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谣》 第一章 清明雨下一书生 四月初四，有雨。 雨丝细如牛毛，尚不能沾衣。 空气里混着几里外飘来的淡淡酒香，氤氲着微醺的湿意，好不醉人。 路上行人匆匆，神色几许，或慌忙、或凝重。清明时节祭祖，在这些凡俗人家眼中，向来是一等一的大事。 “喂，那放牛郎！”过路人焦急的喊道。 城郊小道，一头青牛横亘在路中央，少年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长衫，卧于牛背之上。 他的左臂搭在额前，两根发笄随意的插在脑后面，大半的发丝都垂在鬓间。 少年不曾坐起，微微侧头，扫了眼那个叫他的路人。 那人穿着一身下人的粗布衣裳，气喘吁吁，汗水早已浸湿他单薄的衣服。 少年想，兴许是主家有什么要紧事交代他去做，而这等事，他一个下人是绝耽搁不起的。 “我不叫喂，也不叫那放牛郎，我姓白，单名一个‘小’字，所以取字‘不大’！” 少年望着天上落下的雨丝，眼神迷离。 “那……白小，前面可有卖酒的地方？” 少年闻言，微微皱眉。 “喂，那路人，我看你虽然不曾读过书，可也应该知道直呼他人姓名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我自认不才，但先生二字还是能当得起的。” “白先生，前面可有卖酒的地方。”那路人无奈改口，只是语气略显生硬。 少年听出路人的不满，微微颔首，并不在意。 他知道任谁被这样无故刁难，心情都不会太好，况且路人还有急事。 “往前走三里路，有座杏花村，那里便有酒家。” 白小指了指前路，又把手放下来。 “白先生……” “你又有何事？”白小有些不快，他今日的觉还未睡足，同这路人说了这么多话，愈发乏了。 “你和你的牛挡着路了。” “我知道。” “劳烦您让一让。” “不让，我为何要让你，这没有道理！” 白小摇头。 “这路又不是你家的，你凭什么不让，还讲不讲理了！”路人气愤道。 “正是讲理才不让，这条路既然无主，那我先来的，自然是我说了算。”白小一脸认真的答他。 “你让不让，信不信老子打你！”那路人指着白小骂道，许是真的急了，这一停又耽搁了不少功夫。 “呵！” 白小轻声笑道，“忘了告诉你，我是有功名在身上的，你一个普通百姓，若是真敢打我，保不得要去县里大牢蹲个几年，搞不好还要牵连家小。” “路人，你要好好想清楚！”白小的声音里满是善意。 他的拳头刚举起又放下，整张脸憋的通红，却怎么也不敢对一个有功名的少年动手。 这将来可是要做状元的，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一根手指都能把他碾死。 “白先生，那你待怎样？”路人急得快哭了。 “给钱就行！” “要多少？”路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可没有多少钱，万一钱要多了，他宁可绕路，也不从这过了。 白小从牛背上做起来，脸上似多出了两分神采。 “我做事向来公道，不论你身上有银钱几何，给我十一即可！” 路人听了白小的话，方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大约百余文钱，走到白小跟前，递到他手上。 “十一，大概就这么多！”路人低着头，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 白小轻轻颠了颠手里的铜钱，心想今日的中午饭算是有了着落，拍了拍牛的屁股，示意给那人让出一条道来。 等那路人狭缝里挤过去，白小坐在牛背上拍了拍路人的肩膀，笑问道，“你是出来替主家买酒的？” “对，那又怎么样？” 路人赶忙捂住腰间的钱袋，警惕的盯着白小。 白小看着路人这副防他的模样，觉得滑稽不已，“噗”的一声，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旷野中回荡，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路人的脸涨的通红，羞恼道，“白先生，你是读书人，我惹不起你，可你做这拦路要钱的事，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路人说完，生怕白小一怒一下要找他的麻烦，头也不回的就走了，走了两步，似乎是觉得还不够快，呼哧呼哧的跑了起来。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用‘抢’呢！” 白小痛心疾首，感叹这些凡夫俗子，能有几个能真正懂得了我们读书人的作为。 “喂，那路人，到了杏花村，报我白小的名字，打九折！”白小大声喊道。 路人已经跑出去好远，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白小瞧着手里的钱，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用‘抢’哩！”他悠悠念道。 他茫然四顾，见周围无人，坐了一会发了会呆，便感觉乏得要紧，又在牛背上卧下。 青牛见主人躺下，把嘴里的青草嚼烂，咽下去，慢悠悠走回到小道上，横亘在中央。 青牛想，若是能把明天的饭钱也挣到，明日便不用早起，能躺在外面静静的晒着太阳，想什么时候吃草就什么时候吃草…… 那样就是完美的生活。 这是它背上的书生同他说的，它觉得不错。 青牛仰头看了看天，雨点落进它的眼睛里，涩涩的，牛希望明天能开太阳。 …… 残日当空，黄昏将至。 雨早已停了，踏青祭祖的人们回家的回家，进城的进城，城郊已经鲜有人至，看上去当真荒凉的紧。 白小骑在牛背上，望着天边淡红色的夕阳，心生感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哞！” 青牛不满的叫着，同一句诗听了无数遍，就算是牛，大概也是会觉得烦的。 “我还有一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哞。” 青牛愈发不满了。 “当真是对牛弹琴，唉，算了算了，我堂堂读书人难道还要同一个畜牲计较！”白小叹气，看着牛脑袋摇了摇头。 青牛无语，低头吃起了草，懒得理他。 “牛、牛，别吃了，你主人还没有吃，快拉我进城！” 白小瞧着天色渐晚，有些急了。 牛斜眼瞥了他一眼，继续吃着自己的草。 “刁牛欺主！”白小指着牛头骂道，气愤不已。 “哞！”青牛又叫了一声，不知何意。 白小无奈，从牛背上下来，迈着急促的步子往黄城而去。 “求牛不如求己，狗牛，你吃完草就自己回去，莫要让老子再去寻你！” 白小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哪里还有读书人的做派。 “哞～” 荒野之上，时有牛鸣声回荡…… 第二章 夜半胡同跛脚丐 长夜当空，月明星稀。 白小那急促的步伐仿佛也失去了意义，但他还是没有慢下来。 他有点怕鬼，胆子极小，荒郊野外又黑不溜秋。 鬼神之事自然得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因为这世界并不信奉科学。 又不知过了多久，白小方才看见不远处的城门和城门口两名守城兵。 “我要进城！”白小对着守城的士兵说道。 “十文。” 白小摸了摸怀里的铜钱，皱眉道：“我记得前些年还是两文，怎的涨了这么多？” “没法子哦，当官的不发响，俺们总得给找条活路！”那看上去老些的士兵忍不住抱怨。 “有理！” 白小会意的点头，给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比起十文来只多不少，就要递到那士兵手里。 老兵对白小露出和善的笑容，这年头向这般通情达理的人可不多，以往，哪次收钱，过路的谁不得骂他们两句。 他抬起头，想要瞧瞧这人长什么模样，等看清了白小的脸，总觉得有些面熟，就像是在哪里见过。 “后生，你叫什么名字？” 白小的动作忽然停住，把手又收回来，知道这钱想必是不用付了。 “我叫白小。” 那老兵脸色一惊，问道：“可是杏花村的白小。” 白小闻言，面露不喜。 “说了多少遍，不是杏花村白小，是崖山白小，杏花村边上的崖山！” 老兵挠了挠头，带着歉意的笑道：“都一样，都一样！” “哪里一样，此乃天壤之别也！” 老头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话，赶紧拉着那年轻士兵去给白小开城门。 “白先生要进城，报上名字就是，今天要真是收到您老的钱，乡亲们还不得骂死我！”老兵看向白小，一脸幽怨。 “我晚间很少进城，若是提起名字，你却不认识我，岂不成了笑料！” “先生可千万别学那些老穷酸的做派，咱乡下人，向来都是有啥说啥，您虽然读过书，有大本事，但也不能忘了老本！” “那是自然。” 白小连连点头，与守城老兵唠了会家常，方才告辞而去。 顾不得看街上的繁华夜景，穿过好些个胡同小巷，来到一个靠在墙角的跛子乞丐面前，口里微微喘着气。 乞丐抬头，冷冷的看着白小，质问道，“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 白小解释道：“睡过头了，但这也不能怪我，你夜里不准我睡觉，那我白天自然会瞌睡。” “行行，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喝了我面前这碗汤，再把今天的钱扔进碗里，你就可以走了。”乞丐极不耐烦的说道，语气很是不善。 白小蹲下身子，拿起地上的破瓷碗，也不嫌那碗沿的脏污油渍，一口饮尽，还不忘了咂叽嘴。 喝完后将怀里的铜钱全部放进碗里，提醒那乞丐道，“这可是两天的份钱，你可不能贪了去。” “妈个巴子！我管你多少钱，都是一样！”乞丐冲着白小怒骂道。 “那老子干嘛还去拦路打劫，去抢穷苦人的钱，老子是读书人，不是做强盗的！” 白小整个涨红了脸，气得浑身颤抖。 “不愿意就她妈老子滚！” “爷爷就不滚！” 乞丐看着白小，一脸鄙夷不屑。 “那这钱我要拿回去一半！”白小指着碗里的铜钱说道。 “你拿！” “你让我拿我偏不拿！” “不拿滚！”乞丐怒喝道。 “滚就滚！” 白小离开来那条逼仄的小胡同，他要在黄城漫无目的的游荡一晚上，然后第二天一早出城。 …… 白小走后，不多久，几名乞丐冲进胡同，争抢的夺走那破瓷碗里的铜钱，跛子乞丐冷眼看着，却没有丝毫动作。 这样的场面每夜都会发生，但闯进来的乞丐一直未曾重样过。 黄城里乞丐极多，这想来也算不上什么怪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