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簇》 01多情总被无情恼 七月初七,女儿节。 如同往年一样,太后在御花园里摆开了流水宴席,受邀的都是我朝待字闺中的贵族少女与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 几位及笄的公主也一并在列。 站在皇城最高的参星台望去,落日下,一辆辆辇轿如流水穿过宫门,又途径数座宫殿,尽数汇入灯火辉煌的御花园。 也如同往年一样,我收到国师的邀请,来到位于璇玑阁中央的瞻星楼。 几位公主对我缺席流水宴的事,十分耿怀于心。 或许,她们觉着我的“缺席”是与众不同的表现;或许是因为京都千千万万的青年才俊也抵不上一个地位尊贵、风华正茂又绝代无双的国师,而我收到了来自这位国师的邀请;又或许,国师与当朝最受宠的公主清遥最为亲近。 皇室公主与万民尊崇的国师联姻,皇权与神权结合,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而我只不过是受过先皇照顾的郡主。 虽然因父明王以命为先皇挡了羽箭,母妃又早年难产而逝,先皇看我孤苦无依而诰封了个“明珠郡主”,自小被带到宫里与公主皇子们一同教养。 但于出身正统的她们来说,终究是个外人。 总之,这等搅碎了帕子,掐红了掌心也求不来的福气,是万万不该落到我的头上的。 皇城里有关我与国师的流言蜚语,正如这参星台上迎面而来的风。 我垂袖。鼓起的袖子犹如憋了一肚子气。 我始终想不透国师为何总在女儿节这日邀请到我璇玑阁。即便我我的容貌盛名在朝堂内外,但与国师相比,能否称上当朝第一美还未可知。 众人所猜测的国师为我容貌所倾倒,显然是无稽之谈。更何况,在历年的女儿节里,我虽收到国师的邀请,然并未如宫人所想,与国师花前月下,浓情蜜意。 犹记得十四岁那年的女儿节,我第一次收到了来自璇玑阁的邀请。那时,我立于这参星台上,是何等心情? 我大概没什么心思在这参星台上眺望,反倒在瞻星楼里坐立难安。 连京都街头巷尾嬉戏的孩童都晓得,住在皇城璇玑阁瞻星楼里的国师一向是行踪不定的。 只有在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上,才有机会在人头攒动中伸长脖子在祭天台下望上那么一望。 祭典之上,国师身着无暇白衣。他长身玉立高处,衣袂翩翩并秀发纷扬。遗世而独立。逆光之下,周身好似被镀上一层渺茫的光晕,绰绰约约。 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但他一头质傲清霜的及腰长发却令人过目难忘。 据为祭天大典鞍前马后的国之栋梁,礼部尚书口述,国师姿容无双,惊为天人。 这词用人普通男子身上,着实万分可笑。用来形容国师,却无人非议。 坊间所流传的对国师容貌的形容,正是这个版本。 说来惭愧,我贵为先皇诰封的郡主,却因运气不佳,从未在皇城与国师半途偶遇以亲睹国师尊容;又因眼力不佳,在祭天大典上被国师的清冷长发并熠熠生辉的白袍刺得两眼生疼,泪水横流,致使众人皆以为我因思念先皇及先父而每每在祭天大典上落泪。 故被邀请到瞻星楼并且等候国师的到来,终于得以目睹国师怎么个“惊为天人”法,到底还是新奇中带着紧张、忐忑里夹着羞涩。 也就难免多喝了些桌上的茶水,谁料竟在等待中睡了过去。 直到女儿节第二日,在自己的郡主府中醒来。细问掌事侍女流苏才得知,在宫门落锁前璇玑阁派人将我送回了府里。 据璇玑阁的神侍说,大概我太过困乏,在半途便睡着了。因是璇玑阁的人所述,流苏不疑有他,当下派府里的人将我送回寝殿。 为了流苏免于担心,我并未让她晓得女儿节那日发生的事。只在次日让府里年长的嬷嬷检查了下身体,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 次年女儿节,我又收到了来自璇玑阁的邀请,信上的字迹依旧利落工整,赏心悦目。收尾之处“望见”二字流露着一股清新雅韵。 我私以为着“望见”跟“盼见”意思差不多,因此满心都是被人表达爱意的欢喜。虽然坊间多流传着赞美我容貌、表达爱意的诗句,但到底与直接收到如此直白的情信有所不同,何况信的主人又盛名于京都。 于是欢喜赴约,又来到了瞻星楼。因收到邀请后只顾着描画妆容,未用早膳,在等候间吃了块香甜可口的糕点。用毕,伏案眯了起来,次日又于自己宫中醒来。 为此,我黯然伤神了一段时间。 又一年的女儿节,我再次收到璇玑阁邀请,心怀着又有望见到信主人的憧憬。因从午时候至黄昏,阁内不见侍从又只有我一个,闲来无事赏了赏据说是国师亲自栽培的兰花。 于一片花香之中,再睁眼,又是熟悉的雕花床幔。 我不明白这一切到底为何。 即便我未曾经历过情情爱爱,隐约也觉得,不该如此。但哪里不该,却又说不上来。 这仿佛是个解不开的结,膈得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又病了一场,整日对着窗外的光景发呆。 流苏以为我于床上太过无聊,于是托人去府外买了些话本,给我打发时间。直至看到话本子里的一则故事,我才恍然。 那个故事讲述的是一位富贵人家小姐与一个清贫书生在灯会相识,随后产生互相思慕。但小姐碍于身份,不便于外出,于是两人只能互通私信。后来,小姐到了出嫁的年纪,小姐的父母便将她许配给了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后。书生得知后,偷偷扮作侍从入府与小姐相见,最后被府里下人发现,落得个悲剧下场。 诚然国师不是清贫书生,我也不是那个富贵小姐。但情爱不正如书中所写的那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国师若真心思慕我,怎会一年只相约一次。以他的身份,扮作侍从入府非易事,但寻常拜访却非难事。 何况,一年一见,他却一直是避而未见的。 大抵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此时此刻,我站在瞻星楼外的参星台上,目光渺远,内心很是平静。 听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歌舞奏乐,望着皇城外由灯火相连勾画而成的热闹街市,想着无论如何,总得当面问个透彻。 但想必国师是不愿面对我的,虽然我也不晓得他为何不愿面对我。 这只是一种身为女子的直觉。 02 不期而遇 于是,我离开参星台进入瞻星楼,找个舒适的位置坐下,用手支颐假寐起来。 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大概是坐久了身子有些僵,又或者是风吹久了到底着了凉,身体些许发热。昏昏沉沉之中,忽然从门外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我心中一惊,如被人当头泼了凉水,全无睡意。????????????????? 身上的不适感愈发厉害,腿竟自发地酥痒起来。我忍耐着,等着他来到我跟前的那一刻。 门被推开,一股视线落在我身上。周围太过安静,静谧得令人有些窒息。直到一双绣着云纹的银靴踱着缓慢的步子,映入我悄悄睁开的一线视野。 我曾爱慕于他,大概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笑话。是以,我打算对着他冷冷嘲弄一番。好教他知晓,哪怕他是惊为天人的国师,也不能戏耍别人的感情。 “堂堂国师,藏头又藏尾,真见不得人么?” 我期待他或惊讶或讥讽亦或是厌恶的神情,哪怕眉头细微地皱上那么一皱,也表示我确实影响了他的情绪,而不是如镜花水月般,真真空梦一场。 睁开眼,却只望见他头顶月牙色的发旋。往下俯视,才对上了他如画般沉静的眉眼。愣了愣,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国师,你怎么矮了?” 他的眼眸,如月下镜湖,映得我的身影甚是清晰。我忽然意识到,不是他变矮了而是我变高了。 而我的下身,状如蛇尾地盘着,银色的鳞片微闪着光。 “有妖怪!” 我低喃了一声,被他眼里的倒影吓晕了过去。 我从床上醒来,以为会看到熟悉的景象。不料,周围的一切都陌生得很。不待细思,我下意识地弓着身子在被下一阵摸索。在确定细腻光滑的手感与笃定分开的两腿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个匪夷所思的噩梦而已。 然后,才想起我似乎该思考身处何处。好在身上衣衫整齐,身体也无异样。屋内光线明亮,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扇在红木的地板上洒下一片令人心安的暧暖色调。 我起身揉着额角来到窗边,目之所及是皇城鳞次栉比的宫殿。碧空如洗,一轮旭日遥挂高空,千万缕金光衬得朱红色的飞檐瓦砾天光明灭,熠熠生辉,为肃穆的皇城平添了一笔祥和的生气。 我意外于国师未如以往连夜将我送回府里。细想这种被当作包袱急于甩脱的感觉到底不怎么愉快。 今日从瞻星楼醒来,望着窗外宁静辽远的景致,胸口不由萌生了一种释世之感。好似因他终究顾全了我的感受,我也不必再为那些陈年的、思而不得的少女情丝而耿耿于怀。 清明之世,凡尘之恼,何以执著? 在神侍的服侍下,我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用完早茶与糕点,思索着是时候打道回府,便唤神侍在前方领路。 绕过一段迷宫似的回廊,折了个角,见一熟悉的身影朝着这边婀娜而来。 来人轻纱曼拢,细腰高束,长裙曳地,身姿窕窕。纱衣洁白,衬得她肌肤胜雪,青丝如墨,红唇越发娇艳。 正是我朝三公主,清遥。 在璇玑阁的长廊里与我撞上,是她始料未及的。经过最初一瞬的讶异,她挑起嫣红的唇角,似笑非笑地问我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多坐一会儿?瞻星楼每一处的景致各不相同,郡主难得一观。” 我抿抿唇,微笑道:“不必了,公主喜欢便好。” 或许是我此时的笑容与寻常有些不同。她怔了怔,神色复杂地打量着我,试图从我的笑容中辨出些什么。 迎着她探究的目光,与她擦肩而过,直到拐过长廊的尽头,背后那灼人的视线才徒然消失。 璇玑阁位于皇城的东南角。先皇在位时,为表示对国师的尊敬,对此处下了禁令,未经国师准许,任何人不得出入璇玑阁以打扰国师的静修。 显然,清遥恣意出入璇玑阁经过了国师首肯。若国师在意的是她,我倒祝福她。 四方璇玑拱卫着瞻星楼,犹如众星捧月,又取自天圆地方之意。璇玑阁外是波光粼粼的流水,仿如镶金的缎带,映得璇玑阁上的琉璃瓦流光熠熠,七彩纷呈。 从远处望去,很是奇妙。 我望着伫立高耸的瞻星楼,心道就当做了一场少女怀春的梦吧。 从皇城东南角至正东的宫门,须经过太后、几位太妃的寝宫。眼下的时辰,赶巧就能遇上前去问安的几位公主,免不了口舌争斗一番。但到底不想坏了兴致。于是便转了方向,打算穿过南面的林子直奔南门。 这片林子地处较偏。听闻这里原是一处冷宫,后因大火将宫殿烧了个七七八八。宫里贵人觉得不吉利,就改成了园林。但到底走过水,且走水走得离奇,因而鲜少有人光顾这里。连带着负责打理这片林子的侍从也漫不经心,任草木随心所欲地生长着,显得有些杂乱荒芜。但到底是皇城内的林子,早年植种草木的时候,便铺了青石路。 我沿青石小路在林中穿梭,不由想起一些传闻。大抵是后宫争宠,失势的后宫嫔妃遭人秋后算账被烧死在冷宫,又或是遭受牵连的侍女侍从被人丢了枯井亦或者埋在无人问津的树林里。 此时深入林中,抬头只能望见纵横交错的枝丫,竟连一缕阳光都无法穿透。 我忽然意识到,林中过于寂静,除却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不闻一声鸟叫。沉寂得令人心头发寒。 我提起裙边,不由加快脚步。 冷风经过,成片的树影莽莽撞撞。一股子寒意徒然袭上肩头,我似有所感却又不敢回头,生怕对上什么吓破人胆的事物,一门心思只想快些离开这鬼气森森的林子。 我快步走着,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思绪混乱中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身形不稳,幸好那人伸手扶了我一把,让我免于皮肉之苦。此时我才发现自己走出了那个诡异的林子。阳光照在身上令我有些恍惚。当然,能在此处遇到个人,令我的眼眶难得有些湿润,激动的心情简直难以言表。我正欲道谢,看清他的容貌,顿时惊吓万分,“谢”字卡在嗓子眼里。 “是惊喜,还是意外?”他挑眉。 “你……” “我,怎么?”他俯下身凑近我的脸。 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他怎么回京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