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沙》 1.第 1 章 第一章 那天,在千秋俱乐部的包厢里,游今萧第一次见到周措。 原本轮不到她试台的,一来罗姐不喜欢带新人,怕她们不懂事得罪顾客,或者私下转移客源,二来高端会所竞争极大,身高170以上,前/凸/后/翘,会哄人、放得开、能喝酒、漂亮又情商高的女孩子不在少数,今萧混迹其中,算不上出挑,所以当晚第一批并没有让她去。 照理说,妈咪推荐佳丽,客人很少会驳面子,今萧原以为又要坐冷板凳了,谁知没过一会儿,罗姐竟返回休息室,通知换一批人试台。这次倒把她和另一个刚来不久的高冷女孩儿也叫上了,一边走一边提醒说:“老实待着就好,宁愿装傻也别乱讲话,这几位客人不喜欢轻佻。” 今萧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一件黑色v领吊带衫,下面是红色棉质的开叉半身裙,红得那叫一个骚,想不轻佻太难了,今晚肯定没戏。 “夏露,”罗姐突然撇过来,认真打量道:“露露,你以后不要化这么浓的妆,明明是八/九分的美女,怎么被你自己化得这么……不高级?” 今萧心头一跳,忙笑说:“我化妆技术不行,以后多练几次就好了。” 罗姐还想说什么,却已经到了地方,她扬起笑脸,推门而入,小姐们跟在身后,踩着平均八公分的高跟鞋,排排站开,又甜又脆地问了声好。 沙发上十几个中年男子齐刷刷看过来。每当此时,今萧都会感到一阵空洞的陌生,总觉得站在这里像商品一样任人挑选的“露露”不是自己。对,肯定不是,瞧那浓妆艳抹、衣衫轻浮的风尘样,怎么可能是游今萧?夏露而已。 如此想来,她暗暗呼一口气,抬头平视,倏忽间注意到了沙发上的周措。 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叫周措,只听包厢里的男人们都在殷勤怂恿:“周总先点吧,不行再换一批,美女多的是。” 今萧面无波动,寻声望去,却见那位“周总”长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嘴角浅笑,温文尔雅,在这灯红酒绿里竟有几分颓唐奢靡的意味,令人赏心悦目的很。 真奇怪,有些人分明衣着得体,稳重自持,但浑身上下莫名散发着性/感的蛊惑,当你见到他的第一眼,会联想无数。 这究竟是成年人的思想太龌龊,还是对方天生自带性吸引力呢? 今萧无法分辨,她只是发现身旁的姐妹们都在不自觉地拨弄头发,调整仪态,而那个男人随意扫了一圈儿,目光从一张张浓艳的脸上略过,最终停在那位白裙子的高冷女孩儿身上,点了她的台。 “amy,快去呀,”罗姐手里夹着烟,骄傲地向客人介绍:“我们家amy可是名校大学生,来这里兼职的,跟各位老板一定很投缘。” 高冷女孩儿眉头微蹙,说:“经理,我叫ailsa。” 闻言大家都笑了,今萧见罗姐吃瘪的样子也觉得有点好笑,可转念一想,今晚坐不了台,没有收入,心里又惆怅起来。 不料另一个中年男子倒看中了她,点她过去作陪,今萧松一口气,走到他身旁落座。 这帮人刚从六楼清平斋的饭局下来,因是商务应酬,大多时候仍在谈正事,没怎么喝酒,也没怎么娱乐,约莫十一点的时候场子就散了,今萧看见那位周总站起身,个头很高,身材匀称结实,应该有健身的习惯。他客气地询问ailsa是否需要开车送她回家,ailsa说不用,他点头致意,拿起西服外套离开。 今萧心想,如果每位客人都像今夜这样和蔼可亲,那该有多好? 回到休息室,罗姐把今天的工资结算给她,一千二的场,客人给了一千五,还不错。 “露露,明天上班让化妆师给你收拾吧,”罗姐在镜子里打量她的脸,啧啧摇头:“烟熏妆都过时好几年了,你还把自己弄两个乌七八黑的熊猫眼,吓不吓人?” 今萧一面卸假睫毛一面回道:“化妆师一次要八十呢……太贵了。” 罗姐简直无语:“真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舍小钱挣大钱懂不懂?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别那么没出息,这里可是千秋。” 眼看着罗姐走远了,美拉凑到今萧身旁轻轻嗤笑:“八十块还不贵么,她真当咱们是摇钱树呢,也不想想干这一行花销有多大,每个月管理费两千,每天打卡买台票,六十块一张,还他妈不一定有班可以上。” 美拉将一头卷发拨到肩后,压低声音继续道:“再说了,有好的资源,她都让愿意出台的小姐先去试房,选不上了才轮到咱们,他妈的酒水指标还定那么高,我这个月的业绩那叫一个惨,再这么下去肯定得堕落,出台陪/睡算了。” 今萧把五颜六色的化妆棉扔进垃圾篓,心头也略微有些恍惚起来。想当初到这里应聘,也算过五关斩六将,一百个人里可能有十个被挑中就算不错了。千秋的场子在忘江城数一数二,来这里消费的大多是商务人士,素质较高,不像那些三五百的场子,越便宜越荒唐,脱台的一大把,小姐们光溜溜的在包房里跳舞,酒池肉林,纵情纵欲,当真是活生生的糜烂。 不过啊,说到底,都是陪人卖笑的,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那些脱台出台的女孩儿呢?即便接触的人群不一样,服务内容不一样,但在俗世里,不都是被人诟病的“小姐”么? 今萧不愿多想,想多了有点头疼。她只是继续化着大浓妆去陪客,妆越浓,她就越觉得安全。 到下班的时候,坐在休息室对着镜子卸掉厚重的粉底、假睫毛、眼线、眼影、腮红、口红,就像揭下一层人/皮/面/具,常常把美拉看得目瞪口呆。天知道吧,她妆前妆后反差甚大,但差别并不在美丑,而在于清纯与妖艳这对反义词居然和谐地出现在了同一张脸上,那种视觉冲击真是相当有看头。 卸完妆后,她会换上衬衣、牛仔裤、回力鞋,再将上班穿的裙衫装进双肩包,然后戴上一顶黑色鸭舌帽,从员工通道离开金碧辉煌的千秋,乘车回学校宿舍。 白天上课,晚上坐台。这种生活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她从不带妆回学校,也从不在千秋提及自己的真实信息。两处地点,两个姓名,犹如泾渭两端,界限分明。 时刻保持清醒,这是她对自己的忠告。 那天收工早,看时间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今萧走出俱乐部门口,面对着来往人群,下意识将帽子压低了些,总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要被发现。 正打算往地铁站走,这时突然接到了美拉的电话。 “露露,江湖救急,能不能给我送点东西,我那个来了!” 今萧说:“可我现在不在休息室。” “你下班了?那怎么办……客人还在包厢等,我完蛋啦!” 今萧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时间,说:“你在哪儿,我没走远,可以帮你送一趟。” 美拉惊呼:“洗手间!你快来,顺便借我一条裙子,拜托拜托了!” 今萧在包里翻找卫生巾和短裙,大步往里走,因怕错过地铁,急急忙忙跑起来,转过长廊拐角,突然迎头撞到一个宽阔的胸膛,猛地那么一下,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对方道歉,弯腰替她拾捡。 清朗的声线,平和温润,今萧看见一双男人的手,修长整洁,白皙干净,这样好看的手,夹烟、写字,都是很迷人的,可为什么偏偏要拿她的卫生巾? 兴许对方并没有留意那是什么,今萧却感到荒谬无礼,迅速夺过来,抬头冷冷瞪了他一眼。 周措没想到会被瞪。帽檐底下一双黑瞳杏眼,像深秋清寥的明月,静默于深远山谷之上,清冷深邃,直指人心。 “夏露!”美拉在洗手间前招手:“这里!快过来!” 今萧已认出面前的男人,惹不起,低下头,迅速离开。 “真该死,周期不准,裙子都弄脏了,还好颜色深看不见……”美拉喋喋不休,拽着今萧往里去。待两人出来的时候,走廊空空荡荡,早已不见男子的踪影。 那是她第二次见他,原以为只是无关痛痒的邂逅,大家潦草偶遇,转瞬即忘,却没曾想,几天后,竟又在包厢里碰面了。 当时他身旁坐着ailsa,罗姐带着女孩儿们进去,他抬头看见她,打量片刻,然后点了她的台。 今萧有些诧异,不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想退台,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就这么迟疑着,走过去坐下,他似乎对她艳俗的装扮有些失望,没怎么搭理,自顾点了根烟,往后靠在椅背上,略显醉态。 缓过一会儿后,他侧过身,与ailsa说话。 原来今晚在座的客人里有一个老外,是俄罗斯人,中文不太会,英文也一般般,而ailsa是学俄语专业的,他便请她帮忙招待那位老外,随意聊点儿什么都行。 之后,他掐掉香烟,重新窝进沙发,闭目养神。 今萧不善言谈,就这么坐着倒也乐得轻松,只是想到这个月的酒水指标还差一大截,纠结片刻,到底挂上笑脸,主动与他攀谈:“周总平时喝什么酒?黑方还是人头马?” 其实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人家明显已经不胜酒力,她居然还在打这种主意,当真心狠了点儿。 看他睁开眼,正要起唇,她摆摆手,说:“算了,您还是休息吧,桌上这些也够喝了。” 听完这话,周措轻轻笑起来,今萧坐得近,看见他眼尾隐现性感的纹路,这才惊觉原来他已经不年轻了。 “没关系,让他们开两瓶轩尼诗吧。”他温言说。 今萧愣怔数秒,也没客气,示意公主去拿酒。 不一会儿,酒送来,开瓶倒入杯中,回头一看,周措早已自顾睡去。 今萧没有叫他,安静在一旁盯着屏幕发呆。周遭男男女女,气氛融洽,小姐们训练有素,眼看在座的客人都是中年男子,她们便投其所好,专挑老歌演唱,一时间包厢里痴痴缠缠,王菲,林忆莲,邓丽君,清灵缱绻,惟妙惟肖。 因为无事可做,今萧开始感到疲惫。她低头悄悄打了个哈欠,腰背仍旧笔直端坐,但脑袋已昏昏欲睡。 勉力支撑许久,困顿难当,稍稍合上眼,身体不由得往后仰倒,她倏地惊醒,同时感觉有一只温厚的手掌从后面托住了她的背,将她扶起。 转过头,看见周措不知何时醒来,手里的香烟已经燃烧过半,也许,他刚才一直在观望她打瞌睡,观望了很久。 今萧化着浓妆的双眸呈现懵懂状态,浑噩的脑子一时不能理清思路,只觉得像偷懒的员工被老板抓包,有点丢人,耳朵瞬间烫起来。 周措看着她,没有说话。 烟抽完了,他低头靠近。 “你出台吗?” 今萧听见他轻声询问。 2.第 2 章 第二章 “你出台吗?” 一句话叫她陡然清醒。 若说先前对这个男人的友善与温和存有几分好感的话,此刻也就悬崖勒马了。 今萧拾起微笑:“周总,我只做平台,不出台的。” 他觉察到她的生疏,亦自觉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抱歉。” 其实小姐出台与否,妈咪都会提前告之,他不该这么问的。大约酒精作祟,加上这纸醉金迷、纵情声色的氛围,迷乱是很容易的事情。今萧可以理解。 只是多少有些得罪他吧,之后两人没什么交流,聚会结束以后他客套两句,然后便与生意伙伴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返回休息室的路上,今萧收到罗姐的微信转账,点开看一眼,确认收款,然后提到银/行/卡里。 美拉曾经问过她,打算在这行干多久。其实她心里没什么底,但总不会一直待在这个圈子,将来肯定还是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过寻常人生。 美拉没说话,看她半晌,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笑说:“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十九岁入行,以为做个一年半载,存够钱,随时都可以抽身。可踏进来以后才知道,入了这行就很难适应别的工作了。小职员辛辛苦苦一个月,可能还比不上咱们一晚上挣的,那种落差你根本接受不了。” 今萧想了想,点头道:“我同意。” “是吧,”美拉挑眉:“所以我一干就是三年,平时花钱也习惯大手大脚,见多了一掷千金,哪里还瞧得上月薪三五千的工作呢,那不是浪费时间么?” 今萧扬唇笑笑,不置可否。 十一点半,走出千秋俱乐部大门,她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还未接通,面前停下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来,里头的人招呼:“夏小姐。” 夏小姐?哦,是在叫她。 今萧弯下腰,看清了来人:“周总。” 他简单明了:“上车,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推开车门,往里挪出了位置,今萧攥着手机摩擦两下,想到方才收了人家的钱,现在没道理不给面子,于是顺从地钻进了车厢。 驾驶座上的助理小刘从后视镜看了两眼,一时没能将她与刚才那个浓妆艳抹的陪酒小姐联系在一起。 “你好像很喜欢戴鸭舌帽。”周措淡淡看着她。 今萧愣了愣,诚然道:“怕被同学撞见。” “还在上学?” “嗯,随便上上。” 随便上上?他失笑:“你住哪儿?” “学校宿舍。”说着顿下,反正躲不过了:“理工大学。” 周措点头:“原来理工大学是随便就可以上的。” 今萧没有接话。 小刘安静地驶往理工方向。车里有浅淡的古龙水的气味,像香薰,又像他身上味道。两人之间隔着他的西服外套。今萧脱下背包,放在腿上,两手揣进卫衣口袋,转头去看窗外街景。 车里这样静,仿佛无言以对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周措轻轻揉捏眉心,他今晚确实喝多了,脑子昏沉晕眩,浮游飘荡,真不喜欢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好在身旁的人一直保持静默,没有叨扰他的神经。 约莫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理工大学门口。 今萧背上双肩包:“谢谢周总,您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周措望着窗外:“理工大的夜景一直不怎么样,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 今萧一条腿已经跨出车门,听见他这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还行吧……几栋大楼挺明亮的,就是小路有点黑。” 周措“嗯”一声:“那我送你一程,顺便散散酒气。” 他没有在跟她商量,说完自顾推开车门下了车,今萧眉宇微蹙,绕过车尾,不言不语走在他身后。 十月的忘江城,深夜已微凉,她把卫衣帽子罩在鸭舌帽上,两手抱着胳膊,目光淡淡的,看着他颀长的身影走在路灯下,一会儿满载昏黄,一会儿陷入幽暗。 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了。 他送她,但并没有交流的打算,就像刚刚在车里,他似乎只是想要一个安静的人陪在身边,与他一起安静片刻而已。 到不得不开口的时候,今萧停下脚步:“周总,我走这边。” 他转过头,问:“学生宿舍不是该往左吗?” 他竟然知道学生宿舍的位置,今萧心下疑惑,但嘴上没说,只回道:“我住教师公寓。” 这下换他疑惑了:“你是老师?” “不是,”她略微迟疑,虽然不想透露个人信息,但更不愿这样模棱两可,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是什么名校高材生,于是解释说:“我读的成人教育,不是统招生。” 他并不在意这两者之间的差别,问:“成教不安排宿舍吗?” “有宿舍,但也有门禁,而且,”她稍许停顿:“我去千秋上班以后每天晚归,不适合跟同学住在一起,所以这学期租了教师公寓的单间。” 周措默然,依稀回忆起什么:“我考研究生那段时间也住过教师公寓。” 今萧一愣:“您是理工大的?” “嗯,”他笑起来:“所以,我也算你师兄,虽然已经毕业十几年了。” 今萧闻言直直看着他:“你……” 周措知道她想说什么,坦言道:“我今年三十七。” 今萧点头:“那你不能算师兄了,应该是师叔才对。” 他嘴角轻撇,佯装恼怒,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今萧放松下来,有那么一瞬,甚至忘了对方是她坐台陪酒的客人,也忘了自己是会所里与人消遣的小姐。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她很快告诫自己警醒。 “对了,你这周五有空吗,”周措打断她的思绪:“南华市有一个商务酒会,我需要带女伴参加,希望你可以作陪。” “南华市?” “嗯,”他说:“当天就可以回来,车程两个小时而已。” 今萧爽快地答应:“我周五下午没课,什么时候走,您打电话通知我。” 周措拿出手机存下她的号码:“到时我来接你。”他说。 今萧回到公寓,另外两个房间的室友早已经睡下,她轻手轻脚拿毛巾去共用的浴室洗澡,洗完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换上睡衣,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转一笔钱过去。看看时间,凌晨十二点半,她躺在床上翻看六级单词,不多时困意袭来,她关灯睡去。 *** 周五下午一点,接到周措的电话,询问她现在是否可以出发。今萧已收拾妥当,提着旅行包下楼,见他把车开了进来,停在公寓前等候。 她今天穿纯棉白t,黑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因为天气有些凉,手上拿着棒球服外套,倒是没戴鸭舌帽,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就这么走入午后明媚的阳光里,猝不及防让人眼前一亮。 周措打开后备箱让她放置行李,她坐上副驾驶,打了声招呼,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解释说:“晚上要穿的裙子和鞋子我都带了,到那边以后再换。” 周措说:“不用紧张,只是个简单的酒会而已。” 她点头。 “你今晚还去会所吗?”他问:“去的话我尽量早些送你回来。” “不用,我已经请过假了,要在南华待两天。” 周措愣了下,随即道:“也好,那边有几个不错的景点,我可以带你到处逛逛。” 今萧闻言顿住,知道他误会了,忙说:“不是,我弟弟在华沙医院住院,我每周都会去看他的。” 周措恍然大悟,难怪那天她答应得那么爽快。 “其实忘江大学的附属医院就很好,为什么要去华沙呢,来回也不方便。” 今萧说:“忘江是比较方便,但全省最好的烧伤科还是在华沙。” 周措转头看她,见她脸色淡淡的,不是很想深聊的样子,他也不好再多问。 下午三点,抵达南华市,晚宴地点安排在一个度假酒店,下了车,今萧随周措走进大堂,没想竟在这里碰见了两个眼熟的人。 ailsa和那位俄国老外,罗伊别洛夫。 周措是早知他们要来的,而今萧和ailsa关系一般,双方也都不是热闹的性格,加之ailsa为人高傲,不大喜欢与千秋的“同事”来往,见今萧同自己打招呼,也只是略点了下头示意。 登记入住的时候,前台小姐看了今萧两眼,转身与经理低语两句,然后才把身份证还给她。 周措说:“你的房间在三楼,可以先去休息一下,酒会大概七点才开始。” 今萧拿着房卡上楼安放行李,时间还早,她待在房里无所事事,酒店风景不错,但环境陌生,她不想到处乱跑,于是小睡了半个钟头,醒来接到周措的电话,大约也怕她无聊,遂邀她一同前去休闲馆打球。 今萧找到室内羽毛球场时,看见周措和ailsa已经在场上开打了。 他换下衬衣西裤,穿一套黑色运动服,动作灵活,反应敏捷,手臂肌肉紧绷,线条十分流畅,远远看去,倒真不像年近四十的样子。 这场球没打多久,ailsa节节败退,她虽然身材高挑,四肢纤长,但并没有运动的习惯,体力跟不上,几分钟后右手发抖,喘息不止,连挥球的力气也没有了。 对手太弱,周措兴致缺缺,想起夏露来了,四下寻望,见她在场边有条不紊地做着热身运动,似乎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 “跟我打么?”他笑了。 “嗯,好啊。” 今萧应着,拿起球拍,上场前对工作人员说:“麻烦计下分。” 周措见状又笑了:“这是要来真的吗?” 今萧神情专注,没有花拳绣腿随便应付的意思,周措看她如此,倒也认真起来。 将近二十分钟的较量,两人打完一局,周措险胜,比分咬得很紧,今萧觉得自己只是输在男女体能差异上而已。休息一会儿后,两人接着又打了两场,你追我赶,势均力敌,双方都很尽兴。 “算我怕你了,”周措随手接过ailsa递上的毛巾擦汗:“连小姑娘也这么厉害,真是后生可畏。” 今萧仰头喝运动饮料,脸颊热烘烘的,气息还有些喘:“你也很厉害,周总,主要是太狡猾了,有好几次假动作,我以为你要发短低球,结果变平快球,或者杀球变吊球,非常狡猾。” 他哭笑不得:“网前勾对角球就不狡猾吗?” 今萧仍一脸正色:“因为我发现您有些轻敌,每次见我落下风就放松警惕了,这个时候反击稳赢。” “原来是这样,受教受教。”他心情愉悦,拿起手机查看时间:“我们去餐厅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不然等下去酒会可要饿肚子了。” 今萧说好。他们叫上ailsa和别洛夫,一行四人离开了羽毛球场。 3.第 3 章 第三章 中西结合的餐厅,正好适应每个人的口味。 周措与别洛夫交谈,ailsa做翻译,今萧默默在旁边吃饭,没有加入聊天的打算。 他十分体贴,不时为大家添茶倒水,动作本能且随意,是长年养成的温和与周全,让人感到自己被关照,心里非常舒适。 “他说,离开中国前要开一个告别派对,想邀请你参加……” ailsa有些局促,当她翻译的时候,周措的目光落下来,让她没办法坦然对视,而当他转过头与别洛夫说话的时候,她又忍不住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的脸,双眸变得很深很深。 桌上手机震动,打断了美妙的气氛,周措接起。 “喂……怎么了?我明天回去……嗯,那你把卷子放在书房,我帮你签就是了……” 不多时,通话结束,他摇头笑说:“我女儿琰琰,考试考砸了,不敢让她妈妈签字,只能找我帮忙。” 闻言ailsa脸色微变,握着汤勺的手僵住,瞳孔里的光芒瞬间黯下去。她反应太过明显,今萧看在眼里,倒不以为然,这并没什么好意外的,试想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相貌英俊,事业有成,他怎么可能到现在还孑然独身呢?瞧那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他从未掩藏自己的婚姻状态,他有家庭,有妻女,只是不知道ailsa与他之间发生过什么,竟一直自欺欺人到现在。 桌上气氛变得有些微妙,ailsa神情落寞低头不语,周措却依旧谈笑自如,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转头看看夏露,由始至终,置身度外。 别洛夫也完全在状况之外,他不晓得身旁的翻译小姐为何缄默,自己用英文问道:“周,你的孩子多大了?” “八岁,小学三年级。”他说。 后来,直到酒会开始,ailsa的情绪一直无法缓解,她喝了很多酒,与很多人碰杯,酒精让她不再拒人千里,原本的高傲仿佛只是自我保护的伪装,她心里其实有柔情万千。 而今萧恪尽职守地跟在周措身侧,随他穿梭于衣香鬓影之间,杯盏交错,谈笑风生。她换上了天鹅绒的连衣裙和一字带高跟鞋,都是新买的,西方大众品牌,款式简洁优雅,性价比高,不说也看不出这一身统共花费不到五百元。 酒会进行过半,她已经对这个环境非常适应,一开始有些紧张僵硬,不知该说什么,也怕别人问话的时候自己答不上来。但渐渐就发现,她只是周措的陪衬,抑或说装饰,没有人会真正关注她,她只需要保持基本礼貌就好。 “很无聊吧?”自助餐桌旁,周措将西装搭在她肩上:“下次记得带一件外套,这种地方中央空调都开得很大。” 今萧正欲道谢,此时却见ailsa举着酒杯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周总,”她双颊绯红,醉意阑珊:“我要谢谢你为我介绍工作,谢谢你让我有机会来这样的场合,认识这么多人。” “你喝太多了,ailsa。” “是啊,喝太多,很难受。”ailsa拍拍额头,眼眶有些泛红,周措见她脚步昏沉,怕她摔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臂,并收走了她的酒杯。 ailsa愈发难过起来,闭上眼睛,脑袋重重靠在他胸口,喃喃自语:“如果我从来不认识你该有多好……” 周措脸色淡淡,置若罔闻,今萧却有些尴尬,说:“不如先送她回去休息,她已经醉了。” “也好,”他说:“你跟我一起吧。” “我就不去了,”今萧见ailsa似有千言万语要同他诉说的样子,实在不便打扰,于是找了个完美的理由:“总不能把别洛夫先生一个人留在这儿吧。” 周措沉默片刻,笑了下,将自己那杯酒喝完,揽着ailsa转身离开宴会厅。 别洛夫冲今萧摊手耸了耸肩。 *** 光线柔软的房间里,ailsa坐在床沿,垂着头,咬唇默默流泪。 “喝点蜂蜜水,可以醒酒。” 周措端着玻璃杯来到床前,脸色不冷不淡,语气也不温不热。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双手用力攥着床垫,倔强地,一声不吭。 周措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走到墙角的沙发坐下,点了支香烟,抽两口,问:“你怎么了,ailsa?” 她把双腿收上来,抱住膝盖,在烟雾缭绕里看着他俊美的脸,缓缓哽咽道:“我们认识这些天,你每次去千秋都点我的台,还帮我安排兼职,鼓励我出国留学,接受更好的教育……从来没有人像你那样开导过我,也从来没有人让我觉得未来充满希望……我家庭环境不好,对人生也很迷茫,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很多路可以走……我以为老天终于眷顾我了,也以为你跟我一样,珍视这段关系……” 周措想了想:“如果让你误会,我很抱歉。” “误会?”ailsa瞪大茫然的双眼:“那天晚上也是误会吗?” 周措语气温和:“我记得我付过钱了。” 瞧,男人多狠,一句话直接给了她一刀。ailsa几乎怀疑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他是不是幻觉。难道这些天来感受到的都是一厢情愿,都是假的吗?她不相信。强自忍耐着,嘴角自嘲般冷笑:“所以,你只把我当做一夜情的对象?” 周措不置可否,只道:“我会再转一笔钱给你,以后大家没有见面的必要了,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ailsa惊呼:“我不要你的钱!”她攥着拳头,大滴眼泪落下:“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周措好脾气地笑了:“你是说,想做我的情妇?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打算。不过,我可以帮你介绍其他人,如果你需要的话。” 他说完,按掉香烟,起身离开。 *** 酒会已经结束,今萧回到房间,脱掉高跟鞋,躺在床上眼神放空,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手机响起,母亲来电,询问她明天什么时候到医院。 “早上九点前应该可以,这里去华沙不远。” 母亲知道她今天陪“客人”参加酒会,心里不放心,问:“你那个朋友是干什么的,人可不可靠?住的酒店安全吗?” 今萧微微笑了,耐心地一个一个回答:“我跟人家不熟,他做什么生意不清楚,反正是个老总,找我搭伴应酬而已,这里很安全,您放心吧。” 母亲道:“那就好,你早点睡,明天早点过来。” 今萧“嗯”一声,又问:“小仲今天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还能怎么样,”母亲语气疲惫:“他痛啊,痛得睡不着,下午又跟我大发脾气,说他生不如死……真是造孽,算了,明天等你来了再说吧。” 今萧听着心里有点闷,挂掉手机,缓缓吁一口气,转头看见床边搭着一件男士西服,瞬间恍惚了一下,接着才想起是刚才在酒会上周措脱给她御寒的。 今萧坐起身,不知是否应该现在拿去还给人家,但转念一想,也许他此刻还在ailsa房中,也许春宵正浓,自己还是别去打扰了。 于是下床找出衣架,把西服挂进更衣间,然后拿毛巾去浴室洗澡。 *** 周措洗完澡出来,换了身居家服,这时意外接到了酒店客房主管的电话。 “您好周总,我是小张,”对方很客气:“抱歉打扰您休息,是这样,今天跟您一起来的那位夏小姐,入住登记时使用的身份证无法读取信息,我们前台小姐当时向经理反应了这个情况,因为是您带来的朋友,所以没有按照程序登记,我想还是需要跟您说明一声。” 周措愣了愣:“什么意思?你是说她的身份证是假的?” 对方犹豫了一下:“这个,没有内置芯片,应该不是真的。” 周措眉宇微蹙,有点难以置信,要说在夜场混的人都不会使用真名,这个可以理解,但现在是跟他出来应酬,居然还敢用□□,未免胆子太大了些。想着想着他都气笑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公安系统没查到吧?” “这个您放心,我们会处理好。” 他挂掉手机,随手扔到床上,拿起打火机点了根香烟,没抽两口,转身往套房外走。 今萧听见门铃声的时候,正舒舒服服躺在浴缸里泡澡。 她以前不知道酒店房间有门铃,一开始愣了愣,接着又听见两声,这才立刻起来,匆忙穿上浴袍,走到门前,也不敢往猫眼里瞧,只问道:“哪位?” “是我。” 周措的声音。 她疑惑地打开房门:“周总?”仰头望去,突然想起什么,她恍然大悟:“哦!您的衣服忘拿了,稍等一下。” 说着转身走去更衣间,把那件西服拿出来,回头却发现他已经自顾自地走进来,找了个单座沙发坐下,然后定定望着她。 今萧觉得有些怪异,抱着衣服站在那儿,倒像听训似的。 周措又看了她一会儿,冷淡的脸色转为一种客套的假笑,温言说:“夏露,你知道使用假/身份证是违法的吗?” 今萧一愣,又听他说:“刚才我接到客房主管的电话,说你的证件无法扫描,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今萧低头默然半晌,放下西服,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周总,我不是坏人,办假/身份证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当时要去千秋上班,我怕他们扣留证件,以防万一。而且我也是第一次用,登记的时候因为你在旁边,我才下意识用了假的。” 周措细品她后半句话,说:“你防备心很重。” 她没有作答。 周措接过,看见她的姓名:“游今萧。” 又看了看出生日期,九零后,今年才二十一岁,当真是大好的年华。 接着再看照片,应该是十六岁时办的,她那会儿目光已有些距离感,明眸皓齿,眉目清冷,脸颊比现在多了几分稚嫩的婴儿肥。 “原来你是采河县人,”周措把证件递还给她:“听说你们那儿有个平沙古镇,风景很美。” “嗯。” 周措又说:“你去千秋上班,应该要办ic卡。” “对的,实名制。” “那个也能用假/身份证?” 今萧看着他:“我买了别人的身份证,只要提供复印件和两寸照,交给经理,他们会帮忙拿到派出所办理。您知道干这行如果被录入公安系统,档案是会跟随一辈子的,我以后……”她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不好意思,周总,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他确实不喜欢别人给自己添麻烦,不过比起ailsa那种麻烦,这倒也不算什么,反正他是一个虚伪的人,即便被得罪了,面上也不会跟对方翻脸,于是这件事情就此作罢。 4.第 4 章 第四章 次日清晨,今萧六点半起床,洗漱时听见门铃响起,服务员推来一份美式早餐,并将周措交代的信封送递给她,里面是她昨晚作陪出席酒会的小费。 今萧把钱清点一遍,装进旅行包的夹层,然后吃完早餐,收拾东西离开酒店。 从这里到华沙需转换三趟公交,路途周折,人亦略感疲惫。约莫两个钟头以后,她在站台下车,给母亲打电话,照例先去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一个房间,放置行李。 八十块一晚的标准房,因为正对着马路,窗扉紧锁,光线惨淡。窗帘可能从来没有换过,颜色陈旧,拉开来,阳光照耀,微尘飞扬,今萧呛咳几声,把窗户打开,楼下车水马龙,瞬间嘈杂万分。 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要知道,前脚刚从一个四星酒店出来,转眼走入这样简陋的宾馆,反差似乎有点大,大到让人觉得先前经历的繁华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泡沫幻影。饶是她有自知之明,从不对那个阶层抱有非分之想,但在如此醒目的对比面前,心里还是感受到了落差。 真可怕不是吗?不然怎么说由奢入俭难呢。 今萧摇头一笑,很快调整过来,背上双肩包,走出宾馆,到附近的小餐馆买些热食,提往医院去。 在医院,烧伤科大概是除太平间以外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了,今萧来过很多次,每次进入四楼,路过病房,看见一个个包成木乃伊似的病患,或无意间撇到他们惨不忍睹的伤口,心里都会狠狠揪一下。 那该有多痛? 今萧不敢想,她行至隔离室外的走廊,母亲忙迎上前,告诉她里面正在换药,先不要进去。 “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吃了。”母亲随口敷衍,神态紧张地留意着病房里的动静。 今萧说:“我买了小笼包和稀饭,这里还有开胃菜,你再吃点儿吧。” 母亲应着,接过塑料盒,忽而望向女儿,仔细打量道:“萧萧,你怎么有黑眼圈了?在那里上班累不累?有没有人骚扰你?” 今萧坐在旁边,拆开一次性筷子:“没有,正规场所,你问过好多次了。” 母亲抚摸她的肩背:“我看你好像又瘦了,晚上早点睡,平时吃些好的,你住的地方不是有厨房吗,自己买菜回去做饭,不要在外面吃,不干净。” “我知道。” 正说着,病房里忽然传来凄厉的喊叫,今萧惊住,下意识起身往里面走。 母亲忙拉住她:“没事,今天是无麻醉换药,纱布黏在肉上,撕下来会很痛……你不要去,他看见你情绪会更激动的。” 今萧心跳得发慌,那哭嚎仿佛从地狱传来,痛不欲生,听得人百般压抑,千般悚然。 母亲又在一旁落泪,今萧揽住她的肩,转移注意力,说:“这两天我来陪护,你回去休息,不要把身体熬坏了。” “不要紧,”母亲说:“有时你二叔二婶会帮忙送饭,我没有很累。” 今萧的二叔在南华市生活,小仲出事后到华沙医院治疗,母亲这些日子住在二叔家中,早上做饭带过来,深夜回去。 “可是也不好一直这样麻烦他们,”今萧迟疑:“要不我在附近给你租一套房子,离医院近,你买菜做饭也比较方便。” 母亲愣了愣:“要是突然搬走,你二叔二婶该多心了,再说医院开销那么大,能省一笔是一笔吧。” 今萧不语,又听母亲说:“对了,昨天你外公打电话来,说外婆高血压犯了,在县医院输液,我这两天正好回去看看。” 今萧皱眉:“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知道叫我回去照顾外婆就好了,你这样来回奔波很累的。”她心里莫名泛起一丝难过,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用力地活着,能扛的责任和担子总往自己身上揽,好让家人少扛一些,可为什么,如此敬畏生活,却还是过得这样辛苦呢? 今萧摇摇头,不敢继续深想下去。母亲吃完早饭离开,她等候在外,直到中午十一点,小仲换好药,医生放行,她穿上隔离服,戴上帽子和鞋套,走进病房,看见小仲已陷入昏睡。 今萧轻手轻脚坐在一旁,仔细瞧了一会儿,见他打着点滴,病号服下是缠着纱布和绷带的躯体,脸包起来,前两次取头皮植皮,剃了大光头,这会儿也包成了粽子,早已看不清原本少年俊俏的模样了。 小仲,要快快好起来啊。今萧在心里祈祷。 忽而又听他睡梦中发出含糊的呓语,似疼痛,又似噩梦,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醒来时,已近下午两点,游仲看见今萧坐在窗边低头翻书,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整个人温暖极了。 他定定望着,半晌不出声,待她发觉时,嘴角微扬,浅笑说:“醒了?怎么不叫我?” 游仲没有搭理,好似在生闷气一般,今萧倒也习惯,他自从烧伤以后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计较他的冷漠比较妥当。 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打开保温桶,她说:“外婆身体不舒服,妈回采河县了,这两天换我来陪你,你饿了没,这里有鱼和蛋羹,还有白菜肉丸,我看看先吃哪个……” 她一边摆放饭菜,一边自言自语,实在没话可讲时,就此又安静下来。 这时倒听见病床上的人开口了。 “你都不来看我。”埋怨又委屈的语气。 今萧回头,弯起唇角:“傻话,我明明每个星期都来看你,而且每天都给你打电话的。” 他想了想,又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六级单词。” “要考试了吗?” “嗯,下个月。” 他因为发烧、虚弱,以及疼痛的关系,声音又轻又淡,还有些含糊,目光也是迷蒙的,耷拉着眼皮,淡淡望着姐姐。 今萧用勺子挖下一小块肉丸喂他,他左脸烧伤,咀嚼会拉扯伤口引发疼痛,于是只能一点点一点点地喂。 “姐,”游仲问:“大学好玩吗?” 今萧说:“等你以后自己上大学就知道了,姐姐读的成教自考,跟普通的大学生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什么差别?你上的不也是全日制吗?” 今萧说:“全日制只是一种模式,最后拿到的文凭跟统招生不是一回事儿。而且,我们学院不管地理位置还是资源待遇,都有别于其他学院,身边的同学也大多没有归属感,对理工大来说,我们还是属于外人吧。” “听上去有点惨。” 她笑:“能学到东西最重要,不过你可别像我这样,将来还是得正儿八经上学。” “我还有机会吗?” “当然,怎么没有,”今萧忙说:“大不了复读一年高三,凭你的成绩,985,211,那还不是随便考吗?” 游仲闻言皱起眉头,冷冷的,一字一句:“谁说我想考大学了?” 今萧愣住:“为什么不考?” 他冷道:“我这个样子,跑出去会吓死人的,姐姐。” 今萧心里狠狠一抽,张张嘴,发现喉咙有些酸堵,她暗自做着深呼吸,缓过片刻,说:“我怎么觉得身上有疤痕的男孩儿很有男人味呢?现在医疗技术发展很快,你看那谁,有个明星,早年不是也差点毁容了吗,现在还是很帅啊。” 游仲漠然别开眼,不想继续听她捉襟见肘的安慰。今萧垂下眼帘安静半晌,轻声开口:“小仲,不管你以后想干什么,我和妈都会陪伴你,支持你,但前提是你自己不可以自暴自弃,未来还要生活,我们总要把这个坎儿迈过去不是吗?” 他无动于衷,当下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今萧叹气,不多言语,只是耐心喂他吃饭。 当天晚上换药,又折腾将近两个小时,好在用了麻醉,没有再听见他痛不欲生的哀嚎了。 陪护时间快到的时候,他再度迷糊起来,嗓子哽咽着,眼睛里溢满恐慌。 “姐,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浑身都不舒服,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你不要走。” 今萧心疼,柔声劝说:“再不走,医生就要撵人了,你今晚乖乖睡觉,明天醒来就能看到我了。” “可是我想回家,什么时候能回家?” 今萧黯然,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把家里的房子卖掉,将来出院也只能回乡下外公外婆家住了。 “最多两个月,我保证,”她想抱抱他,安慰他,可怕碰到他的伤口,于是只轻拍他没有被烧到的胸膛,就像小时候母亲哄他们睡觉那样:“听医生的话,好好吃饭,好好做复健,我保证,或许只要一个月你就能出院了。” “真的吗?” “真的,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啊,傻子。” 他昏昏沉沉,在她轻缓的拍打和温言细语里逐渐睡去。 5.第 5 章 第五章 周措在度假酒店待了一天。 傍晚七点,他开车回到忘江,彼时暮色已落下,海棠湾在幽暗的天色里华灯初上,高楼三三两两,屹立于静谧花园之中,他沿着蜿蜒小道把车开进地下车库,找到自家地盘,发现相邻的车位空着,裴若应该不在,出去了。 两个钟头的驾驶有些疲累,他不想立即上楼,打开车窗和顶上的小灯,点一根烟,拿起手机随意翻阅起来。 有几封无关紧要的邮件,无需回复,还有几条微信,是ailsa发来的,他没点开,直接把人给删掉了。 抽完烟,他下车往楼道里走。上电梯,直达18层,开门进屋,家里果然没人,他洗了个澡,清清爽爽地出来,倒了杯红酒,拿进书房,然后打电话给裴若。 那边很久才接,语气亦颇为平淡,直接问说:“有什么事吗?” 周措习以为常,随口答:“我刚到家,你们出去了?” “嗯。” “在哪儿?” “万达。” “几点回来?” “看完电影得十点半吧,”裴若问:“你有事吗?” 他说没什么事,对方“嗯”一声,两边都默了片刻,然后结束通话。 周措把手机放在一旁,手指轻叩两下,静坐片刻,挪开桌上的资料袋,看见压在底下的数学试卷,周琰,85分,其实还不错,不晓得为什么不敢拿给裴若看。 他签好名,把卷子放回原处,这时接到朋友的电话,有牌局,小明星作陪,邀他过去玩两把。 如此闲适的周末,独自待在家里确实有点虚度光阴,与朋友消遣自然也比商务应酬要舒坦,但酒色财气这种东西还需克制些,风花雪月的场子偶尔放松尚可,去多了不但乏味,更沾得一身荒唐,俗得很。 他推掉邀约,拎着酒瓶子和酒杯来到客厅,打开电视,找到一部电影,片名不怎么样,内容倒挺有意思,晦暗街道,市井人物,黑色幽默,以及,雾都真美。 因为很少一个人待在家中,周措有些不习惯,但回头想想,当裴若和琰琰也在的时候,他又时常感到一种微妙的隔阂,仿佛自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摆件,不管放哪儿都格格不入。 多少年了?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们住在不到一百平米的经济房里,曾经也耳鬓厮磨,温情脉脉。 后来他从外企辞职,自己出来开公司,就在那两年,与裴若的感情出现裂痕,他为了改善彼此的关系,买下海棠湾的高档住宅,试图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要说这个地方,绿化优雅,设施完善,物管专业,房子是精装修,家里请了保姆,后来,有了琰琰,裴若也早已不再出去工作,安心在家当阔太太。如此羡煞旁人的生活,他却很少觉得温馨自在。 裴若大概也一样吧。 想到这里,周措轻按额角,心底泛出无能为力之感,有些后悔推掉了聚会,让自己陷入这样难堪之境。 电影没有看完,不到十点,他早早回房睡下。 裴若是大约十一点回来的。 琰琰跟在身后,不时打着哈欠,困得眼皮子都快粘在了一起。 保姆阿琴抱着孩子,准备带回房间休息,裴若换下拖鞋,随口吩咐说:“很晚了,琰琰快去洗澡,洗完再睡。” 阿琴闻言站住脚,迟疑地说:“太太,你看琰琰都困成这样了,明天再洗吧。” “那怎么行?”裴若说着,转头却见周琰乖乖靠在阿琴肩头,嘴巴微张,眼神放空,显然下一秒就要沉入梦乡了。她叹气,摸摸她的小脸,说:“好吧,你给她拿毛巾擦擦,下次可不行,女孩子必须从小养成爱干净的习惯才好。” 阿琴应着,抱周琰回房去了。 裴若疲惫地揉捏左肩,走进客厅,放下包,看见沙发旁的三角桌上摆着酒瓶和酒杯,还有香烟、打火机和烟灰缸,不知怎么,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心脏咚咚跳了几下,转身往卧室里走。 卧房亮着一盏落地灯,光线有些暗,她又开了几盏背景灯,推开步入式更衣间,脱掉风衣,接着拿毛巾去浴室洗澡。 女人梳洗总要花费许多时间,半晌后,她卸完妆,洗完澡,又在里面吹干头发,这才裹着浴巾出来。 床上的男人似被吵扰,眉宇微蹙,轻轻翻了个身。 裴若默然凝视片刻,脸色淡淡的,径自坐到梳妆镜前,抽出瓶瓶罐罐,开始涂抹乳液和精华。 这几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她得承认,身材稍微丰腴了些,皮肉是不大紧实了,岁月对女人尤其残忍,往往还没做好准备,一眨眼即将步入中年,憔悴和衰老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 有时不敢细想,自己已经三十七岁了。 但她依然很美,是玫瑰开到最浓艳的时候,外表、仪态、气场,从上到下散发着优雅从容的女人味,甚至比年轻时更抓人眼球。 只是偶尔看着镜子,看见悄然生长的细纹和失去弹性的皮肤,私心里,还是希望能再重新盛开一次的。 想到这儿,裴若转头望向周措,目光变得有些哀伤,又有些冷漠。 男人的三十七岁,魅力达到巅峰,而这巅峰还将持续多久,不得而知。 经济基础,社会地位,强健的体魄,周全的风度,俊美的皮相,他拥有这一切,大约格外受老天眷顾吧。 这就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同时也是外面那些女人们所钟爱和觊觎的。 思绪至此,裴若强迫自己打住,别开脸,把乳液的瓶盖拧紧,随手放回柜上,这一下有些烦躁,“砰”的一声,周措倒真被吵醒了。 他支起身,打开台灯,一面拿手机看时间,一面哑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若熟练地涂抹护肤品,淡淡回答:“十一点吧。” 周措捏了捏眉心,下床倒了杯水,然后又问:“晚上看什么电影了?” “迪士尼动画片。” “你还挺有童心。”他浅笑。 “为了陪琰琰啊。”裴若垂下眼帘,忍住心里一股冲动,没有质问他昨晚夜不归宿是跟谁在一起,又或做了些什么。 周措回到床上,准备睡下,裴若也起身,关掉灯,躺进被子里,摸索一阵,把浴巾扔了出来。 周措略微一愣,明白她的意图,于是将她揽入怀中。 两人找了会儿感觉,他很配合,但明显没多大反应,裴若心里越来越凉,最后索性推开他,翻身背对,冷道:“算了,睡吧,没意思。” 周措无言,犹自平躺一会儿,也就翻过身去了。 这些年他们同床共枕,做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搬到海棠湾起,最初一个月一两次,到后来两三个月一次,尤其这两年裴若把大部分心思放在琰琰身上,夫妻之间就更没什么情趣和热情可言了。 床下相敬如宾,床上也相敬如宾,他对这种模式早习以为常,并认为裴若也是如此。 或许因为生活本就会趋于平淡,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的心都老了。 …… 今晚月色过于清寥,有的人各怀心思,同床异梦,而有的人在距离忘江城一百公里外的南华市,一个平价宾馆里,夜深了还没有休息。 今萧刚与母亲通完电话,得知外婆没什么大碍,今天打完点滴,又拿了些药,傍晚赶最后一趟汽车回村里了。 接着说起小仲,今萧告诉母亲,他食欲很差,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医生给他插上鼻胃管,灌了流食进去,让他能够吸收营养,但这么一来又愈发的不舒服了。 母亲既心疼又无奈,聊着聊着,说起早上回采河县,从汽车站出来,往医院去的路上经过家里的小区,她下意识要走进去,这时突然想起房子已经卖给别人了,一瞬间心里难过得不行。 今萧听着也堵得慌,潦草安慰几句,待母亲情绪平复,不多时便结束了通话。 6.第 6 章 第六章 昨夜辗转反侧,心里揣着焦虑,半宿才得以入睡。可惜睡得并不踏实,断断续续,一直徘徊于梦中,梦见那天周六,对,就是那天,她从学校坐车回采河县,然后转车去兰牙村,外公外婆的家。 山路曲折,风景独好,开着窗,野花香气扑来,天那么蓝,阳光明媚晃眼,惬意极了。她在车上接到小仲的电话,让她到村口先别急着回家,等他过来一起采购食材,好为晚上的烧烤做准备。 恰逢第二天是外婆的生日,他说他已经买好蛋糕,要在夜里十二点整的时候把老太太叫起来,给她一个惊喜。 今萧哭笑不得,说:“外婆都已经七十了,你就放过她吧。” 小仲在电话那头笑得爽朗无比。 汽车开到村口大拱桥下,两旁老旧的木砖房围出一条窄街,街面店铺有茶馆、面馆、小商店、猪肉铺,卖菜的小摊子也摆开了,人影憧憧,她看见小仲从一棵榕树后头走出来,高瘦的少年,白皙俊俏,手里提着烧烤用的木炭和助燃酒精,远远的,迎上她的目光,扬起眉毛,灿烂如艳阳。 今萧下车,绕过车头,四下寻望,却不见小仲的踪影,她走进喧嚣集市,忽然听见一声“姐姐”,猛地回过头,看见小仲在疯狂窜动的火焰里哀嚎挣扎,倒地翻滚。 今萧尖叫着扑过去,当她触到烈火的瞬间,小仲在她怀里化作了灰烬。 “啊……” 梦至于此,她狠狠哽咽两声,就这么醒了过来。 心脏揪着发疼的感觉如此真实,眼角湿湿的,有眼泪垂落耳边,冰冰凉凉。今萧恍惚望着天花板,稍许后伸手摸索手机,查看时间,才不到凌晨五点,天还没亮,她醒得太早了。 翻个身,浑浑噩噩,一会儿过后再次睡去。 清晨起床,头痛得厉害,今萧胡乱扎起头发,走进狭窄的卫生间刷牙。白炽灯光下,镜子里的人看起来脸色惨淡,眼底浮现青色暗影,精神萎靡,表情麻木。她用冷水泼面,拍拍额头,告诉自己,嘿,游今萧,新的一天开始了! 洗漱完,准备换衣裳,翻找旅行包时,摸到夹层的信封,她突然间想起了周措。 昨天收到这笔酬劳,她还没有向他道谢。 其实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对这份职业所接触到的客户也始终保持距离,工作完,钱到账,彼此也就两清了。理智是足够的,但想要挣更多的钱,这样的脑子未免太刻板了些。 她在千秋听过许多事迹,那些业务能力极强的女孩儿,不但眼光毒辣,八面玲珑,更知道主动维系客源,对于家底深厚、消费潜力巨大的客人,她们甚至会自掏腰包请人家吃饭,段数之高,简直令人望尘莫及。 今萧天性里有一种耿直,可能没法做到那样的地步,“主动”这件事需要把握分寸,她也怕自己弄巧成拙。 但作陪出席宴会拿到的酬劳比在千秋坐一晚上台要多好几倍,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与周措保持良好的联系,再争取这样的机会呢? 想到这里,今萧拿起手机找到周措的号码,思忖着,不能随便打扰人家休息,但基本礼数还是可以尽的,于是斟酌字句,给他发去短信:周总,谢谢您周五的邀约,报酬我收到了,昨天太忙没来得及向您道谢,望您见谅。 信息发出去,她又看了几遍,怀疑会不会太客套了些,但想改也来不及了,索性随它去吧。 她把手机装进背包,换好衣服,下楼随意吃了些早饭,接着往马路对面的医院走去。 小仲今天运气不太好,换药的时候医生发现有感染和坏死组织,于是又做了次清创,将坏掉的肉切掉。 麻醉退去以后,他痛到无法忍受,不断叫着她:“姐,你救救我,吗啡没有用,为什么没有用?好痛啊,好痛啊……” 今萧整个脑子嗡嗡作响,这一刻真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他痛,什么也做不了,嘴里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安慰的话,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不能缓解他的痛楚,他也根本听不进去。 后来因为发烧,他又陷入昏睡中,今萧守到晌午,离开隔离病房出去吃饭,等再回到烧伤科的时候看见二叔二婶来了,正站在外廊家属等候区说着什么。 廊间很静,他们两人似有争执,话语声远远传了过来。 二婶说:“我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小仲可怜,大嫂也不容易,突然发生这种意外我也很替他们揪心,作为亲人,能帮的忙都尽量帮了,你还想怎么样?总不能把我们自己的生活也搭进去吧?” 二叔说:“我们活得好好的,搭进去什么了?你要是不想来就别跟着,存折银/行/卡不都在你手上攥着吗,难道还怕我偷偷塞钱给大嫂?” 二婶说:“游树坤,讲话要凭良心,我要是真那么不通情理,先前会同意借出五万块吗?大嫂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我说过什么没有?” “那你现在胡搅蛮缠的干什么?我就想问问,再拿五万出来有那么难吗?” 二婶气得面红耳赤:“我也想问问,这个无底洞你准备填多久?!女儿还要不要留学了?外教的补习费那么贵,还要不要交了?!” “所以我说你为什么偏要让她出国留学,我们家的条件根本负担不起四年的学费,你让她半工半读,那不是累死她吗?待在国内有什么不好,大家都轻松,也用不着降低生活质量,还有富余的钱可以帮帮大嫂……我就这么一个亲侄子,大哥没了,我要是眼看着他的女人孩子受罪,我还是人吗?” “游树坤,你讲情义,就把女儿的前途赔进去,你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 今萧心跳发沉,转身离开。在护士站待了一会儿,不多时,见二婶红着眼眶疾步出来,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迎上前打招呼:“二婶。” 对方冷淡地“嗯”了一声,说:“你二叔在里面,进去吧。” “好。” “今萧,”忽然又叫住,语气似有忍耐:“今天佳佳要上补习班,所以没有一起过来,你知道高三的孩子每分钟都不能浪费的。” 今萧点头:“复习比较重要,没关系。” 二婶抿了抿嘴:“其实你现在长大了,很懂事,有些话二婶想直接跟你说,反正一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对吧?刚才你二叔跟我吵架,就为了小仲的事情,听你妈讲,后续治疗至少还需要三十万,我们家能挪动的钱都挪出来了,剩下的必须留给佳佳上学,希望你跟你妈妈体谅一下,顺便待会儿去告诉你二叔,如果这个家他不想要了,让他自己走,别连累我和佳佳,就算离了婚,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养活女儿,根本用不着他!” 二婶说完,红着眼眶别开脸,神态憔悴又漠然。 今萧低头静了片刻:“我明白,二婶,你们为佳佳存钱不容易,能拿出五万块借给我们已经很慷慨了,这些天我妈妈一直住在你们家,早出晚归,一定也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没有好好谢谢您和二叔,今天你们又为了小仲的事情闹得不愉快,我心里也很内疚,实在太对不住了。” 二婶摆摆手:“都不容易,大家相互体谅吧。” 她其实有满腔的愤懑想要发泄,但听完今萧那番话,也就没什么可说的,转身离开了医院。 今萧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回到隔离室外,告诉二叔说:“二婶刚走,应该还在楼下,您去看看吧。” “谁管她,爱去哪儿去哪儿。”二叔一副无谓的样子,问:“小仲今天怎么样了?刚才医生说他有些感染,所以没让我们进去。” “早上做了清创,还在发烧,不过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今萧稍作思索,道:“二叔,佳佳明年就要出国了,不管怎么说,不能耽误她的前程,您和二婶帮衬我们那么多,已经够了,无论如何不能动佳佳的学费,我们自己会想办法的。” “你这孩子,”二叔忙说:“这是大人操心的事情,你不要管,安心念书就好了。” 今萧闻言浅笑:“可我已经是大人了,二叔。” 下午母亲回到医院,手里拎着两罐野生蜂蜜,说是带给二叔二婶的:“这段时间一直麻烦人家,怪不好意思。”接着又掏出一张存折,叹道:“外公外婆把棺材本拿出来了,里面有十万块,还能撑上几天,剩下的钱再想想办法,看你二叔那儿还能不能借个两三万……唉,人家也不富裕,我寄人篱下,还要开口借钱,真是不知道怎么张这个嘴……” 今萧突然感到极其难受,心脏压得很沉,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绪涌了上来,她紧攥着手,忍住那股冲动,对母亲说:“别问二叔借了,我不是在挣钱吗,以后周末就不过来了,省下两天时间,还能多挣两三千呢。” 母亲盯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萧萧,可不能做傻事啊,你去那种地方上班妈妈已经很难受了,以后都不知道怎么跟你爸爸交代,要是你,你……” “妈,”今萧反握住她的手:“你想太多了,我没那个意思。” 正说着,手机震动,有短信传来,今萧扫了眼屏幕,起身走到外廊尽头,站在窗边点开信息,是周措的回复,只有简短的三个字:不客气。 她来不及多想,心里那股冲动还未消减,手指啪嗒啪嗒敲打屏幕,向他发去一段话:周总,类似的兼职您可以多帮我介绍几次吗,饭局酒宴都行,我英语口语不错,不管翻译还是家教也都能够胜任,劳您费心留意一二,我很需要这些机会,谢谢您。 短信发送完,今萧背靠墙壁,心脏扑通直跳,紧张得厉害。他那个圈子,这种机会应该不少,只要他肯帮忙,只要他愿意…… 可惜过了很久很久,他再没有回复过来。 7.第 7 章 第七章 周措当然收到那条短信了。 中午刚吃过饭,他在阳台沏茶,大片阳光从大扇玻璃窗投照进来,光影明暗错落,静谧中有无限懒散之感。 桌上手机传来短信提示,他点开看了一眼,这时裴若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将一张数学试卷放在桌前,问:“这是你签的?” 他搁下手机,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觉得考得还不错,85分,算优秀吧?” 裴若双腿交叠,淡淡撇他一眼:“三年级的数学很简单,85分已经很平常了。”又说:“你不用偷偷帮她签字,我有家长微信群,老师早就把成绩单发到群里了。” 周措闻言倒是有点疑惑,抿一口清茶,想了想,问:“琰琰不知道你有群?” “她知道,”裴若拧眉:“她这样多此一举不过是找借口跟你拉近关系而已,周措,你对琰琰的学习和生活简直一无所知、漠不关心,我觉得你作为一个父亲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你难道看不出你们之间的亲子关系太生疏了吗?” 她语气有些急,恼怒难以克制,脸色非常不满。周措一时没有说话,眼帘垂下,不动声色地给她倒了杯茶:“消消气,”他说:“我承认,平时忙于工作,对琰琰的陪伴太少了,以后多注意。” 裴若冷笑:“你是挺忙的。” 忙着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外面有花花世界,五光十色,你怎么还会愿意留在家里守着一个小孩儿呢?多无聊。 裴若胸口深深起伏着,指甲掐进了手掌心,竟然没有半分痛觉。 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刚才接到好友方慧妮的电话,说她家老郑前两天去南华市参加一个商务酒会,在那儿碰见了周措,描述起来大约就是他身边带着年轻小姑娘,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后来不知怎么还搭上了另一个女孩儿,有点左拥右抱的意思,扎眼的很。 裴若当时还笑着,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方慧妮说:“男人在外面应酬,免不了逢场作戏,很正常。” 方慧妮怪道:“大庭广众搂搂抱抱也正常吗?酒会还没结束他就带人回房间了你知道吗?” 裴若真想让她闭嘴,或者直接把电话挂掉。 所以此时此刻,当她坐在周措身旁,听着他貌似温言细语,实则冷漠自私的敷衍,她真想剖开胸膛问问自己那颗七零八碎的心,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要爱他? 裴若感到痛苦,并且愤怒。 然而周措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试图与她交流,说:“下午有空,不如我们带琰琰出去转转,动物园或者博物馆,看她想去哪儿都行。” 裴若忍不住发出鄙夷的嗤笑,转头打量他:“真稀奇,你今天大发慈悲了,还是说做了什么亏心事,想要弥补愧疚?” 周措见她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什么脏东西,不由得默了片刻,依然温和道:“刚才不是你说我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了吗?” 裴若冷若冰霜:“行了吧,勉强有什么意思,琰琰用不着你施舍。” 他手指捏着茶杯转了转:“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们改天再聊。” “抱歉,改天我可能也没有心情,大概更年期快到了,情绪不太稳定,你多担待些。”说着站起身,似笑非笑:“或者你可以去找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解闷,比如陪你参加酒会的那位,你们那晚玩的开心吗?” 周措说:“那只是一个应酬。” “得了吧,大家心知肚明,别说这种话恶心人了。”裴若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直奔卧室,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周措在阳台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没劲儿,起身回到客厅,见阿琴把洗净的青提放在茶几上,接着又回厨房忙去了。周琰正跪在毯子上画画,桌面铺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笔,她余光瞄见他来,把头埋得更低了些,企图避免打招呼,不太敢亲近。 周措看在眼里,拍拍她的头,问:“数学没考好,妈妈骂你了?” 周琰拘束地点点头。 “没关系,”其实他也不太会跟孩子相处,只能说些陈词滥调:“妈妈要求严格也是为你好,将来你就知道了。” “嗯。” 周措见这孩子闷葫芦似的,细想了想,又问:“琰琰,那天是谁让你给我打电话的?” 小姑娘眨眨眼,怯生生地说:“是我自己打的。” 周措看着她:“爸爸不喜欢说谎的孩子。” 周琰磕磕巴巴起来:“不是的……阿琴阿姨说,如果爸爸问话,就说是自己打的……” 正好阿琴端着苹果出来,见此情景愣了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周先生,我……” 周措眼皮子也没抬,只轻拍周琰的脑袋:“好孩子,很乖,但以后不能跟家里人说谎,知道吗?” “知道了。” “去吧,拿回房间里画。” 周琰抓起纸笔忙不迭跑了。 眼看女儿回房,周措点了根烟,慢慢抽了两口才道:“小孩子的天真很有趣,但如果是大人一字一句教出来的,那就没意思了。” “我不敢乱教什么的,周先生,我真的……”阿琴张口结舌,端着果盘的手下意识往卧室方向指了指,周措面无表情,沉默片刻:“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诶。”阿琴放下苹果,赶紧躲进了厨房。 周措感觉这屋里有点闷,闷得心绪烦躁,透不过气。他掐掉香烟,起身走进主卧,裴若正靠在床前翻看杂志,见他进来也无动于衷,不想搭理。 他径直走入衣帽间,换了身衣服,拿上外套,一句话也没说,又走了出去。 裴若翻书的手顿住,片刻之后,外面传来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胸口起起伏伏,一股怒火直冲脑海,气得她眼眶通红,扬手将杂志狠狠摔到了地上。 *** 开着车,兜兜转转,竟有些漫无目的。 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有点累,但不愿多想,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围城迷宫,滞留时间太久,让人懒惰麻痹,即便周遭风景不对了,也宁可留在原地,懒得再去寻找出口。 想想是挺久的,十几年,久到让他快要忘记自己是从外面走进这迷宫里,也忘了还有出口这回事。 周措暗自发笑,似乎有点参悟的意思,算了,还是打住吧。 他摸索手机,准备约朋友打球,口袋里找了找,发现常用的那部落在了阳台小桌上,不过置物盒里还有一部,他拿出来,给好友安华拨了过去。 这样灿烂的阳光和天气,心情却一直有些阴。 安华与他交好十数载,平日常在一处消遣,对他的事情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知道个六七分,见他兴致不高,当下笑问:“谁惹你了?怎么不见你家那位学俄语的高材生?” 周措挥了一杆子,随口道:“露水之缘而已,怎么就成我家的了?” 安华笑:“哟,听这口气好像已经断了?我记得那小姑娘挺傲的啊,有点出淤泥不染的味道,人家不是家境不好才去坐台么,可怜兮兮的,你不是心血来潮准备‘救风尘’吗?” 周措好笑地撇他一眼,想了想,漫不经心道:“怎么说呢,欢场女郎,卖笑陪酒,说到底,图的就是来钱快而已,有的人自称家境不好,其实再怎么不好也可以做别的选择,比如ailsa,坦白点儿,只是受不住诱惑,眼看比自己条件差的同学过得风生水起,心态就失衡了,再受两句蛊惑,觉得自己蹉跎了青春,可惜了那张脸皮,于是咬牙一闭眼,也就跳下水了。” 安华道:“现在的小姑娘没什么定力,很容易在物质面前妥协。” 周措说:“物质是好东西,谁都喜欢,但不能要了物质还想要别的东西,那就有点不懂事了。” 安华笑起来:“谁让你招惹人家的?你这人有时候就是太假,解决生理问题付钱就行,你还偏要维持风度,不点破,不拒绝,等小丫头当真了,你又觉得被冒犯,你让她怎么办?” 周措不以为意:“天知道吧,我从来只是讲礼貌,没想故意吊着谁。” 正说着,手机震动,他把球杆递给球童,接起电话,是阿琴打来,询问他晚上是否回家吃饭。 他心里还有些不自在,推说有事,让她们不必等他了。 结束通话,随手翻了翻,好像记得有什么事情还没处理,但当下想不起来,大约也不重要,他关掉手机,放回了口袋中。 8.第 8 章 第八章 当周措想起游今萧这个人,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 生活被忙碌的工作填塞,大大小小的会议,断断续续的应酬,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将无足轻重的饭局推给底下人对付,但不能得罪的关系他也得耐心周旋,陪人酒足饭饱,再去风月场所放松一二。 于是这晚,坐在千秋的包厢里,当经理带着佳丽们款款而入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今萧来。 说不上什么感觉,在为数不多的交集里,她留给他的印象总是游离的、抽象的,所有片段相拼,似乎也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轮廓。而当你站在她面前,会明显感到自己被划分在一个安全的区域,她有距离感,但并不拿乔,有拘束感,但并不扭捏。 这个女孩儿大概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欢场营生,目标明确,为的是钱;可她又不够高明,不懂调情,反倒一板一眼,把客人当成上级领导,而非风花雪月的对象。 大约正因如此,周措才会觉得与她相处十分舒适吧。面对一个没有非分之想的人,自然而然,谁都会放松戒备。 只是不知她的分寸和自持还能维系多久,在夜场这种大染缸里,想要独善其身未免太过天真了。 “周总,”经理热情带笑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还是让ailsa过来陪您喝两杯么?” 他直接问:“露露在吗?” “露露?” “夏露。” “哦!露露啊!”经理眼珠子转得飞快,稍微细想,拍手道:“她请了几天假,不巧今晚不在,您看要不换一个?” 周措倒有些疑惑:“怎么,她以后也不来了吗?” “没有没有,她家里有点事儿,特意跟我说只是请假,下星期一定还来的。”经理察言观色,试探道:“要不,还是叫ailsa?” 周措端起酒杯,看着她,问:“哪个ailsa?” 经理恍然大悟,当即轻巧又随意地遮掩过去,人精一个,不费吹灰之力,毫无痕迹。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女,众人玩乐依旧,不是没了谁就不行。 十点一半,他从喧嚣里抽身,钻进车厢后座,捏捏眉心,疲态尽显。 小刘安静开车,送他回家。 他拿出手机,在数日前的短信里找到游今萧发来的那条,重新细看一遍,沉默着,退出来,又在茫茫通讯录里找到她的名字,拨了电话出去。 那边很久才接,声音传来,却是个陌生的女人。 “喂,你好。” 周措愣了下,不知是否打错,说:“你好,我找游今萧。” “你是哪位?” 他又微微一愣:“我是她的校友,想跟她谈谈兼职的事情,请问她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对方闻言略有放松:“原来是同学啊……我是今萧的妈妈,她今天动了手术,不太舒服,已经睡了,我让她明天再回你行吗?” 周措闻言有些意外:“她怎么了?” 游母支吾起来,大约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泄露了女儿的隐私,又怕对方误会今萧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于是忙解释道:“她弟弟烧伤,今早第三次手术,今萧取了自己的皮给他用,可能得休息几天才能回学校了。” 几句话说得浅显又粗略,周措当下没大明白,只是被“取了自己的皮”这几字惊了惊,待揣摩过来是怎么回事,游母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静坐半晌,微醺的醉意早已烟消云散,他凝思片刻,接着拨了个号码出去,交代数语,然后声线清明地吩咐小刘:“去南华。” 小刘诧异又疑惑,瞄了下时间,没敢吱声。 汽车在深浓的夜色里飞驰,周措望向窗外,发现自己正在奔向一个未知的场景,一个无解的前途,一个陌生的人。 如此仓促,如此草率,如此冲动。这不是他一贯的性格,但他现在很想这样做。 手机响起,打听的人回电,告诉他说:“问清楚了,华沙医院烧伤科有个少年伤患,叫游仲,是游小姐的弟弟,这孩子因为酒精引火发生意外,全身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烧伤,其中百分之三十六是三度烧伤,很严重,需要大面积植皮。这家人卖了县里的房子,四处筹钱,但仅仅抢救费就花去二三十万,城镇居民医保的外伤报销比例较低,最多百分之三十,而且有很多药物不报,例如白蛋白等。” “今天早上第三次植皮,因为游仲先前取的头皮还没有长到足够的厚度,自体皮源不足,所以用异体皮做临时覆盖,控制感染。游小姐做了排异测试,自愿为她弟弟供皮。” …… 周措一言不发地听着,胸膛缓缓起伏,心跳渐沉。有一种无以言状的情绪萦绕四肢百骸,牵动了他麻木的神经。 ——周总,类似的兼职您可以多帮我介绍几次吗? ——饭局酒宴都行。 ——劳您费心留意一二。 ——我很需要这些机会。 ——谢谢您。 他无法控制地在脑海里想象她一字一句打下这些话的场景,然后闭上眼,重重按压额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 抵达南华市,已将近凌晨两点,太晚了,他让小刘把车开进医院,按下窗,原本只想在这儿待一会儿,抽完烟就回酒店休息,谁知困意袭来,他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光微亮,远处人影走动,陆续有车子开进来,看看时间,清晨六点半,他在这狭小的车厢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五个钟头,弄得自己肌肉酸痛,双膝僵硬,也不知这算怎么回事,简直太过犯蠢。 摇摇头,把小刘叫醒,让他找个地方补觉,不用等在这里了。 车上备有漱口水和湿纸巾,周措简单收拾了一下,清清爽爽,提步往楼上走。 普通病房,302,里面设有四张病床,已经住满,今萧在最里靠窗的位置,因为供皮区在背部,她只能趴着休息,周措走近,看见一把长发铺散在枕头上,柔软纤细,柳条儿一般。 他绕过床尾,见她静静睡着,脸色素白,很有些憔悴。 天色越来越亮,他把窗帘拉上一半,接着坐在凳子上,沉默着,目光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今萧有早起的习惯,不到七点,自然醒来,睁开眼,并没什么反应,又合上了。 片刻后,脑子稍微清醒,再次睁眼,望向床边人,一时四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定住了。 周措双腿交叠,胳膊搭在床头柜上,没什么表情。今萧回过神,下意识微微撑起身,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双眼直勾勾望着他,好似不懂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周……” “嗯。”他笑了下,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听说你生病,过来看看。” 今萧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仍旧难以置信着,但还是回了声:“谢谢。” 她的声音很哑,也很轻,周措伸手探向她的额头,问:“你伤口怎么样,疼吗?” “还好。” 他感觉她没有发烧,放下手,有余温,暖暖的。 “那天临时有事,没来得及回复你的短信,很抱歉。”他说:“昨晚我给你打电话,是你母亲接的,那会儿你已经睡了。” 今萧轻声说:“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了,不该随便麻烦您的。” “没关系。”周措看着她,停顿片刻,又说:“你要不要喝水?嘴唇有点干。” 今萧喉咙微动,确实渴了。周措起身打开保温瓶,里面的水还是热的,他倒入一次性水杯,这时见今萧小心翼翼撑起来,被子从肩膀滑下去,露出了宽松的病号服。 他以前觉得她骨肉匀称,看着并不单薄,然而此刻衬在病服里,当真纤弱可怜。 喝完水,她哑声道谢,又缓缓趴了下去。从周措的角度看,那样子真是像极了猫。 想到这里,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心海潮起潮落,无声无息,延向很远的地方,直至消失不见。 9.第 9 章 第九章 病房里其他病人陆续醒来,有的家属也到了,不时往这边投来打量的目光,周措把隔帘拉上,想说给她换个病房,但似乎有点唐突,于是只道:“你看上去很累,再睡会儿吧。”他说:“或者先吃点东西,我帮你叫早餐。” “不用不用,”今萧忙轻轻摇头:“我妈妈很快就过来了,她会带早饭的,不用麻烦。” 周措默然片刻:“不麻烦。”他居高临下,双手抄在裤袋里,见她脸色惨淡,眉尖微蹙,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禁问:“是不是伤口疼?需要叫医生打镇痛吗?” 她略微一笑:“昨天麻醉刚过的时候很疼,已经打过镇痛了,现在还行,医生说那个不能多用。” “你昨晚肯定没睡好。” 她耷拉着眼皮子:“痛醒了几次,有点难熬,不过比起我弟弟受的也不算什么。” 周措一时不语,垂下眼帘,弯腰为她整理被子,掖好被角,问:“你背上取皮,割了多大面积?” 今萧思忖着,本想探出胳膊比划给他看,但又怕牵动伤口,便说:“大概,有你手掌一半的大小吧。” 周措闻言低头,把手心摊开。 今萧也望着他的手:“伤口应该是平整的,取下的皮会制成邮票状,数倍扩大,然后再给小仲植下。” 那真是血淋淋的画面,单单听着仿佛已经感受到疼痛了。周措缓缓深吸一口气,默然落座,这时却见她眼波微动,带着病中几分虚弱和不加掩饰的亲和,对他笑说:“周总,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看我,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会有人来探病,你对我这么友善,心地太好了。” 他有点愣住。今萧的表情像是因为意外得到了友谊,于是由衷开怀起来。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活了三十七年,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心地好。 心地好…… 周措暗自苦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穿着壳子时,全身心都在防备你,卸下壳子,你瞧,她透明得像块玻璃,让你心底那些不明不白的微妙都羞愧地躲了起来。 正想说点什么,这时听见一声“萧萧”,她母亲提着早餐进来了。 “妈,”今萧忙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周措周先生。” 他站起身:“您好,游妈妈,昨天我们通过电话了。” 游母自然十分讶异,呆呆地张了张嘴:“你好你好。”其实她只比周措年长八、九岁而已,可不知怎么,自然而然就成了长辈与晚辈的模式,她下意识想喊“小周”,但见对方如此体面,莫名有点不敢,于是客气道:“周先生啊,你真有心,这么早就来医院看萧萧了。” 他笑说:“没有,刚好在南华市出差,顺路过来看看。” 游母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前,弯腰抚摸女儿的头发:“乖乖,你觉得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周措站在一旁,见游母粗糙的手掌不断轻抚今萧的额头、脸颊,温言细语,满是怜爱,又满是心疼。 “给你买了豆浆和包子,要趁热吃。”游母说着,插上吸管,把豆浆喂到她嘴边,然后回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电暖宝:“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这里又没有暖气,昨晚我都担心你睡不着……来,这个充过电了,抱着会好一点。” 她掀起被子,琢磨着该往哪里塞。 今萧说:“妈,给我放腿中间吧,膝盖冰凉的。” 游母照办,摸索着,将电暖宝塞到她腿窝的地方,接着整理被褥,发现她光着脚,便又找出厚袜子给她穿上。 今萧扯扯嘴角,略微尴尬地冲周措笑了笑。 他也回之一笑。 游母忙完,抱歉地对周措说:“周先生肯定还没吃早饭吧,你稍坐一会儿,我赶紧再去买点吃的。” 他忙说不用:“我很快就走了,您不用招呼我。” “那怎么行?” 今萧怕母亲太过热情让人家为难,便解围道:“妈,周先生都多大的人了,自己知道吃饭的,你不要瞎费心了。” 游母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们聊,慢慢聊,我去看看小仲。” 周措见她离开,清咳一声,说:“你母亲这样来回奔波,照顾两个病人,很不容易。” 今萧恍惚点头:“是啊……不过好在我今天输完液就可以出院了。” “今天出院?”周措吓一跳:“你昨天才动完手术,怎么也得住院三五天吧?我问过医生,你至少要休息两周才能活动的。” 她回过神来,解释说:“但也没有必要一直住在医院,回家趴着就可以了。” “不是,”周措看着她:“你的伤口需要医生观察,预防感染,多住几天花不了多少钱的。” 今萧耳朵有点红:“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医生也说了,一周以后复查,再过一周敷料会自动脱落,到时候差不多痊愈,就可以拆掉纱布了。” 周措没有接话,默了半晌,放轻语气,略感无奈:“那么,你说的回家是回哪儿?” 今萧动了动唇,没答。 “学校宿舍?”他眉宇微蹙,脸色认真:“宿舍有人照顾你吗?饮食起居怎么打理?还有你打算怎么回去?坐高铁?自己一个人?” 今萧趴在那里看着他,静默稍许,不知怎么轻轻笑了:“我妈妈会陪我的,其实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这是普通人看病的常态,有很多比我还要糟糕的,像烧伤科某些病患,他们从县城、从外省过来医治,有的负担不起,就转回县里的医院,或者干脆回家,这些人四处奔波,照样是坐高铁、坐长途汽车,不然怎么办?这种情况在我们这样的阶层太普遍了,只是你接触太少而已。” 周措闻言默然半晌,略叹了声气,说:“我今晚回忘江,如果你非要今天出院的话,可以坐我的顺风车回去。” 今萧正要开口,谁知立刻被他打断:“好吧,你肯定又要说‘谢谢’、‘不用了’、‘太麻烦你’之类的话吧?” 她张张嘴:“难道不会添麻烦吗?” “你怎么知道是麻烦呢?”周措略微挑眉:“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不了解你的生活常态,同样你也不了解,很多对你来说会困扰的事情在我这里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今萧微弱地笑了:“明白,您是周总嘛。” 他也莞尔,低头撩开衣袖,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晚上过来接你。” “你今天在南华出差办公吗?” “嗯。” 周措离开,今萧盯着他刚刚坐过的凳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人虚弱的时候,脑子也不大够用,她不再多想,慢慢喝完豆浆,吃两个小笼包,没过一会儿,又在持续细微的疼痛里昏昏睡去。 母亲从小仲那边过来,守在床边半晌,她幽幽转醒,伤口发疼,一直趴着十分难受,母亲帮她按摩四肢,然后轻轻翻身,侧躺几分钟,接着又趴了下去。 “那个周先生是你们学校的吗?我看他人还挺好的,长得也端正,是个善心的人。” 今萧听见母亲的话,心里也在琢磨:“其实我跟他不是很熟,见过几次,交情不深。” “那人家还过来看你,晚上又说送咱们回去。” “他就是这样的,”今萧说:“他在人情世故面前一向做得周全,而且,我先前请他帮我介绍兼职,他应该猜到我有困难,所以随手帮一把而已。” 母亲说:“那也是雪中送炭,以后咱们得好好感谢人家。” 今萧答是。 她们都以为周措今天一直待在南华,晚上顺路载一程而已,其实他出哪门子差呢,早上赶回忘江开会,直到下午一点才得空吃了些东西,之后排满工作,没有半点空隙,但越是这样,时间过得越快,傍晚五点,从供应商的厂子出来,推掉饭局,他片刻不停地驱车前往南华接人。 游母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上了车,今萧扶着前端的座椅撑了一会儿,实在顶不住,把头靠在母亲腿上,身子趴了下去。 周措从后视镜里见她闭着眼,眉尖紧蹙,表情因疼痛而显得克制且忍耐。游母亦十分疲倦,搂着女儿的肩,口中细细碎碎,温柔安抚。 他看着这对窘迫的母女,心下有细微的情绪交织,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消失在这封闭的车厢里,没有人听到。 10.第 10 章 第十章 车子停在理工大教师公寓b区3号楼。 游母扶女儿下车,周措帮忙拿行李上楼,今萧住302室,进门是一个小小的客厅,没有电视和茶几,只有一套略微蹭掉了皮的旧沙发和圆木桌,用来摆放一些杂物。厨房还算宽敞,冰箱、锅灶、煤气都很齐全,做饭正对着一大片玻璃,采光应该不错。 三个卧房,今萧住的那间紧挨浴室,拿钥匙进去,打开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空间,床榻就在进门的左手边,衣柜靠窗,书桌靠右,家具十分简洁。 周措把行李放在凳子上,只见桌面整齐摆放着课本书籍,一盏节能台灯,一个蓝色水杯,一张贴在墙上的课程表。 书桌旁靠近插头的地方有热水壶,顺着这个方向望去,窗台还有一盆多肉植物,和一盆正在落叶的玫瑰。 床铺非常整洁,但似乎没有弹簧床垫,只铺了两层褥子,厚重踏实,应该能让人睡得很好。床单被套是淡紫色的,碎花图案,半旧,因为时常换洗清洁,瞧着也十分干净舒服。 一双毛线拖鞋摆在床尾,厚厚的鞋底,粗犷的针脚,不像商场里卖的样式,大约是手工做的。 床头还贴了许多便签,远远看着,他猜是英语单词。 整个屋子空间狭小,陈设单调,三个成年人走进来,便愈发觉得拥挤了。好在通风不错,又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所以置身其中只觉得朴素干净,并没有什么不适。 游母扶今萧坐到床边,弯腰为她脱掉鞋子,让她慢慢趴到床上,接着目光纠结,深深叹气:“你吃饭洗漱该怎么办?要不然我留在这里照看几天,小仲那边让你二叔二婶帮忙顾一下好了。” 今萧摇头:“小仲刚做完植皮手术,你得陪着他才行,我没有到不能自理的地步,就是行动有点慢而已。” 游母说:“我看你脱穿衣服都成问题。” “这几天我不换衣服,反正不洗澡,伤口不能碰水。” “那你洗脸洗脚洗……”游母顿了顿,忙收住:“洗头发,怎么办?” 今萧知道她刚刚差点脱口说什么,周措大约也知道,所以略微别开了脸,她有点尴尬,表情仍旧镇定道:“我这几天也不洗头了,这个真的没办法。” 游母满是焦虑:“乖乖,我现在最担心你吃饭的问题,叫外卖不卫生,也没营养,你掉了层皮,得好好补回来,不能随便对付的……唉,早知道让你去二叔二婶家好了,至少有人照看一下。” 今萧苦笑:“妈,你不要乱想了,佳佳现在高三,我们这样会打扰人家的。” “也是……”游母叹气:“我看你就不该急着出院,反正都花那么多钱了,你这样又能省多少呢?” “我不着急,千秋的经理该着急了。”她说:“而且都已经回来了,还纠结这些干什么?” 游母忙问:“你没有告诉经理你要动手术吗?” “我动手术,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呢?”今萧揉揉眼睛:“像我这种隔三差五请假的情况,经理已经很不满了。” 游母还想说什么,顾及周措在,敛了声,满心焦虑。周措看着她们母女,心下思忖,说:“我建议你现在最好安心养伤,不要着急上班,因为过段时间我还有事情需要你帮忙。” 今萧愣了:“什么?” 他笑说:“有位外国客人,十一月份来中国,工作之余大概还要四处游玩几天,你不是口语不错么,我想请你帮忙招待他。” 今萧不禁问:“你们公司没有翻译吗?” “有是有,但这位客人脾气很差,公事以外的应酬大概没人愿意作陪,”周措随意道:“酬劳是很可观的,足以弥补你养病这些天的损失,当然,如果你怕自己应付不来,我也不会勉强。” 游母喜道:“那太好了!谢谢你啊周先生,这么好的机会多锻炼人啊,让她去让她去!” 周措莞尔,略点头,问:“游妈妈您准备什么时候回南华?” “这个,”她犹豫起来:“本来说明天一早就回去的,可是萧萧这边……” 周措想了想:“这样,”他说:“明天我让司机送您,正好他要去南华拿份文件,很顺路。今萧这里请个护工就行了,我来安排,你们不用操心。” 游母愣怔:“护工……护工怎么收费?” 周措温言笑道:“不收费,我认识一位专业的陪护,以前照顾过我父亲,她还欠我们家很多人情,帮一点忙没关系的。” 游母迟疑地看了看今萧:“这,这怎么好意思……” “举手之劳而已,”周措说着也望向今萧:“我不是也要找你帮忙么,这几天你歇着,正好上网熟悉一下周边的旅游景点,做做功课,有空我再把客人的资料发给你,你得好好琢磨怎么应付他,能做到吗?” 今萧点头:“我没问题。” 他笑,又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明早让司机送游妈妈,到时他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游母忙起身送他:“谢谢你啊,周先生,太感谢了。” “不客气。” 周措驱车回到海棠湾,已将近十点。琰琰早睡下了,裴若在浴室泡澡,阿琴为他开了门,很快返回厨房,继续为宵夜忙碌。 他有些胃疼,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便吩咐阿琴随便热些饭菜。 进屋换了衣裳,他去书房打电话,不一会儿阿琴叩门,问:“周先生,宵夜做好了,您在哪里吃?” “放餐桌上吧。”他说着,活动肩胛,起身走进餐厅,拉开椅子落座。两菜一汤,菜式清淡,正符合他的口味。阿琴进进出出,又去询问裴若,得知她懒得出来,便将甜羹给端了进去。 周措独自坐在明亮的吊顶底下用餐,家里四处沉静,静得有些空洞寂寥,连勺子轻碰瓷碗发出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惊扰。 如此索然无味,勉强填饱肚子,他慢条斯理抽半根烟,心里茫茫然也不知在想什么,空得很。回房间洗澡,之后上床,与裴若各占一边,三言两语拉扯几句,她一直垂头玩手机,他拿遥控随意调频,两人各自消遣,没有言语。 不多时,困意袭来,他关灯埋进被窝,安静入睡。 裴若放下手机,转头默然看了他一会儿,半晌过后,小心翼翼贴近他的背脊,在温热的气息里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周六,他依旧早起,到公司,忙碌半日,中午的时候给阿玉打电话,得知今萧今天状态不错,认真配合饮食,想让自己尽快恢复健康。 周措心里琢磨,应该什么时候去看她,才能显得自然而然,并且不会让她觉得拘束。 毕竟这两日接触,他的“热心肠”似乎过于频繁了些。 正当这时,很意外的,接到了裴若的来电。 “跟你说一声,我妈要到家里住两天,现在已经过来了。” 周措闻言微愣:“什么时候?我去接她。” “不用,已经接到了。” 周措不解:“昨天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忘了。”裴若原本淡淡的,这会儿忽然有些不耐:“你什么意思?” 周措皱眉:“早告诉我,我可以订好餐厅,带老太太出去吃饭,给她接风……现在根本来不及了。” 裴若说:“不用弄那些场面的东西,我妈又不是外人。” 他没吭声。 裴若也默了一会儿:“晚上我们在家吃。” “好吧,”他说:“我晚上回去。” 裴若闷闷地“嗯”一声,两人匆匆结束通话。 11.第 11 章 第十一章 裴母坐在副驾座上,眼看着裴若胡乱扯下耳机,脸色沉郁,目光冷淡,仿佛在跟别人生气,又仿佛在跟自己赌气。 她欲言又止,忍不住道:“小若啊,你怎么和周措说话这么不耐烦?他是你老公,不是仇人,你看你像个小孩子似的。” 裴若微抿嘴唇,盯着路况不搭腔。 “我过来你也不提前告诉人家,他这两天忙吗?” “他哪天不忙。” “你们这样可不行,”裴母皱眉打量:“夫妻两人,再忙也要留时间交流的。” 见她不语,又紧追着问:“他刚才说什么?晚上回来吃饭吗?” “嗯。” “那就好,周措还是很懂事的,”裴母道:“不像你哥,这两年生意做起来了,架子也越来越大,对你嫂子娘家那边爱搭不理,去年春节都没去看看两个老人,被我说了一顿,根本不听话。” 裴若心下烦躁:“妈,照你的意思我还应该庆幸吗?你为什么要拿我哥那种人做标准?吃惯了馊饭,给你一碗糟糠,你就感激涕零了?”她强压住一股怒火,道:“再说周措跟我哥根本不一样,你别把他们扯在一块儿谈。” 裴母笑:“哎哟,哪里不一样了,你哥哥是没文化,但现在不也混得挺好么。” 裴若皱眉,语气不耐:“混得好又怎么样?走野路子,一身江湖气,混得再好也是个土大款,金表金链子,摇头晃脑,趾高气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兜里有几个钱,他要不是我哥,我正眼都不会看他一下。” 裴母轻叹:“知道你瞧不上你哥,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别忘了你上大学那会儿还是你哥帮忙挣的学费呢。” 裴若撇撇嘴,没说话。 她母亲思索道:“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你说以前吧,你哥哥要靠周措的人脉搭关系、找资源,那会儿真是低人一等,可现在工厂做起来了,有钱有面子,怎么还是觉得矮一截呢?” 裴若冷笑:“周措虽然出身普通家庭,但人家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秉性教养非常温和,他从小到大没走过弯路,接受高等教育,没毕业就签了大公司,之后出来创业……精英和暴发户能一样吗?就算不提家庭环境和教育背景,你们这种求人的时候献殷勤,发际之后就蹬鼻子上脸的做派简直为人所不齿,再有钱也得不到尊重。” 裴母脸上又红又白,尴尬地扯扯嘴角:“你这孩子说话怎么那么难听……真是嫁出去的女儿,句句帮着婆家。” “我不是偏帮谁,是气不过裴亮那副德行,害我在周措面前也没面子。” “你们夫妻如果感情好,还计较面子这回事吗?”裴母仔细打量女儿,关切道:“小若,你老实跟妈妈讲,你和周措现在怎么样了?” “就那样。” “他在外面有人吗?” 裴若倏地冷下脸:“妈,你烦不烦?问这些破事儿干什么?” “妈妈是在教你啊,你这姑娘三四十岁了,一点儿心计都没有,我看你到时候吃亏怎么办!” “还能吃什么亏?” 裴母叹道:“别人像你这种情况,不说千八百万的存款,房产总该有几套吧?你和周措结婚多少年了,他就送了你一房一车,你不想办法问他要,难道等他主动给吗?如果你们哪天离婚了,你能分到多少?想过没有?” 裴若闻言愈发刺激,冷声道:“谁说我要跟他离婚了?” “我是说如果,你得为自己后半辈子做打算,小若。”裴母叹气:“你现在靠他养,不愁吃穿,自然不觉得钱有多重要,可是万一呢?” 裴若心头突突直跳,抿了抿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万一,除非我要离,否则他不会的。” 裴母愣了半晌:“我看你对他还有感情,既然这样,你必须改改脾气,好好经营你的婚姻,不要过得这么没滋没味。” 裴若握着方向盘的手逐渐收紧,倔道:“改不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裴母道:“要么想办法改善关系,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离婚,反正别跟自己较劲,弄得整天愁眉苦脸的不高兴。” 裴若心烦意乱地憋了半晌,最后开口:“改善关系,说得容易,有用吗?缝补过的裂痕,本质还是破碎的。” “那你就离婚啊。” 她不吭声。 她母亲叹道:“真是个傻孩子,你这种性格怎么能不吃亏呢?早年我就提醒你,遇事不要死脑经,不要太任性,本来你跟周措之间问题不大,人家那会儿也放低姿态解释过,可你偏不听,非要闹,甚至开车去撞他的车,谁受得了这样?” 裴若脸色万般难看,实在忍不住,猛地把车刹在路边,一边开窗透气,一边红着眼眶怒道:“妈,你能不能不提以前的事了?讲这些能改变什么?能让时光倒流吗?还有,周措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好说话,他翻脸的时候比谁都狠,不吵架,不生气,直接收回所有情分,拿客套来敷衍,你能明白那种疏离感吗?我们之间变成现在这样,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你怎么老是找我的茬?!” 裴母忙伸手安抚她:“行了行了,妈妈也是为你好,想帮你分析分析,你不愿意听就不说了。” 裴若犹自抽噎:“我也不想过这种日子,真的,特别难受,以前性子暴躁,把婚姻搞得天翻地覆,我自己也很后悔,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我想跟他重新开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离我很远了,我开不了口,我以为他总会回头的,等啊等,不知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裴母说:“你的应对方法太消极了,男人也需要哄的,你得主动示好,别那么要强。” 她紧紧咬唇:“可我没办法接受他在外面找女人,那些年轻小姑娘……出轨的是他,凭什么要我示好?” “唉,说来说去又绕回原点了,”裴母叹气:“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盯着你要的目标,别东张西望,这样你会过得轻松很多。” 裴若擦擦眼泪:“可我已经三十七岁了,再过几个月就三十八了,这几年过得像温水煮青蛙,麻木惯了,突然要我去改,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太累了。” 裴母摇头:“所以啊,你还是没活明白,世上男人那么多,你现在走不出来才觉得痛苦,要是哪天想通了,你会知道钱比男人可靠,男人会变,感情会淡,只有钱才能给你最大安全感,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懂吗?” ……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傍晚五点半,天色渐暗,周措感觉自己像这座城市里每一个稳定生活的男女一样,黄昏时分,满载余晖,回家吃饭。 可这感觉终究陌生,因为太过久违,反倒生出一种突兀与别扭,使他徒增困扰,并不那么惬意。 进门去,满室灯辉,他打起精神,见岳母抱着周琰迎上前,对他笑说:“琰琰,看爸爸回来了,周六还要加班工作,真是辛苦了。” 周措抬手轻拍女儿的脑袋,略笑了下:“妈,不好意思,中午没去接您。” “唉呀,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的。”裴母声音清亮,笑意殷勤:“小若在厨房忙呢,你休息一会儿,饭马上就好。” “她怎么突然下厨了?” “女人下厨不是很正常吗?”这位岳母若有所指:“尤其自己先生的饮食,多少都要亲手照料的,我都跟她说过了,她以后会注意的。” 周措不置可否:“我先回房换衣服。” “好,好,去吧。” 他洗了澡,换完衣裳,这时周琰过来,站在门边叫他吃饭。他牵着她的手走进餐厅,见一桌丰盛,裴若正在盛汤。 “小若的厨艺还是很不错的,”裴母笑:“以后多练练,别荒废了。” 周措落座,裴若把汤碗递给他。 “谢谢。” 她“嗯”一声,继续盛给母亲和女儿。 突如其来的关切,刻意堆砌的热闹,周措略感不适,话很少,沉默着,自顾用餐。 裴若淡淡看他两眼,也不知该说什么,转而询问母亲:“你这次过来准备住多久?” “三五天吧,主要来看看你们,还有中宇那个混小子。”她说的是裴亮的儿子。 “人家在这边念大学,好端端的,你去烦他干嘛呢?” 裴母忙道:“他可了不得,考到忘江来,山高皇帝远,你哥哥又给他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舒舒服服地住着,谁晓得他干什么了?万一学坏可怎么好?” “小孩子长大,你得给他独立空间才行。”裴若想了想,又道:“不过,男孩儿虽然不像女孩儿那样容易吃亏,但该管的也要管,免得四处给家里惹祸。” “就是呢,他每个月好几千的生活费,不够花,隔三差五找你嫂子要钱,真是个败家子。”裴母摇头:“他没问你拿钱吧?” “我很少见他的,”裴若说:“要不然明天叫他过来吃饭吧。”说着略顿了下,夹菜给琰琰,然后转而望向周措:“你觉得怎么样?” 周措表情随和:“都可以,明天出去吃,我提早订餐厅。” “那太好了,”裴母笑起来:“咱们一大家子出门,多高兴啊。”她转头问周琰:“琰琰,爸爸妈妈明天带你出去玩儿,你高兴吗?” 小姑娘眨眨眼,腼腆地点了点头。 裴母又说:“我记得东城区有一家私房菜不错,明天去那儿吧。” 周措说好。 这晚九点半,卧房亮着两盏灯,裴若半躺在床上,轻声给周琰读故事。渐渐的,看她入睡,裴母在床边陪坐了一会儿,轻声叹道:“这孩子呆呆的,嘴也笨,不会讨大人喜欢,我看周措对孩子也就那样。” 言至于此,似乎绕不过那个话题:“小若,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小孩?或者,比较喜欢男孩儿?” 裴若闻言登时蹙眉:“妈,你行行好,能别当着琰琰的面说这些吗?” 裴母自知失言,忙改口:“也是,现在很多人更喜欢女儿,像你嫂子,都四十岁了,这两年还想再生一胎呢。” 裴若关掉台灯,起身走到飘窗坐下,裴母也跟了过去。 “不过年纪大了,不容易怀孕,最近她在咨询试管婴儿的事情,本来还想打电话问问你……”说到这里突然停下,裴母转眸一看,但见裴若脸色僵硬,眉宇纠结,似有发作之意。她也不敢继续,忙转开了话题。 不一会儿,裴若头昏脑涨地回房,躺进被窝,闷不吭声的,不知怎么,喉咙酸堵,忽而细细哽咽起来。 周措放下手里的事,转头看着她,默然片刻,问:“你怎么了?” 她忽然一股冲动,抬眸直视:“你是不是不喜欢琰琰?” 周措略微蹙眉:“怎么会呢?” 裴若一动不动地盯了他半晌,千言万语就在嘴边,可惜开不了口,瞬间没了言语。 周措微微侧身,伸手关灯,她这时靠了过来,脸颊紧贴着他的肩头,胳膊将他揽住。 周措关了灯,拍拍她的手:“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 “以前,我逼你做了很多你不喜欢的事,”裴若咬唇,呼吸紧促:“你心里怪我吗?” “都过去了,”他声音很淡:“提那些做什么。” “那现在呢?”她不死心地问:“你觉得现在这样……好吗?” “你觉得呢?”他说:“只要家庭和睦,没什么不好。”波澜不兴的言辞,语气却已然显露抗拒,他抑制不住对这个话题和某些回忆的排斥,翻过身去:“我有点困,先睡了,你早点休息。” 裴若手指攥着被单,脑子一团乱麻,枕边人分明近在咫尺,可又好似隔了千山万水,道阻且长,需乘舟渡河,需翻越峰峦,并且前途渺茫。 如果他们彼此诉求不同,他只想维持现状,不愿触碰有关感情的结,那又该如何是好? 裴若不知道。 *** 次日,周措开车,载着一家四口,前往东城吃饭。 裴若很久没坐过他的车,莫名的,竟有些紧张。 忍住寻找蛛丝马迹的念头,一转眼,看见他在,母亲在,琰琰在,心里被填得很满,难得如此舒服,只盼这感觉能够延续长久一些。 裴母兴致勃勃地望着窗外街景,说:“东城环境不错啊,休闲安逸,交通便利,你看创意园也落成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热闹。” 周措应了一声。 “其实啊,我们小若要是在这里开个小店还挺好的,”裴母说:“琰琰现在念小学,白天在学校,回家有阿琴照看,其实大多时间都很闲,找个事做也能充实一点,周措你觉得呢?” 闻言他转头看了看裴若,打量片刻道:“如果你真的有这个想法,我当然没意见。” 裴若没吭声,裴母笑起来:“是的呀,清闲日子虽然舒服,但生活不能总是这样一成不变,人得有点追求才行。” 又说:“刚才经过的家居馆你们有印象吗?我看旁边的店铺就不错,如果做生意,最好不要租,直接买下来,那就是自己的产权,以后累了,不想经营了,把店租出去,怎么着也有钱赚,不会亏的。” 周措笑了笑,一时没说话。 裴若又开始紧张起来,低头翻看手机,转开话题:“妈,给中宇打个电话,问他过来没,别待会儿一桌人等他一个。” “出门的时候打了,你再催催吧。” 说着话,车子停在私房菜馆门前,周措道:“你们先进去,我找地方停车。” 裴若“嗯”一声,一边带母亲和琰琰走进餐厅,一边忍不住道:“妈,你是不是太直接了?还故意选这个地方吃饭,绕过来看店,他该怎么想?” 裴母却很是自如:“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果他不愿意为你花钱,那你们这段婚姻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可他会怎么看我?以为我在算计他怎么办?” “争取自己的利益怎么能叫算计呢?”裴母轻拍女儿的背:“你替他省钱,他可能在外面为别人花钱,你乐意吗?” 裴若登时攥了攥手,心中五味杂陈,思绪繁杂交替,无数幻想在脑中略过,最后硬生生咬出三个字:“当然不。” “那就对了。”裴母笑。 不一会儿,周措进来,点菜的时候裴中宇也到了,裴母自然逮着他喋喋不休,问长问短,那小子被念得心烦,没吃几口就说饱了,要溜。 “长辈都还在这儿坐着呢,你怎么能先走?”裴若撇他:“没大没小。” 裴中宇扯扯嘴角:“我不走,”说着朝周措嬉皮笑脸:“小姑父,你的车能不能借我开开,就在附近兜一圈儿,马上回来。” 裴母闻言立刻否决:“那怎么行?你开出去碰了蹭了怎么办?” “不会的,”他斩钉截铁:“我已经拿驾照了,过两个月我爸还准备给我买车呢。” 裴母道:“你爸最多给你买辆八、九万的,像你小姑父这种车就别做梦了。” “那我就借十分钟,体验一下也不行吗?” “不行。” 周措随意笑道:“没关系,有驾照就行。”说着拿出车钥匙:“去吧,注意安全。” 裴中宇一下跳起来:“谢谢小姑父!太仗义了!” 裴若轻声叹气,对身旁的周琰说:“你可别学中宇哥哥,调皮捣蛋不懂事。” “哦。”周琰乖乖点头。 没过一会儿,裴若刷着手机,不知看到什么,嗤笑一声,递给她母亲:“我说那小子借车兜什么风呢,原来为了发朋友圈炫耀,还摆各种姿势自拍,真是够了。” 裴母笑:“年轻人的东西我可不懂,待会儿你说说他就是了。” 周措在一旁听着,倒并无所谓的样子,裴若心里却不大舒服,摇摇头,懒得多言。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今萧看着阿玉穿梭在这小小的屋子。 收拾碗筷,归置桌椅,清理垃圾,然后不一会儿把洗脸水端了过来。 女人的琐碎与勤劳总能让周遭充满烟火气,这也使她心里感到踏实,但终究不可能理所当然,被人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而且还是外人,多少有些别扭,并觉得负担。 “没关系的,”好在阿玉为人随和,并不计较她的局促:“这是我的专业,你不用难为情。” “其实这两天我觉得自己恢复的很快,不用一直趴在床上了。” “但伤口还没长好,还得注意些。”阿玉笑说:“我照顾过很多病人,大多不能自理,通常需要护工帮助他们清洗、喂食、翻身、消毒、吸痰,还有清理排泄物,所以对我而言像你这种情况已经不算什么了。这样说你是不是自在些?” 今萧一笑,接过热毛巾擦脸,然后低头解开衬衣扣子,阿玉帮她脱下,半身裸/露,她异常尴尬,用衣服遮挡胸部,听阿玉笑说:“你有的我都有,没事的。” 说着拿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脖子、腋窝、手臂,顺便查看后背包扎的敷料。 今萧忍不住抓了抓胶布的地方:“很痒。” 阿玉细看:“有点过敏,你皮肤比较薄,待会儿我帮你换防过敏的胶布。” “好。” 擦完半身,换上干净的大号衬衣,阿玉去浴室把水倒掉,另拿一个小盆子接了热水进来。 今萧已褪下长裤,搭在大腿严实遮挡:“我自己可以。” 阿玉点头:“好吧,你慢点儿,有事叫我。” 说着转身回避,出去把门带上了。不多时,今萧清理完,阿玉把水盆收走,拖了地,然后准备将她换下的衣服拿去清洗。 “那个,”她面色尴尬:“内裤和袜子等我好了自己洗吧。” 阿玉觉得好笑:“有什么关系,我儿子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出国以前内裤都是我帮他洗的。” 今萧清咳一声:“真的不用。” 她没直说,除了不好意思以外,也不太喜欢别人碰她私密的物品。 “好吧,”阿玉妥协,忽而想起什么,笑说:“你知道吗,周先生的父亲和你一样,不许旁人经手他的贴身衣物,我刚开始照顾他那会儿因为这件事情苦恼了很久,本职工作嘛,但他老人家觉得这样不太尊重人,每次都坚持自己洗,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今萧没想到她会忽然说起周措的父亲,当下有些愣怔。 “后来周老师瘫痪不能自理,这才不得不交给我,为此他还特意嘱咐周先生给我加工资呢。”阿玉笑着摇摇头。 “周老师?”今萧思忖:“原来周总的父亲是教师。” “你不知道吗?”阿玉倒是讶异:“我还以为你们是很熟的朋友。” 今萧微怔,道:“没有,普通朋友。” 阿玉一时不语,带笑打量片刻,轻叹道:“老先生以前是中学教师,性情有些古板,但心地很好,我儿子去新加坡读酒店管理的费用还是他资助的呢。不过他去世以后我就很少见到周先生了,他跟他父亲一样,非常友善,我儿子现在就在他朋友的酒店工作,那天他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帮忙照顾一位朋友,我高兴着呢,立马就答应了。” 今萧轻声低语:“他父亲去世了?” “嗯,前几年去世的,”阿玉说:“你大概想象不到,老先生离开前几个星期给周先生打电话,说如果他哪天走了,要把阿玉以后的工作安排好,陪护很辛苦,要给她介绍秉性温和、待遇优良的雇主,说单身母亲不容易……唉,真是很善良的老人,我这辈子都感激他。” 今萧闻言默了一会儿:“是因为癌症离世的吗?” “脑中风,”阿玉说:“很突然,那时周先生在美国,没能见最后一面,非常遗憾。” “他母亲呢?” “早年也过世了,癌症。”阿玉感慨:“所以啊,人在疾病面前真的不堪一击,再有钱也没办法。” 今萧垂下眼帘,喃喃的:“是啊,伤病真的很可怕。” *** 裴母在女儿女婿家小住三四天后便回去了,她是忘江本地人,但自从裴亮去d市做生意,开了工厂,买了住房,就此定居,她自然也搬过去,和儿子儿媳一同生活。 两地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裴若开车送她。 路上免不了又一番叮嘱,裴母提醒女儿要把店铺的事情尽快定下来,免得拖着拖着就没下文了。 这晚周措回家,裴若试探说:“这两天跟着中介看了一些铺子,底商、购物中心、商业街、社区,眼花缭乱的。” 周措正在换衣服,闻言问了句:“看得怎么样?” 她说:“我也没什么经验,不过商场和商业街这种位置我不大喜欢,太吵了,而且有的只租不售,产权在投资商那儿,有的售价又过高,超出心理价位太多,也就看看罢了。” 周措说:“地段很重要,但如果你只是想打发时间,不考虑物业增值,不考虑投资回报率,那也没有必要去商圈参与竞争。” 裴若“嗯”一声:“其实我妈那边有个亲戚,因为要移民,打算卖掉自家店铺,就是上次去东城看的那家,临街商铺,有独立产权,我妈之前接触过,本来想让我哥投资的,但要全额付款,他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就想到我了。” 周措皱眉笑道:“所以到底是你要买店铺,还是想借钱给你哥?” “现在是我要买,”裴若撇撇嘴:“我觉得我妈说的对,清闲太久,不如忙起来,精神状态也会不一样。” 周措点头:“那你考虑清楚,确定好了告诉我。” “你答应了?” “我什么时候反对过?” 她愣了愣,心里浮现一丝异样的情绪,有点复杂,但感觉并不坏。 “谢谢老公。”她上前吻了吻他的脸。 “不用谢。” 正在这时,手机响起,周措看见来电显示,略微一愣:“我接个电话。” 裴若扫了一眼,没说什么,转而回到梳妆台前继续涂抹。 周措离开卧室,走进书房:“喂,你好。” “你好,周总。” 那声音传来,不过数日不见,似乎又变得遥远陌生了。 “游今萧,”他念她的名字:“你伤还好吗?恢复得怎么样?” “今天复诊,恢复得很好,”她说:“谢谢您让阿玉照顾我,她真的非常尽责。” 周措“嗯”了一声。 又听她说:“那个,周总,我现在自理已经没有问题了,明天也要回去上课,所以我想跟您说一声,不用再麻烦阿玉了。” 闻言他一怔:“这么快?你是不是应该再休息几天比较好?” “真的不用。”她语气坚决。 周措默了一会儿,不知为何轻笑一声:“好吧,随你。” 不识好歹的姑娘。 那边停顿片刻,大约也觉得冲撞了他,语气略有迟疑:“周总……” “嗯?” “……”她又是一愣,清咳一声,继续道:“上次您说的那位客户,什么时候到,您随时通知我,我都准备好了。” 这下换周措愣住,想了想:“到时候再说吧。” “好的。”她说:“那不打扰您休息了。” “嗯,再见。” “再见。” 通话结束,五十七秒,还不到一分钟。 他坐在椅子上,手指若有若无地把玩着手机,神情变得有些低沉。 算了吧,他心想,算了,就当是一段心血来潮的插曲,到此为止,让她远离他的视线,或者留在那个安全的范围,也许还能守住些微干净的回忆,何乐而不为呢? ……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阿玉的电话是第二天清晨打来的,那时周措正在浴室洗澡。 裴若被单调的铃声吵醒,辗转反侧,终是不耐,起身越过半个床铺,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来电,正想告诉周措,这时却又忽然消停下来。 有病么?她心下腹诽,兴许脑子还有些迷蒙,盯着他的手机,想起昨晚那通电话,游今萧,她只仓促一瞥,竟然牢记于心了。 是女孩儿的名字吧?呵,不晓得跟周措什么关系,也不知他们昨晚在聊什么,裴若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及时问个清楚,导致自己陷入这样漫无边际的遐想里,自讨苦吃。 正发着愣,忽然发现周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腰间围着毛巾,发梢滴着水,眉目清淡,一边拿打火机点烟,一边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下。 裴若心里沉沉跳了两跳,当下竟有些挪不开眼。 周措吐出烟圈,静默片刻,然后提醒她:“手机给我。” 她如梦初醒,忙将那烫手山芋递过去,撇撇嘴,语气僵硬道:“阿玉打来的。” 周措没吭声,裴若见他面无表情,登时也有些不舒服:“我没有乱翻你的手机。”她按捺住一股冲动,解释说:“刚才它一直在响,吵到我休息了。” 周措淡淡道:“其实你可以叫我一声。” 裴若闻言很是刺耳,眉尖拧起来:“我是想叫你,但它突然挂断了,拜托你看看未接来电,别说得我好像在撒谎行吗?” 气氛就此变得异常冷冽,手机一直是他们之间敏感的禁忌,碰不得,说不得,否则一不小心就变成现在这副情景了。 裴若又气又委屈,冷着脸,实在忍不住,说:“你挺介意的啊,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想让我看到吗?” “如果你想看,可以事先征询我的意见,”周措面无波澜:“无关秘密,但每个人都有隐私,大家应该保留一定空间,这样相处起来才会舒服。” 裴若深吸一口气,冷笑:“你觉得夫妻之间设置这种空间合适吗?” 周措拿起烟灰缸,随手弹掉灰烬:“我从来不看你的手机。” “那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还是指责你对妻子漠不关心?”裴若嗤一声:“再说我坦坦荡荡,根本不怕你看。” 周措不接话,低头回拨来电,接通放在耳边,然后自顾走进了更衣间。裴若瞪着他的背影,深吸几口气,把被子一掀,倒头继续瞌睡。 “你好,阿玉。” “你好,周先生,”阿玉直来直往,告诉他说:“游小姐给你打过电话吗?昨晚她突然和我说,不用再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了。” “我知道,”周措按熄烟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太大问题,虽然伤口还没痊愈,但她现在可以适量的活动,只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别太劳累就行。” 周措“嗯”一声:“既然她已经可以自理,那就随她去吧。” 阿玉迟疑片刻:“其实昨天我看见她跟家里人通话,脸色不大好,打完以后她就跟我说不需要陪护了……” 周措捏捏眉心,不等阿玉说完,道:“那是她的家事,我们外人不好插手,就这样吧,游小姐是成年人,她会处理好的。” 阿玉明显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好,我明白了。” *** 这晚,周措与安华在清平斋吃饭,略喝了点酒,随意聊些琐碎。 安华说:“去年你推荐的那个年轻人还不错,脑筋清楚,做事灵活,而且脚踏实地,今早我父亲还特地问起这个人,称赞他呢。” 周措想了想:“阿玉的儿子么?人家从小吃过很多苦,当然知道要抓住机会拼搏。” 安华笑:“世界上吃苦的人不少,自强的可不多。” 又问:“很久没见裴若了,她最近怎么样,还跟你闹别扭么?” 周措略微挑眉:“她应该要忙起来了,最近在准备开店。” “真的?在哪儿?” “东城区。” 安华煞有介事地鼓掌拍手:“恭喜,我得打电话祝贺她,金丝雀终于要出笼了。” 周措撇他一眼,但笑不语。这时手机响起,安华接通,应付数语,接着对他笑说:“我同学在楼下聚会,让我们过去。” “谁?” “美梦家私的李总,还有飞鹏灯饰的孙总,就那几个,你见过的。” 周措说:“你去吧,我跟他们不熟。” “人家知道你跟我在一块儿,不去怎么好?” 周措摇头轻叹:“那就吃完饭再说吧。” 如此,酒足饭饱,他们二人从六楼下来,走进ktv包房,里面男男女女,歌声旖旎,桌上堆满杯瓶盅骰,众人兴致正浓。 见他们来,自然一阵起哄和簇拥,周措走向沙发,目光一恍,蓦地愣了下,登时以为自己看错。 今萧亦不曾想会突然见到他,一时间四目相对,心下诧异,接着回过神,微笑打招呼:“周总,好巧。” 十一月的寒夜,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她黑眸红唇,长发妩媚,身穿一条酒红色天鹅绒连衣裙,没记错的话,正是那次陪他去南华参加酒会穿的那条。 周措目光骤然变沉,看了两眼,没跟她说话,自顾落座。 “叫一下经理,再挑几个女孩子过来,我记得周总好像喜欢清纯型的?”有人笑着吩咐几句,公主便去找经理了。 今萧收回注意力,转而对身旁的客人笑说:“李总,我敬您一杯。” 那人轻揽她的肩,道:“小姑娘没有诚意,你敬我,应该先自饮几杯吧?” 今萧点头:“我不懂事,自罚三杯,您随意。” 说着倒爽快,烈酒入喉,连饮三杯,嗓子立刻烧了起来。 “露露年纪不大,酒量还不错嘛。”那人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今萧略微一颤,额角渗出冷汗,手指暗暗紧攥着,垂眸定了片刻,抬头仍是一笑:“再敬您一杯。” “好啊,”对方哼笑:“这里的酒随便你点,只要你喝得下,无论多少我都买单。” “这可是您说的。” “对,我说的,”他随手指了指:“不过,我看你还是先把这瓶干了比较好。” 今萧果真倒酒,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胃里又辣又闷,可真难受,真想吐。 “不着急,慢慢来。”客人笑着,起身去洗手间。 她放下杯子,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这时忽而听见一阵欢声笑语,转头望去,隔着两三个人,周措坐在中间,旁边不知开了什么玩笑,男男女女被逗得乐不可支,他亦嘴角带笑,斡旋其中,应对自如。 今萧收回目光,拍拍脸,强自打起精神。 这厢,周措点了根烟,胳膊搭在膝头,若无其事地听着无伤大雅的荤段子,脸上笑意不减,眉目却异常清冷,在这缭绕的烟雾里凝着一重寒意,晦暗不明。 歌曲换了一首又一首,那位李总从洗手间回来,扫一眼,问今萧:“怎么不喝了?刚才不是夸下海口了吗?” 她挺直背脊,笑道:“等您回来啊。” 说着往杯里放了两块冰,再把酒倒下去,心里有点麻木,仰头便饮尽了。 “好酒量!再来再来!” 她便继续倒酒。 这时有人站起身,径直走过来,稍稍弯下腰,手指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 今萧转头望去,看见了周措面无表情的脸。 “你跟我出来一下。” “什么?” 他蹙眉,已然忍无可忍,抓起她的手,默不作声,头也不回,直接把人带出了包厢。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他的手温厚柔软,带着些微潮意,牵住她,两人掌心相贴,有一种极其微妙的触觉。 今萧先是错愕,然后垂头不语,一路随他走出会所大门,寒风扑来,浑身冰凉,周措淡淡扫一眼,没说话,也没松手,继续朝车子停靠的地方走去。 两人上了车,他脱下外套,一边打开窗,一边在扶手箱里找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萦绕散漫。 这样长久的沉默,什么话也没有,但今萧觉得已胜过千言万语,无需剖白,她心里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明白了。 冷风不断吹拂,她打了个寒颤,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周总。” 周措转头凝视她片刻,掐掉烟,关上窗,再把车里暖气打开:“一会儿就不冷了。”他说。 今萧心想,其实一直待在冷空气里,自然耐寒,但如果得到短暂的温暖,再被抛入寒风中,反而承受不住,所以,有的东西还不如从来没有的好。 她犹自沉思着,忽而听见周措说:“手套箱里有一个信封,你拿出来。” 她微愣,默了一会儿:“手套箱是什么?” 周措伸长胳膊,打开副驾仪表台下的储物盒,今萧在里面找出一个薄薄的信封:“这个吗?”她递给他。 周措没接:“给你的。” 她愣了愣,随手一摸,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卡里有五十万,”他目视前方:“拿去给你弟弟看病,如果后期整形的费用不够,到时候再跟我说。” 砰砰砰,心脏沉沉跳动,今萧屏住呼吸,手指捏紧那个信封,脑子霎时空白。 周措忽然又想抽烟,强忍住,胳膊搭在方向盘上,见她不说话,情绪也有些烦乱,冷道:“你这么急着回千秋上班,不就因为治疗费告急么?但你一晚能挣多少?一个月能挣多少?就算你肯出台,也没哪个傻子愿意花几十万买一夜春宵吧?” 他今晚确实有些动怒,拧开一瓶矿泉水,仓促喝下两口,喉结滚动,液体冰凉,如此,冷静片刻:“抱歉,我语气不太好。”他说:“但你真的太可气了。” 今萧抿了抿嘴,目光掠过窗外,不想绕圈子,直接开口:“你需要我做什么,周总。” 周措登时被问住,手指摩擦方向盘,内心交战,默然许久,说:“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但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去千秋上班,这笔钱就当我借你,以后慢慢还就是了。” 今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后都不能去千秋吗?” “难道你很喜欢坐台陪酒?” “不喜欢,”她说:“但那只是一份职业,不违法。” 周措闻言,转而打量她的脸,目光很深:“我没有看轻这份工作的意思,但你要知道,那种环境和氛围会影响一个人的意志,如果你在物质面前妥协一次,那么一定会有第二次、无数次,你的底线会越来越低,那就是所谓的堕落。”他停了下,语气放缓:“我记得你说过,只坐台,不出台,但如果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就像昨天,你得知医院那边实在拿不出钱了,你想过出台吗?” 今萧心里“咯噔”一跳,多么诡异的感觉,怎么会这样呢,他竟然把她看得透透的,字字句句都正好戳在心上,那么妥帖,那么直接,让人失去了躲避和掩饰的能力。 她默认,无话可说。周措按捺着胸腔里起伏的暗涌,调整呼吸,不再纠缠此事,转开话题,问:“你背上的伤怎么样?” “还好。” 他点头:“我送你回学校。” 说着,按下仪表盘的自动启停键,随口提醒:“系好安全带。” 今萧思绪繁杂,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周措转头看她,忽而倾身靠拢,整个人将她笼罩在座椅里,车内的氛围灯本就幽暗,这下愈发陷入阴影之中,犹如幼小困兽,无处可避。男人身上有烟草、酒精和古龙水的味道,糅杂着一种温热的气息,沉稳又强势地把她包围。 今萧睫毛微颤,僵硬地别开脸。 周措眼帘低垂,目光淡淡凝视着,是的,她又化了浓妆,细长的眉毛,眼睛又大又魅,嘴唇红得像盛开的玫瑰,一股艳俗堕落的脂粉香窜入鼻端,好似羽毛落在心尖,让人痒得厉害。 他喉结微动,稍稍退开,为她系好安全带,然后回到原位,面无波澜,仿佛静水深流,不露痕迹。 今萧缓缓吁出一口气,手心已渗出一层薄汗。 正在这时,车外出现一个人影,弯腰敲了敲窗,沉闷短促的叩击声打断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周措按下车窗,安华看看他,又看看另一个,笑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事,”周措面无表情:“我带她先走一步。” 安华忍不住再次撇向副驾座上的女孩儿:“为什么?” 周措默然片刻,不答反问:“你说为什么?” 安华被噎住,了然地挑挑眉,清咳一声,后退两步:“好吧,改天再约,不打扰你们。” “谢谢。” 车子平稳行驶,他不再言语,她亦保持沉默,一路无话。不多时,来到理工大门外,她说:“我在这里下就行了。” “这里距离你的宿舍还很远,”周措目视前方:“直接开到楼下比较好。” “可是,”她直言不讳:“太招摇了,会很引人注目。” 周措很快妥协:“好吧。”熄了火,他推开车门:“我送你。” 今萧张张嘴,见他已踏出车外,这情景简直像极了那晚,他第一次送她,也是这般一意孤行,不容置喙。今萧默然,低头走近,这时,一件外套搭在了肩头,然后左手被握住,没有解释,没有理由,就这么由他牵着,慢慢往学校里走。 此时不过晚上九点,校区仍有不少学生四处活动,周措身形高大,衣着讲究,十分惹眼,今萧有些后悔,与他这样出双入对,还不如一车开到公寓楼下,至少不用受这慢火煎熬。 周措仿佛猜到她的心思,转而走入一条小径,免受外人注目。 寒夜幽凉,四下空寂,两人相握的掌心渗出稀薄湿汗,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你很紧张?”周措忽然开口,嗓音清淡:“手里全是汗。” 今萧看着地上模糊的影子,默了片刻,说:“也可能是你紧张。”她不示弱。 周措微愣,接着轻轻笑了。 来到楼下,相对而立,他终于松开手,低头看她:“回去休息,把伤养好,听到了吗?” 她垂着脑袋,“嗯”了一声。 周措看不见她的脸,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再问:“听到没有?” 今萧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回答:“听到了。” 周措默然与她对视,喉结动了两下,或许三下,跟着缓缓深吸一口气,终是放手,道:“去吧。” 今萧勉强控制着起伏的心跳,转身走到门前,按密码锁,开门,进入楼道,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她。 她立刻收回目光,僵硬地上楼。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回到房间,打开灯,关上门,心里太乱,反倒一片空茫,无法细想今晚发生的一切,它们都不像是真的。 今萧坐在床边,肩头衣衫滑落,于是这才发现自己忘记把外套还给他,而他似乎也忘了,没有提醒。 一件藏蓝色的休闲夹克,一个信封,一张□□,还有手掌余留的温度,他留下这些,在今夜,彻底打乱她的阵脚。 今萧倒入床铺,恍惚发愣,不敢相信自己从今开始便负上了几十万的债,几十万……要怎么还? 对,周措是说了,不会勉强她做什么,甚至给她找台阶,说是借的,但谁也不傻,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收下这笔钱意味着什么。 今萧闭上眼,提醒自己别慌,别怕,往另一个角度想,至少小仲可以得到完整的治疗,母亲也不用看人脸色四处借钱,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当然,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 一夜辗转反侧,睡得极为辛苦,第二天周五,仍旧早起,照常上了半天课,下午她乘车去南华市,到医院,把那张卡交给了母亲。 这么大一笔钱,关于它的来历,今萧没有办法隐瞒,只是简略地讲述缘由,对其中的敏感问题一句带过,不做细述。 游母听罢,心绪复杂地看着女儿,既忧虑重重,又不敢追根究底,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是那天送我们回忘江的那位周先生吗?” “是。” “他看上去有三十出头了。” “三十七。” 游母张张嘴,欲言又止:“这个年龄,应该结婚了吧?” 今萧闻言避开母亲的目光,不作回答。游母脑子嗡嗡作响,心中五味杂陈,她伸出胳膊把女儿搂进怀里,低头看着手中的银/行/卡:“乖乖,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你们……” 今萧蹙眉叹气:“没有什么,妈,这钱就是借的,以后还给他就两清了,你别害怕。” 游母自欺欺人地点头:“对,咱们以后还给他,慢慢还……” 今萧默了半晌:“别让小仲知道,如果他问起,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我晓得的,你在会所上班的事情也一直瞒着他呢。” 今萧低头想了想:“以后我不用去千秋上班了,周先生觉得,那种环境不太好。” 游母愣愣的:“是啊,是不好。” 今萧说:“等小仲出院,我们在忘江租一套房子,明年我就毕业了,到时候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慢慢存钱,把欠的账还干净,日子回到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母亲沉浸在她的描述里,忍不住憧憬未来,一会儿感到振奋,一会儿莫名低落:“小仲怕是没那么容易迈过去,就算身体康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了。” 今萧提醒:“他需要做心理辅导,这个过程很漫长,慢慢来,不着急。” 游母只能点头。 在南华待了两天,周末傍晚,今萧回到忘江,八点,前往千秋,办理离职。 罗姐倒没说什么,风尘里见多了浮萍聚散,今天这个淌下水,明天那个游上岸,稀松平常,早就见惯不怪了。公事公办地把酒水提成结算给她,抽着烟,上下打量着,笑道:“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都可以,露露,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总是好的。” 今萧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点点头:“谢谢罗姐,我知道。” 罗姐离开休息室,今萧收拾东西,美拉坐在化妆台前撑着下巴,从镜子里看她:“你真要走了?” 今萧冲她笑了笑。 “诶,我怎么有点想哭?” “真的?”今萧眨眨眼:“要不要抱着我的大腿,求我别走?” “去你的!”美拉一下子笑起来,接着又不知想到什么,缓缓叹气:“我怎么就没你命好呢?在这行干了三四年,也跟客人谈过恋爱,甜言蜜语听的不少,但他们抽身的时候绝不会带上我一起走,连想都没想过,你说你是不是命好?” 今萧闻言愣住。 “别装了,”美拉反身趴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她:“那天周总拉你出去,之后再也没回来,姐妹们都传遍了,你现在离职,大家稍微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啦。” 今萧垂眸整理衣物:“你真的觉得这算命好吗?” “看你怎么想咯,”美拉晃晃腿:“周总这种男人,光是看着就很赏心悦目了,出手大方不说,还特别绅士,就算不谈钱,单纯想跟他上床的也大有人在,陪这种男人喝酒聊天,那才叫风花雪月呢。” 美拉说着,四下看了看,收敛笑意:“不过我得提醒你,逢场作戏也好,真情实意也罢,千万别陷进去,像他们那种年纪,那种阶层,背后有稳定的家庭,出来找女人不过寻求一点刺激和新鲜感,咱们只是一剂调味品,可能连插曲都算不上,他不可能为你放弃婚姻,更不可能动摇一直以来稳定的生活,他们随时都会全身而退,你要做好准备。” 今萧沉默片刻,莞尔道:“我明白。” 美拉说:“不怕你笑哈,我上一任男朋友比我年长二十来岁,有老婆,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儿子,我跟他有过一段热恋,非常甜蜜的那种,他会说好听话,会送名贵的礼物,带我去高档餐厅吃饭,去国外旅游,去奢华的酒店房间做/爱,他说跟我在一起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我眼花缭乱,完全被他迷惑。不过后来才知道,他对每个女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套路,到手以后征服欲急剧减退,当你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他已经转身抽离,结束这场猎艳游戏。玩归玩,能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只有他家里那个隐忍的老婆而已。” 又说:“你那位周总,金玉其外,里头也坏着呢,”美拉压低声:“那个谁,ailsa,之前不也跟他好过么,才几天啊,说断就断了,ailsa单纯,动了感情,到现在还难受着呢。” 今萧微微叹气,虽然一直没作声,但每个字都有听进去。 “谢谢你,美拉,心肺都掏给我了。” “谢什么,一点儿过来人的经验而已,”她道:“刚才罗姐的话你也听见了,她在风月场里经营多少年啊,什么没见过,指不定你哪天真的还得回来呢。” 今萧想了想:“走一步算一步吧,未来什么都有可能。”接着转移话题:“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我请你吃饭。” “还上什么班呢,”美拉站起身:“臭男人有什么好陪的,今晚我们去大吃一顿,周总不是这儿的会员么,咱们就去六楼清平斋,记他的账,反正他有钱。” 今萧苦笑:“别胡闹。” 这时又听她叹气:“露露,其实你这人挺实诚的,就是心事很重,让人觉得有距离感,虽然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怎么说呢,唉,我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大家都不容易,我知道的。” 今萧心下动容,默了一会儿:“你也是,好美拉。”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距离那天晚上,那个混乱的晚上,倏忽间已过去小半个月,周措忙碌于工作与生活,当然主要是工作,他没有再见过今萧。 期间倒是收到几条短信,她发来,告知游仲的治疗进度,那孩子做了第四次植皮手术,历经四个小时,这次是用他自己的头皮,手术后进入全面复健阶段,医生说植皮部分长得很好,存活率达百分之八十五以上,接着这两天防止疤痕增生的压力衣也做好了。 一开始,周措会简单回复两句,祝早日康复之类的话,后来就不回了,因为他发现今萧传的这些讯息,仿佛在跟他报备那五十万的支出情况,每一笔钱是怎么花的,花在了哪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上报给他这个债主。 这感觉不太好,真的。但毫无意外,是她能干出的事儿。 有时周措觉得,当初还不如匿名捐到医院去,不像现在,有了借贷关系,相处反倒变得谨慎起来。 不记得是哪天了,他开车途经理工大附近,想找她吃顿饭,拿起手机,斟酌半晌,终究作罢。 他不想打扰她,更不希望她带着“欠钱”的压力诚惶诚恐地应付他。 相信吗,债权人怕债务人为难,不敢主动接触,唯恐一条短信,一个电话,会令对方坐立难安。 这感觉让他恍惚间起父亲,那时父亲有心想要资助阿玉的儿子出国读书,但又怕唐突开口,伤害人家自尊,于是竟然自我纠结许久,辗转让他去向阿玉说明。 当时他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情,太奇怪了不是吗?但现在他明白了,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啊,游今萧,呵,游今萧,看看她发的短信,说好听点儿叫懂事,不好听就是生分、客套。这姑娘有一种天生的本领,能把一切暧昧扼杀在萌芽阶段,毫无情趣可言。 想到这里,周措莫名笑了笑,随手将手机放在一旁,懒得再看。 已入深秋,这几日持续降温,周琰小朋友精神蔫蔫儿的,早上出门的时候好像有点流鼻涕,到中午一点,周措忽然接到裴若的来电,让他去学校接人。 “刚才老师打电话,说琰琰发烧了,很不舒服,你赶紧带她去医院看看。”裴若急说:“我跟慧妮现在在芽山,赶回去得一个钟头,你先去学校接她,我一会儿就来。” 彼时周措正和安华在一处吃饭,接完电话便开车往学校去。 安华一同前往,建议说:“叫上你们家阿琴吧,我们两个大男人懂什么呢。” “阿琴家里有事,这两天请假。”周措说:“只是带小朋友看病而已,用不着三个大人。” 安华“唉”一声:“小孩子最难哄了,一打针就哭,男孩儿倒好,不听话还能吼一顿,小姑娘可不行。” 周措笑:“放心,琰琰很乖,很少哭的。” 安华却道:“太懂事也不好,小孩儿就该天真烂漫,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否则心思太敏感,会活得很累。” 周措闻言不语,轻声叹了口气。到学校,老师已经把周琰送出来,周措用外套将她裹住,探了探额头:“是有点热。”又问:“还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咳嗽?” “头晕,”周琰抓抓脑袋,紧接着问:“妈妈呢?” “妈妈在外地,一会儿就过来。” 安华笑:“完了,这丫头也觉得咱们不靠谱,想找妈妈呢。” 周措面无波澜:“上车吧,先去看医生。” 说着拉开车门,牵她进去,安华道:“你这车没有装安全座椅啊。” 周措“嗯”一声:“她通常坐裴若的车。” 安华笑道:“琰琰,还是叔叔保护你吧,可怜的娃娃。” 于是,周措一路听见安华在后面碎碎叨叨,企图与周琰变成好朋友。 “听说你弹钢琴很厉害,是吗?” “不厉害,钢琴很难,”小姑娘咳嗽几声,老实说:“可是妈妈希望我能学好。” “那你自己喜欢吗?” “嗯……” 安华哈哈一笑:“迟疑了,就是不太喜欢。” 周琰也跟着傻笑。 他又说:“改天叔叔带你去户外攀岩,很好玩儿的,比傻坐着弹琴好玩多了。” “我喜欢攀岩,”周琰窝在座椅里,声音细小:“可是得问过妈妈才行。” 安华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指道:“那为什么不问爸爸呢?” 小姑娘愣愣的,显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周措闻言从后视镜里撇了一眼,说:“我当然支持。” “你支持没用,”安华笑:“还是需要裴若同意才行。” 说着话,不多时,三人来到医院,安华带周琰去儿科急诊,周措排队挂号,再排队看医生,接着缴费验血、输液,扎针的时候安华在她旁边按住自己的眼睛,逗说:“我最怕针头了,不行,我不能看。” 小姑娘也很害怕,带着哭腔说:“可又不是扎你呀。” “不,你不知道,”他说:“我小时候特别顽皮,特别捣蛋,有一次把人家的车窗砸坏了,我爸当场发怒,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揍我,谁知那棍上有钉子,一下扎中我的臀部,把我扎懵了,我爸也懵了,从那以后我看见钉子或者针头就害怕,浑身冒冷汗。” 周琰听得愣愣的,护士们都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多钟头以后,周琰打完点滴,拿了药,这就准备回家了。裴若却在这时赶到医院,身旁跟着方慧妮,几人在停车场碰见,安华笑着抬手打招呼,方慧妮也笑道:“阿措,好久不见了。” 他笑了下,点头示意。 裴若抱住琰琰,手掌覆盖她的额头:“还烧吗?” “已经好些了,”周措说:“再吃两天药应该没事。” 裴若闻言抬头打量他一眼,然后别开视线:“辛苦你了,在医院干坐着陪了几个小时。” 周措怪道:“有什么辛苦的?” 这时安华插嘴问裴若:“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跟慧妮在芽山呢。”她答。 “去芽山做什么?” 方慧妮接话:“那边有一家非常棒的西餐厅,做得特别好,我们过去取取经呗。” “原来你想开西餐厅,”安华笑着拉长声音:“你行不行啊,金丝雀?” 裴若瞪了他一眼,不搭理,转头问周措:“你还回公司吗?” 周措低头看表:“可能还得去一趟。” “哦。”裴若牵周琰上车:“那我们先走了。” 周措忽然想起什么:“让安华和你们一起走吧,比较顺路,我约了客人,时间快到了。” 裴若闻言撇向安华:“怎么,你自己没开车?” 他哭笑不得:“算了,我还是打计程车吧,记住你们两口子了。” 方慧妮忍俊不禁,一掌拍他的肩:“拜托,别装可怜了好不好?” 几人说笑几句,各自上车,分道而去。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周琰上车以后睡着了。 裴若先送方慧妮到家, 然后再送安华。 车厢里很静,依稀能听见孩子沉沉的呼吸声, 他坐在旁边, 从后视镜里看着裴若的眉眼, 忽而开口, 道:“我记得芽山离忘江不远, 赶回来好像用不着两个多小时。” 裴若淡淡“哦”一声:“对,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是吗,”他随意莞尔:“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裴若眉尖微蹙,见他一副懒散戏弄的表情,心下讨厌,瞪一眼,抬手掰开后视镜, 不予理睬。安华看她生气,倒觉得有趣:“开个玩笑而已,怎么会呢,你可是琰琰的妈妈。” 她抿了抿嘴, 僵着脸, 直言道:“对, 我就是故意的,你告诉周措去吧。” 安华挑眉:“为什么?” “原本是要立刻赶回来的, ”她说:“但是慧妮提醒我, 何不借此让周措体验一下带孩子的辛苦呢?正好让他们父女增进一下感情, 一举两得的事儿。” 安华“哦”一声:“所以你们就找个地方坐着, 喝喝咖啡,等周琰打完点滴再刚好出现?” 裴若闻言立刻垮下脸,想要发作,生生按捺片刻,僵硬道:“没有,我们一直在停车场。” 安华又“哦”一声,思忖道:“其实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告诉周措,不必这样拐弯子。” “我觉得有些事情还得靠引导和自觉,如果我不说,他就不做,那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 裴若有点急躁:“我和你讲不清楚,你又没结婚,能懂什么?” 安华笑:“如果结婚都过得像你们这样,还是不结的好。”他眼波转动,忽而开口:“别怪我多嘴,你就那么喜欢他么?” 这下裴若当真又气又臊,满脸涨红:“什么意思?关你什么事?”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心下一跳,咬咬唇:“周措跟你说什么了?他想干什么?” 安华忙抬手:“嘿,别紧张,我只是随便聊聊而已。”他身体微微前倾,偏头笑看她:“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啊,脸都气红了。” 裴若恼羞成怒,嘴也变得笨拙起来,但并不是全然拿他没有办法,直接停了车,冷声说:“你到了,可以下去了。” 安华望向窗外:“没有啊。” 她挑眉轻哼:“我觉得你到了。” 他盯着她得意的样子,心里并不介怀,反倒顺从地推开门:“好吧,我们改天再见。” 安华站在路边惬意地挥手,她瞪了眼后视镜,绝尘而去。 晚上周措回家,一室幽暗,周琰睡了,裴若也睡了,阿琴不在,连做宵夜的人都没有。 他走进琰琰的卧室,探探孩子的额头,再把被角掖好,然后轻声离开。 回房换衣服,洗澡,出来看见裴若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刷手机。 此时不过九点半,他随口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睡?” 裴若没有回答,也没抬眼,只是“嗯”了一声。 周措见她摆脸色,心下不以为然,也懒得询问缘由,反正这位太太总是时常不高兴的。 他自顾穿上衣服,走到客厅沙发落座。 独自看了会儿体育赛事,中场休息,他百无聊赖地换台,随手搜进本地一个频道,正在播放情感调解节目,“忘江夜话”,大约是讲家庭纠纷,婚恋矛盾,情感危机之类的,琐碎至极,他正要换台,这时镜头转向其中一位当事人,他双眼稍稍眯起,动作不由得顿住了。 什么意思? 难道他眼花了吗? 周措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电视里,演播厅的正中央,两张红椅,两名当事人,一位主持人,舞台两侧坐着数位评论员、观察员,以及一名律师。 当事男子化名小高,露脸出境,少年清瘦,长得颇为醒目;女子化名小夏,戴着墨镜与鸭舌帽,遮挡半张脸,周措看了好几眼才敢确认是谁。 好样的,游今萧,竟然跑到电视上去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节目里说,这是一对小情侣,原本准备结婚了,但因为彩礼问题,双方家庭闹得不欢而散,小高放不下这段感情,企图挽回,于是来到节目,希望小夏给他几年时间,挣到一车一房就能娶她了。但小夏说父母身体不好,之前已经被气到住院,她不敢再惹他们动怒。 主持人声情并茂地渲染着,什么“苦命鸳鸯”,“造化弄人”,小高随之按住额头抽噎起来,哀痛不能自已,小夏始终木着脸,扯扯嘴角,也想试着哭一哭,但有自知之明,很快放弃了。 周措看到这里实在哭笑不得,拿起手机编辑短信: “你什么时候谈了一场恋爱,还差点结婚?” 发出去,没过一会儿,那边回复:“什么?” “忘江夜话。” 这次等得稍微有点久,他起身走到阳台,带上门,直接拨通了电话。 “喂。” “喂,周总,”今萧说:“我正在回你的短信。” 他窝进大藤椅里,双腿交叠,胳膊搭着扶手,姿态惬意的模样,道:“可以跟我聊聊么,那是什么情况?” 今萧斟酌言辞,有点迟疑:“那个节目是假的,我是去当托儿。” “托儿?” “嗯,有劳务费,三千一期。” 周措恍然大悟:“所以那个男孩儿你不认识?” “认识,我们是同学,他介绍我去的。”今萧说:“我签了一家文化公司,一年合约,他们承诺每月至少排四次通告,就是类似这样的活儿,和做兼职差不多。” 周措觉得好笑:“比如呢?哪种活儿?” 今萧思索着:“比如明星商演,选秀直播,室内节目,需要粉丝和群众,就会选人去凑数,”她似乎感到不好意思,清咳一声:“还有一些礼仪模特之类的。” 周措忍俊不禁,捏捏眉心,哑声浅笑:“我想起来了,博览中心下个月有国际车展,你会去吗?” 今萧说:“我有去面试,但没有通过。” “为什么?”他不解:“你很漂亮。” 今萧愣了愣,稍待片刻,镇定地回答:“漂亮的人太多了,我条件没那么出众,而且身高也不够。” 他不置可否,手指若有似无地轻敲藤椅,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记得你是采河县人,对吗?” “是。” “我有一个朋友,一直想去你们那儿的平沙古镇看看,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给我们做向导。” 今萧说:“没问题,就是上次说的那位外国客人吗?” 周措微愣:“不是,那个人……应该不来了。” 今萧也愣怔,似有了然,淡淡的:“哦,这样啊。” 周措略显尴尬地清咳一声:“明天周五,我们周六早上出发吧。” 她没有异议:“好。” 话音落下,莫名的,两人就此沉默起来。他不挂断,也不出声,好似故意捉弄她,任由这尴尬的空白蔓延在两人之间,持续时间越长,某种意味愈发猖獗,今萧感到诡异无措,最后实在熬不住,率先打破这氛围:“周总。” “嗯。”他应着,声音里带有一丝玩味和得逞的笑意。 今萧缓缓深吸一口气,克制依旧:“还有别的事吗?” 他言语温和:“没有了,”说着停顿片刻:“你挂吧。” 她默了一会儿:“好的,再见。” “再见。” 通话结束,周措垂眸看看屏幕,静静思索一番,仍是觉得好笑,他摇了摇头,起身走进客厅,把那个莫名其妙的节目回放一遍,然后看着看着,他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 周六那日清晨,不到八点,周措和安华驱车抵达理工大校门口,给今萧打了电话,不多时便看见她小跑着出来了。 天气渐冷,她穿着卫衣和深色外套,这两年流行的阔腿裤倒从没见她穿过,依然是贴身的牛仔,纤腿修长,背着双肩包,普通学生打扮,远远跑来,真是青春无限。 安华开了辆越野车,胳膊搭在窗边,看看那姑娘,再转而看着周措,有意调侃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叫上我一起,难道你不敢跟她独处吗?” 周措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头也没回,淡淡道:“你想多了,我只是需要一个司机而已。” 安华气笑了:“你当心我待会儿说漏嘴,谁要去古镇来着?” 周措弯起唇角,没搭理,按下车窗,这时今萧已经走近了,他笑看着她:“早上好。” “早上好。”她略微回避他的目光,拉开车门上车,听见周措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安华,这位是游今萧同学。” “你好,安先生。”今萧点头示意。 安华自然爽快,笑道:“游今萧,是尤物的‘尤’吗?” 这话虽在问她,眼神却戏谑地转向了周措。 “是游坦之的‘游’。”今萧一本正经地回答。 “游坦之是谁?”安华不解。 “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今萧说着,想了想:“就是游戏的‘游’。” 安华缓缓点头:“哦……想起来了,好像挺惨的一个人。” 周措稍稍偏头,问:“女孩子也看武侠小说吗?” 今萧答:“小时候喜欢电视剧,后来高中翻过几本原著。” “是吗?”他笑:“最喜欢哪本?” 她稍作思索:“《天龙八部》。” “相比金庸,我更喜欢古龙,”安华挑眉:“绝对的江湖,绝对的侠客,够寂寞,够血性。” 周措想了想:“我记得你提过,中学有段时间沉迷武侠电影,还给自己起了别名?” 安华“唔”一声:“对,”他清咳两声:“西门安华……那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差点被我爸打死。” 周措哑然失笑。三人一路闲聊,车子在国道飞驰,路途遥远,将近两个钟头进入采河县,再一个多小时以后抵达平沙古镇。 无需门票,今萧领他们从一处陡峭阶梯而下,走进古镇。此地有八百多年历史,千米长街,青石板路,镇上皆为青瓦盖顶的明清建筑,街面宽不过五米,沿街店铺数百余间,游客繁多,正值中午,他们找到一家酒楼吃饭。 二楼临窗而坐,酒家依河而建,窗外山色碧绿,底下河流湍急而过,水声清脆。 安华举着手机拍照,然后询问今萧:“这儿距离县城有点远,你以前来过吗?” “来过,”她倒茶洗涮杯碗:“我妈妈的老家就在附近,如果要回去看望外公外婆,会经过古镇。” 安华笑问:“真的?那太好了,村里好玩儿吗?” 今萧说:“有农家乐,也有民宿,但旅游开发不成熟,没有镇上热闹。” 安华撇了周措一眼:“如果时间早,我们可以顺路过去转转,反正古镇应该很快就逛完了。” 周措握着茶杯一时不语,看向今萧,想了想,笑说:“有点唐突,还是算了吧。” 今萧也默了一会儿,起唇道:“没关系,如果你们想去的话,我可以带路,总不能大老远跑来,匆匆忙忙就回去了。” “就是,”安华惬意地靠向椅背:“反正明天周末,今晚最好住一宿,享受一下农家风光也不错。” 说着拍拍周措的肩:“对吧?” 他安静饮茶,垂眸不语。 简单吃了些饭菜,三人买单下楼,沿街闲逛。其实古镇都是大同小异,并没什么惊喜,半个多小时也就走完了。今萧带他们过河,参观赵氏祠堂、余家码头等遗址,接着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走吧,”安华见今萧打完电话过来,笑说:“看来我们的导游小姐已经安排妥当了。” 此时不过下午两点,阳光在冷空气里明媚依旧,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不紧不慢地前行,今萧望着窗外再熟悉不过的风景,心情却异常陌生。所谓近乡情怯,她不知为何莫名感到一阵紧张。 二十分钟后,抵达村口,车子停在石拱桥下,旁边是轮班的公共汽车,村口有一家稍大的餐馆,附带卡拉ok,隐约传来歌声。 今萧下车,说:“村户分布在山里,其实有条路可以直接开进去,但我不知道怎么走,要去问问附近的居民。” 周措打量四周,问:“你通常是怎么走的?” 她说:“通常沿铁路走,往上也可以走山间小路,但我不是很熟,往下可以沿河,但是会绕很久。” 安华说:“那就走铁路好了,”他笑起来:“我上大学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她们学校附近有一段废弃的铁轨,荒草丛生,我们常去那儿约会,唉,想想都过去多少年了。” 说着话,他与周措各自背上背包,随今萧进入村口狭窄的老街。 两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外表出众,气场沉着,虽举止随意,信步悠闲,但到底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刚走进来便吸引众多目光,打量纷纷。 “还挺古香古色的,”安华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拐入一家小店:“等一下,我买瓶水。” 店家老板娘见他们进来,定睛一看,招呼道:“今萧回来了?” “秦阿姨。”她两手抄在外套口袋里,略有些不自在。 那人扫了两眼,又问:“你朋友啊?” “嗯,”她说:“他们到平沙旅游,顺便过来转转。” “哦哦……”又道:“昨天还见你外公外婆呢,对了,小仲怎么样了?” “还好,治疗很顺利。” 从店里出来,陆续又碰见两个熟人,都是长辈,今萧打完招呼,照样解释一番,也不知人家会怎么想,心里有点后悔带他们来这里,但既然已经来了,则安之吧。 不一会儿走出窄街,一条悠长蜿蜒的铁路横亘在眼前,两旁堆砌着灰白石碴,道砟旁是狭窄的路坎,抵着山坡,宽度可供一人行走,无法并肩。 安华踏上铁轨,今萧与周措一前一后走在路边,坡上枯草茂盛,凌乱野蛮,没走一会儿便听见隐约传来悠长的鸣笛,今萧提醒安华:“火车来了。” 他说:“听上去很远。” “听着远,一会儿就到眼前了。” 他便踩着石碓下来,走在周措前头,听见今萧在后面说:“小时候有一次回来,我爸爸抱我骑在他肩上,边走边玩,火车来了,我妈叫他躲开,他说不怕,还远着呢,谁知话没说完就看见车头出现,速度非常快,我爸吓得直接跳下铁路,我们俩都摔在路边,满脸是土。” 她声音淡淡的,情绪却变得有些柔软,又说:“因为这条路有弯道,又被山坡挡住,很多时候会看不见。” 这时,轰隆轰隆,铁轨微震,大风随着列车呼啸而来,今萧长发飞舞,她戴上卫衣帽子,见前面有条小土路,便想叫他们到山坡后面避避风。 周措见她开口,似要说什么,但噪音太大,他弯腰去听,谁知她也怕他听不见,踮起脚尖靠近,两人都没料到对方会凑拢,仓促之间,她的嘴唇拂过他的脸颊,就那么一下,然后僵住了。 安华清咳一声,别过头去。 今萧愣怔,稍稍往后退开,表情好像干了什么错事一样严肃。 周措垂眸细看一会儿,抬手拍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抚。 然后勾起唇角,莞尔笑了。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路过密竹林, 路过庄稼地,路过山坡上若隐若现的老旧房屋和荒凉土庙, 山间清风细细, 朗朗日照,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了将近半个小时, 终于从一条斜坡小路上去, 进入村落。 今萧在前头指引,偶闻几声犬吠鸡鸣,一间一间白墙瓦房疏疏密密地错落在山脚下,青苔,杂草,老树,忽见不知谁家的鸭群摇摇晃晃迎面而来, 狭路相逢,今萧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将它们赶开。 不多时,来到她外祖父母家落脚, 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 一条大黄狗趴在门口瞌睡, 觉察有人经过,立刻起身吼叫, 接着认出了今萧, 兴奋地窜到她腿边绕圈儿。 外公外婆闻声迎出来, 拘谨又热心地笑着, 连忙招呼两位客人。 走进院内,一阵浓烈的香气萦绕弥漫,周措和安华打量四周,看到葡萄架旁有一个石砖砌成的小小花圃,种着几株玫瑰,饱满娇艳,周措便记起那次送她回学校,在她宿舍里也曾见过玫瑰。 寒暄过后,众人走入堂屋,今萧把背包放在旧沙发上,外婆拎着热水瓶沏茶,外公请他们落座。 今萧说:“前边有一家民宿,环境还不错,你们今晚可以住那儿,也可以住这儿,都随意。” 外婆闻言忙说:“住我们家里就好了,做什么要出去浪费钱?房间都收拾整齐了,很干净,不用住外面。” 周措说:“我们来得仓促,怕打扰你们。” “不打扰,”外公说:“家里很久没来客人了,我们两个老头老太太就喜欢热闹,不怕打扰的。” 安华笑:“那就住这里吧,我看挺好。” 老人家说:“乡下地方,不嫌弃就行。” 今萧领他们去东厢房,这里有一个独立的小堂屋,进去是一个房间,再往里还有一个套间,正好能够住下两人。 床铺整洁干净,枕头被子都是新换上的,屋内摆设朴素,衣橱柜台和沙发还是九十年代的东西,瞧着十分怀旧。 安华扔下背包躺在床上,叹一声:“我怎么有点儿困了?” 周措看看手表:“要不休息一会儿,我也想睡个午觉。” 今萧说:“现在已经三点了,你们别睡太久。”她转身往外走:“我待会儿叫你们。” “好。” 他们两人倒没有贪眠,半个钟头便精神饱满地起来,走出厢房,看见今萧和她外婆正在墙角水槽前,一边谈着家常,一边搓洗衣物。 安华打了个哈欠,说:“山里就是舒服,刚到一会儿,人都变懒了。” 今萧回过头,见他们出来,问:“睡得还好吗?” “神清气爽。”安华笑。 今萧拿干毛巾擦擦手:“出去走走吧。” 周措一边穿外套,一边看着她被冷水浸得通红的手,没有说话。 她回堂屋拿上外套,带他们外出闲逛。 刚离开院子,安华瞥见周措牵起今萧的手,握了一会儿,一并揣进口袋中。 安华视若无睹,拿出手机,不时对着沿途的老宅子拍照,说:“看看这些瓦片和墙砖,真漂亮,这个村子其实很适合拍电影,荒村客栈什么的。” 今萧闻言蹙眉,抿了抿嘴,问:“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她面色认真,道:“我和我弟弟小时候回来,晚上不敢出门,到处黑漆漆的,尤其那些废弃的房屋,非常吓人。” 安华挑眉一笑:“小孩子当然会怕,我都多大年纪了?要不然你讲个故事吓吓我?” 今萧当真默了一会儿:“故事没有,梦倒是听过,是我外婆告诉我的。” 周措皱眉打断:“你们真的要聊这个吗?” 安华哼笑:“洗耳恭听。” 今萧见他神气的样子,面不改色,淡淡说道:“我外婆的祖母在她很小的时候过世了,有一次做梦,她梦见自己在老家的大屋里,忽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她走到门边,看见她的祖母站在田坎边和人讲话,没讲两句就往家里走来了,她在梦里很清楚祖母已经过世,很害怕,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找啊找,决定躲到门后去,她拉开门,看见祖母就站在门后。” 说着停顿片刻:“然后就吓醒了。” 安华看看四周,然后指着今萧对周措说:“她怎么这么坏?你管不管?” 周措故意说:“我好像也有点怕了。” 今萧低头笑了笑,安华自顾往前走,不理会他们,周措垂眸看着她:“你今天比平时放松很多。” 她笑意微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三人沿着小路,穿过田野,茫茫山谷下,人烟稀少,房屋零散,他们不紧不慢地往山腰观音庙去。 途中偶遇一群采风的学生,背着画板,说说笑笑地从前边走来。 今萧三人自然而然站到枣树旁让路,众人擦肩,几个女孩子回头打量,还未走远,听见她们娇俏的声音交头接耳:“好帅呀……” 安华嘴角轻扬,待人离开,笑问周措:“你觉得她们在说谁?” 周措不予理睬。 他转而问今萧:“你觉得呢?” 今萧愣怔,不由得抬眸望向二人,这下周措也看过来,似乎饶有兴致,等待她的回答。 她抿了抿嘴,诚然道:“周总。” 安华当即苦笑,清咳一声:“你就不能讲讲客套话,说两个都帅吗?” 今萧面色如常:“要听客套话,这个问题就没有必要了。” 安华眯起眼睛来回打量他们二人,连连点头道:“好,好……” 从观音庙下来,已近黄昏,天色沉郁,院落亮起灯笼,黑瓦森森,炊烟袅袅,今萧的外公特地去村口买回许多菜,又宰了一只鸡,满桌家常,招待贵客。 大黄狗趴在腿边,龇牙咧嘴地啃骨头吃。 席间开了一瓶白酒,度数不高,几杯下喉,身上暖了些,周措脱下外套放在板凳上,袖子挽上手肘,转而看了看今萧,低声说:“你别喝酒,伤口刚好。” 她点头:“我不喝。” 这时看见外婆偷偷碰外公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贪杯,外公说:“没事,今天高兴,我们家萧萧回来了。” 安华笑道:“老人家有福气,你们的外孙女很懂事,是个好孩子。” 外婆说:“这两年懂事多了,以前也不听话的,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今萧立刻感觉有两道诧异的目光向她投来,似有询问之意,她不大自在,只解释说:“青春期,有些叛逆。” 周措闻言挑了挑眉。 月亮升起,院子一片幽暗,这顿饭从黄昏吃到晚上,两位老人已经离席,烧水洗漱,回房里休息,留他们三人在桌上继续聊天。 安华喝多了,略有些醉,忽而对周措笑说:“其实偶尔看见那些白头偕老的人,心里还是挺羡慕的,比如游小姐的外祖父母,住在山里,朝夕相对,也算神仙眷侣了吧。” 周措点了根烟,把打火机搁在桌沿,略笑说:“那得问问游小姐才知道。” 今萧握着一杯热水暖手,说:“神仙可以不吃饭,不挣钱,不为生计奔波,人可不行。” 周措笑着摇头:“好吧,不该问你,我忘了你这个人非常不懂情趣。” 安华耸耸肩:“算我一时感慨,太理想化了,想想也对,就算是衣食无忧的夫妻也未必过得自如,更何况寻常人家。” 周措闻言愣了愣,又听他道:“比如我父亲,曾经四次步入婚姻,又四次逃离婚姻,选择的机会太多,反倒无法从一而终,当然我并不认为感情必须从一而终,因为人是会变的,这个东西自己根本无法掌控。” 周措想了想,说:“所以这就是你一直不结婚的原因?” 安华轻轻打了个酒嗝,摆摆手:“结婚或者不结婚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哪种方式过着舒服,我就过哪种日子,如果遇到合适的人,我也并不排斥婚姻。” “倒是你和裴若,”他忽然谈及这个话题:“其实早年我就想劝你,感情走到尽头,双方可以理智放手固然最好,如果不幸闹得两败俱伤,也该尽快了断,千万不要拖延,也不要心软,否则只能让两个人继续不开心而已。” 周措面无表情,转着酒杯没说话。 安华直言不讳:“你跟琰琰那个孩子也没什么缘分,人和人之间有一种磁场,不投缘真的没办法。”他思索一阵,问:“你们是哪一年收养她的?” 周措抿着酒,淡淡道:“前年。” 安华点头:“对了,就是前年,我记得你那会儿情绪很差,根本就不想收养小孩。” 周措没说话。 安华又道:“之前裴若折腾那么久,拉你做试管婴儿,你好像也很排斥,是因为不喜欢那种方式,还是压根儿不想要孩子?” 周措沉默半晌,吐出烟圈,面色清冷,道:“我觉得孩子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应该只能是因为爱来到这个世上,而不是为了某些私心,比如传宗接代,比如养老,比如挽救婚姻,甚至排遣孤独。成年人不该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你能给他生命,但这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谁能保证他就想来到世上经历生老病死呢?如果不是因为纯粹的爱,未免对一个生命太不公平。” 安华闻言静下来,拿筷子缓缓轻敲木桌,默然片刻:“这些话你跟她说过吗?” 周措按掉烟头:“她听不进去。” 安华歪着脑袋轻叹:“裴若的个性外刚内柔,比较脆弱,难免陷在感情纠缠里走不出来,不过她现在有孩子,也有了工作,精力慢慢分散,总会想通的。” 说着停顿稍许,他笑道:“你们这场失败的婚姻拖延太久,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该考虑分开了。” 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夜深人静, 今萧在厨房烧水。 周措进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灶台后面,一张小板凳, 人对着灶膛, 拿火钳子夹一把柴草进去, 一洞红火朦胧, 映照着她的脸, 光与阴影之间,更显寂静。 他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画面,昏沉破旧的老厨房,屋顶那么高,那么暗,房梁垂下一个电灯泡,微弱无力地点亮着灶台, 两口大锅泛着薄薄白烟,屋外隐约传来火车寂寞的鸣笛,这一切如此陌生,与他原本的生活如此违和。 三十七岁的年纪, 为一个女人, 甚至不能称为女人, 一个少女,为她跑到山里, 饮粗茶, 吃淡饭, 住老屋, 这种事情有生以来是第一次,以后应该也不会了。 周措默然走上前,微醉,头有些晕,身子侧靠着灶台,衣角一定被蹭黑了,不过没关系,他不介意。 今萧仰头看他,静了一会儿,说:“这里洗澡不方便,我帮你们烧些热水,只能洗漱将就一下了。” 他不置可否,脑子有些犯晕,掏出香烟,却没找到打火机,今萧随手将火柴递过去,他没接,就那么看着她。 僵持片刻,她默然起身,划一根火柴,用手拢着,为他点烟。 周措吸了两口,微火明灭,他抬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怀里拉近。 低头看着,这样的距离,赏心悦目。 今萧很安静,眼帘低垂,无所谓拒绝或接受,也没有说话。 “害怕吗?”他哑声问。 今萧想了想,不解:“怕什么?” 周措夹着香烟的手搭在她肩头,垂眸细细看一会儿:“刚才在桌上说的那些话,吓到你了吗?” 她摇头。 “真是个傻孩子,”他莞尔:“怎么会不怕呢,再怎么表面镇定,你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欠了我一大笔钱,又跟我这样的人纠缠不清,你心里害怕,我都知道。” “别说了,”今萧抬头看他一眼:“别说了。” 周措微微叹气,收拢胳膊,把人拥进怀里:“好吧,不说了。”亲近的,无言的拥抱,持续长久,她刚才烤了火,身上很暖,头发干燥柔软,没有什么特殊的香味,他用下巴蹭了蹭,心中沉定,忽然感到困顿,想要就此拥她入眠。 今萧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往哪里放,他身上有烟草和古龙水的香气,怀抱宽阔温厚,将她笼罩其中,这感觉很陌生,也很迷惑,倘若换个境遇,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溺在这温存里了。 “回去以后,可能会忙碌一段时间,”他说:“不过我会尽量抽空监督你的。” “监督什么?” 他略笑:“不让你去千秋,你就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工作,就不能安分的待在学校上课吗?” “那个不算奇怪,”今萧说:“我同学曾经找过一份兼职,是去殡仪馆抬尸体,八百一天……不过后来发现是假的,没去成。” 周措简直哭笑不得,这时又听她说:“我喜欢挣钱,心里踏实。”说完默了会儿,又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去了。” 他心里幽幽荡荡地动了动,随后轻轻叹息,温言低语:“没关系,我没有限制你个人意愿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不用这么奔波辛苦而已。” “不辛苦的。”今萧慢慢回答。 不提周措那五十万,她们家还欠着亲戚的债,只要没还完,她就永远惶惶不安,无法放任自己休息。 “好吧,”周措抚摸她的后脑勺:“勤劳的姑娘,我喜欢你生命旺盛的样子。” 今萧有些不自在,他轻轻松开,问:“我可以洗漱睡觉了吗?真的好困。” 今萧“嗯”一声,转身忙去打水。 次日清晨,三人早起,简单吃些东西,这就准备离开了。外公外婆坚持一路相送,到村口,从背篓里拿出两双高帮的毛线棉鞋,表情略带羞赧,笑说:“这是我们自己手工做的,可以裹住脚踝,冬天在家里穿着不怕冷,你们男孩子也要注意保暖。” 周措和安华显然愣了愣,接着立马双手接下,连连道谢。 今萧把外婆拉到一旁,说:“我在枕头底下放了两千块,您待会儿回去记得收起来。” 外婆闻言拍打她胳膊:“放钱干什么?我跟你外公在乡下又花不了什么钱!” 今萧笑:“已经放在那儿了。” 外婆忙从兜里掏出一把折叠规整的零散钞票,不管不顾塞给她:“快拿着,听话!” 约莫一百多块,今萧捏在手中,趁外婆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放进她的背篓里,上了车,道:“改天回来看你们,注意身体,注意血压。” “诶,诶。” 车子开动,她回头望去,两个老人家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今萧鼻子有点酸,猛地一下,喉咙堵住,她缓缓深吸几口气,把情绪按捺下去。 安华笑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人家叫我‘男孩子’了,刚才差点没反应过来,怪不好意思。” 周措没接话,回头看了看,问:“怎么了?舍不得吗?” 今萧老实点头:“有点儿。” “随时可以回来的,”他说:“离忘江不算远,四个小时而已。” 安华扯扯嘴角:“什么叫‘四个小时而已’?又不是你开车,说的倒轻巧。” 周措忽而想到什么,继续问今萧:“你有驾照吗?” “没有。” “有空去考个驾照,以后自己开车更方便。” 安华听出话里的意思,颇有些意外,挑眉望向周措,那表情似有诧异,又有调侃。 今萧没听出来,只道:“等有时间再说吧。” 安华当下又急又笑:“你这个小姑娘真是……还等什么呢?是不是傻?” 今萧不解:“我怎么了?” 安华话到嘴边,不好挑明,一时张口结舌。 周措摇头一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好,算我多管闲事,”安华冷哼着,瞥一眼后视镜,忍不住咋舌:“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呢?简直了。” 今萧听不懂,不以为然,别开脸望向窗外。 回到忘江,正好中午,安华提议:“找个地方吃饭吧。” 今萧闻言直起背脊,说:“那我先回学校了。” “你不和我们一起吗?”周措问。 她说:“我想回学校,下午约了同学去图书馆做题。” 周措默然片刻:“好吧,先送你去理工大。” 不多时,今萧下车,安华看着她的背影,略笑说:“这个小姑娘话不多,性子沉稳,但是挺好相处的。” 周措收回目光,开窗点了根烟,说:“麻烦你先送我去公司吧。” 安华问:“你也不跟我吃饭吗?” “我回公司吃。” “可是今天周末。” “我加班。” 安华耸耸肩:“好吧。”说着略微停顿,又道:“我准备下午带你们家琰琰出去玩儿,前两天答应她了。” “攀岩馆吗?”周措捏捏眉心,说:“我帮你联系阿琴,裴若应该不在家。” 安华目视前方:“嗯,好啊。” 送完周措,时间尚早,安华接阿琴和周琰出去吃饭,三人其乐融融,慢吞吞吃了两个小时,然后动身去室内攀岩馆活动筋骨。 裴若到的时候,正看见周琰挂在墙上,安华在下面为她拉安全绳。 “安叔叔,我爬不上去了。” “坚持一下,实在腿软就下来,没关系的。” 周琰看见裴若来了,咬牙继续往上爬,没想到居然让她登顶了。 裴若松一口气,待她下来,夸赞一番,接着望向安华,说:“你居然把她挂在那么高的地方,是想吓死我吗?” “什么叫我把她‘挂’在那儿?”安华挑眉:“注意你的措辞,裴小姐。” 她道:“你下次带我女儿出来最好事先通知我一声,如果早知道是攀岩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好吧,”安华拿毛巾擦汗,笑道:“那就不要攀岩了,下次我带她去蹦极,或者高空跳伞,她肯定会喜欢的。” 裴若狠狠瞪他。 两人到休息区喝咖啡,阿琴留在场馆里陪周琰玩儿。 “听说你最近很忙,”安华挑眉:“你们店铺装修,难道你还要去监工吗?” “听说?听谁说?” 安华失笑:“还能有谁?明知故问。” 裴若撇撇嘴:“我最近报了一个培训班,学西餐。” “什么?”安华难以置信:“难道你想自己做主厨?不会吧?” 裴若摇头道:“我可没那个能耐,只是对烹饪很感兴趣,正巧准备开店,学一些专业技能也好,省得以后被骗。” 安华拧着眉头要笑不笑,纠结半晌,说:“如果你真想学东西,可以到我们酒店餐厅来试试,我给你开后门,让你熟悉一下流程,比你去培训班强多了。” 裴若愣怔,想了想:“你要我给你打杂?” 安华勾起嘴角:“换个词,做学徒。你们店里装修至少需要几个月吧?我建议你这段时间可以重温一下管理课程,报一个学习班,早上上课,下午到我们酒店见习,几个月学到的东西足够应付一家独立餐厅了。” 裴若闻言有点心动,迟疑着,一时不语。 “慢慢考虑,不着急,”安华说:“我保证不会剥削你。” 裴若轻哼一声,瞥他一眼,忽而想到什么,问:“周措这两天跟你在一起吗?” 安华微愣:“哦,对。”他说:“去山里转了转。” “你们还挺悠闲嘛。” 安华看着她,想说点什么,但似乎不到时候,摇摇头,决定暂且放一放,以后再说。 21.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小仲做完第四次植皮手术以后, 伤口面积已不到百分之六,并且持续降低减少, 身上的针管、尿管、鼻胃管都逐渐拔掉了, 心电图和吗啡装置等仪器也都撤走, 今萧和母亲以为最难的日子已经熬过去, 以后就是数着天数做复健, 就等出院了。 她们都没有想到,复健是一个漫长又折磨的炼狱过程,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烧伤创面愈合后,小仲很快穿上压力衣,并在复健师的帮助下迅速进入局部肌肉的收缩锻炼。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太久,四肢已经开始萎缩,那天试着坐起来, 让双腿放下床沿,结果没过一会儿就充血肿胀,四肢变成深紫色,并起了大大小小的水疱, 异常吓人。 烧伤瘢痕又紧又硬, 缺乏弹性, 需要进行主动或被动的按摩和牵拉使肌肉和关节恢复活动,这个过程非常痛苦, 仿佛把皮肉生生撕裂, 而且效果缓慢, 早上做完, 不到下午皮又变紧了。 除了疼痛、皮肤破损、干裂出血以外,还伴随着伤口结痂带来的发痒,大面积发痒,不能抓挠,只能靠拍打和冰敷缓解,这使他情绪变得无端暴躁,心烦易怒。 周五今萧过去,到医院,母亲提醒,让她尽量不要在他面前走动,他耐心极差,轻易就会发脾气,毫无缘由。 今萧默然走进病房,看见小仲半躺在床上,浅色病号服,露出来的地方穿着黑色压力衣,他脑袋的纱布已经拆掉,头上长出发渣,左脸也露出来,接近下颚那小块地方红润浮肿,凹凸不平,护士为他戴上压力面罩,只露出眼耳口鼻,他淡淡扫过来,那样子还稍微有点吓人。 今萧上前,观察他的状况,然后坐到一旁,温言询问:“今晚的复健课程做完了吗?” 游仲不搭理她,低头拍打自己的手臂和大腿,应该是皮肉又发痒了,今萧伸手帮他一起拍,忽然不知道哪里弄疼了,他异常不满地“啧”一声,说:“你要是觉得不耐烦就别动我,不用劳驾你。” 今萧略收回手:“对不起,我跟你道歉,别生气。” 他别开眼,不予理睬,过了一会儿,忽而语气嘲讽地问:“听说你上周回老家了,好玩吗?” 今萧微愣,道:“不是玩,是带两个客人去旅游。” “那不就是玩儿吗?”游仲嗤笑:“我说呢,谁会不厌其烦地往医院跑呢,就算只是每周一次,你都已经觉得够了吧?” 今萧屏息沉默,决定安静待着,闭口不言。 谁知游仲又烦躁起来:“你不想搭理我就别在这儿杵着了,摆脸色给谁看?” 今萧暗自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母亲先前的担忧是怎么回事了。 第二天到医院时,正好撞见他换药,今萧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目睹他的伤处,四肢与腰侧,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深紫与暗红,黑斑、浮肿、充血,有的地方透明,有的地方起皱,有的地方像生肉,有的地方像烤熟的肉,拼凑在一起…… 今萧攥紧手指,整个心脏猛地揪住了。 游仲打量她的反应,冷声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很恶心,很想吐?” 今萧没有回答,游仲见她眼眶湿润,鼻尖泛红,心里也不大舒服,别开了脸去。 “你今天看见小仲的腿和腰了吗?”游母问。 今萧“嗯”一声。 游母忍不住哽咽抽泣:“我好好的儿子,漂漂亮亮的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让他遭受这些?没道理啊,这说不过去啊……” 今萧揽住母亲,狠狠叹了几口气,稳住情绪,安慰道:“会好的,以后会好的,再过些日子他就能出院回家了。” 母亲摇头,泪流不止:“回什么家?没有家了,房子、存款,都没有了,外面还欠着一大笔债,萧萧,我真的觉得好累,为什么你爸爸走得那么早,为什么他不在天上保佑我们?” 今萧知道她终于绷不住了,这么长时间的殚精竭虑、提心吊胆,总会绷不住的,这样也好,发泄完,至少心里不会堵得慌了。 …… 晚上,照例是住宾馆,母亲这两日也和她待在一处,并不回二叔二婶家。夜里洗漱完,母女俩躺在床上说话,一言一句,闲杂琐碎,声音浮荡在简陋的空间里,让人困顿疲惫。 母亲很累,不多时沉沉入梦,今萧看看时间,不到十点,她想翻翻书再睡,奈何房间里只有墙上一盏锃亮的白炽灯,光线晃眼,她怕打扰母亲休息,也就关灯歇下了。 手机在这时忽然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她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点开收件箱,看见了周措的名字。 那天,他说会忙碌一段时间,果然这一整个星期没有再见他,也没有通话,仿佛失去联系。 所以此刻愣了愣,点开信息,看到他问:“在干什么?” 今萧屏住呼吸,在被窝里轻轻翻身,背对母亲,打字回复:“准备睡了。” 发送完,她想了想,点开设置,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 “这么早?” “嗯。” 没过一会儿,屏幕亮起,他又问:“你在南华?” “对。” “几时回来?” “明天晚上。” 不多久,他回复:“我来接你,好不好?” 今萧看着这句话,尤其后面三个字,以及那个问号,心头突突跳动,手指磨蹭手机边缘,一时不知该回什么。 这时短信又进来,没有纠结上一个问题,他随意道:“你不用聊天软件吗?现在很少有人发短信了。” 这个比较容易回答,她道:“有下载,但不常用。” 因为很少与人闲聊,讲事情都直接打电话。 今萧发完,思忖片刻,认真问:“我老土了吗?” 他回:“我也一样,有微信,但至今不知道怎么发朋友圈。” 她说:“那我还是比你强点儿。” 一会儿过后,他回:“好了,早点睡吧,明天见。” 今萧缓缓呼出一口气,正要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这时短信又传进来。 “晚安。”他说。 今萧愣了愣,随后便也道:“晚安。” 这次等了一两分钟,没再反应,她终于安心睡去。 …… 次日傍晚,见到周措,是在医院门口。 彼时夕阳西沉,暮色深浓,他倚在车边等她,穿得一身休闲,高大清俊,今萧远远看见,想起那次母亲以为他只有三十出头,这么一看还真就像三十出头,保养太好,特别具有欺骗性。 走近了,周措将她揽入怀中,抱了数秒,然后松开,随手接过她手中的旅行包,打开车门,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 “我还不饿。” 今萧略有诧异:“要不找个地方先吃点儿吧。” “不用,”周措把包放进后车厢,然后虚扶她的背,低头在她耳边说:“上车吧,回到忘江我还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他笑。 22.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黄昏落下, 天色深郁,不知怎么滴滴答答下起雨来, 雨势不大, 短促又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 发出沉闷叩击的声响, 雨刮器一下一下, 好似钟摆,令人昏昏欲睡。 于是,没过多久,今萧就在他身旁睡着了。 她不是有意的。 周措转头看去,端详片刻,没有叫醒的意图,也没有做什么, 只是默然的,继续在雨里开着车,长路漫漫,没人说话聊天, 他也并不觉得枯燥无趣。 今萧醒来时, 雨已经歇了, 车子停在商场顶楼停车场,漆黑天幕下, 远处高楼耸立, 霓虹闪烁, 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 她身上有些发热,朦胧中睁开眼,听见身旁传来男人清浅的笑声,接着一只手掌放到她的头顶,缓慢抚摸:“醒了?”周措说:“睡得好吗?” 今萧有些抱歉:“不知道为什么,上车就困了。” “下去走走吧。”他提议。 今萧点头,推门下车,地上湿漉漉的,寒风扑来,她缩了缩肩,将外套裹紧。 “这是什么地方?” “商场,”周措把车钥匙放进兜里,伸出胳膊轻揽她的腰:“陪我买些东西。” 他们乘电梯下楼,来到超市,推了一辆购物车,今萧走在他身旁,感到有些别扭,不禁问:“你要买什么?” “食材,”周措想了想:“你会做饭吧?” “会。” “那就好,”他说:“一会儿买完回去,劳烦你下厨,随便做两道家常菜,我现在有点饿了。” 今萧闻言默然半晌:“回哪儿?” 周措低头看她:“我的公寓。” 今萧没有说话,慢慢走着,来到蔬果区,问:“你想吃什么?” “随意,清淡些就行。” 她选了一把生菜,一盒豆腐,些许菌类,接着逛到生肉区,买新鲜猪肉,又买了一条鲫鱼。 “葱姜蒜有吗?”她问。 周措摇头。 过了一会儿,又问:“调味品呢?盐、生抽、料酒、醋?” 周措还是摇头。 今萧便来到食品区的货架前,依样选购。 “应该差不多了。”她看着购物车说。 周措清咳一声:“可能还需要米和食用油。” 这下她当真有些诧异:“连米和油也没有吗?你家厨房是空的?” 周措笑:“我不会做饭,也不常去那里住。” 今萧想起什么,忙问:“锅碗呢?天然气呢?” 他说:“厨具是齐全的,别担心,不至于那样。” 今萧松一口气,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略皱眉,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像我弟弟。” “什么?”周措错愕,挑眉望着她。 “我弟弟,小仲。” 周措要笑不笑地审视片刻,提醒她:“我今年三十七岁,比你大一轮还多,你说我像谁?” “不是年龄的关系。”今萧说着,一时倒讲不清是怎样的感觉,她自己也不晓得刚才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说了那么一句话,当下无端困惑起来。 周措饶有兴致地瞅她半晌,见她无言以对,抬手碰了碰她的脸:“好吧,小姐姐,”他说:“我们该排队买单了。” 两人从超市出来,返回停车场,把采购的物品放进后备箱,然后他载她穿过数条长街,驶入一个住宅区,下车,提着购物袋上六楼,他说:“这里离我公司很近,有时加班太晚,我会直接过来休息。” 今萧有些不自在,低头没有说话。 走出电梯,开门进屋,灯亮了,美式装潢的家居,简单内敛,色调沉着,房屋面积不大,两间卧室,一间小书房,有敞亮的阳台和开放式厨房,干净整洁,一目了然。 “刚才忘记买拖鞋了,”周措从柜子里拿出一双男士的给她:“将就一回,下次再买。” 说着,依次开灯,引她入内,把调味品放在料理台上,他一边脱外套,一边问:“是先休息一下,还是现在就做?” 今萧愣了愣:“做什么?” “做饭,”周措把暖气打开:“我可以帮忙,任你吩咐。” 她闻言打量四周,脱下外套,挽起袖子,说:“那就淘米洗菜吧。” 周措随她一同走到水池前,把购物袋里的食材一样一样拿出来,今萧两手拢住长发,束在头顶扎了一个髻,接着开始摘生菜,浸泡,冲洗,然后放在篮中,搁置一旁。 周措在旁边看着她,乌黑的头发,清瘦的侧脸,白皙的脖子,就这么近在眼前,像画中人一样的沉默。 他贴近她的后背,稍稍俯身,用手臂搂住了她的腰。 今萧缓缓深吸一口气,身体不由自主僵硬起来。 “刚才是不是乱想了?”周措轻蹭她的鬓发,放低声音:“你以为要做什么?” 今萧摇头:“我只是没有听清楚。” “是吗?”他略笑了下:“那是我想多了。” 今萧不语,低头清理鱼腹内残留的黑膜与血丝,目不斜视,有条不紊的模样,可惜手却有些笨拙,一不留神,鱼儿掉入池中,溅起星点水花。 他仍抱着她,似在欣赏她无措的样子,没有松开的意思。 “你,”今萧开口:“你去煮饭吧。” 周措笑了,闭上眼:“稍等一下。”他收紧胳膊,脸颊贴着她的耳朵:“我现在心跳很快,再缓一会儿就好。” 隔着毛衣,他胸膛起伏,温柔熨帖着她的后背,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次无心之失,撩拨着敏感的神经,不给人留一丝躲避的空间。 其实,已经不想吃饭了,他心里这么想着,喉结微动,同时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是一种陌生的情动,仿佛每一寸都在留恋着她,不想放开,只想深入。 但是啊,怀中人如此僵硬,兴许气氛还不到时候,他愿意再等一等。 于是松开手,依言煮饭去。 一个小时后,实木餐桌前,两人相邻而坐,周措盛汤,鲫鱼豆腐汤,熬成奶白色,香气浓郁,另外还有一碟松茸炒肉,一碟青菜,不多不少,正适合两个人进餐。 “平时在宿舍做饭吗?”他打破沉默。 今萧点头:“有时间都自己做。” 周措笑看着她,一边夹菜一边问:“你从小就这样吗?不让大人操心,早熟懂事。” 今萧说:“这两年成长比较快,十来岁的时候也不太懂事的。” “嗯?”周措想起上次在她外公外婆家听她提过:“青春期叛逆?” 今萧点头:“我中学时成绩很一般,高三的时候早恋,被我爸爸发现,没收了我的手机,更不准我跟那个男生见面,那段时间我和家里闹得很僵,反叛的个性被激出来,越不让我做什么就越要去做,结果导致成绩一落千丈,后来高考落榜了。” 周措很是诧异:“真的?”他难以想象:“所以你现在读自考?” 今萧抿了一口汤,说:“那是之后的事,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和爸爸又大吵了一架,他动手打了我一巴掌,我气不过,离家出走了。” 周措问:“去哪儿?” “这儿,忘江。”今萧语气很淡:“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不想待在县城,以为自己有大好青春,前途无量,所以跑到忘江,找了一份工作,宾馆前台,心想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就不用受家里人的气了。” “傻姑娘。”周措笑她。 “不是傻,应该是蠢,”她说:“在外面待惯了,过年也不愿意回去,后来我妈给我打电话,说爸爸查出了肝癌,已经是晚期,我刚开始不相信,过了一个月才回家,当时看见我爸爸瘦得脱了相,都快认不出来了。” 周措静静看着她。 “回去的第二天,妈妈带我到医院做肝功能检查,怕我遗传了慢性肝炎,她已经忘了我小时候接种过疫苗。后来在家吃饭,发现爸爸不和我们一起吃,他自己的碗筷也不和大家的摆在一起,怕传染给我们。”今萧缓缓吸气,闭了闭眼:“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他嫌弃自己,害怕连累家人,可是他都快要死了。” 周措轻轻叹息:“乙肝病毒没那么容易传染,除了遗传以外,也就是输血和性传播,日常接触没什么问题。” 今萧说:“那时有亲戚来家里探望,吃饭的时候战战兢兢,不大敢动筷子,我想爸爸都看在眼里,所以很在意这个。” “吃饭而已,至于吗?” 她道:“毕竟有传染性,人会害怕,可以理解,如果皮肤破损,与乙肝患者的体/液接触,是有可能被传染的,但日常生活里也仅限于亲密接触而已……” 周措看着她:“亲密接触,比如呢?”他靠近,伸手扶住她的后脑勺:“像这样吗?” 话音落下,他倾身含住了她的嘴唇。 今萧愣怔,抬手按在他胸口,下意识往外推了推,他松开些许,垂眸看她,似乎一笑,接着又吻了下去。 今萧屏住呼吸,手指紧抓他的衣裳,过了一会儿,憋不住,起唇喘息着,他趁虚而入,舌尖探了进去。 很早以前就想对她做的这件事,此刻终于如愿了,他感觉非常舒服,非常满足。 周措在她嘴里尝到了鲜浓的鱼汤的味道,撤离的时候,看见她唇瓣湿润,整张脸烫得绯红,薄薄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他登时还想继续,她却别开头,眉尖微微蹙起来。 好吧,他妥协,只碰碰她的唇角,又亲亲她的脸颊,然后慢慢松开手,回归原位,依旧是衣冠整洁,斯文有礼的模样。 今萧木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平复呼吸,默然拿起调羹,低头喝汤。 23.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周措也默了一会儿, 夹菜,吃饭, 饮汤, 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口:“刚才说到哪儿了?”他目光温和, 淡淡掠过她的脸:“你继续。” 这一刻, 今萧不知为什么, 心里冷静得有些诡异,之前骇然惊起的彷徨无措与暗潮汹涌都在他进退自如的姿态里一点一点消磨,每次与他相处,都有这种感觉,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杯,被掺进满满温热的柔情水,眼看它冷却, 然后倒掉,又变回一个空的杯子,可是杯中残留水痕,与最初那个什么也没有的玻璃杯还是一样的吗?她不知道。 但她不能落入一个游刃有余的调情手段里, 不能被忽远忽近的撩拨所掌控, 是的, 他在按照自己的意愿操控一切,是应对女人的天赋, 亦或熟能生巧, 总之, 今萧用了一个不算聪明的办法抵挡这一切, 她命令自己去想ailsa,只要想起ailsa,想起那天在度假酒店的宴会厅,她哀伤地靠在周措肩头,说:“如果从来不认识你,该有多好?”如此,她的心就沉下去,不再受暗涌惊扰。 “我不记得了。”今萧回答他的话,不再放任自己倾诉往事。 周措淡淡凝视她,脸色温和依旧,并不介怀。 他今夜胃口很好,吃过饭,点一根烟,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她。今萧眼帘低垂,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是默然开始收拾碗筷。 “放着吧,”周措说:“一会儿我自己来。” “没事,”她说:“我动作很快,你休息吧。” 周措笑了,握住她的手腕:“我又不是叫你来做保姆的,这么勤快干什么?”说着按熄香烟,起身倒掉剩菜,把碗碟收进厨房,放入水池旁的洗碗机里,然后拧了一张抹布,擦拭餐桌,接着返回厨房洗手,动作不紧不慢,但并不是她想象中什么也不会的样子。 “去客厅坐坐?”他擦干手,来到桌前,弯腰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来。 “我自己走。”今萧忙说。 周措低头看她:“可是,你得习惯我抱你。”他稍稍贴近:“还有亲你。” 今萧肩膀微缩,睫毛不安颤动,他又是一笑,抱她走到客厅沙发坐下,左手仍旧揽着她的腰,右手去拿遥控器,电视打开,有了杂音,但愿气氛能够稍微缓解。 “你那场早恋,后来怎么结束的?”他问。 今萧想从他腿上下来,可是不敢乱动,于是就那么僵硬地坐着,然后僵硬地说:“自然而然就结束了。” “为什么?” “人生轨迹不同,分开是迟早的事。” 周措看着她:“你们是同学?” 今萧摇头:“邻居。” 他笑问:“青梅竹马?” “没有,算不上,”她说:“我父母都是乡下出来的,在县城没有房产,早年一直租房住,到我十三岁那年才存够积蓄买了一套房,那时才跟他认识的。” 周措打量她的神色,又问:“会难过吗,分开的时候。” “不难过,”她语气很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比我年长几岁,当时已经开始工作,身边接触的人群和事物都在推动他往更高的阶层,他说我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心里没太大起伏,聊过一次,就那么分开了。” “听上去很理性,”周措说:“倒不像年轻人之间的恋爱。” 今萧没有接话。 “后来呢?”他继续问。 今萧抿了抿嘴,默然片刻:“后来爸爸去世,我在家闷了两个月,有一天终于想通了,告诉妈妈,我想继续上学,”她眼波微动:“大约是那个时候才开始努力生活,不想得过且过,我在理工大念书,比高中时要勤奋很多,但偶尔也有些后悔,如果当时复读高三,不知道能不能考进一个比较好的学校,毕竟将来要找工作,自考的文凭没那么吃香。” 周措不以为意:“比起文凭这块敲门砖,工作的能力和态度才是决定前程的根本要素,我们公司有一位老员工,大专毕业,从最基层的前台做起,后来进入销售部门做助理,去年升了部门主管,她跟我说过一句话,起点低不代表她比别人差,关键是不能偷懒,并且坚信自己可以被人赏识,就算不能,背后下的那些苦功也会变成肥料,滋养她变得强壮。我觉得,你也不是偷懒的人,不会比任何人差。” 他说着,垂眸看着她的手,握住,轻轻揉捏:“不过,多读书总没坏处,你不用急着进入职场,以后可以继续读研,或者出国深造,女孩子保留一些书卷气,很天真,很可爱。” 今萧忽然抬眸直视他,用一种不加掩饰的端详,一怔不怔地看着他。 不知是懊恼自己莫名向他袒露心绪,还是真的心中疑惑,她难得不经大脑地开口,问:“你是不是对ailsa也说过这种话?” 音落,周措顿住,抬头与她对视。 也许是倏忽间,也许过了很久,今萧反应过来,仓促避开他的目光:“对不起。”她说着,抽出手,自觉从他腿上下来,坐到沙发边,心脏开始沉沉跳动。 电视里正在播放综艺节目,莫名其妙的游戏,莫名其妙的笑点,聒噪又无趣,今萧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直到周措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到最小。 然后他又拿起香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略过刚才的话题,语气依旧平和,似乎并没有介意她的冒犯,说:“你觉得这套房子怎么样?” 今萧不明所以,闻言四下看了看:“很漂亮,很舒适。” 他点头:“附近交通也很便利,距离理工大学不算远,”他说:“不如,你搬过来住?” 今萧手指抓着衣袖,一时没有说话。 周措吐出烟雾:“只是缺少一些日用品,你先看看,列个清单,改天我们再去一趟超市,一样一样添置回来。” 今萧心里忽然很乱,她回头看他,似乎还笑了一下,嘴里问:“我是第几个?” “什么?” “我是第几个,被你带回来的。”她轻轻说。 周措眉宇微蹙,默了一会儿,道:“第二个。” 今萧“嗯”一声。 他倾身从茶几上拿过烟灰缸,弹掉长长一截灰烬,说:“除了你以外,家政公司的阿姨每周过来打扫两次,严格的说,也不算是我‘带’回来的。” 今萧垂眸不语,心里知道得罪了他,但并不后悔。 周措打量她的侧脸,心里也明白几分,说:“你不想搬过来?” 她思索片刻,道:“我住在学校很方便,而且也住惯了。” 他点头:“好吧,随你。” 接着两人都没了言语,就此沉默着,气氛变得有些凉,今萧感到些许煎熬,觉得这沉默等同于逐客令,他应该不太想见到自己,于是愈发坐不住,起身道:“我先回去了,周总。” 打完招呼,她自觉往玄关处走,换鞋的时候看见周措跟了过来,脸色很淡,说:“我送你。” “不用……” “你的行李还在我车上。”他打断她的话,自顾穿上外套,没有多言。 今萧见他这样,也没再推拒。 两人下楼上车,驶往学校方向,一路无话。 送完人,已经深夜十点半,周措开车穿梭在街道上,途经一个红绿灯,停下等候,他打开车窗抽烟,顺便拨了一个电话回去。 “喂?”那边传来阿琴的声音。 “裴若在家吗?”他问。 “太太还没有回来。” 他看了看表,也没说什么,挂掉了手机。 不多时,回到公寓,电视开着,厨房的灯也还亮着,他忽然有些烦闷,脱掉衣服进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听见单调的铃声,是裴若打了过来。 “喂。” “你找我?”她问。 周措“嗯”一声:“我今晚不回去了,住在公司这边。” 裴若没说话,他道:“你最近怎么样,在安华那儿工作能应付过来吗?” “我又不是给他打工,他又不发我薪水,有什么应付不应付的。”裴若说:“难道他还敢真的使唤我吗?” 周措略笑了下:“那就好。”停顿稍许,又问:“你的餐厅装修得怎么样了?” 裴若轻笑一声:“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周措不语,她道:“最快三月完工,我想,四月份应该可以开业。” “那就是年后了。” “对,”她随口应着,又怪道:“有什么事吗?” 周措想了一会儿:“没事,”默然片刻:“过完这个年再说吧。” 话音落下,他心头猛地跳了跳,有一种混乱的情绪抽丝剥茧般涌了上来,那感觉像是愧疚,强烈的愧疚,混杂着细微的惶恐,以及拨开云雾之后的释然。 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与裴若在乌云底下待得太久,久到让他以为这辈子会永远待在阴影里走不出来,所以他疲倦了,麻木了,当他背叛婚姻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反正这辈子就这样罢了,反正怎样都不会好过。 可是当他做好准备,决定结束这一切的时候,所有情绪都跑了出来,就在刚才,他发现与裴若纠缠十数年的爱恨情仇全都不见了,她不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朋友,无冤无仇的朋友,他害怕伤害她,可是终将伤害她。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会怎样?一定是鲜血淋漓吧?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忽然觉得累极了。 那就,平静的,过完这个年,然后了断一切吧。 24.第 24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第七章 周措当然收到那条短信了。 中午刚吃过饭, 他在阳台沏茶, 大片阳光从大扇玻璃窗投照进来, 光影明暗错落,静谧中有无限懒散之感。 桌上手机传来短信提示, 他点开看了一眼,这时裴若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将一张数学试卷放在桌前, 问:“这是你签的?” 他搁下手机,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觉得考得还不错,85分, 算优秀吧?” 裴若双腿交叠,淡淡撇他一眼:“三年级的数学很简单,85分已经很平常了。”又说:“你不用偷偷帮她签字, 我有家长微信群, 老师早就把成绩单发到群里了。” 周措闻言倒是有点疑惑,抿一口清茶,想了想,问:“琰琰不知道你有群?” “她知道, ”裴若拧眉:“她这样多此一举不过是找借口跟你拉近关系而已, 周措, 你对琰琰的学习和生活简直一无所知、漠不关心, 我觉得你作为一个父亲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你难道看不出你们之间的亲子关系太生疏了吗?” 她语气有些急, 恼怒难以克制, 脸色非常不满。周措一时没有说话,眼帘垂下,不动声色地给她倒了杯茶:“消消气,”他说:“我承认,平时忙于工作,对琰琰的陪伴太少了,以后多注意。” 裴若冷笑:“你是挺忙的。” 忙着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外面有花花世界,五光十色,你怎么还会愿意留在家里守着一个小孩儿呢?多无聊。 裴若胸口深深起伏着,指甲掐进了手掌心,竟然没有半分痛觉。 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刚才接到好友方慧妮的电话,说她家老郑前两天去南华市参加一个商务酒会,在那儿碰见了周措,描述起来大约就是他身边带着年轻小姑娘,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后来不知怎么还搭上了另一个女孩儿,有点左拥右抱的意思,扎眼的很。 裴若当时还笑着,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方慧妮说:“男人在外面应酬,免不了逢场作戏,很正常。” 方慧妮怪道:“大庭广众搂搂抱抱也正常吗?酒会还没结束他就带人回房间了你知道吗?” 裴若真想让她闭嘴,或者直接把电话挂掉。 所以此时此刻,当她坐在周措身旁,听着他貌似温言细语,实则冷漠自私的敷衍,她真想剖开胸膛问问自己那颗七零八碎的心,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要爱他? 裴若感到痛苦,并且愤怒。 然而周措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试图与她交流,说:“下午有空,不如我们带琰琰出去转转,动物园或者博物馆,看她想去哪儿都行。” 裴若忍不住发出鄙夷的嗤笑,转头打量他:“真稀奇,你今天大发慈悲了,还是说做了什么亏心事,想要弥补愧疚?” 周措见她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什么脏东西,不由得默了片刻,依然温和道:“刚才不是你说我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了吗?” 裴若冷若冰霜:“行了吧,勉强有什么意思,琰琰用不着你施舍。” 他手指捏着茶杯转了转:“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们改天再聊。” “抱歉,改天我可能也没有心情,大概更年期快到了,情绪不太稳定,你多担待些。”说着站起身,似笑非笑:“或者你可以去找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解闷,比如陪你参加酒会的那位,你们那晚玩的开心吗?” 周措说:“那只是一个应酬。” “得了吧,大家心知肚明,别说这种话恶心人了。”裴若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直奔卧室,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周措在阳台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没劲儿,起身回到客厅,见阿琴把洗净的青提放在茶几上,接着又回厨房忙去了。周琰正跪在毯子上画画,桌面铺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笔,她余光瞄见他来,把头埋得更低了些,企图避免打招呼,不太敢亲近。 周措看在眼里,拍拍她的头,问:“数学没考好,妈妈骂你了?” 周琰拘束地点点头。 “没关系,”其实他也不太会跟孩子相处,只能说些陈词滥调:“妈妈要求严格也是为你好,将来你就知道了。” “嗯。” 周措见这孩子闷葫芦似的,细想了想,又问:“琰琰,那天是谁让你给我打电话的?” 小姑娘眨眨眼,怯生生地说:“是我自己打的。” 周措看着她:“爸爸不喜欢说谎的孩子。” 周琰磕磕巴巴起来:“不是的……阿琴阿姨说,如果爸爸问话,就说是自己打的……” 正好阿琴端着苹果出来,见此情景愣了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周先生,我……” 周措眼皮子也没抬,只轻拍周琰的脑袋:“好孩子,很乖,但以后不能跟家里人说谎,知道吗?” “知道了。” “去吧,拿回房间里画。” 周琰抓起纸笔忙不迭跑了。 眼看女儿回房,周措点了根烟,慢慢抽了两口才道:“小孩子的天真很有趣,但如果是大人一字一句教出来的,那就没意思了。” “我不敢乱教什么的,周先生,我真的……”阿琴张口结舌,端着果盘的手下意识往卧室方向指了指,周措面无表情,沉默片刻:“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诶。”阿琴放下苹果,赶紧躲进了厨房。 周措感觉这屋里有点闷,闷得心绪烦躁,透不过气。他掐掉香烟,起身走进主卧,裴若正靠在床前翻看杂志,见他进来也无动于衷,不想搭理。 他径直走入衣帽间,换了身衣服,拿上外套,一句话也没说,又走了出去。 裴若翻书的手顿住,片刻之后,外面传来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胸口起起伏伏,一股怒火直冲脑海,气得她眼眶通红,扬手将杂志狠狠摔到了地上。 *** 开着车,兜兜转转,竟有些漫无目的。 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有点累,但不愿多想,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围城迷宫,滞留时间太久,让人懒惰麻痹,即便周遭风景不对了,也宁可留在原地,懒得再去寻找出口。 25.第 25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他的手温厚柔软, 带着些微潮意, 牵住她,两人掌心相贴,有一种极其微妙的触觉。 今萧先是错愕,然后垂头不语, 一路随他走出会所大门,寒风扑来, 浑身冰凉,周措淡淡扫一眼, 没说话, 也没松手,继续朝车子停靠的地方走去。 两人上了车, 他脱下外套, 一边打开窗, 一边在扶手箱里找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 深吸一口, 吐出浓重的烟雾, 萦绕散漫。 这样长久的沉默,什么话也没有,但今萧觉得已胜过千言万语, 无需剖白, 她心里什么都知道, 也什么都明白了。 冷风不断吹拂, 她打了个寒颤,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周总。” 周措转头凝视她片刻,掐掉烟,关上窗,再把车里暖气打开:“一会儿就不冷了。”他说。 今萧心想,其实一直待在冷空气里,自然耐寒,但如果得到短暂的温暖,再被抛入寒风中,反而承受不住,所以,有的东西还不如从来没有的好。 她犹自沉思着,忽而听见周措说:“手套箱里有一个信封,你拿出来。” 她微愣,默了一会儿:“手套箱是什么?” 周措伸长胳膊,打开副驾仪表台下的储物盒,今萧在里面找出一个薄薄的信封:“这个吗?”她递给他。 周措没接:“给你的。” 她愣了愣,随手一摸,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卡里有五十万,”他目视前方:“拿去给你弟弟看病,如果后期整形的费用不够,到时候再跟我说。” 砰砰砰,心脏沉沉跳动,今萧屏住呼吸,手指捏紧那个信封,脑子霎时空白。 周措忽然又想抽烟,强忍住,胳膊搭在方向盘上,见她不说话,情绪也有些烦乱,冷道:“你这么急着回千秋上班,不就因为治疗费告急么?但你一晚能挣多少?一个月能挣多少?就算你肯出台,也没哪个傻子愿意花几十万买一夜春宵吧?” 他今晚确实有些动怒,拧开一瓶矿泉水,仓促喝下两口,喉结滚动,液体冰凉,如此,冷静片刻:“抱歉,我语气不太好。”他说:“但你真的太可气了。” 今萧抿了抿嘴,目光掠过窗外,不想绕圈子,直接开口:“你需要我做什么,周总。” 周措登时被问住,手指摩擦方向盘,内心交战,默然许久,说:“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但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去千秋上班,这笔钱就当我借你,以后慢慢还就是了。” 今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后都不能去千秋吗?” “难道你很喜欢坐台陪酒?” “不喜欢,”她说:“但那只是一份职业,不违法。” 周措闻言,转而打量她的脸,目光很深:“我没有看轻这份工作的意思,但你要知道,那种环境和氛围会影响一个人的意志,如果你在物质面前妥协一次,那么一定会有第二次、无数次,你的底线会越来越低,那就是所谓的堕落。”他停了下,语气放缓:“我记得你说过,只坐台,不出台,但如果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就像昨天,你得知医院那边实在拿不出钱了,你想过出台吗?” 今萧心里“咯噔”一跳,多么诡异的感觉,怎么会这样呢,他竟然把她看得透透的,字字句句都正好戳在心上,那么妥帖,那么直接,让人失去了躲避和掩饰的能力。 她默认,无话可说。周措按捺着胸腔里起伏的暗涌,调整呼吸,不再纠缠此事,转开话题,问:“你背上的伤怎么样?” “还好。” 他点头:“我送你回学校。” 说着,按下仪表盘的自动启停键,随口提醒:“系好安全带。” 今萧思绪繁杂,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周措转头看她,忽而倾身靠拢,整个人将她笼罩在座椅里,车内的氛围灯本就幽暗,这下愈发陷入阴影之中,犹如幼小困兽,无处可避。男人身上有烟草、酒精和古龙水的味道,糅杂着一种温热的气息,沉稳又强势地把她包围。 今萧睫毛微颤,僵硬地别开脸。 周措眼帘低垂,目光淡淡凝视着,是的,她又化了浓妆,细长的眉毛,眼睛又大又魅,嘴唇红得像盛开的玫瑰,一股艳俗堕落的脂粉香窜入鼻端,好似羽毛落在心尖,让人痒得厉害。 他喉结微动,稍稍退开,为她系好安全带,然后回到原位,面无波澜,仿佛静水深流,不露痕迹。 今萧缓缓吁出一口气,手心已渗出一层薄汗。 正在这时,车外出现一个人影,弯腰敲了敲窗,沉闷短促的叩击声打断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周措按下车窗,安华看看他,又看看另一个,笑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事,”周措面无表情:“我带她先走一步。” 安华忍不住再次撇向副驾座上的女孩儿:“为什么?” 周措默然片刻,不答反问:“你说为什么?” 安华被噎住,了然地挑挑眉,清咳一声,后退两步:“好吧,改天再约,不打扰你们。” “谢谢。” 车子平稳行驶,他不再言语,她亦保持沉默,一路无话。不多时,来到理工大门外,她说:“我在这里下就行了。” “这里距离你的宿舍还很远,”周措目视前方:“直接开到楼下比较好。” “可是,”她直言不讳:“太招摇了,会很引人注目。” 周措很快妥协:“好吧。”熄了火,他推开车门:“我送你。” 今萧张张嘴,见他已踏出车外,这情景简直像极了那晚,他第一次送她,也是这般一意孤行,不容置喙。今萧默然,低头走近,这时,一件外套搭在了肩头,然后左手被握住,没有解释,没有理由,就这么由他牵着,慢慢往学校里走。 此时不过晚上九点,校区仍有不少学生四处活动,周措身形高大,衣着讲究,十分惹眼,今萧有些后悔,与他这样出双入对,还不如一车开到公寓楼下,至少不用受这慢火煎熬。 周措仿佛猜到她的心思,转而走入一条小径,免受外人注目。 寒夜幽凉,四下空寂,两人相握的掌心渗出稀薄湿汗,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你很紧张?”周措忽然开口,嗓音清淡:“手里全是汗。” 今萧看着地上模糊的影子,默了片刻,说:“也可能是你紧张。”她不示弱。 周措微愣,接着轻轻笑了。 来到楼下,相对而立,他终于松开手,低头看她:“回去休息,把伤养好,听到了吗?” 她垂着脑袋,“嗯”了一声。 周措看不见她的脸,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再问:“听到没有?” 今萧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回答:“听到了。” 周措默然与她对视,喉结动了两下,或许三下,跟着缓缓深吸一口气,终是放手,道:“去吧。” 今萧勉强控制着起伏的心跳,转身走到门前,按密码锁,开门,进入楼道,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她。 她立刻收回目光,僵硬地上楼。 她欲言又止,忍不住道:“小若啊,你怎么和周措说话这么不耐烦?他是你老公,不是仇人,你看你像个小孩子似的。” 裴若微抿嘴唇,盯着路况不搭腔。 “我过来你也不提前告诉人家,他这两天忙吗?” “他哪天不忙。” “你们这样可不行,”裴母皱眉打量:“夫妻两人,再忙也要留时间交流的。” 见她不语,又紧追着问:“他刚才说什么?晚上回来吃饭吗?” “嗯。” “那就好,周措还是很懂事的,”裴母道:“不像你哥,这两年生意做起来了,架子也越来越大,对你嫂子娘家那边爱搭不理,去年春节都没去看看两个老人,被我说了一顿,根本不听话。” 裴若心下烦躁:“妈,照你的意思我还应该庆幸吗?你为什么要拿我哥那种人做标准?吃惯了馊饭,给你一碗糟糠,你就感激涕零了?”她强压住一股怒火,道:“再说周措跟我哥根本不一样,你别把他们扯在一块儿谈。” 裴母笑:“哎哟,哪里不一样了,你哥哥是没文化,但现在不也混得挺好么。” 裴若皱眉,语气不耐:“混得好又怎么样?走野路子,一身江湖气,混得再好也是个土大款,金表金链子,摇头晃脑,趾高气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兜里有几个钱,他要不是我哥,我正眼都不会看他一下。” 裴母轻叹:“知道你瞧不上你哥,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别忘了你上大学那会儿还是你哥帮忙挣的学费呢。” 裴若撇撇嘴,没说话。 她母亲思索道:“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你说以前吧,你哥哥要靠周措的人脉搭关系、找资源,那会儿真是低人一等,可现在工厂做起来了,有钱有面子,怎么还是觉得矮一截呢?” 裴若冷笑:“周措虽然出身普通家庭,但人家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秉性教养非常温和,他从小到大没走过弯路,接受高等教育,没毕业就签了大公司,之后出来创业……精英和暴发户能一样吗?就算不提家庭环境和教育背景,你们这种求人的时候献殷勤,发际之后就蹬鼻子上脸的做派简直为人所不齿,再有钱也得不到尊重。” 裴母脸上又红又白,尴尬地扯扯嘴角:“你这孩子说话怎么那么难听……真是嫁出去的女儿,句句帮着婆家。” 26.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周措睡着了。 车子开到理工大, 安华与门卫交涉一番, 做好登记, 询问教师公寓的大概方向, 缓缓驶了进去。 “喂,我说, ”他试图叫醒周措:“你的小女朋友住在哪个区哪号楼?黑灯瞎火的, 让我怎么找?” 后面没有回音,安华轻轻叹气, 伸手翻找他的外套口袋, 拿出手机, 本想给游今萧打个电话, 让她出来接人, 谁知周措的手机居然没电了。 安华心里暗叫不好,难不成今晚的计划要泡汤吗? 他正打算想办法把周措弄醒, 这时却见前方一群学生压着马路,十来人,说说笑笑, 他瞧那其中一个女孩子很是眼熟, 把车开上去, 仔细看了几眼, 确认无误, 按下车窗, 唤道:“游今萧。” 对方闻声转过头, 微微愣怔。 “还记得我吗?” 她周围的同学也望过来, 驻足打量,今萧很快回过神,面不改色,礼貌又客气地同他打招呼:“安先生,您怎么会在这儿?” 安华心想这姑娘还真稳得住,不但没有慌乱无措,反倒一副镇定自如的样子,可笑,她凭什么若无其事,凭什么明哲保身? 想到这里,安华动了点儿刁难的心思,故意道:“你男朋友喝醉了,我帮你把他送过来。” 今萧不说话了。 身旁的女生却笑:“萧萧,藏得够深啊,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怎么不带给我们看看?” 虽是戏语调侃,气氛却已然变得微妙,十来双眼睛盯着她和这辆可疑的名车,其中隐晦,不言而喻。 安华得逞,悠哉催促:“上车吧。” 今萧一时没动,倒是边上的同学碰碰她的胳膊:“去啊,不用管我们。” 她见司机一副看戏的表情,默然片刻,向同伴道别:“那我先走了。” “嗯嗯,走吧。” 她上了车,回过头,淡淡打量后座熟睡的男人,没说话,默然系好安全带。 安华见她反应冷淡,不由得轻哼一声:“怎么了?”他半开玩笑地说:“突然来找你,你不高兴?” “没有。”她回:“只是有点意外。” “是么,”他说:“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惊喜呢。” 今萧没有接话,安华感觉像被泼了冷水,顿时有些替周措不值,抬眸瞥向后视镜,心想还好他睡着了。 车里很静,开到岔口,安华问:“往哪儿走?” “右边。”今萧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周总今晚要在我这里留宿吗?” “不然呢?” 今萧屏息顿住,一时不解,认真询问:“为什么不送他回家?” 安华脸色微沉,转过头来,语气冷淡:“你很不待见他么,游小姐。” 今萧愣了愣,正欲开口,被他打断:“还是说我们家阿措脾气太好,把你惯坏了?”安华目视前方:“有些事情挑明了不太好听,我觉得你是个懂事的姑娘,应该不需要别人特意提醒的,对吗?” 今萧一颗心漂浮半空,随后沉落,落在一个准确的地方,她告诫自己,别忘了这个位置,好好待着,别再恍惚了。 不多时,抵达公寓楼下,安华又变得随和起来,摇头笑说:“这人醉成这样,你扛不动的,我扶他上去,你帮忙拿下他的手机和外套。” 今萧照做,下车走在前面带路,按密码锁进入楼道,上三楼,开门入内,谁知室友正端着泡面从厨房出来,撞了个正着,对方见她带回两个陌生男子,很是讶异,略笑了笑,匆忙回屋去了。 安华满不在意:“如果你早早搬出去,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今萧没说话,拿钥匙进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灯,周措被放在床上,他先前下车的时候已然被吵醒,脚步虚浮,搭着安华的肩,勉强上了三楼,再走不动,倒入床铺便翻身睡了。 安华随意打量四周,不知想到什么,莫名觉得有趣,笑了笑,对今萧说:“人放在这儿,你看着办吧,我先走了。” 今萧送他到门口,关了客厅的灯,默然回到卧室,见那人占了她唯一的枕头和大半个床,心下叹气,绕到床尾,帮他脱了鞋,然后去浴室接来一盆热水,跪在床上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脸,接着盖上被子,熄灯,自顾拿睡衣去卫生间洗澡。 夜深人静,约莫半夜三四点,周措醒了一回,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床铺很小,不太舒适,往左翻身,膝盖撞到墙壁,他略微蹙眉,睁开眼,昏暗中觉得这房间有几分眼熟,心下渐渐了然,撑起身,摸索开关,“啪嗒”一下,灯亮了。 今萧背对他,紧贴着床沿,睡姿非常老实。 周措静默片刻,倾身靠近,居高临下地凝视她。 不知因为浅眠还是警惕,她骤然醒来,翻身平躺,与他对视。 “周总。” 下意识的称谓,在当下显得十分不合时宜,但又正因不合时宜而变成一种异样的情趣。男女在床上,叫什么,向来尤为紧要。 周措似乎笑了笑,看着她,一手撑在上方,一手往下,去解皮带。 今萧垂下眼帘,盯着他手里的动作,呼吸滞住,身体逐渐僵硬。 他却非常享受此刻的气氛,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慢条斯理,细细观赏着身下人的表情,颇为玩味。 “又在乱想什么?”他哑声开口,忽而停下动作,问:“你盯着哪儿看呢?” 今萧心里猛地一跳,回过神,立刻别开视线,神色紧绷,耳根子迅速烫起来。 周措失笑,抽出皮带,扔在一旁,倒没有继续脱下去,只是摘下手表,搁在了床头柜上。 “放心吧,”他语气温和:“我现在头很晕,没什么侵略性和攻击力。” 说着,他伸手关了灯,昏沉沉倒入床铺,把枕头往旁边推了推:“你睡上来。” 今萧闻言,脑袋慢慢挪到枕头上,被窝里,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腰:“再过来一点。” 她随之翻身,与他相对而卧。 “为什么不回短信,也不接电话?”他轻声问。 “手机静音,没有看见。” “是么?”周措不置可否,幽暗中凝视着她的眉目,这么近,香香的,他喉结微动,很想做点儿什么,可惜头脑昏沉,角度受限,不易操作。 “你困了没?” “嗯。” “我也很困。”他说。 今萧淡淡的:“那就睡吧。” 他也淡淡的:“就这么睡了吗?” 今萧默了一会儿:“你想干什么?” 他略笑:“我有心无力。”停顿片刻:“或者可以麻烦你代劳一下?” 今萧问:“你想让我干什么?” 周措不语。 她说:“和你接吻吗?” 他心头重重一跳,呼吸停滞,看着她的双眼瞬间比夜还深。 今萧明白了,微微起身,埋头亲吻他的唇,柔软的贴合,浅尝即止,她退开,周措平躺,手掌游离在她后腰,轻缓磨蹭。 “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去做?” 她说是。 “听上去,很色/情。”他笑了笑,嗓音非常哑:“再来一次好吗?” 今萧低头靠近,快要碰到时候被他捏住了下巴,然后听见要求:“别想敷衍我,慢慢来,三分钟,法式的那种。” “……” 其实三分钟有多久呢,又不会拿着钟表计时,难道傻愣愣地在心里数数吗? 今萧不知道三分钟有多久,也不知道法式是哪种,她所理解的,应该就是唇舌交缠吧。 她照做了。 心脏好像要蹦出来,静谧的房间,一秒,一秒,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每个动作仿佛被放大了数倍,让人清清楚楚感受着,触碰着,浑身发麻,完全没办法忽视。当她觉得够了,喘着气,烫着脸,把舌头从他嘴里抽离的时候,脑袋又被按了下去,他含着她的唇,闷声说:“别走。” 还不够啊,根本不够。 于是,继续纠缠,继续深入,今萧听见吞咽的声音,是他或是她,反正揉在了一起,脑子无法思考,身体好似融化。 原来情/欲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 这么缭乱,这么激烈。 可是,分明只是接吻而已。只是隔着衣裳缠在被窝里,抱着,接吻而已。 两人终于分开,胸膛起伏,喘息不止。 长久没有言语,周措的手掌覆上她的脸颊,好似安抚,好似温存。 今萧闭上眼,想要翻身逃避,这时听见他说:“睡吧,”声音很轻:“睡在我身上,别乱跑了。” 于是她便不再动了。她的位置在这里,她要做的只是听他的话,这就够了。 27.第 27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今萧把钱清点一遍, 装进旅行包的夹层, 然后吃完早餐, 收拾东西离开酒店。 从这里到华沙需转换三趟公交, 路途周折,人亦略感疲惫。约莫两个钟头以后, 她在站台下车, 给母亲打电话,照例先去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一个房间, 放置行李。 八十块一晚的标准房, 因为正对着马路, 窗扉紧锁, 光线惨淡。窗帘可能从来没有换过, 颜色陈旧,拉开来, 阳光照耀,微尘飞扬,今萧呛咳几声, 把窗户打开, 楼下车水马龙, 瞬间嘈杂万分。 不知怎么,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要知道, 前脚刚从一个四星酒店出来, 转眼走入这样简陋的宾馆, 反差似乎有点大,大到让人觉得先前经历的繁华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泡沫幻影。饶是她有自知之明,从不对那个阶层抱有非分之想,但在如此醒目的对比面前,心里还是感受到了落差。 真可怕不是吗?不然怎么说由奢入俭难呢。 今萧摇头一笑,很快调整过来,背上双肩包,走出宾馆,到附近的小餐馆买些热食,提往医院去。 在医院,烧伤科大概是除太平间以外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了,今萧来过很多次,每次进入四楼,路过病房,看见一个个包成木乃伊似的病患,或无意间撇到他们惨不忍睹的伤口,心里都会狠狠揪一下。 那该有多痛? 今萧不敢想,她行至隔离室外的走廊,母亲忙迎上前,告诉她里面正在换药,先不要进去。 “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吃了。”母亲随口敷衍,神态紧张地留意着病房里的动静。 今萧说:“我买了小笼包和稀饭,这里还有开胃菜,你再吃点儿吧。” 母亲应着,接过塑料盒,忽而望向女儿,仔细打量道:“萧萧,你怎么有黑眼圈了?在那里上班累不累?有没有人骚扰你?” 今萧坐在旁边,拆开一次性筷子:“没有,正规场所,你问过好多次了。” 母亲抚摸她的肩背:“我看你好像又瘦了,晚上早点睡,平时吃些好的,你住的地方不是有厨房吗,自己买菜回去做饭,不要在外面吃,不干净。” “我知道。” 正说着,病房里忽然传来凄厉的喊叫,今萧惊住,下意识起身往里面走。 母亲忙拉住她:“没事,今天是无麻醉换药,纱布黏在肉上,撕下来会很痛……你不要去,他看见你情绪会更激动的。” 今萧心跳得发慌,那哭嚎仿佛从地狱传来,痛不欲生,听得人百般压抑,千般悚然。 母亲又在一旁落泪,今萧揽住她的肩,转移注意力,说:“这两天我来陪护,你回去休息,不要把身体熬坏了。” “不要紧,”母亲说:“有时你二叔二婶会帮忙送饭,我没有很累。” 今萧的二叔在南华市生活,小仲出事后到华沙医院治疗,母亲这些日子住在二叔家中,早上做饭带过来,深夜回去。 “可是也不好一直这样麻烦他们,”今萧迟疑:“要不我在附近给你租一套房子,离医院近,你买菜做饭也比较方便。” 母亲愣了愣:“要是突然搬走,你二叔二婶该多心了,再说医院开销那么大,能省一笔是一笔吧。” 今萧不语,又听母亲说:“对了,昨天你外公打电话来,说外婆高血压犯了,在县医院输液,我这两天正好回去看看。” 今萧皱眉:“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知道叫我回去照顾外婆就好了,你这样来回奔波很累的。”她心里莫名泛起一丝难过,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用力地活着,能扛的责任和担子总往自己身上揽,好让家人少扛一些,可为什么,如此敬畏生活,却还是过得这样辛苦呢? 今萧摇摇头,不敢继续深想下去。母亲吃完早饭离开,她等候在外,直到中午十一点,小仲换好药,医生放行,她穿上隔离服,戴上帽子和鞋套,走进病房,看见小仲已陷入昏睡。 今萧轻手轻脚坐在一旁,仔细瞧了一会儿,见他打着点滴,病号服下是缠着纱布和绷带的躯体,脸包起来,前两次取头皮植皮,剃了大光头,这会儿也包成了粽子,早已看不清原本少年俊俏的模样了。 小仲,要快快好起来啊。今萧在心里祈祷。 忽而又听他睡梦中发出含糊的呓语,似疼痛,又似噩梦,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醒来时,已近下午两点,游仲看见今萧坐在窗边低头翻书,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整个人温暖极了。 他定定望着,半晌不出声,待她发觉时,嘴角微扬,浅笑说:“醒了?怎么不叫我?” 游仲没有搭理,好似在生闷气一般,今萧倒也习惯,他自从烧伤以后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计较他的冷漠比较妥当。 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打开保温桶,她说:“外婆身体不舒服,妈回采河县了,这两天换我来陪你,你饿了没,这里有鱼和蛋羹,还有白菜肉丸,我看看先吃哪个……” 她一边摆放饭菜,一边自言自语,实在没话可讲时,就此又安静下来。 这时倒听见病床上的人开口了。 “你都不来看我。”埋怨又委屈的语气。 今萧回头,弯起唇角:“傻话,我明明每个星期都来看你,而且每天都给你打电话的。” 他想了想,又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六级单词。” “要考试了吗?” “嗯,下个月。” 他因为发烧、虚弱,以及疼痛的关系,声音又轻又淡,还有些含糊,目光也是迷蒙的,耷拉着眼皮,淡淡望着姐姐。 今萧用勺子挖下一小块肉丸喂他,他左脸烧伤,咀嚼会拉扯伤口引发疼痛,于是只能一点点一点点地喂。 “姐,”游仲问:“大学好玩吗?” 今萧说:“等你以后自己上大学就知道了,姐姐读的成教自考,跟普通的大学生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什么差别?你上的不也是全日制吗?” 今萧说:“全日制只是一种模式,最后拿到的文凭跟统招生不是一回事儿。而且,我们学院不管地理位置还是资源待遇,都有别于其他学院,身边的同学也大多没有归属感,对理工大来说,我们还是属于外人吧。” “听上去有点惨。” 她笑:“能学到东西最重要,不过你可别像我这样,将来还是得正儿八经上学。” “我还有机会吗?” “当然,怎么没有,”今萧忙说:“大不了复读一年高三,凭你的成绩,985,211,那还不是随便考吗?” 游仲闻言皱起眉头,冷冷的,一字一句:“谁说我想考大学了?” 今萧愣住:“为什么不考?” 他冷道:“我这个样子,跑出去会吓死人的,姐姐。” 今萧心里狠狠一抽,张张嘴,发现喉咙有些酸堵,她暗自做着深呼吸,缓过片刻,说:“我怎么觉得身上有疤痕的男孩儿很有男人味呢?现在医疗技术发展很快,你看那谁,有个明星,早年不是也差点毁容了吗,现在还是很帅啊。” 游仲漠然别开眼,不想继续听她捉襟见肘的安慰。今萧垂下眼帘安静半晌,轻声开口:“小仲,不管你以后想干什么,我和妈都会陪伴你,支持你,但前提是你自己不可以自暴自弃,未来还要生活,我们总要把这个坎儿迈过去不是吗?” 他无动于衷,当下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今萧叹气,不多言语,只是耐心喂他吃饭。 28.第 28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有病么?她心下腹诽, 兴许脑子还有些迷蒙, 盯着他的手机, 想起昨晚那通电话,游今萧, 她只仓促一瞥, 竟然牢记于心了。 是女孩儿的名字吧?呵, 不晓得跟周措什么关系,也不知他们昨晚在聊什么, 裴若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及时问个清楚, 导致自己陷入这样漫无边际的遐想里,自讨苦吃。 正发着愣, 忽然发现周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 腰间围着毛巾, 发梢滴着水,眉目清淡, 一边拿打火机点烟,一边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下。 裴若心里沉沉跳了两跳, 当下竟有些挪不开眼。 周措吐出烟圈,静默片刻, 然后提醒她:“手机给我。” 她如梦初醒,忙将那烫手山芋递过去, 撇撇嘴, 语气僵硬道:“阿玉打来的。” 周措没吭声, 裴若见他面无表情,登时也有些不舒服:“我没有乱翻你的手机。”她按捺住一股冲动,解释说:“刚才它一直在响,吵到我休息了。” 周措淡淡道:“其实你可以叫我一声。” 裴若闻言很是刺耳,眉尖拧起来:“我是想叫你,但它突然挂断了,拜托你看看未接来电,别说得我好像在撒谎行吗?” 气氛就此变得异常冷冽,手机一直是他们之间敏感的禁忌,碰不得,说不得,否则一不小心就变成现在这副情景了。 裴若又气又委屈,冷着脸,实在忍不住,说:“你挺介意的啊,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想让我看到吗?” “如果你想看,可以事先征询我的意见,”周措面无波澜:“无关秘密,但每个人都有隐私,大家应该保留一定空间,这样相处起来才会舒服。” 裴若深吸一口气,冷笑:“你觉得夫妻之间设置这种空间合适吗?” 周措拿起烟灰缸,随手弹掉灰烬:“我从来不看你的手机。” “那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还是指责你对妻子漠不关心?”裴若嗤一声:“再说我坦坦荡荡,根本不怕你看。” 周措不接话,低头回拨来电,接通放在耳边,然后自顾走进了更衣间。裴若瞪着他的背影,深吸几口气,把被子一掀,倒头继续瞌睡。 “你好,阿玉。” “你好,周先生,”阿玉直来直往,告诉他说:“游小姐给你打过电话吗?昨晚她突然和我说,不用再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了。” “我知道,”周措按熄烟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太大问题,虽然伤口还没痊愈,但她现在可以适量的活动,只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别太劳累就行。” 周措“嗯”一声:“既然她已经可以自理,那就随她去吧。” 阿玉迟疑片刻:“其实昨天我看见她跟家里人通话,脸色不大好,打完以后她就跟我说不需要陪护了……” 周措捏捏眉心,不等阿玉说完,道:“那是她的家事,我们外人不好插手,就这样吧,游小姐是成年人,她会处理好的。” 阿玉明显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好,我明白了。” *** 这晚,周措与安华在清平斋吃饭,略喝了点酒,随意聊些琐碎。 安华说:“去年你推荐的那个年轻人还不错,脑筋清楚,做事灵活,而且脚踏实地,今早我父亲还特地问起这个人,称赞他呢。” 周措想了想:“阿玉的儿子么?人家从小吃过很多苦,当然知道要抓住机会拼搏。” 安华笑:“世界上吃苦的人不少,自强的可不多。” 又问:“很久没见裴若了,她最近怎么样,还跟你闹别扭么?” 周措略微挑眉:“她应该要忙起来了,最近在准备开店。” “真的?在哪儿?” “东城区。” 安华煞有介事地鼓掌拍手:“恭喜,我得打电话祝贺她,金丝雀终于要出笼了。” 周措撇他一眼,但笑不语。这时手机响起,安华接通,应付数语,接着对他笑说:“我同学在楼下聚会,让我们过去。” “谁?” “美梦家私的李总,还有飞鹏灯饰的孙总,就那几个,你见过的。” 周措说:“你去吧,我跟他们不熟。” “人家知道你跟我在一块儿,不去怎么好?” 周措摇头轻叹:“那就吃完饭再说吧。” 如此,酒足饭饱,他们二人从六楼下来,走进ktv包房,里面男男女女,歌声旖旎,桌上堆满杯瓶盅骰,众人兴致正浓。 见他们来,自然一阵起哄和簇拥,周措走向沙发,目光一恍,蓦地愣了下,登时以为自己看错。 今萧亦不曾想会突然见到他,一时间四目相对,心下诧异,接着回过神,微笑打招呼:“周总,好巧。” 十一月的寒夜,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她黑眸红唇,长发妩媚,身穿一条酒红色天鹅绒连衣裙,没记错的话,正是那次陪他去南华参加酒会穿的那条。 周措目光骤然变沉,看了两眼,没跟她说话,自顾落座。 “叫一下经理,再挑几个女孩子过来,我记得周总好像喜欢清纯型的?”有人笑着吩咐几句,公主便去找经理了。 今萧收回注意力,转而对身旁的客人笑说:“李总,我敬您一杯。” 那人轻揽她的肩,道:“小姑娘没有诚意,你敬我,应该先自饮几杯吧?” 今萧点头:“我不懂事,自罚三杯,您随意。” 说着倒爽快,烈酒入喉,连饮三杯,嗓子立刻烧了起来。 “露露年纪不大,酒量还不错嘛。”那人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今萧略微一颤,额角渗出冷汗,手指暗暗紧攥着,垂眸定了片刻,抬头仍是一笑:“再敬您一杯。” “好啊,”对方哼笑:“这里的酒随便你点,只要你喝得下,无论多少我都买单。” “这可是您说的。” “对,我说的,”他随手指了指:“不过,我看你还是先把这瓶干了比较好。” 今萧果真倒酒,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胃里又辣又闷,可真难受,真想吐。 “不着急,慢慢来。”客人笑着,起身去洗手间。 她放下杯子,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这时忽而听见一阵欢声笑语,转头望去,隔着两三个人,周措坐在中间,旁边不知开了什么玩笑,男男女女被逗得乐不可支,他亦嘴角带笑,斡旋其中,应对自如。 今萧收回目光,拍拍脸,强自打起精神。 这厢,周措点了根烟,胳膊搭在膝头,若无其事地听着无伤大雅的荤段子,脸上笑意不减,眉目却异常清冷,在这缭绕的烟雾里凝着一重寒意,晦暗不明。 歌曲换了一首又一首,那位李总从洗手间回来,扫一眼,问今萧:“怎么不喝了?刚才不是夸下海口了吗?” 她挺直背脊,笑道:“等您回来啊。” 说着往杯里放了两块冰,再把酒倒下去,心里有点麻木,仰头便饮尽了。 “好酒量!再来再来!” 她便继续倒酒。 这时有人站起身,径直走过来,稍稍弯下腰,手指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 今萧转头望去,看见了周措面无表情的脸。 “你跟我出来一下。” “什么?” 他蹙眉,已然忍无可忍,抓起她的手,默不作声,头也不回,直接把人带出了包厢。 第十一章 裴母坐在副驾座上,眼看着裴若胡乱扯下耳机,脸色沉郁,目光冷淡,仿佛在跟别人生气,又仿佛在跟自己赌气。 她欲言又止,忍不住道:“小若啊,你怎么和周措说话这么不耐烦?他是你老公,不是仇人,你看你像个小孩子似的。” 裴若微抿嘴唇,盯着路况不搭腔。 “我过来你也不提前告诉人家,他这两天忙吗?” “他哪天不忙。” “你们这样可不行,”裴母皱眉打量:“夫妻两人,再忙也要留时间交流的。” 见她不语,又紧追着问:“他刚才说什么?晚上回来吃饭吗?” “嗯。” “那就好,周措还是很懂事的,”裴母道:“不像你哥,这两年生意做起来了,架子也越来越大,对你嫂子娘家那边爱搭不理,去年春节都没去看看两个老人,被我说了一顿,根本不听话。” 裴若心下烦躁:“妈,照你的意思我还应该庆幸吗?你为什么要拿我哥那种人做标准?吃惯了馊饭,给你一碗糟糠,你就感激涕零了?”她强压住一股怒火,道:“再说周措跟我哥根本不一样,你别把他们扯在一块儿谈。” 裴母笑:“哎哟,哪里不一样了,你哥哥是没文化,但现在不也混得挺好么。” 裴若皱眉,语气不耐:“混得好又怎么样?走野路子,一身江湖气,混得再好也是个土大款,金表金链子,摇头晃脑,趾高气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兜里有几个钱,他要不是我哥,我正眼都不会看他一下。” 裴母轻叹:“知道你瞧不上你哥,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别忘了你上大学那会儿还是你哥帮忙挣的学费呢。” 裴若撇撇嘴,没说话。 她母亲思索道:“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你说以前吧,你哥哥要靠周措的人脉搭关系、找资源,那会儿真是低人一等,可现在工厂做起来了,有钱有面子,怎么还是觉得矮一截呢?” 裴若冷笑:“周措虽然出身普通家庭,但人家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秉性教养非常温和,他从小到大没走过弯路,接受高等教育,没毕业就签了大公司,之后出来创业……精英和暴发户能一样吗?就算不提家庭环境和教育背景,你们这种求人的时候献殷勤,发际之后就蹬鼻子上脸的做派简直为人所不齿,再有钱也得不到尊重。” 29.第 29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不用不用,”今萧忙轻轻摇头:“我妈妈很快就过来了, 她会带早饭的, 不用麻烦。” 周措默然片刻:“不麻烦。”他居高临下,双手抄在裤袋里, 见她脸色惨淡,眉尖微蹙,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 不禁问:“是不是伤口疼?需要叫医生打镇痛吗?” 她略微一笑:“昨天麻醉刚过的时候很疼,已经打过镇痛了,现在还行, 医生说那个不能多用。” “你昨晚肯定没睡好。” 她耷拉着眼皮子:“痛醒了几次, 有点难熬, 不过比起我弟弟受的也不算什么。” 周措一时不语,垂下眼帘,弯腰为她整理被子,掖好被角, 问:“你背上取皮,割了多大面积?” 今萧思忖着, 本想探出胳膊比划给他看,但又怕牵动伤口,便说:“大概, 有你手掌一半的大小吧。” 周措闻言低头, 把手心摊开。 今萧也望着他的手:“伤口应该是平整的, 取下的皮会制成邮票状, 数倍扩大,然后再给小仲植下。” 那真是血淋淋的画面,单单听着仿佛已经感受到疼痛了。周措缓缓深吸一口气,默然落座,这时却见她眼波微动,带着病中几分虚弱和不加掩饰的亲和,对他笑说:“周总,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看我,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会有人来探病,你对我这么友善,心地太好了。” 他有点愣住。今萧的表情像是因为意外得到了友谊,于是由衷开怀起来。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活了三十七年,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心地好。 心地好…… 周措暗自苦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穿着壳子时,全身心都在防备你,卸下壳子,你瞧,她透明得像块玻璃,让你心底那些不明不白的微妙都羞愧地躲了起来。 正想说点什么,这时听见一声“萧萧”,她母亲提着早餐进来了。 “妈,”今萧忙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周措周先生。” 他站起身:“您好,游妈妈,昨天我们通过电话了。” 游母自然十分讶异,呆呆地张了张嘴:“你好你好。”其实她只比周措年长八、九岁而已,可不知怎么,自然而然就成了长辈与晚辈的模式,她下意识想喊“小周”,但见对方如此体面,莫名有点不敢,于是客气道:“周先生啊,你真有心,这么早就来医院看萧萧了。” 他笑说:“没有,刚好在南华市出差,顺路过来看看。” 游母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前,弯腰抚摸女儿的头发:“乖乖,你觉得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周措站在一旁,见游母粗糙的手掌不断轻抚今萧的额头、脸颊,温言细语,满是怜爱,又满是心疼。 “给你买了豆浆和包子,要趁热吃。”游母说着,插上吸管,把豆浆喂到她嘴边,然后回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电暖宝:“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这里又没有暖气,昨晚我都担心你睡不着……来,这个充过电了,抱着会好一点。” 她掀起被子,琢磨着该往哪里塞。 今萧说:“妈,给我放腿中间吧,膝盖冰凉的。” 游母照办,摸索着,将电暖宝塞到她腿窝的地方,接着整理被褥,发现她光着脚,便又找出厚袜子给她穿上。 今萧扯扯嘴角,略微尴尬地冲周措笑了笑。 他也回之一笑。 游母忙完,抱歉地对周措说:“周先生肯定还没吃早饭吧,你稍坐一会儿,我赶紧再去买点吃的。” 他忙说不用:“我很快就走了,您不用招呼我。” “那怎么行?” 今萧怕母亲太过热情让人家为难,便解围道:“妈,周先生都多大的人了,自己知道吃饭的,你不要瞎费心了。” 游母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们聊,慢慢聊,我去看看小仲。” 周措见她离开,清咳一声,说:“你母亲这样来回奔波,照顾两个病人,很不容易。” 今萧恍惚点头:“是啊……不过好在我今天输完液就可以出院了。” “今天出院?”周措吓一跳:“你昨天才动完手术,怎么也得住院三五天吧?我问过医生,你至少要休息两周才能活动的。” 她回过神来,解释说:“但也没有必要一直住在医院,回家趴着就可以了。” “不是,”周措看着她:“你的伤口需要医生观察,预防感染,多住几天花不了多少钱的。” 今萧耳朵有点红:“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医生也说了,一周以后复查,再过一周敷料会自动脱落,到时候差不多痊愈,就可以拆掉纱布了。” 周措没有接话,默了半晌,放轻语气,略感无奈:“那么,你说的回家是回哪儿?” 今萧动了动唇,没答。 “学校宿舍?”他眉宇微蹙,脸色认真:“宿舍有人照顾你吗?饮食起居怎么打理?还有你打算怎么回去?坐高铁?自己一个人?” 今萧趴在那里看着他,静默稍许,不知怎么轻轻笑了:“我妈妈会陪我的,其实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这是普通人看病的常态,有很多比我还要糟糕的,像烧伤科某些病患,他们从县城、从外省过来医治,有的负担不起,就转回县里的医院,或者干脆回家,这些人四处奔波,照样是坐高铁、坐长途汽车,不然怎么办?这种情况在我们这样的阶层太普遍了,只是你接触太少而已。” 周措闻言默然半晌,略叹了声气,说:“我今晚回忘江,如果你非要今天出院的话,可以坐我的顺风车回去。” 今萧正要开口,谁知立刻被他打断:“好吧,你肯定又要说‘谢谢’、‘不用了’、‘太麻烦你’之类的话吧?” 她张张嘴:“难道不会添麻烦吗?” “你怎么知道是麻烦呢?”周措略微挑眉:“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不了解你的生活常态,同样你也不了解,很多对你来说会困扰的事情在我这里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今萧微弱地笑了:“明白,您是周总嘛。” 他也莞尔,低头撩开衣袖,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晚上过来接你。” “你今天在南华出差办公吗?” “嗯。” 周措离开,今萧盯着他刚刚坐过的凳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人虚弱的时候,脑子也不大够用,她不再多想,慢慢喝完豆浆,吃两个小笼包,没过一会儿,又在持续细微的疼痛里昏昏睡去。 母亲从小仲那边过来,守在床边半晌,她幽幽转醒,伤口发疼,一直趴着十分难受,母亲帮她按摩四肢,然后轻轻翻身,侧躺几分钟,接着又趴了下去。 “那个周先生是你们学校的吗?我看他人还挺好的,长得也端正,是个善心的人。” 今萧听见母亲的话,心里也在琢磨:“其实我跟他不是很熟,见过几次,交情不深。” “那人家还过来看你,晚上又说送咱们回去。” “他就是这样的,”今萧说:“他在人情世故面前一向做得周全,而且,我先前请他帮我介绍兼职,他应该猜到我有困难,所以随手帮一把而已。” 母亲说:“那也是雪中送炭,以后咱们得好好感谢人家。” 今萧答是。 她们都以为周措今天一直待在南华,晚上顺路载一程而已,其实他出哪门子差呢,早上赶回忘江开会,直到下午一点才得空吃了些东西,之后排满工作,没有半点空隙,但越是这样,时间过得越快,傍晚五点,从供应商的厂子出来,推掉饭局,他片刻不停地驱车前往南华接人。 游母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上了车,今萧扶着前端的座椅撑了一会儿,实在顶不住,把头靠在母亲腿上,身子趴了下去。 周措从后视镜里见她闭着眼,眉尖紧蹙,表情因疼痛而显得克制且忍耐。游母亦十分疲倦,搂着女儿的肩,口中细细碎碎,温柔安抚。 他看着这对窘迫的母女,心下有细微的情绪交织,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消失在这封闭的车厢里,没有人听到。 收拾碗筷,归置桌椅,清理垃圾,然后不一会儿把洗脸水端了过来。 女人的琐碎与勤劳总能让周遭充满烟火气,这也使她心里感到踏实,但终究不可能理所当然,被人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而且还是外人,多少有些别扭,并觉得负担。 “没关系的,”好在阿玉为人随和,并不计较她的局促:“这是我的专业,你不用难为情。” “其实这两天我觉得自己恢复的很快,不用一直趴在床上了。” “但伤口还没长好,还得注意些。”阿玉笑说:“我照顾过很多病人,大多不能自理,通常需要护工帮助他们清洗、喂食、翻身、消毒、吸痰,还有清理排泄物,所以对我而言像你这种情况已经不算什么了。这样说你是不是自在些?” 今萧一笑,接过热毛巾擦脸,然后低头解开衬衣扣子,阿玉帮她脱下,半身裸/露,她异常尴尬,用衣服遮挡胸部,听阿玉笑说:“你有的我都有,没事的。” 说着拿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脖子、腋窝、手臂,顺便查看后背包扎的敷料。 今萧忍不住抓了抓胶布的地方:“很痒。” 阿玉细看:“有点过敏,你皮肤比较薄,待会儿我帮你换防过敏的胶布。” “好。” 擦完半身,换上干净的大号衬衣,阿玉去浴室把水倒掉,另拿一个小盆子接了热水进来。 30.第 30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照理说,妈咪推荐佳丽, 客人很少会驳面子, 今萧原以为又要坐冷板凳了, 谁知没过一会儿, 罗姐竟返回休息室,通知换一批人试台。这次倒把她和另一个刚来不久的高冷女孩儿也叫上了, 一边走一边提醒说:“老实待着就好,宁愿装傻也别乱讲话,这几位客人不喜欢轻佻。” 今萧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 一件黑色v领吊带衫, 下面是红色棉质的开叉半身裙, 红得那叫一个骚,想不轻佻太难了,今晚肯定没戏。 “夏露,”罗姐突然撇过来,认真打量道:“露露, 你以后不要化这么浓的妆, 明明是八/九分的美女,怎么被你自己化得这么……不高级?” 今萧心头一跳, 忙笑说:“我化妆技术不行, 以后多练几次就好了。” 罗姐还想说什么,却已经到了地方, 她扬起笑脸, 推门而入, 小姐们跟在身后,踩着平均八公分的高跟鞋,排排站开,又甜又脆地问了声好。 沙发上十几个中年男子齐刷刷看过来。每当此时,今萧都会感到一阵空洞的陌生,总觉得站在这里像商品一样任人挑选的“露露”不是自己。对,肯定不是,瞧那浓妆艳抹、衣衫轻浮的风尘样,怎么可能是游今萧?夏露而已。 如此想来,她暗暗呼一口气,抬头平视,倏忽间注意到了沙发上的周措。 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叫周措,只听包厢里的男人们都在殷勤怂恿:“周总先点吧,不行再换一批,美女多的是。” 今萧面无波动,寻声望去,却见那位“周总”长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嘴角浅笑,温文尔雅,在这灯红酒绿里竟有几分颓唐奢靡的意味,令人赏心悦目的很。 真奇怪,有些人分明衣着得体,稳重自持,但浑身上下莫名散发着性/感的蛊惑,当你见到他的第一眼,会联想无数。 这究竟是成年人的思想太龌龊,还是对方天生自带性吸引力呢? 今萧无法分辨,她只是发现身旁的姐妹们都在不自觉地拨弄头发,调整仪态,而那个男人随意扫了一圈儿,目光从一张张浓艳的脸上略过,最终停在那位白裙子的高冷女孩儿身上,点了她的台。 “amy,快去呀,”罗姐手里夹着烟,骄傲地向客人介绍:“我们家amy可是名校大学生,来这里兼职的,跟各位老板一定很投缘。” 高冷女孩儿眉头微蹙,说:“经理,我叫ailsa。” 闻言大家都笑了,今萧见罗姐吃瘪的样子也觉得有点好笑,可转念一想,今晚坐不了台,没有收入,心里又惆怅起来。 不料另一个中年男子倒看中了她,点她过去作陪,今萧松一口气,走到他身旁落座。 这帮人刚从六楼清平斋的饭局下来,因是商务应酬,大多时候仍在谈正事,没怎么喝酒,也没怎么娱乐,约莫十一点的时候场子就散了,今萧看见那位周总站起身,个头很高,身材匀称结实,应该有健身的习惯。他客气地询问ailsa是否需要开车送她回家,ailsa说不用,他点头致意,拿起西服外套离开。 今萧心想,如果每位客人都像今夜这样和蔼可亲,那该有多好? 回到休息室,罗姐把今天的工资结算给她,一千二的场,客人给了一千五,还不错。 “露露,明天上班让化妆师给你收拾吧,”罗姐在镜子里打量她的脸,啧啧摇头:“烟熏妆都过时好几年了,你还把自己弄两个乌七八黑的熊猫眼,吓不吓人?” 今萧一面卸假睫毛一面回道:“化妆师一次要八十呢……太贵了。” 罗姐简直无语:“真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舍小钱挣大钱懂不懂?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别那么没出息,这里可是千秋。” 眼看着罗姐走远了,美拉凑到今萧身旁轻轻嗤笑:“八十块还不贵么,她真当咱们是摇钱树呢,也不想想干这一行花销有多大,每个月管理费两千,每天打卡买台票,六十块一张,还他妈不一定有班可以上。” 美拉将一头卷发拨到肩后,压低声音继续道:“再说了,有好的资源,她都让愿意出台的小姐先去试房,选不上了才轮到咱们,他妈的酒水指标还定那么高,我这个月的业绩那叫一个惨,再这么下去肯定得堕落,出台陪/睡算了。” 今萧把五颜六色的化妆棉扔进垃圾篓,心头也略微有些恍惚起来。想当初到这里应聘,也算过五关斩六将,一百个人里可能有十个被挑中就算不错了。千秋的场子在忘江城数一数二,来这里消费的大多是商务人士,素质较高,不像那些三五百的场子,越便宜越荒唐,脱台的一大把,小姐们光溜溜的在包房里跳舞,酒池肉林,纵情纵欲,当真是活生生的糜烂。 不过啊,说到底,都是陪人卖笑的,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那些脱台出台的女孩儿呢?即便接触的人群不一样,服务内容不一样,但在俗世里,不都是被人诟病的“小姐”么? 今萧不愿多想,想多了有点头疼。她只是继续化着大浓妆去陪客,妆越浓,她就越觉得安全。 到下班的时候,坐在休息室对着镜子卸掉厚重的粉底、假睫毛、眼线、眼影、腮红、口红,就像揭下一层人/皮/面/具,常常把美拉看得目瞪口呆。天知道吧,她妆前妆后反差甚大,但差别并不在美丑,而在于清纯与妖艳这对反义词居然和谐地出现在了同一张脸上,那种视觉冲击真是相当有看头。 卸完妆后,她会换上衬衣、牛仔裤、回力鞋,再将上班穿的裙衫装进双肩包,然后戴上一顶黑色鸭舌帽,从员工通道离开金碧辉煌的千秋,乘车回学校宿舍。 白天上课,晚上坐台。这种生活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她从不带妆回学校,也从不在千秋提及自己的真实信息。两处地点,两个姓名,犹如泾渭两端,界限分明。 时刻保持清醒,这是她对自己的忠告。 那天收工早,看时间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今萧走出俱乐部门口,面对着来往人群,下意识将帽子压低了些,总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要被发现。 正打算往地铁站走,这时突然接到了美拉的电话。 “露露,江湖救急,能不能给我送点东西,我那个来了!” 今萧说:“可我现在不在休息室。” “你下班了?那怎么办……客人还在包厢等,我完蛋啦!” 今萧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时间,说:“你在哪儿,我没走远,可以帮你送一趟。” 美拉惊呼:“洗手间!你快来,顺便借我一条裙子,拜托拜托了!” 今萧在包里翻找卫生巾和短裙,大步往里走,因怕错过地铁,急急忙忙跑起来,转过长廊拐角,突然迎头撞到一个宽阔的胸膛,猛地那么一下,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对方道歉,弯腰替她拾捡。 清朗的声线,平和温润,今萧看见一双男人的手,修长整洁,白皙干净,这样好看的手,夹烟、写字,都是很迷人的,可为什么偏偏要拿她的卫生巾? 兴许对方并没有留意那是什么,今萧却感到荒谬无礼,迅速夺过来,抬头冷冷瞪了他一眼。 周措没想到会被瞪。帽檐底下一双黑瞳杏眼,像深秋清寥的明月,静默于深远山谷之上,清冷深邃,直指人心。 “夏露!”美拉在洗手间前招手:“这里!快过来!” 今萧已认出面前的男人,惹不起,低下头,迅速离开。 “真该死,周期不准,裙子都弄脏了,还好颜色深看不见……”美拉喋喋不休,拽着今萧往里去。待两人出来的时候,走廊空空荡荡,早已不见男子的踪影。 那是她第二次见他,原以为只是无关痛痒的邂逅,大家潦草偶遇,转瞬即忘,却没曾想,几天后,竟又在包厢里碰面了。 当时他身旁坐着ailsa,罗姐带着女孩儿们进去,他抬头看见她,打量片刻,然后点了她的台。 今萧有些诧异,不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想退台,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就这么迟疑着,走过去坐下,他似乎对她艳俗的装扮有些失望,没怎么搭理,自顾点了根烟,往后靠在椅背上,略显醉态。 缓过一会儿后,他侧过身,与ailsa说话。 31.第 31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原本轮不到她试台的, 一来罗姐不喜欢带新人,怕她们不懂事得罪顾客,或者私下转移客源, 二来高端会所竞争极大,身高170以上, 前/凸/后/翘, 会哄人、放得开、能喝酒、漂亮又情商高的女孩子不在少数, 今萧混迹其中, 算不上出挑,所以当晚第一批并没有让她去。 照理说, 妈咪推荐佳丽,客人很少会驳面子,今萧原以为又要坐冷板凳了, 谁知没过一会儿,罗姐竟返回休息室,通知换一批人试台。这次倒把她和另一个刚来不久的高冷女孩儿也叫上了, 一边走一边提醒说:“老实待着就好,宁愿装傻也别乱讲话, 这几位客人不喜欢轻佻。” 今萧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一件黑色v领吊带衫,下面是红色棉质的开叉半身裙,红得那叫一个骚, 想不轻佻太难了, 今晚肯定没戏。 “夏露, ”罗姐突然撇过来,认真打量道:“露露,你以后不要化这么浓的妆,明明是八/九分的美女,怎么被你自己化得这么……不高级?” 今萧心头一跳,忙笑说:“我化妆技术不行,以后多练几次就好了。” 罗姐还想说什么,却已经到了地方,她扬起笑脸,推门而入,小姐们跟在身后,踩着平均八公分的高跟鞋,排排站开,又甜又脆地问了声好。 沙发上十几个中年男子齐刷刷看过来。每当此时,今萧都会感到一阵空洞的陌生,总觉得站在这里像商品一样任人挑选的“露露”不是自己。对,肯定不是,瞧那浓妆艳抹、衣衫轻浮的风尘样,怎么可能是游今萧?夏露而已。 如此想来,她暗暗呼一口气,抬头平视,倏忽间注意到了沙发上的周措。 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叫周措,只听包厢里的男人们都在殷勤怂恿:“周总先点吧,不行再换一批,美女多的是。” 今萧面无波动,寻声望去,却见那位“周总”长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嘴角浅笑,温文尔雅,在这灯红酒绿里竟有几分颓唐奢靡的意味,令人赏心悦目的很。 真奇怪,有些人分明衣着得体,稳重自持,但浑身上下莫名散发着性/感的蛊惑,当你见到他的第一眼,会联想无数。 这究竟是成年人的思想太龌龊,还是对方天生自带性吸引力呢? 今萧无法分辨,她只是发现身旁的姐妹们都在不自觉地拨弄头发,调整仪态,而那个男人随意扫了一圈儿,目光从一张张浓艳的脸上略过,最终停在那位白裙子的高冷女孩儿身上,点了她的台。 “amy,快去呀,”罗姐手里夹着烟,骄傲地向客人介绍:“我们家amy可是名校大学生,来这里兼职的,跟各位老板一定很投缘。” 高冷女孩儿眉头微蹙,说:“经理,我叫ailsa。” 闻言大家都笑了,今萧见罗姐吃瘪的样子也觉得有点好笑,可转念一想,今晚坐不了台,没有收入,心里又惆怅起来。 不料另一个中年男子倒看中了她,点她过去作陪,今萧松一口气,走到他身旁落座。 这帮人刚从六楼清平斋的饭局下来,因是商务应酬,大多时候仍在谈正事,没怎么喝酒,也没怎么娱乐,约莫十一点的时候场子就散了,今萧看见那位周总站起身,个头很高,身材匀称结实,应该有健身的习惯。他客气地询问ailsa是否需要开车送她回家,ailsa说不用,他点头致意,拿起西服外套离开。 今萧心想,如果每位客人都像今夜这样和蔼可亲,那该有多好? 回到休息室,罗姐把今天的工资结算给她,一千二的场,客人给了一千五,还不错。 “露露,明天上班让化妆师给你收拾吧,”罗姐在镜子里打量她的脸,啧啧摇头:“烟熏妆都过时好几年了,你还把自己弄两个乌七八黑的熊猫眼,吓不吓人?” 今萧一面卸假睫毛一面回道:“化妆师一次要八十呢……太贵了。” 罗姐简直无语:“真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舍小钱挣大钱懂不懂?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别那么没出息,这里可是千秋。” 眼看着罗姐走远了,美拉凑到今萧身旁轻轻嗤笑:“八十块还不贵么,她真当咱们是摇钱树呢,也不想想干这一行花销有多大,每个月管理费两千,每天打卡买台票,六十块一张,还他妈不一定有班可以上。” 美拉将一头卷发拨到肩后,压低声音继续道:“再说了,有好的资源,她都让愿意出台的小姐先去试房,选不上了才轮到咱们,他妈的酒水指标还定那么高,我这个月的业绩那叫一个惨,再这么下去肯定得堕落,出台陪/睡算了。” 今萧把五颜六色的化妆棉扔进垃圾篓,心头也略微有些恍惚起来。想当初到这里应聘,也算过五关斩六将,一百个人里可能有十个被挑中就算不错了。千秋的场子在忘江城数一数二,来这里消费的大多是商务人士,素质较高,不像那些三五百的场子,越便宜越荒唐,脱台的一大把,小姐们光溜溜的在包房里跳舞,酒池肉林,纵情纵欲,当真是活生生的糜烂。 不过啊,说到底,都是陪人卖笑的,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那些脱台出台的女孩儿呢?即便接触的人群不一样,服务内容不一样,但在俗世里,不都是被人诟病的“小姐”么? 今萧不愿多想,想多了有点头疼。她只是继续化着大浓妆去陪客,妆越浓,她就越觉得安全。 到下班的时候,坐在休息室对着镜子卸掉厚重的粉底、假睫毛、眼线、眼影、腮红、口红,就像揭下一层人/皮/面/具,常常把美拉看得目瞪口呆。天知道吧,她妆前妆后反差甚大,但差别并不在美丑,而在于清纯与妖艳这对反义词居然和谐地出现在了同一张脸上,那种视觉冲击真是相当有看头。 卸完妆后,她会换上衬衣、牛仔裤、回力鞋,再将上班穿的裙衫装进双肩包,然后戴上一顶黑色鸭舌帽,从员工通道离开金碧辉煌的千秋,乘车回学校宿舍。 白天上课,晚上坐台。这种生活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她从不带妆回学校,也从不在千秋提及自己的真实信息。两处地点,两个姓名,犹如泾渭两端,界限分明。 时刻保持清醒,这是她对自己的忠告。 那天收工早,看时间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今萧走出俱乐部门口,面对着来往人群,下意识将帽子压低了些,总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要被发现。 正打算往地铁站走,这时突然接到了美拉的电话。 “露露,江湖救急,能不能给我送点东西,我那个来了!” 今萧说:“可我现在不在休息室。” “你下班了?那怎么办……客人还在包厢等,我完蛋啦!” 今萧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时间,说:“你在哪儿,我没走远,可以帮你送一趟。” 美拉惊呼:“洗手间!你快来,顺便借我一条裙子,拜托拜托了!” 今萧在包里翻找卫生巾和短裙,大步往里走,因怕错过地铁,急急忙忙跑起来,转过长廊拐角,突然迎头撞到一个宽阔的胸膛,猛地那么一下,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对方道歉,弯腰替她拾捡。 清朗的声线,平和温润,今萧看见一双男人的手,修长整洁,白皙干净,这样好看的手,夹烟、写字,都是很迷人的,可为什么偏偏要拿她的卫生巾? 兴许对方并没有留意那是什么,今萧却感到荒谬无礼,迅速夺过来,抬头冷冷瞪了他一眼。 周措没想到会被瞪。帽檐底下一双黑瞳杏眼,像深秋清寥的明月,静默于深远山谷之上,清冷深邃,直指人心。 “夏露!”美拉在洗手间前招手:“这里!快过来!” 今萧已认出面前的男人,惹不起,低下头,迅速离开。 “真该死,周期不准,裙子都弄脏了,还好颜色深看不见……”美拉喋喋不休,拽着今萧往里去。待两人出来的时候,走廊空空荡荡,早已不见男子的踪影。 那是她第二次见他,原以为只是无关痛痒的邂逅,大家潦草偶遇,转瞬即忘,却没曾想,几天后,竟又在包厢里碰面了。 当时他身旁坐着ailsa,罗姐带着女孩儿们进去,他抬头看见她,打量片刻,然后点了她的台。 今萧有些诧异,不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想退台,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就这么迟疑着,走过去坐下,他似乎对她艳俗的装扮有些失望,没怎么搭理,自顾点了根烟,往后靠在椅背上,略显醉态。 缓过一会儿后,他侧过身,与ailsa说话。 原来今晚在座的客人里有一个老外,是俄罗斯人,中文不太会,英文也一般般,而ailsa是学俄语专业的,他便请她帮忙招待那位老外,随意聊点儿什么都行。 之后,他掐掉香烟,重新窝进沙发,闭目养神。 今萧不善言谈,就这么坐着倒也乐得轻松,只是想到这个月的酒水指标还差一大截,纠结片刻,到底挂上笑脸,主动与他攀谈:“周总平时喝什么酒?黑方还是人头马?” 32.第 32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正发着愣, 忽然发现周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腰间围着毛巾,发梢滴着水,眉目清淡,一边拿打火机点烟, 一边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下。 裴若心里沉沉跳了两跳,当下竟有些挪不开眼。 周措吐出烟圈, 静默片刻, 然后提醒她:“手机给我。” 她如梦初醒, 忙将那烫手山芋递过去, 撇撇嘴, 语气僵硬道:“阿玉打来的。” 周措没吭声, 裴若见他面无表情,登时也有些不舒服:“我没有乱翻你的手机。”她按捺住一股冲动,解释说:“刚才它一直在响, 吵到我休息了。” 周措淡淡道:“其实你可以叫我一声。” 裴若闻言很是刺耳, 眉尖拧起来:“我是想叫你,但它突然挂断了,拜托你看看未接来电, 别说得我好像在撒谎行吗?” 气氛就此变得异常冷冽,手机一直是他们之间敏感的禁忌, 碰不得, 说不得, 否则一不小心就变成现在这副情景了。 裴若又气又委屈, 冷着脸,实在忍不住,说:“你挺介意的啊,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想让我看到吗?” “如果你想看,可以事先征询我的意见,”周措面无波澜:“无关秘密,但每个人都有隐私,大家应该保留一定空间,这样相处起来才会舒服。” 裴若深吸一口气,冷笑:“你觉得夫妻之间设置这种空间合适吗?” 周措拿起烟灰缸,随手弹掉灰烬:“我从来不看你的手机。” “那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还是指责你对妻子漠不关心?”裴若嗤一声:“再说我坦坦荡荡,根本不怕你看。” 周措不接话,低头回拨来电,接通放在耳边,然后自顾走进了更衣间。裴若瞪着他的背影,深吸几口气,把被子一掀,倒头继续瞌睡。 “你好,阿玉。” “你好,周先生,”阿玉直来直往,告诉他说:“游小姐给你打过电话吗?昨晚她突然和我说,不用再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了。” “我知道,”周措按熄烟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太大问题,虽然伤口还没痊愈,但她现在可以适量的活动,只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别太劳累就行。” 周措“嗯”一声:“既然她已经可以自理,那就随她去吧。” 阿玉迟疑片刻:“其实昨天我看见她跟家里人通话,脸色不大好,打完以后她就跟我说不需要陪护了……” 周措捏捏眉心,不等阿玉说完,道:“那是她的家事,我们外人不好插手,就这样吧,游小姐是成年人,她会处理好的。” 阿玉明显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好,我明白了。” *** 这晚,周措与安华在清平斋吃饭,略喝了点酒,随意聊些琐碎。 安华说:“去年你推荐的那个年轻人还不错,脑筋清楚,做事灵活,而且脚踏实地,今早我父亲还特地问起这个人,称赞他呢。” 周措想了想:“阿玉的儿子么?人家从小吃过很多苦,当然知道要抓住机会拼搏。” 安华笑:“世界上吃苦的人不少,自强的可不多。” 又问:“很久没见裴若了,她最近怎么样,还跟你闹别扭么?” 周措略微挑眉:“她应该要忙起来了,最近在准备开店。” “真的?在哪儿?” “东城区。” 安华煞有介事地鼓掌拍手:“恭喜,我得打电话祝贺她,金丝雀终于要出笼了。” 周措撇他一眼,但笑不语。这时手机响起,安华接通,应付数语,接着对他笑说:“我同学在楼下聚会,让我们过去。” “谁?” “美梦家私的李总,还有飞鹏灯饰的孙总,就那几个,你见过的。” 周措说:“你去吧,我跟他们不熟。” “人家知道你跟我在一块儿,不去怎么好?” 周措摇头轻叹:“那就吃完饭再说吧。” 如此,酒足饭饱,他们二人从六楼下来,走进ktv包房,里面男男女女,歌声旖旎,桌上堆满杯瓶盅骰,众人兴致正浓。 见他们来,自然一阵起哄和簇拥,周措走向沙发,目光一恍,蓦地愣了下,登时以为自己看错。 今萧亦不曾想会突然见到他,一时间四目相对,心下诧异,接着回过神,微笑打招呼:“周总,好巧。” 十一月的寒夜,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她黑眸红唇,长发妩媚,身穿一条酒红色天鹅绒连衣裙,没记错的话,正是那次陪他去南华参加酒会穿的那条。 周措目光骤然变沉,看了两眼,没跟她说话,自顾落座。 “叫一下经理,再挑几个女孩子过来,我记得周总好像喜欢清纯型的?”有人笑着吩咐几句,公主便去找经理了。 今萧收回注意力,转而对身旁的客人笑说:“李总,我敬您一杯。” 那人轻揽她的肩,道:“小姑娘没有诚意,你敬我,应该先自饮几杯吧?” 今萧点头:“我不懂事,自罚三杯,您随意。” 说着倒爽快,烈酒入喉,连饮三杯,嗓子立刻烧了起来。 “露露年纪不大,酒量还不错嘛。”那人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今萧略微一颤,额角渗出冷汗,手指暗暗紧攥着,垂眸定了片刻,抬头仍是一笑:“再敬您一杯。” “好啊,”对方哼笑:“这里的酒随便你点,只要你喝得下,无论多少我都买单。” “这可是您说的。” “对,我说的,”他随手指了指:“不过,我看你还是先把这瓶干了比较好。” 今萧果真倒酒,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胃里又辣又闷,可真难受,真想吐。 “不着急,慢慢来。”客人笑着,起身去洗手间。 她放下杯子,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这时忽而听见一阵欢声笑语,转头望去,隔着两三个人,周措坐在中间,旁边不知开了什么玩笑,男男女女被逗得乐不可支,他亦嘴角带笑,斡旋其中,应对自如。 今萧收回目光,拍拍脸,强自打起精神。 这厢,周措点了根烟,胳膊搭在膝头,若无其事地听着无伤大雅的荤段子,脸上笑意不减,眉目却异常清冷,在这缭绕的烟雾里凝着一重寒意,晦暗不明。 歌曲换了一首又一首,那位李总从洗手间回来,扫一眼,问今萧:“怎么不喝了?刚才不是夸下海口了吗?” 她挺直背脊,笑道:“等您回来啊。” 说着往杯里放了两块冰,再把酒倒下去,心里有点麻木,仰头便饮尽了。 “好酒量!再来再来!” 她便继续倒酒。 这时有人站起身,径直走过来,稍稍弯下腰,手指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 今萧转头望去,看见了周措面无表情的脸。 “你跟我出来一下。” “什么?” 他蹙眉,已然忍无可忍,抓起她的手,默不作声,头也不回,直接把人带出了包厢。 那天,在千秋俱乐部的包厢里,游今萧第一次见到周措。 原本轮不到她试台的,一来罗姐不喜欢带新人,怕她们不懂事得罪顾客,或者私下转移客源,二来高端会所竞争极大,身高170以上,前/凸/后/翘,会哄人、放得开、能喝酒、漂亮又情商高的女孩子不在少数,今萧混迹其中,算不上出挑,所以当晚第一批并没有让她去。 照理说,妈咪推荐佳丽,客人很少会驳面子,今萧原以为又要坐冷板凳了,谁知没过一会儿,罗姐竟返回休息室,通知换一批人试台。这次倒把她和另一个刚来不久的高冷女孩儿也叫上了,一边走一边提醒说:“老实待着就好,宁愿装傻也别乱讲话,这几位客人不喜欢轻佻。” 33.第 33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正发着愣, 忽然发现周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腰间围着毛巾,发梢滴着水,眉目清淡,一边拿打火机点烟,一边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下。 裴若心里沉沉跳了两跳,当下竟有些挪不开眼。 周措吐出烟圈, 静默片刻, 然后提醒她:“手机给我。” 她如梦初醒, 忙将那烫手山芋递过去, 撇撇嘴, 语气僵硬道:“阿玉打来的。” 周措没吭声,裴若见他面无表情,登时也有些不舒服:“我没有乱翻你的手机。”她按捺住一股冲动, 解释说:“刚才它一直在响, 吵到我休息了。” 周措淡淡道:“其实你可以叫我一声。” 裴若闻言很是刺耳, 眉尖拧起来:“我是想叫你,但它突然挂断了,拜托你看看未接来电,别说得我好像在撒谎行吗?” 气氛就此变得异常冷冽,手机一直是他们之间敏感的禁忌,碰不得, 说不得, 否则一不小心就变成现在这副情景了。 裴若又气又委屈, 冷着脸,实在忍不住,说:“你挺介意的啊,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想让我看到吗?” “如果你想看,可以事先征询我的意见,”周措面无波澜:“无关秘密,但每个人都有隐私,大家应该保留一定空间,这样相处起来才会舒服。” 裴若深吸一口气,冷笑:“你觉得夫妻之间设置这种空间合适吗?” 周措拿起烟灰缸,随手弹掉灰烬:“我从来不看你的手机。” “那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还是指责你对妻子漠不关心?”裴若嗤一声:“再说我坦坦荡荡,根本不怕你看。” 周措不接话,低头回拨来电,接通放在耳边,然后自顾走进了更衣间。裴若瞪着他的背影,深吸几口气,把被子一掀,倒头继续瞌睡。 “你好,阿玉。” “你好,周先生,”阿玉直来直往,告诉他说:“游小姐给你打过电话吗?昨晚她突然和我说,不用再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了。” “我知道,”周措按熄烟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太大问题,虽然伤口还没痊愈,但她现在可以适量的活动,只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别太劳累就行。” 周措“嗯”一声:“既然她已经可以自理,那就随她去吧。” 阿玉迟疑片刻:“其实昨天我看见她跟家里人通话,脸色不大好,打完以后她就跟我说不需要陪护了……” 周措捏捏眉心,不等阿玉说完,道:“那是她的家事,我们外人不好插手,就这样吧,游小姐是成年人,她会处理好的。” 阿玉明显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好,我明白了。” *** 这晚,周措与安华在清平斋吃饭,略喝了点酒,随意聊些琐碎。 安华说:“去年你推荐的那个年轻人还不错,脑筋清楚,做事灵活,而且脚踏实地,今早我父亲还特地问起这个人,称赞他呢。” 周措想了想:“阿玉的儿子么?人家从小吃过很多苦,当然知道要抓住机会拼搏。” 安华笑:“世界上吃苦的人不少,自强的可不多。” 又问:“很久没见裴若了,她最近怎么样,还跟你闹别扭么?” 周措略微挑眉:“她应该要忙起来了,最近在准备开店。” “真的?在哪儿?” “东城区。” 安华煞有介事地鼓掌拍手:“恭喜,我得打电话祝贺她,金丝雀终于要出笼了。” 周措撇他一眼,但笑不语。这时手机响起,安华接通,应付数语,接着对他笑说:“我同学在楼下聚会,让我们过去。” “谁?” “美梦家私的李总,还有飞鹏灯饰的孙总,就那几个,你见过的。” 周措说:“你去吧,我跟他们不熟。” “人家知道你跟我在一块儿,不去怎么好?” 周措摇头轻叹:“那就吃完饭再说吧。” 如此,酒足饭饱,他们二人从六楼下来,走进ktv包房,里面男男女女,歌声旖旎,桌上堆满杯瓶盅骰,众人兴致正浓。 见他们来,自然一阵起哄和簇拥,周措走向沙发,目光一恍,蓦地愣了下,登时以为自己看错。 今萧亦不曾想会突然见到他,一时间四目相对,心下诧异,接着回过神,微笑打招呼:“周总,好巧。” 十一月的寒夜,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她黑眸红唇,长发妩媚,身穿一条酒红色天鹅绒连衣裙,没记错的话,正是那次陪他去南华参加酒会穿的那条。 周措目光骤然变沉,看了两眼,没跟她说话,自顾落座。 “叫一下经理,再挑几个女孩子过来,我记得周总好像喜欢清纯型的?”有人笑着吩咐几句,公主便去找经理了。 今萧收回注意力,转而对身旁的客人笑说:“李总,我敬您一杯。” 那人轻揽她的肩,道:“小姑娘没有诚意,你敬我,应该先自饮几杯吧?” 今萧点头:“我不懂事,自罚三杯,您随意。” 说着倒爽快,烈酒入喉,连饮三杯,嗓子立刻烧了起来。 “露露年纪不大,酒量还不错嘛。”那人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今萧略微一颤,额角渗出冷汗,手指暗暗紧攥着,垂眸定了片刻,抬头仍是一笑:“再敬您一杯。” “好啊,”对方哼笑:“这里的酒随便你点,只要你喝得下,无论多少我都买单。” “这可是您说的。” “对,我说的,”他随手指了指:“不过,我看你还是先把这瓶干了比较好。” 今萧果真倒酒,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胃里又辣又闷,可真难受,真想吐。 “不着急,慢慢来。”客人笑着,起身去洗手间。 她放下杯子,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这时忽而听见一阵欢声笑语,转头望去,隔着两三个人,周措坐在中间,旁边不知开了什么玩笑,男男女女被逗得乐不可支,他亦嘴角带笑,斡旋其中,应对自如。 今萧收回目光,拍拍脸,强自打起精神。 这厢,周措点了根烟,胳膊搭在膝头,若无其事地听着无伤大雅的荤段子,脸上笑意不减,眉目却异常清冷,在这缭绕的烟雾里凝着一重寒意,晦暗不明。 歌曲换了一首又一首,那位李总从洗手间回来,扫一眼,问今萧:“怎么不喝了?刚才不是夸下海口了吗?” 她挺直背脊,笑道:“等您回来啊。” 说着往杯里放了两块冰,再把酒倒下去,心里有点麻木,仰头便饮尽了。 “好酒量!再来再来!” 她便继续倒酒。 这时有人站起身,径直走过来,稍稍弯下腰,手指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 今萧转头望去,看见了周措面无表情的脸。 “你跟我出来一下。” “什么?” 他蹙眉,已然忍无可忍,抓起她的手,默不作声,头也不回,直接把人带出了包厢。 “不用不用,”今萧忙轻轻摇头:“我妈妈很快就过来了,她会带早饭的,不用麻烦。” 周措默然片刻:“不麻烦。”他居高临下,双手抄在裤袋里,见她脸色惨淡,眉尖微蹙,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禁问:“是不是伤口疼?需要叫医生打镇痛吗?” 她略微一笑:“昨天麻醉刚过的时候很疼,已经打过镇痛了,现在还行,医生说那个不能多用。” “你昨晚肯定没睡好。” 她耷拉着眼皮子:“痛醒了几次,有点难熬,不过比起我弟弟受的也不算什么。” 周措一时不语,垂下眼帘,弯腰为她整理被子,掖好被角,问:“你背上取皮,割了多大面积?” 今萧思忖着,本想探出胳膊比划给他看,但又怕牵动伤口,便说:“大概,有你手掌一半的大小吧。” 周措闻言低头,把手心摊开。 今萧也望着他的手:“伤口应该是平整的,取下的皮会制成邮票状,数倍扩大,然后再给小仲植下。” 那真是血淋淋的画面,单单听着仿佛已经感受到疼痛了。周措缓缓深吸一口气,默然落座,这时却见她眼波微动,带着病中几分虚弱和不加掩饰的亲和,对他笑说:“周总,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看我,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会有人来探病,你对我这么友善,心地太好了。” 他有点愣住。今萧的表情像是因为意外得到了友谊,于是由衷开怀起来。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活了三十七年,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心地好。 心地好…… 周措暗自苦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穿着壳子时,全身心都在防备你,卸下壳子,你瞧,她透明得像块玻璃,让你心底那些不明不白的微妙都羞愧地躲了起来。 正想说点什么,这时听见一声“萧萧”,她母亲提着早餐进来了。 “妈,”今萧忙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周措周先生。” 他站起身:“您好,游妈妈,昨天我们通过电话了。” 游母自然十分讶异,呆呆地张了张嘴:“你好你好。”其实她只比周措年长八、九岁而已,可不知怎么,自然而然就成了长辈与晚辈的模式,她下意识想喊“小周”,但见对方如此体面,莫名有点不敢,于是客气道:“周先生啊,你真有心,这么早就来医院看萧萧了。” 他笑说:“没有,刚好在南华市出差,顺路过来看看。” 游母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前,弯腰抚摸女儿的头发:“乖乖,你觉得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周措站在一旁,见游母粗糙的手掌不断轻抚今萧的额头、脸颊,温言细语,满是怜爱,又满是心疼。 “给你买了豆浆和包子,要趁热吃。”游母说着,插上吸管,把豆浆喂到她嘴边,然后回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电暖宝:“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这里又没有暖气,昨晚我都担心你睡不着……来,这个充过电了,抱着会好一点。” 她掀起被子,琢磨着该往哪里塞。 今萧说:“妈,给我放腿中间吧,膝盖冰凉的。” 34.第 34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三个卧房, 今萧住的那间紧挨浴室,拿钥匙进去, 打开灯, 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空间,床榻就在进门的左手边, 衣柜靠窗, 书桌靠右,家具十分简洁。 周措把行李放在凳子上,只见桌面整齐摆放着课本书籍, 一盏节能台灯,一个蓝色水杯,一张贴在墙上的课程表。 书桌旁靠近插头的地方有热水壶,顺着这个方向望去, 窗台还有一盆多肉植物,和一盆正在落叶的玫瑰。 床铺非常整洁,但似乎没有弹簧床垫,只铺了两层褥子,厚重踏实,应该能让人睡得很好。床单被套是淡紫色的, 碎花图案,半旧, 因为时常换洗清洁, 瞧着也十分干净舒服。 一双毛线拖鞋摆在床尾, 厚厚的鞋底, 粗犷的针脚,不像商场里卖的样式,大约是手工做的。 床头还贴了许多便签,远远看着,他猜是英语单词。 整个屋子空间狭小,陈设单调,三个成年人走进来,便愈发觉得拥挤了。好在通风不错,又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所以置身其中只觉得朴素干净,并没有什么不适。 游母扶今萧坐到床边,弯腰为她脱掉鞋子,让她慢慢趴到床上,接着目光纠结,深深叹气:“你吃饭洗漱该怎么办?要不然我留在这里照看几天,小仲那边让你二叔二婶帮忙顾一下好了。” 今萧摇头:“小仲刚做完植皮手术,你得陪着他才行,我没有到不能自理的地步,就是行动有点慢而已。” 游母说:“我看你脱穿衣服都成问题。” “这几天我不换衣服,反正不洗澡,伤口不能碰水。” “那你洗脸洗脚洗……”游母顿了顿,忙收住:“洗头发,怎么办?” 今萧知道她刚刚差点脱口说什么,周措大约也知道,所以略微别开了脸,她有点尴尬,表情仍旧镇定道:“我这几天也不洗头了,这个真的没办法。” 游母满是焦虑:“乖乖,我现在最担心你吃饭的问题,叫外卖不卫生,也没营养,你掉了层皮,得好好补回来,不能随便对付的……唉,早知道让你去二叔二婶家好了,至少有人照看一下。” 今萧苦笑:“妈,你不要乱想了,佳佳现在高三,我们这样会打扰人家的。” “也是……”游母叹气:“我看你就不该急着出院,反正都花那么多钱了,你这样又能省多少呢?” “我不着急,千秋的经理该着急了。”她说:“而且都已经回来了,还纠结这些干什么?” 游母忙问:“你没有告诉经理你要动手术吗?” “我动手术,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呢?”今萧揉揉眼睛:“像我这种隔三差五请假的情况,经理已经很不满了。” 游母还想说什么,顾及周措在,敛了声,满心焦虑。周措看着她们母女,心下思忖,说:“我建议你现在最好安心养伤,不要着急上班,因为过段时间我还有事情需要你帮忙。” 今萧愣了:“什么?” 他笑说:“有位外国客人,十一月份来中国,工作之余大概还要四处游玩几天,你不是口语不错么,我想请你帮忙招待他。” 今萧不禁问:“你们公司没有翻译吗?” “有是有,但这位客人脾气很差,公事以外的应酬大概没人愿意作陪,”周措随意道:“酬劳是很可观的,足以弥补你养病这些天的损失,当然,如果你怕自己应付不来,我也不会勉强。” 游母喜道:“那太好了!谢谢你啊周先生,这么好的机会多锻炼人啊,让她去让她去!” 周措莞尔,略点头,问:“游妈妈您准备什么时候回南华?” “这个,”她犹豫起来:“本来说明天一早就回去的,可是萧萧这边……” 周措想了想:“这样,”他说:“明天我让司机送您,正好他要去南华拿份文件,很顺路。今萧这里请个护工就行了,我来安排,你们不用操心。” 游母愣怔:“护工……护工怎么收费?” 周措温言笑道:“不收费,我认识一位专业的陪护,以前照顾过我父亲,她还欠我们家很多人情,帮一点忙没关系的。” 游母迟疑地看了看今萧:“这,这怎么好意思……” “举手之劳而已,”周措说着也望向今萧:“我不是也要找你帮忙么,这几天你歇着,正好上网熟悉一下周边的旅游景点,做做功课,有空我再把客人的资料发给你,你得好好琢磨怎么应付他,能做到吗?” 今萧点头:“我没问题。” 他笑,又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明早让司机送游妈妈,到时他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游母忙起身送他:“谢谢你啊,周先生,太感谢了。” “不客气。” 周措驱车回到海棠湾,已将近十点。琰琰早睡下了,裴若在浴室泡澡,阿琴为他开了门,很快返回厨房,继续为宵夜忙碌。 他有些胃疼,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便吩咐阿琴随便热些饭菜。 进屋换了衣裳,他去书房打电话,不一会儿阿琴叩门,问:“周先生,宵夜做好了,您在哪里吃?” “放餐桌上吧。”他说着,活动肩胛,起身走进餐厅,拉开椅子落座。两菜一汤,菜式清淡,正符合他的口味。阿琴进进出出,又去询问裴若,得知她懒得出来,便将甜羹给端了进去。 周措独自坐在明亮的吊顶底下用餐,家里四处沉静,静得有些空洞寂寥,连勺子轻碰瓷碗发出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惊扰。 如此索然无味,勉强填饱肚子,他慢条斯理抽半根烟,心里茫茫然也不知在想什么,空得很。回房间洗澡,之后上床,与裴若各占一边,三言两语拉扯几句,她一直垂头玩手机,他拿遥控随意调频,两人各自消遣,没有言语。 不多时,困意袭来,他关灯埋进被窝,安静入睡。 裴若放下手机,转头默然看了他一会儿,半晌过后,小心翼翼贴近他的背脊,在温热的气息里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周六,他依旧早起,到公司,忙碌半日,中午的时候给阿玉打电话,得知今萧今天状态不错,认真配合饮食,想让自己尽快恢复健康。 周措心里琢磨,应该什么时候去看她,才能显得自然而然,并且不会让她觉得拘束。 毕竟这两日接触,他的“热心肠”似乎过于频繁了些。 正当这时,很意外的,接到了裴若的来电。 “跟你说一声,我妈要到家里住两天,现在已经过来了。” 周措闻言微愣:“什么时候?我去接她。” “不用,已经接到了。” 周措不解:“昨天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忘了。”裴若原本淡淡的,这会儿忽然有些不耐:“你什么意思?” 周措皱眉:“早告诉我,我可以订好餐厅,带老太太出去吃饭,给她接风……现在根本来不及了。” 裴若说:“不用弄那些场面的东西,我妈又不是外人。” 他没吭声。 裴若也默了一会儿:“晚上我们在家吃。” “好吧,”他说:“我晚上回去。” 裴若闷闷地“嗯”一声,两人匆匆结束通话。 说不上什么感觉,在为数不多的交集里,她留给他的印象总是游离的、抽象的,所有片段相拼,似乎也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轮廓。而当你站在她面前,会明显感到自己被划分在一个安全的区域,她有距离感,但并不拿乔,有拘束感,但并不扭捏。 这个女孩儿大概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欢场营生,目标明确,为的是钱;可她又不够高明,不懂调情,反倒一板一眼,把客人当成上级领导,而非风花雪月的对象。 大约正因如此,周措才会觉得与她相处十分舒适吧。面对一个没有非分之想的人,自然而然,谁都会放松戒备。 只是不知她的分寸和自持还能维系多久,在夜场这种大染缸里,想要独善其身未免太过天真了。 “周总,”经理热情带笑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还是让ailsa过来陪您喝两杯么?” 他直接问:“露露在吗?” “露露?” “夏露。” “哦!露露啊!”经理眼珠子转得飞快,稍微细想,拍手道:“她请了几天假,不巧今晚不在,您看要不换一个?” 周措倒有些疑惑:“怎么,她以后也不来了吗?” “没有没有,她家里有点事儿,特意跟我说只是请假,下星期一定还来的。”经理察言观色,试探道:“要不,还是叫ailsa?” 周措端起酒杯,看着她,问:“哪个ailsa?” 经理恍然大悟,当即轻巧又随意地遮掩过去,人精一个,不费吹灰之力,毫无痕迹。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女,众人玩乐依旧,不是没了谁就不行。 十点一半,他从喧嚣里抽身,钻进车厢后座,捏捏眉心,疲态尽显。 小刘安静开车,送他回家。 他拿出手机,在数日前的短信里找到游今萧发来的那条,重新细看一遍,沉默着,退出来,又在茫茫通讯录里找到她的名字,拨了电话出去。 那边很久才接,声音传来,却是个陌生的女人。 “喂,你好。” 周措愣了下,不知是否打错,说:“你好,我找游今萧。” “你是哪位?” 他又微微一愣:“我是她的校友,想跟她谈谈兼职的事情,请问她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对方闻言略有放松:“原来是同学啊……我是今萧的妈妈,她今天动了手术,不太舒服,已经睡了,我让她明天再回你行吗?” 周措闻言有些意外:“她怎么了?” 游母支吾起来,大约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泄露了女儿的隐私,又怕对方误会今萧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于是忙解释道:“她弟弟烧伤,今早第三次手术,今萧取了自己的皮给他用,可能得休息几天才能回学校了。” 几句话说得浅显又粗略,周措当下没大明白,只是被“取了自己的皮”这几字惊了惊,待揣摩过来是怎么回事,游母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静坐半晌,微醺的醉意早已烟消云散,他凝思片刻,接着拨了个号码出去,交代数语,然后声线清明地吩咐小刘:“去南华。” 小刘诧异又疑惑,瞄了下时间,没敢吱声。 汽车在深浓的夜色里飞驰,周措望向窗外,发现自己正在奔向一个未知的场景,一个无解的前途,一个陌生的人。 如此仓促,如此草率,如此冲动。这不是他一贯的性格,但他现在很想这样做。 手机响起,打听的人回电,告诉他说:“问清楚了,华沙医院烧伤科有个少年伤患,叫游仲,是游小姐的弟弟,这孩子因为酒精引火发生意外,全身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烧伤,其中百分之三十六是三度烧伤,很严重,需要大面积植皮。这家人卖了县里的房子,四处筹钱,但仅仅抢救费就花去二三十万,城镇居民医保的外伤报销比例较低,最多百分之三十,而且有很多药物不报,例如白蛋白等。” 35.第 35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他觉察到她的生疏, 亦自觉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抱歉。” 其实小姐出台与否,妈咪都会提前告之, 他不该这么问的。大约酒精作祟,加上这纸醉金迷、纵情声色的氛围,迷乱是很容易的事情。今萧可以理解。 只是多少有些得罪他吧, 之后两人没什么交流, 聚会结束以后他客套两句,然后便与生意伙伴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返回休息室的路上, 今萧收到罗姐的微信转账, 点开看一眼, 确认收款, 然后提到银/行/卡里。 美拉曾经问过她, 打算在这行干多久。其实她心里没什么底, 但总不会一直待在这个圈子, 将来肯定还是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 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 过寻常人生。 美拉没说话, 看她半晌, 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笑说:“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十九岁入行,以为做个一年半载,存够钱, 随时都可以抽身。可踏进来以后才知道, 入了这行就很难适应别的工作了。小职员辛辛苦苦一个月, 可能还比不上咱们一晚上挣的,那种落差你根本接受不了。” 今萧想了想,点头道:“我同意。” “是吧,”美拉挑眉:“所以我一干就是三年,平时花钱也习惯大手大脚,见多了一掷千金,哪里还瞧得上月薪三五千的工作呢,那不是浪费时间么?” 今萧扬唇笑笑,不置可否。 十一点半,走出千秋俱乐部大门,她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还未接通,面前停下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来,里头的人招呼:“夏小姐。” 夏小姐?哦,是在叫她。 今萧弯下腰,看清了来人:“周总。” 他简单明了:“上车,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推开车门,往里挪出了位置,今萧攥着手机摩擦两下,想到方才收了人家的钱,现在没道理不给面子,于是顺从地钻进了车厢。 驾驶座上的助理小刘从后视镜看了两眼,一时没能将她与刚才那个浓妆艳抹的陪酒小姐联系在一起。 “你好像很喜欢戴鸭舌帽。”周措淡淡看着她。 今萧愣了愣,诚然道:“怕被同学撞见。” “还在上学?” “嗯,随便上上。” 随便上上?他失笑:“你住哪儿?” “学校宿舍。”说着顿下,反正躲不过了:“理工大学。” 周措点头:“原来理工大学是随便就可以上的。” 今萧没有接话。 小刘安静地驶往理工方向。车里有浅淡的古龙水的气味,像香薰,又像他身上味道。两人之间隔着他的西服外套。今萧脱下背包,放在腿上,两手揣进卫衣口袋,转头去看窗外街景。 车里这样静,仿佛无言以对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周措轻轻揉捏眉心,他今晚确实喝多了,脑子昏沉晕眩,浮游飘荡,真不喜欢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好在身旁的人一直保持静默,没有叨扰他的神经。 约莫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理工大学门口。 今萧背上双肩包:“谢谢周总,您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周措望着窗外:“理工大的夜景一直不怎么样,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 今萧一条腿已经跨出车门,听见他这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还行吧……几栋大楼挺明亮的,就是小路有点黑。” 周措“嗯”一声:“那我送你一程,顺便散散酒气。” 他没有在跟她商量,说完自顾推开车门下了车,今萧眉宇微蹙,绕过车尾,不言不语走在他身后。 十月的忘江城,深夜已微凉,她把卫衣帽子罩在鸭舌帽上,两手抱着胳膊,目光淡淡的,看着他颀长的身影走在路灯下,一会儿满载昏黄,一会儿陷入幽暗。 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了。 他送她,但并没有交流的打算,就像刚刚在车里,他似乎只是想要一个安静的人陪在身边,与他一起安静片刻而已。 到不得不开口的时候,今萧停下脚步:“周总,我走这边。” 他转过头,问:“学生宿舍不是该往左吗?” 他竟然知道学生宿舍的位置,今萧心下疑惑,但嘴上没说,只回道:“我住教师公寓。” 这下换他疑惑了:“你是老师?” “不是,”她略微迟疑,虽然不想透露个人信息,但更不愿这样模棱两可,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是什么名校高材生,于是解释说:“我读的成人教育,不是统招生。” 他并不在意这两者之间的差别,问:“成教不安排宿舍吗?” “有宿舍,但也有门禁,而且,”她稍许停顿:“我去千秋上班以后每天晚归,不适合跟同学住在一起,所以这学期租了教师公寓的单间。” 周措默然,依稀回忆起什么:“我考研究生那段时间也住过教师公寓。” 今萧一愣:“您是理工大的?” “嗯,”他笑起来:“所以,我也算你师兄,虽然已经毕业十几年了。” 今萧闻言直直看着他:“你……” 周措知道她想说什么,坦言道:“我今年三十七。” 今萧点头:“那你不能算师兄了,应该是师叔才对。” 他嘴角轻撇,佯装恼怒,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今萧放松下来,有那么一瞬,甚至忘了对方是她坐台陪酒的客人,也忘了自己是会所里与人消遣的小姐。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她很快告诫自己警醒。 “对了,你这周五有空吗,”周措打断她的思绪:“南华市有一个商务酒会,我需要带女伴参加,希望你可以作陪。” “南华市?” “嗯,”他说:“当天就可以回来,车程两个小时而已。” 今萧爽快地答应:“我周五下午没课,什么时候走,您打电话通知我。” 周措拿出手机存下她的号码:“到时我来接你。”他说。 今萧回到公寓,另外两个房间的室友早已经睡下,她轻手轻脚拿毛巾去共用的浴室洗澡,洗完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换上睡衣,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转一笔钱过去。看看时间,凌晨十二点半,她躺在床上翻看六级单词,不多时困意袭来,她关灯睡去。 *** 周五下午一点,接到周措的电话,询问她现在是否可以出发。今萧已收拾妥当,提着旅行包下楼,见他把车开了进来,停在公寓前等候。 她今天穿纯棉白t,黑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因为天气有些凉,手上拿着棒球服外套,倒是没戴鸭舌帽,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就这么走入午后明媚的阳光里,猝不及防让人眼前一亮。 周措打开后备箱让她放置行李,她坐上副驾驶,打了声招呼,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解释说:“晚上要穿的裙子和鞋子我都带了,到那边以后再换。” 周措说:“不用紧张,只是个简单的酒会而已。” 她点头。 “你今晚还去会所吗?”他问:“去的话我尽量早些送你回来。” “不用,我已经请过假了,要在南华待两天。” 周措愣了下,随即道:“也好,那边有几个不错的景点,我可以带你到处逛逛。” 今萧闻言顿住,知道他误会了,忙说:“不是,我弟弟在华沙医院住院,我每周都会去看他的。” 周措恍然大悟,难怪那天她答应得那么爽快。 “其实忘江大学的附属医院就很好,为什么要去华沙呢,来回也不方便。” 今萧说:“忘江是比较方便,但全省最好的烧伤科还是在华沙。” 周措转头看她,见她脸色淡淡的,不是很想深聊的样子,他也不好再多问。 下午三点,抵达南华市,晚宴地点安排在一个度假酒店,下了车,今萧随周措走进大堂,没想竟在这里碰见了两个眼熟的人。 ailsa和那位俄国老外,罗伊别洛夫。 周措是早知他们要来的,而今萧和ailsa关系一般,双方也都不是热闹的性格,加之ailsa为人高傲,不大喜欢与千秋的“同事”来往,见今萧同自己打招呼,也只是略点了下头示意。 登记入住的时候,前台小姐看了今萧两眼,转身与经理低语两句,然后才把身份证还给她。 周措说:“你的房间在三楼,可以先去休息一下,酒会大概七点才开始。” 今萧拿着房卡上楼安放行李,时间还早,她待在房里无所事事,酒店风景不错,但环境陌生,她不想到处乱跑,于是小睡了半个钟头,醒来接到周措的电话,大约也怕她无聊,遂邀她一同前去休闲馆打球。 今萧找到室内羽毛球场时,看见周措和ailsa已经在场上开打了。 他换下衬衣西裤,穿一套黑色运动服,动作灵活,反应敏捷,手臂肌肉紧绷,线条十分流畅,远远看去,倒真不像年近四十的样子。 这场球没打多久,ailsa节节败退,她虽然身材高挑,四肢纤长,但并没有运动的习惯,体力跟不上,几分钟后右手发抖,喘息不止,连挥球的力气也没有了。 36.第 36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今萧拾起微笑:“周总, 我只做平台, 不出台的。” 他觉察到她的生疏, 亦自觉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抱歉。” 其实小姐出台与否, 妈咪都会提前告之, 他不该这么问的。大约酒精作祟,加上这纸醉金迷、纵情声色的氛围, 迷乱是很容易的事情。今萧可以理解。 只是多少有些得罪他吧,之后两人没什么交流,聚会结束以后他客套两句, 然后便与生意伙伴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返回休息室的路上,今萧收到罗姐的微信转账,点开看一眼, 确认收款, 然后提到银/行/卡里。 美拉曾经问过她,打算在这行干多久。其实她心里没什么底, 但总不会一直待在这个圈子,将来肯定还是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 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过寻常人生。 美拉没说话,看她半晌,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笑说:“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 十九岁入行, 以为做个一年半载, 存够钱, 随时都可以抽身。可踏进来以后才知道,入了这行就很难适应别的工作了。小职员辛辛苦苦一个月,可能还比不上咱们一晚上挣的,那种落差你根本接受不了。” 今萧想了想,点头道:“我同意。” “是吧,”美拉挑眉:“所以我一干就是三年,平时花钱也习惯大手大脚,见多了一掷千金,哪里还瞧得上月薪三五千的工作呢,那不是浪费时间么?” 今萧扬唇笑笑,不置可否。 十一点半,走出千秋俱乐部大门,她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还未接通,面前停下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来,里头的人招呼:“夏小姐。” 夏小姐?哦,是在叫她。 今萧弯下腰,看清了来人:“周总。” 他简单明了:“上车,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推开车门,往里挪出了位置,今萧攥着手机摩擦两下,想到方才收了人家的钱,现在没道理不给面子,于是顺从地钻进了车厢。 驾驶座上的助理小刘从后视镜看了两眼,一时没能将她与刚才那个浓妆艳抹的陪酒小姐联系在一起。 “你好像很喜欢戴鸭舌帽。”周措淡淡看着她。 今萧愣了愣,诚然道:“怕被同学撞见。” “还在上学?” “嗯,随便上上。” 随便上上?他失笑:“你住哪儿?” “学校宿舍。”说着顿下,反正躲不过了:“理工大学。” 周措点头:“原来理工大学是随便就可以上的。” 今萧没有接话。 小刘安静地驶往理工方向。车里有浅淡的古龙水的气味,像香薰,又像他身上味道。两人之间隔着他的西服外套。今萧脱下背包,放在腿上,两手揣进卫衣口袋,转头去看窗外街景。 车里这样静,仿佛无言以对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周措轻轻揉捏眉心,他今晚确实喝多了,脑子昏沉晕眩,浮游飘荡,真不喜欢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好在身旁的人一直保持静默,没有叨扰他的神经。 约莫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理工大学门口。 今萧背上双肩包:“谢谢周总,您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周措望着窗外:“理工大的夜景一直不怎么样,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 今萧一条腿已经跨出车门,听见他这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还行吧……几栋大楼挺明亮的,就是小路有点黑。” 周措“嗯”一声:“那我送你一程,顺便散散酒气。” 他没有在跟她商量,说完自顾推开车门下了车,今萧眉宇微蹙,绕过车尾,不言不语走在他身后。 十月的忘江城,深夜已微凉,她把卫衣帽子罩在鸭舌帽上,两手抱着胳膊,目光淡淡的,看着他颀长的身影走在路灯下,一会儿满载昏黄,一会儿陷入幽暗。 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了。 他送她,但并没有交流的打算,就像刚刚在车里,他似乎只是想要一个安静的人陪在身边,与他一起安静片刻而已。 到不得不开口的时候,今萧停下脚步:“周总,我走这边。” 他转过头,问:“学生宿舍不是该往左吗?” 他竟然知道学生宿舍的位置,今萧心下疑惑,但嘴上没说,只回道:“我住教师公寓。” 这下换他疑惑了:“你是老师?” “不是,”她略微迟疑,虽然不想透露个人信息,但更不愿这样模棱两可,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是什么名校高材生,于是解释说:“我读的成人教育,不是统招生。” 他并不在意这两者之间的差别,问:“成教不安排宿舍吗?” “有宿舍,但也有门禁,而且,”她稍许停顿:“我去千秋上班以后每天晚归,不适合跟同学住在一起,所以这学期租了教师公寓的单间。” 周措默然,依稀回忆起什么:“我考研究生那段时间也住过教师公寓。” 今萧一愣:“您是理工大的?” “嗯,”他笑起来:“所以,我也算你师兄,虽然已经毕业十几年了。” 今萧闻言直直看着他:“你……” 周措知道她想说什么,坦言道:“我今年三十七。” 今萧点头:“那你不能算师兄了,应该是师叔才对。” 他嘴角轻撇,佯装恼怒,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今萧放松下来,有那么一瞬,甚至忘了对方是她坐台陪酒的客人,也忘了自己是会所里与人消遣的小姐。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她很快告诫自己警醒。 “对了,你这周五有空吗,”周措打断她的思绪:“南华市有一个商务酒会,我需要带女伴参加,希望你可以作陪。” “南华市?” “嗯,”他说:“当天就可以回来,车程两个小时而已。” 今萧爽快地答应:“我周五下午没课,什么时候走,您打电话通知我。” 周措拿出手机存下她的号码:“到时我来接你。”他说。 今萧回到公寓,另外两个房间的室友早已经睡下,她轻手轻脚拿毛巾去共用的浴室洗澡,洗完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换上睡衣,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转一笔钱过去。看看时间,凌晨十二点半,她躺在床上翻看六级单词,不多时困意袭来,她关灯睡去。 *** 周五下午一点,接到周措的电话,询问她现在是否可以出发。今萧已收拾妥当,提着旅行包下楼,见他把车开了进来,停在公寓前等候。 她今天穿纯棉白t,黑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因为天气有些凉,手上拿着棒球服外套,倒是没戴鸭舌帽,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就这么走入午后明媚的阳光里,猝不及防让人眼前一亮。 周措打开后备箱让她放置行李,她坐上副驾驶,打了声招呼,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解释说:“晚上要穿的裙子和鞋子我都带了,到那边以后再换。” 周措说:“不用紧张,只是个简单的酒会而已。” 她点头。 “你今晚还去会所吗?”他问:“去的话我尽量早些送你回来。” “不用,我已经请过假了,要在南华待两天。” 周措愣了下,随即道:“也好,那边有几个不错的景点,我可以带你到处逛逛。” 37.第 37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中午刚吃过饭, 他在阳台沏茶,大片阳光从大扇玻璃窗投照进来,光影明暗错落, 静谧中有无限懒散之感。 桌上手机传来短信提示, 他点开看了一眼,这时裴若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将一张数学试卷放在桌前, 问:“这是你签的?” 他搁下手机, 没有直接回答, 只说:“我觉得考得还不错, 85分,算优秀吧?” 裴若双腿交叠,淡淡撇他一眼:“三年级的数学很简单, 85分已经很平常了。”又说:“你不用偷偷帮她签字,我有家长微信群,老师早就把成绩单发到群里了。” 周措闻言倒是有点疑惑,抿一口清茶, 想了想, 问:“琰琰不知道你有群?” “她知道,”裴若拧眉:“她这样多此一举不过是找借口跟你拉近关系而已, 周措,你对琰琰的学习和生活简直一无所知、漠不关心, 我觉得你作为一个父亲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你难道看不出你们之间的亲子关系太生疏了吗?” 她语气有些急, 恼怒难以克制, 脸色非常不满。周措一时没有说话,眼帘垂下,不动声色地给她倒了杯茶:“消消气,”他说:“我承认,平时忙于工作,对琰琰的陪伴太少了,以后多注意。” 裴若冷笑:“你是挺忙的。” 忙着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外面有花花世界,五光十色,你怎么还会愿意留在家里守着一个小孩儿呢?多无聊。 裴若胸口深深起伏着,指甲掐进了手掌心,竟然没有半分痛觉。 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刚才接到好友方慧妮的电话,说她家老郑前两天去南华市参加一个商务酒会,在那儿碰见了周措,描述起来大约就是他身边带着年轻小姑娘,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后来不知怎么还搭上了另一个女孩儿,有点左拥右抱的意思,扎眼的很。 裴若当时还笑着,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方慧妮说:“男人在外面应酬,免不了逢场作戏,很正常。” 方慧妮怪道:“大庭广众搂搂抱抱也正常吗?酒会还没结束他就带人回房间了你知道吗?” 裴若真想让她闭嘴,或者直接把电话挂掉。 所以此时此刻,当她坐在周措身旁,听着他貌似温言细语,实则冷漠自私的敷衍,她真想剖开胸膛问问自己那颗七零八碎的心,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要爱他? 裴若感到痛苦,并且愤怒。 然而周措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试图与她交流,说:“下午有空,不如我们带琰琰出去转转,动物园或者博物馆,看她想去哪儿都行。” 裴若忍不住发出鄙夷的嗤笑,转头打量他:“真稀奇,你今天大发慈悲了,还是说做了什么亏心事,想要弥补愧疚?” 周措见她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什么脏东西,不由得默了片刻,依然温和道:“刚才不是你说我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了吗?” 裴若冷若冰霜:“行了吧,勉强有什么意思,琰琰用不着你施舍。” 他手指捏着茶杯转了转:“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们改天再聊。” “抱歉,改天我可能也没有心情,大概更年期快到了,情绪不太稳定,你多担待些。”说着站起身,似笑非笑:“或者你可以去找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解闷,比如陪你参加酒会的那位,你们那晚玩的开心吗?” 周措说:“那只是一个应酬。” “得了吧,大家心知肚明,别说这种话恶心人了。”裴若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直奔卧室,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周措在阳台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没劲儿,起身回到客厅,见阿琴把洗净的青提放在茶几上,接着又回厨房忙去了。周琰正跪在毯子上画画,桌面铺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笔,她余光瞄见他来,把头埋得更低了些,企图避免打招呼,不太敢亲近。 周措看在眼里,拍拍她的头,问:“数学没考好,妈妈骂你了?” 周琰拘束地点点头。 “没关系,”其实他也不太会跟孩子相处,只能说些陈词滥调:“妈妈要求严格也是为你好,将来你就知道了。” “嗯。” 周措见这孩子闷葫芦似的,细想了想,又问:“琰琰,那天是谁让你给我打电话的?” 小姑娘眨眨眼,怯生生地说:“是我自己打的。” 周措看着她:“爸爸不喜欢说谎的孩子。” 周琰磕磕巴巴起来:“不是的……阿琴阿姨说,如果爸爸问话,就说是自己打的……” 正好阿琴端着苹果出来,见此情景愣了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周先生,我……” 周措眼皮子也没抬,只轻拍周琰的脑袋:“好孩子,很乖,但以后不能跟家里人说谎,知道吗?” “知道了。” “去吧,拿回房间里画。” 周琰抓起纸笔忙不迭跑了。 眼看女儿回房,周措点了根烟,慢慢抽了两口才道:“小孩子的天真很有趣,但如果是大人一字一句教出来的,那就没意思了。” “我不敢乱教什么的,周先生,我真的……”阿琴张口结舌,端着果盘的手下意识往卧室方向指了指,周措面无表情,沉默片刻:“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诶。”阿琴放下苹果,赶紧躲进了厨房。 周措感觉这屋里有点闷,闷得心绪烦躁,透不过气。他掐掉香烟,起身走进主卧,裴若正靠在床前翻看杂志,见他进来也无动于衷,不想搭理。 他径直走入衣帽间,换了身衣服,拿上外套,一句话也没说,又走了出去。 裴若翻书的手顿住,片刻之后,外面传来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胸口起起伏伏,一股怒火直冲脑海,气得她眼眶通红,扬手将杂志狠狠摔到了地上。 *** 开着车,兜兜转转,竟有些漫无目的。 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有点累,但不愿多想,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围城迷宫,滞留时间太久,让人懒惰麻痹,即便周遭风景不对了,也宁可留在原地,懒得再去寻找出口。 想想是挺久的,十几年,久到让他快要忘记自己是从外面走进这迷宫里,也忘了还有出口这回事。 周措暗自发笑,似乎有点参悟的意思,算了,还是打住吧。 他摸索手机,准备约朋友打球,口袋里找了找,发现常用的那部落在了阳台小桌上,不过置物盒里还有一部,他拿出来,给好友安华拨了过去。 这样灿烂的阳光和天气,心情却一直有些阴。 安华与他交好十数载,平日常在一处消遣,对他的事情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知道个六七分,见他兴致不高,当下笑问:“谁惹你了?怎么不见你家那位学俄语的高材生?” 周措挥了一杆子,随口道:“露水之缘而已,怎么就成我家的了?” 安华笑:“哟,听这口气好像已经断了?我记得那小姑娘挺傲的啊,有点出淤泥不染的味道,人家不是家境不好才去坐台么,可怜兮兮的,你不是心血来潮准备‘救风尘’吗?” 周措好笑地撇他一眼,想了想,漫不经心道:“怎么说呢,欢场女郎,卖笑陪酒,说到底,图的就是来钱快而已,有的人自称家境不好,其实再怎么不好也可以做别的选择,比如ailsa,坦白点儿,只是受不住诱惑,眼看比自己条件差的同学过得风生水起,心态就失衡了,再受两句蛊惑,觉得自己蹉跎了青春,可惜了那张脸皮,于是咬牙一闭眼,也就跳下水了。” 安华道:“现在的小姑娘没什么定力,很容易在物质面前妥协。” 38.第 38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第一章 那天, 在千秋俱乐部的包厢里,游今萧第一次见到周措。 原本轮不到她试台的,一来罗姐不喜欢带新人,怕她们不懂事得罪顾客, 或者私下转移客源, 二来高端会所竞争极大, 身高170以上, 前/凸/后/翘,会哄人、放得开、能喝酒、漂亮又情商高的女孩子不在少数, 今萧混迹其中,算不上出挑,所以当晚第一批并没有让她去。 照理说, 妈咪推荐佳丽,客人很少会驳面子, 今萧原以为又要坐冷板凳了, 谁知没过一会儿, 罗姐竟返回休息室,通知换一批人试台。这次倒把她和另一个刚来不久的高冷女孩儿也叫上了,一边走一边提醒说:“老实待着就好,宁愿装傻也别乱讲话,这几位客人不喜欢轻佻。” 今萧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 一件黑色v领吊带衫, 下面是红色棉质的开叉半身裙, 红得那叫一个骚, 想不轻佻太难了,今晚肯定没戏。 “夏露,”罗姐突然撇过来,认真打量道:“露露,你以后不要化这么浓的妆,明明是八/九分的美女,怎么被你自己化得这么……不高级?” 今萧心头一跳,忙笑说:“我化妆技术不行,以后多练几次就好了。” 罗姐还想说什么,却已经到了地方,她扬起笑脸,推门而入,小姐们跟在身后,踩着平均八公分的高跟鞋,排排站开,又甜又脆地问了声好。 沙发上十几个中年男子齐刷刷看过来。每当此时,今萧都会感到一阵空洞的陌生,总觉得站在这里像商品一样任人挑选的“露露”不是自己。对,肯定不是,瞧那浓妆艳抹、衣衫轻浮的风尘样,怎么可能是游今萧?夏露而已。 如此想来,她暗暗呼一口气,抬头平视,倏忽间注意到了沙发上的周措。 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叫周措,只听包厢里的男人们都在殷勤怂恿:“周总先点吧,不行再换一批,美女多的是。” 今萧面无波动,寻声望去,却见那位“周总”长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嘴角浅笑,温文尔雅,在这灯红酒绿里竟有几分颓唐奢靡的意味,令人赏心悦目的很。 真奇怪,有些人分明衣着得体,稳重自持,但浑身上下莫名散发着性/感的蛊惑,当你见到他的第一眼,会联想无数。 这究竟是成年人的思想太龌龊,还是对方天生自带性吸引力呢? 今萧无法分辨,她只是发现身旁的姐妹们都在不自觉地拨弄头发,调整仪态,而那个男人随意扫了一圈儿,目光从一张张浓艳的脸上略过,最终停在那位白裙子的高冷女孩儿身上,点了她的台。 “amy,快去呀,”罗姐手里夹着烟,骄傲地向客人介绍:“我们家amy可是名校大学生,来这里兼职的,跟各位老板一定很投缘。” 高冷女孩儿眉头微蹙,说:“经理,我叫ailsa。” 闻言大家都笑了,今萧见罗姐吃瘪的样子也觉得有点好笑,可转念一想,今晚坐不了台,没有收入,心里又惆怅起来。 不料另一个中年男子倒看中了她,点她过去作陪,今萧松一口气,走到他身旁落座。 这帮人刚从六楼清平斋的饭局下来,因是商务应酬,大多时候仍在谈正事,没怎么喝酒,也没怎么娱乐,约莫十一点的时候场子就散了,今萧看见那位周总站起身,个头很高,身材匀称结实,应该有健身的习惯。他客气地询问ailsa是否需要开车送她回家,ailsa说不用,他点头致意,拿起西服外套离开。 今萧心想,如果每位客人都像今夜这样和蔼可亲,那该有多好? 回到休息室,罗姐把今天的工资结算给她,一千二的场,客人给了一千五,还不错。 “露露,明天上班让化妆师给你收拾吧,”罗姐在镜子里打量她的脸,啧啧摇头:“烟熏妆都过时好几年了,你还把自己弄两个乌七八黑的熊猫眼,吓不吓人?” 今萧一面卸假睫毛一面回道:“化妆师一次要八十呢……太贵了。” 罗姐简直无语:“真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舍小钱挣大钱懂不懂?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别那么没出息,这里可是千秋。” 眼看着罗姐走远了,美拉凑到今萧身旁轻轻嗤笑:“八十块还不贵么,她真当咱们是摇钱树呢,也不想想干这一行花销有多大,每个月管理费两千,每天打卡买台票,六十块一张,还他妈不一定有班可以上。” 美拉将一头卷发拨到肩后,压低声音继续道:“再说了,有好的资源,她都让愿意出台的小姐先去试房,选不上了才轮到咱们,他妈的酒水指标还定那么高,我这个月的业绩那叫一个惨,再这么下去肯定得堕落,出台陪/睡算了。” 今萧把五颜六色的化妆棉扔进垃圾篓,心头也略微有些恍惚起来。想当初到这里应聘,也算过五关斩六将,一百个人里可能有十个被挑中就算不错了。千秋的场子在忘江城数一数二,来这里消费的大多是商务人士,素质较高,不像那些三五百的场子,越便宜越荒唐,脱台的一大把,小姐们光溜溜的在包房里跳舞,酒池肉林,纵情纵欲,当真是活生生的糜烂。 不过啊,说到底,都是陪人卖笑的,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那些脱台出台的女孩儿呢?即便接触的人群不一样,服务内容不一样,但在俗世里,不都是被人诟病的“小姐”么? 今萧不愿多想,想多了有点头疼。她只是继续化着大浓妆去陪客,妆越浓,她就越觉得安全。 到下班的时候,坐在休息室对着镜子卸掉厚重的粉底、假睫毛、眼线、眼影、腮红、口红,就像揭下一层人/皮/面/具,常常把美拉看得目瞪口呆。天知道吧,她妆前妆后反差甚大,但差别并不在美丑,而在于清纯与妖艳这对反义词居然和谐地出现在了同一张脸上,那种视觉冲击真是相当有看头。 卸完妆后,她会换上衬衣、牛仔裤、回力鞋,再将上班穿的裙衫装进双肩包,然后戴上一顶黑色鸭舌帽,从员工通道离开金碧辉煌的千秋,乘车回学校宿舍。 白天上课,晚上坐台。这种生活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她从不带妆回学校,也从不在千秋提及自己的真实信息。两处地点,两个姓名,犹如泾渭两端,界限分明。 时刻保持清醒,这是她对自己的忠告。 那天收工早,看时间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今萧走出俱乐部门口,面对着来往人群,下意识将帽子压低了些,总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要被发现。 正打算往地铁站走,这时突然接到了美拉的电话。 “露露,江湖救急,能不能给我送点东西,我那个来了!” 今萧说:“可我现在不在休息室。” “你下班了?那怎么办……客人还在包厢等,我完蛋啦!” 今萧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时间,说:“你在哪儿,我没走远,可以帮你送一趟。” 美拉惊呼:“洗手间!你快来,顺便借我一条裙子,拜托拜托了!” 今萧在包里翻找卫生巾和短裙,大步往里走,因怕错过地铁,急急忙忙跑起来,转过长廊拐角,突然迎头撞到一个宽阔的胸膛,猛地那么一下,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对方道歉,弯腰替她拾捡。 清朗的声线,平和温润,今萧看见一双男人的手,修长整洁,白皙干净,这样好看的手,夹烟、写字,都是很迷人的,可为什么偏偏要拿她的卫生巾? 39.第 39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裴母坐在副驾座上, 眼看着裴若胡乱扯下耳机,脸色沉郁,目光冷淡, 仿佛在跟别人生气, 又仿佛在跟自己赌气。 她欲言又止, 忍不住道:“小若啊, 你怎么和周措说话这么不耐烦?他是你老公, 不是仇人,你看你像个小孩子似的。” 裴若微抿嘴唇, 盯着路况不搭腔。 “我过来你也不提前告诉人家, 他这两天忙吗?” “他哪天不忙。” “你们这样可不行,”裴母皱眉打量:“夫妻两人, 再忙也要留时间交流的。” 见她不语,又紧追着问:“他刚才说什么?晚上回来吃饭吗?” “嗯。” “那就好,周措还是很懂事的, ”裴母道:“不像你哥, 这两年生意做起来了,架子也越来越大, 对你嫂子娘家那边爱搭不理, 去年春节都没去看看两个老人,被我说了一顿,根本不听话。” 裴若心下烦躁:“妈, 照你的意思我还应该庆幸吗?你为什么要拿我哥那种人做标准?吃惯了馊饭, 给你一碗糟糠, 你就感激涕零了?”她强压住一股怒火,道:“再说周措跟我哥根本不一样,你别把他们扯在一块儿谈。” 裴母笑:“哎哟,哪里不一样了,你哥哥是没文化,但现在不也混得挺好么。” 裴若皱眉,语气不耐:“混得好又怎么样?走野路子,一身江湖气,混得再好也是个土大款,金表金链子,摇头晃脑,趾高气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兜里有几个钱,他要不是我哥,我正眼都不会看他一下。” 裴母轻叹:“知道你瞧不上你哥,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别忘了你上大学那会儿还是你哥帮忙挣的学费呢。” 裴若撇撇嘴,没说话。 她母亲思索道:“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你说以前吧,你哥哥要靠周措的人脉搭关系、找资源,那会儿真是低人一等,可现在工厂做起来了,有钱有面子,怎么还是觉得矮一截呢?” 裴若冷笑:“周措虽然出身普通家庭,但人家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秉性教养非常温和,他从小到大没走过弯路,接受高等教育,没毕业就签了大公司,之后出来创业……精英和暴发户能一样吗?就算不提家庭环境和教育背景,你们这种求人的时候献殷勤,发际之后就蹬鼻子上脸的做派简直为人所不齿,再有钱也得不到尊重。” 裴母脸上又红又白,尴尬地扯扯嘴角:“你这孩子说话怎么那么难听……真是嫁出去的女儿,句句帮着婆家。” “我不是偏帮谁,是气不过裴亮那副德行,害我在周措面前也没面子。” “你们夫妻如果感情好,还计较面子这回事吗?”裴母仔细打量女儿,关切道:“小若,你老实跟妈妈讲,你和周措现在怎么样了?” “就那样。” “他在外面有人吗?” 裴若倏地冷下脸:“妈,你烦不烦?问这些破事儿干什么?” “妈妈是在教你啊,你这姑娘三四十岁了,一点儿心计都没有,我看你到时候吃亏怎么办!” “还能吃什么亏?” 裴母叹道:“别人像你这种情况,不说千八百万的存款,房产总该有几套吧?你和周措结婚多少年了,他就送了你一房一车,你不想办法问他要,难道等他主动给吗?如果你们哪天离婚了,你能分到多少?想过没有?” 裴若闻言愈发刺激,冷声道:“谁说我要跟他离婚了?” “我是说如果,你得为自己后半辈子做打算,小若。”裴母叹气:“你现在靠他养,不愁吃穿,自然不觉得钱有多重要,可是万一呢?” 裴若心头突突直跳,抿了抿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万一,除非我要离,否则他不会的。” 裴母愣了半晌:“我看你对他还有感情,既然这样,你必须改改脾气,好好经营你的婚姻,不要过得这么没滋没味。” 裴若握着方向盘的手逐渐收紧,倔道:“改不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裴母道:“要么想办法改善关系,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离婚,反正别跟自己较劲,弄得整天愁眉苦脸的不高兴。” 裴若心烦意乱地憋了半晌,最后开口:“改善关系,说得容易,有用吗?缝补过的裂痕,本质还是破碎的。” “那你就离婚啊。” 她不吭声。 她母亲叹道:“真是个傻孩子,你这种性格怎么能不吃亏呢?早年我就提醒你,遇事不要死脑经,不要太任性,本来你跟周措之间问题不大,人家那会儿也放低姿态解释过,可你偏不听,非要闹,甚至开车去撞他的车,谁受得了这样?” 裴若脸色万般难看,实在忍不住,猛地把车刹在路边,一边开窗透气,一边红着眼眶怒道:“妈,你能不能不提以前的事了?讲这些能改变什么?能让时光倒流吗?还有,周措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好说话,他翻脸的时候比谁都狠,不吵架,不生气,直接收回所有情分,拿客套来敷衍,你能明白那种疏离感吗?我们之间变成现在这样,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你怎么老是找我的茬?!” 裴母忙伸手安抚她:“行了行了,妈妈也是为你好,想帮你分析分析,你不愿意听就不说了。” 裴若犹自抽噎:“我也不想过这种日子,真的,特别难受,以前性子暴躁,把婚姻搞得天翻地覆,我自己也很后悔,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我想跟他重新开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离我很远了,我开不了口,我以为他总会回头的,等啊等,不知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裴母说:“你的应对方法太消极了,男人也需要哄的,你得主动示好,别那么要强。” 她紧紧咬唇:“可我没办法接受他在外面找女人,那些年轻小姑娘……出轨的是他,凭什么要我示好?” “唉,说来说去又绕回原点了,”裴母叹气:“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盯着你要的目标,别东张西望,这样你会过得轻松很多。” 裴若擦擦眼泪:“可我已经三十七岁了,再过几个月就三十八了,这几年过得像温水煮青蛙,麻木惯了,突然要我去改,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太累了。” 裴母摇头:“所以啊,你还是没活明白,世上男人那么多,你现在走不出来才觉得痛苦,要是哪天想通了,你会知道钱比男人可靠,男人会变,感情会淡,只有钱才能给你最大安全感,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懂吗?” …… 山路曲折,风景独好,开着窗,野花香气扑来,天那么蓝,阳光明媚晃眼,惬意极了。她在车上接到小仲的电话,让她到村口先别急着回家,等他过来一起采购食材,好为晚上的烧烤做准备。 恰逢第二天是外婆的生日,他说他已经买好蛋糕,要在夜里十二点整的时候把老太太叫起来,给她一个惊喜。 今萧哭笑不得,说:“外婆都已经七十了,你就放过她吧。” 小仲在电话那头笑得爽朗无比。 汽车开到村口大拱桥下,两旁老旧的木砖房围出一条窄街,街面店铺有茶馆、面馆、小商店、猪肉铺,卖菜的小摊子也摆开了,人影憧憧,她看见小仲从一棵榕树后头走出来,高瘦的少年,白皙俊俏,手里提着烧烤用的木炭和助燃酒精,远远的,迎上她的目光,扬起眉毛,灿烂如艳阳。 今萧下车,绕过车头,四下寻望,却不见小仲的踪影,她走进喧嚣集市,忽然听见一声“姐姐”,猛地回过头,看见小仲在疯狂窜动的火焰里哀嚎挣扎,倒地翻滚。 今萧尖叫着扑过去,当她触到烈火的瞬间,小仲在她怀里化作了灰烬。 “啊……” 梦至于此,她狠狠哽咽两声,就这么醒了过来。 心脏揪着发疼的感觉如此真实,眼角湿湿的,有眼泪垂落耳边,冰冰凉凉。今萧恍惚望着天花板,稍许后伸手摸索手机,查看时间,才不到凌晨五点,天还没亮,她醒得太早了。 翻个身,浑浑噩噩,一会儿过后再次睡去。 清晨起床,头痛得厉害,今萧胡乱扎起头发,走进狭窄的卫生间刷牙。白炽灯光下,镜子里的人看起来脸色惨淡,眼底浮现青色暗影,精神萎靡,表情麻木。她用冷水泼面,拍拍额头,告诉自己,嘿,游今萧,新的一天开始了! 洗漱完,准备换衣裳,翻找旅行包时,摸到夹层的信封,她突然间想起了周措。 昨天收到这笔酬劳,她还没有向他道谢。 其实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对这份职业所接触到的客户也始终保持距离,工作完,钱到账,彼此也就两清了。理智是足够的,但想要挣更多的钱,这样的脑子未免太刻板了些。 她在千秋听过许多事迹,那些业务能力极强的女孩儿,不但眼光毒辣,八面玲珑,更知道主动维系客源,对于家底深厚、消费潜力巨大的客人,她们甚至会自掏腰包请人家吃饭,段数之高,简直令人望尘莫及。 40.第 40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他哪天不忙。” “你们这样可不行, ”裴母皱眉打量:“夫妻两人, 再忙也要留时间交流的。” 见她不语, 又紧追着问:“他刚才说什么?晚上回来吃饭吗?” “嗯。” “那就好,周措还是很懂事的,”裴母道:“不像你哥,这两年生意做起来了,架子也越来越大, 对你嫂子娘家那边爱搭不理, 去年春节都没去看看两个老人,被我说了一顿,根本不听话。” 裴若心下烦躁:“妈, 照你的意思我还应该庆幸吗?你为什么要拿我哥那种人做标准?吃惯了馊饭, 给你一碗糟糠, 你就感激涕零了?”她强压住一股怒火,道:“再说周措跟我哥根本不一样,你别把他们扯在一块儿谈。” 裴母笑:“哎哟,哪里不一样了,你哥哥是没文化, 但现在不也混得挺好么。” 裴若皱眉,语气不耐:“混得好又怎么样?走野路子, 一身江湖气, 混得再好也是个土大款, 金表金链子, 摇头晃脑, 趾高气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兜里有几个钱,他要不是我哥,我正眼都不会看他一下。” 裴母轻叹:“知道你瞧不上你哥,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别忘了你上大学那会儿还是你哥帮忙挣的学费呢。” 裴若撇撇嘴,没说话。 她母亲思索道:“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你说以前吧,你哥哥要靠周措的人脉搭关系、找资源,那会儿真是低人一等,可现在工厂做起来了,有钱有面子,怎么还是觉得矮一截呢?” 裴若冷笑:“周措虽然出身普通家庭,但人家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秉性教养非常温和,他从小到大没走过弯路,接受高等教育,没毕业就签了大公司,之后出来创业……精英和暴发户能一样吗?就算不提家庭环境和教育背景,你们这种求人的时候献殷勤,发际之后就蹬鼻子上脸的做派简直为人所不齿,再有钱也得不到尊重。” 裴母脸上又红又白,尴尬地扯扯嘴角:“你这孩子说话怎么那么难听……真是嫁出去的女儿,句句帮着婆家。” “我不是偏帮谁,是气不过裴亮那副德行,害我在周措面前也没面子。” “你们夫妻如果感情好,还计较面子这回事吗?”裴母仔细打量女儿,关切道:“小若,你老实跟妈妈讲,你和周措现在怎么样了?” “就那样。” “他在外面有人吗?” 裴若倏地冷下脸:“妈,你烦不烦?问这些破事儿干什么?” “妈妈是在教你啊,你这姑娘三四十岁了,一点儿心计都没有,我看你到时候吃亏怎么办!” “还能吃什么亏?” 裴母叹道:“别人像你这种情况,不说千八百万的存款,房产总该有几套吧?你和周措结婚多少年了,他就送了你一房一车,你不想办法问他要,难道等他主动给吗?如果你们哪天离婚了,你能分到多少?想过没有?” 裴若闻言愈发刺激,冷声道:“谁说我要跟他离婚了?” “我是说如果,你得为自己后半辈子做打算,小若。”裴母叹气:“你现在靠他养,不愁吃穿,自然不觉得钱有多重要,可是万一呢?” 裴若心头突突直跳,抿了抿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万一,除非我要离,否则他不会的。” 裴母愣了半晌:“我看你对他还有感情,既然这样,你必须改改脾气,好好经营你的婚姻,不要过得这么没滋没味。” 裴若握着方向盘的手逐渐收紧,倔道:“改不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裴母道:“要么想办法改善关系,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离婚,反正别跟自己较劲,弄得整天愁眉苦脸的不高兴。” 裴若心烦意乱地憋了半晌,最后开口:“改善关系,说得容易,有用吗?缝补过的裂痕,本质还是破碎的。” “那你就离婚啊。” 她不吭声。 她母亲叹道:“真是个傻孩子,你这种性格怎么能不吃亏呢?早年我就提醒你,遇事不要死脑经,不要太任性,本来你跟周措之间问题不大,人家那会儿也放低姿态解释过,可你偏不听,非要闹,甚至开车去撞他的车,谁受得了这样?” 裴若脸色万般难看,实在忍不住,猛地把车刹在路边,一边开窗透气,一边红着眼眶怒道:“妈,你能不能不提以前的事了?讲这些能改变什么?能让时光倒流吗?还有,周措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好说话,他翻脸的时候比谁都狠,不吵架,不生气,直接收回所有情分,拿客套来敷衍,你能明白那种疏离感吗?我们之间变成现在这样,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你怎么老是找我的茬?!” 裴母忙伸手安抚她:“行了行了,妈妈也是为你好,想帮你分析分析,你不愿意听就不说了。” 裴若犹自抽噎:“我也不想过这种日子,真的,特别难受,以前性子暴躁,把婚姻搞得天翻地覆,我自己也很后悔,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我想跟他重新开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离我很远了,我开不了口,我以为他总会回头的,等啊等,不知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裴母说:“你的应对方法太消极了,男人也需要哄的,你得主动示好,别那么要强。” 她紧紧咬唇:“可我没办法接受他在外面找女人,那些年轻小姑娘……出轨的是他,凭什么要我示好?” “唉,说来说去又绕回原点了,”裴母叹气:“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盯着你要的目标,别东张西望,这样你会过得轻松很多。” 裴若擦擦眼泪:“可我已经三十七岁了,再过几个月就三十八了,这几年过得像温水煮青蛙,麻木惯了,突然要我去改,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太累了。” 裴母摇头:“所以啊,你还是没活明白,世上男人那么多,你现在走不出来才觉得痛苦,要是哪天想通了,你会知道钱比男人可靠,男人会变,感情会淡,只有钱才能给你最大安全感,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懂吗?” …… 从这里到华沙需转换三趟公交,路途周折,人亦略感疲惫。约莫两个钟头以后,她在站台下车,给母亲打电话,照例先去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一个房间,放置行李。 八十块一晚的标准房,因为正对着马路,窗扉紧锁,光线惨淡。窗帘可能从来没有换过,颜色陈旧,拉开来,阳光照耀,微尘飞扬,今萧呛咳几声,把窗户打开,楼下车水马龙,瞬间嘈杂万分。 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要知道,前脚刚从一个四星酒店出来,转眼走入这样简陋的宾馆,反差似乎有点大,大到让人觉得先前经历的繁华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泡沫幻影。饶是她有自知之明,从不对那个阶层抱有非分之想,但在如此醒目的对比面前,心里还是感受到了落差。 真可怕不是吗?不然怎么说由奢入俭难呢。 今萧摇头一笑,很快调整过来,背上双肩包,走出宾馆,到附近的小餐馆买些热食,提往医院去。 在医院,烧伤科大概是除太平间以外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了,今萧来过很多次,每次进入四楼,路过病房,看见一个个包成木乃伊似的病患,或无意间撇到他们惨不忍睹的伤口,心里都会狠狠揪一下。 那该有多痛? 今萧不敢想,她行至隔离室外的走廊,母亲忙迎上前,告诉她里面正在换药,先不要进去。 “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吃了。”母亲随口敷衍,神态紧张地留意着病房里的动静。 今萧说:“我买了小笼包和稀饭,这里还有开胃菜,你再吃点儿吧。” 母亲应着,接过塑料盒,忽而望向女儿,仔细打量道:“萧萧,你怎么有黑眼圈了?在那里上班累不累?有没有人骚扰你?” 今萧坐在旁边,拆开一次性筷子:“没有,正规场所,你问过好多次了。” 母亲抚摸她的肩背:“我看你好像又瘦了,晚上早点睡,平时吃些好的,你住的地方不是有厨房吗,自己买菜回去做饭,不要在外面吃,不干净。” “我知道。” 正说着,病房里忽然传来凄厉的喊叫,今萧惊住,下意识起身往里面走。 母亲忙拉住她:“没事,今天是无麻醉换药,纱布黏在肉上,撕下来会很痛……你不要去,他看见你情绪会更激动的。” 今萧心跳得发慌,那哭嚎仿佛从地狱传来,痛不欲生,听得人百般压抑,千般悚然。 母亲又在一旁落泪,今萧揽住她的肩,转移注意力,说:“这两天我来陪护,你回去休息,不要把身体熬坏了。” “不要紧,”母亲说:“有时你二叔二婶会帮忙送饭,我没有很累。” 今萧的二叔在南华市生活,小仲出事后到华沙医院治疗,母亲这些日子住在二叔家中,早上做饭带过来,深夜回去。 “可是也不好一直这样麻烦他们,”今萧迟疑:“要不我在附近给你租一套房子,离医院近,你买菜做饭也比较方便。” 母亲愣了愣:“要是突然搬走,你二叔二婶该多心了,再说医院开销那么大,能省一笔是一笔吧。” 今萧不语,又听母亲说:“对了,昨天你外公打电话来,说外婆高血压犯了,在县医院输液,我这两天正好回去看看。” 今萧皱眉:“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知道叫我回去照顾外婆就好了,你这样来回奔波很累的。”她心里莫名泛起一丝难过,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用力地活着,能扛的责任和担子总往自己身上揽,好让家人少扛一些,可为什么,如此敬畏生活,却还是过得这样辛苦呢? 41.第 41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回到房间, 打开灯, 关上门, 心里太乱,反倒一片空茫,无法细想今晚发生的一切,它们都不像是真的。 今萧坐在床边,肩头衣衫滑落, 于是这才发现自己忘记把外套还给他,而他似乎也忘了,没有提醒。 一件藏蓝色的休闲夹克, 一个信封,一张□□, 还有手掌余留的温度, 他留下这些, 在今夜,彻底打乱她的阵脚。 今萧倒入床铺,恍惚发愣,不敢相信自己从今开始便负上了几十万的债,几十万……要怎么还? 对,周措是说了,不会勉强她做什么, 甚至给她找台阶, 说是借的, 但谁也不傻, 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收下这笔钱意味着什么。 今萧闭上眼,提醒自己别慌,别怕,往另一个角度想,至少小仲可以得到完整的治疗,母亲也不用看人脸色四处借钱,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当然,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 一夜辗转反侧,睡得极为辛苦,第二天周五,仍旧早起,照常上了半天课,下午她乘车去南华市,到医院,把那张卡交给了母亲。 这么大一笔钱,关于它的来历,今萧没有办法隐瞒,只是简略地讲述缘由,对其中的敏感问题一句带过,不做细述。 游母听罢,心绪复杂地看着女儿,既忧虑重重,又不敢追根究底,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是那天送我们回忘江的那位周先生吗?” “是。” “他看上去有三十出头了。” “三十七。” 游母张张嘴,欲言又止:“这个年龄,应该结婚了吧?” 今萧闻言避开母亲的目光,不作回答。游母脑子嗡嗡作响,心中五味杂陈,她伸出胳膊把女儿搂进怀里,低头看着手中的银/行/卡:“乖乖,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你们……” 今萧蹙眉叹气:“没有什么,妈,这钱就是借的,以后还给他就两清了,你别害怕。” 游母自欺欺人地点头:“对,咱们以后还给他,慢慢还……” 今萧默了半晌:“别让小仲知道,如果他问起,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我晓得的,你在会所上班的事情也一直瞒着他呢。” 今萧低头想了想:“以后我不用去千秋上班了,周先生觉得,那种环境不太好。” 游母愣愣的:“是啊,是不好。” 今萧说:“等小仲出院,我们在忘江租一套房子,明年我就毕业了,到时候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慢慢存钱,把欠的账还干净,日子回到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母亲沉浸在她的描述里,忍不住憧憬未来,一会儿感到振奋,一会儿莫名低落:“小仲怕是没那么容易迈过去,就算身体康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了。” 今萧提醒:“他需要做心理辅导,这个过程很漫长,慢慢来,不着急。” 游母只能点头。 在南华待了两天,周末傍晚,今萧回到忘江,八点,前往千秋,办理离职。 罗姐倒没说什么,风尘里见多了浮萍聚散,今天这个淌下水,明天那个游上岸,稀松平常,早就见惯不怪了。公事公办地把酒水提成结算给她,抽着烟,上下打量着,笑道:“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都可以,露露,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总是好的。” 今萧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点点头:“谢谢罗姐,我知道。” 罗姐离开休息室,今萧收拾东西,美拉坐在化妆台前撑着下巴,从镜子里看她:“你真要走了?” 今萧冲她笑了笑。 “诶,我怎么有点想哭?” “真的?”今萧眨眨眼:“要不要抱着我的大腿,求我别走?” “去你的!”美拉一下子笑起来,接着又不知想到什么,缓缓叹气:“我怎么就没你命好呢?在这行干了三四年,也跟客人谈过恋爱,甜言蜜语听的不少,但他们抽身的时候绝不会带上我一起走,连想都没想过,你说你是不是命好?” 今萧闻言愣住。 “别装了,”美拉反身趴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她:“那天周总拉你出去,之后再也没回来,姐妹们都传遍了,你现在离职,大家稍微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啦。” 今萧垂眸整理衣物:“你真的觉得这算命好吗?” “看你怎么想咯,”美拉晃晃腿:“周总这种男人,光是看着就很赏心悦目了,出手大方不说,还特别绅士,就算不谈钱,单纯想跟他上床的也大有人在,陪这种男人喝酒聊天,那才叫风花雪月呢。” 美拉说着,四下看了看,收敛笑意:“不过我得提醒你,逢场作戏也好,真情实意也罢,千万别陷进去,像他们那种年纪,那种阶层,背后有稳定的家庭,出来找女人不过寻求一点刺激和新鲜感,咱们只是一剂调味品,可能连插曲都算不上,他不可能为你放弃婚姻,更不可能动摇一直以来稳定的生活,他们随时都会全身而退,你要做好准备。” 今萧沉默片刻,莞尔道:“我明白。” 美拉说:“不怕你笑哈,我上一任男朋友比我年长二十来岁,有老婆,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儿子,我跟他有过一段热恋,非常甜蜜的那种,他会说好听话,会送名贵的礼物,带我去高档餐厅吃饭,去国外旅游,去奢华的酒店房间做/爱,他说跟我在一起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我眼花缭乱,完全被他迷惑。不过后来才知道,他对每个女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套路,到手以后征服欲急剧减退,当你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他已经转身抽离,结束这场猎艳游戏。玩归玩,能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只有他家里那个隐忍的老婆而已。” 又说:“你那位周总,金玉其外,里头也坏着呢,”美拉压低声:“那个谁,ailsa,之前不也跟他好过么,才几天啊,说断就断了,ailsa单纯,动了感情,到现在还难受着呢。” 今萧微微叹气,虽然一直没作声,但每个字都有听进去。 “谢谢你,美拉,心肺都掏给我了。” “谢什么,一点儿过来人的经验而已,”她道:“刚才罗姐的话你也听见了,她在风月场里经营多少年啊,什么没见过,指不定你哪天真的还得回来呢。” 今萧想了想:“走一步算一步吧,未来什么都有可能。”接着转移话题:“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我请你吃饭。” “还上什么班呢,”美拉站起身:“臭男人有什么好陪的,今晚我们去大吃一顿,周总不是这儿的会员么,咱们就去六楼清平斋,记他的账,反正他有钱。” 今萧苦笑:“别胡闹。” 这时又听她叹气:“露露,其实你这人挺实诚的,就是心事很重,让人觉得有距离感,虽然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怎么说呢,唉,我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大家都不容易,我知道的。” 今萧心下动容,默了一会儿:“你也是,好美拉。” 他觉察到她的生疏,亦自觉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抱歉。” 其实小姐出台与否,妈咪都会提前告之,他不该这么问的。大约酒精作祟,加上这纸醉金迷、纵情声色的氛围,迷乱是很容易的事情。今萧可以理解。 只是多少有些得罪他吧,之后两人没什么交流,聚会结束以后他客套两句,然后便与生意伙伴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返回休息室的路上,今萧收到罗姐的微信转账,点开看一眼,确认收款,然后提到银/行/卡里。 美拉曾经问过她,打算在这行干多久。其实她心里没什么底,但总不会一直待在这个圈子,将来肯定还是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过寻常人生。 美拉没说话,看她半晌,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笑说:“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十九岁入行,以为做个一年半载,存够钱,随时都可以抽身。可踏进来以后才知道,入了这行就很难适应别的工作了。小职员辛辛苦苦一个月,可能还比不上咱们一晚上挣的,那种落差你根本接受不了。” 42.第 42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他的手温厚柔软, 带着些微潮意,牵住她, 两人掌心相贴, 有一种极其微妙的触觉。 今萧先是错愕,然后垂头不语, 一路随他走出会所大门,寒风扑来, 浑身冰凉, 周措淡淡扫一眼, 没说话,也没松手, 继续朝车子停靠的地方走去。 两人上了车,他脱下外套,一边打开窗, 一边在扶手箱里找出香烟和打火机, 点燃,深吸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 萦绕散漫。 这样长久的沉默, 什么话也没有,但今萧觉得已胜过千言万语,无需剖白, 她心里什么都知道, 也什么都明白了。 冷风不断吹拂, 她打了个寒颤,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周总。” 周措转头凝视她片刻,掐掉烟,关上窗,再把车里暖气打开:“一会儿就不冷了。”他说。 今萧心想,其实一直待在冷空气里,自然耐寒,但如果得到短暂的温暖,再被抛入寒风中,反而承受不住,所以,有的东西还不如从来没有的好。 她犹自沉思着,忽而听见周措说:“手套箱里有一个信封,你拿出来。” 她微愣,默了一会儿:“手套箱是什么?” 周措伸长胳膊,打开副驾仪表台下的储物盒,今萧在里面找出一个薄薄的信封:“这个吗?”她递给他。 周措没接:“给你的。” 她愣了愣,随手一摸,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卡里有五十万,”他目视前方:“拿去给你弟弟看病,如果后期整形的费用不够,到时候再跟我说。” 砰砰砰,心脏沉沉跳动,今萧屏住呼吸,手指捏紧那个信封,脑子霎时空白。 周措忽然又想抽烟,强忍住,胳膊搭在方向盘上,见她不说话,情绪也有些烦乱,冷道:“你这么急着回千秋上班,不就因为治疗费告急么?但你一晚能挣多少?一个月能挣多少?就算你肯出台,也没哪个傻子愿意花几十万买一夜春宵吧?” 他今晚确实有些动怒,拧开一瓶矿泉水,仓促喝下两口,喉结滚动,液体冰凉,如此,冷静片刻:“抱歉,我语气不太好。”他说:“但你真的太可气了。” 今萧抿了抿嘴,目光掠过窗外,不想绕圈子,直接开口:“你需要我做什么,周总。” 周措登时被问住,手指摩擦方向盘,内心交战,默然许久,说:“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但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去千秋上班,这笔钱就当我借你,以后慢慢还就是了。” 今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后都不能去千秋吗?” “难道你很喜欢坐台陪酒?” “不喜欢,”她说:“但那只是一份职业,不违法。” 周措闻言,转而打量她的脸,目光很深:“我没有看轻这份工作的意思,但你要知道,那种环境和氛围会影响一个人的意志,如果你在物质面前妥协一次,那么一定会有第二次、无数次,你的底线会越来越低,那就是所谓的堕落。”他停了下,语气放缓:“我记得你说过,只坐台,不出台,但如果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就像昨天,你得知医院那边实在拿不出钱了,你想过出台吗?” 今萧心里“咯噔”一跳,多么诡异的感觉,怎么会这样呢,他竟然把她看得透透的,字字句句都正好戳在心上,那么妥帖,那么直接,让人失去了躲避和掩饰的能力。 她默认,无话可说。周措按捺着胸腔里起伏的暗涌,调整呼吸,不再纠缠此事,转开话题,问:“你背上的伤怎么样?” “还好。” 他点头:“我送你回学校。” 说着,按下仪表盘的自动启停键,随口提醒:“系好安全带。” 今萧思绪繁杂,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周措转头看她,忽而倾身靠拢,整个人将她笼罩在座椅里,车内的氛围灯本就幽暗,这下愈发陷入阴影之中,犹如幼小困兽,无处可避。男人身上有烟草、酒精和古龙水的味道,糅杂着一种温热的气息,沉稳又强势地把她包围。 今萧睫毛微颤,僵硬地别开脸。 周措眼帘低垂,目光淡淡凝视着,是的,她又化了浓妆,细长的眉毛,眼睛又大又魅,嘴唇红得像盛开的玫瑰,一股艳俗堕落的脂粉香窜入鼻端,好似羽毛落在心尖,让人痒得厉害。 他喉结微动,稍稍退开,为她系好安全带,然后回到原位,面无波澜,仿佛静水深流,不露痕迹。 今萧缓缓吁出一口气,手心已渗出一层薄汗。 正在这时,车外出现一个人影,弯腰敲了敲窗,沉闷短促的叩击声打断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周措按下车窗,安华看看他,又看看另一个,笑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事,”周措面无表情:“我带她先走一步。” 安华忍不住再次撇向副驾座上的女孩儿:“为什么?” 周措默然片刻,不答反问:“你说为什么?” 安华被噎住,了然地挑挑眉,清咳一声,后退两步:“好吧,改天再约,不打扰你们。” “谢谢。” 车子平稳行驶,他不再言语,她亦保持沉默,一路无话。不多时,来到理工大门外,她说:“我在这里下就行了。” “这里距离你的宿舍还很远,”周措目视前方:“直接开到楼下比较好。” “可是,”她直言不讳:“太招摇了,会很引人注目。” 周措很快妥协:“好吧。”熄了火,他推开车门:“我送你。” 今萧张张嘴,见他已踏出车外,这情景简直像极了那晚,他第一次送她,也是这般一意孤行,不容置喙。今萧默然,低头走近,这时,一件外套搭在了肩头,然后左手被握住,没有解释,没有理由,就这么由他牵着,慢慢往学校里走。 此时不过晚上九点,校区仍有不少学生四处活动,周措身形高大,衣着讲究,十分惹眼,今萧有些后悔,与他这样出双入对,还不如一车开到公寓楼下,至少不用受这慢火煎熬。 周措仿佛猜到她的心思,转而走入一条小径,免受外人注目。 寒夜幽凉,四下空寂,两人相握的掌心渗出稀薄湿汗,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你很紧张?”周措忽然开口,嗓音清淡:“手里全是汗。” 今萧看着地上模糊的影子,默了片刻,说:“也可能是你紧张。”她不示弱。 周措微愣,接着轻轻笑了。 来到楼下,相对而立,他终于松开手,低头看她:“回去休息,把伤养好,听到了吗?” 她垂着脑袋,“嗯”了一声。 周措看不见她的脸,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再问:“听到没有?” 今萧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回答:“听到了。” 周措默然与她对视,喉结动了两下,或许三下,跟着缓缓深吸一口气,终是放手,道:“去吧。” 今萧勉强控制着起伏的心跳,转身走到门前,按密码锁,开门,进入楼道,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她。 她立刻收回目光,僵硬地上楼。 他觉察到她的生疏,亦自觉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抱歉。” 其实小姐出台与否,妈咪都会提前告之,他不该这么问的。大约酒精作祟,加上这纸醉金迷、纵情声色的氛围,迷乱是很容易的事情。今萧可以理解。 只是多少有些得罪他吧,之后两人没什么交流,聚会结束以后他客套两句,然后便与生意伙伴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返回休息室的路上,今萧收到罗姐的微信转账,点开看一眼,确认收款,然后提到银/行/卡里。 美拉曾经问过她,打算在这行干多久。其实她心里没什么底,但总不会一直待在这个圈子,将来肯定还是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过寻常人生。 美拉没说话,看她半晌,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笑说:“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十九岁入行,以为做个一年半载,存够钱,随时都可以抽身。可踏进来以后才知道,入了这行就很难适应别的工作了。小职员辛辛苦苦一个月,可能还比不上咱们一晚上挣的,那种落差你根本接受不了。” 今萧想了想,点头道:“我同意。” “是吧,”美拉挑眉:“所以我一干就是三年,平时花钱也习惯大手大脚,见多了一掷千金,哪里还瞧得上月薪三五千的工作呢,那不是浪费时间么?” 今萧扬唇笑笑,不置可否。 十一点半,走出千秋俱乐部大门,她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还未接通,面前停下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来,里头的人招呼:“夏小姐。” 夏小姐?哦,是在叫她。 今萧弯下腰,看清了来人:“周总。” 他简单明了:“上车,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推开车门,往里挪出了位置,今萧攥着手机摩擦两下,想到方才收了人家的钱,现在没道理不给面子,于是顺从地钻进了车厢。 驾驶座上的助理小刘从后视镜看了两眼,一时没能将她与刚才那个浓妆艳抹的陪酒小姐联系在一起。 “你好像很喜欢戴鸭舌帽。”周措淡淡看着她。 今萧愣了愣,诚然道:“怕被同学撞见。” “还在上学?” “嗯,随便上上。” 随便上上?他失笑:“你住哪儿?” “学校宿舍。”说着顿下,反正躲不过了:“理工大学。” 周措点头:“原来理工大学是随便就可以上的。” 今萧没有接话。 小刘安静地驶往理工方向。车里有浅淡的古龙水的气味,像香薰,又像他身上味道。两人之间隔着他的西服外套。今萧脱下背包,放在腿上,两手揣进卫衣口袋,转头去看窗外街景。 车里这样静,仿佛无言以对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周措轻轻揉捏眉心,他今晚确实喝多了,脑子昏沉晕眩,浮游飘荡,真不喜欢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好在身旁的人一直保持静默,没有叨扰他的神经。 43.第 43 章 这就是个防盗章  桌上手机传来短信提示, 他点开看了一眼,这时裴若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 将一张数学试卷放在桌前,问:“这是你签的?” 他搁下手机, 没有直接回答, 只说:“我觉得考得还不错, 85分,算优秀吧?” 裴若双腿交叠,淡淡撇他一眼:“三年级的数学很简单, 85分已经很平常了。”又说:“你不用偷偷帮她签字,我有家长微信群,老师早就把成绩单发到群里了。” 周措闻言倒是有点疑惑, 抿一口清茶, 想了想,问:“琰琰不知道你有群?” “她知道, ”裴若拧眉:“她这样多此一举不过是找借口跟你拉近关系而已,周措, 你对琰琰的学习和生活简直一无所知、漠不关心, 我觉得你作为一个父亲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你难道看不出你们之间的亲子关系太生疏了吗?” 她语气有些急,恼怒难以克制, 脸色非常不满。周措一时没有说话,眼帘垂下, 不动声色地给她倒了杯茶:“消消气, ”他说:“我承认, 平时忙于工作,对琰琰的陪伴太少了,以后多注意。” 裴若冷笑:“你是挺忙的。” 忙着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外面有花花世界,五光十色,你怎么还会愿意留在家里守着一个小孩儿呢?多无聊。 裴若胸口深深起伏着,指甲掐进了手掌心,竟然没有半分痛觉。 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刚才接到好友方慧妮的电话,说她家老郑前两天去南华市参加一个商务酒会,在那儿碰见了周措,描述起来大约就是他身边带着年轻小姑娘,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后来不知怎么还搭上了另一个女孩儿,有点左拥右抱的意思,扎眼的很。 裴若当时还笑着,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方慧妮说:“男人在外面应酬,免不了逢场作戏,很正常。” 方慧妮怪道:“大庭广众搂搂抱抱也正常吗?酒会还没结束他就带人回房间了你知道吗?” 裴若真想让她闭嘴,或者直接把电话挂掉。 所以此时此刻,当她坐在周措身旁,听着他貌似温言细语,实则冷漠自私的敷衍,她真想剖开胸膛问问自己那颗七零八碎的心,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要爱他? 裴若感到痛苦,并且愤怒。 然而周措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试图与她交流,说:“下午有空,不如我们带琰琰出去转转,动物园或者博物馆,看她想去哪儿都行。” 裴若忍不住发出鄙夷的嗤笑,转头打量他:“真稀奇,你今天大发慈悲了,还是说做了什么亏心事,想要弥补愧疚?” 周措见她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什么脏东西,不由得默了片刻,依然温和道:“刚才不是你说我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了吗?” 裴若冷若冰霜:“行了吧,勉强有什么意思,琰琰用不着你施舍。” 他手指捏着茶杯转了转:“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们改天再聊。” “抱歉,改天我可能也没有心情,大概更年期快到了,情绪不太稳定,你多担待些。”说着站起身,似笑非笑:“或者你可以去找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解闷,比如陪你参加酒会的那位,你们那晚玩的开心吗?” 周措说:“那只是一个应酬。” “得了吧,大家心知肚明,别说这种话恶心人了。”裴若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直奔卧室,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周措在阳台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没劲儿,起身回到客厅,见阿琴把洗净的青提放在茶几上,接着又回厨房忙去了。周琰正跪在毯子上画画,桌面铺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笔,她余光瞄见他来,把头埋得更低了些,企图避免打招呼,不太敢亲近。 周措看在眼里,拍拍她的头,问:“数学没考好,妈妈骂你了?” 周琰拘束地点点头。 “没关系,”其实他也不太会跟孩子相处,只能说些陈词滥调:“妈妈要求严格也是为你好,将来你就知道了。” “嗯。” 周措见这孩子闷葫芦似的,细想了想,又问:“琰琰,那天是谁让你给我打电话的?” 小姑娘眨眨眼,怯生生地说:“是我自己打的。” 周措看着她:“爸爸不喜欢说谎的孩子。” 周琰磕磕巴巴起来:“不是的……阿琴阿姨说,如果爸爸问话,就说是自己打的……” 正好阿琴端着苹果出来,见此情景愣了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周先生,我……” 周措眼皮子也没抬,只轻拍周琰的脑袋:“好孩子,很乖,但以后不能跟家里人说谎,知道吗?” “知道了。” “去吧,拿回房间里画。” 周琰抓起纸笔忙不迭跑了。 眼看女儿回房,周措点了根烟,慢慢抽了两口才道:“小孩子的天真很有趣,但如果是大人一字一句教出来的,那就没意思了。” “我不敢乱教什么的,周先生,我真的……”阿琴张口结舌,端着果盘的手下意识往卧室方向指了指,周措面无表情,沉默片刻:“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诶。”阿琴放下苹果,赶紧躲进了厨房。 周措感觉这屋里有点闷,闷得心绪烦躁,透不过气。他掐掉香烟,起身走进主卧,裴若正靠在床前翻看杂志,见他进来也无动于衷,不想搭理。 他径直走入衣帽间,换了身衣服,拿上外套,一句话也没说,又走了出去。 裴若翻书的手顿住,片刻之后,外面传来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胸口起起伏伏,一股怒火直冲脑海,气得她眼眶通红,扬手将杂志狠狠摔到了地上。 *** 开着车,兜兜转转,竟有些漫无目的。 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有点累,但不愿多想,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围城迷宫,滞留时间太久,让人懒惰麻痹,即便周遭风景不对了,也宁可留在原地,懒得再去寻找出口。 想想是挺久的,十几年,久到让他快要忘记自己是从外面走进这迷宫里,也忘了还有出口这回事。 周措暗自发笑,似乎有点参悟的意思,算了,还是打住吧。 他摸索手机,准备约朋友打球,口袋里找了找,发现常用的那部落在了阳台小桌上,不过置物盒里还有一部,他拿出来,给好友安华拨了过去。 这样灿烂的阳光和天气,心情却一直有些阴。 安华与他交好十数载,平日常在一处消遣,对他的事情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知道个六七分,见他兴致不高,当下笑问:“谁惹你了?怎么不见你家那位学俄语的高材生?” 周措挥了一杆子,随口道:“露水之缘而已,怎么就成我家的了?” 安华笑:“哟,听这口气好像已经断了?我记得那小姑娘挺傲的啊,有点出淤泥不染的味道,人家不是家境不好才去坐台么,可怜兮兮的,你不是心血来潮准备‘救风尘’吗?” 周措好笑地撇他一眼,想了想,漫不经心道:“怎么说呢,欢场女郎,卖笑陪酒,说到底,图的就是来钱快而已,有的人自称家境不好,其实再怎么不好也可以做别的选择,比如ailsa,坦白点儿,只是受不住诱惑,眼看比自己条件差的同学过得风生水起,心态就失衡了,再受两句蛊惑,觉得自己蹉跎了青春,可惜了那张脸皮,于是咬牙一闭眼,也就跳下水了。” 安华道:“现在的小姑娘没什么定力,很容易在物质面前妥协。” 周措说:“物质是好东西,谁都喜欢,但不能要了物质还想要别的东西,那就有点不懂事了。” 安华笑起来:“谁让你招惹人家的?你这人有时候就是太假,解决生理问题付钱就行,你还偏要维持风度,不点破,不拒绝,等小丫头当真了,你又觉得被冒犯,你让她怎么办?” 周措不以为意:“天知道吧,我从来只是讲礼貌,没想故意吊着谁。” 正说着,手机震动,他把球杆递给球童,接起电话,是阿琴打来,询问他晚上是否回家吃饭。 他心里还有些不自在,推说有事,让她们不必等他了。 结束通话,随手翻了翻,好像记得有什么事情还没处理,但当下想不起来,大约也不重要,他关掉手机,放回了口袋中。 山路曲折,风景独好,开着窗,野花香气扑来,天那么蓝,阳光明媚晃眼,惬意极了。她在车上接到小仲的电话,让她到村口先别急着回家,等他过来一起采购食材,好为晚上的烧烤做准备。 恰逢第二天是外婆的生日,他说他已经买好蛋糕,要在夜里十二点整的时候把老太太叫起来,给她一个惊喜。 今萧哭笑不得,说:“外婆都已经七十了,你就放过她吧。” 小仲在电话那头笑得爽朗无比。 汽车开到村口大拱桥下,两旁老旧的木砖房围出一条窄街,街面店铺有茶馆、面馆、小商店、猪肉铺,卖菜的小摊子也摆开了,人影憧憧,她看见小仲从一棵榕树后头走出来,高瘦的少年,白皙俊俏,手里提着烧烤用的木炭和助燃酒精,远远的,迎上她的目光,扬起眉毛,灿烂如艳阳。 今萧下车,绕过车头,四下寻望,却不见小仲的踪影,她走进喧嚣集市,忽然听见一声“姐姐”,猛地回过头,看见小仲在疯狂窜动的火焰里哀嚎挣扎,倒地翻滚。 今萧尖叫着扑过去,当她触到烈火的瞬间,小仲在她怀里化作了灰烬。 “啊……” 梦至于此,她狠狠哽咽两声,就这么醒了过来。 心脏揪着发疼的感觉如此真实,眼角湿湿的,有眼泪垂落耳边,冰冰凉凉。今萧恍惚望着天花板,稍许后伸手摸索手机,查看时间,才不到凌晨五点,天还没亮,她醒得太早了。 翻个身,浑浑噩噩,一会儿过后再次睡去。 清晨起床,头痛得厉害,今萧胡乱扎起头发,走进狭窄的卫生间刷牙。白炽灯光下,镜子里的人看起来脸色惨淡,眼底浮现青色暗影,精神萎靡,表情麻木。她用冷水泼面,拍拍额头,告诉自己,嘿,游今萧,新的一天开始了! 洗漱完,准备换衣裳,翻找旅行包时,摸到夹层的信封,她突然间想起了周措。 昨天收到这笔酬劳,她还没有向他道谢。 其实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对这份职业所接触到的客户也始终保持距离,工作完,钱到账,彼此也就两清了。理智是足够的,但想要挣更多的钱,这样的脑子未免太刻板了些。 她在千秋听过许多事迹,那些业务能力极强的女孩儿,不但眼光毒辣,八面玲珑,更知道主动维系客源,对于家底深厚、消费潜力巨大的客人,她们甚至会自掏腰包请人家吃饭,段数之高,简直令人望尘莫及。 今萧天性里有一种耿直,可能没法做到那样的地步,“主动”这件事需要把握分寸,她也怕自己弄巧成拙。 但作陪出席宴会拿到的酬劳比在千秋坐一晚上台要多好几倍,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与周措保持良好的联系,再争取这样的机会呢? 想到这里,今萧拿起手机找到周措的号码,思忖着,不能随便打扰人家休息,但基本礼数还是可以尽的,于是斟酌字句,给他发去短信:周总,谢谢您周五的邀约,报酬我收到了,昨天太忙没来得及向您道谢,望您见谅。 信息发出去,她又看了几遍,怀疑会不会太客套了些,但想改也来不及了,索性随它去吧。 她把手机装进背包,换好衣服,下楼随意吃了些早饭,接着往马路对面的医院走去。 小仲今天运气不太好,换药的时候医生发现有感染和坏死组织,于是又做了次清创,将坏掉的肉切掉。 麻醉退去以后,他痛到无法忍受,不断叫着她:“姐,你救救我,吗啡没有用,为什么没有用?好痛啊,好痛啊……” 今萧整个脑子嗡嗡作响,这一刻真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他痛,什么也做不了,嘴里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安慰的话,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不能缓解他的痛楚,他也根本听不进去。 后来因为发烧,他又陷入昏睡中,今萧守到晌午,离开隔离病房出去吃饭,等再回到烧伤科的时候看见二叔二婶来了,正站在外廊家属等候区说着什么。 廊间很静,他们两人似有争执,话语声远远传了过来。 二婶说:“我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小仲可怜,大嫂也不容易,突然发生这种意外我也很替他们揪心,作为亲人,能帮的忙都尽量帮了,你还想怎么样?总不能把我们自己的生活也搭进去吧?” 二叔说:“我们活得好好的,搭进去什么了?你要是不想来就别跟着,存折银/行/卡不都在你手上攥着吗,难道还怕我偷偷塞钱给大嫂?” 二婶说:“游树坤,讲话要凭良心,我要是真那么不通情理,先前会同意借出五万块吗?大嫂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我说过什么没有?” “那你现在胡搅蛮缠的干什么?我就想问问,再拿五万出来有那么难吗?” 二婶气得面红耳赤:“我也想问问,这个无底洞你准备填多久?!女儿还要不要留学了?外教的补习费那么贵,还要不要交了?!” “所以我说你为什么偏要让她出国留学,我们家的条件根本负担不起四年的学费,你让她半工半读,那不是累死她吗?待在国内有什么不好,大家都轻松,也用不着降低生活质量,还有富余的钱可以帮帮大嫂……我就这么一个亲侄子,大哥没了,我要是眼看着他的女人孩子受罪,我还是人吗?” “游树坤,你讲情义,就把女儿的前途赔进去,你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 今萧心跳发沉,转身离开。在护士站待了一会儿,不多时,见二婶红着眼眶疾步出来,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迎上前打招呼:“二婶。” 对方冷淡地“嗯”了一声,说:“你二叔在里面,进去吧。” “好。” “今萧,”忽然又叫住,语气似有忍耐:“今天佳佳要上补习班,所以没有一起过来,你知道高三的孩子每分钟都不能浪费的。” 今萧点头:“复习比较重要,没关系。” 二婶抿了抿嘴:“其实你现在长大了,很懂事,有些话二婶想直接跟你说,反正一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对吧?刚才你二叔跟我吵架,就为了小仲的事情,听你妈讲,后续治疗至少还需要三十万,我们家能挪动的钱都挪出来了,剩下的必须留给佳佳上学,希望你跟你妈妈体谅一下,顺便待会儿去告诉你二叔,如果这个家他不想要了,让他自己走,别连累我和佳佳,就算离了婚,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养活女儿,根本用不着他!” 二婶说完,红着眼眶别开脸,神态憔悴又漠然。 今萧低头静了片刻:“我明白,二婶,你们为佳佳存钱不容易,能拿出五万块借给我们已经很慷慨了,这些天我妈妈一直住在你们家,早出晚归,一定也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没有好好谢谢您和二叔,今天你们又为了小仲的事情闹得不愉快,我心里也很内疚,实在太对不住了。” 二婶摆摆手:“都不容易,大家相互体谅吧。” 她其实有满腔的愤懑想要发泄,但听完今萧那番话,也就没什么可说的,转身离开了医院。 今萧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回到隔离室外,告诉二叔说:“二婶刚走,应该还在楼下,您去看看吧。” “谁管她,爱去哪儿去哪儿。”二叔一副无谓的样子,问:“小仲今天怎么样了?刚才医生说他有些感染,所以没让我们进去。” “早上做了清创,还在发烧,不过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今萧稍作思索,道:“二叔,佳佳明年就要出国了,不管怎么说,不能耽误她的前程,您和二婶帮衬我们那么多,已经够了,无论如何不能动佳佳的学费,我们自己会想办法的。” “你这孩子,”二叔忙说:“这是大人操心的事情,你不要管,安心念书就好了。” 今萧闻言浅笑:“可我已经是大人了,二叔。” 下午母亲回到医院,手里拎着两罐野生蜂蜜,说是带给二叔二婶的:“这段时间一直麻烦人家,怪不好意思。”接着又掏出一张存折,叹道:“外公外婆把棺材本拿出来了,里面有十万块,还能撑上几天,剩下的钱再想想办法,看你二叔那儿还能不能借个两三万……唉,人家也不富裕,我寄人篱下,还要开口借钱,真是不知道怎么张这个嘴……” 44.番外 番外1 端午这天清晨,天气很好,裴若接到安华的电话,询问她的行程安排。 裴若懒洋洋地说:“照常开工啊,我现在要去店里。” 安华在那边笑起来:“这么拼干嘛,假期也不休息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过节客人比较多。”她停顿片刻:“你还有事吗,我在开车。” “哦,没事。” 说没事,到中午的时候人却出现在餐厅里,手里提着袋子,一路进她办公室,脸上笑眯眯的,问:“裴小姐,忙着呢?” 裴若抬头望去,略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过节送礼啊。”他说着,把购物袋放在桌面上,顺便拉过椅子坐在办公桌对面。 裴若疑惑地接过一看,怪道:“端午节,你送包?” 安华挑眉:“不然呢?难道你想收粽子?” 裴若思忖片刻:“好吧,”她欣然收下:“谢谢。” 安华双腿交叠坐在那儿打量她,略歪着脑袋,面色带笑。裴若好不自在,扯扯嘴角,敷衍地抬手指了指:“那边有一次性水杯,你自己倒水喝。” 他轻哼:“你就是这么待客的?” “你也不算客人。” “嗯?”他闻言展眉笑道:“那我算什么?” 裴若自知失语,低头摆弄笔记本电脑,装作没有听见。安华犹自乐了一会儿,清咳一声:“说件正事儿,今晚你这儿能不能留个位子,我有朋友要带家人过来吃饭。” “可以啊,”裴若一口答应:“大概几个人?” “五六个吧。” 她想了想,倒是一笑:“怪了,怎么不让他们去你那儿呢?” 安华说:“我想帮你拉多些客人,怕你这小餐厅破产。” 裴若狠狠瞪他。 安华悠然笑道:“说真的,刚才我一路进来就觉得不太对劲,服务生好像没有接受过系统训练,显得特别不专业。你知道客人来这里消费,除了享受美食和环境以外,服务水平也直接影响就餐体验,如果没有一个规范的管理,看上去就像一盘散沙,迟早歇业倒闭。 ” 裴若皱眉微叹:“我知道,这两天也在烦呢。” “烦什么,这是店长的问题,你管好店长就行。” 她说:“我就是打算换一个店长,但人家在这里干了一年多,刚开业的时候就来帮我了,平时相处也不错,但为人私心比较多,还把自家亲戚给招进来,我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好,想辞了他,可是好像开不了口。” 安华瞅着她笑:“连这点儿狠心都下不了,你还当什么老板呢?优柔寡断可做不成事的,裴小姐。” 她抿抿嘴:“我知道,可如果突然辞退他,我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现在店长也不那么好找。” “这个好说,我调个人给你不就行了。”安华说着忽然停顿片刻:“其实这人你也认识的。” “谁啊?” “阿玉的儿子。” 裴若想了想,“哦”一声:“小何啊。” “嗯,就是周老爷子以前资助的那个小伙子。”安华打量她的表情:“当然如果你介意的话就算了。” “我为什么会介意?”她随口道:“熟人很可靠,我相信他的专业。” 安华提醒:“只是暂时调借给你,等你找到合适的店长还是要把人还给我的。” “稀罕。” 正说着,叩门声传来,员工领着一人立在外头:“裴小姐,花店的人找您。” “花店?”裴若疑惑地望去:“请他进来。” 一个年轻小伙子捧着一大束香槟玫瑰送到她面前,安华坐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她签字收花,等人都走了,调侃道:“你业务挺繁忙的,这又是哪位啊? 裴若略有些尴尬,把花搁在角落三角桌上,说:“我妈介绍的一个朋友。” 安华盯她半晌:“你什么意思?一边跟我那什么,一边不耽误相亲是吗?” “没有,”她张口结舌打断他:“别提那些有的没的。” 安华哼笑一声:“你就打算跟我这么不清不楚地混日子,没事的时候装傻,寂寞的时候才想到我,你当我是成人用品吗?” “……” 他又说:“你到底在等什么?以后总要结婚的吧,不然老了一个人怎么办?” 裴若小声说:“我有琰琰,不是一个人。” “琰琰?人家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好不好?”安华撇着她,端详了好一会儿,问:“你该不会在等着跟周措复婚吧?” “……神经病。” 安华哼道:“别想了,告诉你一件事,前两天我听一个朋友说,在餐厅碰见周措和游今萧,那谁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估计他们早就结婚了。” 裴若皱眉:“关我什么事?” “呵。” “你笑个屁。” 他又哼一声,盯着她不言语。 裴若撇撇嘴,忽又开口,问:“对了,你跟周措还有联系吗?” “怎么?” “没怎么……”她表情不大自在:“只是觉得你们十几年的朋友,就这么老死不相往来,你不难受吗?” 安华闻言半晌没吭声,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低头看表,转开话题:“琰琰在家吧?” “嗯,放假了。” 他起身:“我带她出去玩儿,你给阿琴打个电话交代一声。” “哦。” 安华起身往门外走,两步以后顿住,忽然想起什么,转而走向角落:“这花真丑,简直有碍观瞻,我帮你拿去扔掉,不用谢了。” 他说着,抱起那束玫瑰径直离开,裴若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愣怔数秒,摇摇头,低眉苦笑。 晚上,安华送完琰琰,独自返回家中,进门的时候留意到鞋柜上一个不起眼的盒子,似乎已经摆在那里很久了,平时也没怎么在意,他以为是空盒子,随手打开,发现里面有一双毛线编织的高帮拖鞋,款式又老又土,出现在他家里实在令人费解。 安华思索一阵,猛然记起它的来历,不就是那次去乡下,游今萧的外婆送的吗。他记得后来周措特意要走了一双,也不知这么丑的鞋子他拿去干嘛。 这么一想,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闷,安华默然走进卧室,洗完澡出来,躺在沙发里看球赛。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他拿起手机,犹豫半晌,给周措发去一条短信: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那边一直没回。 安华有些失望,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好难受的。 开着电视,迷迷糊糊睡去,好像刚睡着不久,忽然听见手机在响,他倏地惊醒,抓过来一看,是周措的回复,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字:谢谢。 安华一下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大概友情也是身上的一块肉,割掉它也会很痛很痛,但好在肉还会重新长回来。 也许很慢很慢,但它终有一天会回来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