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泽》 第一章 铸雪银山 北云大川波涛飞涌,银芒映天,将在厚冰中存蓄了一整个冬季的浩荡水势完全释放,大江主道上频频响起冰晶碰撞声,恰似延缓了数月的阵阵怒吼,将两边如蛛网般排开的大小支流尽数唤醒,冲向远空。 大陈朝,民顺四年,初春,冰消草发,铸雪银山上重回青葱,只有山腰以下尚有几圈白痕,掩映在层林中,远远望去,整个连绵回环的山脉仿佛一柄重锤,砸在一堆银块之上。 春日清晨斜照下来的阳光,包裹着层层冰寒,一条山瀑自峰顶泻下,顺流直下山腰,汇成一处水泊,水体汇流处色泽分明,一白一碧,白色融合山间融雪,碧色倒映青松绿柏。 咕咕咕咕,水体之下不时翻起一串串白泡,日光斜刺入水,透照在一位身形高壮,半身赤裸,双目紧闭的青年脸上,又有白碧二色交混,更衬托出他俊逸无俦的容貌。 此刻,水体开始涌动起来,时快,时慢,青年双臂之下有白芒闪出,周身气息鼓荡,正是江湖中身怀武学之人运起内功心法的样子,随着功法运转,青年体内劲道涌出,震得全身都开始在水中震颤起来,少顷,那白芒瞬时一消,青年突然向上冲起,原本飘荡在水中的齐肩长发霎时一沉,他整个上半身便已破水而出。 呼吸了几口水泊上的清新空气之后,那青年脚下响起一阵沉闷铁链摆动声,他双掌一抬一压,噗通一声便又再次沉入水中,如此反复十数次之后,青年睁眼一笑,接着双臂上下一摆,经过数息间的顿挫之后,整个人便如一条冲水飞鱼般射出水面。 哗啦啦……那暗黑色铁链洒着水渍,被那青年带出水面,先是经过一阵大力弯曲扭动,少顷,下方深水中传出连续不断的闷响,似有惊雷炸起,那青年暴喝一身,双臂白芒连连绽射,水泊之下立时翻起大团白沫,青年放声狂笑,眨眼之间,一方宽逾两丈的青苔黑石便被裹在表面的铁链提出水体,凌空数丈颤动,一时水流滴答,哗哗乱响,那青年单脚一震,铁链哗啦两声做了一个蛇扭,数息之间,一股绵柔之力传导开来,黑石便已静止不摇,可见他武力之浑厚。 青年运功大力提石之后,趁余劲未消,起脚灵巧一扭,铁链旋即砰一声断开,巨石失去大力牵引,于是直直落下,砸入水中,一朵巨大水花立时绽放,水滴暴洒之中,他一个灵巧翻身,堪堪落到水面上时便又踏水飞起,身法飘忽,快慢莫测,如一朵风中雪花。 他落地之时,身后那串练功所用的铁链才刚刚被拉入水中。 “哈哈!三岁结成武力气源至今,十七年了,黑石终于能让我牵引出水,《雪照玉心功》终于被我秦千川练到第十三重,虽然它是一套共有三十六重的上乘奇功,但是老头儿,之前说好的,稍后我便要提前正式出师了!老头儿你在听吗?” 秦千川抹了一把脸上水渍,转身向着那铸银雪山山巅放声大喊道,但耳边只有空谷山风回应。 言罢,他目光忽然一凛,双臂再次运起道道白芒,武力瞬时涌出,他拂手向前一推,身前丈许处有三个密封严实的黄木圆桶便直接被凌空推起,砸入水中之时秦千川双掌一错,嘭嘭嘭,三个木桶便瞬时在武力扭曲之下纷纷炸裂开来,溅出当中所盛之物。 沙……沙……沙……水泊上忽然下起血红色的小雨,空气都变得有一丝腥甜,少顷,水泊数尺之下忽然闪起条条黑影,正在追逐那猩红血液,有活物在潜游! 水泊中波纹剧烈震荡,耳边的鱼尾拍水声也越来越响,秦千川丝毫不惊,只是微微一笑,侧脸看向一棵剑痕累累的古树,新旧创痕最密集的中心,有个方形深洞,斜立着一把带鞘的白柄利刃,它有半身插在树洞中,不知是刀是剑。 秦千川俯身冲刺,轻功身法瞬时运气周身,他一个踏步便再次冲上半空,旋即伸出右手向后一探一抓,丹田气源鼓荡,武力瞬时在手心翻滚起来,连眼前视线都是一阵扭结。 嘶唰! 利刃出鞘,原来是一柄白钢长剑,不过数息之间,长剑映着红日闪过一道白光,剑柄便已落入秦千川手中,一人一剑瞬时刺入水中,恰似苍鹰扑水。 一入水下,那条条黑影便是显出真身来,它们尖牙长脸,细鳞短尾,体长最多也不超过半丈,但却十分粗大,一种似豚又似蛇怪鱼。 其中有几条颔下带长须的,周身都是剑创,有深有浅,如那岸上那棵老树一般,一见秦千川扑入血水中,它们的小眼睛似乎都齐齐一缩,显得有一丝惊慌,像是遇上天敌一般,纷纷向后回撤数尺,但在喜嗜血腥的天性作用下,尖牙一亮便又耸动着身子向他扑游上来。 涌动的红水里,秦千川表情沉稳,在本身的实力自信之中,更带着三分久历激战过后的老练,丹田气源阵阵鼓荡,剑法瞬时施展开来,那看似轻慢的一剑斜斜斩下,却将直接将一条怪鱼斩成两条,剑身上传来的骨肉切割感,让秦千川无比兴奋,不同的剑招连连使出,八条当先冲上的怪鱼发不出一声惨叫,便被一套玄奥的连斩毙命。 鱼身上的伤口大多数都是从它们身上的旧伤处切入,最后在尖嘴处汇合,削成上下两半,飘浮在水泊上,尸块冒出乌黑的鱼血,拖着长长的红痕,有的向上,有的沉底。 如今《雪照玉心》奇功小成,秦千川施展起与之最为相配剑招自然是处处体现精深,不过半刻钟,秦千川只飞身出水头调整过两次气息,便已将这群逐血而来的怪鱼群尽数杀灭。 运功崩断一条想要临死前拼力绞杀自己的鱼身,秦千川迅速上浮换气,旋即挺剑向水泊深处潜游而去,在水中,他的行进速度甚至比岸上还要快上几分,这是由上乘奇功级别的功法特性所致。 水泊深处异常寒凉,寻常江湖中人都将这深水处视为险地,但秦千川却是最爱此种环境,恨不能变成一条游鱼。十三重《雪照玉心功》运转到的最佳状态,几片水草一遇他游,立时剧烈摇摆,动作显得十分惊恐。 秦千川游至半途,便直接斜靠在一块嶙峋大石上,他嘴角吐出几个细小气泡,长剑直指身下那一片浮尘飘荡,好似夜空一般的黑沉沉水体,旋即右手一拧左一震,长剑斜斜向下一划,剑招精妙,剑气喷薄,身前水体瞬时气泡翻涌,形成一条狭长形,直直向下射入,少顷,几声巨石碎裂声回荡开来,他表情张狂。 一道剑气挥出之后,秦千川目光森寒,闪过一抹疑惑之色,下方水渊平静,没有发生他意料中的事,他当即俯身蹬水,长剑一指内功运转,寒芒一射,整个人便是直接刺入那片混沌之中。 挑战不成,那便只有主动追击。 这片水泊自秦千川潜入之后,再度恢复平静,流水潺缓,只有那慢慢透散开来的血色以及怪鱼残尸,让这片如碧玉一般的高山水体添了几分杀戮气息,如果有习武之人在岸边围观,便会看见那一块块残尸切口表面,竟开始慢慢覆上一层薄薄的冰霜,转瞬间便又融入水中,此乃上乘奇功才有的特性之一,江湖中人莫不渴求。 不过数十息之后,血水突然开始剧烈波动起来,像是在沸熟鱼肉一般,比之前那巨石出水之际还要急促,嗡嗡!两声尖锐的破空之音响起,一柄白钢剑刃划破水面,同时一条长有青色纹路粗长的鱼身连续翻出,砸出朵朵水花,可见其盘绞之力有多强劲,如蟒如龙,上面的利刃创口还更加密集,结成块块黑疤,十分狰狞。 秦千川被裹在其中连连怒吼,虽是身处逆境,但他却是丝毫不慌,反倒有一种极其适应的样子,那鱼身虽是困住了他,却更本没能贴近,人体和与鱼身之间还隔着半尺距离,有一圈淡薄的雪色白芒飞速流转其中,那正是运起了内功护体之象。 一条比身躯更加粗长,尖牙更锋利的青纹怪鱼发出嗤嗤怒鸣,将秦千川裹在身躯内上下绞动,但他是身怀奇功的习武之人,任凭这怪鱼如何撕扯绞杀,却丝毫不能令他有所损伤,并且今日奇功突破,正是他的巅峰状态。 “岸上去!” 心中多年积攒下来的复仇情绪此刻尽数爆发,他大吼一句,立时展开反击,长剑一捅一划,精妙剑招瞬时使出,那鱼身受不住武力重创,齐齐向外一扩,盘绞巨力霎时涣散,趁此机会,秦千川双臂一圈一拉,武力向外一涌,直接便将它拦腰箍住,长剑抵在后方,瞬时轻身功法运起,怪鱼嘶鸣一声,凌空画出一条水线,嘭嗒两声被甩飞上岸。 不待那怪鱼身子平稳下来,秦千川已是凌空一剑斩下,直刺那满嘴尖牙。 当啷!剑牙相拼,声如利器。 “五年了,刀牙水鳗王,今日我还是用这《北云飞雪剑法》与你一决生死!” 秦千川一剑再次将那刀牙水鳗王向陆地逼退十数尺,旋即丹田气源鼓荡,武力涛涛,长剑舞起,《北云飞雪剑法》便已然施展开来,他自孩童之时多年苦修至今,这套剑法的所有招式精要早已融进血骨中,再加上奇功运转之下,整个便如一条白色风暴,直直卷向那刀牙水鳗王。 “雪染秋暝!重雪折竹!雨断雪林!” 嘶啦!嘶啦!嘶啦……一连串的皮肉重创声响起。 “接下来便是你痛感最深切的四招了!层岭低、洪流结、长空颤、北云阻!” 《北云飞雪剑法》一共只有八个招式,此刻秦千川七招连发,并念出名称,像是在对手中猎物宣读祭词,水岸边一时剑气纵横,风雪大作。 第二章 神兵上渊 格格格…… 刀牙水鳗王每中一剑,身形便要迟缓几分,同时口中尖牙还发出阵阵冷颤声,在这剑招之下,完全发挥不出作为一头水中凶兽的真正实力,秦千川此刻也是十分惊奇,他没想到《雪照玉心功》修炼到十三重时,竟能让剑法施展出如此武力,而这还只是在岸上,便让这刀牙水鳗王几乎无法反击,若是在水中施展,它怕是撑不过这七招。 如此算来,在岸上激战这宿敌,倒还是自己吃亏了。 上乘奇功,只是突破一重,便能让人实力大增。 秦千川眼前的刀牙水鳗王已然被死死压制在原地,他嘴尖勾起一丝饱含欣喜的微笑,旋即抽剑撤身,功法催动之下震荡空气,整个人发出嘶嘶嘶嘶的爆鸣声,威势大增,左手骈指轻轻向前只一点,牢牢锁定前方,眼眸之中瞬时闪过一抹雪色,右手长剑受功力一涌,立时腾腾直跳,刃口散出缕缕剑气,似要切割大地。 “受我最后一招!飞雪万古寒!” 秦千川怒吼一声,右手长剑应声刺出,铮一声剑鸣,瞬时大量武力狂涌而出,刀牙水鳗王身上道道剑创竟在这一剑之下开始扭动起来,好似要跳出鱼身,而那白钢长剑根本就没有触及它身体,此时细鳞之上咔咔作响,居然开始当场结出冰霜,不过眨眼之间,密集的撕裂声响起,冰霜破开,寒意弥散,刀牙水鳗王面前好似有一座冰山崩塌,直直朝自身压来。 飞雪万古寒,《北云飞雪剑法》中威力最大的一招,也最难修习,但秦千川十七年苦练,早已是意随心动,在之前七招彻底制住敌手之后施展,再加上《雪照玉心功》独有的功法特性,能一剑造成重创,有时施展完一套剑法便当场击杀对手,也不是难事。 秦千川看着身边已然散落成十数块残尸的刀牙水鳗王,长呼一口粗气,功法运转缓缓减慢,此战他连续消耗,一心想要验证实力,又施展出剑法大招,已然显出运功过度之象,丹田气源中,武力被在那最后一剑使出之后,几乎枯竭。 “即便是修炼到气源成河之境,又有十三重奇功,却还是经不住这一招消耗啊,否则我还能把它切得更细!幸好没让老头看到,不然他又该骂我废物了。” 秦千川弹了弹刃口微卷的长剑,轻声笑道。 习武之人结成气源之后,再有多年苦修,便能逐步提升修为,秦千川天生武学资质可谓奇佳,修炼的又是上乘奇功,是以只用三年就达到气源成泉,由此形成武力源泉,这正是所有江湖中人施展武学的根基,五年之后他练到气源成流,融汇全身,武力越加浑厚,今日《雪照玉心功》突破到第十三重,丹田气源经过多年积累,在奇功特性的开拓之下,气源也随之一举成河,武力大增,是以他才敢去单挑宿敌,想要提前出师。 他仰天一笑,脸上满是解脱之色,到底还是年少疏狂,孤寂再多年也不甘隐世而居,起身翻了翻那堆被剑气切割过后凝着片片冰霜的残缺肉块,不多时便找出了那刀牙水鳗王的鱼头,此刻它鱼目中尽是怨毒,刀锋尖牙上仍然带着一丝血腥,弥漫在森寒之中,秦千川蹲下身来双手捏住剑刃,刺进鱼嘴中一阵扳动,十余次之后,忽然一声血肉蠕动声响起,他咧嘴一笑,长剑挑出一串项链,暗金色圆环扣结而成,有一柄染着血水却仍不掩银光闪闪的小剑挂在其上。 “用此种方式给出我师凭证,在这江湖上,也只有你老头儿能想出来。” 拿到水泊中洗净之后,秦千川便将那项链戴上,朗声笑道。 调息完毕之后,他施展出轻身功法,整个人在层林间起起落落,向山巅纵跃而去,临走前还不忘挖坑将那鱼尸就地掩埋。 秦千川修习的《瑞雪魅林步》只能算是普通的轻身功法,最高也只能修炼到五重,他的上乘奇功《雪照玉心》本就精深玄奥,只宜专心独练,才最有益,如若再同时修习一套同等级的轻功,势必两相拖累,但即便是普通轻功,在他当前实力施展之下,速度也是不慢。 越近山巅,前方地势便立时陡峭起来,嶙峋怪石在朝阳光辉下泛着红光,秦千川左右攀跃,上下回环,原来这山壁上的怪石竟是被人布置成了一个大阵,没有破解之法,这群石之间,一入其中便要迷失方向。 他身形连闪,不过多时便已冲入一个洞穴,当中石桌石椅,各项生活用品齐全,洞内数丈的山壁上,还有一道清泉流洒而下,汇成一处水潭。 “老头儿!我拿到秀剑项链了!老头儿?你在何处?师父!韦大侠!北云剑霸,呵,难道你又要我叫你江湖第一美男才肯现身吗?我可不想再拿这名号骗您老人家了……” 秦千川连呼数声,换了十余个称呼,却仍是听不到那熟悉的哈哈笑声,只有洞外山风呼啸回应,倍添孤寂。 他迈步再向洞中快步奔去,虽是处在黑暗中,但丝毫不能延缓步伐,多年进出,他对这洞中所有曲折之处都尽数了然,同时运转内功,准备随时迎敌,他担心师父被人寻仇,陷入围攻之中,不过凭北云剑霸的实力,要来挑战最好的时机是十余年前,如今韦大侠功力又有提升,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绝不可能困下他来。 前方转过一个半天然的石柱,便有烛光射出,石室内一切如常,秦千川这才放下心,抬眼却见烛台下有一张数尺宽的纯白画纸,上书几行小字在光芒中的摇曳,笔势大气纵横,他走进一看,认出这是师父的笔迹,一看内容,心中顿时失落起来。 “吾徒千川阅,老头子我要去办一件大事,看不成你的出师礼了,送了你几件行走江湖的好东西,聊作纪念,江湖路远,局势万变,我辈终究还是逃不脱那摊子烂事束缚,吾徒切记谨慎行事。以你如今的实力,虽是离为师的要求还差着一大段,但也勉强能传我衣钵,不过你小子必然是一战过后便已武力枯竭,实在有些废物啊,那最后一招用得很不恰当,你怎么能……咳咳……” 秦千川念到此处突然面颊一红,立时就不想读下去了,心中暗道究竟是何大事要劳他亲自动身?回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时,神态表情一如以前那样喜怒无常,看不出任何端倪,完全想不到今日竟不辞而别。 他取下画纸还没卷好,忽然便有一道剑影立在烛光之中,瞬时定住了他的心神。 “神兵上渊!” 秦千川惊声尖叫,立时飞跳过去,躬身站在那柄长剑之前。 它的剑鞘,用的是一整段百年紫金小檀木凿刻而成,坚如金铁,外部的皮饰更为珍稀,乃是传说中的瀚海龙鲨皮所制,经过多位能工巧匠打磨,哪怕只是轻轻一碰,便有诸般奇妙手感传来,更有一种独特的荒蛮气息尤为突出,秦千川当年只在与师父初次见面时体验过,立时便为之倾倒,当即决定拜师。 这剑鞘已是千金难求,那么该是怎样一柄宝剑,才够资格归鞘其中? 秦千川暗道一句师恩难报,旋即双膝一弯便是跪了下来,向这柄师父留下的成名神兵拜了三拜之后,这才站身来,将那上渊剑取在手中,像捧着一个婴孩般流露出柔情目光,运起内功压制一番激动之情,方才定下心神。 嗡……唰……滋滋滋…… 秦千川缓缓拔动上渊剑平举眼前,双眼不放弃每一寸细节,直至长剑终于在自己手中出鞘,石室中立时泛起剑光,白冷幽深,恰似江涛滚滚,直灌入这高山中来。 他最爱听刀剑出鞘时的声音,同样一柄宝剑,有时壮怀激烈,有时孤高清冷,有时决死一吼,有时大胜狂啸,高亢、低沉、兴奋、绝望,正如注定一生起伏坎坷的江湖中人,又似一曲美妙乐音。 秦千川仰慕了十多年的神兵上渊,对它简直如手足一般了解,剑长四尺,刃宽二寸,神匠级别的铸剑师,取深海玄冰铁,混合多种珍稀金属锻打十年而成,剑身一面为银白,另一面则是青黑,舞动之时光彩夺目,对敌之人如坠水渊。 剑刃两边末端各有一排细小锯齿,状如波涛起伏,剑镗为四边菱形,左右两边略长,正好护住五指,上刻江河奔涌图,图形正中还刻有雕文,正面刻“山长”,反面刻“水远”,四个字几乎看不出雕刻痕迹,只有拿手一摸,才能感知凹凸,这工艺十分难为,可见铸剑师之水准高超。秦千川端详良久,始终舍不得归剑入鞘,似乎怎么也看不够,恨不得将它捅到自己身体里方才尽兴。“师父,虽然您老有时爱打骂我,但我心中知道,这都是为我好,十七年来,在您老的悉心教导下,我在山巅倒吊过三年,与苍鹰搏击斗狠,有时一连数日只有片刻休息;又在泥潭密林中摸爬八年,与山中白灵熊互相追杀,往返上千里仍是只有一日喘息;最后还在水泊中被铁链巨石拴了六年,嗯,这一时期还算轻松,每天能上岸休整半日了,但被那一群刀牙水鳗水陆围攻,您在一旁哈哈大笑的场面,徒儿至今难忘啊,但我却丝毫怪不你,真的……” 石室中,秦千川回忆起自己在师父手下修习武功所经历的凄惨往事,堂堂七尺男儿竟有些哽咽,想要抱着宝剑好好哭一场,但他瞬时忍住了,再多的泪水已在那时哭尽了,如今心性已然远超当年。 他酝酿片刻方才又开口道:“老头儿,今日徒弟我也要下山了,可以预想,从此江湖路远,万般凶险,放心,我不会辱没您老威名的。” 言罢,秦千川取来一匹白布,将上渊剑小心包好背在身上,旋即开始整理室内,什么该销毁,什么该保留,他自然有数,忙了半个时辰方才收拾妥当,火焰熄尽,青烟缭绕之中,少侠仗剑转身,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 第三章 寻死之人 不过两个时辰,秦千川便由高到低,飞身冲出铸银雪山的层林,虽是有行囊与两柄长剑带在身上,但对有上乘奇功一十三重的他来说,并不算负重太高,此时他来到波涛汹涌的北云大川前,摊开一张皮制地图,认明了回乡的路,动身向南纵跃而去。 沿江施展轻功顺着川流而行,路途中经过的村落不少,但皆是满眼萧条破败,人人都面带饥困之色,看着秦千川手提长剑一身白袍,踏水踩叶飞掠而过的身姿,眼中情绪复杂,但也只能用目光随着他画出一个弧度。 越往南行,气候越是温润,大川两岸又能见青山起伏了,水体也渐渐由白转碧,山脉好似一条绿蟒,淌下青碧色血液汇进川流。 秦千川飞跃之中,忽然想到不能就此回乡,必须要先在这江湖中做下一次名震百里的大事后,才好回去面对家乡父老,最好是一件侠义无双之事,方能显出自己苦修多年的功力,等到众乡亲问起话时,才不用回答自己这十七年来,在铸银雪山中被鹰抓、熊追、水鳗围攻,还要被师父无情嘲笑…… 往事太多伤痛,不堪追忆! 秦千川用力摇摇头,握得手中白钢长剑格格作响,心中欲望越发强烈,他再次摊开地图,却找不到去往任何一座州城的路线,看来又是师父故意在考验自己,他不禁点头大笑。 前方百余丈处,宽阔的江道缓缓转弯,一处水崖出现在右前方,崖下却不是水流,还有数丈宽的沙石空地,周围浪涛冲流,山花遍开,风景倒是秀丽,不过秦千川却无心赏景,身怀武学的江湖中人目力自然非俗,他远远便看见,崖上青草倒伏之地,立着一位青衫公子,时而抬头指天,时而低头长叹,肯定是正在游玩山水,吟诗作对。 看他气质,多半是一位饱学书生,天文地理必定精通,正好细细问路,必然节省不少时日。 “公子!请问……等等公子!为何跳崖!” 秦千川踏水而行,堪堪来至江心处,一句话还没问完,立时大惊,只见那青衫公子纵身一跃,便是直直跳下,这山崖少说也有二十丈高,人一落下哪里还有命在? 他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但危机之中也是毫不慌乱,丹田气源武力一涌,《瑞雪魅林步》瞬时施展到最精妙处,他恰如一只水鸟般飞掠而上,连水面都被那突然爆发出的强大气息狠狠一压,压出一圈圈涟漪,直接抚平了几道波涛。 等到江涛重新涌起之际,秦千川已然飞临那青衫公子上方,武力透体放出,只是轻轻一托一抬,就在人即将砸到沙石上时,稳稳缓住身形。 那公子哀叫一声,正准备配合重力一死了之,却发现身体突然一顿,旋即耳边风声再起,整个人竟是直接倒飞而上,一只强有力的白净大手,狠狠抓衣领,他指节修长有形,好似白玉条。 不过数息,那青衫公子便又重新落到山崖上。 “你……你干什么?为何不要我死啊!我卢平翰如今就连去死都不能了吗?” 卢平翰自杀不成,竟然开始呜呜哭泣。 秦千川长剑杵地,理了理背后裹着上渊剑的白布,出言问道:“卢公子因何寻死?大好年华就此了结,虽然十分快意,但总是愧对父母啊……” 那公子闻言不答,仍然只是哭泣,并开始以后捶胸,不是遇上绝望至极的事,不可能会有如此模样。 秦千川见那公子身后不远处,还有几份压在碎石之下的书稿,旁边还有一个青布包裹,看来是专程为了寻死远游到此,饱览一番景色之后,便好纵身一跃。 “公子,你就不要骗自己了,我看你在此地逗留也有数日,此刻方才想起魂归天地,说明你心中求死信念并不坚定,何必为了要面子强行找死?你我在此相逢也算是有缘,在下北云秦千川,公子听我一句,好好活着,百姓们将来可不能失去一位好官啊。” 卢平翰听他一番劝说,脸上悲伤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片刻后才答道:“秦少侠无须多礼,本人南兴郡英秀书院卢平翰,少侠你当真不知?如今奸相蔡贯和把持朝政,大陈天子昏庸无道,陈朝天下各处皆是贪官当权,我等书生报国无门,屡屡参加科考却是……唉……乱了,早都乱了……” “天子昏庸?不对吧卢公子,你别看在下一介江湖武夫,但也是读过几本典籍的,当朝天子陈明宗在位至今已有四十年,早在明宗皇帝登基之初,全国上下便显示出稳定之象,百姓安居无忧,因此改年承平,这是大陈史书上记载的,哪里又来的奸相把持?” 秦千川当即反驳道,他还认为这位卢公子是在掩饰自己寻死的真正缘由,多半是太过悲惨,他实在不愿在外人面前重提。 “承平?秦少侠,你莫不是一直在深山中隐居,不知道先帝驾崩?如今新帝已登基四年,年号民顺……” 卢平翰抬起满带愁容的白脸,目光像是在扫视一位古人。 秦千川当场一愣,一听他说这才恍然,原来这十七年间,本朝竟发生如多的变故。 “既是如此,公子更应发奋图强啊,不然这朝野岂不是让奸人所误?我信你卢公子必然能一展胸中抱负。” 卢平翰一听秦千川豪言相劝,不禁又想起自身的悲惨遭遇,忍不住长叹起来。 秦千川眼见这卢公子渐渐放下求死之心,于是又加紧转移话锋,但凡读书人的秉性都有些特异,遇事总爱钻入死角,若是一位身怀武学的江湖中人遭遇此事,必然当场奋起反抗。 这也是天下人皆崇尚武功的原因之一。 “卢公子,我想你也是一时积怨难消,才来到这水崖上,其实心中还是颇不甘心的,若是一心求死,便不会与我如此相谈,必定早就痛快了结,我识人很准的,你方才高声反问我为何救你的那一瞬间,便已才打消轻生念头了,公子振作点。” 秦千川言罢拍拍他肩膀,旋即转将长剑往肩上一扛,扭头朗声道:“就此别过,公子保重。” “好的秦少侠,平翰记住了,你也保重。” 两人告辞后,秦千川施展身法才纵跃了不到三丈距离,突然想起尚有事情未完,还没向卢平翰问清路途,堪堪停下身形准备回头之时,突然听得后方传来一阵阵草木乱颤声,此刻听在耳中竟是无比惊恐。 回转身来时,秦千川大叫一声不好,崖上草地间,已不见了卢公子身影,这一瞬时,他丹田气源鼓荡,武力涛涛涌出,《雪照玉心功》疯狂运转,整个人几乎闪成一道光影般冲向崖边,却还是没能赶在那一声骨肉重击石块的闷响前抓住卢平翰。 崖下鲜血流淌,将卢平翰的身形衬托得更加壮烈。 “好倔强的性格!可我却不懂为何?你这是故意与我斗气吗?” 秦千川站到尸体前,面色十分哀戚,周围环境有些异样,他在多条石缝间泥沙间,看到不止有一块破碎的骨质嵌在其中,有的年代久远,已变换了多种色泽。 “原来还是一处自杀胜地啊,怪不得草木如此好长,我还以为是有邪道妖人在此作恶。” 秦千川叹息一声,旋即抽出腰间白钢长剑,飞身起来便是一招重雪折竹使出,长剑挥动,连续以二十记精妙的角度向前方山崖连斩,嗤嗤嗤,剑气破空声密集响起,威势惊人,但尽数斩在石壁草木之间却是没有发出太大声响,剑气恰似飞雪轻柔落下,感应不到动静,直到秦千川骈指向前轻轻一点之后。 崖壁上忽然响起急促的碎石碰撞声,仿佛整座大山都在颤抖,随着柄长剑寒芒一闪凌空刺出,那一片三丈范围松软多土的岩层轰然一塌,瞬时沙土滚滚,眨眼间便将下方尸体以及诸多碎骨齐齐掩埋。 “才说完保重,没想到这么又说一路走好……” 秦千川喘息一阵,取出地图看了一眼,便立刻返身上崖再不多留,探手抄起卢平翰那装满诗稿书籍的包裹,转瞬间消失在群山密林中。 《北云飞雪剑法》大招飞雪万古寒,只在前七招施展过后用出,方才有最大的伤损威力,只用一招重雪折竹,不足以造成对秦千川太大耗损。 地图上虽无州郡名称,却有两条北云大川的支流,秀水江与英水江。 他认准方向一路风雨兼程,只在武力枯竭,功法运转不畅时才停下休整调息,连续五日之后,方才来到一处傍水城池前。 南兴郡两条支流再此地交汇过后,秀水折流向西,英水折流向东,秦千川就要在此办事,正好也可以乘船中转。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封皮上有师父北云剑霸亲笔提写的四个小字。 “遇城则开。” 秦千川轻声念道,旋即打开卷轴,上面写了一家店坊的名字,还有师父故意写上的几句赠语,立时更让他好胜心起。 “到此时仍是不忘讥讽我,好!老头儿,我非要当一个水狩者不可!并且我还要一项一项破去你引以为傲的战绩!” 秦千川冷哼一句,这才迈步走进那双江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