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斩仙》 第0001章 天下无神 鸿蒙初现,浑沌未开,巨神盘古以一柄战斧撕裂天地,合众神之力开辟世间,此后,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盘古逆天行事,引发上苍雷霆之怒,诸神黄昏,历劫飞升,天地无主,从此神祗留存于戏文间。 万物生生不息,只道天与地是相对的,陆与海是相对的,人与妖是相对的,非天即地,非陆即海,非人即妖,往往如是。盘古之后,大地分裂成四块陆地,北俱芦洲、东胜神洲、南瞻部洲、西贺牛洲,四大洲各自以禁海为界,传说有上古大能者方能打破禁海禁制,一览四洲风采。 陆地之外,是海,东海、西海、南海、北海,接天连地,蓝光向日,无穷无尽的广袤,没有人知道海的尽头是何处,终日云雾伴随着太阳从东海过来,不停地向着西海而去,海平面上云雾常年不散。 一千年前,南瞻部洲妖族圣人殿十大妖皇不宣而战,十皇合力打破南瞻部洲与东胜神洲禁海禁制,妖族大军压境而来。那一日,海面掀起惊天骇浪,天地昏沉沉一片,东胜神洲青帝、白帝、阎帝、荒帝、黑帝五帝携手对敌,大战旷日持久,一战之下,尸横遍野,大地满目疮痍。最终,以南瞻部洲的惨败收尾,十大妖皇折陨七皇,尸身被东胜神洲五帝炼化加强了禁海禁制,仅余鲲鹏、白泽、猪妖三皇仓皇逃回本洲,此后千年无战。 一千年后,东胜神洲,战后经过千年的休养生息,万物生长,鸟语花香,神洲大地气象万千。 东胜神洲以东,东海以西,青丘国。 眼前浮现的,是一派水墨般赏心悦目的风景,十万大山远近高低,横看成岭侧成峰,如一支支利剑横贯苍穹,山间云海流转,恰似滚沸的流水。十万大山中一座不知通往何处的山峰,直插虚空,有凤尾花与青色叶瓣的莲花在云里雾里若隐若现,一泓清泉从山上喷涌出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汇聚成潭,一座虹桥辉映其中,山风水景多姿多彩。 不知通往何处的山峰之巅,有道银蛇般的光芒忽而乍现,如梭似箭,捉摸不到轨迹。待它停下来,会发现这竟是一只青丘天狐,浑身雪白的软毛,一双粉红下翘的尖耳,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天狐额间一朵青色的莲瓣,隐隐绽放出五彩琉璃般的亮闪。 天狐四只脚踩在石头上,尾巴轻轻转了一圈,蓝紫交辉的光芒下,竟化身成一名窈窕女子,似嫡仙般风姿卓越倾国倾城的脸,一双灿然的星光水眸属于苍蓝色,里面倒映月光皎洁,仿若一片海般湛蓝。女子一身白色的拖地长裙,宽大的衣摆上绣着青莲花纹,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身子轻轻转动长裙散开,露出的白皙玉脖干净洁白,不需任何首饰,右手一抬,一柄泛着紫光的三尺剑杳然出现于掌心,随后,女子目光看向山巅云层遮掩之下的圆月,慧黠似星辰的眼眸深邃又绵长。 只有她知道山巅之上的风景,浮云翻滚着水汽向四海八方流转,天顶是一片无垠的深渊,无穷无尽,只有漫天星河的亮光,还有乌云遮面的明月。 山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女子三千青丝随风舞动,泛着紫光的三尺剑悬浮于身前,双指捻诀,双目湛湛有神的念着上古咒语,山巅上反射过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眼睛中隐隐有海水之蓝意,口诀无人知晓其意,只觉得音调怪异百转千回,不自觉的有肃杀之气在四周弥漫。 咒语的波动带动起山巅之上云层的变化,万千云层开始化成青叶般的细水流长,万涓水纹似一道道帘幕高高挂在山间,将山巅遮掩。口诀越来越复杂,语调越来越古怪,只见女子四周的气温陡然间降了下来,万涓水流之内云雾幻化成冰晶,山巅数万里的云层被冰晶折射出七彩光辉。 三尺剑隐隐开始颤动,紫色电芒流转剑身,发出轻微的吟啸,冰晶摩擦碰撞间爆发出铿铿锵锵的银白火花,天地为之震颤。 一株青莲从女子身后飞出,散发出清莹光芒,女子指掌瞬间万千变化,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月光,便如透明一般,轻拢慢捻的变幻拈、攥、挥、翻几个手型,衣裙伴随着山间冷风漾开,青莲顿时迸发出刺目白光。 女子手中执过三尺剑,双目月射寒江的盯紧漂浮于头上的青莲,喃喃自语:“惟此番渡劫成功,方能保我青丘之灵永世无忧,愿寒将翔水,各哀其生。” 悬在空中的万千冰晶风起汹涌,铿铿作响,突然,青莲剧烈抖动一下,莲身振荡出一道银白色涟漪向四面八方激荡过去,所过之处冰晶碎裂,云雾破散,万涓水帘蒸发成一道道白气,百里草坪灼烧成一地地枯叶,一股股灵气从各处涌向青莲,青莲越发的开始晶莹剔透,向上曝献的白色光芒中,隐隐出现数道人影打坐其中,眸子闭合,说不出来的压迫感使人心神俱兢。 女子朝着青莲作揖拜上三拜,只见她神态拘谨的立在那里,明艳圣洁,仪态不可方物,衣裙倒映月光,莲花瓣一片一片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 山巅昏沉沉的黑云越压越低了,紫色的闪电在云层中四处流窜,天空中圆月亦随着青莲开始躁动不安,雷电在低声嘶吼,像是在酝酿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笼罩在青莲与女子的头顶,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黑云背后呼之欲出。 轰隆隆—— 终于,一道紫色雷电从黑云中劈闪下来,像是一条银白巨蟒,带着电光呼啸而至,随后,数万道雷霆噼啪从天砸落,如疾风骤雨劈向青莲下的女子,一瞬间白光刺眼,似是承载着上苍的震怒。 女子不闪不避,只是右手擎剑,高高指向苍穹,左手捻诀,全身的仙气迅速运转护主周全,雷电轰鸣如瓢泼大雨打到女子身上,一击竟震得她咳出血来。 “可恶,怎么才第一重雷劫,就如此大威力......” 突然,女子挥剑斩出一道剑气,呼啸四面八方,瑟瑟几响,黑云分开,显出七道不同身形的黑影来,七道身影各自散发出肃杀之气,黑气弥漫全身,目光空洞,更令人望而生畏。 “哼,这不是七位妖皇的尸身吗,怎么,你为了阻止老身渡劫,连禁海的禁制都不顾了吗?”女子冷笑说着,不是对着七道黑影,而是冥冥中的黑色云雾,语气中夹带着怒意。 “堂堂青丘女帝,竟也会相信这世间会有神祗,本君都觉得可笑至极。” 黑云笼罩中,浮现出一双金色的眸子,对着女子,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神采,带上极其冰冷的语调。 女子白白净净的脸庞一凝,柔柔细细的肌肤仙气流转,闪烁如星的眉眼一挑,“哦?既然你都说这世间无神,老身在此山巅渡一个小小雷劫,还需要如此大阵仗阻挠?” 说着话,天空之中第二道雷劫也已经轰降下来,天雷地火,如流星滑落天际擦出刺眼的火光,女子不进不退,运转法术,护住周身,但仍是被雷电劈得秀眉微蹙,握剑的指轻轻地颤。 周围七道黑影也都被雷劫劈中,丝丝缕缕的黑烟从身上散出,仍是神色麻木,呈北斗阵型包围住女子,指掌如钩,面容惨白。 “本君也是以防万一,毕竟自从巨神盘古消弭于天地后,世间再无神祗,十几万年来也从未听说过有仙渡劫飞升上神,但你们青丘狐族一向变数诸多,本君也是无奈。” 随后,金色的眸子闭合,一股黑色罡气激荡过来,女子拭去嘴角的血迹,手中三尺剑挥砍过去,紫气东来萦绕剑身,硬生抗住这道黑气,随后方圆百里爆发出圆弧状的波浪,如天崩地裂,七道黑影登时被震飞出去,女子拄剑半跪到了地上。 “你是青丘狐族数万年来最天赋异凛的女帝,仙资过人,又是正经的天狐血统,远高于九尾狐族,没想到却还是铤而走险走上了不归路,妄想成神,你这万年的道行不如就交给本君,也好令你死个痛快!”金色的眸子再次睁开,炙射出猩红的光芒。 雷劫越来越强,自古以来渡劫者,雷劫都会随着渡劫范围内飞升者的修为提升,修为越高,雷劫越强,如今青丘女帝加上七位妖皇傀儡的修为,将雷劫已经提高到了惊天动地的程度,只怕再挨上几道,女子便会魂飞魄散。 黑影瞬息而至,七道黑气雷霆出手,纵是傀儡,也有着生前妖皇一成的法力,女子浑身发出淡淡光晕,神色平静,只有同等修为者方能看到她的眼神底部无尽的怒火与战意,超级强者的法力释放出来,悬浮在万千水涓之上的冰晶铮铮作响,冰冷的骇人,随后化成一根根冰刺,像是漫天的冰网笼罩下来,星星点点的白芒,朝着七道黑影激射出去。 女子站在青莲之下,右手拿着一柄三尺剑,紫气萦绕,电光婉转,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举手毙敌,浑若无事,眉眼说不尽的平淡。 天空中,金色的眸子闪过一丝诧然,随后恢复神色,“你要渡的可是飞升上神的九重天劫,足有八十一道雷火,你现在用去大半法力杀死这七个傀儡,就不怕待会儿形神俱灭吗?” 女子的脸色显得苍白,峨眉淡扫空中,仍强撑住女帝固执的凛然生威,“我手上有青丘几代青帝缔结而成的青莲,前世因,今世果,倘若渡劫不成,我便将毕生修为也传入青莲,总有一日,后世的青丘狐帝会籍此飞升上神,保我狐族千秋万载......安乐太平。” “呵呵,”金色的眸子高高俯视着青莲下的女子,语气高昂,“既然你执迷不悟,本君今日就看你如何魂飞魄散,至于青莲,呵呵,本君日后会帮你找到保存的。” 噼啪—— 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雷劫接连劈落,天地为之失色,山巅仿佛灭世一般的荒诞,无休无止的电芒白光盖过来,女子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身上衣裙噼里啪啦的遭受着雷劫侵蚀,秀发翻飞,手中温养了数百年的三尺剑开始一节节爆发出碎裂声,紫气被一并吸收到青莲之中,光芒更盛。 女子闷哼几声,跪倒在地上,雪白的衣裙被血迹沾染,绽放出华丽妖艳的别致美感,未等片刻喘息,月空中酝酿良久的第六道、第七道雷劫之力也砸落下来,方圆百里之内遭受波及,寸草不生,雷电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躲藏在黑暗中的金色眸子也唯恐被牵连到,刹那间消失于一隅,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女子,和那株青莲。 “啊——” 女子终于承受不住,仰天长啸一声,裸露的白肩被血迹沾染,浑身筋骨被雷电错位,电流就像利刃切割着皮肤,一道道血水止不住的流淌,雷劫之力在体内肆意激荡,残破的衣裙随着飓风猎猎作响。 女子终是支撑不住,奄奄一息的晕倒在山巅。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隐约间看到头顶的青莲突然释放出震慑天地的亮光,整片东胜神洲在这一夜都是骤然大亮,许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见暗黑的东方天际,黑云倒吸,出现一道虹吸万物的旋涡,紫色的光柱耸立于天地间轰鸣闪烁。 第九道雷劫下来的瞬间,女子的头顶升出一枚淡紫色的小球,闪闪发光,天地间最强大的最后一道雷劫将女子的身体轰然劈碎,被青莲浅浅光晕包裹住的小球伴随着青莲没入虚空,消失不见了。 恍若过了许久,山巅再次绽放出光芒,黑云被击散,九重雷劫早已结束,金色的眸子缓慢张开,闪烁着光芒的眸光扫视山间,只发现了被雷劫化为青烟的女子,而青莲不知所踪。 夜空中,圆月再次被掩盖住,愁云惨淡,金色的眸子开开阖阖,眼瞳最深处是无尽的冷漠...... 第0002章 林七音 东胜神洲共有九州,西北的柱州、西南的戎州、东北的咸州、东南的瓜州属于无人问津的千里荒漠或冰封雪原,除却西部白帝的石州,东部青帝的青丘,南部阎帝的迎州,北部黑帝的玄州外,九州大陆上最为锦绣繁华之地当属荒帝所在的中部神州。 中部神州,大周国。 神州大地,自从第一任大周人皇追随荒帝决战南瞻部洲归来,五帝先后不理俗事各自仙隐,人间只羡修仙不见仙。大周人皇统一神州,建立千秋基业,到得今日已经是第十五任人皇,千年之间大周国风云变化,人皇力不从心,列蕃拥兵自重,世事变迁,时局动荡。 神都,大周帝城。 千百年来的风起云涌,唯一经得起考验的便是这座大周神都城池,岁月的沧桑在城墙上篆刻下无法磨灭的痕迹,上面刀枪箭矢的疮痍隐隐刺目,遥遥望去神都城墙纵横千百余里,恍若直插云霄,与西天相对接在一起,无边无际。城门楼上烽烟瑟瑟飘浮,金甲兵士巡逻走动,神都城内物华天宝霞气蒸蔚,坚硬巍峨的城门漆金画栋、磅礴大气,令人不自觉想要跪伏下去。 神都城门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循序渐进,远远地就能听闻各种酒肆、茶坊、脚店以及街头小贩或者杂耍卖艺的吆喝叫卖声音,雕栏玉砌、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笙歌艳舞,这便是人们想象中的神都生活。 进城的路上,除却冠盖满京华,尚有斯人独憔悴。 一辆青篷双辕的马车晃晃悠悠驶上了街道,方格箭绣的帘子轻轻掀开一条缝隙,小小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新奇的打量着神都。小脑袋身上淡粉色的长裙用软烟罗束住,右手戴一坠儿赤金小铃铛,拨弄帘子时便是叮当响起,腰间挂着一个绣花香袋,袋口上绣着淡青色的莲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一排蓝色的海水云图,整个人格外的小家碧玉。 丫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脸上未施粉黛,却清新动人,乌黑的秀发用一条淡紫色的丝带系起,几丝秀发淘气的垂落双肩,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林小姐,转过前面的巷口便到国公府了,您不用着急。” 前面赶马车的人察觉身后有动静,回过头看了一眼,伸手将帘子阖上,语气冷淡的说了一句。 丫头哦了下,将手缩回去,声音糯糯的,十指有些局促的攥着裙角,洁白的皮肤犹如刚剥壳的鸡蛋,细细的远山眉深若秋水,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颇引人注目的便是额间有一朵莲花的印记,据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小小的红唇与皮肤的白色,更显分明,一对小酒窝均匀的分布在脸颊两侧,浅浅一动,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粉嫩可爱。 ...... 造化总是喜欢弄人,十五年来,丫头一直生活在山清水秀、柳暗花明的紫衿乡,分不清春夏,辨不出秋冬。那里靠近长生河畔,乡里的人们民风淳朴,以打渔为生,她的养父母便是其中一对。 丫头名唤七音,是丫头的阿爹取给她的,阿爹也姓林,七音有个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哥哥名叫林染,每当七音被乡里孩子欺负嘲笑的时候,林染会每个人踢上他们一脚,然后牵住七音不知所措的手,用衣袖轻轻拭去丫头眼角的泪痕,语气温和,“阿音,我们回家。” 阿音,我们回家—— 很多年后,七音再次回到魂牵梦萦的紫衿乡,再没有听过这句话。 乡里的孩子都嘲笑七音是个野种,有娘生没爹养只会赖在林家当拖油瓶的小野种。 七音也很委屈,每次她都会红着眼睛爬到屋顶上,然后托腮看向远方火红连天的夕阳,抽噎着嗓子,“我父亲是谁,我母亲是谁,我不想给阿爹阿娘当累赘,我不是野种,我不是......” “你兴许是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 是谁在讲话? 七音从屋顶上往下看,那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的站在荷塘边上,头发墨黑,袍服雪白,连夕阳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驳的树影。他的背脊挺直,好像在这白杨树一样挺秀的身材中,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七音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加优雅入画的男子。 林染转过头来,他没有笑,但清澈的眼睛却在忠诚的微笑着,给七音以宽慰,他的皮肤像不周山里洁白的雪莲花,他的眸子是天山之巅神圣的池水,里面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 七音被林染盯着脸发烫,身子缩了缩,低头吸吸鼻子,声音软软的,“才......才不是......阿娘说,七音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 林染是个武痴,十二岁便力能扛鼎,一个人打跑一窝山贼,但是家里贫穷,十五岁那年不周山天枢城打开山门收徒,各地年轻新秀纷纷前去选拔,天枢城是大周境内至高无上的仙派,所有灵根慧敏的弟子来到这里都可以寻道修法,飞升上仙果位,传说天枢城掌教便是剑仙,白胡子道人,法力深厚。 林染通过了天枢城的考试,但是入门却遭到刁难,需要交付巨额拜师费,无奈作罢,郁郁归家。 ...... 阿爹阿娘把七音当做亲生闺女一样看待,林染更是处处护着小妹,他们说七音额间的莲花很美,但是乡里人都说这种胎记是邪物,各种闲言碎语。十几年过去了,林家人相安无事,乡里也是欣欣向荣,所谓的邪祟之说自然不攻自破。 自打记事的时候起,七音每年都会有那么一天做奇怪的梦,她梦到在一座云蒸雾绕的洞府内,极漂亮的仙女姐姐躺在寒玉冰床上,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清水芙蓉。仙女姐姐额间也有一朵同样的莲花胎记,只是她一直睡着,在梦中从未醒来过,七音一觉醒过来,所有的梦境又模糊了,每年会在梦中才能勾起记忆。 七音嘟着嘴巴算一算,大概每年都会在中秋做这样的梦,银色的圆月反射出一道道白光,月光照在杜鹃花的叶子上,在地面就能看见影子,天空中有层层清云,如烟似雾,弥蒙在月光下,小女儿家的万般娇态。 八月十五月圆这一夜,七音便会一整晚的盯着沉睡的仙女姐姐,眼中或是好奇、或是执念。 直到十五岁这年,一辆双辕马车徐徐停在了林家门前,下来一个白鹿皮靴的陌生男子,面色冷漠,举手投足僵硬麻木,他对着七音行了她一辈子不曾见过的礼,“林小姐,林国公让我带你回家去。” 阿爹阿娘泪眼看着七音收拾东西,七音脑袋里空白一片的盲目打包,林染从做工的染坊回来时,就听到街坊们指指点点,“啧啧,林家这丫头还真是出息,刚才那辆马车可够金贵哩。” 林染跑进家门,很安静,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吸着鼻子过来说,“哥,你回来了。” 哥,你回来了—— 林染的手死死抓住门槛,指节攥得发白,颓然的倚在门口,“是呵,我回来了,你还会回来吗?” 同一年,林染如愿以偿被天枢城收进山门,这次没有人刁难。 离家那天,千人送行,万树花开,林染走在前面非哭非笑,衣裳单薄眉目冷冽,占尽了夕阳。风沙漫天只余人声喧嚣,他听见嘴边留下莫名其妙的“等我”。 东海以冬伴微凉,南城以楠风里暖,每个人终将逃不脱命运的安排,走过漫长的黑夜,才会迎来黎明。 第0003章 是哥哥呀 七音心里默默数着指头,感觉到马车一阵轻微的颠簸便拐了弯儿,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轻微的吁声,车辕停了。 随后,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林少爷,您怎么还亲自来接了”的话语,七音莫名的更加紧张起来,也不知为何,临走时听阿爹阿娘嘱咐自己,阿音的亲生父母便在大周的帝城神都,爷爷是一个跺一跺脚便能将紫衿乡踏平的大官,她还有一个亲生哥哥,阿音心想可能是自己对亲情的渴望,所以心里面莫名的紧张。 帘子动了一下,一只细白的手掌进来,掀起帘子,七音紧张地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睛,眼前人细长的眉毛温和地稍稍向上扬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下,英挺的鼻梁,像青莲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还有白皙的皮肤,漾着不卑不吭的笑意,仿佛可远观而不能亲近。 “林七音对吧,我是你的哥哥,我叫林琼羽,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 这话仿佛是在招待一个远方的亲戚,林琼羽的声音很清凉,正值黄梅时节的神都城有些燥热,但是七音却有些局促的裹紧了衣裙,右手腕上赤金铃铛叮当响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声音有些绵绵的,“哥......哥哥。” 林琼羽听到一声哥哥叫过来,先是一怔,随后又不动声色轻身转开,面上看不到表情,在七音视线死角的地方停下,“下车吧,我带你去见爷爷。” 七音在车子里嗯了一声,然后撩起裙摆从马车上下来,日光从头顶斜照下来,夕阳的余晖下,是一座恢宏大气的连街宅邸,这是卖掉整个紫衿乡都换不来的大院子,七音以前只在戏文里听过这样的地方。 野鸡变凤凰吗?七音心里有些瞧不起自己了,离别自己的阿爹阿娘来到神都城,居然一点思念之情都不曾有,见到自己的亲生哥哥,也居然没有一点亲近的意思,难道自己是冷血吗? 眼前巨大的匾额被金丝缠绕,“国公府”三个大字耀得人刺眼,巨大的宅子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从门外看进去两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正厅抱厦上悬“国之栋梁”的匾额,富丽堂皇,雍容华贵,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天井满架蔷薇、藤蔓,一带水池。水池在这里汇合流出亭台,不知通往何处,有一白石板路跨在池上可通对岸。 “咳,七音,咱们进去吧,爷爷应该在凉亭那里了。” 七音怔忪着,被人从眼前的震撼中拉回现实,抬头看过去,清风吹过,林琼羽额前柔顺的发丝飘起,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黑色的发映着漆黑的眼眸,仿若晶莹的黑曜石,清澈而含着一种细水的柔长,精致的五官,白皙的肤质如同千年的古玉,无瑕、苍白,微微透明,而又有一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嗯,好。” 回答很简单,声音很温和,像是糯米团子的柔软。 林琼羽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突然蹦出来的妹妹还挺有意思的,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说话有些含羞带臊,含羞草一般稍微多看几眼便会红了耳朵。 心中一想,林琼羽朝着七音走近了几步,将手搭在了七音右肩上,叮铃铃的风声作响,眼前的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眉眼中山水墨了色,七音头都没敢抬,直觉的认为他正盯着自己看,于是不自觉的就将身子往后缩了缩,有些见外的意思。 林琼羽笑了,盐白的牙齿带起几分莞尔,又往前跟上一步,另一只手也搭在七音的肩膀上,轻轻地摇晃,“躲什么呀,妹妹,我是你哥哥呀,不要害怕。” 七音低着头嗯着,但还是不由自主的要与林琼羽保持距离,她虽然从白山黑水的紫衿乡出来,但是从刚才一刹林琼羽的眼神里能够解读出来,哥哥对自己还是心有芥蒂的,虽然掩饰得很好,七音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对一个妹妹如此,不过也不想刨根问底,那样......会遭人嫌弃的吧......毕竟......自己被抛弃了十五年......和你们,不熟。 林琼羽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冲妹妹笑笑,“嗯,额间的莲花,挺好看的。” 也不再逗弄妹妹,林琼羽跟赶马车而来的男子客套几句便领着七音往国公府里去了,七音最后一眼看赶马车的男子时,他的眼神里有些......可怜。 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房舍供仆人居住,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砖打就的床几椅案,外面篱笆院墙断开,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 正前方走着,天井侧墙忽开一隙,清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别院,盘旋竹下而出。林琼羽在前面领着路,七音攥着衣裙跟在身后,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不卑不吭,一臂距离。远远的已经能看到亭台所在的地方,一片旖旎之景,假山,水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不时有小婢穿过两人,恭敬地作揖,其实是做给林琼羽的,待她们走开,脚步声极轻,谈话声也极轻。 “少爷身后那位姑娘就是小姐吧?” “看样子应该就是,与少爷一样都是眉清目秀好看的紧呢,老太爷盼了许久的。” “嘘——先不要提这个了,你忘记夫人前几天说的啦?” “对哦,咱们还是赶紧走吧,不过这小姐也真是可怜,被老爷送到穷乡僻壤的老家十五年,好容易回来了,免不了还是要遭罪。” 两个小婢远远地咬着耳朵,殊不知七音耳朵却是灵光的很,一字不落的听进了心里,话里话外模棱两可,七音心里有些惴惴的,总觉得这物华天宝的繁华之地还未有自己水乡的小小茅屋有温暖气息。 正胡思乱想着,七音脑袋撞到了林琼羽的背影上,小脑袋冒出几颗金星,紧咬着牙没有吭声,就见林琼羽眼神怔怔的看着凉亭那边,发愣、发直、发傻,七音晃着铃铛的右手揉了揉脑袋,一块将目光移过去。 夕阳的辉映中,一个浑身散发着淡淡冷漠气息的男子背光而站,他低着头,碎碎的刘海盖下来,遮住了眉眼。火红天光的照耀下,男子层次分明的茶墨色头发顶上映着一圈儿很漂亮的眩光,侧脸凝滞,凛冽桀骜的眼神,细细长长的单凤眼,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 一瞬间,七音感觉呼吸都仿佛要停止了,心中莫名的被什么敲打一番,眼神只是随着林琼羽一起看着那男子,呆呆的。额间,青莲闪烁一下,淡紫色的光晕与火烧云交相辉映,复又寂灭。 而后,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青釭剑,右手抬起,冷冽的剑身带起一阵凉风,拔剑闻起舞,疯杳如流星,脱剑照白马,仙气素霓生。男子仿佛与西风融合成一体,脚步轻盈、洒脱,剑锋轻吟,七音从没有见识过的剑法在一气呵成之中施展开来,一朵朵剑花在男子手上被轻易挽起,然后随心击破,脚下步伐斗转蛇行,身子轻盈摇摆,恰如摆步生莲,日光洒落在男子身畔,有剑气四射,衣袍翻飞。 莲步、摆身、舞剑,像是一曲精美绝伦的仙侠曲在被谱写,没有半分是拖泥带水,剑气震荡四面八方,人影与剑影原地腾起,交织不定,锋芒溅射无从追踪,又剑走偏锋的擦出几声吟啸,仿佛劈砍出几道龙气,令人暗暗心惊。随后,收剑,呼气,作揖,玄铁剑身闪出淡淡的锋芒。 啪啪啪—— 七音回过神来,讶然看着林琼羽,哥哥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朝着男子过去,脸上挂着一种与见她时不相同的笑容,眉眼里清澈如水的温柔,“荆茗,这可跟你平时显摆给我看的不一样啊,是不是又私底下偷着练功啦。” 第0004章 我是荆茗 七音有些发傻的看着这眼前的美男子,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无拘无束,微微飘拂,衣服是冰蓝的上好丝绸,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镶边和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直似神明降世。 老爷子坐在凉亭的石凳上轻咳一声,佯作恼怒,“臭小子,一见到荆茗就把爷爷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没大没小的,也不请安了。” 林琼羽赶忙一拱手作了一揖,脸上神采飞扬,笑的水墨山青,爷孙俩很融洽,“孙儿见过爷爷,这厢给爷爷请安啦。” 老爷子这才呵呵一笑,抚着花白的胡子眯眼看两个小伙子,便注意到了站在远处有些无助的七音,神色一怔,眸子里深远悠长起来,像是回忆起什么往事。 荆茗也注意到原处单薄的身子,心下记起什么来,忙踢了林琼羽一脚,“你这家伙,把自家妹妹一个人晾在那里,还有没有点良心了,你不要就给我。” 林琼羽挠着头一笑,赶忙屁颠颠的过去牵住了七音的手,七音感觉牵着的手凉凉的,白净的手掌纹络分明,心想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了。 “七音,快叫爷爷,给爷爷行个礼问好。”林琼羽拍了拍七音的肩膀,赤金铃铛叮铃铃的。 七音知道,自己的爷爷叫林清川,承袭了大周国英国公的世袭爵位,父亲林渊也得爷爷照顾从大周朝做了官,爷爷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听说自己此次能够回来,还是爷爷拍板做主的。 七音很乖巧的给老爷子作一个揖,老爷子历经沧桑的眼角终于有了几分舒缓,满满的都是怜爱,“孩子啊,这些年,让你受苦啦,是爷爷没能照顾好你。” 七音站着,听着,想着,不明白身为一家之主会有怎么样的苦衷,只能糯糯的应着,不明就里的让老爷子牵着自己的手,大手很粗糙,有操练兵马时遗留的疤痕,随后,有两滴浊泪落在其中嫩白的小手上。 “孩子啊,以后你就是我林家的姑娘了,你还叫原来的名字,林七音。原本啊,你哥哥名叫林琼羽,我也给你想了个名字叫林琼瑶的......唉,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这样也好,也好。” 老爷子轻轻拍打着七音的手背,声音有些喑哑,一旁的林琼羽脸色神肃,眸子里闪烁着别样的光辉。 “咳,我说你们这一家子,有外人在还这么煽情,就不能先让你家姑娘坐下来歇歇脚的?”七音转过头来,对上一张俊朗的笑脸,连两道桀骜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老爷子反应过来,忙招手让下人再带上来一盏茶杯,让七音坐在了膝旁,眸子里满是爱意,林琼羽在一旁介绍荆茗给妹妹认识。 “荆茗,你快给我妹妹介绍下自己,平时不很能嘚瑟的嘛。”林琼羽笑说。 荆茗整了整衣襟,一脸正经,看着眼前盯住自己发呆的七音,满眸子星光,“阿音是吧,我叫荆茗,是战王府的公子,跟你哥哥从小玩到大的,嗯......以后也可以带你玩的。” 阿......音? 七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目若秋水的看了荆茗一眼,心情似乎比刚才愉悦了不少,除却林染之外,这是第二个陌生男子如此唤自己名字的。 七音乖巧的站起身子来,语调夹杂着紫衿乡乡音的婉转以及神都的亮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显得结巴一些,“你好,我叫,林七音,很高兴你能带我,玩。” 阿音很认真的看着荆茗的眼睛,那双黑瞳仿佛千尺桃花潭水,在夕阳落日的刹那将自己灵魂吸住了一般,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看他的眼睛,只是觉得想看,便看了。 直到许多年后阿音才渐渐明白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不问相思不问缘,那时才懂得,十五岁那年在大周国公府精雕细琢的亭台上,夕阳西下映红半边天空,对视的那一眼便早已命中注定。 荆茗伸手摸了摸阿音的额头,举手投足像是在疼惜邻家小妹,嘴角勾着笑对着林琼羽跟老爷子开玩笑,“你们看,阿音这丫头额间有朵莲花的印记,该不会是仙胎转世吧,这株青莲跟丫头一样,都是眉清目秀的,倒是可爱得紧。” 手掌下,阿音秀脸红得像是观音座下偷喝桃花酿的童子一般,颊边微现梨涡,满是羞涩。 “哈哈哈,荆茗你这家伙是欺负我妹妹老实不会说话,变着法的捉弄呢,等哪天你也有了妹妹,看我不折腾折腾她。”琼羽笑着打开荆茗的手,荆茗转身便戳琼羽的脊梁骨,两个人在亭台上打打闹闹起来。 阿音觉得额头一凉,耳朵根子也不那么烫了,这才舒下一口气来,却又有些黯然。 老的少的在亭台上聊了许久,琼羽跟荆茗两人尤其闹得欢快,阿音只是乖乖坐在老爷子膝旁静静看着,托着腮,大眼睛弯弯的,说不出的灵动。 “好啦,时间也不早了,佩玖,以后你就是七音的随身丫头了,先带着七音去新收拾出来的房间看一看,然后来正厅吃饭。” 老爷子伸了伸腰,坐在石凳上许久也是乏了,看着天空黑去了白,朝着身后一个小丫头使唤,阿音抬头好奇的一看,佩玖是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周身透着一股清稚活泼的气息,恐怕是个刚入府不久的。 “小姐,请随奴婢来。” 佩玖朝着阿音作了揖,阿音点点头,告别亭台上的几人便跟着去了后院。 推开二层楼阁上的一间房,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一头是棋盘格花纹的帐幔,另一头是粉刷的墙壁,地面一尘不染,但有些潮湿。纱幔低垂,营造出朦朦胧胧的气氛,室顶用绣花毛毡隔起,既温暖又温馨,陈设之物也都是少女闺房所用,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 “小姐,以后这就是您的房间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奴婢。”佩玖低着头说道。 阿音嗯了声,突然觉得新家也挺好的,虽然哥哥对自己不冷不热的,但是爷爷却是真真切切对自己好,那个名叫荆茗的战王府少爷也待自己很好的,只是还没有见过父亲母亲的样子,心里总是有些欠缺。 晚上吃饭的时候,国公府的正厅是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嵌花地板上高高的梁柱支撑,有一张长桌,从大厅这一头直到那一头,约有数尺长,在墙上还有装饰华丽的壁灯幽幽冥冥。 但是却很冷清。 吃饭的只有老爷子还有阿音,外加被荆茗连推带拉拽来的林琼羽,四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上面大盘小碟的都是阿音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佳肴,期间荆茗跟林琼羽吵吵闹闹,碗筷声叮叮当当像是协奏曲,老爷子笑着看两人乐得看戏,桌上就阿音一个人索然无味的老实扒饭。 晚宴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寂寞冷清,令人有些失落。 第0005章 明月夜 以前,阿音从未渴望过什么,现在,她惟愿时间停留在此刻,眼前的一切都很美好。 明月当空,国公府的月光,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穿过窗户静静地泻在亭子里,将小桥流水点缀得斑驳陆离,水池顿时变成了银色的海洋,梧桐树就像披上了银色的缎带,柔和的光,留下了许多美妙的遐想,清凉的光辉溶入眼睛里,让两人的目光充满美好的希望。 一双如黑曜石般澄亮耀眼的眼眸,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另一双是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晚风飒飒,吹动阿音手腕上的赤金铃铛咕噜噜的响着,两个人静静躺在亭子的地面上,仰望满天繁星,晚宴都散了,战王府的公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拉我来这里。”阿音嚅糯着嘴角,轻声问道。 荆茗背着手枕着脑袋,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说道:“因为我白日答应过,以后带你一起玩的。” 阿音淡淡一哂,嘴角弯弯,“那为什么不带上哥哥,我们两个躺在这里赏月......好像......好像吃独食似的。” 荆茗低垂着眼睑,一拢白衣,玄纹云袖,笑开了云淡风轻,“嗨,提那家伙做什么,他凡事就听大夫人的,有时候连老子的话都不肯听呢。” “大夫人......母亲大人么?”阿音有些紧张地问,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也缓下来,眉眼看着荆茗。 月光洒照在男子脸颊上,修长而优美的手指若行云流水般捉弄着虚无的星空,长长的睫毛在棱角分明的脸廓上,形成了醉人的弧度,发随风而动,偶尔抬起的眸,让阿音呼吸一紧。 “当然是琼羽那小子的母亲了,你是不是傻......”荆茗两颗虎牙露出来,正打算给阿音来个爆栗,突然想到了什么,赶忙住口,“对,对不起啊,我忘了你是庶......” 阿音不太明白荆茗在说些什么,寻常十五岁的女孩家,怕也不会懂得太多道理,只能就着微醺的月色点下了小脑袋,傻里傻气的答应着,“嗯......没事的。” 荆茗松了一口气,扭头看阿音,这个说话半土半纯,扭扭捏捏一身呆气的丫头,想起来她的遭遇,晶莹的眸子里像是凝聚起波澜,轻微的叹口气,摸了摸她的额头,仿佛是在疼爱自家受到小委屈的妹妹一般,阿音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远山眉微弯,星河灿烂的璀璨。 “你与林琼羽算是同父异母的,林琼羽的母亲是国公府林伯伯明媒正娶进门的大夫人,而你的母亲......算是林伯伯的第二位夫人,这些事也都是我在国公府长大这些年里道听途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总之你知道以后大家都会对你很好很好就是了。”清亮的男声传过来,拨动了阿音的心弦。 “那......你知道我母亲去了何处吗,我,想见见母亲。”阿音吸着鼻子,有些忐忑的揪住裙角,银丝织就的绣花香袋闪烁着白光,海水云图仿若随风波荡。 “你的母亲啊......”荆茗像是在回忆一件遥远的往事,目光深沉,“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大概要许久许久才会回来的。” 说完,荆茗眉眼温柔的握过阿音的手掌,阿音身子轻颤一下,随后让自己放松下来,安心任人握住自己,那人语气平和却又带着淡淡暖意,“在你母亲回来之前,我们都会照顾你的,进了国公府,就要当成是自己的家。” 阿音呵呵笑着,她总是这样,见人五分笑,不缓不急,不轻不重,不亲近不疏远的笑着,无论别人对她横眉冷对亦或是体贴热切,纷纷报之以微笑。林染在紫衿乡总会愁眉苦脸的指着阿音倒苦水,“唉,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妹妹,怎么见了人就只会傻笑呢?” 阿音也不是未曾掏心掏肺过,只是想着自己十五年来寄人篱下,自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玩笑话越长大便越觉得荒唐了,人总是那么复杂,有人嘲笑自己是没有爹娘的野种,有人假笑着与自己交往却背后倒打一耙,唯独敞开胸怀坦诚以待的恐怕也就只有阿爹阿娘还有林染哥哥,和每个不同的人打交道都要费尽心思实在太累,就这样笑着,看着,听着,活着,一晃七八月,匆匆十五年,便没有烦恼了。 “我知道,你不用安慰我的,琼羽哥哥,爷爷,还有荆茗你,都待我很好很好的,我高兴的。” 阿音嘴角淡雅一笑,脸上未有一丝胭脂,画眉的眸子宛如清潭,深不见底,让人猜想不出任何心思。 只是想着今日赶车人那意味深长的眼色,国公府连廊里两个婢女掐头去尾的一番话,哥哥林琼羽见到自己时似亲又疏的举止,阿音心口有些发紧,秀气的十指微微从裙角上松开些,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的不正常,模模糊糊的,仿佛自从来到国公府,自己便迷了路。 “对了,你晚上不回家吗?”阿音醒过神来,不再思考这些搞不懂的问题,小鼻子一翘,继续笑着赏月,眸光中一道流星闪过。 荆茗躺在地上翘起了二郎腿,宛如雕琢般轮廓深邃的英俊脸庞上闪过一丝黯然,随后又散发出光芒神采,“战王府,已经冷清许些年了,还是你们国公府热闹呢,现在又来了个妹妹,以后我当然更得赖在这里不走了,琼羽有妹妹就跟我有妹妹了一个道理啦。” 阿音不明白,傻里傻气的追问,“战王府,你的父亲母亲想你了,你也不回去吗?国公府......我家,再好,终归不是你的家啊。” 皎洁的夜光隐藏着一丝忧愁的思绪,薄雾层层弥漫、漾开,熏染出一个平静祥和的夜,浓云在轻柔月光和星辰的照耀下,便染成了银色,荆茗嘴角不自觉的一抿,“我父母......在十年前就过世了......从小我就常来这国公府的......那天......呵呵,罢了,再过四年等我到了二十岁承袭父亲的战王位......就不会再来烦扰你们了。” 阿音心里一颤,竟不知道这个外表看上去桀骜不驯的战王府公子身世比自己还要悲惨,眼睫毛微微抖动几下,声音轻柔,“对,对不起啊。” “无碍。”荆茗大咧咧的一笑,月光打在他身上,渡上一层银色的光晕,他微仰着头,神色静宁而安详,嘴角勉强支撑住弧度,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腿上,动作固执而潇洒,声音轻颤,“都是过去......好久好久的事啦......却怎么也忘不掉......一个人在战王府待得寂寞了......就喜欢找琼羽耍乐子......人生要向前看的,丫头你得向我多学习哦。” 阿音轻声嗯了,直到很久之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哭着抱着安慰他,他也仍是笑笑,仿佛云淡风轻,总喜欢把自己的伤痛隐藏起来,然后大方的笑着说没有事,因为害怕关心自己的人会难过。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房歇息去吧,回房让佩玖给你倒杯热茶,免得着凉。”荆茗推了推身子骨软软的阿音,赶她走。 阿音磨磨蹭蹭从地上爬起来,拍打了一下裙角,眸子里晶莹闪烁,“你,不回去歇息吗?” 荆茗眼泡微阖,并没有看她,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颧骨也有些高耸突兀,衬得整张面庞更加棱角分外,开口依旧舒朗,“我不急,再躺上一会儿就走,你一个姑娘家自然早早回去的好。” “好。”阿音朝着荆茗摆摆手,简单的回答一字,右手腕的铃铛叮叮当的脆响,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但仍是用不发音的唇角轻轻比个口型:“晚安”。 待鼻尖的一缕少女清香浅淡,少年悄然睁开了双眼,大眼黑溜溜的另有一番气韵,望着漫天星河流转,吹了个哨子,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 ...... 回到青砖铺就的长方形小院,院当中砌着个花坛,上面陈放着十几盆盛开的菊花,花坛旁那棵一丈多高的红海棠树,枝条被修剪得疏密适度,月光洒照下,整个庭院更显得古朴、静谧,只有当阵阵清风吹拂,从盆菊和海棠树上落下的枯叶在地上沙沙作响时,才偶尔划破院中的沉寂。 阿音抬头一看上面,房间的灯烛还在亮着,佩玖该是在房间等了自己许久了,心下一愧疚,加快了步子上楼去,推开门,淡淡的熏香扑倒鼻尖,浅浅的人影倒出佩玖的身子来,佩玖赶忙走上前来作揖,“小姐,您回来啦。” “辛苦你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阿音还是有些不习惯使唤下人,轻轻点头。 佩玖看着阿音有些不自在的神情,心下明白些什么,也不点破,便告了声退,一只脚刚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温婉的嗓音,“那个,还有热茶吗?” “后厨应该有的,奴婢这就去帮您倒茶。”佩玖脸上漾起笑容,嘴角咧的灿烂,觉得自己侍候的这个小主人有些可爱了。 阿音有些百无聊赖的靠在窗沿上,院子里形形色色的草木到了夜里便如鬼魅一般随风簌簌的抖来抖去,四下里漆黑,阿音安静看着窗外,耳畔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啪嗒声,像是什么倒在了地上,心下奇怪,便走出房间看。 声音像是从房间隔壁传来的,阿音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上来时便注意到那间房点着灯烛,只是不知何人在住,不想打扰也不想知道。但现在那间房传来声音,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佩玖取茶没有回来,只能自己过去看一眼。 “请问......出什么事了吗?”阿音轻敲了两下房门,有礼貌的问。 房里没有任何回应,从外面看上去极其亮堂,隐隐有奇怪的味道飘出。 “那个,我进去了——”阿音觉得可能是出了什么事,用手一推,房门没有插门闩就直接打开,顿时一股浓烟飘出来,呛得阿音咳个不停。 房间的一边,映入眼帘的是粉黄色的帐幔,帐顶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繁复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色荡漾的铺于帐下,看着柔软却也单薄无比,紫檀轻轻插在香炉闪着火星,榻边便是窗,精致的雕工,稀有的木质。再看另一边,地上是倒下的两根火烛,火苗顺着一帘帷帐正在燃烧,一股股浓烟飘上房顶,飘飘渺渺。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阿音赶忙跑过去,脚上的绣鞋踏灭了烛火,看着腾腾燃烧的帐幔,有些惊慌,看到床榻上的金丝绸被,立马跑去抱回来,费力的拍打在火焰上,发鬓的几根细发被高温烫的卷起来,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火扑灭,长喘着气瘫回到门口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总算,把火,灭掉了呢。” 阿音秀气的脸颊上沾染了几抹黑灰,一头青丝披散在双肩上,略显狼狈。 “你是谁,谁让你来这房间的!” 突然,阿音被另一道声音吓了一跳,从楼梯上来一个妇人,穿金戴银雍容华贵,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约莫有四十五六岁年纪,脸上略施脂粉,肤色白嫩。此刻竟是狰狞着脸色过来,看到房间里乱七八糟的黑灰,顿时嚎啕一声“我可怜的瑶儿啊”,使劲一把推开阿音,冲进了房间,捧着房间里的物什撕心裂肺的哭。 阿音被夫人推倒撞在了门槛上,额头上立竿见影的显出一道红印,随后有浅浅的血迹从印子里面渗透出来,阿音感觉脑袋昏沉沉的,挣扎着从门里爬了出来,跌跌撞撞的跪倒在走廊上,额间的青莲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红光。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这是?” 这时,取茶回来的佩玖见到一身狼狈的阿音,急忙丢下茶水过来扶起柔软的身子,阿音被推的七荤八素,眼影中隐约是看见了佩玖,唇角咧开笑容摇了摇脑袋,“佩玖,我,没事,歇一觉,就好的。” 佩玖急忙扶她回了房内,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有些魔怔的夫人,喃喃道:“小姐怎么会去这间房呢,这可是大夫人给琼瑶小姐留的啊——” 大夫人......林琼瑶......瑶儿...... 阿音只听着这些字眼,昏沉沉的,心里小心咀嚼着,不敢妄加揣摩,不敢念出唇齿,仿佛那便是罪过,仿佛那是神圣不可亵渎。 第0006章 谁敢逼她 阿音晚上做了许多梦,梦到自己在黑暗中被巨大的手掌扼住咽喉,痛苦的喘不上气;梦到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一株青莲踏破虚空;梦到两个伤心欲绝的妇人各自抱着怀中的孩子泪带梨花,旁边是淡淡冒出灰烟的废墟...... 今天,依旧是换上一身淡粉色的长裙,上配一件素淡的白纱衣,腰上挂着镶有蓝海云图的香袋,阿音身着标准的秀女妆,极为淡雅的装束,风吹过,稍显单薄,也含有一丝悲凉。丫头脸上无喜无悲,无怒无忧,无牵无挂,有些事情,只能够深埋在心间,或许对于这个国公府,在那个人的地位之下,死人远比活人重要得多。 从佩玖的只言片语中,阿音知道大夫人在嫁入国公府之前的家世多么显赫,虽然因为十年前一场变故所有的声名都化为狼藉,但是没有她的家族帮助,国公府可能早就成为没落贵族,所以即便是老爷子,也要隐忍十五年才将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女接回神都。 老爷子肺痨咳得厉害,情绪稍微激动便会面无血色的,阿音见到老爷子时,大夫人正跟他说着什么,脸上神情激烈,语气咄咄逼人,大抵是要赶她出去什么的。林琼羽杵在一旁,面上没有表情,一双秀气的眉毛还是很耐看,侧脸半隐在房屋阴翳中,不卑不吭看两人争执。 阿音吸了口气,唇角微微抿着,右手轻轻拂下几缕秀发遮住额头的红印,然后咳了一声进去。 屋内停止了争吵,大夫人转过头来,发髻上玉步摇一左一右的晃着,呼吸很重、很急,老爷子神情间满是无奈,眼睛流露着慈爱的光芒,看着走进来的十五岁姑娘。 “阿音,给爷爷、大夫人、哥哥,请安。”阿音一一朝他们作揖,声音糯糯的,不仔细听不出鼻音。 “哼,我可受不起你这丫头的大礼,还是留着给你那死去的娘行礼吧。”大夫人面如寒冰,冷嘲热讽道。 林琼羽神情一怔,手指动了动,但还是没有说什么,老爷子则是颇为不悦的拍了拍桌案,“够了,珮芸!你提这件事做什么?你若是不喜欢见到这孩子我便让她搬到偏院去住着,何必如此出口伤人?就算这不是你亲生的,那也是我国公府的姑娘,看在你家当年的恩情上我事事不与你计较,但也容不得你如此伤我孙女!” 站在一旁的阿音轻轻吸了吸鼻子,险些红了眼睛,穿堂风微微吹起手腕的赤金铃铛,叮铃铃的脆响遮掩住了喉间的抽噎。阿音早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或许不在了,但是从一个外人口中得到证实,还是莫名的胸口发紧,或许当年真的是发生了什么,也许年幼无知的婴孩时自己真的会给面前的女人带来什么伤害?亦或许,只因自己出现在她面前,就该承受这无妄之灾? 大夫人被老爷子的话一噎,想要反驳些什么,被林琼羽拽住了衣袖,听见有些低沉略带求情的语调,“爷爷他身体不好,不要惹爷爷生气了。” 大夫人将这手从身上轻轻放下,扶着琼羽的双肩,随后又恶狠狠地剜了紧咬住嘴唇的阿音一眼,语重心长,“琼羽啊,我的好孩子,娘这么做全都是为你那可怜的妹妹讨回公道啊,当年若不是这个小妖孽,你现在还应该有个活蹦乱跳的妹妹的啊!” 老爷子又抚着胸咳嗽几声,拍拍桌子,有气无力的声音,“不要再说了,总之七音我是一定要留在府上的,你怎么样才肯答应下来?” 庭院子里的风清凉凉的,今天日头不好,被浮云层层盖住,几瓣飘落的菊花卷着西风四处翻飞,伴随着花香的空气落在年轻人的脚边,白鹿皮靴折出一道褶子,年轻人抬手拾起残花,眉眼间细语流长。 “今天就让她搬到偏院去,跟那些下人睡在一起便好,还有,当着瑶儿的牌位,跪下来叩三个头,昨晚的事,我不与你追究。”大夫人柳眉一横,袖下掐着柔夷如此说道。 老爷子身侧的桌上,果真立着块黑漆漆的木牌,冰凉的引人发指。 林琼羽脸上一变,白净的侧脸浮动几丝波澜,却被大夫人以眼神制止回去,老爷子喉咙滑动几下,想要再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阿音搭在一起的手掌微微抓紧,握得发白,心里却颤得更厉害,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却也要强行被人扣上污水吗,当初就不该来到这里吗,如此繁华的神都城竟是这般冰凉吗? 两条腿想要坚贞不屈,但是潜意识却在暗示自己必须服从,要跪下才可,否则,以后便不可以在国公府里继续苟且的活下去,一切都会更糟糕。 “阿音为何要跪,她什么都没有做错,谁敢逼着她跪?” 门外,一道更加冰冷的声音传进来,踏着白鹿皮靴的年轻人进来,长发如墨散落在白衣上,只稍微用一条白带把前面的头发束在脑后,全身散发着跟他的话语一样冰冷的气息,如利刀雕刻而成的五官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薄薄的嘴唇抿着,深邃得看不到底的眼睛则正射着刀锋,死死地盯着大夫人。 “荆茗,你这是做什么......”林琼羽迎上前来,使劲朝他使着眼色,想要拦回去。 “滚开!” 荆茗抬手一挥,一道罡气从袖袍中激荡出来,阿音感觉额角遮掩红印的鬓发被掀起,只见毫无戒备的林琼羽被人打飞出去,撞到了堂厅的梁柱上,脸色憋得发紫。 “一个连自己妹妹都不敢保护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我荆茗的兄弟!” 冷哼一声,荆茗甩开衣袍,看向一脸委屈的盯着自己的阿音,她眼睛红红的,眉角像是能掐出水来,心下一痛然后过去将她拉在了自己身后。 “荆茗!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国公府的家事,哪里轮得到你插手?平时我看你孤苦伶仃的,带着琼羽胡作非为些也就罢了,今天你这是要踩在我国公府的头上作威吗?” 大夫人脸上愤怒的有些变形,过去扶住踉跄站起身的林琼羽,抬起手恨恨的指着荆茗,眼神恨不得将人撕碎。 “荆茗,你不要管我......不干你事的......”阿音在后面拽了拽身前人的玉带,软软的鼻音。 荆茗轻拍了拍她的额头,并未说话,随后转过头,冷笑看了看大夫人,“我荆茗向来是看不惯有人恃强凌弱的,阿音老实,有些委屈说受也就受了,但是有些麻烦,我想还是得理清楚的。不论十五年前发生过什么,阿音终归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错,那也是上苍作孽,你又何必将果报推在孩子身上?昨晚的事我也知道七七八八,你觉得阿音记恨林琼瑶毁了她十五年的生活,所以故意放火,请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阿音初来乍到又怎么会知道林琼瑶的房间在何处,既然阿音是故意的为什么还要留在房内、难道等着被烧死吗?” 大夫人被堵的说不出话,妆容艳丽的脸庞像是蒙上一层灰尘,立了半天,才从牙缝挤出来几句,“好,好,好,你怎么说都有理,但不管怎么说,你一个外人凭什么要插手我国公府的家事?” “大夫人您这话就有点不对了,我在这国公府常年待着,也未曾见你说过什么外人的,这国公府一家之主的林爷爷也不曾说过什么,倒是阿音跟您没有屁点血缘关系,按理说林爷爷才有资格管这叫家事吧?” 说完,荆茗将目光投向坐在堂上一直沉默的老爷子,右手在背后轻轻握住阿音,让阿音感觉到一股暖流递过全身。 国公府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家里的大儿媳操持家事,林老爷子的儿子一直在外地做官,顾不得家事,老爷子也不想太让儿媳妇难堪,坐在堂上很是无措,焦急之中又犯起了咳嗽的老毛病。 荆茗淡淡一哂,右手压住了想要上前照顾老爷子的阿音,对着老爷子拱手,“林爷爷,我看阿音也不怎么喜欢待在国公府的,不如就陪我去战王府待几日,这个如何?” 说话时,荆茗眼角瞥了下大夫人,故意将‘战王府’三字咬的极重,面上对老爷子还是十分恭敬。 “那好,既然如此,就委屈你照顾七音几天啦。”老爷子喘过气来,点了点头,盯着荆茗白山黑水的深邃眼眸满是歉意。 “那就好,阿音,跟我走,我带你回家。” 我带你回家—— 有生之年,能邂逅一个人,眼波流转,笑语连绵,黯然心动。 荆茗转身离开,拉着阿音有些瘦弱的肩膀,临走时没有再看大夫人那张憋到发疯的臭脸,而是淡淡扫着林琼羽,语气生硬,“你妹妹,也算是我妹妹,你软蛋,我这个做兄弟的可忍不了,你他妈的要是喜欢看人被欺负,那以后就别让我见到你。不然,见一次,老子打一次。” 第0007章 战王府 清风卷着落叶吹过街角,云层被铺陈开泻了万丈金辉,日头重新从高空挂起,散射下来的光芒洒在神都帝城巷尾两道和谐的背影上,百无聊赖。 阿音最后看了一眼即将消失于视野的国公府,心中五味杂陈,两弯似蹙非蹙远山眉,一双似悲非悲伤情目,恭恭敬敬的施上了最后一礼,转身,逃也似的追上前面走得飞快的男子。 原来,所有的离别,都是蓄谋已久,就像十五年前,抑或是十五年后。 阿音揪着衣裙别别扭扭跟了一路,似乎觉得此情此景应该说些什么才是的,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像泡沫一般消弭了,石子铺就的小道上只传来沙沙的脚步,一个不吭声,一个不做声。 “你......荆茗......你今天太冲撞大夫人了......晚辈要......敬着长辈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阿音还是阿音,欠下了人情,总是老好人的想要还清楚,她以为荆茗不说话是因为国公府的事情。 “嗯?”荆茗回过头来,阿音也停在了原处,身子刚刚好到男子的胸膛处,格外的娇小玲珑、小家碧玉,“大夫人?呵呵,没什么,我只不过看不惯她那咄咄逼人的态度罢了。” “就是因为这个?”阿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厚着脸皮又问,耳朵莫名红红的。 荆茗盯住眼前的丫头,眼神中墨色卷过十里桃林的飞燕纷杂,平添几分陈列于山清水秀的笑意,映在阿音的视线里,那样的温暖,蓦然间心中战鼓高擂,耳中嗡鸣,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席卷上胸口,笑意撩了人心。 扑哧一声,荆茗居然被阿音当场逗笑,看着她红红的脸,墨黑的发衬托出发髻下珍珠白色脖颈的诗意光泽,“我跟你说过的嘛,来到这国公府里,每个人都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大夫人这样欺负你不就是赤裸裸的打本少爷脸嘛,你说,是可忍,本少爷孰可忍乎?” 阿音也跟着一起笑了,嘴唇微微抿着,笑得十分腼腆,荆茗伸过手来就捏了捏丫头的粉脸,轻扯两下,“哎呀你这丫头,就是太呆太傻了,该不会从小被人吓大的吧,要笑就要扯开嘴大大的咧着笑,可别跟那个......那个陆家姑娘似的,搞什么笑不露齿的,笑的比哭还难看本公子都起鸡皮疙瘩。” 阿音咯咯的跟着笑,渐渐地开始放开了笑,笑得直不起腰,索性蹲在地上双手抱膝的看着荆茗笑,眼睛弯的像月牙儿一样,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吸着鼻子磕巴起来,“不......不能......这么笑的......阿爹从小教我......女孩子家......要矜持的......不然......嫁不出去了......” “嘿嘿嘿,到了神都你就要听本少爷的,管那么多屁规矩的做什么,人活着本来就很累的,还要被这些条条框框的给拘着,岂不是更痛苦?以后啊,在神都想笑就笑,嫁不出去的话,嗯......本少爷也不娶媳妇了,陪你一块守寡,哈哈哈哈......” 阿音吭哧吭哧的笑抽了,从地下扶着荆茗的身子站起来,推了推高个子的白衣,声音温软,“呸呸呸,可不能乱说的,你以后才嫁不出去的哩。” 荆茗一把将胳膊搭在阿音的脖子上,笑容大大的拉着她继续往前走,阿音看着脖领旁那掌修长洁白的手指,嗅到淡淡的花香从衣袖飘来,咋了咋舌还是忍住了将它掰断的冲动,便任由一个男子跟自己勾肩搭背着。 没想到战王府与国公府不过间隔一条街,远远的就看到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伫立在那里,院墙铺陈着碧玉琉璃瓦,上面蜿蜒着一条长势茂盛的紫藤萝,远观诗情画意的说。 阿音一道跟着荆茗走进去,偌大的战王府内冷清清的,只有寥寥几个仆人。两人循路取道走过花园,花园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阳光柔抚着天地万物,金色的光辉照耀在石山上,反射出翠绿的光芒,让人觉得优柔的绚烂。 花园尽头是大理石柱支撑起的小楼阁,石阶上垂着朦胧的纱幔,任清风拂过,薄纱婆娑扬起,银色的纱与太阳的光华交相辉映,显出五彩的斑斓,不远处的清泉汩汩涌出,化成碧绿的带子围绕小楼阁一周后流向院墙的深处。 阿音感觉很神奇,因为这池水分明与国公府的源自一脉,不知道是请到了怎样的能工巧匠打造出来,始终赞叹归赞叹,或许像这样的豪宅在人家眼里都算不得什么的,再一看荆茗那满不在乎的神情,阿音暗自吐了吐舌头,心道这家伙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多会儿,两人坐在小楼阁上吹着风,战王府的管家就屁颠屁颠的跑来了,看到正闲的发慌的荆茗时顿时眼前一亮,年过半百的老管家当场激动得老泪横流,连忙拱手施礼,未等荆茗做出什么象模象样的反应便扑了上来,拽着荆茗左看右看、前摸后摸,发现没少胳膊少腿,这才舒了一口气,“我的小祖宗哎,你这可算是回来啦,这回可得要吃了晚饭再回去啊,好久没让家里人给你做最爱吃的红烧肉了吧!” 荆茗一脸懵的看着已经兴奋到手忙脚乱的老管家,又看了看一旁傻呆呆看戏的阿音,黑着脸扶起额头道,“我说桐伯,好歹我也是半大小伙了,能不能不要动手动脚的呢,我这......还带着孩子呢。” “孩子?”桐伯眼睛干巴巴眨了两下,自然将目光放到了阿音身上,细细打量。 孩子?阿音一双秋水眼看了圈四周,心想什么时候他还带着孩子来的,然后就与桐伯火辣辣的眼神碰撞在一起,那神情......好像自己辛苦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似的? “对啊,”荆茗捏过阿音的粉嫩小手,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故作老成的摸着假胡子,“林七音,本少爷刚从国公府领回来的可怜闺女,以后我战王府就养着她了,你们平时怎么照顾我的,对她也一视同仁,要不然......本少爷炒了你这个老头~” 桐伯看着一双搭在一起的手掌,一个在使劲往回抽,另一个在使劲往前拽,脑子里的铁树终于开了花,一拍脑门作恍然大悟状,“哦哦哦,对,公子的闺女是吧,一定好好招待,一定给她收拾出最好的房间......呃也不对......一定给公子房间换上最大最舒服最敞亮的新床......” 这番话说的阿音顿时俏脸一变,雪白中透着粉红,使劲低下头来鸵鸟似的埋进桌子上,几丝秀发淘气的垂落耳勺,弹指可破的皮肤登时旖旎如画。 荆茗气得跳脚站起来,拽住桐伯的衣领晃来晃去摇上摇下,棱廓分明的脸上鼻子眼睛挤到了一块,恨铁不成钢,“桐伯呀桐伯,没想到你丫为老不尊的,脑袋瓜子都想到哪里去了,本公子说了,这傻丫头就是我闺女,找媳妇也不找这么呆头呆脑的吧......” 阿音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又把头抬起来,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精乖之气看着荆茗,“嘁,你才傻哩,我找相公还不愿找你这么愣头愣脑的哩......” “你!” “你!” 两个人互相斗了会儿嘴皮子,桐伯笑眼一眯,便离开了小楼阁,不多久,战王府公子荆茗有新(小)闺(媳)女(妇)的小道消息便传开了,全府上下顿时热闹起来,似乎自从十年前老战王和王妃过世后,再也没这么欢快过了。桐伯皱了许多年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布满沧桑的眼角闪过几丝晶莹,听到佣人谈论荆茗跟阿音时,便是乐呵呵的一噤声,作严肃状,“嘘,切莫让公子听到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哩——” 阿音的新房间与荆茗仅仅是上下之隔,楼上是他,楼下是她,房间还是依照国公府的老布置,窗沿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镂空的雕花窗柩,随风轻摇,繁复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色荡漾的铺于床榻,紫檀香从香炉里淡淡飘着,幽静美好。 窗外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不时有小婢穿过,脚步声却极轻。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古琴立在角落里,铜镜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满屋子都是那么清新闲适。 唯一不同的便是此处阳光充沛,一进门,伸出双臂,满身的金光,满身的温暖,满身......家的感觉...... 随后的几天阿音倒是在战王府过得十分惬意,如鱼得水似的,府中上下所有人都待她极好,但阿音总感觉眼神怪怪的,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依旧浅浅的笑着,逢人便笑,笑着打招呼,笑着吃饭,笑着睡觉,笑得脸盘子要麻了。 “我怎么觉得我闺女得面瘫了?”荆茗一本正经的会审老实人桐伯,“说,你们丫是不是虐待我闺女了,怎么一整天就知道傻笑的?” 阿音远远地听见,鼻子一吸,手腕上赤金铃铛一响,就看到她挥着拳头朝荆茗扑过来。 要说桐伯最疼的,当然非荆茗莫属,再往下排,就疼能让荆茗高兴的人,比如说阿音这丫头,再比如说,这丫头知道变着花样的做红烧肉贿赂‘干爹’...... “嗯......五花肉一块、姜一块、冰糖一小碗......五花肉洗净要切块,姜也要切片,切的细细薄薄的,这样荆茗才有胃口......”阿音在战王府的后厨里忙来忙去,外面的仆人一个劲的夸这孩子能干,阿音听到了也只是淡淡一哂,糯糯的道几句‘过奖了’的话语,然后继续忙活,“锅里倒上少许的泉水,冷水下锅,倒入五花肉、料酒,大火煮开、撇去浮沫,捞出备用,此为焯肉......锅微微烧热,倒油,加糖,小火炒......” 丫头忙的满头细汗,却又不亦乐乎,因为每每想到荆茗嘴上咬着红烧肉赞不绝口的样子时,心里就忍不住小嘚瑟,更有干劲了,“放入姜片继续翻炒......调味......收汁......” 又是一盘红烧肉新鲜出炉,阿音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轻声呵呵的拍打手心,“嗯......大功告成——” 当阿音陪着桐伯带上菜肴来小楼阁的时候,竟看到了自己的哥哥,林琼羽,他穿着墨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玉带,手持象牙的折扇,正一脸拘谨的跟荆茗说些什么,活脱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语气中带着稍许无奈,与他那超脱凡尘的高雅气质对比起来,滑稽得可笑。 “荆茗......那天是我不对......我应该护着七音的......”林琼羽手指轻轻敲打着象牙折扇,有些试探性的先认个错。 “你说什么?你林大公子还能犯错?唉当不起当不起。”荆茗两瓣屁股坐在石凳上,一双脚搭在小楼阁的桌子上,吹着晚风,活脱脱一个二大爷。 “你真生气啦?”林琼羽又挠了挠发梢,更加忐忑,阿音暗自新奇,据了解,荆茗不过大自家哥哥几个月时间,哥哥居然这么听话的服软了。 “不敢。”荆茗一脸慵懒,简单回答道。 “我错了还不行,我请你......还有七音......吃一个月的红烧肉......”林琼羽一脸委屈。 荆茗冷笑了笑,眉眼稍稍向上挑起,“红烧肉嘛......就不必了......我闺女做的可不知比外面那些烂大街的好多少倍。” 阿音与桐伯站在原处,唇角微微勾起,眉眼温柔。 “你家闺女......你什么时候生了个闺女?”林琼羽诧然,晃了晃荆茗的白鹿皮靴,一脸八卦。 “干嘛告诉你,你个没心没肺的,什么事都听你母亲的,还来找我做什么?”荆茗眸子清澈,带着一股天然的吸力紧盯住林琼羽,看得对方更心虚了。 “我家......那些事儿你从小也是多少清楚的......我已经尽力去护着阿音了......”林琼羽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见荆茗面色不对,急忙转口,“啊不是,我是说,我是七音的哥哥,自然是要全心全意保护妹妹了,等风头过去了,我一定说服母亲,把妹妹接回去......那个,能说你闺女是谁了嘛?” 这说话的语气阿音听着有些狗腿。 “好说好说,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小忙。”荆茗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直勾勾盯住对方,“这个忙,待会儿吃完饭单独告诉你。” 林琼羽被荆茗盯着,心中有些发慌,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帮你就是了呗......那快告诉我,你丫的从哪儿冒出来个闺女?” “还能有谁,喏,不正在下面端着红烧肉等着呢嘛。”荆茗调皮的朝着阿音眨了眨眼睛,林琼羽转过头来,就见到阿音十分礼貌地朝自己作了个揖,看上去十分懂事,十分温婉,十分......十分之陌生...... “哎呀快把本少爷的红烧肉端上来,馋死我了。”荆茗把腿收回去,盯着阿音手上的盘子两眼放绿光。 “好啊,你这家伙趁着我这当哥哥的不在,又占我老实巴交的妹妹小便宜,七音是你闺女,那我岂不就是你儿子啦,看揍——” 林琼羽嗷嚎一嗓子,朝着荆茗扑过去,两个人又大闹起来,阿音呵呵笑着将菜肴摆在了桌上,然后安静看着两人,一切都很自然,仿佛又回到了初见。 “啊——本少爷的红烧肉要凉了啊——凉了就不好吃了——如果不好吃了,林琼羽,看本少爷怎么收拾你——!!!” 第0008章 街边螺蛳粉 大街上,秋风卷过落叶,叶子枯黄的挂在树梢上,摇摇欲坠,有远方行客驾着马车踏踏驶过去,带起风沙颤动,凭白卷起一番波澜。 巍峨气派的战王府,两名金甲武士持戈护卫在黄橙橙闪耀着日光的牌匾之下,不远处两尊睚眦目裂的石狮子各自拱卫一边,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稀少,大抵都聚集在了街道的另一角毗邻市集的地方,不远不近一街之临,不近不远与国公府亦是一街之隔。 青石板铺就的鸾道上,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青色衣裙,从双戈间莲步而出,唇角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浅浅的远山眉勾勒出笔墨山清,颈肩斜挂刺绣海水云图的绣花香袋,右手腕赤金铃铛随着步子铃铃响着,不施粉彩,额间的青莲更逾淡妆浓抹,更胜万般风情。 夕阳的余晖吐过云层最后洒射下万丈高空,街道上纷杂吵闹的声音愈发强烈起来,阿音十分新奇的看着三百六十行热热闹闹,对神都城里的繁华熙攘更是稀罕无比,毕竟这些,在贫瘠的紫衿乡是不可能见识到的。 “包子嘞——热腾腾的肉包子!” “大饼,刚出炉的大饼,正宗的南秦府大饼!” 沿街走过,香气扑鼻,各种吃食小店沿街铺开,护城河水岸连城火红一片,形形色色的人群街头巷尾的吃喝行乐,或有青衿士子抱怨来年的大周朝春试该会有如何之难,或有外疆蛮人商讨面见人皇该进献如何之厚礼方能保一方太平,或有游侠散修切磋武技或各自吹嘘今年是以何等微末错失天枢城海选,总之,阿音听在耳中,当个乐子微微一哂,便揭过去了,王婆卖瓜,焉能不夸。 “棉油,棉油喂——” “拔盆、拔锅......” 耳边呼啸过数不清的叫卖声,阿音吸着鼻子使劲嗅着市井间的香气,忍不住的就听见某个地方咕噜噜叫了一声,捏了捏腰间的袋子,里面硬邦邦的,好像有前几日桐伯塞给自己的几个钱锭,于是目光锁准了街角处的螺蛳粉店,口水咽了咽,就攥着衣角溜达过去。 螺蛳粉店口挂着两枚菱形木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什么字体,阿音也歪着头仔细看了半天没看出个端倪。店里食客算不得很多,跑堂小二搭着毛巾来来回回忙碌着倒也忙得利索,店面虽小却不怠客,桌椅板凳统统打理得一尘不染,再新些的饭桌几乎光可鉴人,镂空雕花的窗柩、门扇,从简朴中透着些许忙于生计的心酸。 “哎,这位姑娘,欢迎光临小店,我们小店的螺蛳粉啊是最正宗的了,猪肉、米粉、香料那都是新近买的,绝对干净卫生,而且我们卖的螺蛳粉既实惠又便宜......”被一天的热气整的油头满面的店小二热情迎上前来,也遮掩不住略显稚气的脸庞,见阿音衣着不俗,心想该是哪家的大小姐之类,小二便极度热情的招呼,算计着该能拿不少小费说了一遭,见阿音面上兴致缺缺的样子,识相住了口,“那个,姑娘一个人嘛,那我给您上一份中碗的......” “上两碗,还有本少爷的——” 清亮的嗓音从背后传来,阿音第一反应的回头去看,身高七尺的男子,偏瘦,穿着一袭绣麟纹的青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袍脚上翻,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一如既往穿着白鹿皮靴。 荆茗从门外大刀阔马的踏着步子进来,甩手给了店小二一块沉甸甸的钱锭,店小二顿时就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油面的稚气背后有些慌了手脚的意味,总有此时不说点什么好听到翻了天的甜话自己就别干了的想法,就差当场跪地俯身叩首、谢主隆恩了。 “两份螺蛳粉,快点的啊,还愣着干嘛?”荆茗不明所以,眉目奇怪,翘起白鹿皮靴轻踢了下店小二,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店老板家的傻儿子。 “哦,啊,嗯?就......就要两碗?”店小二捧着钱锭,眼神里有了同先前荆茗一样的波动...... “废话,本少爷可不喜欢吃这些......叫什么来着......”荆茗托着腮想了想,脑后灯泡一亮,“对,垃圾食物,你还想再给本少爷来一碗是不?你丫想毒死我顺便多骗本少爷点钱是不?” 店小二愣看着气得跳脚的年轻男子,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边垂下淡青色丝质冠带,在下额系着一个流花结,怎么看怎么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没想到......倒还是有些毛躁脾气的哩...... “怎么......哦......是不是钱不够?差多少,阿音,补给他——”荆茗挑着眉看了看店里一片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暗自撇撇嘴,又注意到阿音那张布满黑线的额头。 “够......够,小的这就去吩咐过后厨,给您二位专门做两份——”店小二颠着脚兴冲冲的没了影儿。 “靠,什么跟什么,阿音,你说你怎么会来大街上吃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呢,小心吃坏了肚子。” 荆茗拽住阿音的手腕,赤金铃铛脆生生的响了响,随后阿音便见到身前男子踮着脚使劲往房梁上瞅着蜘蛛网,然后又拈着手指头摁了摁最近的一张桌子,随后发出吱嘎吱嘎的破败声,男子脸上恶寒,好在抬起手发现手指并没有灰尘,男子有些凝重的神色才缓和下来,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恶仗。 两个人围着最干净也是最新的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来,荆茗坐在凳子上面动来动去的,不知道搞些什么名堂,阿音心想这家伙大抵是坐不惯小地方里邦邦硬的木凳,自己倒是坐上去一阵亲切感,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紫衿乡与阿爹阿娘还有林染一家四口围坐在荷塘边共食一锅饭的日子。 “你,跟过来,做什么?”阿音撩了撩一缕丢下来的发丝,用不适应的口音说话。 荆茗看到阿音一脸认真的表情,忍不住一乐,也学着十分流利的结巴道:“我,跟过来,吃晚饭啊。” 阿音憋得小脸通红,只能吸着鼻子磕巴着用不流利的神都口音与面前那厮继续对峙,“你不是,不喜欢吃街边摊的,家里有红烧肉,刚做的,不吃,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音已经习惯性的把嘴边的战王府改口称,家。 荆茗讷讷的挠挠头,纤细的手指透出骨白,“啊,原来红烧肉做好了啊,我在府里没找见你,以为没人给我做饭了呢,这不就着急的出来寻你做饭呢嘛。” “那怎么办呢,红烧肉,回去就凉了,不好吃的,做了,一个多时辰的。”阿音有些埋怨的看着荆茗,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咬着牙磕巴。 “咳......没事的,本少爷吃红烧肉没那么多讲究,管它热的凉的,统统吃掉,统统吃掉,嘿嘿。” 阿音心里暗自撇撇嘴,心中狐疑既然没那么多讲究干嘛不吃战王府厨子们做的红烧肉,非要指名道姓的使唤她这个可怜‘闺女’下厨...... “哎——两位贵客,刚下好的螺蛳粉,您二位慢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啊——” 两人王八对绿豆说着话的功夫,店小二腿脚麻利的端上腾腾泛着热气的螺蛳粉上来,然后附上两双筷子,倒是也跟店里其他客人所用餐具稍有不同,显得更精致些。 圆盘大小的落日遥缀在天际,另一头的月牙儿已经显露端倪,红与蓝的纤悉交融,日与夜的天地交替,世人所景仰的神圣威力推动着岁月如梭,阴阳变幻,引得无数追随者前赴后继的探寻天道,修心问仙,踏足天际。 神圣威力带来了夜色,阿音小口吃着螺蛳粉,眼角的余光不时瞟向桌对面来来回回敲着碗筷的荆茗,碗中的热气被筷子勾起复又消弭,眼前的男子脸上吃了苍蝇似的复杂难言,刚刚见他尝了一口螺蛳粉,表情似乎还是不错的,之后就吃不下第二口了。 那种神情,嘴角的扭曲,白净面庞的抽搐,高挺鼻梁细微的嗅动,剑眉上下抖动着,眸子里的黑山白水波澜个不停,被阿音解读出来是一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委屈...... 阿音从一旁的碟子里又夹了一小撮芫荽丢进碗里,继续小声吸溜吸溜的啜着螺蛳粉,小脸被芥末和辣子浸得发红发烫,像是新婚夫妇燕尔之喜时涂抹了腮红。 “你喜欢吃芫荽?”荆茗百无聊赖的勾起米粉一根根送进嘴里,复又盯着那厢阿音的吃相。 阿音几乎快要埋进碗里的脑袋点了点,然后一脸满足的探出来,“嗯,喜欢吃芫荽,喜欢吃辣,好久没吃过的。” 看着阿音一脸开心的样子,荆茗心里嘀咕芫荽有什么好吃的,自己天生不喜,所以府中也不会采购这些东西,不过看着丫头盯着芫荽跟辣子那双绿油油的眼神儿,荆茗还是决定做些什么...... “你不,来点嘛?”阿音推着装芫荽的碟子过来,不小心打了个嗝,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红脸。 “不不不,本少爷天生讨厌芫荽,快拿走快拿走——”荆茗连忙往后缩了缩身子,顺便端着螺蛳粉远离这些芫荽,如临大敌似的。 阿音呵呵笑着把芫荽收了回去,索性都倒进了自己的碗中,看得荆茗一阵心惊肉跳。 不多时,阿音听见对面也传来了吸溜吸溜的声音,抬眼瞧着,荆茗已经拿着筷子低下头吃开了,吃的很认真,跟自己一样都把整个脑袋快要趴到碗里了,阿音心想这家伙肯定也是饿疯了,实在矜持不住自己大少爷的风度,这下也是原形毕露了吧。 阿音忍俊不禁,看着荆茗突然跟乖宝宝似的老实吃饭,忍不住要笑,就听见那边声音飘过来,“老实吃你的,趴下头去!” 吃饭的头埋在碗上,声音压得极低,但是语气中极其严肃,透露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阿音心下一怔,不知道这家伙又抽了什么疯,平时吃饭也没见如此郑重过的。 终归还是听话的孩子,看着阿音乖乖低下头继续碗里快要见底的螺蛳粉,荆茗松了口气,一手摸着衣袍下滚圆的肚皮一手握紧筷子艰难的吸溜着螺蛳粉,虽然很好吃......但是快要撑死了啊......干,硬着头皮吃吧...... 阿音心下觉得眼前这厮不太正常,但是脑瓜子转了几圈还是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想着戏文里面出现过的套路,怀疑是不是周围有杀气? 登时,小脑袋悄悄探出半个,晶亮的眼睛往四周瞟来瞟去,但是他们两人吃饭的桌子实在有些偏僻,隔着中堂刚好有房梁遮挡住,也看不到所谓的杀气在哪里,突然,阿音神情一震,看到了一双白鹿皮靴从房梁遮挡住的中堂走出,朝着店外离去,手里拎着木制圆形饭盒,面上漠无表情,神色冷峻,黑色蟒袍用黑金腰带紧束住,遮不住的肃杀之气从举手投足间弥漫出来。 待男子消失于螺蛳粉店,阿音收回了目光,依旧有种被紧扼住呼吸的急迫感,仿佛是看一条毒蛇远去。另一边,荆茗啪嗒一声丢下了手中的筷子,长吐一口气,“啊——不吃了不吃了,撑死本少爷可怎么办?” 阿音眉眼弯弯,莞尔一笑,语气温柔嚅糯,“吃了半碗都不到,可不比吃红烧肉的饭量哩,你就装吧,肯定要留着肚子回去吃肉吧?” 说完,阿音又把脑袋探过去,神秘兮兮的说,“刚才,我看到从紫衿乡接我来神都的大伯了。” 荆茗神色一怔,随即又反应过来,淡淡扫着阿音,“那是林琼羽的武师,擎龙,从小就教林琼羽一些拳脚的功夫,也是神都城里响当当的武教头,实力深不可测的。” 阿音托着腮,眼睛莹莹的看着荆茗,“你跟哥哥从小长大的,你的功夫是不是擎龙大伯教的?” 荆茗似笑非笑的砸吧着嘴角,晚风拂过,黑色的发映着漆黑的眼眸,白净的脸庞非喜非忧的鼓动着,无瑕,苍白,微微透明,而又有一种冰冰凉的触感,嗓音冷冽,“我,没有师父教,从小,都是自己学的。” 说话时,男子五官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薄薄的嘴唇紧迫的抿着,深邃得看不到底的眸光则正射着刀锋,一种阿音从未见到过的,陌生。 第0009章 西林陆老先生 神都城外有一座方圆数十里的山庄,说是山庄不如说是神都知名学者陆敬吾所创办的一所学社,名唤西林学社。 陆敬吾于整座神都乃至是在大周朝偌大的神州范围内都有不匪的名气,传闻陆敬吾从母胎坠地时便能识人说话,三岁诵经,九岁通读道藏,十五岁将三千道经了然于胸,堪称少年神童,十八岁以文试第一考入天枢城。结果没有几年,陆敬吾被逐出天枢城,并废除修行,成了废人,个中缘由从未有人知晓。 陆敬吾逐出天枢城后,回到神都开办学社,一待数十余载,主讲三千道藏以及兵法、时政等,神都城内大小权贵子女无不想进入西林学社,并以得到陆老先生垂青为荣。 今天,阿音被林琼羽护送着来到了西林学社,西林学社坐落于山清水秀之中,周围毗邻洗马山,悬泉瀑布从远处的洗马山顶喷涌而下,激荡起亿万水珠,山间草木郁郁葱葱出云拔秀,西林学社用简单精致的杨木搭建,遥望着十几座木屋,古朴大方。 西林学社门口,一名年纪与阿音相仿的女子候在一旁,见到驾车而来的林琼羽,女子灿若星空的瞳眸,顿时如荧光流逝银河,无数的繁星点缀,菱唇微微翘起,脸颊透着樱桃般诱人的红晕,仿佛要欣喜得溢出酒来。 “林琼羽,你来啦!” 等候的女子喜上眉梢,双手负在腰后翘着脚蹦蹦跳跳过来,百灵鸟一般盈盈的身姿,阿音从马车里悄悄挑开一道帘隙向外张望,见到的是明黄色的罗裙,罗裙上翠色的丝带腰间一系,顿显女子袅娜的身段,眼前徘徊,万种风情尽生,将来也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 “紫月啊,等了不少时间吧,这次也是麻烦你了。” 林琼羽依旧是那个玉树临风的林琼羽,白玉带上斜插着折扇,翩翩的对着陆紫月一施礼,“陆老先生身体还好吧,听闻老人家这段时间又犯咳疾了。” 紫月上前扶住林琼羽的臂膀,小猫一样温顺的想要将脑袋往上蹭,“我爷爷还好啦,咳疾每年都会犯的,过了秋便会好起来了。” 林琼羽不经意的将手臂抽回来,然后呵呵的将马车帘子掀开,阿音在里面十分乖巧的坐好,然后朝着林琼羽跟紫月一并笑笑,从车厢里扶着出来,白色靴子踩在地上,阿音腼腆的朝着漂亮女子作一个揖。 林琼羽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妹妹,紫月倒是有些不舒服了,未等阿音开口说些什么便要拉着林琼羽到什么地方去,随后朝着阿音一摆手,“你直接进去吧,我已经跟先生打好招呼了。” 声音远远的隐去,林琼羽想要开口解释点什么,终究被紫月拽的身形渐远。 阿音吸了吸鼻子,摸了摸手腕上的赤金铃铛,才让自己有些紧张的心情平复一些,阿音一向不善交往,如今要一个人进到西林学社,还是有些小心翼翼的。 阿音不知道荆茗那家伙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居然也要把自己推上修行之路,说是什么等以后荆茗考上天枢城,身边还能带个烧水做饭的丫鬟......丫鬟? 阿音满面黑色的看着当时一阵滔滔不绝讲着大道理的荆茗,忍不住想要过去掐住他的脖子使劲晃呀晃的告诉这厮,赶快戒掉红烧肉,赶快放过自己这副小身板,赶快把自己从西林学社的名单上勾掉......否则,天涯是路人! 最后,荆茗放出来杀手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告诉阿音西林学社的倒插门名额是林琼羽求爷爷告奶奶的帮阿音弄到手的,告诉阿音国公府如今只靠林琼羽一人支撑不住需要阿音也去修行,告诉阿音等她修习完三千道经甚至成为大修士就可以不用再被大夫人欺负了...... 最后荆茗眼底划过一丝狡黠,有种奸人得逞的嘚瑟,他没有告诉阿音西林学社的陆紫月只要稍稍被林琼羽使点美男计就可以屁颠屁颠去求她爷爷陆敬吾通融,没有告诉阿音国公府早已名存实亡日后即便十个林琼羽也无力回天了,也没有告诉阿音即便她修习不完大道三千自己也会拼死护她周全...... 西林学社里正值休息时间,正值青壮年的男学子们兴奋地在学社绿地的空旷处蹴鞠,草鞠球在一片人海中上下翻飞,男子们穿着青衿学衫,肌腱的臂膀在运动时崩出肌肉,朝气蓬勃,汗浸的背影在日光下透露着谜一样的光芒,女学子们则是三三两两围住蹴鞠场地,兴奋的加油鼓气,侧脸绽放着痴迷的笑颜。 阿音被气氛感染的也有些活络起来,在路上走着,向几个比较面善的问好西林学社大先生陆敬吾的所在后,混着放课后的人流挤了过去。 砰砰砰—— 门槛响了三声,阿音略显局促的立在门外,片刻,屋里传来一道苍旧的声音,“进来。” 阿音拍了拍衣领,赶紧走进去,左手按住随时可能造成不必要动静的赤金铃铛,铃铛贴在淡青色莲花的香袋上,整个人格外的拘谨。 “先生,好,我叫,林七音,今天,第一天上课。” 声音依旧是糯糯的,像是根烤不熟的玉米,嘴里那片舌头自打来到神都便怎么也捋不直了,除了夜晚做梦回到久违的紫衿乡时才会流利地说出话来,说的还是语调喑哝婉转的紫衿乡音,而不是宽厚大气的神都口音。 “林七音,是吧,”陆老先生透过手上《道经》将视线探出来,浅浅打量了一下,“紫月朋友不算多,也从未曾为哪个朋友跪下来求过我这个爷爷,你这丫头可要好好待我家紫月。” 阿音听着这话,原地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心想看来此次还真是赶鸭子上架,不学不行了,使劲点着脑袋,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温柔,“七音一定待紫月很好很好的。” 就像那人曾说的,所有人也都会待你很好很好的。 陆老先生十分满意的捋了捋胡子,从太椅上站起身来,被岁月磨砺了数十年的身躯有些佝偻,仍顽强的硬直着身子,手上捧着书本,白花花的胡碎随着嘴角上下颤动,“以前修习过《道经》没有?” 阿音看了看陆老先生手上捧的书卷,不厚不薄一手在握,依稀有着浅淡的墨香从字里行间散发出来,应该是刚刚抄录不久的一部,随后丫头脑袋晃了晃,如实说,“待私塾时识过字,但不曾修习《道经》,也无人可教得。” 陆老先生听完阿音的话很是受用,人嘛,多大的年纪被人夸都不会脸红的,无人可教得意思便是寻常人没有资格资历传道授业解惑《道经》,而自己却是可教得,也算无愧西林先生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了。 陆老先生捧着书,摇晃着脑袋便自顾自的讲起来,“这《道经》啊,分三千卷,弱水三千,应劫而生,大道三千,天地可逆。所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能悟之者,可传仙道......” 陆老先生在房间里细细踱着碎步,手上《道经》一卷时而翻,时而扣,时而卷,时而闭,开口闭口仅是道经讲注,寻常人第一遍听来常常晦涩难懂、枯燥无味,但是阿音却听得很仔细,甚至是听得很清楚,虽然不解其意,但是脑海中冥冥有种执念在吸引着自己记住它,有一股潜在的意识正在学习它,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六感体验。 “咳咳。”陆老先生黑眼眶用手揉了揉,随后放下经卷回到书桌前,目光灼灼看着阿音,“重复一遍我刚才的话,记得几句就说几句。” 这是陆老先生一贯以来考校新生的法子,入门前先给来段类似于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道经乱炖,然后让学生复述出来,以复述内容的吻合度来决定是不是留下这个学生,并对此做法美名其之曰查验慧根......久而久之许多人便知道了陆老先生有这么个癖好,自打进门便会提心吊胆、全神贯注的听着,一句话不敢漏掉。 饶是如此,仍有许多人,连一句道经都复述不来,然后被陆老先生卷铺盖踢走。 陆老先生也极其精明,知道这些学生有备而来,从他们进门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话,从东扯到西,从天说到地的扯犊子,分散这帮学生的注意力,然后......他们就没有然后了。 此时,陆老先生见阿音有些呆呆的、傻傻的,又是紫月的朋友,也就没扯那些有的没的,上来就直奔正题,正走着神的阿音回过头来,刚想说自己一句没记住,结果脑海中却盘旋起来,嗡嗡嘤嘤的,四处激荡着几句道经的语句,宛若千佛诵经、万众朝宗,自己不由自主的就跟着念出来, “......弱水三千,应劫而生,大道三千,天地可逆。所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能悟之者,可传仙道......” 念完这段话时,阿音感觉它已经清晰烙印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了,抬头再看陆老先生,已经瞠目结舌的瞪着她,嘴角大张着,仿佛能塞下鹅蛋...... 洗马山上卷着梧桐树叶的凉风吹拂下来,阿音瑟瑟揉着肩膀,在陆老先生的亲自带领下来到一间学舍,里面传出来朗朗可闻的读书声,从外面看过去,每个人都十分认真地捧着书卷摇头晃脑的读,墙上高高悬着一幅文笔隽永的书法:书读百遍,道义自见。 阿音乖乖立在讲台上,随着两人的出现,学舍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陆老先生清了清嗓子来到最前面,温柔和蔼的拍着阿音纤柔的肩膀,“今天啊,咱们西林学社又来了位新学生,她啊,是,是从南秦州远道而来有名的神童啊,以后就和你们一块修习《道经》了,你们以后互相交流,嗯......看看人家南秦州的人是如何学习道经的,取长补短。” 随后,陆老先生将目光投向阿音,神色间满是赞许的说道:“七音啊,跟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阿音站在讲台上吸吸鼻子,有些局促的软了嗓子,果然还是结巴了,“大家,好,我叫林七音,来自南秦州的紫衿乡,我不是什么神童,但,很高兴,能认识你们。” 底下的学生们霎时笑开了声,陆老先生脸上就跟火烧似的背过了身去,这时听到门外隐约也有咯吱咯吱的笑声,花白胡子一翘,朝着门外怒斥,“陆紫月,你给我进来!” 果然,门外闪进来一道倩影,身姿婀娜,正是送林琼羽回来的陆紫月。 “爷爷~紫月刚才去送琼羽师哥了,他都已经结业小半年了,好容易来一趟,焉有不送的道理......”陆紫月扭捏着身子解释道。 陆老先生捋着胡子轻哼了声,“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再有下次,你就去把《道经》抄一遍送来,不然你这丫头不长记性!行了,回你的位子上去吧。” 陆紫月偷偷吐了吐舌头,然后陆老先生又笑眯眯的看向阿音,心想着这是块难得的宝,悉心栽培又是根天枢城的好苗子,于是心里更加激动了,完全不顾及刚才的窘态,笑得有些合不拢嘴。 阿音在讲台上被笑得发毛,陆紫月蹦跶着往角落的位子上回去,死党冉梧冉胖子正咧着嘴幸灾乐祸的指着陆紫月笑话,陆紫月被冉胖子气得杏目一瞪,一边走过去一边狠狠在冉梧的赘肉上狠拧一把,“笑笑笑,你丫笑个屁咧——” 霎时,陆紫月感觉身后一道寒光看过来,觉得头顶上仿佛在往下掉冰碴子,直钻脖领的冷飕飕,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看向身后,正对上陆老先生那张凝固住笑容的面孔,俏脸上瞬间兵荒马乱起来,“不,爷爷,我是说,是说冉梧呢......” “快说呀,是不是。”陆紫月又掐着嗓子瞪向冉梧,手上使劲揪着赘肉,示意冉梧赶紧救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说...... “哎,是我,先生,紫月跟我闹着玩呢......”冉梧也是头上直冒冷汗,暗骂自己闲着没事乱笑个屁。 陆老先生瞪了两人许久,火辣辣的目光与两双躲闪的视线激烈碰撞,最终收回,无奈的一摆手,“回去,老实坐好,不许讲话!” 随后,陆老先生也是兴趣缺缺了,扫一圈学舍,便拍了拍阿音的肩膀,“七音啊,你去跟陆紫月坐一起吧,暂时先委屈一下。” 阿音老实点着头,便朝着陆紫月那边过去,途径的学生大都好奇地打量这个新来的,大都心知肚明能让陆敬吾在非正确时间、非正确地点、非正确仪式下收个倒插门进来的学生,多少是有关系的,要不就是花钱打点,要不就是有什么远房亲戚之类的联系。不过这些人也只不过好奇几刻便各自摇头把目光移回书本上,能进到西林学社的谁还没个关系什么的,见怪也就不怪了。 陆老先生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学舍的学生各自念书,各自体悟《道经》,气氛倒是老实得很。阿音抱着新书,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感觉很亲切,印象中好像从什么地方与它们相知相熟,但是又毫无根源。 陆紫月在阿音的另一侧抄抄写写着什么,像是哪位先生留下来的课业,陆紫月手上拿着两份,一份是冉梧工整的解答,另一份是陆紫月空白的抄纸...... 阿音很安静的读着书本上的文字,细细咀嚼,陆紫月抄的心不在焉,她心底暗暗讨厌这个姑娘,却又不敢讨厌,讨厌与不敢讨厌都是因为林琼羽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代我好好照顾七音,一定要很好很好的照顾。” 呵,让一个女孩去很好很好的照顾另一个不相干的陌生女孩,怎么都觉得是个笑话。 第0010章 吃醋了 “道之委也,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生而万物所以塞也。道之用也,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虚明而万物所以通也。是以古圣人穷通塞之端,得造化之源,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虚实相通,是谓大道,神化之道者也......” 来西林学社的这段日子,在古柏杨木搭建的学舍间,阿音每天都用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经卷,上面的内容她早已经倒背如流,一遍一遍翻来覆去的看,不解其意却觉得愈来愈神清气爽,仿佛这道经的内容便是一剂活络散,让人不由自主的可以放松下来。 认真念书的丫头穿着一件略嫌简单的素白色的长锦衣,用丹青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绣出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莲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外披一件浅白色的敞口纱衣,一举一动皆引得纱衣有些波光流动之感,腰间系着绣花香袋,平添了几份灵秀之气。 额间青色莲花的胎记隐隐闪烁出斑斑点点的亮光,阿音每当念完一遍道经便会觉得脑海中数声清磬一番,接连数日,阿音每晚都会在梦境中见到那位仙女姐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雅致的玉颜上常画着清淡的莲花妆,似嫡仙般风姿绰约倾国倾城的脸,如若落凡尘沾染了丝丝尘缘的仙子般,久久一看便会遽然失了神念。 当阿音一觉醒来,又是一个美好的日出,远远看着东方火烧连云的彤彤红日高挂起,府里街外便起了喧嚣,当阿音洗漱完毕离开的时候,荆茗还趴在房里呼呼打着鼾...... “螃蟹一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一个,眼一挤呀脖一缩呀,爬呀爬呀过山河——” 早市的风景算不得热热闹闹,但早起为生计而忙碌的人也同样属于另一番风味,孩子们叽叽喳喳蹦跳着传唱歌谣,卖油郎挑着担从街这头走到另一头,闻到有烤红薯的香气,阿音便会踩着秋晨布满露水的青泥石路面过去买上一个,红薯摊的大伯往往会憨憨的对着丫头一笑,露出一口比盐还要白的牙齿打招呼,“丫头,又去上学啊?” 阿音往往便会双手小心捧着烤红薯,乖巧的一点头,月牙儿眼睛微眯,“嗯,去上学啊。” 声音软软的,绵绵的,糯糯的。 ...... ...... “哎,丫头,我叫冉梧,你跟林琼羽认识?” 那厢,趁着放课时间,冉梧硕大的身子从中间摆过来,像是一尊铜鼎,坐在了与阿音紧挨住的陆紫月的位子上,嘴唇丰厚,皮肤黝黑,阿音心在想这家伙能不能倒拔垂杨柳。 “嗯。”阿音浅浅的一点头,依旧捧书,嘴角挂着柔和的笑。 冉梧又看了看霸占住自己位置不肯离开的陆紫月,那丫已经柳眉卷起来,摆个手势让自己继续问,冉梧圆短的手抬起挠挠头皮,想了半晌,又继续道,“那,林琼羽对你很好的吧?” 阿音念书的口头顿了一下,书轻放,脑海中浮现出近来林琼羽有些躲闪自己的目光,有些亲近而又不敢的样子,又想起来荆茗告诉自己的,以后每个人都会对阿音很好很好的,想起来那家伙的样子,阿音嘴角忍不住就勾起了弯弧,一缕青丝垂在胸前,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红扉感营造出一种纯肌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冰雪。 “嗯......都对我很好很好的呢......”阿音眼神痴傻的看着空白的前方,有些心不在焉了。 冉梧咽了咽口水,小心的看着那边将脑袋埋在桌子上的陆紫月,微不可见的叹一口气,复从学舍中出去,扶杨卷过落叶,学子们嘻嘻哈哈,温度渐低的冷风拂过面颊,透心凉,心事万千。 ...... ...... “林七音。”陆紫月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尚沉迷在书卷中的阿音,神情有些矛盾。 “嗯?”阿音从笔墨中抬起头来。 “今天放课你也帮我收拾一下学舍的卫生,我有其它的事情要忙。”陆紫月看了看杵在原处不停使眼色的冉梧,这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知道了。” 阿音轻轻点了头,依旧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不愠不火,神情毫无波澜,仿佛自始至终都是带着浅浅的笑容,目光依旧定格在书卷上晦涩难懂的经文那里,穿堂风从窗柩刮过,透过阿音半透明的青色纱衣隐约可见如玉的肌肤和纤弱的双臂。 陆紫月努了努嘴,袖袍里的柔夷使劲握了握,怎么看七音的笑脸都觉得像是在嘲讽,想生气却又气不起来,自始至终人家对你笑脸相迎,哪有伸手打笑脸人的道理。陆紫月心里无语,哪怕七音稍稍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宣告一下自己的不满,也好给陆紫月一个正大光明的针对她的道理啊,可是从头到尾七音都是不卑不吭的,陆紫月感觉就像将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毫无力道。 这段时间以来,学舍里的人都看出来七音老实的不得了,一开始以为她怕生,后来慢慢的就发现这丫头就是内向,而且阿音不喜神都城富贵人家斑斓华丽的衣衫,总是一身素衣,人总是喜欢欺负老实的,学舍的人就开始闹她,折腾上几次阿音始终不躲不恼,大家也就没了兴致,只是每天开始使唤阿音做些打扫卫生、收拾讲台一类的活计,阿音每次依旧是点点头,然后赤金铃铛响着就去做了。 但毕竟不是活菩萨,阿音有时心中也恼得很,但是天性温和,不喜与人起争执,阿音从小到大在紫衿乡遭过的罪可就多了,像洪涝、饥荒、疫病,哪一样不都是从小熬过来的,心中相较量,发现学舍其实很好的,无非帮着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性子温润如她,总想着会有一天得到所有人认可的,会有一天通过自己的真诚打动所有人的,这是一种野心,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野心。 ...... ...... “喂,请问你们学社的林七音还在里面吗?” 洗马山麓,西林学社外,火红的枫叶翻卷着火红的夕阳,知更鸟从树梢间来回跳转,远空中鸿雁成人字形遥遥翱翔南去,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学社走出来,各自找着自家的马车。 被问到的姑娘顿时粉霞遮面,看着眼前的俊朗男子羞涩的说不上话来,他穿一身绸蓝罗衣,头发以玉簪束起,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香料的气味,天边晚云渐收,漫天琉璃,玉面男子的脸如桃杏,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尚有瞳仁灵动,夜明珠一样的吸引人。 “啊......哦......林七音?” “荆茗师哥?你怎么来啦,没跟琼羽师哥一起来的嘛?” 还未等被问到的姑娘支吾出个什么,思绪便被身后陆紫月的话语打断,荆茗抬头扫了她一眼,说了句‘打扰了’便打发姑娘离开了,随后陆紫月的身形过来,也是有些激动,“荆茗师哥,你也已经好久没回来过啦,今天是专门来看我的嘛?” 陆紫月杏目微眯起,带着无邪的笑意看向对方,波澜水眸中是一种比之看林琼羽时欠缺一样东西的闪亮。 荆茗像打量邻家小妹一般轻轻勾了勾陆紫月的琼鼻,周围经过的女学生霎时都有些小鹿乱撞的脸红心跳,都想停了脚步看看这一对金童玉女在咬什么耳朵,但是碍于淑女的形象只得拖拖拉拉的往自家马车蹭回去,急得车夫抓耳挠腮的。 “当然是来接我家闺女的,顺便也来看看我的紫月师妹啦,小半年不见,紫月师妹真是出落得越发灵秀漂亮了啊,琼羽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呵,寻到这么个好看小媳妇儿~” 荆茗眨着大眼睛笑嘻嘻的调侃陆紫月,陆丫头非但没被浅薄话气得羞恼,反倒是一身腼腆的捂住了脸,脸颊滚烫的像是烙了饼,还真有是个待过门的新媳妇儿样。 站在原地忸怩了半天,陆紫月才不好意思的拍打了一下荆茗的衣袍,“讨厌死啦荆茗师哥,就知道拿我跟琼羽师哥寻开心,等哪天师哥也要成亲了,看我怎么调戏你家新媳妇儿去。” 说到成亲,陆紫月像是记起什么事情来,忙问道:“荆茗师哥,你说来接你家闺女,你闺女是谁呀?你什么时候生了闺女呀,怎么都没发喜帖的?” 荆茗大眼睛一眨,朝着陆紫月身后努了努嘴,“喏,就是你身后那位,那可是我闺女哟,刚收进门的。” 收拾完卫生出来的时候,西林学社已经黑了半边天,阿音揉着发酸的臂膀便见到不远处立在马车旁与陆紫月闲聊的正是荆茗,心中莫名的欢喜起来,赤金铃铛叮铃铃的晃着小跑过去了。 陆紫月见到荆茗跟阿音两人一脸熟稔的样子,有些诧然,“你们......你们认识的?” 荆茗理直气壮的一挺胸,摸着阿音的脑袋轻轻摩挲,“当然了啊,来来来,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家阿音,能吃能喝能睡能学,还会烧一手红烧肉外加伺候干爹一日三餐,贤良淑德温文尔雅兰心蕙质心灵手巧的林七音,来来来,阿音,快见过你的紫月嫂嫂——” 阿音一脸咬牙切齿的拧开荆茗摸着脑袋的手掌,作悲愤状,“荆茗,能不能不要拿你摸你家阿黄的姿势揉我的脑袋?还有,紫月嫂嫂?” 陆紫月又红了脸,看着两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七音,你别听荆茗胡说,他这家伙就喜欢乱弹鸳鸯谱的,满嘴没个正形儿,咱们认识,我也就不介绍了啊。” 荆茗看着两人,颇有些意外的表情,“你们两个原来认识啊?早知道我就不问人了,让本少爷屈尊干这种事情,噫,都不敢往回想了。” 陆紫月在一旁拢了拢发鬓,甜甜一笑,忙解释着,“今天七音帮忙打扫学舍的卫生,所以出来有些晚了的,让咱们荆少等久了呢。” 话一出口,荆茗跟阿音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阿音迅速的将头低下去,便听到荆茗呵呵一声,“没事,反正琼羽这段时间来西林学社接我闺女也是次次等久,没想到我家阿音好不容易不用再学到傍晚,居然还轮到她打扫卫生,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喜鹊枝头乌鸦叫呢,是吧,闺女?” 说着话,荆茗戳了戳阿音的小肚子,阿音顿时把头趴得更低了,倒真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嘴唇薄薄的微向下弯,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 “好啦,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啦。” 荆茗朝着陆紫月一摆手,然后将阿音推上了马车,阿音临上车前偷偷拧了一把荆茗的胳膊,然后噘着嘴阖上了帘子,两个人都是莫名其妙的。 “荆茗师哥,明天还是琼羽师哥来接七音嘛?”陆紫月在马车旁询问,秋风带起裙角飞扬,几缕发丝抿住了眉眼。 “以后,本少爷亲自接送!” 哐—— 哐哐哐—— 马鞭抽动,荆茗丢下来这么一句,随后马车驶动,咻咻的声音甚至隐隐盖过了马蹄的踏踏声,伴随着洗马山的黑幕降临,陆紫月直到视野中仅剩马车上圆下方的轮廓后,伴随着惨白的月光洒落周身,才折返回学舍。 第0011章 凉凉 入夜,神都城里灯火通明,沿街的千店万铺将大红灯笼挑出挂在屋檐上,东南西北串联成璀璨的夜景,夜晚的街道依旧人流如梭,市井繁华,街道上挑着担子的叫卖声鳞次栉比,挂着翠玉帘子的大酒楼则更显得气象万千。 马车骨碌碌的转过巷子,驶向了另一条街道,阿音心中默念着白日里先生新近教习的一卷经文,突然觉得马车与往日有些不同,便挑开了帘子朝外看去。 马车架上依旧是那道熟知的带给自己安全感的男子,车辕咿咿呀呀的摇晃着,压过街边落叶,被鲜艳的红灯笼一照更显得凄凄惨惨戚戚。帘帷映出一袭淡紫色身影,光鲜亮丽的南疆贡品柔缎,不仅仅是在夜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辉那样好看,穿在身上亦是舒适飘逸,形态优美得醉人,阿音静静托腮看着,那人高高绾着冠发,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顺在背后,微仰着头,背抵在冰凉的门框间,转过头来,淡淡一哂,竟是如此惊心动魄的醉人。 “看什么呢?”荆茗嘴角噙着笑,大眼睛泛着星光。 阿音小脸一红,忙收回了目光,嚅糯着说道:“这,不是回去的路呀,我们,要去哪里?” “我带你去雷觉寺,那里,有走遍神都城都见识不到的好东西呢。” 荆茗又转回头去,阿音觉得被瞬间吸住的眼球得到了原谅一般,软软的嗓音‘哦’了一声,再看一眼前面男子的伟岸背影,小手立马拉回帘子,捂住眼睛,心中没由来的一阵负罪感。 耳边呼啸过几百种声音,风声、笑声、叫卖声,马车像是走了可远的路,终于在转过一个弯儿速度减慢下来,阿音只觉得马车一轻,荆茗从上面跳了下去,跟另一个人在交谈着什么。 “荆少,您又来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嗓音敦厚,语调谦和。 “嗯,今夜带我家阿音也来你们雷觉寺见识见识,怎嘛,不欢迎呢?”这是荆茗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带着磁性,像是海东青的声鸣。 “欢迎,当然要欢迎啦,荆少帮过本寺不少忙的,自然是最有善缘的施主,那就,快请进去吧。” “稍等一下,你去准备两间上好的厢房,你们寺里这些地方本少爷都门儿清,不用管我了。” 阿音支起耳朵偷偷听着,就听见车帘哗啦一响,一双画骨柔白的手掌进来,阿音对上荆茗那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身子。 荆铭一下探进身来,将阿音吓了一跳,觉得身上有些燥热的,便见到荆茗从腰间掏出一系缎布,淡青色绣着莲花,微微有芳香从指缝间流传,沁人心脾。 “你把眼睛蒙上,本少爷待会儿给你看个惊喜。” 脸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容,阿音从这张笑脸上接过了青莲缎布,柔顺丝滑,显然是上好的布料,稍稍犹豫了一下,看到荆茗那双泛着星芒的眼眸,像是夜空里光芒万丈的上弦月,阿音不忍心打搅他的兴致,还是乖乖将缎布蒙在眼睛上,眼前顿时黑暗下来,五官顿时只剩四感,心中更加的紧张。 “来,阿音,把手给我。” 耳畔,荆茗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像是黑暗中点燃一束火把,熊熊燃烧起了希望,阿音唇角微弯,浅浅的露出来两个酒窝,伸出右手,赤金铃铛上两个铜球滴滴答的小声碰撞,像是月光协奏曲,随后,一只温暖、修长、惬意的手搭过来,两只手牢牢地握着,彼此之间的信赖与倚靠。 “慢点往下跳,我接住你。” 阿音黑着眼被温软的手掌扶出车厢,随后失去倚仗,另一只手再向前摸索便什么都没有了,心里有些战兢,便不敢挪动脚步了。 “相信我,往前一跳,我会接好你的,很轻很轻的将你放下。” 车下传来的声音很坚定,很认真,很有安全感。 “嗯。” 阿音薄唇微微抿起,随后向下一跃,额间发鬓被风拂起,衣裙荡漾起来,沾了少许灰尘的白靴离开车架,扑通一声,阿音觉得肩膀被什么一硌,一双宽大有力的臂膀接住了自己,一阵温热的鼻息喷薄到面颊上,痒痒的。 荆茗看着被抱住的丫头,心中莫名一动,眼前所见女子,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一张脸带着稚气又清秀,凭空一跳吓得苍白没半点血色,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紧紧抿着齿。 “牵紧我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荆茗将阿音轻轻放下,然后牵起晃着赤金铃铛的手腕,两个人一步一步的朝着雷觉寺内走去,穿过连廊,跨过大殿,途经后庭,绕至神坛。 “小心石阶。” 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响着,阿音乖巧的点着头,很听话的被荆茗牵住向前走。 “好了,就是这里啦,你慢慢躺下,我叫你摘下来才可以摘,好吗?” 荆茗扶着阿音走到神坛最上方,阿音心里面数着,一百零八级踏步,一步不多,半步不少,都被折腾到了这里,就差临门一脚了,不想看到荆茗失望的样子,阿音也就点着头席地坐下去,然后平躺开。 汉白玉铺就的神坛地面冰凉凉一片,尤其在接近初冬的秋夜,薄薄的衣衫顿时遮挡不住肌肤与石面的接触,阿音只觉得躺下的时候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像是有冰碴子直往脖领里倒灌,冻得刺骨。 荆茗也笑着躺下来,负手将脑袋枕在上面,见阿音一脸不自在的样子,勾了勾丫头的鼻尖,“怎么了,很冷吗?” 阿音吸了吸鼻子,两只胳膊交叠在一起捂住衣裙残留的热气儿,“嗯,有点。” 荆茗拿过阿音的手在嘴边哈了口热气,然后皙白的指掌轻轻搓了搓,“嘿嘿,可能是你们姑娘家的体质偏阴,受不了凉的,像我,就觉得还可以的嘛,先给我闺女搓搓手,可不能冻僵了。” 阿音呵呵一笑,又将手抽了回来,自己给自己搓着,“不劳您动那老胳膊和老腿儿的了,快说,现在能不能摘了?” “能,能,当然能了,把眼罩取下来吧。” 阿音听着,便将眼罩从头上摘下来,顿时,漫天的星光扑面照射过来,圆月闪耀,荧空流转,似九天之上银河从四面八方倒泄出来,目光所及之处斑斑点点的亮着,恰如游龙戏月,无量重气天地汇聚,散不尽的闪耀。 正目不转睛看着,一霎,深邃辽远的宝石蓝夜空中,绽出一团炽烈耀眼的火光,划出一条弧形的漂亮尾迹,拖曳着一条极灿烂的光束,恰似一条美丽的长翎,向着无穷的广袤里悠然而逝,使恢恢天宇上的无数星斗为之喧哗…… “哇,这里,好美的!”阿音被眼前的夜空惊艳住,忘记了冰凉,伸出手触摸夜空,仿佛躺在这神坛之上便与天宫只有一臂之隔,但是触手所及,捉摸不住稍纵即逝的流星。 “今夜是十五,偌大的神都也就只有雷觉寺可以有这番夜景了。很小的时候,我就常来的。”荆茗枕着脑袋淡淡说道。 阿音歪头,目光接触到一人时,月光散漫,一袭缁衣,标杆般笔挺的修长身材,白玉色的健康皮肤,刀削剑挺的眉,高俏的鼻梁,薄薄却紧抿的唇,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珠时而闪过流光,他身上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凉薄气息,闪烁着异样光芒的俊脸,猛然砸入眼中人的心坎,她将此情此景牢牢钉住,诚惶诚恐,莫敢相忘。 眼中人抚了抚头上三千青丝,抬头,又现她那明亮的眉眼,如弯月,若明星,巧笑嫣然,顾盼之间更是灵气动人,胸前是一抹红缎裹胸,外披青色纱衣,晚风凉凉,潋滟芳菲。 “谢谢你,带我看这么美的景色。”阿音很认真,很仔细,很温和的咬着字。 “我最喜欢看漫天的星辰,一颗颗好似晶莹的珠玉,那么清澈,那么透亮。小时候母亲常对我讲,每颗星都拥有自己深沉的含义,当逝去者充满善良,他就会成为一颗星辰,注视着这个世界,当向善者用诚挚的心灵祈福,便会有颗明星为他指引路途。父亲说,手握日月,可摘星辰,大道修仙,执念成空,什么放不下的事情,看一眼星河,便也都会放下了。” 阿音看着俊朗的侧颜,浅浅的笑出酒窝,用一种他所看不见的口型轻轻答复,“愿是你最耀眼的那颗流星,渡你走过漫长岁月,愿所有人都不再辜负,愿卿静好,愿安。” 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闪闪,像是无数充满善良的逝去者,一闪一闪的,落在镜子似的地面上,像珍珠玛瑙,灼灼发光。最后一道闪耀的流星,像银河溅出来的一滴水花,滑过深蓝色的夜空,悄无声息地向北面坠落下去,就像在探寻着世界里最美好的未来。 这颗流星变成了一道闪光,小小的存在,却划破万里黑夜的长空。 夜宿雷觉寺,举手扪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 ...... 砰砰砰——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阿音被顶着黑眼袋的荆茗驾车送来西林学社,随后哐哐哐的回了城,阿音呵呵的跟绝尘而去的马车摆着手,明知对方看不见,却还是固执的直到视线尽头消失得无影无踪才肯带着一大早打磨好的东西,敲开了陆敬吾老先生的书房门。 “咳咳咳——进来吧。” 屋内,陆敬吾说话间又忍不住使劲咳嗽了几声,近些年来陆老先生的咳疾爆发的愈来愈频繁,从最初的咳上几天到现如今折腾上数月,总有一种行将就木的悲惨光景。 阿音推开了门,怀里抱着一盒什么东西,然后抿着薄唇小心翼翼的过去,随后将东西摆在了陆老先生的桌案前,吸吸鼻子,“先,先生,这是家乡常用的药方,治疗咳疾,管用的。” 陆老先生抬了抬头,看着盒子里一团类似于糨糊的药膏,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向来不信什么民间偏方,但是碍于学生的面子,并不想发作出来,只是挥了挥手,“拿走吧,我的咳疾有郎中开药的,你专心念书便是了,无需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阿音居然很固执的摇了摇头,小手将盒子继续推了推,“不是骗人的,七音,在家试过的,小时候得风寒,三个月的咳疾,治好了......” 陆老先生继续抬头看着七音,唇角动了动,软下心来,“那好吧,你把药膏留下来,有时间我会服的。” 阿音见陆老先生收下了,脸上顿时浮现出欢喜的笑意,浅浅的酒窝露出来,颇为可爱,“七音,采了好多川贝粉跟橘红膏,掺上冰糖雪梨用蒸笼水蒸出来的,如果先生觉得,管用,阿音还可以做的。” 陆老先生摸着胡子颔首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谢绝丫头的好意,又抬起手招呼了一下阿音过来,“七音啊,把手伸来,我看看你的丹田打通没有,修了这么长时间的道经,像你慧根如此得天独厚的人,应该早就化成丹田了。有了丹田便可以修行,如果能够进到天枢城,能更快地修成仙位,修行之本便是在这丹田啊。” 阿音似懂非懂的点着头,然后老老实实将衣袖卷起,藕白的胳膊伸过去,葱白的指肚上一只布满皱纹的拙茧大手盖过,随后陆老先生抚着胡子屏气凝神,晌久,脸上浮现出笑意,“好,好啊,丹田已经成型,光是读遍这三千到藏,对你的修行都是一种极大的依仗啊。自古以来修仙有依靠大道伦理的,有依靠武技修为的,但多数以文武兼得之的,现在你还没进天枢城,那里面啊,有三千到藏最后失传的三卷道经,若是有缘习得,你的修行之路便走到最高处了。” “那,成仙之后呢?”阿音眨着眉眼,远山眉一起一伏的浅跃。 陆老先生抚着胡子长叹一口气,“是说成神吗?自从上古巨神盘古开天辟地后,天地诸神皆已身归混沌,形神于天地之中了,能成仙者,便足以争霸天地,共主人间了。成神?那只是存在于戏文间的玩笑了。” ...... ...... “七音,我的青凰佩昨天丢在桌上的,怎么会不见的?” 阿音回到学舍,却没想到里面竟是剑拔弩张的氛围,同堂的闫晶正瞪着眼睛看自己,而自己的书桌,乱七八糟,东西散了一地,隔壁的陆紫月抱着凳子到另一边悠哉的磕起瓜子,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着。 “我,我没有见过你的青凰佩,昨天,扫了地,就走的,真的没有见到。”阿音急忙解释起来,语气焦急。 “哼,明明你是最后一个留下来打扫卫生的,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穷乡僻壤走回来的,祖坟上冒了青烟才能来到我们这里念几天书,却没想到狗改不了吃屎,小偷小摸的劣习还是改不掉吗!” 闫晶冷嘲热讽的看着阿音,满是鄙夷,周遭围过来的学生也都指指点点的,嘴角咧的夸张,笑的猖狂,看的卑贱。 “我没有,没有便是没有,也不许你,侮辱我的家乡。”阿音头一次被呛得激动起来,心中颤抖着,为什么自己一而再的忍让,换来的仍是不满与践踏。 “哟,你的家乡又如何?还能有这神都风光的紧?一个小小的南方水乡,穷酸破烂,连鸟都不在那里拉屎的地方,跟那里的人一样,都是长着一双不干净的手!”闫晶仍是喋喋不休,专捡着能够激怒眼前老实人的话语撒盐。 阿音认真而正经的盯住眼前的人,手心微颤,却带着不容否认的语气,扬起头,“紫衿乡,小,穷,僻,但是,有山,有水,有家,那里,是很美很美的地方,即便神都,也难以找到的景色。你虽然是神都长大的,但是有些风景,也是你注定无缘见到的,那里,是很神圣,很神圣的地方。” “神圣个屁,你个小偷还有脸跟我讲大道理!”闫晶见阿音依旧是像往常那般云淡风轻的,心里便莫名的将无名火烧得更旺了,“你就是个虚伪做作的白莲花,整天腆这张笑脸给谁看呢,见什么人都假笑,你累不累,你虚不虚,你就是个贼罢了!” 说完,在周围一片人的围观下,闫晶就要动手将巴掌扇下去,却发现手腕被什么扼住了,动弹不得。 身后,扼住手腕的主人懒懒散散的语调,家常便饭似的随意,“你要打她吗?哦,那我就先打你好了。” 说话的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的瞪住闫晶,两弯眉浑如新漆,胸脯横阔,有长板桥难敌之威武,语话轩昂,吐鸿鹄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巨龙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琵琶临座上。 最后,袖袍一震,拳头落在闫晶的胸口,闫府堂堂小姐被巨大的力道砸飞出去,撞在门槛上,登时,说话的人于众目睽睽下,终于如同天上伏地魔主,人间太岁上神。 “荆......荆茗师哥,你怎么可以随便动手的?” 坐在远处嗑着瓜子的陆紫月顿时神色一变,站起身来急忙跑过去扶住闫晶,一脸愠色的回头怒视荆茗,周遭的人仅凭一击便知道眼前人的实力深浅,围在一起却是敢怒不敢言。 阿音红着的眼眶一抬,便嗅到一抹淡香飘过来,荆茗将她护在身后,就如上次,在国公府那般的小心,阿音心中暗叹,自己欠他的,何时才能还的完? 荆茗回头同样怒瞪着陆紫月,墨色的发翻飞飘舞,闪光的眼眸夹杂着火红的炽焰,嘴角冷冷勾起,“他林琼羽要是知道你陆紫月平时就是如此照顾他妹妹的,不知,会作何感想啊?他是翩翩君子,不会欺负女人,可老子向来荤素不忌,别说是女人,就算是老头子老太太,只要欺负了我家阿音,老子,一!样!打碎他的牙!” 陆紫月怔在了原地,杏目停滞下来,有些迟疑的开口,“你,你说,她是琼羽师哥的妹妹?” “阿音若不是,难不成还能躺地上的这个废物是!”荆茗冷眼看着陆紫月,剑眉斜飞。 “不......我不知道......我以为......” 砰—— 同样的,一声巨响,阿音被吓得攥紧身前男子的衣角,荆茗用力变了形的白鹿皮靴收回,地上,紧挨着阿音的书桌,再次倒下去一张,是陆紫月的书桌,扑通的掀起一阵烟尘被荆茗拂袖卷开,破碎的桌腿,散落的空白书卷,沾墨的笔,从乱七八糟之间散落出一枚小小的、精致的、散发出莹莹绿光的青凰佩。 “陆紫月,你就是这么帮林琼羽照顾他妹妹的?你平时给阿音使了不少绊子吧啊?你就这么喜欢搞别人啊?你他妈的觉得这样欺负老实孩子有意思吗?啊!你他妈的别给老子哭了!” ........ 第0012章 第一场大雪 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神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神都今年的冬天照实的到来了,唯一迟到的便是一场惊艳绝伦的大雪,在南疆从没见过雪的阿音,终于在十五岁这年,在物华天宝的神都帝城,在面朝暖阳斜靠树的房门推开瞬间,见识到了雪。 “阿音,快出来看啊,下雪了!” 一大清早,正同周公缠绵着好梦的阿音被一阵吵闹声惊醒,还以为做噩梦也甩不掉那人的踪影,发现原来是梦醒了。 感觉周遭气温陡然降下来许多,阿音在被窝里缩了缩脚,屋角的炭火盆早早已经奄奄一息,只剩几颗噼里啪啦的碎火星还顽强地眨着。 阿音洗漱完成穿好衣服,套上荆茗买给自己的青色莲绒棉衣,身上顿时暖暖和和起来,推开了房间的窗子,眼前一阵刺眼。 大雪,偌大的战王府只剩白茫茫一片,白得那样热烈、那样妖艳、那样单纯,有寒风从未遮掩好的脖领钻进去,阿音也并不理会,只是呆呆的看着,看着还在漫天飘零的大片雪花,伸出双手接住几片,落在手上是那样清楚地冰凉,唇角弯弯,仿佛接到了了不得的神圣的东西。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那一片雪花在空中舞动着各种姿势,或飞翔,或盘旋,或直直地快速坠落,铺落在地上,骤雪初霁,就连冬日里的太阳似乎也拉近了与人的距离,显得格外地清晰,格外地耀眼,映在阿音的眼中一圈圈五彩斑斓的光晕。 阿音鼻子吸了吸,然后打出了一个小喷嚏,看来,还是有些不太适应神都城的雪景。 平白的雪地上有几道脚印,看样子还不止一个人的,阿音缩了缩衣袖,顺着脚印的方向跑过去,到不远的地方,正是战王府的前院,见到站在小楼阁上观赏雪景的桐伯时,阿音从飘雪中探出脑袋来亲亲切切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回到雪片中,继续寻找脚印的尽头。 前方,拨开雪幕,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那样熟悉的身影,一头乌黑光亮的头发,长着同样乌黑明亮的眼睛,每每都会在嘴边噙着冷傲的笑意,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剑削,眉如墨画,下额的流花结好看的迷人。 “阿音,快来啊,我们都已经堆好四个雪人啦!” 荆茗感到身后有目光注视,便转过头来,冷的红扑扑小脸呵呵一笑,那无血的唇,那冰凉的指,那积满雪的罗缎袄衣,阿音乖巧的嗯了一声,然后小步跑过去,身后雪片飘舞,楼阁上桐伯抚着碎胡子哈哈的笑着。 荆茗身边,有一大早跑来凑热闹的林琼羽,还有西林学社的陆紫月,也有神都城里数一数二的商贾世家的冉梧,他们都热情的跟阿音打着招呼,眼神里清澈的流水,嘴角温和的笑意。 自从上次荆大少在西林学社大闹一场后,陆紫月便对阿音态度好了许多,后来又知道阿音帮陆老先生辛辛苦苦的做止咳膏,心里更是惭愧到五体投地,冉梧也跟阿音关系好起来,每天放课缠着她跟陆紫月一起出去溜达。学舍的人也都开始笑着跟阿音主动打招呼,或是碍于国公府小姐的身份,或是碍于战王府未来战王的面子上,总之,一切,都仿佛好了起来。 雪地里,凛冽的风依旧吹着,陆紫月一个女孩子早就被冻的唇齿发白,荆茗、林琼羽、冉梧三个爷们倒是兴致勃勃的继续团雪球堆雪人,打算堆起来第五个雪人作为送给阿音的礼物,阿音呵呵将棉手套摘下来给了陆紫月暖手,然后也兴冲冲的学着荆茗他们裸手团起大雪球,冷与热在掌间的交融,一个个小雪球被堆在一块变成了大雪球。 眨眼之间,一个半人多高的雪人勉强成型,阿音原地呵着手掌,小脸也是冻得开始发白,三个男孩子依旧玩兴不减,林琼羽跟冉梧开始围着第五个雪人画鼻子画眼睛,荆茗则是摊开手臂抱住雪人的身子,想着可以让雪人再圆一些。 晌久,林琼羽跟冉梧被荆茗推开,就见到荆茗将一根萝卜插到了雪人的头上,见到他心满意足的一掐腰,明净的脸庞转过来,“阿音,看我把你的雪人做得多好看呀。” 阿音过去一瞧,荆茗蓬头满面的堆着雪碴子,活脱脱一个野人,面前的第五个雪人身上用手指浅浅勾出‘阿音’两个字样,圆滚滚的身子,倒插一根萝卜,怎么看......怎么丑! “扑哧——好,好丑的雪人,萝卜,插给你才行。”阿音指着雪人头上的胡萝卜,笑得腿肚子抽筋。 “这可是我亲自给咱闺女挑的一根萝卜,怎么能说丑呢......”荆大少爷依旧掐着腰,在飞舞的雪片中指点雪人、挥斥方遒,所指之处,都萦绕着一缕清新的花香气息,令人就此沉沦。 砰! 荆茗正兴致盎然的吐着唾沫说着,突然,只见眼前一白,一个团成拳头大小的雪球迎面砸了上来,堆在脸上啪地化成一朵白花,原本被冻得发白的俊脸更无血色了。 “靠,谁丫的敢袭击老子!” 荆茗脸上作勃然大怒状,一把抹掉脸上的雪球蛋子,盐白的牙齿呲出来露着粉红的嫩肉,一一扫过满脸无辜状的林琼羽、冉梧还有一旁老老实实搓手的陆紫月,最后将目光锁准了那个最可能老实实际却并不老实的阿音身上,这丫头已经咯咯笑着跑开,山清水秀的眉眼泛着桃花瓣的涟漪,薄唇勾着好看的酒窝在两周漾开。 “好啊,原来是你小丫的,呔,休要跑——” 荆茗原地大喝一声,随后,从地上团起一个雪球来,裹得又厚又结实,低眉想了想,又把雪球拍打掉一部分,这才握在手中追赶过去,嗖的一声扔出去,不偏不倚,阿音乌黑的秀发多了一团白色,淡青色的发带散落,头发披散开,几丝秀发淘气的垂落双肩,将弹指可破的肌肤衬得雪白中透着粉红。 “啊哈,荆茗,你丫的居然拿雪球欺负我妹妹,你也别跑——” 林琼羽清澈的眉眼一弯,也从地上团起雪球照着荆茗丢过去,荆茗躲闪不及被雪蛋子糊了一嘴,气急,又团了个更大的往林琼羽身上丢回去,顿时那边俊朗少年全身作天女散花状,原本就洁白的棉袍更白,整洁的绚丽,冉梧跟陆紫月也都掺和进来,帮着林琼羽把雪球丢回去,雪战成三打一状。 “我靠,你们......你们以多欺少......本少爷不......” 荆茗被三个人的雪球打得抱头鼠窜,从白茫茫的雪地里跳来跳去的,最后一个‘服’字硬生生被雪球堵在了嗓子眼,呛不出来了。 嗖—— 荆茗正躲着,身后,又飞来一团雪球,擦着他的衣服朝着前面过去,直愣愣砸到了林琼羽的头上,一向儒雅端庄的林少爷顿时狼狈起来了,“七......七音,你小丫的净帮外人——” 冉梧跟陆紫月也急忙躲开这个小魔女的攻势,拽着林琼羽一面躲一面反击,“七音你小丫的恩将仇报可不是君子所为,果然跟荆茗这丫的一个上梁一个下梁,都是穿一条裤子的,打雪仗都假的!” 阿音则是搓着通红的手掌咯咯一笑,然后眯着眼小嘴撅了撅,将手上的雪球丢过去,那边砸出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荆茗也捂着头过来,糊满雪的脸上呲出一口白牙,“嘿嘿,不愧是咱闺女,果然还是向着我的嘛!” 阿音看着荆茗,一双眉眼只是瞧着他淡淡的眉毛一弯,薄薄的嘴唇一挑,被雪蛋子糊住眼的人并没有看到丫头嘴角狡黠的笑齿,依旧带着莞尔的笑,随后脸上一凉,一只秀气的小手毫不留情的将雪蛋子糊在了脸上,随后笑声咯咯的跑远。 “我靠,本少爷要大开杀戒啦,你们,谁都别想跑!”荆茗抹掉脸上的雪渣,站起身来右手擎天,气势昂然的宣告。 砰!砰!砰!砰! 四个雪球从不同的方向砸过来,将荆茗又糊成了雪人。 寒风中,雪地里,飘雪间,五座雪人四周踩满大大小小的足印。 ...... ...... 一场大雪过后,战王府宅院、大街小巷、千门万户像披上一层银色的衣裳,风一吹,雪花飘飘扬扬,道路像一条玉带伸向远方,落了叶的树枝上挂满了毛茸茸的银条,冬夏常青的松柏树上,堆满了蓬松的雪球,神都城像铺上了一层羽毯。 “荆茗,这就是你平常练功的地方?” 阿音一脸新奇的跟着身前男子来到一座院子里,脚底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声,树影在青泥石板上移动,正中大宣炉里一炉氤氲的烟气,袅袅不断的上升,东面的雕栏玉砌墙圩浴在太阳光里,上面附着的金碧锦绣,反射出夺目的光彩,中堂大厅挂着一幅墨龙,张牙舞爪似要翱翔下来,细软柔和的笔触,直欲凸出绢面。 “嗯,以后,每天你要来这里,修行一道,不光要读懂三千道经,还得要有强健的体魄呀。”荆茗被日光闪烁着的侧颜,散发着异样的光辉。 阿音点了点头,随后大眼睛一弯,带着星光跟随荆茗走向中堂里面的房间,房间里面铺就了一地团棉织锦软垫,各种兵器、武籍琳琅满目的堆砌着,脱鞋走上去感觉脚底软软的,像是踩上了云端,轻飘飘的。 随后,阿音目光便注视在正中一尊桦树打造的木人桩上,木人桩的头部被人用笔小心细致的刻画着五官,浓眉大眼,鼻梁高跷,一脸严肃状,不苟言笑的神情,像是被人故意丑化的如同钟馗一般狰狞面孔。木人桩上套着上好的衣绸,黑底绣麒麟的绸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黑带,脚蹬白鹿皮小朝天靴,一眼看过去肃然整齐。 荆茗看阿音瞧得出神,走过去微微扶住这尊木人桩,脸上荡漾出笑容,“这是我的陪练,你以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也可以打它!” 荆茗衿了衿衣袍,随后,双掌轰开,阿音只觉得眼前秀发飞舞过去,便看到荆茗一掌劈在木人桩胸口,木人桩歪了歪身子又弹回来,荆茗再一掌劈过去,脚步轰然才踏在地毯上,桃花眉目中寒光一闪,罡气四溅,噼里啪啦的木屑从掌中砍飞出来,哗啦迸溅。 阿音怔忪的看着摇摇晃晃的木人桩,衣袍被打碎,周围还散着几件同样破碎的旧衣衫,这凄惨的模样,倒好教阿音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那边偶尔抬起的眉眼,双眼中忽闪而逝的某种东西,让阿音抓不住,想要窥视,却觉得冷得刻骨铭心一般。 阿音从未见过眼前人这般的模样。 ...... 第0013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神都城里,曈曈万户,姹紫嫣红,大红灯笼挨家挨户高高挂起,意寓着新的一年除旧迎新的大红色对联整齐张贴在战王府两侧门槛上,皙白的指扶着纸贴,温暖而动人。 “往上——哎哎,歪啦歪啦,再靠右边些——” 一把年纪的桐伯踩在凳子上,将最后一副对联靠在墙上,荆茗手上拎着浆糊桶子在下面指指点点的,神情活像个半吊子,桐伯来来回回挪了十几个位置,始终对联都是歪着的。 “这最后一幅对子怎么就这么难弄,快折腾死老头子啦。”桐伯擦了一把汗,扶住墙壁粗喘着气。 “哎呀,我看您呐是上了年纪头昏眼花了吧,贴个对子都晃晃悠悠的,本少爷还没嫌累呢。”荆茗负着手仔细看上面,新做的蓝缎衣袍伴随着冷风猎猎作响。 阿音将蒜瓣剥好,看到门口两人还在七手八脚的贴对子,便跑出来一看,爷俩正大眼瞪小眼的瞧着,墙上贴了一半的对子火红的漆底、深黑的笔墨,字迹工工整整,遒劲中带着洒脱。 “荆茗......你写的对子......字都歪了......难怪桐伯贴不好!” 阿音吸着鼻子一指墙上的对联,桐伯这才仔细拿远点观察,发现上面的字还真是歪歪扭扭的,单看一个还好,整个儿的一瞧,压根就是龙飞凤舞的乱写嘛! “呃......本少爷笔误......阿音......要不你再帮忙补一副对子......” 荆茗讪讪挠了挠头,避开桐伯那双火辣辣的眼神,一溜烟的就跑回屋子帮着几个女眷擀面皮去了,独留下风中凌乱的阿音跟桐伯两人。 冷风卷过枯落叶,斜阳歪歪挂在屋檐上,房顶的朱雀石雕傲然屹立,经受风吹雨淋。 “七音啊,荆茗这小子就是不正经,要不......你给帮忙写上一副吧。”桐伯开了口,深深的皱纹里波动晕采。 阿音吸了吸鼻子,终于点点头,论书法,她可是远不及这位战王府荆少的,如果说荆少的书法已经是登峰造极的大师级别,那么阿音的字永远都会被荆茗嘲笑成龟爬字的范畴...... 纸张摊开,笔墨砚台垫好,阿音执起手中的狼毫小笔,想了几晌,才缓缓落笔,虽不似荆铭那般行云如流水,落笔生云烟,但也是酣畅淋漓的将笔墨带下去,横竖撇捺字字认真,字形正倚交错,大大小小,开开合合,线条粗细变化明显,跌宕有致。 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或劲健或婉转的形色字迹款款而出,或如春风拂面桃花一片,或如北风入关深沉冷冽,整个书写过程,桐伯默默抚着胡须,观阿音神态描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有骨力而字微瘦,若霜林无叶,瀑水进飞,算是写得一手好字。 随后,笔落,字成,左右两联,曼卿之笔,颜筋柳骨,“处处繁华处处锦,寸寸相知寸寸心。” “好,好啊,”桐伯连道几声好,接上阿音递过来的对联,缓缓念了一遍对联上面的内容,喜上眉梢,“不知这副对子可是有什么寓意?” 阿音扭着身子,赤金铃铛在寒风中响动起来,清澈的眼睛里融了水墨,嘴角微弯,却笑而不语。 桐伯也看着丫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也浅淡下去不少,呵呵着一摆手,“行了,不说老头子也不打听啦,快回屋里去吧,莫冻着喽。” 当回到后厨时,炭火的温暖拂过周身,阿音顿觉得寒冷驱散了不少。后厨里嘻嘻哈哈讲着什么,听声音多是一个富有磁性的爽朗男子带出的,一起附和着的是平时那些最宠爱阿音的战王府厨娘们。 阿音嘴角勾着浅浅的笑进去,果然,荆茗正一手攥着面团一手兴奋地拍打着大腿,不知道又讲了些什么荤段子,自己把自己逗得笑抽筋。 “你丫不好好擀你的面皮,瞎乐什么呢。”阿音拿过来一个精致的小板凳,撸起袖子就坐在荆茗身旁,藕白的胳膊细细嫩嫩的,乌黑如泉的发盈盈盘起,眸子里泛着流水的星光。 “哎,你这小丫的,居然都敢以下犯上调戏我了,还有没有点做小闺女的觉悟呢?”荆茗揪了揪粉白的面皮,用擀面杖敲来敲去的直瞪眼。 阿音婉婉一笑,拈过来荆茗那张宽厚的大面皮,朝桌子上抖了抖白面,作鄙夷状,“你看你擀的面皮,都可以下面吃了。” 周遭几个热火朝天包着水饺的厨娘们都憋不住笑出声来,荆茗一张老脸挂不住索性就懒得做了,“嘁嘁嘁,不干了不干了,本少爷快要饿死了,你们快点干,我就不添乱了哈。” 阿音看着荆茗一脸心虚的样子,也忍不住呵呵一笑,灵活转动的眼眸慧黠地一眨,“教教你呀,擀面皮要把面团小小的切出来,然后用擀面杖碾成很薄很薄的才行呢,你这张呀,要重新切一遍的。” 说着,阿音将宽厚的面皮重新撒上面粉,霎时粉白粉白的,然后重新揉了揉,用刀小小的切成四块,又各自撒上面粉揉几下,这才递给一旁看的兴致勃勃的荆茗,“给,现在这样就可以喽,要用擀面杖碾薄一些,不然水饺开不了锅的。” 荆茗接过面皮,眉眼温柔的看着阿音,旁边几个忙活着包水饺的厨娘都互相看着,心有灵犀的一眨眼,然后放缓了说话的声音,后厨里,氤氲的水雾与炭火的噼啪声交织着,和谐的像是一幅山水墨画。 阿音接过荆茗擀好的面皮轻轻放在手上,先把饺子馅放在皮儿的中间,再用勺子按了按馅儿,接着把馅儿弄得圆圆的,然后把饺子皮对折,使劲一捏中间的皮,最后两边的饺子皮向中间捏褶,荆茗打眼一瞧,阿音手上包出来的饺子精巧玲珑、粉粉嫩嫩的,顿时口水直流,馋的不得了。 看到荆茗没出息的模样,阿音呵呵的抿嘴一笑,将包好的饺子摆到蒸笼上,手上蘸了面粉又打算接下一张面皮,结果剩下三个面团还在荆茗眼前老老实实摆着,顿时气乐了,“就你这馋猫,擀个面皮都拖拖拉拉的,要是不想饿肚子呀,就赶快帮忙,要不然,天黑你都吃不上你闺女的手艺。” 阿音笑的月牙儿一弯,有神的大眼睛顾盼神飞,荆茗一摸肚子,一个激灵的赶紧把面皮都揽过来,擀面杖咣几咣几的忙活起来。 阿音看着荆茗一脸卖力的样子,吃吃一笑,忍不住的就将手上的面粉往对方脸上一蹭,荆茗白净的脸庞霎时成了花猫,滑稽的笑人。 “好啊你,看我也把你抹成大花脸——” 荆茗放下擀面杖,手上抓起一大把白面,一时间,后厨里鸡飞狗跳,白面飞洒,一个个厨娘都遭了殃,脸上粉白粉白的面末,但是笑语连绵一片。 折腾了一会儿,还是得干活,人是铁,饭是钢,饺子不吃,过年饿得慌...... ...... ...... 爆竹的红捻绳被荆茗拽出来到大理石地面上,阿音呵着小手跺着脚在小楼阁上看着忙活不停的荆茗,眉眼温和,带着似水的柔情,长长的爆竹从大理石地面延伸到战王府门两尊气宇轩昂的石狮子座下,爆竹皮红的绚烂,热闹的惹人出汗。 呲——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荆茗一手堵住耳朵,另一只手将手中的火折子吹亮些,然后眯着眼点燃引线,踩了老虎尾巴似的跳脚就往阿音这边跑,身后艳红的爆竹轰轰烈烈的爆炸起来,爆竹皮满院子飞溅,滚滚浓烟席卷上半空,大理石地面延伸到门口燃出一溜黢黑的火药线,砰砰的震耳欲聋的感觉。 荆茗堵着耳朵还是感觉一阵嗡鸣,兴奋地看着爆炸成碎片的爆竹又说又笑,但是声音被遮盖住,阿音远远的只能看到荆茗在兴奋地对着自己说些什么,蓝缎衣袍沾染着几片碎红叶,清晰的眉眼神采飞扬,宛若泼了墨。 阿音傻傻的、愣愣的看着荆茗,看着身后噼啪的爆竹,听着一年团圆日里喜庆的声响,心中默默地一酸,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开了,想着阿爹阿娘还有林染此时此刻也应该悬灯结彩的准备年夜饭了吧,紫衿乡里也一定锣鼓喧天的唱一天的大戏,大街小巷鼓乐空巷、人声鼎沸的吧。 好在,神都也不输给那里什么的,仔细听着,外面同样是人山人海的年会,熙来攘往、观者如云,铜狮子、舞大龙、快板戏,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腾腾的白面水饺新鲜出炉,护城河上结了三尺坚冰,大人小孩都到上面划上一圈,就连高耸入云的神都城墙仿佛也感受到了新年热烈气氛的感染,隐隐有五彩霞蔚发出,该不会是天宫的仙人也在庆贺什么吧。 爆竹放完,战王府门外,一驾马车啸停下来,三匹赤鬃汗血拉车,十名黑骑身披金甲腰挎弯刀护卫,华盖宝顶的车厢装饰非同一般,精雕细琢着龙凤呈祥,便是从车上下来一人。 来人眉目冷峭,此次来穿着葛布箭衣,头戴火凰琉璃顶束冠,一双绘莽白鹿皮靴踏在地上,显得格外气势斐然。 “恭喜荆小王爷,过得今日,可又涨一岁了,还是要祝小王爷岁岁平安,新的一年里寻梦就圆、花开富贵呢。”擎龙负着手踱步过来,乌黑的发鬓盘的细密有致,日头下格外亮眼。 “借龙叔吉言,荆茗也祝龙叔,更祝人皇陛下和奉圣娘娘万福金安,祝大周国福泽太平的了。” 荆茗嘴角噙着笑意,黑白的眸子里隐隐擦着什么,在阿音的面前,在擎龙的面前,依旧是恭谨的鞠下身子,热诚的说着客套话。 擎龙冷漠的脸上化出一抹笑,如寒冬腊月里迎风怒放的画梅一般,随后拍拍手,十名黑骑从马上下来,然后将豪华马车车厢里的大小箱子搬进战王府,搬运的过程中箱子里有叮叮当当金属交击的声音,有刺啦刺啦像是瓷器古董的碰撞,也有的箱子自始至终沉寂着,阿音在一旁静默着看,静心在心里猜想这些箱子里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的。 “这些都是奉圣娘娘还有人皇陛下精心为小王爷准备的新年贺礼,再过个三年,奉圣娘娘还说要给小王爷策划一场宏大的袭爵典礼呢,小王爷可别辜负了咱们奉圣娘娘的厚望啊。” 死板的脸上挂着不适应的笑意,擎龙开口闭口的奉圣娘娘承谀着,只提一句人皇陛下,阿音心想奉圣娘娘该是何等风光的人物,让这位擎龙武教头如此推崇,亦或是,奉圣娘娘跟擎龙武教头有着何等密切的关系,以至于九五至尊的人皇陛下也不能在他心中占据主要的地位。 擎龙又扭头看向阿音,眼底闪过几丝波澜,随后点了点脑袋,“国公府的丫头我途经南秦州带来时还是又瘦又弱的,没想到数月不见,已经被小王爷给喂得白白胖胖的,脸蛋也看着水灵多了,大眼睛倒也真是跟林老爷子年轻时有几分神似啊。” 阿音被人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低眉看了看荆铭,脸上居然还是带着笑,这笑容自始至终一成不变过,不同于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玩笑,出于礼貌,阿音还是嚅糯着嘴巴小心咬字,“谢谢,龙叔叔。” 擎龙没有进屋歇脚的打算,荆茗也没有邀请他进门的意思,两人又各自以长辈晚辈身份聊几句话长里短的家常,擎龙便回到马车上去,十名黑骑揪住马缰绳坐好,阿音跑出门外,挥舞着小手给他们告别,虽然并没有人理会她。 荆茗没有跟出来,阿音回头时,战王府偌大的庭院里已经没了人影。 街道的另一角,在擎龙离开没多久,又出现几道身形,阿音驻着足看过去,整条街道都是战王府的宅院,只要出现生人就必是冲着战王府来的。 前面是四个肩上挽着紫檀木笼屉的家仆,后面,衣带飘飘,一身白色缁衣白色云靴的林琼羽居左,黑色短襟袍子罩小棉袍的林老爷子被搀扶在中间。右边,大红箭袖着身,黑缎白底的排云靴穿着,身材伟岸,肤色古铜,五官轮廓与林琼羽一般都是分明而深邃,犹如石塑,浓浓的远山眉浅浅弯着,能看得出神情之间的激动。 阿音看着迎面走来的几人,一时之间竟然呆住了,她感觉胸口莫名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眼前走来的不只是几个人而已,似乎,那是一团上天恩赐的火光,想要伸手接住,却又不知,自己用何身份去接住? 眼前的脚步停下来,大红箭袖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阿音抬头偷偷看着,心跳突然涨的剧烈,胸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暖暖的、热乎乎的,像是一团火炉,滚、烫、灼。 林琼羽眼角泛着星光,唇红齿白的微笑看着,林老爷子爬满皱纹的脸上缓缓舒放开,险些老泪纵横,周围的几个家仆也都很自觉地低下头去,嘴边也是挂着很欣慰的笑。 “七......七音?” 大红箭袖的男子一开口,阿音心中就莫名的温暖了起来,就仿佛小孩子家如愿以偿的拿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时的满足感,看着眼前被岁月打磨的柔韧坚强的男子,阿音重重点了点头,竟微微带了鼻音,“林,我叫......林七音。” 大红箭袖男子脸上温和地舒展开笑颜,就连斑白的发鬓也有些柔软下来,简单自我介绍,“林渊,是我。” 林渊,是我。 简单明了,却直扣阿音的心弦,仿佛家里人的绵绵话语,自然,亲切,没有一丝一毫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阿音笑了,大红箭袖男子也笑了,两人都笑了,在场所有人都笑了,隆冬的腊月,风如刀削,刺骨冰寒,却在此一刻,有一种亘古至今不曾变质的情感温暖着天地,林老爷子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 阿音记得,自己有个哥哥叫林琼羽,父亲叫......林渊,他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御疆神将,大周东面靠近青丘的边境有一座古兰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十万大周兵卒镇守,守关的正是林渊,临近新年,边关无事,林渊便像往常一样赶回神都囫囵过个团圆年,之后又开始一年的守关光景。 林渊一脸慈爱的走近阿音,伸手摸着丫头的脑袋,阿音不躲不闪,十分温顺的将脑袋埋进父亲的胸膛里,感受着那里的跳动,那里的温暖,那里......触手可及的亲情。 纵使天下人负你,至亲至爱绝不会辜负,阿音相信眼前的人,眼前的胸膛。 阿音被父亲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墨发,不似荆铭那般小孩子闹性,而是真真切切的,来源自一种名叫父亲的人的关爱,鼻尖一酸,阿音忍不住就抓着大红箭袖更紧了,吸着鼻子声声唤着,“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爱之深,言之切,声声念念,亲情入骨,直到现在,阿音才真真正正的能够挺起胸膛,告诉所有人,自己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有一个人,有一个很爱很爱很爱自己的亲人。 阿音哭着、笑着、嗓音抽噎着,被抛弃了十五年,确切来说过了今天便是十六年的委屈,全都在这人身上宣泄出来,林渊默不作声的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眼前,如此乖巧的、懂事的、可怜的丫头,自己竟十几年才舍得寻回来,若要再丢了,枉为人父哉? “孩子,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一家人平平安安的,甚好不过。”林渊眉眼中流转云水,氤氲同样湿透了眼眶。 “啧啧啧,瞧你们这一大家子的,一回来就上演煽情大戏,我家丫头本来就傻兮兮的,这要再把眼泪给哭干了,岂不傻得没了边儿?” 阿音听到这番话,原本哭的稀里哗啦的鼻子一吸,顿时冒了泡儿,逗得眼前几人尤其林渊哈哈大笑,阿音红了脸,把剩下的眼泪憋回去,气鼓鼓的转头看煞了好风景的罪魁祸首,此情此景居然在捧着一盘饺子吃得不亦乐乎的......荆茗。 “你你你你你——”阿音秋水眼睛一挤,激动地又把紫衿乡音喊了出来。 “我我我我我——吃饺子吃得好好好好好的呀~”荆茗翘着兰花指,拈起一个饺子丢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嚼着,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怎么看怎么让阿音觉得......欠打! “哼,丫噎死你算了!”阿音扭回头去,小小的一翻白眼,乖巧的又牵过林渊温暖宽厚的手掌心,小小的身子像只慵懒的花猫倚上去。 林渊本想带阿音回国公府一起吃团圆饭,但是大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林渊只怕强行带阿音回去只会闹得鸡飞狗跳,谁也过不了个好年,现下又问了问阿音的意思,阿音向来懂事,知晓大夫人不待见自己,也不想远道回来的父亲添堵,直摇着头说在战王府其实挺好的,每个人都待自己很好很好的,林父这才稍稍打消心底的一些负罪感。 命中注定的第一个年头,圆满的就此度过。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 第0014章 前尘往事 林父抚着阿音的墨发轻轻摩挲,宛如一位步入老态的蹒跚老人,轻柔,细腻,怜惜。 男子口中诉说着那个阿音心中纠结了十六年的问题。 那一年阿音的母亲还是国公府里身份低微的婢女,那一年大夫人初怀六甲,那一年林渊酒后跟那名婢女走在了一起。不过多久,婢女也传出来腹中有胎的消息,出于情分,林渊给了婢女国公府二夫人的名分,两位夫人彼此都深深爱恋着林渊,因此也并无不和之说。 待到大夫人生产之日,二夫人一齐早产,孕妇双双被送入产房,接生婆里里外外忙碌,林老爷子一手牵住儿子一手牵住刚刚牙牙学语的孙子,两个老少爷们听着产房里痛苦的喊叫声都揪着心,频频合掌祈求母子平安。 待到腹中胎儿真正开始生产之时,突然间整座神都城刮起黑毛风,满城的风沙四下飞卷,房屋瓦砾被呼啸的飓风拍打得啪啪直响,街边杨柳枝叶倒垂,路上花絮草叶拂面。天色提前一个时辰就昏沉沉下来,火红的落日眨眼间被乌云盖住,随即黑云漫布的夜空开始电闪雷鸣,噼啪的银蛇闪电不时砸落到神都地面,迸溅起大块的碎石,整平的地面留下一个个乌黑坑面。 外面焦急等待的林老爷子跟林渊见天色突变,只能就近躲到侧厢房中,同时心中更加惴惴不安,天象异变,星盘逆转,乱世将会重新开启,总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但愿不要发生到妻儿身上。 过了许久,国公府偌大的院子里点上角灯,烛火忽闪着火苗摇摇欲坠的,漆黑一片的夜空被不时划响的闪电渲染成白昼,雷声隆隆带着滂沱大雨倾泻而下,天边如同挂起一道水帘洞,乌云越聚越多仿佛堆成一座巨型黑塔,里面噼啪的大团雷电轰炸,如末世般的振聋发聩。 “生了——生啦!” 就在这时,产房里传来了接生婆喜悦的呼喊声,看样子都是母子平安的,紧接着,东面夜空里忽然剧烈闪耀一下,随后炸响一道惊雷,轰隆的震动像是要撕裂天地,整座神都乃至中州大地蔓延至东胜神洲上都被这道雷电刺的耀眼,遥远的天边卷起一道虹吸万物的雷电旋涡,天雷地火霎时间劈向四海八荒,万众遭劫,距离近者当场遭劫身死道消。 眼前,林渊被雷电晃得头脑嗡鸣,只觉得国公府上空的乌云也展开一道小小的黑色漩涡,轰隆声、爆炸声、撕裂声在一个措手不及的瞬间朝着响起婴儿呱呱坠地声音的产房劈下去,林渊当即红了眼,推开死拦住自己的忠仆,朝着被雷电业火开始劈闪的产房冲去,赶到半路,天空中一道亮光骤降,带着更为惊天地、泣鬼神的九道雷电砸落下来,长长的火光擦着尾巴,隐隐有淡青色的亮光擦出,神都大地地面震动,暴雨倾盆,瞳瞳万户兢然跪地,九叩首而不敢起身,只道上苍之逆鳞,不可忤逆。 巨大的爆炸涟漪将林渊从半路掀飞回去,衣袍瞬间撕破,发髻挣断,披头散发,口鼻喷血,倒飞的途中,林渊朦胧的看到那团从天而降的亮光里似乎是一株青莲,上面盘坐几人,个个通体银白,口鼻喷薄仙雾,九条扫帚尾巴盈盈的傲立。 砖瓦白石砌出来的小小产房如何抵得住毁天灭世的雷劫之力,顷刻间被雷电淹没,房屋轰隆倒塌,砖石挤压成齑粉,雷电在院落中交织,明灭的业火在倾盆大雨中熊熊燃烧,久久不灭。 那一夜,是神都城面临灭世的一夜,北面的黑帝,南面的阎帝,中州的荒帝,以及遥远的大西部白帝都感受到这股风波,睁开了闭合许久的眸子,俯视天地,竟也破不开浓浓的黑云,雾蒙蒙的一片世界,天宫神仙皆传此乃上古神王即将出世的征兆,天上地下沸沸扬扬,就连西贺牛洲大佛陀与南瞻部洲鲲鹏妖皇、白泽妖皇、猪妖妖皇亦察觉到连接东胜神洲的七皇妖身结界有所异常,心疑有诈,只遣人偷偷赶往东胜神洲潜伏调查。 自那日起,天下太平许久,青丘青帝失踪的消息只有四位仙帝级别的才得以知晓,青丘天灾人祸不断,十六年来风不调雨不顺,像是有只无形的大手暗暗摧毁这片土地,一种循序渐进的野心,一双看不见的金色眼睛。 天蒙蒙亮时,国公府里硝烟一片,倒塌的产房还在咕咕冒着黑烟,林渊醒过来,脑袋里还是嗡鸣着有些不太清晰,抬眼一看眼前,顿时撕心裂肺的嚎啕起来,双拳捶打在地面上鲜血淋漓,终于,哭号中,听见废墟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婴儿的啼哭声。 国公府的人将废墟扒开,弥漫着烧焦的死人的气味令人捂鼻,随后抱出来的,啼哭着磅礴生命气息的是二夫人怀中的女婴,额间一株浅淡唯美的青莲胎记,日头照耀之下散发出七彩光晕,女婴呱呱的大哭着,眼睛泪汪汪,细细的远山眉深若秋水般柔长,怎么看怎么惹人怜爱。 废墟里剩下的人全都不幸死于昨晚那场风暴中,唯有大夫人侥幸躲过一劫,但是没有女婴那般生命力旺盛,被人挖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眼开就要一步登天,林老爷子遍请了神都城内所有的神医妙手,终于是抢回来大夫人的一条性命。 女婴在国公府里被养了一个月,林老爷子跟林渊都是喜欢得不得了,但是大夫人病一好就要死要活的杀死这个女婴,说她是祸水、是灾星,是她换走了自己女儿的性命,还克死亲生母亲,克死满屋子的人,无论如何留不得的扫把星一个。 碍于大夫人的家族对国公府多有助力,碍于大夫人为林家生育了林琼羽这根独苗,碍于女婴在当时的情形确实处于风口浪尖上,林渊将她送回了紫衿乡老家,托负族人照看,直到近些年林渊升了御疆神将,将国公府的地位又拔高到了新的地步,这才强势的将失散多年的女婴接回家门。 ...... ...... “存无守有,回风混合,一击飞升,百日功灵,神合其气,气合其真,入水不溺,入火不焚......” 阿音打坐在荆茗平日练功的蒲团上,微闭着眼睛,灵巧的睫毛微微颤动,额间的青莲不时会在旁若无人时轻微闪烁几下,复又寂灭。 丫头心中默念陆老先生讲解的道经要义,同时手上像模像样的比划着荆茗前几日手把手教给自己的招式,指掌交合,攥拳握手,身体四周的空气在微微铮鸣,隐隐摩擦出声音,声音静下来,就连庭院里蚊虫拍打翅膀的动静都清晰入耳,阿音感觉浑身就像烧开了一个小火炉,从丹田到四肢都滚烫滚烫的,一股热流流遍全身,直冲天灵,微微有细汗从白皙的肌肤间沁出。 呼——喝—— 双掌一翻,阿音将掌力向前推出去,额间调皮的发丝垂落,掀起,身体里来回不受控制的热流像是寻到了发泄口,从双掌间迸发出去,掌间的气浪翻滚起来,像是化成一条玄霜青龙,吟吟啸叫着席卷到身前的门槛上,啪啦啦一声直接将门扇带上,几粒灰尘从日光斜射的光线间坠落。 啪啪啪—— 庭院里,飘飘然走进来一道身影,墨发高绾,一身玄色衣衫,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白鹿皮靴,镶金玉带束腰,爽朗的声音,剑挑的眉,满含星光的桃花眼。 “孩子啊,你这修炼的不错嘛,西林学社的陆老头儿说你资质不错,稍加指点修行应该突飞猛进的,怎么修行小半年了,还原地赖在炼体一重天没动静呢?” 十七岁少年一手支肘,一手托腮,百思不得其解,遂只能一脸老成的摇头叹气。 阿音则是吞吐完气息,小手抚着胸一脸认真,“修行嘛,不应该有什么资质不资质的,只要肯下功夫,每个修道者都可以变得很厉害的,我这才刚开始,才不着急呢。” 荆茗抚眉,倚在庭院的香炉上仰头发呆,“想要被天枢城收进去做弟子,起码要有炼体五重天的修为呢......今年,怕你是去不了喽。” 那厢抿着薄唇秋水如波望向少年,歪着头,“你修行到十七岁了,不也才是炼体六重天,比琼羽哥也就高着一重天,早晚我也会赶上的呀。” 荆茗眉眼微敛,垂下了手臂,修长的身影有些颓废,“是呵,仅仅六重天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突破那天地人和十重天呢。” 那个人,早早的就是在炼体九重天了啊。 荆茗暗暗攥着拳头,额间展出青筋,嘴角勾着浅浅的笑。 阿音在那边巧笑嫣然,眸子里泼着细水柔长,“对呀,那时候你就天上地下独尊了呀,就可以继续做你的混世小霸王了呀。” 那时,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再相遇,所以记忆中的一切,点点滴滴,莫敢相忘。 可不可以只做一只井底之蛙,固执的守着等你经过的那个井口?阿音淡淡一哂,脑海中抹去了所有奇思妙想。 玄色的衣袍一摆,又像是在憧憬着什么,“十重天劫,羽化登仙,古籍上记载,成仙之后还有下仙、上仙、仙王、仙帝的路途要走,在偌大的东胜神洲,人杰地灵,亿万修炼者,却也只出了五位仙帝,不知何时,自己才能和他们并肩的站到一起啊。” 阿音一笑,脸上的酒窝浮出来,“仙帝么?为何不试着突破神境呢,成为古往开来、天地独尊的圣神,做一个衣发飘飘的白衣神王,岂不更符合你一向喜欢嘚瑟的心理。” “成神?这个想法确实不错,其实,本少爷早就想这么做了,哈哈——” 阿音也咯咯的笑。 年后的神都,万物生长,鸟语花香,朝气蓬勃,日光照映下的战王府院落里,一个神经大条的少年带着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肆无忌惮的大笑,做着藐视天地的春秋梦,那时的他们,年少轻狂。 ...... 第0015章 神伤 ...... 林父在神都逗留了多一些日子,为了家里的掌上明珠,每天大清早就穿过街道敲开战王府的大门铜咬,桐伯揉着发黑的眼眶,蔫蔫的将门闩拉开,然后林父便会在另一座府邸一待一整天。 荆茗倒觉得自己像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似的,人家父女俩坐在小楼阁上一面欣赏着结了坚冰光秃秃一片的荷塘一面小手牵着大手,小脑袋乖巧的倚在大红箭袖的胸口处,像一只柔顺的猫咪,荆茗便远远的站在楼阁下望‘洋’兴叹,明明也是自己闺女,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不公平,真的是很不公平啊。 荆茗抚胸抹泪,仰天长啸。 偶尔林父也会将阿音大摇大摆的带回国公府吃一顿中午饭,林老爷子则是高兴地皱纹都笑歪了,林琼羽见到阿音进门先是脸上一绿,然后便一改往日翩翩君子形象跑到后院缠着大夫人给自己讲故事听,大眼睛瞪的溜圆,水汪汪的一脸认真,从公子哥到乖宝宝只看演技......多年后每当林少爷回忆起自己十七岁的半大小伙还缠着母亲讲故事时,鸡皮疙瘩跟清贞节操都会碎一地。 三个大老爷们带个小闺女回趟家门藏藏掖掖的,整的跟偷人似的,林琼羽都觉得自己当哥的见着妹妹都老脸没处放,偶尔几次被大夫人撞破林渊带着阿音跟老爷子在中堂吃茶下棋,身后跟着捂脸装死的林琼羽,大夫人只是重重哼了一声便又离开了,或者是看在林渊的面子上,或者是......心里面终于想开了吧。 这一日,大年过了十五,团团圆圆,荆铭照旧被自家闺女冷落一天,闷在院子里跟桐伯大眼瞪小眼的喝茶,林父带着阿音逛了花市,猜了灯谜,放了许愿灯,回到国公府又明目张胆的吩咐人下了汤圆,这才心满意足的送丫头回去。 一回到战王府,就见荆茗那双饿的绿油油的桃花眼,“阿音,我要吃红烧肉~” 大老爷们说话带着哭腔,抽抽涕涕的,大眼睛委屈的眨巴几下,好看的嘴角撅着,阿音顿时心疼下来,别了林父,便奔到后厨热火朝天的准备什么土豆红烧肉、蜜汁红烧肉、糯饭红烧肉、毛肚红烧肉云云种种的菜样......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一种菜...... 阿音一走,挂着泪珠子的荆茗立马朝着桐伯嬉皮笑脸起来,挤眉弄眼的还真不愧是个会演戏的......比琼羽还能演......桐伯被荆茗笑得发毛,喝完茶倒掉茶渣便一溜烟跑了...... 十五一过,林父同样响应大周国春运的潮流,收拾好行李便准备回古兰关了,临别前抱着阿音跟林琼羽又唠叨半天家常,马车骏马尾巴抽过来抽过去的,不时地喷着鼻息,戴着马掌的蹄子一抬一落的踩着地面。 林琼羽看着在父亲怀里哭的梨花带雨的阿音,忍不住抽搐,这小丫哭的撕心裂肺的,至于嘛? 阿音哭完吸吸鼻子,不说话,目送着马车远远离开,还是忍不住抱着膝盖蹲下去哭起来。 在这大千世界里,哭,永远不需要借口。 死琼羽哥臭琼羽哥,你小丫的懂什么?阿音小小的一翻白眼。 父亲走了,林琼羽也走了,阿音擦了擦眼角站起身来,回头,并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心下奇怪,往常最喜欢热闹的家伙居然没来跟他最敬爱的林伯父辞别,还真是稀罕的紧,丫头想着剑削的脸,闪耀的眸,高挺鼻梁下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便破涕为笑了,转身,跑进战王府,四处找那家伙。 踩着吱呀吱呀的木质楼梯上小屋的二层去,就在自己房间的上方,同样是可以接收到大片阳光的位置,很明朗,很温和,很纯净。阿音记得,自从认识荆茗以来,这人一向喜欢阳光明媚的地方,不喜阴暗潮湿,不喜橱柜挂炉,不喜乌鹊乱飞,倒是很有大少爷脾性。 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阿音便推开了门,以往只要自己来必定有求必应的,今日居然没人在房里,阿音倒是第一次正经打量这间房子。 整个房间都挂满了用金花点缀的乳白色罗缎布织锦,在房间的凹处,有一样长靠台模样的东西,上面放着几把宝剑,剑鞘是纯金的,剑柄镶嵌着一颗颗晶莹夺目的夜明珠,从房顶垂下一盏荒雷火琉璃灯,外形和色彩都很精致,脚下踩的是能陷至脚踝的绒毛地毯,数道门帘垂落在门前,另有一扇雕花窗柩通向房外的假山池塘,整间房里一尘不染,仿佛世间净土,每一次阿音敲开门时都会被眼前大雪一样的亮白惊艳一下。 阿音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搭建着一个小小的祭桌,桌上整齐摆放着两扇牌位,漆黑的牌身,金笔龙蛇的字迹,笔迹苍劲有力,似要跃出牌面,左面是‘亡母林氏月人之灵位,’卒于乾定庚子年元月一日,右面是‘亡父荆氏远图之灵位’卒于乾定庚子年元月一日,牌位前的小香炉积满了厚厚的香灰,旁边的供桌还有一小把未拆开的香烛。 “林月人?荆远图?伯母跟伯父吗?”阿音小声念着,拿出来两支新的香烛点燃,袅袅的熏香冉冉升起,随后插进了香炉中,丫头认认真真的拜了三拜,然后看着灵牌若有所思,“难怪荆茗过年的几天都闷在家里不出门,原来是伯父伯母的忌辰啊,元月一日,那时候该是婵娟团圆之日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荆茗那时候......一定还很小的吧......那么小就要承受这些......该要吃多少苦头......” 想着想着,阿音胸口就为荆茗一阵难受,又依稀记得在紫衿乡的时候听街坊谈过,现在是大周国的第十五位人皇,国号天定。而记得上一位人皇,荆氏皇朝的第十四位,在位最后一年的年号便是乾定庚子年,之后奉圣娘娘抚养长大的皇子荆远文便登基做了人皇,如此一说,现任人皇还是荆茗的亲叔叔呢。 又在房里等了会儿,也不见有荆茗回来的动静,阿音在房里等得无聊,便阖了房门离开,心想一连憋了十几天的荆少心血来潮的出去玩了? “不会吧,荆茗正月里一向不出战王府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应该还在府里。”桐伯穿着宽大的枣红衣袍,摸着碎胡子直摇头,头一晃,几缕斑白从侧面现出来。 “到处都找过的,荆茗,不在的。”阿音晃着小脑袋,丝滑的黑发被风吹的漫天飞舞。 “嗯......对了!”桐伯突然一拍手,记起来什么,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荆茗该不会是去那里了吧?” ...... ...... 红的砖瓦,绿的窗棂,白的栏杆,黄的墙裙,高大的杨树枝杈被日光照射下来斑驳的光影,疏影张扬,像是群魔乱舞,阿音走进这处隐蔽的别院,阿音从未想到过在战王府一座不起眼的院子里,还能再隐藏一所窄小的院落,想来也对,偌大的战王府屋落绵延整条街道,覆压百十余丈,北构西折、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盘盘囷囷,遮天蔽日,蜂房水涡,长桥卧波,想要藏起来一座小院子,岂不手掌一翻那么简单的事情。 走在院子里,静谧成一片,没有任何动静,就仿佛与俗世隔绝了一般,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鸟鸣,叽叽喳喳,交颈而谈,给阿音不安的心里平添了几分安慰。 院落不大,若不是仔细看都难以发现锁住院子的小木门上挂着插进钥匙的铜锁,里面只有一间简陋的瓦房,上面爬满了落叶,前阵子从天抖落下来的雪团子尚有几簇没来得及化开堆在了屋檐上,院子里用扫帚清出一条路,其余的角落则是堆积着厚厚的尘土,有那双熟悉的白鹿皮靴踩过去的脚印。 阿音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抿着薄唇朝着瓦房内过去,在外面唤了几声,并没有回应。探过脑袋去看,发现瓦房里面乱七八糟散了一地东西,一张黑色的粗布帘子挂在角落遮挡。地上东倒西歪的是几只大红木箱子,里面有的放着金银器皿,有的放着光霞蒸蔚的璀璨明珠,有的放着简朴制约的老古董,正是前些日子擎龙代替奉圣娘娘送来战王府的新年贺礼。 粗布帘子后面隐隐有动静传出来,透过熹微的阳光,那是一道熟悉的身影,阿音心里隐隐觉察到些什么,喉咙一紧,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掀开帘子,角落里,荆茗一身白衣被灰尘染得脏乱,瑟缩在那里抖着身子,低垂的头抬起,乌木般的黑色瞳孔无神的看着眼前。 阳光从外面打在少年身上,照得分外刺眼,阿音第一次见到荆茗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默默躲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翎羽,睫毛上带着未干的泪痕,缩成一团,可怜的让人心疼。 “荆茗——” 阿音温和着眉眼,将手伸过去,阳光下,皙白的指,浅浅的眉目,温婉的笑唇,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慢慢走过去,赤金的铃铛叮当叮当在眼前摇晃起来,失去神采的眸子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征兆,逐渐看过去,颤抖的身子依旧在抖着,细长的指想要接上那皙白的手,但是却又躲避着,在担心着什么,少年嘴唇咬的发白。 阿音停留在他的面前,青色的衣裙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少女身上独有的气息拂在少年面上,随后蹲下身来,阿音轻轻用双手捧起失去血色的脸,眉眼泛起似水的涟漪,“荆茗,荆茗,荆茗......我来了呀......是阿音呢......” 是阿音呢—— 被捧住脸的少年猛地就抱住了阿音,阿音被抱的措手不及,想要挣脱开,但是少年的臂膀紧紧的箍住自己,身子在颤抖着,阿音更加心疼起来,松了挣扎的手,也弧住了少年,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任由那人抱着自己,像是为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家的港湾。 随即,阿音感觉后背有一种湿湿热热的液体流淌下来,听到了荆茗抽噎的鼻音,“阿音......我怕......” 阿音一怔,随后轻轻抓着他的手,温热的指抓着冰凉的掌,细语绵绵,声音认真,“怕什么?” 荆茗并没有回答,只是身体颤抖着,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因为哭泣嗓音更不清晰了,但是仍教阿音听个清楚,默默不敢忘,“阿音......以后......不要丢下我......好吗......” 丫头的大眼睛含笑含情含泪,水雾遮盖住了眸子,温文荡漾,薄薄的嘴角微微翘起,也同样带了鼻音,“......那我们......就如此说定了......” 你也......不会丢下我......的吧? 他只不过是为她所不清楚的事伤心的悲痛欲绝,她就突然觉得内心也跟着疼了。 很多年后,他与她都一样,注定的冤家,总喜欢把心事都藏在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在积累着,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成魔,用虚伪的坚强来伪装自己,内心从此变得坚韧如铁,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坐到窗前对着漫漫黑夜冥想失意的心事。 痛苦的回忆从来不敢触碰,却仍是一次一次的被人挑动契机。 少女少年互相拥抱着,超乎所有感情的拥抱,彼此依赖着对方的安全倚靠,阿音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就在荆茗膝盖旁撕扯到褶皱起来的画卷,上面,宫墙楼阁,歌台舞殿,妃嫔媵嫱,紫禁霁虹,乌鹊乱飞...... 画轴上阴沉沉的天气,金碧辉煌的金銮大殿,穿着白鹿皮靴的蒙面侍卫,手执钢刀,巨大的殿梁金龙盘旋,凤舞九天,汉白玉地面上,两摊明晃晃的血迹,倒地的尸体浸染殷红,似染似天成...... 第0016章 癔症 东胜神洲,中州大周国,帝城神都,战王府邸 天定十一年,开春 当城中最有名的神医明贤大夫从少年躺卧的床榻起身时,花白胡子抖了抖,便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荆少爷这病属于心病,老夫......也没法子医治了,只能听天看命......” 阿音神情一紧,紧攥住裙角的手心松开,追问,“您不是神医嘛,神医不都应该是饱读医书救死扶伤的吗,心病算是什么?” 守在另一边的桐伯过来拉了拉丫头,对阿音解释,“丫头啊,你也不要太激动,荆茗这病从十一年前就有了,明神医当年就曾给少爷把过脉的,说这是癔症,可能是因为当年战王跟战王妃的死对孩子打击太大,这才留下了心病,明神医说了,让荆茗平时多去有阳光的地方,多去人群热闹的地方,这样慢慢的病也就好了。” 明贤打开随身携带的红樟脑药箱,拿出纸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了东西,随后将条子递给桐伯,“荆茗少爷兴许是在战王跟王妃的忌辰伤心过度了,毕竟这癔症有些病根,可能休息两天就能醒过来。老夫虽然没有那药仙起死回骸之神术也无医圣之妙手仁心,但这方子,是前不久在古籍上所得,想着荆茗少爷近来身体安康应该用不到的,没想到......你们按着方子煎药,虽然不能治根,但是能养气凝神、去除秽气,会好些的。” 阿音忙接过来明神医的药方,看了看上面,蜃夏草、浮牡蛎、合欢皮、丹参、半夏、厚朴、苏叶、茯苓、川芎、礞石、地黄、川芎、赤芍...... 一堆名目繁杂的药材,阿音看得有些眼花缭乱,赤金铃铛抖了抖又递给桐伯,婉婉道,“我这就去药铺采买药材,给荆铭......嗯,让他快些好起来。” 明神医摇了头,拦住准备动身的阿音,眼神有些复杂的望着她,似乎有些难为情,“这个......药方你可能不太懂......上面有一味药材,是无论如何寻不到的......所以煎药出来你也不要抱太多希望......” “什么药材?”丫头隐隐不安,问。 “蜃夏草。”明神医长长吐了口气,有些怅然的回忆起来,“千年前,南瞻部洲群妖杀进我东胜神洲,血流成河,烽火连天,在妖族败退后,有未撤走的妖族便就近躲进大山里为祸一方,五帝一战后元气大伤,无力剿灭,只得将大山封印,并吩咐不允许外人擅闯,这才稳定下来大局。 妖族余孽有一位蜃王,法力功参造化,被封印在大山中吸收日月精华,在其栖身之处便生长出一种虫草,名为蜃夏草,此种草能解百毒、医百病,当年有药仙凡间显神通,冒死从里面采摘出一棵虫草,这才让蜃夏草为众人所知。但是虫草所在危机四伏,药仙都奈何不得的地方,咱们这些凡人又何必逞能呢。” 阿音淡淡一笑,语气平静,“有些事情,不去尝试一下,又怎么知道成不成呢?” “起码炼体六重天以上才有把握闯到大山外围,取一株半成的蜃夏草......” “地方在哪儿?”阿音笑。 “你应该只有炼体一重天......”明神医苦口婆心规劝。 “它在哪儿?”阿音仍笑。 “......洗马山。”那人垂了眸子,惋惜的神情。 ...... ...... 荆茗练功的院落里,额间青莲胎记的丫头奋力挥舞着手臂,细看手臂上,执一柄秀气的三尺落雨剑,虎虎生威的向前劈砍着,额间青丝被细汗沾染住,灵气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水雾,只见日光下裙摆一圈一圈摆出去,肉眼清晰地看见剑气四溢出来,架势很足。 “为什么......这么久了,才到炼体第二重......陆先生说过......不该这样的......哪里出了差错......这样下去......如何去洗马山......” 丫头一脸颓废的收起剑,皙白的五指攥住剑柄,甩来甩去,无聊的蹲坐在地上抬头看天。 坐了一会儿,阿音跑回了房间,拿出之前掉落在荆茗脚边的画卷,展开,又细细的打量,玲珑玉瓦,紫檀明珠,是一处比战王府和国公府加起来还要富丽堂皇的所在,这是天上的仙宫吗? 阿音静静看着,手指摩挲着画卷上的油墨,看到画卷上两具倒地的尸身,心里竟然发酸,仿佛指尖沾染了血腥。 二楼啪嚓一声响起了什么动静,像是药碗打翻的声音,阿音急忙收起画卷,然后噔噔踩着楼梯上去,敲了三下门便紧张地推开,入眼,依旧是夺目的白色,仙境一般,正中的床榻上,少年的头发墨黑,发髻下洁白脖颈散发出诗意光泽,背脊坐的挺直,好像在这松柏一样坚韧的身躯中,蕴含着某种强大的力量。 地板上,精致的汶窑瓷碗碎成八片,腾腾的药汤热气蒸发出来,弥漫到整间屋子里,又苦又涩的气味,明晃晃的药渣,沾染渣渍的白鹿皮靴,门口少女迎风摇动的赤金铃铛。 床榻上剑削的面孔有些漠然的看着阿音,目光呆滞住,愣愣的、迷茫的、恐惧的,唇角勾了勾酸楚的笑意,小虎牙盈盈白晃,随即,眼底闪过一丝涟漪,俊朗的少年突然双手抱住脑袋,堵上耳朵,然后整个人脸上一下狰狞起来,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随后身子倒在床上。 不染纤尘的洁白床单登时被白鹿皮靴留下几道丑陋的鞋印,少年捂头痛苦,紧咬着牙,喉咙悲恸的低声嘶吼着,奋力撕扯起床单来,像是在与什么对抗,像是要摆脱掉什么。 阿音眼睛红了,朝着床榻上的少年扑过去,用力分开少年紧攥住床单的手,随后,十指与十指相扣,温暖的激流从指间传递过去,少年挣扎的动作停下来,抬头,看着对面阿音那双澄澈明净的眉眼,唇角正好看的弧起来,满眼柔情的看着自己,于是心中开始隐隐作痛。 “阿音......” 荆茗一把抱住阿音,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大片大片滚烫的泪水打落在干净、洁白的玉脖上,阿音同样搂住哭得泣不成声的少年人,轻拍脊背,语调温婉柔和,不再有之前的软糯磕巴, “荆茗......别怕......我在的呢。” ...... 第0017章 青丘女帝 ...... 夜里,东风卷起,芙蓉出了月色,耽落了九天星辰,皎白的光洒在大地上,玉盘辗转,万物屠苏。 阿音卧在床榻上,双掌安静的覆在小腹上,手腕的赤金铃铛取下来摆在床头,银线勾着青莲、祥云衬着海水云图的绣花香袋垫在下面,少女精致的面孔上一派安静的睡意。 “你喜欢着他吗?你爱着他吗?你甘愿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清甜的梦乡里,阿音又迎来了那个回味了十六年的梦,只是此次的梦,竟有了声音。 “你是......谁?”阿音惺忪着睡眼,抬头看向四周,却发现只有白茫茫一片,不见那所洞府,亦不见那白衣仙子。 “我是你,你是我,你我本就是一人。”那道好听的声音传过来,闯向四面八方,仿佛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际。 “可我见不到你。”阿音吸了吸鼻子,诚恳的摇头。 随后,氤氲的雾气被一双玉手拂散开,白衣白靴、仪态天成的睡梦仙子从视线中出来,倩影飘飘折纤腰,皓腕微步呈轻纱,一身轻盈的纱衣,白肩轻露,如雪般的肌肤与白纱衣搭衬着,额间温养的一株青莲胎记幽兰之姿,如仙子临凡,绝世而独立。 阿音头一次见到梦中仙女姐姐醒来的样子,既熟悉又陌生,仿佛呼吸都会打破了这绝代佳人的仙境,自己便会梦中醒来似的。 “姐姐......好美的。”阿音抿抿薄唇,远山眉浅浅的漾开,肤浅而认真。 白衣仙子轻轻掩嘴,笑了笑,一双明净的眼睛百媚生,“你这丫头,还真是实诚......我本天上东宫青丘女帝,十六年前渡劫失败便借着你的身子恢复元气,于天上而言也不过尔尔十六日。也多亏本君是借了你的身子,要不然十六年前你就已经死在那场废墟里了。” “那......为什么是我的?”阿音眨了眨眼,自己的身体里居然住着另一个人。确切来说,住着一位女帝。 “刚从母胎出生的婴孩元气最盛,从小生到大会吸收不少的日月精华,正好给本君分上点,本君恢复元气也需要的,对吧......”白衣仙子甩了甩衣袖,面不红气不喘的如此理直气壮。 阿音呆,看上去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竟也会抢自己的元气......难怪......从小到大自己老是觉得吃不饱......难怪修行了这么久......还是个炼体二重天的半吊子...... 白衣仙子似乎也觉得有些丢面子,便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孩子你也不要这副要账的表情嘛,我不过是......在你身子里蹭点吃蹭点喝的......很快就走......快了......再说......本君大你一万两千七百五十九岁,就算到天上也算是你半个婶子的......你权当孝敬长辈嘛......” 阿音脸上挂黑线,突然觉得这位白衣仙子好没架子的,心下觉得有趣,眼睛弯弯的看着她,“那......为什么你醒过来了还不走?” 白衣仙子从白雾中走来,轻轻牵起了阿音的手,两只手都是冰凉凉的,仙子语重心长地说,“十六年前本君渡劫失败,还有最后一道天劫未成便尸首成灰、元神破裂了,多亏了本君青丘天狐一族的青莲圣物及时护住元神逃到了你身上。然后一睡便是十六年,直到今日你修炼时突破进了炼体二重天,本君元神感受到有磅礴的法力滋养,这才有机会苏醒过来。” 说着,白衣仙子猛地拍了拍阿音的小脑袋,丫头痛呜的看着仙子,忿忿,“干嘛打我的头啊?” 白衣仙子讪讪收回了手,但脸上仍是表情丰富,“没想到你这丫头还真是块修行的天才,在修炼的法力源源不断被本君的元神汲取的情况下还能突破,待本君元神出去的话,以后这天宫岂不又要多出一位女仙?” 阿音歪着头斜睨她,大眼睛委屈的泪汪汪,满脸幽怨,“怪不得我老是原地踏步走,原来修行全都给别人当嫁衣了啊,哼哼。” 白衣仙子更不好意思了,摇了摇阿音的身子,商量的语气,“阿音呀,你待本君有大恩情,等到以后本君回到青丘了,一定收你做关门弟子,好好报答你的。” 阿音小小的一翻白眼,呵呵笑,“那女帝您老人家在小女子身体里混吃混喝十六年,打算继续多久才肯罢休?” 白衣仙子囧,皮肤细润如冷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的微挑着,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朝着阿音眨着眼,“本君不是肉身俱毁嘛,只能借着青莲圣物暂且维护这元神,你现在见到的既是本君的元神也是那株青莲,本君打算借着这青莲圣物重新修成身形,这里面可是有着几代青帝的传承,也包括本君的,到时一旦青莲淬体成功,本君就可以重返天宫了。” 阿音点着头摇着头,不知道白衣仙子说的这些究竟是什么,只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贝齿亮晶晶的一晃,“是不是你也有办法救救荆茗的?” 白衣仙子一愣,然后笑起来,美目流转的望着丫头,“怎么......你还动情啦?” 阿音小脸红了红,扭过头去,声音软软的,“哪......哪儿有啊......荆茗待我就像亲妹妹一样的好......谁会喜欢他哩......整天眼高过顶的纨绔公子哥......” 白衣仙子抿唇一乐,见丫头俏脸红得跟酿了酒似的,便不再调侃,认真地说道,“本君虽然睡着,但是刚刚搜查你的识海,知道那少年得的是癔症,心病只能心药医,你若是不要命的非要采来蜃夏草,也只能缓一时半会儿,本君活了这一万年多,也无计可施的。” 阿音哦了声,眼帘垂下来,有些心不在焉,眸子里显然多了几丝落寞。 “你这丫头该不会真想硬闯洗马山吧?一千年前本君与南瞻部洲妖皇殿决斗,便遇到过这蜃王,一招云里乾坤连本君当时的功力都要避其锋芒,虽说后来将其打成重伤封印在山中,但也不是你一介小小的修士能对抗得了的。”白衣仙子严肃认真地看着丫头,不希望她前去涉险。 丫头淡淡一哂,随后眸子静静看着白衣仙子,浅笑如往,“如果我死在了洗马山,是不是你的努力也就白费了?” 白衣仙子面色一怔,目光中波澜似海,带着一些忧郁,“其实......以本君的法力......完全可以毁掉你的元神......然后取而代之的......但是,”明眸中透出几缕苍蓝色,“本君才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本君也有自己的原则。所以,你若是坚持去取那蜃夏草来,此后每天的日落之时本君会苏醒过来,可以代替你的元神,那时就算进了洗马山,只要白天平安无事,到了夜里凭借本君的功力你就大可放心安危,只是身在凡间,本君不宜动用仙法,况且你肉体凡胎,本君最高只能用炼体九重天的功力,否则,刚刚修补好的元神又该受损了......” “是两个阿音吗?”想象了一下荆茗到时的反应,然后丫头呵呵一笑,“那就说定了哦......你不准在我不在时欺负荆茗的......” “那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时可不要拖到晚上被本君撞见......”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一片云烟雾绕的梦境中互相笑着,谈着,闹着,过会儿,白衣仙子突然对着笑得捧起小腹的阿音嘘上一声,“屋外好像有人,来者似乎不善,是冲着那少年来的!” 阿音小脸一凉,顿时慌了,“那我得赶紧醒过来去赶走他啊,荆茗睡觉时不能被打扰的......” “别急,本君也睡了好久了,正想松松筋骨去呢,你且看着吧......” ...... ...... 黑沉沉的夜,仿佛重彩的浓墨狠狠地涂抹在天穹,街道像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流,蜿蜒在浓密的房屋倒影里,只有那些因早春冷风沙沙作响的枯枝,似在回忆着白日里的热闹和繁忙。 明镜般的月亮悬挂在天空,把银色的光辉普照到神都大地上,偶然一声犬吠,冲破死沉的寂静,接着又陷入无边的阴森。 战王府院墙上,一道黑影纵身一跃便爬上去,黑布蒙面,黑衣黑裤黑靴,肩上背着锦绣青龙刀,半人多长,隐隐泛着银光。 黑衣人踩着院墙步走龙蛇的过去,身形矫健如燕,越上一间房顶,瓦片轻微的晃动一下便再没了动静,院子里冷风扶起落叶,带起一抹清新的花香。 “深夜造访敝处,没来得及盛情招待,可请多多担待了。” 黑衣人抬头,怔忪住,房檐的另一角,青瓦麒麟檐头上,狭小的石首上落着一双脚,淡青色纱衣裹身,外披白色罗衾,露出线条斑斓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头上无任何装饰,仅仅是一条青莲的丝带,轻轻绑住一缕头发,一顶纱帽戴在头上,严丝合缝的遮住了面部。 “呵呵,深夜惊起道友,倒也是无意为之。”黑衣人眼神如鹰,紧盯住眼前这个貌似人畜无害的白衣人。 “能打过他吗,会不会输的很惨?”白衣人的识海里,阿音的声音幽幽传出来。 白衣人险些一晃荡跌下麒麟兽首,无语,“本君好歹也是修炼了上万年,连个凡人都收拾不了,那回去还是把女帝给退了吧......” “不知......道友有何指教啊?” 黑衣人慢慢直起身来,紧盯住白衣女子,手指悄悄摸向身后的青龙刀,黑靴踏在青瓦上,咯吱咯吱的响。 “无甚指教,过几招便走。” 白衣女子说着,随后,一柄莲花落雨剑抽出身外,铮铮作响,上面电流激转,伴随着风声轻吟。 屋檐上,清冷的月色下,一道黑影一道白影,一柄刀、一手剑,左右对峙着。 “那倒是有些意思了——” 说话的途中,黑影陡然爆发出身形,箭一般朝着白衣女子弹射过去,手中青龙刀呼啸着摩擦空气过来,白衣女子手中落雨剑翻转,随后,速度猛然爆发起来,挥剑磕上去,噹的一声两人又各自擦身而过,黑衣人虎口火辣辣的一痛,开始正视起来眼前的白衣女子,一招之下竟想不到神都城还隐身一位炼体九重天的高手,白衣女子手掌亦在微微颤动,心想睡了十六年,以仙帝之姿使出来的炼体九重天功力居然打不动一个凡人。 两道身形错开,随后黑衣人再次抵刀冲上来,黑色衣袍猎猎翻腾,瓦片噼里啪啦的从屋檐上被掀起,呼啸成一条青龙伴随着刀锋砸过去,气势汹涌。 屋子里,荆茗安静的睡着,耳朵不知何时被何人堵上,轻轻的鼾声早已被屋檐的打斗声遮掩住,仿佛以一种天荒地老的睡姿,宣告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秘密,拍打在檐瓦上的刀光剑影,仿佛也变得不再重要,不再吵闹,天地之间,惟一人而已矣...... 白衣女子衣袍一翻卷,强大的罡气从身后激荡出来,将破碎瓦片打飞,随后身形横翻起,白靴一点踢歪砍来的刀锋,随后黑衣人顺着刀势一歪头,凌空劈来的一抹剑影从脸前划过去,削掉几缕发丝。刀身一翻转,黑衣人带着身子又回马砍过来,白衣女子挑着剑将刀影格开,往下一挂,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错开,攻势也停滞下来。 黑衣人动了动眉毛,随后青龙刀握在掌中,侧身翻下了屋檐,白衣女子执剑追赶,莲步点地,纱裙拂起尘土,手中落雨剑劈砍挑刺,身前黑衣人倒飞着将青龙刀横竖遮挡,罡气四震,将庭院里的花草刺探得七零八落,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黑衣人踩住半化的浮冰遁向假山,白衣女子紧紧追赶,剑势越来越来凌厉,战意愈来愈昂扬,猛磕着假山上的碎石一路带着剑痕过去,碎石屑翻飞,剑舞银蛇。 突然,黑衣人身子一转,呼呼的风声煽动白衣女子的面罩,青龙刀猛地插进裂石缝中,整个人停滞下来,随后白衣女子身子不受控制的继续朝前追去,身形经过黑衣人时,青龙刀迅速的抽出,劈砍向白衣女子。刀至跟前,白衣女子嘴角闪过一抹浅笑,手中落雨剑脱飞出去,随后身子下坠,躲过迎面刮来的刀风,双拳成掌,一道强烈的掌气推出去,黑衣人瞳孔猛然放大,下一秒,不受控制的身子被打飞出去,途中蒙住口鼻的黑布飘飘而落,上面沾染着醒目的血迹。 “呵,真当本君是吃醋的咧。” 白衣女子翩翩然一拍手,拾回落雨剑踏着步子从假山中出来,脸色顿时一抽,原地,只剩一张沾了血的黑布面巾,远处的屋檐上,踏踏踏的脚步,黑衣人捂着肩膀迈着轻功落荒而去...... 第0018章 酒不醉人醉 红墙黄瓦的金碧宫殿,四根顶天大梁柱耸入殿顶,柱子上雕龙画凤,分外壮观的黄金巨蟒缠绕于大殿四周,栩栩如生,黄金色的琉璃瓦在人鱼烛的照耀下闪动着异样的光辉。 在大殿的正中央有一条红色的登天地毯,尽头是一张宝座,狰狞的螭首,火焰的凤凰,宝座浑然天成。 “启禀娘娘,卑职无能,前去战王府打探消息,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大高手,卑职敌不过,负伤之后便撤回来了。” 黄金地面上,殿顶闪耀着星光的巨大夜明珠下,一道黑色身形恭敬伏在地上,肩膀处用白色纱布包扎,隐隐有血红浸出,触目惊心。 “嗯......没漏出什么马脚吧?” 金銮殿之上,淡金色的天凤华服,赤金凤尾琉璃流苏轻微摆动,略显老态的手腕罩着九龙戏珠玉手镯,衣料上绣出奇巧遒劲的紫荆花,从裙摆延伸至腰际,宝石红色的玉带束紧,声音尖尖细细,回响在大殿之上。 “卑职回来时仔细看了,尾巴没有跟来,都处理干净了。” 黑色身影语调低沉,单手扶住地面。 宝座上的身影动了动,摆了下手,“你下去安心养伤吧,战王府那边......不要放松警惕......至于那个大高手......刺探一下情况......杀掉。” ...... ...... 火红的朝阳灿烂的热烈,阳光投射到大地上,七零八落的碎叶卷地翻飞,青瓦绿砖交织叠起来,便是一群忙碌的身影。 “那边快点,把这些东西收拾走,抓紧时间把房子修好......” “你们,去把假山的窟窿补上,坑坑洼洼的,谁这么缺德呀——” “哎哎,你们两个,动作轻点,别把少爷给吵醒了!” 院落里一片热闹,战王府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赶过来帮忙收拾残局,桐伯则在一旁捋着花白胡子有条不紊的指挥他们开工,阿音一大早跟桐伯告了个别便没踪影了。 吱剌—— 房门推开,刺眼的阳光照在少年明净的脸上,白皙的皮肤衬托着淡淡桃红色的嘴唇,俊美突出的五官,轻抬右手遮挡了一下夺目的太阳,便看到那边桐伯的身子过来,远远的热情招呼,“荆茗起来了啊,吩咐人给你做好了早饭的,去吃吧。” 荆茗面无表情的看着桐伯,看到年近花甲的老头子斑白了发丝,就连小时候能一把将自己扛到脖子骑大马的后背也有些佝偻了,名叫岁月的东西留下一道道属于它的印记在桐伯脸上。 少年呆呆点了头,看了眼热火朝天修补房顶的家丁们,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没有听见软软的嗓音呼喊自己,也没有了赤金铃铛,莫名的有些空荡荡的。 挪动脚步,少年离开了院子,一步步的在宅院小道上走着,眼神一动不动的只往前看,漫无目的,走到哪儿算哪儿。 脑海里隐隐有种痛苦的记忆,想去记起却又不敢轻易揭开它,那一年的记忆全都不复存在,像是凭白活过一年,没有欢笑、没有苦悲,只剩一片空白,像是冬日里漫天飞舞的大雪,那种不属于人世间任何一种颜色的空白。 从消失了记忆的那一年开始,荆茗开始喜欢穿白鹿皮靴,镶花的、绣银丝的亦或是嵌着毛绒兽首的,只要是白色的鹿皮靴,喜欢得爱不释手。荆茗还开始逃避那个名叫擎龙的武教头,林琼羽拜师时拉着他,他躲在房间里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深处极其抵触,好在自学成才,学了一身不正不邪、不左不右、不轻不重的功夫,引得林琼羽时常感慨这是个武痴罢? 荆茗还开始下意识的逃避去皇宫见自己的叔叔,当今的人皇陛下,至今十一年,叔侄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逢年过节的贺礼,荆茗更不想见到奉圣娘娘,为什么?他说自己忘记了。 荆茗讨厌见到乌鸦,尤其是一大群乌鸦叽叽喳喳的乱叫,还不喜欢战王府地下的酒窖,太潮湿太昏暗,像是进到了地狱,更不喜欢有橱柜,壁炉也不能见,见了......就会犯老毛病。 大街上吵吵闹闹着,人来熙往,荆茗呆呆的看着人流,下意识的就往身边一抓,却摸了个空,忘了,那个温柔体贴的丫头不在自己身边。 一整天,荆茗在神都城里麻木转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讲话,像个光鲜亮丽的疯子走着,从城东到城西,从城南到城北,浑浑噩噩,百无聊赖。 “哟,少爷,来点什么,小店尽管招呼您。” 荆铭踏进一间酒馆,披着白毛巾的店小二马上就迎过来,一脸热情。 “酒——” 有气无力的声音。 “呃......要不要再来点下酒菜?”店小二报了报几样菜目。 “酒!!!” 少年皱着眉头使劲拍了拍桌子,然后抚胸猛烈的一阵咳嗽,引得周围食客张望过来。 “哎......好......小店有自家酿的米酒,还有上好的白毛醉......” “酒。。。。。。” 抬起头,店小二看到少年那双好看的眸子散发着星芒,隐隐有水气弥漫,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廓上竟隐隐带了哀求,声音里已经沁了哭腔。 “行,小的这就给您上酒!” 店小二多打量了少年几眼,随后从柜台抱来几坛好酒,堆在了少年的桌上,酱红色的坛子,红布塞子堵着,仍能嗅出淡淡的酒香。 “少爷,这些是小店最好的酒啦。” 荆茗并不理会店小二,自顾自的便拽过一坛酒来,扯掉塞子,往口中倒灌,一股辛辣滑过嗓子眼,少年呛得咳了起来,口中难言的灼烧感。 为什么,为什么脑袋会这么痛,究竟有什么东西......痛得这么清晰,却又......从不曾记起? 少年抓过白底黑边的酒碗,酒坛倒进去,清澈的、冰凉的、清香的液体灌满,随后修长的指抓起,一饮而尽,腹中火辣辣的,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不够过瘾,少年还是抓起了酒坛往嘴里灌。 咕嘟咕嘟。 咕咚咕咚。 酒水从嘴边溢出来,泪水也从眼角滑落下来,喝得越多,头脑越清楚,少年只想喝成戏文里写的那样,一醉解千愁,却怎么都喝不醉,酒醉人不醉,风拂凉人心。 啪! 酒坛子摔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惊了店里所有人,吓走了门外枝头上一只无家可归的猴头鸟,凄惨悲鸣。 “店家......你们这酒......假的吧!” 少年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抬手点着能看到的每个人,一身戾气,“为什么......本少爷怎么都喝不醉的......再不拿酒来......砸了你这店!” “快走快走,又是个醉汉滋事呢,这饭咱们不吃了——” 屋子里的食客推着肩、搭着背,人挤人的逃出去,眨眼之间,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啪!! “跑什么......跑?回来和本少爷......打一架啊......” 少年挥舞着拳头,身躯摇晃,随后掏了掏腰间,抠出来指甲盖大小的金锭扔在柜台上,店小二跟掌柜眼前一亮,便听到少年渐行渐远的话语随风吹散,“你们店的酒......喝不醉的......假的......” 啪!!! 假的。 回到战王府,少年倒头就睡过去,一身酒气,蓬头垢面,全然没有了平日里那副骄傲的形象,这一觉,荆茗睡到了第二天下午,醒来,肚子饿得厉害,推门下楼,敲响了那间挂着鸳鸯戏水纹饰风铃的房门,声音喑哑,“......阿音......肉......红烧肉......” 半晌,无人应答。 鬼使神差般,荆茗推开了门,房里日头正好,懒洋洋的日光洒落在地面上,木鸢挂在窗柩上随风摇摆,屋子里淡淡的少女清香,但是......空荡荡的...... “阿音......阿音......阿音——” 少年呼唤着从屋子里跑出来,四处喊着,从那次苏醒后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话,话里话外无非就是一个人的名字,但,胜过千言万语。 阿音,七音,林七音。 少年像是心脏被揪住一般,无助的四处喊着熟悉的名字,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有个怯怯的丫头远远地迎他,手腕上叮当着赤金色的手铃,声音嚅糯着:“......在这儿......” “桐伯,阿音呢?” 荆茗看到桐伯闻声过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揪住衣服,充满希冀的眼神。 “七音......那丫头昨天早上就离开了,也没有说去做什么,我还以为是回了国公府,刚刚国公府家林琼羽少爷找过你,你没醒,他说没见过七音,我也正心急呢,一天半了......这丫头能去哪儿呢,总不能真单枪匹马的跑去洗马山了吧?” “你说什么,洗马山?”荆茗瞪大了眼睛,拳头攥起来登时充血,“她为何去那里?” “明神医之前为你看病时说过一味草药名叫蜃夏草,只有洗马山的断崖之处才有上乘药草,当时以为七音这丫头一时兴起,知道难了就不会去涉险的......”桐伯花白胡子抖了抖,被风刮起,急忙招手,“荆茗!你这臭小子要去哪儿!快回来——” 太阳快要落山了。 一抹殷红透过墙隙洒照在少年人的背影上,地面拖着长长的黑线,照耀着火一样的灿烈,宅院杨柏树上,早莺新燕叽喳的吵闹着,来回蹦跳不停,像是在......为人喝彩。 “本少爷,去去就回。” 荆茗摆着手,身子渐渐缩小在视野里,最后滚动起来...... 第0019章 斑斓虎 晚风拂面,一片幽暗沉寂的树林里,一道青色身影跌跌撞撞走着,脚底的白靴沾染上几丝泥泞,素白的颜上被枝杈剐蹭留下的狼狈红印,薄唇轻轻的抿着,眼角微微挑起几分疲惫。 阿音在扭曲森林里已经绕了足足两天,无头苍蝇似的,除了偶尔遭遇的几头凶兽,并没有其它的危险,但这也足够惊心动魄了......对她而言...... 吼—— 深处的丛林里传来巨兽的咆哮,整片地面为之震颤,稀稀拉拉的落叶从枝梢上跌落,飘飘荡荡,令人不寒而栗。 阿音缩了缩胳膊,轻轻搓手,小脸警惕的呵着掌心的温暖,躲避着越来越冷的拂风。 扭曲森林地处洗马山边缘,为进山必经之处,里面是荆棘丛生,落叶林、梧桐柏、狮虎兽生存的危险地带,高大的乔木耸入高空,一眼竟望不到头。 盘旋、交错的藤蔓遮天蔽日,通体墨黑,像是成了精的山村老妖,处处散发着阴森。 天色还未黑,远方的天际蒙蒙透着些许昏黄,像是久病卧榻的女子临终前回光返照的一抹腮红,娇艳中透着些许悲凉。 树林里起了雾瘴,四下里灰蒙蒙一片,阿音在小路上摸索着向前行进,耳边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生物在喃喃细语,又像是什么野兽在悄然逼近,声音近而远兮,阿音不得不时刻保持着警惕。 手上握着三尺铭文的落雨剑,阿音在一棵四五人合抱粗的参天大树上刻下一道十字痕迹,随后拍拍手,吸吸鼻子,继续往之前的方向走着。 “丫头,本君睡了这一整天,你怎么还在待在扭曲森林里面呢?” 阿音脑海深处,一道略显慵懒的语调传来,自称白衡的女仙帝从睡梦中醒过来,元神微微泛着银色的光芒,熠熠生辉,白衡借着阿音的视野打量外面,见到还是扭曲一片的黑暗丛林,不由得皱了皱好看的眉毛。 “我......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的......可就是走不出去呀......”阿音原地顿了顿,小脸望天十分认真的说。 白衡无奈叹口气,打坐在借着外界先天精气凝结成的蒲团上吐纳几下,立起身来,白色的裙摆上好看的莲花婉婉盛开,飘飘乎如绝世佳人,“丫头,你回来,我来接替你的元神,再这样下去,到明天日出你还是得原地打转。” 阿音窘,随后右手捻诀,紧接着明若秋水的眸间一晃,青光一闪而逝,白衡便借着这具身体开了口,说话老气横秋,“丫头啊,本君不在这一日,你居然连头野兽都不敢猎,啧啧,肯定饿坏了吧?” 老实坐在白衡用先天精气凝结的洞府中,阿音有些不好意思的嚅糯着声音,“它们......太大了......七音不想节外生枝的......” 白衡扑哧一声笑了,右手拄着落雨剑往前走着,同时对着脑海中懵懂的丫头谆谆教诲,“丫头啊,修道者连一头野兽都不敢猎,以后遇到强大敌手了怎么打?想本君一万多年前出生时,所处的还是青丘最为荒僻的东海之隅,那里只有鸿蒙大山还有凶禽猛兽,不时地还会从群山深处走出来几头太古遗种搞点事情。 但是本君肚子饿啊,从六岁就要学着自己找食物吃,一开始是猎野兔野猪,再后来是虎头蛇、白毛苍狼,到本君飞升成仙之时,已经开始狩猎那些大妖、兽王当作食物了,你现在不狠下心来磨砺一下自己,以后只会吃亏的。” 阿音双手静静捧着小脸张望外边,小鸡啄米般的点着头,“嗯,多谢白衡姐姐照顾,七音......会学会的。” 随后,远山眉一抖,阿音从原地跳起脚来,从脑海深处呀呀的瞪着秋水眼,“那不是刚刚才留下的印记吗......怎么又出现了!” 白衡将视线往身侧那株熟悉的参天巨树上一扫,暗暗咧了咧嘴,“丫头啊,这山里应该有什么奇异的凶兽,我们吸进去的这些瘴气有问题......” 青色身影将袖袍向四周一扫,赤金铃铛叮叮当当的响作一片,从身周掀卷出去的劲风将瘴气吹散开,随后眼前一片明朗。 原处,两粒红色的光点遥遥闪烁,明灭不定,红光后面笼罩着一团更为浓密的雾气,周围数十上百株直挺入星辰的修竹翠翠绿绿,一拂拂冷气席卷过来,竹叶哗哗啦啦的响。 白衡警惕地望着眼前,手中落雨剑伶伶一转便兜在手心,阿音在身体中发声,“那是......什么怪物?” “是一只斑斓虎,看架势,少说也要一百年的道行了......”白衡以神念告知。 “一百年......我们普通人都活不了那么久......那岂不是很难对付了?”阿音担心白衡受伤。 “无妨,本君可是曾经拳打妖皇殿、脚踹佛陀宫的青丘女狐帝,还能被区区一头斑斓虎吓住?”白衡呵呵笑,借着阿音那张秀气无比的面庞散发着昂扬的自信。 稍后,红色的光点向前移动,露出一具庞大的身躯,浑身斑斓花绿的虎纹,猩红色的眸子,四足磨亮了锋利的爪子,身子犹如一座小山高,狰狞着獠牙的虎口喷吐着湿热的血气,一脸贪婪的盯住眼前的人族。 “那你......保重。”阿音吸吸鼻子,双手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 白衡握紧落雨剑,一脸挑衅的朝着斑斓虎挑挑眉,斑斓虎气得开始四足刨地面,紧接着地面一阵猛烈抖动,白衡身前沙尘溅起,庞大的身躯轰隆轰隆地奔跑冲刺。 嗷呜—— 一阵嘹亮的兽吼,丛林深处的飞禽走兽都惊起来,虎爪照着眼前的人族重重拍下去,白衡手中落雨剑菁然长啸一声,随后蓝紫电光萦转,硬生生跟虎爪对砍过去,刺啦扯出一道长长的火星,那只虎爪竟如玄金铁剑一般,坚不可摧。 “嗯?” 白衡暗暗一惊,急忙扭转着身子迅速躲避开,原地砰地一声掀起巨大的烟尘,两只虎爪狠狠的砸出一道深坑,随后猩红的眸子瞪过来,毛发一张,呼啸着风声再一次冲上来。 阿音感觉一阵天翻地覆的,在先天精气凝结的洞府中摔了个七荤八素,仍不忘念念有声的给白衡鼓气加油,手心捏出一把汗。 喝—— 白衡握着落雨剑身形向后倒退出去,两只白靴在地上拉出长长的辙印,眼前庞大的身躯咚咚的踩着地面愤怒挥舞双爪,笔挺的翠竹被一根根折断,噼啪声交织,兽吼声震动山林。 退出几十米远,白衡身子抵到了一块巨石上,身躯猛然下沉横飞向一侧,斑斓虎轰隆一声将巨石拍成齑粉,红色的眼眸一侧,亮光闪烁,呼呼的刮起一道飓风劈来...... 噗叱! 落雨剑带起一抹鲜艳的殷红落地,青衣飘飘,裙摆舞动,几缕青丝安分的趴在浅浅远山眉上,灵气逼人。 那厢,斑斓虎痛苦的嘶吼起来,一只右眼被剑气刺穿,汩汩的滚淌着乌黑发臭的脓血,剧烈挣扎,另一只左眼更显血红,杀气迷蒙。 呼啸的声音过来,白衡踏起修竹,拾竹身而上,稍后喀嚓一声折断,青色的身影如银蛇乱舞,数十上百道剑花从斑斓虎头顶上席卷而下,剑影、剑气交织,睥睨如斯。 巨大的虎爪迎上去,与剑影交手,一瞬间,阿音只觉得耳畔全都是酸人牙齿的金属打磨声,硁硁嚓嚓,心神俱裂,只好捂着耳朵栽倒在仙府内哼哼着童谣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虎爪一只一只强有力的呼扇上去,青色身影抵剑借力再腾空而起,一时间一人一虎僵持在半空中不分上下,剧烈的罡风激荡向四面八方,挺拔的翠竹变得歪斜起来,弓腰蹙首。 白衡轻吟一声,唇角微动,念出了什么口诀,随后落雨剑脱手飞射下去,双掌十指变幻造型,青色衣裙随风瑟瑟飘摆,身畔蓝紫电光披肩,犹如雷神。 “扶风九变——” 青色的人影猛喝一声,清秀的面孔隐隐显出第二重人脸,格外的俊俏灵气,带着闪光的眸子,落雨剑缠绕斑斓虎周身激射,剑影翩跹,远观之下竟真的有九只落雨剑上下劈砍,斑斓虎猛抬虎爪格挡,噼噼啪啪的火花,轻吟嗷啸的剑气,阿音看着落在不远处的自己,有些诧然的看着白衡操纵自己身体突然猛增的攻势。 风声、剑影、斑纹交错翻滚,一柄落雨剑运转成九道剑影,九重攻势,一重强过一重,所谓幽幽邈邈,九九归一,净涤天地,日月无光,是谓青帝自创扶风九变之剑法。 庞大的身躯应变不暇,被眼花缭乱的剑气劈砍得浑身血淋淋,终于眸中闪过一丝阴狠的仇意,斑斓虎开始退却,带着满身的伤痕打算逃走。 另一侧,衣裙飒飒濯清风,白衡手掌翻转,落雨剑萦绕着蓝紫电光呼啸追上前去,八九十道凌厉的剑气噌噌闪过竹林,前面,茂密的修竹排山倒海般被斑斓虎仓皇逃跑的身影碾压下来,到底还是没能跑过落雨剑,瞬间被铮铮的剑气团团围起,飘落的竹叶被下方剑气寸寸斩断,落木无声。 锃锃锃—— 数十上百道剑气猛烈擦动空气,爆发出菁鸣,浑身雷电萦转,锵锵作响,随后道道剑气狠狠刺入斑斓虎庞大身躯之中,皮开肉绽,血骨乱飞,万剑穿心。 噗—通——! 巨大的身躯栽倒在地,周身呈涟漪状掀起数米多高的烟尘,泥土碎裂,地面塌陷,四遭茂密修竹向中倾倒,死不瞑目的虎尸,黑暗的扭曲森林高空中凶禽拍打翅膀腾空而起,盘旋四周久久不散。 收剑,青衣女子已素面惨白。 第0020章 孟孟 “这孽畜......果然是不好对付......耗去本君大半精气......” 白衡与阿音交替回元神,阿音则是呵呵笑着,将落雨剑从地面拾起,然后看着眼前被白仙女收拾的干净利索的斑斓虎尸首,咽了咽口水。 “怎么......该不会还要本君帮你把火生起来?”白衡在阿音脑海中静息打坐,用神念调侃了一句。 “不用......只是......这也太多了些......” 阿音傻着眼呆呆看向身前小山多高的斑斓虎,一条虎腿就足足高自己一头,身上是被白衡用落雨剑切割的整齐的肉片,硬生砸出的小土坑内积满了兽血,火红的、滚烫的,一股扑面而来的洪荒气息。 四下里找到几块火石,阿音抱着一堆枯木猛砸了几下,很快淡淡的青烟开始冒出,蔓延到扭曲森林上空,一个简陋的火堆便架好了。 阿音提着落雨剑围绕斑斓虎转悠几圈,心中斟酌着哪一块比较好拆卸下来,最终目光锁准斑斓虎那条肥硕的后腿上,手中短剑噗叱一声刺进去,丫头咬着牙咧着嘴往外扒,晃得赤金铃铛玲玲脆响,额头上布满了细汗还是砍不动最后接连的一根虎筋。 阿音嘴角撅起来,低下头仔细打量这根虎筋,红水晶一样的晶莹剔透,有腥浓的血气从上面弥漫出来,手指一般粗疏,用剑锋一挑,嗡嗡蒙蒙像是皮筋一样来回摆动,结实的不像话。 “这斑斓虎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可就是虎筋了,一根这样的虎筋做在弓弩上的话,箭射百米,百发穿杨不在话下的,据本君所知的话,这玩意儿在你们凡间应该很珍奇的。” 脑海深处,一道缱缱绻绻的语调传来。 白衡浑身喷薄着朦胧真气,从阿音丹田中的先天精气源源不断的被虹吸过来,精气翻卷、沸腾、化龙、成凤,诸般姿态的缠绕周身,身侧九根白气凝结出的秩序链条铿铿作响,将整座小仙府封锁住,仙府外侧呈一株青莲形状,霞气蒸蔚,几道模糊的人形称颂着大道之声,隆隆作响。 “陆先生好像讲过......洗马雾僚树冥冥,猛虎斑斓绕林行......说虎筋也是一味真药,可以救人的。”阿音嗯了声,随后继续观望扯了半截的虎腿。 “将剑拔出来,沿血海穴的位置向上一挑,就可以了,斑斓虎的虎筋你用剑砍不断的。”白衡在脑海中指点着。 阿音又使劲用落雨剑点到虎腿根部的血海穴,一刺、一挑、一带,顿时整根大腿一松,便整个掉落下来。 阿音抱着笨重的虎腿走了几步找到一条淙淙淌水的溪流,认真清洗了一遍,随后又将虎筋抽出来,两米多长的虎筋,握在手中非常紧实,上下摇晃几下,隐隐有嗡嗡的煽动声,像是击鼓一般。 将虎腿架到了小火堆上,火苗弱弱的,随时可能熄灭一样。 阿音手上蓄气,阵阵温热的先天精气凝聚过去,随后手掌猛的拂过小火堆,荧荧幽蓝的火焰旺盛起来,噼噼啪啪的火星子迸溅,浓浓的青烟席卷向高空。 不一会儿,烧烤的虎腿便散发出诱人的肉香,金黄色的肉脂在火堆上汩汩翻腾着热泡,滋滋啦啦的,燃烧的血气在火焰上方更是显现出一头斑斓大虎的形状,雄威虎啸、叱咤山林,宛如重生。 阿音被吓了一跳,仔细看过这是残留在虎腿中的血气凝结出的异象后这才小喘一口气,又坐回原处,忽闪着皙白的指小心戳着散发香气的虎腿,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 斑斓大虎的异象渐渐消弭在火光中,整条虎腿已经化成了馋涎的红烧色,热油滋滋,肉香腾腾,就连静心打坐的白衡也忍不住舔了舔朱唇,在脑海中催促着阿音赶紧吃赶紧吃,不然就黑糊了之类的话。 阿音将火苗压小,随后剑身挑动一块虎肉递到嘴边,色香俱全,只差再来点芫荽芥末当味了。 叽叽喳喳—— 昏暗中倾泻着银白色月光的扭曲森林里,氤氲的雾气再次笼罩过来,耳畔旁回荡着饥渴的狼嗥,有一只鸟雀扑闪着翅膀飞过来,小巧玲珑,人畜无害。 雾霭隐隐退散了些,丛林中更加死寂,只剩噼里啪啦的火苗和吱吱的肉香。 阿音小口嚼着虎腿上最精华的一块肉片,白衡也在身体内跟着沾光,大口吞吐着斑斓虎一百年的精进道行,体内体外都萦绕着虎腿上磅礴的精气,皮肤上毛孔不由自主的跟随着翕动起来,呼吸吐纳,浑身如同笼罩着璀璨光芒。 叽叽—— 鸟雀从半空中落到了阿音的脚前,不远不近一步之遥,鸟身青色透紫的柔顺毛羽,一条蒲扇般朝后微翘的火红色翎尾,黑曜石般精致的小眼珠咕噜咕噜眨着,盯住了眼前面容清澈,青衣莲裙的阿音,蹦蹦跳跳,原地打转。 “呀!好可爱的,小鸟。” 阿音咽下口中的虎肉,大眼睛顿时弯下来,喜笑颜开的盯住略显萌态的青羽红尾小鸟,小嘴张开,啾啾的唤它过去。 青羽红尾小鸟跳了跳,鸭绿色的短喙稍稍张开,然后又原地的蹦,叽叽的叫着。 “哦~小鸟也想吃肉肉是吗?” 阿音笑得眯了眼,远山眉浅浅的漾开,随后剑尖挑起一块虎肉,伸过去,青羽红尾小鸟闻到诱人的香气,叫得更热烈了,张大着短喙过去啄,吧唧吧唧咽下肚去。 “啧啧啧,这小家伙挺能装啊,还会扮可怜讨肉吃呢?” 脑海深处,氤氲着仙气的青莲洞府,白衡借着阿音的视线见到一脸单纯的青羽红尾鸟雀时,忍不住一乐,眼角淡雅的一挑,似乎下一句话就要说些什么,终归还是淡淡一哂,又阖上了眼。 “多可爱的小鸟呀,你认识它?” 阿音用神念问了一句,那道人影久久没有吭声,大抵是睡过去了。 青羽红尾的小鸟蹦跶着从那边过来,阿音越看越喜欢,便伸出了小手,小鸟很乖巧的迈着小步子走上手心,爪子抓在皮肤上有些让人痒痒的。 “啾啾啾,小鸟小鸟,你是,也找不到家了吗?”阿音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它的脑袋,圆圆的滚滚的,小身子肉感十足。 叽叽叽—— 小鸟张大着短喙,叫个不停,然后歪倒身子在阿音手掌上打滚,腻歪个不停。 阿音呵呵笑起来,眸子里笑的山明水净,“小可爱,那你就跟着我吧,叫你孟孟吧,怎么样,伶怜非居孟,洗马佐良图,这是陆先生作的一首诗,说是在山里面有一种鸟雀也是青色的羽毛,但是没有你这样好看的火红尾巴呢,而且你的头上还有一圈五彩斑斓的鬃发,那种鸟叫孟鸟,那阿音就给你叫孟孟吧。” 青羽红尾的小鸟两只翅膀抬起来,奋力的呼扇,小脑袋仰着天叽叽的啾叫,阿音觉得这小可爱是接受了? 青羽小鸟欲哭无泪...... 阿音又捧着小鸟慈母心爆发的说了一大通,孟孟跳着小爪子也在啾啾的开合着短喙,一人一鸟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却聊得乐此不疲、对牛弹琴,白衡黑着脸线竟然觉得全程毫无违和感。 “这小东西可真是越来越能装了。”白衡秀眉一挑,姿容艳丽的面颊闪过几分狡黠,眉眼闪烁。 叽叽叽—— 啾啾啾—— 鸡同鸭讲,互相尬聊,一派其乐融融。 阿音醒过来的时候,昏沉的扭曲森林已经升起了太阳,金灿灿的日光倾洒过来,在林间形成一线斑驳明灭的光点,树影清晰,熄灭的火堆浅浅冒出青烟,白衡也早已沉寂。 摊开手心,阿音掌间只剩一根火红色的翎羽,是青羽红尾小鸟的一根尾巴,翎羽在日光照耀下散发着五彩光辉,阵阵彩晕,小鸟怕是已经飞走了。 手心上,写着一行小字:从此北直,两山右转,山有蜃兽,切切小心。 字迹很工整、很清秀,阿音急忙起身观望四周,并没有什么人来过的样子,又是谁在手上给自己留了进山的路径? 掌心只有一枚火红色的翎羽,证明昨晚的确只有一只名叫孟孟的鸟来过,然后......溜走了。 第0021章 进山 洗马山涧沟壑分明,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一眼望不到头的巍峨山脉纵横其间,就连龙气祥瑞的神都长城都要渺小起来,一道道飞天瀑布横挂悬崖,似银河落九天,在璀璨的阳光下斑斑点点闪耀着流光,水汽之上彩霞蒸蔚。 仔细看山坳处,一道瘦弱身影蹁跹而来,身穿是淡青色裙装,淡雅处却多了几分出尘气质,宽大便捷的裙幅逶迤身后,衬得出水芙蓉般清丽。 墨玉般的青丝,简单地绾个飞仙髻,更显柔亮润泽,眉目顾盼间华彩流溢,薄唇间漾着清淡微笑。 阿音背着落雨剑沿着洗马山山坳处天然形成的羊肠小道缓缓前行,纤柔的身影被长长拉扯到地面上,赤金色的小铃铛泛着金光,腰间海水云图的绣花香袋里鼓鼓囊囊,里面有一根火红色的翎羽,还有一根两米多长发散着磅礴血气的斑斓虎虎筋。 洗马山与扭曲森林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小世界,如果说扭曲森林是暗黑幽冥的阴界死地,那么此刻呈现在阿音面前的洗马山便是明亮绚丽的桃源仙境。 苍翠洗马山脉重峦叠嶂,宛如东海之隅起伏的波涛,汹涌澎湃,伟岸壮丽,朦胧的群山,在水雾与阳光的映射下笼罩上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恍惚几笔淡墨,抹在橘黄的天边。 一路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毒虫猛兽,阿音手上把玩着那根好看的火红翎羽,跳着脚往前面赶路,有途经的洪荒猛兽远远地望见,凶兽气息忽的弥漫开来,挥舞草木,随后又深深的望一眼丫头手上那根精致的羽毛,收敛了气息,随后远远遁去。 阿音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攀登上一座小山峰,旁边那些茂林修竹跟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尽收眼底,洗马山涧里的空气澄净清新,拂去那些兽吼禽鸣,倒也格外地幽雅宁静。 眼底一片优美逶迤的云山海岭,扭曲盘旋,犹如一条正在酣睡的远古巨龙,俯瞰四面八方,白云弥漫,环观群峰,云雾缭绕,一个个山顶探出云雾处,似朵朵芙蓉出水柔。 脚底的岩石,玲珑别致形态万千,宛如破土而出的浅草,好似含苞欲放的睡莲,一脚踏上去冰冰凉凉。 吼—— 远处的山脉,抬头眺望,一座雄伟大山如同穿天利剑横贯整座洗马山脉,挺拔千余丈,峭壁九重天,一眼望不到峰顶,有阵阵猛兽嘶吼的声音从里面传递出来,振聋发聩,山间野兽战战兢兢,皆伏地不起。 最高大的山峰上一条小路蜿蜒曲折,像一道虹桥从云间散落,鹧鸪鸟拍打着翅膀绕山飞行,一个个不起眼的小白点,零零星星散步在七彩云虹上,仿佛仙境。 “那里......应该就是洗马山的中心了......那里有......蜃夏草的。” 阿音口中嚅糯着,紧咬着薄唇,远山眉浅浅淡淡地拧着,听到兽吼声,有些紧张感。 翻山越岭,跋涉水道,阿音整整行走了一天,终于慢慢接近了那座最高大的山峰,山底同样是云雾缭绕,阵阵凉风拂面而过,阿音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巅峰的外围是一圈悬天瀑布飞流急下,哗哗的流水声回荡在耳畔,汇聚成一道道溪流将高大山峰四周盘缠起来,最后注入一座小湖泊中,鱼翔鲤跃,俶尔远逝。 急弛飞奔的瀑布湍急而下,像奔腾咆哮的十万天兵破云而来,又像鸿蒙大山中太古遗种破壳而出,水花噼啪作响,“哗”地扑向湖岸,溅起数丈高浪头,绽开千万道雪白的涟漪,在斜阳的照耀下,霓彩万丈。 湖水冰蓝恬静,凉风一吹,层层水浪,犹如起了皱的群幅,均匀地平铺在湖面上。 穿过湖泊,阿音瞪着眼睛满是好奇地打量身遭景色,气象万千,玲珑多姿, 紧接着,突然前方的被云雾遮掩住的洪荒大山轰隆一声大响,两道庞大的黑影从山上翻卷着滚落下来,火红的、玄青的巨大身体重重砸落进湖泊里,如同大爆炸般激荡起十几丈高的水花,稍后,湖水殷红一片,血气弥散开来。 吼—— 嗥—— 阿音被巨大的冲击波掀翻到山脚下,随后缩着身子挤进一个小山洞里,大眼睛仔细看着外面的战况,一头火红色的剑齿犼跟玄青色的白眉苍狼厮杀在一起,惊跑了四方鸟兽,引得洗马山深处一道黑色的眸子微微开阖,不经意便弥漫出一股恐怖的滔天杀气,灭世一般沉寂了四方草木,顿时化作乌灰,只有几株幽幽绿绿的药草随风摇曳,未受波及。 剑齿犼猛地将白眉苍狼从湖泊里扑出来,两头凶兽凶狠的撕咬在一起,剑齿犼口鼻喷薄着要灼烧万物的火焰,白眉苍狼则是高跃起挥动铮铮风啸的利爪,一时间湖水蒸腾,山石碎裂,两头凶兽激烈的打斗出数十里地出去,削平一座座小山头,齿痕爪印烙印在各个地方。 突然,另一侧,一阵咆哮声激荡山林,一头猛禽从山间跌跌撞撞的翱翔而出,双翅展开不知几丈宽,只见一道巨大的黑影遮天蔽日而过,身上挂着触目惊心的伤痕,凶炙的眼神恨恨的盯向那座雄伟高山的顶峰,随后哀鸣着远遁去。 阿音轻轻咽了口水,有些紧张的也看向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手心的汗更严重了,但是脑海中一想到那人痛苦不堪的样子,咬了咬牙,还是继续向山上走去。 身后两头凶兽的厮杀还在继续,嘹亮的嗥叫,碎裂山石的搏斗,湖水为之荡漾开一道屏障,树木折断压成齑粉,横溅的血肉将土地化为血红一片。 越往山上走越寂静了,耳畔已经消失了那些嘈杂的声音,一片片阔叶林遍布在山间,芭蕉叶大的树心,接连成一片云海遮蔽日头,天边尽头,红日摇摇西斜,散发着一圈圈光晕。 阿音不知道这座山有多高,只是奋力爬着,路上不停的跌倒,然后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重新站立起来,渴了就饮山畔清甜的溪水,饿了就啃昨夜剩下的虎腿肉,一路走走停停,总算爬到了一处平坦的地面上。 从平地上向山巅仰望,依旧是朦朦胧胧一片,仔细看不到边,只有茵茵袅袅的浮云蔽日,偶尔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雀划过去。 阿音瘫在平地上一块大石头那里,呈大字状大口喘息着,明净的眸子缓缓阖上,一身的疲惫在此刻全都席卷而来。 隆隆—— 突然,平地开始剧烈抖动起来,阿音立马从石头上跳下来,小脸警惕的向四周张望,仰头,只见从山上更高的地方稀稀拉拉坠落下来碎石屑,地面抖着石屑像是筛糠一般上下颠簸,阿音险些站立不稳栽倒在地,好在没多久地面又平稳下来。 阿音突然有些心悸,感觉像是被什么怪物盯住了一般,但是四周打量却并没有奇怪的地方,只是平地上莫名的吹拂来几阵凉风,像是从寒冬腊月赶过的凛冽感。 “嘶——好冷......” 阿音开始揉搓着手臂,丹田处想要调动精气抵御寒冷,但是发现一丝一毫的精气都调用不起来,像是被凭白封住一般,现在与一个普通人无异,炼体二重天的法力在这里根本不够看。 铮—铮—铮—— 眼前所见之处,温度的骤降以肉眼可见速度迅速的蔓延开来,山体上、草叶间先是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随后寒霜含混着冰碴子覆盖过来,地面上开始结起了冰面。 阿音浅浅的远山眉上被覆了一层寒霜,随着脚下寒冰凝结,两只脚跳起来向后躲,从身后蔓延过来的寒冰抵在脚下,顿时一滑,阿音摔倒在厚实的冰面上,手中火红色的好看翎羽也一同坠落到地上。 哧哧—— 翎羽落地,居然隐隐闪烁起来,所在之处的坚实寒冰层层化开,将冰面熔出了一个羽毛状的窟窿。 阿音心惊,想要抓起那根翎羽,却发现地面震动的更强烈了,像是整座山体即将坍塌一般,身子四周的山腰平地全部被突如其来的冰霜凝固住,一片冰雪世界一般,日光洒照上方,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亮。 紧接着,远处的冰层出现一道裂缝,山壁上出现一道裂缝,许许多多大小的裂缝从冰层间出现,喀嚓碎裂的声音接连传来,这些裂痕像是接受了指令一般,噼啪作响,朝着阿音所在的冰面蔓延过来,阿音身前的冰面如同一片久旱龟裂的陆地层层断开,身子抽动想要爬出去,却发现衣靴都被冻在冰面上,动弹不得。 细细密密的裂缝顺着冰面蔓延过来,数十上百道,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冰层间钻动,身后也有,阿音身上被冻得瑟瑟发抖,小嘴巴咬的发白,不甘心的还要再挣扎几下,却发现贴在冰面的手掌也被冻住,彻底没有退路了。 冰雪世界延展成一片山体裂纹,愈来愈近,仿佛咫尺之间。 伏在冰面上的丫头目光凝住,唇角有些无助的勾起,在偌大的天地之间,这具纤瘦的身躯略显卑微。 铮—— 轰隆隆—— 第0022章 天机 突然,阿音耳畔划过一丝剑啸,头顶的浮云被呼啸而过的剑气划开一道分隔线,白色的衣袍在空中猎猎作响。 稍后,寸寸逼近的冰层裂缝被一柄燃烧着熊熊烈焰的赤金宝剑断开,凝固尺深的坚冰瞬间被剑气掀起,成涟漪状向四面八方砸过去。 赤金色的剑身铮铮插入地面,蔓延而至的裂缝中被嘣飞数十道黑色的袭影,于半空中爆炸开,宝剑翻滚烈焰融化坚冰,阿音身下的冰层霎时融化开,于是急忙爬起身来过去捡回了那根翎羽,随后小心紧张的盯住那柄巨剑。 巨剑一侧,一道修长的身影驻足落在地上,一根白带把墨黑的头发束在脑后,全身散发着跟他的剑一样冰冷的气息,那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阿音,一动不动的伫在剑旁,袍服雪白,纤尘不染。 白衣男子转身来安静看着阿音,乌发束着白色丝带,眉长入鬓,细长温和的双眼,钟天地之灵秀而不含任何杂质,清澈中深不见底的波澜,还有一双看上去奇奇怪怪的耳朵。 身材挺秀高颀,站在那里,说不出飘逸出尘,只似神明临凡,仿若天人一般。 阿音从来没有见过比眼前人更加优雅入画的男子,一种出尘至圣的气息从他的面庞感染到了自己身上,明明没有见笑,但白衣男子清澈的眼睛却像是相识的故友,令阿音不由产生一种从哪里见到过对方的错觉。 天边的云雾合拢,白衣男子走过来,轻抬右手,十指脉络清明,白皙玉成,阿音一阵恍惚,仿佛又看到了荆茗的手掌。 愣了一会儿,阿音回过神来,急忙搭上这只手掌,白衣男子轻轻一笑,将阿音从地上拉起来,看见她手中握着那根火红色的翎羽,莞尔,“这根羽毛挺漂亮的,好好留着。” 阿音嚅糯着,轻轻地点了头,“嗯......谢谢。” 隆隆—— 山顶上莫名有什么异动,如响雷般振聋发聩,阿音只觉得地面使劲摇晃,随后感受到一种呼吸几乎要停止住的悸动,仿佛有一头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在等着自己,厚重的喘息声回荡在耳畔,砰——砰——砰的心跳声如击鼓一般,愈演愈烈的架势。 白衣男子拍了拍阿音的肩膀,眼底意味深长的闪过一丝波澜,随后唇角一扬,手臂轻抬,阿音只觉得身子一轻,居然原地腾空飞起来,朝着山下缓缓落下去,像是处在一株浮萍上,摇摇晃晃,身下被白衣男子幻化出一片祥云托举着,沉稳坚实。 回首一看,白衣男子已拔出巨剑,巨剑闪烁着熊熊的火光,白衣男子凌空飞起,衣袍在半空中迎风翻卷,落日的余晖照射在修长的身躯上,晃若上古战神临世。 轰隆隆—— 高耸入云的山峰一阵猛烈摇晃,随后白衣男子腾空的身前,块块巨石跌落下来,山峰截截下坠,到最后居然全部龟裂开来,一道巨大的身躯从粉碎的巨大山峰中凸显出来,身比山高,阻挡河溪,数十道连天瀑布瞬间被庞大身躯断开,黑色的眸子张开,张口一道磅礴的血腥气朝着白衣男子喷过来。 白衣男子浑身仙气缭绕,犹如披上黄金战甲,金光璀璨,手中赤炎巨剑抬起,猛地砸出去,半弧状的剑气挥砍过去,将绵延数里席卷过来的黑气击散,黑气四溢瞬间将周遭的山石爆开,天空被阴云厚厚遮盖住,如灭世般的昏沉。 阿音被眼前的阵势吓住,平稳落到安全地带时,那两头生死搏斗的洪荒野兽早已经逃之夭夭,整片洗马山里空荡荡一片,凉薄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慌。 “那就是......传说中的蜃王吗?”阿音喃喃自语,仰着小脸紧张的看着与庞大力量对抗的白衣男子。 巨石迸溅开,白衣男子手中赤炎巨剑猛地砍过去,蜃王巨大的身躯霎时喷洒出数万颗呼啸而来的碎石,擦着风声,噌噌作响,白衣男子巨剑挥砍,一道道嘤咛剑气划出一道保护罩,泛着金光,随后重重的巨剑砸在了蜃王身躯之上。 轰隆一声蜃王被狠狠砸落在地,地面扑通掀起数十丈多高的烟尘,阿音远远避开,看到眼前被尘埃铺陈出一道接天帘幕,稍后,金色的剑气将烟尘震开,从半空中呼啸落下,蜃王咆哮一声,地面阵阵颤动,无数的碎石席卷上高空,锃锃锃凝结在一起,化成一枚圆盾。 白衣男子手捻剑诀,口中一声轻喝,眸子中一道金光明灭闪烁,赤炎巨剑笼罩上一层长达数百丈的剑翳,横贯山谷,遮天蔽日,前后绵延无尽头,数百丈的剑翳映衬着赤炎巨剑,铮铮剑气挣脱开秩序链条的束缚,散发出耀眼的金芒,天地间为之骤然一亮。 蜃王猛然一滞身形,低沉的声音惊恐不安,“轩辕剑——难道你是......” 庞大的剑气笼着剑身重重斩过来,被蜃王凝聚出来的护盾瞬间击破,随后强劲的力道席卷过来,阿音忍不住激动地站了出来,肉眼可见蜃王的漆黑躯体开始寸寸龟裂,马上就要爆开了。 “嗯......?” 轩辕剑的剑气在一点点流逝,但是蜃王迟迟没有被斩灭,反而是拖着残破的身躯伫立起来,獠牙闪烁,悬空中那道白色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哼,太古遗种又如何,轩辕剑又如何,修为再高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要被本王这招云里乾坤缚住,最后炼化作脓血!” 阿音面容惨白,瘫坐在地上,摸着指尖那抹残存的花香,心中空落落的。 “是因为救我......才死的吗?” “可我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吗......” “连他的名字都没来得及知道。” 青色衣裙随风飘拂着,赤金色的铃铛摇晃,随后叮叮当当的响起来,阿音感受到地面又是一阵猛烈摇晃。 轰隆! 抬头看,蜃王庞大的身躯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万道金光从里面弥漫出来,随后,响声震彻天地,天边的乌云散开,接引下一束金光照射在下方,火红的晚霞围绕在四周,昏黄妖艳。 “给我——破——!” 金光四射,蜃王山峦高的巨大身子轰然被剑气劈开,一道白色身形从里面影影绰绰几个闪现出现,出现在百米开外的半空中,稍后,庞大身躯隆隆的倒塌,爆碎成一地齑粉。 白衣男子喉间一甜,抚了抚胸口,强稳住身形,随后指掌一挥,轩辕剑被收入乾坤袋中,天边红日乍现,山间复又寂然。 白衣男子轻飘飘落到阿音的身前,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神色变化,一双灵气逼人的眉目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眼角一撩,随后轻轻一笑,点了头,“像,太像了。” “像什么?”阿音吸着鼻子问,有些不好意思。 “天机。” 白衣男子没有解释,只是手上一拂,显出两株莹莹的蜃夏草,将其托到阿音的手上,语气温和,“既然已经拿到药了,就赶快离开这里吧,洗马山不是你这凡人能擅闯的地方。” “为什么,你要帮我?”阿音软着嗓子,低眉不肯直视眼前的男子。 “天机。” 白衣男子依旧笑而不语,又想起来什么,“我在外面救了一个少年,比你稍大些,可能是前来寻你的。受了重伤,我不久前帮他疗伤过,又用仙法将他封在洗马山入山的山坳处,待会儿你离开,将他一齐带走吧。” “荆茗——” 阿音嘴里喃喃着,随后心里一阵刺痛,急忙就要转身离去,跑到半路又折回身来,气喘吁吁的问留在原地的白衣男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阿娘说过,记住了恩人的姓名,以后才能报恩的。” “天机。” 白衣男子淡淡一哂,随后暖风拂过,身形消弭成云雾,原地不见了踪影,从远天传来悠悠荡荡的语调, “天若有情天亦老,携剑独出月荒凉。 赶快离开这里吧——” 阿音无语,转身,朝着山坳走去,手中火红的漂亮翎羽,不知何时,多上两枚蝇头小字: 孟倦。 第0023章 平安 “阿音......” 粼粼江面上,一叶孤舟,荆茗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十万大山十万缕江上青风,一道青色的身影安静坐在船尾,双手支肘托住脑袋,睫毛微微的颤动,唇角勾带着浅浅笑容,一切安好。 “......嗯?” 阿音转过头来,远山眉稳稳地漾开,便朝着荆茗嫣然开口,“荆茗,你醒了。” 俊朗的面庞也笼罩上缱绻的笑颜,声音清澈,“嗯。” 起身想要过去,荆茗发现身上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阿音走过来扶住荆茗,动作小心,“你受了伤,不要乱走。” 荆茗轻轻推开了阿音的手臂,脸上呈现出一种刚毅,十分自信的一抬首,眸子间星光璀璨,“不怕,我可是荆茗,什么伤都打不倒的荆茗啊。” 阿音在一侧吃吃笑了,伴随着荆茗一走一停往船尾挪过去,船夫扶着桨在船头位置向前划着,顺流而下,两岸猿声啼不住。 “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荆茗坐在船尾处,看着江水俶尔远逝的鱼群。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呀。”阿音侧眼看荆茗,眉眼山清水秀。 “你有没有受伤。”那人漫不经心的问。 “哪有你这么笨,伤得这么重还要死撑。”阿音吸吸鼻子,俊俏的脸泛了牡丹红。 “以后不许再乱跑了,危险。” 荆茗转头,眸子里白山黑水晕了墨,澄净、清晰,与阿音对视,话语间带着谆谆的诚挚,不容抗拒。 “嗯......”阿音低眉,软了声音。 心中跑开了千军万马,厮杀良久。 苍青的群山,墨绿的穿天林,清滢的江水,叶片大小的孤舟从江面上长长驶出一道涟漪,不远处的天际,一只青羽红尾的漂亮小鸟戽旋飞翔,黑曜石的小眼睛在日光照样下璀璨分明,盯住船尾处两道和谐的身影,阖了眸子,飞回远山。 船只靠岸的时候,不过才过去半日时间,轻舟已过万重山,到达了神都。 照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上吵闹声不断,红楼酒馆,秦楚佳人,旌旗飘摇,舞袖轻歌。 战王府里,桐伯见到一身灰头土脸的两人时,激动得老泪纵横,跑上前拽着荆茗跟阿音仔仔细细的看,上上下下的瞧,看到荆茗身上早已结痂的伤口时,抚胸长叹,又去请明神医来诊了一遍脉象,里里外外热火朝天的忙活。 “我说桐伯,我这不就是出了趟远门,又不是快要死了,你哭个毛?”荆茗没好气的摇着桐伯的肩膀,俊面无语。 “你看你......还装没事人呢......呜呜......这身上的伤......都是什么怪物挠的啊......都害到骨头里了......你若不是命大......真就没命回来啦!” 桐伯摸着荆茗那双皙白的手指,老顽童似的抹泪作委屈状。 “好了好了,我给荆铭少爷把过脉,伤势居然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难道是另有高人为他诊治过?”明神医抱起药箱,用神情询问荆茗。 阿音处在旁边缩了缩脚,没有说话,如果让人知道洗马山里有神仙在,真的会打扰了人家清净吧? “啊哈哈哈,可能是本少爷天生根骨清奇吧,受了什么伤都能好过来,哪里来的什么高人嘛。”荆茗呵呵笑,并不觉得身上的伤有什么。 “对了,这是,从山上掉下来的两株,蜃夏草,有用的吧......”阿音翻了翻绣花香袋,是两株泛着莹莹绿光的奇异药草。 “你说什么......从山上掉的???”众人一齐掉眼珠子。 “对......哦......扑通一声......砸到头上了......”阿音小声说着,宝石般的眼睛偷偷打量众人,脚步悄悄往后挪,乌龟爬一般。 “靠,本少爷信你,我闺女平时傻兮兮的,偶尔走个什么什么运也......可以接受嘛。”荆茗将瞪得碗大的眼睛从丫头身上移开,虽然狐疑,但还是不做追问。 “这可是传说中百闻不得一见的蜃夏草啊,老夫活了大半辈子......终于见到了......死而无憾了啊......哈哈哈——”明神医捧着两株散发出淡淡药香的蜃夏草,心情激动。 “诶......丫头啊,你小包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桐伯看见阿音一向空瘪瘪的海水云图香袋里突然鼓着,心下有些新奇。 “是......虎筋吧......”阿音吧唧着嘴,又回味起那夜金黄流汁的烧烤虎腿肉。 “什么!!!” 众人一齐栽倒在地。 “闺女,你好好讲讲,你是怎么被天上的馅饼砸到的?”荆茗瞪着眼珠子,明神医也瞪着眼珠子,桐伯瞪得比铜铃还大。 “就是......走着走着......就掉下来了呀......”阿音吸吸鼻子,继续小步子的挪开,身子一扭一晃显得憨态可掬。 “好吧......本少爷还是......信你了......”荆茗收回了视线,随后摸着手上这根两米多长的斑斓虎虎筋,铮铮弹着十分皮实。 “这虎筋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斑斓虎虎筋啊,难不成就是用来捆住这两株蜃夏草的?啧啧,七音丫头这次捡到的馅饼可真是大手笔啊——”桐伯摸着碎胡子,啧啧称奇。 “这两株蜃夏草老夫先拿回去钻研钻研,看看怎么炼药,反正现在荆茗少爷精神头还不错,暂时应该没有大碍。”明神医将两株药草宝贝似的揣进红樟脑药箱内。 “本少爷从来就没病好不好,你们总是喜欢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了。”荆茗嘴硬,将虎筋丢给阿音,拂袖回了房间。 “那......辛苦明神医了。”阿音吸吸鼻子,陪桐伯送着明神医离开战王府。 第0024章 蹴鞠 虽不是名花有主,但也是心有所属。 ———————————— 帝城神都遥遥望去笼罩在一片蒸腾的霞蔚之中,雄伟幅辽,处在整座大周王朝经济、人文、政治的中心制高点,四通八达,每天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流涌进巍峨的神都长城,瞻仰紫金宫九五至尊的浩荡皇恩,朝拜雷觉寺屹立千年的风雨神坛,体验天下第一城人来熙往的至味清欢。 于是,当历代人皇站在高耸的神都长城上,手把栏杆拍遍,看到天下人才尽数流入大周帝城的神都时,都会忍不住说出那句千古闻名的话语,“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战王府内,杨柏抽出了细长的枝丫,玉树四五米高,茂密的绿叶遮盖住了愈加热烈的太阳,百花坛盛开了姹紫嫣红的花蕊,隐隐有蝉声从树梢回荡,清脆悦耳。 桐伯不知是告了病还是来了什么远房表亲,两三天不见人影了。 阿音伸了伸胳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从打坐的蒲团上站起来,每天清晨按照白衡传授自己的呼吸法静息打坐上一个时辰,阿音都会感觉神清气爽,舒服的直哼哼,像是云里雾里走了一遭,筋骨舒展、脾胃肾都得到了锤炼一般。 手掌一拂,一股真气自丹田喷薄出来,丫头秀发轻舞,然后身前歪歪斜斜的柳树枝便被劲风掀起,随后喀嚓脆响,柳树枝折在了地上,几片月牙儿状的绿叶晃晃悠悠飘到地上。 炼体四重天,这是阿音目前的境界,每日勤学苦练,加上身子里有貌似长居打算的白衡指点,进步很快,如若不是每天还要分担一些精气给养白衡,阿音的修行精进的会更快。 荆茗的修行天分同样高得离谱,仅仅凭借着自己对大道的粗疏理解,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从不肯虚心请教别人,自己硬啃下去,从年后到现在临近夏至,荆茗已经突破炼体七重天,并且还有蓄势待发继续往下突破的架势。 院落里很安静,只有阿音自己在静息打坐,今日西林学社没有课,荆茗便出去晨跑,一个早上从战王府跑到雷觉寺,再一路返回来,不多不少五十里路,每个月都会坚持着跑上几次,藉此锻炼体魄,体悟修行路。 树林间隙洒射下如箔金黄钻的隙影,有啾啾的鸟鸣在战王府上空盘旋,三五成群的鸟雀也趴在巢穴一齐贺应,小小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阿音心觉奇怪,抬头,澄净的天穹上,万里无云,蔚蓝的天空中纤尘不染,仔细看,隐隐约约有个小小的东西在扑闪翅膀。 青色的羽毛,火红的翎尾,小脑袋上一圈五彩斑斓,一只极其漂亮的鸟雀。 “孟孟——” 阿音笑得弯了眼睛,跳起脚不停地朝着盘旋在半空中绕来绕去的青色鸟雀挥手。 青色鸟雀在空中趔趄了一下身子,黑曜石般明亮的小眼珠不停地朝身下大量,又戽旋了一圈,这才歪下身子往小院子里小酒窝粉嫩的丫头怀里扑去。 “呵呵,孟孟,我还以为你跑了呀。” 阿音欣喜地抱住孟孟,青色羽毛的鸟雀顽皮地在丫头怀里钻来钻去,似乎横冲直撞了两个什么软软的东西? 软软的啊软软? 阿音被噌的小肚皮痒痒的,一把将小鸟雀捉到手上,一脸天真的摸着孟孟的小脑袋,大眼睛里波澜着山明水清,乌黑的秀发披在肩后徐徐飞舞,隐隐约约显出少女已经日渐婀娜的身段。 “啾啾—啾啾啾——” 孟孟两只小爪子仰天栽倒,在阿音皙白的掌心上翻着跟斗,又叫又跳,兴奋的不得了。 阿音远山眉浅浅的漾开,唇角勾笑,一脸少女心爆棚的喜悦,随后,捧过有些振奋到失常的小鸟雀,樱桃小嘴微微一撅,印在了孟孟毛茸茸的脑袋上,用小手恶作剧般胡噜了一把柔顺的毛羽,轻轻柔柔。 “嘻嘻,孟孟,你怎么生得这样好看呀。”阿音眉眼间顾盼神飞,认真地看着小鸟雀身上华丽丽的羽毛。 “啾啾......” 小鸟雀被亲得有些发懵,小爪子顿时僵硬,黑亮的小眼珠愣愣盯住眼前只有十六岁年纪的清稚少女,好看的翎羽瘫软下来,接着便仰头倒在了少女的手心上,双翅扑闪着捂住小脑袋,一脸欲拒还迎的样子。 阿音呵呵笑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托举着一副扭扭妮妮样子的孟孟找到自己的绣花香袋,皙白的指伸进去掏了掏,一根极其漂亮的火红色翎羽附在手上,跟孟孟的尾巴如出一辙。 “孟孟,你的主人,是叫孟倦吗?” 阿音手上把玩着这根漂亮羽毛,上面两个赤金色的蝇头小字与手腕的铃铛一般颜色,上面正是古体的‘孟倦’两字,一笔一划,横竖撇捺,字迹工整,铁画银钩。 孟孟跳起身子来,两只小爪子抓在温暖的掌心上,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那根翎羽,隐隐泛着光彩,随即蹦蹦跳跳起来,像是在点头。 “你的主人找不到你了,会很着急的,以后,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阿音收起漂亮的红色翎羽,轻抚着青羽红尾的小鸟雀,语调细水流长。 再一看,孟孟倚着皙白的指肚已经阖上了眼皮,琥珀色的眼皮微微颤动,憨态可掬。 ...... ...... 六月六是西林学社一年一度的蹴鞠比赛,但凡还有点活动劲儿的男学子都报了名参加,就连老一届的西林学子以及神都城里图热闹捣新鲜的商贾富绅也出钱参与,毕竟西林学社背后的人物非富即贵,籍此来拢络点人脉也未尝不可。 阿音跟陆紫月两人捧着小脸坐在不远处的大树下乘凉,这个时节已经过了夏至,太阳娇烈空气蒸腾,往日头下稍站一会儿都觉得酷热难耐、汗流浃背。 青羽红尾的孟孟乖巧的立在阿音的肩头,短喙嗅着衣间传来的淡淡处子幽香昏沉欲睡,这家伙自打跟了阿音就整日腻在丫头身上不肯离开,吃饭也跟着,走路也跟着,睡觉也......当然是被阿音丢出被窝外面跟着。 太阳底下的一片空地上,背靠杨柏木搭建的西林学社,空地上稀稀拉拉站了二十几个男孩子,各自分成两拨,一拨穿着红色的短襟袄子,另外一拨则是穿着白色的短襟袄子。 白色的一拨人里,一道修长的人影跟周遭的朋友嘻哈吵闹着,头上用丝巾简简单单盘了个髻,一双白山黑水的桃花眼泛着星光炯炯有神,细密的剑眉浅浅舒展,双手一一与人击掌,一副闲庭信步之态。 角落里,同样站着一道优雅的身影,白色的袍脚用精致的银丝线勒出几朵荷花,净白的侧脸,微微拢起的唇,文质彬彬自有千秋。 伴随着一阵击鼓声响起,场地内喧嚣起来,在外围扶着栅栏摇旗呐喊的女学子们激动到大呼小叫起来,一边是西林学社的蹴鞠队,另一边是美男子扎堆的老生蹴鞠队,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能红着脸哇啦哇啦的瞎喊一通,管谁听不听得到,要的就是那个氛围嘛。 孟孟被吓得从阿音肩膀上摔下来,被阿音呵呵笑着放回在掌心上轻轻摩挲,孟孟黑亮的小眼睛怔怔盯着阿音身侧疯了似的陆紫月,小丫脸憋得通红,跳着脚又喊又叫又挥手,要不是看到一群女的都这样,孟孟还以为她又喝错了什么汤药。 空地的绿茵场上,用结实的皮草填充起来的草鞠球在人群中上下翻飞,红白两色服装的人员同样进退自如的运着球,不相上下,空中球门哐当哐当的被球砸响。 荆茗折闪着身子,跳起脚来轻松地用肩膀顶起草鞠球滑向半空,朝着边角位置的林琼羽一使眼色,对方会意,随后滑向半空的球被荆茗一个翻滚身子倒踢过去,球势凌厉,带着劲风呼啸而至。 白衣白靴白色丝带束住墨发的林琼羽分开人群,纵身一跃,用背脊将飞过来的草鞠球一卸力,稍后,迅速回头,膝盖曲起在半空中将草鞠球又打了回去,蜂拥而来的红衣球员傻着眼眼睁睁又看着球飞回去。 荆茗接住球,拐在脚上前后左右踢着,一旁的红衣球员突然扑上来,荆茗一矮身子,脚上的草鞠球被控到另一侧,那人扑了个空,又扭回身来想要抢球,发现又被荆茗侧翻起身子踢给了林琼羽,战火又燃烧到林琼羽那边去。 一个红衣的球员使劲挤了林琼羽的位置,带球的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在地,飞过来的草鞠球被红方球员夺走,但这还不算过分违反规则,纵使周遭的一众花痴女忿忿不平,也只能干干看着。 “冉梧——你管好你们队的人,要是林琼羽伤了一根毫毛,唯你是问!” 陆紫月双手掐着腰,铜铃大眼怒瞪红方的队长冉梧同学。 “我的小姑奶奶啊,您这是拿我开涮呢,球场无情呐......”冉梧一边抢球一边哭丧着脸。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陆小姑奶奶堵着耳朵无赖的朝黑壮的冉梧‘撒泼’。 冉梧郁卒。 “荆茗也加油哦!” 树荫下,阿音突然也跟着跳起来,挥舞着小手高举过头顶振奋起来,小脸红扑扑的。 荆茗在绿茵场上听到,先是一愣,随后展颜一笑,唇角露出一排整齐盐白的米齿,“哈哈,今天本少爷要给我家闺女把头奖的那根玉箫赢回来,琼羽,看本少爷要大开杀戒啦......啦啦啦——” 林琼羽哑然失笑,稍后,看着迎面砸过来的草鞠球,石化...... “荆茗!你坏——” 陆紫月银牙咬的咯吱咯吱响,气到冒烟。 阿音傻傻站在一旁,呵呵的笑,酒窝酿了蜜。 被丢在一边的孟孟扑棱着好看的青色羽毛,歪头看向绿茵场上尽情挥洒汗水的蹴鞠健将们,又盯住小女儿家腼腆的阿音,一脸委屈的过去想要蹭蹭阿音的脚丫,结果那边荆茗带着草鞠球刚灌进球门,这厢猛然欣喜到跳脚的阿音将孟孟踹了个七荤八素,小家伙摇晃着身子从树叶堆底下爬出来,眼前飘了星星...... 肩如手中持重物,用背慢下快回头;拐要控膝蹲腰取,搭用伸腰不起头;控时须用双睛顾,捺用肩尖微指高;拽时且用身先倒,右膝左手略微高;胸拍使了低头觑,何必频频问绿杨。 一场蹴鞠比赛踢下来,荆茗他们一路过关斩将,总算是拔得头筹,将陆敬吾老先生收藏了多年的一根玉箫赢到手,其他人都图个乐子,最后玉箫也就理所当然的被荆茗送给了阿音。 玉箫翠玉玲珑,长约一尺,六枚小骨节凹凸有致的被打磨成型,上面镂着六个小洞孔,阿音手掌接过去,隐隐有一种光滑琉璃质感,淡淡的冰质凉了攥出汗的手心,不轻不重,精灵别致。 “谢......谢。”阿音嚅糯着声音,有些难为情的低下头去,小脸蛋红的发烫,不忍直视。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一场蹴鞠踢下来,身上都浸透了细汗,炎炎夏季本就穿得不多,一出汗整具身体的轮廓显得一清二楚,荆茗发带解下来,披散着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廓上几行汗滴滑落下来,被汗水沾湿的衣襟映衬出健壮的肌肉和......发达的五肢? 再一看陆紫月那边,几乎所有的女学子,脸蛋都红红的,眼睛泛着绿光看向荆茗跟林琼羽两位,荆茗被她们看得头皮发麻,赶快躲到阿音身后藏起来,又是不经意一脚踢飞了看热闹的孟孟。 咻—— 一道青色的抛物线,隐隐掺杂着火红......和凄惨的啾鸣? 漂亮的小鸟雀咬喙切齿,满脸悲愤。 冉梧也跟过来凑热闹,壮硕的身子挤在树底下,不跟荆茗和林琼羽一般散发着清淡的衣香和汗渍的混合味道,而是单纯的......汗味。 “死冉梧,那边树底下是没地方了还是怎样,非要挤这边来。”陆紫月呼扇着鼻子,秀目怒瞪跑过来煞了良辰美景的冉胖子。 “嘿嘿嘿,咱们不是发小嘛,我鼻子灵,闻到你们这边有肉香啦。”冉梧死猪不怕开水烫,盘起腿就大剌剌坐下来。 “什么肉,你鼻子坏掉了吧,我今天带的是炒笋,去去去,一边去,要挤死本姑娘了。”陆紫月掐了掐冉胖子腰间的赘肉。 “是我的......我带了红烧肉......荆茗要吃的。” 另一边,乖乖坐好的阿音将饭盒拿过来,拆开盖子打开第二层,果然一盘红红花花泛着油光的红烧肉,色香味俱全,连一向矜持的林琼羽都馋的抿了抿唇。 “哎哎,都走开,都走开,这可是本少爷的红烧肉,你们怎么滴,还想明抢啊?”荆茗将聚在一起的脑袋挨个掰走,吹胡子瞪眼的说道。 “荆茗哥,能分我一块肉吃呗?”陆紫月眨着明媚的眼睛作楚楚可怜状。 林琼羽跟冉胖子一块跟着学挤眼睛,眼巴巴同时看向荆茗,仿佛会说话,闪闪的。 “去去去,要吃回家让你们爹妈做去,少打本少爷的红烧肉主意。” 荆茗被挤眼搞得一阵膈应,一把揽过来阿音手上的饭盒,防贼似的护在身后,一毛不肯拔。 三人垂丧着脑袋顿时蔫下来,陆紫月食兴缺缺的扒拉着怀里的炒笋子,林琼羽则是啃着搁置一上午失了色香味的木耳煎豆,冉梧更可怜,手里就捧着两张韭菜快要抖没的烧饼,食不知味。 吧唧吧唧—— 那厢,荆茗嚼着红烧肉扒米饭,胃口大开,一边夹了几块肥嫩的红烧肉犒劳阿音一边调侃众君,“都吃呀,吃呀,蹴鞠这么累,看我吃得多香呀——” 阿音抿着唇轻轻笑着,然后将碗里的红烧肉一一夹给了陆紫月、林琼羽跟冉梧,然后端正的坐好,就着米饭继续细嚼慢咽碗里的有些干巴巴的木须肉,“你们,吃肉,我不饿的。” 随后大眼睛俏皮的一弯,三个人顿时投来感激的目光,同时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荆茗,暗哂小气鬼,荆茗埋下头只顾吃红烧肉,三人对着空气互相小小的一翻白眼。 嘁—— 嘁! 嘁...... 孟孟十分之激愤,十分之委屈,十分之......扑通—— “唔......本少爷吃饱了......诶......阿音,咱家孟孟哪儿去了呢?” 荆茗放下碗筷心满意足的一拍肚皮,随后抬手拾起小半口锅大的翡翠绿饭盒盖,像是砸到了什么东西上...... 第0025章 冰糖葫芦 神都城的街道上酒旗翻飞,秦楼楚馆莺莺燕燕,阆苑闺阁,浓妆艳抹。 挑着担四处叫卖的货郎悠悠晃晃,小吃街一整条均匀铺开,熙熙攘攘。 十里外有荷花盛放,树林间隙的蝉微微擦动羽翅。 “哎,七音啊,你身上那条斑斓虎虎筋准备什么时候出手啊,我爹有一张白犀牛骨椎打磨而成的好弓,迟迟就差着一根上好的弓弦了,你这根虎筋要是能卖给我爹,他老人家一定激动的把这一整条街盘下来送你呢。” 吵闹的集市上,冉梧摇曳着身宽体胖的躯体叭叭叭的怂恿阿音将虎筋让出来,一路上唾沫横飞,阿音则是一直唇角弯弯带着笑,咬定虎筋不放松。 “我说死胖子,人家七音要是想卖的话,还用得着你在这儿嘚吧嘚嘚吧嘚啰嗦半天?去去去闪一边玩去,你家钱庄那么大,伙计那么多,你老子那么大的能耐,还能找不到一根上乘的弓弦?” 陆紫月一脸嫌弃的拍开冉梧的胖身子,将他挤到一边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是这斑斓虎虎筋那是有钱都买不到的......那天我回家就跟我爹随便说一嘴,他老人家就整天惦记着用这虎筋做一条弓弦,刚好搭配他的白犀牛弓,还说要是我能买来,就把......就把城南那所别院送我呢......嘿嘿......”冉梧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好啊你个死胖子,原来跟你爹一样都是财迷,一个大财迷,一个小财迷,人家七音多么老实一孩子呀,你就整天惦记人家的宝贝。”陆紫月伸手拧着冉梧的耳朵,呈三百六十度大麻花状。 “哎哟哎哟,小姑奶奶可轻点揪耳朵,每次都使上吃奶的劲儿,我都快聋啦。”冉梧泪流满面。 林琼羽跟荆茗两个人负手走在前面,林琼羽手上握着一把折扇风度翩翩,荆茗则是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的看,过往的姑娘们频频侧目偷瞧两人,一边看一边羞了个脸红。 “嘁,看什么嘛,没有见过男人似的。”陆紫月将沿街犯花痴的女子们一一瞪回去,小嘴巴撅得老高,生怕再不发发威,肥水就要被外人给看光了。 “就是就是,本公子也是有点姿色的嘛,为毛不看我!” 冉梧对陆紫月姑娘的话语深以为然,无比自恋的一扬脑袋,小腹上隆起的肚皮鼓出了衣服。 阿音憋着笑静静地跟随在林琼羽跟荆茗两人身后,巧笑嫣然,美目盼兮,算不上倾城绝丽的脸廓上却洋溢着灿烂的光辉,远山眉缱绻的弯下来。 孟孟蔫蔫的趴在阿音腰间银丝线绣出遒劲莲花的香袋里,小脚爪踩在温润光泽的玉箫上,一脸哀怨,漂亮的红色翎尾都塌了下去。 “冰糖葫芦噢,卖冰糖葫芦咧,好吃酸又甜,不酸不甜不要钱——” 街角处,一个身穿破布短褂跟白底布鞋的老汉扛着两米多长的竹竿,竹竿上裹着层层折叠的蓖麻布,上面琳琅满目的插满各种冰糖葫芦,冰桔的、酸梅的、山楂的、水果的,各式各样的冰糖葫芦被薄薄的糖片粘住,在日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晕人的霓彩。 “冰糖葫芦......”阿音看向那边叫卖的身影,忍不住小小咽了口水。 荆茗听到声音回头看她,扑哧一笑,脸角棱廓荡漾着十里春风拂面,轻问,“丫头想吃?” “嗯。”阿音点着头,又有些腼腆的咬住唇。 “那好,咱们就去买冰糖葫芦——” 荆茗振臂一呼,拉拉扯扯上阿音朝着糖葫芦那边过去,人群熙攘,孟孟从阿音绣着海水云图的香袋上扑棱着翅膀高高飞起,盘旋在半空中朝着老汉飞过去,啾啾看着蓖麻布上各式各样发出玲珑流光的冰糖葫芦。 “大叔,给我们一人拿一串糖葫芦呗。” 荆茗第一个赶过来,身后是被人流拥挤得衣裙不整的阿音,老汉呵呵眯了眼睛,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用毛巾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朴实的笑着,“这位小公子跟这位小姐,想吃什么样的冰糖葫芦啊?” 荆茗盯着横纵插满的冰糖葫芦棍儿,其实也并不怎么想吃,只是看了看阿音一脸希冀的神情,便摆了摆手,“哪种好吃拿哪种,给我们俩人每人一个。” “他们......还没吃呢......还再要三个的。”阿音吸吸鼻子,拽了拽荆茗的衣袖。 “呃......那好,拿五根冰糖葫芦,一定要拿最好吃的啊。” 荆茗一边说着一边翻出了棕榈绣花的小钱袋,掏出指甲盖儿大小的钱锭丢到冰糖葫芦老汉的钱箱里,大方地挥手,“呐,给你钱,剩下的就不用找了。” “多谢这位小少爷,出手就是阔绰,将来啊也一定是大富大贵的好人命。”糖葫芦老汉喜笑颜开的点着头,一面包起糖葫芦一面真挚的夸赞。 荆茗牵住阿音的手从人群中穿梭回去,手指修长皙白分明,握得阿音的手掌有些微微发烫,阿音红着小脸,任由那人牵着,怀里揣着一个大包,包里装着五根冰糖葫芦。 “哟,看看咱们七音都带了什么好吃的来喽!”陆紫月月牙儿眼睛弯下来,笑嘻嘻的就去摸阿音怀里的冰糖葫芦。 “我也要我也要,我爹嫌我吃的胖,平常都不让我吃街边摊的,嘶嘶,好久没吃这油亮酸甜的冰糖葫芦哩——”冉胖子衔着口水,也抽出来一根冰糖葫芦。 “哈哈,本少爷今天也是头一次吃,以前走过去都懒得看一眼的,今天,嗯......算是为我家闺女破一回例。”荆茗嘻哈笑着也接过一根冰糖葫芦,眸子里笑的水墨山青。 “哥,给你。” 阿音举着一根冰糖葫芦十分乖巧的递给林琼羽,冰糖葫芦上沾了些其它口味的果渣,虽不至于串了口味,但是黏糊糊的样子,确实不怎么讨人喜。 林琼羽秀气的眉毛有些犹豫。 “哎呀,瞎矫情什么呢,都是大老爷们儿了,吃个东西还挑三拣四的,要不是阿音心疼你这个当哥哥的,本少爷刚才连同你那份一块拿着了。” 荆茗凑过身来,嘴上叼着一颗蘸着冰糖的山楂球,吸吸溜溜,吃着十分过瘾。 “来,张大嘴,乖,啊——” 荆茗手上接过阿音递着的那根冰糖葫芦,在林琼羽眼前来回晃晃,像哄孩子一样掰开他的嘴。 林琼羽笑得无奈,墨黑的长发在发髻下悠然发亮,随后抬头,张嘴,一颗圆滚滚的小糖球被咬在齿间,酸酸的,甜甜的,一股香甜的桔子味道在味蕾上绽开。 细细的嚼起来,随后儒雅少年粉嫩的舌尖舔舔嘴角残余的糖渍,脸上挂满了对新鲜事物的满足感。 “怎么样,好吃不?”荆茗翘着眼皮瞥他。 阿音同样捏着裙角紧张的看着林琼羽,眼睛里闪闪发光。 “嗯,好吃极了。” 林琼羽一脸温柔地摸摸阿音的脑袋,日头正好,少年厚薄适中的红唇漾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笑意。 “哈哈,我就说嘛,你这家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好的东西要不是阿音拿来,可能一辈子都要错过了。”荆茗瞳仁灵动的射着星光,脸廓上的笑颜看起来既坦诚又骄傲。 孟孟顶着五彩斑斓的发圈儿立在一树枝头上,青色的羽毛在阳光下好看而又轻柔的舒展着,火红妖艳的翎尾随风飒飒摆动,澄澈曜黑的小眼珠骨碌骨碌的转。 稍后,伴随着五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卖糖葫芦的老汉望着眼皮底下不翼而飞的糖球哀号起来,“快来人啊,有鸟偷冰糖葫芦啦!” 青羽红尾的漂亮小鸟短喙上戳住一颗刚刚蘸好糖皮的山楂球,哼哧哼哧的飞着......什么破冰糖葫芦......鼻孔都给堵上了...... ...... ...... 噔噔噔—— “奉圣娘娘銮驾,沿途闲杂人等一律避让!奉圣娘娘銮驾,沿途闲杂人等一律避让!!奉圣娘娘銮驾,沿途闲杂人等一律避让!!!” 街道另一头,十几匹挂着黑色皮甲响着骷髅铃铛的快马奔驰而来,十几名身着飞蟒服、脚蹬步云履、腰挎茯苓刀的锦衣卫士抽打着马鞭,丝毫不避让路人,一味的横冲直撞过来。 街道上的人群匆匆避让,想要开口咒骂,但见到来人的打扮后,忍气吞声的闭了嘴,街道上卖菜的、补鞋的、杂耍的摊位被撞得横飞,菜叶子、鞋补丁漫天飘散,原本热闹和谐的街上乱成一锅粥。 荆茗、阿音、林琼羽、陆紫月、冉梧五人走在路上,便见到迎面卷起一阵烟尘,地面轰轰隆隆的震动,便是一排黑色的快马奔过来,马蹄声踏得飞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被锦衣卫士们拢在中间的一匹黑马上,头戴面具的人一头暗红色瀑发,简单用金箍一绾披散在身后,光滑顺垂如同上好的贡品绸缎,花白色脸谱背后是一双勾人魂魄的深蓝色妖娆眼眸,透过画脸谱的孔洞眼角微微上挑,含讥含讽,似笑非笑。 “阿音,小心——” 荆茗眸子里瞳孔猛然放大,呼啸而来的马匹速度快到撕裂风声,猛地一个箭步冲到阿音身前将她护住,随后袖袍一震罡风,祭出磅礴的力道抵上前面的冲击,白鹿皮靴稍分,猛跺地面!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纷纷张望着以一人之躯想要阻挡住十几匹快马的荆茗,想要看看究竟能不能有人在战马恐怖的冲力下完好的保存下来。 轰—— 后面的快马速度减慢下来,任由着第一匹快马踏踏踏的冲向渺小的身影,荆茗移步,袖袍翻卷起来,猛地拍在黑甲裹身的马匹身上,罡气四荡掀起了数丈高的烟尘,一人一马接触的瞬间轰隆扑出一道涟漪。 稍后,荆茗银线绣出紫藤萝的白鹿皮靴脚下,砖石咔嚓裂开,一道道裂缝自身体向方圆数米外蔓延,噼噼啪啪,整个地面都有些塌陷。 荆茗额前墨黑的鬓发被吹拂起,肉眼可见的发现在袖袍上鼓出一道屏障,劲风呼呼啦啦的喷薄出来,皙白的掌上脉络分明,隐隐拧着青筋。 轰—趴——! 黑色的马匹被强大的力道瞬间掀翻出去,马首扭曲着栽倒在地上,四只马蹄软下来,眼看就是不行了。 骑在马上的锦衣卫士被气劲打到身上,同样倒飞出去,歪斜着身子砸进杂货堆里,口鼻喷血、仆扶不起。 周遭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阿音蒙着水雾的眼睛霎时跟着明亮起来,身后紧咬着唇的林琼羽等三人也一齐长舒了口气。 哗啦—— 剩余的锦衣卫士一把抽出刀来,三尺长蜿蜒着清冷流光的茯苓刀轻轻吟着风声,十几名锦衣卫士团团围起五人,步云履缓缓迈着步子,变化着阵型。 “住手,都是自己人。” 第0026章 桃李不言 下自成蹊 阿音楞,看向包围圈外围,一道低沉的语调传来,似是霜叶红林出风而唳,语调喑哑怪异。 画脸谱罩住脸庞的身影分开锦衣卫士轻轻踱着碎步进来,宝石蓝的眼眸开阖,挥了挥手,围作一圈的茯苓刀又重新收回刀鞘,阿音小脸紧张的看着面前的人。 不远的枝头上,青羽红尾的小鸟晃着脑袋,小眼珠细细打量奇装异服的画脸谱男子或是女子,不知深浅。 画脸谱的人指掌间如聚萤映雪般白皙,似微微散发着灿白流光一般,光亮华丽的南疆一等贡品丝绸,不仅仅是在午后日头下折射出浅薄光晕那样简单,拂在风中亦是俊雅飘逸,若是不看那诡谲奇异的画脸谱,整个人已经丰姿奇秀极了。 “荆茗,好久不见了。” 低沉喑哑的语调从画脸谱背后传出来,长若流水的红发服帖顺在肩后,微仰着头,目光凉凉。 “言指挥使,最近可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呢。”荆茗抱着胳膊,微挑的唇勾着戏谑。 “叫我成蹊,我不喜欢你现在这种态度。” 名叫言成蹊(xi)的戴着花白画脸谱人语气更冷,攥着刀鞘的指节发白,似乎拈着兰花指,推测神情显然不悦。 阿音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有一股阴柔的气息浅浅扩散,觉得这人浑身上下处处透着荒凉感。 “荆茗......你应该理解......我进鬼阁也是迫不得已的......”言成蹊语调有些激动,罩在面上的画脸谱有些颤抖。 “所以你才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是吧?”荆茗冷笑。 “荆茗......你我之间,真的闹到这种剑拔弩张的地步吗?”言成蹊上前一步,眼角撩着星光,或喜或悲。 “整天戴着副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人前一张脸,人后又是一张脸,人前耀武扬威狗仗人势,人后低声下气的说要与本少爷坦诚相待的家伙,想想都恶心,本少爷可攀不上高高在上的鬼阁指挥使大人。”荆茗冷冽着神色,眼神里不曾有一丝波澜。 “真的......就回不到从前吗?”言成蹊又靠前一步,两人一步之遥,彼此间的鼻息粗喘着,杀气迷蒙。 言成蹊兰花指一扣,一道强劲罡气猛地砸向地面,震荡向前方,黑色衣袍随风舞动,滚着金线的华美袍脚猎猎翻飞。 荆茗鼻腔重重哼了一声,双手负在背后,右脚的白鹿皮靴只是一跺地面,爬满了裂缝的青瓦地砖登时碎裂开,一股气浪从白色短襟袄子下迸发出来,形成一道浅浅的涟漪,抵住了那边过来的罡气。 两人一黑一白,一东一西,一冷一热,身子一动不动如山定,衣袍翻飞掀北风,墨色的发,皙白的指,青瓦地面上的砂砾微微颤动着。 阿音紧张的看着面前针锋相对的两人,周围的十几名锦衣卫士同样面色不善的看着,林琼羽、冉梧、陆紫月各自守着一边,警惕地提防着飞蟒服的卫士,周遭围观的群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着什么,个个都想抻长了脖子去看个究竟。 两股罡风暗流汹涌的激烈碰撞着,空气中微微摩擦着铿锵暴鸣的对抗,两人身周被劲风隔出一道真空地带,风沙被席卷出去,屋檐上的瓦楞泠泠摇晃。 扑棱棱—— 有乌鸦从街巷上空飞过,肉眼可见翅膀微微的煽动。 “奉圣娘娘銮驾——闲杂人等——一律避让————” 街道的尽头,哐哐的响起马车声,一道尖细的嗓音遥遥传递过来,阿音抬头瞧过去,那边彩旗翻卷,九马开路,一辆金黄华丽的六轮马车缓缓驶来。 画脸谱的男子一下收敛了气机,浑身又隐入一片淡漠中,低沉喑哑的声音,“你等着罢,你看着罢,终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的。” 稍后,言成蹊藏在画脸谱后面的脸庞似乎动了动,像是在哭,像是在笑,一拂袖摆,单膝跪在街道一侧,身子单薄,隐隐蕴藏着强韧的力量,身后一众鬼阁的锦衣卫士一齐跪在地上,一手扶刀一手撑地,气势凛然。 鬼阁是大周朝专听命于人皇陛下的杀手组织,同时负责暗杀、情报、策反等等诸多的任务,为世人之刽子手,为人皇之忠心膀臂。到了第十五任人皇手上,奉圣娘娘专权乱政,执掌鬼阁排斥异己,一时间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对于自己养母奉圣娘娘,人皇始终给予着绝对的信任与敬重。 言成蹊大荆茗三岁,十八岁那年加入了臭名昭著的鬼阁,并宣誓终生效忠于奉圣娘娘。 当他穿上那身飞蟒服、步云履并挎着茯苓刀再次出现在荆茗面前时,儿时的情分便早已经烟消云散,荆茗与言成蹊割袍断义,老死不再相往来。 言成蹊此后往往以面具示人,家世深厚,为人又心狠手辣、修为高强,跟在奉圣娘娘身边两年便成为鬼阁的最高指挥使,杀人如麻,欺民霸地,将鬼阁的恶名又拔高到新的境界。 荆茗手掌紧攥着,白色衣袍伴随着拂风飒飒的滚着银丝华绣,林琼羽、冉梧、陆紫月一齐跟着街道上的人恭谨跪伏在地上,唯有阿音还在傻傻的站在荆茗身后,粉色的薄唇微微抿着,欲言又止。 “你若不想让奉圣娘娘这么快注意到你的话,还是老实跪下的好。”依旧喑哑怪异的语调。 一双桃花眼不含任何杂质,澄净却又暗起波澜、深不见底,白衣男子的肤色晶莹玉质,茶墨色长发垂在两肩,泛着幽幽邈邈向日光。 “阿音......单膝跪下......见到奉圣娘娘......要虔心跪拜的......” 荆茗转过身,朝着乖乖等在原处的阿音伸出了手,皙白修长的指,向下滚淌着汗水。 “嗯。” 阿音仔细看着少年那双布满了朦胧的眉眼,心疼得哑了嗓子。 孟孟展翅飞出去,青色的、红色的羽毛斑驳陆离的闪耀在日头下盘旋飞翔,黑色的小眼睛盯着上下轻微颠簸的马车轿子,愈发深沉。 整条街道上,很奇怪的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只有六匹汗血拉车的马轿哐哧哐哧的响着,前方三三排列的九匹头马优雅的踏着步子笃笃前进,马轿六道车辙印错落有致的拉在青瓦地面的街道上,整齐而富有强烈的美感。 马轿背后是一行浩浩荡荡的金甲士兵,身上金色战甲粼粼闪耀着日光,腰上挎着弯刀,头盔上竖直立着好看的七彩翎羽,但是一比阿音的绣花香袋里孟孟那根漂亮的火红色翎羽,简直小巫见大巫。 阿音被强烈的气场压抑的不敢喘气,整条街道上只有嗒嗒的马蹄声、哐哐的车辙声以及踏踏的脚步声,心里想着这位奉圣娘娘该是何等风光至极的大人物,出行居然动用这样大的阵仗,怕是九五之尊的人皇陛下都望尘莫及吧? 当金黄色琉璃顶的马车轿子从阿音身前驶过时,她的眼角处是嵌着宝石绿铜钉的车辕,马车上隐隐听到女子轻咳的动静,帘布随风摆动,传来扑鼻的牡丹花香。 眼底,是一双暴着青筋几乎要拧在地上的皙白手掌,确切来说,已经是两只拳头扣在地上,骨节咯吱咯吱的响,耳畔是少年粗重的鼻息。 于是,一只同样粉白的小手搭在了攥拳的手掌上,轻轻盖住,温温暖暖,耳畔清软呢喃,“荆茗,我在呢,不要这样子。” 少年的身子有些抖动,桃花眼轻轻抬起,一撩身侧的阿音,冷漠中终于带上了暖意,厚重的喘气停缓下来,紧攥着的指节松开,“阿音......” “嗯。” 阿音浅浅的一笑,赤金铃铛伴随着马蹄声微微孱动,清脆悦耳,额间的青色莲瓣益发闪耀。 荆茗,无论你曾经遭遇过什么,我,林七音,都会自始至终的支持你,信任你,拥抱你,陪你守得云开,再见月明。 ...... ...... 荆茗跟阿音双双把战王府还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像是将一滩红墨涂抹在了天穹,漫天火烧连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黄昏渐渐收起凄惨戚戚的一线天,睁着黑色的眸子回望着大地的时候,那里依旧歌舞升平,但仍有一群人,在灯火阑珊中孤单的凝视着另一群人远去的背影,凉薄的空气里,隐约飘来竹笛和喇嘛的声音,缱绻,喑哑,流长。 一曲瑶琴,几缕心事,点滴凄凉意。 一丝愁绪,几抹悲凉,日落黄昏晓。 桐伯已经第四天没有音信了,但是府中上下依旧被仆人打理得井井有条,阿黄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朝着荆茗跟阿音汪汪叫唤,两只前爪趴在栅栏上兴奋的摇着尾巴。 荆茗呵呵笑着,走过去摸了摸阿黄的脑袋,原本毛茸茸的可爱狗头已经被荆茗揉搓的马上要秃噜毛了,阿音一脸恶寒的摸了摸自己的秀发,幸好,还在。 荆茗嚷嚷着要阿音去做红烧肉吃,随后便翘起二郎腿盘在小楼台的石桌上,白鹿皮靴银线绣着花瓣,悠闲地吹着晚风,脑海中馋涎着红烧肉的肥而不腻,两只桃花眼饿到直泛星星。 青羽红尾的漂亮小鸟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呼扇着精巧的翅膀,两只爪子在阿黄鼻子上蹭来蹭去,阿黄一边蹿一边跳,追了南墙撞北墙,被孟孟耍的团团转。 啾啾—啾啾啾—— 嗡——嗖——钉————!!! 荆茗正闭着眼睛打瞌睡,耳朵一动,便听见有暗器从屋檐外面射来,身子一翻登时矮在石桌下,一支羽箭擦着风声直直钉在了漆红的小楼台大梁柱上,铮铮摇摆。 荆茗直起身来,朝着战王府四周打量,敏利的眸光扫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羽箭上卷着一张字条。 荆茗走过来将羽箭取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拔出来,显然飞来的力道极大,没有同自己一样炼体七重天的功力根本无法做到。 琉璃般明亮的眸子,看着被指骨分明的手徐徐展开的字条,终于掀起了惊涛骇浪, “桐伯遭害,速来鬼阁地牢救。” 第0027章 拷问 牢房昏暗,地面潮湿,黑甲壳的蟑螂肢体横在地上到处爬动,绿头苍蝇嗡嗡绕着天窗飞舞,一股皮肉糜烂的恶臭扑鼻而来。 狭窄的走道上,明灭阴沉的橘黄色火把燃烧着火苗,透过火焰映到墙壁上的几束影子,挥舞着皮鞭,沸腾着热油,一阵阵哀号声与哭叫声从牢房深处传出来,鬼哭狼嚎,凄厉揪心,像是人间炼狱,处处散发着压抑的气息。 “老头儿,咋家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招了吧,这么大岁数了,何苦再要遭罪呢?” 地牢深处一间简陋的审讯室里,十字形的木头桩上绑着一具人形,身上的衣衫被皮鞭抽打出一条一条汩汩渗着血水的伤口,满头的糟发一夜间白了银雪,胡茬拌着打碎牙齿的血块粘在嘴角,被严刑拷打折磨的遍体鳞伤的老人已经奄奄一息。 “若是真犯了......大周律......老夫自当认罪......但现在......何罪之有!” 桐伯手指微微动了动,绑在十字桩上的身体顿时如同撕裂般将伤痛席卷而来,疼得他咬了咬牙,依旧顽强地说下去,“你们鬼阁......严刑酷法、屈打成招......不知道残害了多少忠良之士......当真以为这天下,没有王法了吗?” 手执着皮鞭的瘦子嘴角阴邪一笑,翘在太师椅上的二郎腿收回来,起身,缓缓的踱步过去,猛地抬手掐住了老人的下巴,另一只手攥拳使劲磕上去,剧痛难忍张大嘴的老人登时低沉的吼起来,牙床上下打颤,胸膛呼哧呼哧的强烈起伏。 嗬—呸—— 瘦子阴阴的一笑,从喉间咳出一口浓痰,掰着桐伯的嘴就吐了进去,另一只手又是一拳打在年过半百的老头身上,老人的鼻子嘴巴上溢出了血,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通红。 “呵呵呵,死老头儿,怎么样啊,这滋味,啧啧,咋家可没亏待你吧?可别出去了再说咱们鬼阁没用心招待客人呐?” 瘦子收回了双手,朝着身边一招手,顿时有个身着飞蟒袍的下属恭敬呈上毛巾来,瘦子一脸嫌弃的用毛巾擦擦手,眼角一撩,将身上黑竹箭袖的衣袍一并抹一遍,转身,将毛巾随意砸在了老人的脸上,悠悠踱着步子坐回太师椅上。 幽明的火把侧映着瘦子骨白无血的脸上,暗金滚花的袍脚被步云履轻轻蹬着,随后瘦子阴阳怪气儿的又开了口,“要说这王法嘛,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咋家可不就是王法?那万千阉人组建的鬼阁可不就是王法吗??万人之上的奉圣娘娘可不就是王法吗???” “呸!尔等宵小之贼,聚齐一帮阉宦舞权乱政,奉圣娘娘身为太后非但不以身作则辅佐新帝,反而垂帘听政把持权柄,大周朝廷上下乌烟瘴气、鼠辈横生,又岂能由你们来断定王法,简直无耻至极!” 桐伯被麻布绳子套住脖颈的脑袋微微垂着,声音微弱。 “哦?所以你们才义愤填膺的暗自操练兵马,企图谋反杀入紫金宫?”瘦子挑着眉看他,皮笑肉不笑。 “胡说八道,从无义愤之意,更无谋反之心,今日,你就算说破了天,也不可能把白的描成黑的!”捆在十字桩上的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气血攻心。 “好,好,好,咋家,可就是喜欢你们这些死鸭子嘴硬的。” 瘦子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身子正了正,拍打了一下手心,稍后,冰冷潮湿的地牢门吱啦一声打开,从外面进来几个挎着刀的黑衣人,扛着一具铁架以及几个炭火盆,最后又摆上了一桶倒映着粼粼水光的大缸,一群人又默不作声的走开了。 “老头儿啊,可别怪咋家心狠,你想要自己担罪名,可惜了,我鬼阁的手段可多着呢,咱们,一样一样的来伺候,直到你说‘实话’为止。” 瘦子桀桀的笑起来,随后一招手,两旁侍候着的几名下属上前将桐伯从十字桩上解下来,桐伯顿时如同一滩软泥伏在了几人身上,有气无力,脸色苍白。 裸露的胸膛上,隐隐还有着几块方形的散发着腥臭的皮肉外翻着,花白的、血红的,伤口狰狞结了痂,但是已经终生抹不掉那几枚腾腾火红着的烙铁贴在血肉之躯上的痕迹。 夹棍、脑箍、钉手指、烙铁...... 几天来已经数不尽身体被折磨了多少次,那惨无人道的刑法,那不见天日的地牢,那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拷问,老人都一一咬牙挺了下来。 他知道,一旦自己退却了,自己毕生要守护的那个人,将会迎来灭顶之灾,老人执著的相信,真相,总有大白的那天。 哗啦啦—— 铁架上锃锃闪耀冷光的钩子被拨动起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回荡在氛围死寂的地牢里,每一下都挑战着旁观者的神经。 “老头儿啊,也别怪咋家心狠手毒,无论你觉得咋家是走狗也好是疯子也罢,咋家也是在天子脚下混饭吃的啊,命里注定这紫金宫里同咋家一样成千上万的阉人都要当一辈子狗奴才,这已经够可怜啦,咋家这样下贱的人,至此等境地,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差事,自然,要不择手段的去保住饭碗呐。” 瘦子站起身来,走过去,抬起手,指骨细长苍白,泛着幽幽凉意,捻起兰花指轻轻拍拍老人的脸,随后,黑竹箭袖的袖袍一拂,扶住老头的几个人一把按住,将老人抬到挂满尖钩的铁架上。 伴随着一阵铁钩入肉的声音,桐伯被强烈的痛感刺激到声音低吼起来,额头上瞬间再次布满密汗,身子剧烈的颤抖着,周围的人使劲摁着,能感受到铁架上的尖钩链子铃铃作响。 尖锐的钩子刺进了桐伯两肩的琵琶骨上,横穿出去,挂出几块血肉丑陋的暴露在外面,血水滴滴答答的顺着锁骨处流淌下来,老人只感受到一股钻心的痛楚,当场疼得昏了过去。 瘦子转回身来,袖袍掩着鼻子一脸厌恶的看着浑身是血的老人,一摆手,旁边几名狱卒退下去,只留一个较为身强体壮的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并没有从昏迷的人头顶上浇灌下去,而是两处肩膀铁钩穿透琵琶骨的位置倒下,老人挂在铁架上,随后肩胛一阵冰凉......还有火辣辣的痛。 啊—— 桐伯被一阵痛彻心神的撕裂感弄醒过来,琵琶骨上抖得厉害,被盐水浇过的伤口赤裸裸的触动着神经,那是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桐伯一阵挣扎,奈何琵琶骨被尖钩刺穿,踉跄的身子挂在铁架上,越动越痛。 “怎么样,老头,不是嘴硬吗?来来来,再说两句给咋家听听。”瘦子抱着肩膀走近铁架,眼睛里泛着戏谑的光芒。 眼睛肿胀化脓,结成厚重眼翳的老人微微抬起头来,模糊的看着眼前趾高气昂的瘦子,心底闪过一丝悲凉,随后,挺起胸膛,匍匐的胸口动了动,一口夹着刚才那口粘稠唾液的浓痰从老人嘴里吐回到瘦子的脸上。 登时,脏了彻骨的脸棱。 瘦子凝住眼神,笑容呆滞,指掌缓缓地攥起,喀嚓作响,随即脸色变得铁青起来,眼底逐渐起了一层寒霜,渐渐变得森寒、阴鸷。 “拿铁刷来!” 尖细的嗓音几乎要咆哮出来,喑哑怪异。 身旁,一只打磨锋利、爪尖高翘的刷子递过来,火光照耀,清冷的光芒在爪尖锋锐的位置流动。 唰—— 瘦子将手上的铁刷猛地挥起来,呜呜带着风声,铁刷落在了老人的背脊上。 皱纹抬起的脊梁上,十道触目惊心的抓痕登时掀起了皮肉,桐伯凄厉的一声嘶吼出来,剧烈的疼痛逼得他将牙齿咬的咯吱响,深入骨髓的、痛不欲生的苦楚。 看着老人这副死去活来的样子,瘦子兴奋地大笑起来,眼底泛着变态至极的嗜血,又一把将铁刷浸到盐水中,唰的拔出来,再次抓在老人皮开肉绽的伤体上,爪尖挂着细碎的皮肉,血腥至极,瘦子却一脸戾气的一下一下将蘸着盐水的铁刷刮在老人的皮肉上,抽皮扒筋,乐此不疲。 “哼哼,哈哈,老不死的东西,你继续硬啊,你不是挺能抗的吗,怎么这会儿就蔫了,咋家还有好多手段没上呢,你可别这么容易就死喽!” 瘦子狰狞着扭曲的面孔,满脸血迹,跳着、吼着、笑着,像是从地府爬出的阿修罗,挥舞着铁刷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 “咳......咳,有本事......就杀了我。”一阵沉默过后,老人将血液粘结到一起的眼皮睁开,惨无血色。 “你说你较什么劲,把罪名都推给小战王不就得了,就说他暗操兵马,结交疆臣,意欲不轨,只要你肯认了,咋家马上就放了你,送你出神都过安稳逍遥的日子去。” “呵......在战王府......不会有一个孬种的!” 阴暗的角落里,瘦子让人将布满了裂痕的梨木圆桌搬来,随后一把扯过刻着山水鸟鱼的太师椅,袍摆一掀坐了上去,如鬼魅般凹陷的眼眶瞪了瞪身边的人,很快,有人将笔墨纸砚带进来,一一铺陈在圆桌上。 “老头儿啊,这个罪名,你担也是担得,不担也由不得你了,大不了,今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咋家还就是要将你给屈打成招了,至于口供嘛,咋家,亲自帮你动笔写!” “你敢......欺君罔上......奸佞之徒......你注定......会遭天谴的!”老人声嘶力竭的发出了声音。 瘦子冷冷的扫了一眼这个已经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老人,摊开纸张,研磨笔墨,稍后,拿起了狼毫笔一笔一划的在纸上书写起来,书写内容涉及养兵谋反、结交内臣、勾结奸佞等等大罪,弹劾的矛头直指向同一个目标,战王府。 “鼠辈,休要乱写,不然,老夫就是死了,也定要化作厉鬼与你字字对峙!!!” 第0028章 殉道 入夜,天气渐凉,街道上行人熹微,银河铺卷在层云之上,偶尔嗥过几道乌鸦的惨叫声,庞大帝城之下的鬼阁一隅显得荒凉悲戚。 鬼阁地牢青砖白瓦的院墙外,几名守卫长长打着呵欠,七嘴八舌的咬着近来听闻到的耳料,官帽歪歪斜斜戴着,各自无精打采。 街道的尽头处,一道修长的身影疾步走来,一身黑襟滚花罗衣,头发以竹簪束起,散发着一股不同于青莲花瓣的芬芳香气,夜空黑云渐收,漫天琉璃,荆茗面色如桃花扇,姿态高昂,尚余孤瘦雪霜姿,炯炯的瞳仁水晶珠一样的吸引住看守们的目光。 “站住,此乃鬼阁地牢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一名守卫看着迎面走来的荆茗,站直了身子,跟几个哥们交换一个眼神,便拔出刀拦着他。 “我乃战王府小王爷,当今人皇陛下是我叔父,你们鬼阁还要阻拦吗!”荆茗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目光盯住近前的守卫,如射雷电。 深邃的眼眸中如同桃花潭水深不见底,泛不起一丝波澜却隐隐带着令人不容抗拒的威严,守卫被凶厉的眼神下了一跳,支支吾吾,不知奈何了。 “起开,有什么难过归罪下来,我战王府自会一并担着,你们几个可不要自误。”荆茗一甩袖袍,滚着罡气的劲风将几名守卫震得一退,为男子让开了通往地牢的道路。 地牢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蟑螂蜘蛛遍地爬走,没再有守卫阻拦进来的黑衣男子,因为根本就没有人看守地牢。 一道道精钢打制的栅栏有序的横列开来,悲惨呼号的叫声从牢房深处回荡,一双双枯朽纤弱的手臂从栅栏的缝隙中伸出来,带着卑微的哀求,想要抓住那一闪而过的黑色衣角,手臂背后是一具具被惨绝人寰的刑罚拷打得不成人形的躯体。 荆茗皱着眉头看过去,每道栅栏旁都有一块木牌写着关押的重犯姓名,一路走过来,栅栏里面的犯人还能惨叫出来的已经不多了,但还是没有桐伯的木牌,荆茗觉得胸口有些发紧。 铛啷啷—— 一间天字号地牢,里面只关押着一个人,荆茗走过来,只往里面看了一眼,第一眼并未看清什么,神经却像是被铁锤狠狠敲打过一样,不经意就红了眼睛。 这间地牢里关押的人四肢被镣铐紧紧缚住,身子轻轻一动便会叮叮当当的响起声音,被拷住的人浑身血迹,苍苍白发披散、破碎在肩头,胸膛上是被烙铁和钢刷这种无比疯狂的严刑洗礼过后的疤痕,脑袋沉沉的垂着,脸上是一重一重被皮鞭抽打过的印记,眼翳已经化脓成茧。 黑襟滚花的衣袍一颤一颤的垂到地上,明净的脸庞颤巍巍的转向一旁那枚随风摆动的木牌上,漆红色的木牌上两个敷衍了事的字体:管桐。 扑通—— “......桐伯......桐伯......桐伯。” 荆茗双膝跪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两只手疯狂的摇晃起身前的栅栏,咚咚当当,铁栅栏在使劲晃动,俊朗的少年滚下两行热泪,从小到大亲如生父的那个至亲,如今被关到这个永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受尽酷刑奄奄一息,心里就像被火烧一样的难受。 终于,四肢被镣铐困住的老人有了反应,眼角结翳的脑袋抬起来,颤微微地睁开,看向门口那道哭得歇斯底里、泪眼滂沱的年轻身形,霎时,满头的白发仿佛焕发了生机,涸裂的嘴角淡淡笑开,又疼又苦的笑意固执的漾开在沧桑的脸上。 “小王爷......少爷...荆茗。” 那边哭得不能自已的荆茗使劲点着头,“嗯......是我呀桐伯......荆茗来救你了......” “不行......我不能离开......我离开了......就没有人顶罪了。”桐伯使劲摇头。 “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认罪!”荆茗双手紧攥住冰凉的栅栏,握到青筋暴出,流着泪的面同样摇着头。 “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遍体鳞伤的老人不甘的抬起头来,仰望着布满裂纹与灰尘的牢顶,深深叹息,“错的是这个世道......错的是你生在了帝王家啊......战王府已经失去过王爷跟王妃......总要留下个种子啊......” 昏暗的牢房,痛苦的挣扎,变态的酷刑,非人的痛楚,却仍有一丝丝希望的曙光。 “不......是我害了你......我要带你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什么战王府什么帝都什么紫金宫都去见鬼吧......我们离开神都......离开大周......” “荆茗......老头子我此行来早知必遇不测,受此遭罪难也是心甘情愿,贱命一条无足挂齿,但你是战王府未来的希望,是老头子的希望,你绝对不能干傻事,你快离开这里,就当忘了我这老头子,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不可以......我不会走的......我要救你出去......”荆茗脑袋顶在栅栏上,双手拼命地摇晃着。 “快走!快离开这里!若是连你也出了事,将来谁主持公道!”桐伯剧烈地咳嗽起来,双手抓着冰凉的铁链,作势要冲过去打他,但是双脚也被拷住,只能悲愤的瞪着眼睛嘶吼。 “桐伯......” “你这臭小子还在等什么!还不快走!从小我看着你长大现在连桐伯的话也不肯听了吗!快离开!” 黑衣男子终于收起了泪水,衣袍在脸上一抹,看着牢房内,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熟悉的身影,重重的磕下三个头。 咚。 咚。 咚—— 随后,起身,牢房里那道消瘦的身影含起了笑容,沧桑岁月在脸角上烙印出来的痕迹被这笑意暖化,牢房外的身影凝立,目光变得坚毅起来,半晌,深鞠一躬。 “好小子,以后,桐伯就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自己学着照顾自己啊。还有七音,那是个好丫头,你也得对人家好一点。以后啊,战王府,就交给你小子打理了!” 牢房里的声音由微弱变得刚强,铿锵有力,捶打心尖。 荆茗吸了吸鼻子,白鹿皮靴一转,离开此处,转身的一刹那,泪水还是滚落下来。 朦胧视线的尽头,同样一双明晃晃的白鹿皮靴,还是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庞,手轻轻一挥,身后的黑衣人脚步踏了过来。 ...... 第0029章 奉圣娘娘 不久,是大周朝“会推”的日子。 “会推”是大周朝提拔官员的一种制度,由吏部对官员进行定期考核,把优秀的官员提拔到重要的岗位上去。 七月,御疆神将林渊素有廉名,会推为刑部尚书,回神都任职。 但大周御史王灞耽故意作梗,上疏弹劾吏部尚书陆知夏徇私舞弊,因为这个林渊是刑部尚书陆知夏昔日战场的战友。 于是,奉圣娘娘下了懿旨指责,“吏部尚书陆知夏欺陛下幼冲,把持会推,以朝廷封疆为林氏报德,着降三级,罚俸一年。” 这时,吏部尚书陆知夏上疏,说明了会推的经过,说明林渊的提拔与私人关系无关。 结果奉圣娘娘又下了懿旨,责备陆知夏是“朋谋结党,淆乱国是”,陆知夏愤然告老归乡。 刑部尚书江宗然上疏说明陆知夏冤枉,又被懿旨斥责为“朋比”,也告老还乡。 不日,内宫再下懿旨,将户部尚书墨麟、礼部尚书温侃、工部尚书张长卿革职为民。 所谓“革职”,其实都是由奉圣娘娘代批的,因为人皇在逐渐远离朝事以后,几乎是一心一意求仙问道,而奉圣娘娘每每挑选人皇忙于钻研道藏的时候,前来商量重要事务,在这种情形下,被蒙在鼓里的人皇总是很歉疚,“这些事,劳烦娘娘多费点神,替朕办了!” 入夏以后,在这种情形之下,怪事频频发生。 三日后,林老国公上疏弹劾奉圣娘娘以及鬼阁的十大罪,包括专权乱政、坑害忠良、结党营私、祸害皇嗣等,罪名昭昭,百人联名,经过辗转直接到了人皇的手上。 人皇震怒,当日命人将奉圣娘娘唤来,未行母子之礼。 奉圣娘娘来到了紫金宫的“暖阁”,特意一身素装打扮,手捧一只描金盒子。 由于养尊处优,奉圣娘娘美丽的面容焕发出珠玉般的光泽,但紧锁的眉头,漾起一片淡淡的忧色和哀怨。 现在人皇突然大发雷霆召见自己,她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由令她害怕之余又倍感痛心。 她暗忖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拼死一搏,无论人皇怎样绝情,她也要试一试,毕竟,人皇一直把自己当作最贴近的亲人...... 此刻,她跪在人皇的面前低声说,“臣认罪,臣来向陛下请罚!” 然后,奉圣娘娘抬起头来,脸上有少妇的清丽,有养母的慈和,还有落难女子那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这时,站在人皇身旁的瘦子公公突然挥挥手,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说,“不需要你照顾,去,去,去!现在陛下长大了,你不知好歹,就此离开吧。” 奉圣娘娘又默默叩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缓步往门口走去。 那脚步似乎有千钧重,每跨一步都十分艰难,走了几步,奉圣娘娘回头看了人皇一眼,又走了几步又回头。 人皇低下头来,避免和她照面,奉圣娘娘走到门槛上,定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又快步回到人皇面前,再次跪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人皇不耐烦地问。 “臣无话可说,不过这盒中的东西是陛下的宝物,要还给陛下,请陛下收下。” 奉圣娘娘说罢,把金盒子恭恭敬敬地捧上头顶。 人皇伸手取过,随手打开金盒,却见里头是几撮脏兮兮的头发,还有几粒牙齿,许多指甲,甚至疮痂。 人皇立即皱起眉头,连盒带物扔在地上,生气道:“这就是宝物!” 奉圣娘娘俯下身来,捡起了一撮胎发,喃喃地说,“人说:重如周山,轻如鸿毛,果然有这一回事。” ————“这胎发是陛下满月时剪下来的,那一天晚上,陛下哇哇坠地,一生下来,就福荫了整个大周朝。” ————“陛下生下不久,就同自己的生身母亲分开,由臣抚养。” ————“那时,还有几位皇子都与陛下一般,同样是未来人皇的继承人。” ————“在陛下满月的那一天早晨,有一个宫人拿了一包白粉,交给臣说,“这是皇后娘娘送的补药,你给小殿下喝了下去,有你的好处!”” ————“臣知道来者不善,于是假装点点头,打发那个宫人走,然后把那一包毒药抛到阴沟里去,但那宫人却躲在角落偷看,过了不久,皇后娘娘派来了一个公公,借故把臣拉去抽了一百皮鞭,把臣打得走都走不动了。但臣想到陛下这时还没有吃奶,便挣扎着回来,给陛下喂奶,同时,给陛下剪下了满月的胎发。” 奉圣娘娘说完,小心地把那一撮胎发慎重地放回金盒。 这时,她又坐地上拾起了几片疮痂,说道:“陛下三岁的那年,发场麻疹,热一阵儿,冷一阵儿,陛下的母亲遭皇后娘娘排挤被打入冷宫,根本无法和陛下见面,当时,我们就孤苦伶仃两个人,那时候陛下浑身抖得厉害,脸色都发青了,臣也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解开衣服,把陛下贴在心口,用自己的身体暖陛下。 那时,谁也不来管我们,陛下与臣像被放逐到沙漠去的罪人,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起先,陛下在臣胸口病的像一团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可怜我们,陛下的身子慢慢回暖了,总算渡过了难关。 麻疹快好的那几天,陛下混身结起了疮痂,尤其是脸上疮痂更多,陛下痒得难受,一双小手不停乱抓,臣听长辈说,这种疮痂如果没有等到下面的皮肉长满,硬是把它抓下来,身体上就会留下蜂窝般的痕迹。但是陛下少不更事,不知利害,痒了就要抓,臣想,陛下长大以后,是要当人皇的,如果脸上长了疤痕,岂不变成麻脸的人皇,这如何是好? 于是,臣只好不停地把陛下全身抚摸,来减轻陛下的麻痒,免得陛下来抓挠,问题是抚摸也有困顿的时候,万一臣睡下去,陛下来乱抓,岂不误事? 所以,臣备了一根针,每当有了睡意,臣就往自己的腿上戳一针,记不清一共戳了多少针,反正臣三天三夜没有合上眼,只一直地抚摸着陛下,等陛下病好,疮痂脱落,臣自己也病倒了。 但是臣一醒过来,就扳过陛下的身体,仔细看看陛下脸上有没有留下疮疤,还好,一点也没有,真是圣天子自有百灵护佑!” 奉圣娘娘一面说,一面将那些疮痂一一捡了起来,慎重万分地放回金盒,最后,将其中一片疮痂,放在掌心,仔细辨认起来,低声说,“陛下看,快看,这疮痂长得特别厚,可见下面的皮肉已经饱满了,现在看来,这疮痂很肮脏,可是,那时臣看到长得这么厚实的疮痂自行脱落下来,那简直是如获至宝,欢天喜地。” 说到这里,奉圣娘娘又愣了很久,似乎还是生活在遥远的当年,然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看起来很不起眼,甚至很肮脏了的疮痂,当时怎么会觉得如获至宝呢?” 奉圣娘娘又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牙齿,一粒一粒地拾回盒中,然后将上粒门牙放在掌心,说,“这是陛下六岁那年换下来的老门牙,当时,这门牙还没有掉下来,可那新的门牙却从外面长出来,因为上头旧的不去,压在那里,下面的新牙就长偏了,当时,想把陛下那个老门牙拔下来,可是陛下怕痛,无论如何不让拔。 这就麻烦了,新的门牙往外偏,那有多难看,一张开嘴巴,就不好见人,凡人也就罢了,可是陛下是将来的人皇,怎能如此?那时,也不知道宫里的小公公从什么地方抓来了一只小鸟,在陛下的面前逗弄,陛下高兴得张开嘴,臣冷不防伸出手来,一下就把陛下的门牙拔下来,还好,现在陛下的门牙长得很正,一点也不难看。” 说到这里,奉圣娘娘欣欣然,似乎忘掉了自己马上就要被赶出紫金宫去的事情,反而回过头来,劝人皇道:“文儿,让臣最后叫一声文儿,文儿现在已经长得又高又大,又当了人皇,自然平安无事,臣这个养母,当真是没有用了,留在陛下的身边,碍手碍脚,许多大臣也都巴不得臣早点离开你。 先前臣想不通,难道那些朝臣就没有母亲?是不是一长大就把母亲一脚踢开,现在臣知道错了,比如说这牙齿吧,旧的不掉,新的不长,臣现在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撮脱落的头发,一粒掉下的牙齿,当真是多余的东西。文儿,臣一点也不怪你,臣自己认了......” 说到这儿,奉圣娘娘泪如涌泉,越流越多,泣不成声。 人皇俯下身来,将奉圣娘娘搀了起来,把她扶在床上坐定,怔怔地想得出神,暗忖:朕这条命算是拾来的,也亏倘若当年一念之差,说不定我就没命得养母忠心耿耿了。 人皇当即对奉圣娘娘说,“你不要出宫,朕还要让你在朕的身边,只不过以后不要再替那些奸佞讲话了!” 奉圣娘娘点点头,感叹道:“臣想我们两人相依为命十八载,臣倒不是留恋这里的锦衣玉食,而是情感上实在很难同陛下分开。有一句话说是:‘生不如养’,臣这绝不是邀功,只要是离开了陛下一天,身上就好像丢掉了什么东西。” “朕也是......” 人皇就吐出这三个字,没词了,却流出了眼泪。 奉圣娘娘也跟着痛哭失声,瘦子公公没有泪,只冷冷地站在那儿,像一座山。 之后,人皇发布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圣旨,堵住悠悠众口, “朕自去岁屏逐凶邪,廓清朝室,励精图治,雅意中兴。秉轴大臣,莫有为朕分忧共念者。在朝文武,持禄养交,徇私避祸,但愿子孙之计,不图社稷之安。朕方率循旧章,而日朝政日乱;朕方祖述尧舜,而日大不相侔。 慈母文弱,六部党盛,以致言官承望风旨,缄口结舌,无敢直明其罪者。今宜改过自新,共维国是,敢有阴怀观望,暗弄机关,或巧借题目,代人报复,或捏写飞言,希图翻案者,朕按祖宗红牌之律,治以说谎欺君之罪,必不食言。” ...... ...... “人皇陛下今日已口谕众臣,要册立娘娘为太后。” “真的?” “不差,但奴才以为此事不会顺利。” “是不是陛下那里美女送太少了?” “那倒也不是,只是朝中虽然正派大臣走了不少,但党羽仍在,对册封之事恐有异议......“ “是不是也要给他们送些礼物?” “他们不是受贿的人。”瘦公公摇摇头,“不过,言成蹊那里不妨多送一些,言家在朝野名望高,只要言成蹊能说服言家出死力,力排众议,成算自然就大了许多。” 奉圣娘娘起身,徘徊了一阵,然后对瘦公公说,“去把胖公公找来,是那个四十多岁的宫里老人了,他对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是我们自己人,让他去办事,反而没有人会疑心我们,然后,你再赶回来,还有要紧的事。” 瘦公公去后,奉圣娘娘从柜中取出一只宝盒,这是为了送礼而预先准备好的。 她想了想,打开盒子,从其中取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玉狮子放回柜中,将柜子锁紧,这才坐在床沿出神。 过了一阵子,蓦然起身,重开柜锁,又从柜中取出那对玉狮子,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阵,重新放入礼盒之中,又坐回床沿。 这对玉狮子乃是怀玉的极品,雕工精致绝伦,当真是稀世之宝,是她抚养人皇荆远文之日先帝赠送的,如今为了从奉圣娘娘册封太后,甚至更大的图谋,不能不割爱。 心想,这林老东西此次当真打击自己不轻,还要送礼行贿臣下才能翻身吗? 鼻子一酸,终于滚下了两行泪珠。 在一阵脚步声中,奉圣娘娘擦干了眼泪,瘦公公领着胖公公进了门,奉圣娘娘手捧宝盒,递给胖公公,说:“送给言成蹊,什么话也不用说,他心里自然明白。” 待胖公公去后,奉圣娘娘说,“其实封不封太后,不是根本。” “奴才仅掌鬼阁与御药房。” “难道你不知那御药房同样十分险要,非同小可吗?”奉圣娘娘说出这话,似是力举千钧,浑身打颤。 而瘦公公的脸色刷白,背上冷汗直冒,他明白奉圣娘娘将御药房提拔给他的用意了。 奉圣娘娘首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神望着瘦公公久久不放,像是要看穿他肺腑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似的,最后终于言道: “如何?吓坏了吧?人家是押上身家性命及九族安危赌富贵,并且面不改色,你单身一人,不过下个小注,赌大富大贵,赌权势,赌王侯,你难道是怕吃亏了,不合算,退缩了?” 瘦公公双手下意识地慢慢地捏紧了拳头,又缓缓地松再捏紧,再放开......终于在案上猛捶了一拳,这一拳捶得奉圣娘娘心花怒放。 “请娘娘示下!”瘦公公斩钉截铁地说。 “不愧是个顶天立地的‘真汉子’,何须听命于一个弱女子?你的主张必定比我强多了!”奉圣娘娘隐忍着不易被人发觉的笑意.以鼓励的语气说着。 殿门外,卷帘浅浅的一动,人影蹁跹走远。 第0030章 画相(上) 大地上出现了一个阴线,一点点的向后退,丝丝缕缕阳光像一尊战神把阴线打得只能逃窜,所到之处充满生机,终于光线冲破了阴影的防线,无数光条向天地射来。 朝阳现在东方天穹处,明媚摇曳的舞步,明眸皓齿的人。 阿音托腮,看着远方天际明灭着亮光的几粒星辰,闪闪星耀,像是一双眼睛,像极了那人的眉眼。 已经三日未曾见到荆茗了,阿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王府也没有人知道,像是人间蒸发了,红烧肉做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是原封不动的收回盘子。 叽叽叽—— 青羽红尾的小鸟跳着脚过来,摇晃着脑袋斜睨发呆的女子,头顶上一小圈儿斑斓的软毛格外油光滑亮,稍后,用短喙轻轻咬过青色的衣角,赤金铃铛随之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嗯?” 阿音回过神来,低眉看向在靴子上轻轻蹭头的孟孟,看到它笨拙固执地撒娇,顿时莞尔,嘴唇微抿,手掌将孟孟从地上拾起,放置掌心,爪尖抓着肌肤,又麻又痒。 孟孟两粒明灿灿的小眼珠目不转神的盯着眼前的女子,缱缱绻绻的甩着脑袋,阿音用食指轻轻抚着顺滑的羽毛,山明水净的眸子漾开浅笑的涟漪。 “孟孟......孟孟......孟孟啊......你说,荆茗去哪里了啊,为什么,离开之前连声招呼都不打的。他现在在哪里啊,吃的好不好睡的香不香。红烧肉......还要不要吃?” 阿音低声说着,抚摸着羽毛的手指动作都慢下来,神色间黯然失光。 啾啾—— 孟孟黑亮的小眼睛轻轻眨巴了一下,低下小脑袋在阿音掌心啄了啄,阿音感觉掌心像是一阵电流滑过,麻麻地,稍后,便见到孟孟忽闪了下翅膀,跳脚从掌心飞了起来。 “孟孟——你要飞去哪里啊?”阿音站起来,两手呈喇叭状朝着天空喊过去。 天空中,没有回应,青色的小巧身形越飞越远,直至成为一个黑点。 “就连孟孟也要离开了嘛?”阿音有些颓废的坐回台阶上,手指攥着衣角捏来捏去。 “林姑娘看起来气色不太好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暗红色瀑发,深蓝色的妖娆眼瞳,一身光鲜的锦帜短衣,修长的身形款款立在院落中央,一颦一动都与小院风情格格不入。 “你是......成蹊?”阿音从台阶上立起身来,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人。 上次荆茗在大街上于这人险些大打出手,自然要多些警惕的。阿音心里暗想。 画脸谱的人淡淡一哂,抱起了肩,低沉喑哑的语气,“你不必紧张,我一向与荆茗交好,那次在街上......是个意外。” 阿音紧盯住眼前的人,点了点头,复又摇了头,“我......不认识你,荆茗也不在的。” 言成蹊放下胳膊,双手负在了身后,眼帘低垂,稍后,复又睁开眸子,深蓝色的瞳仁直勾勾盯着阿音,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林姑娘可知......成蹊为什么喜欢戴着面具吗?” 那边脑袋摇了摇,“不明白。” 这边,言成蹊画脸谱里发出一道喑哑的笑声,有些干涩,有些苦涩。 指如削葱的手缓缓一抬,画脸谱的红色绳结被轻轻拉开,一张陌生人的面庞崭露在阿音的眼前。 这是一张秀色照人的脸庞,如明珠美玉纯净无暇,龙飞凤舞的媚眼顾盼有神,粉面红唇,眉梢眼角,皆是春意。 阿音一下看傻在原地,不知眼前这位言公子......哦不......或者说是言姑娘,到底孰男孰女? “怎么,被我的样子给吓到啦?”言成蹊在那边轻轻拢了拢披散开的长发,媚眼轻轻一撩,语调不再喑哑低沉,陡然一转成了百灵鸟。 “不......不是的。言姑娘......生得真好看,比仙女姐姐还好看呢。”阿音嚅嚅糯糯的,有些情不自禁的想要多看两眼这张绝美的脸庞。 “呵呵呵——”言成蹊将红发向身后一扬,整个人更加妩媚了起来,身子扭动着朝阿音走来,与之前判若两人,“美不美的,又有什么用呢?” 言成蹊含情含蓄含妖的眼神微微泛起波涛,独自一人坐在了地上,随手将面具丢在了一边。 “诶,阿音,问你一件事儿成吗?”言成蹊抬起头,咧着大大的笑容,那双媚眼这次并没有撩起来,很严肃,很认真的看着站在一旁的人。 “嗯。” “如果有一天,荆茗不再像以前那样,我是说假如,那么......你还会一如既往地对荆茗好吗,像一个不离不弃的老伙计......付出心血与爱的照顾他,关怀他,体贴他?” 阿音怔,一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会。” 那厢,地上的人嘴角咧的更大了,用手拍了拍掌心,“嗯......好!荆茗有你照顾,自然是他的福气,作为他的朋友,现在也可以是你的朋友......如果哪一天我送你一桩大礼,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收好。” 言成蹊站起来,身后,凉风萧瑟,层林尽染。 阳光照在身上,一片金黄。 第0031章 画相(下) 言成蹊身影立在那里,一刹那,升腾而起的日出映得他的侧脸有些异样的闪烁,深蓝色的眼瞳有着说不出的神秘。 “......嗯,七音,会收下言......言姑娘的大礼的。”阿音讷讷答道。 那边身影摆了摆手,笑得水墨山青、浅浅嫣然,“林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别扭我的身份,依旧将我看做言公子便是了,至于你口中的言姑娘,她,恐怕不属于这个世道。” 阿音莫名其妙的跟着点了点头。 院落里的蝉鸣了起来,此起彼伏,嘤嘤嗡嗡,像是要将此处活络起来。 “林姑娘,言某在此还有个冒昧的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言成蹊侧颜妖娆,微翘的红唇浅浅点着笑意。 “言公子说便是了。”阿音点点头。 “言某,想为林姑娘作一幅画像,一来是言某一则喜好,喜好吟诗作画,饮酒琴瑟,此情此景,佳人蝉鸣,正是作画的好时机。二来等言某将画作完,回去用最好的琴木裱上,待到林姑娘过去了这百数十年再看起,岂不是多了些回味。林姑娘觉得......如何?” 言成蹊说得婉转,动得情理,一双凤眉格外的妩媚。 “我......我怕是衬不上这景的......”阿音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想要推辞掉。 “林姑娘虽不是倾城绝色之女,但也是出水芙蓉,独有幽兰之姿的,俗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嘛,现在在言某的视线里,能配得上这朝阳初升、红光万丈、蝉鸣草色的,林姑娘实在合适不过了。” 言成蹊似乎很想为阿音作一幅画像,并不打算放她离开。 “嗯......那好吧......麻烦你了......”阿音拗不过,便答应下来。 言成蹊顿时兴奋起来,俏美的脸颊朵朵桃花开,跑去准备了笔墨纸张砚台,阿音被言成蹊带到一棵树下,然后言成蹊跑回堂前的书案上,纸张铺陈,伏桌磨墨。 言成蹊抱着肩膀看了看树下有些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的傻丫头,嘴角勾起了弧,然后摆摆手,“林姑娘,再往树旁靠一靠,不要离开那么远。” 阿音听到,哦了声,扭头往树下走上两步,站住,转身,手还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再往左边点......哎......对对对,就站在这里。”言成蹊指挥着阿音调整位置。 “要站直,目光看向我,这样待会儿画的时候才能画得传神呢。” 于是阿音抖了抖肩膀,将腰背立得笔直。 “两只手不要这样干巴巴的耷拉着呀,来来来,做一个抬手摘树叶的动作,姿势优雅一点哈。”言成蹊憋笑,白净的脸庞淡淡粉嫩。 “可是我够不到树叶呀——”阿音气馁,跳着脚就是摸不到头顶的树叶枝杈。 言成蹊扶额,叹口气,手腕一转,气劲从指间荡出,树下的阿音觉得额头上一缕毛发被风吹起,接着,手上落下一根枝杈,稳稳当当。 “你就举着这根树枝,嗯......最好就把它放在你看向我的视线上方,眼神既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这根枝杈......呃......应该不难理解我的意思吧?”言成蹊凤眉抖了抖,纤指挠挠红色的长发。 树下,被树影盖在头顶的阿音额头更显乌黑,丫头听完这话直磨牙,什么叫眼神既像在看你又像在看这根树杈呀,你丫才能听得懂呢! 见阿音摆好树杈站好,言成蹊终于算是比较满意的点点头,阳光静好,斑斑点点的金色荫隙透过枝叶洒落下来,阿音脚下落成一片斑驳,日光照在身上暖暖的,遒劲苍迈的古树挺拔在院落里,一道纤弱的人影立在树旁,青色衣裙,莲落裙摆,银丝绣花,白缎外罩。 阿音一手举着被切割得整齐的枝杈,一手拂在裙上,适应好这种姿势后,浅浅的远山眉渐渐漾开,眸子里开始山明水净,浅浅笑容极其可爱。海水云图的布袋斜挂在裙间,赤金铃铛在风声与蝉鸣之间叮当碰撞,脚下白靴轻轻踱地,一动,百媚生...... “哎——林姑娘,我说的眼神既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你手上的树杈,不是让你一只眼睛看我一只眼睛看它呐!”言成蹊急得跺脚,痛心疾首。 ...... “画完了嘛......胳膊好酸的。”阿音在树荫下弱弱的开口问。 “不许动!要不是你丫的动来动去,我可早就画完了!”言成蹊秀眉微蹙,神色专一,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上的画笔和画卷。 阿音欲哭无泪,只能继续举着树杈盯着眼前,偶尔会趁着言成蹊聚精会神低头看画时迅速的将手臂抽回来甩一下。 不知过了许久,阿音终于见到言成蹊放下了手中画笔,颇为慵懒的伸了个懒腰。 阿音急忙将手臂收了回来,如获特赦一般甩着胳膊,满脸舒服。 “哎哎哎,我还没说结束呢,你猴急什么?”言成蹊又撩起凤眉,吹鼻子瞪眼。 “啊?还没画好呀。” 阿音一脸忿忿的,又多揉了两下胳膊,这才恋恋不舍的将手臂再次举起来。 言成蹊扑哧一声笑了,摆了摆手,“咳,好了林姑娘,我画完了。” 阿音:“......” 言成蹊将晾干的画卷拿给阿音看,阿音接过去,素白的画纸上,一片火红色的光辉洒射,火红的光中,一棵碧绿的参天古树徐徐而立,直似通天。树下,一抹青色倩影独立,面色俊秀,红颜可亲,手臂高高地举着一根枝杈,枝杈上缀着几片稚嫩的绿叶。女孩的脚微微踮起,目光坚定而神往的看着这根树杈,看着前方,看着朝阳,像是承载着希望与光明,树梢上,百鸟弄清影,蝉鸣作微声,整幅画化静为动,惟妙惟肖,像是活了起来。 “画的......真好。”阿音脸颊有些发红,不好意思的看着卷幅上被刻画得近乎完美的女子。 “最重要的是景美、人美。”言成蹊接回画卷,小心的铺陈回桌案上,笑得灿烂,“我再为你题一首诗,这样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阿音抿着唇看他题字,言成蹊五指紧紧握着毛笔,一笔一划,落笔成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暖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嗯......字写的......也好看。”阿音十分真诚地夸赞。 言成蹊挠了挠头,耳朵有点发红,笑开了,“这些啊,也不算什么的,都是荆茗小时候与我一同学的,他的画和字那才叫一个绝......等以后林姑娘可以让荆茗给你......” 说到这儿,言成蹊突然住了口,似乎是不想往下说了,婉言便摆了摆手,“林姑娘,今日事,就到此吧,言某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这幅画嘛就先收下了,告辞。” 说完话,言成蹊便收起了画卷,小心地放好,然后取回油彩涂抹的画脸谱重新系在脸上,俊俏的容颜顿时被遮盖起来,成了冷漠。 “请等一下......”阿音突然叫住了迈出脚步的言成蹊。 “请说。” “七音想问......言公子有没有荆茗的下落?荆茗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下落了。”阿音嚅糯着声音说。 “没有。”画脸谱下的声音冷漠低沉,不再是柔柔细语,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有他的消息......我第一个告诉你。” 原本有些失望的小脸仰起来,带上了些许期待,“嗯,多谢,言大人!” 画脸谱背过身去,脚步继续往门外走,脸谱有些微微的抖动。 一只脚跨出门外的时候,面具里再次传来了声音,“林姑娘,可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阿音看着被包裹在金色日光里的身影,点点头,“嗯,七音不会忘的。” “那就放心了。” 带着画卷的面具男子最后一只脚跨出门槛,仰天大笑,乌衣自拭,色转皎然。 第0032章 爱屋及乌 大周神都,鬼阁 乌衣皂靴的身影从衙门外裹着画卷进来,风尘仆仆,便是有鬼阁的番子恭敬接过言成蹊丢过去的披风与佩剑,稍后老实候在一侧。 “娘娘那边有什么动静?”言成蹊坐稳堂上的太师椅,便将二郎腿翘起来,面具下的语调喑哑。 侍候的番子低头回忆了回忆,便尖着嗓子回说,“今日娘娘那边的瘦公公来鬼阁调走了一些人马,不知道作何用处。另外多亏大人的言家鼎力相助,在朝堂上娘娘近几日散了不少钱财安插人员补上六部的空缺,现在朝堂上不仅小官小吏处有咱们的人,就连六部这样的高层也都是咱们的人啦,这才是真正的呼风唤雨呐。” “够了。”言成蹊摆手打断了番子的话头,“我一向不喜欢掺和朝堂之事,这些你就不必详说了。说说战王府那位小王爷现在如何了?” 番子低眉偷偷看了一眼言成蹊,画脸谱遮挡着,看不出喜怒,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过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案子。 “那位小王爷现在被娘娘软禁着,娘娘虽然势大,但若是真个动了自家人,恐怕人皇陛下那一关不好过的,这不,一直在翘首等着大人您的好消息嘛。” “马进忠,你跟了我多久了?”言成蹊跳开话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站在一旁的番子愣了愣,稍后,脸上脂粉涂抹的挤出笑来,眼底里意味深长,“奴才跟了大人也有四年啦,自从大人来到鬼阁,便一直提携着奴才。奴才天性愚笨,很多事情不开窍,若不是大人处处体谅,奴才恐怕早就被丢回那深宫里面啦。” 言成蹊低头看向马公公,曾经稚嫩的脸庞已经被沧桑风雨以及不断地摸爬滚打打磨出了棱角,怅然叹了口气,又问向站立的人,“进忠,你既然跟了我这么久,应该知晓我这个人怎么样的吧。” 马公公抬头,看向面具背后那双深蓝色的清澈眼瞳,无喜无忧,无哀无怒,嗯了声,“大人虽然平日里不喜言辞,但是奴才知道,大人最念旧情,对外人可以做到心无旁骛一刀两断,但是对自己的故人,大人往往是要踌躇半天,最后还是奴才替大人解决掉这些人的。” “这些年,你也辛苦了,等以后......我给你留一笔钱,你也安生找个地方过几天好日子吧,在鬼阁每天都是摸爬滚打的走刀口,终究不能呆一辈子。” “呵呵呵,多谢大人关照,奴才想着,还是留下来,至少还能......做点事情的。”马公公抬袖擦了擦眼睛,喟叹,“一入宫门深似海,像奴才这样的人,恐怕不适合世俗里那些安逸的享乐啦。” 说罢,马公公突然面朝堂上的人,双膝跪伏在地,眼神紧紧看着那具画脸谱,紧迫的开口,“大人,大人可是动了要营救那位小王爷的心思?” 堂上,言成蹊沉默良久,一口气呼出来,点了头。 “不可啊!不可,大人,您万万不能做下这等傻事啊,战王府已经穷途末路,您可不能再将自己搭进去啊,如今娘娘权势正盛,您若是顶风触了娘娘的逆鳞,大人、奴才、鬼阁、言家都会受到牵连的呐。” 言成蹊在堂上摇了摇头,“你可知道,奉圣娘娘为了自己的地位,是绝不会容许任何一根能威胁到她的刺存在的,如果能一劳永逸,她是可以牺牲掉自己的一点利益来杀死荆茗的,即便是与人皇陛下感情出现裂痕,她也在所不惜的。” “奴才......明白。” “你知道我是如何保下荆茗的吗?”言成蹊慢慢取下面具,红色绳结拉开,是那张惊艳的面孔。 面具背后,一双眼睛像浸在水中的精灵一般澄澈,眼角微微上扬,显得妩媚,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一种极美的风情,薄薄的唇,色淡如水。 马公公跪着,看了堂上红发飞舞的人,摇头说不知。 “我将整个言家都押给那个女人了啊!”言成蹊呵呵笑起来,手上翘着兰花指,撩着媚眼的眼角闪烁光彩,“当年,为了救下那家伙,我不惜以死相逼令言家暗中造势,使奉圣娘娘不得不暂时分心忽略掉处理荆茗的事情。再后来啊,奉圣娘娘权势越来越大,就连言家也不管用了啊,言家百年剑宗传承也抵不过朝堂上一句莫须有啊,所以,我自告奋勇进了鬼阁。 巧不巧,当时的鬼阁大人安排我去监视战王府,我就去啊,我高兴啊,这样我就有了光明正大见荆茗的理由了,但是我也怕,我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见他,我不想被鬼阁的人知晓我与荆茗的关系,所以这些年来,我如过街老鼠一般,暗中窥探,疲惫精神。 每一次我都会把手上的无常簿记载他的情况写成是整日烟花巷柳,纸醉金迷,把荆茗写成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对奉圣娘娘根本不可能会有一点威胁,这才保他平安。 可惜的是世事无常啊,那位擎龙教头,在不久前试探了一次荆茗的事情,却不想被战王府一个隐世的高手打成重伤,娘娘便怀疑了起来,一并连带着怀疑起我来。 荆茗被抓不久,林老国公就怀疑到奉圣娘娘头上,国公府与战王府还是与十几年前一般冥顽不灵啊,死死抱团妄想鸡蛋碰石头,奉圣娘娘的虎须岂能是他们能撼动的。不过这次林老学聪明了,知道真正能制裁奉圣娘娘的人便是人皇陛下,一道折子也说得有理有据。 只是不知道奉圣娘娘又给人皇陛下灌了什么迷糊汤,折子上道道抄九族的大罪居然被她躲过去,反而更得人皇陛下恩典。这一次,奉圣娘娘虽然受到不小的冲击,但是根基还在,稍有时日,便会卷土重来,就算我言家不出手相助,想要扳倒奉圣娘娘的人,依旧是蚍蜉撼大树,不堪一击。 所以啊,我便投其所好,用言家重新换取了娘娘的信任,并告诉了娘娘一个既能让荆茗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也能不震动人皇陛下的好法子。 那便是—— 让荆茗疯掉。” ...... 话说了良久,堂上的人沉默了,马公公恭恭敬敬的跪伏着,一字不落的听着。 “小王爷的癔症,大人一直在找寻解救之法,奴才都知道的。” “这一次事后,无论如何,总算保下他的性命。”言成蹊二郎腿放下来,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我已经暗中安排言家撤出神都了,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了自己的利益动用言家权势了。” “大人怎么做,奴才必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言成蹊嗯了声,袍摆一甩,整个人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踱步走下了台阶,来到了马公公身前,黑纹织金的步履稳稳当当的踏着,削葱的指扶起跪伏着的马公公。 言成蹊充满歉意的声音响起,“马进忠,这几年,让你跟着我受苦了,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事情败露了,你马上离开神都,不要管任何人,离得远远的,不要回来。” 马公公使劲摇摇头,同样攥紧了言成蹊的手掌,“奴才自是烂命一条了,大人应该知道奴才不是那样的贪生怕死之徒,只要大人平平安安的,奴才走不走的又当如何?” 言成蹊翻手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背,抬头看着对方,眼神清澈而纯净,“都会好好的。” 言成蹊取下散发着淡淡墨香的画卷,徐徐展开,递到马公公面前,动作小心,“这幅画卷,你用最好的琴木小心裱起来,让最好的画师临摹出来,派遣得力的心腹在神都城里寻找神似的女子,切记,无论是到什么地方找,都不可以是林七音。” 马公公眼神微凝,看着画卷上笑的水墨山青的青衣姑娘,恭敬接了过去,“奴才明白。” ...... ...... 大周神都,国公府 今天的日头红彤彤的灿烈,咸蛋黄似的高悬在天穹之上,光芒四射,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街道上绿树成荫,人流稀少,国公府前面的两尊石狮子也看上去无精打采起来,值班的国公府侍卫扶着战戟昏沉欲睡,百米外有蝉翼微微煽动翅膀,复又寂灭。 天干物燥,烈日当头。 踏踏踏—— 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远处街道传来,愈来愈近。 经过战王府门口的时候,阿音正坐在王府的门槛之上,无精打采。 一连几日阿音都是大清早候在这里,然后发呆一整天,期盼着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等到那人回来,那人消失了这么久,一回来看到都没有人欢迎他,会不会气得跳脚?每当想到这些,阿音有些落寞的小脸才会浮上些许欣慰。 上百名士卒从战王府门前过去,领头的将军穿着金灿灿的铠甲,手握重剑,气宇轩昂的骑在马上,嗒嗒嗒清脆响亮的马蹄声,马尾却是无精打采的耷拉着,握弓的、持戟的、拿盾的士兵脚步整齐,训练有素,未有一人歪头看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丫头一眼。 与之相对的街道另一头,同样响起了脚步声,另外一支队伍包抄过来,领头的将军一样的战甲披身,马蹬上一双白鹿皮靴明明晃晃。 两支队伍交接在了一起,两位将军互相点了点头,随后调转马头,面朝向两尊石狮子拱卫的高大门闱,门匾上三个烫金大字熠熠生辉:国公府。 阿音隐隐觉得不安,站起身来,朝那边看过去。 “擎大人,人都到齐了。”另外一名将军恭敬地开口。 “嗯,你自己主张便是了,无须过问我,姬将军。”擎龙阖上了眼帘,闭目养神起来。 姬将军看向门口两个惊慌失措的国公府守卫,哼了声,随后向身后摆手,“左右将军去将国公府包围起来,一只鸟都不能给我放跑!” 身后,一半的人马开始向国公府四周包围过去,咵咵的弓弩上弦,两名国公府守卫发觉情况不对,急忙跑进门里,一个去通知林老国公,另一人想要将门关上。 “国公府私通逆贼,结交疆臣,扰乱朝堂,罪大恶极,现将国公府所有人员羁押刑部大牢,择日问审,如有反抗者,杀!” 噗—— 一支羽箭擦破空气,瞬间钉在了想要关闭大门的国公府守卫胸口上,吱嘎吱嘎的大门戛然而止,另外一名守卫被呼啸而至的两支羽箭钉穿双腿匍匐在地,稍后,第三只羽箭正中眉心,眼神终于失去神采。 “进去抓人,如遇反抗,就地问处!”姬将军挥了挥手。 咵咵咵的盔甲擦动声音响起,上百名士兵冲进国公府,分散向各个院落,国公府登时乱作一团,喊叫声四起。 “住手,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闯我国公府!”林琼羽从大厅冲出来,身后跟着被革职后赋闲在家的林父。 “本将军也只是奉命拿人,有什么冤屈,你们到刑部大牢里再申也不迟。” 姬将军从门槛跨过来,手上提杆金色长枪,日光照射在盔甲上闪烁出妖异的光彩。 “将他们拿下!”姬将军挥了挥长枪。 持戟的士兵围上前去,林琼羽与林父两人抵剑迎上去,各自打作一团,剑星飞溅,火花噼啪,上前来的士兵越来越多,两人几乎招架不住。 “父亲,哥哥!” 国公府门外,一道女声响起,阿音跑了过来,用力想要推开两根横立身前的画戟,无奈被拦在外面,但是分明听到了府内打斗的声音,不由得为他们紧张起来。 “林七音?” 骑在马上的擎龙睁开了眼睛,便看到了眼前青色衣裙的丫头。 “擎将军?擎将军你们快不要打了呀,为什么会打起来,你快让他们收手啊——”阿音在画戟外面急得快要哭出来。 擎龙却并没有管这句话,自顾自的跳下马来,来到阿音身前,“你在这里,那么被言成蹊抓进宫里那个丫头是谁?” 擎龙摸了摸下巴,看向阿音的眼神越发意味深长,摆了摆手,“把她也抓起来。” 有两个士兵站起身来,手指就要摸到阿音的衣角。 砰! 两个士兵的身子横着飞了出去。 擎龙愣在原地,阿音也愣在原地。 “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出来走丢了,我来带她回去。” 一个体态修长的男子出现,穿着一身月牙色的衣服,衣服上用青丝绣着百鸟的图案,男子下颌方正,目光清朗,秀眉斜飞,整张脸看上去十分俊朗,但整个人却给人感觉器宇轩昂,侧脸轮廓完美的无可挑剔。 “阿音,还记得我吗?” 俊朗男子回过身来,素手轻抬摸了摸阿音的额头,他脸颊两侧依旧是那双奇奇怪怪的耳朵。 “你是......是那个仙......” “嘘——”男子食指竖在阿音的嘴唇上,凉凉的,“那是属于咱们两个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哟。” “我叫孟倦。”白衣男子酒窝酿开。 阿音嚅喏着点了点头。 “你们!都给我拿下!”擎龙剑眉一立,周围的士兵持戟围了过来。 “今天没空跟你们玩,等以后有机会吧。” 孟倦朝着四周挑衅的看了一圈,袖袍一甩,纤白的指抓紧阿音,一股罡气震荡出去,只见一道剑光破空而起,消失在原地。 国公府内,林父与林琼羽两人被打掉了手上兵器,登时几十杆长枪抵在胸前。 府外,擎龙看着原地尚未落尽的尘埃,久久不能回神, “这......特娘的是什么操作?” 第0033章 茶楼 月牙儿色的衣衫在堂风中徐徐摆动,衣衫打底百鸟朝凤,袍服搭配着人,格外的赏心悦目。 阿音与这人便是互相坐在茶楼三层的边角里,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对方一个下午。 孟倦眉梢有些微抬,斜睨了眼对面的丫头,嘴角边淡哂。 “这位道友,这位神仙,喂,孟倦,你已经喝了三壶茶了,真的不要讲点什么吗?”阿音第十五遍问道。 孟倦还是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的喝着茶水,一杯一杯小口酌着。 窗柩外,群鸦乱飞,红彤彤的日头西斜下来,歪歪挂在天际,尽处沾染了墨黑。 “喂,你再不说话,我就要走了!”阿音被这厮晾了一下午,心里已经上演无数幕自己盛怒之下将茶壶倒扣在丫脑袋上的戏码。 孟倦终于有了点反应,抬起头,俊秀的面庞上浮出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意,白指推过茶壶来,客客气气,“阿音,喝茶。” “你!” 阿音郁闷到吐血,本就没什么好心情,被这厮拖到不知道是神都城哪个角落的茶楼里来,这丫头想要用脑袋撞墙了。 “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先走了。”阿音气鼓鼓的站起身来。 “哎哎哎,就不能再等一会儿嘛,反正已经呆了这么久,”孟倦急忙站起来,身子拦住了阿音,“再等一盏茶的功夫,我们等一个人。” 孟倦的眼睛澄澈无比,抬起的手臂袖间传来淡淡的花香,一双耳朵极其耐看。 “在等什么人?” 阿音这才坐回位子上,又赶忙追问一句。 “等白衡。” 孟倦一脸淡定的回答。 “白衡......”阿音嘴里轻轻念了一遍名字,忽而瞪大了眼睛,杏子一般,远山眉弓成了卧蚕状,“你......你怎么会知道白衡姐姐的?” “咳......本仙可是火眼金睛好不好,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无所不知的好不好,不就是身体里窝藏了个元神嘛,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孟倦动了动耳朵,显得很无所谓的一抖肩,然后朝着阿音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本君很厉害呀?” 阿音故作配合着点了点头,极其天真烂漫的一起眨眨眼,“咳,对,对,你厉害,你可厉害死了。” 孟倦笑得呲起了大白牙,全然没了高深风雅的形象,“那......要不要跟着本君一起去修行大道,放心,有本君在,保你五年内飞升上仙——” “嘁,你自己不过才是个上仙,就敢在本君面前扯牛皮?” 茶楼三层已经没了人,静悄悄一片,楼外薄雾遮盖了晚霞,星星点点的亮光点缀于夜空,星月辉映,银河流转。 孟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随后耷拉下来,一脸幽怨,“白衡,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人了,怎么就不能给小辈留点面子的呢?” “白衡姐姐,你醒啦!”阿音以神念同身体里那座仙气缭绕的洞府内的女子交流。 白衡从打坐中站起身,与阿音的神念嗯了声,随后便朝着孟倦传递过去神念,“你这臭小子,说谁岁数大呢,说谁岁数大呢,信不信我现在削你!” 孟倦连连摆手求饶,假装抹泪,“我错了我错了白衡姐姐,您老人家岁数不大还不成嘛。” “你这臭小子!”白衡气得哆嗦。 “咳咳,好啦好啦,你们就不要斗嘴皮子了,孟倦,你都等了我白衡姐姐一下午了,到底什么事情,不要耽误时间了好嘛?”阿音急忙摆手制止了两人可能随时开启的大战,转入正题。 “没事,我跟白衡这都是打小起来的交情呢,她舍不得打我的。”孟倦一脸皮痒的笑了笑,一双眼睛像是缀了星辰。 “你闭嘴好嘛,臭小子,枉你还是太古遗种呢,能不能有点正经的?也对,瞧你这对招风耳,一看就不是个乖的。”白衡在仙府里嗔骂。 孟倦又看了阿音一眼,干笑两声,整了整衣服坐好,对白衡道,“今天,刑部的人把国公府抄了,我推测阿音会有危险,所以才出现的。” “可是,为什么要抄家,爷爷......还是父亲他们做错了什么吗?”阿音不解的问。 孟倦摇了摇头,“谁都没有错,错的是那位奉圣娘娘,你爷爷在人皇面前参了她一本,现在当然是要报复咯,不出意外的话,这几天就要定罪了。” “呵呵,跟我想的一样,自从那晚那个叫擎龙的凡人来试探过,然后被我打成重伤逃走以后,我就觉得会有这么一天的。”白衡说道。 “那......荆茗是不是也被奉圣娘娘抓进牢里了......那我要去救他啊!”阿音神色担忧起来,惶惶不安。 “那家伙倒是没被关在牢里,不过跟坐牢差不多了。”孟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随后磕了磕杯子的茶渣,续满一杯,“我打听到他被奉圣娘娘软禁在紫金宫里了,不过我进不去那里。” “还有你进不去的地方?难不成紫金宫有禁制?”白衡不解的问,阿音同样一脸迷惑。 孟倦放下茶杯嗯了声,“那地方的确有禁制,是诛仙法阵,不知道是上古哪位仙人板板的给设下这样一道禁制,凡人入宫不受影响,但是有修为的仙人进紫金宫便会受到诛仙法阵反噬,轻则伤筋动骨,重则身死道消,我没敢擅闯,就在紫金宫外围溜达一圈回来了。” “那荆茗怎么办,他一个人被关在宫里,会不会有危险?”阿音有些担心。 “这可就要看你白衡姐姐的了,你白衡姐姐好歹也是有青丘女帝的修为的。”孟倦食指敲敲桌案,招风耳极其可爱俏皮的一动。 仙府里顿时传来了回应,“现在我元神都还没彻底修复呢,再说了,七音是肉体凡胎,我要是擅用仙法,恐怕小丫头这具驱壳承受不住真气很快会爆开的,我现在最多是炼体九重天的修为。” 阿音小脸惨白,不敢想象自己的身体爆开是什么样的光景。 孟倦浅淡一笑,眸子里压下波澜,“足够了,就算是在大周修仙第一的天枢城,炼体九重天都是凤毛麟角的,你就凭借这身修为闯进紫金宫救几个人出来,只要人救出来了,剩下的麻烦我在紫金宫外面给你们妥妥包圆。” “说的倒是挺周全,但是阿音可怎么进去呢,皇城守备森严,总不能一开始就强攻进去救人吧?”白衡坐在洞府内歪着脖子问。 “笨啊,你就不能买通侍卫,然后混进紫金宫吗,现在有谁不认钱呐,什么脑子嘛真是的。”孟倦抬手给了阿音一个爆栗,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惆怅感。 “唔——孟倦,你干嘛敲我头!”阿音捂头痛呜。 “就是,有什么就冲我来,干嘛欺负我家阿音!”白衡待在阿音体内的仙府里一脸义正言辞,稍后又问,“可是......你有钱吗?” 阿音与孟倦对视一眼,孟倦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眨,激得阿音起了鸡皮疙瘩,随后小脑袋一亮,一起眨了眼睛,“哦,我知道了!” 孟倦十分满意的拍了拍手,像是望子成龙的老父亲一般,满脸和蔼,“嗯......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随后孟倦又想起来什么,叮嘱阿音,“阿音,现在国公府已经被抄,你就不能再姓林了,你以后去姓留名,叫七音,无论如何不要承认自己是国公府的林七音,知道吗?擎龙一定在到处找你。” 七音望着对面的人,眉貌如画,真挚的眼神,手指紧紧攥在衣裙的柔夷里,最后点了点头。 “嗯。” ...... 第0034章 缘分 八月份其间已过一半,日头燥的像是要烤干万物,风叶如林,鸟兽窝藏起来,躲避炎炎炙晒,蝉鸣如斯,嗡嘤刺耳。 神都城西,一排红砖黛瓦的宅邸院落,其中一幢极其高大恢弘的连街华府显得格外突兀,门口两座漆金的大铜狮子张牙舞爪,每一道纹路都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府邸门前有数名家仆挎刀拱卫,琉璃瓦在光芒映照下金碧辉煌。 雍容华府的门匾上书着两字:冉府。 “两位请留步,是客请出示拜帖,非客请绕道而行。” 七音跟孟倦走到冉府门前,便被家仆抬手拦住了。 “我们,是来找冉梧的,麻烦通报一声好嘛?就说是七音登门拜访。”七音对着家仆开口。 “来找少爷的啊?”家仆将手收了回去,也不再拦着,转身对身旁的家仆吩咐一句,“你进去通报少爷一声,就说有位名叫七音的姑娘找他。” 随后家仆转回头来面带微笑,恭谨有礼,“二位请稍等,少爷这会儿应该正陪老爷下棋呢,收到通报很快过来的。” “嗯......不着急的。”七音嚅糯着嗯了声,纤弱的指莫名紧张的攥紧衣角。 一旁的孟倦围着大铜狮子摸摸抱抱,一脸稀罕,随后踱着步子贴近七音,神秘兮兮的道,“阿音,我看这铜狮子不像是漆金的,倒有点像真材实料的哩,说漆金是在糊弄鬼呢吧?看来你这朋友家里可是暴发户啊,待会儿你先要个几万两的银钱,咱们将就用用。” 七音听完,脑门登时爬满黑线,抬脚想要踢过去,却被孟倦溜远,只能咬牙切齿,“你这家伙,还有没有点做仙的觉悟——” 说完,察觉身后有异样的眼光,七音小脸一热,连忙改口,“还有没有点做咸鱼的觉悟!” 孟倦抱着大铜狮子的一只爪子笑的抽搐,“没见过咸鱼,我也不知道它会怎么做......” 又等了稍后,七音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笑声,“哈哈哈,七音来了啊,真是稀客呀,你这丫头可是第一次来我家做客吧,快请进快请进,我让后厨多做点好菜,好好招待你们。” 七音被冉梧当面来了个熊抱,那魁梧宽厚的身躯......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嘭—— “啊呀你就是冉梧呀冉梧,果然人如其名魁梧有力呀,在家常听起七音提到你的名字,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幸会幸会呀!” 七音觉得呼吸顺畅了好多,抬眼看去,孟倦一把将冉梧搂过去,两人胸贴胸肩靠肩的熊抱起来,冉梧表情有些懵。 “咳......哈哈哈......这位公子还真是热情呢......哈哈哈你谁啊?”冉梧一脸嫌弃的推开孟倦,抖了抖鸡皮疙瘩。 孟倦连忙正正身子,峨眉微微一翘,丹凤眼角轻轻撩着,作吐气如兰状,“我叫孟倦,是阿音未过门的相公......哈哈哈,惊不惊喜!这自我介绍如何?” 冉梧瞪大了眼睛,手指微微哆嗦着抬起来,一会儿指指孟倦,一会儿指指额头已经黑到极致的七音,最后还是指在了孟倦身上,“你......你先别动!” 孟倦浑身一震,双臂作格斗姿态,俊面百千提防,“怎嘛......你这家伙还要打我不成?” 冉梧上来两只手捏住了孟倦的双耳,嬉皮笑脸的嚷嚷起来,“卧槽,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玩的耳朵,这双招风耳也是绝了,哈哈哈哈,卧槽也太可爱了这耳朵!” 砰! 冉府朱红色的大门印上一道人形,冉梧魁壮的身躯被孟倦硬生踢飞出去,踢人的家伙则是粉面狰狞、咬牙切齿,“靠,死变态,居然敢摸我的耳朵!怎么可以随便摸人耳朵呢,你说是吧阿......” 砰—— “......音。” 转过头,一只秀气的小拳头黑着脸打来,孟倦扑通栽倒在地。 “哼,让你丫的再满嘴跑花花!” 七音忿忿的甩了甩拳头,抬脚走进冉府。 ...... “哎哎哎,爹,我就说嘛,不听儿子言,吃亏在眼前吧,你看你又折了个卒子。” “去去去,你懂什么,爹这招叫做弃卒保车,你那臭棋篓子的水平还是多学着点吧。” 冉府厅堂里,孟倦跟冉父两人在棋盘上斗得你死我活,冉梧嗷嗷的在一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七音则是呵呵笑着立在一旁,看着棋盘上步步紧逼的红棋,若有所思。 孟倦与冉父两人杀了小半个时辰,双方横马跳卒、车攻炮轰,针尖对麦芒,冉父的额头已经布满了细汗,孟倦倒是不紧不慢的步步扎营,稍后趁着冉父没有防备,一车两炮轻轻松松打入河对岸。 “好棋,好棋啊。”冉父忍不住为孟倦的棋艺赞叹起来,一边皱眉一边点头,“棋风诡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进退难辨。” 稍后,冉父再次架起当头炮,暗伏连环马在关口处,随后将车飞过河,在红色阵营里横冲直撞,混淆视听。 楚河汉界,战云密布,重炮将军,难解难分。 孟倦不慌不忙,白净的侧脸上满是专注与自信,一连串走了几步棋,将复杂万千的棋阵如抽丝剥茧一般慢慢瓦解,层层紧逼,棋路清晰,出子不乱。 很快,冉父的两匹老马相继折戟,一个士一个象一并殉国,损失惨烈。 终于,红棋将军。 冉父输得灰头土脸。 “这位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棋力,着实令老夫佩服。”冉父将棋子收拢起来,一面点头一面赞叹,象牙白的棋子温润滑腻,做工精良。 孟倦则是哈哈干笑两声,被冉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河界三分阔,智谋万丈深;下棋似布阵,点子如点兵。棋谚上讲究‘兵贵神速,抢先入局’。下棋讲究‘先’字,‘弃子争先’,‘宁失一子,不失一先’,‘得子得先方为胜,得子失先方为败’。冉伯伯您就是下棋时缺少一股气劲啦,气劲一失,自然全盘皆输了。” 冉父拍了拍手掌,坐回了厅堂正中的太师椅上,酣畅淋漓的一盘棋下来,让他觉得很舒畅,眼角的皱纹也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冉梧主动给七音和孟倦端上茶水,紫砂茶盏氤氤氲氲的漾出蒸腾白气,里面翻滚着的叶片正是大红袍,七音也只在战王府招待贵客时才见过这种御供的茶叶,天晓得冉父是通过什么手段搞到大红袍的。 “敝府简陋,这是一些简单的茶水点心,慢用。”冉梧憋着笑显摆一下。 七音晓得这种茶叶的金贵,小心翼翼的捧起茶盏来小口的啜着,孟倦倒是大咧咧的一把捧起来茶盏就往嘴边送。 “咳...咳......这茶水......真烫啊。”孟倦俏白的俊脸顿时浮上苦色,舌尖被烫得痛麻。 七音在一旁大大翻了个白眼。 “七音,你可是第一次来我家啊,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是不是有事情?”冉梧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壮硕的身子将椅子占得满满。 七音嗯了声,站起身来翻了翻海水云图的绣花香袋,摸到东西,掏了出来。 “冉梧,你不是一直想要斑斓虎虎筋嘛,给。”七音软着嗓子,将手上两米多长的虎筋递给对方。 斑斓虎虎筋长两米有余,依旧富有弹性,像是一根粗硕的皮绳,晃动起来嘤嘤嗡嗡像是在击鼓,鼓点叮咚,心神俱动。 冉梧看了冉父一眼,同样惊喜的神色,家里那柄放置数月的白犀角弓终于找到合适的弓弦,而且是上等的斑斓虎虎筋,对于一向喜好舞文弄箭的冉父来说,的确值得高兴。 冉梧仔细将虎筋收好,便又看向七音,神色复杂,“七音,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告诉我,我冉梧一定竭尽所能帮你的。” 七音有些犹豫,张了张嘴,复又合上,孟倦从座位上站起来,拍了拍七音的肩膀,高挑秀雅的身姿立在前面,“国公府昨天被刑部抄了,刑部天牢在紫金宫内,荆茗也被软禁在紫金宫,我们需要进宫的门路,所以来找你试一试。” “抄家......进宫......” 冉梧重新将孟倦的话咀嚼两遍,随后将目光投向冉父那边,征询意见,目光戚戚。 冉父饮了一口茶水,叹出口气来,“十一年了,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七音有些迷惑,不知道冉父在说什么。 “丫头,你可知道,这国公府的大夫人姓甚名谁啊?”冉父抬起头问她,目光深沉。 七音滚动了下喉咙,脑袋一想,便记起了,“只知道大夫人名叫珮芸的。” 冉梧和孟倦同样疑惑冉父为何问到这个。 “她本姓冉,名叫冉珮芸,正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也是,冉梧的亲姑姑。”冉父叹了口气道。 “爹......你说......林伯母是我姑姑?”冉梧难以置信的张大嘴巴。 “没错,”冉父点点头,眼神慈爱的看着冉梧,“当年你还未出生时,咱们冉家可是神都城的侯府,你爷爷是神侯,那是何等的风光。后来,你姑姑冉珮芸嫁到国公府,使得国公府焕发二春,在神都城的地位水涨船高。而国公府又一向与战王交好,所以咱们冉家也就与战王府交好了。 当时上一任人皇日薄西山,皇长子与战王两人虽无意争抢皇位,但两人背后的党派却是暗流涌动,国公府全力支持战王登基,直到后来皇长子登基,战王夫妇被诬陷为谋逆赐死在紫金宫中,而我冉家也因为露了把柄被朝廷抄家没收财产,国公府也一次次的被朝廷打压,日渐式微。 这些年,我好容易打拼下来现今冉家的资产,当年因为你姑姑太过向着国公府,这才牵连了冉家,冉家被抄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了。”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缘分,那您这妹妹可没少折腾我家阿音呢。”孟倦抱着肩膀气哼哼说道。 七音脸上黑线,忙捂上孟倦的嘴巴,“你快闭嘴吧,咱们是来求人家帮忙的,再说下去你都要反客为主了!” 冉父则是呵呵笑着摆摆手,“没事,年轻人嘛,心直口快很正常的,况且我这个妹妹我也清楚的,打小就喜欢记仇,过往如果有为难了姑娘的地方,我代她赔个不是。” “冉伯伯不用这样的,现在我们有事相求,只想找个能进宫的办法,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好主意?”七音放开了捂着孟倦嘴巴的手掌,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冉父摸着胡碎想了想,不确定的开口,“进宫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们,只不过,就你们两人,真的有把握将人救出来?” “还有我啊,我可是他们的铁哥们儿啊!”冉梧跳着脚嚷嚷过来。 “当然了,我陆紫月代表陆家一起加入你们,如何?” 门外,一身绛紫色长裙的陆紫月拾阶而上,丝绸在腰间盈盈一系,看向迎面走来的七音,莞尔一笑。 ...... 第0035章 夜杀 夜色降临,战王府蒙上了氤氲的薄雾,月牙歪斜,恰到好处的点缀于暮色中,一片静谧。 “荆茗失踪以后我便打发他们离开了,我一个人看这家,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我同他们约定好的,荆茗回来的日子,就是大家团聚的日子。” 七音呵呵笑着走在前面,孟倦则是负手跟在其后仰望星河,似乎是营救荆茗有了下文,丫头的脸上自始至终洋溢着灿烂的笑意,可鉴日月,可问青天。 “不要掉以轻心,这院子里有杀气,七音,你去歇着,我的元神来接替你!” 白衡从仙府内打坐起来,一道白光破开真气消失于原地,稍后,七音的身子有些不自然的动了动,不再是嚅糯的嗓音,而是极其流畅自然的感觉,“呼——闭关了这么久,终于又可以呼吸新鲜气息了!” 孟倦有些恶寒的在后面挠了挠胳膊,轻声嘀咕,“你们这对儿姐妹花共用一具身体,也真是举世罕见嘿。” “你这家伙在嚼什么舌根子呢?”白衡转过头来,七音纤瘦的指被她攥得咯吱咯吱响,似乎下一秒便能一拳轰死一头牛。 “咳......呵呵呵......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呀什么也没说。”孟倦悻悻的挠挠头皮。 “先懒得跟你计较,跟紧我,这里有股杀气,难道你没觉察出来?”白衡指尖一动,一道真气向着前面院落里的薄雾迫过去,忽地吹散开复又重新聚拢。 孟倦抬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轻掩口鼻一脸散漫,“当然有觉察到啊,不过凡人而已,能厉害到哪里去?大不了我就耗费点仙力送他们一程呗。” 白衡回头白了孟倦一眼,嘲讽道,“哟哟哟,这凡间可不比你的洪荒大山,更不比天界,毕竟还是真气稀薄的,你还是省点劲吧啊。再说你好歹也是七音有把握进宫救人的杀手锏一把呢,怎么能随便暴露实力,快跟着我走,早收拾完这些麻烦早休息。” 孟倦嗯了一声,跟上白衡的步子,两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趋,贴墙壁朝着战王府内院过去。 夜间的雾气逐渐变大,战王府中四处灰蒙蒙一片,肉眼看不到的黑暗中,像是隐藏着一双双眼睛,似是狼群的狩猎。 沙沙沙—— 薄雾深处,数道人影终于显现出来,黑衣黑靴黑甲罩身,脸上蒙着金属网格织就的面罩,脚步声微动,横刀而来,杀气腾腾。 “果然又是鬼阁的番子们。” 白衡哼了一声,抬手握拳,脚掌抵地,眼睛倒映出一马当先提长刀砍过来的黑衣人。 人未至,刀风已现,快到极致。 是鬼阁的精英杀手,炼体七重天以上。 嗡—— 白衡扭身避过一刀,脚下一抬踹在黑衣人的肋骨上,啪嚓一脚踢断,随后夺过刀来,一掌毙在了低声吼叫的黑衣人头顶。 踏踏踏—— 孟倦两脚踢飞另一边过来的番子,捡起宽剑,抬眼看向白衡,得意的一吹口哨。 “臭小子,穷嘚瑟!” 白衡轻哼了声,转回身去,七八柄长刀砍下来,顿时汗毛一竖,横刀格挡,噹啷啷一连串的火花碰撞,金属交击发出酸人牙齿的剧烈打磨声。 身侧,又一股刀风劈砍而来,白衡向后一轻身子,将刀向下一划格住,接着又划向身后格挡一刀,数人齐攻一人,只见黑袍翻飞,白色衣裙的身影步步倒退。 白衡手上长刀抵着剑,向左一划劈开一人,紧接着身子横翻起白色的靴子踹在两人胸口处,两名番子砸到墙上,噼啪撞下墙皮。 身子向后猛退,白衡身侧的刀剑直逼过来,呜呜的擦起风声,到尽头处,白衣站定,身子如轻燕一跃,刀枪剑戟打在墙皮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凌空倒翻的白衡落下来,脚掌踏在结实的枪杆上,发出噼噼啪啪断裂的声音,稍后一抹白光划过夜空,划破薄雾,七八人扑通栽倒在地。 孟倦那边同样你来我往同这群黑衣人打得有声有色,不亦乐乎。 几名黑衣人挥刀从四下里劈砍上来,孟倦手中宽剑稍稍一压,脚底生莲一般的横移出原地去,黑衣人一招不中再次横刀追赶,跟着一并凌空翻起,刀势犀利的一劈。 噹—— 孟倦一剑对砍过去,叮叮当当应声砸断砍过来的兵器,稍后俊朗面孔的人身子一矮,靴子贴地从人隙间穿梭过去,剑光如电,手中断剑的黑衣人噗噗通通栽倒。 “孟倦,小心上面!” 房顶处,数十道黑影破雾而出,手中刀剑凛冽,幽幽的反射出月光,几十双黑靴踏着墙面飞檐走壁,刀锋破风。 踏踏踏踏—— “你就瞧好吧!” 月牙儿白的衣衫随风舞动起来,孟倦提剑迎上去,叮叮当当响作一片,黑色与白色交织在一起,不时磕出几粒火星,在夜幕中刺目而又绚烂。 唰唰唰! 孟倦提剑劈开几道黑影,身下恶风扑起,便是有数名番子贴地而起,兵器倒挂上来,直逼要害。 孟倦一脚踹在黑衣人胸口处,借力而起,与随后数柄交织劈砍的刀锋相错开,腰上使力,身子重重压下,宽剑重重砸在袭来的兵器上,几名黑衣人手腕震得一抖,掉落兵器,稍后眼前划过白色闪光,瞳仁便逐渐失了焦。 咚! 迎面砍杀过来的番子,只见眼前的白衣男子猛踏地面,一阵烟尘在其脚下蔓延开来,砖石碎裂,周围的地面甚至为之颤动起来。 孟倦身子横移过去,手上宽剑快速挥舞起来,看到剑势的黑衣番子只觉得眼前一花,白色身影已经飞速从身前移过去,然后脖颈一凉,整具尸体便没了动作。 又有十数名黑衣番子从两侧包抄上来,黑衣番子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前后走动,杀阵立成,作掎角之势。 孟倦将宽剑束在背后,另一只手臂缓缓一抬,大拇指立起,稍后,向下竖去。 赤裸裸的挑衅。 黑衣人互相交换眼神,一起冲过来,手上短刀拍打盾牌发出糟乱的叮当碰撞声,脚下步子踏得飞快,几欲飞起。 孟倦峨眉一挑,手中宽剑斜置于腿后,向前迎击,血肉即将碰撞的一刹那,剑挥起,巨大的罡风带起砂石滚动, 叮,叮,当,当。 迎在前面的四名番子被迫用盾牌格挡住力道无比大的一击,紧接着胸口一甜,身体不受控制的朝后飞了出去,扑通砸在壮硕的树干上,簌落落抖下一层落叶。 所幸,四人没死。 索性,一双白靴款款立在四人身前,有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晃起。 雾气有点凉。 乒—乓—— 孟倦一剑格开从盾牌的夹缝中刺出来的一剑,脚下猛地踹向另一侧的盾牌,借力将整具身子猛砸在了身前的人堆里,泰山压顶一般,登时兵器洒落地面的声音响起来。 身前的人倒了,身后的人依旧不死不休追过来。 孟倦手掌心猛拍地面,掀起一阵烟尘,身子翻起来,脚尖点地朝着朱漆色的院门跑去,耳后,呜呜的风声。 脖颈上汗毛感受到凉意,孟倦猛然将手上宽剑刺进院门,飞快的身子顺势一矮,刀锋从头顶削过时,随后拔剑,扑哧带起一道血光,手腕再次拧转,四五道追来的黑色人影被掀翻在地。 剩余的七八名盾牌手持盾抱团在一起,叮叮咚咚的敲着,矮下身子一步一步的朝着院子的边角进逼过来,一步一动。 嗡—— 孟倦连跺三步,地面砖石连碎三块,身子横跃起来,宽剑在月光下一点寒芒流转锋刃,似是夹带风雷之声,身影辗转几个突刺便出现在黑衣人的身前。 宽剑横砍过去,噼啪一连串的火星子在盾牌上碰撞,整座盾阵晃动一下,稍后有短刀从缝隙中一齐穿刺过来,于是盾牌有了破绽。 短刀刺出来的时候,躲在盾后的几人并没有发现白衣男子,收刀的刹那,砰通一声类似于爆炸的声响在耳侧响起,扭头看过去,只见一大块被宽剑劈碎的山石凌空砸落下来,顺道夹杂着大大小小上百块碎石,噼噼啪啪砸在黑衣番子们身上。 踏踏踏—— 漫天碎石砸落下来的一刻,孟倦如影而至,宽剑破开尘土划出一道弧线,重重砸下去,噗嗤几声兵器入肉的声音响起,尸体砸落到地面上。 剩下的两名番子急忙退开,脚步飞快的踏出去就要拾墙而起,孟倦一剑扔出去,身子一道向后翻滚,一并跃了出去,踏踏踏踩着地面贴地追上前去。 噗叱! 落在最后的番子被宽剑刺进后背,宽剑嗡鸣,连人带剑钉在地上。 孟倦踩过剑柄拾空气而起,如跺云端,身子转眼间逼近跑在最前面的番子,脚掌向下一沉,踩了下去。 扑通—— 蒙面的番子被重重砸到地上,掀起一道涟漪状的烟尘,外露的眼睛因为痛苦已经挤作一团。 白衡追过来时,孟倦正一只脚踩住番子的胸口,用手撕下一块黑色的衣角擦拭绣着花瓣的白靴。 “说说吧,是谁派你来的,该不会是擎龙吧?”孟倦饶有兴致的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一圈,那双眼睛黑多白少,甚至还有点鸡眼,确实没什么看头。 问了半天,对方始终不肯回答,白衡跟着等了半天,却见到黑衣番子忽地阖上了眸子。 孟倦急忙丢下手中黑布,猛的掀开黑衣番子的面罩,番子的脸部已经发黑,嘴角有血迹缓缓溢出。 抬指摸了摸尸体的血迹,放在鼻尖一嗅,孟倦这才站起身来忿忿的踢了一脚尸体,“好不容易留下个活口,居然自己服毒死了,既然这么不怕死刚才还跑个毛线啊,真是见鬼!” 白衡将刀丢下去,折身往七音的房间走回去,幽幽的飘过话来,“说不定人家当时觉得自己脚底抹油跑的比你快呢......对了......把院子里收拾一下,这种事情,你总不好意思使唤女孩子来做咯——” “我靠......白衡!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呢!” 孟倦咬牙切齿的说出来,风流韵致的脸上黑得像锅底。 ...... 第0036章 失了智 金碧辉煌的龙鸾大殿里,气氛死寂的可怕,窗门紧阖,织锦着龙凤呈祥的刺花帘子被拉扯过去,殿堂里阴沉沉一片,不见日光,戚戚冷清。 百米长的火红色长毯从殿门一直蔓延到金石砌成的基座下,于那张宝座下方戛然停住。 宝座上,穿金戴银,雍容华贵,奉圣娘娘眉目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似乎颇为期待着什么。 大殿中央殿顶的巨大鹅卵状夜明珠幽幽冥冥散发着亮光,红毯两道各排一列鲜艳的红烛,烛火摇曳,人影成型。 啪啦—啪啦—— 有铁链拖动地面的声响传来,戴着镣铐枷锁的人一步一歪的踉跄前行,衣衫破烂的不像话,像是玷污了这神圣的大殿。 桐伯—— 大殿的角落处,一间小小的角室,人的视线刚刚好能看见大殿里面的光景。 同样被五根锁链缚住四肢与脖颈的男子有气无力的抬起头来,唇齿饿得发白,身上并没有被虐待过的痕迹,只是连续几日水米不进,整个人有些虚弱。 “荆茗啊,抬起头来,快看看,是谁来了呀?” 立在一侧,一双白鹿皮靴动了动,擎龙抬手扶住男子的脑袋,逼着他盯着大殿里那个迟暮老人的背影。 言成蹊立在另一侧,画脸谱遮掩着容貌,嘴唇动了动,攥拳的指复又松开,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那边,桐伯被人打开了手脚的镣铐,稍后,有宫女抱过来一叠华丽的衣袍,七手八脚的套在了老人身上。 袍服华美,金丝顺展肩颈直通后腰,织成龙战于野,随后黑色排云短褂套过去,桐伯头顶的发髻被簪成流花结,套上白玉发冠,佝偻的身子被人扶起来,脸上动了愠色。 “奸佞!你误我大周哇!”桐伯结着眼翳的视线捕捉到身上衣衫的样式时,气得咳嗽起来。 角室里,荆茗看到桐伯身上的衣袍时,压低的视线逐渐抬高,微眯的眼睛也一点点放大,放大,最终定格,那是曾经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服饰,那是老战王的朝服,当年倒在荆茗面前的,也是穿着这件衣服冲着他盈盈笑语的父亲。 “......桐伯......爹......娘......” 荆茗的眼睛开始红起来,视线模糊起来,那边朦胧的光线处,高堂上的身影手臂随意地一挥,两侧,埋伏的刀斧手提刀杀出,对着手无寸铁的老人砍下去。 刀铁入肉,无声无息,只是听到了扑通倒地的动静。 “啊——......” 哗啦啦—— 大殿外,有乌鹊拍打翅膀盘旋而起的声音,嘁嘁喳喳,格外扰人。 殿内,桐伯的尸体倒下去,身上穿着那件华丽的战王袍服,袍服之下,自是斑斑血迹,累累伤痕,无声的刻印着每一桩遭受过的酷刑。 荆茗身子剧烈的抽动起来,拽动着铁链哗哗啦啦作响,但,挣不脱,摆不掉,这枷锁,这束缚。 曾经,荆茗以为这世间所有的伤痛都可以用时间去抚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没有什么忘不掉的痛,亦再没有,值得牵动他心肠的事情。 但,人心毕竟是肉做的,哪能轻易不痛? 他清楚地记得十年前自己是如何目睹到自己的父母惨死在宫中,更清楚的明白关于皇位争斗所付出的每一份血的代价,他以为此生心境不会再偏激,只想着没心没肺的将此生摆渡过去,不再为凡俗所扰。 现在他觉得,自己竟对于过去的逃避深恶痛疾到了骨子里。 啪啦啦—— 又是一道铁链声响起在耳畔,言成蹊抬眼看了看,脸上不忍,又阖上了眼帘,杵在角落的黑暗中。 叮当!叮铃! 是清脆悦耳的铃声。 荆茗倏的抬起头来,目射雷电的看过去,心却跳得厉害,从大殿外被推搡进来的女子,是同样的远山眉,杏目如秋水般波光粼粼,白净的小脸仰视着金瓦红墙的大殿,额间,青色的莲瓣与心心挂念的女子所有一般无二,就连走路姿势都像极了她。 角室与大殿中心百十步远,看个大概,令人确信了那便是七音。 他紧张的喊出声来,但话出口的瞬间,嗓子却沙哑得没了力道,“阿音......阿音——快走——快跑啊!” 声音像是含了沙,异常的残破,撕裂了嘴皮,却只能回荡在耳边。 “求求......求求你们了......不要伤害阿音,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们啊!” 他苦苦哀求着身旁的人,像是个可怜受挫的孩子,眸子里含着巨大的委屈,但是擎龙并不理会他,只是嘴角噙着冷笑。 “成蹊—成蹊——你帮帮我,帮帮我!”他又将目光投向角落的黑暗光线里,语气低微的马上便要跪伏下去一般。 言成蹊转过身去,在别人视线看不清的位置,将脑袋轻轻磕在墙壁上,也没有任何回应。 “阿音......阿音......” 他重新又将目光看向大殿,大殿里的丫头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远处。腰间,海水云图的绣花香袋,手腕,纹着紫衿乡哝语的赤金铃铛,那便是七音,她被奉圣娘娘抓了来,此刻就在眼前,就在自己目光所及却束手无策之处。 高堂上的奉圣娘娘站起身来,目光若有似无的往他这边扫视一眼,眸子里带着挑衅,带着得意,带着......疯狂。 随后,挽着柔夷的手臂轻轻一抬,头顶上灿金色的玉步摇同样晃动着,两旁的刀斧手再一次出来,霍霍刀光,烛火闪烁。 “不要碰她...不要碰她......不要碰她——” 荆茗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喉咙低声的嘶吼着,像是一头愤怒的野兽,疯狂的喘息着,铁链铃铃摇摆,抖落下墙皮。 擎龙抱肩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毕竟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可是......隐隐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荆茗奋力的嘶吼着,激烈的与铁链相抗争着,想要挣脱靠枷锁的束缚,手臂上,额头上,青筋暴露出来,甚至头顶的发带被震落开来,将头发披散,宛若疯魔。 言成蹊觉察到墙壁在颤动,手指再次攥拳,有节奏的捶打墙壁,无声,却有力。 “放了她,放了她,放了她......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啊......”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啊!” “阿音,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等我呀——” 墙壁抖动的愈来愈剧烈,荆茗身上的衣衫被撕破数道口子,额头上,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一道浅浅的金光闪过,稍后,金光蔓延开来,流向四肢,脾脏,金丹,识海...... 当擎龙察觉出不对的时候,荆茗已经突破了,从炼体七重天突破到八重,在这样一个时机,进阶了。 噼噼啪啪—— 铁链节节爆裂开,随后一小节一小节的被荆茗身上的气劲弹飞,动静惊动了大殿内,所有人的视线注视过来。 七音婉婉的看着荆茗,神色间并没有慌乱了阵脚,也的确没丢了战王府的威严。 披头散发的男子双眼中忽闪而逝的某一样东西,令人捉摸不住,似哭似笑似妖似媚。 “臭小子,这种时候都能让你突破!” 擎龙一掌击出去,炼体九重天的力道打在了荆茗的胸口上,他栽倒在地,单膝跪地,一手扶着膝,一手撑住地,眼光含笑,看着那边的人影,刀刺进胸口,像是夺走了他的心。 他赤红了双眼,无奈,自己都尚不能自救。 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连一丝伤口都不曾有的痛,绝望到尽头的痛。 阿音...... 他将过往的每一幕从眼前抓取,复又咬紧牙关,恨不得,将这个罪恶的世道彻底打碎。 他口中呢喃着她的名字,从初见之日的怜爱之意到得现在,自己不知不觉竟已疼她入骨。 他手指抠在地面上,抓出了血,却最终,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 第0037章 心病 朝阳,从地平线的尽处徐徐爬起,滚动着万千红光,像是即将娇艳了满树的秋枫,将北雁拂去,引南寒渡来。 战王府内,斑斑驳驳的金钱光点洒射在纤尘不染的青泥石板面上,一瞬,七彩霓虹迸溅的满园生春,再生了一番别样的意趣。 七音爬起床来,像往日一样,茶水漱完口,简单的捧清水洗一把脸,白净的小脸隐隐有些郁色,一个人提着扫帚将战王府里院外院收拾干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小汗,结束完所有的一切,才出门买回两个油酥饼,一口一口的咀嚼完,用干净刺绣莲花的手帕擦拭完掌心时,门外,恰到适宜的赶来了马车。 车辕缓缓地停驻在战王府门前,并无侍卫随行,只是一辆不起眼的双辕立篷马车,一匹马拉在前面,戴上铁掌的马蹄焦躁不安的踏着地面,马尾不停地摆动。 七音出门看过去,赶车来的人是言成蹊,身着一件乳白色的束腰长身连襟,靴子上一尘不染,刻画着古怪纹饰的画脸谱罩在脸上,日光一照,遍体生辉。 “林小姐,好久不见。”言成蹊跳下马来,一手负于腰后,一手自然垂落,格外的谦恭有礼。 “咳...咳......” 马车里,隐隐约约传出另外男子的咳嗽声。 七音耳朵一动,神情跟着变化起来,一双杏目像是泛出桃花潭水,波澜惊动,察觉出什么,“你来,何事?” 言成蹊背向阳光的身躯遮挡住马车卷帘,像一座山峰,无可动摇,眉目不卑不吭。 “自然,是送姑娘一桩大礼的,说好的,姑娘可不许拒绝。” 随后,画骨柔长的手掀开了帘子,一瞬,阳光跌落进去,拂散昏黄。 从小在风土人情良好的紫衿乡长大的七音自认为这辈子不会有什么事情再让自己牵动哀怒,自认为无忧无虑,无喜无悲,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坦然接受,只想着以温和良知善待这世间,这世间便会报之以微笑。 但在帘幕卷起的一刹那,七音忽地就凉了心意,像是感受到来自这红尘大道最不留情面的赤裸裸的嘲讽,像是一面巴掌狠狠地打击在脸上,揉碎了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幻想,粉灭了她对这一整个世间最善意的看法。 分秒间,天塌地陷。 马车里面蜷缩着的人,依稀还能看到有一张俊朗英气的面孔,一双剑眉却失了硬气,一双桃花眼不再含情含脉,里面黑白山水的瞳仁变得麻木,变得空洞,变得......苍凉。 细碎的一圈胡茬错杂分布在男子的嘴角四处,身上的衣衫褴褛,像极了少年幼时嬉闹打架归来时的样貌,破破烂烂,灰头土脸。但,唯一少了当时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大眼睛,这双眉眼,已然失了神。 七音的眼睛倏的就红了起来,痛得厉害,阳光照在脸上,竟刺眼的火辣,那还是正常的人吗?那还是往日里那个桀骜不驯的小王爷吗?那还是曾经给与了她最诚挚胸怀的......荆茗吗? 七音踉踉跄跄走下台阶去,一把推开言成蹊的身子,一把扶住从车厢里畏畏缩缩探出头张望陌生环境的男子,纤细的指抱过去,将瘦得不成人样的人搂在了怀中,指节攥着衣角出奇的惨白,将他的头抵在自己胸膛处,那里有砰砰的心跳,有滚烫的热度,还有......强烈的痛。 言成蹊负手立在一旁,看着相拥的两人,深蓝色的眼瞳戗起薄雾浓云。 她将荆茗的头捧起来,仔细的看,荆茗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一丝的生机,像死了一般,甚至,身子在哆嗦,软无力的手臂潜意识里想要收回并推开眼前的女子,一切都能被七音感知得到。 七音嘴角发苦,眼睛泛着泗水温和的盯住眼前男子,轻轻的拍打他的身子让他冷静下来。 “荆茗呀,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的,红烧肉都要凉了,不过,咱们家还有好多好多红烧肉呢,阿音做给你吃呀。” “荆茗,在外面有没有想家,有没有想琼羽,有没有......想我?” “荆茗...荆茗......不怕不怕,我们到家了呀。” 但是,荆茗的眼神始终呆滞着,像隆冬腊月里逝去了生机的天地万物,看不到一毫生气。 七音心疼的厉害,忽地,就将脸贴了过去。 嘴唇挨上,两个人的眼睛对到了一处。 当嘴唇碰在一起时,就像绵绵的糖果,仿佛是春天来了。 七音的心忽然不是那么疼了。 在这一瞬,荆茗的眼睛有了一息亮色,但,转瞬即逝。 微冷的舌滑入对方口中,贪婪地攫取着属于他的气息,用力地探索过每一个角落,这一瞬间的悸动,使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鼻尖飘过他身上独有的清香气息,七音只觉得一向温和自制的自己,仿佛随时有可能崩溃。 言成蹊在一旁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外面,风有点大。” 七音回过神来,腼腆的一笑,看着对面那张明净中夹带着痴呆的面孔,却又失了神。 ...... 七音将荆茗扶进屋的时候,孟倦刚刚醒。 “我靠,这这这......这不是......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啦?”孟倦嘴巴大大张着,语无伦次起来。 “快去打水。”七音使唤他。 ...... 干净的白毛巾在水盆中拧了几下,七音小心的给荆茗擦拭手臂、脸上,随后又换孟倦给荆茗擦洗身子,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会弄疼了他似的。 待擦洗完,言成蹊已经带了明神医赶过来。 三人立在床榻旁,明神医摸着荆茗的手腕,望,闻,问,切。 稍后,花白胡子的老神医叹了口气。 “如何?”七音急切的问。 “之前小王爷已经发过一次病,这一次又突然发病,怕是很难清醒过来了。”明神医食指敲打着床面。 “蜃夏草呢,蜃夏草可以救他的对不对,对不对?”七音沙哑了嗓子,询问带了哀求。 “治病不治本,而且小王爷这次发病不轻,身心受到极大的刺激,所以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让他最害怕的事情不再发生,他选择将自己困在一个单独幻化的小世界中,如果不能将这个小世界打碎,让他安心走出来,恐怕小王爷从今往后都是这种痴呆麻木的状态了,药石罔医。蜃夏草只是一味外药,并非心药。” “癔症,十年前他便是如此,但症状尚轻,明神医硬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一次,他受到的刺激可不小。”言成蹊冷冷的说道。 “要杀要剐痛快给便是了,怎么能这么折腾人!”孟倦一拳捶在墙上,凹下去一层墙皮。 “究竟怎么样,才可以带回以前的荆茗?”七音声音有些颤抖。 “此是心病,寻找个会医心病的人,或许一试。”明神医收回了手臂,目光深远。 第0038章 孩童 这大概是多灾多难的一年,这一年里,很多事情的变化,超出了七音所能想象的范畴。 林家被关押在紫金宫的刑部天牢中,托冉家与陆家以及暗中言成蹊的发力,奉圣娘娘被各种琐事烦得头重脚轻,六部会审的日子一次一次拖延着。 南秦州发生了百年难遇的灾旱,土地龟裂,河水断流,山石崩塌,烈日灼心。南秦州的百姓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者达数百万众,紫衿乡更是首当其冲的闹起了饥荒,形式险峻。 青丘的荒漠又向东延展了数十里地,所到之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了无生机,从十几年前青丘便饱受西边的沙漠侵蚀,一点一点的缩减绿地,东海的海啸也时时侵扰,整片青丘大地像是遭受到上天的诅咒,日渐荒凉。 界海处的结界发生震颤,有些不太稳定,近几日来更是频频有南瞻部洲的妖族在毗邻东胜神洲的地方举兵操练,意寓明显。 前日,东胜神洲白帝、阎帝、黑帝、荒帝于天山论法,未见青帝,众仙生忧,不知其所踪。 这其中七音所能触及到的、所触及不到的密辛,大抵也就这么多,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医好荆茗的病。 初秋的拂风还有些燥热,夜雨初霁,蒸腾起昨夜散落一地的百合花香,花香伴着蝴蝶飞舞,与铁树和鸣,花草丛里面,荆茗兴奋地追逐着竹蜻蜓,有时栽倒在地上,便淘气的打一个滚儿,站起身来又去捉红色瓜瓤的瓢虫去了。 七音搬过一张竹凳,静静躺在上面,浅浅的眉目被熹微的日光洒照,像是浸了五彩斑斓,轻抬的眼帘看向花草丛里,嘴角微扬,微不可见的叹口气,像是在对小孩子讲话,“荆茗,不要在地上打滚,弄脏了衣服,阿音要打你屁股的啊!” 那边嬉戏的人影跑累了,席地瘫在草上,两只手臂半撑住身体,顾盼神飞的眼眸炯炯的看向七音,痴痴的笑着,“不会的,阿音,很好很好的,阿音,才不会打人。” 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七音看着荆茗兴高采烈的样子,一齐弯下了眉毛。 九月十五,月圆夜。 还有两天。 那天夜里七音哭着问白衡,荆茗的癔症该怎么办,白衡也是束手无策。 要不就让孩子一直这样傻下去吧,反正清醒过来也是遭罪的主儿。白衡觉得荆茗这样挺好的。 那怎么可以,人孩子现在傻成这样跟个三岁幼童一样,万一哪天自己不在了谁来管他呀,孩子本就傻了再没有人要了岂不是更悲惨。七音深怕自己万一哪天不在了,荆茗会被人欺负的。 白衡托着腮想,七音静静的等,终于想出主意,在月圆之夜白衡可以借着旺盛的真气用一招梦魇之术,无论九尾狐族或是她这种天狐一族都是天生习得的,可以籍此进入别人的梦境。白衡想着可以让七音的元神进入荆茗的脑海,或许可以探查到关于那片小世界的蛛丝马迹。 只是七音的元神稍有不慎,会遭受创伤,有什么不可预知的贻害也不一定。 七音只是重重的点头答应,笑语连道谢谢。 七音前几日突破到了炼体五重天,距离天枢城的考核标准只有一步之遥。 荆茗呀,等你的病好了,我就可以陪你去天枢城了呢,到那时候,你就不用整天忧心以后没有我在该要怎么吃红烧肉了,阿音,天天做给你吃。所以,荆茗,你要快些赶快马上的好起来啊! 孟倦这几日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向七音要来战王府的令牌后,便整天的朝九暮五,仿佛化身成了勤勤恳恳的老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问他在做什么,孟倦只是挠挠头皮,朝着她嘘声:嘘——小点声讲话,莫吵着荆茗啦。 说完,孟倦便摆摆衣袖走回房,步子有些轻微的踉跄,稍后,会有沾满酒气的衣服从房间里丢出来,“阿音,拜托一下,帮我洗了衣服。” 陆紫月跟冉梧两人也整天黏在一起,当然不是那种粘,否则冉梧做梦都要笑醒。两人四处给奉圣娘娘制造小麻烦,有时被人追的抱头鼠窜,还是言成蹊跳出来摆平。 每个人都在忙碌起来,好像唯独七音不太忙,其实她忙得,已经是这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大事。 “荆茗,快来吃红烧肉啦——” 七音摆好桌子,手上将一柄精致的小刀握着,油光可鉴的切下去,整齐的鸭蛋便分成几瓣,配合着桌面上一块块小巧玲珑的红烧肉,着实令人胃口大开。 “嗷嗷嗷,有肉吃,有肉吃!” 荆茗蹦跳着从花草丛里探出头来,俊脸上脏兮兮的,像是小花猫,飞奔过来泥污的手直接就要捏起肉放进嘴里。 却被七音按住了,七音将荆茗拖到水盆边,让他洗手,脸上不恼不怒,却精致的让人觉得好看,“吃饭前,要洗手,记住了吗?” 荆茗老实的点了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洗完手,便兴冲冲的去捞红烧肉吃。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荆茗是不这样的。 入秋以来,神都城难得的见到太阳,大多数时间晴空万里却唯独太阳被浮云遮掩,扰了人的心。 没有太阳的时候,荆茗十分安静,像是于这世间隔绝开,总是一个人静静抱着膝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呆呆的看着南面,一看一整天,那才是失了智。 荆茗安静的时候从来不会吵着要吃肉,七音做什么出来,他便吃什么,带着荆茗去胡同吃街边摊,他会傻兮兮的将一整碟芫荽倒进嘴里,然后脸上做出极其难吃痛苦的表情,快要哭出来。然后七音便会心疼得将他嘴里的芫荽重新抠出来,喂他喝水,以后吃饭,都不再要芫荽,怕他难受。 吃螺蛳粉的时候,荆茗一口一口的吸溜着,有时吃到一半便会停下来,嘴张得大大的,仰头看在房檐上结网的蜘蛛,筷子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发了呆。 “荆茗,怎么不吃了呀?”七音摸摸他的脑袋,宠溺的不像话。 “......家......”荆茗看着结网的蜘蛛,嘴角含着口水,目光凝滞。 七音满心疑惑,却不再询问,由着他看去。 ......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雷鸣电闪,房间里的油烛都在微微发颤。 噼噼啪啪的雨点疯狂打击在屋檐的瓦片上,像是要打翻这尘世,狂风卷着骤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门窗上抽打。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夜空的黑云,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 肆虐的大雨并不像以往“万根银针竖地面”一般竖着拉开雨帘,而是被风折磨成变形的“巨浪”,一道白光闪过便是轰隆隆的闷雷响起,震耳欲聋。 房间里的烛火昏暗摇曳,将整间屋子的气氛带得昏沉起来,忽地,火苗被风熄灭,房间登时化为漆黑。 啪啦—— 楼上,传来什么物件被打翻的声音。 “荆茗......荆茗!” 七音突然紧张的喊出声音来,急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着火折子,踉踉跄跄不时撞到东西,膝盖被磕肿了。 终于,摸到东西,于是急匆匆的打开门闩,摸索着楼梯爬上楼去。 敲了三下门,却并没有回应,七音直接把门推开。 噼—啪—— 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轰隆的雷声在夜空中炸开,是一团红色的惊雷,霎时照亮神都,映衬得半边天穹显出了云层。 “啊......呜呜呜......” 屋子里看不到人,但是有低声抽泣的声音传出来,七音神情跟着一动,用火折子急忙点燃了蜡烛,漆黑的房间亮起来,小小的烛火承担起了照明一方小空间的重任。 七音握着蜡烛四处打量,终于,一把拉开衣橱,果然,荆茗瑟缩着身子藏在里面,筛筛发抖。 衣橱打开的瞬间,夜空又是一道电光划过,紧接着惊雷四起,清脆的霹雳声。 闪电照亮在荆茗的脸上,俊朗的面孔此时面无血色。 “啊......”荆茗痛苦的捂住了脑袋,将头使劲的往膝盖埋下去。 七音看得一痛,于是放下蜡烛,折身走到窗前,将窗子紧紧合上,拉起窗帷,终于再也看不见了闪电。 转身走回来,荆茗依旧捂着脑袋蜷缩着。 “荆茗不怕,有阿音在的呢。”七音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指尖的温暖传递过去。 荆茗抬起头来,眼角挂着泪痕,却轻点了头,听着七音的话从衣橱里乖乖出来。 “乖乖上床睡觉,不要哭了,阿音在的呢。”七音推他上床,外面雷光乍现,被帘子遮挡下却终究没了那些恐怖。 但是雷声依旧骇人,仿若索命的修罗。 “啊...啊......啊......” 荆茗痛苦的在床上打着滚儿,雷声一动便如撕心裂肺一般,如坠无尽黑暗,难受到窒息。 七音心疼他,斟酌再三,跟着一起爬到了床上,轻轻抱起荆茗,温婉的开口哄着,“荆茗呀荆茗,阿音在这里的呀,不要害怕,有什么危险,有阿音保护你呢。” 接着,双手死死捂住了荆茗的耳朵,嘴上说的话顿时含糊不清。 一瞬间,他的世界里安静下来,再没什么可怕的。 两个人固执地以此种姿势拥抱着,睡去。 一觉醒来,七音手臂酸的发麻。 却看着身旁甜甜沉入睡梦的荆茗,笑得水秀山清。 ...... 家里的仆人还没有回来,七音像带个孩子一样整日照料荆茗,累死累活,有时候忙着做饭,终有不顾。 “荆茗,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不要碰着。”七音小心叮嘱,见他若有似无的点了头,这才系上围裙跑进后厨收拾蔬菜。 噼噼啪啪! 七音被爆竹声吓了一跳,连跑出门去,荆茗的手心滴血,一抹焦黑。 七音急忙跑过来,捧起来孩子的手轻轻的吹,掏出手帕,洁白的丝绸勾引着秀气丝线,按在手上便沾染了血迹,污了清白。 “怎么这么傻,爆竹怎么能放在手上呢,不要命啦!” 七音一面揉着骨节分明的手,一面轻声地呵斥,脸上既是紧张又是埋怨,荆茗脑袋使劲埋下去,不知所措的像个摇尾乞怜的小狗。 七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眼睛里带了柔光,细腻的小脸挂起暖人的笑,“荆茗乖,阿音不怪你了,在这里乖乖站着,我去拿药箱。” 说完,七音抬袖擦了擦眼睛,跑回屋子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手臂碰倒了荆茗房间里的一筒卷轴。 七音连忙将放置卷轴的竹筒扶起来,地上零散摆放了几张画卷,墨色已干缱绻书香,风拂过窗柩,摆动青色帘帷,地上的画卷被风吹展开。 下意识的想要合上,七音却被画卷的内容吸引住了眼睛。 画的是一涓水流,一叶孤舟顺流而下,两岸青山苍翠欲滴,薄雾笼罩之下若隐若出的几头海东青孤傲翱翔。船尾处,一男一女两人盘膝静坐此处,笑语连绵,笑的水墨山青。 七音看着,嘴上挂起了好看的笑容,秀手轻拾起,小心的将画卷插进竹筒,目光,却又定格在剩余几幅画卷上,内心突然有了强烈的欲望想要打开看看。 一幅画的是漫天银河,流星扇坠,九天流转之下是一座雷觉寺,圆弧状的天坛上,同样两个小人静静躺着,脑袋枕住手臂,做着毫无边际的春秋梦,嘴角泛白,该是哈哈大笑。 另一幅画则是神都初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鹅毛一般的雪片盈盈洒落大地,覆盖江山,其中有五座雪人在院落里俏皮林立,几道人影围追着一人笑闹,楼阁上,老管家喜笑颜开。 看到手上最后一幅画卷,笔墨冷清多是留白,像是草草绘完却并没有结束的图纸。 画卷上半幅用了极其夸张的笔墨描绘红日,血色朝阳拔地而起,在红色墨晕之下便是万丈光辉洒照。下半幅则是绘出一驾马车,青篷双辕,简单勾勒几笔而出,便没有了下文。 七音捧着画卷浅浅一笑,心想该是之前荆茗闲来无事的涂鸦之作,也不知画的是哪一次,于是一并插进竹筒,摆放整齐,找到药箱,挎在肩上出了房门。 院子里,秋风吹起碎叶,冷冷清清。 “荆茗!荆茗——你在哪里啊?”七音焦急地喊起来。 声音回荡在院子里,清清楚楚,并没有人回答。 七音放下药箱,脑中空白,急忙从院子里跑到大街上,四处呼喊,喊着喊着突然就委屈了起来。 蹲下身去,白净的脸上留下两行热泪,七音胸口堵得难受。 踏踏...... 朦胧的视线里,一双靴子站定,白色的鹿皮靴,上面精致的勾勒着几朵青莲,是自己亲手绣上去的。 “荆茗!” 七音倏的抬起头来,对上的是那张俊朗到骨子里的面孔,桃花眼里泛着点点星芒,伸出了手递给她东西,“阿音,冰糖葫芦。” 磨破的手心上,紧紧攥着一根剔透琉璃的冰糖葫芦,泛着日光闪烁,糖衣细腻。 扑哧—— 看着荆茗一脸认真的小表情,七音忍不住破涕为笑,一把搂过荆茗,或哭或笑,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屁股以示惩罚,“荆茗,答应阿音,以后不可以再四处乱跑了,要不然,阿音会生气的!” 荆茗哦了一声,机械地点点头。 “荆茗,你知道我会有多痛吗,你知道我会有多累吗,你知道我是多么期望你赶快好起来的呀。”丫头红着眼睛轻言细语,荆茗的眼睛里隐隐有了不一样的波澜。 不远的街道上,呼哧呼哧的传来忿忿骂声,“哎,就是这个臭小子,怎么能拿了老汉的冰糖葫芦不给钱就跑呢!” ...... 夕阳西下,温和了岁月,流沙一般的金黄色。 两道影子斜斜拉长在神都城的街道上,街道两侧旌旗翻飞,秦楼楚馆鳞次栉比,有一座酒楼在余晖映照下格外的大气磅礴。 酒楼前面用四根粗硕的立柱支撑起来一搭延展出来的棚子,其中一根立柱下,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在扶着醒酒。 “呕——” 白色的身影脸色惨白,跑出来吐了一次又一次,扶着柱子的指节隐隐发颤,几缕发丝漂浮在眉眼上,随手撩开,峨眉微动,抬眼看向前面。 七音正立在那里,身后牵着面无表情的荆茗,前面的视线是盯住自己的,后面的视线则是漫无目的四处游离。 孟倦站直身子,有些勉强的朝七音咧出笑容,指了指身后,又指了指自己,脸色微苦,“嘿嘿,酒桌上谈事情就是痛快,他们要喝,我就陪他们喝咯。” 七音喉咙滚了滚,有些不忍,刚想要说点什么,酒楼上的窗子打开,从里面探出一具身影,赤红色的大红将袍,朝着孟倦热情地招呼,“孟老弟,快上来喝酒啊,兄弟们就等你啦。” “哎,这就去。”孟倦抚了抚胸口,看着七音以及跟在她身后的荆茗,嘴角微笑,转身走回去。 “命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少喝一点。” 身后,丫头吸了吸鼻子说。 “知道啦。” 孟倦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手臂抬起,高高的往后挥了挥。 ...... 第0039章 箫曲:十面埋伏 日光西斜,在西天无比昏长的地平线里留下一隙剪影,鸦舌嚣嚷,鼓楼的影子刺入市集的繁流。 孟倦身子摇摇晃晃着从夕阳的余晖中走出来,墨发翻飞,目秀眉清,白衣束带,绰约之姿。 稍后...... 呕—— 孟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紧接着便扶着墙再次吐起来,脸色因而变得惨白,唇角毫无血色。 “这帮人......可真能喝啊!” 孟倦卷起袖子忿忿骂了声,从酒楼一路回来,他吐了一路,吐到现在胃里面基本没东西可吐了,直倒酸水,脑袋快要爆炸。 踉踉跄跄的沿着街走了几步,已经远远地能看到战王府邸的轮廓了,孟倦看在眼里,有些微不可见的自嘲一声,朝着那边过去了。 脚步迈开,沉甸甸的,似负有万钧,稍后,扑通一声,孟倦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人字形掀起一圈尘土。 战王府门口,静悄悄走出来一抹橘黄色的身影,动作轻缓,那抹身影目光湛湛的看了眼醉倒在地的人,盈盈的一摇晃身子,便小碎步跑了过去。 啪嗒啪嗒...... 橘黄色的身影扒了扒孟倦的白色衣衫,闻了闻上面浅淡的花香,极其沁人。 随后矮下了身子,将脑袋靠近孟倦的脖领。 它将孟倦拖回了战王府中。 阿黄摇着大尾巴朝着府中汪汪直叫的时候,孟倦的脖领上一圈不明液体。 像是某种犬科的口水。 七音刚刚喂荆茗吃完饭,匆匆忙忙的从屋子里出来,看到了不省人事的孟倦时,阿黄在一旁亲切地舔着他的脸颊,风情旖旎...... ...... 哗啦啦—— 七音将手上的白毛巾一把拧干,仔细擦拭了孟倦的嘴角、脸庞、手掌,床榻上两挂锦帘绣上青色莲瓣高高挂起,厅堂桌案上龙涎香茵茵袅袅的蔓延着香气。 没多久,孟倦醒了来。脑袋昏昏沉沉,嘴里发干发涩。 “来,把这碗蜂蜜水喝下去,这样子头就不会痛了。” 见孟倦醒过来,七音从桌上端来一碗蜂蜜,用嘴吹拂得恰到好处的温度,蜂蜜被水温化开,不甜不腻。 荆茗在窗户那里摆弄房间的花花草草,兴致勃勃,目光恢复了些神采。 孟倦接过蜂蜜水,白底黑面的碗,里面澄澈映出一张气色不太好的面孔。 “谢谢。” 咕嘟咕嘟的几口将蜂蜜水喝完,孟倦感觉浑身舒坦多了,蜂蜜水的甜化开了白酒的涩。 汪汪汪—— 阿黄坐在门口的门槛上,后足坐地前足支撑,脑门秃噜了一小片毛发,望向床榻的眼神闪闪发光。 孟倦被阿黄看得有些不自在,往回缩了缩脖子。 “狗狗......狗狗...狗狗!” 正在专心于花草盆景的荆茗被叫声吸引过去,看见阿黄的时候眼前一亮,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就要过去追阿黄。见到荆茗过来,原本正襟危坐的阿黄嗖的一溜烟跑回了院子,低声呜咽着消失在暮色中,像是见了瘟神。 见阿黄跑走,荆茗有些微微气恼的跺了跺脚,手指扣了扣头皮,便又回去继续摆弄那些盆景,很快又开心的笑起来。 七音看着荆茗,跟着一齐开心地笑了笑,远山眉浅浅的漾着,小心嘱咐,“荆茗不要靠着太近,仔细些,不要扎着手了。” 那边,孩童一样的男子依旧自顾自的端详这些花草,只是脸上俊眉修眼,朗面素霓,怎么也看不出来是个失了智的人。 “这段时间你一直照顾他,累不累?”孟倦笑着看她。 “不累的,荆茗的病,总有一天会好过来的。”七音回过头来,咧出灿烂的笑容。 “他这病,是心病,明神医都说了,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了,那样的话,你还要坚持照顾他一辈子吗?”孟倦十分认真的问道。 “荆茗一月不好我便管他一月,一年不好我就管他一年,一辈子不好......那么我用这一辈子去照顾他,不分日月,不论春秋,死生契阔。”七音的声音很坚定,像是认准了这件事情。 “你还年轻,以后会有大把的时光,也会遇见更好的人......” “没有人会比他待我更好的了。” “红尘大道,渡劫飞仙,你还有更好的路去走,难道更高处的世界你不想去看一看?” “是荆茗带我走上红尘大道,如果他走不了了,那么我便等着他。” “如果他还清醒,他一定不愿看到你现在这样为他徒劳的浪费光阴。” “不,我这样陪着他,荆茗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的,他平日最喜欢烦着我,我若弃了他,便真的再也没有真正关心他的人了。” “啊——” 窗栏处,花草盆景之间,荆茗突然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上,伴随着一阵啪啦花盆跌碎的动静,一抹殷红从少年的掌心渗出。 “荆茗!怎么啦——” 七音急忙过去扶住了荆茗,跌碎在地上的是一盆仙人球,上面细而密的刺扎在了荆茗手心上,血点顿时如注,看疼了七音。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的,那么多刺的东西也敢伸手去摸,真是跟以前一样,好奇心太重啦。” 七音一边心疼的责怪荆茗一边将他扶到堂厅的椅子上坐正,借着油烛微醺的烛光和屋外最后残存的一抹亮色,她一根一根小心翼翼的为荆茗挑出刺,一边小口吹拂着对方的手心一边安慰着他,“咱们荆茗乖啊,不怕疼的对不对,等阿音给荆茗上完了药啊就不痛了喔!” 孟倦静静地倚靠在床头,脑袋歪斜着看向两人,灿若星辰的眼眸星星点点。 七音挑完刺,一抬眼,对上了荆茗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瀚海波涛的光芒,顿时有眼泪流了出来,荆茗哭了起来,“阿音,疼——” 荆茗一边哭一边将脑袋往七音的胸口挤,像极了受尽委屈的孩童。 七音听的也心疼,心想着可怜的娃可真的是遭了罪,一只肩膀搂着哭得歇斯底里的荆茗,另一只肩膀则是拿过药膏给他的手心擦药,随后抽回手来用纱布包好,然后轻轻拍打着荆茗的后背安慰对方。 “你这丫头,可就是心肠太好了些。”孟倦苦笑。 “我从来只对待我好的人才好的。”七音转头微笑,眸子里墨色晕开山水。 “就像你在洗马山里毫无顾忌的对一只陌生的鸟都那么善良?” “孟孟本来就很好的呀。”七音笑。 “那只笨鸟还真的应该为自己感到荣幸咯?” “孟孟前些日子的时候又飞走了,你是它的主人,你知道它飞去什么地方了吗,好想它呀?”七音摩挲着轻轻趴在腿上打瞌睡的荆茗的发丝,细声问道。 “它呀,那只笨鸟,总是喜欢乱飞的,”孟倦抬手扶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笑颜展现,“放心吧,它肯定会飞回来找你的。” 见孟倦说得笃定,七音也像是得到了允诺一般,嗯了声。 抬眼一扫,孟倦瞥见了桌案上剩下一半的冰糖葫芦,糖衣晶亮,反映烛光。 “哎,你这桌子上摆着好吃的啊,居然也不拿给我尝一尝。”孟倦朝着冰糖葫芦努了努嘴。 七音转头一看,有些尴尬的向孟倦摇了摇头,“这是吃剩下的,而且放了许久,糖衣快化掉了,你想吃的话我去买根新的回来。” 孟倦摆摆手,示意无妨,“你吃剩下的我又不嫌弃,拿过来吧,我现在就想吃。” 七音拗不过,只好轻轻将荆茗的上半身跟脑袋靠在桌上,随后小心包起剩余的半截糖葫芦,给孟倦拿了过来。 “多谢。”孟倦接过去,兴冲冲的朝她一笑,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有融化的几片糖衣滴落在冰糖葫芦的签子上,手指一握,黏黏糊糊,签子上的山楂球看着也不是那么赏心悦目了。 不过某人却是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嗯嚜嚜,真好吃啊,这冰糖葫芦又酸又甜的,你们这些凡人呢可不就是会享受嘛。”孟倦一个接一个的将山楂球吞到口里,大快朵颐,吃得十分尽兴。 七音在一旁抿起了唇,两边上勾起,笑得亲切。 “对了,七音,你是不是还有一根碧玉玲珑箫的啊?”孟倦舔了舔手上残余的一部分糖衣,抬眼看她。 “嗯,是荆茗送我的呀,蹴鞠大赛从陆老先生那里赢来的。”七音点点头。 “会不会吹曲子?”孟倦问她。 “之前荆茗有教过,懂一些音律,但是不太精通。” “把箫拿来,我教给你一套曲子,保管你一学就会,怎么样?” “嗯......那好吧。” 七音从绣花香袋里找出来那根被手帕小心包裹好的碧玉玲珑箫,递给了孟倦。 碧玉玲珑箫六个小骨节错落有致的联结起来,质感光滑,精巧玲珑。 “听好咯。”孟倦轻轻摆摆眉毛,招风耳一动,嘴唇便贴上了箫孔。 七音在一旁看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在碧玉玲珑箫上,孟倦的背脊挺直,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此刻的他,极其的优雅入画。 箫声吹动起来,音浪在碧玉玲珑箫的六枚小孔洞里来回游走,从尽处荡漾出来,箫声散向四面八方,千千动听。 七音安静闭眼听着,只觉得箫声爽朗,仿佛二月春风拂面,令人不由得放松起来,但是心神却无法立即宁静,会伴随着箫声的波动而跳动,仿佛被这箫声牵引着。 慢慢地,七音觉得这箫声节奏变得紧张起来,像是战鼓的擂点,撞击人的心肺,房间里的温度骤然升高,空气激碰,像是受到了渲染。 箫声阵阵,隐有琴瑟和鸣。 孟倦嘴角露出笑意,素白的嘴唇继续吹动,将箫声吹向盆栽那里,手指拈、攥、抹、挑变换着不同的指型,曲调也逐渐变得急迫起来,像是金磐高鸣,千军万马践踏着地面呼啸驰来,令人心神跟着一齐震撼起来。 孟倦嘴边的箫声高低卷扶起来,将气流带动着一齐沸腾滚动,箫声所指,窗栏处的几颗盆景开始晃动起来,就连窗栏也在跟随摇摆,好像下一刻便会拔地而起。 轰隆隆的一阵低沉响动,那边的空气像是受到猛烈撞击忽然摩擦出声响,铮铮和鸣,气冲成剑,四处游钻。 啪!啪!啪! 窗栏处,有三颗盆栽跌落到地上,粉身碎骨。 精雕细琢的窗栏门扇噼里啪啦的被风吹得摇摆。 至此,箫声戛然而止。 七音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这首箫曲名叫十面埋伏,箫声杀敌,是不是很想学?我可以教你哦。”孟倦看着七音脸上的神色,感觉很满意,于是有些风骚的一抬手臂,将玲珑箫夹在了腋下。 “你怎么......怎么可以打碎荆茗最喜欢的盆栽呢?!?”七音揪住孟倦的脖领使劲晃起来。 头晕眼花。 ...... 第0040章 乌托邦(一)入梦 九月十五,月圆之夜,星河流转,夜光弥漫。 神都城像是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幕,千里城墙熠熠闪耀在银色的夜里,烽火台上玄甲士兵持戟巡逻,篝火噼啪弹出几粒星火飘散向四面八方,点亮夜的黑。 晚风吹动街边杨树,树叶簌簌落落的从上面坠落下来,像是无根的家,四处漂泊。 偌大的帝都,千门万户,灯火纷繁,有人欢喜,有人忧。 孟倦跟冉梧以及陆紫月白日在战王府碰了个头,商定关于入宫的具体事项,三人鬼鬼祟祟在房间里面呆了许久,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七音忙着照顾荆茗,只是坐等着孟倦他们最后商讨出来的结果。 后来言成蹊来了飞鸽传书,与孟倦最终约定于十月初一的鬼节‘十月朝’入宫。 十月朝,百鬼出,祭先祖,烧寒衣。 还有十五天。 七音只知道孟倦这段时间联络了很多的人,十月朝过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这段时间要她好好练功,其它的事情交给他就可以了。 孟倦传授的箫曲‘十面埋伏’七音有很认真的练习,只是不知道此曲的奥妙与来历,但的确可以制敌于无形。 夜里,是七音与白衡约定好了的时辰,白衡答应用梦魇之法送七音进入荆茗的梦境,设法打破荆茗在潜意识中虚化保护自己的小世界,解决癔症。 “你真的确定要入梦吗,一旦进去了,发生什么事情都是你我无法控制的,甚至有可能你也会被困在那片小世界中。”白衡白衣翩翩,盘膝打坐在仙府中如是问道。 “我确定。无论发生什么,我自己承担后果。”七音十分坚定的嗯了声。 “那好,你闭上眼睛,元神进入到入定状态,我会在你进入梦境的瞬间喊醒你。” 白衡说完,便站起身来,白光消逝在仙府中,稍后被白衡掌握的七音的身体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扫射四周,并没有发现不妥之处。 于是袖袍一甩,罡气翻滚出去,将门窗带上。 床榻上,荆茗已经被七音提前哄进梦里,正在鼾鼾的睡着,细长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安详的睡容精致而舒朗。 看着无忧无虑正在安眠的男子,白衡轻轻惋惜一口气,坐在了床边,伸手把了把荆茗的脉搏。 随后双手合掌置于胸前,阖上眼睛开始在口中絮絮的念叨些什么,音调喑哑怪异像是口诀又像是道法,喉咙间滚动发出种种难以模仿的声音。 随着口诀的进行,白衡额头间的青莲开始发亮,阵阵闪烁起来。 白衡接过荆茗的两只手掌,置于自己的双掌上,随着两双手掌贴在一起,开始有氤氲的七彩光霞在四周萦转,白衡的额头开始出现细汗,脑海中的七音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呼唤自己,元神便不由自主的向着它而去。 一瞬间,有成千上万种画面在一息之间浮现于眼前,一幕幕戛然而过。 紧接着,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骤然闪亮了紧闭的双眼,七音感受到一阵芳香的气息。 “七音,醒来——”耳畔,最后一道声音响过,便再没了动静。 七音缓缓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明朗的日光,金黄色的,橙澄澄的,带着一圈圈彩色光晕的日光,照拂在身上,无比温暖。 蔚蓝色的天际里万里无云,唯有一轮太阳高高挂着,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林中穿插着鸟雀追逐嬉戏的低鸣,间隔之中隐隐传来潺潺流水的动静。 七音正站在最高处,身下景色一览无遗,双掌遮蔽日光眺望向更远的地方,是一片蓝色的波涛,海水云集,包裹了此处。 这是一座岛。 被无边无垠的海水包携起来的孤岛。 赤金铃铛叮当响了几下,七音开始往山下走去,整座岛屿说大不大,说小也绝不小,要想找到一个人,轻易是难做到的。 树林中高大的阔叶林绵延数里,有茂竹,有松柏,有白杨,有枫榕,林林总总,像是未接受到文明开化的鸿蒙大山。 嗷呜—— 七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远处的山脉传来几声狼嗥,声音凄厉,格外令人紧张。 七音沿着一条山路从高处走下来,山石料峭,通体墨绿,一阶一阶像是生了绿苔的卵石,上面甚至残余着山中雾气消散后的水珠,湿湿漉漉。 天然雕饰的山间石阶不知通往何处,七音只管沿着它走下去,大道三千,万物有灵,荆茗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幻化出这样一条路径肯定有用处的。 身侧两畔的高大林木如一支支利剑穿透山间浮云,直耸入天空,接天连地,像一根根柱梁。 不知走了多久,石阶的两畔不再是茂林修竹,逐渐开阔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片片的花圃,花圃里种满金黄色的菊花,连接在一起分外的美丽。 金黄色花瓣随风飘扬,散发出怡人的花香,踩着拂落在石阶上的几片花叶过去,潺潺水声愈来愈清晰,眼前出现小桥流水。 七音站定在小桥上,咿咿呀呀的踩动木头的声音,溪水清冽可照衣冠,不时有几条鲤鱼从中浅跃出来又扑通砸出小片水花。 但这些都不是七音所关心的。 她的目光,始终盯着前面不远处的木屋。 木屋有袅袅炊烟飘浮出来,荇草盖顶,翠竹搭梁,简单而又结实,外观看上去也同样赏心悦目。 目光定格在木屋外面正在打水的白色身影上。 男子一头墨发用细麻绳簪起,粗布织就的衣衫一尘不染,七尺身形略有沧桑,但仍看得出倜傥韵致,对方剑眉微蹙,像是在钻研另一只手上捧着的书卷里的内容。 拎着水桶的手则轻松将水倒入半人多高缸里。 “总万法而归一,包万幻以归真......” 荆茗正在细细咀嚼这句经文。 七音原地笑起来,脸颊上的酒窝伴随着山间景色一齐变得出彩,山水倾倒。 “荆茗!”七音遥遥喊道。 那边,荆茗将视线从经卷上移开,与木桥上的七音眼神对到了一处。 一双桃花眼清澈如水,看不出一丝波澜。 一对远山眉弯了下弦月,喜上眉梢。 七音跑过去,心中的激动无可复加,裙摆带着花香而至,与少女独有的体香混杂在一起,香气馥郁。 “姑娘是何人?”荆茗看着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七音原地楞了下,怔忪,难道他不记得自己了吗? 就说自己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子? 七音暗暗一笑,觉得自己有些顽皮了。 于是轻咳一声,一如初见,“你好,我叫,林七音。” 荆茗听到,也十分热情的露出笑来,主动伸手握住了七音的手掌,“阿音是吧,我叫荆茗,很高兴认识你!” 阿音? 七音听到这个久违的称谓,唇角上勾起来,笑得山水清扬,“嗯,我是阿音!” “阿音,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在这里呢待了这么久,你还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呢!”荆茗问道。 七音双手勾在腰后低头扭了扭身子,重新抬起头来,目光有神,“我是从这片海的另一岸过来的,专程来接你回家的啊。” “......家?”荆茗眼神有些迷惑。 “对啊,你的家在海的另一岸,难道不记得了吗?”七音有些试探性的问。 荆茗使劲摇了摇头,“这里,就是家啊。” “那你从小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荆茗又摇头,“以前的事情有很多我都忘记了啊,从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岛上生活啊。” 这算是潜意识的将自己不想面对的过去给隐藏起来了吗?逃避现实,选择性的让自己失忆,在自己营造的桃花源中度过一辈子吗? 乌托邦小世界。 想到荆茗过去的遭受,看着他现在无忧无虑的样子,七音有些不忍心唤醒他了。 但,有些事情不是一味的逃避就能解决的啊! “阿音......阿音?”荆茗伸出双手在她眼前来回晃了晃,“你在发什么呆?” “哦,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能让我在此借住几天吗?”七音浅浅笑着。 “当然没问题啊,刚好我一个人很无聊呢,”荆茗十分痛快的答应下来,“哎对啦,阿音,我看你好眼熟的啊,老感觉像是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可是我从小就在这片荒岛上,怎么可能见过你的嘛,肯定是做梦做多啦,哈哈哈。” 七音摇头苦笑,你当然是见过我,只是你记不起来了而已啊。 笨蛋,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 弄丢了自己,还弄丢了我。 ...... 第0041章 乌托邦(二)同阶挑战 十里菊花,芬香曼艳,有道是此花开尽更无花。 水流叮咚,雀上枝头,欲穷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茅盖与荇草搭建的简易木屋里,两张竹椅相错而置,七音与荆茗各自安好的躺在上面静静吹着暖风。 日光缱绻,光影殊途,照拂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荆茗为七音讲解道经上的内容。 “夫以乾道轻清而在上,地以坤道重浊而在下,元气则运行呼中而不息。” 七音跟着念了一遍枯燥的经文,神色专注而认真。 “所谓天地乾坤,真气可为人之所运用,真气自呼吸运行至丹田,再由丹田发力行至五脏六腑,后发匮至四肢,即有气力。一气周流于百骸,开则气出,阖则气入,气出则如地气之上升,气入则如天气之下降,自可与天地齐长久。”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泛着墨香的经卷一页一页的掀过去,两个人都在不厌其烦的重复着道经里面的内容,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书中自有三千大道,而荆茗全凭自悟。 “按照我教你的呼吸法,现在再次调转真气还有不通的地方吗?”荆茗合上书本,扭头问道。 “嗯,比起之前要顺利得多了。”七音微微颔首笑答。 “修行本就是一条布满坎坷与荆棘的道路,如果能够坚持走下去,这便是一条通天大道,如果半途而废,再好的慧根也最终泯然众人矣。在我们凡人的身上,有着十道束缚身体的枷锁,分别是四肢、脾胃肾肺、识海,而最后一道枷锁则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它是上苍加身于我们的一道无形枷锁。一旦我们凡人可以找到打破第十道枷锁的契机,突破了这天地人和的十重天,便能羽化而登仙,与天地共长寿,与日月同生辉,成为通天彻底的大能者。” 荆茗细细解释给七音这些东西,这些都是他通过大量的书籍得出来的结果,与陆老先生教授给七音的内容相差无几。七音倒是暗暗佩服,荆茗一个人可以将道经领悟到这种程度,是勤能补拙还是无师自通? 忽然,七音觉得眉心有些发烫,有一股热流正由此渐渐向四肢流淌出去。 掌心随之发热,像是捧着一团火焰。 七音一翻身跳下了竹椅,两腿一盘打坐到了地上。 “哎,这就要突破了啊,不错,不错,根骨不错嘛。”荆茗颇为赞赏的拍拍手。 七音并没有与他接话,也没精力分心去搭理他,身体的第六道枷锁开始挣断,马上就要进阶到炼体六重天的关键时候,稍有马虎便可能引火烧身。 七音紧闭着眼,两只手掌合置于胸前,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衣衫下的雪白肌肤已经变得绯红,暴露在外界的脖颈像极了粉嫩的桃花,引人欲亲芳泽。 荆茗看了个脸红,从竹椅上跳起身来便走出了茅屋,茅屋外山间景色正好,一线天际之间浮云飘摆,绿柳成荫,漫山花开。 不远处的山麓里,隐隐有狼嗥的声音传递过来,凄凄惨惨戚戚。 好山好水好人,荆茗忍不住又开怀笑起来,于是取下了挂在窗扇上的青釭剑。 青釭剑三尺剑长,一指剑宽,镜身反映着日光铎铎轻吟,金黄色的圆柄握在掌心。 拔剑起舞,意在拭锋。 铮铮铮—— 青釭剑大口豁向身前,卷起一道罡风,挂动林间枝叶簌落落的响。 十里竹林,剑声潇潇。 荆茗衣袍向后飞起来,脚下向前飞踏过去,身子跃起,如雄鹰展翅,青釭剑高指青天,落木黄昏。 踏! 身子落在地上,掀起一番罡气将竹叶吹动,随后身子如陀螺点地,荆茗整个人挥着青釭剑劈、挑、刺、砍,炼体八重天的剑气一息便能斩断落叶。 竹林外面,隐隐传来了箫声,像是杜鹃啼血,哀哀婉婉。 碧玉玲珑,伊人独奏。 七音正坐在竹林外面一块青磐色的大石头上,手上,是一支碧玉玲珑箫。 十面埋伏,遍插茱萸。 箫声阵阵传递到竹林里面,隐隐带上些许挑衅的意味,七音微挑着眉头看他,手指上下捻动精致的箫孔。 荆茗挥剑一笑,稍后,矮下了两重天实力,以同阶六重天继续舞剑。 剑影、人影、树影斑斑驳驳交织在一起,剑锋虎虎生威,不时地破开空气哗然喧嚣,与箫声对抗,各有千秋。 七音的十面埋伏渐渐从四面八方裹挟过来,将竹林的气流凝聚起来,化作人形、兽形、利剑、长矛,箫声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象,将荆茗挤在竹林狭小的角落里。 荆茗依旧神情自若,将青釭剑挥洒一圈,一道涟漪状的剑气翻卷出来,与十面埋伏的诸般形态在一个瞬间碰撞在一起,箫声不断,于是青釭剑不停的挥舞。 这不是长久之计。 荆茗身畔的气流被箫声扭曲起来,像是被折卷的刀枪剑戟,发出铿铿锵锵的打磨声,一股股气浪翻卷过来,如碧海潮生,要将人淹没在里面。 荆茗手掌拈诀,青釭剑猛地插入土地,霎时袖袍猛烈股涨起来,像是无尽的气流充盈进去,又似是万千的罡气扩散而出,插入地面的青釭剑将罡气一圈圈扩散出来,冲破了十面埋伏。 七音抬眼一笑,墨眉半挑,将碧玉玲珑箫的吹奏变得更加紧凑了。 荆茗手中挥剑翻搅起来,青釭剑迎着日光摆动,剑心出现一道漩涡,漩涡逐渐变大,像是龙卷风,十里竹林开始瑟瑟和应起来,落地竹叶被漩涡吸引起来,飘浮在空中,像是一条巨龙。 随着青釭剑的摆动,龙形落叶开始扭动身躯,落叶纷纷,恰似龙的叹息。 荆茗脚下一动,身子一个折闪便消失于原地,缩地成寸,出现在七音注意不到的角落。 龙形落叶伴随着激烈的速度爆炸起来,轰轰隆隆的席卷向七音打坐的石头那里,如流星砸地,来势汹汹。 七音终于慌了神色,被吹奏的箫声抵挡不住龙形落叶,眼看就要被打中。 嗡嘤—— 一道亮光划过,剑声嘤咛,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七音身畔,淡淡的花香,侧脸被日光渲染得格外明朗干净。 青釭剑抵在龙形落叶龙首处,顿时击散,荆茗的手臂一动未动,只是剑身轻晃。 “......谢谢。”七音觉得有些难为情,站起身来仔仔细细的作揖。 “你的底子还不错的,只是缺乏历练罢了,再说,我可不会欺负女人的。”荆茗收回青釭剑,虎牙明晃晃的一闪。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啊?”七音认真看着荆茗的眼睛,那双眼睛水一样的净澈。 “干嘛要离开这里嘛,在这里挺好的啊,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荆茗有些无所谓的摊开手。 “可你不想见你的亲人吗,以及你的朋友,你的......最想保护的那个人?”七音说。 “亲人?朋友?最想保护的人?”荆茗挠了挠头,不能理解,“我现在只有阿音你一个朋友啊,我也没有亲人没有其他想保护的人了啊?” “琼羽呢?林琼羽是你最好的兄弟啊,还有陆紫月、冉梧他们,桐伯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呀,你难道一个都不记得吗?我呢,我是林七音,我不是你现在认识的阿音,我多想你能记起来从前的阿音啊?”七音有些懊恼的质问。 “以前......?我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又到底是哪一个阿音呢?那我是谁啊,我就是荆茗啊,为什么我觉得头好痛啊!” 荆茗捧着头蹲到了地上,青釭剑也被丢在一旁,额头上冷汗齐出,像是极其难受的样子。 “荆茗!荆茗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啊!”七音连忙跑过去扶起荆茗,小心捧着他的脸查看,扑通一声,荆茗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脸朝地。 ...... 第0042章 乌托邦(三)泼猴 格叽格叽—— 海上孤岛的翠绿山林里面,几只猴子上蹿下跳的十分欢快,甚至十分恶趣味的将手上的野果子砸到荆茗的脑袋上。 扑通! 荆茗气得跳脚,七音则是捂着嘴巴咯咯地偷笑。 趁着大好时光出来散散步,荆茗觉得脑袋轻松了许多。 如果不是碰见这几只泼猴的话。 荆茗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朝着那群猴子丢过去。 手臂一挥,轻轻松松,数百米远,一只猴子顿时被从树上打落下来,摔得屁滚尿流。 “哈哈哈哈,这群蠢猴子,还敢戏弄我,这下看你长不长记性!”荆茗乐呵呵的拍着七音的肩膀,手舞足蹈的大笑着。 七音看到了那只倒霉的猴子,酸梨一样的猴脸上有道石头落下的红印,看着十分滑稽。 树上剩余的猴子哇啦哇啦乱叫起来,炸开了锅。 荆茗趾高气昂的跟这群泼猴竖着手指,眼睛瞪得大大的。 七音不动声色的摆脱了荆茗的手臂,小碎步后退,保持开距离。 恸! 猴子们丢过来一个大大的、有着许多孔隙并且黏黏糊糊的东西,糊在了荆茗脸上。 一两滴黏黏糊糊的液体不设防的淌到荆茗嘴边,腥腥甜甜的。 摔在地上的猴子抓起一根树藤重新荡回去,站在树干上,脸上竟似乎带着奸计得逞的快意。 荆茗心下一沉,回头看了看已经溜出数十米远去的七音丫头,又转身看了看掉落在地上的半截蜂窝,脸色登时煞白...... 腿肚子开始哆嗦起来。 “臭猴子,我跟你们没完啊——!!!” 荆茗猛地跑起来,朝着七音的方向追过去,一并数落着丫头,“阿音你个小丫的居然也学会跑路了,都不关我的死活啦,完了完了马蜂大哥大姐们口下留情啊——” 七音扭头看到一脸表情激动到扭曲成一团的荆茗追过来时,跑得更快了,但还是没能快过荆茗,很快荆茗便十分恶作剧的将脸上的蜂蜜抹了一半涂到七音脸上,随后一溜烟儿的跑开了。 “荆茗,你坏!你坏死啦!我也跟你没完——!!!”七音脑门上气的冒烟。 两人身后,嗡嗡嗡的马蜂群紧追着,头咬着屁股遮林蔽日连作一片黑云,几只猴子在树上荡来荡去的跟着,打算看两人的笑话。 “阿音快跟上我,前面有个湖,咱们跳进去。”荆茗一面跑着一面回头拉扯一下有些跟不上脚步的七音。 七音头一次这么狼狈,掐死荆茗的心都有。 身畔飞快闪过各种花草树木,随着眼前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远处出现一座袅袅青烟笼罩起来的山头,近前是一片湖泊,日光闪耀下波光粼粼,清澈的像一面铜镜。 “跳!” 未等七音做好准备,荆茗便已经拽起七音的胳膊朝着湖水跃了下去,水面盖过耳朵,七音只觉得脑袋里嗡的空白一片,下意识的紧闭起口鼻,鼻孔因为骤然落水还有些发涩发酸。 湖底绿莹莹一片的苔藓,湖壁光滑剔透,宝石一般的晶莹,有浅浅的水草覆盖在底面,几条草鱼俶尔远逝,疏疏朗朗的卵石被藻荇交织,映得湖底一片碧翠。 荆茗在湖底睁着大眼睛看她,像是夜空中的星,明亮璀璨,七音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埋下头去。 稍后,她又猛地抬起头来,使劲在荆茗屁股上蹬了一脚,小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 好像是在骂他。 因为浸水的缘故,七音胸口的亵衣紧紧地贴着身子,整个身体被完美地凸显出来,该大的大,该小的小,少女已经初具姣好身材的雏形。 但也不是荆茗你小丫的偷看的理由呀! 七音嘟着嘴忿忿诅咒。 两个人从湖底浮出水面的时候,都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呼哧呼哧,像是在湖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两个人于是将脑袋各自扭向一边,各自轻哼了一声。 湖边树上,两只猴子仍饶有兴致的倒吊在上面看戏。 砰!砰! 扑通——扑通—— 湖水砸起两片水花...... 荆茗跟七音一人拾起一块石头丢上去,直接把它们砸进了水里。 两只落水的猴子一脸狼狈,哇哇哇使劲抖了抖身上的毛,脸上因为沾了水将毛发揉的一团糟,于是有些丑的可爱,有些丑到家了。 荆茗又使劲瞪了两只猴子一猴一眼,两只猴子这才灰头土脸的夹着尾巴跑开了。 两个人在气氛颇有些微妙尴尬的情况下坐在了湖边浅滩上,荆茗驾轻就熟的搭起几根柴禾生起火来,顺便招呼了七音一起过来烤火,七音撅着一张脸,似乎并不打算原谅这家伙刚才偷偷占便宜的事迹。 荆茗低眉顺眼的过去说了几句软话,神情格外的狗腿,听得七音直起鸡皮疙瘩,但还是没哄过来,荆茗心想又不是故意偷看你丫的,就是......就是一不小心瞅见的嘛......瞧给你丫小气的...... 当然,这句埋汰话荆茗没敢吱声。 阿嚏—— 七音打了个小喷嚏。 荆茗无奈,悻悻的去多拾几根柴禾,日头尚好,夹带着火苗的燥热,很快就能将身子暖和过来。 抱了一摞柴禾走回来,荆茗发现七音已经老老实实坐在了火堆旁边,篝火噼里啪啦的闪着火星,视线中微微浮动的山水与佳人相照,倾丽绝美的风景。 荆茗嘴上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两人心照不宣的坐着。 坐了一会儿,荆茗又站起身来,光着脚又下湖了。 七音托着腮看远山的风景,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一些东西。 湖水里扑扑腾腾的,七音听见动静也懒得去看,管这家伙在折腾什么鬼呢,现在不来往自己枪口上撞就好,不然,本姑娘不介意帮他小丫的净个身去。 过了一会儿,湖水不再扑腾了,安静下来,踏踏踏的有脚步踩着过来,衣服里有水,走起路的声音也拧巴拧巴的。 荆茗手上拎着两条鱼,还没彻底咽气儿的两条草鱼。 荆茗拿出两根洗净的木棍,将草鱼脏腑掏干净,随后插进去,从脑袋刺入,由鱼屁股穿出,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估计平常没少干这事儿。 抬头,荆茗看到七音正一脸无语的看着自己手上的鱼,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 荆茗将两支草鱼架在火上慢慢烤了起来,说笑,“这湖里面鱼多,与其老死在这水里还不如便宜我呢,谁说不是,哈哈哈。” 七音的脸蛋更黑了。 没过一会儿,烤鱼上蒸腾起了热气,开始有鱼油滋滋啦啦的从表皮上渗透出来,滴落在火苗上吱剌放大一下火焰复又寂灭,荆茗又把烤鱼翻了个个儿,将香气烘烤到淋漓尽致。 这货不吃红烧肉改换红烧烤鱼了?变性了?第二春? 看着荆茗盯住烤鱼直咽口水的表情,七音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呐,烤好了,分给你一个。”荆茗大方地递过去。 “才不吃呢,没出息鬼。”七音扭过头去。 耳畔,吧唧吧唧的声音传过来,荆茗吃得正香,有意无意的还加大了咀嚼的动静,七音暗暗地磨牙。 “嗯嚜嚜,阿音你真的确定不吃吗,这湖里的烤鱼可是味道不错的,你不吃我连同你的一起吃了哦。” “哼哼哼。” ...... 烤鱼的香气飘得很远,招引来了不速之客。 嗷呜—— 呜呜呜呜———— 将夜,在空旷的山谷,静谧的森林原野,一头白眉狼王嚎叫一声,其余的狼群也会引颈长嚎,声震四野,令人毛骨悚然。 日渐昏暗的暮色中,像萤火虫般的绿光闪烁,狼的眼睛在闪着贪婪的光芒,星星点点,一群饿狼来了。 点点的黑色逐渐放大,走在最前面的一抹黑色便是一头白眉狼王,狼王后腿微屈,前腿向前探出,摆出一副向下俯冲的架势,两只眼睛里发出幽幽的凶光。 七音跟荆茗都下意识地各自抄起篝火堆里一根火棍...... 第0043章 乌托邦(四)白眉狼王 苍白的眉,玉石般的亮泽黑鬃,锋利的齿爪,白眉狼王扑了过来。 “阿音快躲开!” 荆茗猛地一把将七音推开,随后抄着手中的火把朝白眉狼王丢过去,右脚跺地身子横飞起来,踢在了狼王的小腹上。 砰! 一人一狼各自倒退出去,荆茗脚掌微微发麻,像是踢到一块铁板上,白眉狼王四肢稍稍屈着,保持着进攻的姿态,小腹上一团雪白的绒毛清晰地出现一个脚印。 扔出去的火把将狼王背后的一头战狼砸飞出去,掀倒在地滚了一圈。 狼群将湖岸包围起来,里外形成铁桶般密集的阵势,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一道道绿油油的眼睛紧紧盯着这边,嗜血而贪婪。 嗷—— 白眉狼王仰首朝天嚎叫一声,周围的狼群一齐跟着叫唤起来,丛林深处的鸟雀被惊起来,呼扇着翅膀扑棱棱的飞逃,狼嗥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余音绕梁。 七音跟荆茗脸上都失了血色,月光照耀下显得惨白。 忽然,狼群向后退离几步,将湖岸留出一大片的空地。 白眉狼王缓缓走近两人,藏青色的眸子里意味而深长,几颗锋锐的狼牙呲起来,被白月光衬得雪白,狼王低声嘶吼着,喘气声厚重低沉。 “阿音,你在一旁看着,不要伤到了你。”荆茗把七音往一侧推了推,确保不会有狼群袭击她。 “荆茗,你一个人打不过的。”七音使劲摇摇头,被推搡开的身子又主动挪回去。 “阿音,相信我,我能打赢它的,擒贼先擒王嘛,等我打赢了它咱们就能安全啦,乖,放心等着。”荆茗又将七音推过去,神情淡然。 “......好,那你千万要小心啊。”七音终于抿着唇嗯了声。 荆茗朝着七音使劲笑了笑,有些勉强,但依旧是明朗的笑颊,随后转过身去,与白眉狼王对到了一处。 附近的群狼趴下身来,不再龇牙咧嘴的瞪着两人,反而是安静,像是在观摩一场战斗,在欣赏一出首领狩猎的完美操作,此时的荆茗便是猎物,白眉狼王便是那个老猎手。 白眉狼王的眼睛里一潭死水,像是在盯着唾手可得的战利品,只不过这个战利品还是会垂死挣扎一下而已。 荆茗清澈的桃花眼微眯起来,两腿微分半屈下来,双掌抵在胸前,青釭剑不在身边,他只能硬碰硬打败狼王。 一头狼的眉毛都已经变白了,正说明它狡猾的厉害。 呼呼呼—— 白眉狼王动了,伏地的身子猛地窜过去,像是离弦的箭,如影而至。 荆茗身子一齐跟着动起来,视线中黑色的身躯高高跃起挥舞着利爪砸落下来,于是他脚下一拧将身子侧歪过去,狼王一爪拍到地上,将泥土砸飞出来,待狼王反应过来的时候,它的两只耳朵被人用手死死揪住,荆茗的膝盖狠狠地照着狼王的脑袋磕过来,砰砰砰三下。 白眉狼王勃然大怒,喘着粗气的嘴巴长啸一声,随后猛的甩动身子,荆茗身子控制不住脱手被甩飞出去,砸到了身后的树上。 皎洁的月光下,树影微不可见的颤动一下,有喀嚓的碎裂声。 荆茗胃里一阵翻滚,刚吃完两条烤鱼,现在这么撞一下,感觉天翻地覆。 白眉狼王扭回身来,吭哧吭哧的喘着气,藏青色的眸子变得血红,即将发飙。 荆茗扶着树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双掌攥拳,咯吱咯吱的骨头响,脚掌稳稳地踩在地面上,同样喘起粗气来,“不错,还挺能打的嘛。” 说完话的一瞬,身影骤然消失于原地,荆茗整个人疾冲起来,缩地成寸的身法,瞬间冲到狼王身边将拳头雨点般的落在它身上。 狼王同样暴怒,疯狂扭动着躯体与荆茗缠打起来,往往是身上挨个五六拳才能够到荆茗一下,饶是如此,荆茗身上的衣衫被撕破几道口子,汩汩的透着凉风灌进去,白眉狼王皮糙肉厚,挨个几十拳不是问题,但被荆茗一拳一拳的打在肉上,久了也很难承受得住。 两边势均力敌,水火不容。 荆茗脚掌抵住白眉狼王的小腹,两只胳膊不时地抡起来砸到狼王脑袋上,白眉狼王的嘴巴大大张着四处寻找下嘴的地方,但被荆茗躲得迅速,只有些温热的鼻息喷到他脸上,并没有被狼王的血盆大口咬到过。 荆茗被狼王推着身子倒退起来,脚下绊倒一块石头,于是整个人栽倒地上,被白眉狼王庞大的身躯压紧,一时防备不住。 周围的群狼目光激动起来,扫帚长的尾巴摆动湖岸,显得极其兴奋。 七音张大了嘴巴紧张的看着,手中早已掏出的碧玉玲珑箫抵在掌心处。 砰! 荆茗猛地一翻手掌砸在地面上,衣袍间卷起一股罡气,罡气呈涟漪状激荡向四周将落叶高高吹起来,压在身上的白眉狼王被掀翻出去,原地滚了几圈。 随后荆茗将身子平地腾跃起来,腿如长弓,衣袍翻飞,月光笼罩下直似神明降世,侧脸晕采,树叶间隙落在上面疏疏朗朗。 白眉狼王从地上爬起身来,恶狠狠地盯住荆茗,眼神狠毒,像极了五步蛇的信子。 踏,踏,踏...... 白眉狼王缓缓抬着步子过来,四只利爪紧紧抓着地面,划出一道一道的浅壑。 荆茗将双掌合拢,随后猛地将步子迈出去,速度在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猛地爆炸开来,一路留下几道残余的人影冲到白眉狼王身前,手掌蓄力抬起猛地推向前,袖袍被气流倒灌股涨起来,罡气肆意,从掌间震到狼王黑鬃的毛发上,瞬间,白眉狼王的毛发根根倒竖起来,随后四下翻飞,整具身子斜斜飞了出去。 砰! 咕噜噜—— 燃烧着火苗的篝火堆被狼王的身子打翻,一刹那火苗高涨起来,带着火星的几棵木柴嘈杂的飞出去,狼王光亮的毛发烧焦几撮。 嗡—— 湖岸两畔的群狼全部站起身来,张开了獠牙,莹莹的绿色连缀成漫天的星辰一般。 嗷呜—— 有一头狼仰首嗥叫起来,紧接着,狼群全部叫了起来,一阵接一阵的声浪萦绕在耳边,荆茗听得头疼。 白眉狼王站起身子来,目光死死的瞪了荆茗一眼,稍后,开始退缩回了狼群后面。 呜呜呜呜———— 狼群背后,一阵低沉有力的嗥叫响彻山谷,登时,群狼开始向前迈动脚步,朝着荆茗包围过来。 “臭狼崽子们,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啊?”荆茗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伸手抓起一根粗壮木棍攥在手中,同样倒退。 嗷呜——嗷呜嗷呜嗷呜———— 群狼一面嘶吼着一面逼近了荆茗,一时间四面狼歌。 律~律律~律律律~ 山林里,响起来箫声。 十面埋伏之曲。 阵阵悠扬,隐隐冠压了群狼的嗥叫。 七音款款立于湖畔旁,一身白色衣裙轻盈,脸上未有一丝粉脂却也细润如玉,玲珑碧翠的玉箫在她的手中犹如一杆神兵利器,扩散出阵阵的嚣荡。 荆茗觉得耳朵根子顿时清静了许多。 白眉狼王的视线朝着七音看过去,很快,黑压压一片的狼群分出一波包围向她。 “阿音,你千万小心啊,我这就过去帮你!”荆茗在一片鬼哭狼嚎中号了一嗓子。 狼群扑过来,霎时淹没了人声。 第0044章 乌托邦(五)援手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七音吹奏着箫曲呜呜咽咽,音波激荡过来,分散了狼群的注意力。 砰! 荆茗猛地震荡开袖袍,罡气将四周扑咬上来的狼群打飞出去,原地开花,与群狼贴身厮杀到一起。 一匹狼从荆茗脖颈后方跃过来,锋利的爪子煽动风声,荆茗将身子一矮,出手一拳朝着它轰过去,扑通将它砸飞出去。 又有两匹狼从腰部两侧冲来,荆茗抬起腿一脚横扫在其中一匹狼腹上,咔嚓一声骨折的动静,被脚踢中的狼惨嚎一声跌落到地上。 荆茗动作不停,另一双手折身便精准抓到侧身扑来的狼的脖颈处,手掌攥拳砸上去,将狼毙了命。 夜风吹动林间树叶,哗哗啦啦的响,皎柔的月光在今夜仿佛带上一抹血色。 湖水粼粼,滚动着一圈圈的波纹。 呼—— 七音将头往身侧一歪,躲过去一匹狼的攻势,在狼身蹿过耳畔的同时手臂掣肘猛地敲在它的尾椎上,废掉了这匹狼。 另有几匹狼被箫声迷惑,黑色的瞳仁发了红,开始撕咬自己的同伴。 箫声幽幽冥冥,十面埋伏之曲,如同九重天上云浪一重一重压过天穹,奏到高潮处,如同碧海潮生煽动心神,将夜色打散。 荆茗身子在狼群之中游走,手臂上下摆动不时震荡出罡气来打在狼身上,拳脚所至,狼群被打的乱了阵脚。 又有两匹狼从荆茗正前方跳过来,吭哧吭哧的亮出了獠牙,身影夹带风雷之势。 荆茗微微阖眼,脚下挑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树枝摆到半空中用手接住,呜呜卷着风声抡了上去。 啪—— 树枝折断的动静与骨折声掺杂到一起,冲在前面的头狼瞬间栽倒在地,稍后荆茗将树枝握紧,朝着后面一匹狼的小腹刺进去,半根树枝径直没入狼身。 荆茗脚下猛地踹起栽倒的头狼,力道之大将它踢飞砸进了围攻过来的狼群里,顿时掀倒一片。 七音那边额头上冷汗开始冒出来,吹奏的箫声愈发紧凑,有些气力不支了。 荆茗于是飞快地跑了起来,踩过一块大石头身子凌空跳起来,屈膝顶飞了迎上前去的一匹饿狼,落地的瞬间抬脚踹在另一匹狼的脖颈上,伴随着脖颈碎裂的声音,他将拳头递向第三匹狼的脑袋。 砰砰砰! 高扫腿,裤腿卷起罡气,荆茗一脚踹倒三匹饿狼,三匹狼仆扶在地上,口鼻喷血不止。 踏踏踏一阵走位,荆茗跳身抱住一棵不算粗壮的小树,借力跳向另一颗小树,半空中翻转身子又顶飞一匹狼,将其砸进前赴后继扑咬上来的的狼堆里。 荆茗耳畔,粗重的喘息声,鼻息喷薄着热气。 七音已经没有气再吹箫了,索性将玉箫当做棍子敲昏了几匹狼,但仍有十数匹狼紧紧追咬。 七音矮身躲过一匹狼去,另一匹狼已经紧跟其后扑了上来,于是身子再一个翻滚,白色衣裙卷成一朵莲花状,小脸微微凝重,抬掌打在饿狼的脑袋上,将其打翻了个儿,与身后的狼群撞到一起。 头顶上,七音感受到一股劲风,一匹极其狡猾的狼不知何时爬到了树上,从上面跃下,锋利的狼牙在月色下显出一道凄厉的亮光。 砰! 七音正要躲闪,荆茗已经一脚飞踢了过来,将这匹狡猾的狼踹回树上,砸在了枝杈堆里被树枝缠住。 “咱们走,狼群太多了,根本打不过!”荆茗拽住七音的手臂开始往湖边跑。 身后,黑压压一片的狼群压上来,伴随着阵阵狼嗥声,白眉狼王第一个追赶上来,四肢爪子奔得飞快,藏青色的眸子里满是杀意。 它对这两只猎物越来越感兴趣了。 嗷呜—— 荆茗拉着七音直接跳入了湖水里,湖水有些冰凉,与皮肤接壤的瞬间,七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冻得哆嗦。 身后,伴随着扑通扑通的落水声,白眉狼王带领群狼一起跳了湖。 荆茗水性不错,从小在紫衿水乡长大的七音同样水性差不到哪儿去,两人在湖里游得飞快,很快便将狼群甩在身后。 但湖岸上,仍有大批的狼群选择从山谷里追赶上来,与白眉狼王两边水陆策应,群狼行动颇有纪律性,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跳湖的狼群用着最原始的狗刨式游泳追赶七音他们,四只爪子扑腾扑腾的掀起水花,舌头搭在嘴巴外面粗喘着气。 很快游到了对岸,荆茗一把拉起七音就开始往家跑,两个人跑得飞快,身后无论是岸上的还是湖里的狼群都没有追赶上来,隔着有一段距离。 但凡被狼群盯上的猎物,无论跑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放过它。 荆茗拉着七音的手呼哧呼哧的跑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动静,荆茗扭头一看,只见身后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枝叶乱颤,在月光照射下掀起数丈高的尘土,像是一股泥石流,群狼追赶的跑动将地面都震动起来。 数百匹狼在疯狂追赶两个人。 荆茗脸都煞白了,再一看七音,小丫的脸比自己还白,分明就是俩无常鬼在对眼看。 脚心处的震感愈来愈强烈,荆茗拉着七音一面跑一面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能够看到在视野尽头出现一道长长的黑线,一双双绿莹莹的狼眼泛着光芒,紧接着,黑线开始变成黑云,漫山遍野的狼群追赶下来,如乌云蔽月,黑云压人人欲摧。 七音一只手紧紧攥着碧玉玲珑箫,另一只手则是被荆茗使劲握住,回头看到这样一幕情景时也是吓得差点乱了脚步,两个人一溜烟便跑得更快了,视野里,渐渐出现古朴的小茅屋,以及小桥流水。 哗啦啦—— 荆茗拉着七音飞快的跨过独木桥,一个箭步便窜进屋里拿出来青釭剑,随后挡在七音身前,青釭剑反握,“七音,你先跑,我帮你拖住它们,这些畜生跑得飞快,咱们这样跑下去迟早要被追上。” 七音使劲摇了摇头,不肯走,“我走了你怎么办,你拖得了一时半刻又能如何,还不如我陪你一块守在这里,就算死也要死到一起!” 荆茗无可奈何的摸了摸七音的额头,使劲拍拍她的肩膀,“那好,你便留下来陪着我。” “嗯!”七音浅浅笑着,于是泛白的笑脸开始有了一抹红晕,露出了小酒窝。 轰轰隆隆—— 狼群渐渐逼近,绝尘而来,像是数百匹战马冲过来,将地面的砂砾震动得摇摆,树叶被飞速奔跑带起的劲风掀动着,一瞬,乌云遮住了皎月,银盘月色掩盖起来。 荆茗将青釭剑横于胸前,身后,七音握住碧玉玲珑箫的手指微微发抖。 砰砰砰—— 忽然...... 呼啸而至的碎石块砸在了白眉狼王身上,将它打了个趔趄,脚下猛地摔了个跤,脑袋上被石头砸中几下,急忙灰头土脸的朝后退去。 群狼也随着后退出去,冲在前排的几十匹饿狼撤退得慢,迎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石头雨。 黑色树影掩映下,霎时数十上百块石头丢了下来,照着狼群砸过去,如疾风骤雨般呼啸而至,噼噼啪啪,有几匹狼当场不幸的被石头击中脑袋倒地身亡。 荆茗跟七音齐齐愣在原地,并不晓得这些石头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稍后,树影中显出原型来,是一张酸梨脸,正在抓耳挠腮,上面若隐若现的还能看到未消退下去的淤青。 是白日里那只极其顽劣的泼猴。 以及它的伙伴们。 树叶簌落落的抖动,很多的树梢上,大约有上百棵,甚至有的参天古树藏身四五张酸梨脸,哇啦哇啦的尖叫起来,一如既往地嚣张。 于是,树林之中此起彼伏的响起来猴子们的啸叫声,声音刺透夜幕,直达天穹,整个山谷中都在回荡着一道道并不怎么悦耳的声音。 但荆茗跟七音却长长舒了口气,相互对视一笑,双眼间皆是银河彗星般的明亮璀璨。 嗷呜—— 呜呜呜呜———— 白眉狼王勃然大怒,带领着群狼一齐嗥叫起来,群狼怒视着树间耀武扬威的猴子们,以及一摞摞叠放在树干上的碎石块跟野果子,等待狼王的发号施令。 脸上被荆茗砸出过红印的酸梨脸猴子似乎是个领头的,脑袋上戴着一圈漂亮的草环,是用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编织出来的,令七音也不得不感叹猴子们的心灵手巧。 猴王同样带着猴子猴孙们哇啦哇啦的叫着,只是叫的比较嘈乱,并没有狼嗥声那般规整,整片山谷里,整座被蔚蓝海水包裹起来的孤岛上,方圆百里的地界,四处回荡着猴叫与狼嗥声,百兽被这种场景惊吓到伏地不起瑟瑟发抖,想要振翅飞走的鸟雀则是颤巍巍的落回了鸟巢,躲在巢穴中不敢露头。 真不知道荆茗将自己的小世界幻化成了什么鬼,难道是个动物世界?七音心里暗暗咂舌。 白眉狼王终于俯下身子来,四肢紧紧抓着地面,随后,一声长啸,身后黑压压一片的狼群冲了上来。 迎接它们的是密集如雨点的碎石块,中间夹杂着野果子,砰砰通通的不时有饿狼被砸翻到地上,但未有一只狼退缩,仍继续冲过来,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只要狼王不退,它们便也要用自己尸体铺出一条血路来。 很快,有十几匹狼侥幸的冲破了猴子们的防线,猛地蹿跳起来,扑向矮一些的树梢的猴子们,猴子猝不及防,被扑下树去,瞬间被恼羞成怒的狼群咬死。 也有几只灵活的猴子在摔落下去的瞬间攥住一根树枝或树藤,身子一荡回到树上或者跳到更高的树干上与同伴会合,中途同样不放水的在狼群堆里用脚爪胡乱抓几道,可能抓花了哪匹狼毛茸茸的脸,可能抓瞎了哪只倒霉狼的眼睛。 酸梨脸的猴王站在七音他们目所能及的视野里最高的参天老榕树上,老榕树约五人合抱宽,高约数丈,典型的易守难攻。 有几匹体型壮硕的饿狼直接借着锋利的爪子爬上了树,迎面顶着碎石头的撞击直接摸上来,顿时跟几只猴子纠缠到了一起。 树干上,血光撕开,饿狼直接用爪子撕开一只猴子的肚子,肠子从树上散落下来,宛如下了一场血雨。 随后又有一只猴子跳起来骑在了饿狼的脖子上,两只爪子抓紧了狼的眼睛,登时抓瞎,饿狼疯狂并使劲甩动身子将猴子砸在树上,嗅着气息用爪子撕开了猴子的喉咙。 随后,另外两只猴子又扑过来,将恶狼从树干上扑下去,饿狼当场摔死,或者是被两只猴子砸死,随后蜂拥过来的狼群将两只猴子撕咬的支离破碎。 这样的场景在林子里不时地发生,几乎每一棵树都有这样的厮杀场景。 七音将碧玉玲珑箫横在嘴唇上,缓缓吹奏起来,箫声带着杀气弥漫进这座狼群与猴子们的角斗场,干扰着群狼的心神。 “狼崽子们,我又杀回来了,哈哈哈,看剑——”荆茗仰天大笑了三声,青釭剑挥舞搅动额鬓碎发,身影几个折闪便加入了战场。 ...... 第0045章 乌托邦(六)狼猴战 猴子们的碎石头或者是野果子,能扔的都扔得差不多了,再扔就该扔自己了。 于是白眉狼王再次长啸一声,带领着下一波狼群加入了战场,这群狼更有战斗经验,也是最强壮的。它们可以轻易跃上四五米高的矮树将猴子们扑咬下来,也可以搭成狼梯让狼#友籍此爬上更高的树干,甚至可以直接借着锋利的爪子攀爬树干,如履平地。 一棵十米多高的树下,猴子们丢光了石头,于是有一匹狼远远冲过来,随后高高跃起,身后,有两匹狼保持着同样的速度紧随。 第一匹狼跃起三米多高,第二、第三匹狼则是齐齐踩中第一匹狼的脑袋又借力跃到七米多高,第三匹狼踩着第二匹狼的脑袋直接跳到树上。 与猴子们厮杀起来。 酸梨脸猴王哇啦哇啦的叫起来,虽然不如白眉狼王那般有气场,但是猴子们依然听懂了指挥,丢完东西后开始主动出击,去找狼群的茬。 几只猴子紧紧抓住树藤从枝干上荡下来,另一只爪子狠狠揪下来一匹饿狼脑袋上的一撮毛,然后吹散在半空中。 秃了脑门儿的饿狼顿时气到跳脚,猛地跃起来朝着揪毛的猴子扑过去。 另外一边,荡着枝叶过来的猴子狠狠地踩了秃头饿狼一脚,绝尘而去。 秃头饿狼半空中趔趄着栽倒在地,被疾冲过来的荆茗乱脚不慎踩死,“臭狼崽子们,不是挺能嘚瑟的嘛,来呀,看今天我不一个个宰掉你们烤着吃喽!” 随后一脸恶寒的抬了抬脚,看着地上翻着白眼吐舌头死掉的秃瓢狼一脸嫌弃,“靠,死就死了吧,还死的这么丑,快滚开——” 荆茗一脚将头上少了一撮毛的死狼踢进狼堆里,砸翻一片。 狼群忽地围了上来,但只是占据了战场的一小部分,青釭剑在手的荆茗游刃有余。 荆茗右脚猛一跺地,身子向前横移出去,身形如影,青釭剑迎着风声铮铮长鸣,剑指身前,几匹躲闪不及的饿狼瞬间被刺穿心肺,随后持剑的身影将青釭剑插入地面,卷起一道罡气,将数米内的群狼掀飞起来。 脚掌拧地,地面上留下一圈狭小的漩涡,荆茗身子再次俯冲出去,青釭剑挥舞,在月光映照下如百花齐放,剑花不断的挽起,被掀飞的群狼在猝不及防的瞬间迸溅出鲜血,当场毙命。 荆茗身子轻轻落回地面,青釭剑插在一匹饿狼的身子抵在地上,右手紧紧把握着,左手则如一柄臂剑斜指向天际,指向从乌云遮掩中透露出来的圆月。 他右腿半跪在地上,波澜不惊的眼帘下暗藏着锐利如鹰般的瞳孔,轮廓深邃的明朗脸庞更显得气势逼人,像是草原上扑倒猎物的雄狮,此刻充满了危险性。 荆茗周身散倒一地的狼尸,白眉狼王呜呜呜的长啸一声,于是,更多的狼开始包围过来,放弃了对猴群的围剿。 砰! 荆茗原地弹飞出去,手执长剑,地面掀起一阵尘土,咚咚咚的脚步声和着箫音将身子腾挪于群狼之间,剑光划过,必有一狼枭首。 有四五匹狼从树上跃过来,锋利的爪子抓向荆茗的天灵盖。 扑扑扑—— 荆茗挥剑扫出几道剑气将身畔的群狼扫飞出去,抬头看过去,十几只猴子荡着树藤过来将狼扑了出去,猴子与狼群齐齐栽倒在地上。 数十匹狼包围了上去。 荆茗舞动手中青釭剑,朝着狼群正中甩过去,随后整个人一起跟过去,紧追着剑柄,如出弦之箭,人影不可见。 砰! 狼群中心被青釭剑插进去,随后到来的身影猛地拔出长剑横扫一圈,冲在前面打算撕咬猴子们的几匹狼瞬间被割了喉咙,青釭剑甩起来,劈在后方几匹狼的身上,剑锋所指,无可阻挡。 七音收起了玉箫,几匹被打散的饿狼朝着她扑过来,七音抬掌向前一推,推出一道劲风,将两匹恶狼扫飞出去,横砸在树干上,断了椎骨。 又有几匹狼从身侧包抄过来,七音身子灵活的躲开几道抓痕,脚掌踩着石头跃起来,玉箫掀起涟漪状的气流激荡下去,将群狼打翻在地。 七音继续朝着树林里过去,衣裙不时翻卷,裙幅褶褶如雪月风华流摆于银河,手中的碧玉玲珑箫激荡起一道道的罡气,几匹落单的饿狼被打的找不到北。 树梢上,酸梨脸的猴王哇啦哇啦的带着猴子猴孙们冲了下来,与群狼酣战到一块,仗着身子灵活多变,也与群狼打得难解难分。 猴王的身边紧紧跟着几只体型比较宽大的猴子,有扑咬过来的饿狼便会被猴子们挠死。 荆茗将青釭剑一个翻滚,搅出四五道剑气砸在狼群里,被剑气席卷起来的饿狼砸在后面的狼堆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狼群中还有一小部分被七音的箫声吹乱了心神,红着眼睛四处撕咬,同伴也不放过。 白眉狼王仰天长啸一声,嗥声回荡在山谷中,雪白的狼牙干净而纯粹,目光恶毒的又看了一眼荆茗,随后带头扑向了那只酸梨脸的猴王。 有几只猴子荡着树藤过来,挥舞着爪子想要揪住白眉狼王,却被狼王巨大的力道直接扯断树藤,一爪刺穿了脑袋。 狼群如潮水般的开始进攻猴王。 猴王大惊失色,脑袋上的草圈都掉在地上,一蹦一跳的窜回了那棵老榕树,随后耀武扬威的冲着狼王摆鬼脸。 白眉狼王一个箭步直接爬上了树,利爪紧紧抓着树干,一跃一米多高,飞快地逼近猴王。 树下,黑压压一片的狼群与猴子们厮打在一起,猴子猴孙们想要救援,刚刚爬上树的身子立马会被狼群扑咬下来,一时间双方僵持作一团。 荆茗抬起剑来,脚跟微侧,撇向一边,执剑的臂慢慢抬起,目光如电紧紧盯着正在一步步上树的白眉狼王。 下一秒...... 原地爆开一团烟尘,荆茗的身子消失于原地。 缩地成寸,一剑盖过去。 像是一团飓风,荆茗挥剑在狼群中折闪几下,时间仿佛凝固下来,只剩飞快移动的人影与剑影,青釭剑抹在狼群的脖颈处,绽放出几抹灿烂的殷红,一条血路铺就出来。 随后,持剑的身影脚步猛踏地面,原始森林的地面上出现一道脚掌大的凹陷,有斑驳的裂纹向四周塌陷,人影高高跃起,踩着树干横起来。 踏踏踏踏—— 荆茗踩着树干持剑直指白眉狼王,爬到树顶的狼王只觉得尾巴被一阵强烈的罡风吹动,一瞬间汗毛倒竖,更加飞快的扑向了酸梨脸的猴王。 猴王没想到这么高的老榕树狼王都可以爬上来,于是酸梨猴脸像撒了砒霜一般阵阵恶寒,借着一根树藤荡向另一棵距离不远的高大乔木处,打算籍此脱身。 白眉狼王在同一个瞬间扑了上去,爪子抓破了荡在半空中的猴王的小腹。 扑哧—— 荆茗紧跟其后,青釭剑横刺出去,刺穿白眉狼王的一条后腿。 猴王成功逃到了另一棵树上,荆茗与白眉狼王都从十数米高的半空中落下来。 砰! 咚! 荆茗提着剑双脚点到地上,衣袍掀飞周边落叶,身姿轻盈如春燕,鹰一样的眼神死死盯住白眉狼王。 白眉狼王重重砸落下来,后腿处汩汩的留下一滩血迹,一瘸一崴的强撑起身子。 吭哧吭哧—— 狼王的喘息很粗重,仿佛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群狼包围过来,将白眉狼王紧紧护在中央,裹挟着开始倒退。 荆茗缓缓将青釭剑推向身前,横握着,指尖轻轻一拭剑锋,轻弹,剑意嗡鸣,在莹白的月色下剑心有一抹寒光流转于其中。 铮—— 剑影舞动,荆茗朝着狼群俯冲过去,衣袍间的罡气瞬间股涨起来,剑意凛冽到极致。 狼群扑了过来,如飞蛾扑火。 青釭剑挥舞,嗡的一道涟漪将群狼掀翻出去。 剑意之极,令白眉狼王瞳孔骤然放大了这抹剑影。 荆茗身子高高跃起,剑气凛然,墨发在风中高高扬起,月光笼罩下头发根根莹白,散发着睥睨万物的光彩,这一剑,能斩尽世间万物一般。 噗哧! 白眉狼王的瞳孔逐渐失去了神采,愈渐放大的视野里,自己那具无头的尸体缓缓落地。 群狼呜咽,仰天嗥叫,衔着白眉狼王的尸首仓皇逃离了这里。 猴崽子们叽叽喳喳的跳出来,拍手叫好。 荆茗单膝跪地,轻快的喘了口气。 七音看着他,除了一头墨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俊朗绝俗,只是元气损耗过多,皮肤少了一层血色,显得异常苍白。 东方的天际里,亮起了鱼肚白。 火红的彩霞光照蔚海,灿若锦绣。 天亮了...... ...... 第0046章 乌托邦(七)红烧狼肉 扑—通—— 清冽的溪水激荡起一大片水花,日光照耀下浪花如同一粒粒冰晶般晶莹剔透,小小的水珠里映射着山清水秀,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荆茗被猴子们丢进了溪水里。 七音立在一旁咯吱咯吱的笑起来,很快又被哇啦哇啦扑过去的猴子们托举起来,也一并丢进溪里。 于是又砸起一片水花。 酸梨脸的猴王悻悻的捂着被抓破的小腹晃悠悠过来,被两只猴子扶着,看了一眼浑身湿漉漉的两人,呲牙咧嘴的一笑,格外欠打。 一众猴子猴孙们哇啦哇啦的蹦跳起来,窜到树上跳进溪里,上蹿下跳好不热闹,齐齐朝着两人做鬼脸,大米一样白的细牙使劲朝外呲着。 “靠,什么嘛,臭猴子们,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跟猴王一个熊德行的!”荆茗忿忿的从口中吐出一口溪水来,抱着膀子同猴崽子们瞪眼。 “谁让你先拿石头丢人家的,现在好啦,你们可以扯平喽。”七音将湿漉的长发披到肩后,不施粉黛的脸上清丽俏皮。 两个人同狼群厮杀了一夜,浑身皆是灰头土脸的,像是流浪在外的小土狗,此刻被清凉的溪水一冲洗,顿时精神了许多。 猴子们哇啦哇啦的闹了一会儿,也逐渐各自散去了,树林间登时安静下来。 七音跟荆茗两人从溪水爬到小桥上,两人背靠背依偎着,懒洋洋的晒了一会儿太阳,日光暖洋洋的,照拂在身上甚至有些发热。 青釭剑安静地插在溪畔的草地上,绿油油一片,剑身光芒反照,镜面一样的明晃。 哇啦哇啦的一阵动静,七音抬头,看到酸梨脸的猴王还没有离开,正在树林间抓蝴蝶,蹦过来跳过去,憨态可掬甚至有些滑稽,像是在耍杂技。 猴子的小腹上已经结痂,隐约还能看到柔软的毛发下有一道狼爪的抓痕。 猴子终于将蝴蝶捉到手中,小心的用紫葡萄眼睛四周瞟了瞟,生怕有人前来抢夺似的,随后一脸宝贝的将眼睛凑到捂在一起的手掌缝隙处,仔细瞧瞧,蝴蝶还在呼扇着翅膀,于是酸梨脸皱皱巴巴的咧出笑容来。 扭头看到七音与荆茗正倚在一起晒太阳,于是蹦蹦跳跳着跑过来,模仿着人的走路姿态,蹒跚的却像是个临近古稀的老头儿。 哇啦哇啦。 猴子一跳蹦到了荆茗的肩膀上,两只脚踩着,一只手小心捂着蝴蝶又不敢太过用力,另一只手则是摩挲着荆茗的头发,一根一根的捋起,厚厚的嘴唇笨拙的将头发吹拂起来,似乎乐此不疲。 荆茗破天荒的居然没有赶走猴子,相反,像是极其享受被猴子摸着脑袋的感觉,眯着眼睛,舒服的居然哼哼起来。 “嗯哼哼,对,就这样,别停别停,真舒服啊,你看这猴子,可真会伺候人~”背靠着七音的荆茗不知不觉翘起来二郎腿,一只手伸到肩膀上顺道帮猴子撸起毛来,如果有尾巴的话估计已经在摇来摇去了。 七音侧脸一看,一人一猴正在互相胡噜毛儿,默契的就跟......就跟俩亲兄弟似的。 扑通—— 七音面上一阵恶寒,急忙将跟荆茗靠在一起的背挪开,荆茗没了支撑,一个大字型直接瘫倒,又滚到了桥下的淙淙溪水中。 哇啦! 猴子跳着脚一蹦,躲过从身后扬上来的水花。 “阿音,你小丫的,分明就是眼红我跟猴子做如此享受的事情!哼哼!”荆茗在溪水里扑腾着。 “哦?”七音挑眉看了眼桥下的落汤鸡,小脸微扬,琼鼻上下点着,“哼,那我还就是眼红了呀,怎么了呀?” 于是乎,小丫头将秀气的小手一点点挪到猴子的身上,猴子立在那里,似乎知道七音要做什么,蹦蹦跳跳着走近了七音,指如葱削的手掌拂在毛上,顿时像一道电流激过,浑身舒服得要炸起毛来。 猴子的酸梨脸哼哼唧唧的喘着气儿,倚在了七音的腿上,七音倚在独木桥的栅栏上,侧脸看过去孤零零坐在角落里一脸幽怨的晒衣服的荆茗,米白的牙齿呲起来。 猴子将另一只手掌摊开,蝴蝶从掌心飞了出来,斑斓花色的蝴蝶翅膀带着一圈浅淡的花香,翩翩飞舞在七音的身周,随后落在了她的鼻尖,七音斗鸡眼儿看着花骨朵一样漂亮的蝴蝶,但鼻子痒的难受,于是打了个喷嚏。 “哈哈哈——笨蛋啊!”荆茗在另一侧笑得捧起肚子来,一面笑一面打嗝,最后在草地上打起滚儿来。 金黄色的阳光下,七彩斑斓的光晕映照在姣好的人脸上,一人一猴相互依偎,蝴蝶在四周翩迁起舞、霓裳羽衣,山林间露水散尽鸟语花香,水汽微朦的稍远处,一名男子在碧翠的草地上嬉笑打滚。 ...... 下午,日光渐斜,红日的辉光依旧亮堂大地,鸿蒙山林里细雨嫣然。 七音帮猴子重新包裹了小腹上的伤口,采上草药给它装在小布兜里带走,料想猴子这般聪明,应该懂得如何换药的。 趴在桌子上休憩了一会儿,左右不过三个时辰,七音又睁开了眼睛,看到正在床榻上酣酣大睡的荆茗,走过去,将他脱下身的衣服取过来。 取出针线,缝缝补补,针脚缜密,衣线开开合合。 缝好衣服,七音又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这间小茅屋,仔细洒扫,纤尘不染。 稍后,取下挂在房檐上大尺码的蓑衣,七音将它穿在了身上。 戴好蓑帽,跨步出门去。 山里小雨连绵,靴子踩在青石台阶上有些不稳,刚好,要去的地方并不很远。 果然,老榕树后面有几匹未被狼群拖走的狼,伸出手去摸摸脉搏,尚有一匹是奄奄一息的。 七音伸出手去,将麻绳捆在了那匹狼四肢上,缠绕一圈成个粽子,使劲扯了扯绳子,很结实。 于是重新穿戴好蓑衣,丫头将绳子拉在肩上拖着狼开始往回走。 又是一路泥泞,小路上留下一个一个盈盈的脚印。 七音将绳子解开,很利索的一刀结果了狼的性命,放在以前,七音连一只鸡都下不去手,自去年至今,尤其荆茗被言成蹊送了回来,七音已经变了许多。 不再是温和软弱,不再是轻言细语,不再是处处隐忍,而是愈发坚韧,愈发机敏,愈发洒脱起来。 因为,这红尘大道辜负了她的所盼,所以,她只能倚靠自己。 毕竟,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翔。 三下五除二的将狼尸洗净,解剖,分块,娴熟的操作,驾车就熟。 焯肉、煸炒、调料、收汁、装盘,一整套过程行云流水,这一次的红烧肉叫红烧狼肉。 香气四溢,色香味俱全,眼前人亦是胃口大开。 荆茗被一阵肉香催醒过来,一睁开眼,肚子便咕噜噜大喊三声‘我饿啊’,籍此来提醒他的主人该干要紧的事情了。 视线里,七音捧着一大盘色泽光艳的红烧狼肉进来,外焦里嫩,筋道的狼肉被浓香的汁液包裹在周围,泛出点点的亮光,扑鼻的香味阵阵袭向鼻尖,看得荆茗含了口水。 一时间,馋涎欲滴、食指大动。 “哇哈哈哈,阿音啊,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啊,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哈!”荆茗一个箭步冲上来,火急火燎的就抄起筷子准备夹肉。 啪! 七音一把将荆茗手里的筷子夺过来。 “???” 荆茗看着空荡荡的手,随后可怜巴巴的瞧向七音,嘴巴微微撅起来,委屈的像个一百四十斤的孩子。 “吃饭前,要洗手,怎么就记不住呢?”七音拿筷子敲了敲他的头。 “哦,记住了。” 荆茗表面老实的点着头,实则一肚子腹诽的拿水盆接水洗手去了,心想以前也没听你说过的呀,干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说过的啊,荆茗,在你神志不清的时候,你的阿音曾经说过的啊,但是,你记不起来了而已啊! 荆茗同七音两人一起吃饭,七音依旧是采了芫荽来切好,吃肉的时候总会嚼两片芫荽。 “这是什么东西啊,好吃不,我也要吃!”荆茗伸手就要夹一筷子芫荽。 七音嘴巴微微嚅动着,并没有拦他。 果然,荆茗吃上两口便喷到地上,哀嚎,“这什么东西嘛,好难吃啊——” 七音低头笑笑,杏子状的眼睛下嵌上梨涡。 “阿音,你做的这是什么肉啊,手艺真不错哈。”荆茗一面吐着骨头一面啧啧称奇,“骨肉韧道,肥而不腻,我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哎。” “这叫红烧肉,准确来讲是红烧狼肉。”七音答了声。 “红烧肉?” 荆茗放下筷子,细细咀嚼起来这三个字,脸色居然认真到有些凝重起来,“这名字好耳熟啊,总感觉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一样,是在哪里呢?在哪里呢?究竟是谁曾经对我说过的来着?” 荆茗托着腮冥思苦想,脑袋开始有些隐隐作痛。 七音扔下筷子,心中一沉,跑过去托起了荆茗的脑袋,“荆茗你怎么了,又头疼了吗?” 荆茗挣开了七音的双手,捂着头趴在桌上,低声呜咽着,“对啊阿音,我感觉头好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一样,我在识海中看到了好多画面,不是这座岛上的,但是里面有我啊,还有你啊,我们这是在哪里啊,我是谁,你是谁啊?!?” 轰隆隆—— 山林里,天色骤然灰暗下来,云层中乌云密布,响起了闷雷。 百尺山峦上,数不尽的黑影攀爬过来,手中的茯苓刀闪过眼睛,映照着无神的瞳孔。 “阿音,小心——” 荆茗抱着头的身子突然跳起来,将七音扑到一边去。 原地,叮叮当当钉过去一片箭矢,将桌椅打成碎片,半锅红烧肉砸在地上,滚烫着氤氲热气。 茅屋四周,杀气四溢...... 第0047章 乌托邦(八)心魔 冷风撕破夜的唇角,落叶穷林蛰伏在寂寥无人的空荡处,黑影在树间攒动。 “他们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荆茗取出青釭剑握在掌中,用身子遮挡住七音,两人半伏在地上。 七音摇头,鸭蛋脸上同样布满疑惑。 茅屋外面,山林中,明月笼着星辰散发出淡淡的光晕,将天际涂抹得一片莹白,方圆百里鸦雀无声,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刺啦啦—— 突然,在箭矢声消失后,再次起了喧嚣,十几根长绳挂着钢爪从树林深处飞掷出来,钢爪牢牢抓在了茅屋的边边角角处,瞬间绷紧。 紧接着,绳索上有黑衣人搭着从远处滑翔过来,腰上挎着茯苓刀,刃口弯曲像是一把镰刀,手上用削成半截的竹筒按在绳索上,籍此滑动。 数十名黑衣人呜呜啸着从远处滑过来,啸声像是猿鸣,凄厉哀婉。 滑到一半的时候,黑衣人从腰间掏出飞镖,咻咻咻射向茅屋,锋利的镖头刺穿墙壁直直钉进去,便没了动静。 茅屋中死寂一片。 踏踏踏踏。 十余名黑衣人落在地上,双膝微屈,从腰间拔出茯苓刀,小心翼翼的围着茅屋打转。 耳畔,只听得有溪水淙淙流动,夜猫子在乱叫。 刀光籍着月色晃动人影,随后一名黑衣人朝着不远处的林子里打了个手势。 稍后,紧紧抓牢茅屋的飞虎爪猛然拉紧,吱吱啦啦的绳索抽动的声音,茅屋被巨大的抓力带动的晃动起来,马上就要坍塌。 下一刻,轰隆一声大响,茅屋裹挟着荇草跟梁木向四面八方爆开,飞虎爪不受控制的飞回原处,有几道黑影在昏暗中被自己的钢爪抓伤,树林间叮叮当当的响。 近处,数十道黑影被突然炸开的茅屋砸了个措手不及,浑身上下凌凌乱乱的被茅屋卷起的沙尘或碎屑波及到,甚至有两人当场被横飞过来的屋梁砸死过去。 被砸死的两道黑影真的化成了两道黑影,尸体作成黑烟,随风飘散去。 尘埃模糊可见的地方,一道修长的男子身影执着青釭剑踩在石头上,身畔同样一名白衣女子握着手中玉箫款款而落,两人背对背与众黑衣人对峙着。 树林间喧起一阵啸声,而后,近前黑衣人中一名小头目领头杀了过来,茯苓刀高高举过头顶,用力地朝着两人劈下去。 荆茗一个箭步跳起来,手中青釭剑用力的挥上去,与黑衣人短兵相接,刹那,伴随着茯苓刀一声清脆的断裂,青釭剑划过黑衣人小头目的脖颈,月色中清晰地溅起一抹血花。 同样地,被割喉的尸体化作一抹黑烟消弭于原地。 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噹噹噹噹—— 青釭剑与诸多的茯苓刀金鸣交击到一块,剑身之间激烈的打磨碰撞,爆出令人牙齿发酸的摩擦声,明亮的火星被青釭剑磕碰出来,叮叮当当的四射。 荆茗身子一转,手腕一抖,青釭剑猛地卷起罡气来,将数把纠缠到一起的茯苓刀瞬间搅在一起,啪啦啦的碎落到地上,随后,青釭剑剑气扫过去,将几道黑影震飞出去。 另一边,七音矮下了身子,茯苓刀嗡嗡卷起空气从头顶削过去,紧接着,七音手中玉箫上抬,顶在了黑衣人的要害穴道位置,猛一击,将他砸飞。 又有两道黑影提刀驰来,七音将玉箫横在身前,靴子踩着地面向后滑出去,身子歪斜,两只脚在地上长长拉出两道辙印,身前两柄茯苓刀紧紧追赶着刺过来。 七音将身子侧翻出去,手中碧玉玲珑箫吹奏起十面埋伏,嘈嘈如急雨,带着恐怖的音波杀向四面八方,箫声所指,枝杈断裂,落叶被吹起到数米的半空中飘舞。 黑衣人顿时如遭雷击,手中茯苓刀跌落到地上,捂着脑袋不停的打滚。 荆茗挥剑砍过来,剑气四溢,如疾风骤雨砸在黑衣人们的身上,一瞬,几十道黑影从原地被掀翻出去,数道黑影直接化成了黑烟。 放下玉箫,七音看着化作黑烟的尸体若有所思,难道这些黑衣人便是能打破荆茗小世界的契机?荆茗潜意识里开始恢复了以前的记忆,所以这些便是他所幻化出来的内心深处的噩梦? 七音凝起眼睛看向逃往树林深处的黑衣人,发现他们的穿着打扮,居然有些像鬼阁的行头。 树林中响起啸声,像是猎鹰的嗥叫,扑愣愣的几只鸟雀从鸟巢振翅飞逃,隐隐有不一样的动静传递过来。 空气剧烈的波动起来。 荆茗动了动耳朵,稍后,瞳孔猛然放大,将七音拉向了身后。 “小心!” 身前的树林中,人头攒动,黑色身影游曳于昏暗的角落里,有刺穿空气的箭矢破风而来。 叮叮当当—— 荆茗将青釭剑挥舞起来,上下舞动着将箭矢打开,一道道剑气从手中剑刺出去,击落箭矢,身畔草地上,已经密密麻麻的被箭矢钉满。 另一侧,同样有箭矢呼啸着射过来,形成一团箭雨,在月色笼罩下是成片的黑色小点。 七音将手中玉箫吹奏起来,呜呜咽咽,箫声清宁,一道道音波在箭矢飞来的路径上扭曲、盘旋,随后极其恐怖的对空气进行摩擦、对撞,箭矢的速度陡然降低下来。 咔嚓—咔嚓—— 箭矢开始出现裂痕,密集的箭雨像是被飓风吹散开,乱了方向,朝着四面八方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荆茗朝着七音点了点头,随后,脚下一拧,碧翠的草地留下一个旋涡,持剑的身影朝着树林箭冲过去,速度激烈的爆炸开来,青釭剑的剑气裹挟着风雷之势刺入林间。 砰砰砰! 青釭剑自荆茗手中挥砍出去,恐怖的剑意在树林间爆起几道涟漪,将隐藏的几道黑色身影顿时掀飞出去,化作黑烟。 噌噌噌—— 四面八方,十几只飞虎爪丢下来,挂在了荆茗身上。 绳子猛然拉紧,将荆茗原地拉扯起来,吊在半空中,但青釭剑依旧牢牢在手中握着。 头顶上,黑衣人结阵从树顶横劈下来,茯苓刀弯曲,刮起风声。 树林外面,七音吹奏着玉箫的节奏愈来愈快,洁白的玉指轻拢慢捻,不时变换着口型,音波干扰着黑衣人的心神。 荆茗猛地运气,将身子朝着地面砸下去,登时,绳索不稳,持剑的手于是飞快的斩断一边绳索,脚下踩住另一边绳索,使劲一抽,将几道黑影从远处拉扯过来。 荆茗脚下一蹬地,平坦的地面被踏出裂痕,随即身子朝着远处箭射出去,青釭剑翻搅,将几道飞来的黑影斩杀。 但,愈来愈多的黑影从林中出现,刀锋横指,杀气高涨。 几张网子从布阵杀来的黑衣人手中抛出...... 第0048章 乌托邦(九)林七音,走! 嗡—— 剑风搅动空气,将萧萧落下的枝叶卷飞,明晃的月光下,桃花眼闪过凌厉之色。 荆茗身子弹跃起来,青釭剑朝着迎面盖过来的粗网扫上去,哧喇一声,支离破碎的将网子撕开,手上剑锋一震,激荡出四五道罡气将黑衣人掀飞出去。 视野所过之处,刀光霍霍,数十上百道黑影立在林间的角角落落,茯苓刀反握,结阵逼来。 迎面杀来四五人,荆茗微微将头一偏,躲过去凌厉的一波攻势,随后脚下踹出去,抵在一人腹上,踉跄的身子将几人一齐绊倒在地,掀起一丈尘土。 剑声嘤咛,劲风掀起荆茗额角的碎发,青釭剑随着袖袍卷动出去,与横推来的茯苓刀阵猛磕了过去。 叮叮当当—— 青釭剑与兵器交击到一起,哗啦啦的带起一片火花,荆茗使劲一抬剑身,脚尖一一点过黑衣人的小腹处,将围攻来的黑影挑飞。 耳后,空气被剧烈的摩擦带动起音爆。 荆茗剑身一甩矮下身子去,瞬间,四五道飞虎爪从上面飞过,叮当撞击到一块落了下来。 哧—— 皎洁的月色如银盘倒扣,倾洒在不老的林间,荆茗的胸口上被飞虎爪带起一抹猩红,破碎的衣片散落到地上,晃晃悠悠。 七音远远看到荆茗受伤,碧玉玲珑箫挥舞罡气将几柄交错刺来的茯苓刀击退,身子猛踩树杈侧翻过来,想要冲过去,却在一瞬又被黏在身后的黑衣人拖住了脚步。 荆茗咬牙忍住疼痛,手中挥剑切断另外两条抓紧双肩的飞虎爪绳索,飞虎爪弹落到地上,荆茗的肩胛骨上,清晰地有几个血洞在汩汩的流淌。 黑衣人围成扇形将荆茗逼到角落处,茯苓刀收起换成了离别钩,丈许长的离别钩两边的铁片各有一个勾起,以椭圆状的铁索环环相接,像是毒蝎的尾钩,嗜血而危险。 叮当当...... 夜风吹散林中昏暗的魅,带起落叶翻滚地面,离别钩一动,黑衣人便杀了上来。 荆茗脚下猛一踏地面,地上霎时爆开一道脚印,像是泥土龟裂,掀起了烟尘,下一刻,青釭剑激烈的劈砍上来,带着强盛的剑意与离别钩呼啸对碰,昏暗中只见噼噼啪啪的火光。 噹—— 荆茗抵剑将一道离别钩打歪了方向,失去控制的离别钩歪斜着插进另外一边黑衣人的胸口处,被惯性的带着一拽,踉跄栽倒在地。荆茗继续挥剑格开另外两道离别钩,脚下滑过去踢开倒地的黑影,朝着人群踹过去,巨大的力道登时砸翻一片。 荆茗籍着这个豁口猛跳出了黑衣人的包围圈,半空中伤口剧烈抽动疼得他呲牙咧嘴,落下来单膝跪在地上,另一只手拄着青釭剑。 正对的乔木上,暗箭击发,朝着荆茗射下来。 嗖—— 噹! 荆茗一剑劈断呼啸而至的飞箭,下一秒,脚下猛的一跺地面朝着树梢凌空踏过去,青釭剑划破声波,嗡嗡的剧烈劈砍出一道剑气,踏空而上的男子将躲在树后的黑影刺出来。 剑气啸过,枝叶颤动,乱了一地的良辰美景。 黑衣人扔下弓弩,脚步飞快的踏着树干逃下来。 哧—— 荆茗将青釭剑甩出去,刺穿了黑衣人的胸膛,轰然砸到地上,剑身钉在一片烟尘中。 咻咻咻。 数道离别钩冲破薄雾挂到了荆茗身上,撕破衣袍钩进肉里,将半空中的身影硬生拽下来。 “啊——” 荆茗被刺骨的痛楚疼得低声吼了一下,额头上冷汗很快冒出来,身子砸落到地上,瞬间有数把刀凌空砍下来,荆茗使劲摆动身子,刀身擦着身子劈到地面上,砍出泥土,有几缕细碎的毛发被锋利的刀刃一并带下来。 离别钩拉紧,吱剌剌的铁锁拽动的声音,荆茗疼得入骨,平日里极显韵致的桃花眼已经挤作一团。 七音那边,茯苓刀打落了碧玉玲珑箫,七音胸口上被人用力踢了一脚,巨大的力道将丫头砸进了溪水中,嘴角边咳出淡血,头发披散开来。 扑通扑通—— 黑衣人不依不挠,一齐跟着跳进溪水,啪啦啪啦的将溪水高高溅起来,手中的茯苓刀挥舞着砍过去。 七音狼狈地躲开,手上却已经再没有力气挥掌打上去,真元损失太多。 荆茗痛苦的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身上被离别钩挂住的地方鲜血变作了绛紫色,隐隐有发黑的趋势。 钩子上有毒。 荆茗奋力抓住两根死死抓进肉里的离别钩,噗叱一声硬生拔出来,钩上甚至还带着倒挂出来的细碎皮肉,切肤之痛令荆茗浑身都颤抖了一下,牙齿不受控制的上下打着颤,但此刻,中毒发昏的意识被这股剧痛刺激的清醒过来,看到了插在不远处的青釭剑。 荆茗将两根离别钩挥舞一圈抡了出去,登时缠住几名黑衣人的脖颈,手掌脚掌猛拍地面,使劲将身子翻起来,踏踏踏的将脚尖点在几名黑衣人的身上,脚下借力朝着青釭剑探过去,手上力道不减使劲拽动离别钩将勒住脖颈的几名黑衣人一并带走。 落地抓住青釭剑的一刹那,荆茗手上使力,将离别钩死死一扯一拽,几名黑衣人断了气息一并化作几抹黑烟。 青釭剑熠熠闪烁着白色月光,像是一面照人的镜子,荆茗咬着牙,浑身上下不知被离别钩和茯苓刀刮出多少伤口,不知多少皮肉被伤口带动外翻出来,不知流出了多少血水,只是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痛,痛得直逼人想要睡过去。 荆茗铁了心,横起青釭剑在左边胳膊上使劲划下一道,大脑顿时抽搐一下,痛得清醒过来,左边胳膊上缓缓地渗下一道血水,如悬泉小瀑。 下一刻,遍身伤痕的人仰天长啸一声,青釭剑挥砍出一道强震的剑气,向四周激荡开来,围困过来的黑衣人被剑气所伤,或掀翻倒地,或化作黑烟,阵型再次被打散。 嘈杂声中,原地爆开一道身影,月光笼罩下瞬间将身子横移出去数十米,缩地成寸一般,淙淙的流水声中,荆茗身子飞快地闪过,剑光上下挥舞搅动过去,一道道黑烟于七音的身畔消散开来。 随后,持剑的身子如遭雷击,停缓下来,逐渐半跪在溪流中疯狂颤抖身子,如莽牛咆哮。 “荆茗!你怎么样啊,千万不要有事,我们能活下来的,我们一定不会死的!荆茗,你千万要撑住啊!” 七音扶住荆茗的身子,带着他往岸上走,嘴中模糊不清的祈祷着,但是溪畔两侧,黑衣人依旧如潮水一般,或立在树上,或隐身于林间,或结阵提防在近处,肃杀之气四处弥漫着。 “阿音......你走......你快离开这里......我帮你拖住他们......你不能够有事的......”荆茗颤抖着抬起头来看她,唇齿毫无血色,莲花一样的白。 “荆茗......我们要死在一起的......怎么可以丢下你一个人呢?”七音哭着摇头,一只手扶住荆茗一只手捡回玉箫,遥指着众黑衣人却不知所措。 “阿音......我想起来了......我是荆茗啊,我是你的荆茗啊,谢谢你......这段日子照顾我......我无以为报......自当全力救你出去——” 话说完的瞬间,荆茗一把推开了七音,随后箭步朝着黑衣人冲过去,身上隐隐有不一样的光辉迸发出来。 那是炼体境的圆满境界,炼体九重天的力量。 在这种时候,荆茗突破了。 破烂的衣衫在他身上被真元鼓动起来,像是隆冬里孤立无援的枯树,在气劲的冲击下呼啦呼啦的翻扯。 青釭剑上细小的瘦金小字在月光下隐隐一齐绽放出光彩,剑骨铮铮,将真气疯狂的席卷起来,盘旋围绕着剑身翻滚,整支剑像是化成巨龙,剑气噼里啪啦的爆炸开来,被持剑的人握在掌中,更加恐怖如斯。 剑心一行瘦金小字泛着银光:一剑曾当百万师。 青釭剑嗡嗡的剧烈颤动起来。 荆茗浑身上下精气神澎湃到极致,这是凡人所能拥有的最强大的力量,第九道人体枷锁的挣断,预示着凡人将有管窥天地玄黄的契机,未来可与上古大能争夺通天造化。 剑气滔天,荆茗执剑屹立于黑衣人的正中,浑身毛发炸立起来,恐怖的力量流转于周身上下。月光映照下肌肤可与银河比肩明亮,毛孔清晰的有黑色的毒素被逼出来,就连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的愈合着。 荆茗微阖着的眼帘猛然睁开,如射电光,手中青釭剑卷动着风声嗡嗡的指起来,裹挟着恐怖滔天的凌厉剑意,地面的落叶不知不觉被剑气席卷过来。 咵咵咵—— 黑衣人结阵聚集在了一起,与荆茗不远不近的对峙起来,离别钩、飞虎爪、茯苓刀,杀阵立成。 “林七音,走啊——” 荆茗大喝了一声,稍后抬掌,挥出一股罡气,将身后的七音朝着更远的身后卷飞出去,像是一股飓风,七音泪水在半空中飙出来,看着荆茗的身影,逐渐缩小,直至,与黑影重叠到一起。 “荆茗!” 话音的尽头,荆茗手中青釭剑嗡嗡嘤嘤的举起来,稍后,强大的剑意在凝聚,身畔四周的落叶被席卷到剑意之中,化成龙,盘旋在空中。稍后,溪水开始不自觉地振动、迸溅,被青釭剑强盛的剑意虹吸过来,掺杂进叶龙中,龙形益发庞大。 随后,荆茗挥剑砍出去,炼体九重天的剑意,耗尽精血的奋力一击,荆茗的嘴唇再次隐去了血色,愈发惨白。 黑衣人结阵倒退,稍后,丝丝缕缕的黑烟化开,黑衣人逐渐消失于原地,兵器一并消失,刹那弥散于一隅。 很快,又有无数缕黑烟开始凝结,开始聚拢到一起,像是抽丝剥茧之后推翻重来,黑色的烟雾化为一团庞大的影子,像是巨大的手掌,瞬间遮蔽住了整片树林,一丝一缕的月光都渗透不进来。 一时间,天昏地暗。 青釭剑挥砍,荆茗将全身气力置于一剑劈了过去,登时,恐怖的剑意扩散开来,带着数之不尽的剑气席卷向树林上空那只巨大的黑色手掌。 黑色手掌同样翻卷下来,带着滔天杀阵,如五指压山。 远方,七音的瞳孔逐渐放大,澄澈的瞳孔里,一半黑云一半白光,黑色烟尘与皎洁月色激烈碰撞在一起,爆发出恐怖的力道,仿佛将星辰失了色。 轰—隆—— 巨大的黑色手掌淹没了持剑的身影,一时间山林寂静下来,下一秒,剑气从中横贯出来,将黑色手掌劈散,一股震耳欲聋的声爆扩散出无边无际的巨大涟漪,七音耳中,只剩一片嗡鸣。 稍后,七音眼前出现一道骤光。 白光瞬间将黑夜抹去,眼中的一切重新模糊起来。 ...... 第0049章 二傻子 锦绣神都,千门万户。 十月朝市,花团锦簇。 “哎,醒啦醒啦——阿音醒过来了!” 一睁开眼,林七音被一阵激动的吵闹声扰的头疼,像是顽皮的猴子堆炸开了锅,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眼前是一片桃红色的床帏,被衾柔软,珠帘抖动,便是一道熟悉的人影探过来。 一张温和俊朗并逐渐放大的脸,看不到一丝瑕疵,令人窒息的芬芳花香飘过来。 “孟倦,你这一副死相的贴过来干嘛,我这又不是死掉了,磨磨唧唧的想吵死我呀。”七音朝他翻了个白眼。 孟倦悻悻挠了挠头,将头缩回去,立在床前,将她的手握过去,拇指、食指、中指,十指相扣掌心相贴,纤细的指与白色手背交叉,孟倦的脸上有些微红,眼眶同样有些微红。 “阿音......我以为......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孟倦攥紧这只手轻轻摩挲。 “又不是去赴死关了,至于这么婆婆妈妈的嘛?”七音鼻子里轻哼了声,拽了拽手,发现抽不回来,对面那人握的很紧。 “你不知道,白衡那家伙说你的元神就在荆茗的小世界里跟他幽会了,混得好的话,可能就在里面和他过一辈子了......”孟倦一边絮叨着一边朝天边翻了个白眼。 “嘁......你又不是第一次被白衡姐姐捉弄过了,还跟个傻子似的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难怪孟孟都不要你了。”七音笑了起来,眉眼格外灿烂。 “怎么啦,你是不是想孟孟了,要是想它的话,马上我帮你喊它回来,陪你共戏鱼水之乐,怎么样?”孟倦皮笑肉不笑的抖起脸来,笑得格外狡猾。 “哼,你就吹牛吧,估计你都不知道孟孟在哪里吧,”七音抬手拢了拢秀发,稍后又道,“不过如果你再不抓紧将手松开的话,我不确定是否会去后厨找把菜刀砍你一番。” 那厢,孟倦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或者不甚情愿的将纤柔的掌松开,很快,那只手抽回去藏在被窝下面,七音朝他摆了摆另一只手。 “嗯?”孟倦不解其意,作势又要将另一只爪子递上去握住。 “走开昂,我要穿衣服,你打算赖在这里观望些什么啊?”七音秀眉挑起来,小脸上故作严肃。 “哦,哦,哦,对不起哈,一时没注意,那你先穿衣洗漱啊,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有什么事情尽管叫我啊,我马上赶过来的。”孟倦嘻嘻笑着离开,语气里带上小小的讨好。 “站住。”七音十分霸气的喊住了他。 “什么事?林大小姐?”孟倦立马转过身来,一张俊脸上笑得快起了褶子。 七音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不晓得孟倦今天这是吃错了什么药,跟个狗腿子似的,全无以前清净闲散的仙劲儿了。 她有些不自在的开口问,“我睡了有多久?” “七天,你睡了整整七天。”孟倦想也不想的答上来。 “有这么久哇,”七音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肚皮果然也是有些饿的,“那么说距离十月朝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半咯?” 孟倦在门口点了点头,神情板正下来,“没错,十月朝之前会有七天的集会,集会一散,便是十月份了,你这几天休息好了,十月朝那天,我们注定要破釜沉舟搏一把的,不能有一丝一毫懈怠。” “好,我晓得了。荆茗怎么样了?” “应该还没醒,我待会儿去看一下。” “不麻烦你了,我穿好衣服自己过去就是了。” “......嗯,好......我其实,不嫌麻烦的。”孟倦抬了眼帘看她,丹凤眼里闪烁着琉璃般灿烂的光彩,“天气转凉了,不要总是进进出出的,冻着就不好了。” 说完,脚步迈出去门槛,阳光洒照在身上,金灿灿的,像是一轮太阳。 ...... 赤金铃铛响动起来,林七音走进了荆茗的房间里。 男子安稳躺在床榻上,恬静的面孔微微有轻微的呼吸起伏,剑眉起起蹙蹙,招人疼爱。 七音躬下身子来,轻轻抬手摸了摸荆茗的脸颊,她很小心的抚摸着,从嘴角到耳边,顺着滑下去,却忽地,心里拧了一下。 “明明已经打破那片小世界了......可是......还没有结果吗?”七音吸了吸鼻子。 下一秒,睡梦中的男子却倏的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忽闪,晶亮的一双桃花眼与她对视着。 眸子里山明水净,一如初见时的样子。 荆茗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女子,粉色的脸蛋,浅浅的远山眉逐渐漾开水波,杏眼开始睁大,惊喜的望着他,像极了三岁孩提的他拿到心心念念的甜点时的憨相。 于是,他抬起身子来,轻轻迎着七音的脸颊,嘴唇在她的鼻尖小心点下一个吻,蜻蜓点水,浅吻即止。 七音的耳朵根儿跟着红了起来,像极了那张酸梨脸的猴屁股。 荆茗不动声色的又将身子矮回去,摸摸鼻子,旋即,孩子气的伸出了双臂,“阿音,要吃肉肉,要吃肉肉——” 同时挤着眼睛,脸上没心没肺的笑着,笑得嘴边流了哈喇子,与街上的二傻子一般无二。 七音用手轻轻摸了鼻尖,随后,脸上荡漾着桃花般的粉色,小鹿乱撞的心里总算松下一口气来,但不由得又被攥紧,松的是刚才这家伙突然亲自己一下终于找到台阶下去,紧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荆茗的癔症却依旧毫无罔效。 七音脸上笑开,轻轻捧了荆茗的脸颊,轻轻捏着,温言细语,“荆茗乖啊,阿音这就去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哦,你乖乖穿衣服坐在床上等着,不要乱跑啊。” 傻孩子一样的荆茗顺势抱住了七音的腰肢,淘气的点着头,“嗯,荆茗听阿音的话,荆茗不乱跑的!” 七音一脸无可奈何的分开荆茗的手臂,极其宠溺的揉了揉他的碎发,这才转身走开,急急忙忙的奔着后厨去了。 走在路上,手指轻轻摸着鼻尖上被荆茗吻过的地方,七音笑得嘴角弧成了心形。 ...... 第0050章 不速之客 翌日,日光照射的正不甚热烈的时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妖娆的画脸谱罩在脸上,红发翻飞,鲜亮的赤色衣袍以玉带束起,步云履踏踏踏的走进王府,找到了林七音。 彼时,荆茗正懒洋洋的倚靠在她的身上,两人坐在门槛旁晒太阳。 阳光很温暖,疾步前来的言成蹊被阳光裹挟成一团金色。 “你们......醒过来了?”言成蹊颇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俩。 “嗯。”七音抬头看他,目光中林林点点的温和。 言成蹊微微出了口气,嘴角微扬,念叨,“醒过来了好,醒过来了好。” “你来,什么事?”七音伸手将荆茗揉乱的墨发拢齐在耳后,极其自然的样子。 “奉圣娘娘......她派人来看荆茗了......大概,片刻就会到。”言成蹊将面具松了一松。 “那娘娘还真是有心了,荆茗生病的时候还专门遣人来探望,如此厚恩,实在无以为报。”七音语气渐凉,曾经温婉如斯的眉眼像是蒙上了冰霜。 “是擎龙来了,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下来,好吗?”言成蹊面具下的双眼盯着七音看着,语调恳切。 七音挑了眉看他,白净细腻的脸颊上无喜无忧,并没有立即给予答复。 神都帝城里,临近十月朝,枯叶一片片落下,带着一丝丝的遗憾,跳跃着、旋转着、轻舞翻飞着,翩然落下。 稍后,一道魁梧壮实的身影从战王府外进来,身后跟着几名近侍,各自手上捧着大红缎布盖住的礼盒,擎龙嘴角噙着笑负手走过来。 “林小姐,多日不见,可还安否?”擎龙负手立在树下,招呼着近侍将礼盒放进屋里。 七音站起身来,直直伸起一个懒腰,勾着笑与他对眼看过去,“擎将军,我是七音,专门来照料小战王生活起居的,怕是你认错人了吧?莫非只因为长得像了点,你这就要乱弹琴咯?” 擎龙脸上怔了怔,稍稍一冷,随即又不露声色的重新笑意连绵,“原来是个丫鬟啊,我当是国公府那位金枝玉叶的林小姐呢,既然是丫鬟,有客人来了,都不知道伺候茶水的吗?” 声音逐渐拔高,隐约带了刁难的意味。 荆茗从原地跳起来,调皮的扯着七音的胳膊嗷嗷直喊,“阿音阿音,陪我玩,快陪我玩呀!” 荆茗眨巴着大眼睛看她,像极了玲珑闪烁的夜明珠,水汪汪的极其可爱,像个瓷娃娃。 七音一脸宠溺的看着他,轻轻给他揉着脸,随后又看向擎龙,作无奈状,“你看,小战王现在非要缠着我玩,府上也没有其他下人了,要不改日你过来,七音亲自为你端茶倒水吧。” 擎龙冷笑了笑,摆摆手,“不必了,既然脱不开身,你就好好陪着这个傻子玩吧。” 话毕,院子里冷了起来,枝叶被秋风哗啦啦吹动起来,树影翕动,斑斑驳驳的金色光点投射在地上。 言成蹊拳头攥了攥,紧了,复又松开了,面具下面缓缓开口,“擎将军,荆茗现在病还未好,是有些头脑不太清醒的,但也不必以傻子相称的吧,至少,他还是皇家人。” 七音静静含着笑,眸子里始终波澜不惊,像是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抚着荆茗的墨发,一根一根的捋直,手指轻轻勾起,再落下来。 擎龙哦了一声,将视线投向七音身边那个围绕着她欢喜奔跑的身影,目光满是不屑,“对啊,他不是傻子,他可是未来的战王殿下,怎么会是傻子呢,嗯,怎么会是傻子呢?” 于是,跟随过来的几名近侍有些放肆的笑出了声音,事先商量好了一般。 言成蹊再次攥紧了拳头,声音冷下来,“擎将军明白就好,毕竟人都已经这副模样了,那人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何苦再寻这些酸言苦语的横加针对呢?想当初我言家同意出死力可不是约定的这个,难道擎将军忘记了吗?” 说话的时候,言成蹊面具下的青筋绷起来,将言家二字咬的极重。 “哦,言家嘛,那人说了,一向是效忠于大周朝的,绝对不会与国公府的那些蛇鼠之辈勾结到一起的,所以当然记得约定好的事情,只要言家兢兢尽忠,自然一切会安好的,其它的事情,言家就不要插手了吧。” 擎龙一甩袖袍,同样不屑的扫过了言成蹊的身影,厌恶的看着那团红发。 言家只是一枚棋子,果然被抛弃了。 就连言家在朝廷的权势也不能满足她的欲望了。 荆茗围绕着院中的几人兴奋地跳过来跳过去,像是找到了不得的大玩具,拍着手、跳着舞,目光痴傻,依旧是失了智的模样。 “下月初十月朝的时候,人皇陛下会在皇宫举办家宴,届时所有的皇亲与贵戚都会入宫赴宴,据太卜令推演,今年的十月朝会有百年难得一遇的七星汇聚星象,盛相难得一观,小战王多年不曾赴过皇宫家宴,总该要去一次啦,是也不是?”擎龙看向七音与言成蹊,目光笃笃,不容置否。 言成蹊与七音交互看一眼,言成蹊轻微皱眉,意欲让她拒绝。 “好,今年的十月朝家宴,小战王定会按时赴宴的。”七音展开眉,朝着擎龙点了点头。 “呜哇,啾啾啾,叔叔和我一起玩球球好不好,球球!球球!球球啾啾啾!” 擎龙正要接话的瞬间,手上猛然被抓起,一番刺痛,针扎一般,耳畔伴随着三岁孩童般幼稚至极的声音,第一反应便是拂袖将抓住手掌的人影打飞出去。 抬掌,擎龙的掌心处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绿刺,掌心气力一动,将插进去的绿刺震出来,瞬间,有猩红的血滴顺着遗留的刺洞流淌出来。 擎龙抬头目光冷厉的剜了一眼手上捧着仙人球被气劲震得倒飞出去的荆茗,像是一条凶残的毒蛇,脸上布满杀意。 “哇唔啊啊,叔叔好凶,叔叔好凶啊——” 荆茗倒飞出去的身影被七音揽住,震得她一齐倒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怀中,荆茗的手掌死死捏着仙人球,上面的绿刺深深扎进掌心,殷红染了一片,他却像是不知疼痛一般,只是红着眼睛看她,语气里带着小声的抽噎,“叔叔......好凶......坏叔叔......” 他的大眼睛红肿起来,受极了委屈,似乎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个坏叔叔推搡了他一下。 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七音心中一痛,抬手去取荆茗手上的仙人球,他却攥得很紧,于是她使劲的掰下来,几根绿刺在皙白的掌上留下血迹时,他才忽地松了手。 低下头,果真像个老老实实认错的熊孩子。 言成蹊看着,神色不忍,朝另一边走过去松开了擎龙的拳头,语气冰凉,“荆茗现在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擎将军难道要跟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斤斤计较吗?” 擎龙鼻腔里重重哼了声,拳头松开,拂袖甩去掌上渗出来的血滴,脸色冰寒,“擎某自然是不会的。” 稍后,转身走开,声音随着空气飘过来,“十月朝,娘娘在宫里等着荆小王爷的赴宴。” 待几人消失于王府,七音扶着荆茗进屋去找药箱包扎,房门半掩,声音传出来,“言大人,帮七音一个小小的忙。” “你说。”言成蹊站在院子里静静等着。 “屋子里那几个红色的礼盒,麻烦你扔掉,越远越好。” ...... 第0051章 酸梨脸:阿猕 十月朝的前夕,照例会有一场盛大的庙会,那几天热闹非凡。 林七音拉着荆茗的手走在人来熙往的街道上,耳畔边回荡着的尽是叫卖声,市集喧闹,也有很多可以玩耍的地方,不时还会有噼噼啪啪的炮仗响起来,像过年一样的隆重。 荆茗被舞狮子的队伍吸引过去,蹦蹦跳跳的拍着手掌叫好,顽皮地揪着身前围观姑娘们的小辫子,惹来一堆白眼,刚想要指责几句,看到男子这张好看的面孔时,姑娘们却不好意思的埋下头去,红了耳根。 七音分开人群跑进来,连忙给各位姑娘赔个不是,旋即捏了捏傻呆呆的人的脸蛋,嗔道,“乱跑什么呀,万一被人给拐走了可怎么办,以后不许再这样了哦!” 姑娘们一脸埋怨的嘀咕几声,又扭回头去,大抵是抱怨这么好的一棵白菜怎么是个傻子之类的。 荆茗大眼睛看着七音,瞳仁里黑白分明的亮着,十分认真的嘟着嘴巴,随后,使劲点了点头。 七音看着他,笑了,明眸皓齿,抬手揉了揉他的碎发,两人一齐看向舞动狮子的表演。 红金色花边的狮子头从低处跳到高处,又从高处翻滚几个花样跳下来,围观的人群连连拍手叫好,赞不绝口。 看了一会儿,荆茗的眼睛有些发涩,于是又拉起七音的手腕往别的地方跑去了。 鼻尖飘过一阵食物的香气,两人在一家煎饼摊前停住了脚步。 荆茗一脸贪婪的吮吸着香气,猛咽口水。 七音看着他这么没出息的样子,笑得无奈,这样的宝儿只能宠着,于是从绣花香袋里掏出钱来递给老板,“拿一份煎饼给他吧。” 接过了煎饼,还热得发烫,荆茗已经迫不及待的咬下口去。 嘶—— 荆茗的嘴角烫出小泡,疼得桃花眼眯了起来。 “阿音,烫......” 荆茗十分委屈的将煎饼举起来,拿给七音看,果然热气腾腾。 七音心疼得捧起荆茗的脸来,轻轻吹了吹他嘴上的水泡,心疼,“怎么这么傻呀,以后吃这么烫的东西,要吹一吹再下口的,知道吗?” 荆茗又傻傻的点了头,眼睛里噙着止不住的温和笑意。 不远处,街道一片嚣嚷,有人群聚集到一起。 似乎很热闹的样子。 荆茗好奇心发作,便拽着七音朝那边过去,抻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人堆里,是一个简易搭盖的类似于角斗场的铁栅栏,栅栏里面,是两只猴子。 一只酸梨脸的瘦猴子,一只葫芦脸的胖猴子,差距明显。 耍猴人托着两个盘子朝着人群吆喝,“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赌这只瘦猴子能赢的就把钱投进左手边的盘子,赌右边这只胖猴子能赢的就把钱投进右手的盘子,绝对公平公正童叟无欺啊!” 荆茗看着那只酸梨脸的瘦猴子怔怔出神。 七音也仔细的打量它,酸梨脸的猴子察觉到背后有目光注视,于是转过身子来,与两人对视上。 毛茸茸的脸,像一只酸倒牙的梨子,瘦猴子抓耳挠腮,看着两人哇啦哇啦的跳了起来。 像是相识了许久的熟人再见。 七音淡淡一哂,终于记起来这只猴子,摩挲了一把荆茗的碎发,他仍在一脸认真地端详这只猴子,怔怔出神,难得的安静片刻。 “姑娘,你买哪只猴子赢啊,捧个场呗。”耍猴人堆着笑脸将两只盘子摆到七音的面前。 左手的盘子里面铜钱少得可怜,反观右手的盘子,厚厚的一摞铜钱堆满了半边盘子。 对于一只瘦的可怜的猴子与一只身宽体胖的猴子的决斗,众人还是不太对瘦猴子抱有很大希望的,左手盘子里少得可怜的几枚铜钱估计也是抱着胖猴子中途可能上吐下泻输掉了比赛,然后自己一局收的盆板钵满的心理放进去的,反正投资得少,输掉了也不会太过心疼。 酸梨脸的瘦猴子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望着左手盘子里空荡荡的,于是看向七音的目光隐隐有些发亮,有些希冀,在期待什么。 荆茗也抬着头看七音,目光炯炯,虽然不懂得如何表达,但是咿咿呀呀的大抵也是想要七音投资一下他们的老相好,呸,老相识吧? “我选那只瘦猴子。” 七音从口袋里掏出钱锭来,给耍猴人眼前晃了晃,随后稳稳的放到左手边盘子里。 众人哗然,被雷劈了一般。 他们倒不是吃惊于七音买离手买了最冷门的瘦猴子,而是因为她掏了一块银锭,银灿灿的,右边盘子所有的铜钱加起来也没有它多。 所以左手边盘子虽然依旧空着很多,其实却已经满的溢了出来。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 “啧啧,今天可算是捡漏了啊,咱们这几人待会儿瓜分这十两银子,怎么着也能捞不少吧?” “估计又是哪家的姑娘小姐的,看着吧,等会儿输的血本无归以后就知道不逞能啦。” “看这瘦猴子营养不良的,怎么可能赢嘛,这姑娘怕不是个傻子吧?” 耍猴人看了眼七音,有些不确定的再问一遍,“姑娘,你确定押这只瘦猴子能赢?” “嗯,当然了啊,有什么问题吗?”七音点点头,柔和的目光朝着酸梨脸猴子看过去。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耍猴人托着盘子走开,放在了角落里盖好,开始将两只猴子往中间赶。 七音趁着空档往铁栅栏的周围看了看,发现还有几个铁笼子堆在附近,里面关着的也是猴子,大都是灰头土脸的趴在里面打瞌睡,精气神蔫蔫的。 随着一声哨响,耍猴人站在铁栅栏一旁,两只猴子一胖一瘦扭打在了一起。 扑腾扑腾的两道身影掀起地上的尘土来,胖猴子以绝对的优势瞬间压倒瘦猴,整具身子坐在了瘦猴子身上,像是一座小山压着,瘦猴四脚朝地不停地抓着地面,想要爬起身来却动弹不得。 周围人一片叫好,也有几人朝着七音投过来暗自窃喜的目光。 七音看着被压倒在地的瘦猴,没想到片刻不到便劣势到这种程度,荆茗大眼睛一眨不眨的也在看着,掌心紧张的攥住了七音的衣角。 瘦猴有些绝望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七音充满鼓励的眼神,小脸十分认真的为它加油鼓劲,“加油啊,你可以赢的,你可是堂堂的猴大王啊,怎么可以就轻易认输呢?” 不知道是瘦猴子听懂了七音的话语还是它本就有不服输的个性,瘦猴子忽然暴起,像是发狂了一般,将胖猴子从身上耷拉下来的手指使劲咬在口中,能清脆听到咯吱骨折的动静,胖猴子当场痛得跳起来,呼哧呼哧的甩动手臂,眼泪都疼了出来。 借着这个机会,瘦猴子一个跳跃窜到胖猴子身上,骑在它的脖子上,两只爪子疯狂的挠着胖猴子,毛茸茸的脸,一道一道的抓痕留在胖猴子的脸上,顿时鲜血淋漓。 周围的人安静下来,屏住了呼吸。 随后,又有人朝着胖猴子怒喊,“你翻身揍它丫的啊,还手啊,还手啊!” 于是,群情高涨起来,一齐忿忿的出声咒骂这只不争气的胖猴子。 瘦猴子被大声咒骂的人群吓到,原本一气呵成的攻势顿了顿,犹豫了片刻。 于是,胖猴子轻松翻身,直接将瘦猴子撞出去,一只爪子照样游刃有余的打在瘦猴子的身上。 群众们缓了一口气。 瘦猴子被打得头晕眼花,原地直打转,眼冒金星的看见了七音依旧充满期待的双眼,看到荆茗眸子里放射出来的神采,像是打了气,转身朝着胖猴子掐过去。 瘦猴子抬脚狠狠踢了下胖猴子被咬伤的手掌,痛得胖猴子栽倒在地上,于是瘦猴子骑了上去,一爪子,两爪子......抓得胖猴子抱头哇哇乱叫。 众人再次喊叫起来,甚至吸取之前的经验故意在一旁恐吓瘦猴子,很可惜这次并没有见什么成效。 最终,胖猴子被瘦猴子一顿好打,灰溜溜的拖着身子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起来。 “姑娘,按照约定,二成归我,八成归你的,这些钱就是你的啦。”耍猴人托着盘子过来,里面装了许多碎银子以及铜钱,日光照射下晃得人眼疼。 七音却笑着摆了摆手,又从绣花香袋里掏出来几锭银钱,投进了盘子中。 顿时,沉甸甸的。 这些钱大抵是耍猴人多少年也很难赚到的,是桐伯给七音的,她一向很节俭,只是今日却大方过了头。 “姑娘......你这是?”耍猴人看着盘子里的钱锭,又喜又惊。 “这些钱应该足够你做些别的小买卖了吧,回去以后,就把这些猴子放了吧,它们也怪可怜的,都跟我们一样活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也没有权利剥夺它们的自由,甚至凭此来赚钱的。” 七音看了看这些猴子,身上大抵都有被鞭子抽打过的痕迹,虽然被掩饰的很好,但是猴子们一动伤口一疼,这些做过的手脚便会暴露出来。 “姑娘说得对,以后啊,我再也不干这种买卖了,圈养这些东西表演杂耍,也的确伤天害理啊。”耍猴人使劲点了点头。 “这只打赢了的瘦猴子能送给我们嘛,我觉得,与它挺有些缘分的。”七音指了指那张酸梨脸,笑得分外嫣然。 “好,好,好,姑娘喜欢,便带走是了。”耍猴人过去将瘦猴子牵过来,把绳子递到了七音的手上。 七音伸手摸了摸瘦猴子有些发涩的毛发,身上皮包骨头,不知道饿了有多少顿,可怜兮兮的。 荆茗也伸过手去摸它,一脸傻笑。 “好啦,咱们走吧。”七音牵起荆茗的手掌,另一只手牵着瘦猴子,与耍猴人点了点头,便离开了此处。 身后,围观的人群纷纷拍手称赞。 七音带着荆茗跟瘦猴子找了一处街边摊,点了各种各样的吃食,摆在桌子上,给瘦猴子吃。 瘦猴子兴奋地哇哇叫起来,荆茗也跟着哇哇地叫着,一人一猴像是兄弟俩,一齐抢着吃桌子上的东西,吃到最后,肚皮都鼓了起来,一脸惬意地趴在椅子上打饱嗝。 七音微笑着,过去解开了瘦猴子脖颈上的绳索,随后,丢在地上,朝着瘦猴子摆摆手。 “好啦,现在你很自由啦,想去什么地方,就去吧,不会有人拦你呢。以后,就躲到山林里面,不要再出来了,外面人很多,很危险的。”七音单方面的叮嘱这只瘦猴子,虽然不知道它能不能听得懂。 刚才之所以不直接让耍猴人去放生,一是因为她担心这只瘦猴子饿得半死,就算放掉了也没有力气逃走,肯定还会被人抓到,自己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放走还算能踏实一些;二是因为她不放心耍猴人,怕万一对方只是嘴上说说的,毕竟这只瘦猴子于梦境里对自己和荆茗有着救命之恩,无论如何要亲自放走才行。 但是,瘦猴子眼睛眨巴了眨巴,却不肯离开,反而跳下椅子去抱紧了七音的小腿。 水汪汪的眼睛里明亮而清澈。 它好像听懂了七音的话。 “怎么了,不想离开吗,在这里你没有伙伴,会很孤单的。”七音轻轻抱起瘦猴子,摸着它的脑袋。 瘦猴子又死死抱住了七音的胳膊,不肯放手。 最终,七音无奈的笑了笑,点了点瘦猴子的脑袋,看着荆茗问,“那我们留下它,好不好?” 荆茗调皮,喜欢玩耍,于是傻兮兮的拍手鼓掌,“好呀好呀好呀!” “取个名字吧,”七音托着腮小脸认真的想了想,后脑勺灵光乍现,啪嗒一亮,“以后就叫你阿猕怎么样啊?” 瘦猴子站在桌子上,两只爪子耷拉着,酸梨脸更可爱了一些,也似乎听懂了‘阿猕’这个名字的意味,小脑袋点了点。 荆茗仍拍着手,“好呀好呀好呀!” ...... 紫金宫里,金黄一片的菊花被宫人们摆齐摆正,所有人都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或者搭起十月朝那天祭祀用的高台,或者帮衬着去擦拭宫殿够不到的屋檐处,同外面一样热热闹闹。 宫门处缓缓抬过一顶轿子,轿子上的人踩着小黄门的背脊走到地上,脸形瘦削,身材笔直,仰头再看一眼宫门上高高悬挂的金色牌匾,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稍后,瘦公公轻拂宫袍,踏踏踏的朝着深宫走去。 一路上,不时地有宫人在经过他时恭敬地跪伏下来。 所谓权势,不过如此而已。 瘦公公看也不看他们,一路疾行,来到奉圣娘娘的寝殿处。 奉圣娘娘正坐在铜镜前打扮,年过四十却依旧风韵犹存,眼角被画上细长的眼线,头顶上沉重的凤冠压在上面,霞帔穿着在身上,姿容仪态一瞬也是令瘦公公眼前一亮。 宫人们被遣退下去,只剩了瘦公公与奉圣娘娘两人。 “十月朝那日人皇陛下便会颁布诏令,正式为娘娘册封太后了,可喜可贺啊。”瘦公公脸上堆着笑说道。 奉圣娘娘站起身来,朝着瘦公公踱步,手指轻轻一抬,瘦公公便识趣的接过去,轻轻牵住奉圣娘娘的手走向寝宫深处。 “都准备的如何了?”奉圣娘娘轻挑凤眉,手掌竖在嘴边打了个呵欠问。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一切定当会妥妥当当的!”瘦子公公语气笃定。 奉圣娘娘嗯了一声,拿过瘦公公的手掌摩挲起来,“大事成与不成,就看当时了。” “奴才自当肝脑涂地,祝娘娘成事。”瘦公公并未收回手掌,很自然的递过去,任凭她摸着。 奉圣娘娘微微叹一口气,“这么多年了,宫里进进出出的小太监也有不少,还是只有你最得我的喜欢。” 瘦公公噙了笑,谦虚推辞,“还不是娘娘照拂的好。” “上来吧,好久没给我松松筋骨了,浑身倒是有些难受了。”奉圣娘娘摘了凤冠霞帔,坐在了金丝床上,脚踝勾动,顿时风情万种。 瘦公公应了声,于是脱鞋跟上去,一如既往。 ...... (ps:说点心里话。 这两天因为个人的原因有些情绪不太稳定的,我也是硬着头皮更新的,也不知道自己写的什么样,有没有情绪被带进去,反正是咬着牙给你们写了出来,如果有什么指教的意见请随时告诉我啊,我很乐意吸取你们的建议的。 另外,再有大概几章左右吧,本书的第一阶段大概就要结束了,马上就要进入第二阶段成仙了,猜猜谁是第一个成仙的呢,荆茗或者是林七音,成仙之后的细节我还没想好,会认真琢磨一下的,大事件已经想好了,关键在于将小事件精雕细琢一下子,嗯,会认真去写的,希望能不辜负你们的期望。 书简介有一个书友群的,感兴趣的可以去加一下的,这是我第二种类型的书可能有些生疏,之前是研究盗墓的,现在成了玄幻,所以钻研了许多玄幻类的书籍,天天扫榜吸取经验,但是扫榜不是抄袭哦,绝对没有抄袭的东西,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希望大家能够多多支持鼓励,让我有信心写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