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入怀》 第1章 “妤温。” 一道清浅淡漠,宿醉过后的沙哑声音。 咦? 过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会有人叫她。 “我想了一辈子,想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已经十几年,这世上竟然还有倾心于她的人不成? 一声轻轻浅浅的叹息,即便嘶哑,也能听出说话的人的清雅淡泊,“我去找你,可好?” 是谁?你是谁?为何要来找我……我不是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你又如何能来找我? “十三年了啊。” 一声长长的叹息,话音里的伤悲,叫人心头蓦然一颤。 难道,是李锋? 不,不会是李锋,她做了十三年的孤魂野鬼,大梁的末代帝王李锋,在京城失守之后就自刎于广明殿里的赤金宝座上,皇后刺死太子而后自刎殉国,后妃含泪饮鸩,以死明志,以求守住皇室尊严。可作为一只魂魄的她,却只能满目悲怆地看着大梁国破,叛军肆无忌惮地攻进了昔日繁华热闹的皇宫,毫无抵抗力的皇宫,昔日戒备森严的皇家宫室,在城破的时候,却如同人尽可夫的歌女一般,人人皆可随意欺凌。 宫里染尽了血色,阴云密布,乌鸦凄厉的叫声,在天空中不知盘桓了不知道多久,惶惶不见天光。 却不晓得为何,她没有进入传言中的轮回往复,也没有得见李锋的魂魄。太子的,皇后的,一众后妃,皇宫众人的魂魄……她一个也没有见到。 难道是她生前杀伐太多,罪孽深重,所以不得入轮回? 可民间竟还有为她修的泥像,香火虽不说鼎盛,人来人往的却也不少。 叛军手上的血也不比她少,可她却一支叛军的魂魄都不曾见到。 撇开这些不说,做一支魂魄,飘零的十三年间,好在还能看到,萧家的后辈被新帝的三顾茅庐所感化,重新出仕,为新的王朝大破匈奴,守卫边疆。 她以身殉国的那一年,尚是幼龄的小侄女,长到豆蔻年华时,甚至被新帝赐婚,嫁给了皇长孙,做了太孙妃,朝野震惊。 就连她的往事,也被民间编成歌谣,四处传唱。 她看遍了人间百态,看遍了她想看的世事变迁,可却唯独久久不能得知,是谁,当年一箭将她从城楼射落下来。 ------ 意识中一片漆黑。 像是有一个骨节凌厉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脑仁一样,时而松时而紧,攥住不放。萧妤瑥觉得头痛欲裂,脑袋仿佛随时会炸掉一般,四肢酸软无力,动弹不得。 怎么会动弹的了呢?被敌军将领一支利箭穿心而过,从数十丈的城墙上跌落下来,生前的最后一眼,只看到红霞满天,绚烂无比,仿佛受封镇国女将军的那一天。 百里红绸相贺,京城的百姓们都争相向前,想要一睹英姿芳容。 镇国女将,哈,镇国女将。 是啊,大梁怎么会不灭?大梁已经变成了一个,要由女人来做将军镇国守卫的王朝,从面皮烂到骨子里,怎么可能不灭? 她突然很想大笑一场。 李锋啊,李锋,她的君主,她的丈夫,她未曾有机会出世的孩子的父亲,那个英姿勃发的皇帝,到最后,竟然成了大梁王朝的末代帝王。 她整饬大军北伐胡虏十六部的时候,南边各地纷纷揭竿起义,李锋却还在皇宫里好暇以整地带着太子赏玩前朝古乐;她南下平定叛乱的时候,匈奴一部在边陲蠢蠢欲动,李锋仍旧在大肆选取年轻貌美的女子入宫。 这就是她倾付过真心的男人,这就是她曾经眼中灿如骄阳的君王。 最后叛军一路杀到了京城外,李锋才终于慌了,几近央求哭诉着,求她带领四千禁卫军去京城城楼死守,坐等皇弟英亲王的援军。 死守,死守。 守不住城门,她必死无疑。 李锋哭求她去送死。 她能有什么办法? 援军?李锋的亲弟弟,英亲王烈铖在带着五万援军行军的路上,被叛贼一击毙命,人头挂在黑底白龙的皇家旗帜上,整整三天,五万援军因此俯首称臣,被叛军重编,一举同来袖手旁观叛军一气呵成地攻打进了京城。 她的枕边人,她付与真心一辈子的男人,竟就这样让她一个女人,去做这大梁朝的最后一道门,就这样轻易地让她去送死。 没想到整个偌大的大梁国,到最后只剩下她带着四千禁军,在京城数丈的城墙之上,等死。 “哎…”轻轻的一声叹息,接而是饮酒的声音,话音模模糊糊,“你一定很恨我吧?” 碗碎了,清清脆脆的裂瓷声。 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了。 清浅,沙哑,悲愁,带着一股常年沾着酒气的悔意的,男子的声音。 潺潺的流水声,清脆动听,便如宫廷乐师手指下拨动的琴弦一般,一听就让人觉得,哦,不,让她这个鬼魂觉得,这流水肯定清澈透底,水底一定还有许多磨的漂亮的鹅卵石。 可是,哪儿来的水声? 听闻人死之后,会渡忘川,过奈何桥,到孟婆面前喝一碗汤,忘掉前尘往事,再入轮回。 难不成这潺潺灵动的水声,是忘川? 可她已经死了十三年了,灵魂在人间飘摇十三年,若说轮回,怎么会这么久? “丫头,醒醒,醒醒!” 丫头?谁这么大胆,胆敢叫她丫头? 她是堂堂李锋皇帝破例亲封的一品凰舞夫人,大梁朝开国以来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镇国女将军,死守京城,活的漂亮张扬,死的也壮丽灿烂。 竟敢叫她丫头?你丫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等等……活,的? 正是惊讶万分的时候,一个温温的手掌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不热啊...怎么会昏迷不醒呢?”少年人的声音温如水声。 热你个大头鬼,老娘是个鬼,怎么会热? 可...这触手可及的温度...指尖是微微的发凉,手掌心暖暖的触觉,当真跟她当年活着的时候一般无二呀。 十三年了,十三年来她从来没有闻到过气味,没有尝到过味道,没有感受过一分一毫,或冷或暖的温度。 鼻尖一酸,眼睛也变得苦涩难忍,她试着眨了眨眼睛。 一片淡蓝的天光倾泻入眼。 她能感觉到她躺在软软的青草上面,青草底下一股子清气,脸颊边似乎长着淡黄色的野花,眼角的余光模模糊糊一片淡黄色的影子,淡淡的香气,眼睛往上看去,参天的古木发着嫩绿的细芽,一切显得这么安静美好。 “丫头,你醒了?” 小哥你是不是眼睛不好使?老娘睁大的眼睛看不出来是醒了么?萧妤瑥皱着眉毛错着眼睛瞟了一眼旁边叮叮咚咚流的欢快的小溪流,丫压根就没有鹅卵石。 “嗯,醒了”——不,是重新活过来了。 真是一段长到让人差点忘掉,她曾经活过的时间。 “你是哪家的丫头?怎么会睡在这里?你家里人也不找你?” 一道沙沙的少年声音,嘈嘈杂杂噼里啪啦地问了一通问题,一听就让人觉得讨厌。 你才丫头,你全家都丫头。 老娘是镇国女将军,老娘提剑四处征战的时候,你小子他丫的人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你是哪里的人?既然醒了,就赶快起来吧,一会天黑了,找不到家人怎么办?这里不比京城……”喋喋不休起来,一说话,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小白牙瞧着十六七的年纪,长的斯文干净,棱角隐隐呈现逐渐分明之势,眉眼清明,脸上一股子正气,一看就知道是正经大户人家的优秀子弟,拿得出手,之后前途光明,堪当顶梁柱的那种优秀子弟代表。只不过,啧,这一副非要当做别人大哥哥的模样,拿乔说教,叫人说不出的讨厌。 妤瑥习惯了自己说一不二,哪里还听得了别人这么说教她? 又眨了眨眼,适应了林间树枝晃荡见忽明忽暗的光线,盯着那少年又仔细看了看。 不记得,丝毫都不记得。 从来不晓得,竟还有皮相这般好看的年轻男——少年人。难道,她是借尸还魂了? 风轻轻的吹过去,树叶子晃来晃去,阳光直勾勾地射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伸出手掌搭在眼睛上,看着倾泻而下的天光,如同少年人的目光一般,明亮,温热,又灼灼刺眼。 第2章 闻声 “我还活着吗?”一出声,她都被她自己的声音吓到了。 柔柔软软的女孩子的声音,软糯的像一团酒酿圆子,带着一股子青春少艾的甜味儿。 那手掌又覆上了她的额头,小白牙奇怪道:“嘶,这丫头明明没发高热,怎么说起了胡话来?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么?” 呼—— 萧妤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夹带着青草花香的空气深入肺腑,游走在周身四周,再将体内的污浊一呼而尽。 她真的活了过来。 这个认知是叫她吃了一惊,伸手对自己狠狠地掐了一把。 腰上瞬时间滋辣辣的疼了起来。 她又活了过来,这样真好。 “这是哪?”她又问,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不管是哪儿,不管是不是借尸还魂了,她还活着,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小白牙隔着衣袖,伸出手拉着她站了起来,“这里是红叶山,皇家的春猎围场。”愣愣地盯着妤温突然展开的笑容,想,这姑娘也真是够大大咧咧的,他伸手去拉她,她就伸出手让他拉。 不都说京城的勋贵世家姑娘们,一个个都娇滴滴的矜贵自持么,怎么这个姑娘看起来,一股子,蛮劲? 倒是和他们西北的姑娘有点儿相似。 萧妤温堪堪站稳,伸手在眼睛上一搭,往远处看去。 溪水潺潺,水岸的另一边,似乎就是京城勋贵们扎营的地方。 原来竟是在这里——顿时放下了心,吐了口气,她似不是借尸还魂呢。 好在一切尚早,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还都没有发生。 萧妤温若有所思,她竟然重新回到了红叶山围猎的这一年。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南无阿弥佗佛,南无阿弥佗佛。她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念她能像到的佛号神号。 但是,如今什么情况,她也还不清楚:“今天...是春猎的第几天了?”她转脸过去仔细瞧着那个少年。 若是春猎大典没开始还好,若是大典过去了…那她岂不是要和上辈子一样,要进后宫了? 直挺挺的鼻梁,略微发薄的嘴唇,眼睛黑亮,长眉如同刀裁,一张少年人的脸,棱角还不太分明,皮肤白净,距离近的能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熏香味道,小白牙一张嘴,说了句她听来如同天音的话。 “今天才扎营,春猎大典明天才开始。” 幸好幸好,一切还都没发生,还都来得及。 她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胸口,眼睛转过去睨着小白牙。 啧,长的还真挺好看的。 有着这样一张脸的人,相貌同皇帝李锋都不相上下,放在京城里,岂不是勋贵女子们都喜欢的皮相?怎么她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呢? 穿着一身青色常服,鹿皮的靴子,腰间挂着一柄剑,瞧着剑柄上的纹路应当是家传的老物件,头发束的高高的,带着一顶青玉头冠,倒是斯文儒雅,看起来显得精神又不拖沓,不像京城里那些涂脂抹粉的世家子。 难不成不是京城人?那就难怪了… 可是,想她前世南征北战,四处奔波,大梁上下精彩绝伦的人物她应当都见过,这个人会是谁? 她正要问这小白牙的名字,溪水边就传来了家人寻她的声音。 “哎呦我的好姑娘,你说说你,好端端的,你跑到树林子里睡什么觉?害的奴婢一阵好找!” 熟悉的声音,脆的像是咬下一口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的苹果,妤温眼睛陡然有点发涩。 她从小到大的贴身丫头,内能提起刀做点心,外能持枪上马杀人,跟她征战四方的贴身丫鬟,小美人秋水。 她一转头,就看到正是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的秋水。 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穿着一身轻便的窄袖衣服,手里还拿着父亲特地为她做的小弯弓和鹿皮箭筒,脚步有些笨拙地走过来,边走边埋怨:“林子里冷不冷?姑娘下次可别这么捉弄奴婢了,腿都要跑断了!” 伸手却将搭在胳膊上的披风,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不冷不冷!”萧妤瑥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叫她自己也惊了一惊。 原来自己年少时候,竟也这么可爱顽皮。 能够重新再活一遍,可真好。 妤瑥转头想去问那少年的名字,没想到一转眼,竟看不到人影了。 罢了罢了,说不定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的儿子,长的好看算什么?说不定上辈子战乱一起死于非命。 终究是个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他是谁就算了。妤瑥作罢,跟着秋水往营寨里父亲的帐篷走过去。 出了小树林,溪水的另一边,侍卫仆从正忙着安营扎寨,瞧见一身骑装的她,都会恭敬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头示意。 她还是那个梁国大将军萧繁的宝贝嫡长女,身份尊贵,却从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丝毫没有勋贵女子的秀外慧中。 只不过长了一张倾城容颜,穿上宽袍大袖的衣衫,安安静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倒也像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母亲文慧县主出身江南名门,外祖父赵勤是江南世林之首赵家的一宗之主,外祖母是淮南王的亲妹妹,享有封裔的淮南郡主,正经八百地跟皇家沾亲带故。 在妤瑥看来,母亲才正经是名门世家女,举手投足都有着说不出的韵味儿。不晓得是不是血脉里头也带着这股子韵味,萧妤瑥上马射箭的时候,英姿飒爽,像极了萧大将军;换上女儿装束的时候,装模作样提笔作画的时候,瞧着举手投足里似乎也有那么一丁点儿世家女的味道。 走到了父亲的帐篷外,妤瑥却有些踟蹰地挪不动脚步,手指头晾在空气里,轻轻地发抖,指尖慢慢地变凉。 怕。 她心里害怕极了。 她害怕这是假的,她怕她只是做了一场极其真的梦,醒来还是那个游荡在黑暗中的、虚无缥缈的孤魂野鬼。 秋水却以为她在害怕进去见了萧大将军,被大将军惩罚,于是陪着她在门口静静地等着。 帐子里却传出了母亲细细柔柔的声音:“将军还是快派人去找找吧,这丫头和她身边的人都不见了踪影,万一出什么事情可怎么办?” “怎么会?”是父亲爽朗的声音,安抚道:“她身上带着萧家的白玉佩,谁敢不长眼睛欺负萧家的姑娘?你莫担心,那丫头生性好玩,好不容易过了一个冬天,能出来放放风,指不定去哪爬树摸鱼去了。” 妤瑥眼神暗了暗,低头便看到腰间挂着的白玉佩。温温润润的羊脂玉,洁白无瑕,触手细滑,四四方方一块,镂刻着大大的“萧”字。 这是萧家嫡支才带着的白玉佩。 文慧县主仍旧不无担心,坚持道:“眼见天色慢慢变暗了,若是过了一刻钟,妤温还没回来,将军可一定要派人去找她才行。” “好,好,就听你的。再等她两刻钟。” “春猎之后,将军可不能再这样由着她的性子来了。横竖是个大姑娘了,眼见再转一年就要及笄,就算将军再宠着她,她将来也是要嫁人的,别人可会像你这般也宠她宠的无法无天?” “好,好,好——你说的对,都依你,以后都依你说的。”父亲的声音也愈发轻柔了起来。 妤瑥闭着眼都能想象的到,帐子里的情景。 母亲总是这样,细细柔柔的声音,明明是个极其温顺的女子,父亲这样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军,在母亲面前却从来都是温柔听话,若是他那些副将下属们看到父亲在母亲面前的这幅模样,说不定怎样笑掉大牙。 妤瑥鼻头酸酸的,有点儿红。 能再见到父母亲,真好。 前世父亲出征被敌军射伤了腿,吃了败仗,落下了病根,从此后李锋再也没有让他出征打仗过一次。 也是那之后,她主动请缨,换下宽袍大袖的宫裙,披上了红色战袍,开始了走南闯北四处征战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