错了,我不该考验人性的底线。” 容凤珩登时傻了,这不是在讽刺自己没底线? 正要还击,突见风凝霜也抛他个眼色:配合作战。 容凤珩想了想,朝傅天霁赔笑道:“恭喜师叔新收弟子,这乃是破天荒头一回。师叔,我真心替你高兴。这样,今天你们就好好进行拜师仪式,私放小师妹的事呢,改天我负荆请罪。” 风凝霜大急,她原意是尽快揭过这页,然后找机会与容凤珩私谈,让他去找魏琰玉提收徒的事,哪知这容凤珩竟火上浇油? 真猪脑啊!看不出她根本不想拜这坨冰块为师么?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傅天霁站起身,拍拍容凤珩肩膀,“高兴你能悬崖勒马,明辨形势,没有在邪路上越走越远。” 听明白了,这坨冰块在含沙射影。 风凝霜一通咬牙切齿。 **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风凝霜足足用了一个月,才让自己接受已成这坨冰块徒弟的残酷现实。 这一个月中,幽雪来过两次,容凤珩来过一次,她都私下求他们帮忙给魏掌门带句话,皆被婉拒。 至于住处,这次是没有结界了,可峦岛外围却结起巨大的一个结界,将她活动范围圈在这岛上,外出无望。 任何出路都被堵死,成臭冰块的弟子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回寰。 风凝霜郁闷加憋屈,成他徒弟就算了,修行的事儿怎么办? 没错,自从拜师以来,这坨冰块就没有教过她任何术法。每一次她去找他,他都冷着一张脸,打太极拳。 四个字:敷衍以对。 直接硬碰是不行了,所谓学者必求师,于是风凝霜果断转变策略——想法子哄这坨冰块开心。人一开心,什么都好说。 要让对手开心,前提是了解对方,做到知己知彼。 首先,风凝霜从生活地点、也就是这座峦岛开始考察。一来能了解臭冰块的成长环境,二来也可当作深度游,调节心情。 结果这一考察,足足耗了将近半月,原因是这峦岛太大了! 峦壑竞秀、广袤无垠,之前所见温泉瀑布,不过区区一隅。整座岛据《独乐园图》所绘,分成:弄水轩、读书堂、钓鱼庵、种竹斋、采药圃、浇花亭、见山堂,七大区域。 每区域加以雕饰加工,以求真实还原画中景,且雅舍遍布,这个住腻了,明天随心换个,任性奢侈。 她目前居住的地方,在弄水轩中,与傅天霁居所隔水相望。 此处栽满紫玲花,小桥流水,风景可谓秀丽到极致,她怀疑皇帝老儿见了,都想拆掉自己的皇宫,推倒重建。 这坨冰块居住的地方,竟如此讲究,她边看边鄙夷之,暗自加送他一个外号:臭岛主。 整座峦岛考察完毕,那就要擅尽其用,采集美食的原材料。 比如钓鱼庵中有生猛游鱼、采药圃中除了草药,还有各类果蔬。 她深信摆定一个人,先尝试摆定他的胃肯定没错。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更何况,厨艺她本就拿手。 果然,一个月后,当她第五十次将自创美食摆上餐桌,这坨冰块脸色终于变得柔和,破天荒吐出两字:不错! “真的?”风凝霜大喜,见这坨冰块慢条斯理地嚼着,漫不经心中带着一丝悠然,暗自吐槽他不接地气的吃法,表面却殷勤道,“如果师尊你喜欢,我明天再给你做。” 傅天霁端起手边的清茶抿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明日辟谷,不吃。另外,为师我喝腻了茶,想喝酒。你且去种竹斋寻一寻,找些原料来酿酒。嗯,对了,那些陈旧的酒方,就不要了,推陈出新比较好。” 风凝霜心里一阵咬牙切齿。好家伙,之前要她自创美食,市面有过的菜式,他通通不要,这已够她挖空心思的了,这会儿还要她去酿酒,又是要她自创,丫鬟都没她惨。 她压下怒火,“和颜悦色”应了声:“好的。” 捏出一副笑脸,给他添了新茶,她第三十次提出关键问题:“师尊,您看,都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能教我修炼呀?” 傅天霁吹去茶水的热气,恍然道:“噢!术法啊。你学习术法的心看来十分坚定,这很不错。” 千万别“但是”啊!风凝霜捏了一把汗,前面几十次,他都是用各种“但是”,打发她的,鬼都知道他在找借口。 “所以,为师决定先告诉你一个秘诀。” “请师尊指教。”风凝霜无比惊喜,竖起耳朵。 “用心将所看到的心法,先默诵下来,反复数遍,直到牢记于心。所谓熟能生巧,得心应手也。”傅天霁摇头晃脑,宛如教书先生。 风凝霜怔了怔,硬挤出笑容,道:“师尊,那些心法,我其实已背了个滚瓜烂熟。但有许多地方我还是不明白,求师尊亲自动手教导。” “噢?是么?修仙一门博大精深,仙籍无数,你全都看完了?”他打了个呵欠,细长的眉眼似乎沾了些笑意。 “基本上有用的,全都看过了。”风凝霜只觉胸腔一口老血,已经憋到极致。 “嗯?是么?你且背诵我听一听。”傅天霁难得地坐直了身子,将茶杯放在一旁,神色认真。 风凝霜有些转怒为喜了,老实说,这坨冰块还是第一回流露出这样认真的表情,看来有戏! 当即便铿锵有力地背诵了起来。 正背得声情并茂、慷慨激昂、背至激动处甚至忘我,在房中踱来走去。 过了很久,好像发现有什么不对?这坨冰块是不是太安静了? 她定睛一看,只见他蜷手撑着侧脸,眼眸阖着,久久没有动静…… 他居然睡着了! 风凝霜只觉得一口血都要喷出来了,耍她是吧?她一撸袖子,再顾不得什么师徒之力,就要挥拳而上。 一拳就要砸中他面门,她突然定住,阖着眼的他,好像吐出了几个模糊字眼:……不要走。 不要走? 风凝霜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在温泉见他那一日,他“走火入魔”,也这样抱着她,说: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这坨冰块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弯下身子,张开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确定他是真的睡熟了,才又不禁好奇地仔细打量他。 他眼皮微微抖动,像做着梦,烛火在他脸上明灭,冷冰冰的表情不见了,玉雕般的脸上,倒有淡淡的哀伤,眉目如烟,分明近在眼前,却模糊如浸墨水画,远远的,叫人走不过去,却又忍不住一再窥视。 此刻静谧秀美的他,是多么难得。这样的反差,这样的一体两面,如雾似梦,叫人不想醒来。 风凝霜望着他,一时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 很久很久,她轻手轻脚拿起椅子上的披风,轻轻给替他披上,吹熄烛火,轻轻地推开门,离开了。 门关上的刹那,傅天霁睁开了眼睛。 月光透过窗棱,洒在他的银霜一般的头发上,他轻轻摸了摸身上的披风,抬眸望向窗外,眼眸里那抹孤寂,浓重得像沉积了几个沧海桑田。 第六十一章 擒获一枚“罪魁祸首” 风凝霜的新酒还没有研制出来,厨艺倒日臻精进,除了层出不穷的新菜品,更辅有紫金云酱,没把傅天霁胃口打动,倒是引来容凤珩频频造访,甚至幽雪都会时不时来蹭上一两顿。 容凤珩心情好的时候,就私下教上风凝霜一两招,幽雪有时候也偷偷给风凝霜指导。这些都是背着傅天霁进行的,因这坨冰块实在没有半点教导她的心,好听点,她是他的弟子;难听点,她的作用就是打杂的。 这一天,风凝霜边做饭边在厨房里哼歌儿,她心情很好,容凤珩和幽雪最近又私授给她一些心法,够她习用了。 烹熬甲鱼汤的火越来越小,灶膛的柴薪快要用尽了,风凝霜灵光一闪——不如试试最近学的心法? 于是双手捻诀,嘴里念念有词,一指灶上的火,那火跳了跳,蹭的一下,燃烧得旺起来了,噼啪作响。 她大喜,端倪这火的色泽与平时的火不一样,应该就是“拾薪之火”的上一阶——焚烈之火。 没想到一段时间的刻苦自习,她升级了,哈哈哈,无师自通,真是个小天才呢! 眼见那火燃得极旺,她喜得抓耳挠腮,又朝那火使了几个诀,火势大小果真随她手势而变幻,太让人激动了。 还没高兴过几秒,那火突然跃了两下,慢慢黯灭下去,任她如何使指诀,都毫无回燃迹象。 是记错手诀了?风凝霜连忙改个手势,双指并拢,运起灵力,一指那火—— “嘭”的一声,冲天巨响,火光蹿上半空,厨房一下掀了个底朝天,粉碎的灶台,稀烂的木具……燃着烈火,一一从空中掉落。 火堆里冲出一个风凝霜,满身黑炭样,目瞪口呆看着眼前景象。 她本性属火,这焚烈之火伤不了她,但是…… 厨房彻底夷为平地,厨房周围本来种满紫玲花,在这座峦岛的恒温下,常年开放,花团锦簇,眼下全烧没了。 还有周边的一些树木,也一并着起了火,火随风势,越燃越烈。她已经可以想见这火灭之后,这里定成一片废墟残垣,一地狼藉,满目疮痍。 罪魁祸首·风凝霜的眼珠子转了转,此时不溜更待何时,脚底抹油,火速逃离犯罪现场。 厨房里弄水轩很近,她往弄水轩拔足狂奔,还没等跑到目的地,就听半空一声怒吼:“风凝霜,你找死!!” 风凝霜想也不想,三下五除二脱去外衣,噗通跳进弄水轩的池塘里,飞快将身上黑炭色洗掉,脸和皮肤也洗个干净,先弄个不在场证明。 厨房那边飘起一阵霜雪,严寒之力将火势扑灭,傅天霁这才御剑而来,落到池塘边,朝风凝霜怒吼:“臭丫头,你干了什么?!” 风凝霜在傅天霁眼前来回巡游,嘴里“咕噜咕噜”冒着泡,此地无银地说:“师尊,天气太热,我就来这泡泡水,但是泡着泡着我就忘记厨房里还在煲着汤,估计天气太干燥,那汤煲爆炸,引燃了厨房。这一切都是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这么蹩脚的理由,也亏她想得出来,傅天霁哭笑不得,冷脸道:“你先给我上来。” “师尊,我热,我再游游啊。”仰泳式蛙泳式自由式,挨个换遍,反正她脱了外衣,现在就剩一件里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她就不信这坨冰块能逼她上来,且拖延时间,等他火气消了再说。 他还真就能逼她上来。也不知他使了个什么术法,只见他袖袍连挥,池塘的水位骤然下降,几息之间,整个池塘的水,竟然都被抽、干、了! 正在狗刨式游泳的风凝霜,成了旱泳,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被傅天霁袖袍一挥,将她连人带水,一同抽到了岸上。 “啊——”只剩下里衣的风凝霜吓傻了,大叫,“我没穿衣服,没穿衣服,师尊你先放我回去换身衣服——” 还没说完,背上一痛,好像撞上了什么,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那坨冰块将自己推到一株树下,手捏起她的下巴,怒道:“小丫头,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风凝霜浑身湿哒哒的,里衣紧贴身上,曲线朦胧可见,怯生生说道:师尊,真不是故意的。” “谁让你私下修炼术法了?”傅天霁将她的脸抬高了些,盯着她眼睛,“如果不是我及时赶来,你是不是打算将我整个岛屿都夷为平地?” “哪里的话?”风凝霜赔笑道,“不就是一时没控制好火候……” 话音刚落,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糟了,说漏嘴了。 那坨冰块居然没说话,视线落在了她的右肩,她偏头一看,哎哟,一小片血。 这才想起来,厨房爆炸她从火里跑出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地上各种木屑倒刺,插入了她右肩,不过她痛惯了,没把这点伤放心上。 “嗤”的一声,肩上衣物一下被撕开,风凝霜猝不及防,衣衫被傅天霁扯下,露出一整个右肩,上面十几个木刺,深入肉中。 衣衫扯开时,伤口也被扯了一下,她呲了口凉气,说:“我自己来,小问题。” 傅天霁没说话,手轻轻触上去,指尖微凉寒意,拂过伤口处时,肌肤中的倒刺一一被吸出。 风凝霜怔了怔,心中微暖,忽又想起自己衣衫不整,这动作着实不妥,连忙说:“我没事,不劳烦师尊——” “别动。”傅天霁沉声打断,手仍停留在她肩膀,凉意从指尖漫出,来回轻抚那片伤口,血慢慢地就止住了。 她得承认,这真的很管用,不仅疼痛缓解了,还有些舒适的感觉,他的手犹有魔力,像春风拂过,暖暖的,柔柔的。 只是,他离她实在太近,她又仅剩一件贴身里衣,这般动作实在让她脸颊发烫,手足无措。 容凤珩的话突然划过脑海:小师妹啊,他对你只是妹妹。 她一个激灵,一把拨开傅天霁的手,咬着薄唇,轻声说:“师尊,霜儿得回去了……” 话还未说完,她才发现自己这一拨之下,力道过了,身子随之站直,原本与他距离就极近,这一下站直,直接就贴上了他的身子。 空气一下凝滞。 两人谁都没有动,她感觉自己呼吸快要停止,偏偏心却如小鹿乱撞,与之对应的,她也感觉到他的心脏在急速跳动,擂鼓一般。 推开他,推开他…… 她努力提醒自己,可就是挪动不了半分。而他的手,慢慢地贴上她后腰那个微凹的弧度,逐渐收紧,原本寒凉的手心,变得炽热。 两人越离越近,他缓缓低下脸,一只手指轻抬起她下巴,似是不可自控地,慢慢往她的唇靠近,呼吸灼热,在她唇边仅剩一根头发丝的距离,试探着,诱引着。 脸颊烫得不像话,她惊慌失措,樱唇却似被一股魔力召唤,不自禁微微颤开。 腰上的手,越收越紧,日光下,两人的身影交织在一块,缓缓贴近,好像下一秒,最后一层薄纱就要被撩破。 她闭上了眼睛,好像在期待下一秒就要发生的甜蜜,突然之间,容凤珩的话语又蹦出来了:他当你是妹妹…… 她蓦然睁开双眼,头转到一边,咬着嘴唇说:“师尊,请自重。” 他的动作一滞,像雕像凝固了好一会,才轻轻放开了她。 她松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很快地背转了身,往反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快,丢下一句话:“回去好好上药。” 夕照中,他渐行渐远,她怔怔站在原地,望着他孤寂的背影,心底五味杂陈。 ** 接下来好些天,傅天霁人影不见,行踪成谜。 那日风凝霜起床,在门口发现他的纸条:辟谷、闭关。 言下之意:你可以自由活动了,不必做我的晚饭了。 风凝霜大喜,打了大半年的杂工,终于解脱了,自由万岁! 正准备弄点好吃的庆祝庆祝,忽然想到弄一桌子菜,也不知与谁来吃,又有些淡淡的惆怅和失落。 她叹了口气,难道被这坨冰块折磨多了,性子变犯贱?不不,初心绝不能丢,必须坚定意志。 过了些日子,傅天霁终于出关了。 风凝霜那日起得很早,忙活大半天,午饭时,给刚出关的傅天霁端上了美味的五菜一汤。 傅天霁看了看满脸是汗的她,将一块肉夹到她碗里,“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风凝霜殷勤道,“为师尊你做这些,是应该的。” 为感情堕落是不可能的,我心如磐石,只想修炼! 想到这里,她又殷勤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傅天霁碗里,诚恳地说:“师尊啊,您看,您闭关也已经一段时间了,这术法修行,能不能麻烦您老人家抽空指导指导?” 傅天霁夹菜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几乎是自言自语的音量:“对,我是你的师尊。” 嗯?风凝霜摸了摸鼻子。奇怪,她都早接受了这个事实,臭冰块这个始作俑者怎么反而像大梦初醒?脑子坏了? 还没等琢磨过来,傅天霁又说:“过两天,为师我要出门一趟。回来以后,便正式教你术法吧。” 风凝霜一愣,脱口而出:“那你多久回来?” 第六十二章 跑龙套来了 眼里有笑意一闪而过,傅天霁托着下巴,歪过脑袋看她:“怎么,是舍不得为师么?” 风凝霜赶紧咽下一口饭,“不是,我是听见师尊说回来教我术法,我开心来着,所以问师尊何时回来。” “哦。” 风凝霜摸了摸胸口,幸好,糊弄过去了,刚才话冲口而出,自己都被吓着。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风凝霜忽然想起自己很久没出去过了,连忙问道:“对了师尊,你去哪儿?能带上我一起吗?” 这座是峦岛是很美是很大,甚至她还没探险完所有的地点,但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谁都想外出走走。 人间的繁华和烟火气,她早就想念了,此刻星星眼望傅天霁,期待他能答应。 傅天霁淡道:“到西冥山一趟,你不必跟着。” “噗”的一下,眼眸里那两盏期待的火花熄灭,她食不甘味扒了几口,就放下了。 傅天霁忽然说:“今日还有空,这样,我先给你指导修习,如何?” 哇,太阳打西边出了么?跌到谷底的心一下被提上九重天,风凝霜激动地一把握住傅天霁的手,连连晃着:“太好了太好了!谢谢师尊!” 过了会,她才发现对方好像有什么不对,正低头望着那双握他的手,人像雕像般凝固着。她赶紧缩回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傅天霁别过脸,端起茶抿了口,缓缓地说:“所谓修习者,首要的基础,乃是五感……” 接下来的两天,风凝霜开始了忙碌的修行。 傅天霁所谓的五感修行,就是嗅觉、听觉、味觉、视觉、听觉。 据他所说,这是一切术法的根基,根基打得牢,修行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风凝霜将信将疑,因为这五感的修行,内容还是让她自创出更精美的菜式、制出更清甘的茶,酿出更香醇的酒…… 她一个头两个大,怀疑臭冰块耍她嘛,又没有根据,瞧他一本正经的,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加倍努力做这些杂事。 这种修行有没有效果她不知道,但因为日间过于劳碌,夜晚倒是睡得香甜,童年那段梦魇,也好长时间没再出现。 每晚睡梦间,对面与她一水相隔的屋舍,都会飘来悠扬舒曼的琴音,她枕着琴音入睡,身心无比放松。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习惯了这样,傅天霁走的那天清晨,她怅然若失。 那天清晨的雾很大,她抱着一只刚从采药圃里捡回的兔子,送傅天霁离开。 傅天霁摸了摸她怀里白兔的脑袋,说:“我离开以后,你可随意在这岛上活动,只有种竹斋旁的那悬崖,你不可去。” “为什么?”风凝霜很好奇。 傅天霁看起来有些匆忙,边抚平衣衫的皱褶边说:“这座峦岛很久以前,是师叔祖的住处。种竹斋那块,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因此那座悬崖他设置了仙法,一般人是不能御剑而上的。” “不能御剑而上?”风凝霜眨眨眼,“那岂不是说,那上面有些什么,都没人知道?” “正是如此。”傅天霁整理完衣裳,屈指给她额头来了一记,“臭丫头,别什么都好奇心太重,我知你在想什么。” 风凝霜不满地嘟了一下嘴,正要还话,他已御剑而起,身形很快就隐没在浓雾之中,连“再见”都没说。 她抱着那只兔子,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 傅天霁这一走,开始的几天,她还乐得清静自由,可过了几天,她就觉得静、太安静了。 她本喜欢热闹,往日臭冰块在的时候,虽然他喜静、不常与她交流,但好歹她知道这岛上除了她,还有一个大活人在,也还能凑合着过。但这会儿臭冰块一走,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静”。 晚上耳朵静得嗡嗡直闹,没了他的琴音,她翻来覆去,数次掀被而起,出去跑几圈,回来数着绵羊睡。 有时候,她会飞去那座温泉瀑布的地方,愉快地泡个温泉。有时候,也去采药圃,打点打点草药,或者继续那“五感”修行,给自己找点事儿做。但孤独感始终无法消除。 她脑海里萦绕着一个疑问:在她拜师前,这坨冰块一个人在这到底住了多久?他不孤独么? 容凤珩和幽雪有来造访,但次数不多,他俩都是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有许多事务需要他们去做。 有时她也会想起程梦鸢,不知这昔日大弟子怎么样了。自从来了这峦岛后,她再未听过她任何消息。这会生活太闷,她甚至都有点怀念起与她相斗的那些日子了。 可见一个人如果太闷,真会闷出病来的。 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她巴巴地望着蓝天,期待上面出现一个银白色头发的身影,好几次因为望天太久而出现幻觉,有时飞过的一只白头翁,她都能眼花,以为是冰块师尊回来了。 从没想过,寂寞能将一个人折磨至斯,往日那无趣又喜怒无常的臭冰块,都能被她如此怀念起来了。 苍天呐,大地呐,神仙不适合她,她还是做个普通人吧,起码日日烟火气,还能成个亲什么的…… ** 这一日,她在弄水轩外百无聊赖地逗弄兔子,突然瞥见一道人影划过上空。 那坨冰块回来了! 她兴奋地跳起来,冲天空挥手,却见这道身影“轰”一下的降落到她身边,同样兴奋地一拍她肩膀:“小师妹!见到师哥我是不是特别高兴?这么多天没见,是不是特别想念我?” 风凝霜满心失望,冲他翻了个白眼儿:“边儿去!就知道你是来讨饭吃的!” 容凤珩啧了一声,凤眼一眨,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么贪嘴的人吗?是的,我是。” “自我认知还挺到位。” “嘿嘿,不过,我可不是白吃食的,师哥我啊,看你在这岛上太闷,正好我研究出了一样好玩的,今儿特意带你看看。” 风凝霜打个呵欠,“你能有啥好玩的?” “我带你出这峦岛去走一走,如何?”容凤珩撞了撞她的肩膀,蛊惑道。 风凝霜一下心动,忽又想起上次自己擅自出了结界,臭冰块差点将她大卸八块,于是摇头:“不去。” 容凤珩眨眨眼:“那我们来双修,精进精进术法,如何?” 风凝霜上下打量他,鄙视道:“我为啥要跟你修?就你这小身板?”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听说双修最要体力,这容凤珩这样瘦,骨头都没两两,要修也不找他。 容凤珩委屈道:“你这是歧视。” “反正没兴趣。”她依然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你要是不直奔主题,我就去补觉了。” 容凤珩叹了口气,直入主题:“是这样,我最近研究出了一个新玩意儿,保管你喜欢。”他说着,从背后取出一个喇叭样的东西,约长一丈。 “这东西,保管你之前没看过。”容凤珩眨眨眼,“怎么样?想不想看看怎么用?” 风凝霜沉思了两秒,熟稔道:“行,几罐酱?” “三罐。”容凤珩大喜,竖起三根手指。 “滚,最多一罐。” “两罐。”容凤珩涎着脸讨价还价。 “那不看。” “诶,别别!”容凤珩急了,“好吧,一罐就一罐。” 这类交易,两人私下不知进行了多少回。 比如上一次,风凝霜是靠着一罐酱料,才换容凤珩教她一个特殊心法。 再比如上上次,她问容凤珩所谓“五感”修行是否真有其事?容凤珩再度和她讨要酱料,他才说五感修行确有其事,确实是该打好的基础,也算得重要,她当时沉默了。 只是这峦岛上,没有黄金九层塔,所以她给容凤珩的酱料是欠了点味道,虽如此,仍不能阻止容凤珩那贪吃的嘴。 容凤珩将那喇叭样的东西往地上一架,一本正经道:“小师妹,这是师哥我特意为你做的,你看好啦!” 风凝霜呵欠连连:“直奔主题吧,我困了。” 容凤珩从地上捧起一团黄土,和了和,塞到喇叭筒里,掌心按在喇叭口,突听“砰”的一声,那团黄泥从另外一端喷了出来,往半空弹射而去,黄澄澄的一团,像坨翔。 而蹲在地上的容凤珩则被这尘土的后劲力,喷得满脸黑黄,像刚从茅厕中捞出来的人。 风凝霜“噗”地笑出来:“什么鬼啊?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一朵金花突然在空中绽放,与日落余晖交相辉映,整个天空都变得璀璨金黄,极致浪漫。 风凝霜震住了。 仰望间,这朵金花又化作万千鎏金,宛如花火从天坠落,容凤珩不失时机的,又塞入一团黄土,第二朵金花接着璀璨绽放,燎燃整片天空。 风凝霜痴痴看着,那朵金花里,忽然出现一个银发如霜的身影,随着万千花火的坠落,翩然降落在她跟前。 “砰”的一声,第三朵金花在天空绽放,满脸黄土的容凤珩蹲在地上,被灰尘呛得狼狈,咳了老半天,抬头一看…… 只见师叔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小师妹面前,漫天绽放的花火下,两人深深凝望。 而一旁的自己,满脸灰土,蹲得像个蘑菇,还是会发光的那种…… 容凤珩:…… 合着我就是个跑龙套的灯泡呗? 第六十三章 种竹斋的夜晚 风凝霜乍见从天而降的傅天霁,恍若梦中,使劲揉揉眼睛,一看,傅天霁还是搁那站着。 她热泪盈眶:“容凤珩,你这术法有点猛啊,这幻象做得太生动了。” 容凤珩:? 傅天霁屈指一弹她额头,“丫头,不认得师尊我了?” 风凝霜呆了一息,爆发出一声欢呼,差点就要扑上去拥抱这坨冰块。傅天霁见她这般模样,嘴角微扬。 “师尊,你出这么一大趟远门,肯定有给霜儿带礼物回来吧?”风凝霜开门见山,直抒胸臆。 傅天霁的脸唰的一下,就臭了下来:“你这么高兴,就是因为礼物?” “啊,那不然呢?” 傅天霁脸色臭得像粪坑里的石头,“我没有给人带礼物的习惯!” 背后弱弱地举起一只手,“这个我能作证,师叔确实没给人带礼物的习惯。”灰头土脸的容凤珩,终于见缝插针,找到点存在感了。 风凝霜撇撇嘴,不说话了。 傅天霁抬了抬下巴,吩咐道:“为师我奔波多日,饿了,准备点吃的来吧。” 我靠,一回来就当我丫鬟使唤!风凝霜愤愤不平,内心诅咒臭冰块一百遍:您老还是再出门一趟的好。 ** 然则师命难违,晚餐时,她还是端上了三菜一汤:红烧牛肉、栗炒鸡、清炒春笋,鲜菇肉丝汤。 简单而不失鲜美,家常菜的味道。 傅天霁端坐在餐桌旁,一时没有动箸,待风凝霜解了围裙坐下,他方才提起竹箸,动作优雅地夹起一片春笋。 风凝霜偷眼觑他。老实说,和他相处已有一段时间,这臭冰块的胃口和他的脾性一样无常,有时她端上精美的菜式,他只试那么一小口;有时她随意做的家常菜,他倒是能随上一碗白米饭。 眼下他将那片笋放入嘴里,咀嚼片刻,点头道:“味道不错。”端起碗,送了一口米饭。 风凝霜放下心来,就要动箸,旁边蹭饭的容凤珩已经哗啦啦地开动了,吃相凶猛,如饿虎下山。 风凝霜笑说:“吃慢点吧,小心噎着你。” 容凤珩腮帮子鼓鼓的,含糊应了几个字,没人听清楚说的什么,只见他筷子伸出,风卷残云,桌上菜横惨洗劫,剩量岌岌可危。 容凤珩扒拉下几口白米饭,下一目标直奔春笋,筷子伸至一半,突然结上厚厚的冰,他一愣,回头瞅傅天霁。只见傅天霁若无其事地伸筷子,夹起春笋,放到风凝霜碗中,在风凝霜也呆愣的目光中,再夹起几片牛肉,也同样放入风凝霜的碗。 容凤珩一看,大事不妙,连忙弃筷取勺,直取那一大碗鲜美的汤,誓要夺回战利品。 谁知那勺子刚伸到碗边,又结了一层厚冰,冻得他握都握不住,回头瞅傅天霁,只见傅天霁神色悠然,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他碗里香软的米饭登时被泡上了一汪水。 容皇子泪流满面,师叔的意思很明确:你只能吃清水泡米饭。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容皇子最后只能哭丧着脸,哀嚎着跑掉,临行前撂下一句狠话:我还会回来的! 碍事的走掉了,傅天霁又往风凝霜的碗中夹了一个鸡腿,石破天惊地一句:“多吃些,你好像瘦了点。” 风凝霜怔住,臭冰块转性子了?一时竟有丝受宠若惊,不知觉也给傅天霁回夹了一块鸡肉,傅天霁顿了顿,方才夹起鸡肉,细嚼慢咽起来。 这一顿饭两人吃得很默契,饭菜很快见底,风凝霜摸摸饱胀的肚子,起身去泡茶。 茶端上,傅天霁轻吹上面热气,淡淡地问:“这段时间,功课修炼得怎么样了?” 风凝霜感慨道:“可谓是不分昼夜,刻苦勤练,殚精竭虑……”先往夸张了说,否则怎哄得这冰块教她术法?嘿嘿。 傅天霁淡道:“既如此,上次为师说的酿酒,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句话,将风凝霜老底无情揭开,任你天花乱坠,拿不出东西,等于空白。 人有时就这样,没人监督时,能懒三分便绝对会懒足七分。 “还在研究中……”风凝霜硬着头皮,呵呵干笑,“还得点时间。” “哦,既如此,今夜你便开始吧。酿酒的原料,种竹斋都有。去吧。” ** 风凝霜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还以为臭冰块转了性,感动来着;如今才知,是她天真了。 酿酒最是繁复,她在外门时酿的百日醉,都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想起都头疼,于是对酿酒的事,一拖再拖。 但这臭冰块一回来,居然连夜就让她开工,太凶残,忒没人性! 风凝霜泪流满脸地往种竹斋飞。 臭冰块不在的日子,原来是那么美好,那时的她竟不懂珍惜,如今失去才感到后悔,如果能在失去以前加个期限,她希望会是:一万年。 种竹斋到了,风凝霜收剑,四处望望。 月亮在云层里隐现,四周雾蒙蒙,不知名的虫儿鸣叫着,满园清幽。 这就是根据仇英《独乐园图》所绘的种竹斋场景,真实还原。 里面不光有竹子,也有各种奇花异树,在这四季恒温的峦岛上,花繁叶茂。园中有一清雅小径,沿径皆是翠竹,依着小径往前走,蜿蜒数里,会见一清雅小竹楼,静谧秀美。 她喜欢这里,但这偏北,离弄水轩极远,所以她并不常来。 此刻夜深,她沿小径缓步而行,隔着重重绿竹,隐约可见东边有一处悬崖,因为高耸入云,山巅有积雪,反射出淡淡雪光,嗯,看来这就是傅天霁之前说过的,不可御剑而上的那座山崖了。 边远观那山崖边走,余光忽瞥见竹林深处,似有点点火光,丝竹歌舞声隐约可闻,调子欢快锵然,颇有异域风情,时有欢呼声传来,似是十分热闹。 怪了,她在这峦岛上都住了快一年,除了她和臭冰块,还没发现有其它人居住,难道夜深闹鬼? 她是个胆子大的,一点不怕,反而蹑手蹑脚朝声源处走去,只听曲声越来越大,火把燎燃着,果然是聚了一群人。 风凝霜在一株竹子后,探出半张脸窥探,顿时傻了眼: 只见竹林空地上,有十几“人”在载歌载舞。之所以加引号,是因这些人长得极怪异,歪瓜裂枣的,服饰装扮也前所未见,譬如其中一个穿着横纹绿衣,发如鸡窝,草草绑了一根绳,肚子大得不像话,像皮球颠儿颠儿的。 她只觉稀奇,看得十分起劲,不自觉脖子抻长了些,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喊:有人来了! 霎时间,丝竹声和人群同时消失,像一股青烟一样,散了个了无痕迹。 风凝霜呆了呆,赶紧跳出来,抱拳四顾,大声道:“在下风凝霜,来这儿是找制酒原料的,绝没有恶意,各位前辈不必惊慌。” 一个,两个,三个脑袋……纷纷从竹子后面探了出来,带着不安的眼光打量她,许是见她没恶意,才慢吞吞走了出来,风凝霜这么近距离一看,差点没笑出声。 这都是一群成了精的怪,此刻正争先恐后,与风凝霜介绍自己。 一个老者须冉极长,几乎坠地,说话慢吞吞的,风凝霜猜他是个鳖精,他却摇身一变,成了一株垂须榕树,差点没把她笑死。 还有几个奇装异服的小孩,风凝霜眨眨眼问:“你们是什么?” 这几个小孩子一变,串起了一根藤,藤上长出几个会说话的鱼状葫芦,发出“咕噜咕噜”吞水的声音,风凝霜摸了摸它们,想起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 “那么你是什么?”风凝霜又转问那肚子奇大无比的大叔。 大叔抖了抖身,只见那大肚腩瞬间成了一个大西瓜,足有两人合抱那样大,大叔伸出手,敲敲自己的肚皮,顿时发出瓜瓢熟透的水润声,让人好生想吃。 风凝霜笑着拍拍他肚腩:“西瓜大叔,原来你的特长是奏乐呀!” “我的本领可不止这些哦。”西瓜大叔晃着肚子,“我本领可多着呢,只要看过的,我的西瓜籽就能复制出它的模样,看我七十二变!”说着,张嘴一吐,一粒黑籽西瓜吐出,落在地上,绿藤疯狂生长,不多时,立时变成另外一个风凝霜,与原主一模一样。 风凝霜大笑拍手:“各位都有这样的本事,唱唱跳跳的,为什么不高兴呀?” 她瞧的没错,除了垂须榕树,那葫芦娃娃鱼、西瓜大叔,此外还有芦笋怪、鳜鱼怪……虽然都在载歌载舞,但看起来就是十分强颜欢笑,方才她躲在竹子后面,就发现了。 场上寂静片刻,芦笋姐姐先发话了:“还不是因为那个……” 话没说完,榕树公公说道:“因为我们只能晚上出来活动活动,所以,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风凝霜惊讶道:“为什么只能晚上出来?” 众怪面面相觑,谁也没作声。 风凝霜想了想,道:“是因为那坨冰块岛主吗?”她笑着,接着说:“虽然蜀山是有降妖除魔之责,但无害的精怪,是可以自由生活的呀,你们不要怕,那坨冰块看起来冷冰冰,但是不会害你们的,白天也只管出来玩耍吧!” 兴许是因这座峦岛灵气充沛,日积月累的,便让这些草木,修成了精怪。风凝霜心想。 众怪表情还是有些怯怯,只有榕树公公笑容不改,一捋长须,笑眯眯的。 第六十四章 聚仙拜帖和牛皮癣 两天后的黄昏,风凝霜突然被傅天霁召唤至读书堂。 一进门,就见臭冰块正在挥洒笔墨,表情专注,便不解道:“师尊,找我来这干什么?” 可别说是看书啊。这读书堂里的藏书都是些之乎者也的,无聊死了,看这些还不如去看话本。 傅天霁甩出一张纸,她一看,这不是早上她留的小便条么?上面写着:师尊,我去种竹斋制酒,今晚宿在种竹斋,不回弄水轩了。 其实制酒只是个幌子,想找众精怪玩耍是真,风凝霜赶紧掩饰道:“这不是快到追月节了嘛,我是想着早些酿出酒来……” 话没说完,只见傅天霁又提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摊在她的眼前,冷脸道:“你自己看看。” 风凝霜一看,傅天霁是将她便条上的话重写了一遍,将两张纸并排放着。 一张的字体云逸飞扬,另外一张扭曲如蚯蚓,放一起两厢比照,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原来叫她来不是为酿酒的事儿,而是要羞辱她来着? 一本颜体正楷抄描的《列仙传》,“啪”的一下,被傅天霁拍在桌上。 “今天练字!”冷冰冰的四个字,冻得风凝霜心脏一颤。 “不是,师尊,您不是要我去酿酒么?练字这事儿……要不,咱改天?”她挤出一副笑脸。 傅天霁无视她,直接摊开一张白纸,令道:“你先随意写几个字,我看看。” 风凝霜抓耳挠腮,说实话,她最不喜术法这回事,抓着个毛笔在那写写练练,又无聊又孤独,她和众精怪约好了,要去玩耍呢…… “写。”傅天霁冷道。 风凝霜毫无办法,只能拿过笔,歪歪曲曲地在纸上写了个“鸟”字。 傅天霁冷着一张脸,“真的是写了个鸟。” “啊对,师尊你能认得出,证明还不错。”风凝霜嘿嘿笑了两声,忽然觉得,臭冰块这话,好像有哪儿不对? 傅天霁:“你管这叫握笔?” 风凝霜低头,看自己抓毛笔如抓勺子,便说:“写字这回事,怎么舒服怎么来嘛,我又不要成什么书法大家。” 傅天霁沉声道:“握剑与握笔大有关系,字写成这个样子,握剑能稳定么?” 一提到剑,风凝霜心思立时端正了两分。傅天霁忽然握起她的手,微微俯身,将她右手包裹,笔尖微触纸张,下笔凝重万分。“你仔细感受一下。” 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如一滴墨水乍然滴入清水,缕缕幽墨化开。 那笔触及纸张的一刹那,风凝霜只觉脑子像骤然裂开一道缺口,有些陌生的只言片语在耳边盘旋。她一时怔住,还没听清楚,这道裂口瞬时又合上了。 她有些迷茫,不知不觉间,傅天霁已在纸上写了几笔。 点横撇捺,形成一个“爫”,接下来一个“冖”,风凝霜的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想写的,是“愛”字? 窗外清风不断,送来阵阵花香,风凝霜愣愣地注视纸张,握着她的那双手干燥而稳定,掌心有些茧子,磨得她手背微痒。而他绕过她身子的那双手臂,将她拢在他身前,胸膛贴着她的脊背,两人的影子被窗外的斜阳拉得很长,在地上交错,此情此景,总像是似曾相识。 她神思开始飘移,偷转过目光看他。 他披散的一绺长发垂了下来,玉雕般的侧容,心无旁骛地注视纸张,夕阳的碎光映入他眸中,她看得出了神,直到他声音在耳边响起:“看字,别看我。” 风凝霜一怔,回过神来,一看,笔下的居然不是“愛”字,而是一个“受”字。 “君子不可以小知,而可大受也。”傅天霁松开握着她的手,“嗯?为何你看起来有些失望?” 风凝霜的脸微微发烫,转过身,随口敷衍:“师尊写得太好,我无地自容。” 等了一会,傅天霁居然没有回话,她回过头去,只见傅天霁握着那狼毫,低头凝望那“受”字,脸上神色似遗憾似追思,竟有无限萧索之意。 心底有些微涩的酸,风凝霜摸了摸鼻子,正不知怎样说好,却见傅天霁将笔搁回笔架上,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你去吧,改天再练。” 风凝霜大喜,又可以到种竹斋玩耍去也!趁那坨冰块反悔前,赶紧溜。 像兔子一般溜出好远,她偷偷回了个头,只见傅天霁还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着桌上那张纸,一动不动。 她转过头去,心中总有些莫名的酸涩和愧疚,实在不知为何。 但是,臭冰块为人师表,对教习术法却拖拖拉拉的,一点也不称职,行为做事也捉摸不定,此刻还端出这样的表情,给谁看呢? 她不愿再想,将那些违和的不适的感觉,统统丢在脑后,一个御剑,直奔种竹斋。 ** 时光快得不成体统,一晃眼,又过去两个月了。 这天,容凤珩来到傅天霁的岛上,四处翻找小师妹的踪迹,小师妹没找着,倒是被傅天霁揪着了,将他拖到弄水轩。 “又来贪嘴了?”傅天霁将手边的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不咸不淡地说,“还是说,那一位又有什么吩咐了?” 容凤珩笑嘻嘻道:“师叔说的‘那一位’,是指掌门师尊吧?” 傅天霁沉声说:“你助我查证那件事已有这样长的时间,也该知道我对他是什么态度。” 容凤珩难得沉默片刻:“师叔,你有没有想过找师尊好好谈一谈?兴许当年的事,有什么隐情?” “不必!”傅天霁用力一握,嘣的一声,水杯碎裂,茶水四溢。 容凤珩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帖子,说道:“这是掌门师尊派我送来的,说是务必让您与小师妹参加。” 傅天霁接过帖子,上面龙飞凤舞六个字:聚仙大会请帖。 傅天霁随意将它往桌角一扔:“不去。” “师叔有没有想过,这次参加聚仙大会的,都是各方门派的大人物,我们很可能从里面打探到师叔祖的踪迹哦。”容凤珩说。 傅天霁沉默片刻。 容凤珩趁热打铁道:“小师妹也在这岛上待了这么久,都没出去过。趁这机会,师叔便带上她去吧。小师妹可是喜欢热闹的呢。” 傅天霁指尖微敲桌面,现场拍板道:“我一人去即可,她留在岛上。” 容凤珩一愣:“这么狠心?” “你要是敢给她透露半个字,我将你冻成肉干。”傅天霁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容凤珩脖子一缩,唯唯诺诺应了几句,退去了。 ** 翌日,种竹斋。 容凤珩兴致勃勃:“独家消息,四罐酱料。” 风凝霜捏着一片新鲜竹叶,熟稔道:“两罐。” “三罐,不能再少了。这次带来的可是重磅消息,还是冒着巨大生命危险的。”容凤珩眼睛眨眨,猥琐道。 风凝霜想了想:“成!快与我说说,臭岛主又给我隐瞒了什么事?” 容凤珩笑得露出一排牙齿:“你给师叔安的称呼真好玩,从臭冰块到臭岛主,你倒是不怕他哦?” “冰块有啥好怕的?”风凝霜满脸愤慨,义愤填膺,“他不仁我不义,我拜师以来,从来没好好教过我术法,当面叫他一声‘师尊’,都是便宜了他。” 容凤珩附和:“就是就是。还叫你酿酒倒茶什么的,净会欺负人。” 谁叫上次吃饭师叔逐他出去来着?当面吐槽师叔他不敢,背后必须吐两句,不然要憋出内伤了。 “去去去,你少在这儿说我师尊坏话。”风凝霜瞪了他一眼,“说正题,到底什么消息?” 只能允许自己吐槽,却不容旁人说一句坏话,这小师妹对师叔的态度忒矛盾的,但为了酱料,一切皆可抛。 容凤珩从怀中抽出一张帖子:“喏,就是这个。” 风凝霜接过来,好奇道:“聚仙大会?”抽出里面的帖子读了一遍,两眼放光,心神大动,“五十年才举办一次?皇帝也要去?” 容凤珩点了点头:“是的,父皇也会去。”他细细描述一遍,几乎把个聚仙大会描述成吃喝那什么的大会。 风凝霜将信将疑:“少来吧,你也是第一次参加,你怎么知道得那样清楚?” “传说啊。”容凤珩心生向往,“五十年一次,那肯定是十分隆重,绝对不容错过。” 风凝霜也有些蠢蠢欲动了,“成,这种大会听起来也挺好玩的,那就去一趟。” “别说得那么轻巧。师叔说过不带你去,这个消息我真的是冒着生命危险给你透露的。而且师尊给你们的帖子只有一封,师叔将它藏在了他书房里。”容凤珩说。 风凝霜摸摸鼻子:“所以说,明面上,我得是不知情的。” “对,你如果直接去跟他提,这可就把我卖了。你得想个办法,让他相信你是从别的渠道得知的。至于后续怎么哄他带你去,可得你自己想办法了。总之,你别把我供出去就行。” 风凝霜闻言,给他一拳:“滚,你以为我是你?上次把我供出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两人鬼鬼祟祟的交易接头完毕,容凤珩立马御剑溜掉,以免被傅天霁发现。 ** 第二天,这座常年和谐美丽的峦岛,地震了。 一向潇洒如谪仙的岛主·傅天霁,爆发前所未有的狂怒,大雪下了整整半天,气温能冻死人的那种。 这岛上,到处都撒满了“聚仙大会”的帖子。 他一打开门,屋顶就雪花般的落下一大堆帖子;走到温泉瀑布那边,想泡个温泉,水面上也都漂浮着帖子;想打个坐,屁股下生硬得不行,抽出来一看,一大摞帖子…… 这聚仙大会的帖子,跟牛皮藓似的,一夜之间,长满了整个岛屿。 第六十五章 谁更土? 此刻他的徒弟风凝霜,正泪流满面地抱着他的大腿:“师尊…师尊你就带我去吧!” 傅天霁怒气滔天:“死丫头,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做到的?” 风凝霜一把鼻涕一把泪:“师尊,徒儿我哪儿来这样大的本事?这分明是六月飞霜啊。看来老天爷都知道我在这儿待得快疯了,怜悯我来着。” 傅天霁俯身,捏起她春花般的脸庞,左右看了看,“小丫头,长本事了啊!” 风凝霜吸了下鼻涕,不忘拍马屁,“还好还好,名师出高徒嘛。” 昨夜她拿着容凤珩的帖子,去找西瓜大叔,说了遍来意,让它帮忙复制出几千张帖子。 西瓜大叔被吓一大跳,拒做帮凶,怎奈她一番声情并茂、声泪俱下的游说后,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当下就开始吐西瓜籽复制帖子,等复制完几百张,瓜叔整个儿都蔫了,肚子瘪了下去,她怀疑得来年秋天它才能重新恢复体形了。 这招其实也算是明招,就揪着傅天霁没有证据这一点,死缠烂打,直到他不胜其烦,妥协让步。反正说到脸皮厚,她也不输他。 “名师出高徒?”傅天霁俯身凑近她,一声冷哼,“你这种猥琐风格,是我教的?” 风凝霜赶紧转移视线,怕露怯。 怎奈傅天霁紧捏住她下巴,又冲她脸庞挨近了一分,那双眸子透彻明亮,像一眼看进她心底,她果然有些心虚,脸颊还有点发烫,转移话题道:“呃,师尊,你瞧,那边有一只大西瓜呢……” “西瓜有没有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你吃了不少辣椒。”傅天霁松开了手。这丫头满嘴辣椒味,为了掬出眼泪,也是够拼。 早知道苦肉计也是瞒不过傅天霁的,最重要的是过程能够打动他,风凝霜真诚地捏出笑靥:“都瞒不过师尊。霜儿看见这满岛子的帖子,真的很心动,求师尊带我去吧!” “看来,你在这岛上确实住得很是无聊。”傅天霁幽幽的一句话。 风凝霜愣了愣,那股子愧疚感又莫名其妙涌上来了,下意识道:“也……没有,有师尊在呢。” 她听见傅天霁似乎笑了一声,负手慢慢地走远,风中淡淡地飘来一句话:“丫头,一直对我装出这样的表情,也挺累的吧?” 话语中似是默认可以带她去了,但不知为何,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看着看着,甚至连鼻子也有些酸,泪腺好像被什么鼓动着,比那辣椒的味道来得更狠、更汹涌。 ** 风凝霜只觉这段日子以来,一见到傅天霁,就有些不自然的愧疚感,搞得自己十分不舒服。 她想了想,这定是因臭冰块身上的那种孤寂感。以前没靠近时,不大觉得,现两人同住一岛上,那感觉就明显了些,所以也连带着影响了自己情绪吧? 不过,他一个修仙的,说起来也不知年岁几何了,散发出一种世外高人的孤寂气质也很正常,她愧疚什么呢?又不欠他一笔巨债,他倒是欠她术法教习来着,要愧疚也是他愧疚。 想到这里,她就把这些心酸啊、愧疚啊,统统抛诸脑后,嫌那弄水轩住着太无聊,干脆搬到种竹斋,日日与众精怪打成一片,好不快活。 众精怪在认识风凝霜之前,都是日间休憩,夜间才偶尔出来活动。风凝霜搬来种竹斋以后,日夜都与它们玩闹作一团,精力无穷无尽,众怪有时实在疲惫,但见榕树爷爷疼风凝霜,它们又以榕树为尊,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陪她瞎闹。 这天追月节,她硬给榕树爷爷安了个生辰的名号,闹着众精怪一起喝个小酒、做做游戏,庆祝生辰。 月上中天,圆如玉盘。 酒过三巡后,一向欢脱的风凝霜突然沉默了,呆呆望着天空那轮圆月出神。 搬来种竹斋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吧?她以为那坨冰块会像往常一样,使唤她做这做那;再不济,教训她两句也好。 可他就像是忘了还有她这个弟子。 她搬来种竹斋,他也没当回事,不闻不问,从未出现。 算了,反正她也习惯了,以前有爹娘,后来有阿瑶,还不是都…… 想到这里,一个激灵——呸,乱想什么呢?不会的,臭冰块就算再冷,都会一直一直在的。 正这么胡思乱想间,榕树爷爷一捋长须,笑眯眯对风凝霜说:“小丫头,咱们来玩捉迷藏,你来找我们。好不好?” 风凝霜将空酒盏与烦恼往身后一抛,豪气道:“好!” 兴致重新高昂,她目光掠过众怪,见西瓜大叔肚子鼓胀鼓胀的,便拍他肚子,笑说:“瓜叔你这么胖,能藏得好么?” 西瓜大叔张嘴一吐,一颗西瓜籽儿落地,立马长成一株一样的榕树爷爷,得意冲她道:“瞧瞧,你可别找错了才好呢!” 风凝霜拍掌大笑:“好,那你们都躲好哦。” 说着,走到一株大树下,掏出丝巾,蒙好眼睛,胳膊往树干上一架,脆声大喊:“我数到三十,都躲好啦!一、二、三……” 众精怪“哗啦”一下,作鸟兽散。 场上一下空旷下来,天空那轮高挂的圆月,氲开一圈圈淡黄色月晕,稀薄的云气如轻纱,轻遮月光,使得种竹斋的夜更添静谧。 数到三十的风凝霜,一把扯开面纱,大声说:“我来啦!” 她一株株绿竹挨个找去,时而飞上半空,俯瞰整个种竹斋,找了一圈,半个精怪的影儿都没找着。 难道遁地了?她记得芦笋姐姐最擅长挖地,说不定将众怪都藏地底下了。 此念一起,她立马直飞小竹楼,打算取铁锨去挖芦笋根,准备“一锅端”。 风风火火背了个铁锨冲出门,就要御剑起,余光突然一瞥——咦?竹楼旁的树影里,隐约露出衣衫的一角,因是梨白色,在月光下淡泛柔光,她眼尖,发现了。 风凝霜不动声色,御剑而起,半空突然一个降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落到这身影后,铁锨照头一敲:“抓到一个啦!” 这人的脑袋被铁锨子一敲,转过身来,脸若寒霜,跟想杀人似的。风凝霜心一颤:这不是臭冰块么? 不可能,这必然是瓜叔变的啊! 风凝霜咯咯大笑,又是一铁锨上去:“装,让你再装!快现出原形。” 傅天霁怒道:“臭丫头,你干什么?” “哟,声音学得挺像。”风凝霜将铁锨一丢,干脆上手,将他的腰一环,咯吱他痒痒,怪模怪样地说,“我的师尊大人,我可想死你啦!” 正因为知道这不是真的师尊,所以胆子才这样大吧? 傅天霁被她这样一抱,这样酥声甜言地在他耳旁低语,心底那压抑已久的火苗噌的一下燃成燎原大火,赶紧凝聚内力,压制那难言的冲动,身周寒气一运,冷声道:“既然想为师,为何多日不回来?” 那白丝丝的寒气一漫出,风凝霜立马萎了,痴傻两秒后,硬着头皮狡辩:“师尊不是让我练习五感么?所以最近都在种竹斋制酒呢!” 傅天霁看起来没再发脾气,只望着她,淡淡地问:“是么?你酿出了什么酒?” “我酿的,叫做百日醉,保管师尊你能满意!”风凝霜确实是酿出了几埕百日醉,但那是私自留给自己解馋的,现下却顾不得那么多了,不交差,小命不保。 “甚好。你且取来,今日追月节,也好与为师品一品。”傅天霁淡道。 风凝霜怔了怔,这坨冰块不仅没训她,还说和她一起喝酒贺节?这么容易过关,不像他的作风啊!是吃错药了? “好嘞!”她懒得细想,转身奔回竹楼,顷刻,抱出两坛美酒。 傅天霁见她来了,转身御剑而起,风凝霜环抱着两坛酒,御剑跟上。 月大如盘,她看着傅天霁的背影,其实这坨冰块今日穿得还真好看,梨白色的衣裳,衬得肤色更好了,耳根看上去有些红红的,与她红衣裳的颜色一样。 节日就该这样,多喜庆呀! 一路无话,二人很快飞至峦岛的另一区域:钓鱼庵。 降落下来,行过一排参天绿树,转过一道小径,前面便出现一个大池塘,粼光微泛,池塘边搭起一个繁茂的紫玲花篷,花篷骨架上挂满了红灯笼,随风轻轻摇晃。 花篷下,一张玉石桌子,几张圆凳,上面已坐了两人,正对酌而饮。 是容凤珩与幽雪,风凝霜高兴得蹦起来。 之前幽雪私授她的那些心法十分管用,她早就想寻个机会请她喝酒,谢她来着。但幽雪似乎十分忙碌,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没想到这个追月节,人都齐了,尤其是幽雪也在,她的百日醉能牺牲在这里,值了! 她抱着酒,兴冲冲朝前跑去,将傅天霁抛在身后。 幽雪见一团火似的身影跑来,娇俏灵动,便站起身相迎,微笑赞叹:“好久不见,小师妹真是越发水灵了啊!” “哪里哪里。”风凝霜不习惯被称赞,怪不好意思的,一身香汗气喘吁吁,将酒一放,凑过去先看桌上糕点: 桂花糕、枣泥糕、绿豆糕、酥炸花生、香葱油饼……样样都是辅酒的好物,顿时馋虫大动,正要取个糕点先尝,旁边的容凤珩一把拉过她,指指头顶的花篷和四周,嘚瑟道:“小师妹,你看师兄我准备的这装饰如何?” 风凝霜抬头,才发现头上这些灯笼,骨架全是黄金做成的,不止如此,地面还铺了一层金粉,杯盏碗碟样样金灿灿,宛如身在黄金海洋中,她翻个白眼,吐槽道:“土爆了!” 傅天霁此时才走到,状似无意一坐,恰好隔开她与容凤珩。 容凤珩不服气地探过脑袋,回呛风凝霜:“你看看你腰上那剑,谁比谁土?” 第六十六章 别趣飞花令 风凝霜一时语塞,说实话这把在金陵城中赢来的剑,连她自己都嫌弃。因没修习术法,平时除了用来御着飞飞,也没啥用处,剑柄上两颗金子还被她抠出来,熔炼磨成了粉,给阿瑶生辰礼物的衣裳上做了点缀。 傅天霁将容凤珩那颗脑袋推回原位,道:“既是节日,便专心赏月品酒——丫头,你酿的是什么酒,且开了与大家品一品。” 风凝霜骑驴下坡,拍开酒封,给各人斟上,自豪介绍道:“这是我独家酿的‘百日醉’,各位品品。” 在场除了容凤珩,幽雪和傅天霁都是第一次喝这酒。 幽雪先是一闻,再抿上一小口,极口赞叹道:“这酒十分香醇,闻之还有一丝熟悉的味道,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这酿制的过程,恐怕挺繁复的吧?” 风凝霜见她喜欢,高兴地点点头,又转头看傅天霁,只见他仰起头,喝了一小口——顿时,整个人凝固成雕像,眼眸中一丝震惊,喃喃自语道:“是千藤香。” 那表情,似是如梦初醒,又似有些遗憾,风凝霜正困惑着,忽见他猛地一下抬头望向自己,眼神震惊中带着炽热,她突然想起去年的邪月之日,她在温泉水榭中见到他时,就是这类眼神。 不好,这臭冰块怕不是又走火入魔了?她紧张起来,下意识就去摸他的脉搏——嗯,是正常的啊,除了跳得快一些,并没有邪月之日那日的异样。 傅天霁却一反平日那种冷寂,只管盯着她看,眼神时而炽热时而柔和,分裂了似的,看得她头皮发麻,想躲开他的视线,却又不知为何,跟中了邪似的不想躲开。于是两人就这样你望我、我望你,大眼瞪小眼。 这时候一颗大脑袋伸过来了—— “喂喂喂,师叔,小师妹,你们在玩什么?不眨眼的游戏么?我也要玩!” 风凝霜将那颗大脑袋塞回去,“谁跟你玩,喝酒喝酒!”说着才挪开视线,掩饰般举起酒,边喝边偷眼打量傅天霁。 傅天霁也早收回了视线,沉默地喝着酒,神色如初。 幽雪突然道:“光喝酒还是欠些意思。我们来玩玩飞花令,如何?” “这个好,我同意!父皇从小让我背那一大堆诗文,不能白背了。”容凤珩跳起身附和,肩膀又顶了顶傅天霁,“师叔,你能行不?” 傅天霁仰头一口酒,云淡风轻道:“小孩子过家家。” “师叔,你这话就不厚道了,看我怎么喝倒在座各位!”他一撸袖子,给每人换上大碗,倒满酒,气壮山河地嚎了一声:“干!” “出题吧。”傅天霁淡淡道。 “行,第一题,就用……”容凤珩四处瞅瞅,视线落在风凝霜腰间的剑上,“就用‘剑’吧!” “没问题。”幽雪耸耸肩。 傅天霁没说话,旁若无人地喝着酒,一派“天下游戏皆如我脚下粪土”的神态。 只有风凝霜泪流满面:“真的要玩这么文雅么?” 她从小最烦背书,腹中诗句屈指可数,喝酒还行飞花令,不如让她再去酿三百埕酒。 容凤珩拍拍胸脯,“小师妹不消担心,你若输了,师兄我替你挡酒。” “她可不需要你挡。”傅天霁淡道。 这小丫头那日金陵城中喝酒的壮举他还没忘记。这种酒量,很可能除了他,没人能将她喝倒。 幽雪体贴道:“那就不拘字数,亦不拘位置,只含‘剑’字即可。” 风凝霜感激得抱一抱她:“还是我幽雪姐姐最好了。” “那么我先来第一个!”容凤珩清了清嗓子,“路逢侠客须呈剑,不是才人莫献诗。” 话中有话,直指傅天霁。 傅天霁不假思索吟道:“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容凤珩嘴角撇了撇,望向下一个风凝霜,风凝霜搜肠刮肚,极力回忆,磕磕绊绊地吟:“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自寒苦来。” “是‘苦寒’来。”傅天霁瞧了她一眼。 风凝霜愁眉苦脸,喝下一碗酒。 幽雪笑说:“下一题我来出吧。” 她左右望望,指了指头顶繁茂的紫玲花:“下一题,就用‘花’吧。” “忒简单了。”容凤珩吐槽。 风凝霜感激得又一抱幽雪,“幽雪姐姐最好了。” 幽雪摸了摸她秀发,道:“那么我先来。”轻咳一声,朗声颂道:“池边新栽七株梅,欲到花时点检来。” “好诗!”容凤珩总算有了那么点皇子的架势,英眉一扬,朗声接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傅天霁一声嗤笑:“你倒有些自知之明。” 在容凤珩就要开腔反驳之时,他悠然截道:“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 题目现在给到风凝霜。 风凝霜一番抓耳挠腮,刮肚搜肠来,搜肠刮肚去,硬着头皮吟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呼”的一阵寒风袭来,在剩余三人中呼啸盘旋,那三人瞬时凝成雕塑。半晌,容凤珩率先爆发一阵大笑:“合着你就会这一首啊!哈哈哈哈……” 风凝霜挠挠脑袋,脸上起了些绯红,偷眼瞅傅天霁,只见他嘴角亦是微微上扬,难得沾了些笑意,她心情也不由雀跃起来,梗着脖子与容凤珩呛声:“怎么着?也没说不让重复啊!” 幽雪点头道:“正是。容凤珩你打乱了节奏,罚酒两碗!” “该罚!”风凝霜拊掌附和。 容凤珩泪流满面。一个师叔淡然事外,剩下两个女人合起来欺负我,落难的凤凰的不如鸡,他是落难的皇子不如庶民了,于是愤愤不平地干掉两碗酒,放下碗时,一声酒嗝,满脸通红,眼见已醉了个大半。 “下一题,你来吧。”傅天霁瞄了风凝霜一眼。 风凝霜左右望望,视线落在那两坛百日醉上,灵机一动,道:“那一下题,就用‘酒’为令吧。” 傅天霁:“喝酒你可以,用酒为诗你可还行?”话语里三分戏谑。 风凝霜朝他抬了抬下巴,一副马上让你“刮目相看”的态势,朗声颂来:“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傅天霁微微愕然,幽雪抿嘴一笑,拊掌道:“好!霜儿背得好。”想了想,吟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容凤珩醉意熏然,接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幽雪笑道:“倒是应景。” 傅天霁淡淡接道:“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幽雪微微叹道:“这诗我也是喜欢的,只不过稍带了些悲凉。” 她望向风凝霜,下一个又轮到她了。这小师妹这轮表现倒是不错,只是不知能扛过几轮? 此刻的风凝霜正搜肠刮肚,回忆关于酒的诗句。因打小就爱酒,关于酒的诗文,还是勉强背下了几首的。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风凝霜总算想起一首,朗声颂道。 “这《少年行四首》,知道的人不算多,你在‘酒’上倒是下功夫了。”傅天霁托着下巴,转过头望她,那眼神里面有几分戏谑,又有几分兴致盎然。 风凝霜不服气地嘟嘟嘴:“师尊说得我不学无术似的。” 幽雪笑望着那二人,接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接下来轮到容凤珩,这小子已是半条醉虫,抖抖索索地吟了一首,看起来小时候真没少受他父皇折磨。 紧跟着的傅天霁与风凝霜也过了关,于是乎,这“酒”字的酒令顺利巡了三轮,又再次轮到了容凤珩。 此刻的容凤珩已是满脸通红,大着舌头吟道:“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 这“七”字刚说到一半,他一头栽倒,彻底醉晕了过去。 风凝霜捧腹大笑:“还说要喝倒我们,看你这会儿打脸不?哈哈哈哈……” 真好,喝倒一人,飞花令总算结束了。 谁知傅天霁睨了她一眼,继续吟道:“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风凝霜怔了怔,还来?她存货不足了啊。 干笑了一声,正要认输,忽见傅天霁转头看她,嘴角又些微上扬,笑意里又都是戏谑,满脸写着:没戏了吧? 她顿时不服气了。 或许有些微醺,也兴许是因别的什么原因,她猛力回想间,只觉脑袋里突然像有电光闪过,劈开了一座沉睡已久的宝藏,一些莫名的词句争先恐后涌现出来,她不失时机地抓住其中一句,快速吟来:“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手一抖,酒洒了大半…… 手抖洒酒的人却不是她,而是傅天霁。 她正为吟出这诗而得意洋洋,见傅天霁表情愕然震惊,酒洒出了大半也不觉,以为被她的表现惊着了,心下更是得意:“你还有什么话说……” 话没说完,傅天霁一把按住她肩膀,将她整个人扭转过来,眼神直逼她,呼吸急促,甚至可算得上紧张万分:“我问你,这首诗是谁写的?全诗是什么?” 第六十七章 浇花亭践诺 什么嘛?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原来就是要问她这个? 她搜索了一遍脑袋里的诗文,确定这句莫名吟起的诗不属于自己的“诗库”,便道:“这诗是我突然想到的,师尊是觉得我这诗不错吧?”说着,自己都被自己的才情惊艳了一下。 傅天霁墨眉微锁,似有些欲言又止。 幽雪忽道:“这诗是许浑的《谢亭送别》。全诗乃: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随着幽雪款款的吟诵,傅天霁放开了自己。 活动了一下肩膀,她心里有些酸。幽雪知道得真多,对比之下,自己傻乎乎的,难怪师尊一惊一乍,是被自己的愚笨给整的吧? 幽雪吟完,接着说:“不早了,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师叔,霜儿,我这厢就先去休息了。”说完,还不等二人说什么,便施施然离去了。 幽雪这突然的一走,风凝霜顿时觉得气氛略尴尬。 傅天霁一声不响的,一杯接一杯自顾喝着,旁边还有个睡得死猪一样的容凤珩,抱着一个空酒坛,梦呓着什么:“酱…酱……,小师妹…酱……” 此情此景,留着好像也没啥意思,风凝霜摸摸鼻子,正想与傅天霁告个退,傅天霁忽然将手中杯盏一扔,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把握住自己的手腕,沉声道:“你随我来。” 说完,也不等她答应,立刻将她拉上木剑,御剑而起。风声呼呼而过,她还没闹清楚个子丑寅卯,转眼已被带到另一个地方。 浇花亭。 这是傅天霁独家的后苑,一般是不让人来的,他将自己带到这个地方,是要做什么? 风凝霜一颗心突突乱跳,因见这四周昏暗无比,紫玲花比别处还要繁茂,一丛接一丛的,簇拥出中央那别致精雅的凉亭,真无愧于“浇花亭”三个字,是个谈情说爱做那啥的好去处呀。 傅天霁握着她手腕,上到这亭子中,将她往桌旁的凳子一按,语气毋容反驳:“在这等着。” 风凝霜皱了皱眉头,第一想法是一走了之。但看着那坨冰块夜色中远去的背影,又有一股莫名的思潮在脑海中升降,最后缓缓沉到自己脚下,这脚就像生了根,动不了了。 她索性放开胸怀,等待傅天霁归来,顺便欣赏起此处风景: 与种竹斋的静谧相比,这儿多了一分旖旎;与端重的钓鱼庵相比,它又多了一分烂漫;与那温泉水榭相比,她又多了一分私密。 正大饱眼福中,花径那边很快出现一道身影。那坨冰块右手托着一个物事,洁白的衣裳微嵌月光,身姿如仙,由远及近,分花而来。 不得不承认,这坨冰块确实姿容绝世,如果性子不是那般讨厌,就是不教她术法的话…… 胡思乱想间,傅天霁已入到亭中,手中托着的东西往桌面一放——原来是坛酒。 风凝霜怔了怔,傅天霁随手拍开酒封,往桌面的玉杯里倒酒,缓声道:“你且试一试这酒。” 刚离开钓鱼庵的酒局,这又喝开了?臭冰块是刚才飞花令输得不够、酒没喝足,来找她喝第二场? “快,试一试。”傅天霁又催促开了,眸子里隐约有些不安,还有几分期待。 风凝霜依言捧起杯,先是观色,色泽清澈,内里可映日月;再一嗅,猛烈之意能通肺腑;最后微嘬一小口——全然震住。 这酒,与她酿的“百日醉”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主品少了千藤香,略缺清冽,其余层层渐进的口感,都与“百日醉”一样。入口浓烈,到喉咙灼热,余后是绵长悠远的醇香,像山外有山,雄壮延绵。 她震惊地道:“这酒是谁酿的?有多少年头了?”还未等傅天霁开腔,她又浅嘬一口,思索着说:“四十年…不,六十年……” 傅天霁摩挲手中酒杯,轻轻叹来:“八十五年矣。” 这酒,竟有这样的年份了?是谁,能与她酿出的百日醉这般相似?她大惑不解。 正想追问傅天霁,忽见他眸光冽冽,望着杯中酒,表情似遗憾似追忆,她不由自主地闭了嘴。 这酒中,肯定承载了许多故事,她不懂的故事。 鼻子有些微酸,眼眶也莫名发烫。这种感觉,就与那一晚看见霜吟剑一样,那种穿越时空的哀戚感,浓重得令她潜意识都想躲避。 转身,偷偷拭掉一颗莫名掉下来的泪珠,再转身时,对面的傅天霁竟对她端出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姿势: 举杯齐眉,手臂平正,十指指尖相向而握,甚至因过于用力,酒杯微有颤抖。眉眼不复往日的冷峻,满是激动与郑重。这样认真的他,她从未见过,像高不见顶的雪山,望去寒峭陡窄,山巅却是想像不到的景致。 风凝霜不明所以,却不由自主与他做出一样的姿势,两人郑重且默契地一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杯酒落下,浓重浑厚,直灼心肺。她一擦嘴角,只觉意犹未尽,豪气干云。 放下这杯,一瞥傅天霁,居然见到他低头望着那空空的酒杯,正在笑。 不是浅笑,不是似笑非笑,而是真正的笑。且笑得释然欣慰,平日的冷寂沧桑消散,墨眉舒展飞扬,一种意气风发的少年感扑面而来。 风凝霜看傻眼了。 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见他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吧? 原来这厮笑起来,竟这样好看?若是放到尘世,不知要羡煞多少少年郎,倾倒多少闺中女。 傅天霁又给她倒了一杯酒,笑道:“还能喝吗?” “嗯?”风凝霜一时没反应过来。 “怎么这样看着我?”傅天霁笑道。 “诶,喝…喝!”风凝霜赶紧转开视线,脸颊有些烫。 “好,这酒既然已开封了,今夜便陪为师喝完吧!” “好!” 两人依旧互为对方敬,举杯齐眉,郑重一碰杯,一饮而尽。 夜已深,万籁俱寂,月色下两人对酌,谁也没有说话。 风凝霜喝着,心中忽生感慨: 他为何要邀她来这里对酌呢?对她而言,他像是一本书,里面积淀了太多她不懂的内容。她还太年轻,实在配不起这样厚重的沉积。他想找个知己喝酒,魏琰玉难道不比她更合适么? “相传将军裴旻,酒后舞剑堪为行云流水,被赋称唐三绝之一。”傅天霁喝着,忽尔一笑道。 这个故事她听过,心中顿时一动。 傅天霁似读懂她心思,笑道:“为师也来舞一剑,与你看看,如何?” 风凝霜激动得拍手,“好!” 老早就听得傅天霁是蜀山第一高手,这样的高手,她却从未正式见他使过剑,今天终于可一饱眼福。 她激动地倒好酒,边喝边观。 ** 月色下,剑影翻飞,繁花为剑气所催,片片飞舞,傅天霁手中一把简陋木剑,舞得如白凤流云,一招一式,皆含气吞山河之势。 少顷,收剑立定,如鹤收羽。 风凝霜看得已是呆住,傅天霁收剑归来,淡淡一笑:“你都喝了这么多了?” 风凝霜才反应过来,方才他舞剑时,她看得投入,杯中酒机械性地喝着,待到他舞完,桌上这酒已不剩多少。 “嗯……师尊你舞得太好看了,”风凝霜激动得乱用比喻,“秀色可餐啊。” 傅天霁凝望她,笑道:“丫头,你醉了。” 风凝霜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绯红蔓上脸庞,整个人笑得如痴如醉,眉眼迷离——只觉自己如同飞上云端,飘飘摇摇,简直妙不可言。 “醉?醉是不可能的!”一顿猛喝后,酒后劲开始挥发,风凝霜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再干倒十个岛主都不在话下!” 傅天霁啼笑皆非。这丫头在种竹斋已喝过几巡,在钓鱼庵中行飞花令又喝了几十巡,现下到这里,这般猛喝,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开始胡言了。 “好了,不许再喝了。”傅天霁收起她酒杯。 风凝霜大急,一把按住,嚷道:“不成不成,没听过好酒不与人分享的。你这等鼠辈,怎能行走于江湖?” 傅天霁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大笑:“你就不怕喝得多了,什么都对为师说出来了,明天会后悔?” 风凝霜一拍桌子,气壮山河:“我风凝霜,行得正坐得直,没什么不可以对你这坨冰块说的!” 傅天霁又是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伸手一捏她的脸蛋:“胆子真肥了啊!我看你给我起了几个外号?” 酒本就壮怂人胆,何况风凝霜还不算太怂,酒意上头,大嚷着说:“就给你起外号,谁让你仗着是我师尊却什么都不教我,你这叫占着茅坑不拉屎。对,就是你这样。” 傅天霁忍俊不禁,捏住她的脸蛋,将脸一板:“你把自己比作什么?” 风凝霜此刻已是醉鬼,气呼呼地去扑他身旁那杯酒,“你管我?你那么厉害,就是不教我,你就是个王八蛋。” 傅天霁哂然一笑,在她扑来前,将酒迅速挪到另一边。她扑了个空,气起来,又往那个方向扑去,脚下却被凸起的青砖一绊,往前一倒。 这么一倒,自然而然地倒进了傅天霁的怀中。 或者她是故意的,或者他也是故意的。 风凝霜一圈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你……你长得那么好看,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教我术法?”嗓音柔柔,薄有嗔意,小嘴一张一合间,酒气氤氲。 傅天霁低头凝望她,一双手覆在她秀发上,“你真觉得拥有力量是个好事?” “那当然是啊。” 傅天霁叹了口气:“你还太年轻,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有灵力。霜儿…霜儿,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世上有些事,并不是有力量就能够解决的。” 他深呼吸一下,凝望怀中的她:“你想要做的事情,我都能够替你去做,哪怕再难,我也会去为你做——你能不能就这样,就这样待在为师身边?” “我不就在这里吗?”风凝霜醉态酣然,咯咯娇笑着。 傅天霁望着她,深深地望着:“有时候,我实在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我该拿你怎么办。我不能接近你,不忍见你受伤,却又忍不住。我真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到后面,声音已是艰涩。 风凝霜醉得不辨东西,只觉他眼神里面,有无限遗憾无限追思,一刹那间,她脑海突似裂开一道缝,有些陌生的话语冲出,遥远古老,像来自自己,又像是别人。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傅天霁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印堂上,隐隐约约出现一朵霜花,温柔浅淡;傅天霁眼中一恸,柔了声问道:“霜儿,你告诉我,除了为你爹娘报仇,你还有什么梦想?” 风凝霜眼皮有些重,想也不想,由着自己的潜意识回答:“嗯,大概,大概就是行遍这世间的山水吧,要和你这坨冰块一起,要一起哦……”话语越来越小,慢慢地,阖上眼睛,睡过去了。 傅天霁将她紧紧拥在自己怀中,低声说:“霜儿,对不起……”掌中灵力一运,凛白的亮光轻轻抚过她额头那朵霜花,那花便消散退却。 他只觉心中无限疼痛,钻心蚀骨的疼,一手抱紧她,另一手去倒那坛酒,一杯接一杯,无声地喝着。 许久,怀中的风凝霜突然动了一下,傅天霁立马顿住,低头看去,只见他的宝贝徒儿只稍调了个姿势,又睡去了。 月光笼在她身上,像给她曼妙的身姿盖上一层幔帐。他不敢动,害怕她醒来,也害怕下一秒,她就不在他的怀中了。 “师尊…师尊…傅天霁…”她突然呓语着。 傅天霁呼吸一紧,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在梦中,她仍这样呼唤他? 心底蹿起一股火苗,燎原到四肢,他望着怀中那双呓语着的粉唇,里面传出柔柔的呼唤:“师尊…师尊……” 情感的潮水将他彻底湮没,他再也无法控制,唇瓣压上,与她的紧紧相触,一开始轻柔的试探,很快便成为疾风骤雨般的疯狂。他不可抑制地深入她的贝齿,结实的双臂将她环紧,吸吮着那双娇嫩的唇。 风凝霜似有感应,睫毛频颤,圈起他的脖项,亦是用力回应着他的吻。 像是一个梦…… 既然是梦,索性就让它这样梦下去吧。 傅天霁更加用力地抱紧她,毕生第一次,用尽一切的力量,从灵魂里与她唇齿交错,这样用力地吻着她。 月下的浇花亭,大朵大朵的紫玲花开着,簇拥出两人的身影,像等了一个世纪这么长的时间,终于等来红尘中最绚丽璀璨的一次开放。 第六十八章 秘境寻宝 次日醒来,风凝霜只觉头痛欲裂。 回想昨晚,她只记得与傅天霁在亭子中喝酒,中间的事好像有隔层似的模糊不清,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这就是所谓的喝断片吧? 但她却做了一个清晰的梦,梦中她居然与傅天霁接吻了,而且是那般缠绵入腑。 她立马跳到镜子前,局促地摸摸自己的嘴唇,觉得它好像比平日水润了几分?咳,必然是心理作用! 这么想着,却坐立不安,越想越觉得似梦非梦,干脆穿好衣裳,推门而出。 必须得找那坨冰块问个清楚。 刚跑过弄水轩那条小桥,天空突然一下黑了下来,寒风刮过,遮天蔽日的,一轮血色月亮在云层隐现。 她猛的驻足——邪月之日! 对了,搬来这峦岛慢说已一年。时光就这么一晃,差点晃掉她对这日子的记忆。 她如今也是觉醒了灵力的人,骤觉丝丝寒意透体而入,她立刻决定打道回府,棉被裹起,御寒再说。 可没走几步,想起去年邪月之日,傅天霁那副走火入魔极度痛苦的模样,又放不下心,掉头奔向傅天霁的屋舍,咚咚咚一顿狂敲门。 无人应答。 她焦灼起来,想破门而入,见门缝中露出纸张的一角,赶紧取下,一读:为师前往温泉水榭闭关,勿扰。 风凝霜见这字迹潦草、匆匆写就的字条,眉头拧了个结,当机立断,御剑飞往温泉水榭。 天愈黑,恶寒愈重,风凝霜即将飞到瀑布时,突然被什么猛烈一撞,往回弹了几步,才惊觉这张起了结界,她进不去了。 她更是焦灼了。臭冰块在这张起结界,绝对是为了阻止她进去找他啊!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还记得去年给他把的脉象,絮乱无度。之后她几次翻找医书,还是没找出“冰块是怎么怕冷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时间一长,她自个都把这茬给忘了。 月之血色越来越深,丝丝寒气如针扎入毛孔,她冷得直哆嗦,想回去,脚却偏不听使唤,心神焦灼,干脆原地坐下,打坐御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几个时辰后,邪月终于淡去,阳光重掌大地,暖意复苏,她才卸了力道,一身大汗淋漓,手脚酸软。 原来有灵力的人,在这血月里,感受是这样痛苦的。她摇摇晃晃站起,肩膀突然被轻轻拍了拍。 “丫头,你怎么在这里?”声音疲惫沙哑。 风凝霜猛的转身:“师尊!”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便去摸他脉搏。 傅天霁露出个疲惫的笑容,“你还当自己是神医呢?” 说着,挥了挥手,不让她去摸自己手腕,偏生风凝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愣是一把握住,感受了一下,急急地说:“师尊,你这风寒之症,比去年……重了啊!” 傅天霁笑了笑,屈指轻弹她额头:“杞人忧天,为师我岂能对付不了这小小的风寒?”言语云淡风轻,轻描淡写。 风凝霜怔了怔,傅天霁已御剑而起,转瞬消失在她视野里。 ** 五脏六腑犹如被冰锥来回地扎,傅天霁在关上门的一刹那,一缕黑血从嘴角流了下来,他步履蹒跚,往床榻走去。 门外,忽然传来急如鼓点的敲门声,“师尊,你先开开门。” 傅天霁忍着锥心的痛,平静地说:“不过就是风寒,不碍事。你下去吧,也好好调息一番。” 敲门声果然止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往后一仰,昏了过去。 ** 他不知道在他昏去以后,风凝霜仍在门口站了许久,却再无喊话,因为她闻得见,屋里散出那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她是很担心,但现下进去也做不了什么,徒增他压力而已。 呆立了许久,她一个御剑,直奔峦岛另一处。 读书堂。 这里是除藏书阁以外,藏书第二多的地方,风凝霜转到后堂,从后往前,一排一排开始翻阅书籍。 一个夜晚过去,朝阳初升,熊猫眼的风凝霜终于找到一本书,指尖划过书上几行字: ……脉细如丝,按之空豁…应指松软,浮细无力而软。若上者皆具,轮换交之,不宜视为风寒之症,寂霜、重霜、或哀霜所应和之。 寂霜、重霜、哀霜?这是什么?从名称上看,似乎是某种水寒系术法。她直觉找到了重点,继续读下去。 ** 第二天,晨曦微露,风凝霜出现在了种竹斋。 不是众怪玩耍的地方,而是傅天霁再三提醒不可去的地方——种竹斋旁的悬崖。 用手遮阳,抬头一望,高不见顶,山巅隐在蔼蔼云雾中,难以细窥,惟见边缘积雪皑皑。 医书中所记,有几种仙草可缓解傅天霁身上那神秘的风寒之症,但这几种仙草寻常不可得,只在人迹罕至、飞鸟罕绝处。风凝霜想了又想,纵观整座峦岛,所谓人迹罕至、飞鸟罕绝,也就只有种竹斋旁的那座悬崖了。 试着御剑而上,才飞至不上三丈,头顶突然出现一个漩涡,灵力被吸了个干净,措手不及,重重摔下,唉哼了老半天,才站起来。 果如傅天霁所言,此处被师叔祖施了法,不可御剑而上。 然而机智如她,早已有所准备——要做的事情,迎难而上也要做! 换好一双底软牢靠的靴,扎紧裤腿,从随身包里取出绳索,缠于腰上,钉锤也系在腰间,深呼吸一口气,开始攀登。 前面的部分还算顺利,山体纵横沟壑,长出些杂草绿藤,山势也不算太陡,能够抓得稳。一盏茶功夫后,沟壑愈见稀少,开始出现渐层冻土,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 风凝霜踩好点,稳住身形,便取出钉锤,钉入一枚实钉,将腰间绳索的一端紧系其上,如此爬上一段。 这样的攀登自然充满危险,但她算驾轻就熟,因从小时娘亲就带她走进过不同的大山,才让她有机会学到诸般野外生存技巧。 爬一段,倚着壁稍凹处休息一段,不知不觉间,已攀得极高。她不敢往下看,远远望去,只见蜀山各处悬浮着的峦岛,云蒸雾霭。 身遭气温开始下降,风呼啸而过,她固定好一枚实钉,紧紧倚着山壁,双腿酸痛肿胀,开始打颤。 小时候也爬过高山,但这样高的山崖,确实第一遭。不过,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断没有放弃的理由,咬咬牙,继续爬。 时间不觉已晌午。 风凝霜只在悬崖稍能落脚的地方,稍事歇息,吃点干粮补充体力,又继续向上爬,只是越向上,山势越陡,体力消耗巨大,爬得就越是缓慢。 日头逐渐西移,黄昏将至。 风凝霜抬头去看,头顶一片漆黑,不知离峰巅还有多远,她的双手已经蹭破了皮,靴子中的双脚,肿胀疼痛,心底有些着急起来。 这一着急之下,就错了一下步,没踩实脚下的石头,“噌”的一下,身子直往下坠。 千钧一发之际,她眼疾手快,瞅准一个缝隙,手中钉锤用力一敲,勾住那山隙,才止住下落之势,迅速找准着力点,将绳索绑稳在实钉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了过来,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看看手上,又多了几道伤口,脸上也有些痛,只怕也蹭破了皮。 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她强迫自己把心态放平,一步一个脚印,不在快,而在稳。 或许这番努力感动了上天,往上爬了百米左右,她终于触到山巅边缘,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翻身而上,顿时躺平。 山巅积雪皑皑,却没有她想象中严寒,天空被雪光反射,恍如白昼,她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全身虚脱,手脚酸软,只能先躺平。 半个时辰后,虚脱的感受渐退,她才慢慢坐起来,四处张望: 这山巅积雪皑皑,却没有她想象中严寒,天空被雪光反射,恍如白昼,她手搭凉棚,一眼看不见尽头。 于是,她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踏进雪地,探寻这绝壁之巅。 走着走着,脚下积雪居然渐渐稀薄…… 然后,她看到一个湖。 湖水澄澈,微泛粼光,四周是一个幽秘小树林,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花竞相开发,淡绿色的萤火虫在其中飞舞,头顶星河如瀑,尽皆投影入湖中,两厢映照,比之蓬莱仙境也不遑多让。 一头白鹿穿过重重绿树,来到湖边饮水,乍一见对面的风凝霜,吓得前蹄一立,扭头跑入丛林中,两只鹿角隐现,想来是还在偷觑她这个不速之客。 无限风光在险峰,古人诚不欺我也。 喟叹着,风凝霜掬起一口水,入口清冽甘甜,竟似能补充消耗的体力,她觉得应先歇歇,饱饱眼福再说。 师叔祖呀师叔祖,你丫心思挺深呀!在这设置了不能御剑的难关,原来是为了藏着这么个秘密仙境! 美景不能负,她干脆轻解罗衫,赤足探这清粼的湖水,缓缓落入水中。 哗!与绝巅之寒相比,这水竟带有轻易近人的温。天顶有满天繁星为烛,水中有千盏倒映为饰,她在其中尽情遨游,雪肤披星,娇颜沐水,带出最点睛的一笔。 这个悬崖顶,仿佛就是为她准备的。 沐浴完毕,换上新衣,以草丛为铺,枕着星光,听着水声,悠然入睡。 她曾在许多地方度过夜晚,每一处心境都大不相同。而这个绝壁之巅,美景如斯,飨梦为食,竟如此甘甜入腑,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也许太过喜悦,入睡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幽深诡秘的梦。 梦中是一名极为貌美的陌生女子,斜挽髫丝,美目顾盼,款款朝她走来,附耳对她说了一番话,字字如诉,让她转告给一个人。说罢衣袂翩翩,环佩叮咚,又远去了。留她一人在原地,有些怔然,有些喟叹。 第二日,阳光来回在身上熨蔚,她睁开双眼,疲劳尽洗。 回想昨夜梦中,那女子殷殷切切的所托,犹在耳边,似梦非梦,她不明所以,但仍牢牢记下了。 起身简单梳洗,她便行入树林,去寻找传说中那几味仙草。 第六十九章 小白兔与大灰狼 傅天霁醒转时,已是第三日晌午。他没有马上下床,而是先打坐调息。这风寒之毒困扰他已很久,每次邪月之日后,他必须先闭关调息,方能让元气逐步恢复。 然而这一次闭关,却有些难以专注,那丫头现在在做什么呢?想去看她,却怕这副模样让她忧心。 又过了一日,调息中的傅天霁睁开眼,望着那道紧闭的门扉——那丫头居然这样安静? 希望她不要来,却又希望她会来,心中这点冲突,实在让人煎熬。 又过了三天,傅天霁望着那道紧闭的门扉,终于下了床,推门而出。 弄水轩静悄悄的,那丫头果然影子不见,看来又是去种竹斋玩耍了吧? 失落感油然而生,他轻叹口气,正准备打道回府,忽听厨房那边传来些动静。 那厨房自烧掉以后,原地重建了一个,离弄水轩更近了。 傅天霁身形一闪,躲到墙后,看见那道窈窕的背影,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忙着什么。 六七天过去了,这丫头居然这般开心,就没有丝毫想起自己么? 想如以往一般,在她一无所觉时默默离开,脚下却像生了钉,实在舍不得走。 浇花亭那夜,他吻了她,情感的洪水冲闸而出,便再也收不回。 他控制不住脚步,神差鬼使地走前去,一双手突兀地搭上她肩膀。 聚精会神干活的她被吓了一大跳,举着菜刀,跳转过身,一见是他,既惊又喜,而他的心却咯噔了一下。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一小股火气从心底冒起。 她不以为意地摸了摸,笑着说:“没事,不小心摔倒的。皮外伤,过几天就好啦。师尊,你终于出关了,太好啦!” 她看起来很高兴,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心虚,怎能瞒得过阅人无数的他? 他越过她的肩膀,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砧板上——一大丛新鲜粗壮的黄金九层塔。 心脏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既涩又痛,他盯着她,冷冷的。 她眼神躲闪了一下,咳了一声,说:“是容师兄取来的黄金九层塔,我趁着有空,给他做些——” 他忍无可忍,吼了一声:“风凝霜,到了这份上,你还继续编?你明知我交代过你,不可去攀那种竹斋的悬崖,你竟背着我去?!” 她傻了眼,表情有些愧疚,没有说话。 他却怒火渐炽,又像刚吃过一百个柠檬,五脏六腑都酸了个遍,脱口而出:“你为了给他做紫金云酱,竟不惧危险去攀那座山!也对,他确实挺好的,嫡生的皇子,你找他,胜于在这过孤苦寂寥的生活。将来贵为我大周国皇后,想要找什么人为你除妖都只是一句话。你在这干什么呢?要走,你今天可以马上走。” 他觉得好像不认得自己的声音了,然而话就是这么说出来了,字字句句。 她犹如五雷轰顶,定定望着自己,而他在话出口的一刹那,就后悔了。 她忽地扭过头,袖子一擦眼角,然后再不看他一眼,拔腿朝外跑去,肩膀擦过他身子的时候,他的心瞬间痛至麻木。 想去追她,却迈不出一步,垂在身侧的手,拳头紧握至颤抖,骨节都像快要碎掉,心也快要碎裂。 好半天,忽然听见呲呲声响,他迟钝地回头,见灶台上一只黄瓷药煲煮开了,正汩汩冒着白烟。 他走过去,迟缓地揭开盖子,一闻——心下骤然一片清明,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身形一闪,往外冲去。 ** 风凝霜一口气奔到弄水轩,蹲在水边,方才极力控制的眼泪,才一滴又一滴坠落,将水中倒映的脸庞砸得一片稀碎。 几天前千辛万苦登那悬崖,是为了他。 那绝壁之巅,果真是个大宝库,不止有各种仙草,黄金九层塔也长得粗壮,想来是因那汪神奇的湖水,滋养了百草。 她喜出望外,各样都采回了一些:雪地里的重瓣雪莲、植丛深处的威灵仙、花丛中的紫首川乌,而黄金九层塔,只是顺手带下来的。 下山以后,他的门扉还是紧闭着,想来还在调息中。她心中虽焦灼,却不想扰他,便日日泡在厨房,按医书所记,晾晒草药,配比熬煎。 这一切,是为了他,然而她不想说。 因为没有觉得这一切有多么大不了,只不过想为他略尽一分心意而已。 只是,一向坚强如斯的她,为什么听见那番话,会觉得字字扎心,难过至此? 她违逆他的意思不是第一次,他发怒也不是第一次,但为何这一次,她竟痛彻心扉? 深呼吸一口气,数到十,她止住了眼泪。走吧,天大地大,自有容身处,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擦干泪痕站起来,刚转过身,就撞上一个人。 “霜儿,对不起,我——”傅天霁垂着脑袋,低低地说。 风凝霜想也不想,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手腕一紧,却是他用力将她一拉,重新将她拉回来,双臂一展,将她拢入怀中,声音懊丧嘶哑:“霜儿,对不起,是为师错了。” 刚止住泪水,眼眶又开始发烫,她沙哑地说:“放开我!” “对不起。”他将她的脑袋紧紧按回怀中,“你知道的,其实你知道,我有多么在乎你,对不起,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再不会放手,霜儿,我——” “放开我!”她吼了一声,抬起头,满脸的泪痕。 他紧紧拥着她,那双手坚若铁钳,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放手。她又开始挣,挣得发髻松动,簪子从头上掉落,一头黑瀑倾下,覆在他手背上,柔香如雾。 他低头望着怀中极力挣扎的她,嘶声说:“看着我。” 她不看他,不想看他。 一道轻柔却不容反抗的力道,抬起她的下巴。她被迫面对他的视线,那双对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的面庞,微微颤动,将他的情感全部写入:懊丧、哀求、痛悔……最后化成炽热坚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在乎她,已很久、很久。 唇上一重,他竟然吻了上来。 一瞬间,她的脑袋炸响,原来前些日子浇花亭中那个并不是梦。 他吻着自己的感觉,与那夜如斯重叠,手臂环紧她的腰,逐渐用力,将她越锁越紧,锁进他的体内,锁进他的灵魂里。 唇齿间的空气被他尽数索去,她极力想推开他,却被他加重的吻压制得脑海一片空白。他身上寒气尽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炽热,身躯与她相依,唇齿与她剧烈厮磨。 她想走,想离开这个可怕的牢笼,偏偏情感如巨浪呼啸而起,将她尽数淹没,四肢变得酥软无依,被他往后一推,重重压到一株树干上,继续着这个狂热的吻。 她已经无路可逃,天罗地网的交织,将他与她笼到一块,她恃着最后一分清明,挣扎呻吟:“不要……” 这种呻吟,却只如同召唤,将他压制已久的情感尽情唤出,他更加用力地吻她,醇厚的声音低低唤着:“霜儿,霜儿……” 如果浇花亭是个序章,他就要在这里正式宣誓对她的拥有。 他不想再等,此时此刻,他要她明白他的情感,他要她回应他。 风凝霜眩晕着,脑海里回荡一种古老的呼声,在隐隐告诉她,似乎她就该这么被他吻着。 两人这般炽热拥吻了不知多久,风凝霜越来越透不过气,轻挣了一下,傅天霁才放开她,却尤为不舍地在那双被他吻得水润的唇上,轻吻慢啜,像在品尝一道无上佳肴。 风凝霜脸红得不像话,板着脸说:“走开。我不要见到你。” “那很抱歉。”傅天霁笑了,轻啄一口她的唇,“从此以后,你可能日日夜夜都要见到我了。” 他一只手慢慢搂上她腰后那道曲线,另外一只手捧起她胸前一抹秀发,轻轻摩挲,“臭丫头,你早就知道我对你的心思,还想走到哪儿去?” 他虽淡有笑意,眼眸深处却有一抹不安,搂着她后腰的手,手指甚至有些僵硬,风凝霜看着他双眸,深深看着。 他的期待已久,她终于明白了;而他的患得患失,她也读懂了。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你管!”她低下头,满脸绯红,轻嗔薄怨。 他一笑,俯首,凑上那双唇,意犹未尽地说:“霜儿,我们这算是——” “你们……”话音未落,突然背后有人惊呼。 风凝霜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去,只见容凤珩呆立在一株树下,不可思议地看着两人,嘴巴长成一个“o”。 “师叔,小师妹,呃……你们这这这……” 傅天霁将风凝霜重重往怀里一搂,当场坐实师徒恋的事实。 容凤珩瞪眼半晌,尴尬道:“我就是来讨罐酱料的,没事……你们继续,继续。” ** 风凝霜在房里躲了一天,心如鹿撞,彻夜未眠。 失眠时,对面又传来那熟悉的琴音。这一次与以往大不相同,是那样的雄壮刚烈,堂而皇之在宣告:霜儿,为师我就是喜欢着你的。 她棉被将头一捂,恨不得太阳公公不要出来,日日都是天黑。 只可惜天还是要亮的,空空如也的胃也是要抗议的,她只好趁天蒙蒙亮,将门打开一条缝——很好,外面没人,迅速将门带上,目标锁定厨房。 谁知才刚一转身,一个颀长的身影就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她顿时跟见了鬼似的,转身推门,就要钻回屋里。 一层厚冰很是精准地结在了门缝上,她使劲也推不开,只好抖抖索索转过头来,只见那坨冰块笑眯眯的,“你很怕见到为师?” 她手脚僵硬,连带思想都有点僵住,问了个蹩脚愚笨的问题:“你你……你那天亲我,是不是又是走火入魔了?” 傅天霁又笑了,她一辈子也不曾见他像今天这样笑过这么多。笑完,他明朗地说了一个字:“是。” 心底呼的一声,蹿起一股冷风,将她眼睛里那胆怯又希冀的小火苗吹熄了。她凝固在原地。 这番样子被傅天霁瞧得一清二楚,他又笑了:“……才怪!” “哐”的一下,头磕到门框上,风凝霜揉了揉生疼额角,只见臭冰块瞅着她,笑得那叫三分狡黠七分自得,一副完全拿捏了她的心态。 她气恼起来,抡拳去锤他:“说话你就不能一次说完?” “怎么?你很失望?”傅天霁捧起她抡拳的小手,大笑道。 姜还是老的辣,又踩坑了。风凝霜哀叹一口气,懊丧得自言自语:“唉,真是小白兔入大灰狼的嘴巴了。” 第七十章 肌肉的美学 “嗯,大灰狼,饿了吧?”傅天霁轻轻一步到她跟前,修长的手指在她面颊上轻抚,像是要熨平那抹红霞,却使云霞氲得更散,他双眸盈满笑意,“来陪为师吃个早膳如何?” 他不由分说牵起她往自己屋走,一推开门——桌上两碗热粥,一碗白馒头,热气腾腾的。 风凝霜扭头震惊道:“你做的?” 傅天霁一甩衣摆,端重就座:“当然,为师不轻易出招,一出招必惊艳四座。”说完,比了个“请”的手势,满面得色。 风凝霜望着那两碗半稀的粥水,几个松软不实的馒头,惊悚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畏畏缩缩不想上前。 傅天霁提箸,微笑道:“还等什么?” 肚子“咕~~”地发出抗议声,风凝霜面对这个反常的傅天霁,实在头皮发麻,好不容易鼓足勇气上前,拿了个馒头,拔腿就跑。 “怎么?不留下与为师一起吃么?”身后悠然飘来一句。 门上又精准地结了一层冰,严丝合缝,风凝霜只好泪流满面地转过身,却还是不敢与他对面而坐,择了个角落,站着那尴尬地咬着馒头,像个委屈的媳妇。 傅天霁悠然道:“吃完,为师就教你术法。” “!!” 风凝霜大喜,诸般羞涩尴尬等不适立马抛到九霄云外,拉过小板凳,往傅天霁跟前一坐,不确定地问:“不是那什么五感修行,是真正的术法哦?” “当然。”傅天霁给她塞了个定心丸。 风凝霜狂喜,早知让他亲一亲就能教自己术法,再让他多亲几遍也无所谓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那啥嘛。 傅天霁暗自好笑,这丫头在自己面前,真是七情六欲,样样挂相。 ** 早膳后,两人来到温泉水榭。 风凝霜按捺不住,抛了个贪心急进的问题:“师尊师尊,你今天能把我教到‘三昧真火’的层级吗?”程梦鸢就是三昧真火,她也想到那个层级。 傅天霁哭笑不得:“你想得有点多。” 风凝霜不高兴了,被他亲了两顿,这点层级都没挨上,亏大了!想了想,又甚不放心道:“你是修水寒术法的,能教我火么?” 傅天霁右手随意一举,一团烈火在掌中腾起,黑浓如墨,灼动如妖。 “黑焰灼火?”风凝霜瞳孔地震。 “这点儿火,跟玩似的。”傅天霁将火聚作一团,顶在指尖玩,满眼皆不屑。 风凝霜震惊过后,大惑不解:“你怎么会两种术法呢?” 傅天霁:“修行术法之人,有些天赋异禀的,除了一种主要术法之外,还具备次之的术法。容师侄也算其一,土为其主术,次之乃是金。” 风凝霜恍然大悟:“就好比一个人有很多妾,但妻子只有一个。” 傅天霁嘴角扯了一下,“你能用好点的比喻吗?” 风凝霜沉吟着说:“土生金,容师兄懂这两种也不奇怪。但水火是相冲的,师尊你怎会具备这两种相悖的能力? 为什么?正因为这极其罕见,所以他才被称为蜀山几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天才啊!傅天霁往她脑门弹了一下,板着脸说:“哪儿来这么多问题?你只需知道你师尊我天赋异禀,这是你企盼不来的。很多人想拜我为师,我都不答应,所以你得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风凝霜摸摸脑门,锲而不舍地继续好奇宝宝人设:“那为什么你选择修习水系,不选火呢?” 傅天霁笑了笑,道:“你既要问个清楚,倒也能够回答你。因水火为万物之先,而水较火而言,又高一等。再者,为师我并不喜欢火,所以选择了水。这火,我通常弃之不用,目前最高也就到黑焰之阶。” 风凝霜摇头感叹:“啧,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人家一修习水系术法的,随意出手就是第四阶的黑焰,这赤裸裸的天赋碾压,直叫人羡慕嫉妒恨。 傅天霁:“不要与我比较,我是你永远超越不了的大山。” 风凝霜无语片刻,双目突然迸发精光,“对了师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也具备水寒的属性?说不定,我两者都能修?”她一副野心勃勃虎狼之相。 “你想得美!”傅天霁想也不想,一敲她脑门,一副“你天资愚钝资质平平别妄想了”的表情。 风凝霜泪流满面:“好吧好吧。您开始吧。”算了,不继续纠结这些了,踏实修炼自己的火系术法吧。 傅天霁:“你好好看着。” 他掌中火苗再升,先从控制灵力说起——怎样将体内庞大的灵力梳理,使之丝丝缕缕如细流,取多少用多少,一边解释,一边以掌中火苗辅之为例。 风凝霜似懂非懂,暂且先记了下来,傅天霁说完连自己都觉乏味。他不喜教导人的原因之一就在这里——这些基础知识需细细教导,让对方稳扎稳打、日积月累地去摸索与实践,他没这耐心。 往日他师尊教他术法时,不过寥寥几句,他便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各类古籍修习更不在话下,随眼扫过,就能领悟精髓,诉诸于实,但他这样的天才,并不世出。 “好了,你演示给我看。”傅天霁颇有怠意,但为了这宝贝徒儿,还是耐住了性子。 风凝霜兴致勃勃,鉴于方才傅天霁的点拨,大有得道高仙姿态,豪迈道:“师尊,你瞧着我!” 她一举手掌,运转灵力,感觉到体内如有千万道暖流踊跃奔腾,急速往她掌心汇聚而去,她喜不自胜,傅天霁却急忙大呼:“等一等——” 话音未落,“嘭”一声巨响,平地里爆出一大团烈焰,滚滚烈焰浓浓白烟,蘑菇云似的。 风凝霜傻眼——用力过猛了? 作为施术者的她毫发无损,这点等级的火焰也不可能伤到傅天霁,可是…… 他站得实在离她太近,防不胜防,身上的衣物被焚了个一干二净。 霜气与水珠迅速汇聚,很快将这团烈火悉数浇灭。火灭后,袅袅余烟里,风凝霜傻站在原地,嘴巴怎么都合不拢,目光死死黏在傅天霁身上。 赤身露体的傅天霁。 原来,男人的身体,是这样的啊。 傅天霁怒道:“不许看!” 风凝霜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马将眼睛一捂,过一小会,偷偷将一根手指挪下来一点,过一小会,又将手指再往下挪一点点,目光也随着那手指,偷偷往下挪一点,再往下挪一点…… 傅天霁怒吼:“不许偷看!!” 风凝霜“哦哦”两下,手指重新蒙上,愣是透出一丝缝隙,见他的师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下跳到那木剑上,风风火火落荒而逃。 风凝霜庄重地对他的背影行注目礼,只见他身躯还带着水珠,阳光反射下,肌肉是那么润泽坚实紧致,再往下……哇,线条流畅雄岸,绝了! 她默默喟叹,如果她能发明一门新的学问,那就叫做:肌肉的美学。 “师尊,别飞太快,你没穿衣服,小心屁股着凉!”她冲着天空大喊。 傅天霁一个趔趄,差点从半空掉下,“臭丫头你给我等着!”耳根不知何时蔓上了红尘的颜色,话语再凶也是没牙的老虎。 风凝霜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原形毕露——你这坨死冰块,臭冰块,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 接下来一天,轮到傅天霁消失了。他门扉紧闭,貌似闭关。 风凝霜在他门外踱了踱,揣测是那日的“赤诚”相对,让他一时没缓过来,还在消化这个事实。 一向冷傲孤寂的冰块也有娇羞这面?哈哈哈! 晚间就寝时,对面依然传来铮昂的琴音,听着比以往更雄壮奔放了几分,分明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嘛!她笑得连床都跟着颤抖。 第二天午间。 风凝霜将刚做好的酥炸鸭舌、婺州古法酱膏蟹、桂花黄鱼羹、冒着热气的拨霞供,横了一桌,直接摆到傅天霁的门口。 香气不绝,浓郁层叠,随风散开,张牙舞爪地从傅天霁那门缝中钻进去,她小板凳一搬,往桌前一坐,开始动筷。 “好香呀,鸭舌酥又香,鱼肉滑又嫩。”她边吃边放声赞叹,吃得哧溜哧溜的。 少顷,那门吱呀一声,开了,满面怒容的傅天霁站在门口,死瞪着她。 风凝霜宛如不觉,这菜夹一筷子,那菜夹一筷子,吃得满嘴鼓鼓的,摇头晃脑,吧唧吧唧。 傅天霁终于怒了! ……搬来了一张板凳,与她争食。 风凝霜心下大乐——诱敌奸计得逞,扳回一城,前几天的窘迫烟消云散,真真解气。 所谓“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是也。 这顿无上美食吃毕,傅天霁若无其事一拭嘴角,道:“不错。辟谷一日以后,补上这么些美食,对精气神更有裨益。” 装,就硬装。此地无银三百两。 风凝霜托腮,歪过脑袋,满脸奸笑打量他。 他今日穿了一件玄色武袍,体态伟岸挺拔,但不知怎的,她脑海里并不存在这件外袍…… 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在想什么,傅天霁俊眉一挑,拍案而起,恶狠狠地说:“臭丫头,你现在胆子很肥了啊!” 她努力憋笑,“也没有——”话音未落,突然见天地倒了个转。 傅天霁竟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头下脚上,直接一脚踢开身后房门,径直将她扛了进去。 她狼狈无比,慌得像只待宰的猪仔,各种锤拉挣踢,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血腥惊悚之事。 第七十一章 风少年与傅美人 她被重重一甩,倒在柔绵的床榻上,下一刻,他压了上来,狂风骤雨的一个吻,报复似的。 她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头晕脑胀不辨西东,像锅里的肉被各种翻转爆炒,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弱弱的呻吟,傅天霁才停止,挨近她的脸庞,墨眉微挑,道:“还敢不敢?” 风凝霜臊得脸通红,又有些不甘心,愣是壮起三分胆:“就敢就敢,你能拿我怎么样?” “哦?是么?”他挑了挑眉。 被褥里突样传来异样,她猝不及防,这才发现他另外一只手不知何时,竟藏在了被褥里。 她慌得又举白旗:“不…不可以。” “嘘。”傅天霁喘着气,诱着她,安慰她,“不会在这时候的。” 窗外飘来阵阵的紫玲花香,波浪一般推举着她,她已完全不辨方向,那只手如有魔力,带她去往一个她不曾到过的幽境。 窗外一阵轻风袭来,她弓起优美的天鹅颈,一声颤吟随风而散。 消失在她视线许久的那只手,终于出现,拨开她颈上濡湿的长发,淡笑着问她:“还敢么?” 颈上汗水涔涔,她累得气喘,气呼呼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傅天霁失笑道:“霜儿,我是男人。你再说下去,我可以现在就让你损个一千八。”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风凝霜将被子一拉,咕囔道:“坏蛋,总有让你后悔的时候!” 傅天霁抚着她的脸颊,眸光深深,柔声道:“霜儿,你是我的。迟早也会完全属于我,你明白么?” 风凝霜脸颊一热,错开视线,推了推他,“我渴了,我想喝水。” 傅天霁笑着下床,倒了一杯水,回身坐到床沿,将水递给她。 风凝霜坐起身,低头喝着,忽然道:“师尊,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傅天霁顿了顿,一弹她脑门,说道:“喜欢一个人是没有原因的,喜欢就是喜欢。” 风凝霜低头,继续喝水。 喜欢一个人有没有原因,她不知道,但她认为,她喜欢他是有原因的。往细处说,他对她的好,她不可能不感动;往大了说,他如此优秀出众,找不到让人不喜欢的理由。 可她对他的喜欢,就似乎来得有些莫名——是喜欢她的外表,还是喜欢她的品性?总觉得他没说实话。但她突然又不想刨根问底了,管它的呢,反正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焰火,招人喜欢也正常。 她又兴致勃勃地说:“师尊,时辰还早,今日还教我术法吧?” 傅天霁还能说什么?她要的全给她,只要她高兴,命都可以给她。 ** 于是乎,半盏茶后,温泉水榭又出现两人的身影。 这一次傅天霁学乖了,身周结上一层灵气罩,免得又被这丫头饱眼福去了。 风凝霜一抽腰间的剑,兴奋道:“师尊,我们今日来学剑法?” 傅天霁一瞅那剑,眼角抽了抽——丑、土,简直难以忍受。 他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你这剑太丑了。算了,改天给你寻一把剑,再教。” 风凝霜一听,喜上眉梢:“真的?师尊你会送我一把新的剑?” 傅天霁点了点头。 风凝霜摸摸鼻子,眨眨眼睛,道:“师尊,霜儿想要那把剑。” “什么剑?”他顺口道。 风凝霜脑海里浮现石台上那孤零零的几截断剑,张口道来:“就是霜吟剑。” 傅天霁脸色一下就变了,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霜吟剑的?!” 风凝霜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才想起容凤珩曾殷殷嘱咐——不可在傅天霁面前提这把剑。 她想了想,选择说出实情:“就是有一晚,我不小心遇上魏掌门,他带我去看过这把断剑,我才知道的。” 傅天霁闻言,拧紧眉头,脸色变幻不定。风凝霜轻轻拉一拉他的袖子,道:“师尊,是不是这剑你不喜欢?那么霜儿就不要了。” 她只是觉得那把削铁如泥的剑,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十分可惜。蜀山是修仙名地,重铸一把断剑,简直如泥塑高手捏馒头,可谓轻而易举。 傅天霁一言未发,眼神飘向远方。从风凝霜的角度看,他的眼中似有憾惑有黯伤,甚至有一丝憎恨,搅成了复杂难明的一汪深潭。 他没再说一句话,沉默地转过身,慢慢地走远。 风凝霜呆望着他的背影,那莫名的愧疚感又在心间升起。她摸了摸鼻尖,酸酸的。 ** 光阴像脚下抹油的小贼,溜得飞快,过几天就是聚仙大会了。 风凝霜重拾雀跃,心情激动又兴奋,在这岛上关了许久,终于可以出去玩了。还有冰块师尊陪着,妙哉! 这日清晨,晨曦微露。 傅天霁突然敲开她房门,将睡意朦胧的她拖下床来,庄严地问:“过几天就是聚仙大会了,你是不是很兴奋?” “是啊。”她打了个呵欠。一大清早就来问她这个?这不废话么? “那你别去了。” 风凝霜一个趔趄,睡意全被震跑,怒目瞪他——丫是故意的吧?怎么让她不快怎么来? “你不让我去,我就…就……”就怎么样,暂时没想到,反正她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傅天霁捧起她脸蛋,轻啄一口,微笑道:“你是不能去的,但另外一个你,倒是可以去。” “什么意思?”她一脸懵。 傅天霁将她往铜镜前拉,按着她肩膀坐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束发冠。 风凝霜眼神一直——好生精致的束发冠! 冠体纯银雕就,镂空有致,冠顶是一只玲珑展翅的鹤,踩在一枚色泽白润晶莹的宝石上。简而不凡,端雅大方。 风凝霜啧啧称奇,伸手摸那鹤脚下的石头,想看看是什么宝石,哪知手刚触及,就被狠狠冰了一下,她立马缩手,再一看,指尖已经被冰得发红了。 傅天霁笑笑,将她满头青丝挽起,梳了个髻,将这束发冠往她发髻上一套,示意她看铜镜。 风凝霜一看,惊呆了。 铜镜中,一个俊俏的美少年,与她震惊相对。原本清秀的五官还能辨出,还是她自己,但整体来看,已俨然是个“男性”版的她,甚至还有冒然而出的“喉结”。总之,就像她风凝霜有个兄弟,与她一母所出。 傅天霁手指点在那白润晶莹的宝石上,解释道:“这是师叔祖留下的法宝,飞鹤发冠。这宝石是用极北之地的冰魄石所制,施了咒。只要束上,就会改变性别。取下时,便能恢复原样。你戴着这个,我方可带你去聚仙大会。” 风凝霜在铜镜前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真好看,太好看了,我都快要爱上自己了。” 傅天霁笑出了声,绕至她身后,坐下,将她纤腰一圈,亲了她一口:“霜儿,你这么一变,真是别有一番意趣。” 风凝霜只见铜镜里两个“男子”耳鬓厮磨的,总有点……那啥。转过头来,见傅天霁深深凝望自己,那眼神那模样,要多暧昧有多暧昧,一点儿也没因她变成少年郎而改变,便嘟了嘟嘴,道:“师尊,你的口味挺特别啊!干嘛将我变成这样子?” 因为你太美貌出众,为师我不放心啊。傅天霁心这么想着,嘴上却调侃道:“因为为师我更喜欢看少年郎的你啊!” 风凝霜边咂摸这话,边望着镜中紧依的两名“公子”,突然顽心大起,一把取下束发冠,紧赶着要给傅天霁套上。“师尊师尊,你也套一个给我看看。” 傅天霁脸色一沉,飞快一闪,“开什么玩笑?” 他傅天霁堂堂七尺男儿,焉可做女子态貌? 风凝霜嘴巴一嘟,低头像要哭了。傅天霁一愣,赶紧上前,将她抱入怀中,解释道:“为师我怎可——” 话音未落,风凝霜忽然一勾他脖子,樱唇凑了上来,风情万种,眼波流转,柔情款款望着他。 他心神一漾,不知不觉俯下身,凑上她双唇,忘情地吻着、陶醉着…… 过了会,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睁眼一瞧,只见与他接吻着的风凝霜,眼中尽是狡黠,脸上掩饰不住的奸笑,他肚子暗叫不妙——一个抬头,望向那铜镜。 果然,那飞鹤束发冠,不知何时竟虚虚摆在了自己头上,那个英逸俊美的傅天霁不见了,铜镜中,是一名美貌俏丽的女子。 他恼得将束发冠一把摘下,甩在地上,上手咯吱她:“臭丫头,胆敢对我用美人计?简直目无尊长!” 风凝霜笑得坐不稳,倒在地上弓成虾米,咯咯笑着:“好痒,不要,哈哈哈,我不敢了不敢了……” 身上忽一重,他压了上来,钳着她那双不安份的手,烈吻如狂风骤雨般,尽数倾在她身上。 一缕暖阳悄悄沿着窗棱,溜进了室内,煽动起更浓的情意。 ** 出发那天清晨,风凝霜挽好头发,换上男装,再套上那束发冠,往铜镜一站,嘿,好个俊俏少年郎。 正欣赏中,门被叩响,开门一看,傅天霁站在门口,一身玄色武袍,身姿翩翩。 “给你的。”他说着,从身后捧出一个长盒,“打开看看吧。” 风凝霜怔忪片刻,接过来,只觉沉坠厚重,她若有所感,郑重地将盒子打开,霎时,一种古重凝厚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把剑。 剑柄双龙隐现云间,戏游相交,触手其上,却没有多少凹凸之感,想来是之前的主人握过它许多载,已然磨平。剑身仍如那晚所见,锋利无比,凛然若冰,清晰映出他与她的面庞。 风凝霜定定地细看了一阵,方才万分郑重地提起这剑,玉指从剑身抚划而下,提起舞了两下,风里顿有清冽的鸣声,像霜雪吟唱。 她抚着这剑,只觉恍然如梦,转头去看傅天霁,见他目光亦是落在这剑上,剑光铮然如水,映得他的瞳孔一片澄澈。 她不用问,也能肯定这霜吟剑此前的主人是谁了。 第七十二章 天涯霜雪霁寒霄 虽不知这剑背后曾有过什么故事,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如容凤珩所说,这页已然揭过。他不说,她亦不便问。 她手执霜吟,对傅天霁郑重一抱拳:“谢师尊,以宝剑相赠。” 傅天霁淡淡一笑,眉宇间释然宽豁,“将剑套上,小心用,别伤着自己了,这剑锋利得很。” “是!”她宝剑入鞘,心中激动。 傅天霁祭起简朴的木剑,将她一搂,两人站在木剑上,御剑而起,很快隐入云雾之间。 ** 束发冠上的飞鹤在阳光下闪熠,二人亦如仙鹤飞翱,风凝霜心下升起感喟:但愿为爹娘报仇以后,自己能与师尊同游天下,云隐山河之间。 片片绿原、道道溪涧在脚下飞啸而过,蓝天熨帖过两人的踪迹,时间缓缓推移,日薄西山之时,两人终于望见目的地——蒙滈山。 傅天霁指着那云蒸雾绕中的仙山,与风凝霜作了番讲解。 传闻上古涿鹿之战时,有一得道仙人名蒙舒,不忍见厮杀残戮、血流千里的惨状,却也不想掺和其中,曰世间纷扰凶杀永无尽,和而不同终见寥数。于是,踏遍千山万壑,探遍绿野险滩,终于找到一方人迹罕至、静幽澄澈的净土。 因见此处水色滈滈,险峰灏灏,故取一字“滈”,与自己的“蒙”氏合并,取名为蒙滈山。从此在此弹琴弄鹤、安适度日。 蒙舒仙逝后,有人在山中发现仙籍无数,自此扎就此地修炼,日久天长,这里也就形成了一个修仙门派。 风凝霜听完傅天霁的介绍,暗自发笑。说白了这就是一个修仙地,弄这么个神乎其神的传闻,不过是给门派增点面子罢了。蜀山千古以来,都不知多少传说了,她一样也没有当真,如果后人非要安个传说,不如就给她与傅天霁写个话本,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且听霜吟》。 傅天霁见她没吭声,捏捏她脸蛋:“想什么呢?到了!” 风凝霜闻言抬头,见他们降落在一处险峰之巅,四周蔼蔼云雾,仙气渺渺。 地面青玉铺就,色润而不滑,其中道道玉栏蜿蜒,长不见尽头,将这万丈高峰上的地面分割得极为规整。沿着白玉栏,一路繁花,多以白、青等素雅色为主,时有矮松乖立在栏旁,松下置一方长桌,已有三三两两仙人择席而坐。 风凝霜边走边欣赏,忽又听有淙淙水声传来,极目远眺,苍松深处一道飞瀑倾泻而下,激起一片蒙蒙水雾,为这苍山之巅平添一分乐韵。 傅天霁偏了偏头,问她:“你觉得这比之我们蜀山,如何?” 风凝霜:“好看是好看,但总觉得看得出人工痕迹,这较之我们蜀山,就逊色了一些。” 傅天霁笑了一声,还未及回答,背后突然传来不满:“这位小仙侍,你这说法恐怕有失偏颇。你且说说,除了人迹未至的地方,哪座仙山不曾经历人工雕饰?” 傅天霁与风凝霜转过身,只见面前一名二十出头少年,青衫翩翩、站立若松,腰间一把造型古朴的青剑,因见傅天霁转过来,急忙先抱拳行礼:“傅上仙,小仙方才说话率直,万请见谅。” 傅天霁轻一抬手:“无妨。”又转对风凝霜说:“这便是蒙滈山新晋的掌门人,麓禹。” 他与麓禹相识已久,两人看起来年岁虽相近,但实际上傅天霁较其得道多年,故他一向尊称傅天霁为傅上仙。傅天霁对他少年直爽的性格也算得欣赏,所以这一次聚仙大会在蒙滈山举行,也是他愿前来的其中一个原因。 风凝霜对刚才的失言十分惭愧,积极找补:“对不起对不起,你说得十分有道理,这些修仙的大山,哪个不曾挨过我们人类的一斧一锤呀?你说得有理、有理,是我有失偏颇了。” 麓禹万料不到眼前这面生的少年怂得这样快,愣了一下,风凝霜连忙开个新话题道:“掌门大人,你这个名字十分有神韵。我记得古书上说:风饱横江十幅蒲,秋声正有玉花鲈。” 她正经书没看多少,但有关食材的雅诗知道得还算多。 这玉花鲈即是“鲈鱼”的别名,麓禹闻言又是一愣。 旁边的傅天霁笑开了,曲指微弹她脑门,道:“此麓禹非彼‘鲈鱼’,麓者乃巍山岳麓之‘麓’,高开大合之意;禹者乃‘大禹’之‘禹’,恤慰天下之情。” 他这释义有技巧,既给风凝霜解释清楚,又巧用赞慰之词,婉转安抚了麓禹。 麓禹与风凝霜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内心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就是这眼对视,两人都知对方跟自己想一块去了,不约而同笑起来,一点点的龃龉尽皆云散。麓禹拱手道:“这位小仙侍好生有趣,敢问姓名?”他见她与傅天霁挨得近,身材却单薄了些,猜想是傅天霁的仙侍。 风凝霜踌躇片刻,目光落在腰间长剑上,随口道:“我叫吟霜。” “吟霜?”麓禹微感愕然,望向傅天霁,“传闻当年傅上仙有一剑,名为霜吟。据说这霜吟一出,千里山麓披寒雪,万里山河皆落霜,壮观得很。这位小仙侍名字与霜吟如此相似,是傅上仙给取的名么?” 霜吟剑果然曾经是他的!风凝霜心下暗道。 傅天霁还未回答,忽然又一声漫吟传来:“天涯霜雪霁寒宵,三峡星河影动摇。傅上仙当日的英姿,我辈真是不敢稍忘啊。”声音朗笑磊落,大有出世的豁态。 三人转过身,见是一位中年人,笑意姿扬,身上一件灰沉发皱的道袍,腰间一个酒葫芦,只因又穿着一双半旧不新的僧鞋,手挽一串似佛珠非佛珠的东西,这种装扮,让人实难定性他是僧还是道。 风凝霜还沉醉在方才这人吟的诗中,转头去看那诗诵吟的对象傅天霁,见他侧容如玉,眉目清浅,向这中年人拱了拱手:“悟尘上人,久违了。” 悟尘哈哈大笑,解下腰间葫芦喝了一口,自嘲笑道:“悟不悟的,不过都是世人硬给老夫安的。按我说呢,都不悟、都别悟,方才是‘悟’了呢!” 风凝霜听他悟不悟的,乏味无趣,又见他正要与傅天霁寒暄,干脆在一旁开起小差。 天涯霜雪霁寒宵,三峡星河影动摇,这句诗竟有些熟悉,像在哪儿听过。就像飞花令那晚,那一句: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也是莫名其妙吟出,细细回想,又根本想不出在哪看过。 正沉思中,面前猛的凑来一个大脑袋,一开口,酒气漫天:“依我说呢,这‘情’之一字,才是最难悟的呢!” 风凝霜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那悟尘正打量自己,笑得神经兮兮的。 傅天霁将她往身后一拉,冷冷地说:“悟尘上人,这宴席还没开始,你要是先行喝醉了,只怕是没悟出宾主之谊。” 悟尘大笑道:“所以老夫说了,都别悟,才是悟呢!”说着举起腰间葫芦喝了一口,摇头晃脑地远去了。 麓禹和风凝霜两人呆站着。一个是不知怎么插话,另一个则是一头雾水。 傅天霁拍了拍麓禹的肩膀,道:“你先去招呼别的来客吧,我们自行走一走。” 麓禹这才反应过来,恭敬地拱了拱手,前去招呼别的仙客去了。 这一晚,只是诸仙提前到达之日。第二日清晨,方是聚仙大会的正式开始。 晚间,风凝霜宿在蒙滈山的宾客厢房,望着窗外满天星辰,思索今日所闻所见,只觉有些东西朦胧得如隔幔帐,令人困惑,而傅天霁却是如此言谈自如,看得出他心境澄明。 他经历得比自己多上多少?自己真的懂他么? 越想越糊涂,不多时,周公乘着一片云飘来了。她在许多地方过过夜,只觉今夜,是最朦胧最催眠的。 ** 次日,晨曦微露。 风凝霜连连呵欠,脑子还被瞌睡虫占领,与傅天霁一同来到昨日的青玉广场。 天色未亮,场上仍是一片朦淡,离宴席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但众仙家一贯早起,故已在此候着,尚未入座,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有捧着茶托的蒙滈山小仙侍们穿梭其中,仙人们便随手取过托上的热茶,边品边聊,言笑晏晏,极是热闹。 傅天霁记挂着探找师叔祖踪迹一事,便对风凝霜说:“霜儿,你先自行逛一逛,为师稍后来找你。” 与瞌睡虫交战中的风凝霜大喜,连连点头答应,等傅天霁离开后,四处张望,见右前方的角落有一株茂盛的矮松,僻静无人,急忙撒腿就往那处跑。 逛什么逛?补觉去也! 来到松树下,嘭的一下,面朝地趴着就睡,既不会弄乱发髻,也不会被人瞧见容貌。 睡得正甜,突然觉得头皮痒痒,有什么东西在揪她发髻,她眼皮懒得睁开,不耐烦地嚷嚷:“走开走开,别烦我。” “哪个不要脸的,竟然在这里偷睡?”语气居高临下,听起来很是熟悉。 第七十三章 猝不及防的一波狗粮 风凝霜将眼一睁,不出所料,就是那许久不见的死对头——程梦鸢。 程梦鸢今日盛装打扮,眼尾一笔眼线斜飞,唇色艳红,妩媚耀目。 程梦鸢身旁站着一个容凤珩,容凤珩身旁,则站着一名俯身含笑看她的人,不是掌门魏琰玉是谁? 她此刻姿态甚丑,趴睡在地上,将一条突起的树根当作抱枕,一见掌门大人来了,一通手忙脚乱欲爬起来——转念一想,自己戴着飞鹤束发冠,是个“男子”了,该不该表露身份好? 魏琰玉微笑道:“好久不见了。”一言戳破。 风凝霜怔了怔——你居然认出我?难道你不该怀疑一下,我是风凝霜的兄弟么? 魏琰玉对程梦鸢与容凤珩道:“你们先去与众仙家打打招呼,我与风姑娘有话谈一谈。” 程梦鸢心头一炸,醋意大泛滥。她前段时间因白瑶的事情被处罚,好不容易才得到魏琰玉重新接纳,这次聚仙大会将她带在身边,正想趁此机会好好表现,却没想到魏琰玉居然要与她单独相处? 她想法设法要拒绝,旁边的容凤珩将她一拉,招牌式的嬉笑:“师姐,走走走!今日众仙都在,我们前去结识结识!”生拉硬扯,将她拽走了。 魏琰玉见风凝霜仍坐在地上,浑浑噩噩的,便索性一撩裙裾,也坐了下来,先解答她的疑惑:“这是我们蜀山的飞鹤束发冠,所以我能认得你。” 风凝霜作恍然大悟状,捧场道:“哦!原来如此。掌门师伯好厉害。” 魏琰玉凝望她,想起那夜两人同吃烤鱼,她的天真野趣、烂漫无邪,让他久难忘怀,于是憾意无限地说:“未能收你为徒,实在是我的一大遗憾。你呢?最近功课修习还好么?” 风凝霜:“谢谢掌门师伯关心。师尊日日教导,只是我天资愚钝,还差点、差点,哈哈哈……” 魏琰玉顿了顿,缓缓道:“凝霜,你我不必如此生份客套,我不是那般冷傲之人。说实话,我很是怀念那夜你我同吃烤鱼,那样的畅所欲言……” 说着,余光忽然不经意瞥见她腰间的剑,脸色变了变,“霜吟剑?” 风凝霜摸了摸霜吟剑,点头道:“是啊,师尊将这剑赠与我了。” 魏琰玉沉默了一下,风凝霜正想问他些修炼的事,忽然一道大力将自己从地上拉起,紧接着,一只坚实的手臂环了过来。 她偏头一看,原来是傅天霁回来了,突兀地将自己这么一揽,冷冷地冲魏琰玉道:“你没事干么?堂堂掌门不出去与众仙打招呼,在这做什么?” 这话连风凝霜听了都觉粗鲁,她手肘一捅傅天霁,低低地说:“这可是你掌门师兄,别这么说话。” 魏琰玉不以为意,温润地笑笑,“无妨。我们是同门师兄弟,本也没有尊卑之分。我只是与风姑娘多日未见,多说了两句,你来了便好,我是得前去会一会众仙了。”说着,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风凝霜看着他背影,突然觉得这魏琰玉有点儿可怜,堂堂掌门被师弟这样抢白呛声,啧…… 下巴忽被一根手指抬起,傅天霁低眸看她,命令似地说:“以后离这个人远点,听见没?” 风凝霜一怔,“为什么?” 傅天霁冷道:“让你离他远点,听我的就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风凝霜最不乐意他命令似的口吻,正想再问个清楚明白,突然听见有仙侍朗声高呼:“大会马上开始,请诸位仙家就座。” ** 仙乐声起,众仙客纷纷就席。 这席位其实也讲究:广场的上首有两阶台阶,皆十分宽敞。最高的台阶正中央,是一白玉长桌,杯箸碗筷样样精致,果盘俱齐,看来是留给最重要客人的。 再往下一阶,左右各两张长桌,桌上亦是如此摆设,三张桌子形成类似“冖””字。这三张桌子,从杯箸碗筷数量来看,都是两人之座。 右侧的长桌是东主之座,即是蒙滈山掌门麓禹的座位。此刻他已与一人并肩而坐,看相貌应是其师叔一辈。 而左侧的长桌,那自是留给修仙门派之首,蜀门。很显然,坐在上面的只能是魏琰玉与傅天霁。 魏琰玉已先就坐。众人将目光投向后到的傅天霁身上,只见这冷面上仙,竟带着一名瘦削的小仙侍来到桌前,将她一按,猛的一坐,顿时,满场哗然。 本应是两人的座位,坐了三个人,区区一名小仙侍居然与二位掌门同坐一桌?什么操作? 麓禹反应极快,挥一挥手,立马有仙侍前去,紧赶着给那桌补多一份碗筷杯箸及果盘。 风凝霜本来不好意思,但突然想到自己现正是男儿身,等于戴了一个假面,鬼才认识她呢! 顿时,脸皮也厚了,腰板也挺直了——这个位置真好,等会儿歌舞什么的,这绝对是最佳观演位置! 下首突然传来一道十分不友好的视线,风凝霜一看,不正是程梦鸢么?那眼神绝了,跟要杀人似的。幸好她和魏琰玉中间还隔了个傅天霁,要是她挨正中间坐,指不定这师姐当场就要发疯了。 她冲程梦鸢偷偷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程梦鸢气得更是头冒青烟,差点把桌都掀了! 傅天霁凑到风凝霜耳边,与她簌簌低语着什么。这景况更把程梦鸢气个半死。这贱人不止勾引自己师尊,还让师叔对她神魂梦萦! 傅天霁与风凝霜低语,暗里指给她看: 斜对面那桌你见过的,就是灵剑山庄的谢缙,旁边那个是谢允;右边数过来第二张桌那个瘦骨如柴的,是临渊上仙,旁边那是他大弟子;第三桌那个臭着脸的是蓝仙姑,据说早年受了情伤,门下再不收男弟子;下首第五桌的那个大腹便便的是纤竹上人,爱美食多于修行,旁边那位是他的嫡传弟子…… 风凝霜听着看着,只觉这些仙人都奇奇怪怪的,果然没点个性的,都成不了尊者?又见最上首中央那桌子还空着,便附耳问傅天霁:“中间那桌子,要来的是皇帝小儿吧?” 傅天霁被她无忌之言逗笑,“你才多大,就称九五至尊为小儿了?” 风凝霜在那满满的果盘里翻翻找找,捻出一颗晶莹的葡萄,放入口中,边嚼边答:“我贵为傅上仙唯一的弟子,当然要得他思想的精髓啦——天下权势它算个啥?一堆粪土!” 傅天霁笑了起来,这小妞说得倒不错,这话他爱听。正想回话,风凝霜忽然一颗葡萄递到他嘴边:“尝尝这葡萄,可甜了。张嘴,啊——” 傅天霁顿时凝固,化作一座冰雕。风凝霜见他不配合,嘟了嘟嘴,委屈上了。 他只好僵硬地张开口,被兴高采烈的风凝霜投喂了一颗葡萄,生硬地嚼着,忽然感到周围十分安静…… 下首所有席位的仙客瞳孔地震,他们看见了啥?一贯高冷的傅上仙,在与他的男仙侍“调情”?这是吃错药还是中了魅魔的诡魅术?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忽然有唱名声传来:陛下到—— 总算是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止住了这猝不及防的狗粮,老练如傅天霁,此刻也不得不松了一口气。 风凝霜此时是个“男儿身”,他纵无所谓天下人怎么看,却也不想成为人群中的另类焦点。 唱名声后,众仙一一起身站立。 华盖亭亭,几十人簇拥着前方一身龙袍威凛的皇帝,缓步前来,经过众仙座位,往上首走去。 大周国的皇帝欸!风凝霜嘴里吃食没停,一边观看着。皇帝身旁一位衣冠华贵雍容貌美的,估计就是皇后了。 这两位自然就是容凤珩的父皇与母后了。她偷望向容凤珩,只见这小子淡淡泊泊的,与平时那副嬉笑的模样判若两人——奇怪,见着自己的爹娘怎么没有半点惊喜之情呢? 正思索间,皇帝与皇后已入座,皇帝抬手道:“诸卿且坐。” 坐得近了,风凝霜才看清圣颜,只见这皇帝虽威仪有范,但脸色瘦癯清削,好像常年带病似的,与仙家的傲凛风骨截然两个世界。 这人间天子在仙家圣地,也像有点镇不住,众仙在此,应该也不过卖人间帝皇一个面子罢了,整个过程并无称号万岁,更别说行跪拜礼了。 宾客都到齐了,麓禹来到场中,发表了一番演说,大意是: 天下虽看起来太平,但妖孽却蠢蠢欲动,前段时间狼妖被傅上仙除去了,但剩余三妖并未安歇,各地都有妖邪作乱。众仙务要以天下任,除妖为己念,方可为天子分忧。 这最后一句,又是客套地给天子一个面子。 麓禹之后,皇帝也站起来发言,意思与麓禹大差不差。 风凝霜只觉这些都是官话套话,绉绉平平,漫不过心。说到底,这些都是处在安全地带的人,又能体悟多少平凡人所经历的那种痛? 她想起爹娘,想起自己村的人,那种凄惨的死状,死前刻骨的痛与恐惧,嘴里的葡萄顿时再也不甜了。 她意兴索然,随意捧起手边的清酒,沉闷地嘬了起来。 第七十四章 一名吃货的力量 便在此时,筝音悠然响起,歌舞开场。 蒙滈山的女弟子们装扮成天仙,缓从天降,有的抡指琵琶,有的长笛轻吹,每一位都堪称绝色,彩带舞作霓虹,在初升的朝霞中,锻造出一幕仙灵之境,将每个人眼神紧紧攫住,不舍挪开。 风凝霜也不自觉沉浸在其中,看着看着,忽想起来什么,扭头一看,身旁的傅天霁指尖随着乐韵轻敲桌面,表情是沉浸式的享受。 她脸色顿时臭了下来,冷哼一声,谁知桌下的一只手霎时被他抓住,握在手中挑弄,笑着问:“吃醋了?” “才没有!”风凝霜才反应过来臭冰块是故意激她的,又有一种再度踩坑的感觉,愤愤不平抽回手,去摸果盘里的蟠桃,三五下将皮削了,化悲愤为食量,大口大口咬着。 噫!这桃…… 风凝霜惊诧极了。这桃绝不能简单用“好吃”两字来形容了,香味馥郁、汁水清甜,落腹以后,连心情都不自觉愉悦起来。 她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水果,环顾场中,果然每个人桌上的蟠桃,都首先被“消灭”掉了。 傅天霁凑过去道:“这是蒙滈山最有名的‘九天蟠桃’,是提神凝意的仙品,在别处可吃不到。”他说着,拿起自己果盘里的蟠桃,掌心凝出一片冰刃,三两下削去桃皮,递给她。 风凝霜正懊恼方才吃得太快,没仔细品尝,见傅天霁给她留了,高兴得接过,正要吃,又犹犹豫豫地放下,“你没吃过,还是给你吃吧。” 傅天霁直接往她嘴里一塞:“你吃吧,我以前吃过不少。” 风凝霜闻言就老实不客气了,咔咔几下啃完,一抹嘴,意犹未尽,后悔吃得还是快了些。 一枚桃突然又递到眼前,她怔了怔,一看,竟是魏琰玉递过来的,微笑对她道:“凝霜,我给你留的。” 风凝霜大喜,连连称谢,正要接过,半途一只手突然一拦,瞬时将那桃子劫走,冰刃三两下将皮削尽,然后……悠哉地放入自己口中。 魏琰玉:…… 风凝霜:………… 你的给我,然后你去吃他的,食物链的底端,原来是可怜的魏掌门! 谁知傅天霁只小小咬了一口,转手便递给她,满脸写着:我吃过的,就是我的,你只能吃我给你的。 风凝霜哭笑不得,原来自己才是身处食物链的底端——接过桃子,张嘴就要吃,忽见傅天霁死盯着她,表情有些不满。她想了想,将桃子调个方向,在他咬过的地方,先行咬上了一口,他方才心满意足转开了视线。 这坨冰块居然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风凝霜心里好笑,边吃边偷看他,却正好撞上魏琰玉的视线。 魏琰玉冲她微微一笑,她也报之以感谢的一笑,眼前突然一花,傅天霁一个微微的俯身,隔开这两人视线。 醋味都快盖过桃子的甜味了。风凝霜笑着吃完第三个桃子,摸摸肚子,心满意足。 ** 场上歌舞已过三巡,麓禹又缓步来到场中,朗声道:“聚仙大会五十载方一回,单是歌舞表演,恐怕不尽切主题。但凡聚仙者,需得有一番雅趣,方显‘仙’之境意。麓禹虽年岁不长,亦参与过两次聚仙大会,其中不乏竞题比试,意趣切磋。故麓禹亦为此次聚仙大会,准备了三道比试之题。” 他刚说完,上首的天子立刻兴致高昂道:“甚好!朕久居皇城,早就想看一看诸位仙家修为,开开眼界了。” 天子发话,其它仙家也得捧个场,便默认同意了。 麓禹介绍完三道竞题以后,风凝霜打个了呵欠,只觉得除了那九天蟠桃,啥也不感兴趣。 灵剑山庄的谢缙起身道:“麓禹师侄,你说完这三道题目,也得说一说奖励是什么。如果说只是一些仙家法宝,恕老夫直言,咱们灵剑山庄可不缺。” 他中过魅魔的诡魅术,想借这次聚仙大会一洗这耻辱,便恃自己是麓禹的前辈,压他一头,以立威严。 麓禹不卑不亢道:“诸位仙家门派都是有来头的,尤其是蜀山,门下瑰宝更是数不胜数。但我蒙滈山山水有灵,亦拥有不少珍稀之物,尤其是这‘九天蟠桃’,可谓声名远播。” 风凝霜一听“九天蟠桃”,耳朵顿时一竖。 麓禹拍了拍手,只见几位仙侍将一长桌搬至场中央,又有三名仙侍郑重上前来,每人手中各端一盘子,红绸盖着,不知底下是什么。 麓禹:“诸位仙家门下虽不乏法宝,但是这三道佳肴,却是我蒙滈山才有。食之能通灈六腑,增灵延寿,是一等一的美食圣品。麓禹敢保证,吃了我这三道佳肴,天下其它菜肴对诸君而言,劣于嚼蜡!” 原来只是三道菜啊?吃过这三道菜,天下其它菜肴都再不入眼?吃货风凝霜深表怀疑。 麓禹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走到第一位仙侍前,将红绸一揭——刹那间,一股香气充盈场中,袅袅直入心肺。 “第一道——‘蟠桃红玫雪花羹’。取九天蟠桃的果肉,烹之与清晨红玫瓣上的雨露,辅以雪山顶的千年积冰水,文火熬制四十九天,蟠桃与玫瓣之露方完美融合,丝丝入韵,余味无穷!” 众人闻言惊诧,交头接耳议论着。 麓禹走到第二道菜肴前,再将绸布一揭。 这一次,入眼的仅有一朵极致盛开的莲花,做得和真的一样,袅袅婷婷,根部有水流动,卖相是一绝。但不知真正玄妙之处在哪? “第二道——“莲蟠双生恋今夕”。取夏日莲池内两瓣最莹嫩的莲花瓣研磨之,辅以山药羹冷凝。荷瓣上这些点缀的露珠为蟠桃肉,因与莲瓣一同冷凝,也带上了莲花与山药味道。 下方的流水则为新鲜榨取的蟠桃汁。初入口或有乖僻的味感,但细品下去,却能品出不一般来,令食之者恋恋不舍,如此名为‘恋今夕’。” 这菜名倒挺适合我和冰块师尊的,风凝霜想着,瞧了傅天霁一眼。傅天霁也恰好望向她,两人相视一笑。 麓禹走到第三道菜肴前,停驻半秒,方才郑重去掀起那布,众人一看,全都愣了。 这盘上就只是一枚蟠桃,别无它物。 麓禹缓缓道:“这是千年蟠桃树所结的蟠桃。我蒙滈山上这样的老树在桃园里只此一株,上面的蟠桃更是百年才结一次,一次所结不过十余个。不仅是蟠桃中口味之最,食之更能使灵力增长,修为再进,为我蒙滈山至宝中的至宝。” 风凝霜眼睛登时迸射出两道贪婪之光。 不仅好吃,还能增进修为?如此不劳而获、直取捷径的路径,肯定不能放过啊! 环顾场中,果然见四周年轻一辈的弟子,个个都对那大蟠桃虎视眈眈、食指大动。而老一辈的,为了表示自己见多识广,个个装得云淡风轻,眼下无尘。啧,假。 傅天霁忽然拉过她桌下的手,微笑道:“是不是想上去吃?” 风凝霜瞅着他狂点头。 傅天霁正想发话,那边的悟尘上人突然抢先一步,大笑道:“按老夫说啊,我们这些老骨头,就别掺和进去了,这三道佳肴如此难得,把这机会留给新一辈吧。咱们在这里喝酒看比试,岂不更佳?哈哈哈哈哈.....!” 这话一出,那些老一辈中不少人内心将悟尘痛骂了一顿,但为显示自己豁达超脱,个个竞相道: “正是!” “不过就是吃的而已,没必要上去你争我抢的。” “我们这些人,什么至宝没见过。” “不如门下各出一弟子,让他们比试比试,看谁更是卓越。” 风凝霜对这些人的酸腐假态暗感好笑。只听麓禹朗声回道:“悟尘上人提议甚佳。既如此,那便由各门派出一名年轻弟子上场。三局两胜制,胜出两局者,即可享用这三道佳肴。” 傅天霁忽然道:“若是三局中没人能够胜出两局,或者是不止一人胜出两局——如何分配?” 麓禹拱了拱手,道:“若是三局中皆无一人能够胜出两局,那么这三道佳肴,蒙滈山愿将其奉于陛下享用。至于傅上仙说的第二种情况,私认为不可能,因这三道竞题,每一道只能决出最佳的一人。” 傅天霁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我蜀门中,便由我这名小仙侍出战吧!” 众人又一阵窃窃私语——这小仙侍身板单薄,修为看来也不见得高。蜀门人才济济,派这么个瘦羸的仙侍出场,是不是真吃错药了?掌门魏琰玉应该会阻止吧? 魏琰玉:“我同意傅师弟的提议,就由这名小仙侍上场。” 众人:…… 看来,魏琰玉也吃错药了。 另外一桌的容凤珩在长吁短叹,他贪嘴,与美食失之交臂,意难平哇! 坐他旁边的程梦鸢倒是一脸无所谓,各门派人才济济,这风凝霜修为不怎么样,让她上去,正好看她怎么丢人! 风凝霜托腮冲傅天霁一笑:“你这么有把握我上去,能赢?” 傅天霁仰头喝酒一口,神秘一笑:“我相信一名吃货的力量。” 第七十五章 一名咸鱼的破釜沉舟 风凝霜一拊掌,笑道:“好!就冲你这句话,我把这三道菜赢回来了,和你一道分吃!” “还有我呢?”魏琰玉探出半个脑袋,也冲她笑。 风凝霜豪爽道:“没问题!” 身旁的傅天霁脸一沉,转过头,杀人的视线直剐魏琰玉:有你什么事?滚。 魏琰玉淡然一笑,毫不为意。 风凝霜抚了抚衣衫上的皱褶,大大方方地走向场中。 场上已经站了二十余人,都是各门派参赛者,年纪与她相仿。她还看到了灵剑山庄的谢允,这也算是半个熟人了。 蒙滈山的仙侍们在一旁忙碌,赶着布置第一道竞题。 谢允忽然分过重重人群,朝风凝霜走来,腼腆道:“兄台,我与令妹曾有一面之缘,不知她如今可好?”” 风凝霜想起自己是“男儿身”,憋着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很好,只是有些笨,功法修行就是没什么长进。” 说的也是实话,她的火焰等级还停留在“焚烈之火”,悲哉。 谢允轻咳一声,低声道:“请转告她:纵使她术法无成,小生也愿伴她左右,护她周全。”说完,耳根都红了。 风凝霜见他这样,都有点不忍心骗他了。这时半空突然飘来一朵云,不知怎么的,就飘到了谢允头上,哗啦一声,雨水精准泼向他一人身上,他瞬间成了个落汤鸡,懵在原地。 风凝霜无语片刻,往始作俑者那瞟去,只见那坨冰块若无其事地喝酒,食指随意在桌上轻叩,看起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风凝霜摇了摇头——弱肉强食,这是个残酷的世界,谁说力量没有用呢? 谢允下场去换衣服的时间,场上已经布置好了。 两条长灶,中间有十余个镂空,里面各架着一个汤羹煲。风凝霜与众参赛者前去,揭开汤煲盖检视。 里面是各样稀有的药材,按一定比例配好了,各汤煲下都置放着一捆秸秆,已经生起一小簇火焰。 如之前麓禹介绍的一样,这是一道考测灵力的题:在百步外的距离,利用灵力来控制火候大小,熬煮汤药。 其实煮沸并不难,难就难在火候——火小了,药材不能煮散出功效;火过大,会破坏药材的功效。中间必须有大有小,时间长短还要控制得当,这就十分困难了。 至于胜负结果,就由场上十位各门派掌门人和天子来品尝决断。 ** 风凝霜与其他人一样,先选好一个汤煲,然后走至百步外,盘腿坐下,运指诀,操纵灵力来控制那火焰。 麓禹这三道竞题,都以“雅趣”为主,没什么性命相虞的问题,所以傅天霁放心让她去试,对她能不能为蜀山赢回荣誉,实在是无所谓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参赛者们的坐姿也开始松散了,这是一场长时间的比赛,既考验灵力,更考验耐力。 风凝霜对这道考题其实没有信心。她修为浅,基础一般,论灵力在场上都是倒数,所习的火焰术法在这题目里,基本派不上用场。 打个比方,一个人头脑里有丰厚的诗学典藏,但是题目只需要他默写出简单的三字经,这许多人都会,那只能比另外一些方面了:譬如书法好坏、速度快慢等等。 又过了半个时辰,有人的汤煲开始冒烟了,有些人的依然没有动静,参赛者们无一人在交谈,双手结印,小心翼翼控制火候。 又过了一个时辰,有人终于撑不住了,满额头的汗,起身交上“考卷”。 仙侍们从煲中取小半碗,一一呈予皇帝与魏琰玉等人。 各人品罢,在一张纸上记录。这纸上有备好的参考类目:色泽、气味、口感、入腹所感,等等。 时间又过去一个时辰,场上还有十二名弟子,风凝霜的汤才开始冒烟。 这倒不是因为她火候控制得好,而是她的灵力已捉襟见肘,索性放弃,煮沸交卷算了。至于口感什么的,算了吧,技不如人,躺平吧。 场边程梦鸢嘲讽的一声笑:丫就丢人吧! 风凝霜瞟了她一眼,索性不交卷,就往地上松弛一坐,朝她吐舌头眨眼睛——这题我是不会做,但是我也不交卷,咋地?你奈我何? 程梦鸢没见过这种脸皮厚耍赖式的玩法,狠狠剜她一眼,风凝霜爽了——反正离交卷还有一段时间,先看看其它参赛者怎么样。 这不看还好,一看愣住了。 只见一名考生取出怀里的水壶,喝了一口,一运灵力,那火顿时烧得旺了;另外一名考生吃着一块糕点,吃完以后,才开始祭运灵力…… 这水、这糕点里面,有没有可能含有恢复灵力的成分呢?原来这些人上场前,就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了!人人作弊,合着就她一人傻啊? 噫,对了,她身上也有! 自从傅天霁教她修炼后,她身上就备着碧灵草,灵力不足时就咬上一片。 咸鱼翻身有望矣! 她偷偷举起袖子,装咳嗽,取袖子中的碧灵草,飞快撕咬下一小片。顿时,一小股灵力从丹田缓缓升起。 柳暗花明又一村,哈哈,我真棒。 程梦鸢突然大声说:“麓禹上仙,这比试中是不能吃恢复灵力的食物吧?” 麓禹始料不及这一问。其实智慧眼界之广如他,老早就看出这些参赛者们,几乎个个都有点“猫腻”。但法不责众,既然人人如此,他总不能全部揭穿,怎么都得给宾客留点面子。 在场其实很多得道者也早看出了,但人人选择不说,是因都不能肯定自己门下弟子会不会也临时“作弊”。 人人都作弊的考场,那比的就是谁作得比较“高明”了,是以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梦鸢这一问,等于将这微妙的“心照不宣”遮丑布挑破了,“啪啪啪”打着众门派掌门的脸。 麓禹脸上颇有尬色,咳了一声,语言系统马上组织中。 程梦鸢忽一指风凝霜,悲愤道:“偷吃碧灵草算什么光明正大?我蜀门就算输,也输个光明正大。这一局,算我们输!” 这下,场上那些圆滑世故的老一辈震惊了——大义灭亲自揭家丑这一招,好像有点高啊!可恶,我们怎么没想到? 悟尘上人捧腹大笑:“有趣有趣。争‘赢’不难,懂‘输’才难。哈哈哈哈哈.......” 程梦鸢得意洋洋,笑得那叫一个欢。 风凝霜叹了口气,程梦鸢这么一说,让蜀门看起来伟岸光正,其实无意中得罪了其它门派。 加上悟尘上人这么一“火上浇油”,傻子都知道他讽刺的是谁。 诸掌门人有的面有愠色,有的面露尬色,有的沉着不言,有的暗自咬牙。 风凝霜将这些都看在眼中,心中微叹。这程梦鸢,杀敌一百,自损八千,这叫蜀门接下来那两场,如何自处? 其它门派为挽回面子,在接下来那两场,肯定会下死命令让自己门下弟子全力以赴,本来雅趣为主题的竞题,就变味成明争暗斗了。 她看着傅天霁那比三伏天还要冷的脸,也看了一眼魏琰玉那眉头微锁的表情。很显然,他们都懂这其中的玄机,但这种情况下,两人都不能公开将这“二五仔”程梦鸢怎么样。 风凝霜想了想,大大方方道:“我输了。师姐说得对,我蜀门素来光明正大,方才是我一念之差,是我错了。接下来的两局,我一定会堂堂正正赢下比赛!” 前面道歉得诚恳伏低,后面那句顿时变成气吞山河、必取魁首,众人哗然。 傅天霁与魏琰玉两人表情各异。 风凝霜其实没得选择。 蜀门“伟光正”的牌子被程梦鸢这么一竖,若接下来输了,她丢人事小,可作为被傅天霁推出去的参赛者,会让傅天霁脸上无光。 纵使傅天霁无所谓,那蜀门之首魏琰玉呢?他身负一门派之荣誉,且还对自己有恩,若是躺平的话,她的良心都会痛。与其这样,还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程梦鸢毫无所觉,仍“兴致勃勃”给风凝霜挖坑:“知错就好。但如果接下来的两局,你赢不了,那怎么办?” “那我就无颜面对师尊,将自请退出蜀门。”风凝霜悠然道。心想这下你满意了吧? 程梦鸢果然得意洋洋不再说话。不经意间望见上首的魏琰玉,只见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全都是厌腻失望。她银牙一咬,反正话都说出口了,只要将风凝霜赶出去,来日方长,再慢慢讨回魏琰玉欢心也是一样的! 风凝霜突然道:“但是,如果我赢下比赛的话,师姐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程梦鸢冷冷地说:“你代表我们蜀门出战,赢取荣誉本来就是应该的。有什么交易好谈的?” 风凝霜嘻嘻一笑,道:“我连这么重的誓都下了,而你连什么事都还没听,就先拒绝?莫非你十分笃定我会赢?” 程梦鸢脸色“唰”一下变得铁青,其它门派喜闻乐见这第一门派的内部互撕,心下暗爽,恨不得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悟尘拍掌起哄:“小小一个仙侍都有如此破釜沉舟的勇气,程姑娘,你倒听听什么事又何妨?哈哈哈哈……” 程梦鸢被呛得说不出话。风凝霜悠悠地道:“我想要的很简单,只要程师姐说上三句话就好。” 悟尘仿佛捧哏:“哦?只用说三句话就行?” 风凝霜扳着手指道:“第一句:我错了。第二句:我不该嘴碎。第三句:我是猪头。嗯嗯,就是这三句,不难吧?” 满场皆静,落针可闻,片刻后,哄堂大笑。 第七十六章 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爬完 这肆无忌惮的话,成功戳中众人笑点,无形中也消减了众人对蜀山的龃龉,降低到只关乎风凝霜与程梦鸢二人间的恩怨。 程梦鸢不知其中微妙,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而上首的傅天霁与魏琰玉,一人摇杯浅笑,一人矜持沉着,都是一言不发,像是默许了。 容凤珩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块布,应景地往地上一摊,大声吆喝了起来:“来来来,赌局开始!开赌喽开赌喽!” 一群玩心未眠的少年人立时聚了过来,拱火不嫌事大,兴致勃勃地询问:“怎么赌怎么赌?” “赌程姑娘胜的押这边,赌风姑……风少侠胜的,押这边。”容凤珩开始划界。 “赌注是什么?” “赌金银珠宝没意思,不如赌点小法宝?” “这敢情好!我这有个传说中的葵花宝典,我押……这儿!” “行者孙宝葫芦一个,押这儿!” “老君用过的挖耳勺一个,每挖必中。押这儿!” “榴莲味丹药一瓶,专治便闷燥结,管保肠道通顺。押这儿!” 风凝霜哈哈大笑,也走过去,左搜右掏,抓出一根细细的须葛,道:“垂须榕树公公的须藤一根,有解暑的效用——我押我自己,可以不?” 容凤珩忙得一擦额头的汗,“可以可以!” 压赌的渐渐多起来,程梦鸢被架在火上烤,已经不由得她退出了,气得咬牙切齿,对风凝霜的恨意烧得火旺火旺的。 悟尘走过去看了一眼,大笑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玩这么刺激吗?” 场子能够这样热起来,东道主麓禹心里当然很高兴,站出来道:“两位蜀山的后进之秀,能够这样无畏人前,让麓禹想起了年少时的豪情意气,甚好甚好!” 其实他根本年纪不算大,装得老成一些罢了,咳了一声,继续道:“第二局比赛,现在开始!” 容凤珩脚下堆了一堆不知有用没用的宝物,粗略一数,程梦鸢的比风凝霜的更多些,又赶紧吆喝:“赌局马上开始了啊,还有没有要买的?一赔三一赔三……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那边赌局正旺,这边仙侍们已经开始布置第二道竞题了。 ** 这第二道题目,名为:茗酒。 风凝霜正因为酒量大,对酒素来又有研究,有十分的把握能赢,但等场上布置好,再经麓禹一番详细讲解以后——她傻眼了。 四根两丈高的木桩竖立在场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木桩顶各有一个藤篮,里面装的都是玫瑰花瓣。场中央则是摆上了一个大圆转盘。 规则很简单: 人先坐上那圆盘,黑布蒙眼,由麓禹施法力使圆盘转上一百圈。 转完圈以后,人便立刻下来,与此同时,四个方位的藤篮会落下。每个藤篮里的玫瑰花瓣上洒有酒露,人需要用仙侍事先备好的杯盏,在玫瑰花瓣落地前,飞身上去接酒露。 最后,谁的杯中酒最多,便是最终的胜利者。 参赛者面面相觑,实在无语——这些花篮分布在四个方位,相隔甚远,谁都知道这花瓣只要一倒出来,要不了一会,就全都飘落到地上了,更别说还得去接里面的酒露? 麓禹还怕不尽兴,再加上一道规则: 不许用任何方式阻止花瓣落下。也就是说不能用结界,也不能用布袍兜住,只能用他们事先派发好的杯盏来接。 年轻的参赛者们听罢规则,肚子里直接骂开。 从花瓣里接酒,还要转上一百圈以后再接,还不允许阻止花瓣落下?需要玩这么大吗?是故意想看他们出丑吧? 风凝霜半晌才回过神,偷偷望向傅天霁,期待他能给自己一点加油和鼓励,哪知这坨冰块嘴角居然有揶揄笑意:小丫头片子,大话说过头了吧?看来,是要师尊我出面替你收拾这烂摊子了。 风凝霜:……我谢谢你。我真的会谢。 程梦鸢一听这非人的规则,心反倒是完全放了下来,笑得花枝乱颤,向风凝霜遥举酒杯鼓励道:“加油加油哦!我看好你哦!” 风凝霜内心泪奔——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爬完啊。 她又望望容凤珩,这货正在笑吟吟点数着那堆宝物,等待“分赃”——输赢它算是个啥? 中央那皇帝老儿就更不用说了,满脸是:朕今儿来对了,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噢耶。 就在这围观者不嫌事大,参赛者焦灼煎熬之时,麓禹宣布比赛开始了。 上阵的顺序由抽签决定,风凝霜抽回签,一看——第十八。场上有几个参赛者自知赢出无望,退出了比赛,所以她这数字属于倒数第三。 谁都知道最难的出场序位,就是最开始的几个,和最末的几个。 最开始的几个,因为是初始上场,对游戏不了解,难以成功。最末的几个,由于要等到最后才上场,心理压力是倍增的。最佳的序位,就是中间这一截,既能从参赛者表现上总结出经验,又不至于有太大心理压力。 风凝霜手黑,脸也黑。在麓禹朗声公布各弟子顺序的时候,众人又笑作一团。 风凝霜唉声叹气地走到一旁,盘腿坐下,看第一名参赛者抖抖索索地上场,四肢僵硬地往那圆盘上一坐—— 圆盘滴溜溜转了起来,转速奇快,快到五官模糊。第一百圈眨眼间转完,这参赛者直接从圆盘上“滚落”,好不容易定住身,四面桩子上的藤篮同时倾倒,花瓣飘扬,这考生急忙御剑而起,用手上的杯盏去接。 哪知道刚站上剑,花瓣已经全数落地——完败。 这就传说中的: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这名参赛者一滴酒也没接着,垂头丧气回坐席,被自己门派长者揪着耳朵好一通痛骂。 不过能稍给这年轻弟子安慰的,是接下来好几轮的参赛者,也没比他好上多少,光速转个百圈后,能站稳的都寥寥可数了,更别说还要从那些飘落的花瓣中接一滴两滴的酒? 风凝霜瞅着这一个、两个……垂头败气退去的参赛者,一直到第六个参赛者上场。 这参赛者是纤竹上人的弟子,长得玉树临风,仙骨铮铮,一看就修为不凡,在一百圈旋转之后,还能站得笔直,花瓣落地前,愣是御剑一周,接下来了酒。 仙侍上前去,将他杯盏中的酒给麓禹和皇帝等人观看。那杯盏中约莫有十余滴量的酒液,饶是这么一点,已经显示过人的修为了。 皇帝赞叹道:“好功法!好身手!” 魏琰玉问身旁的傅天霁:“不知如果是师弟上场的话,能接下来多少?” 傅天霁冷哼一声,不屑道:“小儿科。” 魏琰玉笑笑不说话,转头去看等候上场的风凝霜。 风凝霜自从第一名弟子上场过后,就一直默不作声,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压力过大?唉,她那誓言说得太过公开,幸好她戴着飞鹤束发冠,没人认得她的真面目,纵若是输了,他也能替她兜过去。 他不知风凝霜此刻在想着什么。 一轮又一轮的弟子上场,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基本上以纤竹上人的弟子这样的,已稳夺前三了。 她该怎么办好?躺平?向程梦鸢认输? 绝不! 她低头观察手中的杯盏——这是仙侍们提前发给各参赛者接酒的道具,比一般杯盏大上不少,容量足可有海碗这么大。 她看着想着,突然举起小手,朝场边的麓禹发问:“麓禹上仙,且问一下:这场比赛,能否借用自己身上的事物?” 麓禹不明为何她有此一问。 这比赛中,灵力已经不是决胜性的因素,更多的是考验的是速度和稳定性。他稍加思索后,道:“自然可以。每位弟子现在身上的武器和法器,都可以借助。只是不能够向场外求索法宝,亦不可向场外求援。” 为了接住瞬即落地的花瓣,他看出参赛者们都选择了轻装上阵,除去佩剑,没人再带什么法宝。再说了,其它法宝在这种场合下,也没有能够派上用场的。 他这道题目,不可谓不匠心独具。想作弊?没门。 风凝霜:“明白,谢了。” 说着往地上一坐,忽然忙碌起来,手里叮叮当当不知在敲打什么,众人被她发出的噪音吸引了目光,一望之下——顿时震惊,四周皆静。 傅天霁“嚯”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 还没等他发话,麓禹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朗声宣布道:下一位上场的,风吟霜。 风凝霜缓步走入场中,抱拳向四周一行礼,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朗声道:“在下名为风凝霜,其实是一名女子。这场比赛,我必定会赢下!” 她不仅要赢下这场比赛,而且要堂堂正正以自己的本来面目赢下比赛。 自古都说女子不如男,她偏巾帼不让须眉。她或许修为很普通,年岁也尚浅,但是她的师尊叫做傅天霁,她的名字是风凝霜。 那一日的那句诗已经凝实在了她心中:天涯霜雪霁寒宵,三峡星河影动摇。 她与他是一体,他以霜吟相赠,她便以名扬为报。 众人望望傅天霁,又望望风凝霜,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揣测。 第七十七章 玲珑巧计 时间倒溯到几分钟以前。 风凝霜在询问完麓禹后,回身坐下,忽然取下头上的束发冠。顿时,三千青丝倾泻而下,秀气少年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俏丽明艳的脸庞,将场上目光尽皆吸聚过来。 傅天霁一下子站起,满脸怒气,就要出席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又不由得顿了顿,因见她抽出了腰间的霜吟剑,对着那飞鹤束发冠叮叮当当敲打起来,不知是想干什么。 风凝霜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对这束发冠进行各种割剜切挑,过了会,有什么东西被她剜了下来,“叮”的一声脆响,被她丢入那杯盏中。 然后,她走入到场中,发表了方才那几句豪情宣言。 傅天霁缓缓坐下,沉默地举杯喝了一口,目光晦暗难辨。 身旁的魏琰玉余光静静地打量他,良久,才收回目光,亦有几分黯然。 风凝霜已经施施然坐上那转盘,在麓禹运力之下,光速转了一百圈。 再站起来时,居然没有摇晃,脚步稳如罄钟。说起来这真得亏了她的酒量和体质,烈酒遍尝,绝壁悬崖都不曾难倒她,所以这点儿的眩晕对她来说,能够承受。 只是这时,四周的藤篮已经倾倒,漫天花瓣如棉絮般飘落,即将落地,风凝霜却不慌不忙地,往地上盘腿一坐,双手开始结印,一派悠然。 旁观众人又是一愣,这什么操作?摆烂么? 念头未落,突然有滔天烈火自场中蹿起,逼人的热浪向四周蔓延。 魏琰玉惊讶道:“焚烈之火?” 傅天霁已猜到了她想做什么,微微地笑了笑,眼中一丝欣慰一丝黯然,寂然不语。 程梦鸢轻蔑道:“不过就是焚烈之火罢了!” 不过就是焚烈之火,却已足够让四周花瓣上的酒露被蒸发而起,化作白润的水汽,缓缓上升。 就是此刻了!风凝霜端起杯盏,霜吟出鞘,御剑疾飞,一头扎进蔼蔼水汽中。 那杯盏里放有飞鹤发冠上那枚至寒至冰的“冰魄石”,冷热剧烈冲撞下,蒸气化作无数水滴,沾满杯壁,顺着冷滑的杯壁,一滴滴往下滑。 人们见她身影穿梭在水汽之中,轻盈翩跹。花瓣落下,水汽蒸腾,她如飞鸟翱翔在一片玫瑰海洋之上,此情此景,实在赏心悦目。 少顷,她收剑落地。 霜吟剑上亦是沾满了水珠,被她将剑竖起,滴滴水珠顺剑身淌下,将那满了一半的杯盏,又添上了几十滴的量。 一杯礼数上刚好分量的酒,堪敬上宾! 四周俱静。 半晌后,第一声掌声响起,第二声,第三声……掌声雷动。 皇帝站起了身,连连拊掌,连连称赞:“好一个聪慧美丽的姑娘,朕今日真是大饱眼福了!” 麓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这美貌若仙、心思玲珑的姑娘,真的跟昨天那个冒失鬼是同一人? 但是毫无疑问,这场比赛的胜负已尘埃落定,风凝霜也注定因此一战而奠定声名。 魏琰玉感喟道:“师弟,风姑娘如此良才,如果拜在我门下,定不止‘焚烈之火’这点层阶了。” 傅天霁答得不无讥讽:“你与其做这种白日梦,不如想想怎么操练你门下那个程梦鸢,让她那股子矫情造作消停一会?” 魏琰玉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风姑娘当众立下了这样重的誓言,假设第三局她赢不下来,我亦可另想办法让她暂时躲藏一会,再易容回蜀山。” 傅天霁冷笑一声,毫不客气道:“不需要。她是我的弟子,亦是我心爱之人,天塌下来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做什么都毫无必要。” 魏琰玉又是沉默,片刻后,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 风凝霜被皇帝赏了一杯酒,喝完之后,回到自己座位,挨着傅天霁坐下,开始等待第三局。 傅天霁臭着一张脸,不管风凝霜是蹭他,还是握起他的手,他都将臭脸进行到底。 最后风凝霜都要放弃了,一杯清茶却推了过来,风凝霜抬头看时,见傅天霁臭着脸,茶推来,人却转过了头。 她噗嗤一笑,肩膀顶顶他,哄道:“哎呀,我亲爱的师尊大人,我将那束发冠取下来,也是不得已的嘛。当时情急,我只想到这个方法了。” 傅天霁转过头来,板着脸,一敲她脑门,“靠着雕虫小技还可蒙混过关,但这第三局我看你怎么办!” 第三局实打实的比拼,场上的木桩和花瓣都清理干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三丈见方,四面围栏的擂台。 第三局很简单——直接的对战。 风凝霜笑着对傅天霁说:“不就是一个对手么?对上他,我还是有点把握的。” 第一局的胜者就是谢允,第二局的胜者是风凝霜。三盘两胜制下,第三局其它人已经没有上场的必要了。胜者将在这两人中产生,巧了不是? 傅天霁望向左下首的位置,谢允的目光正死死黏在自己身旁这个徒儿身上,痴痴地望着。他冷哼一声,抓起风凝霜的手,在她手背上重重一吻,当场宣布主权。 谢允心顿时被撕了个七零八落,一下萎了,表情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风凝霜捂嘴轻笑,对傅天霁道:“有必要么?你这是怕我对他用美人计?” 两人这边撒着狗粮,更映衬出那边程梦鸢的阴鹜郁闷。 程梦鸢死都想不到风凝霜居然能胜出,玲珑机巧的气质透过活泼的笑靥透出来,是掩也掩不了的光彩。两厢一对比,她就像一颗黯淡的珠子,被风凝霜的光芒碾压了个彻底。 她恨,又不能直接表现出来,只能在心底来回诅咒她第三轮输个彻底。 ** 擂台布置好了,麓禹一挥手,闪着光芒的结界将擂台罩了起来,这是为了阻隔两人斗法时的法术外溢,以免碍滞众人观感。 风凝霜整理了一下装束,准备上场。那边的谢允也被一番耳提面命,强打精神上前,纵使他再心仪风凝霜,也得先应付过比赛再说。 就在此时,上首的皇帝突然发话:“麓禹仙人,这第三场比试,看上去有些单调了。朕有一提议。” 风凝霜闻言一个踉跄,回头去看,只见这皇帝老儿满脸兴致高昂,用的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拍板,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禁肚子里暗骂:吃瓜吃撑了丫的! 麓禹想了想,天子还是天子,怎么着都得给几分薄面,且这聚仙大会本就以雅趣为主,和谐为上,便拱手道:“息听陛下吩咐。” 这皇帝此时才真的端出了天子的架势,站起身,朗声道:“朕的国师日前捕获了几个悍凶妖兽。此次前来,亦将这几个妖兽带上了,打算交由各位仙家发落看管。现在既有这第三轮的比拼,何不请这两位侠士,各与这妖兽切磋切磋?有众位仙家在,可保无虞矣。” 这话一出,四周絮絮私语,傅天霁首先就变了脸色。 皇帝拍了拍手,只听囚车的轱辘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登时也变了脸色。 那囚车中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兽”,头是普通人的三倍,浑身白肉,筋肉虬杂,光是胳膊就有一条大象腿这么粗,眼睛血红,被一条施过仙法的铁链捆着,手中粗壮的狼牙棒便举不起来,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吼声,分分钟想破笼而出,择人而噬。 “这是畸戮兽啊.......还是畸戮兽中的白种!” “对,妖法高强。一般仙法还没法制服得了。” “而且这白种是一呼百应,结团而行。陛下的国师能捕获其中一个,这……极是艰难啊!” 傅天霁的手紧握起了拳头。这种兽他对战过,臂力奇大,手上那狼牙棒还能抵抗一切仙法,可守亦可攻,一棒下去,成年猛犸的头都能被锤个稀烂,他的霜儿如何能对阵这样的妖兽? 他霍然起身,朝皇帝走去,望着这九五之尊,象征性地拱拱手,正色道:“聚仙大会向来以文雅着称,这种妖兽太过凶悍,对战时蛮横无度,只怕乱了这蒙滈山祥和之气,惊了陛下龙体。” 一旁的麓禹见状,好友在前,当然站队好友,赶紧接话道:“是的,望陛下三思。” 两位重要人物都开口了,皇帝也不便应拗,沉思片刻,蔼声道:“两位仙家言之有理,此处仙质清朗,这种丑陋的妖兽确实不堪入目,既然如此,那便换一种吧!”说完也不等他二人开口,又拍了拍手。 那绑着畸戮兽的囚车被推下去,另外一个囚车被缓缓地推上来,清脆的轱辘声,薄雾里出现一个更巨大的囚车,到得近前,人们才看清楚里面是什么。 那囚车里竟是清清秀秀的两个“人”。 耳朵尖尖的,衣裳是皎洁的白色,发色是清亮的银白色,竟与傅天霁的发色一模一样,皮肤极白,瞳仁澄澈,身后拖出了一截毛绒绒的尾巴。 看长相,这是两只罕见的银狐,而且是一雄一雌。 雄的好像受了极重的伤,皎白的衣裳上血迹点点,将那瘦弱的雌狐紧紧护在怀中,低声在对她说着什么。 第七十八章 滢界银狐 皇帝兴致勃勃地说:“这种妖,是我国师捕获的银狐王,据说来自极北的滢界,法力高强,但捕获至今已经被饿了七个月,更是身上负伤。两位卿家若能胜过这两狐的其中一个,朕将对两位侠士予以重赏。” 傅天霁转头看去,见那囚笼中的两只银狐完全对周围的众人视而不见,那负伤的雄狐用手轻轻抚摸着那雌狐的脸庞,雌狐则在微微发抖,目中隐隐有泪光。 还没等他说什么,风凝霜突然上前一步:“不知胜出的话,陛下将奖赏什么呢?仙家宝贝、金银珠宝,我们蜀山都不缺。” 她这话实属僭越,还有点暗示他皇宫不如蜀山,皇帝十分不悦,缓缓地道:“只要你不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朕都能够奖赏给你。” “如此,便谢过陛下了。”风凝霜马上应道。她这般快速地应承,傅天霁是阻也阻不及。 风凝霜既然答应了,那边谢允也自然是应了。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都说这种银狐妖极少步涉中原,因十分罕见,不知妖力如何? 谢允心悦风凝霜,想也不想地便率先上去,一个兔起鹘落,落入擂台。那边囚车中,士兵拿长矛一捅两狐,大声吼叫着催:“你们两个,谁上去?” 雄狐抱紧那雌狐,抬头道:“我去——” “你不能去,你受了伤,我去!”那雌狐眼含泪光,身子发抖,却是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雄狐望着她,柔情依依:“你去的话,这些人亦不会放过我。乖,你听话。”说着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往这雌狐的后颈摸了两下,这雌狐随即身子一软,阖上眼睛,沉沉睡了去。 士兵将铁链一拉,风凝霜见一条铁链从那雄狐的琵琶骨中扯出来,长长的,都是血。离开囚车前,雄狐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睡着的雌狐,转头,决绝地一跃,从囚车中跃出,纵身上擂台,目光缓缓掠过旁观的众人。 场上仙人言笑晏晏,纤尘不染;而他凛怪邪僻,白衣带血,终归是两个世界的物种。这仙气袅袅的蒙滈山成他埋骨之地也好,那皑皑白雪世界,他终是回不去了,只希望族人能够有一天能得知消息,将他的妻救回。 傅天霁走到风凝霜身边,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答应?赶紧认输,退出!” 风凝霜低声道:“你不觉得那银狐很像你么?……他们好可怜,我想救下他们。” 傅天霁啼笑皆非,真想给她脑袋瓜来一下子:“首先,人不可貌相,更何况是妖?你别看人家可怜,就以为别人弱,这样是要吃大亏的。第二,我与这银狐只是发色相似,你就说我们相像?如此愚钝,当日就该让那狼妖将你炖了去!” 都说沉浸在爱海中的人,看什么都不一样了。风凝霜也发觉了这一点——自从她与傅天霁挑明关系以后,看白云都成粉红色了,看鸟都能想象出一窝恩爱的崽崽,晚上抱着枕头都在想象傅天霁抱着她……嗯,她的境界是变低了。不过这一次,她不唾弃自己。 明知自己心意所属,却一昧地逆着、压抑着,又有什么用?既然喜欢,无论爱恨,都要勇敢真诚地面对。 她撅了噘嘴,带着甜蜜的嗔意:“反正我早就喂了大灰狼了。” 傅天霁俯身亲了一下那双粉唇,笑说:“敢绕圈儿说自己的师尊是大灰狼?看我今晚不把你炖了。” 这边的狗粮洒了一地,那边擂台上,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那银狐与谢允已经交手了数个回合。银狐使的不知是什么法术,众人只见银光凛凛,妖影曈曈,场上分裂出了几十个银色身影,手中拿着的是冰刃,与谢允的长剑交战着。 风凝霜感叹道:“你看,他连兵器都那么像你的。” 傅天霁无语道:“那只是我随意变出来切桃子的好么?怎么就叫做兵器了?” 风凝霜突然想起什么,岔了下话题:“对了师尊,霜吟剑……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送给我呢?” 傅天霁沉默了,目光不知不觉地飘向远方,不知在出神想什么,寂然未语,目中些许晦暗。 又来了,又是这种目光。风凝霜收回视线,积淀在心底的疑问又多了一层。 擂台上的比试终于结束。谢允大汗淋漓,对那银狐作个长揖:“在下输了。” 那银狐表情淡淡的,脸庞仿佛更苍白了些,轻轻地一挥手,疲惫地说:“下一个吧。” 他落到这般田地,任人看热闹任由人奚落,全因当时自己贪乐,带着自己娇妻来到中原游玩,路途中却被心思狡诈的人类盯上,在食物中做了手脚,待他醒来,自己与妻都成了皇宫中的兽宠。 那皇帝一旦有番夷来使觐见,便将他与妻穿琵琶骨,推出来展示,以示他大周国骁勇威严。他恨极却无计脱身。其实在他的眼中,这些人、这些仙,才是小丑……他们通通都是小丑! 风凝霜肩膀碰了碰傅天霁:“你看,他连气质都这样像你。” 傅天霁叹了口气,摸了摸她长发,说:“等会上去不要硬扛。我看出来了,这狐擅用幻术,你不是他对手。” 风凝霜笑了笑:“放心吧!”说着,一跃而上擂台,结界迅速合拢,将她身影没入其中。 风凝霜先是对那银狐抱了个拳:“狐兄,在下风凝霜,只是切磋一番,绝无恶意。” 银狐瞥了囚车中自己的妻子一眼,疲惫地挥挥手:“开始吧,别整这些虚的。” 风凝霜:“好。”再不絮言,双指运诀,腰间霜吟剑出,一声清鸣,剑光划破长空。 银狐眼中一丝惊讶:“好剑!” “多谢。”风凝霜一笑,指诀变幻,四周升起光焰,配合霜吟剑,极快地袭向银狐。 银狐拔下一根狐毛,在空气中拂了两拂,一股极强的冷风平地而起,将四周的火吹熄。 风凝霜收剑回手,银狐亦毫发无损。 第一回合,0:0。 银狐总算能够正视她了。面前这姑娘眼神清澈,倒让他想起他的妻,他轻轻地说:“你与那些人,倒是有点不一样。” 风凝霜笑答:“是有点不一样,但也是一样的。” 银狐闻言,笑了笑:“我的名字叫银霄。” “我叫风凝霜。”风凝霜感叹道,“真的巧了。” 没人知道她说“巧了”指的是什么,其实这姑娘脑子里只浮现出一句诗:天涯霜雪霁寒宵。 ——短短一句诗,却含有三个人的名字,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凝霜姑娘,这一场比赛,我会全力以赴。”银霄回道。他若是输了,那昏庸骄纵的皇帝会将他的妻推上战场,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风凝霜亦点了点头:“我也是。我也不会输的!” 两人默契地相互抱拳一礼。礼毕,银霄神色一收,那冰刃般的兵器又出现在手中,银光一闪,场上出现几十个一模一样的身影,从不同的角度攻向风凝霜。 傅天霁的手不由地握起拳头,默念:丫头,你可要仔细分辨啊,这里面,只有一个是真身。 风凝霜站得巍然不动,任由四面八方的狐影攻来,眼见就要刺上她——她突然一运剑,削铁如泥的霜吟剑往地上一刺! 所有身影顿时消失,银霄出现在她对面,捂着淌血的手臂,几分惊诧:“你怎么找到我真身的?” 风凝霜微笑着说:“我有一个朋友,恰好也很擅长分出身形,从它那里,我猜测你最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地上。” 她说的就是西瓜大叔。瓜叔和她玩捉迷藏时,就喜欢吐出西瓜籽变成很多个自己,而真正的他,很可能就是变作一条西瓜藤,缠在她的脚后跟上呢! 银霄闻言也笑了:“幻术藏身的最佳地点,确实就是那人的脚下。不过,假如这些都是真身呢?凝霜姑娘,你又会怎么应付?” 他话刚说完,幻影又重新出现,这一次与方才不再一样,整个结界内,密密麻麻的,全是银霄的身影,全都手持冰刃,向她攻来。 傅天霁眉峰紧蹙。 他修为极高,看得出这上百个身影虽不能说都是真的,但其中二十个,是这银狐尾巴上的仙毛所变。这银狐其实修为一点都不弱于那畸戮兽,甚至可能更高。只是由于身负重伤,又饿了这样久,否则风凝霜早败了! 风凝霜沉着应对,她对剑气感应极深,这冰刃也大略等同于剑气,她御着霜吟剑,飞速躲过每一道攻击,但饶是如此,她双腿已被密集的刃气切出一道道细口,鲜血滴落在地。 第二回合,1:0。 银霄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凝霜姑娘,你还是认输吧。” 风凝霜眉间疏朗,毫无惧色:“且看一看是你的真身快,还是我的剑快?”双手捻诀,骤然变幻,霜吟剑铮然长鸣,快如疾风一般,在擂台中间纵横切割。 想这霜吟剑是有多么的锋利?只要是剑气略略擦过,便足以伤着一个人了。 擂台上,又洒下了一些血,却不是风凝霜的,而是银霄的。 第三回合,1:1。 银霄的声音终于寒了起来:“你若不认输,也莫再怪我。” 话音刚落,场上顿时寒风凛凛,像进入了三九寒天,冷彻骨髓。 盈盈霜雪,突然从半空降下,每一瓣霜雪都是六角尖刃,纷纷扬扬,像柳絮般绵厚,像雨点般急速,夹着无边深寒,呼啸袭来。 傅天霁目中一凛,疾声大呼:“霜儿,认输!” 第七十九章 霜吟再现 这种术法他不可能不熟悉。 这是水寒系术法的第四阶:裂空荧霜——召出无边无际的霜刃,片片皆锋利,灵力充沛的情况下,甚至能切割空间。这北界银狐重伤在身还可使出这凌厉的术法,力量可见一斑。 风凝霜没有听见傅天霁的呼声,只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视野内惟余凛凛寒霜,一片片都映入她的眼瞳里,清晰至毫厘。 棉絮般的荧霜,六角棱尖闪着锐光,她看见了,她被一次次刺中,对,一次次,像轮回一般…… 这样的雪,好像…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 在哪儿………? “喀啦”一声,她脑袋像被利斧重重一砍,如寒冰裂开一道缝隙,无数陌生的画面争相涌出来。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稚嫩的童音,旋绕着,像山谷的回响。 “我是你的剑啊。你的剑啊,你的剑啊。”黄鹂般的灵动笑声。 ——一朵霜花,隐隐从风凝霜额头显现,漫天的霜雪顿时停下了落下的势头,为它们像听到主人的吟唱声。 那把在空中悬着的霜吟剑突然光芒大涨,剑柄到剑身全都变了个模样——剑身犹如有玉龙在其中游逸,冷峭冰寒,天下的冰雪都要在它的剑下俯伏。 霜雪也会吟唱,霜雪来处亦有一个字——源。 银霄四肢发软,再也支撑不住术法,重重往地上一跪,声音震惊发颤:“霜……霜吟剑?” 不仅他,所有仙人都震得从座上站了起来。 “霜吟剑,居然是霜吟剑?” “这……不就是傅上仙当年的剑? “霜吟已经隐世许久,为何却在这位姑娘手上?” 银霄半跪在地,萎顿道:“我输了。” 霜雪渐消,他再也不能将这术法继续下去。霜吟剑是他族中一个遥远的传说,他小时候就听过。在比滢界更北的北面,藏有一把上古宝剑,名字就是“霜吟”。 ——比他的年岁更长,比沧海更老。 原来出现在这里,在这个看起来年纪如此稚嫩的姑娘手上? 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等候那凌迟的一击。 然而等了片刻,对面却没有一点动静,他迟疑着抬头,见这姑娘眼神定定的,瞳孔涣散不能聚焦,肉体虽在,神魂却已离体的模样。 “嚯啦”一声,傅天霁破结界而入,瞬即落到风凝霜面前,将她往怀中一揽,低声道:“霜儿,对不起。” 说着,掌中灵力一运,凛白的亮光按在风凝霜额头那朵霜花上,轻轻一抹——再放下时,这朵霜花已然从她额头抹去,如从未浮现。 就跟浇花亭的那一夜,他对她做的一样。 风凝霜犹如从茫茫浓雾中走出来,瞳孔渐渐恢复明亮,方才那些陌生画面如烟被风吹散,记不起半点,唯觉心口一种隐隐涩涩的痛。再一看,自己正在师尊的怀里呢,不由困惑起来,三连问道:“师尊你怎么在这儿?我刚才怎么了?我是不是昏过去了?”” 傅天霁没让自己犹豫半秒,柔声道:“对。你中了银狐的幻术,却歪打正着的,不小心激发了霜吟剑的力量,你自己驾驭不了,被力量反噬,所以一时陷入昏迷之中。” 银霄站得近,听见这话眉头微微一皱,却没说什么。 “激发了霜吟的力量?”风凝霜望了望手里的剑,这剑安安静静的,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看看银霄,又看看傅天霁,不确定似地问,“所以,我是赢了还是输了?” 傅天霁眉间一丝疲惫,微笑道:“你赢了。” “我居然赢了?”风凝霜兴奋地执起傅天霁的手,又叫又跳,“我赢了我赢了?” 傅天霁强压内心的剧痛,微笑着说:“嗯,你赢了。” 上首的皇帝忽然站起来,拊掌赞道:“好!好一场漂亮的比赛。风姑娘你胜了,要朕奖励你什么呢?” 风凝霜想了想,眼珠子转了转,石破天惊一句:“求陛下赐我玉玺。” “荒唐!”天子勃然大怒,脸色都变了,“如此僭越妄言,你纵然是修仙之人,信不信朕仍能下令斩你?!” 风凝霜唉声叹气道:“方才陛下说:只要你不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朕都能够奖赏给你——这话难道不作数?” 天子被一呛,一时无言,气得脸色青白变幻。这时容凤珩突然走出来,上前躬身道:“父皇息怒。凝霜是我小师妹,入师门还不久,性情直爽,极少来人间历练,所以失了礼数。” 这名皇子到现在才“重拾”他的身份,行举有板有眼,与平日判若两人,转身又接对风凝霜道:“你想要别的,都还好说。玉玺是天子象征,怎能够给你呢?” 风凝霜不无遗憾地说:“唉,本来想要玉玺开开眼界的,既这样的话,那……我就只求一道圣旨好了。” 皇帝面色稍霁,道:“你想要什么圣旨?” 风凝霜指了指银霄,又指指囚笼中还在沉睡雌狐:“便是求陛下一道圣旨,放了他们,让他们回归自己故乡。” 皇帝闻言一个踉跄,身后的太监眼疾手快赶紧扶住,皇帝一时气顺不过来,咳了起来,颤巍巍的一根手指,使劲戳向风凝霜:“你你……” 先跟他要一个他不可能给的东西,拒绝后再拿他说过的话堵他,君无戏言,他若再拒绝,便显得他诏令无常。到这时候,她才说出真实意图——这姑娘如此深谙人心世故,能叫少历练?比鬼还精! 风凝霜偷朝容凤珩使了个眼色,容凤珩默契领悟,大声道:“谢父皇恩典!” “谢陛下恩典!”风凝霜立马跟上。 魏琰玉也与傅天霁同时上前:“陛下仁慈为怀,定传为天下美谈一桩。” 大周皇帝差点没背过气去。他话还没有说完,这些人就替他下圣旨了?反了反了,全反了! 可怜的老皇帝,只能一边咳嗽一边摆手:“行,去吧去吧,放了放了。唉,朕也乏了,让朕歇歇去。” 于是华盖亭亭,簇拥着老皇帝退去——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 银霄久久无言。 原来这位风姑娘如此拼命,为的只是要救下他们性命,放他们回归故土? 他沉默良久,缓缓走到风凝霜面前,突然双膝一跪,风凝霜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扶住他:“银霄大哥,不可!” 银霄抬头,笑容里尽是感激,站起身来,忽对她身旁的傅天霁说:“这位傅上仙,不知可否让我与凝霜姑娘单独说两句话?” 傅天霁眼中掠过一丝深意,银霄望之,了然于心,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两个男人完成了一次心照不宣的秘密交流——方才他抹除她额头霜花那件事,不可说出来。 傅天霁点了点头,退到了一旁。 银霄捧起风凝霜的右手,微笑道:“凝霜姑娘,我送你一件礼物。”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他咬破指尖,翻转过风凝霜的右手,指尖在她手腕上轻柔快速地画了几笔。 银狐的血很是特别,就像一滴墨滴入清水之中,很快扩散、消融,继而沉入她手腕下,再不复见。风凝霜眼神很快,捕捉到银霄画的好像是一朵梅花,花开正好,惊心的美。 正想询问这件礼物的用意,银霄却用随意的口吻说道:“这就是我送姑娘的礼物,是族人的一个小小图腾,意味平安如意。” 原来只是这样,那这个礼物她倒是担当得起的。风凝霜笑着,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但愿你永远用不到。银霄这样想着,回身朝他的妻走去。 那皑皑白雪的滢之界,他们又可以回去了,这一次,他要珍惜那故乡的美好,再不轻易踏足中原。 这儿当然很好、很美,可终究不是他的故土。这儿有些人凶狠,有些人狡黠,亦有一些人,让他觉得这七个月的苦,吃得也值。 甜苦相依,波澜陡生,又峰回路转,这一路看来,人界也是难以一言蔽之的地方。总有一些恰如其分的美好,方不负滚滚红尘的洗礼。 舞台上不只有小丑的。 因为主角,正在亮闪闪的登场。 ** 傍晚时分,云层很浓很浓,压得低低的。 蒙滈山的最高处,悬崖顶一株劲老粗壮的苍松上,叶影深处依偎着一对人影,像鸳鸯交颈,柔情依依。 傅天霁与风凝霜一番长吻后,将她拥在怀里,忽然板起脸:“你今天好大的胆子!自己说说,都做错了什么?” 风凝霜嘟了嘟嘴,辩驳道:“一件都没做错。首先,我为蜀山赢回了荣誉,和大家一同分享了佳肴。第二,我救下了银霄夫妻。成人之美,岂不美哉?一点错都没有。” 今日早先与银霄对战后,三道佳肴自然都赐给了风凝霜。除了那枚能增灵力的蟠桃,其余两道风凝霜都慷慨地与蜀山众人一同分食了。众人皆乐,除了那梗着脖子,脸色比茅厕还要臭的程梦鸢。 程梦鸢与她的赌约虽输了,却死死闭嘴不愿说出那三句话。这风凝霜其实也早料到的。她只是要程梦鸢自己食言,当众出丑。这女子看自己面子比天还大,让她当众出丑丢脸,比死还难受,也算是为故去的阿瑶出口气了。 傅天霁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训道:“蜀山不需要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来赢荣誉。你当众摘下束发冠,首先就违反了答应过我的话。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你难道没听过么?” 风凝霜朝他吐了个舌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我这是最优解。” 傅天霁冷哼一声,屈指轻敲她额头:“都是些小聪明!” 第八十章 人间仙境自在心 风凝霜挥舞着两只小拳头,愤愤不平地反驳:“管它呢,过程不重要,结果是好的就行了——哎不是我说你,你作为我的师尊,我赢下比赛,人人都替我高兴,怎么就你老泼我冷水呢?” 今天是她的高光时刻,那枚蟠桃果然让她灵力蹭蹭往上涨,火焰术法也升到了第三阶。另外她赢下了比赛,也就赢下了容凤珩做庄的赌局,她从那堆乱七八糟的宝物里选了个“闻香识故人”,另外一个也不知选啥,挑挑选选的,最后选了个上写“照葫芦画瓢”的瓶子。 术法升级了,还有小法宝拿,双喜临门,乐哉! 傅天霁一把捏起她脸颊的肉肉,将她的脸蛋进行各种搓揉捏拉。风凝霜不乐意了,想反击,这坨冰块却一下将她身子扳转,从后面抱着她,将她规规整整地制约好了,突然发问:“银霄的事,你是不是提前与容师侄串好的?” 第三局比赛开始前,风凝霜与容凤珩有过极短暂的交流,没逃过傅天霁的眼睛。 “是啊。”风凝霜伸了个懒腰,说,“银霄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要赢下这场比赛了。但是直接和那皇帝老儿要圣旨放人,他肯定不同意嘛。所以……” “所以你就与容师侄唱双簧戏。”傅天霁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挺能忽悠的。但是唯独‘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这句,是傻子才会信。那毕竟是天子,该给面子还是要留点的。” 风凝霜往他怀里缩了一下,宽宽的暖暖的,舒服得直想让人睡过去。她打了个呵欠,说:“确实是乡野之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医术过人,对酒与美食亦有不凡造诣,这哪能是一般乡野之人能够做到的?傅天霁语气几分抱憾:“我终是错过了你的成长。” 错过我的成长?这什么话?风凝霜抬起头看他,只见他眼中无限憾意,遥望远方。 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风凝霜索性坐起来,抱着膝盖,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的意思是——你本该参与我的成长?” 傅天霁笑了笑,道:“当然。我比你年长,你还未出生以前,这世上已经有我。对于我未来的媳妇,我难道不该从她一出生便开始了解她么?”有理有据,丝滑无比。 风凝霜被这话逗笑了:“现在了解也不晚嘛。” 她对傅天霁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原来她的外婆,在现任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是她的一名贴身大宫女,深得她信赖。但是一次先皇醉酒以后,对这名大宫女动起了歪念,皇后得知后大为吃醋,寻了她一个错处,将她折打几十杖,逐出了宫。 多年尽心的侍候,落得个如此下场。大宫女自是深深不忿,被逐出宫后,不仅没有就此躺平,反为自己人生做起长期谋划——她为大宫女多年,与不少太监宫女熟识,于是让这些人偷偷将宫里佳肴典籍、医术典籍都抄撰出来了与她。她靠着这个发家,开展第二度璀璨人生,后更遇得良人,结亲之后,诞下了风凝霜的娘亲。 “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风凝霜想起惨死的爹娘,眼神忽然变得哀伤,抱起膝盖,眺望远方。这地势高,能看见远方山峦叠嶂之间,有一条小村庄,家家户户,烛火温柔。 傅天霁仿佛听见她的心声,低声说:“霜儿,你还小,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你不需要改变什么。那些双手沾血的事情,有师尊替你去做。明白么?” 明白,当然明白。他想护她在一隅美好之中,那里只有阳光与彩虹。 她笑笑,也不忍拂他意,半真半假地安慰道:“你都说了,反正现在我还小嘛,修为也还低着呢。现在去报仇,不是只有送上人头?所以,先搁一搁吧——哇,你看那边!” 她指着山峦间那个小山庄。其时是黄昏,雾气聚拢,透过云雾看去,小村庄嵌入蕴开的光晕中,家家屋顶蹿起奶白奶白的炊烟。仿佛那里才是仙境,他们这儿,只有高处不胜寒。 傅天霁轻轻地抚了抚她顶发:“确实很美。霜儿是不是想念人间的生活了?” 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么?怎么回回都能猜中她所想? “嗯!师尊难道不觉得凡人的生活更有烟火气么?我反正是羡慕的。”报仇后,她想回归平凡生活,夫妻恩爱、相濡以沫,平平淡淡才是真。 傅天霁又笑了:“你羡慕他们。焉不知他们也羡慕你?” 风凝霜想了想,说:“师尊你是不是想说:人总向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得到了,却还是想回去,证明我真的喜欢那样的生活呢?” 傅天霁:“你只是怀念你小时候那些日子罢了。若真的有平安在心中,何处不能平安、何处不是人间?又何来此仙境彼人间一说?” 风凝霜心神一动,竟回答不上来。望着山谷间那些昏黄的烛火,若有所思。渐渐地,越看越觉遥远,越看越是朦胧,只觉家家的烛火像蝴蝶一般,一个个地飞起来了…… 小时候听人说,那些神经大条的人不能想太过深奥的事情。一想,周公就会乘着云来找他的。她以前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几番和傅天霁对话后,她能够理解这个理论了。 她就像小溪流,简单澄明;而傅天霁像汪洋……不,像个深潭,有时说话深沉,有时又似已经认识她许久,而有时又让她看不清,她一旦深入思索,便觉困意深深。 有意思,这真是个催眠的家伙呵…… **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在他怀中转了个身,想继续睡,突然想起他俩还在树上呢,若是自己继续睡,他岂不是难受了? 她强撑开眼皮,只见傅天霁眉头微皱,似在想什么,见她醒来,问道:“霜儿,你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对?” 风凝霜瞌睡得不行,只想马上回到厢房去睡,打着呵欠道:“没有啊。就是很困很困,肯定是今天太累了。” 傅天霁神色更凝重了。风凝霜撑起眼皮看他,见他眼中血丝重重,明显也是奢睡的状态,正想劝他也回去歇息,突然一个激灵,想到一件事。 今日聚仙宴上的酒——这酒该怎么形容呢?只能说十分清淡……蟠桃一下口以后,这酒就更清得像白水,难觅酒意难觅。她酷爱烈酒,这样的酒,她不喜欢。 现在仔细想起来,有一种叫做“噬镍曲”的毒药,毒性轻微,但无色无味。加到酒里面,能够完全与酒融合,数个时辰之后,能叫人陷入昏睡而不自知,还以为是酒的后劲。 宴席上这酒本就十分寡淡,噬镍曲再一加进去,根本就令人毫无所觉。她一个人奢睡这不奇怪,毕竟经历了三轮比赛。但傅天霁这样千杯不醉,修为亦这样深的人,却绝无可能在这个时辰瞌睡。 她猛掐自己一把,强打精神:“师尊,那酒有问题?” 傅天霁证实了她的想法:“嗯。” “是麓禹么?”风凝霜震惊了,“他在我们的酒里做了手脚?!” 傅天霁还没来得及回答,寂静的山峦突然震动了起来,归巢的兽鸟纷纷鸣叫着,从林间成群掠起。远处传来惊叫声,在山谷回旋。 “不好!畸戮兽跑了!!” 对面山脉亮起不少火把,照彻薄雾弥漫的黄昏,本是祥和的蒙滈山,裂人心肺的兽吼声一阵接一阵,雄浑狰厉,将祥和之气冲了个稀淡,音浪在山峦间横冲直撞,逶迤拖向远方。 傅天霁脸色一沉:“不好!这种兽都是结伴而行的,它在召唤它的同伴。” 风凝霜强压下睡意,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秀囊,从里面取出一小罐绿瓶,巴掌这么大,木塞一旋开,一阵冲鼻的味道,她深深一嗅,骤然神台清明。正要递给傅天霁,见他阖眼打坐着,身周不断散出白气,再睁开眼时,也是神志清醒的样子,飞快对风凝霜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一看。” 风凝霜一拉他袖子:“我同你一起去。” “在这留着!哪儿都不准去,等我回来。听见没有?”傅天霁语气匆匆,不容分说。 风凝霜只好放手,看他御剑的背影消融在浓雾中,不自觉咬起嘴唇。她不想留在这儿,但她也知凭着自己现在这个修为,与傅天霁同行,只能拖他后退。惟有在此处藏好,才能令他放心。 伴随着一声又一声震动山岳的兽吼,刮过来的山风中,也隐约带上了几分血腥气,风凝霜捏紧拳头,心跳一下快似一下。 ** 傅天霁到达蒙滈山的主峰时,盘旋的山道里已经到处布满断肢残体,树上、道上都有,血腥气浓重逼人。一看衣饰,都是蒙滈山的弟子。 这件事不会是麓禹所为,他了解麓禹为人。更何况他身为掌门,不可能在自己地盘给来宾下药,让逃出的畸戮兽大肆屠杀自己门下子弟。必定是宴会中混入了妖王的手下,想趁众仙全部酒醉之时,实行一网打尽。 他御剑往众宾客所住的山峰飞去。 半途中,身形忽然一顿——对面一道人影闪电般飞来,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他脸色沉了沉,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第八十一章 论如何带动一名猪队友 脸上的不悦一闪即逝,他望向来人,面无表情道:“那边情况怎么样?” 魏琰玉飞快地说:“酒里被做了手脚,幸好今天宴席中我喝酒不多,都逼出来了,其余还未醒来的宾客,并我蜀山弟子们,我皆已安置好。我这就与你一道去对付这些……” 傅天霁打断他:“麓禹人呢?” “找过,还未见人影。”魏琰玉刚说到这里,突然被巨大的兽吼声打断,这些吼声此起彼伏,互相呼应,大地山岳都被震得颤栗摇晃。 情况危急,两人纵剑前去吼声最密集的山岙,往下一看,好家伙!漫山遍野的畸戮兽,白种的、蓝种的、绿种的,身躯庞大,抡着狼牙棒,一棒爆一个人头,一棒断一株粗树,弹跳力也极强,有个别的已经发现了傅天霁和魏琰玉,一个起跳就蹦上半空,滚圆粗实的狼牙棒当头就抡下。 魏琰玉轻轻一挥指,指尖一团黑火飞至,这几个畸戮兽身上顿时着火,一通痛吼,坠落在地,试图滚灭身上的火焰却徒劳无功,不一会,就被燃成了飞灰,山风一吹,了无痕迹。 与此同时,傅天霁手中亦是白光凛凛,将几个抡棒而来的畸戮兽冻成冰块,再崩裂成齑粉,星星点点,飘散在空中。 剩余的畸戮兽一见这阵仗,就知青铜了王者,兽语叽里咕噜一阵——改换游击战术,四下散开,分头行动,免得被团灭。 傅天霁哼了一声:“这些兽,倒也有些脑子。” 畸戮兽本来数目就多,又擅于结小队,他们若是逐一追击,到天亮也杀不完,到时候,几千年仙气弥漫的蒙滈山只怕就成乱葬岗了。 正思索间,麓禹终于赶到,一与二人打照面,便飞快道:“方才我去召集门下的弟子们,带他们躲好了,他们不是这些畸戮兽的对手,外门已死了不少人。魏掌门,你那边的宾客们……” 魏琰玉:“都安排好了,可保无虞。” 麓禹恭谨地一礼:“多谢了。” 傅天霁忽道:“既然三人都齐了,我有个计划——”如此这般,对二人说了一番,魏琰玉和麓禹皆点头,再不赘言,分头离去。 魏琰玉走开了几步,忽又折返,问傅天霁道:“风姑娘呢?她没和你一起?还安全吗?” 傅天霁瞥了他一眼:“暂时安全。尽快解决掉这些畸戮兽!” ** 本来风凝霜是安全的——如果不是遇到一名猪队友。 所谓猪队友不是只有道行低浅的,完全没有修为、身份却还尊贵不能出错的,还有一个皇帝老儿。 一个巨大金黄色的华盖,歪七八倒地往山顶冲来,旁边都是佩剑带刀的武士,在一声声高喊:“护驾!护驾!”中间簇拥着一个步履踉跄不稳、旒冕歪斜的皇帝老儿。 风凝霜无语了。你们自己都护不住,还护驾?找谁来护? 仿佛是嫌皇帝老儿死得不够快,那些个武士的召唤,没召来个把仙人,倒召来了几只畸戮兽,眼睛血红,举着狼牙大棒,“咚咚咚”地追撵过来,这些人吓了个肝胆俱裂,屁滚尿流跑掉大半,剩下几个尽忠职守的,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了,一把背起皇帝老儿,飞奔上山。 风凝霜隐在茂盛的枝叶间,将一切瞧了个一清二楚,见皇帝老儿身旁没有皇后的身影,估计是混乱之中被冲散了,这皇帝老儿只顾自己溜,没去找她。啧,渣。 这群人很快冲上了山巅,为首的武士四下一看,一指风凝霜藏身的松树:“陛下,这棵树茂盛壮实,我们上树躲一躲!” 风凝霜:…… 你别来啊,你这个祸水!没事抓来什么畸戮兽和银狐?这下好了,自食其果活该不说,还连累了蒙滈山。做什么天子?做孙子去好了!你别来啊,鄙视你! 眼下这“孙子”被人连顶带拉,顶到了树中央,躲在茂盛的叶间,哧呼哧呼地喘粗气,还没等缓过来,那为首的武士又一指更高处的树冠:“陛下,都到这里了,我们不如再往上躲躲,那里貌似更安全。” 风凝霜:……?! 皇帝很快又被下面的人拱了上来,一路到了繁茂的树冠,刚一坐稳,猛的见对面一个黑影,吓得一哆嗦,一头往下栽,风凝霜一把揪住他领子,将他一捞,稳稳将他往树上一放,皇帝老儿惊魂未定,一看,这不是那鬼机灵的姑娘吗? “赶…赶快,护、护驾!”皇帝老子哆嗦着嘴,瘦削的脸上,疲沓松弛的脸像风干的腊肉,一抖一抖的,还不忘搬出天子“威仪”。 护你丫的!风凝霜直想御剑跑路,又想到这毕竟是容凤珩的父亲,怎么也得照拂着点,只能耐着性子,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不要说话。” 那几只循声音追来的畸戮兽上了山,追的人不见了,疑惑起来,巨大的鼻孔,鼻翼张开着,四处嗅嗅,显然是不相信到嘴的肉它怎么就飞了? 树上一干人等大气都不敢出,死死抱住树枝不撒手。 畸戮兽找了好几圈,愣是没发现人,堆在一起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估计是放弃了,开始往山下撤去。 众人终于大松一口气。 眼见畸戮兽就要没影了,突然间,队伍最后面的那只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张着鼻翼嗅了嗅,望向他们藏身的树,仿佛有些疑惑。 风凝霜首先闻见一阵奇异的味道,还没醒悟出这是什么,已听见轻微的“滴滴答答”声,转头一看,大惊失色。 这皇帝老儿居然吓尿了,龙袍下湿漉漉的一片,尿臊味扑面而来。 一阵风吹过,带起这“酸爽”的味道,在崖顶呼啸充斥。几只畸戮兽齐齐转过身,当首的一声怒吼,几只兽又咚咚地往回奔,冲到他们的树下,抡起大棒,一通稀里哗啦猛锤,木屑横飞,整棵树抖如筛糠。风凝霜幽怨地看了皇帝一眼,恨不得照他脑袋瓜子来一下。 木屑乱飞,那树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细”,要不了多久,这古树就要折断了,皇帝老儿又朝风凝霜喊起来:“救驾,救…救朕!” 我救你丫的!风凝霜咬牙切齿,真想御剑离去。但一想到好友容凤珩,又实在不忍心,索性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畸戮兽一见有人落下来了,齐刷刷回头望向她,满眼的血红,亢奋不已,仿佛见到一块鲜美可口的肉。 说完全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为了护着这皇帝孙子,风凝霜不得不硬起头皮,越级面对敌手。 站在她面前的,是五只巨大的畸戮兽。蓝色的皮肤,筋肉硬实得如同精钢,喉咙里发出“嗬嗬”响声。 她灵力一运,火焰冲天而起。三昧真火的威力果然非凡,将这几只兽重重包裹,饶是它们筋肉精实,也挡不住这非凡间的火,皮肉被烧得噼啪响,焦味浓重,痛吼连连。 皇帝在树上高喊:“对,就是这样,烧死它们,烧死它们!” “闭嘴!”风凝霜被吵得头痛。 皇帝一噎,气得憋红了脸,但果然不敢吭声了。 几只兽在原地打了个几个滚,火势小了一些,拼着火烧的疼痛,抡着狼牙棒冲风凝霜奔来。它们皮肉非常厚实,还能硬扛一阵子,只要将施术者消灭,它们自然就安全了。 风凝霜只能改变策略,运起剑诀,将霜吟剑祭起,双指一并,这剑顿时“歘”的一声,流星一般冲最首位的畸戮兽飞掠过去。 跟在“小队长”后面的四只畸戮兽顿时打住进攻势头,傻愣愣瞅着前面的小队长——他们的小队长正跑着,脑袋突然晃了晃,齐齐整整地从脖子上滚落了下来,身躯却还举着棒子,惯性地往前跑了十余步,才“砰”地一声,倒在地上,死了。 皮肉再实,也抵不住霜吟剑削铁如泥!风凝霜真是爱惨了这把剑。 剩下的四只兽见势不对,飞快叽里咕噜一通,貌似想改变进攻策略,突然山谷那边传来巨大的吼叫声,这三只一听,立马撇下风凝霜,拖着狼牙棒,“咚咚咚”地跑掉了。 看样子,这几只兽是听见大部队的召唤,前去支援的,应该是傅天霁那边掌握主动权了。风凝霜也不追,收剑回鞘。 正想纵身上树,树上那皇帝老儿又抽风了,颤颤地指着她,嘴唇哆哆嗦嗦的:“鬼…鬼……” 风凝霜莫名其妙,正想发问,后颈上突然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最后一只畸戮兽被解决掉时,蒙滈山终于安静下来了。 绵绵白雪落下,覆盖两尺余厚,又尽皆化作霜;霜化以后,蒙滈山重新恢复干净清新。这场畸戮兽带来的浩劫,仿佛只是一场过去了的噩梦。 麓禹感叹:“傅上仙的修为真让我辈艳羡啊。” 言下之意是:你这术法既能解决对手,还能省去打扫的麻烦,真实用啊。只可惜水寒系术法,不是人人都能习得。比如他麓禹,擅长的就是化形——将对手的能力化作自己使用。在面对低一级的对手时当然没问题,但遇上傅天霁魏琰玉这个层级的就无效了。毕竟抛开灵力谈能力,都是不科学的。 魏琰玉刚好赶过来,一见这场面,也不禁感喟:“师弟的修为,真是愈见精进了啊。” 傅天霁瞥了他一眼,收回视线,表情淡漠。 第八十二章 土味小剧场 傅天霁的计策,其实也简单。首先利用麓禹的化形能力,冒充畸戮兽的首领,将四下分散开的畸戮兽聚集起来,分成两拨,一拨在山道,一拨在山岙,然后他与魏琰玉一人一边,利用水系与火系大范围的杀伤力,团灭之。 傅天霁话中有话地回魏琰玉:“你与我都没有尽力,你从何看出我精进了?你想当然么?” 魏琰玉用的不过是四阶的黑焰灼火,他自己用的也同样是四阶的裂空荧霜,彼此都留了好几手,见什么见? 魏琰玉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一旁的麓禹有几分尴尬几分焦灼,欲言又止地,最后才对傅天霁道:“傅上仙,这一次聚仙大会……” “我会向众仙说明,这并不是你的问题。” “那傅上仙可有猜测是……” “私下放畸戮兽的应该是某位妖王的手下。”傅天霁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至于怎么混进来的,目前还不知道。下的药是噬镍曲,剂量不算多。” 麓禹是真心服了,他只说半句,傅天霁就能准确猜出他想什么,如果不做仙人,他是不是还能当个算卦的? 傅天霁将对话按了个快进,完毕以后,匆匆御剑飞走。 即将到达风凝霜藏身的那株苍松时,他朗声唤道:“霜儿!” 没人回答,四处静悄悄的。 傅天霁眉头一皱——交代这丫头不许跑出去,难道她又不听话了? 他落到树枝间,先是闻见一阵尿臊味,往那看去,枝杈间居然钩着一只黄色锦缎的靴子。他一凛,这不是皇帝的龙靴么? 皇帝提前离席,他还以为会直接摆驾归都,却没想到居然还没走。估计是龙体不适,想歇一阵子,哪知畸戮兽意外被放出来,皇宫一干人等慌不择路,跑来这个山崖躲藏。 皇帝死活他本不上心,但毕竟是九五至尊,他若一死,失却龙气所镇的大周国,会让妖魔更加肆虐。 更重要的是,风凝霜现在何处? “霜儿!”他焦躁起来,疾声大呼。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风声。 ** 手臂传来刺骨的疼,风凝霜闷哼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只见一把匕首,尖端带着血,在她眼前晃悠。她第一反应是死对头程梦鸢,定睛一瞧,面前这人,长着一张比程梦鸢还要美艳的脸庞。 耳朵又尖又细,嘴唇边一颗美人痣,竟然就是当日害死阿瑶的魅魔。魅魔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绑她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与脑筋同时活动起来的,还有她的灵力。但这灵力一运,她才发现松散难聚。身上一条捆仙索,原本是捆着畸戮兽的,现在将她捆着,她毫无挣脱的办法,侧躺在地上。地是黑乎乎的泥地,潮湿粘腻,目测应是个山洞。 魅魔笑眯眯地看着她:“不必费功夫了,就算我给你松绑,你也不是我的对手的。”她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就是这匕首,方才在风凝霜手臂上划了一刀,让她疼醒了。 “真是张好脸,还没长开就这般美丽了,真叫我嫉妒呀!”魅魔笑得魅惑,匕首继续在她脸上比划,凛冽的刀光擦过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像随时能割出鲜嫩的血。 风凝霜望着眼前这个做梦都想手刃的仇人,脑袋飞速运转:要镇定、镇定……首先要弄清楚现在身在哪里。其次,这魅魔抓她的目的是什么?聚仙大会酒里那难查的噬镍曲,是她下的么?畸戮兽是她所放的么?她是孤身一人,还是有其它同伴? 各种念头飞速转动中,一阵来自侧后方的呻吟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转头一看——皇帝居然也被绑来了! 皇帝老儿此刻完全没个皇帝的样子了。旒冕掉了,苍白的发丝乱如蓬草。一只龙靴也掉了,洁白的袜子上沾满了黑泥,嘴里哼哼唧唧的,像是受了伤,但粗略一看,又没见哪儿出血。 魅魔见他醒了,绕过风凝霜,蹲到皇帝老儿的面前,拍拍他的脸:“嘿哟,醒了啊?” 皇帝惊见魅魔,吓了个半死。他被魅魔逮住时,惊怕之下就晕厥了过去。到这时候才醒过来,一睁眼,又是这尖耳红眼的怪物,顿时再度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差点没把风凝霜耳朵喊聋。 风凝霜被他这么一喊,反倒一下福至心灵,对魅魔道:“你抓我是没有用的,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仙侍,没有作为人质的价值。” “是么?”魅魔红色瞳仁转了转,“小小仙侍,竟能佩霜吟剑?” 风凝霜才想起霜吟剑,低头一看,腰间的剑果然被卸下了,现在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丈许之外的泥地上。 要镇定、要镇定,风凝霜再度对自己说。先要看看这魅魔清不清楚自己与傅天霁的关系。 “这不过是一把断剑,傅上仙早就废之不用了。闲放着也是放着,经不起我缠,才给我的。”风凝霜小心斟酌话语。 魅魔笑了起来:“确实是一把废剑。傅天霁厌恶它,正常得很!” 风凝霜对这回答有点意外。傅天霁厌恶这把剑?为什么?她知道傅天霁与霜吟剑之间的故事? 内心好奇得痒痒,但目前实在不是探听的时候,风凝霜装狗腿似的点头:“如果你想要这把剑,我可以给你。条件是放我走,怎么样?” 魅魔笑得前仰后合:“小姑娘,你太天真了。我既抓了你,怎会因为你两句话就放了你呢?” 风凝霜“瑟瑟发抖”道:“你、你要人质,一个就够了。蜀山不、不在乎我这个外门弟子的……” 她与魅魔第一次打照面是在灵剑山庄,那时候她躲在人群中,魅魔未必认得她。第二次,则是阿瑶死的那一天。那时她还是外门弟子身份,而且也从未向阿瑶提过傅天霁。 嗯,总而言之,魅魔应该还不知道自己与傅天霁的关系。 这时,皇帝老儿突然开口了:“她不是什么外门弟子,朕亲眼看见,她与傅天霁的关系非同一般,两人相依相偎的,绝对是情侣关系!” 风凝霜大惊:猪队友啊你这是,你不让我脱身,咱俩都得死啊! 她咳了两声,企图让这昏庸猪皇帝清醒一点,哪知道这货继续卖队友:“你放朕走,朕…朕便马上下令赦免全境之妖,并且令国师从此再不捕获任何妖。你看如何?” 魅魔冷笑两声,突然举起匕首,往这皇帝脸蛋上重重一划。 “我虽为妖,却最憎恶卖友求荣之人。那个小姑娘,尚且还有几分智计,知道利用麻痹我来脱身,想来是想去搬救兵,回头将你救走。而你作为一个人间皇帝,居然这般贪生怕死,啧,真让我瞧不起呢!”说完又是一刀扎下,这下扎在他的大腿,这皇帝老儿嚎了一声,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魅魔走到风凝霜身前,俯身,捏起她脸蛋:“你大费周章,想让我以为你与傅天霁没有关系,你怕我利用你来做人质,伤害他。呵呵,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我?” “你错了!”风凝霜不无遗憾地、愤慨地道,“我与傅天霁是爱侣不错。但是,这世间难道没有比我更美貌的女子么?在我之前,他已经孤身了那么久,你又见他身边有过哪个女子?他的秘密,你是不会知道的。” 魅魔停住了动作:“嗯?” 风凝霜:“他喜欢的,其实是男人。” 魅魔的眼角抽了一下。 风凝霜垂下头,心里暗自计较:猪皇帝这么一搅和,现在想脱身的机会更微了。这女魔头心思阴桀,手上那把匕首不定什么时候就划在自己脸上了。还是先拖延时间苟着,等傅天霁他们找来,方是上策。 于是她继续缓兵之计:“你看我头顶上这飞鹤束发冠就知道了。我的男相,可谓清秀绝伦,让他留恋万分……” 仿佛是配合她这番说辞,傅天霁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洞口,张口一句:“放开她!” 风凝霜乍见傅天霁,犹如在梦中,赶紧挤出两滴眼泪,进行土味小剧场,假模假样地演:“你来了……” 趁着魅魔刚好略分心的当口,她使劲给傅天霁使眼色,瞟那地上的霜吟剑——这个位置是偷袭的好位置,只要你一运剑诀,就能一剑捅穿她! 傅天霁心领神会,背在身后的手,在悄悄活动。 魅魔突然纵声狂笑:“傅天霁啊傅天霁,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你觉得我为什么能够混入这聚仙大会,私放畸戮兽,还能够在你们酒里下毒而不被你们所查?我为什么又会抓来这位姑娘?” 傅天霁脸色一沉,杀气陡生:“是魏琰玉?”他一字一顿,指节咯咯作响。 魅魔笑眯眯地:“你说呢?” 风凝霜闻言,彻底呆住了。 不会吧? 那样温煦如玉的掌门,那样对她关怀备至的掌门,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但是,她忽然想起早前傅天霁对她说的:离魏琰玉远一点。再加上他每次对魏琰玉那副态度,难道两人早有龃龉? 所以,魏琰玉就与这些妖王勾结,想借妖王之手要除去傅天霁? 第八十三章 男人的友谊 风凝霜还没想明白,魅魔忽然打了个响指。 一道巨大沉重的石门轰然落下,门森白诡异,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将洞口一下子封死。 魅魔纵声狂笑:“这道门一关,尔等灵力都会失效。我才是这空间的主宰!” “傅天霁,在我这空间中,你已经等于是个普通人。现在,我若再对你用诡魅术,你还能抵挡么?”她款款向傅天霁走去,媚笑着。 风凝霜大惊,条件反射一般运起祭剑诀,身体里却空空荡荡,提不起一丝劲道。傅天霁背在身后的手也突然垂了下来,眉间一丝颓意。 “师尊!”风凝霜急得额头沁汗。这魅魔的狡猾奸诈,傅天霁不是早就领略过么?她与皇帝明显都是人质,他只身前来不留后手,岂不正中魅魔下怀? 魅魔眼中红光一闪,四周空气中响起隐约尖锐的呓语,傅天霁顿时石化一样,眼神逐渐迷离。 风凝霜大急,嘶声大唤:“师尊——” 说时迟那时快,傅天霁突然手腕一翻,手上不知怎么就出现了一个葫芦,被他往空中一抛,疾声呼道:“悟尘!” 洞内突然多出了一个人,在半空翻了个跟斗再落地,稳稳一接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噗——”的一声,酒水似箭,从他口中喷洒而出。 魅魔猝不及防,被溅到一些酒雾,顿时捂着眼睛,尖声大叫。 悟尘上人大笑:“想不到吧?爷喝的不是普通酒,是专治妖的毒酒!” 洞中酒气弥漫,魅魔仿佛特别害怕这酒,被迫得往角落退去,风凝霜终于稍稍放下心——师尊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趁悟尘释放酒气的当口,傅天霁身形一闪,奔向风凝霜。 角落里的魅魔突然一声厉吼:“你们休想走!” 话音刚落,让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洞里黑乎乎潮湿的泥地上,无数黑色的触手骤然破土而出,密密麻麻无穷尽,瞬间抓上风凝霜和昏迷皇帝的脚。悟尘猝不及防,也被这些触手一下抓住脚踝。 在触手出现的同时,魅魔身后也突然出现一个黑色大洞,仿佛是连接地狱的入口,里面鬼哭狼嚎,凶猛的吸力涌出,将几个人紧紧裹住,将他们往里吸,地上触手更是配合这吸力,要将他们甩入黑洞中。 风凝霜没时间想别的,反手一把拉住身旁昏迷中、就要被吸走的皇帝,后背顶住凸起的一个石柱。正想回头叫傅天霁,那些黑色的触手却如海浪一般,齐齐聚起力量,扯着她与皇帝就要脱离地上,朝那黑洞滚去。 便在此时,傅天霁身形如闪现,首先直取地上那把霜吟剑,手腕翻转,霜吟出鞘,立刻运力一扫,削掉一排的触手,继而脚尖一点,落到风凝霜面前,剑光一闪,断了风凝霜身上的傅仙索,也砍断了那几十个缠绕着风凝霜的触手。 然后他左手风凝霜、右手皇帝,脚尖再一点,愣是顶着那黑洞旋出的巨大吸力,身形退后,高声大呼:“悟尘,你还可以么?” 这一切的完成不过半息,甚至比那黑洞与触手的速度更快,魅魔措手不及,还未及反应,那边悟尘已不知何时摆脱了触手的束缚,像蜘蛛般黏在洞顶,闻言落下,将那神奇的酒葫芦往泥地上一捣,不知捣了多深,大呼着回应傅天霁:“放心吧,老夫好着呢!” 风凝霜乱中不忘开启赞叹:“师尊,这儿不能使用灵力,你怎么也能那么厉害?” “灵力之前,先有内力。”傅天霁沉声道,“抓稳我的手。” 风凝霜赶紧抓稳,只听傅天霁气沉丹田,一声长啸——顿时,像配合他的呼声,身后那道沉重的白门传来崩天巨响,下一刻,烈焰滚滚,白门被烧成焦黑,轰然粉碎。 一片清光照入,门外,魏琰玉背光而站,嵌入一圈金色中。 风凝霜大喜,她就知道魏掌门不可能是坏人。 石门一破,灵力重回。傅天霁放下风凝霜,袖袍接连挥了两下,寒气迅速集结,凝成一段画戟形状的长冰锥,尖端森森寒芒,被他往那黑洞里,用力一掷——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四周的景象遽然消退。什么山洞、泥地、触手与黑洞,一瞬间全部消失。头顶一轮明月淡出云层,地上是沉稳的石头大地。山风呼啸,昏迷的皇帝老儿四仰八叉仰卧在一块大石头旁。 而他们面前,立着一个尖耳朵、美人痣的魅魔,捂着喉咙,时不时呕出一口鲜血。 风凝霜一个恍悟:“原来刚才都是幻术?” 傅天霁此刻已将她护在怀中,闻言一弹她脑门,调侃道:“你不是挺机灵的么?猜错了,再想想。” 风凝霜看看面前这重伤的魅魔,又想起方才山洞中她对傅天霁那魅惑的表情,犹疑着说:“你那一下冰锥,伤透了她的心?她万念俱灰,所以结界也不保了?” 不停呕血的魅魔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悟尘哈哈大笑。 傅天霁失笑:“你脑洞挺大。” 一旁的魏琰玉微笑与她解释:“那不是结界。其实,你们方才是在这魅魔的口腔内。那白色石门,乃是她的牙齿,那黑色触手,是这魅魔的苔刺。她的苔刺好比种子,埋在舌头下。” 风凝霜想起那潮湿黑褥的泥地,忍不住“噫惹”了一下。难怪总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这魅魔到底多久没刷牙了? “所以刚才师尊那一下,刺中的是她的喉咙?”她又问。 傅天霁颔首:“不错。”说完转向魅魔,寒声道:“那冰锥是我九天重霜所凝,你已必死无疑。” 魅魔说不出话来,张嘴一怄,又是一口鲜血,抬起头,眼中满是极度仇恨与不甘心。 傅天霁冷笑:“虽然不知你们几大妖王在合计什么。但方才在洞中,你想挑拨我与魏琰玉的关系。这个,还用得着你们挑拨么?” 魏琰玉闻言,叹了一声。 风凝霜还在回味着他们前后呼应的妙计,听得傅天霁这话,懵圈片刻。 这话可以理解为:我们的关系铁得很,你是挑拨不了的;也可以理解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你再挑拨也是多余。 说前者嘛,不太像;说后者嘛……既然这样糟了,还能联手、谋定而后动?算了,男人间的友谊,她不懂,不想了。 她望向魅魔,这女魔头已成瓮中之鳖。阿瑶的仇,终于可以报了。 这时,魅魔也正好看向她,猩红的眼睛里面怨恨、愤怒,还有……一丝狡黠自得? 风凝霜的第六感顿时响起警示讯号。这魅魔却再不看她,而是望天阴恻恻地一笑,披散的长发,像复仇的女鬼。 傅天霁与魏琰玉脸色一变。傅天霁首先出手,肃杀的霜雪从天而降;魏琰玉亦是动作极快,滚滚烈火弥漫四合。 ——但是,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一大群乌鸦从天而降。眨眼功夫,一大群莫名出现的黑鸦,将魅魔重重包裹。霜雪与烈焰随后追至,这一大群乌鸦轰的一下四散,有不少被灭,漫天黑色的羽毛,烈火一灼,被霜降一染,化作花火,点点散落。 悟尘喝下一口酒,望天感叹:“还是被这女魔头逃了啊。” 风凝霜傻了眼:“就……就这样叫她跑了?” “嗯。”傅天霁按了按眉心。他在来救风凝霜前,已想了一个捕获魅魔的计策,却没想到狡兔三窟,魅魔还是被救走了。 至于救她的人,他心中已有个模糊的猜测。 风凝霜陷入沉默,那魅魔最后朝她笑那一下,她总觉得……不太对。 众人皆无言,半晌,傅天霁摸了摸风凝霜的秀发:“霜儿,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风凝霜活动了一下四肢,尝试运转灵力,方道:“除了后颈和手臂有点疼,其它都没什么。” 傅天霁灵力在她体内探寻了一圈,确认魅魔有没有在她身上用上诡魅术,才放下心:“还好是外伤。为师这就带你回去,今晚好好给你疗伤。”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风凝霜觉得“今晚好好给你疗伤”这句,怎么听怎么都有点……那个? 一念未毕,一旁的悟尘已经乐呵呵笑开了,魏琰玉也很自觉地转过头去。 她的脸微微发烫,赶紧岔开话题:“师尊,你刚才说那个…内力,这是什么呀?还有,你怎么看得出那山洞是魅魔的口腔所化?我都没看出来呢……” 她絮絮叨叨的疑问没停,傅天霁突然将她拦腰一抱,御剑直奔天空,在云端将她重重一吻,淡笑道:“为师我很厉害吧?” 风凝霜脸蛋红得熟透,却是将他脖子一圈,眨着眼道:“嗯?你是指哪方面呀?” 哪方面?哪方面?!傅天霁轻轻一捏她鼻尖:“臭丫头,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诱我多想?小妖精! “哪儿有哪儿有?哎呀……不要,好痒,哈哈哈……” 一串串欢声笑语仿佛蜜汁从云端滴下,月亮也羞了脸,悄悄躲入云层里。 大地上,只站着一个魏琰玉,抬头望着天空,满眼都是萧瑟。 第八十四章 霜吟剑的秘密 或许在蒙滈山时发生的事太多,回到蜀山以后,风凝霜总有种做梦的感觉。 聚仙大会、救下银狐、畸戮兽之乱以及魅魔的事……幕幕光怪陆离,在山明水净夜来霜的温泉峦岛面前,虚无得如同一场梦。 除了两件事在告诉她,这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经历。 第一件,与容凤珩有关。 “小师妹,我父皇多亏了你才能保下一条命呀!”晚膳时分,容凤珩殷勤地给风凝霜夹了一块红烧排骨。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如果不是我师尊和你师尊,还有悟尘上人,我差点和你父皇一起交代在蒙滈山了。”风凝霜想起卖队友的皇帝老儿,心理阴影面积迅速扩张。 容凤珩嘻嘻笑了两声,风凝霜夹起那块排骨刚要送入口,斜里忽然伸来一筷子,一下将排骨劫走。风凝霜转头一看,肇事者傅天霁若无其事地嚼着那排骨,淡道:“他哪儿是感激?不过是想找个理由蹭饭罢了,下次不必备他的。” 容凤珩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分辨:“师叔,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对小师妹的感激,犹如滔滔江水……” “行了行了,反正你蹭饭也不是第一回。”风凝霜夹了一块酱牛肉压到容凤珩的米饭上,“吃吧。” 容凤珩正要夹起,那边突然又伸来一筷子,将这牛肉劫走。他愣了下,转头去看,二度肇事者傅天霁满脸云淡风轻若无其事。 容凤珩委屈上了,嘴角都下拉个几公分,在风凝霜以为他要放弃斗争知难而退时,他重振雄风,哗啦一下,将桌上的菜席卷去大半——只不过,傅天霁比他更快一拍,在他筷子下抢救出不少食物,一一送到风凝霜碗中。 这场饭桌风云好不容易结束,由小仙侍前来将碗筷收拾下去了。 从蒙滈山回来后,傅天霁调来了两三个小仙侍,美其名曰要与风凝霜分担杂务,实际风凝霜怀疑他只是想弥补一下自己的“罪恶感”罢了。所谓的罪恶感,就是傅天霁又张起了峦岛的结界,她一如既往哪儿都去不了,将幽闭进行到底。 不是没抗议过,但每次都被他轻飘飘地揭过,无奈之下只好将厨艺再提升一个档次,至少将容凤珩和幽雪引来蹭蹭饭,寥解寥解寂寞。 饭后,风凝霜独自到种竹斋散步消食。不多时,容凤珩鬼鬼祟祟尾随了来,将一本书迅速塞给她。 两人之前是情报交易,最近则是话本交易——不能外出,风凝霜只能让他带点坊间话本消解时间。 记得有一回,容凤珩给她带来了一本宫廷权谋加爱情的书。她躺在枝头,就着阳光品读,边看边发出姨母笑,突然身旁多了一个身影,一把将她的书夺走,随意翻了几页,嗤之以鼻道:“这些故事编出来都是为了骗你们这些天真小姑娘的。真正的帝皇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没个数?” 这书里的主角正是后来登基的皇帝,风凝霜抓紧这个机会,循循教导:“你看这书里面的男主角祁慕寒,对公孙薇那是何等的好,让她自由让她飞,这才叫做爱,这才叫做尊敬。难道你不学一学吗?” 傅天霁挑了挑眉毛,几分讥讽:“现实与话本是两码事。小姑娘,劝你清醒一点。”说完洒然离去。 风凝霜气死了。自此再有别的书,也绝对不给傅天霁发现,免得影响心情。 时间一久,读遍清水爱情文的她也开始出现审美疲劳,容凤珩为了能长久蹭饭,狗腿般地贡献上更劲爆的文,简直刷新她的眼界,让她……欲罢不能。 比如今夜他贡献上的一本——卫堼和叔宴的故事。 叔宴是一名有断袖之癖的美男子,一心只恋自己的好友兼绝色美男——卫堼。奈何卫堼喜欢的是一美貌女子,两人爱得缠绵悱恻、鱼水交融,弄得叔宴好不心酸。 后来,这名美貌女子爱上了另外一人,卫堼苦苦哀求而不得挽回其心,惨遭抛弃,心碎一地,从此连性向都有所转变,转而爱上了叔宴,自此对女子的态度变成了若即若离、漫不过心…… 风凝霜何曾见过这样劲爆的书?里面不仅描述详尽,还配有精美素描,简直让她看到一个新大陆。 情海憾天逍遥界,不及此间男男恋啊! 现在,她正躺在树上,看得啧啧称奇连连咋舌,突然眼前一花,那坨冰块鬼魅般出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一翻——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精美图画…… 风凝霜的心咯噔一下,肚子里大叫不好。果然下一秒,傅天霁脸色唰的一变,琉璃色眸子里好似裂开了一道缝,火山爆发般:“谁让你看这种书的?” 保命要紧。风凝霜脖子一缩,只好供出了容凤珩。 于是第二天容凤珩住处内的藏书被洗劫一空,他本人嗷嗷痛哭了三天。 风凝霜对此只能深表遗憾。 失去了容凤珩书籍的“输送”,寂寞的她只能时常回忆在蒙滈山时发生的种种,像老牛反刍一样。 ** 第二件让她有真实感的,是那雪花般的信件。 自打蒙滈山回来后,几乎每过一天傅天霁的案头就要多上几封情信,收件者无一例外都是风凝霜。 傅天霁也毫不客气,当着风凝霜的面前拆信,慢悠悠地读起。 里面什么风格的都有,譬如文艺版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等等等等。 土味情话版的: 凝霜姑娘,现在的你,一定是拥有着两颗心。你可知道为何?因为聚仙大会上,我的心莫名其妙被一个人偷走了…… 我日日夜夜茶饭不思,师尊说唯有一种药可解,那药就是你…… 更甚者,豪放肉麻版的: 你的柳腰像春风里的嫩芽(这里傅天霁圈了个红圈,批注“比喻不当,文风不雅”),令我爱不释手(这里傅天霁标注:爱不释手通常用在已拥有的事物上,此处用词错误),我多想拥你入怀(批注:别光喝酒,吃点花生米),我多想大声宣告:我喜欢你。(批注:她喜不喜欢你还另说。) 以上,一开始拆信时,傅天霁脸色比三九天还冷,满脸都写着:我的女人,你们也敢想?但读着读着,居然就笑出了声,开始挥毫批注。 “想多了”、“做梦”、“文采不够”、“用词繁琐”、“字太丑,再练练”、“套路老旧”……每一封批注过后,都在下面署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傅天霁。 仿佛皇帝批阅奏疏似的,将这些一一批阅了,还原封不动地寄回去。 风凝霜十万分地不满意:“隐私!你懂得什么叫隐私吗?你私自看人家的信件就已经不对了,还代替我这么回人家。你看看,你做的这叫人事吗?” 傅天霁答得有理有据:“我这是考验他们的诚意,连我这关都过不了,还想赢走你?” 风凝霜一时语塞,思忖片刻,不甘地反驳:“你都亲自回信了,谁敢和你这个鼎鼎大名的傅天霁作对呀?” 傅天霁歪过脑袋看她,满脸写着:你是傻子么?这不是明摆着么? 风凝霜再度泪流满面。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摆明横着来,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果然,这些寄去的来信,没有一封再回来。 书没了,信绝了。 风凝霜托着腮,望着天空来去自如的白云,心底一片哀叹。 ** 且说容凤珩的私人藏书被傅天霁洗劫一空后,心里塞满了幽怨与不服,每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便土遁进入傅天霁的峦岛,挨个区域摸查,试图找出这些书的下落。 这一天夜晚,他悄悄来到峦岛上最后一个未探过的地点——见山堂。 见山堂外设着结界,他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进去,但防不了他独门所创的土遁。 一个土遁,他进入了见山堂。 半个时辰以后,他从见山堂出来,整个人眼睛发直,在原地呆了好大半天,最后一个御剑,急匆匆地直奔弄水轩。 “师叔!”他在傅天霁门外高喊。 门吱呀一声开了,傅天霁站立着,见到他也毫无意外:“你来我这儿找了这么多天,还不死心?” 容凤珩一把扯着他袖子:“师叔,我在见山堂——” 话音未落,傅天霁将他往里一拉,广袖一挥,门关上,一层结界升起,看了他一眼:“进来再说。” 容凤珩边与他往室内走,边迫不及待地问:“师叔,见山堂里那些画……那画上的女子,为何与小师妹长得一模一样?” 傅天霁走到案桌旁,坐下,缓缓拿起手边茶杯,喝了一口,并无言语。 容凤珩却陷入了沉思,一边自言自语:“你让我私下去查当年霜吟剑断的事,你亦告诉过我霜吟剑有过剑灵。这…这难道说,小师妹的前一世,是霜吟剑的剑灵?” 傅天霁缓缓地说:“人其实没有前世来生一说,因灵魂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容凤珩皱眉思索半晌,道:“在蒙滈山时,小师妹对上那银狐的一场,那种力量明显不是属于她的。原来,她是觉醒了霜吟的力量?……对!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师叔你上场时,似乎对小师妹……用了某种封印术?” 傅天霁面无表情,未置可否。 “师叔,你封印了她的记忆!”容凤珩眉头拧紧,“为什么不让她记起从前的事情?” “记得过去,不是多么好的事情。”傅天霁沉声道。 “可这是你与她之间的羁绊啊。”容凤珩痛惜地说。 “我封印她的记忆,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傅天霁遥望窗外月色,语气与目光一样飘渺。 容凤珩呆立在地,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傅天霁收回目光,忽尔郑重道:“你记着:她曾是霜吟剑剑灵这事,你不可对她透露半句。否则这一次,我绝对会将你冻成人干。” 容凤珩好一阵子才回过神,叹了口气。他了解他的师叔,这最后一句话,他绝对是认真的。 第八十五章 戏说玉兰与琴 时间丧心病狂地逃窜,很快一年过去,又是一个邪月之日。 傅天霁照例到温泉处闭关,结界一张,风凝霜只能在外头候着,内心免不了焦灼。 从悬崖秘境中采回来的草药给傅天霁连续服了快一年,也不知效果如何? 现在看来,恐怕是不太好。否则他不会避而不见。 其实照她现在的修为,也不是完全不能尝试去破这结界,但她还是耐住了性子,现在进去也帮不了什么,徒增他压力而已。 天地黯淡,气温愈降,她边哆嗦着边小跑御寒,一心念叨这邪月赶快过去,等傅天霁出来,她能第一时间给他把脉。 不知过了多久,她跑着跑着,忽然觉得风中丝丝暖意,不再那么冷了,惊诧望向前方,只见一个红色的大屁股,一颠一颠儿的。 风凝霜惊喜万分,小跑过去,一拍这肥硕的肉臀:“嘿,大火鸡,好久不见了!” 肉臀主人正是好久不见的烈焰鸟,风凝霜第一次到这峦岛就是被它载着,误打误撞地闯入,那也是一个邪月之日,估摸是因这日子里傅天霁的力量有所削弱,连带结界也弱了,所以这神兽能闯进来,专找它喜爱的虫子吃。 烈焰鸟不耐烦地跳转身,一条在木棍上翻卷挣扎的火蛎虫登时映入眼帘,顿时心花怒放,脑袋一伸,一啄,眯眼咀嚼着,一面展开巨大的羽翼,将给她投喂的风凝霜护在羽翼下。 风凝霜正冷得不行,这神兽的出现真无异于雪中送炭,她缩在这行走的炭火盆旁,正想多蹭一会儿,这兽却突然收起了翅膀,提起爪子,在原地一颠一颠的,发出声声啼鸣。 风凝霜看着它,迟疑着问:“你是想让我上去?” 烈焰鸟重重点了一下脑袋,风凝霜犹疑片刻,翻身而上,烈焰鸟登时翅膀一展,腾空而起,没入飘渺云海中。 风声呼啸,又很快安宁了下来,风凝霜毫无意外地,落到一座她曾经到过的峦岛上。 一落地,风凝霜就感受到与傅天霁的峦岛截然不同的温度,这里连风都捎带暖意。而前面不远处,一人拄着锄头背对她站着,低头望着地上,不知在沉思什么。 ——正是掌门魏琰玉。 “去别的地方玩吧,我有事儿。”魏琰玉身子未转,这话显然是对烈焰鸟说的。 风凝霜顿了顿,上前行礼道:“掌门师伯。” 魏琰玉一下转过身,满眼惊喜,好像对自己的到来十分意外,风凝霜咳了一声,低声道:“师伯抱歉,贸然前来打扰你了。”虽不知烈焰鸟为何带她来这里,但她也确实有事想找魏琰玉。 魏琰玉略带歉意解释:“那鸟儿顽劣惯了,估计是见我遇上了些难题,它又十分地喜欢你,便将你带来了。” 风凝霜视线绕过魏琰玉,见他身后一地的花苗,不禁好奇道:“掌门师伯,这是做什么呀?” 魏琰玉朝她招了招手:“我正愁着这难题呢。你来,来帮我看看。” 风凝霜走前去,魏琰玉指着地上道:“我想在这劈个花圃,这三样植物我想选其中一样植种,却始终难以决定。” 风凝霜仔细看去,地上分别是牡丹花苗、昙花花苗、绣球花花苗。她抬头道:“师伯难以决定的话,那就三种都种便好啦!” 魏琰玉缓缓摇头:“吾只择其一。若种下,只愿一种在此生根。” 风凝霜想了想,道:“那不如抽个签?” 魏琰玉闻言静默,似有思索,风凝霜笑道:“师伯其实心里已有抉择了吧?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每次遇到决定不下来的事,就会想着抽签、或者抛个铜币,但往往到这时候,其实就已经有答案了。” 魏琰玉微微一笑,道:“这确实。”他望着地上的三种花苗,又有些遗憾,“牡丹虽好看,却太过浓艳;昙花虽香凝,却太过短暂;绣球花花最是好看,一开便整簇成团,却少了清香。这三种,似乎都差强人意。可惜我这花圃,始终找不到适合的。” 风凝霜随口道:“那不如试一试玉兰?” 魏琰玉眸色微闪,喃喃道:“玉兰……玉兰,为何是玉兰?” “因为那边是竹林,竹子清幽,与玉兰最相和。”风凝霜信口开河。 魏琰玉却认真地思索起来:“愿闻其详。” 风凝霜:......这有什么好刨根问底的? 她其实有事襄问于魏琰玉,只想尽快翻过这篇,便飞快瞎扯:“玉兰花香不是特别浓重,这种悠远清雅,与师伯您还挺相像的。” 魏琰玉笑道:“既如此,我便在此处种植玉兰。等来日花开,定邀凝霜前来同赏。” 风凝霜随意点了点头,道:“掌门师伯,其实我有事情……” 魏琰玉温声打断她:“这里没有外人,过去你是怎样称呼我的,你可还记得?” 风凝霜愣了愣:“大……大兄弟?” 魏琰玉微笑,点了点头。 风凝霜扶了扶额角:“这……不好吧?” 魏琰玉置若未闻,又继续起了刚才的话题:“凝霜方才说玉兰之悠远清雅与我相像,可否再说详细一些?” 还来?这可要我怎么说? “……是一种感觉,也不知对不对。掌门师伯给我的感觉是心中有山水,却又因一些责任,不得不停留在这里。玉兰花不像那些矮挤的花丛,它可以高高地开放,根虽然扎在这里,却能香飘千里。” 搜肠刮肚几百字,够有诚意了吧?这话题还能翻篇了不能? 魏琰玉感慨道:“霜儿竟如此懂我。” 风凝霜赶紧切入正题,结束这个话题:“谢掌门师伯。师伯,其实我有事——” “你跟我来。”魏琰玉再度打断她,转身便走。 风凝霜无奈,只能忍着内心的焦灼,跟上魏琰玉。 ** 魏琰玉带她来的就是那座当日她远远瞧见过的玲珑楼阁。当时她对这仙境一般的楼阁早有向往,想一探究竟,今日终于实现了。 但是当魏琰玉推开楼阁门的时候,她愣住了。 楼阁望上去足有十余层这样高,却空无一人,静得不像话,阳光照入,可见点点细尘飞扬。 魏琰玉带她盘梯而上,除却其中一层专用于古籍藏书,其余都是空荡荡的,除却四周的烛台,什么都没有。 一直登到最顶的一层,风凝霜才见正中一矮桌,香炉一鼎,窗前靠着一张床榻,床榻旁放置着一张古琴,陈设可谓极简。 “请坐。”魏琰玉在矮桌旁就坐,手随意一挥,四周烛台灯火皆燃,映出澄亮干净的地板。 风凝霜坐下,感慨道:“没想到师伯住的地方是这样的。” “一个人,习惯了。”魏琰玉熟稔地用木夹夹起茶叶,一挥手,旁边的小茶壶底即刻点起火,不多时水便开了,他过了一遍茶叶,再给风凝霜斟上,“简朴些难道不好么?” 风凝霜赶紧道:“没有没有。只是觉得还可以再多些摆设,空间这样大,不多放点东西可惜了。” 魏琰玉微微一笑:“这里已经满了,放不下更多东西了。” 风凝霜怔了怔,觉得这似乎话里有话,但她天生不愿深思,便转头四顾,目光落在榻旁的古琴上,见花纹古朴,似乎很有些年头,便起身走前去看。 眼前这琴的琴面是紫檀木所制,木质沉敛平整,琴弦铮铮发亮,她忍不住伸手一拨——声音居然暗黯无比、沉哑艰涩,极为糙听。 “这是师尊留下的紫檀古琴。”魏琰玉来到她身边,低头望着这琴,“他老人家除了擅剑,亦擅琴。” 风凝霜一下想到傅天霁,冰块师尊不是两者都擅长么? 魏琰玉仿佛猜中她的心声,微笑道:“师弟的琴艺,亦得他的真传。” “那师伯你呢?”风凝霜问。 魏琰玉叹道:“我天赋远不如师弟。术法修习都尚未能完全领悟,哪儿有闲心搬弄器乐?师尊故去以后,我接任掌门,这琴对于我而言,更像是提醒我不能任性行事,总得时刻牢记肩上之重担。” 风凝霜点了点头:“可是……这琴为何声音如此暗涩?” “这琴,是上古乐器,天长日久与师尊相伴,产生了灵。后来师尊仙去,这灵也很明显随他而去,所以无论再怎么调,都再无法恢复过去的清朗动听。久而久之,也就成这样了。” “灵?”风凝霜惊讶道,“物件也能生灵?” 魏琰玉微笑道:“天地万物,无不有灵。” “那……这灵对他主人还挺忠心啊。” “自然。凡是一切器灵,都只能为主人一人知晓,也与主人心灵相通。这主人要是故去了啊,比杀了它自己都还难受。所以这琴变成这样,是因其中器灵已散,纵使再弹,也不复往昔。” 短短几十字,风凝霜却顿觉怆然沧桑,一时沉默,鼻子甚至都有些发酸。她赶紧将这感觉拂去,转向魏琰玉,直奔主题:“师伯,你知不知道我师尊身上的伤寒之毒是怎样来的?有什么办法可以医治吗?” 第八十六章 温茶叙旧事 魏琰玉惊诧起来,道:“伤寒之毒?他从未与我提过。来,你且坐下,与我详细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他大步回到矮几旁,双手端正放在腿上,神色凝重。 风凝霜摸了摸鼻尖,心想这两人果然是有什么过节的吧?不然做师兄的怎会不知道师弟身上的病呢?她犹豫片刻,还是将之前查到的与魏琰玉说了。 “寂霜、重霜、哀霜……”魏琰玉喃喃着,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这些确系水寒系的术法。但师弟本修此术,怎会身中此症呢?” 风凝霜叹了口气,失望道:“正因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凝霜这才冒昧来求问师伯,没想到师伯也不知道。” 魏琰玉端起手边的茶,缓缓抿着,似在沉思。风凝霜忽道:“对了师伯,您修炼的是炎阳心法,应该能帮我师尊一把吧?” 魏琰玉闻言苦笑了一下:“我应能助他缓解这种痛苦。但只怕他不会承我这个情。” 风凝霜想了想,索性直言:“敢问师伯,你与我师尊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不愉快?” 魏琰玉顿了顿,缓缓放下茶杯,神情几分落寞。 风凝霜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他说话,心想他恐怕不愿说,那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正想告辞,魏琰玉忽道:“对了,你最近修习得怎么样了?” 风凝霜:“唉,没什么进展,还是三昧真火。” “短短时间能到这层级,也很不错了。” “也是托蒙滈山那蟠桃的福吧,幸运罢了。” 魏琰玉点了点头:“术法虽然也讲究个循序渐进,但也不是没有机缘。若遇上好机缘,功力一日千里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搁平时,风凝霜会求之不得聆听与修行有关的事,但现在她实在牵挂傅天霁,便草草道:“师伯言之有理。那我便先告辞了,我得回去看看师尊怎么样了。” 魏琰玉也不阻她,点了点头:“好好修炼,只有力量,它能够让你守护好自己想守护的人。” 风凝霜闻言顿了一下。她与傅天霁最大的分歧,就在于对力量的理解。傅天霁认为力量不能解决一切。而她的看法却与魏琰玉一致。 她重又坐下,小心翼翼地问:“掌门师伯,你……是不是有什么能够让我术法快速精进的秘诀?” 魏琰玉笑了一下,道:“你可听过玉蝶卵?” 风凝霜摇了摇头。 魏琰玉:“可还记得外门考测时,你曾经到过的黑蚁岛?” 记得,当然记得。阿瑶就是在那里中的诡魅术,她永远失去了她,那分水岭般的地点,她怎么可能忘得了? 魏琰玉接着道:“其实那岛下,封印着一个长达五千年的魔窟。里面生活着绝迹于世的毒物——黑蚁蝶。每过五百年,那窟中的黑蚁蝶后便会产下一枚卵,那枚卵若复服之,能使人的灵力和修为层级精进百倍,是蒙滈山的蟠桃远不能比的。” 风凝霜惊诧万分:“还有这档子事?这么好的事情,肯定轮……肯定很难啊!”她本想说肯定轮不到自己,但转念一想,魏琰玉既然能把这事告诉她,那肯定是有些心得私享与她的,她不能先堵自己的路。 “确实极高难度。”魏琰玉道,“上一次获得这玉蝶卵的,就是傅师弟。在此之前,玉蝶卵已多年未曾有人取得过了。” 风凝霜陷入沉思。魏琰玉又接着道:“再过三个月,便是那蝶后产下玉碟卵的时刻,到那时候,黑蚁蝶洞窟将会再开。” “师伯,您的意思是让我去取那枚卵?”风凝霜迟疑着说,“别说我修为不够,便就算我在众弟子中修为最拔尖,恐怕也还是极难吧?师伯与我师尊为何不自己进去取?这还现实些。” 魏琰玉摇了摇头:“蜀山有门规,历来进入黑蚁碟洞窟的,只能是蜀山的弟子。那魔窟外设有蜀山老祖设下的密咒结界,能够精确识别一个人的修为、以及修炼时间长短。” “呃……也就是说,修为太过强悍的反而进不去?” “正是。” 风凝霜无语道:“这传统也忒奇怪。” “我倒觉得师祖十分有远见。”魏琰玉缓缓地说,“没有人知道蜀山与魔窟哪个先出现。但我感觉蜀山的存在,隐约是为镇压这魔窟。那里面还含有些什么久远的秘密,到现在都没人完全知晓。老祖定下这规定,能激励年轻辈的弟子奋力争取,蜀山才有可能世代常青。” 风凝霜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凭我现在的修为,进去就是个送死。我还是踏踏实实修炼吧。” 魏琰玉转着手中杯子,低声道:“方才听你说,师弟所患的乃是十分奇特的风寒之毒。我的炎阳之功确实能助他缓解,但我能肯定,他绝不会承我这个情。所以凝霜,若是你能够取下那枚玉碟卵,你的炎阳之功定是一日千里。这样,你便可帮助傅师弟缓解这风寒之毒。” 风凝霜蓦地抬头,眼中放出奇异的光芒。魏琰玉轻轻地说:“若可以,我也希望你别冒这个险。但目前看来,唯一能让傅师弟配合疗伤的,也只有你了。所以——” 风凝霜打断他,激动道:“那还犹豫什么?必须去啊!而且师伯你既然能告诉我这个消息,证明你认为我还是很有希望取得玉蝶卵的吧?” 魏琰玉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我不会看错人。有的时候力量是一回事,随机应变的能力也很重要。这一点,你在蒙滈山表现得很好。所以,我相信你。” 风凝霜兴奋地搓了搓手。取得玉蝶卵就能给傅天霁疗伤,还能亲手给自己爹娘报仇,简直一举两得。恐怕连赶上傅天霁,都不再是个梦! 一想到日后若与那坨冰块打起来,她占尽上风,便能一根手指抬起他下巴,嘿嘿冷笑道:想不到吧?我的修为不在你之下了。来,叫声姐姐。 傅天霁:嘤,姐姐。 风凝霜:大声点,我听不见。 这场景,简直不要太爽。 魏琰玉见她突然眼神发直,嘴角上扬,还以为他这迂回的法子太令她难做,便赶紧道:“凝霜,你若是觉得太难,那便不去了。我们再另外想个法子。” 风凝霜一把握住他的手,大力晃了晃,激动地说:“大兄弟,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决定去了!谢谢啊。” 魏琰玉蓦地僵住,低头凝望那双手。风凝霜回过神,赶紧将手一收,尴尬地挠了挠头:“对不起对不起,一时乐得忘形了。失礼失礼,大兄……掌门大人见谅。” 魏琰玉笑着摇头道:“我说过,你不必如此客套。” 风凝霜干笑两声驱走尴尬,返回早先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对了掌门师伯,你还未告诉我,你与我师尊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魏琰玉的笑容渐渐消弭,缓缓垂下首,过了很久,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误会……也许算不上,因我确实有过错,是我对不起师弟。” “发生了什么?”风凝霜身子坐直,耳朵竖起。 魏琰玉低声说:“事情发生在当年师尊仙去之日……” “那日,蜀山上下正为师尊举行礼葬,妖王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破了外门峦岛的西南结界,杀入蜀山。” “这一波的袭击,来得实在猝不及防,因礼葬习俗的缘故,我等所有的兵器,都不能带入享殿中,全都集中放在另外一座峦岛上。” “没有武器在手,自然难敌。我作为新任掌门,历练亦是有所不足,当时只指挥大部分蜀门弟子守在师尊礼葬这座峦岛上,因我一心所想,乃是守住师尊遗体,不受妖魔玷辱。” 魏琰玉顿了顿,接着道:“然后,我下了一个让自己后悔至今的指令——我令师弟杀出重围,前往存放兵器的那座峦岛上,取回所有兵器。但是,他这一去,许久许久都不见回来。我率领众弟子血战了好几个时辰,击退妖魔,前去师弟所在的岛屿时,只看见一地妖魔的尸体,还有身负重伤的他,以及……那断了的霜吟剑。” 风凝霜的心骤然一沉。 “事后再问及他,原来他独自一人对的,乃是魅魔与白骨妖亲自率领的大部妖魔。那魅魔奸狡无比,白骨妖你亦曾见它的凶残,师弟修为已属顶级,连带霜吟剑在手,一时硬是扛住了这强悍的攻击。” “但这毕竟是两个顶级妖王啊!他们联合起来本就已棘手,再加上数以万计的妖魔,师弟血战中,霜吟剑被两个妖王联手所断。而他扛着伤,还是杀了过万的妖魔,亦将两大妖王重伤,将他们逼退。” 风凝霜心下悲戚。那场战斗她无缘得见,可真的很心疼傅天霁。一人纵使再厉害,可要屠戮万妖,还要对抗妖王,那得战得多悲壮? 魏琰玉低声说:“我救援来迟,导致他身负重伤,霜吟剑亦断,如何不叫他心中难过?所以,他怨我也是应当的。确实是我的失误。作为掌门、作为师兄,我有愧……” 风凝霜轻轻叹了口气:“这也不能全怪你啊,你不是也率领着弟子在与另外一处征战么?他怨你,会不会还有别的理由?” 魏琰玉顿了一下,摩挲着手中茶杯,欲言又止。 静默的空间里,突然响起冷冷的一句话:“不错,他恨你,岂是只因为这些个理由?” 风凝霜蓦地转过头,下一秒马上被拉了起来,满面霜寒的傅天霁将她抱在怀中,低头冷声斥责:“谁让你跑来这个地方的?你找他做什么?” 第八十七章 追月瀛州城 风凝霜惊喜道:“你出来啦?”说着便想去摸他的脉搏。傅天霁反手握住她,沉声道:“你先回去,我有话同他说。” 风凝霜“哦”了一声,不甘地问:“我可以旁听不?” 傅天霁弹了一下她额头,板着脸说:“私自跑出来我还没跟你算账,还敢说留下?” 魏琰玉见状浅淡一笑,温声道:“听你师尊的,先回去吧。” 风凝霜无奈,只能走了。想过偷听,但两大高手在这,偷听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回到弄水轩后,风凝霜越想越不甘心,魏琰玉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如果傅天霁再晚来一些,说不定她都能知道些什么了。这臭冰块,整天介的神秘兮兮,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越想越气愤,越气越难忍,索性搬了一张板凳,往傅天霁的门口稳稳一坐,堵门。 半个时辰后,傅天霁回来了,一见风凝霜那龇牙咧嘴奶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咳了一声,正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当守门的?” 风凝霜翘起二郎腿,绷紧脸上每寸肌肉,营造起气势,“你今儿就给我说清楚了,你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否则我屁股绝不离这凳子半寸。” “哦,我好怕哦。”傅天霁背着手走过去,手轻轻一挥,将她连人带板凳一起,稳稳地拂到了一旁。 “等等!”风凝霜一下跳过去,拉住傅天霁推门的手,“先让我看看。”说着把上他脉搏——脉弦缓滞,与去年基本一致,没甚变化。 服药看来真没起什么大用,风凝霜只得暂时将这事搁下,继续方才的疑问:“你与魏掌门谈了什么,给我说说?” “男人间的谈话,女人问那么多做什么?”傅天霁随口道。 风凝霜眉头一蹙,一声冷哼:“你这话里面有瞧不起女性的成份啊!我现在很不高兴!” 傅天霁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将她抱入怀中,低声说:“霜儿,听我一句话:以后不要再去见魏琰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听我的。” “你不告诉我什么理由,我就不听!”风凝霜梗着脖子和他怼上了。 傅天霁烦躁道:“他对你有意思,你看不出来吗?所以我让你离他远一点。” 风凝霜愣了一秒:“什么?” “我说他对你有意思,所以不许再去见他。”傅天霁按了按眉心骨,声音里一丝疲惫。 风凝霜无言片刻,轻声道:“就算他对我有意思,也知道你我都在一起了。我心底里只有你,你也是知道的。” 傅天霁疲乏的眼中,终于流露出笑意,他柔声道:“我知道。”说着轻轻摸了摸她头顶,“对了,我去之前,魏琰玉还对你说过什么?” 风凝霜想了想,除了玉蝶卵这一段,将其余的都照实说了。 傅天霁沉默半晌,拍了拍她肩膀:“好,知道了。你也累了,先去歇歇吧,不必备我晚膳。”说完转身入屋,风凝霜赶忙道:“等一下——”话音未落,门已关上。 她立即提手敲门,在指节刚要触上门扉那一刻,生生一顿,定了好半晌,慢慢地放下手来。 算了,他不愿说,又何必纠缠? 她沉默地走了。 **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虽仍是日日见面,傅天霁却有些心不在焉,风凝霜也浅浅淡淡的,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沉默大于交流。 风凝霜会想起那一日,那道门当时一关,他与她之间仿若就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不知世间的情侣是不是都是如此,一开始亲密无间,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对方看。一点点的小瑕疵、一丢丢的小缺点,在彼此眼里都是可爱的。可随着年月渐逝,那一点点小瑕疵小缺点,就会变得难以接受。 风凝霜感觉得到她与傅天霁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好动活泼、有话直说,傅天霁则沉静内敛,难辨心思。 她能够忍得了一时,但是能忍多久呢? 一个月后,傅天霁准备出门,临行前嘱咐她留在峦岛上,不可出外。她不咸不淡地答应了,亦不问他去哪里、做什么,因知他若不主动说,她问什么也白搭。 累了,毁灭吧。爱怎样就怎样吧。 傅天霁摸了摸她的秀发,离开了。 临行前,他将这结界的设置改了改,允许容凤珩和幽雪两人随意出入,就当陪她了。但他明显没有猜到风凝霜心底里面的变化——一个人的天性压制久了,终究会爆发的。 这天午间,容凤珩蹭完饭正要走,风凝霜一把拉住他:“带我出蜀山一趟。” “开什么玩笑?”容凤珩不假思索拒绝,“师叔临行前,千交代万交代不可以放你出来的。” 风凝霜唉声叹气:“明天就是追月节了,去年我们玩得那样开心的,你忍心见我今年还憋在这岛上过节么?” 容凤珩眉宇间似有松动:“也是。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小师妹我理解你……” 风凝霜大喜,容凤珩:“所以你还是留在这里。” 风凝霜脸色一沉。容凤珩潇洒地转身告别:“我先走了啊。下次再来蹭饭。” 刚走没几步,身后冷不丁飘来一句:“哎,枉费我一番心机,可惜了。” 容凤珩一下转过身,只见风凝霜低头翻着一本书,那封面……不正是被他师叔洗劫去的藏书?! 容凤珩一把夺过,爱不释手地摸着:“哎哟,我的精神粮食啊!你从哪儿找出来的?” 这书就是卫堼与叔宴那本。容凤珩翻翻,插画什么的还完好,就是封面十分皱了,肯定是被傅天霁“蹂躏”的。 风凝霜察言观色趁热打铁:“如果你带我出去的话,那师尊藏起来的剩下的书,我都偷出来给你。” “偷?到哪儿偷?”容凤珩疑惑道,“我那时差不多都把整座岛给翻了一遍,都没找到,你是怎么找到的?” 风凝霜“嘿嘿”一笑:“我有个好朋友,是个千年芦笋精,最擅长挖地。就是她帮我找到的。” “芦笋怪?芦笋怪怎会长在这个蜀山这个地方?……算了算了,这不是重点。”容凤珩把心一横,豁出去了,“好!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反正师叔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风凝霜奸计得逞,欣喜若狂。 ** 月黑风高,四周静悄悄,容凤珩将风凝霜从结界内带出来,两人借着夜色,像脚底抹油的小贼,御剑溜出老半远。 风凝霜忽然想起什么,说:“你先等我一下。”说完急匆匆飞走,容凤珩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在云层里躲起,约莫半盏茶功夫,才见风凝霜又飞了回来,“可以了。走吧。” “你刚去哪儿了?” “别问。以后你会知道的。” “好吧好吧。” 风凝霜久未下山,一颗心不知躁动了多久,想到繁华的人间,兴奋激动,摩拳擦掌,一路上净和容凤珩讨论去哪儿吃喝玩乐。 两个时辰以后,两人降落到一座城池外,风凝霜抬头一看,城门上三个大字:瀛州城。 “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嘛来这里?”风凝霜指指点点,“追月节啊,难道我们不是应该去金陵、皇城,这些大地方跑跑吗?” “所以说你不懂玩。”容凤珩道,“那些地方除了人,还是人,挨挨挤挤的,看来看去不过都是那些东西,年轻人早都不这么玩了。” “好吧,但是你让我戴上这个是什么意思?”风凝霜指指头上的飞鹤束发冠。 容凤珩:“带你去个最别致休闲的地方。” 一刻钟以后,两人站在一幢豪华建筑外,满眼的金粉脂香,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蕊珠楼。 “呸,什么别致休闲,原来就是青楼!”风凝霜翻了个白眼儿,“这种地儿我又不是没来过,有啥好玩?你要找姑娘就自己玩儿去吧,我可不奉陪了。”说着,转身便走。 容凤珩一把拉住她,“这是瀛州城最高贵最烧钱的地方——这叫琴楼。” “有啥区别?” 容凤珩像看老古董一样看她,“琴楼你不知道?就是专门听曲儿的,姑娘个个出挑,装饰一流,吃的东西也都是一流——” 风凝霜打断他:“就是高级一点儿的青楼喽!” 容凤珩啧啧摇头,一副“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从袖中取出一朵金花,走到门口引路的姑娘面前,将金花一塞,这姑娘立马殷勤道:“贵客,请走这边,这里是贵客通道。” 风凝霜想了想,还是拔腿跟上了。 那姑娘引着他们,通过人声鼎沸的大堂,走到后方一处雅舍,推开后门,七拐八绕的,来到一处回廊,风凝霜眼睛登时就看直了。 眼前是宽阔不见尽头的一片林地,穿插的画廊曲径幽深,间或见山石嶙峋,景色浑然天成,她从未见过一座城池里面能够隐藏一片密林。 “怎么样,很特别吧?”容凤珩道。 “还行。与我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容凤珩扇子一张,凑到她耳边,神秘一笑:“你可知道我为何知道这里?” 风凝霜白他一眼:“肯定是你在皇宫的时候,那些个太监带你出来厮混的呗!” “错了错了。”容凤珩纸扇轻摇,“我知道这儿,乃是师叔带我来过的。” 风凝霜的心猝不及防地,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脚步一滞,僵在原地。 第八十八章 相酌蕊珠楼 风凝霜迟滞了一秒,提步跟上,表情看似没变化,可迈出的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拐过几道弯,又上了几层楼阶,容凤珩熟稔走向一处厢房。厢房门着一龙一凤,上首四个字:游龙戏凤。 在容凤珩要推门的刹那,身旁的姑娘赶紧阻止他:“这厢房已有人包下了,客官再寻个别的吧。” 容凤珩惊诧道:“什么?这可是我常来的,难道还有人比我更富有?” 姑娘赔笑道:“这个贵客付下了昂贵的订金,包了一年。” 风凝霜实在忍不住了:“这个贵客,是姓傅吗?” 姑娘摇头道:“不是。” 风凝霜松了一口气,稍放下心,容凤珩肩膀一撞她:“小样儿,瞧你这紧张的样子。”说完,又对那姑娘道,“那换个好的,我们要个上房,给我们找个临河的!” 姑娘忙不迭地点头,将他们领到另外的厢房,雕花木门一推开,便见一落地的雕花窗格对开,外面一轮皎月,微风徐来,撩起室内柔白的帐幔,矮榻,酒盏、茶壶茶杯等陈列齐全,好一个精雅厢舍。 容凤珩熟稔地坐下,吩咐道:“上一坛桂花陈酿,侍酒的姑娘就找鸣春、苒夏……”他一口气报了四个人名,末了才想起风凝霜,象征性地一问:“风少侠,你需要陪酒的么?看来你是不用——” “要!怎么不要?”风凝霜马上对那姑娘说,“你们有没有陪酒郎?我喜欢男的!” 姑娘闻言愣了愣,但她见多识广业务精练,立刻殷勤道:“男的自然是有的,只是要劳烦客官等一等。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不知客官是否等得?” 这熟行的一听就知道,陪酒郎数目不多,供不应求呢。 风凝霜:“等得!怎么不等得?我有一晚上,慢慢等!” 容凤珩眼睛都直了,一把拉过她,低声道:“玩这么大?你可别坑我,如果被师叔知道……”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风凝霜憋着一股气,挥手道,“去吧去吧,去取酒来。” 姑娘连连点头,又问容凤珩:“弹曲儿的姑娘,不知客官想点哪位?” 容凤珩:“就你们的头牌,聂琬。” 姑娘闻言,又一愣,十分抱歉地说:“聂琬姑娘现在不接客了,只在东侧的蘅芜苑里住着。若非王爷以上的贵客,她实在推却不过,才会前来。” 风凝霜正心情烦郁,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王爷?眼前这个可是皇子呢!只看他要不要亮出自己的身份了。若是亮了,这消息铁定很快传到他父皇耳朵里,估计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 容凤珩一枚玉佩往桌上一拍:“王爷没有,这里有一个皇子!” 这下轮到风凝霜愣了。 姑娘是个见过世面的,一瞧那玉佩——上等冰种,图案罕见,她大惊,往地上一跪,却被一道巨力托起。 容凤珩不疾不徐地将手一抬:“平身。尔不必紧张,自去请聂琬姑娘便是,她认得我,必不致推辞。” 装模作样的样子,倒还有几分皇子的气质。 二位姑娘慌忙答应,躬身退去。风凝霜睨容凤珩一眼:“既然你说那聂琬知道你,必不推辞,那你何必多此一举,亮自己皇子身份?” 容凤珩嘻嘻一笑:“你没听过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拿出皇子身份,可不得更让她们尽心招呼我们?” 说话间,已有人端上一坛桂花酿,跟着来的还有四位姑娘,楚腰卫鬓,姿色不凡。 瓜果也上齐了。容凤珩左拥右抱,阵阵浪笑。 风凝霜自饮自酌,当他透明。 那边热闹这边静,风凝霜正想大喝一场,一解愁烦,忽闻见一阵独到的芳香,抬眼一看,一名妙龄女子抱着古琴走进来,步姿款款,柔桡轻曼,环绕容凤珩的四名女子与之一对比,顿成庸脂俗粉。 那女子一扫向二人,原本期待的目光一下冷了下来,颇为失落。 都是女人,风凝霜一下就猜中她心思——她原本期待见到的,不是自己。 ——那是谁呢? 呵呵,用个脚趾也想得到! 风凝霜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一口闷了。 聂琬走到飘逸的幔纱后,将古琴放下,开始弹奏,袅袅曲调流泻而出,音律柔缓,充满无尽的相思与柔情。 容凤珩凑过来道:“这聂琬的琴技,在咱们大周国可算是首屈一指。怎么样?听着不错吧?” 风凝霜冷笑两声,何止是不错?这聂琬弹的曲儿,她在弄水轩的夜晚,不止一次听见过了! 容凤珩望着幔纱后的身影,颇为感触地问风凝霜:“你瞧这聂琬姑娘,是不是有几分像你?” 风凝霜看过去,幔纱遮掩的朦胧中,这聂琬的脸型还真有几分像她。 她更是郁闷,仰头又是一口闷,容凤珩却浑无所觉,叼过左边姑娘塞来的蜜枣,喝下右边姑娘递来的酒,时不时发出浪笑猥语。 风凝霜越喝越没滋味,早知这追月节就不找容凤珩一起过了,来这什么鬼蕊珠楼?她宁可挑盏破灯笼,去乡下的墓地探险,见个把鬼魂的,都好过来这里。 她瞅着满面猥琐的容凤珩,突然说:“容师兄,你来这里,不怕你父皇知道么?”她本计划出来是要好好散心的,却被这容凤珩带来这里,败坏了兴致,少不得要泼他冷水。 “知道便知道,我不在乎。”容凤珩一脸无所谓,一口啄过姑娘塞来的葡萄。 风凝霜笑了一声:“其实你是在乎的。只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在乎。” 容凤珩的动作一顿,姑娘的葡萄怎么也塞不进他嘴里,风凝霜继续自饮自酌,淡淡地说:“小的时候,我有时会故意做一些让爹娘生气的举动。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知道了,有的时候,人越是想一个人关心自己,便越会做出气他的举动。” 容凤珩沉默半晌,一挥手,将四位姑娘退去,将弹奏的聂琬也退去,埋头喝了几杯,忽然轻声笑了起来:“小师妹啊,你从我说起师叔来过这里以后,心里便十分的不舒服了。是吧?” 风凝霜没说话。 “对,你说得对。”容凤珩自嘲般一笑,道,“小时候,父皇对我十分严格,每天让我读书背书,我想出去玩耍他大多是不肯的,只有功课令他满意了,才容许我去御花园玩一玩。可是这一年年过去,他对我渐渐再没有那样的严格。我一开始是十分高兴的。” “我让太监带我出宫四处去玩,发了狠地玩。他得知以后,也就斥责两句,也没再说什么。后来,我看中番邦进贡的一件宝物,十分喜爱,这本是两国友好相交的凭据,不能私相拥有的,但父皇见我喜欢,马上赐我了——他什么都给我。各种宝物、各种女人,我要的,他都给;我若做什么,他也不过问。” “这本来是好事,不是么?可是,为什么我却怀念起小时候那个对我严格的父亲了呢?你说我是不是犯贱?哈哈哈……” 容凤珩说着笑着,眼眶居然就红了,狠狠地灌下一杯酒。 风凝霜有点猝不及防,她本是想戳一戳容凤珩的心,没想到戳狠了。她不了解容凤珩的过去,但皇帝老儿她是接触过的。那样的父亲,唉! “人年纪大了,兴许性情会发生变化的,并不是不关心你,别想太多了。”她试图挽回他心情。 容凤珩笑了一下,目光黯然。 风凝霜才发现他还有这一面,就像台上嘻嘻哈哈的小丑,谁也不知他面具背后的真实模样。 这人生的舞台,总有一些看上去很欢乐的角色,在无人注意时,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然后笑着,接着演。 “谢谢小师妹的安慰。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容凤珩很快又恢复原样,“对了,我听师叔说过,你娘亲家与皇室颇有些渊源。等我回去,寻个机会,为你外祖母平反。” “没事没事。”风凝霜赶紧说。她才是不好意思的那个,不小心惹到他的痛处,太不够朋友了,该死! 容凤珩看了她好一会,忽然说:“小师妹,其实你也别误会师叔。他对你,一直都很好。” 风凝霜沉默片刻,缓缓地说:“我不知道。我只知他有很多事情,都不曾让我知道!” 容凤珩放下酒盏,又端起来,如此几番,踌躇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知道?”风凝霜立刻放下酒盏,飞快问道。 容凤珩挠了挠脑袋,想起答应过傅天霁,很想闭嘴不说,又见风凝霜那期待渴望的眼神,实在不忍。寻思过、过滤过,最后犹犹豫豫地说:“是这样的。他过去喜欢过一个姑娘,但是呢,那姑娘离开了他,所以他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的那种。现在,你明白了没?” 师叔,你说我绝不可告诉小师妹,但我这也不能算是直接告诉啊。容凤珩一边想,一边使劲瞟风凝霜腰间那把霜吟剑,试图将自己的意念拷贝给她。 第八十九章 芭蕉林怪客 风凝霜这姑娘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脑洞开得有点偏。 此刻,她惊呆了。 卫堼与叔宴那本书里,卫堼就是个爱剑的,也是被所爱的女子弃了,心碎一地。 要素都齐了啊! 她瞳孔如同裂开一道缝,震惊且难以置信:“所以,他与掌门师伯之间,他们——” 容凤珩慌忙捂着她嘴:“这事你知我知就好,你可千万别去问师叔,不然这一回,我肯定小命难保。” 风凝霜如被雷击,一脸焦黑。 难怪那天他说魏琰玉喜欢自己的时候,是那么气愤!难怪那天魏琰玉会这样欲言又止,难以启齿!难怪他若即若离跟个迷一样! 所以,他是男女皆……可的一个人? 她一下将酒干了,啪的一下用力,杯盏被捏碎,她站起来,飞快地说:“我出去透透气。” 容凤珩宽容且理解地点点头:“去吧,我明白,这是个需要时间消化的事实。” 风凝霜夺门而出,完全不辨南北东西,只知哪儿有路往哪儿跑,直到跑不动了,才停下来,随手扶住一棵树,气喘吁吁,汗出如珠。 她深呼吸一口,突然爆发一声怒吼,抡拳,对身边的树拳打脚踢,左右开弓:“傅天霁,你这坨臭冰块死冰块……你这个死傅天霁!!” 那树没挨住她两三下,委屈地倒下了。风凝霜稍愣,才看清楚这是株芭蕉树,树中瘦弱的那版。 原来她跑到了一处偏僻芭蕉林中。其时应是刚下完小雨,夜色浓重地面湿漉,蹬脚就是一脚泥,难怪她没发现。 哼,此处没人那再好不过!风凝霜抽出霜吟剑,将这些芭蕉树当成傅天霁,发了狠似地砍削挑劈。剑气哗啦一过,就倒下几十株无辜的小芭蕉。很快,这茂盛的林子肉眼可见地提前进入秃顶期。 她连地也没放过,剑气横扫,这片芭蕉地就像老牛犁过的一样,翻了个肚儿。 大干一场,终于累趴了,风凝霜才气呼呼地往地上一坐。 “唉,想在这里好好睡个觉,没想到这儿也不安静。”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风凝霜一下弹跳而起,“谁?” 四周俱黑,没人应答。 不会吧?不会是自己掘狠了,把土地公公的家掘掉了个顶? “哎呀,我说你这小姑娘呀,要淡定开心,纵使有天大的事情,它也不值得气着自己。”那声音又来了。 风凝霜掌中飞快聚起一团火,循声看去,只见泥地里什么东西在蠕动着,片刻,那东西缓缓地“站”了起来,满身泥浆,脸上头发也都是,叫人看不清真面目。 风凝霜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方才那可是霜吟剑啊,削铁如泥的霜吟剑,别说人了,就算个把虫子什么的,也早成剑下亡魂了。这怎么还能冒出这么个……东西?莫非真的是土地公? 风凝霜抱歉道:“敢问前辈哪座山头的?” “说起来很有些来头。还是不说了,怕吓死你。”那“泥人”呸出一口黄泥,慢悠悠晃荡荡地,也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眨眼之间,就离开了很远…… 风凝霜心里一动,掏出聚仙大会上赢来的法宝“闻香识故人”。打开,里面是一只沉睡中的绿壳虫子,戳了戳它,这虫子便展开薄翅飞了起来。风凝霜指指前方,那虫子便绕那泥地飞一圈,再回到盒子里,收起翅膀,重新沉睡。 经这么一折腾,风凝霜气也消了大半,慢慢循路走回去。 回到蕊珠楼贵宾厢房处时,她在那“游龙戏凤”的厢房前停了片刻,才回到容凤珩的厢房。 门一推,容凤珩一见她,立马弹起:“我去!你怎么那么脏?去哪儿了?” 风凝霜目光一扫——里面坐着三个人,容凤珩以及……另两个男子。油脂粉面,长发及腰,一见她,皆掩嘴一笑。 其中一人娇羞万分:“客官回来了?” 另外一人十分积极:“公子来,我先替你更个衣。” 风凝霜这才想起——嗯,她是点了两名陪酒郎。 她走过去,大老爷们似的端起桌面的酒一干而尽,“渴死我了。容凤珩,还有酒没有?” 一名陪酒郎从背后亮出一大埕酒。不错,不是一坛酒,足足量的一大埕,敬业无比地给风凝霜满上了,柔弱无骨地贴上去,娇娇柔柔地说:“公子酒量过人,我好喜欢哦!我这儿有喝不尽的酒,我今夜定陪公子喝到天亮!” 另一人则直接上手,将她那溅满泥浆的外衣脱了下来,边脱边赞:“公子好身量,真是人中龙凤,长得好生——唔!!”他话还没说完,嘴上陡然结了一层霜,硬邦邦无缝隙。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厢房的温度骤降,银光一闪,傅天霁突然出现,满脸霜寒,眼神狠厉,像来索命的。 风凝霜第一反应是:臭冰块怎么知道他们行踪的? 第二反应:好痛! 傅天霁一抓她的手腕,将她一把从地上提起来,狠狠盯着她:“你居然来这种地方?谁给你的胆子?!” “我自己给的。怎样?”风凝霜怼回去,毫不示弱与他眼神交战。 傅天霁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死盯了她一会,目光慢慢移动到一边。 眸光刚一触及,地上那三人瞬间抱作一团,容凤珩瑟瑟发抖道:“师……师叔,这是个误会,误会!” 一层寒冰缓缓从傅天霁脚下蜿蜒过去,一路铺到三人屁股下面,又慢慢蜿蜒向上,推测再过三秒,这三人就要被冻成一个整体,直至山无棱天地合。 算了,救人要紧。风凝霜一把抓住傅天霁的手臂,“容师兄是被我撺掇来的,陪酒郎是我点的,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杀了他们也没有用,没有了他们,我还是一样!” 前面是求情,说着说着,想起傅天霁瞒着的事,还是气不过,语气强硬了起来。 傅天霁怒道:“你说什么?!臭丫头你再给我说一遍?!” 风凝霜冷笑,盯着他,重复了一遍。 她肯定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下一刻,她感到天旋地转。自己竟像沙包一样,被扛在了肩上,头下脚上的那种。还没反应过来,耳边风声呼呼,她被转了个七荤八素,又听人声鼎沸,恍惚见灯光处处。 最后,她被重重甩在地上,身下却是软软的,甚至有点摇晃。 傅天霁一下跨过她,两手将她脑袋围在中间,怒吼道:“你胆敢来这种地方?!还敢这样对我说话?” 风凝霜气得一拳抡去:“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不也来过?!!” 傅天霁滞了半秒,怒道:“我与你怎么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哦,你是男的,你就能找姑娘。我是女的,我就只能做贤妻良母,在家等你?现在什么年代啦??男女平等好吗!” 话音刚落,突然一个激灵……刚才好像说错了什么成语?我靠,太丢人,果然气极吵架就会出差错。 “我是女的,我就只能在家等你?你谁啊?!”她积极堵漏洞。 “你和我什么关系还要我多说?” “我和你有个屁关系。”眼前的傅天霁和那卫堼重叠起来了,风凝霜又气不打一处,“你欺骗我感情,我还没跟你算账!” “你找死是吧?” “找死就找死,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傅天霁勃然大怒:“你以为我不敢?” “那你快动手,动手,快!” 脖项上一阵冰凉,傅天霁竟真的一只手圈上她脖子,风凝霜干脆昂首闭眼,一脸的“英勇就义”。 等了好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风凝霜睁开眼睛,见傅天霁眼角微微抽搐,眉宇间一丝戾气,但按着自己脖项的手,却硬是半分也没有用力。 风凝霜心里微微的酸,那双一贯冷傲的眸子里,居然也会有哀伤? 视线一黑,像被什么遮住。风凝霜猝不及防,却原来是他一手遮着她眼睛,吻了上来,另外一手抚上她的腰。 他给她的,是狂风暴雨似的烈吻。将她的嘴唇吻得生疼,趁她呻吟中,舌尖长驱直入,将她口腔里的空气抽尽,生存的本能使她挣扎起来,也不甘地索取他口里的空气。 天旋地转,两人如同报复对方似的,狂吻不息。 “嘶”的一声,风凝霜衣裳被撕开,她身上一凉—— 这一凉,使她脑子清醒了几分,她狠狠一咬他肩膀:“你不要碰我。你不是喜欢男的么?” 傅天霁停住了动作,喘着粗气:“你说什么?我喜欢男的?” 风凝霜气呼呼望着他,不能出卖容凤珩,只能绕个弯,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半晌,石化的傅天霁才活了过来:“原来这些天你对我这样不冷不热的,就因为这事?” 风凝霜冷哼一声,转头不看他。 傅天霁哑然失笑:“所以你认为我对魏琰玉,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风凝霜:“哼!” 傅天霁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你这脑袋瓜,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要你管!” “那你再看清楚点,看我是不是喜欢男的?” 他说着,轻轻挑弄那双被他吻得水润的双唇,慢慢俯下头去。 第九十章 盛大的“求婚” 一张衾被被悄然拉上,衾被里缠绵相伴的四肢,余温熨氲。 风凝霜十分眩晕,傅天霁的手与他的唇一样,不知拥有什么魔力,使得她发出一个个的颤音。 她眼眸半阖,见头顶是弯拱的织藤,压得很低,一坐起来就能碰到,她惟余的一丝清明中,判断出他们正身处一只敞篷小舟上,身下是漫流而过的河水。 她轻轻推了推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的肢体已经在告诉她,他理智只剩最后一分清朗。 傅天霁果然停了下来,将手从被褥中抽出,抚上她脸庞,低声问:“还觉得我喜欢男的么?” 风凝霜脸有些发烫,隔着衾被推他:“你转过去。”混乱过后,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只剩最后一件单薄的里衣。 傅天霁起身让开,风凝霜穿戴好,也没再说什么,径直往船头走去,凉风扑面,她捂紧披风,一边欣赏河岸的景色。 这座城的追月节果然极具风格。 两岸排开的绿树上挂满了各色纸灯笼,小贩们高声叫卖,幼童举着糖人蹦跳。猜灯谜的、走园会的、结伴赏月的,还有放河灯的。 河灯莲瓣层叠,姑娘们轻轻往河中一推,那河灯载着满腹的心愿,飘飘荡荡到河中央,打着转,滢滢烛火里的心事尽诉明月。 这河上布满了这样的河灯,河水不紧不慢地流淌,将碎光推举起来,又平复下去。小舟来来往往,只有她的小舟最是特别,舟首飞燕白鹤,栏杆处雕花精致,引来不少游客目光。 身躯忽一暖,傅天霁从后面抱住她,声音醇厚醉人:“是不是很美?其实,我今日本就是想带你到这瀛州城过节的。没想到赶回蜀山时,你居然外出了。” 风凝霜没有说话,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景色。 “在想什么?”傅天霁轻轻咬了一下她耳垂。 风凝霜看着那一副副痴痴放河灯的面庞,忽然说:“你过去曾喜欢过一个女子,是么?” 她能感觉到腰上这双手,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是。”他淡淡的一个字。 “为什么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吃醋了?” 风凝霜怒道:“你什么时候变成插诨打科了?” 傅天霁沉默片刻,道:“过去了的事情,我不想再说。” “你是不想说,还是不愿对我说?”风凝霜强忍怒意,偏过脑袋看他。 “霜儿,”傅天霁扳过她的肩膀,深深凝望她,“每个人都有过去。既然都已经成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置若未闻继续问。这一次,她发现了自己原来也会刨根。 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她亦知道,再忍下去,他们之间裂痕必然会更大。 傅天霁又沉默了,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是个普通平凡的女子。” 普通平凡?风凝霜冷冷一笑,却又忽然一丝释然。 原来,答案不是那么重要,只是想听见自己想听的话罢了。她何时变成这样了?自嘲般笑了笑,她说:“那么,聂琬又是怎么回事?那也是你所谓的其中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子?” 傅天霁松开她,扶着舟首的栏杆,半晌,郑重地说:“霜儿,你要我怎样说?如果我说得太详细,你的心里便会有芥蒂;如果我说得不详细,你又会以为我有所隐瞒。所以无论我怎样说,你都不会太好过。让过去彻底成为过去,我们有的是美好的以后,这样好好生活着,不好么?” 风凝霜:“是,你若说了,我或许会有芥蒂,但我会慢慢消化。但若你一直隐瞒,我们之间就能毫无芥蒂?” 傅天霁望着天空的圆月,淡淡一笑:“无论你怎样讲,我能确定我心里只有你,永远都只会有你。选择信或不信,是你的事情。” 风凝霜默默地别过视线,承诺么?承诺是不是可靠的东西,她不知道;但她要的并不是承诺。她明白自己心中有个东西,是逾越不过去的——那东西,就是傅天霁的眼神。 便就算在此刻,他这样真挚深情地望着自己,她仍能从中读出一丝遗憾。 月色正好,其时约莫八更,瀛州城的夜景全然开张,灯火处处却不显拥挤,是江南水乡独有的情调。 傅天霁忽然说:“霜儿,闭上眼睛,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也不等她答应,他大手直接捂上她眼睛,笑着说,“数到十,才放开你。” “一、二、三……”他自顾自地,在她耳边数开了。 心情低落的风凝霜,此时嘴角忍不住扯出一丝笑意,这坨臭冰块,平时大直男一个,怎么也会走起仪式感的路数了? “十!”双手放下。 风凝霜被突然跳入眼帘的景色震得呆住。 四周冉冉升起一盏盏孔明灯,澄黄温暖的烛光摇晃着,相继往天际升去。不多时,整座瀛州城上空都飘满了孔明灯,天地尽染温馨。 “你不是说帝皇的爱都是假的。怎么学起祁慕寒为公孙薇放起孔明灯来了?”她看过的话本里,男主曾这么做过。 傅天霁抱着她,说:“话本是话本,现实是现实。有件事,我想你能够知道。” “什么事?” 傅天霁指着那漫天的孔明灯,说:“其实我是第一回做这些。但我想告诉你,这种浪漫看起来很盛大,但对于我来说,要做成这样,真的不难,因为这里的太守与我相熟。” “霜儿,我希望你知道:一个男人若真爱一个女人,不是看他怎样说,而是看他怎样做。但是,我认为光是做,还不足以证明什么,因为这做,也有分目的性一说。所以,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不仅要看他做了什么,还要看他为你放弃了什么。” “为我放弃了什么?”风凝霜喃喃道,“那你为我放弃了什么?” 傅天霁失笑,弹了一下她额头:“傻姑娘,如果我说了出来,那还叫做甘愿放弃么?” 还真有点道理。风凝霜一时无言,抬头望这漫天孔明灯,心里潜移默化般的,发生了些许改变。 傅天霁深深望着她,漫天孔明灯加起来也比不了眼前这个璧人,烛光与月华在她的面容流转。他真的有一瞬间的恍惚。 曾经,他的生命中有过一段极为黑暗的岁月,长而无尽,他以信念做芯,执着地相信,执着地盼望,才终于见证奇迹。 这世界许多事也是挺矛盾的。盼她能懂一切,又怕她懂得过早,失却了她这个年龄应有的天真烂漫。所以,哪怕被误会,哪怕独守遗憾,他也想守着她这份天真烂漫,让她快乐无忧。 他捧起她的手,翻过她的手背,在上面重重一吻,道:“霜儿,我不想再等了。再过三个月便是你的生辰,到那时候,你便嫁给我。” 风凝霜猝不及防,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将脸“一板”:“你这算求婚么?什么叫‘我便嫁给你’?求婚求婚,不得求我答应吗?” 傅天霁直接将她一抱,大氅一裹,笑道:“我这句话不是请求。我说你要嫁给我,你便只能嫁我,我傅天霁的女人,是怎样插翅都逃不掉的。” 风凝霜别过脸去,“哼,霸王硬上弓是吧?你不求,我还真不答应!” 傅天霁笑道:“吻都吻了,该看的也看了。还不嫁我?” “你这是霸王逻辑!”风凝霜挥舞着拳头,龇牙咧嘴,“不好意思。我还是有自由意志的,不是想怎样就怎——” 最后一个“样”字没说完,他已经俯首吻上她,将她的话堵了回去,根本不容她拒绝。 他吻得投入而认真,风凝霜不知不觉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与他在灵魂里唇齿交错,缠绵入腑。 沉醉深吻之中,她脑海里突然闪过那话本里一个情节——祁慕寒为公孙薇放的孔明灯,其实并不是什么好预兆。那时候的祁慕寒已经是强弩之末,那场孔明灯与其说是哄公孙薇欢心,不如说是一场道别。 一场盛大到极致的道别。 ** 三个月后。 在风凝霜生辰来临前的几天,傅天霁爆发了迄今为止最狂暴的一次震怒。 当时他正身处温泉水榭,暴怒激起千层浪,催得四周繁茂的紫玲花一片萎靡,几乎将整座峦岛给拆了。 而造成这一切震怒的根源中心——风凝霜,此时正站在他面前,淡然自若地说:“这也没什么嘛。瀛州城那一天,你不是说过的,过去的事都成过去了么?面对现实,接受不就好了吗?” “这能是同一回事吗?”傅天霁转过身,银色长发在风中狂舞,怒气冲天。 风凝霜走过去,捧起他的手,望进他眼眸:“师尊,你一直都对霜儿很好。可霜儿也有自己的决定,你相信我一回,好吗?” 傅天霁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里忽尔一丝黯然:“为何你总要去做这些危险的事?” 这丫头居然瞒着他,在三个月前就找魏琰玉报名参加了黑蚁洞窟重开的试炼,还说要立志取回那枚玉碟卵! 这事一直到今日,她才告诉他,如何叫他不怒不心焦? 第九十一章 黑蚁魔窟:重开 这所谓的报名,是以自己一滴鲜血作引,印在洞窟口的界碑上,由此这些弟子们便通过界碑与洞窟有了一丝魂魄上的契约。洞窟开放之时,印过鲜血的人必须进入,方能解除契约。若报了名却没有去,等于断了这缕魂魄,从此不是傻就是呆,他实在不能想象这活蹦乱跳的丫头成为一个流着口水、见人就傻笑的憨憨。 风凝霜摇了摇他的手,说:“师尊,我来蜀山的初心,就是要为我爹娘报仇。这件事,我绝不想假手于他人。”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傅天霁身上的寒疾,但她不想说。 “你知道里面有多凶险吗?”半晌,傅天霁才说道。 风凝霜点了点头,傅天霁揉了揉眉心,道:“罢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明日一早,我来找你,你先去好生歇着。” 他强忍着怒气走了。 ** 第二天一早,黑蚁岛魔窟重开的日子。场面盛大,六百七十名弟子,共有五百九十九人报名。人人都奔着那枚玉蝶卵,可见人若有捷径可走,冒险一搏实在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在盛大的开启仪式上,风凝霜毫无意外地见到容凤珩、幽雪,还有那个死对头程梦鸢。 稍微让她感到意外的,居然是皇帝老儿来了。 开启仪式上,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群皇宫的人,将皇帝老儿拥在中心,好不气派。风凝霜估摸着是上次聚仙大会,他丢人丢得有些过了,这次寻着个理由来挽回点脸面的。 别人怎么样想风凝霜不知道,反正她是对这皇帝老儿嗤之以鼻,在他激昂文字慷慨陈词之时,她龟缩在队伍最后一排,离这皇帝老儿远远的,免得这家伙熏自己一身晦气。 皇帝老儿慷慨演说完毕,令人端出夜明珠、上等白玉雕塑、还有上古名圣字画等等,说要奖励给胜出者。 这些东西风凝霜一样没放眼里,唯有那几幅名圣字画,她有点心动。傅天霁酷爱字画,若能赠予他,说不定能缓解他的怒气。这两天他的怒气值持续上涨,她毫不怀疑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胀成一只腮鼓鼓的河豚。 皇帝老儿发言完毕,魏琰玉也说了几句场面话,紧接着,所有考生便向黑蚁岛进发。 ** 黑蚁岛对风凝霜来说并不陌生,一切恍如昨日。 那时她与阿瑶分开了,她差点死在程梦鸢暗算之下,若不是幽雪暗中的保护,她已成岛下的一缕亡魂。 她四处张望搜寻幽雪的身影,在侧后方见到了幽雪,便朝她微微一笑。幽雪察觉她的视线,也朝她报之以一笑。 风凝霜正想过去寒暄几句,场上突然刮起一阵黑风,飞沙走石的,目不能视。 风沙过后,天色暗了下来,好端端阳光明媚的一个早晨,顿时变成了阴云密布。这些风凝霜早有心理准备,当年她到这地方时也是这样一个鬼天气。 皇帝老儿就没那么淡定了。 原先以为蜀山修炼之地重开这样的事,肯定是非常安全的,所以他圣驾降临,威仪万丈地说还要亲临黑蚁岛来鼓励鼓励年轻一辈们,孰知这天气一变,四处寒风起,荆棘间白骨发出森森嚎哭,岛下传来古怪的尖嘶声——他差点吓尿。在国师和一众杂七杂八的修道者的簇拥下,好不容易才稳住天子的架势,勉力敷衍几句,便开溜了。 皇帝回去,原本要亲率弟子前往洞窟的掌门魏琰玉不得不亲自相送,只能将护送弟子前往魔窟入口之事交由傅天霁。 其实即便没有魏琰玉的交代,傅天霁也会来。他如何放得下这让他又爱又恨的臭丫头?如果可以,他说什么都要直接陪她进去。只可惜这魔窟前的界碑早被先祖设了法阵,只容许弟子进入;以他如今这修为,纵使拼尽力气都未必能破这法阵,有的时候力量越大,反而越掣肘,真真叫人无奈。 此时众弟子已一一从岛上御剑而下,预备入洞窟。 傅天霁瞅了个空,将风凝霜扯到了一边,板着脸问:“方才魏琰玉那番话,你听清楚没有?” 风凝霜笑道:“很简单的规则啊。不就是这魔窟共有九个入口,限时进去三个时辰么?放心,我都记着呢!” 傅天霁沉声说:“三个时辰内,不管取没取得玉蝶卵,你必须出来。这洞窟内的魔气非比寻常,所以洞口设有关闭时限,以免魔气漫出染瘴到整个蜀山。但是——” “但是万一我三个时辰没出来的话……”风凝霜眨了眨眼睛,“师尊你也会为我守着其中一个洞口的,对么?” 傅天霁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该机灵的时候挺笨,不该机灵的地方倒是想对了。 “今天早晨对你说的十六个字,记住了没有?”他有些心焦,眼见就要到入洞的时辰了。 风凝霜:“记住了记住了,放心吧。” “念一遍我听听。”傅天霁不放心,随手挥退一个来报时辰的弟子,依然与风凝霜私谈。 “化蚁为蝶,见重实轻;遇阻而下,九死一生。这是师叔祖当年留给你的嘛。”风凝霜答道。 傅天霁今天凌晨将刚醒的风凝霜唤了来,忽然要她背当年师叔祖留给下的十六个字。风凝霜惊讶问这是什么意思?傅天霁解释了前八个字,然而后面八个字,他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天赋极高,当年入这洞窟简直等于是正面杀过去,最后直接杀入蝶后巢穴,直取的玉蝶卵,整个过程可谓所向披靡。所以,师叔祖留的这八个字,他根本没去想什么意思。为了风凝霜,他足足花了一晚上回忆和推敲,终是没有答案,他只能选择先让她记着。 “里面的道路十分复杂,如同蜂巢,你要小心每一步……”傅天霁继续叮咛,“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勉强。三个时辰一到,马上出来,为师只能替你拖一会,能拖多久却不能肯定。” 风凝霜忽然抱住他,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好了师尊,别担心,你不是告诉过我许多秘诀了吗?只要注意一些,肯定没事。为了你,我也会好好保重自己的。” 拥着自己的手臂紧了些,风凝霜感觉到傅天霁身子在微微颤抖。这坨天塌下来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冰块,只因为自己要进入区区一个洞窟,一夜无眠,眼底下一片青紫,说话连声音都是沙哑的。 “师尊,我得进去了。”她轻轻拍拍他的背。 傅天霁心底微叹,俯身到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风凝霜笑了起来,脸微微泛红,锤了一下他胸口。 身后突然有人咳了一声:“两位,打扰一下。” 风凝霜转过头,见是一脸尬色的容凤珩。 “那个,师叔呐,这洞窟的开启有时限,那边都等好久了。你们晚点再缠绵好么……”他十分不好意思,显然是被人推过来的。 傅天霁放开了手,走到众弟子等候处,来到界碑前,释放灵力,将一方地土笼罩,很快,大地震动,大团的黑色魔气自前方涌出,几乎将众人视线屏掉,五步以内都瞧不见人。 “里面一应注意事项,魏掌门此前已交代过了。”傅天霁沉声说,“尔等需牢记在心,三个时辰内,不管成功与否,必须出来。玉蝶卵只有一枚,但是你们的命,也只有一条!” 众弟子寂然无声。 “这洞窟与其说是取蝶卵,不如说是一番历练。心态放平,不要干自己能力以外的事,同门之间更是严禁相互争斗。”傅天霁冷声说,“洞窟已开启,出发吧。” 众弟子闻言,纷纷散去。 洞窟入口有九个,分布在不同地点,就如蜂巢有许多入口。风凝霜想也不想地直接来到第五个入口。 九个入口其实都由得弟子自己选择,但是风凝霜具有优势的一点,就是得了傅天霁亲自的指点。他告诉她,这第五个入口是所有入口里相对安全的,择其而入便是。 但是,当来到这入口前,风凝霜举目一望,被慑得往后退了一步,头皮一阵发麻,开始怀疑起傅天霁的话来。 这入口在一条蜿蜒十余阶的石阶之上。石阶尽头是一个黑色洞口,旋着大股的黑气,风从洞穴里涌出来,鬼哭狼嚎的。洞口上方大块大块的猩红色,石阶也浸氲着一种诡异的铁锈色。 这显然是日久天长,血迹与石块混成了一体,直至现在还能嗅到隐隐的血腥味。 这地方,到底流了多少人血? 这个入口如此可怖,所有路过的弟子都闪着过,没什么人选择这里。但出乎风凝霜意外的是,还是有四名女弟子站上了这石阶,神色坚定,毫无惧色。 她眼见其中一人一运灵力,身周立刻结成一层薄雾般护体灵气罩,挺直腰杆拾阶而上。而另外三人,也一一如此跟上,好像根本没将这恐怖之景当一回事。 风凝霜想了想也跟了上去,尾随这四名女弟子,拾阶而上。 第九十二章 黑蚁魔窟:灭杀 这肯定是四个艺高人胆大的选手,一个比一个不服输。 那黑漆漆的洞口近在眼前,风凝霜还在思索要不要组个队,这四人已开始动作。第一个上来的还是挺直腰杆,自信满满地披着灵气罩御剑冲入,古老的洞穴仿佛感应到新鲜血液,黑气一旋,一股巨大的吸力涌出,这女弟子便“噗”的一下,加速度被吸了进去。 另外那三人也不甘落后,纷纷进了去。 风凝霜抚了抚额头。这么猛?她可没这么激进,并不着急御剑,先是缓步来到洞口。刚伸手一探,巨大的吸力登时将她身躯卷裹,一拉一吸间,她再一睁眼,已是入洞百余米,空气里一阵潮味,阴风阵阵,像封闭多年的鬼屋。 一开始还有些亮光,道路肉眼可辨,再往里行约莫两百步,转过一道弯,最后一丝亮光便被黑暗吞噬。她祭起一小簇火苗,缓慢前行,脚步很轻。 随着步伐深入,四周环境也在逐渐发生改变,砂石混合的洞顶变成了坚实的花岗岩,其中有些皲裂的黑缝,渗出水滴,嘀嗒…嘀嗒……幽深诡静的洞中回响声特别大,风凝霜屏息静气,警惕前进。 再入一段距离,道路开始分出岔口,足有几十个这么多,风凝霜选了其中一个,缓步而入。 越是深入,环境越是变化。此时甬道开始收窄,道路弯弯绕绕像羊肠,头顶钟乳石倒挂,尖端滴水,风凝霜将身躯缩至一小团,避免蹭刮到洞壁,每一步下脚轻得像猫。 因为那洞壁乍看是黑乎乎的,若凑前去看,竟全黏着黑翅微扇的蝴蝶,密密麻麻一路铺排过去,若是不小心蹭到一点点……那后果可不敢想象。 当年傅天霁真是艺高人胆大,九个入口里他选了看起来最恐怖的一个,取回玉蝶卵以后,他才从其余人口中得知,其它入口看似平静,实则比这个还要凶险。 可当风凝霜走到这里,不免又怀疑起他的话来了。 眼前境况太凶险。这蝶翼上有剧毒,一旦惊动一只就是苏醒一大片,想想,这成千上百万的蝶翅膀随便抖抖……啧,那画面可别太血腥。纵算侥幸避过,这些黑蚁蝶还会一涌而上,四散过后,那人便只剩一坨骨了。 以往魔窟大开之时,这些黑蚁蝶便大量飞出,择人而噬,那荆棘之间散落的森森白骨就是这样来的。所以才有后来的先祖规定三个时辰为限,避免洞穴开放时间太过长,黑蚁蝶成群飞出,无法控制,以致殃及无辜,生灵涂炭。 掌中火苗压至荧火微光,风凝霜匍匐前进,悄悄的轻轻的。在通过最狭窄的地方时,她脸庞甚至能感到翅膀微扑的气流,她捏着一把汗,以蜗牛般的速度爬行。 爬了百余米,甬道出口终于近在眼前,她才稍稍放下心,望着洞口,继续匍匐爬行——胜利就在眼前。 “啪”的一下,身下突然一声脆响。 有什么被压断了。 风凝霜的心咯噔一下,回头一瞥,只见满洞密密麻麻的蝴蝶扑扇翅膀的频率骤然增快,下一瞬,全部腾空而起,整条全是黑蝶,翅膀扑腾着,黑潮般卷来。 风凝霜强迫自己冷静。 先将灵气罩一运,隔绝毒粉,随之掌中腾起大火,照亮满洞,黑蚁蝶的长相被照了个清楚。这魔物丑得根本不像蝴蝶,肚腹一节一节的像蚂蚁,张开的翅膀粗算来有四对,成千上万只同时扇动,甬道卷起狂风。 风凝霜先将手中的那团滚烫炽烈的大火球往前一掷,先灭掉最先攻来的一波,继而掌心持续喷发出大火,与此同时,步伐极速往后退,想先退出这甬道。 退后间,脚下又传来“喀”的一声脆响。 她低头一看,这会终于看清——满地上居然都是七零八落的白骨,骨头上还黏着些人体组织。她踩中的是个头骨,不知被这些魔物啃噬过多少个来回,坚如石岩的天灵盖上都被咬出了蜂窝状,脆得像纸皮,一踩即碎。 而地上安静地躺着两把剑,她认得那就是先她入洞的其中两名弟子的。 风凝霜心底悲戚,沉默片刻,一声怒吼:“畜生!”轰的一声,掌中三昧真火升腾,哗啦啦直泄百里,烈烈火焰带着毁灭的力量,瞬间填满整条甬道。 燃烧持续足足十秒,风凝霜方将火焰一收,只见满洞黑蝶像燃烧过后的纸片,稀稀碎碎落下,有些没被烧完的,也仅余了半个残破身躯,徒劳地挣扎两下,死了。 风凝霜一身的汗,坐下稍事休息,取出一小簇碧灵草吃了,扶着洞壁站起,继续前行。 只有三个时辰,必须争分夺秒。 ** 黑蝶的甬道终于走到尽头,傅天霁的指导也就到此结束。几百年的沧海桑田,魔窟的道路怎样改变,会出现怎样新的凶险,他再也无法为她预料到了。 走出甬道以后,风凝霜再度面对几十条高低不一的岔路,随机选了其中一条,往里走去。 这一次洞穴的观貌与前面完全不一样,洞壁干燥,岩石颜色纵深层叠,有点像丹霞地貌,乍一看还挺赏心悦目的。 可风凝霜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 地上凭空冒出一个接一个椭圆形白色的东西,风凝霜知道,这就是黑蚁的卵。 黑蚁蝶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从蚁卵而生。一开始是黑蚁形体,年月渐久,又会再度自行结蛹,成为蝴蝶。这种魔物为了要进食成长,从蚁卵而生的时候才是最凶狠的,比蝴蝶形体的时要嗜血百倍。 傅天霁的十六字中:化蚁为蝶,见重实轻——就是这个意思。 这种反自然规律的物种根本不该存在。但因为那蝶后——实际也叫蚁后,能产生一枚至清至纯举世罕见的卵。所以历任蜀山先祖始终舍不得将这魔窟彻底毁灭,想将这蝶卵留于门派后人,使蜀山一派能始终屹立在修仙门派之首。 人心的贪进和蚁蝶的嗜血到底哪一样才更凶险,风凝霜竟一时没有答案。这一路走来她已见到更多的白骨,有些年久日深,骨头已脆得发黄。她开始担心起幽雪和容凤珩,但愿他们平安顺利,千万别出事。 正边走边想,她突然一个驻足,警觉地后退两步,手慢慢摸上腰间的剑。 在她面前,一枚白卵在剧烈蠕动,这是黑蚁开始孵化的信号。 她必须趁这黑蚁出卵之前,将它一剑结果在卵之中。 剑刚出鞘,那蚁卵竟像感应到杀气,突然加紧孵化,卵顶一个凸起,卵膜“噗”的一声破开,向上挤溅出一大团白色液体。紧接着,一只通体黑色的活物,在空中伸出八只腿,稳稳地一抓洞穴顶,红色的眼珠转了几转,锁定风凝霜。 这红色的眼睛让风凝霜想起魅魔,她压下恐惧,先是一个祭剑诀,霜吟剑如电一般刺向这黑蚁。 这黑蚁虽刚出生,却是狡猾。在剑到来的前半秒,带毛的长腿一蹬,躲开来剑,飞快朝风凝霜扑去,一下落到她头顶,嘴巴一张,八瓣利嘴的口器,大口向她咬来。 千钧一发,风凝霜急速一提劲,运起灵气罩,这黑蚁的嘴堪堪碰到灵气罩,距她的头部不足半指,若是迟个半秒,她头颅此刻已与身体分家了。 黑蚁一咬不成,跳到洞壁上,眼睛更红了,仿佛觉得眼前这食物吃下绝对很美味。 风凝霜看见那带毛的腿,还有一开一合的口器,倍感恶心,冷笑一声:“畜生,凭你也想伤我!” 说完,层层剑气散开,与此同时黑蚁的腿一蹬洞壁,朝她撞来,巨大的口器张开,想抢先吞下吃下眼前这块“肉”。 风凝霜躲也没躲,这黑蚁刚到达她跟前,“叽”的一下,身躯顿住,下一刻,整个躯体四分五裂,肉块扑簌簌地落下,碎了个稀烂,腥味浓重。 想这霜吟剑是何等削铁如泥,即便是剑气也锋利之极,她刚才那一下,半息之间将这黑蚁切割了几百下,这畜生不知天高地厚,合该死个透透。 她抖了抖剑上的鲜血,收剑回鞘,还真有点庖丁解牛的利落酸爽感。 还没高兴一会,她脸色一变——四周的蚁卵开始争先恐后地蠕动,看来是受剑气的影响,要提前破壳而出了。该死,怎会没想到这点? 黑蚁不同于成蝶,对她来说最致命的是这黑蚁自带抗火属性,霜吟剑的物理攻击纵使有效,但受她自身灵力所限,大抵也难以支撑她杀完所有黑蚁。 刚认怂的时候不硬刚,风凝霜立马开启逃窜模式,御剑狂飞,也不管沿路撞上几只卵,有没碰上成年蚁,只死死坚持身上的灵力罩,加速狂飙。 半盏茶功夫后,她终于飞出这条甬道,一屁股坐了下来,全身酸痛,一抹额,一手的汗。 休息了那么一小会,她咬牙站起。 前面再度分岔,依然是有数十个入口,她择其一,正要迈步而入,突然间,一阵呼救声从另外一个洞口里传出,声声凄厉,在这寂静的洞穴里不住回旋。 第九十三章 黑蚁魔窟:联手 这声音她熟悉不过,就是那死对头程梦鸢。 两人结怨那样深,时间亦有限,风凝霜不想管,提步自走自的路。 程梦鸢的呼声越来越沙哑,越来越低,快要撑不住了的样子。风凝霜的脚步也越来越凝滞。 她是该死,但以这种方法死去,魏掌门应该也会伤心吧?毕竟是他得意的大弟子。 她想了想,还是退了回去,来到那呼声传来的甬道口,探头一望——好家伙! 里面密密麻麻的,刚破卵的小蚁、硕大的成年黑蚁、成千上万的黑蝶……可谓应有尽有,争先恐后朝程梦鸢祭起的火焰扑去。 这厮到底是怎么拉的仇恨?竟引来这么大大大大……一群怪? 口器发出的恶臭,燃烧过后的焦味,烧掉一部分黑蝶刚被烧掉,马上就有更多飞来,可谓前仆后继延绵不绝。其中还混有自带抗火属性的黑蚁,程梦鸢除了用火外,还要一边用剑进行物理攻击。这样肯定难以持久,她的灵力值蹭蹭往下掉,最后连灵力罩都无法维持,只能绝望呼救。 风凝霜躲在洞口一块石头后,看后面再没有什么魔物跟来了,突然从石头后跳出,一运灵力,三昧真火从后卷至,热浪与火焰瞬间充满整条甬道。 黑蝶专注眼前的猎物,浑没想到后方忽然传来强力攻击,猝手不及被烧了个透,只剩下那一大批抗火的黑蚁,同时转了身,愤怒地搜寻偷袭者。 风凝霜不等这些黑蚁有所动作,火焰一灭,祭剑诀同时运起,霜吟剑再度散开千万道剑气,一路绞杀过去。 狭窄的甬道简直就像为霜吟剑而设的屠宰场,每道剑气都落到了实处。几息过后,甬道堆满了一块块边缘齐整的肉块,前方程梦鸢的狼狈身影终于露了出来。 她坐在地上,湿发贴额,胸膛急速起伏,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前来营救她的人。 风凝霜收剑,走向程梦鸢。 “为什么救我?”程梦鸢脸色苍白地望着她。 “可能是心情还不错吧。”风凝霜笑笑。 程梦鸢沉默片刻,哼了一声:“你是不是以为救了我,我就会承你的恩,感谢你?” “感谢是个什么东西?值几个钱?”风凝霜笑着说,“我救你,是有交换条件的。” “什么条件?”程梦鸢哑着声音,汗水从腮边滴下。 风凝霜笑了一下:“想多了。我救你是有条件的。” “你刚才引了这么多怪,肯定是想求快,所以才一路直撞进来,我说得对吧?”风凝霜摊了摊手,说,“欲速则不达,你是没想到这些怪物能跟这么久,甩都甩不掉吧?你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的灵力还耗费了大半。所以,你必须和我合作。” 程梦鸢冷冷地道:“什么叫我必须和你合作?我凭什么一定要与你合作?” 风凝霜:“你想想看,纵使我们找到了蝶后的巢穴,只凭一个人的力量,真能杀掉蝶后、取下那枚卵么?” 程梦鸢一时语塞。 风凝霜本来在进洞穴前可以找幽雪和容凤珩组个队。但她从这二人的神色中看出他们都很想取得玉蝶卵,所以即便组队成功获得了玉蝶卵,也难以分配这掉落的唯一宝物,还伤了大家和气,不若各凭本事,自去寻找更好。 但是敌人便不同了,不必顾忌太多,更不存在伤和气。风凝霜从怀中掏出两株碧灵草,对程梦鸢说:“吃下这个,与我一同杀进去。取出蝶卵以后,我们两个出洞外再厮杀一场,决定这枚卵的归属。” 这条件很好,似乎也是眼下最优选。程梦鸢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接过碧灵草,边嚼着恢复灵力,忽然问道:“你不怕我会暗算于你?” 风凝霜耸了耸肩膀:“你是个聪明人。害了我,你也很可能葬身于此。损人不利己的事,你自己算算看划算不?” 程梦鸢没再吭声,吃完碧灵草后便稍打坐稍息。风凝霜亦在一旁歇息。 半刻钟后,风凝霜站起身来,道:“走吧!” 程梦鸢体力恢复不少,站起来以后就要径直往前面走,却被风凝霜叫住。 “别走那里,往这边来。”她说。 “你没来过,为何清楚走哪条路?” “这你不用管,跟着我走就成。” 这一路走来,风凝霜脑袋里就没有停止过思索那十六个字,经过一番观察,她终于理解其中“遇阻而下,九死一生”,是什么意思了。 这类洞窟越是往上走,其实越是凶险,而往下走,凶险小得多。 偏上的洞穴中,都是一些成年蚁,而她选择的洞穴则是偏下,大多是蚁卵,只要不惊动,当然比正面刚成蚁要好。只是大多数人会潜意识选择向上,越接近地面仿佛越踏实,但生机有的时候却恰是隐藏在黑暗中。 程梦鸢方才呼救的那条甬道,就是偏上的,所以都是成年蚁,危机处处, 程梦鸢沉默着,一路跟在风凝霜身后,转过一条条羊肠般的甬道,都是些蚁卵,大部分都还没有成熟,两人小心躲避行走,倒也十分顺利无碍。 “没想到还能有与你合作的一天。”程梦鸢声音有些轻。 风凝霜笑笑道:“心里很不甘愿吧?” 程梦鸢没吭声。 风凝霜也不再说话,两人默默行了百步,出了这条甬道,映在眼前的,是十四个洞口,高、中、低矮分布着。 两人在这些洞口前站定。 “我们没有时间试错。”程梦鸢说,“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不能再折返了。” 风凝霜点了点头,却没动作。 程梦鸢催道:“还等什么?”一指其中一个洞口,“就选这个,走吧。” 风凝霜扭头看她:“理由呢?” 程梦鸢:“蝶后虽然叫做蝶后,但其实是蚁后。蚂蚁习性爱潮湿,这个洞口的气流是最潮湿的,所以我认为蚁后就在最里面。” “分析得有道理。”风凝霜点了点头,指了另外一个洞口,“但是我选这里。” 程梦鸢忍着怒气:“你是专门跟我对着来是吧?” 风凝霜没答她,径直就往自己选的洞走去。程梦鸢呆立片刻,一咬牙,还是选择跟上风凝霜。 又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这甬道的坡度越来越陡,按理说,越往地下走,洞壁应该越潮湿,但这里反倒是越来越干燥,十分不寻常。 程梦鸢烦躁且纳闷,冲着风凝霜背影道:“你确定你走得是对的?” “嘘!”风凝霜做了个噤声手势,“小心点,应该马上就到了。” 程梦鸢只好跟着,风凝霜时不时耳朵贴地上听着,两人再如此走了两三里,道路转变成只能容一个人过的狭窄。幸好二人身材都苗条,勉强可过。 只是这里空气稀薄得要命,程梦鸢呼吸困难,头晕脑胀就要窒息时,突然间,一股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前面的风凝霜回身朝她招手:“到了!我没走错,就是这儿!” 程梦鸢混沌的大脑恢复清朗,走到风凝霜身旁,一看,顿时惊呆。 眼前居然是一道雄壮飞瀑,飞泄直下,直灌入下面一个深潭。但奇怪的是,瀑布落下时都会激起大片水雾,而眼前这瀑布别说没水雾,便是连声音都没怎么发出,那底下的黑潭仿佛是个黑洞,不止吞噬连声音,连光线和水汽也好像被吞没。 风凝霜争分夺秒往下爬,程梦鸢也赶紧跟上。 两人不敢随意不敢御剑而行,是不能确定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凶险,贸然用灵力只怕会有难以预见的后果。 往下爬时,风凝霜才发现这面山壁上密密麻麻数十个洞口,她们正是从其中一个出来的,就像蚂蚁从巢穴里钻出。 风凝霜边爬边想:傅天霁给她的描述果然很有帮助,这魔窟虽然经过了几个沧海桑田,道路有变化,但蝶后还是会选择最安全的地方产卵。 这瀑布就是最好的场所,极少有人能够找到这里。果然,几百年过去,新一任蝶后还是选择将产卵的地方选到了这里。 “上一次我进去时,蝶后就在黑潭边的一处洞穴里,这一次位置会否改变,只有你自己好好探索了。只是记住,那深潭是数千年的积水,万万不可惊动。”耳边响起傅天霁当时殷殷嘱托。 终于下到了地面,身旁就是黑如墨的深潭,程梦鸢也随之落地,有些口渴,见旁边就是潭水,走过去就想鞠水喝,风凝霜一把拉住她,低声说:“不可惊动这潭水,我们取了玉蝶卵就马上走。” 程梦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这里这样大,你可知道玉蝶卵产在哪里?” 风凝霜四处张望,半晌,一指瀑布腰部位置,道:“里面。” 程梦鸢差点翻她个白眼:“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还真以为里面藏着个水帘洞啊?” 风凝霜“嘿嘿”一笑:“是不是,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着御剑而起,飞入半山腰的瀑布中。 程梦鸢自然不甘落后,也随着冲进去。 一进到瀑布内,程梦鸢被浇了个透,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哪儿有半个洞口?正要嘲讽风凝霜,忽见她抽出剑,沿着一个方位做了个圆形切割,霜吟剑切石头如同切豆腐,很快便被她在山壁上切出一个圆形口,将石头往里一推—— 黑漆漆的一个洞赫然在眼前,深处却有一小簇淡青色的光芒,黑暗里温润清沁。 第九十四章 黑蚁魔窟:危机 程梦鸢一怔,身旁的风凝霜已经朝那光线奔去,她赶紧跟上。 到得眼前,见是一面土质松软的山壁,其上挖有个小洞,一枚白色的椭圆形蛋壳就在里面,壳内有绿光时而明灭,一个生命菡待破壳而出。 梦寐以求的宝物就在眼前,程梦鸢各种高兴激动,上前一步,就要去够那枚卵,风凝霜忽伸手一挡,“等等!” 程梦鸢脸色一沉:“等什么?我们只有三个时辰,不是说过出去以后洞外再厮杀吗?现在总得先要取下这枚卵吧?” 风凝霜:“动了这枚卵很可能会惊动蝶后,你想功亏一篑么?”说完,她转身找了个地方坐下,取出最后两株碧灵草,边吃边调息内力。 程梦鸢一想也是,走过去挨着她坐下,问道:“你还有碧灵草么?” “没有了,身上只剩四株,两株方才给了你,我食用的这两株,是最后的了。”风凝霜大大方方地回答。 程梦鸢沉默片刻,道:“你是怎么肯定蝶卵就在这瀑布里面的?” 风凝霜答道:“一个是看多了民间话本吧,许多洞天福地都藏在瀑布里面。再说,你自己也说过蝶后会在相对潮湿的地方产卵啊,那水汽最重的地方莫过于瀑布中了。还有,整个崖壁就只有这个洞口的石头,棱角最是尖锐。” 程梦鸢一个恍悟,道:“这几百几千年下来,这里的石块肯定都被瀑布冲刷磨圆了,所以有棱角的石头,证明是新近才有的——是蝶后挖开了洞口,再用新的石块填补进去的。” 她顿了顿,道:“呵呵,你还真的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风凝霜笑笑:“你也不傻,懂得在有人来的时候,才呼救。” 空气一下凝滞,程梦鸢好一会才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这里的洞穴四通八达,若有声音,基本上能够传去好远,而我一路走来,都不曾听见你的呼救,直到我出了那个甬道。”风凝霜耸了耸肩,像在说着一件很无所谓的事,“你应该感知到灵力的涌动,知道是有人来了。” 程梦鸢不说话了。 风凝霜接着道:“你一路杀进来,固然是贪快,但你绝不可能没发现黑蚁具有抗火的属性。你是因为当年魏掌门只比我师尊慢了半个时辰,与蝶卵失之交臂,你为他感到惋惜,特别想为他取下这枚卵,因而才轻敌冒进的吧?” 程梦鸢咬着嘴唇,脸色发白:“你若是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救我?” 风凝霜笑道:“你心知肚明,这是各取所需啊。我的修为虽然进步了不少,但和你相比,我还是差些。我借助你的力量,你也能借助我的观察力。取卵后出去再厮杀,岂不更方便省事?” “既然你说我的修为比你高,出去以后再厮杀,你岂会有胜算?”程梦鸢望着她。 “因为你和那蝶后比起来,还是你比较可爱。”风凝霜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程梦鸢冷哼了一声。 风凝霜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四肢,道:“我准备好了,你好了吗?等会我们都要付出全力哦。” “少来指挥我,我自然知道怎么做!” 风凝霜笑了笑,也不与她计较,走到那枚卵前,小心地、轻轻地捧起。 然而就在卵刚一被挪动,泥壁上方突然传来“叽”的尖嘶声,泥块扑簌簌地掉落——蝶后还是被惊动了。 风凝霜飞快地转身,将卵往程梦鸢的方向一抛。程梦鸢稳稳地接住,迅速放入自己怀中。 手中的卵刚脱身,风凝霜的头发便被一阵狂风卷得飘起,她刚转身,便见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破壁而出,硕大的翅膀,血红的眼睛,仇恨地锁定两名入侵者。 蝶后的翅膀剧烈再一扇,风凝霜先是就地一个打滚离开原地,而她原先站过的地面被蝶翅扇过,刨了个丈许深,泥土嘶嘶声响,冒出一阵白烟。 “小心点,这蝴蝶翅膀有毒!”程梦鸢喊道。 风凝霜爬起来,迅速往程梦鸢那边跑,同时霜吟剑出鞘,被她一下横在胸前,两人并肩而立,警戒地望着那只黑色大蝴蝶。 蝶后尖嘶一声冲她们而来。程梦鸢大喝一声,掌中三昧真火滚滚,风凝霜也运起同样的火焰,两道火焰混合在一起,烈焰滔滔,直往玉蝶烧去。 蝶后翅膀一扇,将这烈火扑灭一大半。但与此同时,程梦鸢与风凝霜也已开始动作,两人一人往左,一人往右,边跑边运起祭剑诀。 这边厢蝶后刚扑灭火,那边的千万道剑气已经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剑网,将蝶后罩在其中。 这一下的配合十分妙,火焰只是转移注意力的幌子,真正的杀招是在剑。两人所配之剑皆锋利,蝶后措手不及被剑气所伤,发出“叽……叽”几声尖叫。 四周的泥土又开始簌簌落下,风凝霜冲对面的程梦鸢喊道:“准备好,这怪物应该是在搬救兵了!”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的墙壁上,潮水一般的黑蚁从里面爬出来,密密麻麻的,瞬间铺满整个洞穴,也将两人的后路封了个严实。 危机在前,风凝霜想也不想的,从怀里掏出一大簇烈焰鸟的羽毛,施法在空中一撒,烈焰神鸟独有的火焰顿时喷薄而出。 程梦鸢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风凝霜也正好看向她,忙中不忘打趣:“果然没猜错,师姐你真正的修为,已经上升到黑焰灼火了啊。” 这一次,程梦鸢掌中涌动的不是三昧真火,而是黑得诡异的烈火。 果然不逼到绝境,谁也不会轻易亮自己的底牌。 程梦鸢沉脸不说话,风凝霜也收起心施法——洞内烈焰滔滔,火光汹涌,黑蚁们再是抗火也禁不住这样的高温,烧焦味频频。 半炷香以后,火焰逐渐小了,潮水般的黑蚁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尸体都烧了个透,只留一地黑尘。 黑焰灼火本就是阶段极高的火焰,加上烈焰神鸟的纯炎真火,蝶后也被伤得不轻,落在地上,翅膀微微颤抖。 风凝霜双指一并,霜吟剑带着毁灭之力,流星般朝蝶后刺去。 这一瞬间,风凝霜闪过一丝念头—— 蝶后常年住在这洞窟之中,与世无争。只为了人们的欲望,要取它产下的卵,在取的过程中还要将它屠杀。然后再有新一任蝶后,产下新的卵……生生世世永无尽头,历任蝶后无一只能够看见自己辛苦产下的卵孵化出的孩子…… 她这一念不忍,霜吟剑受她思想的影响,去势迟缓了些许,蝶后突然奋力一扇翅膀,从地上振翅而起,翅膀疯狂地扇了几扇。 “小心!”程梦鸢叫道。 这一次蝶后的攻击与以往不同,黑蚁被灭,它察觉已到生死存亡之际,于是将翅膀上所有的毒粉尽皆散出,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碎屑般充满整个空间。 两人连忙运起灵气罩抵御。 面前的蝶后疯狂扇翅导致气流急剧,两人一时没法靠近,连祭起的剑也像遇到一面风墙无法进入。加之灵气罩一运,灵力大量消耗,程梦鸢方才施过黑焰灼火,此刻再没有多余的力量升起第二次。 二人顿时被动,程梦鸢朝风凝霜大喊:“快想办法!” 风凝霜突然放弃所有攻击,屁股往地上一蹲,居然开始刨土!一堆堆土从她屁股下飞扬出来,像狗刨似的。 程梦鸢傻了眼。这家伙修的又不是属土的法术,这是想干什么? 只见风凝霜从怀中掏出一根像人参一样的东西,居然开始种、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程梦鸢崩溃了。这种时刻,是考虑绿化问题的时候么? 风凝霜将根种好,土一推,“成了!” 程梦鸢抓狂,就要破口大骂,只见地底下迅速涌动着什么,像蛇一样往蝶后的方向蜿蜒游走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程梦鸢第一个字刚骂出口,风凝霜种“树”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海碗那么大的洞口,她想也没想,将剑一收,一下子跳了进去。 程梦鸢莫名其妙,却听面前传来怪响,循声望去,蝶后身下的土地里不知何时冒出了伸出一截剑锋,直直往上一捅,“噗”的一声,尖锐的剑锋插入了蝶后臃肿的腹部。 蝶后一声尖嘶,腹部迸出大量青绿色的血液,摔在地上,身躯抽搐,翅膀越扇越慢……死去了。 程梦鸢目瞪口呆。 地道里伸出一颗脑袋,是灰头土脸的风凝霜,呸出一口土,朝程梦鸢笑了一下:“谢谢你刚才帮我吸引蝶后的注意力。” 程梦鸢这才散去灵气罩,一下坐在地上,汗透衣裳,气喘吁吁,瞪着眼睛问:“刚才那是个什么东西?” 风凝霜嘻嘻一笑,道:“芦笋根啊!” 所谓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她在来之前不止备了碧灵草,乱七八糟不知有用无用的宝物也带了一些。这芦笋根是她跟芦笋姐姐千讨万讨要来的,果然派上了用场。可见法宝无大小,只要善用就是宝。 程梦鸢瞪眼看她,老半天,才说:“很好!” “过奖过奖。”风凝霜随口应道。 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她忽然向程梦鸢伸出手,“师姐,蝶卵你还是先给我拿着吧。反正你修为比我高,也不怕我耍什么花招呀!” 程梦鸢笑了笑:“好。”说着,探手入怀取出这卵。 风凝霜就要接过,程梦鸢眼眸中一丝凶光乍现,垂在身侧的手,双指一并,佩剑随之运起,从后方刺向风凝霜。与此同时,她脚尖一点,身形一拔,往后一退,猛然出了瀑布。 谁知风凝霜的霜吟剑比她更快,一个御剑,站在剑上,也急速往瀑布的方向飞去。 两人几乎是同时飞出瀑布。 程梦鸢一击不成,熟稔地召唤回剑,稳稳当当往剑上一站,抢先风凝霜四个身位。 风凝霜追在程梦鸢身后,只见灵力已经枯竭的程梦鸢突然掌心白光大涨,她一惊,迅速御剑,往旁边一躲。 然而,这道灵力光柱击向的方向,却并不是她,而是下面那个深潭。 黑得不见底的深潭。 “轰”的一声,千丈水雾被激起,将风凝霜生生地一阻。 与此同时,程梦鸢已经飞回来路,在洞口边手圈起喇叭状,朝她遥笑着呼喊:“小师妹啊,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我就知道,作为上一届蝶卵获得者的徒弟,你肯定拥有最多的信息。我果然没赌错!” 她笑得花枝乱颤,原形毕露:“抱歉哦,我是故意向你呼救的。那点怪,岂能拿我怎么样呢?” 风凝霜咬牙切齿:“好你一个程梦鸢!” 程梦鸢大笑,用掌一拍头顶,大片石块落下将洞口堵了个严实,还顺便结了一道结界,这才大笑着离开。 她心情实在爽得很,取下玉蝶卵,顺带还解决了一个死对头,一举两得呢! 身后的黑潭里,传来阵阵的吼声,大地震动。 方才她假意要鞠水喝,为的就是要麻痹风凝霜,让她以为自己不知道这黑渊的秘密。 其实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她在蜀山的日子比她还要长,早在很久以前,她就从藏书阁书中得知,这魔窟里有个黑色深潭,里面沉睡着一只上古怪物。 第九十五章 黑蚁魔窟:错身 程梦鸢沿原路飞回,这一段段的甬道在来时都清理干净了,剩余的一点小怪被她的黑焰随手一燎,也成了灰。 她并非灵力枯竭,相反她还留有大量的灵力。那傻子风凝霜还给了她两株碧灵草! 程梦鸢想到这里,狂笑不已。 风凝霜这女人自恃聪明,想趁她“落难”时,利用她与她组队,其实这一切早在她计划之内。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风凝霜就合该葬身在这个魔窟里。 她击往深潭那一掌,已经惊起那头沉睡千年的怪物,纵或那山壁上还有其它生路,风凝霜也绝对不够时间一一探寻。 退一万步说,纵使她侥幸找到另外一条出口,也绝没有这条来路顺利,有数不清的黑蚁需要除掉。而且时间亦仅余半刻钟,风凝霜的灵力已至极限,绝无可能及时离开。 只要三个时辰一到,界碑就会关闭,风凝霜将永久葬身在此,化作那些森森骸骨中的其中一具。 ** 在程梦鸢自鸣得意时,却绝猜想不到此刻风凝霜的状况。 那千丈水雾被激荡起,程梦鸢阻拦掉退路时,她已经看准山壁上其中一个入口,想也不想地飞入。 霜吟剑在脚下发出淡淡荧光,风驰电掣般飞着。这条甬道竟然没有一只怪,可算是畅通无阻。 她亦是大笑出声——和程梦鸢合作? 她与程梦鸢几番交手,早就清楚她的秉性。她算计她,那她不如将计就计。 蝶后她一个人的确没有把握对付,干脆借助她这股东风,佯装中计。其实,早在面对那十四条甬道时,她站定观察思考的那老半天,已经锚定了这条安全的道路,而她与程梦鸢走的那一条,只是一个次之的选择。 与虎谋皮也要狡兔三窟。 风凝霜笑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 ——一枚淡青色的卵,赫然与程梦鸢那个一样。 在蝶后洞穴内,她上前去取这枚卵时,趁背对着程梦鸢,利用聚仙大会上赢来的小宝物“照葫芦画瓢”,飞快复制出了一枚一模一样的卵。然后在蝶后出现的当口,假装下意识将那枚赝品抛给她。那样危急的时刻,程梦鸢肯定想不到她会做小动作。而真的玉蝶卵,早被她藏入了自己怀中。 如今程梦鸢正揣着一枚“假卵”,还不自知地得意吧? 深潭里的怒吼声越来越大,不知是什么怪物,她不敢怠慢,霜吟剑载着她呼啸往洞口飞去。 掐掐时间,应该足够。 虽然预判了程梦鸢的预判,顺利带出了蝶卵,但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安,又说不上是哪里。 ** 傅天霁站在洞前,虽看起来面无表情,但负在身后的手已经拽紧了拳头。 场上已经出来了五百七十一人,容凤珩和幽雪都在其中。 这些都是非常明智的弟子,限时内找不到蝶后巢穴,也就循时退了出来。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这一个个的出来,却迟迟不见风凝霜,他五内如焚。 就在这时,洞穴里突然传出一阵气流波动,他神色一凛,心底陡生一股恶寒。 这是极浓重的魔气。比以往他见过的所有魔物更甚。 魔气的来源就是那黑渊,他纵然是修为过人,在取卵时,也不曾去惊动那一潭深水。历任取得过卵的弟子,也未听得谁惊动过这深潭。 因蜀山的书籍有记载,这潭底沉睡着一头上古怪物。但具体是什么,没人知道。 空气里魔动更加频繁,很快,整座洞窟都在颤抖。 “呼”的一声,洞内飞出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汗流浃背,一出洞口就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是程梦鸢。 傅天霁一见她,便大步迈上,一把揪起她,厉声喝问:“我徒儿呢?” “我不知……”程梦鸢慌乱地垂下眼眸,掩盖眼中的惧怕。 “胡说!你身上有她灵力的残留。说!她人在哪里?”傅天霁不废话,手一用力,立时捏断她一根指节。 程梦鸢一声惨叫,痛得死去活来:“是……是她救了我,然后我们联手找到了蝶后的巢穴。在交战时,不小心激起了那潭水……我们被水雾隔开,走、走散了……” “她在哪里?”傅天霁厉声喝道。 “我不知道,我们走……散了。”程梦鸢痛得死去活来。 傅天霁明知她说的话不全是真的,但他没时间了,手上一个用劲,啪的一下,拧断了程梦鸢左手另外几个指节,像丢破沙包一样将她丢到一旁。随之对一旁打坐的幽雪说:“随我来!” 幽雪二话不说,马上站起随傅天霁来到那第五个洞口。 程梦鸢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捂着左手断裂的指节,痛吟不已。 洞口前,傅天霁一指界碑,吩咐幽雪:“我进去寻她。你在这里守着界碑。” 幽雪:“是!” 傅天霁:“我渡你一成灵力,在我出来以前,让这个入口维持着开放状态。” 幽雪点了点头,立马盘腿在界碑前一坐,祭起灵力,白光源源不绝涌向界碑,上面逐渐淡去的血指印立时变得清晰。 傅天霁举起右掌往幽雪背后一按,直接将一成灵力渡入了她体内,助她维持。接着,他咬破自己指尖,在界碑上划字,谁知那界碑却并不留下他写的一笔一划,最后一笔刚写完,字也全蒸发消失掉了。 “先祖立下的血誓,还真的只能容弟子进入。”傅天霁神色冷肃,“既如此,只能硬闯。” 他身形一闪,站上石阶,直接面对当年他曾到过的洞口。 洞口立时弥漫起一层血雾,手一触上便发出呲呲电光声,一个血色骷髅头凭空凝出。 这是蜀山的禁术,也是对妄想进的非弟子的警告与威慑。 幽雪看了他一眼,终是一句话没有说,收回视线,专心维系界碑。 傅天霁的话,她从来不会违背,她知道他做一切都有他的理由,遵照着去做,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和报答。 在来到蜀山前,那些在人间凄惨流离的日子里,是他将她解救。自此,无论他守着多少孤独的秘密,在他的背后总有她默默守候。 不盼他回头,不盼他能感动,只想这样默默看着他。 就如同现在这一刻,她看着他的背影孑然站立,掌中灵力大炽,肃杀的裂空隙霜从天而降,血骷髅头被他庞大的灵力所粉碎,然后,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口。 ** 香熄灭,三个时辰到。 此刻除了幽雪那个洞口,其余洞口皆轰隆隆作响,石门开始闭合,强力的结界随之升起。 蜷缩倒在地上的程梦鸢好不容易给自己的手指上完续骨膏,痛中享受那丝畅快——那女人,死定了。 一个淡青色的身影忽然风一般冲出,在那石门闭合得仅剩一人的距离,这身影飞出,口中大喊:“师尊!我回来了!” 场上众人皆惊。 急得团团转的容凤珩一见她,马上将她拉到一旁,低声说:“你怎么出来得这么晚?师叔刚刚才进去找你了!!” “什么?!!”风凝霜一惊。 “他进去找你了。”容凤珩眉头紧蹙忧虑重重,又像自我安慰,“不过应该没事,他若是找不到你,会出来的。他让幽雪守着其中一个入口了。” 风凝霜连连跺脚,焦躁道:“怎么可能会没事?他现今的身份又不是弟子,要破誓约进去肯定要费巨大的灵力,况且——” 况且那黑潭里的怪物已经苏醒,情况十分不妙。 她来不及解释,转身飞奔向第五个入口,远远地就瞧见盘腿在维持界碑的幽雪。 幽雪额头上尽是细密的汗珠,三个时辰已过,维持洞穴的开放需要大量消耗灵力,若不是傅天霁渡给她一成灵力,她已无法支撑。 风凝霜没有停留,御剑直冲进去:“我进去找师尊,很快出来!”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幽雪眼神坚定,点了点头。 ** 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又再二度光临,风凝霜还来不及感慨,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飞行中的身影生生一顿,她转过身来,只听洞口传来轰隆隆的声响——那洞门,居然在加速闭阖。 她大惊,还未及反应,只见洞口探出一张苍白阴桀的脸。 程梦鸢。 程梦鸢狞笑着,将幽雪的脸捏了过来,幽雪眼眸闭阖毫无反应,显然是维持界碑时无暇顾及身周情况,被程梦鸢偷袭,晕了过去。 “你还真的是偷偷摸摸,一如既往!”风凝霜狠狠地啐了一口。 程梦鸢扒着洞口冲她疯狂大笑:“你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出来。你是要进去找你师尊,还是要独善其身?哈哈哈哈哈……” 没有了灵力维持的界碑,石门闭合的速度很快,轰隆隆的,眼见就要剩一条缝。 风凝霜感到自己犹豫了一秒,就这一秒时间,石门关至仅剩一线缝隙——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出去的机会。 她索性取出怀中那枚真的玉蝶卵,扬了扬,喊道:“真的在我这里,程梦鸢,你拿个赝品做梦去吧!” 程梦鸢立马脸色就变了,扒着洞口咬牙痛骂:“臭女人,你居然——” 石门轰隆一声阖上,也将程梦鸢的话一并隔绝在外。整条甬道漆黑无比,如同来时。 风凝霜转身继续往前飞。 如今她只剩一条路,就是与傅天霁会合。 在这漫长的甬道飞行时,她心中盘踞着一个疑惑: 为什么石门关闭、程梦鸢问出那句话时,自己会犹豫?傅天霁这样不顾一切地去找自己,甚至不惜违背先祖誓约也要破洞而入,而自己在进退之间,居然会犹豫?! 她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也是不敢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是不是有所保留? 洞穴深处传来吼叫一声盖过一声,风凝霜神色一凝,敛起心思,往黑潭的位置直飞而去。 第九十六章 黑蚁魔窟:相繇 她能肯定傅天霁就在黑潭附近,那里是危险的核心,他会第一时间前往那处寻自己。若要在最短时间内与他会合,那黑潭是唯一选项。 她循着之前的路呼啸往前飞,眼见就快要到黑潭,突然间,那闷吼声一变,变得破钹相击般尖锐刺耳。 四周洞壁被这音浪震得颤抖,砂石簌簌落下,她看见数不清的黑蚁从缝隙中爬出,却全部无视她,只顾慌乱地往反方向逃窜。 她在黑潮中逆飞,护体灵气罩对这声音不管用,她只能撕下布条塞住耳朵,压下恐惧,咬牙继续往前飞。 愈近黑潭,刺耳声愈大,犹如金属剧烈摩擦,一路上已再见不到半只黑蚁,连偶尔碰到的蚁卵都被这声浪震碎,未出生的黑蚁裹着乳白色的粘液,死在壳内。 一路狼藉,她终于飞回到了深潭。 眼前水雾弥漫,到处是白蒙蒙的一片,她看不清情况,只能运气丹田,在那尖嘶的吼叫声间隔里,大声呼喊:“师尊——师尊——” 一只大手突然从后将她嘴巴捂住,紧接着将她往后一拉,飞落到一个洞穴里。 她身子刚立住,就见眼前傅天霁的脸庞凑了过来,神色凝重,缓缓摇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风凝霜点了点头,他的大掌之上,她的眼眶微微发红,欣喜地望着他。 幸好他还在这里……还好好的! 捂着她嘴巴的手放下了,傅天霁拉着她往后退几步,将她护在身后,警觉地盯着水雾深处。 他看起来甚至没有时间与她寒暄。 风凝霜目光越过他肩膀,只见外头一片白茫茫,十分安静,这才发现那尖锐的声音已不知何时停止了,空间中只惟余乳白色水雾,在不安份地上升、下沉…… 片刻的诡静后,突然“茻”——一声巨吼,比方才更尖锐百倍的音浪。 四壁皆震,空气都似在颤抖。 尖锐的声音从风凝霜的耳膜直刺进去,灌进大脑,在脑壳里横冲直撞。风凝霜死死捂住耳朵,脑袋快要爆掉,傅天霁回身抚上她的后背,醇厚的灵力灌入她体内,这才助她缓解过来。 巨大的尖嘶过后,水雾也散尽,风凝霜这才看清眼前景象,双腿没能控制地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那黑渊上方,居然腾起了一条大得无法言喻的蛇。 说是一条,又不尽正确。 这蛇有九个头,每个头连有百余丈的身躯,九条身躯蜿蜒扭动,汇入中央那比南天门柱子还粗的躯干。蛇口一张,便发出金属铙钹似的尖吼,上下两排尖锥细长的蛇齿,粘稠的唾液拉出白丝,黑红色的信子从喉咙深处伸出,萤黄色的瞳孔,四处搜索入侵者。 风凝霜一身鸡皮疙瘩下不去,抖抖地问:“这……这是个什么鬼?” “相繇。”傅天霁沉声说。 风凝霜心底一寒——相繇?传说中的上古妖兽? 相传相繇是共工之臣,九首蛇身,身躯大得能同时在九座山上觅食,它所经之处,都会成为渊泽,水味苦涩,人和兽都无法居住。后来被禹所杀,血液浸染土地,腥臭不散,五谷不生,大禹还筑台成池,将这方被血液浸染的土地镇压,位于昆仑北。 真没想到这怪物真的存在,且还没死?! 风凝霜咽了口唾液,一拉傅天霁的袖子:“师尊,咱们赶快走!”这种上古妖兽肯定强大到没边,最好就是趁它还没发现他们,赶紧跑路。 “幽雪守的那个出口,是否已经关闭?”傅天霁说。 风凝霜一怔,点了点头。 傅天霁:“那便走不了。”他望着相繇,垂在身侧的手,掌心已开始凛凛泛光。 风凝霜知道他要做什么,一下抱着他的腿:“不要去——” 傅天霁转过身,半蹲下来轻轻抱了她一下,低声说:“相繇醒了,我们无论怎样躲,都会被它寻到。还不如尽力一搏。” 风凝霜眼眸微阖,片刻后双眼一睁,咬牙道:“好!”说着便扶着洞壁站起,准备与他并肩而战。 傅天霁微微一笑,拍拍她肩膀:“我一个人即可。你在这里看着。” 不等她回答,他忽然纵身往外一跃,立在木剑上,衣袍在风中翻滚,刹那间,他手上就凝出一条足有十余丈长的蓝色冰锥,尖端寒锐,被他一掷,精准快速地刺向其中一个蛇头的眼睛。 蛇的弱点一般就在眼睛,他这一下去势快又狠,眼见就要扎中,斜刺里突然一条蛇躯扫过来,一下便将那冰锥扫落,噗通一声掉落潭水里。 相繇九头相顾,可谓是没有视觉死角,傅天霁第一击未能将它击中,九只蛇头便同时发现了他,血盆大口一张,冲他发出尖锐的吼声,一声比一声更尖锐。 又是这种声音。风凝霜死死捂着耳朵,饶是被傅天霁的灵力护着,她还是难受。这种频率的声音足以损伤内髓,若是换作普通人,早就七窍流血,不死也疯。 音浪中心的傅天霁却毫不为所动,御剑飞到另外一个方位,那九个蛇头紧随其后,其中三头口吐出烈火,另三头喷溅毒液,剩余的三头径直朝他咬来,来势汹汹。 风凝霜紧拽拳头,手心里全是汗,不是不想上去,只是以她现在的修为,上去就是拖后腿送人头。 傅天霁十指连番变幻,低吼一声:“九天重霜!” 四周气温骤然下降,漫天飘起霜雪。所有霜雪六角皆尖,薄而锋利,充斥空间的,还有如棉絮般的淡蓝色雪花,这雪花一落到其中一个蛇头上,瞬间就将它冻在了深厚的冰层中。 雪花凝固,飞霜绞杀,这便是九天重霜凌厉之处。 眨眼间,三个蛇头已经被冰住,剩余的蛇头在这漫漫风雪之中无处可躲,也眼看就要被冰封住。 风凝霜刚松一口气,骤见其中一个蛇头仰天发出一声巨嘶,身躯猛烈地一抖,身上的厚冰开始便喀喀地出现裂缝,不消一会,一块一块的冰掉落,九个蛇头配合着,将那绞杀而来的飞霜全部挡开。 相繇重获自由,身上的蛇鳞不止没有被锋锐的霜雪切割,反而洗得发亮。 风凝霜一拍脑袋瓜,反应过来——对,这蛇常年盘踞在深潭底,肯定不怕水寒系术法啊!! 她想到的刹那,傅天霁也想到了,闪电般飞往她所在的洞口,呼道:“霜儿,剑借我一用。” 风凝霜想也不想,将霜吟剑解下,隔空朝他一抛,忙中不忘大喊:“本就是你的!何来借一说?” 傅天霁眼中微不可查地一恸,接下霜吟剑,转身御剑直飞那九头蛇,至于那柄毫无生机的木剑,早被他抛下。 霜吟剑一到傅天霁的手上,立马像活了过来,从剑身到剑柄都变了个模样。剑柄两条冰蓝色的巨龙在缓缓盘旋,剑刃微泛蓝光,尽映日月。 傅天霁双手剑诀变幻,动作快如闪电,空间中竟然隐隐响起龙吼声,声声威凛。 蛇最是怕龙,龙吼一出,所有蛇躯立马警觉地直起,全身的鳞片竖了起来,如临大敌。 傅天霁一挥剑,直指前方,但见剑上骤然出现一条龙影,在剑里不断游走,不消片刻,蓝光一闪,一条冰蓝色的龙居然凭空出现,就盘踞在九头蛇的上方,俯首朝那九个蛇头怒吼。 风凝霜看呆了。 魏琰玉说过,火系最高术法是化龙真焰,是一条黑龙;如今这条蓝色的龙,是不是也对应着水寒系里最高的术法? 她眼睛还没看过来,傅天霁已经趁冰龙吸引了蛇头的当口,迅速变幻剑诀,霜吟剑蓝光大涨,唰然飞向蛇躯,速度快得不像话,肉眼只能见寒光频闪,根本不知闪了多少下。 下一瞬,相繇定住了。 五个蛇头齐刷刷地掉了下来,露出脖子齐整血红的切口,腥臭扑鼻。 剩下四个蛇头登时发出一阵不甘且愤怒的吼声,口吐烈焰与毒液直朝傅天霁咬来。 傅天霁将剑一收,御剑躲开,在飞行的当口双手连续变幻,掌心光芒大炽,头上那条冰蓝色的巨龙受他驱使,一下子冲下,将剩余那四个蛇躯一绕、一绞,与此同时,重重冰雪自冰龙口中喷出,比九天重霜更为凌厉,瞬间就冻住这几个蛇头。 只听“嘣”的一声——龙躯使劲一绞,蛇头全数碎裂,蛇躯徒劳地在地上弹着挣扎几下,不动了。 …………风凝霜看傻了。 半晌,脑海里只闪过一句:天涯霜雪霁寒霄,三峡星河影动摇。 有点能理解人们赋予他这句话的意思了。 此刻的他,手执长剑,如霜的银发与广袖一起飞扬,英姿绝世——她心里不觉升起一个疑问:这样出众的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到底为什么会喜欢自己?难道真如他所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 并非妄自菲薄,只是此刻她望着傅天霁和他手中的霜吟剑,心里有些空,像什么地方破了个洞——可明明这场战斗已经决出胜负,自己应该高兴才对啊! 她望着地上那几个破败的蛇头出神,突然间,一下惊起,冲傅天霁焦急大喊:“师尊,还有一——” “个”字还未喊出,山壁中一阵砂石飞扬,一条硕大的蛇破壁冲出,血盆大口一张,闪电般朝傅天霁咬来。 傅天霁解决了八个蛇头,却一时不曾查第九个蛇头、也就是中央那条最大的蛇,早就躲了起来,在他收回冰龙之际,一下破壁而出,从后袭击。 说时迟那时快,傅天霁脚尖在霜吟剑上一点,往上一跃,一个祭剑,将霜吟剑紧握在手,身子未转,手腕一翻,反手一刺,又快又狠! 风凝霜见那蛇口已抵达傅天霁背后,却被他的霜吟剑反手一捅,一下深入眼睛,然后他握着霜吟剑——一路割下。 一条大蛇,竟硬生生被他开膛破肚。 风凝霜:………… 她揉揉眼睛,拍拍脸庞,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这坨冰块是不是强得有点过分?这可是相繇诶! 傅天霁飞回洞中,见她木呆呆的样子,便伸手弹了弹她额头:“丫头,怎么了?” 他声音里有一丝疲惫,风凝霜抬头看他,只见他身子晃了晃,突然往她肩上一伏。 风凝霜大惊,赶紧扶住他,手摸到他后背,似有些粘腻,举手一看,一手的黑血! 她大惊失色:“师尊,你——” 那狡猾的相繇,到底还是咬中了傅天霁! 傅天霁迅速点住自己身上几大穴位,道:“无碍。这点毒,为师我还是承受得起。” 风凝霜急得满头汗,怎么可能没事?这可是相繇,是上古的毒物啊! 身上没有带任何祛毒的药物,必须先设法出去,她正搜肠刮肚地想办法,突然间,洞穴深处传来“啪啪啪”的鼓掌声…… 第九十七章 黑蚁魔窟:来者 伴随掌声响起的,还有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声音很好听,但是风凝霜却跟见鬼了一样,冷汗顿出,一把架起傅天霁,转身就要跑路。 前方腾起一股赤红色的烟雾,很快凝实出一个身影——唇边美人痣,妖娆的身段。 竟是魅魔。 “哎,你们怎么一见我就要走呢?”魅魔娇笑着,又对傅天霁抛了个媚眼,“傅上仙,你刚才杀相繇的那一幕,哎哟哟,那身手,简直快迷死我了呢!” 傅天霁好像对她的出现并不太意外,冷冷地说:“不想死的话,最好给我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他话音刚落,整条甬道里突然霜雪重重,朝魅魔呼啸翻卷而去。魅魔一凛,往后退了几步:“九天重霜?你居然还有这种余力?” 她挥袖抵挡,怒吼的霜雪很快将她遮盖,便在此时,傅天霁一下搂住风凝霜,带着她飞速退出这条甬道,很快飞入另外一个挨近水边、位置偏僻的洞穴。 刚一入洞,傅天霁便一下半跪在地,一口血箭吐出,泼溅在石壁上,黑如浓墨。 风凝霜的心陡然一沉,即刻上前扶住他,让他靠着石壁慢慢坐下,便去摸他的脉搏。 她的指尖寒凉颤抖,傅天霁嘴角一丝笑意,安慰道:“别怕,没事的。” 风凝霜好不容易才让手稳定下来,把准了脉搏,一颗心才稍微放下。傅天霁修为果然过人,虽然中了相繇的毒,但刚才那口血已将毒逼出一部分,一时不至于致命,只要出去后及时解毒,再假以时日调养,应无大碍。 但魅魔怎么会突然出现?这黑蚁魔窟明明是蜀山之人才能进来的地方,她到底怎么进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太多疑问,但没时间想了,风凝霜拾起地上的霜吟剑,一抖剑身,就要出去。傅天霁拉住她,低声道:“别去。那女魔头一时也找不过来。且等我调息片刻。” 他阖目盘腿,双手端平,缓缓升降,如此几次,眉间的黑气也慢慢消退。风凝霜见状,刚要松口气,突然外间又飘来魅魔勾魂般的笑声:“傅上仙,别躲呀!不为你自己考虑,也为你那亲亲徒儿考虑考虑呀!你和我还能有一战,她可不是我的对手哦!” 风凝霜一咬嘴唇:“她找过来了。” 几十个洞穴,这女魔头居然这样快就找到他们所在?风凝霜无暇想别的,飞快取出怀中的玉蝶卵,递到傅天霁面前:“师尊,服下它。它能够帮助你恢复灵力。” 傅天霁先是渡给幽雪一成灵力,又耗费大量灵力破蜀山禁制而入洞,继而再杀上古妖兽相繇,能撑到现在而不倒下,已是奇迹。这种危难时刻,也只有玉蝶卵能助他恢复灵力了——也幸好是她获得了这枚卵。 傅天霁睁开眼,望着她:“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宝物么?” “是。”风凝霜心急火燎地说,“可是都这时候了,不必再分你我。我的修为再精进一百年,也不是那女魔头的对手。可是给你就不一样了。快!吃下它吧。” 傅天霁心知也没更好的选择,于是接过风凝霜手中的玉蝶卵,将它放到嘴边,张口要咬之际,脸色骤然一变,将这枚卵用力地一甩—— 那卵登时撞到对面洞壁,再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风凝霜懵圈。 此时,破裂的蝶卵里突然“爬”出几只黑色的触手,像蛇一样,朝他们蜿蜒游动而来。 风凝霜一见这触手,立马想起当日在魅魔口腔里,就是这些触手差点将她与那晦气的皇帝老儿拖向深渊,那种恶心感她至今没忘。 “这卵,是假的。”傅天霁一挥手,将这几条触手碎成冰粉。 风凝霜反应了过来,终于知道此前那不安的感觉是什么了。 ——她们杀蝶后的过程,太过容易。 想当年傅天霁是何等的天之骄子,杀蝶后还是颇费了一番周章。而她与程梦鸢联手,在相互都不算是尽全力的前提下,竟然就杀了蝶后? 当时她就觉得有点怪,可是又因为被惊喜占据了心灵,没去想太细。幸好傅天霁发现端倪,否则服下的话,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她后怕着,正要说话,一股红烟蓦地腾起,魅魔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洞口。 风凝霜身形一闪,挡在打坐的傅天霁跟前,盯着魅魔:“真的玉蝶卵,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魅魔歪了歪头,悠然道:“怎么能叫偷呢?这卵上面刻了谁的名字么?” “所以,那枚卵已经被你吃了?” “好东西岂有留着的理由呢?”魅魔一拂秀发,笑得风情万种。 真的蝶卵果然是被这女魔头吃掉了。风凝霜大脑飞速运转—— 眼下先别管这女魔头怎样进来的,真的玉蝶卵既已被她吃下,那她的功力绝对比之前更恐怖百倍。自己若贸然上去,别说不是她的对手,更有可能再度沦为她的人质。 必须另想办法! “那蝶后又是怎么回事?”风凝霜紧握拳头,像不甘心地问。 魅魔一手叉在纤细的腰间,眼瞳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小姑娘,你见我也不止一回了。不妨猜猜看?” 风凝霜:“是你的诡魅术么?” “不错,那个东西早被我杀了,跟你们交手的,不过是我诡魅术所操纵的牵线木偶罢了。”魅魔拨弄着殷红的指甲,低笑着。 风凝霜:“你怎么进来这里的?是谁助你进来的?” 魅魔“讶异”道:“哎哟,这话问到关键了,嗯,你来猜猜看,是谁助我进来的呢?”她反问过去,笑得魅惑。 风凝霜本是随口问,闻言顿惊。魅魔悠然地接着说:“小姑娘,你还想为你师尊拖延多少时间呢?”她媚笑起来,迈步走向傅天霁。 风凝霜上前一步:“你就算杀了我们,你也会死!” 魅魔脚步一顿。 “蒙滈山那次,救走你的人,便是主使这一切的人吧?你不过是它的一条狗!在完成任务以后,你便毫无利用价值,下场绝不会好。你既有这种身手,何必为他效力?不如远走高飞,自由自在岂不是更好?” 她没指望这番天真的话能打动魅魔,不过是想为傅天霁争取哪怕多一点点的时间。 魅魔好像被戳中笑点,大笑说:“狗?毫无利用价值?哈哈哈哈……我说你大可不必用你人类那套思维放在我们身上。我们是‘妖’,但是‘妖魔’两字,却是你们人类给我们的称呼。立场决定本质,在我们看来,你们人类才是真正的‘妖魔’!” “你们人类标榜正义,其实不过都是想制霸一方。国与国之间争战、族与族之间倾轧,流着同胞的鲜血,踏着同胞的尸体。而我们妖虽然坏,却坏个明明白白,纵使算计,也是直接明了的厮杀。你所说的‘利用’,我却甘之如饴!我巴不得他再利用我多一些,便就是一条狗,也总比你们这些丑恶虚伪的人类强!” 风凝霜沉默了。她忽然想到阿瑶,是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缺陷:苦毒、争竞……这都是躲避不过去的人性缺陷,魅魔的话似乎也没有错。 真正的救赎在哪里?这个答案她一直不知道。 “不要听她偷换概念。”傅天霁的声音忽然响起,“人类即便有缺陷,审判也不是由你们来做!你做狗的价值,就是死!” 第九十八章 死别 风凝霜转过身,见打坐中的傅天霁已站起,眉间黑气消弭,神色如初——她喜极。 魅魔惊讶道:“哎呀,你看起来恢复了不少呢。” 傅天霁冷冷地说:“杀你,一成灵力足矣!” 他不废话,话音一落,掌中白光大涨,肃杀的霜雪纷扬而至,呼啸着朝魅魔卷去。 魅魔不敢托大,往后退几步,手挥舞间,一堵黑红色的魔气墙凭地而起,将霜雪挡在外。 “傅天霁,当年我能够杀你,现在一样能杀你。”这堵魔气墙后,魅魔森然说道。 风凝霜闻言一愕——这话何意? “当年是我一时大意,才让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如今是你该死的时候!”傅天霁杀意蒸腾而起,广袖翻卷,大喝一声,空气中的霜雪急速涌动,翻滚之间,顿成猛烈的暴风雪,朝魅魔层层切割而去,将她身前那魔力罩切割了个干净。 魅魔措手不及。 她是服下了玉蝶卵,功力不可同日而语,但她与傅天霁的级别还是差太多。傅天霁能杀上古妖兽相繇,她比之相繇不知逊色多少,若不是傅天霁灵力消耗太多,此刻她已是一具尸体。 她退了两步,瞅着那呼啸来临的霜雪,不闪也不躲,突然……笑了! 此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 傅天霁突然停住一切的攻击,低头望向胸口—— 一截黑色的触手从他胸膛里“伸”了出来,血淋淋的五指,在空中乱扭,大量的鲜血从他胸前落下,滴滴嗒嗒,瞬间染红了地面。 他艰难地回头,只见背后的风凝霜,双目茫然而空洞,一截黑色的触手,从她的肚腹里面“钻”出来,将她的肚腹钻出了一个血洞,从背后直捣他的心脏…… 傅天霁忍下剧痛,祭起地上的霜吟剑,一下斩断风凝霜肚腹中那截黑色触手,再飞至自己胸前,斩断触手的另外一头。 触手一断,风凝霜一下萎顿倒地,傅天霁飞身上前一抱,掌心覆上她伤口,灵力源源不绝涌入,急声唤道:“霜儿!” 风凝霜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喃喃着:“好...好痛。刚才怎么......”说着,她目光陡然一颤——傅天霁的胸口一大片鲜血,滴滴嗒嗒的,不少滴落在她手背上。 他伤得好重好重!风凝霜挣扎着,想站起来。魅魔忽然说话了:“好样的,小姑娘!果然没辜负我当天在你身体里种下的黑苔之种。” 风凝霜闻言,心下一阵彻骨冰凉。 原来当日蒙滈山中,在她昏迷的时候,魅魔已在她体内种下黑苔之种。绑架只是个幌子,一切都是个幌子。 真正的算计,原来都为的是今天! “想不到吧?你们都以为我当天战败,是被赤玄救走的。其实我们的计划,是在这小姑娘体内种下黑苔王种。这王种需要时日才能长成,如果不被我召唤出来,它能永远沉睡在一个人体内。就算是修为通天的你,也无法探知出来。” 她边说边朝傅天霁走来,狞笑如鬼魅:“怎么样,死在最亲爱的人手里,这滋味如何?” 傅天霁一手搂着风凝霜,一手捂住胸口,鲜血从他指缝间流出来,他望向风凝霜,目光忽然变得温柔:“霜儿,那截触手为师已经为你除去,血我已用凝冰为你止住,你会没事的。” 或许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风凝霜的脑袋一片空白。 手背上好凉,他胸口那片殷红太刺眼,好多的血,好多好多…… 傅天霁忽然轻轻放下她,摸了摸她的秀发,挺直了背脊,一步步朝魅魔走去,每一步踏下,地上便是一个血印。 风凝霜怔怔的,望着地上的血印,血怎么会这样刺眼?炙烫着她的眼,炽目得不像真的,是梦,是梦是梦....... 气温骤然下降,傅天霁的身后,凝结出了一堵厚厚的冰墙,就此隔开她与他。 冰墙那一面,他背对着她,朝那魅魔一步步走去。 魅魔冷笑,手中寒光一闪,一条长长的、带刺的金鞭倏忽亮在手中,她知道她的猎物已经完全落在她掌心,无处可逃了。 有什么在撕裂着风凝霜的胸口。 她突然爆发一声凄厉的惨呼:“师尊——” 一拳,重重砸在冰墙之上。 魅魔的鞭子已经抽了过来,被傅天霁一抓,满手都是黑血——这是一条带剧毒的鞭子,但他已经无所谓了。 风凝霜又是一拳,重重砸在冰墙上,凄声呼喊他的名字。 他并不回头。 风凝霜全身都在发抖,才想起地上的霜吟剑,颤抖着去捡,她握得很紧很紧,却疑心自己并没有握紧。 聚起全身的灵力,她持剑劈向那厚厚的冰墙,一剑又一剑。 微碎的冰屑飞起,削铁如泥的霜吟剑,这一次,只能够在这堵冰墙上留下浅淡的划痕。 冰墙依然冰冷无情地立在那里,完整地隔绝他与她。 明明是看得见,却迈不过去,几步的距离,如隔天堑。 他最后的力量,原来全是放在这道冰墙上,护她在后、护她周全。 风凝霜一剑又一剑劈在冰墙上,用力之大,剑柄都磨破了虎口,鲜血从掌心流下,她终于嘶声大哭:“我进来的时候你说过,再过几天我们就要成亲的,我若是不出来,你就得守活寡——可是现在、现在,怎么是你说话不算数!!不要,不要,我不要!!” 风凝霜嘶哑的呼喊,傅天霁一句也听不见了,他忽然侧了侧脸,嘴角有个笑靥,像是对她温柔地笑了一下。然后,决绝地转过头去。 银白色的长发散着温柔的光泽,掌中白光炽放,那是他最后足以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力量。 她看懂了他最后那个笑容,那是道别。 胸口好痛好痛,痛得不能呼吸,似曾相识的痛。 她重重往地上一跪,伤痕斑驳的十指,在冰墙上刮出长长的血痕。 “霜儿,爱一个人,不只是看他为你做了什么,要看他为你放弃了什么……” 我懂了,我好像终于懂了。 眼泪砸在地上,一滴,一滴又一滴…… 如果没有你…… 如果你再也不在…… “轰”的一声,整堵冰墙突然四分五裂,碎成冰屑。 一个身影从墙后飞出,身上是炽目之极的白光,比太阳的光芒更甚,带着熊熊的烈焰,这焰,是纯白色的。 是霜,是雪,也是焰。 魅魔浑身颤抖,惊栗地喊叫::“霜焰……霜焰净火?!!怎么可能?你是——难道你是——” 第九十九章 醉梦深潭 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又好像只是一阵子…… 风凝霜再度睁开眼时,自己正躺在傅天霁的怀中,被他好端端地抱着,而梦中那些似陌生又似熟悉的画面,在睁眼的一刹那如同泡沫破裂,没留下一丁点。 只是心口很痛,喉头涩堵,眼睛酸疼,好像……哭过?但她记不起来自己有哭,使劲回忆了一下,只记得最后的画面是那堵平地拔起的冰墙,之后的就再记不清了,估计是昏迷过去了吧?真真是没用。 “魅魔呢?”她哑着声音问傅天霁。 “死了。被为师杀了。”傅天霁的拇指在她额头正中央来回抚着,声音很柔很柔。 她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又很明显是个事实。如果魅魔还在,怎可能放任他们在这里休息恢复体力? “我昏迷了多久?”她挣扎着坐起来,心口很痛,她想喝口水缓一缓。 他们坐在潭边,随着相繇的死去这里的水已从墨黑变得清澈,还能见到穿梭游动的小鱼。前方不远处,高高砸下的瀑布激起一片水雾——这一切都告诉她,这个魔窟深处的魔气尽除,生机回复。 傅天霁随手结出一个冰碗,从潭里舀过一碗水喂到她嘴边:“三天了。” 三天?! 风凝霜吃惊,抬头看他,他神色从容,但那双眸子里却积重着沧桑,还有那丝她熟悉的憾恨,这是从灵魂里面透出来,遮也遮不住的。 “你当时灵力消耗得很厉害,所以睡得久了些。”傅天霁柔声说,“你醒过来我就放心了。来,喝点水。” 风凝霜边喝边问他是怎么杀掉魅魔的;他说魅魔是死在他的玉龙哀霜下。她皱了皱眉头,不免疑惑:他在中毒和灵力巨耗的状态下,还能够再使出这样终极术法? 不大可能,此事他定有所瞒。 她默不作声,搭上他的脉搏。脉象显示他中的毒并没有加重,只是搏动低缓,应该是太过疲惫所致——所以,他真的是天赋异禀与众不同?人家短时间内只能放一次的大招,他可以放两次? 虽然还是有困惑,但魅魔死了是件好事,她终于可以告慰阿瑶的在天之灵了。 她倚着傅天霁,目光不知不觉转向深潭对面相繇的尸体上。 那掉落的蛇头真是恶心,三天过去了,血腥味还是充斥鼻端,她掩了掩口鼻,忽然问傅天霁:“对了,那魅魔的尸体呢?” “早就碎成冰屑了。”傅天霁十指成梳,埋入她的秀发里,替她梳理打结的秀发。 她才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有洗澡,连番大战几场,全身脏又臭。相繇死了,这潭水变得清澈,正好下去泡一泡。至于怎么出去,还有好些疑窦,都先洗完再说吧! 她坐起身,脱下鞋子,将脚泡入潭水里,对傅天霁道:“那能不能麻烦师尊也先处理一下这相繇的尸体?看着挺膈应的。” 傅天霁笑了一下:“这我办不到,相繇本身并不忌水寒系的术法,要化掉他的尸体,只有魏琰玉的化龙真焰可以办到。” 他说话的当口,风凝霜已脱下布满血污的外裙,露出一截嫩白小腿,就要踏入潭中,见他还在看着自己,赶紧说:“你转过去,我先洗一洗。” 大概是除掉了魅魔,傅天霁看起来心情不错,半开玩笑道:“不如一起吧。反正再过几天你就要嫁给我了,夫妻之间还在意这个?” 风凝霜脚下一个踉跄,才忽然想起这事——对啊,三个月前她已答应了他,成亲就是这几日了。 傅天霁见她这模样,失笑道:“开玩笑的,你洗吧。我不看你。” 他说着转过了身。风凝霜才放下心来,脱下衣物,跳进轻柔的潭水里。 傅天霁听见身后传来水声,配合着瀑布飞溅而落的声音,他忽然心神一岔——像回到多年以前的温泉水榭以及那场紫玲花瓣雨,一时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神思遐迩很久,他才发觉身后十分安静,那戏水洗涤的声音好像停止了。他不由担心起来,悄悄回过头。 水面上,风凝霜正背对自己,身体浸在潭水里,双臂扒着岸边,露出水面的双肩,滑如白缎,一滴滴的水珠从上面滚落下来。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像在发呆。 一丝顽心忽起,他轻手轻脚走过去,走到她的身后,俯首看了她半天,她毫无所觉。 他悄悄往潭里一跳,水乖从地避开他的身子,聚到他的脚下,他踏着水,就这样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 她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好半天,才发觉有点不对,一回头,蓦地撞上他的脸庞,脚一软,迅速遮住自己的胸膛,大喊:“你干什么——” 她这一掩体,才发现身周的水不知何时竟然消退,自己没有扒着岸边支撑,身子一下失重,就要直直下坠。 傅天霁一把拉住她,灵力稍运,身周的水又哗啦啦地聚过来,柔顺地包裹住他与她,在水中自由地浮着。 绯红从风凝霜的双颊下滑到颈上,她用力地推他,要与他保持距离,奈何腰上那双手却如铁箍,愣是将她纤体拥紧。 “你刚才在发什么呆呢?嗯?”傅天霁看着怀抱中那徒劳挣扎的小猎物,笑着问。 “你放手我再说!”明明说好了不看,自己才放心脱下衣物泡澡的,现在居然…… 可恶! 她掌中运起灵力,大火一燎,直往眼前的“色狼”烧去。 傅天霁笑了一声,避也不避,大火刚到他的身躯,乖觉地伏低下去——灭了。风凝霜这把火不仅没将他衣物燃掉半点,反倒是将身周的水都蒸发了个一干二净! 这下,她更是纤毫毕现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了。 傅天霁大笑:“爱妻,原来你竟有这样的雅趣?”说着也不等懊恼中的风凝霜说话,直接抬起她下巴,深深吻了下去。 风凝霜从醒来,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困惑和生气,但究竟气什么,却是说不上来。见他这样吻着自己,那一股子气烧了起来,便狠狠一咬他嘴唇,顿时,他的唇破了,一丝血腥充斥在彼此口腔。 像猛兽嗅见血腥,他的吻反而更加猛烈,将她双手一把钳过,环上自己的脖项,双手更往下,一手按住她腰间的弧度,一手承托住她的身子,将这个美丽的猎物紧紧地禁锢。 他的吻在她颈上流连,舔舐轻咬,她无可避免发出一声颤吟,像是很痛苦绝望:“……不要这样!” 傅天霁蓦地睁眼。 果然,她眼眶已经红了,里面写满的都是拒绝——和过去不一样,过去她的拒绝中总还有一丝欲拒还迎的。 他忽然就受伤了,拇指不受控地抚在她的额头中央,叹息似的,像在寻求什么。 风凝霜看出眼前这个男人眼睛里燃着极炽的烈火,可是……依然存在那丝遗憾,她毫不陌生的遗憾。 她又气了起来,心口微疼:“不要这样了。” 傅天霁果然松了手,与她保持半步的距离,静静地注视她:“好,霜儿,我等你。几天以后,等你嫁给我,天涯海角你也再飞不出我的掌心。” 他闪身出深潭,灵力一运,身上水滴尽干,他往前面的石头上一坐,一言不发。 风凝霜也没再说话,片刻以后,傅天霁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好了。” 他回过头,风凝霜已经穿戴好衣物,秀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眉宇微皱,似心事重重。 他走过去将她一揽,道:“在想什么?不要告诉我,你要反悔嫁给我。” 风凝霜摇了摇头,咬了一下嘴唇:“我从醒来时就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有些生气,后来我想,也许只是因为你杀相繇,杀魅魔,我不仅一丁点忙都没帮上,还只会拖你后腿。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傅天霁失笑:“你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风凝霜无力地笑了笑:“所以,我只是一个摆设的花瓶么?” 傅天霁不知她心里面的那些挣扎与酸疼,半开玩笑道:“便真是这样,我也乐意日日见着你。” 风凝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咱们……咱们还是先想办法出去吧。” 九门已关,出去是个大问题,更何况傅天霁还身中相繇的毒,这种伤不能拖延。 傅天霁沉默了一会,道:“黑蚁魔窟一旦关闭,要再度打开,就要五百年后。我能破血誓而入洞,却没办法破结界而出。因蜀山列祖很清楚,这里的魔物一旦出世,会给世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所以,历任蜀山掌门都会加固结界。” 风凝霜闻言亦沉默。傅天霁纵使能力再大,都没法超过历任蜀山掌门能力相加的总和。尤其他还中了相繇的毒,若不及时出去,别说五百年,就是五年,恐怕都熬不过去。 她忽然自嘲般地一笑,道:“那我们只好在这里面成亲了。等下一次开洞,世人应该能见到我们相拥在一起的骸骨。说不定还能为我们立个碑。” 第一百章 蹊跷的血字 傅天霁心头微酸,将她拥入怀中:“不会,我定能想办法带你出去。” 风凝霜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不稳定的心跳,知道他正忍着相繇之毒的痛苦,便抬手轻抚他脸庞。他亦低下头,琉璃色的瞳孔中映着她的容颜。 风凝霜突然灵光一闪:“对了师尊,师叔祖给你留过十六字诀,那最后八个字是‘遇阻而下,九死一生’?” 傅天霁眸中闪过一丝亮光:“你是说……” “如果这个‘九死一生’,指的是九门已经关闭。那么这个‘生’,会不会就意味着还有一个生门?” 傅天霁沉吟起来,余光一瞥九头相繇的尸体,“这相繇也刚好是九个头……” “并且我一路走来,发现相对安全的路,都是往下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最后一个出路......” “就在深潭底下!” 再不多言,傅天霁快步走到潭边,灵力一探,果然发现这是活水,也就是说,必有源头。 事不宜迟,傅天霁当下就带着风凝霜,运了避水诀,御剑一路往下飞。 潭底很深很深,道路仿佛无穷尽,他们御剑足足飞了一个时辰,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像是连接某个空间的出口。 傅天霁伸手探了探,抱着风凝霜一步踏入。 仿佛跃出水面的鲸鱼,两人从一潭底呼啸冲出,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冲出的地方,竟就是种竹斋绝壁悬崖顶那个景色秀美的大湖! 原来这湖中自有深意,难怪他这师叔能够清楚魔窟底的怪物,又施法不许人轻易御剑而上,原来是意中有意。 两人攀爬下悬崖后,一路回到弄水轩,天色已晚。 粗粗一算,从魔窟开启那日到现在,足足过了五天。 两人困身多日,真不知外面乱成了什么样。但现在无暇想这些,傅天霁还得及时逼出自己身上的毒。他伸手抚了抚风凝霜的脸颊,柔声道:“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风凝霜勉强挤出个笑容:“哪儿有?我高兴得很。我先回去歇一会,晚点想办法给你解毒。” 傅天霁笑了笑,正要回她,她已经转身回屋。他以为她是太累了,便也由她去了。 风凝霜一回屋,迅速回身将房门一关,脚步一软,跌坐在地,眼神茫然空洞。 很久很久,她才回过神,从怀里一块白绢,上面赫然几个血字: 不要相信他。 字迹歪歪扭扭,像狗爬一样,是她标志性的字迹。可她竟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下这几个字的。从笔画颤抖潦草的程度看,应该是匆匆写就的。 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自己会给自己写这样的话?这个“他”,指谁? 当时只有她与傅天霁两人,这个“他”,很可能指的就是傅天霁。 这小幅白绢是在她脱下衣物的时候,从贴身衣物里掉出来的。她当时异常心惊,本想直接去诘问傅天霁,后来硬生生按捺下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自己要提醒自己:不要相信他? 她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记忆到底哪儿卡了壳?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 还有一天便是风凝霜的生辰,傅天霁说过要在这一天娶她,果然没有食言。 弄水轩布置好了一切新婚饰品,几位仙侍忙得进进出出不亦乐乎。而风凝霜却像一个局外人,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没有人告诉她,作为一个新娘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隆重的嫁衣?是华丽的珠冠?是作为新娘的紧张和喜悦期盼的心情? 她觉得她好像都没有。 当仙侍给她披上那布料上乘、缝制精美的嫁衣时,她甚至觉得颜色艳得太过刺目。她问那名女仙侍:能不能改一改,不要那么红? 小仙侍捂嘴笑:哪儿有不红的嫁衣?不红能叫嫁衣么?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话。又问了一个问题:她可否见一见傅天霁。 小仙侍又捂嘴笑:成婚前的一天,哪儿有新娘见新郎的道理? 她闭嘴了。 看着那些仙侍们忙忙碌碌,她忽然想出去透口气。于是穿着那身大红嫁衣,出去了。 她还是想见傅天霁,此刻的傅天霁应该在闭关。她查过医书,相繇的毒无药可解,唯独能靠一个人强大的修为逼出来。按照傅天霁逐渐恢复中的灵力,毒是迟早可以逼干净的,她不怀疑。 所以去见见他应该也无妨。 但往他的住处走了几步,她又犹豫了。去见他,问什么,说什么呢?好像有许多问题想问,却又没有一样能形成具体内容。 最后,思绪再度停留在那五个字上:不要相信他。 她得问出什么样的答案,才能彻底消除这几个字带给她的困惑和疑惧? 她想,也许她得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子里面,不去想太多,这样会比较好受。可她觉得她实在办不到,成亲像是一个闹钟,吵醒了她之前所有埋葬在心底的疑窦。她心中憋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随便是谁都可以。 她往种竹斋走去,想去见一见众精怪。西瓜大叔聪颖、榕树爷爷睿智、芦笋姐姐善解人意。且和他们聊聊,也许他们能够回答自己的问题,明白自己的心境。 可种竹斋居然冷冷清清的,她大声呼唤众怪,也没有一只回应她。她喊累了,最后一屁股坐在小竹楼的竹阶上,托着下巴看月亮。 是谁都好,来个人陪她说说话吧,快憋疯了! 兴许是这想法太强烈,果真召唤来了一个人。 魏琰玉。 魏琰玉是从竹林里走出来的。一如初见她时一样,他身着清浅的蓝色长袍,衣角绣着几丛浅淡墨竹,对她微笑:“恭喜凝霜明日大婚,我是特意来看看你的。” 风凝霜像溺水的人一下捞住一根可呼吸的芦苇,从地上跳起:“魏掌门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些问题想与你聊聊。” 魏琰玉温温一笑:“好。”言罢,转身行入竹林。 竹林里道路曲径通幽千万条,魏琰玉却走得熟稔,“其实师弟的这座峦岛,我曾是常客——对了,你们此前被困魔窟一事我已知晓,幸得师叔祖留了这么一条路。” 风凝霜点了点头,看起来他还不知道程梦鸢暗算幽雪一事。不过,她眼下也没心情追究这事情。她拢起袖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魏琰玉温声道:“明日便要成婚了,怎么眉头不展呢?有什么问题,不妨可以对我说一说,憋在心里,总归是难受的。” “谢掌门师伯。”总算盼来个睿智识广的听众,风凝霜索性直言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我总觉得心里面很忐忑。我就要嫁给他了,可我总觉得,我看不清楚要嫁的这个人。或者说,我好像并不了解他。” 魏琰玉顿了顿,“是觉得他不够爱你?” “不。”风凝霜摇了摇头,“他很爱我,这点我能够肯定。” “既如此,那就不必拘泥于是否了解。只要两人倾心相爱,总会有一生的时间慢慢去了解对方。” 风凝霜沉默片刻,“那哪怕是知道对方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自己,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魏琰玉脚步微不可查一滞,缓道:“既然他是爱你的,那么他瞒你,必然有他的理由。你若是爱他,需得信任他。信任对两个人是很重要的。” “我知道。但我的心就是很难安静下来。”风凝霜咬着嘴唇说,“师伯,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魏琰玉又是微微一顿,沉默半晌,轻叹一声,春风化雨般答:“喜欢过。” “那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吗?”她穷追不舍,将内心的疑问和盘托出。 魏琰玉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呢?你喜欢傅师弟,有理由吗?” “有啊!”风凝霜扳着指头如数家珍,“他好看,修为又高,对我很好,又很会保护我……” “那你觉得他喜欢你的理由呢?”魏琰玉说。 风凝霜一下有些颓:“不知道,他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原因的,喜欢就是喜欢。那师伯你呢?你喜欢那个人,有理由吗?” “对我来说,是有的。她有着自己独特的天真烂漫,又是一个很勇敢的姑娘。每一次看见她,我的心里都有温暖的感觉。只是这样看着她,我便觉得十分快乐了。”魏琰玉侧过头,眼睛里映着月色的柔和。 风凝霜叹了口气:“你看,我就说吧。喜欢一个人,果然是有理由的。” 魏琰玉却是笑了笑,说:“不早了。你穿着这身嫁衣走太久,难免会脏了裙角。别胡思乱想了,我送你回去,好生歇息,明日安心做个新娘子。” 他走出好几步远,回头一看,风凝霜还是呆在原地,耷拉着脑袋,眼神晦暗,夜风偷偷拂起她鬓边几丝碎发。 他慢慢朝她走去,想为她别一别飘起的碎发,伸手之际,心底倏然一叹,终究还是垂下手。这时,风凝霜忽然抬头:“师伯,他过去喜欢过一个女子,这事,你知道吗?” 魏琰玉神色一凝。 “师伯,你若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可以吗?”她语声柔柔,近似相求。 魏琰玉没有说话,一声轻叹。似乎在说:你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师伯,告诉我。”这一次,她语气坚定。 魏琰玉沉默半晌,道:“好,你随我来。” 第一百零一章 逃跑的新娘 月亮躲入云层,寒风愈烈。 魏琰玉只伸手一探,那结界就漾起水波纹样,破开了一个缺口,随着他与她的踏入,结界又恢复原状。 风凝霜抱着双臂哆嗦:“好冷,这是个什么地方……” 魏琰玉手一挥,四周的烛台亮了起来,照亮一室的温暖。 风凝霜却骤如坠落冰窟。 因这个陌生的室内并无其它,全是画…… 长卷的、短幅的、素描的……所有的画,都是围绕一个主题,或者说,一个女子。 这女子都是同一个装扮:素色白衣,赤着双足,或坐枝头俯身而笑、或在重重花瓣里依花枝而笑、或在水边戏水而笑……这女子真的好喜欢笑。而且,她的五官长得与她……近乎一样! 每一笔线条都如斯优美,每一下笔触都带着近乎虔诚的认真,以致于这女子生动得像能从画中走下,她甚至都能听见她清脆悦耳的笑声。 风凝霜慢慢看过去,眼睛被灼得越来越痛。 她突然明白傅天霁眼里那丝挥之不去的遗憾是什么了——他看的不是她,是另外的那个她。 难怪,傅天霁教她习字那天,会是这样的表情; 难怪,追月节那晚,一句“满天风雨下西楼”,他竟有这样大的反应,怕就是画中这名女子喜欢的诗句吧? 难怪,她第一次到温泉水榭,他走火入魔之时,会抱着她,对她说: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我? 难怪,他阻止她过外门考核,却又对她存希冀,这样的矛盾、若即若离,原来是因为自己长得像她? 难怪…… 喜欢一个人是有理由的。 只是对他而言,喜欢自己,原来是这个理由。 风凝霜忽然笑了,指着画中女子:“这个女子长得挺好看的,比我好看。” 魏琰玉心中酸楚,上前一步:“凝霜,这只是他的过去。如果你难过……” “谁说我难过了?”风凝霜笑着,“难过的是他吧?每天见着我这副面孔,又矛盾又憾恨吧?” 魏琰玉垂下头。 她再度望向那些画,嘴唇微吐两个字:“很好。” 魏琰玉站在她身后,终于忍不住,一手攀上那瘦削的肩膀,低声说:“凝霜,如果你难过,我在这里。你方才问过我,我喜欢的女子是谁,其实……” “不早了,”风凝霜转过身,截断了他的话头,“我得回去歇息了。明日大婚,我得早早睡,做个幸福的新娘。” 魏琰玉微愕,她已往外走去,步伐坚决果断,没有半分犹豫。 ** 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傅天霁沐浴在晨曦下,身姿俊朗,眉宇间皆是热望。他实在忍不住,恨不得将这些繁冗的仪式统统过完,好快些将她拥入怀中。那些与她举案齐眉白首偕老的未来,都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幅长长的画卷。 这时,一名小仙侍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进门,左右望望那些个宾客,不知所措地,低声对傅天霁禀:“风姑娘不见了——” “说什么,大声点!”傅天霁喝道。 小仙侍往地上一跪,浑身战栗:“我、我是说,找、找不到新娘了。” 傅天霁眉毛一挑,眼见就要爆发,一旁的幽雪赶忙上来,对跪地的仙侍说:“先别慌,都找过没有?这峦岛很大,说不好她昨夜在哪个地方歇息,忘了时辰。” “不、不会的。”小仙侍小声嗫嚅着,“昨夜她穿着嫁衣,说出去走一走,我以为她很快会回来,但是今天…今天早上,我发现那身嫁衣被她叠好了,放在床上……” 还没等她说完,傅天霁一声厉喝:“你说什么?!” 那仙侍更是抖如筛糠,容凤珩上前将那小仙侍拉起来,拍拍她肩头:“别慌,好好说。” 小仙侍吞了一下唾沫,鼓起勇气:“她平时用的物品,还有常穿的衣物,都不见了,整个房间都是空……空的……” 傅天霁飞身便往外奔,衣角擦过,卷起一阵风,众宾客面面相觑。容凤珩与幽雪对视一眼,紧随在后。 傅天霁一脚踢开了房门。 一室空荡。 往常她梳妆时用的梳子、妆品、花钿,都不见了;只有床上一套嫁衣叠得平整,上面还压着一个沉重华丽的珠冠。 更让他的心骤然下沉的,是嫁衣旁那柄剑。那柄他视之如命,而她从不离身的霜吟剑。 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离开他了。连同这柄剑,与他,她都不要了。 傅天霁怒极,身周灵力一迸,整个屋顶都被掀开,他倏然转身,第一个望向容凤珩。 容凤珩一怵,立马举起双手:“不是我……”话音未落,傅天霁一阵风似的狂奔出去。 见山堂外。 容凤珩与幽雪呆站着,两人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 巨大的灵力波动从里面涌出,整座见山堂都在颤抖,四周的紫玲花被摧得狼藉一片,连带外面那两人都不得不运起一层灵气罩,以免被伤到。 正当他们踌躇时,傅天霁御剑冲出,一下消失在他们视野。 容凤珩愣了愣:“师叔这是去追小师妹?” “不对。”幽雪瞅着他去的方向,“……不好!他是去找咱们师尊了。” “啊?”容凤珩一下跳脚,“这事难道与咱们师尊,又有关系?” “不管了,先去看看。不能够……至少现在不能让他们撕破脸啊!”幽雪匆匆御剑而起。 ** “魏琰玉,滚出来!” 傅天霁站在魏琰玉那幢楼阁前,袖袍一挥,霜雪纷纷。 屋檐的铃铛、震角的狻猊一下碎作齑粉,整座楼阁眼见要碎成豆腐渣,一道色如翡翠的火忽然从里面卷出,将霜雪的力道抵消。 “师弟,怎么大喜之日,便来与我发这样大的脾气?”魏琰玉负手,从楼上缓缓跃下。 傅天霁根本不欲与他废话,灵力祭运之下龙吼隐隐,霜吟剑光芒大涨。 魏琰玉神色一紧,急声道:“师弟,不可!你我若是以这样的力量比拼,只怕会毁了半个蜀山,徒让赤玄趁虚而入。” “你干了什么自己清楚!”傅天霁厉吼,“今日,我新仇旧账和你一起算!” 不少弟子闻声聚了来,幽雪与容凤珩恰好赶到,幽雪急忙上前,焦急道:“师叔,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咱们先把小师妹寻回来比较重要。” 魏琰玉愕然将他们一望:“什么?凝霜走了?” 傅天霁一声怒吼:“我先杀了你!再去找霜儿也不迟。”语毕,空气中龙吟阵阵,一条玉龙腾空而起,漫天霜雪中,一口便往魏琰玉咬去! 魏琰玉无法,只能祭起腰间的炎阳之剑,半空亦是腾起一条黑龙,张牙舞爪的,向那玉龙噬咬而去。 两条龙传出的波动瞬间就震遍蜀山,越来越多的弟子赶来。容凤珩急得跺脚,这里可不同于魔窟,那魔窟好歹有蜀山列祖的结界做抵挡,如果在这里厮杀,只怕千年蜀山都要毁于一旦。 他正急得抓耳挠腮,幽雪突然上前一步,喊道:“师叔、师尊,你们这样厮杀,可有想过小师妹的感受?” 半空中正要咬上的两条龙一顿,又蜿蜒回去,绕上各自主人的身躯。 幽雪:“你们想过没有,现在最难过的人是谁?” 一句话,各有所指,让空中的这两人都停了下来。 漫长的几息后,傅天霁率先收回玉龙,像用极强的意志才压抑下怒火,衣袂翻滚,留给魏琰玉一个清冷孤绝的背影。 魏琰玉本也想跟着去,瞥见循声赶来的一大群弟子,还是得留下来坐镇,只得叹了口气,挥手道:“都退下去吧,该练功的去练功,该修书的去修书。” 众弟子在低声议论中纷纷散去。只有那边的大树下,程梦鸢遥遥望着魏琰玉,神色哀伤。 ** 且说风凝霜。 从见山堂回来以后,她再不作他想,将一切都收拾好,推门离开之际,忽然想起什么,解下腰间的霜吟剑,手指摩挲着剑柄,眸里微光点点,喃喃道:“你不是属于我的,我今日将你,还给他。” 她就这样离开。 如同来时一样,她依然是身配那柄“壕”剑,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 不辨方向地狂飞三天三夜后,她终于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座山,墨绿色的山。她抖了抖身上的包袱,缓缓地走在山间小路上。 风微凉,空气却是自由的。她的脑袋终于像春日破冰的小溪,有了第一缕生机,开始运转起来。 天大地大,去哪儿好呢? 她这样想着,有点累,便倚着路旁一棵树,缓缓地滑坐了下来,怔怔望着天边将要消失的最后一抹斜阳。 她不辞而别,傅天霁应该在狂怒中吧。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做不到欺骗自己,宁可忍痛醒来,也不想糊涂地做着别人替身。 她苦笑着,抬手在额头上抚了一下。 平日里他最喜欢弹她脑门,每次这样做,她免不了对他龇牙咧嘴一番。 是啊,他真是坨臭冰块,没事就喜欢欺负她! 现在真好,她再也不会被他弹额头了。再也不会了。 第一百零二章 乖顺的肥羊 风凝霜倚在树下做了个梦。 那日天黑,她回到屋中还没掌起灯,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黑暗中幽然升起两盏绿绿的“灯”,夹杂着翅膀扑哧的声音。她呆了一秒,撞破门冲出去:“师尊,救命啊!” “傻丫头,瞎喊什么?”那坨冰块出现了。 “蛇……翼蛇又来了。”她抖抖指向后方自己的屋。 傅天霁弹她脑门:“傻不傻?这里有这么大一个温泉,哪来的蛇?” 风凝霜一想,对哦,有温泉就意味着硫磺充足,蛇最怕的就是硫磺。傅天霁拉着她进屋,原来绿幽幽的是三两只萤火虫,翅膀扑哧声不过是窗纸破了个洞,被风吹的。 忒尬。 晚饭时间便在尴尬中错过了,结果是傅天霁自行在厨房里忙碌了一会,端出一碟菜,上面点缀细葱,味道不错。她吃得吧唧吧唧的,傅天霁忽然说:“好吃吧?翼蛇肉做的。” 一口肉登时卡在喉咙里,她脸都白了,傅天霁大笑:“说你也信?蛇肉哪这么鲜美?这是峦岛下的飞鱼。” ……又尬又气! 桌下的脚悄悄地伸过去,风凝霜准备给那臭冰块的脚背狠狠地踩上一踩——没想到踩空了,整个人滑了下去。 咕咚一下,后脑撞上了什么,她眼睛一睁。 呵,原来是个梦。 其实也不尽是梦,这事确实发生在她刚拜师不久,但对她而言,和梦又有什么区别? 夜已深,云层很厚,像压在头顶。 她站起身抖了抖包袱,继续循着山道前行,四周阵阵蝉鸣,风吹过树林,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 路旁草丛突然蓦地跃出一道身影,明晃晃的大刀,“呔!”——一声大喝。 风凝霜半点反应也无,走自己的。 “呔!”这人又喝开了,“此路是我栽,此树是我开,欲留下性命,留下买路钱!” 背后有人细语:“老大,反了。是: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 安静片刻,那大汉又举刀赶上来,绕到她面前,重振旗鼓壮声大喝:“此树是我栽,此路——” “拿去吧拿去吧。”风凝霜被吵得头疼,直接解下全身最值钱的那把壕剑,扔垃圾一般扔过去。 此操刀山贼正是气壮山河台词进行时,冷不丁被风凝霜按了个暂停,有点懵。风凝霜理也不理,继续前行。 身后沉寂半晌,又是一声大喝:“呔,大胆!老子要的是真金白银,你将这一把劳什子给老子作甚!” 风凝霜哭笑不得。 这剑价值不知比真金白银贵了多少,这群山贼该是多没有见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转过身来瞧了瞧,那山贼约莫三十出头,块头挺大,满脸黑须,一道长疤,瞪着铜铃般双眼,张飞再世似的,身后还跟着几十个小弟。 “没咯。”她耸耸肩,随意解下背后包袱,随手扔过去,像应付乞丐。 此山贼的自尊心明显受到点挫折,脸青黑青黑的,身旁两个小弟赶紧上来翻包袱,一翻,都是些姑娘家的衣物,便不安地望向刀疤脸。 刀疤脸气壮山河地一喝,刀一晃:“没有钱,那就绑走!” 那两个小弟赶紧去摸绳索。风凝霜:“何必那么麻烦,我自己有脚。”说完也不反抗,就站在那里,示意他们带路。 刚摸出绳索的两个小弟面面相觑。这两小弟一人是八字胡,一人面白无须,倒有几分秀气。怔然片刻,面白者凑到刀疤脸老大耳边:“老大,看她的样子,好像真的没有想要逃跑哦。” 刀疤脸皱着眉头转向八字胡,八字胡胸有成竹道:“老大,你看这姑娘美貌非常,仪姿大方,像个千金小姐,肯定是离家出走,想去寻哪个情郎来着。” 刀疤脸沉默片刻,顿生一妙计,大手一挥,吆喝道:“收队收队,将这女的押走!” 其实“押”字根本没成立。风凝霜走在这群人中间,一大群火把簇拥在她左右,她安静地走着,倒像是个被前呼后拥的公主。 刀疤脸从未见过这样顺从的“肥羊”,拉过身旁面白者低语道:“这人,莫不是这儿有点问题?”他指指自己脑壳。 面白者答曰:“不好说。老大将她押回去,是想做压寨夫人?” 刀疤脸啐了一口,一拍他后脑勺:“小子,物享其用这个词你听过不?压寨夫人什么的,太肤浅了,配不上我这样温文尔雅的人。” 八字胡纠正道:“老大,是物尽其用。” “老子觉得‘享’字更好,你懂个屁!” 这些人一路嚷嚷,风凝霜就跟没听见。走了约莫半里路,来到一个山岙,一座简陋的木楼映入眼帘,旁边几十个破旧帐篷,外面生着篝火,一张张兽皮晾晒在简易木架上,一个破烂的旗幡在风中翻滚,依稀辨出上面是“白龙寨”三个字。 从未见过如此寒酸的山寨,风凝霜暗笑。 几人将风凝霜“押”往其中一个帐篷,风凝霜左右看看,里面陈设还算齐全,虎皮铺地,烛台木案,木案上那张宣纸写满了字,全都跟狗爬似的,比她写得还要糟心百倍。 刀疤脸将她往木案前一按,纸摊开,喝道:“写信!写回家!让你家人交赎金过来,老子就放人。”他将狼毫爱惜地舔了舔,补充一句,“握笔给我小心点,要是弄坏了老子的宝贝,我拆掉你的皮!” 山贼还能有这般雅趣,风凝霜哭笑不得,走了一天也累了,索性往椅子后一靠,摊手道:“我没家人了。” 刀疤脸一愣,随即一怒:“唬谁呢?你长成这个……这个闭雁羞花的样子,不是个千金小姐才怪!” “闭月羞花。”身后八字胡小心纠正。 刀疤脸不耐烦道:“管它是月还是花,现在不写,我打掉你一层皮!” 风凝霜疲惫地耸了耸肩:“真没了。我娘和我爹都在我十三岁那年,死在了白骨妖手里。我那整条村的人也是,也都死了……” 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旁边呜呜咽咽的声音,一看,那八字胡与面白者居然抱作一团泣作一堆:“好可怜,老大,她的身世居然和我们一样……” 刀疤脸眼见着眼眶也有些红,突然将桌子一拍,大喝道:“美人计,这都是美人计!老子不信这鬼话!关起来!等到三月开春,献祭给山主!” 山贼一拥而上,将风凝霜“押”下去了。 ** 刀疤脸给风凝霜安排的“监狱”,是一个单独帐篷。 羊羔皮做垫、虎皮为褥,看起来还挺暖和。风凝霜吃了山寨里的人端来的饭菜以后,枕着干玉米做就的枕头,盖着虎皮,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还挺沉。 接下来几天,她依旧这般,别人给她吃,她就放开了吃;给她喝,也放开了喝,什么也不问,就这么吃吃吃睡睡睡。 山寨中人从来没见过这么乖顺的“肥羊”,以往捉来的,被老大吓上两吓就先尿了,财宝饰物双手奉上;再唬上两唬,连老婆都想卖给老大只求自己脱身的都大有人在。只是老大十分清高,说什么没文化的人,配不上自己,欲卖老婆的,他全都打掉一层皮,逐出山寨外或者献祭给山主。 大抵是看见风凝霜真的没逃跑意图,守卫她的人也松懈了。她有时候出帐篷外走走看看,甚至和山寨里的人交谈,也没有人阻拦,反正知道她一定会回去。 大半个月过去。 这一天,刀疤脸练完他的墨宝,终于有功夫思考“肥羊”的问题——这来历不明的姑娘,当真没有家人? 帐篷突然一掀,八字胡哭丧着脸跑进来:“老大,怎生是好?这姑娘难对付得很!!” 刀疤脸眉头一皱:“怎么难对付?不是说她根本没想逃跑?好看守得很么?” 八字胡哀嚎:“不是,是这姑娘太能吃了!这半个月,我们的猪被她吃了三只,牛吃掉了一只,鸡都被她吃去了五只了。” “什么?!”刀疤脸拍案而起,“居然比老子吃得还多?!” 他怒气冲冲跑去风凝霜的帐篷。 彼时风凝霜刚吃完午膳,摸着肚子半身搭在矮几上,打出重重的一个饱嗝,和半个月前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不同,体态少说都丰腴了一圈,脸颊红红的。 刀疤脸一声怒喝:“呔!你这女子,太不知检点,人家姑娘家吃饭都吃一点,你吃老子那么多粮食作甚!” 风凝霜眼皮懒洋洋地一掀:“你们不是要将我献祭给山主么?我若是吃睡得不好,心情就不会好;心情不好,那就吃得很少很少。到时候我皮包骨的,你献祭给山主,他岂不是要不高兴?” 刀疤脸愣了愣,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他回到帐篷,拍拍八字胡肩膀:“吩咐兄弟们多去猎些山鸡和野猪,给大伙儿分配分配。那个姑娘,她要吃什么,就给她吃吧。反正山主敷衍不得,为了大伙儿的安全,只好委屈兄弟们一段时间了。” 第一百零三章 白龙寨新寨主 二月末到来,寒冬腊月里又是一个新年。 风凝霜已经在白龙寨“白”住了三个月,与不少寨里人都熟识了。这日午后,她踢着脚步闲闲地散步消食。 经过一座帐篷的时候,她顿了顿足。 这帐篷是那面白者居住的,她来了一段时间,自然也弄清了那三人名字和来历。 刀疤脸叫做陆有墨,爹娘都是庄稼汉没读多少书,却偏希望儿子有文化,便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墨”;八字胡叫贾思捷,技能没有,唯独读了一点点的书,被陆有墨当作半个“军师”;至于这面白者,叫袁思迁,未看出有什么长处。三人原都是一条村的,后来村里有妖魔作乱,地处偏远,也请不来什么降妖的高人,一条村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陆有墨带着几十个兄弟离乡背井,千里迢迢到了这白龙山,落草为寇。 这白龙山也不太平,有一山主盘踞,每年必要吃掉几个人。陆有墨也想再度搬迁,但是这白龙山地段实在太好,是东去瀛州城,南往南郡县的一个必经之路,在此安札,至少兄弟们不会饿肚子。于是陆有墨索性用刀自毁面颊,做起了一个“凶悍”的山匪,带领兄弟们在乱世中求存。 这世道,皇帝不作为,修仙门派管不过神州大地数不清的妖魔,不知多少百姓遭了殃,她永远不算最惨的那个。 她挑起袁思迁露出一线的帐篷,站在门口笑:“袁大哥原来好这口呢?” 袁思迁正乐呵呵地对着一个破烂的铜镜描眉画脸,闻言骇了跳,慌得双手一搂遮住一桌子的妆品,叱着:“出去出去,来这儿捣和什么?” 风凝霜一步踏入,四下张望。哟呵,一台织纾机,旁边锦绣鸟图,鸳鸯戏水,织绘得好不生动,她笑:“原来袁大哥擅长女红啊!” “那当然。这寨里的锦被褥布都是我绣……”袁思迁下意识道。蓦地反应过来,截断话头,慌乱地转过头去。 风凝霜:“袁大哥不用这样,这真的没什么。” 袁思迁犹犹豫豫转过头,风凝霜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摸过桌上的花钿粉膏和唇脂,微笑说:“我来教你用。” 袁思迁没吭声,杵得跟根木头似的,僵硬着让她画完了整张脸。 “好了。”风凝霜将他的脸转过去,面对那铜镜。 袁思迁一瞧便怔住,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捏着兰花指喜不自胜:“姑娘的妆技真好!” 风凝霜摆放着桌上的妆品,边说:“袁大哥其实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这真没什么值得遮掩,就算有人非议你也大可置诸不理,时间一久,人们也就习惯了不说了,这越是遮掩,累的还是你自己。” 袁思迁怔了怔。 “人最大的困难,其实就是自己这关过不了。若是自己这关过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拍拍袁思迁的肩膀,挑起帐篷离开了。 时间过得快,新春一过,春天便迈着矜持的步伐来了,将第一抹绿抹在枝头。 风凝霜作为山主的祭品,被敲锣打鼓铙钹铿锵地送往了山主的地盘。 送她的人们将她送至山间乱石中的一个洞口,将她往里一推,然后像见鬼一样地散去。 风凝霜走进这山洞,见一冰凉的石床,笑了笑,索性一屁股坐上,候着。 不多时,一阵风冷嗖嗖刮过,一个“人”自洞口缓缓地游爬过来。 只所以叫“人”,是因这“人”只有头,身躯却是一条蛇,海碗粗的巨大蛇躯盘啊绕啊,一下游走到她面前,盘作一堆身子一竖,一双莹绿色的细瞳,阴森森地盯着她。 风凝霜眉头皱也未皱,蹲下身来,与它互望。 她和蛇真有缘呐,翼蛇、相繇……嗯,她曾经是那么怕蛇。 这“山主”被山贼年年献祭,祭品都不知享用了多少,头一回见这水灵灵千娇百媚的姑娘,舌头一舔涎水就要开餐,忽见那姑娘蹲下身来,深深将它凝望。 “哟,真巧啊。”她跟它打招呼,“我认得你祖宗呢。” ** 刀疤脸陆有墨在帐篷里烦躁地踱步,不知为什么,打从送走那姑娘以后,他心里就特别不舒服,像多了块石头压着。 帐篷布一挑,贾思捷和袁思迁跑了进来。贾思捷哭丧个脸:“老大,那个小姑娘,我们想来想去,她实在太惨了啊,咱要不……要不换个祭品吧?” “来不及了吧?算了算了。”陆有墨大手一挥,烦躁道。 袁思迁嘤嘤泣道:“老大,我不想她死啊。她教我用各种妆品,教我要大胆做自己。她于我有恩啊!” 贾思捷也呜咽起来:“我家媳妇上次生了病,还是她帮忙治好的。” 陆有墨手伸进头发里,将头发挠成一堆乱草。这一切他何尝不知? 帐篷外那些红色对联对是她写的,有一次她还悄悄在自己案桌上留下一副诗句字帖: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他不懂书法,但这字瞧起来比自己好上不少。他亦不知这诗什么意思,但读着甚喜欢,便一口气练了它几百回,最后临摹成一幅比较满意的,贴在帐篷外,人来人往观之皆赞不绝口。他便愈是骄傲,日日鉴赏日日读,只觉豪情满腔荡气回肠,简直是为他贴身而作的传世佳句。 陆有墨一剁脚,转身取下架上的短刀,大喝一声:“呔!格老子的,今日咱们就去干死那山主!早就看它不顺眼了!!” 他大吼大叫出到帐篷,只见帐外已聚起密密麻麻的火把,众人齐齐发出一声吼,气昂昂地杀上山。 一到那幽黑深邃的洞口,陆有墨膝盖开始发软。 山主是一条举世无双的蛇妖,血盆大口一张,能吃掉几十只羊吞掉上百头猪,身躯更刀枪不入。想当初他们不知对它连磕了多少头,答应每年开春献上祭品,这才保全了全寨人性命。 洞穴深处突然飘来浓烈的血腥味,陆有墨鼻子一酸,脑袋一热,拔腿冲进去,仿佛给自己壮胆似的,一进去便闭眼一通乱剁乱砍,一边大吼:“兄弟们,干死它!给姑娘报仇!杀啊!” “杀什么呢?”一把悠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陆有墨定睛一看,洞深处生起了一堆火,火上横着个简易木架,上面串着一条巨大的蟒蛇,蛇皮都蜕去了,被放在火上烤着噼啪作响,往下滴着油。 而风凝霜正悠哉地坐在一旁,拭剑上的血,波澜不惊,淡定自若。 将众人彻底震傻。 半晌,陆有墨刀一丢,噗通跪地:“谢姑娘除掉这妖怪!姑娘,你就做我们的老大吧!陆某我,服你!” 原老大一作声,四周小弟纷纷响应。风凝霜也不推辞,淡雅地站起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都是自家人,兄弟们,起来吧!” 新寨主上任,白龙寨上下兴奋。 陆有墨等人是不知风凝霜到底什么来头,甚至连她名字也不知晓,但相处日久,越来越觉得这姑娘实在太能干了。 她懂医,能给山寨里人治病,还教会他们不少医术知识。 她懂采桑渔农,教山寨里人如何养蚕织布,挖鱼塘养鱼苗,围圈养殖鸡牛羊。 一日日的,在她带领下白龙寨竟然变得不像一个山寨,人们吃的用的都渐渐好了起来,再从山里取花草植苗做圃,整座山寨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美丽的山庄,家家红红火火实现了自给自足共同富裕,再不消靠抢劫营生。 风凝霜的地位自然也日愈崇高。 这一日,风凝霜在寨子里指导陆有墨练字。 自废除拦路打劫以后,有些兄弟还是不习惯,风凝霜便交代下去,便是要劫,也只可劫那檄文榜上通缉的逃犯。白龙山东去瀛州,南往南郡县,常有官兵路过顺手往树上贴个告示什么的,风凝霜便让众弟兄留意告示,若逮了逃犯还能交到衙门里,换个赏钱,帮补帮补山寨,一举两得。 白龙寨转型成功。众人一致通过同意改名叫“白龙庄”。 于是乎今日风和日丽,新寨主风凝霜便指导原寨主陆有墨练字,打算练成后让他亲写“白龙庄”三字为匾,因自己这一手笔墨实在比陆有墨好不了多少,作为庄主可不能轻易露怯。 陆有墨练着练着,突然将笔一丢,懊丧道:“不练了,老子还是去练刀的好。力量才是王道,耍笔杆子什么的,老子真不是这块料。” “你以为力量就能解决一切吗?”风凝霜边磨墨边淡道,“何况握刀与握笔大有相似之处,笔都握不稳定,能握住刀么?” 陆有墨懊丧地挠一头乱发,苦哈哈地说:“罢罢!老子练就是了——今天还练这个‘受’字么?” 陆有墨从前天不服地难管,贾思捷劝他成个家,可这货就是心比天高。如今遇上一个无论是才情还是身手都比自己高的女子,他是有这心思了,奈何却怂了。 别人那么优秀,自己凭啥? 他虽鲁莽,也听贾思捷说过“唐突佳人”四个字,与其冒险表白,不如我自盛开,清风自来。磨炼好自己的能力,表白起来才能有底气。 正重振旗鼓豪情练字中,篷布忽一挑,贾思捷蹦进来,局促不安对风凝霜禀:“老大,我们捉来了一个告示上的人。但是好像……好像他有点难缠,只好麻烦你亲自去看一看。” 第一百零四章 白龙山遇故人 风凝霜微蹙眉:“详说。” “这人一张通缉脸熟睡在草丛中,兄弟们捆他捆得顺利得很,但是醒来以后就……” “跑了?” “也没跑,但就是要吃要喝要酒,跟……”贾思捷瞅她一眼,将“和你刚来时一样”几个字吞下肚子。 风凝霜揭幕而出,顶着满头问号来到那人帐篷,还未进去便闻见酒香扑鼻。 帐一挑,只见一人坐在帐幕顶,脚顶着木梁边喝酒摇头晃脑:“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下面几个累趴了坐在地上干瞪眼的兄弟,风凝霜瞅那人半晌,笑了,挥了挥手:“原来是老熟人,你们都退去吧。” 问号顶到了贾思捷头上,他十分好奇庄主怎会认识这么个古怪的人,想偷听,又觉得不尊重庄主,只好领众弟兄退去。 小弟们一走,梁上那人就笑开了:“姑娘好躲啊!傅上仙闹得江湖鸡犬不宁,大周国都快被他翻了个底朝天,没想到你却躲在这。” 风凝霜默了会,拱手道:“久违了啊,悟尘上人。你怎么会在这呢?” 悟尘一跃而下,醉态熏然嘿嘿一笑:“我没问你为何在这里,你却先问我为何在这里。你这个寨主,是不是做得过于投入了?” 风凝霜:“悟尘前辈非凡人,自然无需按那俗世规矩条框来看待。” 悟尘笑:“这话老夫爱听,但老夫还是想问,你为何离开傅上仙,来此落草?虽然山贼确实比仙人过得舒服些。” 风凝霜点点头:“那前辈就姑且当这是理由吧。在下相信前辈不会阻止我这么舒服下去。”言下之意就是央他将她行踪保密。 悟尘大笑:“放心。老夫素来对红尘中的男女俗事没有兴趣。不过这世上能够拒绝傅上仙的女子,通共都没有几个。你这女娃子竟然能够抛下他,老夫佩服你,佩服得紧!”话毕又大笑,实不知是佩服还是嘲讽。 风凝霜默了会,“不过是舍弃了不该属于我的。这也没什么好佩服的。” 悟尘闻言怔了一怔,自言自语道:“舍弃了不该属于自己的。舍弃……?”他喃喃几句,忽然拊掌,“舍弃了不该属于自己的,这话好!老夫悟了!” 说着将那从不离身的酒葫芦往风凝霜一抛,笑说:“你方才问老夫为什么会在这里,只因老夫自诩酒量天下无双,无人能出我其右……” 风凝霜稳稳一接他抛来的葫芦,心道你怕是没见过我的酒量。 “谁知那日老夫在南郡县外偶遇一老匹夫,我俩一言不合便开始比酒。那老匹夫最后硬是饮超过了老夫一坛酒。老夫甚是不服,约他下月十五在瀛州城的麓庐酒馆再战,他应得甚是爽快。” “但老夫觉得他鄙视老夫,心里不痛快,顺手找了南郡县两个碾榨百姓的狗官宰了,出了一口恶气。眼下遇到你这女娃子,老夫被你一通话点破,现先将这酒葫芦‘舍’了,暂且寄存在你这儿,老夫一日不赢那老匹夫,一日不取回这宝物!立此为据。” 风凝霜啼笑皆非,不知这舍弃之说和他的比酒到底有何关系,但这货思维素来怪诞,便随口应道:“原来如此,难怪前辈被通缉。”她掂了掂手中酒葫芦,轻而空荡,但一倒却能倾出美酒,实乃罕见的宝物。 “这葫芦里的酒,最是治妖,老夫专门循这白龙山走,原是听说这里有个为祸八方的蛇妖,想要将它捉了泡蛇酒。来了以后,才知道这蛇妖被你收了。甚好!” 风凝霜恍悟,立此为据只是其一;实际将这宝贝交她暂管,也带有物尽其用造福百姓的意思。毕竟眼下妖魔横生,他这种得道者不见得能时时襄助凡人,自然乐意见后辈侠义心肠。 “谢前辈借我宝物一用。”风凝霜不推辞,拱了拱手,“在下先祝前辈下月酒局获胜。” 悟尘摸下巴打量她:“你这女娃儿,好像变了不少。” “人都会变,这不奇怪。”风凝霜大方点头。 悟尘疏朗大笑:“老夫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观你这女娃儿应是天性活泼灵动之人,只是感情方面有些患得患失。什么该属于你,什么不该属于你,都是妄言,这尘缘一启,哪会是由得你自己做主的?” 风凝霜头隐隐作痛:“天色已晚,前辈不嫌弃的话,就留宿一晚吧。” 悟尘哈哈笑:“你这女娃儿,这逐客令下得忒明显的,却是有性格,有性格得很呐!”说完也不等她回话,身形一闪出了帐篷,绝尘远去间不忘大笑着,“姑娘啊,老夫断定,等你那情郎找上门来的那日,可有得你好受的喽!” 风凝霜额头青筋一凸,硬生生按下想朝他背影扔火球的冲动,走出帐篷,只见寨里人人都杵得跟木头似的,傻愣地望着她。 悟尘最后那句话说得太大声,不啻于重磅炸弹,炸得人心翻滚。尤其是陆有墨,整个被雷焦在当地。 庄主原来是个逃婚的?悲哉,自己一腔相思统统付诸东流!正想掩面泪奔,风凝霜忽然从后一拍他肩膀:“陆有墨,叫上贾思捷和袁思迁,你们仨过来找我,有事与你们商量。” 陆有墨一抹泪花,转念一想,庄主还是仰赖自己的——噫!既然她是逃婚,那不就说明她对那男人没感情么?这么简单的事情刚才怎么没想到? 真是柳暗花明又那啥啊!他连声应着,手舞足蹈去了,阳光下动作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风凝霜眉头微蹙,不明白这货怎么就乐起来了。 ** 陆有墨将贾、袁二人寻来时,风凝霜正聚精会神在案桌上写着什么。 陆有墨咳了一声,她方抬起头,问:“你们三人,可听过白家村?” 陆有墨茫然地摇头,贾思捷见闻广些,脑海里稍稍检索便说:“我听过。这村在南郡县以南,十分偏僻,知道的人不是很多。庄主怎会突然问起这个?” 风凝霜目光落在桌上的宣纸,出了会神。 当年阿瑶去世时留下遗言让她帮忙到白家村一趟,看望她爹娘。如今自己既已是自由身,自然要将此事付诸实现。但去人家地方总不能两手空空,至少得带点礼物。 “我想去趟白家村,你们三人随我一起。”她将桌面的纸递予贾思捷,“喏,这些物品要一并运去。” 贾思捷过了遍这清单,呲出一口凉气:“布匹一百绢,母羊一百,公羊十只,米粮一百担……这是咱们庄里三分一的存量了啊。庄主为什么要带这样大的厚礼?”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白家村于我有恩。”风凝霜轻叹口气。 “叫你带就带!”陆有墨一拍贾思捷后脑勺,“庄主的恩人就是我们的恩人!给多少都值当!”至于庄主的仇人,就是他们的仇人,譬如那个什么“情郎”,如果敢来纠缠,骨头都给他打断! 他已经对庄主的“情郎”有了先入为主的猜测,脑补他定是个无才无貌丑得一匹的货色。 袁思迁忽道:“我小时候曾随爹娘去过一个村子,那村子都姓白,现在想起来,那应该就是白家村了。” 风凝霜喜道:“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出发。” ** 一行四人,带着一大群羊牛,驾着粮车浩浩荡荡从白龙庄出发。 风凝霜不想多带人,免得还叨扰村民招呼,只想将礼物带到,再和阿瑶爹娘说上两句贴心话就离开。白头人送黑头人怎么都是一种痛苦,她虽能将这个谎言进行到底,但于心有愧。 她忽又想到自己爹娘,当年自己年幼,只能在野外寻块地,插上两木板,歪歪斜斜写上几个字当作是他们的墓碑。过去了这样多年,这坟地应该长了不少杂草吧?不知还能找得到否? 阴阳相隔是这世上最大的痛苦,风凝霜觉得花雪月与之相比真的很轻,轻得不值一提。 星夜兼程,翻山越岭,终于在一个夜晚到达白家村。 风凝霜抬头看那村口的牌匾,问袁思迁:“这是白家村吗?你确定没走错?” 袁思迁正将羊群归拢,闻言回:“肯定没错。南郡县穷,官绅又贪,老人都说这里的道路再过两百年都不会变的。” 风凝霜看去,夜色黑浓,村里人家偶有烛光闪上两闪,也是阒然无声,一般来说有不速之客到,狗至少也得吠两声的。 她还在想着,袁思迁已先一步将羊群赶过去。羊群连续跑几天,最是需要归拢喝水,否则容易散开。 村口正好就有口井,贾思捷和袁思迁去打水,陆有墨则将粮草车赶到一边,刚从车上跃下,就听打水的袁思迁一声尖叫。 陆有墨与风凝霜扭头,见袁思迁像摸到烫手的烙铁,甩手就将刚打上水的水桶往旁一扔——旁边站的刚好是贾思捷,冷不丁被他泼了一身。 贾思捷无语片刻,也骤然跳脚大叫。 朦胧的光线下,风凝霜才看清那泼贾思捷一身的不是水,而是血,浓稠粘腻的血…… 风凝霜唰的一下拔出腰间长剑,对三人道:“你们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第一百零五章 正邪两照白骨妖 风凝霜冲进村,撞开每家每户的门。 一圈下来,她站到村子中央,拽紧拳头——全死了。家家户户只剩残骨碎屑,是被消化过后吐出来的。 白骨妖! 日夜想手刃之的仇敌就在这里,又吞噬了一村的人。风凝霜全身的血液都挤压着血管往脑袋里灌,倏然坐下,聚起灵力,散开神识,搜索村庄方圆百里的动静。 少顷,她眼一睁,如箭般直飞西南。 浓重夜色里矗立着一座黑寂的山,她“嘭”的一声,精准降落在山脚一株大树下。 大树下躺着一个年轻人,墨色长发,唇红如血,衣裳半敞阖眸而睡,风凝霜降落这么大动静他也未睁眼,一手捂嘴打了个呵欠:“我已经吃饱了,还有饭后甜点送上门来,不赖嘛!” 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风凝霜恨意滔天:“你——死吧!”大火灼灼而起,焰色浓黑寂寂燃烧,如无声翻涌的海浪。 “黑焰灼火?”年轻人惊讶睁眼,使个身法转移,黑火扑至,他原先睡觉的大树眨眼成灰。 “哎哟哟,你火气可真大,上来就想烧我。嗯?你身上气味好像有点熟悉……”年轻人坐到另外一棵树树枝上,打量她,“你是魏琰玉的弟子?不对,这气味不像他。啊,我知道了!” “你是傅天霁的弟子,风凝霜!”他眼睛一亮,倒像孩童般明媚而笑。“你在蒙滈山表现不错,我听说过你。” 风凝霜沉脸不答,黑焰灼灼不歇,她在白龙山这大半年潜心修炼,修为大进,已不可同日而语。 “厉害!小小年纪居然就修到了黑焰。魏琰玉不会后悔没有收你为徒么?哦对了,他和傅天霁现在的关系怎么样?还是如此相爱相杀吗?哈哈哈……你是傅天霁的爱徒,我可不敢得罪你哟。我先撤啦——” 风凝霜听得他说起傅天霁与魏琰玉的关系,浅浅一怔;其后见这妖居然要溜。 溜?这是妖王的风格么? 好不容易找到仇人,风凝霜根本不给它机会逃,御剑追去。 白骨妖背后突然凸起一根森白的骨刺,逆风刺向她。 风凝霜身子一偏,一躲,谁想那根骨刺竟一下收缩,变成白骨妖的样子,五指弯曲,一下掐上她的咽喉:“想杀我?你还太嫩!我只要有一根骨还在,我就死——” 话音未落,一把长剑从后深深捅入他身体,噗的一声穿出。 白骨妖呆了呆:“好身手。” 风凝霜垂在身侧的手,双指微微并拢运起祭剑诀,剑又往里深入了几分。 白骨妖一声轻笑,随意抖抖,像抖树叶一般将身上的剑震落。“我非凡人之躯,自无血肉,普通兵器伤不了我。不过,我很想知道你这么想杀我的理由是什么?斩妖除魔?匡扶正义?” 风凝霜牙缝里狠狠挤出一句:“七年前,擎川县永宁村!” 白骨妖沉思片刻,“被我吃掉的村子么?没什么印象了。” “我的爹娘,就死在我的面前!我是那条村唯一活下来的人!” “哦?”白骨妖微微惊讶,“我吃过的村子里居然还有幸存的人?我应该不会这样粗心呀。” 他了悟且理解地点点头:“既然你是幸存者,要报仇也很是合理。好,这第一下便算我让你。接下来,你可与我堂堂正正的对决。” 他松开手,风凝霜从他掌心跌落在地,咳了两声捂住脖项站起来,眼里杀意不减:“你会后悔!” 白骨妖笑了笑:“我从不后悔。” 此时一只兔子从树后蹦跶了来,鼻子一路嗅着,蹦到白骨妖脚下,被他一把抓起。 在风凝霜以为这兔子就要凶多吉少时,白骨妖忽温柔地摸了摸白兔毛发,轻轻放下它,“我们换个地方决斗。不要破坏了这里的宁静。” 风凝霜默不作声转身御剑,白骨妖跟着,手枕后脑,仰望天空自言自语:“万物皆有灵,这是多么好的一片天地呀……” “够了!”风凝霜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你这双手染血的怪物,在这跟我装什么伪善?” “没装呀。”白骨妖双手一摊,无辜道,“你说我双手染满鲜血,嗐,我们白骨一族,又不同于那些花妖、树精什么的,我们自生来只能以人类为食,就像是食物链的一个顶端……你们人类不也是猪牛羊这些食物链顶端的人么?” “畜生!人类岂可作为食物!” “饥荒的时候,你们人类易子而食的事还少么?”没等风凝霜说话,他又继续说,“不过,我也不喜欢这习性,其实你若能杀得掉我,也很好。下辈子我也想试试做个人类。” 风凝霜头隐隐作痛,喝道:“闭嘴!” 她降落在白家村中——就在这里决斗,将他挫骨扬灰,哪怕拼上自己这条命。 白骨妖左右前后张望这村庄:“你选的这个地方,甚好!你可知我为什么会一吃,就会吃掉整条村,连半个人都不会剩下?” “因为你残忍无道,令人作呕!” “错了。”白骨妖摇摇头,“因为留下的人是最痛苦的那个。离开的人,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了,反而没有痛苦。我不忍生者见死别,一并吃了,也算是对他们的尊重。” 他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指指风凝霜:“你生命中,有没有抛下过什么人?那你便能理解我的意思。” 风凝霜的脑壳愈加痛起来,像要裂了,她大喝:“废话真多,给我去死!”双指一并,剑上带火,闪电般刺向白骨妖。 白骨妖笑笑:“能死也很幸福,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领了。”说罢右手一伸,一截白骨伸出,攀上身后屋檐,下一瞬他原身也站到了屋檐上,躲开那飞驰而来的剑。 风凝霜不等他站稳,指诀变幻,八道烈焰蹿起,在空中相交,像笼子一样将白骨妖罩住,继而地上迸发出滚滚黑焰,将其困在其中,狠狠地烧。 百步外一个墙后,探出三个圆脑袋,最下面的袁思迁倒吸一口凉气:“庄主原来是修仙的?” 中间的贾思捷后怕道:“好在那天庄主没有对我们动手……” 最上面的陆有墨则望傻了眼。 黑火里噼啪作响,一个全身黑炭样的“物体”走了出来,森森白牙一张:“八羲火龙阵?你果然有两下子。”说罢身子一抖,抖落全身黑炭,此时方显露真身,乃是一具几个成人高的白骨,咯咯一笑,骨头咬合声令人胆寒。 “很好的火焰。但是要杀我,至少得化龙真焰!”白骨妖双臂一伸,分岔成数十截,像虬杂的枝干,张牙舞爪往风凝霜抓来。 风凝霜不躲不闪,迎面而去。关于白骨妖的记载她没少看,蜀山藏书阁中有记,这妖的咽喉处有一根翡翠色的骨头,就是他命门所在。 她现在离白骨妖已经很近,只要再近些许,她就能祭出悟尘的酒葫芦,一击而中他的喉咙! 这是玉石俱焚的方法,白骨妖纵使对战经验再足,也决计猜不到这小姑娘会如此视死如归、狠辣一击。 只可惜风凝霜算漏了一点。 斜刺里突然跑来一人,展开双臂以血肉之躯挡那来袭的白骨。 “庄主小心!”袁思迁大喊,声音都是抖的。 风凝霜始料不及。 如果她此时祭出悟尘的酒葫芦,就能精准击中白骨妖,但同时袁思迁也会被白骨穿透,必死无疑;而如果选择救袁思迁,这千载难逢的杀敌良机便就此错过。 一把破铲子突然横在视线里,陆有墨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挥着这破铲怒吼:“淦!敢对老子的老大动手,老子?死你!” 陆有墨身后跟着个贾思捷,一根扫帚举得瑟瑟抖抖的。 风凝霜哭笑不得,心里酸涩温暖。 眼见呼啸来的白骨就要将三人串成糖葫芦,空气里突然升起一股酒味,火遇上酒,立刻大爆,酒气更是四散弥漫。 白骨妖神色一紧:“悟尘的酒葫芦?怎会在你手上?” 风凝霜趁他分神,立马飞前一揪陆有墨的衣襟,将他往剑上一提:“陆有墨,你抓稳贾思捷和袁思迁!” 说完朝那二人飞去,陆有墨依言伸手捞起贾袁二人,大喊:“老大,合体了,下一步怎么做?” 风凝霜哪里还能答话?载着这三人头也不回地跑路。 本来用作给白骨妖致命一击的酒葫芦,到最后变成了为救这三人脱离危险而用,风凝霜脸都气成铁青。 三人终于反应过来老大是要开溜了。 贾思捷尴尬歉道:“庄主,我们本来是想救你的。” “救?就凭你们……”风凝霜话没说完,突然一阵钻心的痛,低头一看,一根白骨竟从腹部穿透而出。那本是当日魅魔黑苔之种长出来的地方,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这一插之下,痛得她灵魂都要碎掉,剑身一斜,直直从高空往下坠。 三个男人尖声大叫,眼见就要摔成肉泥,风凝霜被这叫声一喊,勉强振作,聚力祭剑,一一接起他们,摇摇晃晃继续疾飞。 身后传来白骨妖森然的声音:“你逃不掉的,你被我的骨头刺中,体内器官很快衰竭,最多三天,你必死无疑。” 风凝霜忍着剜心般的痛,脑海里只一个念头:必须将身后这三个人完整送回山寨。 一路死死地撑着飞着,也不知飞了多久,白龙寨的轮廓终于隐现眼前,那面旧旌旗在风中飘扬,“白龙寨”三字还没来得及改…… 风凝霜终于撑不住,视线如被黑布一蒙,从剑上栽下,人事不知。 幸好此时离地面已不算高,那三个大男人虽摔得不轻,但多年山贼的磨练打造出他们尚算结实的皮,陆有墨率先爬起,跑到风凝霜身边蹲下一看,她腹部血流如注,脸色比他案头的宣纸还要白。 他飞起一脚,踹起还在地上哼唧的贾袁二人:“你们两个夯货还不给我起来!庄主为了救我们都伤成这样了!” 又是一踹撅得老高的贾思捷的屁股,嘶吼着:“起来!马上去写求医文,老子要整个瀛州和南郡的名医都请来,给咱们庄主治病!你们没听见那怪物说的话?三天?我呸!老子我就不信了!” 贾思捷忍痛趴着写了一晚上赏文,陆有墨和袁思迁分发下去,第二天天一亮,赏文从白龙山一路铺排到了瀛州城,不少名医更是在夜半熟睡时分被人麻袋一罩,再睁眼时已在某不知名地点。 两天过去,白龙庄医者如云,一一被陆有墨点头哈腰地送入风凝霜房间,没过多久,又被扯着耳朵拉出来,打了一顿,赶走。 风凝霜躺在床上,虚弱地对陆有墨挥了挥手:“别再找这些人来了,没用。你让我好好歇着吧。” 陆有墨慌了:“老大你不能放弃啊。” 风凝霜眼睛一闭,再度昏睡过去。 陆有墨只好退出去,越想越是气闷抓狂,作为一个男人,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和那些个小白脸有什么区别?! 他一脚踹上那几个江湖神医的屁股,将每个人都踹成一团肉球,一路踢将出去:“滚,滚,都是废物!” “老大,有个人来了,说只有他可以医好咱们庄主!”帐篷一撩,袁思迁大喊着跑进来。 陆有墨刚将那几团人球踢了出去,还在盛怒中:“让他滚!” 袁思迁犹犹疑疑地转身,陆有墨突然喊住他:“等等,他说‘只有’他可以医好咱们庄主?只有?” 袁思迁:“是啊。” “是这么说是吧?好!放他进来!”陆有墨一把撸起袖子,奶奶个熊的,今天心情本来就很不好,还来这么个放屁话的家伙,且放进来暴打一顿再说! 袁思迁很快就去了,和贾思捷一起,将一个人迎了进来。 陆有墨呆了呆。 来人可谓天人之姿,一身武袍,身材挺拔,长发如霜,一进来便望了望四周,眉头微皱:“我霜儿怎么来了这么个地方?” 陆有墨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下气更爆了,从椅子上跳起来:“淦!你是哪个山旮沓来的鸟人!敢在这里大放缺词!” “大放厥词。”贾思捷小声纠正。 傅天霁微挑眉:“蜀山,傅天霁。风凝霜的夫君。” 第一百零六章 前尘往事 陆有墨先是一怔,跟着一怒:“兔崽子你还敢来?”抡起屁股下的凳子,就要往傅天霁砸去。 贾思捷飞身上去抱住他,袁思迁细声劝:“不要动手不要动手。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 陆有墨:“我呸,谁跟他是自己人!” “风凝霜是你们老大,我是她夫君,你可为何对我如此不敬?”傅天霁不仅没生气,眼里反倒些许笑意,衬得他愈发雍容闲雅,气质斐然。 陆有墨一股形秽油然而生,啐道:“你这货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不然庄主能逃你的婚?” “呵,你倒是个忠心的。”傅天霁赞许后一个转折,“不过今日,我是定要带霜儿走的。带路吧。” 陆有墨一听,瞬间炸毛,再次抡凳要砸,忽转念一想,放下凳子,拗出一副大侠姿态,昂首挺胸道:“老子是个文人,不与你动粗。你若能过我出的三道关,便让你见庄主!” “速度。”傅天霁转身出帐篷。 露天,围观吃瓜者众。 陆有墨一把大刀明晃晃地舞:“第一关,你如果能接下我——” 傅天霁:“别废话,砍吧。” 陆有墨脸都气紫,一刀照头劈去,傅天霁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喀啦”,这刀便迸出蛛网裂纹,眨眼成豆腐渣。 一秒过关,众吃瓜者怔。 “还有两关,速度。”傅天霁提醒。 陆有墨提着个没刃的光柄,脸上白青交错:“你以为力量就能解决一切?来人,上墨!” 小弟甲立马摆上一桌笔墨,陆有墨上前挥舞狼毫,没几下便写完,吹吹墨渍,将那宣纸往众人前一展——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傅天霁看着,一时定住。 “怎么样?这是为老子量身定做的诗,你如果能写得比老子好,老子便服你!”陆有墨一拍胸脯。 傅天霁唇角笑意微漾:“看得出你确实下了苦功。”言罢上去,也挥了几笔。 小弟甲将宣纸一展——顿时,吃瓜群众阵阵惊呼。 傅天霁的字他们虽不能完全品鉴,但一看便是云逸飞扬,饱满雄浑,激荡气象,将陆有墨那蝌蚪状的字墨碾压得是渣都不剩。 ——漂亮地过第二关。 陆有墨脸都涨红,怒吼道:“好!这关也算你赢。我也不客气了,给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绝学!” 小弟甲立马下去,少顷,提了个呲着白气的桶上来。 白龙山海拔高,山巅终年有积雪,居民时常担些雪块置于地窖里,作存腌菜之用,小弟甲端来的便是一冰桶。 陆有墨撸起袖子,一声大喝,徒手深插进桶里,同时令人上香,计时。 吃瓜群众兴奋了。 原老大最大的长处就是皮厚肉糙,能在冰水里泡几个时辰而面不改色。这局应该稳了,东道主也不能输得太难看不是? 傅天霁揉了揉眉心:“太麻烦。”言罢手随意一挥,陆有墨那桶便自动飞向他,他手伸进去,再一抽,只听“咚”一声,桶脱落,一大块冰将他的手冰在其中。 “冰总比你这雪水的温度低吧?”傅天霁说着,举起那冰块随意舞了几下,空气中的水汽聚集过来,那冰瞬间扩成一亩地这么大一块,给群众遮了个阳。 吃瓜群众彻底看傻。有胆子大的,跳上去一摸这冰,冻得一身毛发竖起,傅天霁在冰中那只手居然还能活动,手指动两动,这一大块冰全部碎成冰屑,五月天里,整个场地骤然降温,纷纷扬扬的白雪飘满地。 贾思捷伸出根手指,捅了捅呆若木鸡杵成雪人的陆有墨:“老大,咱还是面对现实吧。” ** 四肢百骸如同火烧,喉咙干涩,风凝霜睁开眼睛,颤抖着去够榻旁那杯水,指尖刚碰到,腹部突然一阵剧痛,往前一倒,水杯被一推,直直往地上掉去。 一双手蓦地接住这下落中的水杯,风凝霜还未回过神,身子已一下被扶起,落入了一个温暖怀抱。 熟悉的紫玲花香。 来人将水杯递到她嘴边,低声且歉疚:“霜儿,我来了。” 风凝霜看了他两秒,头轻轻地转过去,面无表情如见陌生人一般。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他说。 风凝霜不说话,覆在被衾上的手纠作一团。 “其实你若心有疑问,大可以来问我,何必一走了之?”他又说。 风凝霜的心一下被戳痛,嘶声说:“问你?我——”她说不下去,伸出手指,抖抖地指着门口:“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然后呢?你要怎么样?”傅天霁捧起她的脸蛋,“继续躲着我,躲着自己这颗心?” “我心里早就没你了。”风凝霜眼帘一阖,不想看他,这话也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气他的。 “哦?天涯霜雪霁寒宵,三峡星河影动摇。你这寨主教得真不赖,这就是你所谓的忘记?”傅天霁眼里划过笑意。 风凝霜越发觉得心揪作一团,腹部一痛,忍不住弓起身子,额头爆出颗颗冷汗。 傅天霁捧起她的手,宽大的手掌对准她的掌心,醇厚的灵力涌进她体内,她火燎般的五脏一下得到了舒缓。 她突然一口咬上他手背:“放手。”她怒道,“不用你来帮!” 傅天霁眸里笑意不减,一手继续给她输灵力,一手轻拍她脑瓜:“许久不见,我的霜儿怎么变成了一只咬人的小狗呢?” 风凝霜的眼泪忽然就要下来了。 白骨妖的骨刺并不是毒,是强大的妖力,而傅天霁正以比那妖力更为强大的灵力,在细细弥补她体内伤势。短时间内要做到这种效果,那定是最耗费元气的。 傅天霁不想她多受一天的苦,多半天都不愿意。 心里巨涩巨痛,她无论怎样用力都推不开他,最后只能发了狠一样咬上他手背,鲜血立时从他手背滴下,滴在白色被褥上,像绽开的红梅。 当最后一丝内伤愈合时,窗外日头已高,两人都是一身热汗。只不过傅天霁是灵力巨耗所致,风凝霜则是挣至虚脱无力。 傅天霁手臂圈着她,轻轻揉搡她松软的秀发,柔声说:“傻丫头,那白骨妖是四大妖王之一,哪能是那么好对付的?你以为有悟尘的酒葫芦,就能取他性命了么?” 风凝霜拳头一下握紧。傅天霁从怀里摸出一根碧绿色的骨头,说:“这就是白骨妖的原形。我原本想毁了,但我知你若不能亲手报仇,总还是会有遗憾,便将他打回原形,用灵力封印。” “眼下他的元神就沉睡在这骨头里,已没有还手能力。我现将他交给你,你想将它砍断也好,烧成灰也罢,都随你。”说完,他将这截碧绿色的长骨,放到了风凝霜手中。 风凝霜怔然,喉头像被一点一点塞住,手中轻盈的骨头仿若千斤,她终于握不住,往旁边一丢,脸埋在膝盖里,热泪再也控制不住,争相奔出眼眶。 头顶忽一重,傅天霁摸着她脑袋:“傻丫头,怎么就哭了呢?我不是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么?” 风凝霜抽噎着。她该怎样做?漫天席地都是他的影子,走到哪里,她的身上总留有他的影子。如同现在,她明明是完整的一个人,可是他的拥抱那么温柔,像一张温柔的网,天罗地网地将她网住。 她想起悟尘那句话:这尘缘一启,哪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呢? 她恨极了这种感觉,无能为力,毫无办法,控制不住哭腔锤着他的胸膛:“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我好。” 傅天霁由着她捶打自己,只是温柔地拥着她,臂弯内给她的空间不大也不小,足够她宣泄自己汹涌的情感。 风凝霜只觉心口越来越痛,理智与情感一边一半,在她的心底拉锯不休。她极力呼吸了几口,只觉视野里一切开始剧烈摇晃,头一重,晕了过去。 意识茫茫游荡之中,风凝霜想起很多。 童年的时间过得缓慢又单调,她总盼自己快些长大,偷穿过娘亲的衣裙,偷簪过娘亲的银簪,偷学娘亲的步伐,扭扭捏捏蹩脚无比,却乐此不疲。 长大后,看过一些话本,也曾幻想过情爱的美好,幻想心爱的男子能驾着五色祥云来到自己面前,给自己披上最美的嫁衣。 可一夕间,家人和乡亲以一种最残酷的死法在她面前死去,这些幻想便像泡沫全然碎掉——她被迫以一种毫无温度的方式成熟,将自己这个年龄段所应该有的天真全数埋葬。 直到遇上傅天霁。 从未想到自己会这样爱他,更想不到,原来爱一个人,并不是傻傻地只承受爱就够了,而是要将一颗心同等地交出去。从此便有了软肋,有了痛。 现在,她宁愿自己醒不过来,一直停留在小时候那些咿咿呀呀学着大人的年岁里——那些她盼着长大、现在又盼着回去的时光里。 可惜梦总要醒的。 再度睁眼时,傅天霁正守在床头,桌上一碗药热气氤氲,将他的脸庞也映得朦胧。 他朝她淡淡一笑:“醒了?” 太累了,不想再挣扎了,该怎样就怎样吧。她想着,微微点了点头。 傅天霁扶她坐直,将她圈在臂弯内,端过药碗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说:“既然醒了,就好好听我说。” “你在见山堂见到的那些画,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他开口直指重点。 风凝霜一愕,下巴磕到碗边,几滴药溅了出来,傅天霁用袖子替她拭去:“很意外,是不是?那些画里面的女子,其实正是过去霜吟剑的剑灵,也就是你。” “霜吟剑是上古之剑,来自北面滢界之地,在蜀山先辈中辗转几次,传到我的手中。也许我和这剑有着特别的缘分吧,在我持剑第三百七十六载,这剑便生出了灵。这灵,便是你。” 风凝霜心头巨震:“不可能吧?若是这样,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 “听我说完。”傅天霁含笑轻弹她脑门。 “我与你相处又将近三百年。你一开始十分桀骜不驯,无论我怎样御剑,你总是不听我的……我花了许多力气,才终于使霜吟…也就是你,乖乖听从我的话,我们自此心意相通。只可惜你是剑灵,是个虚体,必须依附剑而生,一旦剑断,你也会消失。” “所以我无比爱护你,在师尊仙去后,我想就这样带着你退隐江湖,弹琴弄鹤,哪怕你没有实体,我也愿这样与你在一起。但是,在师尊礼葬那一晚,变故就生了。” 他目中流露追忆:“那一晚,大批妖魔攻进蜀山。魏琰玉在正殿,而我到了另外一座存放兵器的峦岛,随后两大妖王带领数万妖魔来到,就像是有计划似的,只将我一人包围,一波接一波地攻来。” 这些都与魏琰玉说过的吻合,风凝霜点头道:“嗯,这些掌门都告诉过我。” 傅天霁看了她一眼,道:“我有霜吟剑在手,本也不惧。但我轻敌大意了些,魅魔对你使出了诡魅术,你一时未能受我控制,落到了魅魔手里,被那两大妖王合力,将你断了。” “……然后呢?” “然后你的灵体便随着霜吟的剑断而消散,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傅天霁笑了笑,像略过多少的心酸,“可是,终于还是重遇了你。” “所以说,我是剑灵转世?”风凝霜摸了摸鼻子,恍如梦中。 “其实也不算转世。前生来世一说,不过是世人赋予故事一些瑰丽色彩罢了。灵魂只有一个,你便是她,她便是你。” 风凝霜瞪着他看了老半天。傅天霁笑了,敲敲她脑门:“你在看什么?不相信是么?那你想想看,你为什么会对剑有这样深的感应和悟性?为什么你会对霜吟剑有不一样的执着?” 风凝霜摇摇头:“不是。我是在想,如果只是这样,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这又不是什么必须保密的事,还省了一番误会。” 傅天霁叹了口气:“不告诉你,当然是有原因的。是因为担心你的记忆回来。你要知道,魂飞魄散的感觉是十分痛苦的,你若记忆回来,想起魅魔当时碎你的情景,那种痛苦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说到这里,你也该知道,我为什么与那魅魔有不共戴天之仇了吧?” 风凝霜默了会。这信息量有点大,自己是听明白了,却又觉得哪儿不太对,整一个感觉怪怪的。 然而傅天霁的双臂已经环上来,在她耳边轻轻吹气:“霜儿,前尘往事便让它过去吧,我们应该往前看。” 他转过她的肩膀,深深凝望她:“你还是剑灵时,我做梦也希望你能够有实体。如今我的愿望终于成真,霜儿,你还想逃到哪里去?前生,你是我的剑,今生,你就是我的妻子,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妻子,留在我的身边,我会一直这样护着你、爱着你,好么?” 嘴里说的虽是问句,实际上毋容商量,根本不容她有回寰的余地,他认真且郑重地擎起她的手,翻过手背,在上面印下重重的一个吻。 第一百零七章 岛主和地主都是他 三天后,风凝霜站在山寨门口,后面跟着一条哭嚎的长队。 再会说了几百次,可还是止不住这些人的不舍,袁思迁捏着兰花指哭唧唧,贾思捷噙泪八字胡一翘一翘,自诩铁汉的陆有墨眼眶泛红…… 傅天霁上前对那片哭嚎中人说:“各位不必伤别,他日若有机会,我定会带霜儿回来看看。” 说罢,搂着风凝霜一个御剑而起,风凝霜在脚下一片更强烈的鬼哭狼嚎声中埋怨:“你就不能有点耐心吗?” “我还不够有耐心?”傅天霁低头看她,“三天了,你都和那些人足足告别了三天,还不够么?”话里一股酸意,就差把“这些人是不是都没我重要”说出来了。 风凝霜暗笑,扭过头去:“哼,三天算什么?我原本还不想走呢!” 话刚说完,突然天旋地转直往下坠,反应过来时,傅天霁已将她推到一株树干上,抬起她下巴,恶狠狠地说:“臭丫头,你擅自逃离蜀山,我体谅你的难过,由得你在外逍遥了几个月。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有伤,我亦体谅你。如今你伤已经大好,若敢再这样对为师说话,可别怪我。” 风凝霜嗤他:“还‘由得我’逍遥几个月?如果不是对白骨妖那天受了伤,我的小弟们将消息走漏,再过一百年你都找不到——” 话未说完,唇上忽一重,傅天霁用吻截掉她话头。 铺天盖地的烈吻,吻得她心如鹿撞发髻松乱情难自抑,他方才停下,一根修长的手指托起她下巴:“还敢么?” 绯红铺满面,她说:“不敢了。” 傅天霁满意地松手,不料腰间的霜吟剑突然自行出鞘,风凝霜兔子一般蹦上剑,哧溜一下御剑跑路,丢下一句:“——才怪!” 泥鳅都没她滑。 傅天霁好气又好笑,拔身而起,脚尖在大树上连点,一下就上到树梢,再一跃,落到跑路中的风凝霜背后,将她一抱:“臭丫头,以为我没剑就追不上你了,是吧?” 风凝霜跺脚叹气:“你是猴子吗?跳得这么快?” 傅天霁笑了笑,将她搂得更紧,悠悠然在天空飞了好一阵,忽说:“霜儿,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风凝霜摸了摸怀中那截绿骨,轻声说:“有。” ** 衰草哀哀,长风萋萋。 风凝霜在杂草丛中找了好久,在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照射下终于找到那两块歪斜简陋的木头墓碑。 被风雨侵袭数载,木板上字迹早就模糊,风凝霜将它们扶正,到四周采摘些野生的雏菊,回来时,见原地立了两块新的碑。 傅天霁上前揽过她肩膀:“这是我用九天重霜所结的冰,百年内都不会融化。回到蜀山以后,我会去为你寻来最好的石材,重新立碑。” 风凝霜叹了口气:“我暂时不想回去。” 傅天霁点了点头:“也好。天地很大,我也想带你走一走。” 风凝霜从怀中取出那截绿色骨头,望向墓碑轻声说:“爹、娘,霜儿来看你们了。这个仇,我终于能为你们报了。”说完掌心腾起火焰,骨头在火中逐渐枯黄成灰,长风吹过,她手中的骨灰一点点在风中扬散。 漫天飞舞的骨灰中,她忽想起那个张狂的年轻人,他说:“我也不喜欢这个习性。能够做人也不错,下辈子,我也想试试这滋味。” 总觉得这样反倒是满足了他的心愿似的,风凝霜苦笑一声。 傅天霁摸摸她秀发:“大仇得报了,有什么感受?” 风凝霜叹口气,原本应如释重负的,不知为何此刻却无悲亦无喜,只是感慨而空茫,就像这片衰草哀哀的大地,风一吹,只有无尽的荒芜。 傅天霁抚着她脑袋:“复仇是可以弥补遗憾,但也仅止于此。你的人生不能只是为复仇而生,如今大仇得报,你该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风凝霜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忽想起什么,忙问:“对了师尊,你体内相繇的毒,可都逼出来了?” 傅天霁笑:“早都逼出来了。这点毒算得了什么?” 风凝霜翻他一个白眼:“你就不能少臭屁一刻么?”嘴里咕囔着,仍旧是去摸了摸他脉搏,才放下心。 傅天霁:“既然这里事情已了,我有个地方要带你去。” 风凝霜没有异议,随着他走,大仇得报,总算能够安心过日子了。 傅天霁带着她飞了一夜,瀛州城的轮廓便近在眼前。 风凝霜以为他要在城内落下,殊不知他忽转了个方向,落到城外东面一片葱绿的竹林,挽着她的手就往里走。 竹林尽头乃一苗圃,栽种的都是紫玲花,一条鹅卵石小径蜿蜒而过锦簇的花海,走过小径便见一庭院,白墙绿瓦,幽静清雅。 风凝霜不解地望望傅天霁,他伸手往前一探,庭院便泛起水波纹样的结界开了一出口,他带着她一步踏入。 迎面是一个清澈的大湖,波光潋滟,岸旁一座琉璃瓦的亭子,亭中白玉长桌,帐幔飞舞,亭后一树梨花开得正好,花瓣随风落入水中,涟漪处聚来争相冒头的锦鲤。沿湖赭白色墙的小屋一路排开,回廊连接着假山湖泊与小屋,绿树荫浓,一院花香。 风凝霜大赞不已:“好漂亮,这是谁的家?” 傅天霁答:“自然是我们家。”他揽着她继续前行,“知你向往人间的烟火气,很早之前我便在这圈下了一块地,亲自设计督工,年初方才完工,只待与你成亲后便搬来此处,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提前溜了,倒是献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心里暖流涌动,风凝霜嘟了嘟嘴:“谁让你不说清楚的……”又忽醒悟起来,“难怪你之前没事就往外面跑,原来是跑来这建房?” 傅天霁笑了笑:“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 “这里还未命名,你是女主人,给取个名字吧。” “好!就叫……”风凝霜四处望望,目光落在一簇紫玲花上,“就叫紫玲苑吧,怎么样?” “好。你说了算。” “忘记问你,怎么会那么喜欢紫玲花?” “其实这花是你还是剑灵的时候,最喜欢的。”傅天霁微有感慨,“你曾对我说,紫玲花的话语是相互思念,要我栽种满整个峦岛,便如你所愿了。” “是么?可惜我全然不记得了。”风凝霜遗憾道,“过去的我和现在是不是很不一样?” 傅天霁眸中划过笑意:“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风凝霜心弦被一拨,眼神亮了几分,不再纠结这事,转个话题打趣他:“原来以为你住的峦岛就很大了,我还给你取个外号叫‘岛主’。现在才知道这个外号有失偏颇。” “哦?那应该叫什么?” “地主。”风凝霜笑道,“符合你这样的英明神武、财大气粗。” 傅天霁忍俊不禁,一弹她脑门:“好,本地主这就带你去个地方,让你看看本地主财富的来源。” “那敢情好。不过我现在又饿又渴——” “那地儿有肉有酒!” 一听有酒,风凝霜顿时来了精神,“甚好甚好,这地儿叫什么?” “麓庐酒馆。” ** 麓庐酒馆就在瀛州城的城东,从紫玲苑过去,步行不过半炷香时间。风凝霜倚着酒馆的窗台看外面的景色,夏日炎炎,这酒馆坐落在杨柳依依的河边,清凉惬意。她感慨道:“师尊,紫玲苑那块地你肯定费了不少功夫。” 傅天霁给她斟了杯酒:“怎么说?” “兼具郊外的清净,离瀛州又近,肯定是黄金地段寸土寸金啊!”风凝霜凑过去,眨眨眼睛压低声音,“地主大人,你到底豪掷了多少金才圈下的这块地?” 傅天霁笑而不答:“你先尝尝这酒。” 自百日醉面世后,便没多少酒能入风凝霜眼,闻言她漫不经心将酒当水抿了一口,顿时一愕,“这酒……是蒙滈山的蟠桃酒?!” 傅天霁:“你想这酒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风凝霜恍悟:“麓庐麓庐……原来这是麓掌门开的酒馆呀!这世道,连仙人都下凡做起生意了?” “准确来说,这酒馆是我让他开的。”傅天霁说,“这酒馆生意甚红火,杯酒可值千金,一般人是来不起的。光顾此处的大都是皇室贵胄和修仙之人。所以听你说悟尘这个月十五约人比酒,你还未说出地点,我便已猜出是这里了。” 风凝霜笑开了:“原来你还有这等头脑,麓禹出酒,你出地,原来你们都有共同富裕奔小康的胸襟呀!” 傅天霁笑道:“大隐隐于市,本来是为了打听些情报,倒被你贬成赚钱营生的勾当。” “嗐,爱钱它并不可耻啊!”风凝霜吞下一大口酒,拍桌曰,“钱不是万能,可没钱干啥都不能。” “莫要嘴贫。”傅天霁敲她脑门一记,正色道,“你常问我离开峦岛都忙些什么。其一,就是物色好地盘,好带你日后隐居;其二,便是来这酒馆,与来去仙人打听你师叔祖的行踪。” 风凝霜一听,忙道:“那你可有师叔祖消息?”当日绝壁悬崖梦中女子所托,便是与师叔祖有关,这事她总惦记着,没忘。 傅天霁摇了摇头:“我每次得着消息赶来时,或是些赝品,或是查无此人,就像是故意和我们捉迷藏一般。” 风凝霜不由好奇:“他为什么要躲着你们?难道是猜到你有事麻烦他?” 第一百零八章 麓庐酒馆情意浓 风凝霜说:“其实你这么想找到他,到底为什么事呢?” 傅天霁:“主要是为了妖王的事,四大妖王死了三个,但剩下的一个以及妖王赤玄,却是不见踪影,这事我得去找师叔祖商量。”其实还有一件事,但他暂不想对她说。 “原来是找援兵啊。”风凝霜笑说,“这什么赤玄,到底何许人——啊不,妖。” “说‘人’,也不算错。他是人类与金翅大鹏神兽所生,属于半人半妖,不老不死,但他沉睡千年藏匿极深,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幅画,“这便是你师叔祖当年留下的画,里面预言过赤玄的苏醒。” 风凝霜接过来,一看,顿时石化。 一幅简笔画,寥寥几笔丑得如同孩童涂鸦,也不知侮辱谁的智商,她嘴角抽搐,勉强分析:“这是一只鸡?共下了四个蛋?” 傅天霁笑了起来:“不是。这是一只大鹏鸟,代表赤玄。下面那四个‘蛋’,便代表其手下的四大妖王,狼妖、魅魔、白骨妖,另一位从未现身,是个迷。” “这有必要画么,直接写不是更好。”风凝霜将画还给他,“这画得真比陆有墨好不了多少。” “师叔素来怪诞超脱,不可以常人度之。” 风凝霜无语片刻,忽道:“对了,那既然这赤玄是半人半妖,那总有一半是人吧?他为什么要与人过不去?” “这我却不知了。”傅天霁喝了口酒,说,“如今你大仇得报,我心头一件大事也算了了。赤玄的事若能解决自然好,若不能解决……这天下总有它的造化,纵我一人之力,也大差不差。” 风凝霜点头:“说的也是。”拯救世界什么的于她而言,就好像与一个饥荒的孩子说起珍馐百味一样不实际,且概念总有些陌生。 正想着,背后忽被大力一推,她猝不及防,手中的酒一晃,大半杯洒了出来,她大恼,转头一看半个人影也无,底下却一把稚嫩的声音:“我也要喝我也要喝。” 她低头,原来是个豆丁大的小孩,一串晶莹的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咕囔着跟她讨酒喝。 风凝霜一揪他衣襟,将他提起来,龇牙咧嘴地恐吓:“哪里来的小孩,你家大人呢?小小年纪跟人学什么喝酒?” 那孩童傻愣地望她片刻,“哇——”就要哭出来,傅天霁忽朝他轻招手:“龙儿过来。” 这小孩滴溜几下,挣脱风凝霜的魔爪跑向傅天霁,珠子似的圆眼眨啊眨,傅天霁斟了小半杯酒递予他,他便咕噜噜喝将起来。 风凝霜瞪傅天霁:“别告诉我,这是你私生子。” 傅天霁笑:“你何时想象力能正常些?这孩子其实你也是见过的。” 风凝霜在脑袋里翻找了一番,确定没见过;这孩子喝完酒,突然一指风凝霜,对傅天霁说:“这个姐姐,龙儿瞅着眼熟。” 傅天霁对风凝霜道:“还记得金陵城中的龙叔么?这孩子就是他……” “他儿子?” “不,就是他本人。” “什么?!”风凝霜从椅子上跳起,“几个意思?龙叔返老还童了还是转世投胎了?” 傅天霁笑着摇头,一脸“你真是少见多怪”:“龙叔其实不是一般人。你在魏琰玉所住楼阁,可是见过一张师尊留下的琴?” 风凝霜点头。 “龙叔便是那琴的灵。师尊逝去时,那琴灵无法承受知音离去的痛,便轮回入人世,每成长到四十岁左右,灵修小有所成便会觉醒记忆。到那时候,他会自毁肉身,重入轮回,如此循环。每一次皆由我寻得他在人间的新身份,带到麓庐酒馆交由掌柜抚养。” 风凝霜怔愕良久,“这么说,他会一直这样下去?故主离去,有那么痛苦,那么难以接受吗?”她自己也曾是霜吟剑的剑灵,怎就没有这般痛苦的记忆和感受?难道是因傅天霁还活得好端端的? 傅天霁:“器灵都与主人心意相通,灵魂契合。对于主人的去世,自然痛彻心扉。至于你为什么没有记忆,大概是你天赋异禀,神经大条吧?” 风凝霜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敲着桌子恼道:“你这兜着弯儿说我迟钝是吧?” 傅天霁笑了笑,忽然一下拉过她的手:“霜儿,其实我恨不得你傻一些。但你总是……总是十分地坚强自主,让我觉得我无法很好地保护你。霜儿,我不需要你有多高的修为,能不能记起过去更是毫无关系。只要你无恙,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我夙愿已足。” 这番剖白来得猝不及防,风凝霜小脸微红,嗔道:“我才不要做花瓶呢,我要与你共同进退,并肩于世!” 傅天霁笑道:“共同进退,并肩于世?唔,娘子,你这可是在催促为夫快些娶你?好,我知道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可不管,你这八个字在我这就是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强词夺理,反正我不嫁。” “真不嫁?” “不……嫁。” “好,过两天为夫就去筹备筹备。” “……” ** 回到紫玲苑时风凝霜已微醺,傅天霁将她抱上床,一个轻吻落在她额头:“娘子,你先睡,为夫到外间打坐片刻便回来。” “嗯,早些回。”风凝霜抱着香软的被褥,舒服地阖上眼。 夜半时她忽被沙沙的雨声吵醒,睁眼一看,窗纸上叶影颤动,窗缝里看去雨丝绵密如针,她唤了傅天霁两声,没人应答。 她有些不安,披衣下床,寻了一把伞腿推门而出,去寻傅天霁。 走过回廊,走过湖边,整个紫玲苑走了遍都不见他身影,可真是怪了,难道此处下雨所以他飞到别处打坐去了? 回到屋里散开神识搜了搜,一无所获,想着想着实在太困,便又睡了去。半梦半醒时棉被动了一下,傅天霁终于回来,钻进被褥拥着她而眠。 “还没睡呢?”傅天霁含笑看她。 “早睡了,被你给吵醒的。你可到哪儿去了?”风凝霜埋怨道。 “外面雨大,我到别处清净的地方打坐去了。” “别人还道你是天赋异禀,谁想你是私下偷偷努力。”她嗔着揶揄。 “娘子精辟。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不劳而获的事,尤其是修炼它最苦了。” “好了,睡吧睡吧。”风凝霜给他掖好被子。 自重逢以后,傅天霁便像怕她再度逃走,每夜定要与她同衾。她抗拒无效,也只好由得他,幸好他睡觉时也算规矩,没动手动脚。 不多时,傅天霁沉沉入睡,风凝霜却忽的睁开双眼,极轻极慢地摸上他手腕脉搏…… 第二天早晨,天空放晴,早早的天际便架起一道虹桥,竹林深处的紫玲苑鸟啼清脆,屋檐、假山和凉亭被洗涤得熠熠发亮,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一振。 傅天霁起得有些晚,十更左右才醒,一睁眼便去摸身畔,却空空如也,只被窝还有些余温。 他有些诧异,往常都是他比风凝霜起得早,今日太阳打西边出?他起身披衣出门,见回廊那边的厨房飘出袅袅炊烟,便朝那走去。 风凝霜的背影沐浴在晨光里,忙忙碌碌的,蒸笼里蒸着糕点,灶台上还有一个刚煮开的白盅,咕咚冒烟。 他轻手轻脚过去,猛的一下跑住她,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大口。 风凝霜吓了一跳转过身,傅天霁笑说:“娘子,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嗯。”风凝霜抚了抚胸口转过身继续忙,“横竖睡不着,我起来做些午膳。”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傅天霁看出她方才虽在忙碌,但那神情是心不在焉,一心两用。 “没有啊,我在想,等会要去城里买什么。醋快没了,油也需要置买,哦对,还有红烛……拜堂要用的。对了,既然要拜堂,那请帖也还要准备……” 她念念叨叨的,傅天霁一把握住她的手:“这些事情自然有我去办,你什么都不需要操心。” 风凝霜默了会,轻声说:“也是。午膳已经备好了,你先将菜端到亭子那儿吧,今儿我们在那里吃。” 傅天霁望她片刻,没说什么,依言将菜端出去,风凝霜收拾好厨房随后过来,傅天霁已盛好汤,闻之十分鲜浓,他忍不住先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一亮,极口称赞:“好汤!灵芝,黄芪,核桃、党参……这汤得耗不少功夫吧,傻丫头,以后不必这样劳累,过两天我将蜀山那几名仙侍带过来。” “没事。”风凝霜给他添了一勺汤,“你知道我没事就喜欢研究些吃的。这汤我熬了好几个时辰,趁热喝。” 傅天霁却忽地放下勺子,反手将她一握,望着她:“霜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风凝霜抽手出来去盛饭:“哪儿有?” 傅天霁正要说话,忽眉头一蹙:“有人来了。” 他手一挥,一面八角铜镜登时出现,在空气中悬浮,铜镜里现出一个人的面庞,神色恬静,正站在大门外恭敬等候。 “幽雪姐姐?”风凝霜惊喜不已,一迭声催道,“快,师尊,快请她进来。” 傅天霁双指并拢一指铜镜,一道蓝色的光便落入铜镜中,他淡道:“进来吧。” 第一百零九章 善意的谎言 幽雪出现时,身着蜀山弟子的流云纹衣裳,风尘仆仆的,风凝霜将她迎入亭中沏茶招呼:“幽雪姐姐怎么知道这儿的?好久没见姐姐,我心里想念得很。”她与幽雪一起经历过这么多,早将她当作亲密好友了。 幽雪微微一笑:“知道好些日子了。师叔有时分身无暇,便令我来这督工。眼下这庭院总算完工了,我看着这景致,果然十分好,便也放心了。我是来与你们辞行的。” 风凝霜惊讶:“辞行?你要去哪儿?” “西方有神木,名唤桐玥。我术法属木,如果能参透这桐玥的精髓,对我修行大有裨益。” 风凝霜还没回答,傅天霁先说话了:“如此甚好。你的修为已停滞不前好几载,若再不努力找到精进的契机,余生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幽雪面有愧色:“师叔教训的是。” 风凝霜嗔他:“你怎么说话的呢?不进步就止步?还说人不努力?”转对幽雪说,“你别管他,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说的乃是实话。”傅天霁认真道,“属性木者,不同于水火。水火为天下之先……” “行了行了,你边儿去。”风凝霜将他推出亭子,“我们想好好说会话,你等会再来。” 傅天霁一时错愕,待要如平时般弹她额头,想了想又缩回了手,笑着负手走远了。 傅天霁走后,幽雪笑对风凝霜说:“终于见到师叔找回自己的幸福,我们很替他高兴。” 风凝霜敏感地捕捉到两个字眼:“找回?我们?” 幽雪笑笑:“是的,找回。”在风凝霜疑惑的目光中又说,“其实好些事情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至于我们,是指我和容师弟。” “不瞒你说,我和容师兄虽然是拜在师尊门下,可师叔才是领我们进门的,又对我们俩照拂甚多,所以在我们心中,他与师尊并无二致。” 风凝霜点了点头,在蜀山也有那么些日子,看得出这两人与傅天霁走得近。 “对了,容师兄回都城了,说是他母后身体抱恙,皇帝要他回去。”幽雪说。 风凝霜脑海里浮现皇帝老儿那窝囊样,叹气摇头:“这皇帝真是一言难尽,如果他日容师兄能继位,肯定比他……”话头突然一顿,一捂嘴,这话太僭越了不是? 幽雪:“没事,我一贯喜欢你直言直语。” 风凝霜望她片刻,忽有感触:“总觉得和你已认识很久很久。” “那便当作我们已认识许久了吧。”幽雪笑意深深。 “嗯,那既然如此,我也不藏着了,我想直接问姐姐,是不是喜欢我的师尊?” “是的。”幽雪点头。 她答得爽快,风凝霜倒是好奇:“那……你与我师尊相处这样久,为什么从不对他袒露心迹?” “为什么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去打扰?” 风凝霜怔了怔,幽雪端起茶喝了一口:“喜欢一个人,和要与他在一起是两码事。当然,你若问我心里面会不会有心酸和不甘,自然也会有,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些心酸和不甘也慢慢消失了,看见他幸福无恙便很好。更何况对我来说,爱情远不是生活的全部。” 风凝霜默了会:“姐姐通透。” 幽雪微笑拍了拍她肩膀:“时候不早,我要启程了。见你与他现今这样幸福,我很高兴。” 风凝霜执起她的手,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幽雪说:“那么,我便先告辞了。” “嗯,后会有期。” 风凝霜望着幽雪的背影出了神,傅天霁遥往亭子这里走来,直到他踏入亭子时,风凝霜才很好地收起眼中一抹伤痛,迎向他。 ** 第二日清晨,风凝霜又是早早醒来,做好早膳煲好了汤,傅天霁心疼道:“何必日日这样辛苦?我已遣人去接那几位仙侍了,你就不能等一等么?”又拉过她的手细细翻看,“手都起茧子了,不许再做了!” “哪就有这么娇气了?”风凝霜笑着说,“今日陪我进城一趟,还有几天就到十五,我想置办些物品。” “十五了?时间竟这样快。” 风凝霜给他舀了一碗汤,“是呀,追月节马上就到,得去购置些过节物品。哦对了,还有悟尘上人的酒葫芦,到时你可记得提醒我去麓庐酒馆还他。” 傅天霁端起汤喝了一大口,“他这酒局胜负还未可知。若是一直赢不了,这酒葫芦便能一直留在你这儿,和送给你也没什么区别。这可是个宝物,娘子最好祝愿悟尘别赢。” 风凝霜一勺子敲上他的头:“堂堂傅上仙居然教自己的徒弟觊觎别人的宝物?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傅天霁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堂堂傅上仙居然被自家的徒弟教训了,真是毫无规矩,大逆不道啊!” 风凝霜瞪他:“你别拐着弯儿占我的便宜……哎哟,不要!” 原来傅天霁突然上手咯吱她痒痒,她笑得直不起腰,求饶老半天傅天霁方放过她,将她往怀里一抱,说:“娘子今日好美。” 风凝霜今日素锦白边衣裳,发髻上一朵芙蓉小花簪子,妆容素雅,闻言脸颊微红,推他道:“吃完了就快去更衣!” 不多时,两人便出了紫玲苑来到瀛州城市集。 风凝霜最爱市集的烟火气,拉着傅天霁这个摊儿瞧瞧,那个店铺逛逛,很快傅天霁手上的礼盒便堆起一座小山这么高。 他身材高大,几十个礼盒也不妨碍视线,但群众的视线却亮了——一发色如银霜的美男子捧着红色礼盒,跟在一名蹦蹦跳跳的俏姑娘身后,端的是郎才女貌天仙配,惹得街上回头率频频。 风凝霜举着个糖人,时不时还递到傅天霁嘴边要他咬上一口,两人一路走一路撒狗粮,撒到哪儿哪儿就黏来一大簇目光。傅天霁微微俯身,低声问:“娘子,咱们这样会不会太高调了?” 风凝霜一口咬下糖人的脑袋:“哪儿高调了,正常情侣不都这样么?再说,就傅上仙你这头银发啊,想低调都低调不了呢。要不,你剔个光头?” 傅天霁哑然失笑,忽听背后传来声音:“二位姿容真是神仙下凡。尤其这位公子发色这样好看。不如来看一看我这里的簪子,都是中原买不到的。”口音一股浓浓西域味儿。 二人回头。见一西域摊主,头盘白巾,虬须黑浓,前面摆着一摊精致的饰品,风凝霜便将傅天霁拽过去,挨个饰品瞧,赞道:“好手艺,好漂亮!”说着拿起一根簪子,往傅天霁头上比划,“这个好看,很衬你。” 西域商人拇指一竖:“姑娘好眼光,给公子挑选多几样吧,我这的簪子都是手工制作,只此一家。” “那可不成。定情信物只能一样,这才能显得珍贵。”风凝霜捻起簪子说。 “姑娘说的是。”西域商人附和道。傅天霁低声对风凝霜说:“我没有簪发簪的习惯,算了吧。” 这厢话刚说完,风凝霜一下将一银簪插到他发冠上,是一根精致的镂空雪花状银簪,她拊掌大赞:“好看!就这根,我买下啦。” “好嘞,一两银子。”西域商人热心且殷勤地接回她手中簪子,“我这就给客官您包扎起来。” 傅天霁去摸身上的钱袋,风凝霜将他的手一按:“我送你的,我来出钱。” “分什么你我?我的,就是你的。” “那不一样。你的是我的,可我的还是我的。”风凝霜抿嘴轻笑,接过西域商人包装好的礼盒,塞到傅天霁手中,“我也是有积蓄的人,可别小看我。” 付完银钱就要走,傅天霁忽然说:“等一等。”说着望向那西域商人,那商人头却转到一边,大声吆喝继续买卖,好像有点心虚似的。 “怎么了?”风凝霜问。 傅天霁拆开礼盒端详片刻,眉头轻蹙,啪的一下将盒子丢到摊主面前:“做买卖还这样不老实,竟敢偷天换日?你是欺负我家娘子不是?” 风凝霜愣了愣,那摊主慌乱赔笑道:“客官误会,哪里有偷天换日?你看这簪子是一样一样的……” 傅天霁不与他啰嗦,手一挥,这商人背后木箱箱盖便弹了开来,一箱子簪子登时显露在日光下,熠熠发亮。 傅天霁一声冷哼:“你摆出来的,乃是足银雕制,而你给客人的,却是杂银所制,外貌看起来虽是一模一样,但重量却完全不同。” 风凝霜愕然上前一瞧,果然,那箱子里有根一模一样的雪花簪子,捻起来掂掂,重量是不一样,但差别可算是细微,一般人还真发觉不了。 西域商人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害怕傅天霁将他抓去报官,满头是汗,连连作揖:“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再不敢了,这个就送客官你了,请给…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手抖着,将银钱重新塞回风凝霜手里。 风凝霜看他的手布满裂痕与皱纹,不知受过多少的辛苦,不由扯了扯傅天霁的袖子,轻声道:“算了吧。” 傅天霁可没她那么好说话,正要开腔,西域商人忽低头说:“我家乡闹了妖魔,我们的羊和牛每年都要献祭过去好些……那些妖魔不好说话,后来想吃孩童,我家两个小孩,孩子的娘很早就死了,我为了保护他们,只好来中原。可是我们也没有住的地方,带着一个破的帐篷,走到哪里就在哪里住下,吃住都不饱不暖,我会一些银手工,但是银……很贵的。只能靠这样……这样能赚多些。”他说着蹩脚的汉语,手努力比划着。 风凝霜鼻头一酸,将银子塞回他手里:“好吧,你的遭遇很让人同情,但是以后,不要再这样骗人了。”她将两根雪花簪子都一并取走,拉着傅天霁的衣袖,将他扯着走了。 傅天霁叹了口气:“傻丫头,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真的?” 风凝霜将那根杂银的银簪簪到自己头上,将足银的簪在傅天霁头上,拍掌笑道:“真假是他的事情,我这样做,至少我自己良心舒服呀。更何况,我们还多了一支簪子,你一支我一支,这可是情侣款式耶,千金都难买哟!” “真拿你没辙。天色暗了,等会恐怕要下雨,早些回去吧。” “好!” ** 回到紫玲苑的时候,头上的黑云越积越重,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傅天霁将风凝霜抱回屋中,照例在她额头上一吻:“先歇着,为夫先去打坐练功,晚些再回来。” “这么大的雨,还要出去练功么?” “业精于勤,荒于嬉,更何况为夫要保护好娘子你呢。” 风凝霜点头道:“好,你去吧。我逛了一天也累了,脚都酸酸的,我先去睡一会。” “好,方才市集上买的糕点我放在外间了,醒时记得吃些,别饿着。” 风凝霜轻轻颔首:“好。” 傅天霁笑了一下,替她拢好被子,转身离去。 风凝霜听见屏风后的门被轻轻带上,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忍不住,将被子一蒙,失声痛哭起来。 第一百一十章 雨夜情深 门刚掩上,傅天霁立时控制不住脚步,按住心口,踉踉跄跄往外奔去。 到得紫玲苑竹林深处,他方倚着一株竹子盘腿坐下,双手掌心相对,丝丝白气散出间,一小团淡蓝色的火焰腾起。他阖上眼眸维持着这团火,嘴角一丝鲜血流下,触目惊心。 天空划过一道剧烈的电光,伴随“轰隆”一声巨响,大雨瓢泼而降,像天池被打翻。 傅天霁身子颤抖,连御水也兼顾不了,电光一划,照出他瘆白的脸庞,雨水从他长发上淌下,从他高挺的鼻梁淌下…… 一把红伞忽然悄无声息遮过他头顶,为他将凄凄冷雨阻隔。他眼睛蓦地一睁,掌心火焰一收,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一张苍白湿透的脸庞,望着他,手中红伞微微颤抖,像是很重,她快承受不住了。 傅天霁心底一声长叹,握住她擎伞的手,声音嘶哑:“下这样大的雨,还出来做什么?” 沾满水珠的睫毛抖动着,她声音亦是沙哑,却是反问:“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我心中有数,会没事的。莫要担心,好么?” “你心中有数?会没事?”风凝霜眼眶红了,颤声说,“相繇的毒,你至今还没有完全逼出。这种上古神兽的剧毒积留在你体内,会没事?” 傅天霁刚收回用以逼毒的火焰,五脏时如炙烤时如冰封,藏在宽袖中的手紧紧握起拳头极力控制,柔声说:“不要担心,毒逼出是迟早的事情,只是需要一些时日——” 话头猛的一顿,风凝霜竟是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一颗又一颗泪珠从她眼眶滚落,落至他与她相交的唇间,他脑袋轰然一声响,一片空白。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她的泪这样般苦与涩,让他心下极痛,甚至比那煎熬肺腑的毒还要更甚。这一刻,他全然忘记了体内的剧痛,深深地回吻着她,在唇齿交错间安慰她,可她的吻是那样的急,像是怕失去他。 他蓦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一个雨夜。他对着天空凄楚大喊:“不要走!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我!”所有自尊都撕碎,所有骄傲尽皆化烟,剩下的只有深恸与恐惧。 她不知道,其实他比她害怕更甚,害怕再度失去她,害怕身边再也没有她…… 伞早就被丢到一旁,无声地躺在二人脚下。雨夜中,他们唇齿相依,身躯紧拥,两颗心合二为一,仿佛海枯石烂也不能再将他们分开。 ** 一整夜暴雨后,天空放晴。 湖边亭中,风凝霜端上膳食,傅天霁怜惜道:“昨夜淋了整夜的雨,为何不好好睡,还非起来做这些?” 风凝霜一声不吭,将一碗舀好的汤水推到他面前。 昨夜二人回至苑中夜已深,风凝霜擦干身子,一言不发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居然成了个沉默的人,一早上没与傅天霁说半句话,只独自在厨房忙碌。 傅天霁捧起碗,看着她:“你说说话,好么?” 风凝霜面无表情。 傅天霁只好低头喝汤,一碗汤喝完,他实在忍不住:“你别这样,我知道是我让你担心了。”他想了想,补充道,“我真是个混蛋。” “啪”的一声,筷子被拍在桌上,风凝霜冷冷地说:“你也知道自己是个混蛋?你做了什么?自己说。” 傅天霁垂眸。 风凝霜冷道:“你暗自控制自己的脉象,瞒我这样长时间,你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混蛋?”如果不是看他每夜出去到这样晚才回来,她心生疑窦,那一夜趁他熟睡时把他的脉,真不知他要瞒她到几时!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傅天霁低声说,“是幽雪来前那一晚吧?” 风凝霜冷冷看他。 傅天霁苦笑:“这段时间你也装着不知道,是希望我主动对你坦诚吧?” 风凝霜依旧冷冷将他望着。 傅天霁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拉过来细细抚摸:“你等了这些天,看见我昨夜那狼狈模样,实在是忍不住了吧?嗯,我那时候淋得跟个落汤鸡一样,丑得我都嫌弃自己。” 风凝霜嘴角扯了扯,板着脸说:“比鸡还丑!”本不想揭穿他,因知他也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但昨夜那样大的雨,他在雨中这样受苦,她怎还能忍得下去?怎不心痛心揪? 傅天霁见她面色稍缓,松了口气老实交代:“我体内一贯有冰毒,每到邪月之日前后便会发作。也许正因这冰毒的阻碍,我才暂时不能将相繇的毒逼出。不过你放心,这毒逼出是早晚的事。” 风凝霜瞪他。 他想了想,随手捻个诀,右手顿时凝出一个大冰锤子,在空中抡了几下,举重若轻地说:“你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风凝霜嘴角又扯了扯,“变什么锤子?你干脆变个大龟壳出来往自己背一背,更好!” 傅天霁仿佛认真思考了一下,遗憾道:“这不好,龟公这样的事,为夫实在做不到。娘子换个别的吧?比如……”他四处望望,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的,目光落在那碟青菜上,“比如变一根青菜?” 风凝霜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板起脸:“拼命想哄我,真够难为你。这就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傅天霁望天一声长叹:“是啊,确实忍得辛苦。”说罢握起她的手,歉疚道,“真的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以后我若有做不对的,任你打任你罚,只不要再这样一声不吭了,我真的受不住。” 风凝霜学他一样屈指一弹他额头,正色道:“言归正传。相繇的毒非同小可。我想过了,你既然无法逼出自己的毒,那么只有另找高人,譬如你那位师叔——我的师叔祖。” 傅天霁摇了摇头:“相繇之毒很是特殊,融入血中便瞬间侵入五脏,若换一般人,沾染些许即死。而我修炼多载,知道如何运转灵力将这毒从五脏中逼出,这需要相当细致入微的操作,他人修为再高,都不能如我一般了解自身情况,所以很难做到。” “也就是说,相繇的毒只能靠自己逼出来,别人无法代劳?” “正是。” 风凝霜沉吟片刻:“那么也就是说,眼下只有先解了你这寒冰之毒,你痊愈了,方能够有余力来逼出相繇的毒?” “聪明。”傅天霁颔首道。 风凝霜托着下巴,沉吟道:“相繇的毒绝不能拖,多在你体内一天便多一分危险。眼下必须先将你这冰毒优先治好……事不宜迟,我们今日便去找师叔祖,你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有解你身上寒冰之毒的办法吧?” 傅天霁诧异:“听你这么说,你知道师叔的去向?” “有一个模糊的猜测。” ** 半个时辰后,瀛州城蕊珠楼。 傅天霁站在游龙戏凤的厢房前,无言扶额:“霜儿,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师叔怎么会住在这里?” 风凝霜取出个盒子,打开道:“这是我从蒙滈山上赢的宝物‘闻香识故人’,找人最有用。你看。”她戳戳盒子里的绿壳肥虫,虫子便展翅往门前飞了一圈,又回到盒子里。 “然后这是师叔祖的墨宝,那天我测试过。”风凝霜直接探手入傅天霁怀中取出那张涂鸦画,又戳戳虫子,虫子展翅飞到画上,触角抖了抖,重新飞回盒里,壳上微泛红光。 “你看,这虫子若是发红光的话,证明两者的气息是同一人所出。所以我说这就是师叔祖,没错吧?” 傅天霁无言看她片刻,手一挥,厢房门应声而开,他说:“你有没有发现问题在哪里?” 风凝霜往里一看,见被褥叠得过于齐整,案桌与地板上厚厚一层灰,这屋不知空了多久。 她怔住。 “傅公子?”身后忽传来声音。 二人回头,见是那名蕊珠楼的头牌,聂琬。 风凝霜望着这张略与自己相似的脸,下意识瞥向傅天霁,傅天霁一下揽过自己的腰,对聂琬道:“久违了聂姑娘,与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风凝霜。” 聂琬眼眸里像有光噗的一下被吹灭,好一会才勉强振作,对风凝霜福上一福,轻声道:“夫人好。” 风凝霜见她这模样倒有些不忍,但一心记挂着来意,便指指身后厢房与她打听:“聂姑娘好,你可曾见过这厢房里住的客人?” 聂琬望了那厢房一眼,回忆着说:“我不曾见过。但听这里的姐妹说,这位客人甚是奇怪,虽常年包下这厢房,却极少回来,连他的模样都记不真切了。” 风凝霜大失所望。聂琬又道:“二位若不嫌弃,请到我蘅芜苑中坐一坐?” “不了,我们还有事。告辞。”傅天霁谢过聂琬,揽着风凝霜御剑离去。 “我寻了多年都不曾寻见你师叔祖,也不急在这一时。”傅天霁劝一脸失落的风凝霜。 风凝霜默了会,突然灵光一闪:“对了,我听你说过,这师叔祖很是好酒?” 傅天霁点头:“不错。”忽明白过来她话中意思,笑说,“你莫不是要告诉我,悟尘约着要与之比酒的那位,就是师叔祖吧?” “有可能。” “你这傻丫头,天下爱酒之人可多了去了。你这纯属盲猜。”傅天霁笑。 “反正有一丝机会都不能放过,明天就是十五,我们去一趟麓庐。” “别瞎闹,明天好端端的追月节,我已经计划好了与你一同出游。” “不,咱明天就去麓庐酒馆。我还得还悟尘酒葫芦。” “遣个人去还得了,别妨碍我们过节。” “还是亲自去的好。” “还是出游吧。” “酒馆。” “出游。”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女人的第六感 傅天霁是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风凝霜胡闹,明明他是鄙视风凝霜这无厘头的盲猜来着。所以当他陪风凝霜踏进麓庐酒馆时,眉宇间都是无奈。 风凝霜连扯带拽将他拖到预定好的座位——此位隐僻,可暗观整个场子。 今日追月节,酒馆满座,有好些还是熟面孔,如蒙滈山见过的纤竹上人,临渊上人等。二人屁股刚坐稳,小二便殷勤来询:“两位美人,想吃点、喝点什么?” 没错,两位“美人”——如果有人知道其中一人的真实身份,三观绝对震碎。 高冷的傅上仙头到脚全变了,绿裙黑发,长得那叫一个秀美妩媚,将旁边白纱罩脸的风凝霜都比下去不少。 事因出发前风凝霜言之凿凿说他若直接出现在酒馆,搞不好又要把那滑溜的师叔祖给“吓”走。化妆不治本,戴飞鹤束发冠转个性比啥都强。他将脸一板拒之,奈何风凝霜一番死缠烂打唧唧亲亲,他才勉强同意了。出门前风凝霜还顺手“修饰”了一下那束发冠,叫人看不出这是蜀门宝物。 此时风凝霜回小二:“两份酥炸花生米,一份卤鸭脖。” “好嘞。”小二转问傅天霁,“这位美人喝点什么?” 傅天霁板脸不语,试图维持男人最后一丝尊严,风凝霜憋笑:“上两坛蟠桃酒。” 小二歉道:“这个酒今日暂不供应。有贵客已下定金,将本店所有的蟠桃酒都订去了。客官要不再点些别的?本店女儿红也是一绝。” “罢了罢了,那酒先不上,先上点吃的吧。”风凝霜挥挥手。 小二连声应着退去,此时酒馆忽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一人脚步蹬蹬地入了酒馆,朗声大笑:“老夫来了!” 风凝霜赶紧捅捅傅天霁,二人望去,见来者悟尘上人拱手四座,声音洪亮:“诸位今日放开了喝,都包在老夫身上!老夫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修炼酒量,今非昔比了,诸位可莫要轻敌。” 一席话毕,酒馆里立时站起二三十个人,个个向他抱拳一礼。 风凝霜一倒,下巴差点磕到桌子。傅天霁笑着凑过来:“计划赶不上变化,是不是?” 风凝霜无语望天——悟尘这家伙原来约的不只是一个人,约的竟是一群人! 她托着脸颊勉强振作:“能认出里面哪个是师叔祖吗?” 傅天霁被她这模样逗笑:“怎么可能?要真那么容易找,我也不至于找了这么多年。” 说话间,两小二抬上一张长桌往正中一摆,一溜儿的瓷碗摆开,蟠桃酒一倒,酒香四溢,悟尘往桌前一坐,开腔吆喝:“相逢都是缘,今日恰逢十五,老夫请诸位拼上一拼——谁喝的空碗最多,便是谁赢!来来,在场诸位都能参加。” 有免费美酒喝,自然响应者众。有人问:“胜者得什么奖励?” “都是江湖中人,说奖励就俗气了。胜者,老夫给他一个封号,叫酒神!江湖共认证。” 行走江湖的人最重视的就是名号,悟尘这话一出,顿时人人附和,酒馆内外充满了欢乐的笑声。 风凝霜绝倒:“真要面子。” 傅天霁笑笑,正待与她说话,她忽然起身离座。 这边厢,悟尘刚端起酒碗,肩上忽被轻轻拍了一下,一女子俯身揭开面纱的一角,压低声音:“前辈,借步说两句。” 悟尘见她这副形容,立马对场中打个暂停的手势,随她到个不起眼的角落,“姑娘这副装扮,可是有事?” 风凝霜一边递还酒葫芦,一边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将来意说了,最后总结:“所以,我们怀疑你之前约比酒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师叔祖。” 悟尘吃了一惊:“你是说庾槐上仙?” 庾槐便是师叔祖的名讳,风凝霜点头。 悟尘愕然:“老夫此前云游四方,到处与人比酒,但对对方是什么身份不感兴趣,只想约人比酒,便将这赢老夫的,全都约来了这麓庐酒馆。但你提到这传说中的庾槐上仙,他都退隐江湖多久了?再说老夫与庾槐上仙素未谋面,怎么可能是他?” 风凝霜急了:“你上次不是说在南郡县外遇见一个什么老匹夫,然后与他约战,他还应得甚是爽快么?” 悟尘仿佛认真地开启了思考模式,“唔?让我想想……” 风凝霜倒。这人老了是不是记性也跟着差了?当初他多么地义愤填膺,为了要赢酒局还将酒葫芦押在她这里,这事才隔多久,就记不起详情了? “啊!”悟尘眼睛一亮,摸着下巴的胡茬说,“老夫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挺狂的,对对,他赢了老夫那么一埕酒,还说……” 风凝霜从傅天霁的画中见过庾槐面貌,打断悟尘,急切道:“那他长什么样子?可有来今天这个酒局?” 悟尘不无遗憾地说:“我只记得那老匹夫戴着个青木面具,其余一概不知。那厮连声音都是伪装的,老夫听得出来。” 风凝霜往堂上一张望,只见戴青木面具十个里面没有九个都有八个,显然都是不欲曝光身份的,顿时就蔫了,谢过悟尘后,怏怏不乐地回座。 傅天霁呷了一口清茶,笑道:“我说什么了?你这纯属瞎蒙。” 风凝霜头趴桌上,有气无力道:“你别说话,让我静一静。” 傅天霁笑笑,将目光投到酒局中,此时悟尘已回归酒局,几十人围着,酣战不断,接连干掉一碗又一碗的酒,小二负责在一旁登记空碗数量,不时抹额头的汗。 风凝霜忽然坐直,从怀中掏出“闻香识故人”,那虫子展翅往场中飞了一圈,落回盒子里,颜色毫无变化。 风凝霜不死心,又戳醒这虫,让它又飞了一圈,再落入盒子里——颜色依旧没变。 “差不多就该放弃了吧?”傅天霁笑道,“你怎么比我还想要找到师叔?” 风凝霜不说话,继续死戳这虫子,奈何这肥虫已经飞不动了,不管她怎么戳,都在盒子里“躺尸”。她“唉”了一声,表情跟霜打茄子似的。 傅天霁同情地摸摸她的秀发,正想劝上两句,余光忽一瞥那盒,见那虫子的触角竟发出了极淡的红光! 光虽淡,但证明要找的人的确在现场,傅天霁眼神一凝,霍然转头,锐利的目光一个挨一个望过去。 风凝霜此时也发现了端倪,大喜过望,凑到傅天霁耳边:“我说什么来着?别小看女人的第六感!” 傅天霁此时完全换上了一副郑重的表情,低声说:“这虫子的红光太淡,证明师叔确实在这里,但气息藏匿得十分深。” 风凝霜低声回:“那就必须要精准锁定对象,否则打草惊蛇,又要被他溜了。” 可场子里这么多人,该怎么一揪即中? 两人陷入沉思,半晌,傅天霁忽生一计:“你身上是不是带着那‘照葫芦画瓢’的法宝?” 风凝霜:“是啊。怎么了?” 傅天霁宽袖遮过掌心,片刻后,摊开手掌,掌心上出现一个冰雕的巴掌大小鼎,鼎上花纹繁复,他说:“可否复制出这物,但材质要改成青铜。” 风凝霜不解其意,但依言点头:“好,我试试。”说罢探手入怀,取出一鹅卵大的琥珀石,内里雕刻有一对锦鲤,象征双生。 风凝霜左手覆于冰鼎上,右手覆上宝石上,灵力一运,宝石内两条锦鲤居然开始游动,须臾,桌上便多出一个小鼎,与傅天霁手中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材质是古旧质朴的青铜。 傅天霁大赞:“变得好!几可以假乱真了。” “这是啥?”风凝霜摸不着头脑。 “这叫聚魂鼎。”傅天霁说,“与牵魂线、幻梦镜,并称蜀山三大至宝。” “你要我变这个来做什么?卖赝品赚钱么?”风凝霜想起市集里那西域商人。 傅天霁笑出声:“你想象有点丰富了。”附耳对风凝霜低语了几句,风凝霜犹豫道:“这样……真的有用?” “按我对师叔的了解,或可一试!” “好!”风凝霜豁出去了,“不过你一个大男人,再怎么伪装,还是容易露出端倪,还是我去比较稳妥。你只负责盯着场上,若师叔祖现身,立马逮住!” 说着也不等傅天霁答应,袖口一扫,兜起那个小鼎,走到中央长桌前,咳一声清清喉咙,朗声高喊:“诸位,今日酒神这封号,非我莫属!” 酒局顿止,众人齐齐转头看是何人口吐狂言。 风凝霜负手身后,昂首一副大侠姿态:“实不相瞒各位,我乃吟霜仙子。在座各位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号,因我十分低调,这几千年来都在隐居。但遥想当年,我与蜀山老祖可是好友,西可斩相柳,东能杀浮游,‘勉强’算得上是诸位的前辈。今日我心情好,重出江湖,与各位比拼比拼。各位别客气,使出全力喝,不管酒量还是修为,我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场子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片刻后,嘘声四起——这话不仅假,还狂得出界。除了不欲揭穿她的悟尘,其它人都坐不住,纤竹上人更嘘她:“小丫头片子喝了几杯,就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你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 风凝霜掏出聚魂鼎,稳稳往桌上一放!但笑不语。 又是一片寂静。 片刻后,有人呲了口凉气:“聚魂鼎?” “蜀山三大绝世宝物之一的聚魂鼎?!” “蜀山至宝怎会在她身上?” “莫非……她真是蜀山老祖的好友?” 风凝霜仰头哈哈一笑,一副笑傲江湖,舍我其谁。 此时,一道声音幽幽响起:“这位姑娘,你这就不对了,何必拿个赝品出来招摇?” 来了!风凝霜和傅天霁不约而同捏起一把汗。 傅天霁的谋划就在于他了解师叔庾槐的个性。这位师叔秉性古怪,其一是爱酒,其二是傲气,最讨厌人在他面前说大话。而且傅天霁还知晓蜀山三大宝之一的聚魂鼎,就在庾槐身上。此事绝密,仅他与魏琰玉知道。 因此,风凝霜大庭广众夸海口说大话也就罢了,现在还拿出个赝品,可不是样样都在打庾槐的脸? 傅天霁判断果然没错。真的聚魂鼎拥有者肯定会坐不住——只听“锵”的一声,一个与之一模一样的鼎被人摆上桌,“这才是真正的聚魂鼎!” 傅天霁与风凝霜循声一看——差点忍不住跳将起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庾槐上仙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招呼他们的跑堂小二。 风凝霜惊诧片刻,冷静下来:“哼,胆子不小,你焉敢拿个赝品来糊弄本仙?”暗含试探。 小二哈哈一笑:“也不怕和你们说个真相——这聚魂鼎其实已经无用,因这上面裂了一道缝。”他转动小鼎,上面果然有一道细细的裂缝,“看见没?真的鼎是裂了一道缝的。你拿的,确实就是个赝品……”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绿光一晃,全身力气就像被抽空,只听耳边风声呼啸,一眨眼的功夫,不知怎么地就身处在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正被两个“姑娘”上下其手。 刚还与他对话的白纱覆面女子,使劲扒拉自己脸庞,咕囔着什么:“是不是戴着人皮面具?”另外一名绿衣女子正一手按在自己印堂上,像在沉思。 小二羞红了脸,不知要不要喊一句“非礼”,那绿衣女子突然一摘束发冠,竟摇身一变成了名美男子,玄色武袍,银发如霜——他瞳孔地震,内心悲喜交加:如今不止女的看上他,连男的也看上他了?果然,他是帅的。 “你不是师叔。”银发男子猛的掐上他脖子,低喝道,“聚魂鼎你是怎么得到的?说!” 小二这才慌乱起来,瑟瑟发抖,“大、大侠饶命。是刚才一名客官给我塞了一锭银子,说借我这个鼎,让我上去说前面这番话……” “那你怎么说得那么投入?”风凝霜不死心,继续扒拉他的脸。 小二赔笑道:“难得被人重视一回嘛。而且看大家好像对这鼎都很震撼的样子,我就想起那人对我说的,叫我说得越生动越好,只要揭穿你这拿的是假鼎就可以。” 风凝霜如被泼冷水,僵在原地。傅天霁冷声喝问:“那人还说了些什么?可知他去向?” “只说了一句:好好留着鼎,我择日来取。若那两个‘姑娘’想将这鼎取去,也由得他们取去。然后他就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啊......” ** 圆月被黑云遮盖,空气焖焗,在蓄谋着一场大雨。 风凝霜在前方走着,傅天霁落后几步,这个时辰是他每夜打坐逼毒的时辰,否则体内毒素的攻击会比白日更深。他硬生生忍着,劝风凝霜:“回去吧。刚才小二的话你也听见了,师叔是早就认出我们俩了。” “我们难道不可以守株待兔么?”风凝霜捏紧拳头,“就暗中守在麓庐酒馆,等他现身取鼎!” “不可能的。‘择日来取’是择哪一日?等多少年?再说这鼎已经废了,他会不会来取都是个问题。” “我不信,我们明明差一点就——” “霜儿。”傅天霁忍着体内剧痛打断她,“他有心躲着,我们也毫无办法。这毒假以时日定能逼出,何必执着于这一时半会?” 风凝霜不说话,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一个御剑腾空。 傅天霁措手不及,赶紧运起轻功跟上去,一边还得压制体内噬人的疼痛,汗出如豆。 眼见就要追上风凝霜,她忽然落到地面,冲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大喊:“晚辈风凝霜,有事求见师叔祖。求师叔祖现身!” 傅天霁落到她身边,环顾四周——一片芭蕉林,漆黑广阔。 他眉头微蹙:“霜儿,怎么了?怎么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叫喊?” 风凝霜不答,再度喊:“晚辈风凝霜,有事求见师叔祖。求师叔祖现身!” 无人应答,连绵无尽的巨大芭蕉叶如魔掌在风中狂舞,像取笑她。 傅天霁扳过风凝霜的肩膀:“霜儿,别犯傻了。我们回去,好么?” 风凝霜充耳不闻,依旧朝芭蕉林深处这般喊。 傅天霁心头微酸:“别这样。回去,好么?” 风凝霜推开他,高喊:“晚辈风凝霜,有事求见师叔祖。求师叔祖现身!” “晚辈风凝霜……” 一遍又一遍,喊到后来,她声带已撕裂沙哑。 一道电光划过天边,登时暴雨如注,狂砸大地。 风凝霜突然跪倒:“求师叔祖现身!”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雷公怒吼,将她声音吞没。 傅天霁紧紧捏起拳头,望着跪在地上的风凝霜,他已无力为她御水。他实在太痛,五脏六腑痛,心更痛。鲜血冲击着喉咙,从嘴角流下。 “霜儿,你这样,是想为师去死么?”他轻轻问。 电光划过,照亮风凝霜惨白的脸,她蓦的冲芭蕉林深处怒吼:“庾槐,你这个缩头乌龟!你不是个男人!你愧对甯弦对你的爱!你、不、配!” 她站起来,架起摇摇欲坠的傅天霁,咬紧牙根:“我们走!” “且慢。”芭蕉林中忽然响起个惊诧的声音,“你是如何知道甯弦的?” 话音刚落,一位灰袍男子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提手即点住傅天霁几道大穴使其止血,方转头望风凝霜。 风凝霜看着这曾有一面之缘的芭蕉林怪客——这样大的雨,他身却是干的,五官可看出年轻时秀冠一绝,只是如今胡茬花白,头发蓬乱,显得他比实际年龄苍老。 她孤注一掷,果然撞对了! 庾槐激动且有些可怜地望着风凝霜。 “蜀山,种竹斋悬崖顶。甯弦姑姑曾托梦于我。”风凝霜道。 庾槐突然撕开上衣,捶胸大哭:“甯弦啊甯弦,我思念你这样多年,你都不入我的梦!非得我搬去青楼了,你才肯托梦是不是?” ** 紫玲苑。 风凝霜终于等到房内那盏橙黄色的烛火熄灭,庾槐推开门,她立刻迎上去,急声问:“师叔祖,我师尊他——” 庾槐面有疲色,摆了摆手:“他已睡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亭子就在不远处,庾槐与风凝霜刚一踏入,风凝霜便再按捺不住:“师叔祖,我师尊的寒冰之毒——” “先跟我说说,甯弦托梦于你都说了些什么?”庾槐打断她,胡子拉碴的脸上,双眸却是明亮,显示他世所罕见的修为。 风凝霜默了默,说:“她说的不多,只说让我转告庾槐:好生活着,别总是逃避现实。既然能爱过,已是上天的恩待。她还说,让师叔祖你尽力行善于世,让有情人能成眷属,也算补了她遗憾。” 她刚说完,庾槐又捶胸顿足:“甯弦啊甯弦啊,我如何能放下你啊?你太残忍,你忒残忍!你怎么就先我一步去了!”他扯头发拔胡茬嚎啕大哭,半点没想竖立起前辈的光辉形象。 风凝霜忍着等他发完癫。 庾槐发泄一通后,趴着栏杆低头看鱼半晌,幽幽道:“我那师侄,是我看着他大的,你说老夫完全不在乎他嘛,这不可能。但老夫躲着你们,是因算到自己有一劫——遇到你们不是什么好事。” 风凝霜默了会,说:“恕晚辈直言,若命真的能够算到,那师叔祖也不至于与甯弦姑姑情深缘浅吧?况且师叔祖你的修为冠绝天下,哪能是被什么算命束缚着的人呢?” 庾槐瞅她好一会,扯着白须笑了起来:“你这娃儿,莫在这与我拍马屁,你说来说去,无非是要我救你师尊。”他眨了眨眼,“甯弦那番话,最后一句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风凝霜默了会,讷讷地承认:“是的。瞒不过师叔祖,师叔祖果然不同凡响,大智若愚,洞息万事……” 庾槐大笑:“你这剑灵,哪怕是今世获得了人身,骨子里那鬼机灵劲儿还是在。估计也就只有你这样的,才能入得我那高傲师侄的眼。” 一句话竟将风凝霜身世来龙去脉说清,风凝霜感慨:“原来师叔祖早就认出了我。” “我当然能认得你。当日师兄仙逝,蜀山大乱,老夫因发誓过不再踏足蜀山,因此只在外延山脉守护。那时见天空有七彩光芒溢出,老夫感应到那便是霜吟剑剑灵之魂魄,不知因何故正在逐步消散,老夫便祭出聚魂鼎……” 风凝霜呼吸一窒,屏起心神听。 “这聚魂鼎与牵魂线、幻梦镜,并称蜀山三大至宝。当年老夫因想聚甯弦的魂魄,便将这聚魂鼎一直都带在身上,可是这几百年过去,也深知……深知她再不能回来了。” 他唏嘘着说:“当时见你的灵体正在消散,知我那师侄定会痛彻心扉,心下不忍,便祭出这鼎聚你的魂魄。但聚魂鼎本是聚‘人’的魂魄,聚你这样强大的剑灵之魂魄,自是承受不起,所以裂了一道缝。但幸好,你的魂魄也重新凝成,从鼎中脱出,落入人间,这才有后面的你。” 风凝霜怔然半晌,一声喟叹:“感谢师叔祖给予的再生之恩。只是可惜这鼎,因我而全废了。” 庾槐笑:“老夫还没惋惜,你倒是惋惜起来了。麓禹酒馆里,你那段话编得不是挺有趣的么?宝物与人一样,有聚时有散时,今日你看它全废了,没准他日自有用途,这谁说的准?说不定千年后真的有人传闻,你这吟霜仙子是从蜀山老祖手中接过真鼎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唯一的条件 听庾槐打趣她在酒馆那幕,风凝霜脸一红。“其实也不算完全是我的主意,师尊他说了解您老人家的秉性,说或可一试。” 庾槐扯着胡子,若有所思道:“傅师侄与老夫一样,都是修习水寒系术法的。他天赋极高,一点即通,脾性又甚合老夫胃口,因此老夫当年虽未收徒,也将他当自己徒儿一般。不过我这师侄啊,也真的与老夫年轻时相像,冷傲自恃,却偏偏与这个‘情’字过不去。”说罢苦笑几声。 风凝霜不知怎么回答好,望着亭外,细雨轻敲湖面荡起圈圈涟漪。 庾槐叹了口气:“你说沾染什么不好?偏要沾染这个‘情’字?唉,这东西,最是焚烧心灵,最是折磨人啊!” 风凝霜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庾槐直奔重点:“相繇之毒只能靠他自己,但他身上偏偏还有寒冰之毒。这冰毒极是难解,方才老夫观他内息,他这些年来应该是一直凭着自身修为将其压制的。但他最近定是接连大动功法,元气大伤,以至于这寒冰之毒再压制不下去,再加上相繇之毒,他就两厢难顾了。唉,难……难难!” 风凝霜眼眶一红,低声说:“是……他除了杀相繇以外,还杀了白骨妖。” 庾槐扯着花白的胡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便是了。他不是一个不量力而行的人,这么做,肯定是为了你这娃儿!” 风凝霜紧咬嘴唇,忍着热泪,“求师叔祖帮帮我师尊。” 庾槐叹道:“他的寒冰之毒入髓太深,老夫能做的,也只有暂缓他的痛苦了。” 话还没说完,风凝霜突然上前一握他的手,颤声说:“还有方法的,对不对?” 庾槐默了会,问:“你是否用了什么法子,将他内息调得顺了些?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还以为有所好转?” “是,我这有三朵千年灵芝,是当日从种竹斋的悬崖上摘得的,我粗通医理,将这灵芝与其它药材熬制成汤。” “原来如此,难怪……”庾槐了然地点了点头,拍拍风凝霜的肩膀,“好孩子,真是辛苦你了,独自一人承受这样的痛苦。” 十几天来的煎熬与折磨一股脑儿全涌上心头,风凝霜一把捂住自己眼睛,不让眼泪掉落。 幽雪来前的一夜,她给熟睡的傅天霁把了脉象,已知其中凶险。她私下想了许多办法,更用千年灵芝调配药材调节他的内息。可那千年灵芝只有三朵,纵是再怎么精细称量,三朵灵芝也很快会用尽,到时候他便…… 庾槐叹道:“相繇的毒凶猛无比,若再不将他寒冰之毒彻底疗愈,好让他能自行逼出相繇的毒,老夫猜测,他活不过一年了。” 风凝霜“噗通”一声跪下,忍着泛滥的恐惧颤声说:“都是我,都是因为我。他杀相繇是为回蚁窟中救我,他杀白骨妖是因要帮我复仇。都是我,都是因为我。我再也不敢任性了,只要他能安然无恙……” 庾槐扶起她,蔼声说:“这世上能救他的人,只有一个了。但是你也要有心理准备,因为他很可能不会出手。” “是谁?”风凝霜闻言,一把握住庾槐的手,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是谁?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去求他,我求他救我师尊。” “魏琰玉。”庾槐答,“水火为天下之先。放眼天下,能彻底疗愈傅师侄的,只有我那位掌门师侄魏琰玉所修的炎阳心法。” 这有何难?风凝霜大喜过望:“我这便去求他!” 庾槐伸手将她一阻:“别急,有一事你需得心中有数:炎阳心法是至纯至阳之功,魏师侄已修至顶级。但若要彻底根除傅师侄身上的冰毒,魏师侄需得至少牺牲八成功力。” 风凝霜身子一僵,“八成?这岂不等于说,这人大半的修为就此作废,从此就跟新人一样,要从头开始修炼起?” 庾槐点头:“所以你要想清楚。废掉大半生的修炼之功,魏师侄是很可能不会同意的。我对这两名师侄的秉性尚算是了解。魏师侄一向以门派为己任,是实际之人。而傅师侄则冷傲疏淡,一向不喜欢魏琰玉的品性。 “所以,傅师侄不会接受魏师侄给他医治,而魏师侄亦因要掌整个门派,不可能为傅师侄废掉自己修为。人皆自保,退一万步说,纵使魏师侄不是掌门,亦没有做出这样大的牺牲的义务——这点,你可明白?” “……我懂。除了魏掌门自己自愿,我们不可以逼迫他的。” “不错。” “总要试试。”风凝霜咬牙道,“若我真能求得掌门出手,不知师叔祖可有办法能瞒着不要让我师尊知道,是魏掌门出的手?” 以那二人不甚友好的关系,傅天霁如果知道是魏琰玉的襄助,绝对拒绝。 “这有何难?老夫将他打晕,让他死睡个几天,不是随便的事么?”庾槐扯着胡子笑道。 ** 蜀山,寒夜寂寥,烛火冷清。 魏琰玉提起笔,端倪桌上墨痕未干的画——这里勾勒得不足,那里也稍显生硬,他不免叹了口气,炉鼎里端直的香烟似被他这一叹气,散逸了些。 他忽将手中的笔搁回笔架,温声说:“出来吧。” 屏风后转出一个人,带着些许局促朝他行礼:“掌门师伯好。这么晚来拜访,打扰您了。” 魏琰玉凝望她片刻,笑了笑:“你有事来寻我,我亦未曾就寝。时刻刚好,何谈打扰一说?” 风凝霜低头道:“既然师伯知道凝霜有事前来,那凝霜就直说了。” “直说无妨。” 风凝霜深吸一口气,躬身道:“我来是求师伯,救治我师尊的寒冰之毒的。” 魏琰玉望着她,仿佛想起初见时她仰起脸说“我烤鱼乃是一绝,你要不要来尝尝”的天真模样,不由莞尔道:“不必如此生份。我曾告诉过你,你师尊的冰毒,我是能够替他缓解的。” 风凝霜急声说:“但今非昔比了。不能只是缓解,黑蚁窟中他中了相繇的毒,如今只有完全治好这冰毒,他才能有余力逼出相繇的毒。” 魏琰玉微微挑眉,“完全治好?你可知道,如果要完全治好这毒,需得我牺牲至少八成功力?” 原来他是清楚的。风凝霜向他深深躬了一躬,没有说话,眼神里全是深切的央求。 魏琰玉静静望着她,良久,缓道:“你要我救你师尊,哪怕是要我牺牲大半生的功力?” 风凝霜躬身点头。 “哪怕是我从此成为一个废人?” 风凝霜再度躬身,依然点头。 魏琰玉脸色一沉,“你竟能如此向我开这个口?凝霜啊凝霜,我以为你是个善良的姑娘,我以为我在你的心目中,至少能是……至少是朋友间的情谊!” 风凝霜连忙解释:“我们是朋友,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才会来求你啊。而且我的师尊也是你的师弟。你一直对他很关心,不是吗?” 魏琰玉转身走向案桌,语气毫无波澜:“我当然很关心他。哪怕是他从来都罔顾我这个掌门的命令;哪怕他爱走就走、爱回来就回来;哪怕在师尊仙逝后,我一力负起掌门之责,而他只想抱着他的剑,逍遥江湖!” “也哪怕是他将幽雪、容凤珩,安插在我手下监视我这样久!”“哐”的一下,他剧烈的一掌,击在案桌上,案桌顿成齑粉,“哪怕全是这样,我亦将他当成是师弟!是我的‘好’师弟!” 风凝霜后退半步,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但这场谈判绝不可落下风。她咬紧牙根,反唇相讥:“但你亦早就知道我是霜吟剑的剑灵,见山堂里那些画,你却故意带我去看,让我误会他。难道你就对得起他?你就没有自己的一点私心?” 魏琰玉霍然转身,盯着风凝霜,一字一顿:“有,我承认有!但这世上,只要是人,谁敢说自己完全无私?你无私吗?为了要救一个人,为了与他双宿双飞,哪怕要我从此沦为废人——这就是你的无私?” 风凝霜身子晃了一下,这话她实在无法反驳,想了想,只能搬出师叔祖来,“庾槐师叔祖说过,他愿意回来替你主持大局,好让你可以安心替我师尊疗伤。至于你牺牲掉的修为,假以时日,总能慢慢修炼回来。这样,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魏琰玉忽然大笑,笑声中些许苦涩:“庾槐师叔?他若愿意回来蜀山,早就回来了!这么多年来,他躲在哪里?师尊仙逝,赤玄苏醒,蜀山上下人心不稳,他在哪里?我一力肩负门派之责,寒食素衣,奋力修炼,他又在哪里?” “他与傅师弟两人都可曾想一想:在他们率性而为的背后,别人在替他们背负着怎样大的责任??这种话,你只好拿来骗自己,却骗不到我!” 风凝霜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 半晌,她缓缓朝魏琰玉跪下:“师伯,你的所有难处,还有你这些年来的付出,我都知道了。霜儿知道…知道这请求实在是有悖于常理。但是,霜儿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师伯你不出手,我师尊他就…他就……” 她说不下去,“哐”的一声,重重向他磕了一个头。 魏琰玉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磕了一个又一个头,额角淤青。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良久,方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风凝霜骤然抬头。 魏琰玉缓缓地说:“世上没有免费的晚餐,你要我做出这样的牺牲,至少也得用什么来交换。” 风凝霜喜出望外,想也不想地说:“只要你能出手救我师尊,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为你办到!” 魏琰玉静静地凝望她:“用不着你上刀山,也用不着下火海。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便足够。”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得之失之 风凝霜默默走着,前方就是种竹斋,此刻她脑袋实在太乱,想来这里静一静。 就在方才,魏琰玉提出那个要求,她当即脱口而出:“开什么玩笑?” 魏琰玉让她抬头看看四周。她才发现四周都挂满了画,画中无一例外都是她,一颦一笑,每笔勾勒皆含情。 傅天霁画的是剑灵时代的她,而魏琰玉画的,是现在的她。 “不可能。”她望着这些画,毫无所动,连连摇头,“你知道我与他的情感,即便我嫁给你,我也不会爱你,痛苦的只会是三个人。这根本没有意义。” 魏琰玉:“这世上白头偕老的有情人有多少?深情如甯弦与庾槐师叔,亦是有一人先走。我见过太多所谓的情爱,只是刹那花火。你虽是深爱我师弟,但爱,就非要在一起么?若你真爱他,只要他岁月安好,纵使他牵了他人的手,你亦会祝福他的。” 风凝霜登时想起幽雪辞行前说的话,一阵揪心,反驳道:“那照你这样说,你若真喜欢我,为什么就不能祝福我?” 魏琰玉并不正面回答她,“世间本就有许多人未与自己爱的人共结连理,原因很简单:相爱的人,未必适合相守。” “你是说我与他不适合在一起?” 魏琰玉颔首:“不错。你若能给我一个机会,你会看到我与他不一样。我能够肩负起整个蜀山的责任,自然也能肩负起你的人生。我不会逍遥人世风花雪月,但我会踏实经营好你我的人生,如青松为你遮雪,如山石为你挡风雨,这样细水长流实实在在的爱,其实才更适合你。” “这只是你自己的认为。我不喜欢你,我对你只是尊重,只是友谊,所以你这个条件,我不答应!” “你要清楚,我的条件亦绝不改变。要我救傅师弟,可以;条件是你放弃他,嫁给我。你也经历过不少,难道还不清楚这世上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从来都不存在?” 风凝霜牙根一咬正要反驳,魏琰玉又飞快地说:“我为了这整个蜀山,无私了这么久,孤独了这样久,这是我唯一一次自私……想要留住你。你可以认为我不是君子,认为我趁人之危,怎样想都好,但这就是我唯一的条件。你不爱我,无妨,我有一辈子这样长的时间,可以让你慢慢爱上我。” 风凝霜转身就走。 “你想清楚,倘若你走出这个门,再回来求我,我兴许连这条件都不会再给。而傅师弟的冰毒也会深入骨髓,无药可治。” “我若答应你,他会比死更难受!” 魏琰玉轻笑了一下,说:“想要一个人对你死心,办法很多。这样,你不必马上答应我,我给你半炷香时间考虑清楚。” 风凝霜捏紧拳头,沉默离开。 “我做不到,我实在做不到。”风凝霜坐在那棵老榕树下自言自语,只觉得心揪着的疼痛。 救,会失去他;不救,也会失去他。 怎样抉择才是对的? “霜儿回来了呀?”背后的榕树抖了几抖,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笑眯眯的。 风凝霜一见慈祥的榕树爷爷,登时鼻头一酸。 “霜儿怎么了?怎么像是很难过呢?和爷爷说说?”老榕树关切地问。 “没什么。”风凝霜忍住心底的悲伤,“对了,芦笋姐姐她们呢?还有西瓜大叔呢?怎么只有榕树爷爷你一个呢?” 榕树捋着长须,慈爱道:“霜儿啊,过了这么久,爷爷也不瞒你了。其实这种竹斋里,一向只有爷爷一个人的。那什么芦笋啊、西瓜啊……其实都是当日傅上仙去西冥山,硬将它们‘请’过来的。他怕你寂寞,知你喜欢热闹,所以将这些怪连根拔起,搬到了这里,陪你的。” 风凝霜呆了呆:“……什么?” “这些精怪在西冥山住了许久,早就适应那里的土壤,哪愿意来这?但他们害怕傅上仙,勉强留下了。如今傅上仙离岛已久,你也许久没来,这些精怪自然都回西冥山去喽!” 风凝霜完全怔住,脑袋空白了好几秒才开始运作,一幕幕过往在脑海里闪回。 当日一口咬定是去西冥山办事,死活不带她去;还有什么修习五感,让她去种竹斋酿酒,原来是为了让她“偶遇”这些精怪;还说什么“为师我没有给人带礼物的习惯”…… 什么嘛,这坨臭冰块,为她做了那样多,却不让她知道!真是可恶…可恶极了。 眼眶一阵阵发烫,风凝霜捂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 榕树爷爷慈爱地说:“爷爷也照直对霜儿说一句吧:傅上仙是真的很爱很爱霜儿。世上难得有这样一个爱你的人,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想想他,你就会有勇气去克服。” “我知道了。”风凝霜用手臂死死压着自己的眼睛,“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半炷香时间过去。 风凝霜回到那座楼阁,正迈步要进,斜刺里突然闪出一个人,狠狠将她盯着:“你走了这么久,还回来做什么?来找我师尊做什么?勾引着这个,搭着那个。你这个死妖精,你怎么不去死!” 风凝霜看着那张憔悴苍白的脸,忽然笑了:“师姐,你真可怜。” “你说什么?”看见她眼里的不屑,程梦鸢气得脸涨红,“我要杀了你,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风凝霜望着她:“疯子,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不等程梦鸢再说话,她身形一闪,入了楼阁。 “我已有决定了。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魏琰玉面前,她面容平静。 魏琰玉听完,温煦一笑,点头说:“当然可以。” ** 阳光洒在眼睑上,傅天霁睁开双眼,被阳光刺得眯了一下眼睛,下意识要挡挡,发现手好像被什么压着,一看,原来是他的霜儿坐在床边,头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 他小心地坐起来,腾出左手,取过床头的披风,极轻极柔地给她盖上。 可她睡得就像猫一样警觉,傅天霁刚给她盖好披风,她立时就醒了,一把抓住傅天霁的手,急切问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傅天霁欣慰地笑:“感觉非常好,没有一点寒冰之毒滞留在体内的迹象,师叔祖果然不凡。” 刚一醒转,他就习惯性地运转体力灵力。让他大感诧异的是,那多年来让他寒痛入肺腑、阻碍灵力运行的寒冰之毒,居然杳无形迹,体内灵力澎湃如江河,奔涌不绝。 风凝霜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展颜一笑:“多亏了师叔祖。他说要让你熟睡,疗伤效果才会好。我开始还担心来着,谁知道他能不能行?但才过一晚,他就给你治好了。师叔祖果然牛啊,你好了,那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霜儿,霜儿。”傅天霁截断她语无伦次的话头,只当她是因为太高兴了,没注意到她眼里那抹心虚,“师叔呢?我需得亲自感谢他。” “师叔他呀,为了替你疗伤耗费了不少功力,出来的时候就跟我说他累死了,须得好好犒劳他。我心想他不是爱酒么?那坊间的酒都不好,于是我连夜回蜀山,搬了好几埕百日醉过来。他喜欢得不得了,现正在湖边亭中喝着酒呢。” 傅天霁闻言失笑:“还真的是他老人家的作派。”又提手摸了摸她的眼睛,心疼地责备,“昨夜你是不是都没有睡好?都有黑眼圈了。” “我没事。”风凝霜握着他的手,轻轻摇晃,“你终于好转了,今夜咱们得庆祝庆祝,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天大的喜事可不是这个。”傅天霁握着她的手,郑重地说,“天大的喜事,是我要娶你。之前被你逃了,现在既然我已痊愈,你也该正式嫁给我了。正好师叔也在这里,可以给我们做个主婚人。” 风凝霜低下头,沉默片刻,说:“你冰毒既然解了,相繇的毒,现在应该有余力逼出来了吧?” “不急。”傅天霁披衣下床,“我先去当面感谢一下师叔,顺便和他提提主婚这事。” “不不。”风凝霜一把扯住他,“你先将相繇的毒逼出来,这样我才放心。反正师叔祖喜欢我的酒,他横竖跑不了的。” “倒也是。”傅天霁摸了摸风凝霜的秀发,“好,听你的。” 风凝霜放下心来,站起身道:“那你先在这好好运功逼毒。我先去找师叔祖喝酒。” “好。”傅天霁微笑。 重担尽释,花好月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红尘之花,劫心掠魄 湖边的凉亭里,庾槐大碗大碗地喝着酒,一边摇头叹息:“好酒好酒……好难好难!” 风凝霜没说话,低头摩挲着酒杯,庾槐又拔着胡子感叹:“幸好傅师侄醒来时是你在身边,唉,撒谎什么的,老夫实在不擅长。” 风凝霜苦笑一声。 庾槐吞了两口酒,又嚎道:“你说我那魏师侄,他怎么就……唉!早知道这样,老夫亲自去求他……” “没用的。得之失之,他并没有强迫我,要不要接受,决定权是在我。” “怎么没强迫?你哪里有得选择?”庾槐叹息连连。 风凝霜放下酒杯,说:“有啊。我可以选择不接受,然后选择和师尊一起赴死。” 庾槐一愣。 “但我实在做不到,因为我觉得生命很可贵。可能因为从小爹娘便离开了我。”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怂吧?我觉得除了生死离别,其余好像都能忍受了。人难得能来这世上走一遭,酸甜苦辣各都会尝遍的……也不是只有甜。只要能明白这一点,也就觉得释然许多了。”风凝霜苦涩一笑。 庾槐挠了挠头发,面露愧色:“没想到你这娃儿比老夫还通透。如果早一点遇见你,老夫说不定能对甯弦的事释怀上许多。” “现在也不晚啊。”风凝霜说,“什么也没有变啊。大家不也都还好好的吗?” 庾槐怔然片刻,洒然一笑:“对!老夫悟了。” 风凝霜失笑:“这倒是像悟尘上人的口头禅。” 庾槐眨眨眼睛:“老夫和你说个秘密,悟尘那老匹夫啊,当日喝酒喝不过我,撒泼打滚地硬要约我与他再战。” “我知道这事儿。”风凝霜笑,“他当时气得将酒葫芦都押我那儿了。” 庾槐满面得色。 风凝霜又说:“不过那日在麓庐酒馆,我与他打听你,他都把你给忘了。我稍微提了一下,他才想起你。” 庾槐愣了一下,咬牙切齿撸袖子:“好哇,那老匹夫居然敢不记得我?下次打爆他的狗头……” “那还不如再与他比酒一场。”一道爽朗的声音从后传来。 二人回头,见傅天霁缓步而来,步伐轻盈,银发闪熠,对庾槐说:“那时悟尘并不知道师叔你的真实身份,若是知晓,恐怕吃惊得三天三夜都睡不着了。” 风凝霜即刻起身迎向他,“好些了吗?” 傅天霁一手环上她的腰,俯首看她,笑意深深:“全好了。” 风凝霜搭上他的脉搏——尺脉有力,沉取不绝,果然是全好了,心底瞬时升起浓浓的喜悦。 傅天霁一吻落在她的发顶心,柔声说:“娘子辛苦。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一分。” 风凝霜还没答话,庾槐扯头发拽胡子大呼:“受不了受不了,你两个又在秀恩爱虐老夫了!”说着,脚下生风,呼啦啦跑远了。 傅天霁只见前方烟尘滚滚,笑对风凝霜说:“你说他还会回来么?” “当然会。今夜我下厨,再加上百日醉,他绝对会回来。” ** 晚间,风凝霜与傅天霁二人将一桌酒菜摆开,热气腾腾的。 庾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一出现目光便与菜黏在一起,口水直流。 东坡肘子、腊味合蒸、糖醋鲤鱼、东安子鸡、无为板鸭、拨霞供和百日醉……吃货的盛宴! 风凝霜往庾槐碗里夹了一块鱼,“这糖醋鲤鱼是我做的,师叔祖试试。” 庾槐两口吞完,瞄准一碟香嫩的肉,筷子一伸,送进嘴里一通吧唧吧唧。 傅天霁笑说:“这东坡肘子是我做的。” 庾槐满嘴菜,口齿不清地赞了几个字,出手如电横扫菜肴,风卷残云如狼似虎。 傅天霁不动声色地从他筷子下劫出菜来,一一往风凝霜碗里送,“霜儿辛苦了。” “哪里哪里,师尊你也帮了不少忙呢。”风凝霜客气道。 傅天霁忽对狼吞虎咽的庾槐说:“师叔,以后你就搬来紫玲苑住吧。我与霜儿大婚,还要麻烦您做个主婚的。” 庾槐筷子顿时一停,脸色微尴。 风凝霜赶紧转移话题,“那晚我在芭蕉林子里,出言不敬,请师叔祖见谅。” “哪里哪里。”庾槐连连摆手,“你骂得好,老夫确实不该再做个缩头乌龟。老夫这个人就是年少时被骂得少,才犯了不少错。唉唉……” 傅天霁:“难怪我多年都找不到师叔,原来真是受了情伤,有意躲着。” 庾槐老脸一红。 风凝霜对傅天霁微嗔道:“过去的事还提来做什么。对了师叔祖,不如你和我们说说,你和甯弦姑姑的故事?” 话音刚落,才发现自己这话也是前后矛盾,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 傅天霁替她解围:“师叔和甯弦的事,其实也不算过去。师叔到今天还爱着甯弦,只要爱着,就不算过去。” “哐”的一声,杯盏掉落在桌上,泼出大半的酒,他一看,风凝霜正掏出锦帕慌乱擦桌面,“抱歉,手滑了手滑了。” 傅天霁接过锦帕替她擦拭,说:“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快吃,菜都凉了。” 风凝霜只觉什么都吃不下,索性放下筷子问庾槐:“对了师叔祖,那晚酒馆里,你是怎么认出我与师尊的?” 庾槐呵呵乐道:“蜀山的法宝,就没有我不熟知的。那飞鹤束发冠我一眼就认出来,你乔装得实在不咋地。” “原来是这样。”风凝霜给庾槐满上一杯酒,郑重一敬,“谢师叔祖愿意帮助我们,霜儿感激不尽。” 一语双关,但只有庾槐能听得懂。 傅天霁亦向庾槐举杯:“侄儿也感谢师叔的襄助。能重遇师叔,是缘分亦是天意。” 庾槐捧着酒杯,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眼眶里突然就噙满了老泪。 ** 残月悄悄爬上窗棱,洒下银白色的光辉,厢房里没有点灯,屏风撤去了,好叫月光能直接洒进来。 傅天霁抱着风凝霜,下巴抵在她头顶,望着窗外那轮弯月,“一切终于都好了。”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 风凝霜点头:“是啊。一切都好了。” 阿瑶和爹娘的仇报了、傅天霁的毒解了,所有的槛都过去了。只除了……她自己的归属。她不信命,但不得不承认,人生总有身不由己之时。 她抬头问傅天霁:“师尊,你信不信命?” 傅天霁略微思考,说:“你所谓的‘命’指的是什么?如果是指命运,那么我不信,因一切皆在人为。如果是指天意,则又不一样了,天意并无好坏。” “可我听过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话大多数人理解得有失偏颇。真实意思其实是天地看待万物都是公正的,没有对谁‘仁’或‘不仁’,一切都任其自然生化。” “如果真这样,那‘天道酬勤’,‘天无绝人之路’这类的词语怎么解释?” 傅天霁笑:“你这个问题很好,但这个命题太广,我也不曾参透,无法给你一个正确答案。话说回来,你今天好像有些心事重重,可是有什么事?” “有呀,我在想该怎么报答师叔祖的恩情。”风凝霜流畅地忽悠过去。 傅天霁笑了笑,握着她的手,“你有没有看出,今夜师叔好像也有心事?” “可能是思念甯弦姑姑了吧。” 傅天霁将她搂紧了几分,“和师叔比起来,我觉得我真的很幸福了。” 风凝霜身子微微一颤。 下一秒,她忽地圈住他脖子,凝望他的双眼,缓缓地,主动凑上他的双唇…… 浓浓紫玲花香,不抵唇间一丝甜蜜,月光将万丈红尘收纳,将两人重重包裹,一粒情浓的种子悄悄落下,等待水到渠成的那刻绽放。 两人甜吻许久,风凝霜忽然推开傅天霁。 傅天霁还未回过神,只见她站了起来,就站在他面前,望着他,目光款款,笑容诱人。 傅天霁呼吸突然急促,忙暗运内力将某种冲动压下,拉着她说:“不早了,歇息……” 这个“吧”字还未说出口,风凝霜突然解开领口的系带,外衣瞬时掉落,露出贴体的衣裳,玲珑身段尽显。 还没等傅天霁反应过来,她又轻解盘扣——顿时,满室馨香。 月晕之下,她的皮肤如牛奶色般动人,楚腰蛴领,纤毫毕现。 傅天霁咬紧牙关,呼吸急促:“霜儿,我是个男人。” 话音未落,她竟一下投入他的怀抱,玉臂将他脖项一环,柔情款款望着他:“师尊,霜儿美吗?” 傅天霁几乎要疯了,硬撑着,低喘着说:“给你一个机会,现在走,还来得及。” 风凝霜柔声说:“我为什么要走呢?我们初见的时候,其实已经喝过交杯酒了,你还记得吗?” 傅天霁骤然呼吸粗重,将她一拉,重重压至床榻上,三千青丝铺满枕,他低喘着:“我要你!今夜便要,今夜你便是我的妻子。” 他猛地吻上她的唇,十指与她十指相扣,银发与她的青丝交缠,汹涌的潮水泛滥叫嚣着,包裹着彼此。 他从未这样深爱过她,爱至刻骨,为她疯狂,他低低地喘气,像一个渴望爱的猛兽。 “霜儿,你爱我吗?说你爱我,说你爱我!说.....!” “……我不说……” “你会说!” 傅天霁的身躯炙烫如烙铁,灵力与内力一起在治愈好的体内奔腾,他的力道大得可怕,床板突然“喀啦”一声裂了一道缝,两人身躯微微往下一沉。 难以形容的疼痛袭来,风凝霜一声颤吟。 在这甜蜜又痛楚的欢愉之中,她交托着她能给的所有,阖起双眸,承受他的爱,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 在他与她同时到达幽秘之境时,那颗落入凡间的种子,终于绽放,开出一朵最美的花,甜美芳香,劫心掠魄。 炉鼎里的熏香袅袅,伴随着缠绵不断的气息,丝丝扣扣,皆入肺腑。 不知过了多久,炉鼎里香料彻底烧尽,飘出最后一缕白烟,弯月也慢慢从窗棱降下。 夜已深,天亮前的夜总是最暗的。 风凝霜轻轻挪开傅天霁的手臂,下了床,穿戴好衣物,然后,回身看他。 他睡得很熟很熟,英气的眉毛温柔地斜飞入鬓,俊美的脸庞安然沉静,一如那一日她御着烈焰鸟,不小心落到他的峦岛里一样。 那年那日,今时今日,遥相呼应,却又恍如隔世。 她痴痴地望着他。 如果回到那一天,有人告诉她,她与他会有现在这一刻,那么她定会大吃一惊,骂这人疯了。但世事如此,谁能料到下一页又会是怎样的内容?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如果失去了什么,就该假设自己一开始是一无所有的。 这样看起来,她已拥有了很多,她已很幸福,很感激。 她在他额头上一吻,低声说:“我的爱人,你会很幸福很幸福……” 指缝间露出一枚银针,她轻轻的,扎进了他脖项侧。 然后她收起针,忍着身体某个部位依旧的疼痛,走到案桌前,抽出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封信,放在他的枕头底下。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毫无犹豫地拉开房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十道机密关隘 黑暗中不需要掌灯,因为前面就是一团火光,烈焰般灼目。 风凝霜走前去,摸了摸烈焰鸟的脑袋:“老伙计,好久不见。辛苦你来接我了。” 烈焰鸟亲昵地蹭了蹭她,她纵身就要跃上鸟背,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娃儿,你就这么走了么?” 风凝霜回头,梨花树的阴影下站着一个人,正是庾槐。 “嗯,我答应他的时间到了,要走了。” 庾槐发怔片刻,拔着花白的胡子,捶胸哀嚎:“你这一走,我怎么面对我这师侄?唉……你就不能反悔么?” 风凝霜摇了摇头:“既然决定了,就索性干脆些。”她朝他一躬身,说:“谢谢师叔祖替我保守了这个秘密,没有告诉他。” “纸包不住火的。他迟早会知道你是为了救他,才会委身嫁予魏琰玉。” “等到那时候,也许一切已了,尘埃落定。” “……” “若师叔祖是真的为了他好,就请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他。” 庾槐嗷嗷大哭:“你这娃儿,怎么…怎么就那么让人心疼呢?” 风凝霜走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庾槐,说:“师叔祖,谢谢你,谢谢你的出现,给我和他带来许多的快乐。我没有爷爷,我就当你是我爷爷了。” 说完,她深呼吸一口,转身朝烈焰鸟走去。 梨花树下,庾槐看着她的背影,涕泗横流。 ** 日夜更替,一轮月华过后,又是一个白日。 沉睡中的傅天霁醒了,一睁眼即去摸枕畔——空无一人。她身上余留的芬芳还在,被衾却已是冷了。 他蹙眉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心下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他尝试运行体内的灵力,那灵力居然像沉睡许久,被他唤醒才慵懒而温吞地运行。 他心一沉,起身到铜镜前端详,果然在颈侧发现一个针孔,蚊子血大小。 他脑袋嗡的一响,余光忽一瞥正中央的炉鼎,立即飞身前去,揭开鼎盖,捞起余烬细细一闻——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他冲出房门,疯了一般搜遍整个紫玲苑,她果然不在。 不止她不在,连庾槐都不在了。 他捏起拳头,骨头咯咯作响。 在房内烦躁地踱了一会步,他忽走到案桌前,抽屉一拉,果然有翻找过的痕迹,想了想,走到床前搜找了一下,枕头挪开时下面躺着一封信,封面笔画生嫩,是她的笔迹。 他飞速抽出信笺,一目十行地看。 最后一个字读毕,他青筋暴凸,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你——敢? 掌心猛地一收拢,信纸被他揉做一团,纸屑碎冰从指缝间飘出,他袖袍一甩,走向炉鼎,伸手再探那鼎的温度。 然后,他一掌将那鼎击得粉碎,身形一纵,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蜀山飞奔而去。 ** 蜀山。 风和日暄,鹤鸣九皋,红妆照日光流渊。 两名女仙侍捧一玉碟绕过白玉长廊,走向前方一座辉煌的宫殿。宫殿里飘出悦耳的乐声,犹如汩汩天河流泉和鸣,宫殿上不知被人施了什么仙法,花瓣飘扬不绝,宛若仙境。 女侍甲感慨:“这仙岚岛上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吧?上一次这么隆重是在什么时候?” “挺久远的了,应该是二掌门被封赐上古宝剑霜吟剑的时候吧?”仙侍乙说。 “嘘,可别提……”仙侍甲赶紧堵她话头,乙立时反应过来,闭嘴不言。两人沉默地拐过最后一道云柱,来到宫殿的长扉门前。 门前守着两名女仙侍,见这二人来了便为她们推开门。两仙侍步入殿中,只见金笸箩红鹤屏,铜鹤灯龙凤结,红绸花绣炉鼎,殿正中垂下洁白柔软的帐幔,里间身影绰绰。 二女仙侍绕过帐幔,躬身恭谨道:“这是四副凤冠,请姑娘挑选其中一副。” 铜镜前端坐的风凝霜一身华贵的红礼服,青丝未挽,闻言扫了一眼,淡道:“放下吧。” “这凤冠梳理颇费时间,需得您先挑选好,我们才好配合这冠的造型,整理妆造。” “整理什么?将头发挽上去就好。不必戴什么凤冠,我怕重。” 仙侍一下怔愣。便在此时,外间忽有声音:“掌门仙尊,新娘出嫁前不宜见新郎,还请掌门在净岚殿专心等候——”声音有点急。 “本座想见自己的娘子,还需你们同意了?” 守门仙侍不敢再拦,只好退到一边。门被打开,魏琰玉缓步而入,撩起白色帐幔,目光落在铜镜前的风凝霜身上,微笑问:“昨夜睡得可还好?” “还行吧。”不咸不淡四个字。 魏琰玉身上亦着红色的礼服,秀冠清凛,柔声道:“霜儿,你今日真美。” 她没说话。魏琰玉等了一会,眉峰轻蹙:“霜儿,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你懂么?” 懂,她当然懂,他是在说:既然嫁他已是事实,便放下过往,开心些。 她不想回话,身后的仙侍正替她梳理妆发,突然力道大了一些,将她礼服拉下来些许,露出肩膀一截肌肤。 魏琰玉却是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掰过她肩膀,死死盯住上面一处红。 吻痕深深,灿若桃花。 魏琰玉怒火大炽,将她的衣服一扯,嗤啦一下嚯出一个口子。 望着其上数不清的红痕,他不可抑制地后退半步,如受伤的野兽低吼:“你…你与他……?” 她终于开腔,淡然一句:“你说呢?” 魏琰玉眉目间陡然蹿起一股戾气,仙侍们吓得纷纷下跪,为风凝霜梳理发髻的仙侍手一抖,黑发霎时倾满肩,更衬得她肌肤上吻痕绝艳。 诡异的几息沉寂,魏琰玉手一挥,众仙侍立马鱼贯退出大殿。 余下他与风凝霜二人。 魏琰玉上前,一把钳住风凝霜手腕,狠厉一甩,“你让我给你一天时间,原来就是打的这种主意?” 风凝霜被甩得倒向一边,黑发铺泄在青玉地板上,低低一笑:“你不是讲条件么?你的条件只是要我嫁给你而已,并没有说其它。再说,你给了八成功力,又不是全部,那我不需要给你完整的自己,不也很公道?” 魏琰玉盯着她好半天,低声道:“好…好…!好得很!” 他手腕一翻,空中浮现一面小铜镜,他抬手,一道蓝光击入镜中,“你们五人进来。” 五道身影如幽灵般出现,隔着帐幔拱手侍立。 他道:“你们五人立刻前去那十道机密关隘,每人守两道。若发现二掌门出现,立刻打开机关。” 那五人明显迟滞了半秒。魏琰玉寒声令下:“还不去?!” “……是。” 几人退去后,魏琰玉沉默几息,忽对风凝霜说:“霜儿,你可知十道关隘是什么意思?” 风凝霜神色淡漠。 “你可知蜀山屹立几千年不倒的秘密是什么?”他顿了顿,看着她慢慢变色中的脸,满意地笑了,“不是某个修为出众的老祖,也不是数量庞大的弟子,而是这十道机密关隘。你又可知,这十道关隘为何鲜有弟子知晓?因为这十道关隘关系重大,一旦打开,整个蜀山的灵气都会流入这十道关隘之中。威力之大,可撼天地,是蜀山生死攸关时震慑之宝。” 他说的很慢,仿佛不想她听漏一个字。 “所以,非到不得已,这十道机密关隘不会轻易打开。因蜀山累积的灵气越是多,关隘打开时威力越是巨大——现在,你来猜猜看,这十道关隘距离上一次打开是多久了?” 风凝霜脸色唰的一下苍白。 魏琰玉手指抚上她面庞,柔声说:“三千六百八十七年了。” “你疯了!”风凝霜猛的打落他的手,“这是为抵御外敌的,你居然…居然要用来对付他?” “你说得没错。”魏琰玉冷笑,“哪怕是师尊仙逝那一日,这些关隘都未曾打开。若是打开,别说区区数万妖魔,就算来的是千万妖魔,都能瞬间碾杀。” “你没有必要这样做!”风凝霜脸色惨白,冷叱,“他不会来的。我在香炉里加了迷岁香,还用红斐草泡的银针扎了他一针,他至少会沉睡五天。” 这次到魏琰玉不说话了。他只是冷笑。 “而且我也给他留了信,他看了就会死心。”风凝霜努力不让自己声音颤抖。 魏琰玉捏起她下巴,目光阴鸷,“是么?既然你那么肯定他不会来,那你何必担心那十道关隘?” 他俯身凑近她耳边:“你最好祈祷他不会出现,否则……”他顿了顿,温柔一笑,“否则他必会死在半途。” “这十道关隘,乃是:蛊虫、风刃、毒雾、天雷、冥水、幻瘴、哀咒、噬渊、炽尘、焚灵。一道艰险更胜一道。我们来看一看,我这天之骄子般的师弟,能过几道?” 风凝霜拽紧拳头,“疯子,你与程梦鸢真是天生一对!” 魏琰玉不以为意地一笑,出手如电,将她拳头翻转——指缝间果然藏着一枚银针,他一点她手腕的穴道,这枚银针立时掉落,她的手也软垂下来。 “你真让我失望。我为了你,牺牲半生修为救他;我容你,给你一天时间,你却将自己身子交了给他。你以为我只余两成功力,你便会是我的对手了?告诉你,我纵使只剩半成功力,要胜你仍绰绰有余。” 风凝霜捂着麻木的右臂,牙齿磨得咯咯响。 魏琰玉忽然缓和了语气:“霜儿,你嫁我已是定数,既如此,就收拾起你所有的心思,好好与我过日子。傅天霁是死是活,都和你再没有关系。你要明白,男人也是有嫉妒的。到了今日,我亦不怕与你承认:我不能容他还在你心里面,一点也不能。明白么?” “虽然,我知你很难做到。放心,我不要求你立刻忘记他,但至少你要接受这个事实:他从此与你再没有任何关系。” 这话如同匕首,一下深插入她的心间,她倔强地转身,看都不想看他。 魏琰玉走到她身后,手指轻划过她绸缎般的长发,“霜儿,我是真心喜欢你。我第一眼见到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自从认识你,我才发现我过去活得太压抑了,我没有情、我不敢爱,因为这整个蜀山都需要我一力挑起。” “可那一夜你的出现,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如果我能拥有你,该是多么美好。我知道你爱傅师弟,我只能极力压制着自己。一直到那一日,你逃了婚,离开蜀山,我才发现我对你的思念根本压制不住,我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能够有机会,我要拥有你。” “所以,你就趁人之危,对我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风凝霜冷笑,“你觉得,我会因此爱上你?” 魏琰玉温声道:“没关系。我说过有一辈子这样长的时间,让你慢慢爱上我。” 他捧起她一绺秀发,轻轻一吻:“今日,你成为我的妻子,这就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九九之变数 长长的裙摆拖曳过金丝红毯,风凝霜平拢双手一步一步走着,妆容绝艳,鎏光在凤冠上流转,魏琰玉与她并肩而行,仪姿淡雅。 作为修仙门派之首,掌门的婚宴自然万分隆重。蒙滈山麓禹,灵剑山庄谢缙,纤竹上人,悟尘上人等皆受邀前来,参宴者如云。 魏琰玉办事能力出众,自风凝霜答应嫁他起不过三天时间,大至礼帖,细至接风排座侍酒,都指派仙侍安排妥帖,没有一点可腹诽的地方——只是这如云的来宾,不少其实是怀揣一颗“吃瓜”的心前来。 谁都知道这准新娘就是当日在聚仙大会上风头无两的风凝霜。而她与傅天霁的韵事亦早就传遍江湖,两人更一度传出成婚——这怎么突然间,她就变成魏琰玉的新娘了呢? 风凝霜在四周复杂的目光下,走过红毯,与魏琰玉并肩行向净岚殿。 蜀山掌门的婚礼不同于凡间,需得行过九百九十九步红毯,登过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在净岚殿前击钟九十九下,拜过天地,再在殿前那象征净身守心的白首池旁,舀起一抔水,交杯饮之,方才昭告礼成。 这过程半步都错不得,比如这长度刚好的红毯,走时不能迈得太大,也不能太小,步步需一致,否则便不能吻合九九之数。 眼见红毯就到尽头,风凝霜一步忽迈得有些大,魏琰玉将她的手一挽,一拉,两人完整走过九十九步红毯,开始登净岚殿前九十九级阶梯。 众人从后看去,魏琰玉身姿挺拔,风凝霜雍容华贵,确实登对。 只是众人并不知道,这准娘子其实只徒有一个“壳”。 风凝霜根本没看四周,拢在袖中的双手绞在一起,心乱如麻,既希望这婚礼快些完成,好让他彻底死心,不会再来。可潜意识却又希望它永远不要走完…… 风里的玉兰香,她嗅成了紫玲花香;悠扬的仙乐,像是弄水轩夜晚的琴音;漫天的花瓣,像是皑皑白雪,让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接,想仔细看看这雪是不是六边形的,是不是如她赠他的那支银簪一样呢? “霜儿!”有人轻轻地唤她。 她全身一震,离体许久的魂魄归来,条件反射般抬头,却见面前的人,不是她思念的那副面容。 魏琰玉将鼓槌交到她手中,低声说:“开始击钟了。” 原来九十九阶已走完了? 她怔然,魏琰玉凑到她耳边:“别再想了,你和我都不希望他会来。”说罢握起她的手,与她一同敲响那青铜大钟。 钟声古朴凝肃,来宾纷纷起立,聆听蜀山难得一闻的仙岚钟声。 九十九下,不多不少,正好宣昭九九归立之数。 最后一下敲完,接着便是拜天地。 风凝霜木然的面容下,连手都在发抖——她害怕,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 转身时已失神,脚下长裙一绊,一个踉跄,魏琰玉又眼明手快将她一扶,在司礼侍者朗声宣读婚辞中,挽着她紧紧站立。 风凝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身子越来越抖,魏琰玉将她挽至白首池旁,舀起一抔水,倒至仙侍捧上的玉杯里,自己一杯,将另一杯交到风凝霜手里,端重道:“与你喝下这杯,从此琴瑟和鸣,相守偕老。”说罢,手臂绕过她手臂。 风凝霜被他动作牵制,不得不绕过去,手却愈发抖得厉害,杯中的水晃得几乎泼出。 “喝下吧。”魏琰玉在司礼侍者微诧的目光中催促。 风凝霜眼睛一闭,仰头一饮—— “住手!” 天破天惊一声吼。 风凝霜手一软,刚触唇的杯子登时掉落,在地板上砸出清脆的响声。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那不速之客。 傅天霁一身玄色武袍,全然被血浸透,银发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一步步走向净岚殿,眉目冷冽,杀气腾腾。 魏琰玉沉寂片刻,缓声道:“原来是傅师弟。怎么来得这样迟?婚礼都已结束了。” 傅天霁看也不看他,望着风凝霜一声怒吼:“霜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风凝霜在他出现的刹那,脑袋里就“轰”一下巨响,然后是剧烈的耳鸣,她听不见场上任何声音,眼里只有他。 他受伤了,极重极重的伤! 那十道关隘……他竟闯过了那十道可挡千万妖魔的关隘?他得伤成什么样子? 她的心一揪,下意识迈前一步。 腕上忽一紧,魏琰玉钳住她手腕,朝阶下冷声道:“师弟,今日乃我大婚,你若真心来祝福,我很欢迎;你若目无尊崇,便休怪我行掌门之职责,将你逐出!” 傅天霁墨眉一挑,冷笑:“历任掌门有令,那十道关隘非到生死攸关时,不可轻易打开。你为了阻我,竟擅令打开?若非你心里有鬼,为何这样做?此为你之失职!” “再者,”他一指风凝霜,“她是我的女人,天下无人不知晓。你暗使手段要挟于她,夺我所爱。此为你之不仁!” “最后!为师兄者,你屡次嫉妒陷害于我。此为你之不义!你这种不仁不义之人,何谈掌门之职?你也配?!” 傅天霁的话如石投入水,激起来宾哗然一片。 魏琰玉脸色几番变幻,忽道:“不错,你确曾与霜儿有过一段情,但她早就发现你与她不合适,因此当日她才悔婚离开蜀山。此后她与我真心相交,知我才是最适合她的伴侣,我为了不使你难过,反复思量该如何抚恤你。” “最后,我决定牺牲自己八成功力,治愈你身上多年的寒冰之毒,好教你能够重回鼎盛,我对你自问已无愧,你今日反倒恩将仇报?” 来宾又是一阵哗然——八成功力?大半生修为没了啊!啧,太拼了吧? 魏琰玉在众人动容中,更添上一句:“至于你说那十道关隘——没错,门规的确明言,非到生死攸关不可轻易打开。但这大婚于我而言,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功力尽失,打开十道关隘自保而已,何错之有?你若不来搅乱我婚礼,又怎会中这十道关隘?” “我对蜀山,自问尽职;对你,更是尽了师兄之义。”他语调沉痛,一时引得不少人唏嘘同情。 风凝霜不可思议地瞪着魏琰玉——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卑鄙的人,居然将黑的说成白的,将自己渲染得清高无私,将傅天霁贬得如此不堪?! 她到今日,才第一次看清他。 过往温润君子,全是假象! 她怒道:“魏琰玉你——” 魏琰玉飞快堵住她话头,哀伤地对傅天霁说:“师弟,如今我只剩两成功力,你是要趁人之危,夺我爱妻么?” “魏琰玉!”傅天霁狠狠盯着他,一字一顿,“你别逼我将你当年做的那些腌臜事说出来!” 场上一下安静。 ——哦豁,这回瓜可大了。 如果人类的耳朵不是这种温柔的构造,那么所有来宾的耳朵会像兔子一样竖起。 傅天霁却转对风凝霜喝了一声:“霜儿,你看着我!” “看着我!你听着:你不欠他什么,我们不欠他什么。你不需要这样做,明白没有!” 风凝霜的心急剧跳动,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欢腾,每个神经都在鼓动她要奔向他,与他一起走。 悔婚算什么,声誉算什么?与他在一起,跟他走! 她一提裙子就要冲他跑去,耳畔忽飘来凉凉一句:“他受了很重的伤。你也通医理,看不出他流的血已经太多了么?” 风凝霜呼吸一紧,仔细看去,傅天霁手垂在身侧,拳头紧蜷,鲜血自指缝滴下,将脚下红毯染得黯沉。 “他大病初愈就受这种伤,如果不马上回去调息,后患无穷。”魏琰玉在她耳边低语,“你若真为他好,便让他走。” 风凝霜一咬嘴唇——若现在与他走,魏琰玉肯定下令阻拦,他受伤这样重,即便无人阻碍,走出去都成问题。 她心一横,冲傅天霁喊:“你走吧,我在信里面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并不合适,我对你只有感——” “狗屁!你那封信,老子连半个字都不会信!”他怒吼着打断她,眼眸迸发出极炽的怒火。 “风凝霜,你从来就不擅长撒谎,你爱的从来就只有我!我再说一次,跟我走!”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心死方生 在场的众人无不动容,悟尘仰头喝下一口酒,感慨道:“这是真男人,老夫佩服得很!” 风凝霜眼眶发烫,内心深处像有一个古老的声音在对她发出召唤——跟他走,你是属于他的。你们,永远都是一体。 她听见霜雪在吟唱,体内血液也在沸腾,所有的人俱成泡影,天地间惟余一个他。 就像河流终会汇入大海,雪花终要落向大地——她将凤冠一摘,狠狠一摔,拔足往他狂奔而去! 她看见他眸中闪耀出极度的喜色,看见他的手臂已经向她微微张开……甚或之,看见他额上竟有一道极细的红光,一闪即逝。 背后突然飘来森然的一句话:“牵魂线,你应该听过。” 她的脚步猛地一刹,扭过头,身后的魏琰玉向她摊开手掌——她看见他中指的指腹缠绕着一根诡异的红线,然后,他稍运灵力,一道比发丝还要细的红光便如蛇腾空,电光般朝傅天霁蜿蜒而去。 在红光即将触到傅天霁时,他一下合拢手掌,这红光才又泯灭。整个过程不过一息。 风凝霜的血液瞬间凝固,从头寒到脚。 ——牵魂线,她虽未亲眼见过,却听庾槐提过。 那夜晚膳后,酒饱饭足的庾槐剔着牙与她说起蜀山三大绝世之宝:聚魂鼎、牵魂线、幻梦镜。 其中聚魂鼎与幻梦镜她是见过的,只听庾槐摇头晃脑道:“这三样东西里面,聚魂鼎是救人的,幻梦镜是具象化人的意识,而只有牵魂线这玩意儿,最是变态。” “变态?” “对。这玩意儿只要剪下一小段植入人体内,那人可以毫无所觉,照吃照喝,全然不知自己的性命已经牢牢系在施术者的手上了。” “只要施术者剪下这么短短一截,”庾槐两根手指比划着,“像这样,缠绕在自己中指上,稍稍使点灵力,不过一息,那人体内的牵魂线就会有感应……就像是电极的两头,那人的魂魄立刻会受到牵引,迅速粉碎,连带心脏都会瞬间碎成肉泥!” 当时风凝霜大为愕然:“那岂不是说,可以越级杀人?” “何止是越级杀人?简直可以说杀人于无形!”庾槐摇头晃脑补充一句,“但是你也不用过于震惊,世间万物皆有短长,这玩意儿虽然变态,但也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植入人体的时候,对方需得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比如说,睡得像头死猪一样。” 他乐呵呵地拔着胡子,一副“安啦”的姿态,仿佛在安慰她:这东西一般威胁不到人,毕竟没几个人会睡得像死猪一样毫无知觉,除非打晕了他…… 想到这里,风凝霜恶寒不止,狠狠盯着魏琰玉:“卑鄙小人!你居然在为他疗伤的时候下这种阴招?” 魏琰玉冷笑:“要我舍掉八成功力,我当然要为自己留个后手。你看,今天不就派上用场了?”他俊秀温和的脸庞因仇恨而扭曲,“你这种女人,临走前还将自己交给了他,足以证明我做得都是对的!” 风凝霜气得胸膛不停起伏。 牵魂线,除了施术者本人自愿解除,没有其余断它的办法。因它本是出自滢界极北之地,从创世以来便吸取着天地间的灵气,是上古的宝物。 “那杀了那个施术者,也不行吗?”她当时好奇问庾槐。 庾槐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玩意儿之所以变态,就在于杀了施术者,被施术者也会同时间死掉。一旦系上,两人的生命就等于绑一起了。除非施术者自己愿意,否则无法解除。为了得到这变态玩意儿,江湖上都不知死过多少人了。一直到我师祖的师祖的师祖,才将这东西封印起来,就是怕它再重现人世,又掀起不必要的腥风血雨。” “你简直是个疯子!”风凝霜气到极点,“我现在终于知道,他要我远离你是什么意思了。” 魏琰玉冷笑:“随你怎样说。现在只要我动一动手指,他就是个死人。我劝你最好想清楚。” “霜儿,你还跟他说什么?马上跟我走!”傅天霁吼道。 风凝霜暗自拽紧拳头,魏琰玉却突然眉目一展,站到她身旁,一手揽上她的腰,一丝挑衅的目光,望向傅天霁。 傅天霁额头青筋凸显,身形一闪来到殿前,“放开她,否则我杀了你!”他掌间白光大炽,风中隐约有龙吼。 魏琰玉淡笑一声,俯身凑到风凝霜耳边:“你应该知道怎么做。”说着,他抬手抚上她的脸庞,中指还刻意加重力度,仿佛在警告她:只要我这根手指一动,他马上死在你面前! 风凝霜瞳孔骤缩,心里一根弦绷到极点。 与此同时,空气温度遽然下降,龙吟之声剧烈起来,一眨眼,一条玉龙出现在净岚殿上方,盘旋在殿顶吐出丝丝寒气。 来宾大惊。 ——玉龙哀霜。傅天霁重伤之下,还能使出这样究极的水系术法? 但见傅天霁手一挥,那玉龙夹着重重霜雪,闪电般的速度冲向魏琰玉。 风凝霜突然身形一闪,挡在魏琰玉身前。 傅天霁始料未及,立刻将灵力急速收归——那头玉龙在距离风凝霜胸膛还有半寸的地方,龙躯一顿,轰然碎裂,化作点点荧光消散。 与此同时,傅天霁张嘴,生生吐出一大口血。 这样急收灵力,好比弓已拉满,箭在弦上,却被硬生生地一收——是江河逆流,极为逆反自然的事情。在场修习者没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傅天霁这么一收,受重伤的身体更是伤上加上,五脏六腑都像被车轮子碾压了一番,痛入骨髓。 然而更让他痛的,是风凝霜。 她居然为魏琰玉挡这一击?她居然为了护魏琰玉,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他捂着胸口,抬头望向她,琉璃色的瞳孔里倾泻出深深的哀痛,眼角都在微微抽搐,仿佛在问她: “为什么?” “你竟为了他,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舍了吗?” 风凝霜只觉得心脏好像要碎裂,痛得无法呼吸。爱的人明明就在眼前,而这一步,却如隔天堑。 她没法解释,也没有时间解释,因为魏琰玉那冰冷的手指又触上了她的手背。 她深呼吸一口,冷冷对傅天霁说:“我不会跟你走,我绝不会。” 傅天霁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我承认爱过你,但是我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绝不更改。你也应该很清楚,我决定了的事情,是无悔的。”她不敢让自己停歇下来,话如匕首直插向他。 只有让他死心,才能救他。 她好痛,但她别无选择。 “不错,我曾经是你的剑灵。但今生我是风凝霜,我已不再是你的剑灵。你还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希望我记起上辈子么?告诉你,我风凝霜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你爱的,也不是现在的我。放大家一条生路,从此各生欢喜,这样不好么?” 这话一出,简直就像陨石击山峦,震惊所有人——原来风凝霜竟是霜吟剑的剑灵?他们竟有这样的过往,难怪傅天霁这样不离不弃、甚至命都不要,为她闯关,为她做到这步…… 悟尘摘下酒葫芦,又喝了一大口酒;麓禹欲言又止……但凡动容者,无不惋惜。如果不是碍着这是别人门派的内务私事,都恨不得冲上去劝一劝风凝霜。 傅天霁定定望着风凝霜,许久,才说出一句:“……你说什么?” 为她闯十道关隘,为她不惜在天下人面前抢婚,为她死,全都无所谓,却原来只是换回这样的回答? “我说,你爱的那个人,早就死了。我不再是以前的风凝霜,不再是你的剑灵。明白了没有?”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傅天霁突然仰天大笑。 然后,他收起笑声,望向风凝霜,目光凄楚:“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质疑我对你的爱。” 指甲深深插入肉中,脑袋像被千万道斧劈着,风凝霜只觉眼前一片刺目的白,惟愿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的时候,她和他还是好好的,还在弄水轩里,还在紫玲苑中…… 然而她只能坚强地站着,为了他能活下去,她必须今日就让他死心。 生生死死,竟是如此讽刺。 傅天霁手颤抖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精致的银簪,在众人惑然的目光中,将这簪子一折为二,往地上一扔。 清脆的响声,就像她断裂的心弦。 “好,我祝福你。”他最后看了她一眼。 “愿你永远……幸福!” 在他转身的刹那,泪水终于从她眼眶中溢出,一滴滴砸在衣襟上,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将他的背影切割得歪歪斜斜。 她就这样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一颗心也被切割七零八落,灵魂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噗”的一下,被吹灭。 她捂着心口,早就堵在喉头的那口鲜血,“哇”的一下子,吐了出来。 晕厥过去前,最后定格在她记忆里的画面,是他那孤傲决绝的背影…… 第一百一十九章 霜焰净火 一片无边的大草原。 风凝霜赤足走着,四野茫茫,她不知该往何处去,风卷过,天边相接的远方,好像站着一个女子。 下一秒,她像被瞬移似的,来到这女子身后。 看不清她容貌,但她与她一样都是赤着双足,素色衣裳,长发在风中飘舞,凄绝的美。 她缓缓转过身,瞳目漆黑,额头上一朵霜花,白光凛凛。 风凝霜大吃一惊,因为这女子,长得与她一模一样。 她说不出什么话,似乎说什么都很怪异,两幅一模一样的面庞就这样沉默打量对方。 一阵大风刮过,长草如涛簌簌不断,那女子的衣裳的居然开始发黄、变黑,像纸张开始燃烧,她的身躯也随之化灰,一点点飘散。 “救我……”她艰难地向风凝霜伸出一只手,像从灵魂中发出凄苦绝望的呼救。 风凝霜恍惚片刻,待将手伸去时,为时已晚。 对方已全然成灰。 她的头突然像被利斧重劈,痛得弓起身,捂着脑袋倒在地上蜷成一团。 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痛死时,突然,痛止了。 再度睁眼,依然是那片草原,她依旧茫然前行——直到看见那个女子。 然后她瞬移到她面前,与她沉默相望——再然后,对方的身躯开始燃烧。 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向她伸出手,她忽与她变换了一个位置。 她看见自己的身躯在燃烧,难以形容的剧痛和恐惧中,她朝她伸出手:“救我……” 黑暗沉降,她燃烧殆尽。 睁开眼…… 又是新的一次,一次又一次,轮回无尽,痛得难以形容。 不知是第几次,她漆黑的瞳目中终于能看见一点亮光,远方有一个人朝自己走来,五官与自己一模一样。 在身躯开始燃烧前,她努力向她伸出手,灵魂中迸发一句:“救我……”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手臂化灰,以为要再一次死去时,指尖突然有一种微妙的触感——她终于触上了她的手。 “轰”的一声,白光爆发,太阳般炽目。 ...... “霜儿,醒醒!”有声音急切地唤她。 风凝霜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是一张十分憔悴的脸,握着她的手,急切地唤着。 见她醒来,魏琰玉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到桌前倒了一杯清水。 回到床榻边,她已经坐了起来,沉默地接过他递来的水杯,“我昏迷了多久?” 魏琰玉神色有些激动,“十天。霜儿我在这里守了你十天。” 十天? 在梦中死去活来无数次,却原来只过了十天?她沉默地笑了。 回身去取床头披风时,魏琰玉赶紧上前:“你要下床么?我扶你——” 话还没说完,她已披衣下地,他搀扶的动作落了个空,只好讷讷地收回手。 风凝霜走到窗边,深呼吸一口。 彼时初秋,阳光和煦,魏琰玉望着她嵌在阳光中的娇靥,正想说话,忽见她转身走到那张古琴下,伸手拨了两下琴弦。 “器灵与主人心灵相通,主人要是故去,比杀了它自己还难受。” 魏琰玉听她重复起当日自己说过的话,一时困惑。 她低头继续拨弦,自言自语:“器灵都与主人心意相通,灵魂契合,对于主人的去世,自然痛彻心扉。”说完,玉指一提,袅袅余音中她头一抬,两道锐利的目光,直逼魏琰玉。 魏琰玉只觉一阵麻感袭来,暗呼不妙,未及应对时那麻感已蔓延全身,他身躯晃了几晃,一下软瘫在地,望着缓缓走来的风凝霜,惊疑不定:“你是什么时候——” “魏掌门啊魏掌门,你不是说过,哪怕你只剩半成功力,胜我仍绰绰有余么?”她弯腰俯身,蔑然看他。 “这话,现在应该反过来说了!”她蓦地伸腿一踢,魏琰玉顿时被踢得高高飞起,背重重撞在墙上,厚实的墙竟被撞出蛛网纹,他眼前金星乱冒,喉头腥甜,张嘴便是一口血。 她随意一踢便有这种力道?魏琰玉大骇。 风凝霜一声冷哼:“想不到么?是那杯水,我从你手里接过来时已经刺中你了。” 魏琰玉脸色唰地白了。 “是不是没有丝毫感觉?来,你来猜猜看,这是为什么呢?”风凝霜讥讽道。 “你,难道你……不,这不可能……”魏琰玉忽想起什么,惊惧不已。 风凝霜冷笑,拂起右手的手袖,只见上面一条黑龙,龙须如蛇,口吐黑焰;在魏琰玉惊骇的目光中,又拂起右手手袖,上面却是一条玉龙,口吐的却是寒霜。 “你再看看,可不可能?”说着她两掌合并,须臾间光芒大炽,她额头浮现一朵霜花,莹白皎洁,寒光凛凛。 魏琰玉的心寒至冰点。 风凝霜冷笑,看他的目光像看死人,“魏琰玉,当年的事,我全都想起来了!所有、全部!” “当年掌门镜泓仙逝,蜀山大悼,所有弟子要在思罄岛祭祖殿中素身守棺三日,兵器全都寄放在御灵岛,你便是那时动起了歪念。你趁我师尊不注意,悄悄前往御灵岛,用化龙真焰冶炼霜吟剑!” “因那化龙真焰具备炼化的能力,你便想出这投机取巧的法子,想将霜之力融入火焰之中,修炼那传说中的火焰。但你怎么也想不到,霜吟剑是有剑灵的!” 风凝霜冷厉吼道:“魏琰玉,你用化龙真焰炼我、烧我,足足一天一夜!我因主人不在身边,无法自保,当我灵体从剑中浮现出的时候,你看见了我!魏琰玉,你看见了我!” 风凝霜的话如同咒语,诅在魏琰玉心上,他汗出如豆,无数个失眠的夜里那些煎熬与心虚尽数浮上心来。 “你万万没想到,就在你即将成功时,大批妖魔突然攻入蜀山。你为了不露出马脚,仓促赶回思罄岛。之后你令我师尊孤身前去御灵岛取兵器,实则是想让我师尊在那里战死,如此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占有霜吟剑!” “我师尊并不知霜吟被你的化龙真焰炼化过,在与两大妖王对战中,魅魔对我使出诡魅术,我因被你火焰炼化过,神智混沌,灵思受损,被那魅魔转手所御,不辨敌我,回头重重刺了我师尊一剑!” “就是那一剑!那何等重的一剑,就这样刺入他的心中!”恨意从胸膛里涌出,风凝霜厉声吼道,“他这么久以来的寒冰之毒,就是这样来的!是我刺的!而罪魁祸首就是你,魏琰玉!” 魏琰玉闭上眼睛,无话可说,一切完了,都完了。 风凝霜重重一脚,踏上魏琰玉的手,咬牙切齿:“器灵与主人心意相通,灵魂契结,他受伤我比他更痛,更何况这一剑是我刺他的,我自是承受不住这种痛,被那两大妖王伺机所动,联手断了霜吟剑,我因剑断而消散,若不是庾槐及时祭出的聚魂鼎,我早已魂魄散尽!” “喀啦”一声响,魏琰玉的指骨被踏裂,剧痛噬心。 风凝霜怒气滔天,在他剩余的手指上继续重踏,“你没想到我还会再回来。初见我时,你便怀疑我是那剑灵,你故意试探我,带我去见那把已经断了的剑,你更数次使计离间我与我师尊。你想要我嫁给你,与我双修,你便可以获取我体内深藏的寒霜之力!” 魏琰玉艰难地抬头:“我不是——” “你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是因你知道,我的师尊……我的夫君傅天霁,他深爱着我,不忍我想起被你烧、被人断的痛苦,宁可将我的能力封印,将我们所有的过往封印!他甚至舍不得我拥有一丁点的灵力,害怕我想起那样惨烈的过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少?!知不知道!” “那日净岚殿前,他大可以当着天下人面揭露你恶行,但是他舍不得让我痛,所以他选择不说!而你却利用这一点,颠倒黑白反诬于他!好一个魏琰玉,好一个欺师灭祖、暗算同门、‘光明正大’的魏琰玉!” 魏琰玉艰涩的一声苦笑,闭上眼睛:“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风凝霜冷笑,捏起他碎裂的右手手指,灵力一运,魏琰玉中指上顿时出现那红得诡异的牵魂线。 “死到临头,还妄想拖我夫君一起死?”风凝霜指尖蹿起一小股炽白的火焰,燎过那牵魂线,一小股红烟蓦地腾起,这线竟瞬间断了。 她又将指尖这簇火焰伸至魏琰玉眼皮底下,轻蔑看他:“魏琰玉,你看清楚,这是不是你梦寐以求的?” “霜焰……”魏琰玉望着那簇白色火焰,喃喃着。 “霜焰净火,焚灭万物之火。只有同时修至化龙真焰与玉龙哀霜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火焰。”风凝霜傲然道,“我全想起来了,早在剑灵时代我便知道这牵魂线。这东西出自极北滢界,除了施术者自己能断之外,其实还有一种方法——用同样出自滢界的霜吟剑,以及霜焰净火。” “恰好,我就是霜吟剑剑灵,也恰好,我拥有了霜焰净火——现在,魏掌门,我是不是得‘感谢’你当年用化龙真焰炼化我,才使得炎阳之力刻入了我的骨髓,带到了这辈子?” “阴差阳错,是不是?”风凝霜冷笑不已。 第一百二十章 一眼万年 魏琰玉闭上眼睛,心中极是酸楚,回忆纷至沓来。 当年他用化龙真焰炼化霜吟剑,本想提炼出其中霜之力,没想到在火焰燃至最烈的时候,火中突然现出一个赤身的女子。因被他的火焰灼烧,这女子痛得蜷起身子。 他大为惊愕。 那女子转过头,透过重重火焰望向他,目光饱含痛楚。 她的手臂上,因被他的化龙真焰焚烧而烙上了一条黑龙——这本是他期望的,让这把剑具备焰与霜的力量,这样,他便可以提取出这两股拧在一起的能力为己所用,以期最终修炼出霜焰净火。 只是他怎么都想不到,剑里竟藏着一名剑灵。 火中的女子如同凤凰浴火,令他心头一窒。与她对视片刻,他缓缓垂下手,慢慢走近那炉鼎,隔着炉鼎怔怔地望着她。 一眼万年,他至死都不会再忘记那张脸。 就在这时候,大批妖魔突然来攻,他匆忙将剑放回原位,仓促赶回思罄岛,并令傅天霁前往御灵岛取兵器。傅天霁迟迟未归,待他血战一番后赶到,见到的是重伤的傅天霁,以及那把霜吟剑——断成数截,失却光芒。 他的心竟也莫名疼痛,久久怅然。 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她。 那夜,他的峦岛上,她一脸天真,抬头问他:“我烤鱼乃是一绝,你要不要来尝尝?” 看着她的脸,他实在不敢相信,心想或许只是长得相似而已。在后来的幻梦之境中,他才最终确认——她,就是当年炉鼎里那名女子。 喜欢她,第一眼。 那一眼,又经过多少沧海桑田? 她以为的第一次相见,其实是他在无数个未眠的夜晚中,早已临摹万千遍的样子。 有人说,爱与恨是一体,相互转换、碰撞着,世间最炽的情爱大抵如此。假若有一天她想起所有,一定会恨他的话,那么就在这之前,让她先爱上自己吧!一切既然是从无心的伤害开始,那就由他带着满满的呵护,来抚平她的创伤。 只是,他终究晚了一步。在遇上他之前,她早已爱上傅天霁。 呵,又是傅天霁。 这个被誉为不世出的天之骄子,年纪轻轻就拥有霜与焰两重属性,被师尊镜泓赐予上古神剑——霜吟剑。 只是这天之骄子却活得率性又自我,甚至连掌门之位都不屑一顾。师尊本想传位于他,他竟拒而不受,宁可抱着他的剑,逍遥江湖。 是的,自己现在的掌门之位,是他不要的——他不要,才能轮到他。 何等讽刺? 直到见到那夜烈烈火焰中的女子,他才完全明白过来——原来,傅天霁已经拥有最美好的东西。 他梦寐以求的所有。 他不知“所有”具体所指,是爱?是修为?是真实地做一回自己……? 他只能默默望着他们的背影,苦涩地等待,终于等到一个能拥有她的机会。为此他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纵然有朝一日她知晓真相,也寄希望于她能感动于自己的呵护,不再恨自己。 只是那一天来得太快。快得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风凝霜冷冷地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一片冰凉锋利的冰刃抵上他咽喉,将他脖子划出一道血线。 他一声苦笑:“当年我不知道霜吟剑有剑灵,犯下这样大的错误。至于你说我是有意让傅师弟到御灵岛,想借妖魔之手害他,我其实并不曾这样想过。我没有想过要害傅师弟。” “没有?没有的话他身上多年的寒冰之毒怎样来的?他为何会承受我与他分别之苦?又为何会闯那十道关隘,重伤至此?这一切,是谁造成?!” “更别提你竟然将禁秘的牵魂线植入他的体内!这就是你所谓的没想过要害他?” 魏琰玉说不出什么,惟余苦涩,脖子靠近那片冰刃,轻轻一划…… 一息间,他看见窗外的初秋那么美,风里还有淡淡的玉兰花香,是她告诉他,这是最适合他的花...... 死,也没有那么可怕。在死以前,起码也曾守在她榻旁。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昏迷这些天里,有多少次生命垂危;是他付出最后的灵力,助她挺过去的。 许久…… 玉兰花香依旧。 期待中的死亡竟没有临到?他睁开双眼,风凝霜就站在他面前,目光里带着极度的鄙夷与憎恶。 “想死对吧?也是,堂堂一个蜀山掌门成了个废人,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既已成废人,我再助你一助!” 她突然出掌,往他腹部猛然一击,“这是你当年焚烧我的!” 剧痛袭来,魏琰玉张嘴,重重地吐出一大口血。 “这是你当年害我夫君傅天霁的!”第二掌猛然击向他丹田。 内息纷乱,如被沸水烫煮,魏琰玉嘴角漫出更多鲜血,倒在地上,奄奄喘气。 “这是你欠我们俩的!”最后一掌,重重击向他的心口。 脉轮碎裂,一口血箭喷出,染红了地面。 三掌俱中核心,魏琰玉这辈子再也没可能重回修为巅峰,余生皆伴随痛苦。 “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他艰难地抬起头,“你说得……没有错,我是欠你们俩,我没有什么可以弥补,就这样…这样吧……” 风凝霜漠然转身,手放嘴里吹了一声唿哨。 风中一声清鸣,烈焰鸟振翅飞入,落在地面,也正好落在魏琰玉的面前,俯下圆脑袋打量他,目光些许哀怜。 魏琰玉苦笑着,声音艰涩沙哑:“连你也要……离开我,对吗?” 他听不见回答,风凝霜仿佛连看他一眼都多余,御着烈焰鸟,展翅飞向窗外,飞往那无垠的蓝天。 ** 烈焰鸟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已飞至瀛州城外紫玲苑。 离地面还有大段距离,风凝霜便翻身跃下,身形如同疾风,呼啦一下掠过整个紫玲苑。 他果然不在。 心里的一丝侥幸被清空,风凝霜往地面一坐,脑袋一刹那空白。也是,他受了这样重的伤——身体的伤、心中的伤,哪里还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第一百二十一章 满天风雨下西楼 她盘腿坐起,一圈圈的神识荡漾开去,远近搜索傅天霁的气息。 半晌,她失望地睁开眼——一无所获。 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傅天霁的气息太过微弱,要么是他封闭起了自己的心…… 寒风卷起落叶,天空铺满乌云,一场大雨眼见要来,风凝霜耳畔忽一暖,却是烈焰鸟靠了过来蹭了蹭她,大翅扑扇着,嘎嘎叫唤。 “是说让我骑上去,你带我去找他么?” 烈焰鸟脑袋一通狂点。 风凝霜将它牵到屋檐下,拍拍它:“他是我弄丢的,我自己去将他找回来。你在这儿乖乖等着。”说罢,霜吟剑出鞘,载着她呼啸冲入云端。 ** 云雾湮没身躯,电光在天际闪烁,她的衣袍在风中翻卷,往昔画面联袂在眼前上映。 某年某日,温泉水榭。 一个墨色长发的冷傲少年抬头,望向坐在枝头的她:“你是谁?” 她朝他做个鬼脸:“我是你的剑啊。” “我是你的剑。” “我是你的剑哦!” 话是这么说,她却丝毫不理他的御剑诀,每天在他耳边重复这句话,念咒语似的捉弄他,乐呵呵地看他火冒三丈。 画面倏地一转,是他与她联手走过多少江湖岁月,酣战过多少场,一人一剑,心意逐渐契合融汇。 终于,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少年痴痴望着她:“霜儿,说你喜欢我,好不好?” 好霸道的家伙,连告白都要对方说。 她扭过脸,一脸臭地说:“我不喜欢你!” 画面又一转。 一场极为凶险的厮杀后,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她大哭,一遍遍喊他的名字。他撑开眼皮,朝她虚弱一笑:“吵死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怎么就哭了呢?” 她一愣,带着哭腔使劲“锤”他:“我叫你再装,再装!” 没有实体的她,其实没有真的眼泪,却被他执起“手”,深深望着她:“霜儿,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她望着两人紧扣的“十指”。 “如果我能够有人的躯体……”她想。 “如果你能够入世为人……”他想。 两人凝望彼此,额头缓缓靠近、相抵——彼此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奢望。 其实能这样看着你,已很好。 一日黄昏,她趴在他的案桌旁,欣赏他挥洒笔墨的样子。 “你这个字写得真好看,尤其是这个‘爱’字。” “这是‘受’字,傻丫头。” 她略尬。他忽说:“来,我教你写。” 她笑:“傻瓜,你又摸不到我——”话没说完,她竟真的感到自己靠入了他怀中。 修长的手指拢了上来,他近乎虔诚地握着她透明的手,一笔一笔,凝重认真。她怔怔望着,心底酸楚。 一个美好的追月节夜晚,月大如盘,紫玲花香浓浓。 少年喝下一口酒,叹道:“这酒逊了些。” 她坐在枝头翻了个白眼:“每次看你喝酒我都馋个半死,又喝不着,你还说逊了?你倒说说看,哪里逊了?” 他俊眸微睨,美色无限地瞅着她:“难说,就觉得差了那么一道‘劲’,或许有一天,你能帮我解了这道难题。” 她没听进去,瞧他那微醺的脸庞瞧得痴了,直到他问:“对了霜儿,你看我读过这样多的诗,你最喜欢哪一首?” 她歪起脑袋想了想:“…红叶青山,日暮酒醒,风雨什么的……”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啊,对对。” “太悲了。你作为我的剑灵,还是喜欢‘天涯霜雪霁寒霄,三峡星河影动摇’这句才好。” “臭屁!我才不要嘞。” 他大笑。豪气万丈地干尽一坛酒,端目看着她,目光张扬而热烈。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微垂下头,脑袋里却浮现与他双唇相印的画面…… 脸上忽然一凉,大滴的水砸向她脸庞,将她从回忆里唤醒——大雨不知何时降下了。 ——对了,那也是一个雨夜。 十万妖魔,血腥气逼人,她与他都鏖战到极致,不想他分心,她忍痛敛住被魏琰玉冶炼过的焰火之气。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出口中念念有词的魅魔面孔,那双猩红的眼睛一睁,她的神思突然混乱,失去知觉。 清醒过来时,他竟捂着胸口,胸前深埋一把霜吟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血,都是他的血。 她心脏刹那剧痛,身为器灵反手杀了自己主人,这种违反契约的举动使她的灵魂开始崩裂。 那种痛呵……实在难以言喻。 她看见自己身躯像纸张一样燃烧,从衣角开始,一点点焚灭。 他拔出胸口的霜吟剑,使出最后的力量逼退妖王,与此同时,魏琰玉赶到,而她已经意识不清了。 她像轻烟一样升到空中,看见霜吟剑断作几截躺在地面,傅天霁脚步踉跄,冲天空凄楚大喊:“不要走!霜儿,不要走!” 她大恸。 一道剧烈的灵力突然从他体内迸发,浓密的雨滴纷纷化作飞雪。 凛凛寒风,盈盈霜雪,每一瓣霜雪都白得炽目。 她从未见过这样洁白的雪,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墨色长发上。 她看见他墨色长发在雪中变作银白色,他伸出手,像想要抓住天空中的自己。 “不要走……不要走。” 这桀骜高冷的少年就这样跪倒在地,望着天空,求她不要走,求她不要离开自己。 可是太痛了啊,灵魂太痛了。她承受不住,终于还是一点点地,焚烧殆尽。 …… 雷电轰鸣,时空流转。 “我终于想起所有了,可是你在哪里?”她在雨中疾飞,眼角不经意流下的泪形成雪花,散在雨幕里。 所有缺失的拼图,终于拼起来了。 难怪自己对剑有这样的感应能力;难怪初见时,他用的是木剑;难怪自己这样爱酒,原来是刻在灵魂中的愿望;难怪他是这样一头银色长发…… 她又想起,黑蚁魔窟中,她是苏醒过的。 那次冰墙后,死别之际,她的霜之力被激发,迸发出霜焰净火,冲破了那堵墙,将吞食了玉蝶卵的魅魔彻底焚尽。 但剧痛也随之袭来。 上辈子那种灵体尽殆的痛! 他抱着自己,炽白的手掌就要抹去自己额头那朵霜花,她挣扎颤抖着:“不要,不要……” 不要再夺去我的记忆。 “霜儿,你这辈子已经不是我的剑灵,你是一个独立的自己。上一世的痛苦,便不要再记起了。”他温柔地望着她,琉璃色的瞳孔一丝哀绝。 “可是我不想忘记…我不…不要……”她痛得抽搐,却依然倔强。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可是我舍不得你痛。” 她苦苦哀求,再给她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就好,让她能好好回忆。 他同意了。 于是才有她后面趁他不注意,偷偷给自己写下的几个字:不要相信他。 原来这几个字,是她要告诉自己:不要相信那些表象。他对你有更深更重的爱——你想象不到的爱。 为了保护她,他宁可孤独地守着那些誓言,而他明明是那样眷恋着那些回忆。 为什么他会说,爱一个人不是看他做了什么,而是看他放弃了什么。 他为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竟都不说。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固执这样愚顽的男人啊! 可那日净岚殿前,她却说:“我风凝霜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你爱的,也不是现在的我。” 这句话得有多么狠! 她的心颤抖着,喉头堵得厉害。 “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回忆间,她已飞过南郡地界、金陵地界、皇城地界,却仍半点感应不到他的气息。 她僵直地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将自己浇透。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忽然被重重一拍。 第一百二十二章 众里寻他 风凝霜刚转身,来人便急切道:“娃儿,你怎么在这?” 是庾槐。 风凝霜木然望他,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庾槐瞅着她一顿狂摇头:“我那傅师侄真够愚痴,竟敢就这样去闯那十道关隘。你这两个娃儿,真让我头都大了……” 一听傅天霁的名字,风凝霜瞬间灵魂归体,抓住庾槐手臂使劲晃了晃:“师叔祖,你有他的消息?” 庾槐感受到她手中传来非比寻常的灵力,诧异道:“你居然恢复了剑灵时代的……唉算了,这茬儿先不提。是这样的,就在那夜你去找魏师侄后,老夫我反复想了一个晚上,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样,便想去找魏师侄说一说。但老夫我又不能打破自己自己从此不回蜀山的誓言……” “师叔祖!”风凝霜打断他的絮叨,“他在哪里?” “别急,老夫这就说到重点。”庾槐说,“我当时只能在山下守着,看有什么人来,让他捎个口信给魏师侄。谁知人没等到,却见到满身是血的傅师侄,哎哟,那伤得……筋脉都不知断几根了。” 风凝霜咬了咬嘴唇。 “幸得是我在,立马将他带回瀛州为他疗伤。你知道我给他疗伤耗了几成灵力么?差不多七成!老夫也是元气大伤,唉,当时我就说过,遇上你两个娃儿铁定没什么好事……” 风凝霜抑制不住激动,连声道谢后问:“谢过师叔祖大恩,我这就去瀛州找他。” 庾槐:“别急,听我说完。他的危险期是渡过了,但因元气受损过甚,仍在昏迷。五天前老夫出门取了一趟药,回来时就不见他了。” “什么……” “我自然很急,四处去寻他。你懂医术你最清楚,重伤靠‘治’,更靠‘养’。他那伤不养养怎么恢复?老夫给他耗的灵力岂不白费?不瞒你两个娃儿,老夫留着这满身功力,原本是为对付妖王赤玄用的。” “想当年,老夫总是率性而为,不问门派中事,我师兄镜泓仙逝得早,实在是因过于操心。老夫悔啊!所以老夫躲着你们,也是为了能弥补当年的过失。但该来的还是来了,或许天意如此,赤玄的事也只能交由你们……” 他絮絮叨叨的话还没说完,风凝霜已一个御剑,风一般远去。 ** 站在瀛州城最高处,风凝霜神识散开,细细搜索傅天霁的气息,却仍无所获。 她蹙了蹙眉。傅天霁元气还未恢复,照理说应该不会离开瀛州太远,可若他刻意隐匿气息,这座城人山人海,该怎样去寻? 她想了一会,隐匿自己气息,落到大街上,一条条道路去看、去寻。 这一走,就是足足三天。 三天的时间,她就这样行走在城里,一双肉眼细看每一个路人。 便在第三天晌午,人群中忽闪过一个玄色武袍的身影,她的心猛然一揪,闪身前去搭住他肩膀,唤道:“天霁!” 那人带着讶异的目光转头。 不是傅天霁,只是衣裳相仿,且这人是墨色头发。而她记忆错了位,记成了剑灵时代的他。 她机械性地道个歉,步履沉重地继续走。 脚上已经磨出多少水泡,脚跟的皮也蹭破了,她心中愈加苦涩——好想找到他,告诉他,他的霜儿真正地回来了,想起所有了…… 忽听有声音:“姑娘,姑娘!” 不知唤了几声,直到周围的人目光都投向她,她才察觉转头,却见是那卖银饰的西域商人。 “姑娘,我听你说的,之后再没骗人啦。你瞧,我生意大大的好起来了。您快来瞧瞧看,这都是足银哟。”” 风凝霜恍惚了很久才走上前,拿起银饰掂量,问道:“那支雪花簪子呢?” “卖给您啦。我说过的,一样款式只做一个,那两支都被姑娘你买去了,没再做了。话说回来,您家那位公子呢?怎么不见他?” 风凝霜没说话,怔怔望着这些簪子——彼时是追月,如今已到岁末,不过几个月,世情便变幻得这般讽刺。 “老板,有没有那种符咒贴,驱邪的那种。”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风凝霜转身,原来是蕊珠楼的头牌聂琬。 聂琬一身海棠色大衣,正背对着她,询问一个卖福贴的摊主,语调听起来很急切。 风凝霜走过去,拍拍她肩膀道:“聂姑娘。” 聂琬一下跳转过身,见是她,脸色变了变,又很快恢复过来,行礼道:“原来是风姑娘,好久不见。” 风凝霜望了一眼那卖福贴的摊儿,“聂姑娘为何买驱邪的符咒?若有妖邪,不妨告诉我,我正好有空,可帮你去驱一驱。” 聂琬赶紧说:“那怎么好意思麻烦姑娘?我就是夜晚睡得不安稳,总做噩梦,便想找些符咒贴一贴,求个心安罢了,并不是真的遇到什么妖邪。” “原来如此。”风凝霜点了点头,“那便不打扰了,后会有期。”说完,转身离去。 聂琬看她离去的背影,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买了符咒便匆忙往蕊珠楼赶。 回到自己住处的西厢房,她在门外驻了驻足,掏出一张白纱蒙上脸,才推门而入。 绕过屏风走到床榻旁,她低声道:“我回来了。” 床榻上坐着的,竟是傅天霁。 他闻言没有任何反应,只盯着斜上方的窗格,那窗格雕的是雪花形状,阳光洒进来,形成奇妙的造影。 聂琬垂头叹了口气。 十几天前,她发现“游龙戏凤”厢房的客人破天荒回来了,并且还带了一个她魂牵梦萦的人——傅天霁。 他好像伤得很重,而他身边没有那个她。 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聂琬十分想去问,但那厢房门一直紧闭,她又摸不准前去说什么?该怎样说?自己又凭什么身份去问? 其实她只见过他一面,还是许多年以前。 那日她百无聊赖,在蕊珠楼上俯瞰街道,忽被一名银发男子吸引住目光。那是一位翩翩公子,仪姿绝尘。因她这一瞥,他也像感应到了,抬头一望——只一眼,她便知道她此生都会记住这个人。 为他弹过一首曲子,在他眼中看出不属于她的相思。她却知这一生她都只愿意为他弹。从此以后,她深居在蘅芜苑,独守这份无望的相思。 如今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在这里,与她一门之隔,她却不敢冒昧前去,只好闷闷地走开。 没想到五天后,她竟在城外遇见他。 那天她出城拜访一位朋友后,乘马车而归,回程中她揭开车帘想看看风景,竟意外发现他就坐在一株大树下,岿然不动,像与树连成了一体。 她惊喜万分,立马下车与他打招呼。 哪曾想一见到她,他突然变了个人,疯了一样握住她肩膀死劲摇晃,“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 她涌起几分窃喜——听他这话,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之那叫风凝霜的女子离开了他,他大受刺激,兴许还有些神智不清,将她认作风凝霜了。 在被他摇散前,她掏出一张白纱巾将面一蒙——他果然松了手,安静下来。 她试着牵他往自己的马车走,他亦像木偶一样,没有动作没拒绝。 她高兴极了。苍天一定是眷顾她,自己这无望的相思终于能见一线曙光了。 接他回去后,她将他锁在西厢房中,试图让他认出自己是聂琬而不是风凝霜。可每次只要她揭开面纱,他立时发疯般要将自己捏碎。没奈何,她只能罩回面纱。 今天已是他来的第六天,他滴水未进,点滴未食,就木头一样坐着,憔悴得厉害。她不知所措,又不敢领他出门去医馆,唯恐那游龙戏凤厢房的客官见着,要将他领走。 病急乱投医,她索性去市集上买个符纸,看看能不能治他这痴癔之症——不曾想,市集上居然遇见风凝霜。 她第一念头便是:不能让他们相见。 想到这里她微叹口气,对傅天霁说:“你先好好歇着。”说完便起身,准备拿这符纸去门口张贴。 就在门拉开的一刹那,她忽然愣住。 门口站着一个风凝霜,望着她,面无表情。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二幕雨夜 聂琬脚一滑,差点没摔倒,“你……” “哦,我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妖邪,值得聂姑娘你如此大费周章。” 风凝霜说完提步就往里迈,聂琬大急,将她一拦,风凝霜瞟她一眼,漠然道:“怎么?” “这是我闺房,你不便进去。”聂琬想不到什么好措辞,只能硬着头皮直杠。 “不便?我倒还真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不便!” 风凝霜身形一闪,即刻绕她而过。聂琬哪里阻得住?眼见她就要进屋,心一横,扑上去拽她衣襟,风凝霜突地转过身,目光一扫,手已经按上剑柄。 巨大的寒意逼迫而来,聂琬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松开手,低下头,别无选择地将遇见傅天霁的经过说了。 “风姑娘,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聂琬一双清眸含泪,楚楚可怜。 “他受了重伤,现下不方便移动,还得借住你的地方调养几日。”风凝霜打断她,掏出一枚金锭塞她怀中,一副公事公办,“但我们也不能白住,这是酬金。” 聂琬听得“我们”两个字,又见那无从推托的金锭,知她是要与她划清界限,身子一颤,双目泪光更甚:“风姑娘,我知你和他有过婚约,但……” 话还没有说完,风凝霜已朝里屋走去。聂琬一咬牙,只能摘下面纱,上前递给她,“风姑娘,他现在还不能受刺激,这个你或许用得着。” “谢了。”风凝霜点了点头,“我与我的夫君还有许多话要说。”言罢手一挥,一道冰墙便阻在聂琬面前,比那门还要厚实,聂琬无法,再不甘也只能望墙悲叹。 风凝霜转过屏风,目光落在床榻上,心登时一颤。 阔别不过大半个月,傅天霁竟变得如此憔悴、瘦削,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木然看着窗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难怪感知不到他的气息,这样的他,哪里还有半分人气? 风凝霜心中极酸,上前把了把他脉搏——脉弦缓滞,元气受损严重不说,他本人亦没有求生意志,心气不起,元气就更不起,说得难听点,就和活死人没区别。 她压下心酸,起身去寻聂琬,问及她厨房位置后,便亲自出门去抓药。 一个时辰后,她取回满满一摞药,一头扎进厨房里配药烹煮,灵力之火多少都含杀伤力,她升的是凡间的火,用蒲扇一下下扇着,手动掌握火候。 温火慢煲,药煲好已是三个时辰后。 她端药重回傅天霁的厢房。 舀起一勺药,她亲自喂到他嘴边,却见他嘴唇微微一抿,她立刻收回手,下意识道:“是不是太烫——”话刚出口,她立刻打住。 她蒙着面纱,尚可装着是聂琬,但一开口,可就露马脚了。 她惴惴不安地观望他,过了好一会,见他毫无反应,她才松了口气,心底却有一丝失落,微叹口气,将药碗稍冰了冰,才送到他嘴边。 接下来的二十天,每一天风凝霜都定时煲好药端入厢房,一口口地喂他。 傅天霁眼见着脸色好起来不少,但依然如木偶,不言不语,毫无反应。 风凝霜除了愧疚,还是愧疚——欠他的这么多,该怎样还? 这一日,喂完他药汤后,她照例要将碗端出去,突然间—— “辛苦你了。”几个字传来。 风凝霜愣住,转过身,面纱上一双眼睛因欣喜而通红。 “——聂姑娘。”他又说。 风凝霜登时跟被捅了一刀,既酸且痛。 傅天霁说完这几个字,又陷入了木然状态,再没其它言语。 风凝霜站了片刻,手里药碗勺子碰撞着碗壁,发出锵锵脆响,她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回身带上厢房门。 寒风呼啸,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冷雨潇潇。 风凝霜失神地看了好一会雨,才走回厨房。 还得给傅天霁准备晚膳。 将近一月的调养,傅天霁终于能吃下饭菜。这证明身体恢复得不错。 下月便是岁旦,如果傅天霁能快些好起来,她便摘下面纱好好与他解释、相认,等他们冰释前嫌,便能过上一个好年了。 想到这,她心情又好了些。 饭菜做好后,放在托盘上,依旧往他房间端去。 绕过那熟悉的屏风,她手中饭菜差点没倾倒。 床榻上的傅天霁,不见了。 几十天来他都是失魂状态,不言不语毫无反应,怎么会突然不见?刚刚他说了几个字,难道……他重新恢复意识了?但他元气还未恢复,外面还下着雨,却去了哪里? 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认得不认得了,推门而出,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声声呼唤没将他唤来,却将一个聂琬唤了来。 聂琬一听傅天霁不见了,也是大吃一惊,急问:“你是修仙的,试试看能不能用仙力找到他?” 风凝霜一拍脑袋:对,怎么就没想到用神识搜寻?立马盘腿坐下,散去神识,远近百里搜索着。 过了许久,她刚睁开眼,聂琬上前问:“怎么样?” 风凝霜简直有些气愤了。这劳什子的神识,用了这样多次,只有寻找白骨妖时有效,其它时候全都是个笑话。 聂琬察言观色,领会过来,立刻寻来两把伞,给她一把,自己一把。 “他应该走得不远,我们分头去找。” 风凝霜接过伞,两个字“谢谢”,便一头扎进雨中。 雨越来越大,雨脚乱飘,街上没几个人,街道被洗得光滑。 风凝霜在这座熟悉的城里跑了好几圈,仍是找不到他。 心这样大的雨,他会在哪里?为什么会在雨夜跑出去? 慢着…… 雨夜?雨夜! 脑海中划过一道亮光,她转身朝城外飞奔。 因为太过急促,甚至连御剑也忘了,凄风冷雨之中,她往记忆中的那个地方拔足狂奔。 大雨瓢泼,仿佛天池被打翻。 竹林深处,风凝霜擎伞飞奔,雨脚沾湿裙摆,溅起一腿泥浆。 那也是一个雨夜,她曾悄悄尾随重伤的他,来到这竹林之中。 这个竹林,是他们第一次灵魂真正交缠的地方;是唇齿相依,是两颗心合二为一的地方。 想着回忆着,她脚步一顿。 他果然就在前方,倚着一株竹子坐着,没有御水,抬头望着天空。 他身子已湿透,凄绝的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期待,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心被狠狠地一揪,风凝霜握着伞柄的手,微微发抖。 原来,还未恢复意识的他,还记得自己,他……在等着自己! 迷蒙了眼睛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她抑制不住激动要朝他奔去——视线里突然多出一把红伞,悄无声息地,遮过他,为他将大雨阻隔。 风凝霜身子一顿。 那把红伞下的,是聂琬。 而他眼中闪过一丝喜悦,转过身,回望伞下的她。 聂琬未佩面纱,抬头深深将他凝望。 风凝霜在黑漆漆的竹林深处,被这幕映得眼球生疼。 然后,她听见他低哑的一句:“下这样大的雨,还出来做什么?” 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风凝霜的魂魄登时被削去大半。 聂琬深情款款地凝望他:“我来找你,我知道你会在这里。” 风凝霜很想动一动,但脚就跟绑上几百斤的铅球,听聂琬继续对他深情剖白:“我知道你被她伤透了心。其实被当作替身的那些时间里,我也是高兴的。我愿意这样照顾你,哪怕一辈子作她的替身我都愿意。傅公子,我……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让我陪着你,一辈子……因我不会离开你!我与她不一样,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傅天霁望着聂琬,没有说什么拒绝…… 风凝霜手中的伞掉落在地,被雨浇透。 接下来的画面,她不想再看下去,也无法看下去。 她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雨幕交织,天地朦胧,她不知何去何从。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两世交融 茫然地在雨里走了很久,面前是一堵墙,她走过去,靠着墙,慢慢地坐下。 雨很大,也幸好是这么大,才能让她冷静下来,能够思考一些事情。 或许一些伤痛一旦造成,就再难愈合。 净岚殿前,那个说着:“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质疑我对你的爱。”将簪子一折两断,带着满身的血心伤离去的他,就如上一世,霜吟剑深深刺入他胸口,血流满身的他。 是的,她明白,他已经痛彻心扉。 她自嘲般地笑笑,站了起来。 还是走吧,离开这里,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天大地大,总有地方可以去。 好久不曾回白龙山,不知道那里怎么样了?还有,爹娘的墓也该回去扫一扫了。 忽又想起娘亲留下的那把小梳子。细细的齿梳,上面还缠绕着一两根头发,是她最最珍重的宝贝。 力量恢复了些许,她伸手入怀,去摸那个装着梳子的荷包。 摸了好半天,一无所获——转念一想,应该是落在傅天霁的厢房里了。这段日子总是照顾他,荷包带在身上不方便,某天,她顺手放在了他的枕头底下。 她叹了口气。 趁现在回去取吧,他……与她,应该还没有回来。 ** 雨势稍收,雨点如玉碎成帘,从屋檐直坠地上。 风凝霜拂开雨帘,推开那扇熟悉的门。 里面漆黑一片,他果然还没有回来——也是,这样的雨,正适合情侣漫步,谈个情说个爱什么的。 总而言之,没她什么事就是了。 心头又酸又涩,还是取了荷包,赶紧走。 她转过屏风,伸手就要去摸榻上的枕头,手忽然一顿—— 傅天霁居然躺在床榻上,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风凝霜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刚才雨夜中的一幕从未发生,她依然能如平时一样,趴在床沿看他熟睡的容颜,自己也慢慢睡去。 她将牙一咬,止住这些念头,伸手到他枕头底下。 长长的一个枕头,他明明没有垫到边缘,她还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荷包取出来。 决绝地转身那瞬间,手腕一痛——一股难以形容的大力,突然将她往后一拉。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被这力道甩在床上,一阵天旋地转间,面纱被一把扯下,紧跟着唇上一重,逼人的热浪袭来,与她唇齿厮磨。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眼瞳里映出他那张炽怒的脸。 “你还想走?还想离开我?”声音沙哑愤怒。 她懵了片刻,想问他什么时候醒的,他却是失控,一双手甚至掐上她脖子,力道加重。 她骇极,拼命挣扎,却换来他更加的暴怒,一下咬上她的唇,将她嘴唇咬出一丝血。 血腥味充斥口腔,他顿时变作一个嗜血的野兽。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简直无法形容。 那是一种极深极重、带着无尽猛烈渴求的欲望,将她完全吞噬。 她什么都想不到了,极度的疼痛之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欢愉。 来不及问他是什么时候醒的,为什么会去竹林,甚至来不及问他:认不认得她是谁? 每个细胞都在痛。 她那些欲拒还迎的力道,被他还以更猛烈的攻击,被碾压得一丝不剩。 她只有趴俯着,用力地抓着被褥的一角,眉头紧紧蹙起,汗珠从额头沁出…… 聂琬捧着一碗姜汤,正朝这边走来,步伐轻快,心情愉悦。 早先她悄悄跟踪风凝霜到竹林,也发现了傅天霁。但出乎意料地,风凝霜居然没有立刻上去,而是遥望他,似在思考什么。 这是个好机会,她不会放过。 于是她绕了个弯,从后面凑了上去,对傅天霁表白了一番。 她是女人,最懂女人心,她知道这些话能极大刺伤风凝霜。 只是想搏一搏运气,没想到效果超出她想象——傅天霁居然没有拒绝。 她心花怒放,用尽所有魅惑之力,深情地回望他,期待他下一步的行动。 谁知等了半天,只等来漠然的三个字:“回去吧。” 他走的方向,是蕊珠楼。 正失落的她一下高兴起来。他愿意回自己的住处,证明他还是愿意给自己机会,苍天可怜见,她的痴情总算换回一丝他的垂怜。 虽然回来以后,他一声不吭,木然回了自己的厢房,但她不介意,她知风凝霜还未回来,只怕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喜孜孜地做了一碗姜汤,正好端给他暖一暖身,也暖一暖他的心。 还差几步就到他的厢房了,她突然僵住。 那厢房里面传来的声音…… 这是蕊珠楼,她当然不会对这些声音陌生,但是这样的嘶唤……她是第一次听见。 像极为酷寒的冬天里,暴风之中有霜雪在吟唱,与风交融成一体,相互厮磨,缠绵无尽,婉约而热烈,凄绝又美妙。 手中的碗掉落在地,她失魂落魄地奔回自己厢房,一把甩上门,钻进被窝里紧紧捂起耳朵。 ** 第二日午时,风凝霜方才醒过来。 枕畔空的,他不知去了哪里,可她没有力气喊他了。 一整夜的疯狂抽尽了她全身力气,身下的床榻传来寒凉,是昨夜缠绵时他用霜封印了一层,否则这床不知得碎裂成什么样了。 床上混乱不堪,床脚边躺着破碎的衣裳,昨夜的种种浮现在眼前,一片红霞飞上脸颊。 没有衣裳,她只好用被褥裹着身子,赤足下床,绕过屏风。 房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缝,她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张望,傅天霁就站在庭院里,站着望天,一副定定的模样。 她喜悦中带着几分羞涩,本想唤他,却觉得喉咙十分干哑,干脆便转身先去倒倒杯茶喝,润润喉。 正喝了两口,身子忽一紧,一双坚实的手臂从后绕了来,有声音低低道:“你醒来了?对不起,我昨夜…弄疼你了。” 风凝霜转过身,假装愠怒:“其实你早就知道是我了,是不是?” 傅天霁垂下脑袋,“是的。这些天我慢慢恢复了意识。有一天,我认出了你,但我怕这是个梦,所以我不敢动,我怕我一动,就会醒。” “所以,之前是故意叫我聂姑娘,又故意跑去竹林里,当着我的面气我。是不是?” 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些,傅天霁低声说:“你回来了,我不敢相信。一直到昨夜下雨,我就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猜到我在竹林里,所以我就去了。你来了,我十分高兴,原本想直接与你相认,但不知为何,一想到净岚殿那天的事,我就十分气恼,便想气一气你。但是你一走,我就后悔了。” 风凝霜扯了一下他头发,“你考虑过人家聂姑娘的感受没有?你就这样对她——” “我什么都没做,就看了她几眼。”傅天霁赶紧说,“谁想你跑得这样快。” 风凝霜使劲揉搡他头发,瞪他:“臭冰块,害我淋雨不说,还遭了一晚上的罪!” “我想你一定会回来,所以提前回来,假装睡着等你。但你居然是想取了东西就走,我又是气不过,所以才忍不住......”傅天霁懊悔不迭,半跪下来,翻过她手背,深深一吻,抬头看她道,“你终于回来了,霜儿。” 风凝霜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两世的记忆,再度交融。 她拨着他的长发,咕囔着:“怎么不继续装木头呀,装得还挺像嘛,哼!” 傅天霁无声笑着,执起她的手,一只手指一只手指地吮吻过去,之后,紧紧地与她十指相扣。 被褥滑落,阳光下,肌肤胜似白绸。 她俯下身子,与他额头相抵。 然后,两人相视一笑,紧紧相拥。 窗外弯过一座虹桥,话尽人间极致浪漫。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昨日账,今日清 次日的紫玲苑。 岁末寒冬却是暖意融融,紫玲花热烈开放,迎来久违的两位主人。 傅天霁墨青长衫,与风凝霜在湖畔亭中写意小酌。 傅天霁望了望远处正翻肚皮熟睡的烈焰鸟,说:“看来这鸟算是赖上你了。” 风凝霜笑笑,忽想起什么,问:“所以,你是几时猜到魏琰玉给你下牵魂线的?” “离开净岚殿后。”傅天霁回忆着说,“那时我才慢慢冷静下来。按照魏琰玉的心机,只怕是握住了什么把柄,你方如此反常。我当即便想再回去。但重伤太过,走没多远便昏了过去。师叔接我回去我亦不知,几日后我方清醒。我心想你俩都礼成了,我是很害怕,怕你再也不愿回我身边,一急便想立刻去寻你。谁想我重伤未愈,灵力难调,离开师叔不久,意识便陷入混乱。” 风凝霜闻言,一口酒差点没呛着,“我跟你说啊,我和魏琰玉可是清清白白的。交杯酒,你我可是早就喝过了!我早便是你的妻子了。” 傅天霁笑了笑,执起她的手说:“也对。但我仍是欠你一个婚礼。” “有理。那你准备好八抬大轿,四国贡礼,明媒正娶,昭告天下,婚礼要盛大……” 她正说着,傅天霁忽一下子亲上她那一张一合的唇,细吮深吻一番方放开,摸着她脸颊道:“行,都依你。” 风凝霜直接在他脸上吧唧一口:“那什么时候?赶紧的,快娶我。” 傅天霁笑:“霜儿,果然是你回来了。” 风凝霜朝他眨眨眼:“要不,你再封印我一次?” “绝不会这么做了。” “因为不是我的对手了?” “你对自己的认知一如既往地糟糕。”傅天霁笑。 风凝霜朝他吐舌头:“我可是觉醒了焰与霜的能力哦。要不,我们来打一场?” “你既已觉醒,那我且问你,你与这霜吟剑,该是什么关系呢?”傅天霁话题一转。 风凝霜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是从它而来的,如今虽得了人身,但应该仍算是它的主人吧。” “哦?这么说来,霜吟剑就有两个主人了?”傅天霁笑道,“剑独事一人,你还是做我的剑灵比较好。” “那你试试看御剑诀,看御不御得动我。” 傅天霁大笑,果真用起御剑诀。风凝霜额头涌现一朵霜花,随着他所指飞行,强大灵力激起湖面巨浪翻滚。 傅天霁真没想到居然御得动她,惊讶间,一双微凉的小手忽捂上他眼睛。 “御我?你想得美!”风凝霜在他背后咯咯直笑。 傅天霁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耍我是吧?”飞快一转身,握住她手腕,另一手顺势揽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怀中。 风凝霜惊呼:“你也太快了吧?”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话已经说到滥了,但就是有它的道理。你虽觉醒了剑灵的能力,但轮到修为,还是逊我那么一截。”他双手比划出“一截”的距离。 风凝霜瞪他:“你这一截的距离,是不是有点长?”说着,她暗暗一运灵力,额头霜花骤然发亮,寒气聚拢而来。 傅天霁脸色变了变,一抹她额头,将那朵霜花压下,沉声说:“霜儿,以后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用这霜焰净火。这火非凡火,你是肉躯,若不慎用,会对你身体造成损耗。” 风凝霜其实也察觉到了这点,却不甚甘心地说:“唉,那我岂不是还不够你打?” 傅天霁啼笑皆非,“你为什么非要够我打呢?” 风凝霜却是不答,一下跳进他怀里,勾着他脖子眨眨眼睛:“我和你双修的话,是不是能大大增进修为?” 傅天霁笑道:“我也不知道。那你与我双修的时候,可有什么感觉没有?” “哎呀,就如你所说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嘛。” 傅天霁愣了愣,一弹她额头:“好啊,你这臭丫头!昨夜我是怕你疼,不敢折腾你太久。既如此,你就给我好好受着,看我怎么慢慢修理你。”说完,直接将她一抱,往厢房走去。 风凝霜娇笑着正要说话,傅天霁脚步一顿,“有人来了。” 他将她放下,祭出铜镜——一张出乎二人意料的面孔。 程梦鸢。 傅天霁冷哼一声,指尖一道白光击入镜中,便要将她赶走。 风凝霜一把按住他:“等等,让她进来。我还有账与她算一算!” ** 程梦鸢来到苑中时,步履不稳,脸色憔悴,而风凝霜正在亭中喝酒,连头也没抬。 程梦鸢走上去,寒声说:“跟我回蜀山!” 风凝霜抿了口酒,慢吞吞地说:“我为什么要回去呢?你又凭什么命令我呢?” “就凭我是你师姐!” 风凝霜笑了笑,拿起酒杯对准阳光把玩,说:“一个杯子就是一个杯子,无论里面装的是酒还是水,它还是一个杯子。若没有人倒酒或茶进去,它就是个摆设。来,师姐你瞧瞧,这杯子若变成这样,是有用还是没用了?” 她随意一叩杯子,在程梦鸢惊愕的目光中,这杯子迸出无数裂缝,瞬间成一堆碎粉,酒水倾倒,嘀滴滴哒哒湿了地面。 一指微弹就能让杯碎成这样,其中包含的修为已难言喻。 程梦鸢僵住。 “对我来说,你就是这个杯子,由始至终都是。”风凝霜取过另一只杯子,倒了酒,小口抿着,“你有事来求我,还敢摆臭架子?你若好好说,兴许我心情好,还能考虑考虑。若还想摆架子,便给我滚。像狗一样滚出去。” 程梦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外表是上她还是那个风凝霜,但这目下无尘、心傲不屑的气质,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一个是机灵狡黠,一个是傲气外放。 程梦鸢咬牙:“蜀山有变,妖魔进犯——” 风凝霜头也不抬地打断她,“与我何干?” “你也是蜀山弟子,有义务回去。” “义务?笑话。我便是不回去,你奈我何?” 程梦鸢的脸阵青阵白,说不出话。 “咦,对了,你不是暗恋魏琰玉么?怎么不去帮他,反而来求我?”风凝霜讥讽。 自尊只剩最后一层,这煎熬比死还难受,程梦鸢垂死挣扎:“你有霜吟剑,为自己门派尽一分力,难道很难么?” 风凝霜慢吞吞地说:“蜀山有过千弟子,还有那十道关隘呀……哎呀,我忘了,那关隘已经废了。嗯,也没事,不还有程梦鸢你么?你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呀。再不济,你可以求助于其它门派。区区一个我,当得上什么呢?您是说吧?程师姐。” 尊严被凌迟着,程梦鸢终于丢掉所有骄傲,低声说:“没有过千弟子了。当日净岚殿你晕倒后,大家都乱了。许多弟子因为二掌门的缘故,都不服师尊……好多都离开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几天前突然有大批妖魔出现,整个蜀山,都乱套了。” 风凝霜置若未闻。 “师尊没有多少修为了,根本抵御不住。我因不想看你们的婚礼,躲在另一处,这才能逃出来。我是去过蒙滈山和别的门派,但他们都不愿意来。”程梦鸢说完,脑袋如被充血,嗡嗡直响。 风凝霜依旧不说话。 程梦鸢等了片刻,补充说:“幽雪与容凤珩也都不在,整个蜀山没有可以抵挡的了。” “那便算了吧。”风凝霜淡道。 程梦鸢语声微颤:“你……你要怎样才能回去帮忙?” 风凝霜呵呵一笑,继续喝酒。 程梦鸢紧咬嘴唇,声如蚊呐:“我知道,过去我常与你过不去……” 风凝霜悠然道:“我记性不大好。你怎么与我过不去的,详细展开说说呗。” 程梦鸢神情萎顿,“外门考核时,我有意为难你;之后我对你的好友白瑶,未曾手下留情。蒙滈山聚仙大会时,亦是嫉妒于你。黑蚁窟试炼时,我还暗算于你,关闭了入口……” 风凝霜“啪啪啪”地鼓掌:“记得还挺清楚。看来蜀山真的挺危急,危急到你这样的人都舍得丢掉面子来求我。” “不过,你刚才说的事情里还漏了一样,便是当年强迫我服下噬灵虫。欠债要还息,这样,你喝下这杯断肠草,便算是你我两清了。”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包药粉,倒入酒中,推到程梦鸢面前。 碧绿色的酒液,是剧毒的象征。 程梦鸢静默片刻,端起那酒,闭眼,一饮而尽。 腹中传来剧烈的绞痛,程梦鸢撑着桌沿,断断续续地说:“这下……你可以,与师叔回、回去,救我师尊……” “我只说过你喝下去,你我两清而已。”风凝霜面无表情地看她,“我说过要回去了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重回净岚殿 程梦鸢的脸一下煞白,“你……” 风凝霜起身便走。 程梦鸢快气炸了,却别无选择,只能憋屈道:“我拜托你——” “换个词。” 程梦鸢不是傻子,眼见风凝霜就要走出亭子,连忙道:“我求你,求你……” 风凝霜停下脚步,“求我什么?” 程梦鸢脸色比纸还要苍白,缓慢而艰难地说:“我求你,回去帮忙。” 风凝霜终于转身,望着程梦鸢:“你知道我憎恶你的,是什么吗?” “不是你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也不是魔窟中的事。我俩本就不喜对方,相互争竞我能接受。但我最憎恶的,是你害死白瑶。你可知道,她死前的那张脸,一直刻在我脑子里面。”她指了指自己脑袋,“我一直记着她的死,只因你那无谓的嫉妒与傲慢!” 程梦鸢意识已渐模糊,突然疯了一样大笑,“是,我承认。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白瑶死后,我也曾愧疚。但我程梦鸢做了的事情就是做了,我不后悔。”她眼睛一闭,就此倒下。 她不会知道后面的事。 傅天霁来到亭子里,对独酌中的风凝霜说:“怎么?还是对她心软了?” 风凝霜望着仙侍抬着程梦鸢下去的背影,说:“她最后那句话,我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哪句?” “做了的事既已做了,便不后悔。” 傅天霁笑笑:“嗯,你也是如此。” 风凝霜也自嘲地般一笑。 “蜀山这次的变故,恐怕不小,否则程梦鸢不会这般求我。” 傅天霁点头。 “她去求助其它门派,却没成功。想来是净岚殿的事,魏琰玉失却威望,这下蜀山孤掌难鸣了。” “还是想回去帮忙?” “我只是想,蜀山还是有些我挂念的人的,比如孟管事。你呢?你怎么想?” “我想的,不就是你想的?” 风凝霜感慨道:“也是,那温泉峦岛也是我们的家。如果被破坏,还蛮可惜的。” “是挺可惜。” 两人相视一笑,“那便回去吧。” ** 三个时辰后,风凝霜与傅天霁回了蜀山。 程梦鸢领着他们,从一个结界缺口潜了进去。 风凝霜的药剂量不多,本是要程梦鸢慢慢痛死,但改变主意后,这剂量倒是让她能及时救治起程梦鸢了。 程梦鸢当时无话——也确实说不出什么话了。 “除了这外门峦岛,其余都被妖邪占领了。”程梦鸢遥指前方,解释道。 风凝霜环顾一圈,见在场的弟子寥寥无几,伤残还过了半,对于傅天霁的到来,人人沉默。 净岚殿前那幕,他们太过印象深刻,随着最后风凝霜的晕厥,傻子都猜出真相了。许多人因此不齿魏琰玉,离开了蜀山。留下的弟子,自然大部分是不舍魏琰玉的,见傅天霁归来,内心自是内疚。 “魏琰玉在哪里?”傅天霁淡淡一句,问在场弟子。 “师尊被困在净岚殿中……”一名弟子低声回。 程梦鸢生怕他们改变主意,赶紧上前对风凝霜说:“我已经打听到这些妖魔,是由四大妖王中最后一个妖王所率。这个人,其实你也知道的。” “谁?” 程梦鸢说出了一个名字。 风凝霜惊愕良久,“竟然是他?” ** 净岚殿。 霜吟剑尖滴着血,面前横七竖八一地妖魔,翼蛇、畸戮兽、食人妖…… 程梦鸢难以置信地望着风凝霜:“你竟修炼到这个地步了?” 这里的妖魔最多,翼蛇、畸戮兽、食人妖……她原以为会是一场漫长的血战,却没想到风凝霜一出手便是玉龙哀霜,彻底的等级碾压。 “你说的那个妖王,现就在这净岚殿里是吧?”风凝霜抬抬下巴,望向那九十九级长台阶。 “没错。那叛徒现在就在净岚殿中!” 风凝霜抬腿迈上那九十九级长阶,心中感慨。 在这里,她死过一遭;可若没有那次,只怕真正的她永远也回不来。 这就是祸福相依吧?更有意思的是,今日与她一同走这台阶的,竟是死对头程梦鸢。 “真没想到,你我又要联手了。”风凝霜几分讥讽。 程梦鸢沉默片刻,说:“你确实只有你我二人,就能解决掉这妖王?” 风凝霜与傅天霁兵分两路。傅天霁前往剩余峦岛清理妖魔,风凝霜与程梦鸢前来净岚殿。 风凝霜不答,迈上最后一层台阶,袖口一拂,殿门应声而开。 她足尖一点,轻飘飘跃入殿中,看向殿中上首坐着的一人,“啧啧,真没想到,最后一个妖王居然是你。” 上首那人站起来,蜡黄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眨了眨,朝她打招呼:“好久不见!” 风凝霜打量他好一会,恍悟道:“我说呢,为什么当时阿瑶身中诡魅术这样久都没人发觉;为什么黑蚁魔窟的结界会不稳;为什么净岚殿之事发生没多久,就会有这样多的妖魔攻入。原来都是你里应外合,趁虚而入——好样的,陈皮猴子!” 陈辟桀桀笑了起来,这个其貌不扬外门杂役,一直隐藏在最偏的外门峦岛,做着最卑微的工作——作为赤玄手下最后一个妖王,最是隐忍,也最阴沉,像一个隐藏毒牙的蛇。 “赤玄已经苏醒,你们毫无胜算。你虽是霜吟剑的剑灵,在我看来却不过如此。”陈辟森然道,“劝你弃暗投明,说不定我还能向赤玄美言几句,饶你一命。” 又是戏本里反派烂俗的台词。风凝霜打了个呵欠道:“开打吧,别搬那什么赤玄出来,不就是一只鸟与人的杂交么?我们俗称叫什么来着——”她瞥瞥程梦鸢,程梦鸢张口便接:“鸟人?” 风凝霜拊掌笑。 陈辟目光阴沉:“风凝霜,你当年高傲,只不过是因你主人是傅天霁……”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个血淋淋的物事掉下——他仔细一看,居然是个耳朵。 他愣了半秒,才有痛感袭来,顿时捂着耳朵痛吼。那边风凝霜将剑一收,笑道:“陈皮猴子休胡言,我与傅天霁不是主仆关系,是伴侣关系哦。”她说罢,无数霜雪落下,龙吟声声。 陈辟脸色大变。 “还有我!”程梦鸢一声娇叱,黑焰灼火缠绕着玉龙,拧成一股,向陈辟噬咬而去。 陈辟突然身子一震,那玉龙恰好到他跟前,忽收住攻势,犹疑不定地在他身周游动。 ——因面前这人,从头到尾变了一个样,银发如霜,目光寒凛,居然是傅天霁,抬手间淡淡一个字:“散。” 玉龙骤散。 风凝霜与程梦鸢悚然一惊。 风凝霜想了片刻,一拍脑袋,恍悟道:“陈辟,你真身是六耳猕猴?” 陈辟化身的“傅天霁”冷笑。 风凝霜暗暗心惊。六耳猕猴不入十类之种,不达两间之名。善聆音,知前后,拥有变化与复制他人的能力。若论起来,霜吟剑与它真不知道哪个年代更久远了。 风凝霜:“陈皮猴子,原来你真是猴子——说起来,你有这样的本事,却甘于听从赤玄。这下我真对那赤玄有些好奇了。” “所以我劝你弃暗投明。不过,现在也太晚了,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要做的,便是灭了这整个蜀山,也包括你!”陈辟掌中白光大炽,一模一样的玉龙出现——还不算完,他又摇身一变,变作魏琰玉,空气中热气涌动,出现一条长须如蛇的黑龙,滔天的烈火。 一条黑龙,一条玉龙,双龙气势汹汹。 程梦鸢脸色骤变,往后退了两步。风凝霜打了个唿哨,殿顶碎裂,一道红光忽如流星一般,往陈辟俯冲而去。 陈辟措手不及,顿时陷入滔滔火海,火海中有清越鸟鸣。而风凝霜额头一朵霜花,抬手之间,亦轻易将那两条巨龙挥散。 风凝霜:“学得了皮毛,学不至精髓。今日你去向阎罗王报道,他定能再提醒提醒你,当年你是怎样死的。” 陈辟身陷大火中,被烧得噼啪作响,表情异常痛苦。 就在这时,谁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一把剑架在了风凝霜的脖子上,猝不及防地。 风凝霜如坠冰窟,片刻以后,才轻微地偏了偏头:“你……?”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最后的定格 程梦鸢一把剑横在她脖项间,说:“撤走那只鸟,否则你会死!” 风凝霜沉吟片刻,只能挥手撤下烈焰鸟。 陈辟从火中走出,浑身焦味走向风凝霜,一把将她手中的霜吟剑抢过来,森然道:“多谢你了。” 这当然是对程梦鸢说的。 程梦鸢望了风凝霜一眼,罕见地流露一丝愧色,转对陈辟说:“你已拿到霜吟剑,可以放了我师尊吧?” 原来她去找风凝霜,只是为了将风凝霜骗回来,作为交易换回魏琰玉。 陈辟咧嘴一笑:“你真的天真啊!我能利用你骗她来,不也同样能骗你?”他出手封住她与风凝霜的几大穴道,两人登时瘫倒在地。 风凝霜啐了一口:“程梦鸢,你真是死性不改,蠢笨如猪!” 程梦鸢低声说:“师尊在他手上。他开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将你骗来。我没得选,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也得赌一赌。” “你真是无药可救!” “那又如何?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师尊到底有多苦。当年师祖仙逝,整个门派无一人可替师尊分忧,他苦苦求你那位好师尊留下来,而你那位好师尊却只想抱着他的剑逍遥江湖。你永远不懂他承受了多少。他值得真正活一次,为了救他,我什么都愿意!” “哟。好深情,连我都被感动了呢!”陈辟拊掌大笑,“这么好的表白,可不能让主人公错过了,来,我们请上掌门大人。” 一个人首蛇身的翼蛇从殿后游走出来,蛇躯一松,掉出一个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的人。 陈辟踢了踢他,嘲讽道:“魏掌门,刚才你大徒弟的话你听见了没?死前能听见这些,是不是觉得死得也不冤?” 魏琰玉抬起眼皮,断断续续说:“你……用不着太得意,我纵然死……也会有人除尽你们……这些妖邪。” 陈辟捧腹大笑:“魏琰玉你也敢讲正邪?当年镜泓仙逝,你偷走霜吟剑冶炼不说,还几番算计于你自己的师弟——当然,你那傅师弟也不是什么好人。镜泓上仙好歹心系天下,当得上‘上仙’二字。但他的爱徒二人,啧啧……一个心机深沉,另一个自私狂妄,连镜泓的仙逝都未唤起他担负门派之责。对你们这样的人,我很难说是正派啊。” 魏琰玉语塞,半晌,垂下头去。 寂静中,忽然响起一阵娇笑,“原来当年镜泓礼葬之日,赤玄的算计是这样的啊!” 陈辟面色一变,转过身来。 风凝霜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啪啪鼓掌道:“赤玄知道蜀山屹立千年,不可能轻易瓦解,让两大妖王进攻蜀山,目的其实是让你趁乱混进来。于是你在外门当杂役蛰伏多年,终于等来这个绝佳机会。” 魏琰玉和程梦鸢闻言震惊。 风凝霜继续揭道:“两大掌门无力御敌。我与幽雪、容凤珩亦不在,剩下一个程梦鸢还是个恋爱脑。我要是你,我也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举粉碎蜀山呢。” 陈辟惊疑道:“我明明点了你穴道——” “我是霜吟剑剑灵,已入仙灵之列,又不是凡人,你的点穴自然对我没用喽!”风凝霜用刚才他的话反嘲,“你真的天真啊!” 陈辟脸色一沉,迅速运起妖力,将霜吟剑层层封印避免被风凝霜召唤回去。 霜吟剑被妖气一浸润,颜色顿时变得森诡,陈辟舞了舞,一把抹向魏琰玉的脖项! 程梦鸢大急:“住手!你说拿到霜吟剑就会放过我师尊的!” “到现在你还信他啊?”风凝霜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程梦鸢。 陈辟脸上闪过那种“做了多年配角,今天终于是我隆重登场”的得志神色。 风凝霜对着程梦鸢连连摇头:“他占领蜀山,一是为了要霜吟剑,二就是为了要取魏琰玉的命啊。魏琰玉一死,蜀山一倒,加之霜吟落在他们手中,他们就抓稳半个天下了。” 程梦鸢愣了愣。风凝霜:“所以我说,你是不是傻?” “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就猜到我目的了?”程梦鸢喃喃道。 “只能说我太了解程梦鸢你这人。你这样高傲的人,愿意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还愿意乖乖献给我一条命,那肯定是魏琰玉出大事了嘛!索性我就来看看,你是怎么犯蠢的喽。” “所以你根本不是有诚意来的!” “有诚意呀。有诚意来看你脑袋瓜里到底装了多少水。”风凝霜像拍瓜一样拍了拍她脑袋。 “你这个死女人,你敢耍我?”程梦鸢火冒三丈。 “耍你又不是第一次了。” 陈辟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听两个女人在他面前来回吵了几轮,怒吼道:“你们给我听着,魏琰玉就在我手中——” 程梦鸢与风凝霜同时转头,朝他吼道:“闭嘴!” 陈辟气炸。他作为妖王却甘当下人隐忍多年,今天终于是他大发神威的时候,竟被两个女人无视? “再不给我听好,我便杀了魏琰玉!”陈辟剑光一晃,往魏琰玉颈上深了半寸。 “杀吧,我不在乎。”风凝霜耸耸肩。 程梦鸢也将头转向另外一边,当看不见。 陈辟惊疑不定。 他原先的计划是以魏琰玉为人质,让程梦鸢将风凝霜骗来,然后杀了风凝霜夺取霜吟剑。现在霜吟剑到手了,风凝霜却没有半点被牵制的模样,令他不得不慎重了。 于是他临时构建一个方案:以魏琰玉为人质,让风凝霜乖乖就擒,再让程梦鸢杀了风凝霜,自己再杀掉程梦鸢。干干净净,省事简单。 却没想到,两人居然是这样的反应。 他怒从心起,果断横切出一剑。 鲜血飞溅,浓重惊心。 程梦鸢再也无法淡定,凄声喊:“师尊——” 风凝霜一拉她:“你忘记黑蚁魔窟中的事了么?” 程梦鸢顿了顿。再转头看陈辟时,只见陈辟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胸口,那里多出一截剑尖,鲜血嘀嗒落下。 而他手中的霜吟剑,此刻成了一截光秃秃的树枝,握在他手中显得无比滑稽。 风凝霜一闪身,将魏琰玉一拉,掷到程梦鸢身边。 程梦鸢扶起魏琰玉,喜极而泣:“师尊……” “这是……什么?为什么……”陈辟手中光秃秃的树枝掉落在地。 “照葫芦画瓢变的。”风凝霜笑道,“聚仙大会上赢的小法宝。可见法宝没有等级划分,只要用得妙,都是好东西!” 程梦鸢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原来在魔窟中,风凝霜就是用这东西复制出的玉蝶卵,将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局轻而易举地破掉。 原来,风凝霜一直都站在上风位置,一直都预判到自己的预判。 程梦鸢脸上泛起惨淡的笑。 自己从未赢过她,一次都没有。 风凝霜手指随意挥动,陈辟胸前那柄剑才脱出,带出一大片的血:“陈皮猴子,你看清楚了,这才是真正的霜吟剑!” 蓝光大涨,无数霜雪飘满整座殿宇,围绕着霜吟剑呼啸如吟唱,霜吟剑剑身里隐约有玉龙游动的身影,散出强烈的灵力波动。 风凝霜一挥手,剑随心动,每一片的霜雪里都充满了剑气,呼啸着无孔不入,朝陈辟切割而去。 陈辟身体爆出最后一团血气,往地上一倒,奄然地抬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 他话音刚落,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外面传来簌簌的声响,像无数爬虫摩擦地上,也像无数翅膀在拍打。 程梦鸢脸色一下发白:“黑蚁蝶?你居然打开了黑蚁魔窟的结界?” 陈辟已说不出话,带着最后那抹诡笑——就此断气。 程梦鸢抱起虚弱的魏琰玉,低声说:“师尊,今儿鸢儿恐怕再……救不了你了。”魔窟中黑蚁与黑蝶到底的数量她很清楚——哪怕是风凝霜,也不可能杀掉这无穷无尽的魔物。 风凝霜瞥她一眼,悠然道:“有什么好紧张的?黑蚁魔窟里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东西呢。”这些小东西连相繇的一只鳞爪都比不上。 她话音刚落,殿外也飘起了霜雪,如清水涤过污池,清风吹散浊气,那铺天盖地潮水般的黑蚁与黑蝶不多时便被清空,霜雪绵绵,净化大地。 殿中也随之出现一个身影,银发如霜,清贵无匹。 傅天霁走到风凝霜身边,微笑道:“我来得可还及时?” 风凝霜:“你就算不来,我一个人也可以。” 傅天霁弹了下她额头:“那可不行。风头都让你抢去了。” 风凝霜做个鬼脸:“傅上仙潇洒倜傥,名贯八方,这种清理的小事,哪儿用得到您出手呀?” 傅天霁笑笑,言归正传道:“咱们的峦岛,我去了,只有几只小妖,我顺手除了,没造成什么破坏。” “那太好了。我还寻思着去泡个温泉呢。” “去吧,我陪你。” 两人说着,相拥着往殿外走去,再不理会旁人。 这一步就要迈出殿外,傅天霁突然一顿,一把扯开风凝霜,风凝霜还未及反应,耳畔忽一凉,有什么一擦而过。 她一扭头,见一把剑不知是从哪儿飞出的,角度极为刁钻,且快如闪电,若不是傅天霁那一拉,此刻的自己就剩半个脑袋了。 她背上一阵凉,见那剑忽然转了个弯,刺向殿内的人。 一秒内,发生许多事。 风凝霜看见御使那剑的,居然是还未死透的陈辟——那剑以一种闪电般的速度,直刺魏琰玉。 与此同时,陈辟的嘴角裂起诡异的弧度,嘴巴一张一合,嗫嚅出几个字:“任务完成了。” 然后,“噗”的一声,剑深深埋入心口。 两把不同的剑。 白雪皑皑的地面,大片的血湮泛了开来。 一声凄凉的喊声划破死寂。 “鸢儿——” 风凝霜此时才完全回过神来。 原来陈辟早就埋藏好了一把剑,诈死留待最后一击。而刺她只是个幌子,真正要杀的目标是魏琰玉——毫无还手能力的魏琰玉。 傅天霁反应已是极快,一下御起霜吟剑结果了陈辟。但陈辟的剑也已到达魏琰玉的面前。 生死瞬间,程梦鸢身子一转,挡在了魏琰玉身前。 两把剑,一把插入了陈辟的胸口,一把埋入程梦鸢的心口。 程梦鸢依着魏琰玉的身子,慢慢往下倒,魏琰玉怔了半秒,发出凄凉的一声呼唤。 风凝霜定了定,最终还是走过去。 程梦鸢倒在魏琰玉的怀中,艰难抬起手,在魏琰玉脸上抚出几道血痕,颤颤地说:“师尊,你再唤我……一声鸢儿。” 她朝他笑,绽放一生最美的笑。 魏琰玉低下头,一滴泪,悄然落下。 这个力扛蜀山大任,在镜泓仙逝之日都未曾落泪的男人,落下了第一滴泪。人有时很奇怪,敬重之人离去的悲伤或许能消化,但习惯得如同呼吸空气一般的人离去,才猛然醒悟这生命,空了,冷了。 程梦鸢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环伴他左右,悉从他一切吩咐,他习惯了这样,习惯到漠视她的存在。 直到这刻,他才醒悟,真正将自己放在眼中的,恰恰是他眼中没有的人。 “鸢儿,为何这样傻?”他颤声,问这千古已有的难题。 问世间爱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他问的,实在是徒劳。 她答的,也实在是徒劳。 她说:“师尊……对我说…一句…你喜欢我……好…不好…?” 魏琰玉拳头紧紧抵着嘴唇,忍着巨大的悲伤,说:“我喜欢你。鸢儿,我喜欢你。” 程梦鸢扬起嘴角,笑容凄绝又欣慰。 “我程梦鸢,此生...最恨别人...欺骗我,但...这是我最后....一次例外。谢谢你...愿意骗我......” 她说着,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将目光一点点地挪向风凝霜。 “你说过...我找不到......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我...找到了,为师尊...死,就是我的...意义,而你....永远做不到......” 风凝霜沉默地看着她。 “我赢了...赢了.......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手软软地一垂,程梦鸢的笑容与话语,就此定格。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油腻小伙的来信 青草岁荣又枯,白雪覆盖大地。 妖王陈辟精心策划的一场局就这样被粉碎,魏琰玉将门派事务交付于亲信弟子后便离开蜀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紫玲苑。 风凝霜将一把饲料撒入湖中,看锦鲤竞相游来,冒头争食。 腰上一紧,傅天霁手臂环了上来,往她耳垂吹了口热气:“在想什么?不会是在想那程梦鸢吧?” 风凝霜看着挤做一团抢食的锦鲤,说:“就是好奇,程梦鸢那样傲慢的人,为什么会对魏琰玉那样死心塌地?他有那么好么?” 傅天霁脑海中浮现许多年前的一幕。 那年那日,他与魏琰玉还是内门弟子,一起督考外门考核。经过层层筛选,一名长相清丽的姑娘胜出,竟不知天高地厚提出要与他们切磋。他懒得理,魏琰玉却和善地答应了。 程梦鸢在魏琰玉手上走不过半招便败落,从那之后,她看魏琰玉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又过了许多年,某一天,魏琰玉与他对酌而饮,感叹说自己天资愚钝,羡慕他的悟性。他问:为什么要比较?你想想你之于程梦鸢?魏琰玉晒然一笑,与他豪酌直至天明。 不错,他与他也曾惺惺相惜,相交匪浅。只是后来魏琰玉担起掌门,而他性情闲适,不愿涉及世情。镜泓的仙逝就像一个分隔符,两人往相反的方向延伸,渐行渐远。那夜的坦诚相酌不复见,再想起,也不过一场笑话。 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风凝霜脑袋探了过来:“怎么了?” 傅天霁收回神思,含笑逗她:“没什么。你与死对头也有惺惺相惜的一天?” “说不上惺惺相惜。”风凝霜托腮道,“只是那天,难得她与我有点默契。” 净岚殿中,她与程梦鸢的拌嘴,半是演戏,半是真吵。从知道她是假意中计以后,程梦鸢便心有灵犀般配合她。只是里面有多少是真的信任,有多少是权衡以后的利用。谁也不知道,也不会再知道了。 傅天霁:“不必再纠结这个,她一直爱着魏琰玉,也算是死得其所。” 风凝霜沉吟道:“但陈辟这事,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有些怪怪的。” 傅天霁摸了摸她秀发,道:“这天下自有它的造化,不是你我能够预测的。更何况你我联手,天下无敌。无需担心。” 风凝霜嫣然一笑:“傅上仙说得好。” 光影投在她脸上,映出一片柔美,傅天霁俯下身,捧着她的脸蛋细腻地吻着。暖风拂过,紫玲花瓣缠绵飞舞。 一只硕大的脑袋突然探入两人之间,傅天霁低头,只见烈焰鸟晃着脑袋,恼怒地瞪他。 风凝霜失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罐子——满满的一罐火蛎虫。烈焰鸟大喜,一把啄过来,叼着就跑。 傅天霁啧啧摇头:“我还以为它对你有多忠心,原来几条虫子就打发了。” 风凝霜正要答话,突然想起什么,问:“对了,赤玄是鸟,这烈焰鸟也是神鸟,你说它够赤玄打么?” “这两者完全不同好么?赤玄是金翅大鹏鸟与人所生,具备神兽的力量与人的智慧。而魏琰玉这坐骑还没完全脱离‘兽’的范畴呢。” “好吧好吧。反正我剑灵时代,是没听过赤玄这鸟......人。” “霜吟剑是上古神剑,但你形成剑灵虚体是后来才有的事,你没有听过他也很自然。” 风凝霜打了个呵欠,一副提不起兴趣的表情。 她与傅天霁参与过太多厮杀,见证过太过朝代更迭,年年岁岁何穷已。反正就如傅天霁所说,天下自有它的造化,何需他们操心? “岁除快到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过?总在这紫玲苑住,也怪无聊的。”一想到玩乐,她的兴致就来了。 “我也正有此意。”傅天霁手腕一翻,一锦黄卷轴出现在他手中,“今日到蜀山一趟,恰好接到了这个。” “圣旨?”风凝霜有些意外,接过来读了读。 “邀请我们去鄞都过岁暮?”风凝霜蹙起眉头,将圣旨还给傅天霁,“不去不去。皇帝老儿晦气得很!” 傅天霁笑:“晦气?” “当年蒙滈山他那猥琐求生的样子你是没见过。跟他过新年?搞不好沾一身晦气,还影响来年运势!” “皇帝应该是知道了蜀山的事,害怕赤玄的苏醒,名义上邀我们去过新年,实际是想我们留下来保护他罢了。”傅天霁说。 “总之这届皇帝不行,贪生怕死又胆小。”风凝霜万分嫌弃地做出总结。 “确实。不过霜儿,鄞都你还未去过吧?” 风凝霜顿了顿。 她想起小时候看过外祖母从宫中带出来的一幅画,描绘的是皇城鄞都的盛景。 中央巍巍皇城,宫殿富丽堂皇。外围房屋高矮错落,繁华的街道绿树掩映,黛瓦白墙层叠延展。城里一条河流九曲十八弯,淌过喧闹街市、静巷闲柳。热闹的人群,皇城上空绽放的烟火,勾勒出盛世的烟火气。 而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浓郁的烟火气。 傅天霁拍拍她脑袋:“你喜欢热闹。岁暮的鄞都是极热闹的。” 风凝霜两眼放光,“那咱们不去皇宫,就逛逛鄞都......” 傅天霁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容师侄给你的信,与圣旨一道来的。” 风凝霜惊讶:“容师兄?好久没他消息了。”急忙接过信,拆开读起来。 “小师妹,别来无恙罢?听说你事情有点多啊,差点嫁给我师尊,我师叔又闯关去抢婚......我说,你俩还能更狗血点么?(此处省略吐槽字数三百) “最近又听说蜀山有变,情况危急,我想回去,但我还没打包好包袱,转眼听说你与师叔将麻烦解决了。我说你们俩要不要这么效率啊?害我回去的理由都没了!母后天天念叨不放我走,唉,宫里太无聊了,小师妹,我很怀念以前和你花街巷柳的日子啊!蕊珠楼那次你还记得不,哦对了,后来你还曾见过那聂琬不曾?” 风凝霜捏了捏额角——还真的一如既往的容凤珩风格,絮絮叨叨,思维跳跃,没个重点。 “小师妹,你和师叔来鄞都与我一起过新年吧。我老想你们了!还有小师妹,你能不能给师兄我捎带几坛百日醉?宫里的酒跟白开水一样,没劲。你还记得追月节那晚不?我们几人行酒令,我那时发挥不行,才第五回就挂倒了。这次我要一雪前耻,嘿嘿。” “还有,带卫堼与叔宴那本书来,宫里的书之乎者也的,没点意思,再读下去我容凤珩只怕就成憨憨了。好了,不见不散,等你们哦!(笑脸一个)” 念完,风凝霜无语——容凤珩这家伙真的是皇子么?文风油腻无比。 傅天霁摇头:“早就是傻憨憨了,话说得乱七八糟,词语亦乱用。我要是皇帝,将江山交给他之前,我都得掂量掂量。” 风凝霜噗嗤一笑:“你这话说得真的没有问题?” “你是想说,这两人还真的是父子俩,都是半斤八两吧。” 风凝霜扬了扬手中的信,“可不就是?简直是两朵奇葩!” “奇葩逸丽,淑质艶光。”傅天霁笑,“司马相如的词还能被你这么引申,只怕后人都会学去了。” 风凝霜捂嘴笑。阳光正好,闲适无聊,她又把这颠三倒四的信读了一遍,凉亭里回荡着阵阵笑声。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迷局 岁暮到来前十余天,风凝霜与傅天霁来到了鄞都,在一家豪华客栈落脚。 鄞都果然很热闹,闹哄哄的街头卖艺,带猴、耍蛇、吞剑喷火;各种无害小妖开办的小吃摊,糖炸蚯蚓,酥炸蚂蟥、卤制四脚蛇,稀奇古怪包罗万象。 傅天霁习以为常,风凝霜倒是新鲜,一连几天拉傅天霁泡在街市里,直到逛得审美疲劳。 这天,她忽对傅天霁说:“宫宴就在明天了吧。” “怎么?改变主意,决定去了?” “都准备好了,去看看呗。” 傅天霁点头:“好。” ** 第二日进皇宫,风凝霜一套火红衣裙,傅天霁一身靛蓝描白衣裳,两人宛如神仙眷侣,连引路的仪官都忍不住频频偷瞄。 宫宴在宣德殿举行,仪官将两人带到时,风凝霜一瞅眼前情景,眼珠差点没掉下来—— 大朵大朵的花不知是什么品种,开得红艳,形成一片红色花海;绣金红毯,四周挂满红灯笼……红红红,满眼都是红,每张来宾的桌子上还摆放一小株红玉黄金珊瑚树,连阶梯上方中央的龙椅都铺了张艳艳的裘绒——满眼的“壕”。 傅天霁牵着看傻眼的风凝霜入座,道:“坐下再慢慢欣赏。” “欣什么赏?都是民脂民膏!”风凝霜悲愤地握起小拳拳。 傅天霁看了一眼仪官的背影,说:“皇帝到过蒙滈山,见识过仙门宴席,他肯定不想落了下风……你在干什么?” 此时风凝霜整个趴在桌上,斗鸡眼似的瞄桌面,一手细细摸着:“这桌别致,你瞧这木质这纹路,这质感。” 傅天霁失笑:“刚骂完,这会就欣赏起人家品味了?” 风凝霜还没答话,一票人忽然围了过来,个个都是熟面孔。譬如谢缙,纤竹上人等。 原来皇帝都挨个请了个遍。 当然这些修仙的人们并不是因皇帝的面子才来的,而是为傅天霁。 净岚殿前戏剧性一幕,以及蜀山生变,魏琰玉杳无音讯,傅天霁与风凝霜和好归来,杀了妖王……真是让人特别想八卦一番。 可见人喜吃瓜,古今一样。 风凝霜不喜欢被围观,傅天霁将她牵到一边,方回身打发这些吃瓜群众。 风凝霜百无聊赖,四处张望间忽听有人在喊她,回头一看——麓禹。 她拱拱手:“鲈鱼,好久不见。” 麓禹微笑:“风公子,这次不伪装了?” “此一时彼一时,以前太弱了不得不隐藏身份。现在不一样了。” 麓禹无语片刻,礼貌道:“姑娘率直如初。” 风凝霜哈哈一笑:“我想低调的,但实力不允许。” “……我以为你与傅上仙不会来参加此等宴会。” “为了吃你蒙滈山的特产蟠桃啊,听说你这次带了不少?”风凝霜叽咕吞了下口水。 麓禹笑笑,拍了拍掌,仙侍立时下去,不多时便搬上两大筐蟠桃,挨个分发下去。 甜美馥郁的味道飘满全场,不少人三两下干掉,犹自垂涎三尺地四处搜寻还有没有桃子。 可见吃货这秉性,古今人亦一致。 风凝霜往裙摆下偷藏了几颗蟠桃,正想大快朵颐,忽有唱名声传来:“陛下到——” 众人立时回各自座位,收正神色,风凝霜也只好咽了口唾沫,先忍肚里馋虫。 华盖过顶,仪仗威武,皇帝老儿在一群人簇拥下华丽登场。 风凝霜偷翻白眼。 容凤珩跟在皇帝后面,经过风凝霜与傅天霁时,他忽转过头,朝她与傅天霁挤眉弄眼来了一下。 风凝霜也回敬他一个鬼脸。 皇帝突然回头。 风凝霜五官仓促间来不及归位,一张史诗级鬼脸映入皇帝和众太监眼帘。 空气突然安静。 风凝霜无奈敷衍道:“陛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这是在提醒他上一次在蒙滈山出的丑吗?皇帝脸色铁青。 傅天霁上前:“拙荆直爽,陛下见谅。” 拙荆?傅天霁这是在告诉他,风凝霜有他护着啊!皇帝的脸更成咸菜绿。 身后的公公赶紧上来附耳两句,皇帝才压下火气,收起目光上了台阶,往龙椅上就坐,打量场中。 接着,便是天子的开场白,主题思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一句话:我是天子,你们修仙门派再牛,都得要对我恭敬。 激昂几千字后,皇帝开场白终于结束,宴会开始。 一道道精美菜肴在这隆重的气氛中,逐一端上。几十名抱琵琶,装扮精致的宫娥上场表演歌舞,更为众人多添一道视觉盛宴。 席间热闹,觥筹交错,上面皇帝与众国戚交谈国事政事,下面各朝堂官员热络寒暄,修仙门派间则小有切磋。各行其是,各有欢乐。 明月爬上枝头,夜幕降临,场上寒意渐浓,酒能驱寒,于是大家更豪饮起来。 新一轮歌舞上场。 这是剑舞。舞者英姿飒爽,长剑舞成一团光影。 皇帝突然向席中的风凝霜发话:“听闻风女侠见多识广,朕想问问你,你观朕这宴席,与聚仙大会相比,哪个更入得你眼?” 风凝霜冷不丁被这一问,懵了片刻。 一道送命题。 如果她答蒙滈山的更好,就是不给皇帝面子; 如果答皇帝的更好,各门派会嗤笑她阿谀奉承言不由衷,还可能会得罪蒙滈山,以后都没好桃子吃了。 这皇帝龟孙真特么记仇! 她想了想,道:“回陛下,这两样在我的看来,都不过尔尔。” 众人一愕——直接得罪两边,这么猛? 风凝霜道:“陛下想必也听说过我的事情。其实经过这许多波折后,我的心境和以前不再一样。对我而言,我与夫君傅天霁琴瑟和鸣,甜蜜相随,便是世上最好的宴会。” 傅天霁唇角勾了勾,将她揽过来,堂而皇之地往她唇上啄了一下。 这波狗粮撒得猝不及防,皇帝无话可说。 便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皇帝突然捂着自己胸口,往地上一倒,面容痛苦扭曲。 众人吃了一惊——不会是被气的吧?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如同那皇帝一般,坐立不稳,捂着胸口倒下。 现场顿时七倒八歪。 “有毒。有人在饭菜里下毒......是谁......”麓禹摇摇晃晃站起,没过一秒钟,又再度跌倒。 没有人答话,漫长的几息过后,场中唯一一个站起来的,竟然是傅天霁。 “是妖王赤玄。” 五个字如一枚重磅炸弹,炸得所有人魂都抖了几抖——这宴席,原来早已在赤玄的监视下,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么多修仙门派,如此见多识广,但根本验不出是哪一道菜里有毒,是什么毒。 他们已手脚无力,只能干望着傅天霁——只有他与风凝霜没有中毒,难道他们早就察觉? 麓禹心惊道:“赤玄在……哪里?” “就在这里。” 傅天霁话音刚落,身形一晃,下一瞬已来到皇帝座椅前,剑光一闪,直取其中一人。 他的目标,赫然是挨着皇帝就坐的皇子——容凤珩。 第一百三十章 真实身份 堂堂大周国皇子,竟是赤玄? 众人还来不及思考,傅天霁一剑快而准,深深刺入容凤珩胸口。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 容凤珩的身躯像漏气的气球般慢慢干瘪,眨眼间,座位上就只剩一堆衣服。 如果有人走近细看,会发现这堆衣服中,有个小小的西瓜籽。 皇帝老儿此时才回过神,凄凉地唤了一声:“皇儿——” 话还没喊完,龙椅突然崩裂,地面破出一个洞,大片尘土冲天而起,将他与那张龙椅一起“推”上了半空。 滚滚沙尘碎屑中,赫然出现一个与容凤珩长得一样的人。一出现立即双手结印,空中出现一张金色巨网,往下一罩,正好将半空的皇帝裹入其中。 与此同时,场上霜雪忽飘,风凝霜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台,召出霜雪进一步围困网中的皇帝。 皇帝左右挣扎,大喊:“大胆逆贼,来人——救驾——” 风凝霜一片冰刃飞过去,“别演了,再演就过了!”三人站在网前,看里面狼狈挣扎的皇帝。 皇帝老泪纵横,“皇儿,你竟如此大逆不道,要杀为父?” 容凤珩啐了一口,骂道:“臭鸟,老子早就发现你不对劲了!你夺我父皇躯体,让我认贼做父这么多年,今儿老子就要叫你知道你才是我容凤珩的龟孙!” 风凝霜与傅天霁对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网中的皇帝沉默了,停顿片刻,惊慌失措的表情慢慢消匿,被一种森寒的气势所取代,强大的压迫感从结界中透出,将所有人的肌肤激出一层鸡皮疙瘩。 “原来傅上仙刺我皇儿是假,借意接近我身边才是真。”变了个人似的皇帝缓缓说,“风凝霜你趁我分心,潜入台上对我出手。而你,我的皇儿,你最让我意外,你居然让西冥山的神瓜化身为你,连我都不曾发觉——唔,原来你们早就识破了朕,朕是哪里演得不好,让你们识破了呢?” 风凝霜望着被结界与捆仙网禁锢的赤玄,是的,他演得极好,无论怎样猜,都绝不会猜到这皇帝老儿,真身就是赤玄。 她抱着双臂,重新打量网中的“皇帝”:“容师兄在给我们的书信中,已将你的真面目暗示于我们。” 赤玄几分讶异,“哦?愿闻其详。” “那信颠三倒四,看上去是容师兄的说话方式。但再读时,我夫君发现一丝不对。” 赤玄望向傅天霁。 傅天霁冷道:“追月节那晚的飞花令,容师侄是在第三回合醉倒,信中他却说是第五回合。” “便是这点,让我们重新审视那封信。”风凝霜接道,“我俩重新再捋,发觉他提到卫堼与叔宴这本书。” “卫堼与叔宴?” 风凝霜:“简单来说,这就是一本小众的书,没什么人读过。我翻到这书第五回合,章节内容所述是一场鸿门宴——这就给了我们一个新的启发,再读他信件时便留意起细节处,比如蕊珠楼这一段,为什么他会专门提到一个长得极像我的姑娘?是暗指‘替身’的意思么?” 傅天霁替她总结:“又是鸿门宴,又是替身。这指向的是什么,虽不明确,亦不远矣。” 赤玄一副如梦初醒,“我道那不过是一般的书信,没想到里面暗含这样多的信息。好样的皇儿,原来,平常你疯疯癫癫的样子是装的。唉,做你父皇这样久,一直以为了解你,倒不曾想过你还有沉着的一面。” 容凤珩脸色一沉,内心有些复杂。 赤玄又说:“但你们并没有真凭实据,仅凭猜测,何以确定我就是赤玄呢?” “自读了容师侄的信件,所有的事情贯通一想,便清楚了。” “哦?” “蒙滈山聚仙大会,你原计划是将所有门派一网打尽,失败后便改变主意,虏去霜儿。一是想以她为人质,二是让魅魔在她体内种下苔刺。” “当时我便觉蹊跷,那魅魔被我打成重伤,且我与魏琰玉,悟尘三人都在场,竟还会被救走?为何会那样及时?一个最合理的解释:当时你就在现场。” “之后蜀山魔窟试炼,魅魔居然能先我们一步潜入窟中。如今想来,那一日便是你到访蜀山,你交代陈辟打开结界,让魅魔潜入进去,取得那蝶卵。”傅天霁道。 赤玄叹了口气,“这步棋我以为走得甚妙,却没想到触发了霜吟剑剑灵的苏醒。” “你自以为走得妙的棋子还有一步,”风凝霜说,“净岚殿前,我夫君闯十道关隘而重伤,魏琰玉亦没了大半功力,这机会千载难逢,于是你交代陈辟出手。如此种种,现今再想,背后全都有你的影子。” 赤玄又叹了口气,“的确。净岚殿那事,我本以为是个好机会,却算漏庾槐这个变数。” 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四肢,笑道:“既然被你们识破,为表敬意,我该以真面目与你们相见的。” 他双手忽往脸上一扒,猩红的血肉被翻转过来,破开了一口子。他扒着这个口,犹如撕帘布一样,将整副血躯“撕”了开来,那副血躯便如同破布烂作一团,堆在地上,一个“血人”从里面走出。 “父皇!”容凤珩目眦欲裂。 “哟,大周国的皇子。”赤玄身子一抖,血淋淋的身躯顿时变得干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极为高大的男子,赤着上身,五官深邃,甚至称得上妖冶俊美,玄色的长发自然地卷曲披散在肩头,似笑非笑望着容凤珩,“你的父皇很早就没了,这只是我用精血炼成的一副皮囊罢了。” 风凝霜委实没料到传说中妖王赤玄,真身居然是这样模样,怔了一下。赤玄转向她,居然行了个宫廷式的礼仪:“霜吟剑的剑灵,好久不见了啊。” 风凝霜一怔,“我见过你?” 赤玄却笑笑,对傅天霁说:“天涯霜雪霁寒宵,三峡星河影动摇。也只有傅上仙你这样的男子,才能让寒霜仙子不惜违背天规也要私下凡尘,成你剑中之灵,从此用永阔神籍。” 风凝霜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赤玄仍是对傅天霁说:“傅上仙见识渊广,不会没想过自己剑中,怎会附着这样一个强大的剑灵罢?” 风凝霜倏然望向傅天霁,“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傅天霁执起她的手,“何必纠结这个?我对你的来历虽有猜测,但从不纠结这个,我爱的是你,不拘你从何来。” 风凝霜还消化着这个事实。 赤玄活动了一下肩颈,“好了。招呼也打过了,现在,做个了结吧。” 他手一挥,那结界顿时消弭于无,捆仙网也掉落,他再轻轻一招手,远处一大片乌云迅速集结,朝这飞来。 “你们该不会将我与手下那四个手废物下相提并论吧?”赤玄含笑道,“遇上我,你们不会有任何胜算。” 话音刚落,那一大片乌云眨眼就抵达宣德殿的上空,明月被隔了个彻底,天地陷入黑暗,叽叽喳喳的嘶叫声如潮水,要将耳膜穿透。 众人悚然色变。 这乌云是数不清的黑魔鸦,喙尖眼红,带着嗜血的兴奋感,重重魔气笼罩全场。 结界和捆仙索都没能控制住赤玄,强大魔物更在头顶盘旋,所谓大象难敌群蚁,傅天霁等人纵有三头六臂,也难首尾相顾。 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场上原本左倒右歪的门派诸人,居然一一从地上爬起来,亮出武器,与天空的黑鸦对峙。 赤玄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嗯?你们居然没中毒?” 里面走出翩翩一人:“中毒是真,只是解药早已提前服下了。就在我所带的蟠桃中。”麓禹持剑在手,面色如常,“傅上仙在这鸿门宴前,已提前将真相告知于我。” “原来是将计就计啊。”赤玄望向傅天霁与风凝霜,“你们,猜得出我会用哪种毒?” 风凝霜刚消化完自己曾是仙人这个事实,冷哼一声,说:“天下最罕有的毒不过就三种:噬镍曲、无影花、西冥鹤顶红。噬镍曲在蒙滈山已被你用过,料想这次不会再用;西冥鹤顶红毒性最猛,但有涩味,剂量必须掌握得精准,这宴席菜肴太多,料想你无法掌控——如此,剩下的只有无影花。虽然毒性略微,但无色无味,下到酒与菜肴里面,能够完美融合。” 赤玄拇指一竖:“喔!厉害。没想到寒霜仙子虽然下凡为人,聪慧的本性还是没变。那不如你来猜猜,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他抱起双臂,饶有兴味地等着她回答。 第一百三十一章 妖王赤玄 “你会展示你强大的力量,将我们打败,然后大笑说:遇上爷,你们不会有任何胜算?基本上反派都是这个套路。” 赤玄愣了愣,笑道:“这讥讽真够别致。唔,我便如你所愿,不出手,做一个史无前例的反派。”他说完,竟将那歪倒的龙椅的翻正,往上面一躺,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我睡了,你们好好努力。都清理完以后,再叫醒我。” 风凝霜蹙了蹙眉。 傅天霁气定神闲道:“不必管他,想太多反而受他牵制。” 风凝霜正想说话,龙椅上的赤玄翻了个身,阖着眼睛嘴角上扬,“傅上仙这话合我胃口,我表示很喜欢。” 傅天霁置若未闻,目光转投空中,只见头批黑鸦已飞抵,旋作一股旋风。远处仍有黑鸦不断飞来,汇入这旋风中,就像深海里几十米的鱼柱风暴,足以撕碎一头巨鲸。 场中众人凝神戒备。 黑鸦群集结到一定程度,突如潮水般倾泻而下,覆盖全场。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眨眼已被啃成一堆白骨。 生死攸关,各派掌门不敢大意,一出手便使尽全力。麓禹召唤出神鸟鹓鶵,金色的鹓鶵羽翅扬震间散出奇特的光芒,黑鸦一碰到这光,瞬间被秒成一堆黑色羽毛,飘满夜空。 其它人亦竭尽全力。很快,首批黑鸦被清理干净,天空现出短暂的清明。 然而黑鸦还是一波接一波地飞来。原本几个修为强大的掌门,按傅天霁风凝霜之前的猜度,应该是能应付得了这区区黑鸦的。但不知为何,几位掌门陆续力竭,纤竹上人气喘吁吁;灵剑山庄掌门谢缙动作越来越慢;麓禹的鹓鶵早就没影了…… 场上状况岌岌可危,麓禹数次瞥向台上,傅天霁等三人依旧是没有出手。 其实在这宴席开始前,傅天霁已将密信传达:这是一个鸿门宴。 于是才有众人配合的一场将计就计。 傅天霁在密信中也提过,赤玄绝不会只有一种手段,在完全摸清楚他的底牌前,他们三人将会谨慎以待,不会先出手。 然而场上诸人已经抵挡不住。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风凝霜额边悄然淌下一滴汗,暗瞄赤玄,这货居然还在沉睡,表情舒展,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麓禹大呼:“不行了!” 累瘫在地上。 其余十来位掌门也力竭,黑鸦却还有万余数,再度聚集起旋风,准备来最后一波冲击。 空中突然飘起霜雪,这些魔物在俯冲之际被雪花一沾,顿时粉碎,死得彻底。 傅天霁低喝了声:“霜儿!” 原来出手的是风凝霜。 眼见众人命悬一线,她实在忍不住出手了。这一出手便是水寒系的高阶术法,九天重霜。 容凤珩也没忍住,跟着她之后出手。无数尘土翻滚,凝聚起一只巨手,一抓、一拍,将这些魔物嚯啦一下清理干净。 二人大招一放,立时解了众人燃眉之急。 黑鸦尽除,场上现出一片狼藉。 刚刚的盛会景象荡然无存,一地黑色羽毛,到处残垣断瓦——幸好,大部分人的命都保住了。 傅天霁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风凝霜与容凤珩来不及缓口气,累得汗流浃背,像那几位掌门一样,气喘吁吁。 风凝霜终于发现不对——不过只出了一招,怎么灵力耗损如此之大? 赤玄忽睁开眼,慵懒地将他们一瞧,媚眼如丝,“完成清理工作了?” 风凝霜捂着肚腹,大滴汗珠淌下,“噬灵虫?” 她与容凤珩这一招出完,发现灵力大量泄出去。就像本想释放开一个小口,结果捅了个大洞,灵力倾泻而出覆水难收。而造成这种效果的,只有噬灵虫。 噬灵虫粉很常见,服下不仅肚腹剧痛,还会加剧灵力消耗。但其味道又涩又苦,是怎么瞒过众人眼睛的? 傅天霁冷道:“火蔓鸳?” 风凝霜如梦方醒,一拍脑袋。 这种花她知道。 西方是个奇妙的地方,除了有神木桐玥,也有妖花火蔓鸳。 这花是曼珠沙华与蚕鸳丝的交合体,只要靠近便能让人心神放松百倍,更神奇的是,这花只要靠近其它的花,就会改变形状,与那花长得一致,简直是自然界最高级的伪装者。 所以场上那些鲜艳的花,根本不是红花,而是火蔓鸳! 赤玄利用火蔓鸳软化众人心神,然后伺机放入噬灵虫粉,众人吃喝听歌舞间必然不会轻易发觉。 容凤珩:“但我又不在场上,你是怎么让我中毒的?” “儿啊,你猜猜?” “滚!”容凤珩跳脚。 风凝霜突然说:“是桌子?” 暴怒中的容凤珩扭过头,“桌子?什么桌子?” 赤玄笑着说:“火蔓鸳只是辅助手段,这些桌子才暗含玄机。我的儿,你还是太嫩了。” 容凤珩血压陡然上升,就要暴走,傅天霁按住他肩膀,望着赤玄,缓缓道:“你如何做到的?” “你没发觉这桌子条纹甚热别么?不错,这桌子被我用特制的方法,将噬灵虫药粉压嵌于木质间。你们吃喝间必然会靠近木桌,加上火蔓鸳,你们自然难发现。” 风凝霜脸色微变。 赤玄望向她,“噬灵虫粉唾手可得,不算什么宝物。但可惜你往复杂了去想,嗯,便如你所愿,我用了无影花。” 风凝霜咬了一下后牙槽。 她以为自己已预测到赤玄用的毒药种类,却没想到对方预判到了自己的预判,索性将无影花作为一个幌子,迷惑自己! 真正的杀招,是噬灵虫粉加火蔓鸳。 一手更留一手——这鸟远比想象中的狡猾。 赤玄翘起二郎腿看着他们,悠哉道:“所以,你猜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故意让容凤珩放消息出去给你们的呢?” “什么?你早就知道我知晓你的身份?”容凤珩瞪大眼睛。 赤玄瞥他一眼,“大惊小怪!为父不是早就教过你,所谓漏洞与缺点,也有可能是对手的诱敌之计么?朝中尔诈我虞,手段层出不穷,你怎么还是没些长进?噢对,你这么多年都在蜀山呢。唔,也怪为父,在你很小的时候,便将你送过去。” 他一口一个“为父”,容凤珩气得想跟他同归于尽。 傅天霁对容凤珩道:“不要中他的计。你现在灵力有限,再动手会消耗得更快。” 赤玄转看傅天霁,目光欣赏,“经验老道,还得是咱们傅上仙。”他顿了顿,“嗯?莫非你已料到,我是有意让容凤珩放消息给你们?” 傅天霁淡道:“当然。” “师叔你怎么想的?明知是个坑你还来踩?”容凤珩气得连连跳脚。 傅天霁瞥他一眼,“若我们不来,你便会有生命危险。你早就成他的人质了,明白么?” 容凤珩呆了。 赤玄啪啪鼓掌:“漂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愧是傅上仙。若你是女的,我赤玄说不定就爱上你了。” 风凝霜暗叹一声,看似游刃有余的将计就计,实际上从一开始便没得选择。这事,只有她与傅天霁猜出来了。 赤玄敛住笑容,一字一顿:“的确,你们的计划也称得上完美。但无论怎样筹备,这局对你们来说都是个死局。若你们能早些猜到我就是赤玄,说不定还能拼一把,但我又岂会让你们这么早识透?” 风凝霜沉默。 “我说过,遇上我,你们毫无胜算。”赤玄杀意的目光拂过三人。 风凝霜突然说:“赤玄,你有一半的血统也是人。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已入神籍,灵魂不灭,为什么偏偏要干这种事?你不怕违反神界天条,永坠地狱?” 必须要拖延时间,她想。对方狡兔三窟,傅天霁与她也早就有所准备,但掐掐时间,还没到时候。 再说,这也一直是她好奇的问题。 出乎她意料,赤玄竟认真回答:“寒霜仙子,念万年前你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我可以将这个答案告诉你。” 他坐直身子,表情陷入回忆。 “我父亲是金翅大鹏,许多年前他化作人形,在人间闲游,无意遇上我母亲。我母亲是一个平凡的官商家的庶女,但或许是某种特质打动了我父亲,父亲情难自抑,宁愿违反天条,也要与她一起。但母亲因是庶出,不被家族重视,早早便指亲于他人,那家人也早已许下厚重聘礼。” “母亲虽是普通女子,却十分勇敢,爱上我父亲后,更是不顾这些愚蠢的世俗规条,与他私奔。他们二人选了一处偏僻村庄,过起隐姓埋名,闲适平淡的生活。” 风凝霜微微惊讶,这种开端,还挺温馨。 赤玄接道:“后来父亲与凡女结亲的事被发现,被勒令回天庭受训。其时的天庭也不再是上古时代,没有那样死板,对自由恋爱一事,多少也体谅。因此只对父亲受训一日,稍作惩戒。” “只是一日……一日罢了!”赤玄的声音忽然沙哑,“只那一日,完全改变了我娘与我的一生!” “我永不会忘记那一天。那天,家里突然冲进一群男人,说我母亲违反家规私自逃奔,要押我母亲回去履行婚约。母亲哪里肯允?那些人发现了我,他们竟然想打死我,再将我母亲押回去。” “那时的我不过一个七岁的孩童,不知自己身世,更别提觉醒什么力量。那些人想扯开我们娘俩,母亲死死抱着我,怎样都不撒手。于是那些人就对她动起了手,一棍棍地打!” 赤玄握起拳头,眼前的画面一片血腥。 那一日,他的娘亲被打得呕血不断,却依然将他护在怀中,微笑说:“玄儿,不要怕,你不是平凡人,你会长大,你会一飞冲天,这些人,都不会再是你的对手。” 他眼睁睁看母亲被活生生打死,无能为力,只能哭喊。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我母亲已经死了。但他们费了很大的力道,才将她护着我的身躯拉开。这群禽兽火了,就在我面前,他们脱下裤子,对她的身子做了不可饶恕之事!” 三人听罢,俱都沉默。不约而同地沉默。 第一百三十二章 九曜五行阵 良久,风凝霜轻轻吐出几个字:“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只记得脑袋一下炸响,什么都变得安静了。再清醒过来时,那些人......不,那些畜生,都被我撕碎了!”赤玄抬起头,斜长的双眼里尽是厌恶与憎恨。 “后来,父亲将我接回天宫,教我修行术法。某一天,我偷偷下界,将那些畜生上下九族全都杀了!” 风凝霜不得不承认,这些畜生确实配得这样的结局。 她想了想,说:“你杀了仇人,诛了他们九族,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走极端?” 赤玄哂笑一声:“你知道我活了多少年么?自然,我见过一些品性超脱的人类,但更多的人类......”他顿了顿,“生性贪婪、贪欲好色,种种劣品,不一而足,令人作呕。” 傅天霁:“你说的自然都存在。但立天之道,曰阴曰阳。这世间应当有它的造化,循环生息,善恶交替,天道如此。你还没这个资格替天行道。” 赤玄:“你们不要搞错了。我说这些,不是让你们同情我,更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能够坐在这里,就代表我今天要做的一定会做成、也能够做成。” 容凤珩忍不住开口:“你想做什么?” 赤玄:“你们不觉得人类数量太多了么?就像天平,应该削一削减一减。几代更迭后,妖的数量繁衍,人类有了制衡,自然降尊为卑。” 他轻描淡写的“削一削,减一减”,不知已是多少人命。风凝霜怒道:“真荒唐!你为皇这些年,大周国死的人还不够多?”她想起幼时经历的屠村,以及阿瑶村庄被屠尽的场尽,怒火陡增。 赤玄不以为意地摊摊手:“说教够了没有?拖延时间够了没有?” 风凝霜怔了一下——这臭鸟看破了他们的计策? 傅天霁突然开腔,直接承认:“还没够,还差些。” 风凝霜:? 赤玄笑:“你觉得我会给你们时间?” 风凝霜与容凤珩暗捏一把汗,立时进入警戒状态。 谁知傅天霁答:“你会。” 赤玄又笑了:“为什么你觉得我会?” 傅天霁:“因为你对我很感兴趣。” 风凝霜:...... 赤玄大笑:“你觉得我对你哪方面感兴趣?” 傅天霁:“鲜为人知的一面。” ......什么鲜为人知的一面?风凝霜懵了一下。 容凤珩不失时机地拱上去,附耳道:“我有一个不成熟的猜想......” “打住!”风凝霜头疼,阻止他即将出口的猜测。 赤玄望着傅天霁:“那开始吧?” 傅天霁点了点头:“可以。”言罢伸手一招,霜吟剑飞至手中,被他稳稳一握。 赤玄亦亮出一把长剑,妖异的血色,不知是由什么材质制成。 两人持剑对峙,空气中一股诡异的气氛在缓缓流动。 风凝霜松了口气。原来所谓鲜为人知的一面,不过是切磋剑法。 容凤珩望着站定的二人,摸了摸下巴:“叶孤城与西门吹雪?” 风凝霜:真别说,还有点像。 容凤珩肩膀撞撞她:“你看好谁?” 风凝霜将他往旁边拽:“别碍事,让他们好好打。” 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一片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起,摇摇晃晃地飘入傅天霁与赤玄之间。 两人动了。 下一秒,剑相碰,剑光四射。 赤玄居然架住了削铁如泥的霜吟剑。 风凝霜大感意外。只见赤玄转了个身,手腕翻飞间,血红色的剑旋作一团光影,将傅天霁笼罩在内。 傅天霁却是从容,身形灵巧如蛇,挑、刺、挡、劈,一招一式,霜吟剑铮然清鸣,是棋逢敌手的兴奋。 很快,两人已过数招,都未使用灵力,只纯粹切磋剑招。 剑影如流星,一剑快似一剑,到最后,唯见空中剑光翻飞,令人眼花缭乱,凌厉的剑气之下,残破的宣德殿更是瓦碎柱断。 容凤珩一边看一边感喟:“好剑法。我都不想修仙了,我想学剑。” 风凝霜回过神来,推了推他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快去就位。” 容凤珩视线黏着比剑中的两人,犹自一步三回头,走得恋恋不舍。 这边的论剑也到了折转点。 傅天霁一个下腰劈剑,要攻击赤玄下盘;赤玄往空中一跃,躲过这剑之余,也一剑往下劈。 谁知傅天霁这一剑只是个幌子,剑招出至半途,身形一变,闪至赤玄即将落地的位置,反手一刺——与当日杀相繇一样,既快又狠。 孰知这赤玄亦是空中变招,剑换手而握,落地后马上翻了个剑花,从下至上劈向傅天霁。 剑招陡止。 两把剑,各自架在对方的脖项间。 只要谁先一动,都会血溅当场。 一滴汗从风凝霜额头流下,在想要不要上去,出其不意给赤玄来一击?还是......静默等待? 她选择了后者,因为她看出傅天霁眼里一闪而过的欣赏。 半晌,赤玄率先收了剑,抱拳道:“爽快!难得棋逢敌手。” 傅天霁亦收起剑,点了点头:“你的剑招造诣已是我有生以来,遇上最为顶尖的一个。” 赤玄望着手中的剑,叹道:“其实还有一个人。若论剑法,你我都不知是否他的对手。” “銮熠上仙?” “正是。” 一旁观战的风凝霜微怔——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听过。 赤玄忽道:“傅天霁,我想问你,你今日出头是为什么?想为这个世界主持正义吗?这听起来,并不像你。” “我的出发点从来不是什么正义,我也没有这个兴趣。我来,纯粹是为了救我那愚钝师侄。”傅天霁答。 赤玄笑:“我若放过容凤珩,你是不是就放弃与我为敌了?” 傅天霁摇摇头,“也不是。” “哦?那你所说岂非矛盾?” “没有矛盾。我纵不与你为敌,你却是视我为敌手。若不彻底除去一切潜在威胁,你寝食难安。所以你可以说我要除掉你,出发点和你差不多。” 赤玄沉默片刻,拊掌笑道:“说得好。我赤玄若是早个几百年认识你,是否有可能成为你的好友?” “有可能。” “现在也不晚?” “确实不晚。” 两个男人对视片刻。 风凝霜站得纹风不动。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慨:惺惺相惜之意,是不是往往藏在对立面的两个人中? 赤玄:“给你们的时间足够了吧?” “够了。”傅天霁答。 “动手吧。”赤玄笑笑,“让我看看你们的能耐。” 寂静夜空,东方忽然升起大团焰火,一看便知是信号。 赤玄感慨道:“我这皇儿,术法修炼得是愈加精进了。” 风凝霜忍不住问:“你既然知道我们拖延时间,为何由得我们拖延?你猜到我们要怎么做?” 赤玄笑了笑:“我当然猜得到,而你的爱侣傅天霁,亦知晓我能猜到。” 傅天霁没说话,权当默认。 赤玄:“我是不死不灭的存在,要对付我,只有封印术。而唯一能封印我的,是蜀山的九曜五行阵。这一点都不难猜。” 风凝霜语塞——这货竟真就这么自信? 最后一朵焰火消散后,整座鄞都城突然震动,晃醒了大半城熟睡中的百姓。人人以为遇上了百年不见的强烈地震,像潮水般涌到街道上,呼救呐喊,乱成一锅粥。 便在此时,九道光柱拔起而起,直冲九霄,将整座都城围住。 大地震动得更为强烈,只有中央的皇城巍然不动,所有百姓都冲往那处。 赤玄望着这九道光柱,却是不慌不忙地总结:“这届蜀山弟子还不错,这九曜灵柱有如此光芒,甚为难得。” “和师尊在世时比,还差些。”傅天霁道。 说完他一闪,往后退了几步,风凝霜亦同时往后退。 便在此时,另有五道光芒冲天而起,将赤玄团团围困。 五道光芒是赤色、金色、蓝色、红色、褐色。分应五行,配合城外九道光柱,这就是蜀山最为强大的封印阵术——九曜五行阵。 赤玄依然没动作,只感慨道:“好久不见这阵法了,甚是怀念。”又望向周围五道光柱,笑说:“这九曜之阵的中心,需得有五人。我来看看你选的是哪五人?” 傅天霁还没回答,一道声音大呼:“傅上仙,别跟他墨迹,速战速决!” 说话的是消匿许久的悟尘。 “你嚷那么大声干什么?怕了是吧?”有人怼他。 原来是庾槐。 悟尘怒道:“你敢说你坚持得很淡定?” 庾槐隔空对喷:“我不仅很淡定,还很轻松。” 赤玄看着这两人,笑道:“哦,原来是这么个安排。庾槐上仙对应水系位置,悟尘对应的是木系位置。这安排不错,不过——” 他突然仰头嘶叫,声入九霄。 这一吼之下,大片的云朵聚拢而来,内里隐有电光闪烁,少顷,云散开,一大片金光骤然洒下,不偏不倚将他笼罩在内。 在这金光之中,一双巨大的金色翅膀张开。 赤玄终于显露出他的真身——人身鹏翅,双眸亮如太阳。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最后的焰火 这双翅膀一张,强大的灵力扩散而出,围拢赤玄的五道光柱瞬间变得黯淡。 风凝霜大喊:“坚持住!”她站的是火系位置,祭运着火系最高术法,化龙真焰。 一条妖异的黑龙在阵法外围盘绕,试图禁锢住赤玄。 赤玄忽然双翅一拍,腾空而起。 风凝霜吃了一惊,“不好!” 天空当然是安全的区域,风凝霜等人本事再高,也没法将这封印送达天际。 傅天霁抬手,就要将封印抬高,封堵赤玄,却突然醒觉到什么,转头对悟尘的方位喊:“悟尘,当心!” 话音未落,赤玄忽然转了个向,朝西南角的悟尘俯冲去。 逃向天空,不过虚晃一招。 悟尘注意力正放在封印阵上,冷不防一道金光击来,他腹部一痛,跌俯在地,怄出一口血。 “悟尘——”与他距离最近的庾槐大急,喊道。 风凝霜忽然大喊:“师叔祖小心!” 话音刚落,赤玄一个回旋,另一道强光袭向庾槐。 庾槐正往悟尘处飞奔去,不防赤玄立刻回身一击,无从躲避。 风凝霜等人离庾槐的位置较远,赤玄的袭击又太快,来不及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束光就要击穿庾槐。 现场响起奇怪的一声响,馥郁的酒香弥散开来。 庾槐睁眼,死亡未到,却原来是一只大葫芦挡在他身前,破了一个大洞,里面酒水源源涌出。 悟尘的酒葫芦。 悟尘濒死前,终究还是救了庾槐一把,这么拖延半息,风凝霜的黑龙已飞至,鳞片层层散开,化作毁灭性的霜焰净火。 面对这毁灭性的力量,赤玄不敢托大,金光转而抵住霜焰,境况一时胶着。 庾槐终于奔到悟尘身边,蹲下来,想堵那血口,却不防那血流得更多,手脚慌乱,沾了一手的血。 他提起手,掩住面庞。 悟尘虚弱地笑笑:“不要废力......我已是必死.....这葫芦..咳...好歹请你喝最后一次酒......” 庾槐老泪纵横,“你走了,我一人喝个什么劲?” “以后......我等你驾鹤来时...陪你喝个......” “够”字还没出口,悟尘笑容一收,气绝。 庾槐呆滞片刻,抱起他尸身,失声痛哭。 风凝霜不得不继续赤玄斗法,以防他还会对庾槐下手。 傅天霁低喝:“霜儿,不要再用霜焰。速先归位。” 其实不用傅天霁提醒,风凝霜也感到霜焰一起,她力量就快速流逝。她想起傅天霁告诫过:霜焰不可轻用,她是肉身,没法长时间承受霜焰。 于是她不再恋战,收起哀思,将力量重转回五行阵。 庾槐哀哭间,背起悟尘的尸身,回头朝傅天霁看了眼。傅天霁点了点头,庾槐便背着悟尘尸身,步履沉重地离开现场。 一切的发生不过数秒,五行阵已破其二。 现在,所有的压力都来到傅天霁、风凝霜与容凤珩身上。 赤玄望着风凝霜哂笑:“可惜,你若再维持这霜焰半个时辰,说不定就直接将我打倒了。” 风凝霜压着滔天的怒火,不理会他的挑衅,将霜焰改为黑龙,与傅天霁的玉龙一道,在庾槐和悟尘的缺位处徘徊补缺。 五行阵力量重又燃起,将赤玄的力量削弱些许。 赤玄望向努力维持阵法的三人,突然一声大喝,羽翅一拍,这一次,是真的冲天空而去。 天际浓云忽然破开豁口,有金光倾泻而下,包裹住赤玄,像给他穿了一件护体金甲,赤玄力量陡涨,五行阵的力量再度被压过。 傅天霁不慌不忙,翻手间白光大炽,玉龙登时蜕变,成了一条冰蓝色的巨龙,在天空舞旋片刻,龙口一张,朝天空的豁口喷出滚滚蓝焰,将那豁口堵住。 赤玄大为惊诧:“冰霜巨龙?你竟有这补天之力?” “霜吟剑是上古神剑,亦与我是一体,如今剑灵觉醒,我的力量自然也会成倍加增。”傅天霁道。 容凤珩此时才开口喷:“臭鸟!你以为你会发光就很屌?”他满头是汗,支持得甚为辛苦,是以一直闭口不言,直到傅天霁这惊天力量一出,方才减缓他的负担。 赤玄冷哼一声,翅膀一拍,金光直取傅天霁与风凝霜二人。 若他们同时去对付这力量,容凤珩一人定是无法维持阵法。 风凝霜心有灵犀,迎向傅天霁的视线,心随意动,霜吟剑往傅天霁飞去,被他稳稳一握。 傅天霁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在霜吟剑上,将剑往天空的巨龙一抛,那空中的巨龙仿佛受到了力量的鼓舞,兴奋地盘旋在霜吟剑上,然后,忽然一头扎入剑身,与霜吟剑融合为一体。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霜吟剑急速伸展,变成一把冰蓝色的大剑,在天空旋着,仿佛一个聚焦点,山川河脉的灵力被源源不绝吸引而来。 容凤珩再喷赤玄:“傻了吧?就你一个懂得吸聚天地灵气的办法?” 赤玄没理他,幽幽道:“终于使出全力了么?我等很久啦。” 霜吟剑聚拢天地之灵力需要时间,赤玄这次不再给他们时间,双翅蓄满力量,嚯啦一扇,大片金色光芒随之迸射而出。 这一次的目标是容凤珩。 刚嘴嗨过的容凤珩陡然紧张——如果他的位置再崩,那么五行阵就更被削弱,赤玄的力量就会释放多一成。 先躲他一击再说,容凤珩想。脚下土地开了一个洞,是他标志性的“土遁”术。 正要土遁下去,身子突然失重,急速往上升,待他反应过来,原来是那金光化作五根手指,揪住他往上一提。 赤玄望着四肢乱扭的容凤珩,笑道:“我的儿,你还是太嫩了。” “滚!臭鸟!我是你爷爷。”乱扭中的容凤珩不忘激情对喷。 “不孝为大,为父我来教教你什么是长幼尊卑。”赤玄抬了抬手,那金光往下一移,掐上了容凤珩脖子。 容凤珩像死鱼一样翻起白眼。 “住手!”风凝霜大急。那金光手掌可不是开玩笑,随便一捏,容凤珩脖子肯定就咔嚓完事。 容凤珩乱扭的四肢慢下来,一缕逗比魂随时都会消散。 赤玄仰天大笑。 突然,笑声止住。 天幕中,竟不知何时升起了一条巨枝,枝干迅速蔓延,眨眼间,就长成了一棵难以形容的巨树。 树冠巨大无比,一眼看不到尽头,郁郁葱葱,叠翠如山。 赤玄骤然脸色大变。“神树桐玥?!不可能,不可能!” 天边一声清越鸟鸣,烈焰鸟眨眼飞至,一女子脆声高喊:“师叔,小师妹,我来了。” 幽雪。 赤玄的手忽垂下,容凤珩一下掉在地上,捂着脖子咳了两声,冲幽雪大喊:“你还能再准时点吗?我差点都嗝屁了!” 赤玄凝滞片刻,难以置信,“你们......竟......” 他能算到一切,唯独算漏了幽雪这一个不起眼的木系术法者。 区区一名弟子,竟请来了神木桐玥?她到底什么来头? 赤玄已经无暇去思考其中玄妙,他身上金光正逐渐流失,被头顶的树冠吸去,那树便愈加茂盛。 神树桐玥,是天地间他唯一不能攻击的对象。 这神树就是他父亲金翅大鹏幼年时栖身的树,也是他娘亲骨灰埋葬之处,不仅在力量上克他,在情感上更是克他。 赤玄苦笑一下:“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 风凝霜回道:“把‘们’字去掉,这计划是他一个人想好的,行事之前才告诉我。”她望向傅天霁,语气微嗔。 傅天霁笑笑不答,将汲取了足够力量的霜吟剑御起。 霜吟剑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直刺赤玄。 赤玄所有力量都被桐玥压制,避无可避,被霜吟剑贯穿而过,力量消弭,倒在地上,像濒死的蝴蝶,只能微弱地扇一扇翅膀。 九曜五行阵终于全面完成,赤玄身下现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将他缓缓吸进去,像陷入沼泽。 “成功了!”容凤珩兴奋一喊,率先撤去法力,一屁股坐地上喘气。 傅天霁也收起术法,走到风凝霜身旁。 赤玄沉得只剩小半个身躯。 容凤珩不忘吐槽:“臭鸟,你爷爷还是你爷爷,哈哈哈......” 已无力反抗的赤玄,突然咧嘴一笑。 容凤珩的笑声止住。 无数道红光突然从赤玄的掌中散逸出。每道红光都细如发丝,密密麻麻,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牵魂线...... 数不清的牵魂线!! 所有人都僵住。 赤玄只剩半颗头颅在地上,唯独高举十指,指间红绳密密麻麻,像索命的恶魔。 红绳的另一端,是无数的百姓。 风凝霜血液冲上头顶——陈辟死后,她还是有不好的预感,原来如此! 陈辟临死前说的任务完成,原来并不是覆灭蜀山,而是为赤玄弄到牵魂线。 “你们纵使能封印我,这肮脏的人类也得死一半。我说过,遇上我,你们绝无胜算。”赤玄说着,十指微一用力,牵魂线像蛇一样朝四面八方涌动出去。 在场所有人无计可施,牵魂线一出,无人能阻。 除非...... 傅天霁突然想到什么,立刻去摸身边,却摸了个空。 剧烈的白光迸发,他的眼睛有一刹那的失明。 这光芒的中央,是风凝霜。 她不知何时冲了上去,猛烈的白光从她身体里爆出,像烟火绽放,截住那四散开的红线。 只有霜焰,才燎断这牵魂线。 但是得多猛烈的霜焰,才能燎断这漫天的牵魂线啊...... 花火星星点点洒满夜空,一一将红线燎断。 赤玄一声怒吼,十万分地不甘,然而还是往地底沉去。最后,轰隆一声,大地合拢,赤玄就此消失。 同时逐渐消失的,还有风凝霜。 她身躯如同被焚烧,像纸片一样,一点点地烧去。 傅天霁飞身上前,紧紧抱住她。 “好痛......”风凝霜嘴唇嗫嚅出两个字,半个身躯已经碎成光点。 傅天霁哀恸地嘶吼:“为什么!为什么!” “对不起......”她说。 其实并没有多么高尚的理由,也没有想什么,牵魂线升起那刻,她身体只是本能反应。 人有时真奇怪,明明没有心怀苍生的胸襟,但生死刹那,却又显露出自己都不了解的一面。 这辈子她不是剑灵,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一个会哭会笑,有坚强,也有懦弱的一个平凡女子。 这天下,她是不负了,却独独负了一个他,不能陪他走到最后了。 轻轻地,她开了个玩笑:“我就说,遇上皇帝老儿,晦气得很......” 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更多的光点升起,包裹了他与她,是一场温柔而永恒地告别。 没有时间了。 傅天霁逼出自己最后一丝理智,“霜儿,我不能没有你。” 是要求、是挽留、甚至是......哀求。 风凝霜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忽然想起白骨妖说过的话:“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你生命中,有没有抛下过什么人?” 她努力聚起最后力气,对他说:“霜吟剑在,我就会回来......” 必须要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纵使这个希望,是虚妄得再也不能实现。 ** 大周永皓二十八年,历史记录了这么一件事: 岁暮时分,夜空焰火绽放。最为瑰丽的一朵,是皇宫中升起的一朵巨大的白色焰火,纷扬如同星辰的坠落。 百姓竞相涌至在宫墙外观看,人人叹为观止。 这些大周国的百姓,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女子,以燃烧自己的灵魂为代价,为他们挡了覆顶之灾。 尾声(一)五百年花开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日长雄鸟雀,春远独柴荆。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郊外,一座酒馆客满座却满堂俱静,听中央一先生说书。 这说书先生约是廿五年华,少年感未退,但一开口却彰显渊博的学识,抑扬顿挫间将故事说得精彩纷呈。 此时故事已到尾声,这先生惊堂木一拍——故事结束。 满堂众人寂静片刻,突然沸腾起来,意犹未尽,纷纷要求先生继续说下去。 先生道:“你们不是最喜欢看大团圆结局么?这结局已是完美,还要我说什么呢?” 众人七嘴八舌争相发言,而此时一人站起,高声道:“敢问先生名讳?” 说书人答:“敝姓陆。至于名字,不说也罢。” “陆先生故事说得好,但这结局我瞅着像是编的。” “何出此言?” “我听说蜀山的聚魂鼎早就碎掉了,你故事里的女主散尽魂魄拯救众生,竟然还能复活?靠的是什么?” 陆先生面露尬色,沉默片刻,说:“这结局的确是我编的。唉,因为我惯来不忍见这种天人两隔的悲剧。我观兄台与我年纪相仿,请问兄台名讳?” 那人道:“在下姓贾,名不换。” “这姓氏在这带不算常见,莫非令尊是......?” “家父贾思捷。” 陆先生顿时激动:“我常听家父说起贾老先生,原来正是令尊!” 满堂顿时轰动,像听见什么大人物的名字。 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面容隐在风帽中的男子,将一枚金锭抛在桌上,起身离开,待掌柜反应过来大呼“客官您给多了”,这人早已不见影子。 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男子走出很远,终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日光下,那座牌匾熠熠生辉,其上四字:白龙山庄。 **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这里是大周国第二繁华的都市——金陵城。 春分时节,金陵城总会迎来最多的游客湖,因为这有举国闻名的比酒会。 奖品年年迥异,吸引者众。随时间流逝,比酒会名声越来越大,成了金陵城第一大盛事。 今年,是第二十届了。 主持酒会的,是灵剑山庄的庄主谢允。据说他举办这酒会,是为了纪念多年前遇见的一位女子。 此时的酒楼前人群爆发阵阵喝彩声,因一名面容隐在风帽中的男子,连续喝倒了两百余人,夺魁在即。 谢允身边一弟子第一次参加比酒大会,看着眼前盛况,由衷感慨:“听说新皇容氏凤珩继位后,纳贤招良,行了不少仁政,我们才能有这和平美好的日子啊!” 谢允笑笑:“这你却不知了,皇帝背后少不了高人指点。那蜀山掌门人幽雪,其实是当今天子的师姐。他们强强联合,自然天下太平。” “原来如此。但我听说当年魏琰玉魏掌门失踪后,还有一位叫傅天霁的,为何不是他继任掌门呢?” 谢允没有答话,望向场中。 此时那披风男子已赢了酒局,却什么奖品都不取,在一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冷然离开。 谢允忽站起身,对着那背影,深深掬了一躬。 ** 金陵城出了北门,草木稀疏,凉风偶起。 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立在荒山野地,发黄的酒旗无力地飘着,萧索苍凉。 那名刚赢了酒局的披风男子,一来就丢下两枚金锭,掌柜欢天喜地奉上了全店最好的酒。 上酒后,掌柜想再上去攀谈两句,好结识结识一番这贵客,却见他在窗旁一落座,浑身冷傲之气,掌柜见多识广,识趣地不敢上去了。 正搜肠刮肚寻思这人到底什么来头,那贵客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掌柜挠挠脑袋,想说今天天气挺好,未来三天都不会下雨的,却听那贵客冷冷地说:“出来吧,躲躲藏藏的没有意思。” 掌柜愕了愕,这人莫非背后长眼?竟看到他在背后偷看? 一念未毕,窗户底下突然冒出一颗头颅,翻着白眼,掌柜腿一软,差点吓出魂来,大白天见鬼了? 那花白头颅突然一跳,从窗户跳入,往那贵客对面一座,埋怨:“小子,你这二十年好躲啊!” 掌柜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白胡子老头,这才惊魂稍定。 “金陵城那酒局,是你让谢允做的吧?便是为了引我出来,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那贵客淡淡道。 “不然你让老夫怎么办?老夫怕你想不开啊!你这么多年到底去哪儿了?”老头手一摊,回道。 “没有目的地。我只想将她当年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唉,她都走了这样多年了,你何必......算了,不提这个。老夫有东西要给你。”老头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小鼎,放在桌上,“这聚魂鼎,裂缝已经修补上了。” “聚魂鼎”三字飘来,掌柜立马竖起耳朵——他这酒馆虽然破烂,但因位置不错,又兼隐秘,江湖人都喜欢往这钻,所以蜀山聚魂鼎这大名鼎鼎的宝物他自然听过。只是,不是听说这小鼎早就碎了么? 白发老头道:“聚魂鼎的裂缝很难修补,只有化龙真焰的炼化能力能够做到,但却需要自己以自己魂魄之力来修补。他这二十年苦修,用化龙真焰炼化自己的魂魄,终于将这鼎的裂痕修补好了。” 那贵客闻言,动作微微停滞。 “他死后,有蜀山弟子找到老夫,将他的遗信与鼎一同交我。他信中让我转告你:霜儿的死,他有无法弥补的错误。他这一生什么都不亏欠,唯独亏了你的信任,欠了她的人情。他决定用自己的性命,修补这聚魂鼎。” 掌柜偷听罢,嗤出一口凉气——这两人,原来竟是这样的大人物?这个他,应该就是指前任蜀山掌门魏琰玉了吧? 只听那贵客道:“我原谅他了,可是,也太晚了。” 老头叹了口气:“是啊,都这么多年了,她的魂早就散了个干净了。聚魂鼎还有什么用?” 老头话还没说完,那贵客忽然起身,将鼎一收,身子往窗外一闪——顿时没了影。 老头大急,马上紧追而去,但掌柜怀疑他根本追不上。 因那贵客,便是傅天霁。 天涯霜雪霁寒霄,三峡行动影飘摇的傅天霁。 ** 雪纷纷,掩重门。 这里是极北滢界,常年落雪,从不分四季,触目皆白。 一个人在风雪中行走着,前方雪似沙,苍茫无垠,浩渺殇殇。 日日夜夜,夜夜又日日,走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这人终于走不动,跪倒在雪坡上。 又是一个日升月落,滢界依然大雪呼啸,不见人烟。 这人将腰间的剑抽出,往雪地深深一插,抚摸这把剑,指尖颤抖,神色哀恸。 “你说过,霜吟剑在,你就会回来......可是二十年,二十年了!为什么你从来不入我的梦?为什么你一面都不让我见?你可知道,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他双手捂脸,倒在雪地里久久不动,风雪很快将他身子掩埋了大半。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再见到你?”他微微低语,靠近那把黯淡的剑。 “这里是霜吟剑的故乡...霜儿,我来这里...等你来....”他话音越来越弱,终于被大雪覆盖。 他已决心将自己冻死在这极北之地,她是霜吟剑所生,上一世是她的剑灵,这一世,就让他永远成为她的护盾。 他们就在这里,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白极亮的光,将他阖上的眼皮撑开些许。 “傅上仙?怎么会是你?” 声音有点熟悉,傅天霁想不起在哪听过,但他也不愿再想。 一道醇厚的灵力忽然灌入他体内,仿佛暖意拂过雪枝,将濒死的他唤醒了来。 他有些愤怒,是谁,竟要打扰他去找他的霜儿? 只见一只雪白皮毛闪亮的银狐,尾巴连连摇着,对他的醒来兴奋不已。 “傅上仙,是我。银霄。” 那银狐身子一抖,现出人身——正是许多年前,在蒙滈山被救下的银狐,银霄。 银霄将虚弱的傅天霁带到了一个地方。 一片极大极美的梅林,数萼初含雪,香中别有韵。 银霄扶着他走在梅林中,边走边说:“当日蒙滈山上,我赠予风姑娘的礼物,其实是我狐族秘术——以她一缕魂魄为引,连至我故乡这梅园的梅树上。” 傅天霁脚步一滞,心跳骤然加速。 “这些梅花,每一朵都含有仙力。傅上仙你来看,这一朵,便是连接风姑娘那缕魂魄的梅花。”银霄指着树梢一花骨朵,那花骨朵粉嫩,有些不胜寒的娇柔。 傅天霁呼吸几乎停止。 他走上前去,痴痴望那刚出树梢的花骨朵,欣喜得想抬手去摸,却又怕弄断了它似的,不敢举手。 银霄道:“这花还没开。一旦完全开了,牵引风姑娘的那丝魂魄就能聚到这花骨朵上,到时候傅上仙再放入聚魂鼎中,便能以此为引,将风姑娘零散的魂魄聚来。” 傅天霁此时已经激动得无法自抑。 当年风凝霜一份无心的善举,竟种成最大的善果。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希望的种子,早就在冥冥之中埋藏好,只等有心人坚持到那一刻。 银霄看喜极而泣的傅天霁,略带歉意道:“只是这花开得会有些慢,至少得五百年。” 傅天霁复又展颜一笑——这有何难? 他将霜吟剑往地上一放,盘腿坐在树下,静候花开,一笑嫣然,万花羞落。 从此,天地复有情,沧海未见老。 尾声(二)千年何妨,白发成霜 神州大地的最南端,有一小国,无甚大川雄岳,一马平川,故名平岳。 平岳国偏居南疆一隅,民风淳朴,百姓闲适惯了,小富即安,无甚大志,故此国也未出过什么叱咤风云的人物。 但近些年,平岳国竟连出两位名人,顿成百姓饭后谈资。 一位乃是女子,年方十四,为礼部尚书千金。据说出生时是冬天,从未落雪的平岳国居然霜雪遍地,尚书顿感天意所指,为其取名曰“凝霜”。 凝霜小姐的长相若说是仙子下凡,都不免落了俗套;只可说,男子若一瞥,便茶饭不思;若她瞧上那男子一眼,那人便癫狂了去。 此说法毫不夸张。因此女方十三岁那年,乘马车入宫探亲,经闹市时撩起车帘看看风景,谁想有人一瞥立时疯癫,没多时,整条街乱成一团,不知多少人争相推搡上前,若不是小姐有数十家仆随从,后果堪虞。 经此一事,尚书大人不敢再轻易让这千金出门。他膝下无子,对此独女甚是宠爱,合计前后,便聘一先生入府中教导,琴棋书画,样样不落。 凝霜小姐在先生教导之下,学业有成,格局不凡,丝毫不输朝中男子。 提及朝中男子,便带出平岳国另一位出众人物——傅大将军。 此将军声名显赫处有二。 其一,年纪轻轻,便立军功。 十余年前,平岳国与大周国因一道接壤的疆界划分争议不休。大周为大国,若与其争战则平岳毫无胜算,君臣一筹莫展。此人请缨往大周一趟,也不知用了个什么法子,不仅让大周国让步,清晰划分疆界,更将其中一郡县大度赠予平岳国。 这种事当然轰动全国,平岳皇帝马上封其为护国大将军。 其二,身形挺拔,长相俊美。 据说有女子见他一眼,便犯起相思,日日躲在将军府前,为想再见其一面;情信情物更如雪花般堆积在将军府,时不时还见一封信从东墙飞入。管家不胜其烦,索性将墙加高十寸,隔绝那一片荡漾的春心。 如此,凝霜小姐与傅大将军,理当是佳偶天成。 果真,凝霜小姐及笄那年,皇帝便下圣旨,将凝霜小姐赐婚予傅大将军。 这本是一桩美事,但这位尚书小姐却憋屈极了。 且说这一日,尚书府后花园里菡萏成列,流水淙淙。 凝霜小姐狠狠地往湖里砸石头,溅起大朵水花,惊来了侍女明懿。 明懿自小伴凝霜成长,性子聪慧,猜了个七七八八,劝道:“小姐莫再使性子了。按我说呢,傅大将军也是人中龙凤,更未娶妻,小姐嫁过去,最是适合不过.......” “适合适合!你知道什么叫做适合?”凝霜几乎气岔过去,“见都没有见过,也未相处过,就适合了?爹爹也不知怎么想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政治联姻呢!” 明懿唬得立马捂着她嘴,“小姐,你这么说可就伤透老爷的心了。老爷最是疼你,怎可能是因为这个理由?” 凝霜拨开她的手,恼道:“休要提我爹。我爹难道不知道,我早心有所属?”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气炸了的脑海里,浮现一张清秀的脸。 那她的先生。 先生姓纪,虽年长她约十岁,却温文儒雅,清秀绝伦,常常在课前给她带一件小礼物,回回不一样,有时候是蜜枣,有时候是一只小蝈蝈。这让她感到功课不至于无聊,意趣相融的教学中,一下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慢慢的,枯燥的文字变得有活力;文绉绉的论学,也变得趣味无穷。她常听先生说起历史及种种轶事,真是引人入胜。每当先生说到妙处,她也不自觉地托起腮,欣赏起先生的态姿来。 先生一头墨黑的长发,惯常半披,清秀的脸庞上,一双眼眸最是柔情,总让她在午夜梦回时,想尽情地去解读。 她对先生的心仪,从未掩饰。她相信先生亦是知晓的。 她以为他只是在等她及笄,便会向阿爹提亲。没想到先生的提亲没等到,倒是等来了一纸圣旨:让她嫁给傅大将军。 她气懵。在圣旨到来的那天下午,直接就找上先生,开门见山地对他提出两个字:私奔。 先生凝视她,平静而礼貌地说:“傅将军乃一国之风云人物,与小姐才是佳配。小可只是一介书生,不敢僭越,小姐休要再提。” 想到这里,凝霜怒气冲天,又捡起一块石头往水里狠狠一掷,大骂:“死纪田赋,你敢拒绝我!我咒你这辈子娶不到老婆!” 纪田赋是先生的名讳,明懿见她气得失态,又觉得好笑,劝道:“小姐,我看纪先生也不适合你,你还是收收心嫁给傅大将军吧。没准你一见到他,就会喜欢上他了呢?” 凝霜怒道:“你不提这个还好,提这个我就气!你可知道我今天一大早,管下人要了个梯子,运到将军府的东墙边,我就是要去看看那傅天霁长什么样子的!” “怎么样怎么样?”明懿忙问。 凝霜咬着嘴唇,想起清早那幕: 她猴子般爬上将军府墙,探头看了半天,半个人影也不见,那时天刚蒙蒙亮,蚊虫多,她被蚊子叮出了好几个大包,愣是忍着不走。她就是这性子,倔起来谁也阻不了。 等到日上三竿,后院正中那厢房门终于打开,一人走了出来,她立马将脖子抻长了想看个清楚,谁知对方突然转头望向她所在,她一怵,脚下一个打滑,哧溜哧溜从梯子上滑下,屁股差点摔成八瓣。 “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床,肯定是个懒虫!” 去人家家里偷窥怎么都是个错,屁股摔着也是自己活该,她只好随便找个槽点使劲吐。 ** 话说天子圣旨一下,到底是无从更改。 皋月十五,凝霜小姐还是“被迫”嫁到了将军府。 婚礼极致而盛大,轰动了整个都城。那夜的将军府,是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皓月描来双影雁,春暖花朝彩鸾对箅。焰火开满夜空,灯光照彻,夜明如昼。 新娘子在婆子搀扶下送入新房,端庄乖巧地坐在床沿。 婆子嘱咐两句,掩上房门便退出去了。新娘一把扯下盖头,从袖中摸出一包白色药粉,揭开桌上准备喝交杯酒的酒壶,将药粉全部倒进去,晃了晃,奸笑两声。 这药粉是她找人配的,神仙喝了都得睡个三天三夜,只要诓那傻将军喝下,她就可以趁夜溜走。反正天下那么大,早想去看看。 门突然响了,她赶紧收好作案工具,跑回床边,放下盖头,恢复乖巧坐姿。 来人的脚步很轻,转过屏风后,站到她面前。她低垂的视线里,看见那人的身影覆盖上她红色缎面的嫁鞋。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这情景,好像有点眼熟? 新郎开口了,声音醇厚中带着嘲弄:“你还盖着这玩意儿?” 她如被雷劈中,猛的揭开盖头。 墨眉斜飞入鬓,五官深邃,不就是她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她呆住了。 “纪......先生?” 他朝她一笑,眸色深深。 她惊疑不定语无伦次:“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就是傅大将军?不对啊,这怎么可能?你...你们是双胞胎?” 他莞尔一笑,抬手,指尖凛凛白光,往她额头轻轻一点。 “霜儿,让你久等了。” 一朵霜花,自从她的额头浮现。岁月长河倒流,回忆尽情朝她倾泻而来。 ** 庭院深深,月色皎洁。 风凝霜倚在傅天霁的肩头,恍如隔世。“多久了?” 我沉睡了多久? 怎么会回来? 你等了我多久?...... 傅天霁从身后取出一幅画卷,交给她,说:“打开看看。” 画卷抖开,其上一名女子持剑而立,样貌正是她自己。 旁边一行小篆—— “我等你,五百年花开,五百年魂聚。千年何妨,白发成霜。” 她眼眶顿时温热,一抬头,他正凝望自己,目光如穿越千年,定格这一刻。 她微带哭腔:“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周章?直接让我恢复记忆不就好了?” 傅天霁微笑:“因为不想错过你的成长,又不想让你接触其他男子,只好与你爹说好,隐匿身份伴在你身畔。” “坏死了,你这个臭先生!一会将军一会先生的,害我的屁股都摔疼了!”她小拳拳使劲锤他胸口。 傅天霁笑:“其实我早就告诉了你,是你自己没有留意。” 风凝霜愕然片刻,“纪田赋......?傅天霁!” 傅天霁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小糊涂蛋,才想到么?” 风凝霜正要呛声回去,傅天霁忽然她的双手,深深望她道:“我一直欠你一个婚礼。你说过的,这婚礼要盛大,要所有人都知晓。所以,我才要以将军的身份迎娶你。” 风凝霜泪光微闪,忽伸手摸了摸他长发,嗔道:“我记得你的头发,不是这个颜色的呀。” 傅天霁笑了笑:“这一辈子,当然是要与你白首偕老了。” 他的手随意一挥,天空下起了雪。霜雪吟唱,纷纷扬扬,若柳絮飞舞轻,似霜花凝意重。 他们执手,相互凝望,霜雪白了彼此满头。 【终】 番外(一) 我发现桌面上的纸条时,距离午时已许久。 我揉揉眉心骨,没仔细读便将它揉作一团,叹了一口气便出了门。我很清楚,这纸条上一番溜须拍马后肯定是托我做事。 当我归来时,已是星辰密布,推开门便发现给我留字条那人正挨着床沿坐,我板着脸走到一旁倒水喝,当她透明。 “幽雪,你开心点嘛,你看我给你做的,喜不喜欢?” 她给我递上一样东西,我边喝水边偷瞄一眼,哼了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东西我收下,以后这种事我可不帮了。” 她给我脸蛋吧唧了一口,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我看了看手中那朵她送我的白色霜花,板着脸问:“你又去看他了,是不是?” 她没答话。 没说话我也懂她的心思。 作为与我同司一职的神官,她负责结霜,我负责下雪,几千年来都如此,一直到...... “寒霜,他是凡人,你是神籍,不可能与他一起的。”我说。 “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神仙,不过就是比凡人命长一点罢了。”她耸耸肩,“司命不也喜欢上一个凡人么?” “司命怎么能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她满脸不服气。 我耐着性子劝:“算了,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她努力想了一下,“大概是他好看?” 我差点气晕过去。 她接着说:“开玩笑的啦。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别人眼中他是天子骄子,人人钦羡,但在我看来,他只有一颗空空的心,好像在寻求什么.....我也不知该如何说,就是觉得他......特别寂寞,忍不住想看他,就好像我应当陪着他一般。” 我摊了摊手:“你活了几千年,他还只是个少年,倒被你看出寂寞感来?” “年岁不是问题。你看司命就知道了。” “司命司命,她能司自己命,你能么?要被司命知道你的心思,肯定不放过你。我劝你早日收心。” 她嘻嘻一笑:“此事你知我知,你不说不就行了。” 我无语,将她推出去门去便歇下了。又落雪又降霜的累个半死,还要和她理论这个我实在没功夫。 半睡半醒时,我想起那名男子。 就是寒霜常去三世镜前偷看的那名男子。 我也跟着看过一眼,那男子是长得好看些,但也就是那张脸好看而已,性子跟个冰棍似的,真不知寒霜是哪里被下蛊了,竟对他那么上头,这一看,就是三世。 都说女人寂寞时就会很容易恋爱脑,可我瞅着寒霜这人,性子活泼,哪个神仙的聚会都不落下,哪里有八卦马上都逃不过她耳朵,活得也不算寂寞啊...... 可她一独就是几千年,也没见他对哪个男神动过心。 大概爱情它就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吧。 我不知不觉入了睡,不知睡去几个时辰,忽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天色蒙蒙亮,桌面有一封信。 这一次,不再是纸条,而是信。 我匆匆拆开一扫,大惊,立刻飞向轮回盘。 烟雾迷蒙,不见人影。 我转身飞往霜冥殿,揪着狂打呵欠的仙侍盘问,说昨晚就不见她了。 我惊呆,手中的信垂下来,化作碎霜随风散——她竟然真的抛弃神籍,下界了。 自三皇五帝飞升以来,所有仙人下界都需得由司命谱写历劫谱,否则只能是身带某些任务去施神力,这种情况也非常少,人间自有造化在,神仙都不能干预。 我趁天色还没有大亮,再度跑回轮回盘,用仙力打开三世镜,捏着冷汗挨个搜寻人间地界,终于发现了她神魂所在。 她落到了人间极北,滢界之地。 她由霜寒所出,神魂所落之地也是极北,但因私入轮回而不具人身,也没有记忆,茫茫然地就跟个孤魂野鬼似的。我看她这模样,窝着一肚子火,将她连魂带魄塞进极北地带的一把破剑里。 不错,就跟她信里面交代的一样,把她随便塞到哪件器物里,让她成个器灵,和傅美男来一段旷世绝恋。 我正肚子里大骂没得选择时,一把冷得我这个雪仙都要颤抖的声音森然响起。 “雪仙这是又要与寒霜做什么勾当?” 一个“又”字,一个“勾当”,足以表明来者对这几百年来,我帮寒霜布霜,寒霜去偷看男人的事,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我打好个腹稿正想忽悠她过去,只听她一开口又揭露我的小心思。 “寒霜在我这里偷看三世镜也就算了,今日私下凡尘,断不能容,你想好的托辞,留待与天帝自行说去。” 她转身就走,我大急:“不是,寒霜她只不过下界了却个心愿,去去就回,我保证——司命,你等等。” 司命理也不理,腰板挺得笔直,步伐迈得果决,跟个正儿八经的老姑婆似的。 我怒道:“甯弦,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与那叫庾槐的,就没点私情?” 司命,哦不,应该是甯弦,收住了脚步。 我见效果不错便继续言之灼灼:“寒霜喜欢那姓傅的,也是有你的功劳在,你没带个好头。人皆有七情六欲,神仙也不例外。你通融一下,我们记你这个恩情,以后肯定会报答......” 我连恐带吓软硬兼施马不停蹄叨了几百字,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可是司命诶! 整个天庭最油盐不进,刚正不阿的司命。连月老见到她都要躲着走的那种。 司命突然扬手,一记猛烈的攻击冲我而来,我见这兵器凶猛,急忙举起袖子挡了挡,只听“啪”的一下,乃是一本书掉在地上。 我惊讶捡起,翻了两翻,眼球差点没掉下来。 这是本历劫谱,司命给寒霜写的。 大意是某年某月,寒霜需得以魂魄入世,成为器灵,与那傅什么仙成就三世仙灵绝恋。 这还不算震撼,其中还有提到,若傅天霁能挺过三世而不死,那他就能位列仙班。 这巧妙的命数也震撼不了我,震撼我的,是这历劫谱还残留着墨香,那肯定是刚写完的啊! 我一个醒悟,冲司命背影连连作揖,感谢她放水。 “别高兴那么早。这个人情,她将来是要替我还的。”司命丢下这句话,远去了。 我放下心来,将寒霜连魂带剑,一阵风雪送到了大周国。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我操心了,大框架都被司命圈好了,我只负责看戏就行。 我磕瓜子磕到第三百年,忽然想起,这一世寒霜的剑灵命数快到了。 命数将尽,也是大劫至。我趴在云端,看那傅天霁抱着霜吟剑痛哭的模样,心有戚戚焉。 如此看来,这男子也并非一无是处,反倒是有情有义。 “她下一世将会非常艰难,我许你二十天时间,下界去助他们吧。”那把冷飕飕的声音又在我背后响起了。 我心一暖,正想回身对司命表达我的感谢,一阵狂风忽将我往下拽。 在所有仙力消失之前,我握着那朵白色霜花不撒手,我知道,我虽下界,但因有寒霜此前送我的霜花,我身上系有神力,于关键时刻能助他们一把。 我抬头,感激地望了望云端的司命,却见她目光牢牢系在另一处。 寒霜仙魂散去的五色天幕底下,有一位俊朗男子,往空中抛出了一个小鼎。 那一刹那,我忽然心头顿悟。 有些感情并不只是朝朝暮暮的相处,还有无人可知的守望。 譬如寒霜,譬如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