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番外》 第一章 编年记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七月,秦国南郡安陆县云梦乡。 这是一座名为“安里”的小村邑,低矮的里墙绵延数里,将百来户人家保护在内,墙外是连绵稻田和成片的桑林,毗邻村子的山丘上散落着坟土荒草。背风的位置处,两座土坟相邻而处,右边那座较旧,镶石上攀爬着一层苔藓,左边那座则是近日建起,堆累起来的封土新鲜而潮湿,坟头还燃着香火的袅袅余烟。 隆重的葬礼早已结束,亲朋宾客陆续散去,连家中的妇孺们都赶在天黑前回家,唯独死者的三个儿子驻足坟前,久久不肯离开。 二十几岁的男青年名为“遬”,他是家中小弟,麻布孝服掩盖不住臂膀壮实的肌肉,过去几日里,遬总是抢过所有重活,埋头缄言与泥巴和土壤较劲,似乎这样便能刨掉自己的悲痛,填埋心中那巨大空洞。而现在一切罢毕,遬怅然若失,只能拄着柄锄头,呆呆地望向远方的夕阳,或许只有酒才能浇灌他的哀伤。 三十余岁的男人名叫“敢”,家里排行老二,敢性格敦厚而心细,也最早从伤心里走出来,他有条不紊地张罗母亲后事,此刻正在打理距坟数十步外的一间小庐棚,敢在里面铺上一层层柔软稻草,又将塞满麻子的枕头放下,折叠好厚实的被褥,检查一遍后点点头,他这才返回墓前,轻声对始终长跪不起的大哥说道: “兄长,倚庐已准备好了。” 说完后敢略微迟疑,又问:“兄长当真要在此守孝三月?” 大哥抬起头来,额头白色孝布上沾满黄泥,双目满是通红血丝,他名叫喜,尽管只比敢大几岁,却因悲伤过度而显得苍老,面对弟弟关切的目光,喜颔首道:“我常年在外县为吏,后来又应征从军,数年未归,妪一直由你和小弟照料,我心中有愧。前年好不容易调回安陆,还没来得及多向妪尽孝,她竟就此终去……” 说到这,喜再感悲从胸中来,一时哽咽,垂下头沙哑着嗓子说:“所以,就让我在此多陪陪妪罢。” “诺。”喜是一家之主,既然他心意已决,敢没有再劝,只担心地问:“那此事县君允不允?” 若在儒家浸润已久的关东,这自然不在话下,六国儒生们极力提倡孝道,尤其按照齐、魏的标准,孝子最好披缞系绖、哭泣无时,晚上枕著土块睡觉,白天竞相强忍著不吃而任自己饥饿,非得熬到面目干瘦、肤色黝黑若饿鬼以示哀痛之情。 可秦以耕战律法立国,若也如此尽孝,田地里还有几个人埋头耕作?征发士卒时又有多少人得以居丧为名逃避兵役?终年运转不停的官府又要有几成官吏日常缺席?以厚葬久丧的原则治理政事,国家必定会贫穷,人民必定会减少,刑政必定会混乱,故秦不取。 虽然法家也讲究“孝”,但重点在于对不孝之人的惩罚。敢记得,喜曾经对他讲起过一桩案子:县城里一位老翁到官府控诉儿子不肖,竟敢为了钱财殴打自己,喜见做儿子的情形恶劣且无悔改之心,遂按律法判处,将其子黥面,并发配至边远的黔中郡,下令终生不得归乡。 所以居丧在秦国并非义务,提倡死者既已埋葬,生人不当久哭,而应赶快各复其业,人人各尽所能,纵是守孝,也不应超过三个月。敢很清楚,喜作为县里的“狱掾”,也即主管律令刑狱的主官,平日本就十分忙碌,这一下子守墓三月,县令能答应吗? 喜擦去脸上的泪痕,让敢不必担心。 “我已托人回去禀明县君,县里的案件,也交待给诸位令史代办。喜自从傅籍为乡吏,又做了令史,其后从军,二十年来但凡官府有唤,决不敢有缺,平素休沐都很少用,攒起来也够数月了。” 喜站起身来,身形之高超过了敢和遬,足足有七尺半之躯,他仰头望着苍天,叹息道:“喜碌碌半生,过去每日夹书携墨,来去匆匆,恍惚间竟已失父丧妪,我也是时候停下来,想一想了。” …… 喜就这样在墓旁倚庐住了下来,除了弟弟送来饭食的时候,坟地就只剩他一个人。天已入秋,夜晚阴风嗖嗖,耳畔传来远山的狼嚎,久久难以入眠;清晨则被冰凉露水激醒,被褥再怎么晒也蒙着一层水汽。 他每天的生活极其简单,每日早晚在父母坟前稽首请安,仿若二老还在人世,再转几圈赶走惊扰亡者的野山羊和彩雉。这种远离案牍劳形的日子刚开始还觉得清静,可渐渐地就感觉时间变得十分漫长。喜不是个闲得住的人,居丧期间严禁酒宴聚会,里闾老友们也不好来墓地找他闲聊,于是喜只能拾起过去最爱做的事情:抄律令。 据说关东儒家拥有无数种门派流变,孔子留下的经典被他们反复咀嚼诵读,称之为“经”。而秦国尊崇法家,光是大的律令门类就有十八种之多,《田律》和《仓律》是规定征发田租和屯储粮食的,《徭律》与《戍律》则和徭役兵役有关,《金布律》划分各种钱帛的兑换比例,《传食律》设置不同级别官吏出差时的伙食标准,《军爵律》将对应秦人最关心的升爵体系……力求做到万事万物皆有律法可依。 律令细致到这种程度,已是普通人难窥门径的一门艰涩学问了。更别说位于咸阳的御史大夫还会根据需要,每年新增许多条款,再发往各郡县。若是法吏尸位素餐,不通晓其变化,将新案子以旧律法来判,是会出大事的。 作为一名兢兢业业的秦吏,喜要求自己熟读每一卷律令,遇到仓促发生的案子时能迅速判断是非。而好记性不如勤动笔,他利用职务之便,抓住每一点空闲,将秦律十八种统统抄在木牍上,十几年下来堆满了整个书房…… 时至今日,当敢给喜送来简牍笔墨时,便能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喜提笔默写律令了。 “兄长真是厉害!”敢赞叹不已,他们的父亲也是吏,但兄弟三人里唯独喜能承父业,提笔千文。敢虽然也当了安里里正,管着百户人家,但他更擅长口头交流而逊于文辞,弟弟遬小时候只顾得贪玩,长大后连写封家书都磕磕绊绊。 “手熟尔。”喜却丝毫都没感到自傲,他盯着简牍上那一句句小篆,眉头皱起。放在往常,抄写律令能让喜感到安心,不论在官场上受了多大委屈、在战场上经受了多大的恐惧,他都能靠抄默法典平静下来。它们如同儒书上的经纬,勾画出秦国的秩序等级,只要依法做事,吏民就不会迷失道路,正如一位法家的老前辈说过:“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世之仪表。” 但这一次,哪怕抄默再多,喜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毕竟法家虽指望万物依律,可人总有些终极困境,是律法无法解决的。 比如死亡。 喜对死并不陌生,他做法吏这十余年间,曾亲自判许多人死刑,他们或罪大恶极,或死有余辜;数年前他从征邺城,也曾亲眼目睹秦军与赵军在平原上苦战,流血染红了漳水,那一战死去的人何止十万,战后砍下的头颅堆积得比城墙还高!这其中就有喜所统辖什伍割下的好几颗首级,他因此升爵为“大夫”,喜还亲手埋葬了随军的几名同乡。 至于每年因饥渴、冻寒、痈疽而死去的百姓,更不计其数。在这世上,有的人将会贫穷鄙陋而孤单,有的人会生活困难,有的人将终身奔波、劳禄,有的人地位低下,一直要从事卑贱的劳动,有的人一直到老都要被人驱使笞辱,历尽波折。他们出生,他们受苦,他们死亡。 与那些人相比,喜的父母无疑是幸运的,喜身为县狱掾,是族中之人当到最大的官,乡人都敬他家三分。敢身为里正、遬勤勉农事,二老得以衣食无忧,也没有大的病痛和苦难,只因为寿命到了而死,是为“终”。 可他们的离去,带给喜的影响却远超过去他目睹的死亡之和:那毕竟是隔岸观火,朦朦胧胧。与至亲诀别时,却好像拽着她的手行至河心,她没有留下一句告别就要撒手而去。不管喜多么用力,都无法挽回母亲,只能孤零零地在流水中颤栗,再一抬头,亡魂所归的黄泉彼岸鬼火点点,离自己竟也如此之近…… 是呢,他终有一日也要离开妻儿,撒手离去的,年近四旬后,喜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大不如前,劳疾积累的疼痛,绝不是睡一觉便能缓解的。 喜不知不觉陷入了思索,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上一块简牍已经抄满,而面前这一块,却空白一片,亦如他的这普普通通的平凡人生。 他一下子不想抄律令了,抄别人的事了。 他忽然想写写自己的事。 记忆开始向前回溯,回到母亲还在时:她总爱坐在烘烫的火塘边一面穿针引线,一边絮絮叨叨,讲述家里的陈年旧事……这两年,母亲记性大不如前,纺织出的花纹变得凌乱无章,不复往日精巧,甚至刚放下碗就忘记自己才吃过饭,但唯独关于喜出生时的情形,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无数次说,喜临盆之际,县里传来消息:秦王发兵攻打韩国上党郡。喜很清楚,那是哪一年。 他手下的毫尖动了,伏案抄了一辈子律令,埋头琢磨了二十年别人的案子后,喜终于破天荒地,记下了独属于自己的故事。 “昭王四十五年,攻大野王。” “十二月甲午鸡鸣时,喜产。” …… 敢身为安里里正,虽然秩禄不入流,管的事却很多,诸如统计户口、课置农桑、催纳赋税,连组织徭役都得由他来干。若做差了不但会遭上司申饬,还会被里民乡亲们指脊梁骨唾骂,让先父和兄长蒙羞。 好在他年轻时在兄长身边耳濡目染,粗通律令,处理起来还算得心应手。但每逢乡上发来文书,敢虽然领会起来并无困难,却仍会去墓地找喜询问——他其实是怕喜一个人会寂寞苦闷,总要想着法子来和大哥说话,顺便给喜送来热腾腾的饭食,帮他修理漏雨的棚顶。 但今日与往常不同,坐在狭小的庐棚里,敢的眉头始终吊着,想必确实遇上疑难之事了。他几次张口都欲言又止,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啊,因为喜正兴致勃勃与他分享这几日所写的编年小纪呢。 “弟,我这几日将我家的大事,记在秦国诸君纪年之下。因为祖父之前我家还是楚人,入秦后才有记述,所以上起昭王元年,下讫今岁。” 敢努力提起兴趣听着,却见喜指着其中一列对敢说道:“你我兄弟,正好生于长平之战前后。” 确实,喜生于昭王四十五年,那一年秦攻韩国,韩兵溃不成军,韩王割地求和。然韩上党郡守冯亭不愿降秦,主动将辖区和百姓献于赵国,赵将廉颇遂屯兵于上党南界,与秦对峙长达两载。仗越打越大,每个郡都必须征召兵卒去前线,连他们的父亲都被征召北上参战。 直到昭王四十七年,双方才打响了长平之役,战争结束后一个月,敢也出生了。他们的父亲很快回到故乡,很幸运只受了轻伤,还升了一级爵位。这本是可喜之事,但不管乡人怎么问,父亲对战场的情形却只字不提,只变得嗜酒,脾气也暴躁了许多…… 他们家族与赵国的渊源仍在继续,今王十三年时,喜被征召从军——每个秦人一生至少有一次服兵役的经历,而他与乡党什伍奉命开拔的地方,正是赵国邺城。这一去就是三年,先后跟随王翦、桓齮两位大将征战赵地,好在一路都是顺风仗,喜从区区上造升至大夫,最终载誉归乡。 只是今王十五年平阳之战,秦军一战斩杀十万赵卒时,喜才明白家翁当初在长平究竟看到了什么…… 好在战争总算结束,赵人变成了“新秦人”,都是大王治下黔首,从此不用再刀兵相向了吧?喜不由感慨:“从我出生时算起,一直到去年,也就是今王十九年,秦才终于灭了赵,打下了邯郸城,真是不易啊。” 听到这,敢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由头,他拊掌道:“正是如此才奇怪呢!赵国去岁不就亡了么?为何我今早收到县中文书,又要各乡里征兵赶赴赵地?” “噢?”喜闻言一愣,却拒绝接过敢递来的文书,因为这不属于他的职责——喜很讲究法家的各司其责,轻易不愿越矩,弟弟遇到疑难求问可以,毕竟喜近日算是告假休沐,不穿官服,但若移书到他手中代办,却万万不可。 “应该只是戍守罢。”喜说出了他的猜测:“赵邦新附于秦,律法尚未推行,必是群盗横行,确实需要从各郡发兵驻守,以靖地方。” 说完他继续盯着敢,终于看出弟弟话里有话。 敢起身避席,对喜道:“不敢隐瞒兄长,按照里中各户服役的顺序,这一次,该轮到遬去了!” 第二章 从军行 “终于到我了!” 等遬被喊到倚庐后,听说服役名单上有他,顿时激动起来。 遬比喜小十一岁,正是阳刚勇猛的年纪,但自从傅籍后,遬却只到县里及郡城江陵服过两次徭役,除了行伍训练外,就是替官府垒城墙挖沟渠,做的事情与刑徒何异?秦国尚军功,每逢乡党伙伴从前线归来,向他炫耀头上的帻、缴获的兵器时,遬心中都满满不服,觉得以自己的身手,定能立下比他们更大的战功!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向两位兄长表态:“我这就回去收拾衣甲……” “慌什么!” 敢止住了他,说起怪话来:“别人闻战则喜,是因为穷困潦倒,只能指望军功升爵,以获得授田。我家则不同,兄长虽已遵律分家出去了,你我却还在一个户口下,往后就算分开,名下田地可划一半给你,难道还怕饿着?” 遬不知道敢此言何意,只嘟囔道:“对啊,两位兄长皆有所成,一个是狱掾,一个是里正,凭什么我要做一辈子黔首,种一辈子地?” 秦虽以耕战立国,但前者只能保衣食,后者才是大多数人上升的唯一渠道,尽管一般人升到喜现在的“大夫”爵就到顶了,但总比黔首强啊,出门也能昂起头来。 “糊涂!”敢指着他斥道:“汝就顾着自己威风,却不想想家中细君?不考虑你刚两岁的孩儿?” 遬强辩:“兄长这话说得不对,我就是想让细君面上有光,就是想传给儿子一个爵位,这才得去前线啊。过去十年间,每逢按户征役,都是两位兄长顶前头,我只能留守家中,现在也轮到我去了!” 敢说道:“打仗可与你设想的不同,我当初从征魏国,一路上多少同乡挨冻患疾病死?到了战场,更是遍地尸骸,战死无获者十之五六,得爵归乡者十之二三,更不乏断臂捂疮之人。不信你问问大兄,他当年赴平阳军,所见是何情形?” 当然是目睹尸山血海,漳水为之不流了,但喜仍不发一言,敢以为大兄偏向自己,气势更足:“若汝此去遭遇不测,魂魄也不能返乡,吾等只能在父母坟前为你立一座空冢,寡妇孤儿日夜哭泣啊!” 遬却听不进去,犟嘴道:“那又如何?不是有两位兄长替我照顾细君,养大儿子么!” “你你你!”敢气得发抖,转头对喜说道:“大兄,你看看遬,以他的脾性,若上了战场,定是那种第一轮冲锋就会被箭矢射死的新兵啊!” 喜终于开口了:“敢,你说的虽是实情,但简牍上明明白白写着这次轮到遬服役,依你之见,莫非是要利用里正职权之便,篡改顺序,好让遬逃役?” 敢头一缩,他很清楚喜极有原则,遂辩解道:“大兄,我家刚出了丧事,三个月孝期还没过,难道律法真如此严苛,不能通融通融?让遬下一批再去又何妨呢?” 不等喜动怒,遬竟先大声嚷嚷:“我不答应!” 他站起身来,也不理会敢了,只盯着身为家长的喜道:“年少时,我总爱与邻里孩童斗殴,大兄回来后罚我跪在院中,教我说,‘身为秦人,当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我后来懂事了,轻易不与人口角手搏,如今终于有了公战的机会,大兄难道也望我逃役?若真如此,遬在里中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更何况,遬想要去远方服役,也是因为想脱离熟悉的环境,作为母亲最疼爱的小儿子,家中的一桌一椅,院中的菜圃鸡圈,都会让他想起阿母生前忙碌的身影,堂堂七尺男儿大半夜会侧过身偷偷抹眼泪。或许只有战场的热血与厮杀,能让自己忘记这一切罢? 喜长吁一口气,叹道:“说得好,敢,你还不如小弟识大体。” 敢急了:“大兄,我也是为他,为这个家着想……” 喜摆手道:“我知道你一向疼爱遬,遬小时候不懂事,常遭翁笞打,你总跪着说是自己没带好遬,希望替他分担一半责罚;他年少时与邻里伴当打架,嘴巴打出了血,你得知后,拎着锄头就要去为他出气……等到遬娶亲,也是你前头张罗,比自己成婚还高兴。翁去世后,这个家更是你一手维持,忙完里务就跑回家陪着母亲。” 敢坐着垂首不言,只双手握拳压抑自己的情绪;遬也不再义愤填膺,只挠着头,偷眼去看二哥。 喜的声音再度肃然:“你身为兄长,爱惜小弟自然无错,可身为里正,因此生出私心来,却是大过!” “为吏之道有云,吏有五失,其三居官善取,其五曰安家室、忘官府。你这次是都犯了。” 喜拍着二弟的背,声音缓和下来:“既然轮到遬服役,那就让他去,篡改顺序的想法,还是收起来罢,只是心中思索尚未来得及犯法,那便不算违律,可若你真敢去做……” “我就要大义灭亲,第一个举咎你!让你被罚剃掉胡须,罚款一副铠甲,再撤出里正之职!” “诺。”敢知道喜不仅是说说而已,遂不再辩驳,接受了兄长的斥责,而遬则大喜,俯首感谢大哥明事理。 “遬,你也别高兴太早,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忧,等离开安陆抵达北方,你就知道苦处了。”喜淡淡地批评了小弟,旋即从案下找出一份简牍,递给了遬。 “你身手较我和敢都好,服徭时行伍训练也不错,还被擢拔当了伍长,在那些事上,我没什么能教你的,唯独这卷《戍律》是前几日为兄亲手抄默,出征之前,你且诵读熟练,凡事遵法而行,切勿违律!” …… 虽然嘴上说“没什么能给遬”,但赶在弟弟从役前,喜还是使唤车夫回安陆县去,将自己压箱底的甲胄和短剑送来,赶在遬离开前一晚,郑重交到了他手中。 遬拔剑出鞘,发现是一柄不错的铁剑,顿时爱不释手。 “铁剑比铜剑难保养,你可要爱护着些,此行除了同乡袍泽外,手中的剑和身上的甲,是最能帮上忙的。”喜又叮嘱他:“这剑你用着还生疏,得多加练习,熟到它能如臂指。” 至于敢,虽然始终不愿弟弟从役,但仍让妻子准备好沉甸甸一袋干饭,让遬带着路上吃,又将捆扎好的冬日裘衣塞进他,在弟弟嫌重时骂道:“赵地比魏地还冷,哪像安陆,一年到头都少见下雪,到时候你只恨这皮裘太薄!” 末了又说:“到了地方,多写家书!亭长会替你捎回来!哼!” 次日,以里中什伍为单位的服役青年们,在本地亭长的带领下离村上路。喜和敢一直送弟弟到里门外,又驻足许久,望着他渐行渐远。可这没心没肺的小子呢,早就沉浸在建功立业的想象里,背囊挂剑,昂头走在最前列,都没想起来回头看他两位哥哥一眼。 喜看出敢忧心忡忡,知道他还是怕遬有个万一,到时候不知如何向翁、妪交待,遂拍了二弟一下:“亭长找过我了,说会替吾等看好遬,不让他犯傻,当然,都会在律令允许之内……” 敢勉强颔首,喜继续安慰他道:“当年翁服役,去的是长平,赵国还有名将和猛士,与秦军拼命厮杀,可想那情形何等惨烈。” “等到你我服役时就不同了,我赴邺城,你去魏国,打的都是顺风仗,多数时候只用追着赵人、魏人跑。” “如今轮到遬了,此番服役路途虽远,但只是镇守新降地,剿剿群盗,已不必去前线厮杀,不算危险。千千万万户秦人勇于公战,为大王出征几代人,方有今日。所以敢啊,你就放手让遬去罢。” 正因如此,喜才会将自己的家族史,和国家大事纪年穿插编在一起,他隐约能感受到个人、家族与邦国兴盛的微妙联系。 喜憧憬道:“六国之中,韩、赵已亡,其余诸侯也撑不到多久了。或许等到我家下一辈长大,就再也不必打仗,四海只有一位王,那便是秦王,秦吏循律令而治,黔首遵律令而行,百姓宴乐,再无远役死亡之苦……” 敢听愣了,他的心一直在家里,目光也只局限在里中,从未想过这些事。 他一面敬佩喜的公心,一面又恨他无私,最后只能将种种情绪化作一句抱怨:“大道理是这样,但现在秋收将至,遬却走了,往年家中农活都是他做的,如今我还得再雇一个帮佣……不,得两个,才能将遬的活计补上!” “哈。” 喜笑了,捋起袖道:“我不是闲着么?地里的稻,就让为兄来一起收,如何?” …… 八月底,安陆县迎来了丰收时节,安里墙垣之外,泛黄的稻穗在微风中垂低了头,田间随处可见躬腰忙活的乡亲们,他们手持石刀或铁镰,将稻谷一把把割下,想抢在天气变化前收完庄稼。 一位农人打扮的中年人割完一亩地后艰难地挺起腰来,捶打着酸痛的后背,头顶忽然传来啾啾鸣叫,他昂起头,却见碧蓝的天际上,一群大雁正展翅南飞…… “哟,这不是喜……喜大夫么!” 垄上有几名挑着沉甸甸担子的里民路过这片田畴,看到地里的“农人”不由一愣,原来竟是本县狱掾喜!听说他回乡为母守孝,怎么如今还出现在地里?秦国等级森严,里民们连忙卸担朝他行礼。 喜不拿架子,朝乡亲拱手笑道:“少弟远役,敢则忙着里务,我便来相帮。” 众人见喜不拿架子,也开玩笑道:“敢里正真有面子啊,堂堂狱掾都来帮他收稻。” 喜不以为忤,和几位老乡聊了聊天气和收成,不多时,他们纷纷作揖告别。与喜一同在地里劳作的几个帮佣见喜如此亲民,都十分吃惊,这还是那位在县中素以“严谨”著称,动不动就送罪犯去城旦舂的狱掾喜么?这时喜一回头,帮佣们连忙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不敢有片刻松懈。 喜年纪不如当初,很容易便疲乏了,只能捶着腰腿坐在田埂上,羡慕地看着年轻人在亩中健步如飞。他年少时家境不算特别好,加上是长子,经常要随母亲下地劳作,可自从为吏后,就很少有劳作的机会了。这不,连割稻子的动作都有些生疏,他的手早已习惯了握笔。 即便如此,厚实的土地和稻谷的芬芳,仍让喜感到亲切和舒服。 目光越过自家田亩,遥望这周围的百顷稻田,他的弟弟敢头戴帻帽,带着里中专司农事的“力田”小吏,在各块田畴间跑来跑去。大半年的辛苦耕耘,距离收获只差一哆嗦,平日里中遇上偷偷饮酒,敢还睁只眼闭只眼,可农忙时节则决然禁止,以防有聚饮而耽误了收割。 而里中管理公家耕牛的“牛长”则来向各家商量送他点割完稻谷后剩下的刍杆,旋即牵着水牛们去河边洗沐。从这个月起,他会对牛儿们格外上心,因为十月份会依《厩苑律》,在乡邑举行每年一度的赛牛活动:凡饲养耕牛成绩优秀、膘肥体健的里能得到赏赐,若养瘦了养死了牛成绩垫底,牛长则会遭斥责甚至鞭笞。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确保农作收成,秦以耕战立国,耕作又是战争的基石。到达喜这个位置后,方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大秦力量流动的源泉:粮食溢出土地,在地方官吏的征募收拢下汇聚到县里,依照《仓律》《效律》妥善屯储,再如百川入海,随着秦王的号令,被征夫们推着发往前线,到达他弟弟遬等兵卒的饭碗里。 歇息没一会,家中的妻儿便送来饭食和水,敢妻挑着沉重的水桶,遬妻拎着盛满热饭的黑土鬲,喜的妻子则提着装满陶碗和竹筷的篮子。 喜的两个儿子跟在后面,长子“获”已经九岁了,乖巧地抱着一罐酱菜,这是喜最爱吃的佐餐之物。次子“恢”生于今王十八年,年方三岁,小家伙在田埂上走得摇摇晃晃,伸手追逐翩翩起舞的蝴蝶,差点掉了下去,被他母亲一把拽住…… 喜看着这一幕,脸上忍不住溢出了笑意,母亲逝世的悲痛,已被这恬静舒适的生活冲淡不少。 旋即喜又想到,确保这一切井然有序的,正是秦律吧?它给每个黔首都划出了条条框框的界限,确保无人敢作奸犯科,扰乱别人静谧的生活。而喜身为狱掾,则是本县秩序的维护者之一。 这几个月,他终于能享受一番自己参与铸就的安宁,虽然过了十月正旦,喜就又得回到紧绷的审判断案之中,但这番小憩,让喜更加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 他招呼帮佣们停下手里的活,先吃饱饭要紧,喜带着两个孩子扒拉碗里的米粒,却见远方里外小路上,有位骑士疾行而来,一边赶路一面大声示警,挑着谷子回家的乡亲们纷纷避让。 喜皱着眉站起身来,那马蹄下扬起的烟尘,仿若打破安里平静安宁的一颗石头。眼看骑士越来越近,来到自家田头外,喜正要出言呵斥,不料骑士看到喜立于垄上,便迅速勒马停下,接着跳将下来,快步跑了过来,远远朝喜作揖:“喜君!” 来的竟是县狱掾署的令史:乐。过去一个多月里,乐已经在县城和云梦乡之间往返数次,每回到来,都是署中有公务要请示喜。亏得县中还算太平,没有大的案子,喜指点几句,让他们依照平日惯例处置即可。 但今日,乐却来得如此匆忙,他向喜告罪后立刻爬到垄上,低声道:“县君要我来召喜君回去!” 喜肃然颔首,县令明明准了他的丧假,先前也没派人催促过,忽然如此,定有急事发生。喜揽着乐走到一旁无人处,追问他:“究竟出了何事,竟如此慌忙?” 乐跑了一整天,此刻仍在喘息,他深吸了一口气,凑在喜耳边低声道:“是郡上传来消息,大王在咸阳遇刺了!” 第三章 天狗 秦王政二十年九月初,一辆安车疾行在去往安陆县城的驿道上。 马车涂着红黑相间的漆,彰显主人的地位,只是多年未换有些陈旧,一白一黑两匹马拖着车辕,每当车夫在空中甩响鞭子,它们就会加快步伐。 车舆中坐着的正是喜,尽管他此刻打扮得体、正襟危坐,但内心依然没从昨日的震惊中缓过来:令史乐告诉喜,旬月前,燕王喜派到咸阳的使者竟是刺客,公然在大殿上谋刺大王——这燕王竟与他同名。 乐道:“那燕国刺客隐藏颇深,听说当他拔出匕首时,群臣及卫士皆措手无策,好在大王勇武非凡,在大殿上拔出所负宝剑与刺客相斗,只数合便将刺客腿斩断,把他逼到殿柱,又一剑当场杀死。” “不愧是大王!” 喜颇为庆幸,只言:“天佑秦国!” 虽然这次刺杀有惊无险,秦王无恙,但他已然动怒,决心让敌人伏尸百万!除了将刺客肢解示众外,秦王还立刻向燕国发兵。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秦国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南郡也不例外,县令担心消息传出后,安陆有宵小趁机作乱,所以要求各署官员必须到位,以备不测,这才让乐来召回喜。 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喜也顾不上守满三个月孝期了,他只希望能在父母坟冢前陪最后一晚,乐便先骑马回县城复命。次日一早,喜料理完家事,将妻儿托付给弟弟敢再照料几日,便也匆匆启程。 坐在剧烈晃动的车内,喜只觉得短暂的平静生活就此告终了,世界又变得颠簸动荡起来,喜不由得忧心起他的小弟遬来。 “原本遬只用去赵地戍守,可如今大王忽然发兵攻燕,赵地与燕国相邻,吾弟恐怕也难逃征战之苦。” 燕地可比赵地远了上千里,且据说冬日极其寒冷,遬的冬衣够穿么?他还能给两位兄长送回家书报平安么?喜只能祈求翁、妪在天之灵能够庇佑小弟。 好在极北的战争不会影响到安陆县,沿途经过几个村邑集市,从车窗望出去,仍是井井有条,黎庶熙攘交易,市吏端坐于市旗下,监督着所有人,擒拿那些混迹其中的小偷。郊野的云梦大泽也十分平静,鸥鹭成群,连鼍龙也懒洋洋地在岸边晒太阳…… 云梦乡位于县南,距离县北的邑城颇有一段距离,骑马也得一日,乘车更要多花半天。喜让车夫开快些,争取天黑后抵达县城边的亭舍歇脚,明日一早入城。但老天却不让他如愿,下市(15点—17点)刚过,天上就下起了连绵骤雨,并且越来越大。岸边芭蕉林被雨点打得劈啪作响,鸥鹭振翅飞走,鼍龙爬回湖中,在车夫的恳求下,喜同意他去最近的亭舍避雨住宿。 这是一座名为“湖东”的小亭舍,远见桓表竖立,这是秦国亭部的标志,桓表顶上坐立着一只造型奇特的怪兽雕像,其状如狸,又似狗,任凭风吹雨打,侵蚀消磨,仍岿然不动。这是天狗,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秦人以天狗为御凶擒贼之兽。 桓表后便是笼罩在阴雨中的低矮建筑,车夫跑过去叩动门扉,里面传来一阵狗吠,随后响起一声咳嗽,伴随苍老的询问。 “谁人?” 车夫道:“过路遇雨,来此投宿!” 门过了好一会才打开一条缝,鬓角发白的“舍人”手里拎着一根棍子,探头往外看,他正要没好气地问来者是何身份,却猛地瞥眼看见停在门口的马车。 在等级分明的秦国,有资格乘车的都是得爵之人,再看车上那位撑着伞走下来的中年士人,他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脚穿黑布履,看得出气度绝非一般黔首能比。等凑近了仔细一瞧,舍人脸上顿时堆满了笑:“这不是喜君么!” 喜过去多年每逢回家探亲,偶尔也会在这湖东亭住宿,再加上是县中不小的官,舍人当然知道他。 “亭长,是狱掾喜大夫来了!”舍人大声嚷嚷,亭长、求盗等人都忙不迭地跑出来。 虽然亭部直接归县尉署管,但每逢遇到案子,狱掾署都要派人下来,喜四舍五入也算他们直属上司,岂敢怠慢?于是求盗跑去替喜安顿马车,亭长亲自撑伞生怕把喜君淋湿了,舍人则进门去撵狗,以免这狗东西不识贵人乱吠一气。 众人正要迎着喜进去,喜却提醒他们漏了程序:“亭长、舍人,还是先看看我的验传罢。” 老舍人忙道:“喜君这些年在此投宿多次,吾等难道还能不认识你么?” 喜摇摇头:“律令如此规定,我身为狱掾,岂敢知法而违?” 这是商君立下的规矩,商君也因此而死。喜遂一板一眼出示证明自己身份的验传,以及代表他可以在亭中享受较好食宿待遇的官印,看着亭长、舍人仔细登记完毕,这才往里走去。这时喜又看到亭廊两侧挂着不少法令公文和通缉要犯的描述,遂回头提醒他们: “不止是我,非常之时,恐生非常之事,每个来投宿的人,其验传都要仔细检查!切勿大意!” …… 喜所说的“非常之事”,主要是担心会有隶臣妾和罪犯趁乱逃亡,毕竟与安陆县隔着云梦泽及长江,就是楚国江南地,尽管自白起破郢后,数十年来楚国一向畏秦,没有大规模交战,这一带基本维持了和平,但时不时也会紧张一下。比如去年南郡就一度备警,泽中也时常会有些非秦非楚的盗寇出没,亭部五兵齐备,亭长求盗也多提拔孔武有力之人担当,是维护治安的基层枢纽。 这亭舍不大,就是个二进的院落,有一株落了一半叶子的老樟树屹立,地上铺着开裂的砖,舍人将喜带入了专门接待官员的“东舍”,这大概是小亭部最体面的地方了,还摆放着一个矮案几,上面有惨白色的虫蜡烛。舍中虽然器物略显陈旧,但都打扫擦拭得很是干净,看得出舍人颇为细心。 离吃饭还有半个时辰,喜合上门后也无事可做,就坐在案几后,想趁着天还没黑再看会书——乐作为下属很懂喜的习惯,来通知他回县里,竟还顺手带来了郡中刚刚下发的《封诊式》。 所谓封诊式,便是秦国狱吏系统内部的文书,一般由廷尉下令整理,收集每年各郡上报的大案,择其典型编撰在一起,再下发给各郡狱吏法官学习。每一篇都极其详细,除了罪犯的手段外,连案件中的勘察、审讯、定罪等步骤,也都一一在册。 今年的《封诊式》共列举了20个案例,从盗窃案到命案、逃亡案应有尽有,最吸引喜注意力的,还是名为“魏盗杀安、宜等”的一桩案子。 此案发生在秦国关中的故都栎阳,一位士伍与两名女子被发现死在高门宅第的一间屋子中,头与颈部都有刀斩的伤口,现场留下了一件赭裙,也就是土红色的衣裳,很像城旦刑徒的服装。而死者的布衣、裙和襦,甚至连绔、履都被剥走了。 这个案子最初迷雾重重,多亏负责破案的“令史”日夜搜捕,这才顺利侦破。原来凶手是一个来自魏国的俘虏,他被带到秦国关中做隶臣,找到机会逃了出来,本来只想偷盗凑齐回魏国的路费,却惊动了主人,于是他拎起室内的刀痛下杀手,跑出来后卖掉那些剥来的衣物,买了把大刀准备继续作案…… 罪人最后被判处“磔”刑,侦破此案的令史因功被推举为郡卒史。廷尉和御史府便将此案记录下来,公布诸郡,以勉励广大秦吏学习…… 读完之后,喜心生感慨,倒不是觉得此案究竟有多奇,更离谱曲折的案子多得是,只是他看到破案令史的经历,忽然想到了自己。 这位栎阳令史已当了二十二年小吏,方得升迁,而自己呢?喜于今王四年时被聘为乡吏,协助云梦乡啬夫处理文书;六年,因“文毋害”而提拔到安陆县城做令史,六后来又辗转调去了同郡的鄢县;十二年时,因为业余能力过硬,对律令如数家珍,被县令任命代为治狱……此后他去北方打了三年仗,运气好一路大胜,爵位升到了大夫,回家乡后做了正式的狱掾。 但五年过去了,喜再未得升职,安陆县令很器重他,曾私下对喜说过:“喜君清正廉洁,精通律法,为人也厚道诚实。奉行公务时用心公平、对百姓也仪态端正有礼。再加上汝已爵至大夫,是有机会继续提拔,到郡中为官的,只差……” 没错,只差一桩漂亮到能写入《封诊式》的大案,就能让喜被郡里看到其身上的才干与勤勉。 要说喜没有进取之心,那是不可能的,哪怕撇除升官的好处,他对自己的名字能被记入《封诊式》也颇为期盼:喜很清楚,自己在家乡虽受人敬重,但放在硕大秦国,仍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像他一样的秦吏成千上万,惜墨如金的史书绝不会为喜这种人落笔。 所以他只能将自家的小事,与国家大事记在一起,好证明“喜”和他的家人曾在这世上的痕迹,如此而已。 可若能侦破疑难重案,他的名字和事迹,就有机会编入《封诊式》,那样的话,喜的故事就不再是他闲暇时随手记录的自娱自乐,而将被成千上万名秦吏阅读、记住……如今大王遇刺,战端再起,作为边境郡县,南郡和安陆治安很可能成为大问题,这会不会是一个机会呢? 就在这时候,亭部门边的狗又狂叫了几声,但很快就闭嘴了,大概是有避雨的人来投宿吧?喜正想得出神,被这声音惊到,竟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 “古人说过,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以为,善治者亦无赫赫之名,秦国中心的栎阳出了这种大案,这不是荣耀,而是当地狱吏的耻辱!” 在喜看来,能让一地所有人,上到大夫,下至隶臣,都能受律法庇护,循规蹈矩,各安其份,这才是他理想中的社会。安陆的现状就很好,喜做了狱掾五年,未曾兴过大狱,各阶层却能井然有序,亭部也能维持治安,没闹出震惊全县的惨案,这是他内心颇为自傲的。 哪怕,“县中无事”并不是秦国官吏提拔升迁的参考条件…… “我宁可永远不得提拔,名字也入不了《封诊式》。” 喜低声告诉自己:“只求不论风霜雨雪,安陆能一直平静如常。” 这时候,院子对面的庐舍传来嘈杂说话声传来,旋即又响起舍人愤怒的呵斥!噪音消弭了下去,变成了窃窃低语…… 很快,老舍人叩响了门扉,喜打开后,却见他脸上带着谄媚的笑,身边跟着一个身着棕色深衣的妙龄少女,她垂着头,双手端着托盘食盒亦步亦趋,应是舍人的女儿。 喜的饭食很不错,有精米白饭、清冽浆水,还有肉食,既然没有超出接待的规格,喜便欣然颔首就食。 舍人打发女儿先离开,他则跪坐在席边道:“院中来了群去县城服徭役的黔首,像猴子般吵吵闹闹,扰到喜君了。” 秦国的规矩,不同等级的人居住在不同之处,喜能住进单独的房间,车夫沾他的光住在副间,黔首、卒伍就得挤大通铺,隶臣妾更可怜,只能蹲在马圈牛棚。 “无妨。”喜停下了筷箸,忽然又想起远赴燕赵的小弟,他心中生叹,遂多了句嘴:“都是年轻黔首,其中不少人恐怕还是第一次远离乡里,风里来雨里去也不容易,只要彼辈不违法闹事,亭部也勿要为难他们。” 舍人忙应诺,这时候亭长也拎着不知从哪打到的酒赶回来了,得知喜因孝期不能饮酒后他颇为尴尬,喜让亭长赶快去做分内的事,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行前反复叮嘱舍人要给喜备好泡脚的烫水。 等他们悉数告辞后,天已全黑,喜奔波了一天十分疲倦,也不想浪费公家的蜡烛,索性书也不看了,和衣侧躺在榻上。他听到外头雨声窸窸窣窣,没个停歇,隔壁黔首徭役们居住的庐舍里还有剧烈鼾声传来,风雨如晦,树木飘摇、湖水涟漪,唯有亭部外的天狗,仍安若磐石…… …… 当夜无事,次日喜一早起来后,但见骤雨初霁,推门而出时,舍人早就端着盛满热水的盆,来侍候喜盥洗。院子对面起晚了的黔首们则只能捧着屋檐下依稀滴落的昨夜雨水擦脸,看到喜后连忙朝他作揖。 亭长来挽留喜吃早食,但喜急着回县城复命谢绝了他的好意,亭长只能与求盗、舍人等送出亭外,车夫早就喂饱了黑白二马,擦拭好了车舆,只是路上还有些泥泞,速度快不起来。 喜坐在舆中,手里握着昨夜没看完的简牍,目光却已飘出窗外,明媚的阳光普照云梦,枯黄的芦苇甩干了露珠随微风摇曳,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行至正午,路边的里闾渐渐稀少,接下来一段路会经过湖阳亭地界,这一带多有荒僻之处,喜正垂首读书,车夫却忽然“咦”了一声,马车速度放缓下来。 “何事?”喜在车中询问。 “喜君,前方泽旁道路边,好像有人起了争执。”车夫只远远望见有两批人对峙于芦苇荡外,一方有四五人,全副武装好似亭卒,另一方则更奇怪,两个人站着,还有三人被绳子缚住坐在地上…… “或许是本地亭长在捉贼呢。”车夫如此猜测,喜也没太放心上,既然是本地亭部份内事,他也没必要停车过问,得等到断案审判的程序,狱掾署才会介入。 马车离那群人渐渐近了,隐约还能听到剧烈的争吵声,喜忽觉不对,正要说话,车速忽然停滞,晃得喜冠都差点歪了,两匹马也剧烈嘶鸣起来。原来是车夫猛地拉住了缰绳,旋即他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竖子,竟敢当涂拦道,你可知这是谁的车?” “自然知道!”外头响起一个浑厚的嗓音,那人高声大喊道:“小人有冤情,还望大夫做主!” 喜颇觉奇异,他遂正了正自己的冠,缓缓掀开车帘,往外一瞧,却见一名面色铜黑的黔首,正朝马车弯腰作揖…… 喜说:“汝有何冤情?且道来。” 黑脸汉子不卑不亢地说道:“小人是前往县城服役士伍,昨夜与大夫同宿于客舍。今早与同袍结伴而行,路遇盗贼劫杀商贾,便上前阻止,擒获三名贼人,正想送去县城交付官府,谁料……” 两人擒三盗?喜心中略惊,再度上下打量黑脸汉子,他确实孔武有力,更奇的是,此人于纷乱中言辞依旧条理清晰,不像个普通黔首啊。 这时候后方脚步急促,几个当事人都赶过来了,除了一名瘦猴般的黔首站到黑汉子身边外,还有本地湖阳亭长和他的手下们,亭长认出了喜,顿时脸色一白。 黑脸汉子立刻指着他道:“谁料当地湖阳亭长欲夺取贼人,将功劳占为己有!” “上吏明察!” 湖阳亭长十分慌乱,连忙下拜连连顿首:“下吏只是按照惯例询问一番,并无夺功骗赏之意!这士伍,他是诬告!” 这下案子有意思了,喜捏了捏手中简牍,依秦律,不论是抢功冒认,还是诬告反坐,都是重罪啊。喜目光在双方间来回游弋,观察他们的神情与体态,黑脸汉子虽怀激愤却仍冷静,湖阳亭长则汗如雨下,喜想起来了,他似乎是县里左尉的亲戚…… 喜心中很快有了计较,先朝湖阳亭长点了点头,给他一点希望与暗示,以免此人太过紧张做出更糊涂的事来,毕竟他和手下五兵俱全啊:“你叫贞罢?” “诺!正是我!”湖阳亭长面色一松。 但喜没理会亭长的示好,又摸着唇上胡须,平静地说道:“孰真孰假,汝等押解案犯,随本吏去县里走一趟,便知晓了。” 末了,他才对黑脸汉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此案在我职权之内,吾乃安陆县狱掾,喜!汝何名?” 黑脸汉子再揖,报上了一个朴实无华的名: “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