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残月》 《虞志-翊别传之一》 梁翊,字辅明,浦州富川人士。美姿仪,性温良。习弓箭,擅行书。年少时常借替父办差之名游走江湖,行侠仗义,寻找弟妹。璟暄十三年冬,达城,因出手救一异族少年,留下无数祸患。后有人问曰,所救之人,忠犬焉?恶狼焉?翊笑而不语,但行侠义之事,莫管身后之名。——《虞志-翊别传》 《虞志-翊别传之二》 璟暄十四年,三月。翊牵挂旧友,千里迢迢,奔赴越州。然越州战事乍起,情况危急。翊奉庄主之命,救越王于危难。后长途奔袭,叱咤夜秦,战功赫赫。然情势所迫,只得将功劳守口如瓶。众人心有不甘,翊一笑而过:“不求名垂后世,但求不欺其志!” 关于章节名 章节名…… 完美地体现了我的强迫症…… 嗯…… 仅此而已啦^^ 2017年10月4日不得已要断更了 回国这几天肠胃一直不舒服,今晚疼得要在床上打滚了……实在抱歉,不得已要断更了……像是逃课的感觉……对不住了,明天回韩国后争取多更新一些。 今年除夕之夜疼得没法吃团圆饭,今晚中秋之夜又是这样……再这样下去我都要有心理障碍了==在这里衷心地祝大家中秋节快乐,虽然现在读者不是很多,但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中秋之夜多陪陪家人,多看看月亮。近来北方气温下降得厉害,大家千万保重身体!!!健康是最最最重要的! 再次抱歉,我先闪了,祈祷我早点好起来!中秋快乐!!! 2017年11月17日,不得已又要断更了 我在釜山出差,忙得四脚朝天,抬头一看快十点了,手头工作还有一大堆……又要断更了,实在抱歉!!!无言以对……大家晚安!明天会更新的! 要做手术了,还是得断更了?? 这几天一直来回跑医院,今天下午要做手术,本想坚持更新的,实在太勉强了……真的对不起各位读者大大了,我恢复过来就开始更新,最快这周六,最晚下周一。说到做到,欢迎监督…… 大家也要保重身体,健康一定一定是第一位的!一旦失去了,才知道有多痛苦…… 再次抱歉,我会早点儿回来,各位读者一定都要健健康康的!!! 第一章 三月惊雷动京城 和顺九年,大虞国都华阳城。 往年的三月末,是大虞的“樱花祭”。 每年此时,粉白的樱花尚未完全凋落,杏花、桃花已然次第开放,海棠也羞答答地展开了笑颜,还有紫色的丁香点缀在花丛中。花团簇拥成淡雅的锦云,散落在京城各处,微风吹过,花香阵阵,沁人心脾;花瓣轻盈飘落,像下起了一阵花瓣雨,那番难以形容的风雅,引来无数文人墨客留下诗篇。 在大虞建国之前,中原已经混战了五十余年。如今现世太平,风调雨顺,百姓们对和顺皇帝充满了感恩,正是因为他,百姓们才重新找回了欣赏春光的心情。樱花祭时,妇女们结伴赏花,男人们在酒馆里喝酒,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大虞国一片安逸祥和。人们在赏花的同时,也会虔诚地向上苍祈祷,愿年年都能如此平安顺遂。 可今年是个例外。或许是朝堂风云影响了天气,转眼已经三月末了,天气依然没有转暖,时常阴云密布,响雷阵阵,甚是瘆人。不仅如此,京城又流行起了水痘,有些孩子已经因此丧命了。华阳城里流言四起,百姓默默地看着老天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揣测着朝堂的风云变幻,不敢妄自举行庆祝活动。想起往年的热闹,再看看如今的冷淡,百姓们只能抄着手,祈祷不要再有腥风血雨。 三月二十二日这天傍晚,几声巨雷轰然响起,像是老天爷的警告。转眼间,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百姓们仓然躲进家门,昔日繁华的街道上,转瞬已是空如一人。 在这片疾风骤雨中,只有一个少年在拼命奔跑。他大约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天蓝色的锦缎单衣,腰间束着一条玉色腰带。单从衣着上来看,他必定是京城某大户人家的公子;可与他衣着不相称的是,他披头散发,满脸红疹,腰间所配之玉已然摇摇欲坠,可他一点都不在意。 因为急着救哥哥,他跑得很急;可他出着水痘,发着高烧,心里又急,跑着跑着,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狼狈地摔倒在水坑里。 虽然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可他还是趴在那里,无助地大哭起来。 他叫金世安,是禁军统领金穹的次子。 很难想象,就在两个时辰前,金家还是京城最鼎盛的家门之一,他还是最无忧无虑的少爷之一。 大约一个月前,父亲跟随和顺皇帝平定边关的叛乱去了,他兴奋得差点儿顶着屋顶跑了。平时父亲也不教他弓箭,只知道黑着一张脸训他,以至于他一见了父亲就跑;如今父亲不在家,他可以撒着欢玩了。尤其是此时恰逢华阳城的樱花祭,他跟好兄弟楚寒约好了,一定要把好吃的全都吃一遍,哪怕是花光所有的压岁钱。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他根本不明白大虞的局势有多危急,只知道天气不好,樱花不开,所以今年都没有樱花祭了。他懊恼地在床上打滚,滚着滚着,突然就发起烧来。待家人来喊他吃晚饭的时候,他都已经昏睡过去了,脸上起满了红疹。 哥哥金世宁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他也不甘落后,虽然才十岁,但臭美的习性已经深入骨髓。因为染上了水痘,一张可爱白净的小脸变得坑坑洼洼的,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沮丧不已。 映花公主命他进宫陪她玩儿,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映花知道他病了,又打发太医来瞧,他生怕太医回去添油加醋地说他毁容了,以至于映花再笑话他,他果断躲在衣柜里不肯出来;再后来,映花又派人告诉他,她做了好多杏花糕,要等他来吃。他有过那么一丝犹豫,半推半就地说等过几天再进宫。 三月二十二日下午,经历了两天的阵痛了,二娘还没有生出来,这可真把全家人都给急坏了。别人都说,二娘一定是怀了一双龙凤胎,这可是天大的祥瑞。陛下在出发之前,特意赐了“世荣”“世珍”两个名字,不管男孩女孩,都可以用。金家人感激不尽,都说这两个孩子必会秉承着天子的恩泽降临人世。 如今家人都聚在二娘居住的乌竹院,他也想去,可母亲担心他又发烧,再把病传染给别人,便不允许他去。他气得哭闹了一场,赌气不吃饭,不喝药,哥哥哄他,他也不理。他从小就倔,哥哥也不管他,由着他去了。 家人都急得团团转,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他生病了。他本是家人最宠爱的小少爷,可此时却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他心里一喜,却又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哭过,便赶紧转过身去,想用潇洒的背影来显示他内心的孤傲。 “本少爷身子不适,不要来打搅我。”他冷冷地说。其实无比渴望来人能多待一会儿,能陪他说说话,问问他的病怎么样了。 “世安哥哥,我来看你啦!” 一听这声音,他就知道磨人精又来了,这简直比没人来看他还绝望。 他转头看她,只见她穿着蜜合色单衣,上衣两边分别用金线绣着一只小松鼠,煞是可爱;她下身穿着一件桃粉色裙子,上面绣着点点花瓣,显得她十分清丽。 她提着裙子跨进门来,因为手里提着食盒,她差点儿一个跟头栽进来。秦嬷嬷吓得提心吊胆,可没有公主吩咐,她不敢妄自闯进来。 想必是她又打着滚哭到气绝,秦嬷嬷才带她来的吧?如果自己不理她,她再哭到昏厥,那该怎么办? 他头疼不已,赶忙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方黑色面罩,那是他和楚寒从一个走江湖的那里买的。虽为世家公子,可男孩子嘛,难免会做做仗剑天涯、替天行道的江湖梦。 他把面罩戴在脸上,低声喝道:“映花,谁让你进来的?你不知道水痘会传染吗?” “世安哥哥,我都三天没看见你了,担心得不得了,所以就来啦!”她吐吐舌头,两只小辫子俏皮地甩来甩去。“你看,我拿了一点杏花糕来,你吃了就好啦!” 他心里感动,却又担心她的安危,于是依旧冷着脸说:“多谢公主殿下。” “不要叫我公主,叫我映花!”映花背着手,仰起脸,甜甜地笑着。她突然捂住脸,只露出了弯弯的眼睛,她歪着脑袋说:“世安哥哥,这么一看,你真像个大侠。” “何出此言?”他抬起下巴,尽量显得桀骜一些。 “我听大哥给我讲的,江湖上的大侠都是这样蒙着脸的!”她眨着大眼睛,天真地说。 他哑然失笑,却又尽快恢复了冷漠的神色,傲然道:“我才不要做大侠,我以后要做威风凛凛的将军!” “好啦好啦,不管你当大侠,还是当将军,反正你是我的世安哥哥,我就喜欢你!长大了,我就要嫁给你。”她绞着手指,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我才不要娶你!” 如果映花真嫁给自己了,那每天都得陪着她玩儿,编故事哄她,否则她肯定会哭到天崩地裂。丫头片子真是麻烦死了!虽这样想,可每次拒绝她的时候,他都会莫名脸红。幸好此时戴着面罩,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他跳上床,担心她跟过来,再染上水痘,那个讨厌的夏皇后再找母亲麻烦,那可就惨了。他自知赶不走她,便冲门外大喊一声:“秦嬷嬷,公主不知道轻重,你也不知道吗?若不把公主带走,看我怎么看陛下说!” 秦嬷嬷巴不得他赶紧发话,她匆忙进来,强行抱起映花。映花两只脚在空中乱扑腾,她尖叫着说:“世安哥哥,等你病好了,就来宫里找我,我做杏花糕,等你来吃!” “谁稀罕?” 嘴上这么说,可他不得不承认,御厨做的杏花糕,的确要比其他人做的更好吃。映花走了,他吃了一块儿又一块儿,越吃越觉得映花其实挺可爱的,毕竟除了楚寒之外,她是唯一惦记他的小伙伴。 他吃了好几块糕点,想起二娘也喜欢吃杏花糕,便取了一方干净的手帕,将杏花糕细细包好,偷偷来到了二娘住的乌竹苑。 他生病了,家人都躲着他,不知道二娘会不会也嫌弃他?想到这里,他攥紧了手帕,在门口踟蹰起来。 “世安少爷!在外面干什么?快进来!”二娘院里的王嬷嬷看到了他,赶忙招呼道。 他忸怩地站在门口,说道:“我不进去了,娘说,我的病能传染给二娘的孩子。” “大夫人也太小心了!二夫人还没生呢,再说你这都快好了,没事的,快进来吧!”王嬷嬷热情地招呼道。 “不了不了,还是小心点吧!” 虽然他很想见弟弟妹妹,不过他想起了母亲的叮嘱,还是拒绝了王嬷嬷的好意。他一着急,手帕里包着的杏花糕撒了一地,他又觉得没面子,一溜烟跑了。 王嬷嬷捡起了杏花糕,笑道:“世安这孩子,平日里是个混世魔王,可他也是个细心的孩子,这不,刚才公主来给他送杏花糕,他还不忘给二夫人送过来!” 他躲在一株海棠花后面,听到王嬷嬷的夸奖,心里美滋滋的。一个响雷从天而降,他莫名一慌,赶忙在心里盘算着自己最近做过的坏事。可他还没算完,就听到哥哥喊他的名字,他一下子跳了出来。 哥哥拉着他,急切地说:“世安,快跟我来,快!” “怎么了,哥?”他第一次见哥哥这么慌张,不解地问。 “来不及解释了,我先把你送到琵瑟山庄林庄主那里,你要好好地藏着,明白了吗?”哥哥拽着他,严肃地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摸不着头脑,心想,他屋子里还有一堆宝贝没收拾呢。 “刚才于叔快马加鞭送回消息,说陛下在长垣谷驾崩了,父亲有弑君的嫌疑,我们得快点儿走。”哥哥无奈,只好简单地跟他解释。 弑君? 不可能。 父亲是殿前都指挥使,俗称“殿帅”。他虽然不明白这官有多大,可他知道,父亲是天子最信任的人,京城里所有的武官文臣都得看父亲的脸色。就连这次出征,也是父亲说服了皇上,皇上才决定御驾亲征,想一扫朝堂的阴霾,重振大虞的士气。 可如今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烧糊涂了,这一定是在做梦;或者,只是哥哥在捉弄自己,毕竟自己调皮捣蛋,一直让哥哥很头疼。他浑浑噩噩地被哥哥拖着走,直到见到林充阳庄主,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哥哥金世宁神情凝重地跟林庄主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则不动神色地躲在了哥哥身后——尽管不愿承认,可他在心里很清楚,他有点怕林庄主。他不明白,哥哥风度翩翩,斯文稳重,怎么可能跟林庄主这样的人成为忘年交? 林庄主一看就是跑江湖的,他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皮肤黑里透红,说话像打雷,他大喝一声,屋梁都能被震断。什么倒拔垂杨柳、胸口碎大石,这些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事。他背着一把八十斤重的赤日刀,行走江湖,所向披靡,是江湖首屈一指的门派首领。 不过听哥哥说,林庄主最近琢磨着出家,特意来京城修习佛法。他听了简直要笑掉大牙,说无法想象一只夜叉吃斋念佛的情景。哥哥严厉地斥责了他,他才不敢笑了。 林庄主听完金世宁的话,眉头一皱,深知此事事关重大。他拍着胸口,胸有成竹地说:“金公子,不必担忧,你们兄弟的安危,就交给我林某人了。” “林庄主,世安就交给您了。我现在要赶回家去,母亲、二娘都在家里,我要回去救他们。”金世宁眉头紧锁,不舍地看了弟弟一眼,俯下身来,叮嘱道:“世安,你一定要听林庄主的话;如果明天我还不来接你,你就跟林庄主回琵瑟山去,再也不要回京城了,知道了吗?”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吓得声音都变了:“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跟娘在一起,要跟哥哥在一起。” 金世宁虽然已经做好了诀别的准备,此时也不免有些泪目,他将弟弟揽入怀中,轻声道:“别怕,不论怎样,我们都在你身边。” “金公子,何必如此伤感?我林某人一出马,何愁你们金家不保?”林庄主说着,从门后取出赤日刀,他轻松地将刀背起来,豪情万丈地说:“走,我陪你杀回去!” 金世宁万分为难,他跟林庄主道了谢,又说道:“晚辈刚才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明白了,既然家父有弑君嫌疑,那与我家亲近的太子殿下,肯定逃不了干系。我自小与佑元一起长大,感情胜似亲兄弟,我相信他的为人。年初婉妃娘娘自缢身亡,佑元一直在西山为她母妃守陵……此时他势单力薄,孤身一人,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晚辈恳请前辈前去解救太子殿下,只要他还活着,大虞就有希望。” 林充阳思索片刻,才说道:“我与太子并不熟悉,不知道他的安危对大虞有多重要,我只当你是我的至交,此时你家有难,我只想保全你一家的性命。” 林庄主这番肺腑之言,让金世宁十分感动,但他依旧从容地说:“有时一人的安危,胜过数千数万人,佑元正是这种人。他是陛下钦定的太子,我相信,他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若夏皇后扶持佑真登上皇位,那大虞可就岌岌可危了……所以,还请前辈答应晚辈的嘱托。” 林庄主见他说得恳切,不禁也有些动容。他重重点头,承诺道:“好,既然是你的嘱托,我林某人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金公子放心,太子殿下和世安的安危,都交给我了!正好,我家小子正陪着他姐在京畿采药呢,我再找些人手,一起去救你们一家!” “拜托了!林庄主也多多保重!” 二人郑重地行完礼,金世宁又不舍地看了弟弟一眼,一咬牙一跺脚,便大步离去了。 金世安哭喊着,撒腿便朝哥哥追去,却被门槛给绊倒在地。世宁听弟弟摔得疼痛,又听他哭得哀切,心中更加不忍。不过他紧紧地咬住嘴唇,始终没有回头。 林充阳抱起金世安,见他没受什么伤,便把他放到一边,收拾行装去了。金世安的啜泣声一直不绝于耳,林庄主又烦躁,又不好受。他简单地收拾起了一个包裹,想快点出发,可回到堂屋时,却惊讶地发现,金世安已经不见了。 第二章 落魄残生寄江湖(上) 金世安拼劲全力跑回家,却发现家门口已经站满了官兵,他们呵斥着金家下人,让他们乖乖地跪在门口。他们轻蔑地笑着,好像恨不得金家遭殃,任由他们蹂躏。 他不敢回家了,便穿过一条小巷子,想去找楚寒。楚伯伯和父亲是结拜兄弟,只要他知道金家有难,一定会帮金家的。可是他跑着跑着,脚下一滑,便摔倒了。 他趴在泥浆里无助痛哭之时,是一个老爷爷把他扶了起来。他不认识老人,不过老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他便没了戒心。老人带他回家,让他换了身衣服,他的老伴甚至拿出一块煮红薯,让他填饱肚子。他感激地收了起来,刚要拜别老人,却发现几个官差赫然站在院子里,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是金世安吗?” 他恐惧万分,心里却十分明白,若在此时说谎,或许还能逃得一命;可谁让他天生耿直倔强,就在这危机时刻,依然没有半分隐瞒。他高傲地仰起头,朗声道:“本少爷就是金世安!” “……”官兵们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坦然,一时倒愣住了。 “你爹杀了当今圣上,应当诛灭九族,你跟我们回直指司吧!” 金世安被粗暴地拉走了,他拼命否认,父亲不可能弑君,可没人理他。他绝望了,在被拖出院落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那两位老人攥紧了手中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只是看着他的时候,笑容里满是嘲讽。 他眼睛通红,愤恨地瞪着他们,心想,他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雨势已经减弱了,百姓们都从家里走出来,站在街头议论纷纷。金世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进了直指司大牢,他羞愤难当,心想,简直没有比这更没面子的事了。 狱卒也担心水痘蔓延,便把他丢进了最偏僻的一间牢房里,那里还关押着一个小男孩,跟他一样,也是满脸红疹。不过那个小孩比他病得厉害多了,只能躺在草席上,半死不活地看他一眼。 金世安第一次到这种地方,这里阴冷潮湿,恶臭阵阵,不一会儿,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整个大牢的宁静,他吓得不知所措,拼命地往角落里钻,生怕那些狱卒也把他拉出去,对他严刑拷问。 惨叫声断断续续,想必是受刑之人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一旦惨叫声响起,他便会捂住耳朵,浑身瑟瑟发抖,哭喊道:“娘,哥哥,你们在哪儿啊?” 他都没有意识到,他吓得尿湿了裤子。 那个小男孩艰难地朝他爬过来,费力地说:“我也想我爹娘……想我哥……可是,别怕……” 小男孩跟他年纪相仿,满脸红疹也遮不住他清秀的脸庞。金世安认出他来,他是兵部尚书梁若水的小儿子,好像叫梁翊。梁大人是最近两年才调到京城任职的,再加上他跟父亲政见不和,所以金家、梁家几乎没有来往,他跟梁翊也不怎么熟,只是见过几次而已。 梁翊软软地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说:“我快死了,拜托你告诉我爹娘一声,以后给我上坟的时候,多给我烧点儿杏花糕,谢谢了!” 金世安见他说得可怜,又见他嘴唇干裂,面如菜色,便有心帮他。他拼命喊来狱卒,哀求道:“大哥,给点儿水吧,他快死了。” 狱卒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切,你们这些官家少爷,在家被人伺候惯了吧?死到临头,还那么多的毛病!没有!” 金世安被抢白一番,若按他以前的脾气,他早就爆发了。不过他知道自己处境艰难,便依旧哀求道:“大哥,难道你没有孩子吗?如果他也这样病了,连口水都没有,你心里不难过吗?” 狱卒听他这么说,更加生气:“你这死孩子,凭啥诅咒我家孩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金世安忍不住要发脾气了,可是回头一看,梁翊干涸的嘴唇费力地一张一合,不知承受了多少痛苦,他便摘下腰间佩戴的“寒烟翠”,再次恳求:“大哥,这块翡翠你拿着,行行好吧!” 狱卒一见翡翠,便知价值不菲,他喜滋滋地将翡翠收了起来,不一会儿便端来一大碗清水。见到水,金世安才觉得喉咙要冒烟了,不过他顾不上自己,先把水端给梁翊喝了。 梁翊真是渴到极点了,他一口气喝了一大半,恢复了些力气,勉强笑笑,说道:“你救了我一命,真是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他掏出怀里的红薯,虽然对那对老夫妇充满了怨恨,不过现在这红薯能救命。他把红薯递给梁翊,说道:“你吃了吧,吃了就有力气了。” 梁翊饿得心慌,却摇摇头,不肯接,金世安便将红薯塞到了他手里。梁翊感激地说:“如果以后你落难了,我宁愿拿我的命跟你换。” 金世安勉强笑笑,心想这个孩子真是太客气了。 他刚要把剩下的水喝完,对面的牢房被打开了,一个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被拖了进去。金世安眼尖,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哥哥,他放下手中的碗,抓住铁栏,大喊道:“哥!哥!” 金世宁被折磨得不人不鬼,听到弟弟喊自己,他才恢复了点力气。他用尽力气抓住门,有气无力地问:“世安,你怎么在这儿?” 金世安急得上蹿下跳,他来不及回答哥哥的问题,便急切地问:“哥,你还好吗?娘在哪里?二娘呢?” 金世宁强打精神,却依旧神情黯淡:“我还好,二娘难产死了,我也不知道娘在哪里……” 二娘死了。 金世安一屁股跌坐在地,欲哭无泪。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突然感到十分不安。金世宁也感觉到了,他眼里闪过一丝绝望,急切地跟弟弟说:“世安,会有人来救你的,答应我,你一定要活下去。” “哥……” “二娘虽然死了,可她生了一对龙凤胎,哥哥和妹妹,他们真的很可爱。”世宁说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他不舍地说:“世安,他们被官兵给抱走了,他们是龙凤胎,又是陛下赐的名字,我觉得,士兵们不敢妄自杀死他们……如果你能活着出去,你要找到他们,不要想着报仇,要带着他们好好生活下去……” “金世宁,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喋喋不休。”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了牢房门口,冷笑道。金世安看到了他胸口绣着一只猛虎,便知此人是直指司绣衣正使张德全。 或许是刚才的经历太过痛苦,金世宁看着张德全,也有些许恐惧。张德全继续阴笑着说:“刚才只是开胃菜,如果你不承认金家谋反,不肯供认你们的同谋,我会让你更加生不如死。” 金世宁闭上眼睛,心想,刚才的刑罚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了,如果他们继续用刑,可能自己真的会招架不住,屈打成招。牢门已经被打开了,两个狱卒拖住了他,弟弟急得团团转,恨不能替哥哥去受苦。 金世宁有些惴惴不安,他问张德全:“可不可以先让我见我母亲一眼?” “你母亲已经自缢身亡了。” 张德全的声音冷漠无情,却彻底击垮了金家兄弟,弟弟坐在地上放声痛哭,哥哥则默默流泪。张德全没有让他们继续伤感,他使了一个眼色,金世宁便被拖走了,地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或许是直指司的刑罚太过恐怖,金世宁没有信心能坚持到底。一想到母亲为保全名节而自尽,他心一横,也打定了主意。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摆脱了狱卒,爬到弟弟牢门前,握住弟弟的手,急切地说:“世安,记住我刚才的嘱托,不要害怕,我和爹娘会一直守护你的。” 金世安哭成了泪人,他哭喊道:“哥,你不要走,我害怕……” “抱歉,哥哥不能陪你了。” 金世宁又被强行拉开了,他凄然一笑,说道:“世安,好好活着。” “你死了,你弟弟也活不成了。”张德全冷笑道。 “未必。” 事到如今,金世宁已经完全释然了,他毫无畏惧地盯着张德全,眼神里甚至有几分不屑。张德全被他盯得发毛,刚要伸手打他,却发现浓稠的鲜血,正从他口中汩汩流下。 “妈的,这小子咬舌自尽了,快阻止他!” 张德全气急败坏地大喊,众人手忙脚乱地去掰金世宁的嘴唇,却怎么也掰不开。不一会儿,他就垂下头,没有呼吸了。只是临死之前,他还不舍地看了弟弟一眼。 金世安又急又怕,哭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地喊了几声哥哥,便晕过去了。 隐约间,他看到哥哥被卷进一个破草席里,被拖走了。 他一向最崇拜的哥哥,金家最引以为傲的长子,京城最负盛名的少年奇才,就那样被拖走了。 哥哥的头还露在草席的外面,在地上摩擦,一定很疼。 哀莫大如心死,他绝望地流着眼泪,不知何时,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三章 落魄残生寄江湖(下) 从京城到河西,越走越荒凉,开阔的平原渐渐演变成了起伏的山丘,又演变成了险峻的高山大川。此时已是四月了,本应鸟语花香,草木葱茏,可浦州境内却依然一片萧瑟寒冷。 这就是和顺九年的春天。不过几天功夫,三皇子赵佑真已经登上皇位了。夏皇后——应该叫夏太后了,迫不及待地想替儿子改年号,将先皇的痕迹摸干净。不过赵佑真因怀念父兄,坚决不肯改,说要过完这一年再改。 因为金穹的莫名失踪,所以弑君案还没有定论,可关在牢里的金家人却已经死干净了。夏太后一口咬定,太子佑元也参与到了弑君案中,应赐毒酒。不过左相蔡赟却极力劝阻,他说太子好歹是先皇子嗣,深受先皇喜爱,且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参与了弑君案,赐他毒酒,恐民众不服。 夏太后虽有不甘,但蔡赟说得很有道理,她便放了太子一条生路,贬为“丹阳王”,即可前往河西,且没有圣旨,不得踏出封地半步。 太子受命时,神色坦然,行动如常,简单收拾了行装,便踏上了流放之路。一路上,除了为金家的覆灭感到伤神之外,他的言行举止,一点都不像一个被扫地出门的皇子。 这天行至浦州,远远便看到了连绵起伏的琵瑟山。琵瑟山横跨浦州、尚州,绵延数百里,山顶终年积雪不化。琵瑟山山峦秀丽,但山路陡峭,山体巍然,远观便能感受到一股庄严之气。 佑元掀起窗帘,看到肃穆的琵瑟山,不免涌起几分苍凉之感。他总觉得有几双眼睛盯着自己,便放下了窗帘。他这一路上已经想了很多遍了,他随时可能被一口水、一口饭毒死,也可能被冷箭一箭射死。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的感觉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 也是,这里地势险要,一边是崇山峻岭,一边是万丈悬崖,死在哪里,都可以用“失足”“不慎”来解释。 果然,没有他的命令,马车就已经停了。他听到了护卫们拔刀的声音,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心想,以后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太子殿下,多有得罪了。”护卫首领低声说道。 “我已经不是太子了。”他掀开车帘,从容走下车,淡然说道:“我以为这一路上,你们已经被本王感动,所以改变想法,不再下手了。如此看来,还是本王想多了。” “太子……不,丹阳王殿下,我们感念您的大恩大德,不过我们一家老小都在太后手中,也请殿下体谅我们。”首领补充道:“您放心,我们肯定不会让您遭罪的,而且一定会厚葬了您。” “别开玩笑了,你们肯定要砍下本王的头回去交差,如此一来,谈何厚葬?”佑元抬头看天,淡然一笑,说道:“别啰嗦,动手吧。” 首领犹豫了片刻,才给手下使了眼色。他们举着刀,哇哇呀呀地冲他砍去。锋利的刀片在阳光下闪烁着一道道银光,或许是那光芒太过刺眼,佑元闭上了双眼,等待最后一刻的降临。 “遮天蔽日!” 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似猛虎下山,又如平地惊雷,一个壮硕的大汉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凌厉地从天而降。大刀划过之处,召唤起了所有的碎石、落木、尘埃,一时间飞沙走石,天地一片混沌。二十几人的卫队立马晕头转向,不知身处何处。 “石破天惊!” 在一片混沌当中,一道白光凌空闪过,一半护卫已经身首异处了。 “赤日白练!” 第三句还没有喊完,天地间已然恢复了光明,而剩下的一半护卫,也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死去了,甚至还有几具尸体挂在了树上。 三招之内,就已经将二十几人斩杀完毕,干脆利落,一气呵成。饶是自幼看惯了大内高手的招数,也领略过他国勇士的风采,佑元也不免有些瞠目结舌——这位奇人的武功,实在是太可怕了。 “草民救驾来迟,还请太子殿下赎罪!”林充阳将刀插在地里,屈膝给佑元行礼。 “快快请起,敢问壮士大名?”佑元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草民是琵瑟山庄庄主林充阳,也是金家大公子金世宁的莫逆之交,受金公子所托,前来解救太子殿下。” 林庄主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将金世宁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佑元。佑元静静地听完,已是泪流满面。他哀伤至极,朝着京城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怆然道:“世宁,你牺牲了家人的性命,保全了我的性命,我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若你泉下有知,请多多庇护我。我对天发誓,待我日后重夺江山,定会成为一代明君,定会为金家正名!” 林庄主将他扶了起来,无不遗憾地说:“金公子本来还将他弟弟托付给了我,可惜我一时没看住,那孩子便跑了。我听说他也被抓紧了直指司大牢,便去大闹了一场。可直指司大牢真他妈厉害,牢房就跟迷宫一样,我就算闯进去了,也根本找不到路。后来,我听狱卒说,金家人全都死光了,我难过得要死,可是想起金公子的嘱托,不敢耽搁,就去西山救太子殿下。去了那儿才知道,您已经踏上去河西的路了。我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追了上来。” 想起金家满门被灭,佑元又难过到无法自已。林庄主见他黯然,便劝道:“不过,你也别太难过了,待会儿我让你见个人……” 林庄主话音未落,就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这边赶来。前面马车的驾车人,佑元是认识的,他是兵部尚书梁若水。此时他已经不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了,几天不见,他已经两鬓斑白,脸上沟壑纵横了。 “见过太子殿下。”梁若水跳下马车,给佑元行了一礼。 “梁大人免礼,您如何……” “臣得罪了蔡赟和江统,连累全家身陷囹圄,如今被贬到富川,任富川兵器局的府监。”梁若水神色淡漠,语调低沉:“臣的内人也在车上,不过长子梁颀在狱中突发绞肠痧,猝死狱中,内人一病不起,不能给殿下行礼了,还请殿下赎罪。” “您这是哪里的话?您节哀顺变,到了富川,给夫人找个好大夫,好好诊治一番吧!”佑元劝慰道。 “喂,你就是太子吗?” 佑元闻声抬头,这才发现后面那辆马车上,是一个少年在驾车。他叉着腰站在车上,他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得有十五六了,后来才知道那时他不过十二岁。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唇边已依稀长出了胡须,他胡乱地穿着一身茶色短打,若不是长得还算英俊,他简直就像是从山上跑下来的野人。 “风遥,怎么说话呢?”林充阳斥责道。 叫风遥的少年嘻嘻一笑,从马车上翻了一个跟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佑元跟前。他年纪虽小,可内功已是这般雄厚,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我看看,太子也没什么不一样嘛,不也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两只眼睛一张嘴嘛!”风遥大大咧咧地说。 “臭小子!”林充阳一记暴栗,打得风遥哇哇乱叫。 “你们小点声,这孩子还睡着呢!” 一个少女掀开窗帘,轻声呵斥道。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张丰润的鹅蛋脸,新月般的眉毛,琥珀般的双眸,朱丹似的双唇,微微一笑,两个小梨涡绽放在嘴角。 她一笑,春天便来了。 仿佛一刹那,山川解冻,百花盛开,万物复苏。 佑元一下子看呆了。 “想必你就是太子殿下吧?民女林雪影,见过殿下!抱歉,现在这孩子躺在我身上睡着了,我没法下车行礼了。”少女说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没,没关系的。”一向淡定如常的他,竟然结巴起来。 雪影嫣然一笑,说道:“这孩子已经哭闹了一路了,不吃不喝,要死要活的,可只听我的话。你看,他刚喝了粥,在我怀里睡着了。” 雪影的话有种魔力,佑元不自觉地走近了。 他一掀开车帘,顿时喜形于色,激动地喊:“世安!” 那孩子怕是太累了,睡得很熟,听到有人叫他,他也只是咋咋嘴巴,便又沉沉睡去了。他脸上的红疹已经消了,他肤色红润,呼吸平稳,神色安然。 雪影奇怪地看了佑元一眼,问道:“你认得他?” 佑元依旧激动地说:“当然认识,他是世安,是世宁的弟弟啊!” 雪影嘟起小巧的嘴巴,摇摇头,说道:“你就会胡说,他哪里叫世安,他叫梁翊!” 第四章 祸起西南残月现(上) 春和景明,暖风习习,人间最美好的暮春时节。 演武场上,两个少年正在习弓。十七岁的哥哥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弟弟不过十岁,喋喋不休,总是想方设法跟哥哥说话,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偷懒的机会。 “习射无言,正心修身!” 哥哥瞪了弟弟一眼,一本正经地说。弟弟乖乖闭嘴,盯着远处的靶子,小大人般的叹了口气。他平时并不觉得自己家有多大,可只要一习弓,他就发现,原来自家的演武场竟然那么宽阔,他每次练完弓,总觉得胳膊要断了。当然,这也是父亲对他俩要求过高,才把靶子放得格外远。 “哥,我练到几岁就不用练了?”弟弟愁眉苦脸,闷闷不乐。 “哥,你练了多少年,才能百发百中?”弟弟歪着脑袋,羡慕地看着哥哥。 “哥,我不是偷懒,就是先看你练会儿,爹不是说了吗?观察也很重要。”弟弟瞥了哥哥一眼,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哥,他们都说二娘怀了双胞胎,如果这俩玩意儿出生了,咱俩在这家里还有地位吗?”弟弟彻底把弓扔到了一边,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到地上,脸上却愁云密布。 “习射无言!!!” 哥哥忍无可忍地大喊了一声,放下弓,过来抓弟弟。弟弟一咕噜爬起来,撒腿就跑,躲到了一根柱子后面,看到哥哥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开心地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哥哥也没有追过来,他偷偷探出脑袋,想看看哥哥在干什么。可就在他伸出脑袋的一瞬间,晴空万里转瞬成了黑云压城,繁华的府邸化为一片焦土。弟弟吓得缩成一团,不停地喊哥哥。可他一抬头,却蓦然发现,哥哥不见了,站在眼前的,是一具面目可憎的骷髅,阴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啊……” 梁翊惨叫连连,悚然睁眼。这才发现,这里不是已经变成人间地狱的府邸,而是璟暄十三年的达城。他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低头一看,刚才写的一首诗已经完全黑成了一团,他有些惋惜地说:“可惜了,费了半天功夫呢。” 老仆人于叔听到了少爷的惨叫声,一溜烟地跑来看他。只见少爷脸上墨痕交错,额头上还有几道红印子,完全不似众人面前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于叔,你笑什么?谁让你笑了?”梁翊被他笑得有些恼怒,抓起手边的砚台,假意向他扔去:“哼,年纪越大,胆子越大!” “好好好,老奴不笑了,先去给你打点水,你洗洗脸行不?”于叔忍住笑,一脸殷勤地说。他从小看着梁翊长大,知道他的脾性。他爱干净,衣衫总是一尘不染,发髻纹丝不乱。如果有女孩子看他写字,他一定要轻轻挽起袖子,一定要让女孩子看到他修长洁白的手指。而且,在准备就绪后,他一定会低头垂眉,装作不经意地一笑。就这几个动作,那些女孩子便会激动得乱跳乱叫,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以示她们对他难以言喻的喜爱。 哎,装吧。 于叔端来脸盆,看着少爷此时的模样,又笑了起来。在外人眼中,梁公子绝对是官家子弟的模范,来达城替父办差期间,也已经赢得了达城显贵们极高的赞誉。什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什么洁身自好,极为自律;什么文武兼备,铁画银钩…在别人极力称赞的时候,于叔只是僵硬地笑笑,无话可说。 如少爷的师兄风遥所言,如果有人能扒下梁翊这幅乖巧的皮囊,他愿意献上黄金万两。 “少爷,刚才做什么梦了,怎么那么吓人?”于叔拿着一方手绢,立在一旁问道。 “没什么。”梁翊专心洗脸,不想跟他说话。 “是不是在梦里,又被老爷打了?”于叔凑过去,小心问道。 梁翊从水里抬起脸来,冷不丁地瞪了于叔一眼,于叔吓得一激灵,又问道:“那…难道是被风遥给打了?” “于叔!”梁翊忍无可忍地说:“你再这样胡说,当心我扔下你,让你独自一人回富川!” “哈哈,你的家当还是我给你攒着呢!当心我不还给你!或者,回去我就告诉老爷。”于叔狡黠地说。 梁翊擦完脸,将手绢丢给于叔,无奈地说:“好吧,姜还是老的辣。” 梁翊书法成名已久,很多人重金求墨宝,有时他写上一幅字,甚至可以抵上老爹半年的俸禄。不过梁大人总觉得这不是个正经事,天天念叨他不务正业。梁翊赚的钱没地儿放,只能来找于叔。他从来没缺过钱,也不关心于叔那里攒了多少钱,也从不担心于叔会把钱挥霍掉。于叔是谁啊,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忠仆啊,攒着微薄的俸禄不肯花,天天念叨给他娶媳妇呢。 “于叔,外面的茶馆怎么那么吵?是乌兰人暴动了,还是有什么热闹事?”梁翊又坐在书桌前,一面铺开纸,一面问道。 “乌兰人今天不闹了,好像是衙门打算给钱了。我刚才出去看了一眼,茶馆里有人在说书呢。”于叔说道。 “说书?说什么书?”梁翊随口一问。 于叔靠近他,神神秘秘地说:“我听他在讲‘残月’呢!” 梁翊一听,眉毛一挑,笑着说:“我倒要去听听这达城人是怎么夸我的!” 二人走进茶馆,那说书先生正讲得慷慨激昂,泪光闪闪,似乎是被自己的故事给感动了:“这卧龙山的贼寇一个个面目狰狞,都是要钱不要命的活阎王,一般人谁敢上山?浦州官府一直贴告示,若有人能取卧龙山匪首龙震天的首级,便赏一千两银子。俗话说呀,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时间,鼓足勇气上卧龙山的英雄好汉不计其数,可能下山的却寥寥无几。话说那天残月摸黑上山,瞬间便被贼寇包围,被无数刀枪对准了胸口;千钧一发的时刻,残月高高跃起,在冰冷的月色中,他好像从月宫中降临的天神一般。他不慌不忙地架起残月弓,只一箭,便射中了龙震天的脑门。众喽啰哪里肯罢休?可是龙震天还没倒下,二当家地头蛇的胸口又中了一箭;众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三当家也中了一箭,这便是残月的独门绝技——三星逐日…” “先生,残月射中三当家哪里了?”孩子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迫不及待地问。 说书先生故弄玄虚地喝了口水,吊足了口味之后,才说道:“你们呀,可要当心你们裤裆里那玩意儿!”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梁翊难为情地低下头,脸红道:“我哪里有那么下流,你们为什么要给孩子们编这些?我为了剿灭这些山贼,孤身一人在山下等了十天,冻得像狗一样都没有放弃,这些你怎么不讲?” 没人听到梁翊的怨念,又有人问道:“残月来无影去无踪,您怎么知道那个刺客就是他呀?” “说得好!残月确实是来去自如,有《残月》诗为证: ‘只影匹马过千境,少年侠骨负盛名。 缥缈江湖任纵横,谁人不识残月弓。’ 要说这江湖上最神秘的门派,要数琵瑟山庄;而这琵瑟山庄最厉害的刺客,要数残月;而要说这残月,就不得不说他的独门兵器——残月弓,也不得不说起他的独门绝技——三星逐日''……”说书先生摇头晃脑,说得有滋有味。 “都说琵瑟山庄厉害,四大刺客从来都没有失手过。那您说说,到底是琵瑟山庄厉害,还是宙合门厉害?”一个少年好奇地问道。 “现在江湖中杀人最厉害的两个帮派,一个是琵瑟山庄,另一个便是宙合门,两个门派龙争虎斗,水火不容,已有数年。”先生不急不缓地说:“我不知道这两个帮派哪个更厉害,不过我只说两点:第一,宙合门杀的人,都是朝廷想杀的人;而琵瑟山庄杀的人,都是百姓想杀的人。第二,琵瑟山庄的刺客有男有女,但各个容貌出众,阳气十足;可是宙合门呢?你一个大老爷们,愿意加入宙合门吗?” 众人哄笑起来,众所周知,宙合门常年散发着一股丧尸之气,里面的人都是不男不女的怪物。梁翊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也就不在意刚才说书先生胡编乱造了,他跟于叔说:“于叔,这先生说得不错,打赏!” 第五章 祸起西南残月现(中) 已经到了半夜,梁翊离开书桌,换上了一身黑色劲装。于叔见他又要出门,苦口婆心地劝他:“现在朝廷到处追捕琵瑟山庄的人,残月更是他们的头号目标,你出发之前,云庄主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千万别冲动,你听进去了没有?” “没有啊。”梁翊低头整理腰带,回答得干脆利落。 “……”于叔像是挨了窝心脚,但他不死心,又劝道:“我的小祖宗,你就安安心心地当你的梁家公子,写写字,看看书,好好地活着,不好么?” “嗯,不好。”梁翊又随便答应了一声,穿好鞋,冲着于叔粲然一笑,说道:“别人都那么夸我了,我可不能光听夸,不干事啊!” “你!”于叔气急败坏,威胁道:“回去我就告诉老爷!” “嗯,你顺便也告诉他的好友黄知县,让他直接把我抓走。”梁翊满不在乎,冲于叔做了个鬼脸,竖起两根手指头,笑着说:“有两万两银子可以拿啊!肥水不流外人田!” “唉,你就气死我吧!”于叔无奈地摊手。 梁翊吐吐舌头,说道:“再让你白天威胁我!” 于叔哭笑不得:“你都多大了,还这么记仇?” “我活到八十岁,还跟你记仇!”梁翊再次灿烂一笑,掂量了下床底的箭筒,说道:“还有五支,啥时候用完了,我就乖乖地待着。”说罢,他推开窗子,跟于叔喊了声“走了”,便不见了身影。 于叔捶胸顿足,得了,今晚又要为他牵肠挂肚,彻夜难眠了。 白天是众人眼中的梁公子,而苍茫的夜色中,他是自由洒脱的江湖刺客残月,相比较而言,他更喜欢后者。为了掩人耳目,他并没有把残月弓带过来,只带了一把小弓。不过达城还算太平,他在夜色中舒展了半天筋骨,也没有地方可以行侠仗义;当然,更没有地方去寻找他的弟弟妹妹。 他时而越上高墙,时而在屋顶穿梭,有时候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也挺好;四周黢黑,他又在高处,没人看见他,他反而更加身心舒畅。他路过天香阁,想起常玉娇,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夜已经很深了,她应该早就睡下了吧? 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尤其是她会弹很多金夫人留下来的曲子。每每她弹琵琶,他总能想起华阳城的樱花祭,想起那里的勾栏瓦舍,曲觞流水,还有郊外纵马骑射。 他端坐在天香阁的屋顶,双手抱膝,有些怅然地看着天空那一弯明月。 渐渐的,那明月变红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他又会没出息地落泪。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城西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整个西天。 西四大街位置很偏,火势十分凶猛,饶是他飞奔而来,这边也已经成了一片火海。隔着老远,他就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热浪,逼得他无法靠近。而从里面传来的凄厉的哀嚎声,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废弃的老宅院,四面漏风,家徒四壁,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乌兰人在这里聚居。他们的喊声越来越惨烈,可是竟然没有一个大虞人来帮忙救火。 幸运的是,一直阴沉的天空下起了小雨,火势一点点弱了下去。他矫健地穿过残垣断壁,想看看还有没有活人,却只看到烧焦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死状骇然,触目惊心。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一跃而起,敏捷地跳上了院墙外的一棵老槐树。听一个声音低声说道:“真见鬼了,冬天下什么雨!如果这些乌兰人没死干净,蔡知县还不把我们的脑袋给拧下来?” “就是就是,咱们还是先看一下吧!如果有人没死,那就再给一刀子!” 梁翊一听“蔡知县”,便知他们说的是蔡炳春。他来达城办差期间,蔡炳春暗地里使了不少绊子,他有心忍让,蔡炳春却越来越过分,梁翊忍他好久了。而如今,蔡炳春为了私吞朝廷拨的乌兰难民安置费,竟不惜一把火烧死这些乌兰人。真是太可恶了!梁翊攥紧拳头,恨不能将他痛打一顿。可眼下最要紧的,是阻止蔡炳春的爪牙,让他们不要再祸害幸存者了。 他站在槐树上,用枝桠遮住了身体。他屏息凝神,专心拉弓,忽见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少年一看这里烧成了这幅模样,又看到了黑衣人,蓦地停住了脚步。他在门外愣愣地看着,在院墙里面,一个小女孩突然从几具尸体下爬了出来,哭喊道:“哥哥!” 少年还定在原地,那几个黑衣人却冲着小女孩杀了过去。小女孩不过十岁左右,长得小巧玲珑,而那几个人都举着明晃晃的大刀,看架势是想把小女孩砍成肉泥。 看到这情形,少年发疯似的冲过去,绝望地大喊:“玉容!” 大刀还未落下,一支箭擦过冰冷的夜空,带着冰凉的雨水,准确无误地钉在了一个黑衣人的后背上;另一个黑衣人回头,却见一支箭冲着自己的脸飞了过来,他大声尖叫,却来不及躲闪,箭镞结结实实地插到了他的太阳穴上;第三个黑衣人已经完全吓傻了,他忘记了逃跑,好像预知了自己必死的命运,于是乖乖地等着箭插进自己胸膛的那一刻,然后毫无悬念地见了阎王。 小女孩又惊又怕,又晕过去了。她哥哥刚跑到她跟前,几乎是同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从北门冲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了小女孩。 “谢大侠救命之恩!”少年感激不尽,立马跪下磕头。 “陆勋,怎么样了?”一个青衣公子跟了过来,他衣着朴实,周身无任何装饰,可是乍一看,便可知他一身贵气,并非一般人。 叫陆勋的年轻人抱着小女孩,低声说道:“三公子,咱们得赶紧给这个小女孩找个大夫,她被烧伤了,身上烫得厉害。” “好。”或许是夜里太冷,三公子身体吃不消,他咳嗽了几声,勉力支撑。他环顾四周,有些遗憾地说:“听说残月最近在尚州出没,今晚想出来碰碰运气的,谁知近在咫尺,却愣是没见到。” “如果不救这个小女孩,属下原本可以追上他的。”陆勋低声说道。 梁翊已经从树上跳下来了,躲在院墙外面,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虽说他救了那个小女孩,却被那两个公子给抢了功,他难免有些郁闷。不过更郁闷的是,听到了他俩的对话,他完全无法露面了。 陆勋,三公子,这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竟然也来达城了……哎,虽不是冤家,可这路怎么也这么窄? 听到那两位公子要救妹妹,少年对他们越发感激,来不及处理亲人的尸体,便跟着他们走了,只是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往后看。 梁翊听着他们走远了,便从墙后走出来,有些虚脱地站在雨中,看着满地的尸体发呆。 虽然师父是大虞有名的得道高僧,他却对超度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默哀了一会儿,便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回客栈的路。 雨都下到心里去了,整个心情都是湿淋淋的。 从窗户翻进房间后,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他浑身已经湿透,不过他内力深厚,一点儿都没觉得冷。于叔见他心情不佳,也不敢多问他,给他烧了姜汤,唠叨了两句,便回去歇息了。 梁翊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那把名为“清风”的短刀,想起今晚发生的事,自言自语道:“我还是没找到那两个孩子,却好像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耗费时间,你是不是对我特别失望?” 清风无言,他却朦朦胧胧地看到,那时他缠着哥哥要这把匕首,哥哥却不肯给他,笑着说:“‘清风皓月’号称西北双璧,是琵瑟山庄的林庄主一手打造的,他跟我有缘,才将这一对刀送给我。皓月我已经送人了,清风我可得自己留着!” “哥,你就给我嘛!我房里有很多宝贝,你随便挑!”他撒娇道。 “呵,你那堆废铜烂铁,有什么稀罕的?”哥哥不屑地说。 “我不管,我就是想要这把匕首,你不给我,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他赌气说道。 哥哥看看精致的匕首,又看看可爱的弟弟,叹了口气,说道:“好吧,这把匕首可以送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依得依得,你说!”弟弟来了精神,眼睛顾盼生辉。 “林充阳前辈是闻名天下的大侠,你拿了他的刀,就要常存侠义之心,多做正义之举。如果你以后不做领兵打仗的将军,就要做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客,明白了吗?”哥哥一本正经地说。 “好!”他拍着手跳了起来,接过哥哥手中的小匕首,心花怒放。 从回忆里醒来,梁翊才发现眼眶有些湿润了。不过他想起哥哥跟他讲的那些话,便释然了很多——管他功劳是谁的,反正自己问心无愧,对得起良心,就足够了。 他将小匕首放在一旁,闭上双眼,可是睡意却迟迟不来。他听见有人掠过房顶,兵器划破夜空的沉寂,虽然只是一丁点声音,可他却听得分外清晰。他轻轻起身,走到窗边,仔细地聆听外面的动静。 第六章 祸起西南残月现(下) 梁翊屏息凝神,仔细聆听,并耐心等待时机。他用手指将窗户挑开一条缝,一把明晃晃的刀倏地刺到了他眼前。他不慌不忙,向一旁躲闪,顺便稍稍打开了窗。待杀手的手伸进窗里的瞬间,他猛地一关窗户,“咔嚓”一声,那人的手掌硬是被生生挤断了。 “啊!” 那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让整座楼都震了三下,客人们都从自己房中蹿了出来,惊恐地面面相觑,生怕那惨叫声会祸害了自己。 梁翊臂力惊人,生生把那个杀手给拽进了屋子。可是那人武功不弱,被梁翊甩在地上后,他竟然顽强地爬了起来,摸出怀中的暗器,精准而决绝地朝梁翊掷去。 梁翊冷笑一声,伸手接住暗器,反手扔了回去。看似随便一扔,那暗器却深深扎进那人左肩,像是用锤子钉进去的一般。那人吃痛,捂着肩膀,靠墙蹲了下来。 梁翊将他踹翻在地,踩着他的小腿,冷峻地说:“你如果不说实话,我就踩断你的腿!” 那人方才已经感受到了梁翊的力道,他吓得缩成一团,连声说道:“梁公子但问无妨。” “谁让你来的?” “蔡炳春,蔡知县。”那人忙不迭地答道。 “为什么要来杀我?”梁翊怒气冲冲地问。 “你和蔡知县抢女人,他想要弄死你。”那人可怜巴巴地说。 “哼,想弄死我?就凭他,就凭你?”梁翊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气歪了鼻子。就因为常玉娇喜欢自己,蔡炳春咽不下这口气,便将自己看做死敌,处处跟自己作对,梁翊还真是不屑跟他这种人生气。 “他说你是文弱书生,只会些花拳绣腿,我一人足矣,没想到……”那人垂头丧气地说。 “呵呵,呵呵呵呵……”梁翊只能冷笑,又厉声问道:“蔡炳春现在人在何处?” “小的也不知道,他白天找的我,让我在夜里杀了你,伪装成谋财害命。“那人畏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切。” 梁翊又瞥了他一眼,佯装要打他,那人不堪恐吓,竟然大哭起来。 “好啦好啦,别哭啦!你好歹是个杀手!“ 梁翊不耐烦地堵住他的嘴,心里却在想,蔡炳春连情敌都不肯放过,那两个孩子,他自然也不会放过。他刚才看到三公子和陆勋带着那两个孩子去了青云客栈,那是离西四大街最近的一个大客栈。陆勋虽然身手了得,但他恐怕不会有那么高的警惕性。 想到这里,他喊来于叔,让于叔把那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客栈的人看到于叔押着一个黑衣人从梁翊房间里走出来,都惊讶不已。 于叔走到大堂,清清嗓子,大声说道:”诸位父老乡亲,此人想残害我家少爷,我要把他送到官府,有没有人愿意作证?“ 那些投宿客本来正在议论纷纷,一看杀手已经落网,便放下心来;不过一听要去衙门作证,他们立刻回到了各自房间,生怕自己跟这起案件有一丝关联。 于叔茫然地站在大堂里,颇为尴尬,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老板。这家老板那么殷切地希望少爷写一幅字给他,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少爷,如今不会不帮忙吧? 可那老板还真就不给面子,他清清嗓子,完美地避开了于叔的目光,装作专心整理账本的样子。小二倒是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道:”于叔,我陪你去吧!“ 于叔还没有接话,老板就拿起账本,照着小二头上就是一下,他骂骂咧咧地说:“你这把懒骨头,今天又想偷懒!难怪到现在都没看完账本!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的账理不完,我扣你工钱!” 小二犯难地看了于叔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梁翊走下楼梯,笑道:“于叔,何必强人所难?既然是我招的贼,跟客栈有什么关系?人家老板也没理由向着我们啊!咱们在这里打闹一番,已属不该,得向人家赔不是啊!” 老板听出梁翊话中带刺,于是讪讪地说:“梁公子,我们小本生意…” “哟,您开着达城最大的客栈,还说小本生意呢?”梁翊冷笑两声,说道:“不过啊,如果这生意人没点儿担当,可真得做小本生意了!” 老板听得羞愧难当,而于叔则扬眉吐气般地昂起了头。小二崇拜地看着梁翊,也不顾老板阻拦,跑出来说:”梁公子,我陪您去趟衙门!衙门不开门,我就陪你们等一夜!“ 梁翊并没有时间和于叔一起去衙门,他借口去天香阁,便中途溜走了。他回客栈取了弓,便朝青云客栈奔去。他要赶过去,救下那两个孩子。 话说三公子救了那两个孩子之后,虽然已是深夜,可他还是让陆勋找了些桐子油、烧伤膏,又让一位女客官给小女孩擦洗伤口、涂药,小女孩的伤势稍有好转。 少年跪在妹妹身边,不停地给她讲故事,小女孩也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迷过去。少年看到了无限希望,他虔诚地趴在床沿,寸步不离。 时至三更,众人都已经睡了。周围一片漆黑寂静,陆勋却倏地起身拔剑,冲出房门,大喝一声:“什么人?” 三公子惊醒,惊问道:“陆勋,是刺客么?” 陆勋紧盯着外面,沉着地说:“公子莫慌,他们闯不进来。” 隔壁房间影影憧憧,似是刺客从窗而入。陆勋担心刺客对他们兄妹俩不利,又担心他们只是调虎离山,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手无寸铁,只能尽量躲避,但退到墙角,已无处可退。他武功不佳,只有一身蛮力,把能扔的东西都扔向了杀手。他发了狠,气势如恶狼,竟然也能震慑住敌人。 二人的打斗声惊动了小女孩,她蓦地睁开眼,被眼前景象吓坏了。她使了半天劲,虚弱地喊道:“哥哥…” 如此细微的声音却被杀手听得格外清楚,他立马掉头,举着剑步步紧逼。少年见状大喝一声,急忙扑到床前,死死护住妹妹。 剑划过眼前,银光刺眼,少年紧紧闭上双眼,却依旧感受到了喷涌而出的鲜血。他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只等死亡的降临。 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睁开眼睛,活动手脚,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那个杀手倒在自己身边,脖颈处插着一把箭,一半箭杆没入伤口深处,似有将整个脖颈射穿之势。鲜血还在汩汩往外冒,杀手却已经没了气息。 这个弓箭手,力量实在是太惊人了。 少年惊呆了片刻,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赶紧去瞧妹妹。可能是惊吓过度,小女孩已经断气了,只是眼睛还在不甘地瞪着天花板,两行泪还在脸上流淌。少年悲恸不已,扑在妹妹身上大哭起来。 隔壁房间的打斗声须臾便止,三公子跟陆勋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过去看看。陆勋心一横,这才一脚踹开了隔壁的房门。他冲到少年身边,一看小女孩的模样,便叹了口气,他轻轻拍拍少年的肩,问道:“玉衡,你没事吧?” 玉衡呜咽道:“我没事,可是玉容死了…我们乌兰男儿从不在别人面前哭,你,你先出去好不好?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陆勋知道他心里难过,又担心主人,便依言走了出去。玉衡哭得撕心裂肺,梁翊听得一清二楚。他静静地坐在屋檐上,想起自己也曾那么痛哭过,一时间感慨万千。 玉衡哭着哭着,缓缓走到窗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抽泣道:“虽说我妹妹已死,可大侠救命之恩,我贺玉衡永生不忘!” 梁翊以为玉衡是在跟陆勋道谢,于是依旧耷拉着两条长腿,自言自语道:“嗯,忘不了就行。” “大侠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怕是有诸多苦衷,但无论如何,请受玉衡一拜!” “咚”的一声,玉衡的头重重磕在了地板上。梁翊瞬间心疼,他利落地跳进窗来,拉起玉衡,说道:“你怎么真磕啊?不怕把脑袋磕坏了?” 玉衡看着梁翊的脸庞,凄然一笑,说道:“如果我不这样磕头,怎能见到恩人真容?” 梁翊摇摇头,说道:“你在心中感激就行了,我又不是神仙,你这样拜我,会折我的寿的。” “刚刚在西四街,也是你救了我们吧?我不是傻子,我能判断箭的方向。”玉衡擦干脸上的泪痕,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玉衡,你还好吗?你在跟谁说话?” 说话间,三公子已经把门打开了。梁翊一惊,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到了屋顶上。三公子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激动地冲到窗边,问道:“阁下可是刺客残月?” 梁翊躲在屋顶,默不作声,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阁下为何不肯露面?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三公子殷切地问道。 “是。”梁翊无奈地闭上双眼,点点头,简单地说。 三公子一愣,不知该怎样接下去,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陆勋。陆勋心领神会,一个跟头翻了出去,可屋顶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痕迹。他有心去追,却又记挂主人,只好不甘心地跳回了屋子。 第七章 路见不平箭离弦 拿着三公子给的钱,玉衡要去葬了妹妹。临走之前,他给三公子磕了三个响头,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三公子不忍去看他,便给了小二几两银子,让他帮助玉衡。 客栈里死了人,老板慌不迭地报了官,一个劲儿澄清自己跟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是三公子和陆勋将那两个乌兰孩子救回来的。 三公子和陆勋无奈,只好耐着性子跟官府的人说明情况。可谁知,官府这一盘问,竟是东拉西扯,没完没了,完全没有一句能问到点子上,好像玉衡兄妹是罪大恶极的坏人、而那个死去的刺客才是无辜的一般。三公子气得快要爆炸,心想这样无能而又敷衍了事的人怎么能进官府?! 陆勋则默默无语,因没能保护好主人而自责不已。双方正在僵持之际,外头一阵骚乱,不一会儿一个捕快来报,说道:“不好了,蔡大人在街上遇刺了!” “怎么回事?人要不要紧?”捕头惊慌地问道。 “没有大碍,就是蔡大人的手被划了一下。” “凶手呢?抓住了没有?”捕头接着问。 “当场就被抓住了,不过是一个孩子,真是胆大包天!”衙役心有余悸地说。 “莫非是一个乌兰少年?”三公子问道。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是他的同伙?”捕头斜着眼问道。 三公子懒得理这些智障,扭头对陆勋说:“怕是玉衡想要杀蔡炳春,反倒被他给擒住了。” “这样一来,玉衡岂不是很危险?”陆勋一听也急了。 “事不宜迟,咱们快点去救玉衡吧。那蔡炳春不是善茬,被他抓住,玉衡只有一死!” 三公子想起玉衡出门时的眼神,好似永别一般,看来他早已下定决心,葬了妹妹就去杀蔡炳春。三公子越想越着急,赶紧拉着陆勋朝衙门走去。 腊月天黑得早,薄暮时分,天已经有些发暗了。衙门口灯火通明,挤满了人,达城百姓都等着看蔡炳春如何处置这个异族少年,每个人脸上竟然都有些兴奋的神色。 玉衡被结结实实地捆在衙门口的柱子上,他斜眼看着蔡炳春,眼里满是火焰。一个捕快狠狠地抽了玉衡一个耳光,玉衡顺势转过头去,再次转过脸来时,脸已经红肿,嘴角淌着殷红的血。 玉衡虽然动弹不得,但他目光凛然,毫不畏惧,他冷笑着说:“反正我也快死了,但是你记住,我到了阴间也不会放过你们,我的家人、族人都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会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到底什么是生不如死,还是你先体验一下吧。”蔡炳春缓步走出来,他身材肥胖矮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小,又全都挤作一团,活像个蒸过了头的包子。包子走到玉衡面前,说道:“当着达城父老的面,你说清楚,为何要刺杀本官?” “呸,你也配当官!我们家二十几条性命,全都死在了你手里。我和妹妹侥幸存活,你竟然连我俩都不放过,连夜派人追杀…你竟然还问我为何刺杀你?”玉衡恨得咬牙切齿。 “哟,小兄弟,你可不能这么血口喷人啊!你说我放火烧死了你的族人?临近年关,经常有孩童放烟花爆竹,近日达城好几处失火,你为何说是我放的火?我还派人追杀你们兄妹?笑话!两个毛孩子我怕什么?”蔡炳春凑到玉衡面前,笑得一脸猥琐。 玉衡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泛起一层雾气,他冷笑着说:“就算有证据,又能拿你怎么样?反正我今天横竖是一死,我倒不怕,如果你还算是个有种的男人,就给我来痛快点儿!” 蔡炳春嘴角抽动了两下,阴森森地说:“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给本官扣了这么大一个罪名,本官岂能轻易饶你?来人呐,给我用鞭子抽,抽到他承认污蔑本官为止!动手!” 两个衙役提了一个水桶出来,接着从水桶里抽出一条粗粗的皮鞭来。在一片清寒中,那泛着暗红色的鞭子看起来格外瘆人。一个衙役将鞭子一甩,“啪”的一声,围观的百姓不由一阵胆颤,却没有一人敢上前劝阻。 皮鞭带着风声落到身上,撕裂般的疼痛瞬间传遍周身。玉衡紧紧咬住嘴唇,闭上眼睛,默默数着鞭数。一下,两下…十下…十五下…玉衡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觉冷汗湿透衣服,意识越来越模糊。 “慢着!”三公子挤进人群,大声喝道。 “谁?”蔡炳春眯着小眼睛,想看清楚是谁这么大胆。 “这个孩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要这样惩罚他?”三公子气息未定,就大声质问道。 “他当众行刺朝廷命官,难道不应该死吗?”蔡炳春冷笑着说。 “用钱买了个官而已,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三公子激动不已,众人语塞,蔡炳春也愣了。三公子又接着说:“他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孩子,家人全都死了,好不容易救下来的妹妹,却因为惊吓过度而一命呜呼。这个孩子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来找你,还要当街行刺。蔡大人,你难道就没有反省过吗?” “你懂什么?”蔡炳春趾高气昂地说:“他是乌兰贺氏后裔,走投无路才逃到大虞。在乌兰有一大堆人想杀他,他家人完全有可能是乌兰的那群仇家杀的,杀他们兄妹是为了斩草除根,杀人的罪名为什么非要扣在我头上?”蔡炳春趾高气昂地说。 “乌兰人也真是会挑时间,偏偏在他们跟大虞官府要钱的关头,将他们一家全杀光,为大虞剩下一大笔库银。”三公子气极反笑,冷冷说道。 “笑话,难道本官会为了区区两千两银子,杀这么多人?”蔡炳春也冷笑道。 “你当然会。”三公子气愤地说:“据我所知,当时蔡和可是跟户部要了五千两银子,来安置这批投诚而来的乌兰人,怎么,你只打算拨给他们两千两?” 蔡炳春稍稍惊慌,说道:“你休得胡言!这都是官府里的事情,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前几年蔡和还说要在达城建兵器所,修筑工事,跟朝廷要了二十万两银子。可是这几年过去了,这些工事在哪儿?是否已经完工了?这达城县内,哪有一点军事重镇的样子?反倒有一大堆青楼画舫,亭台楼阁,好一派太平盛世风光。”三公子越说越气愤,突然手捂住胸口,咬着牙说:“气死我了!” “大胆刁民,竟敢直呼家父名讳,还在这里胡说八道!来人,跟我一并捆了!”一听三公子说得这么详细,蔡炳春慌了手脚,声音也高了起来。 陆勋扶住三公子,怒道:“你才是刁民,你父亲是皇帝吗?怎么连名字也叫不得?” “哼,皇帝算什么?就算是皇帝,不也得看我叔父脸色行事?”蔡炳春不屑道。 “你!”三公子脸色更差了,他一时气急,却只能冷笑,说道:“罢了,罢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两个人给我捆了!说不定他们还是这个乌兰人的帮凶。” “大胆!知道他是谁吗?你就敢绑?”陆勋大喝一声,挡在了主人面前。 “管你是谁,就算是皇帝老子,玉皇大帝,到了这达城,也任由本官处置。你们先抓住这两个人,待本官细细审问。这个死孩子,瞪什么瞪?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给我拿把刀来,豁开他的肚子瞧一瞧!” 两个衙役闻言,有些犹豫,却又不敢不照办。蔡炳春接过匕首,冷笑一声,用锋利的刀刃划过玉衡的脸颊,然后把刀尖抵在了他的胸口上。玉衡咬住嘴唇,依旧倔强地瞪着蔡炳春。 三公子见状,便对陆勋使了个眼色,示意让陆勋杀出去。陆勋心下会意,“唰”地一下拔出刀来,护住三公子,刀尖对准了一众衙役。 那个捕头还有些眼力,一眼就看到了刀上蛟龙出云的图案,他吃了一惊,凑到蔡炳春身旁,说道:“大人,小的以前从军的时候听说过,这蛟龙出云的图案可不一般,只有皇室的人才敢用这样的刀。” 蔡炳春瞟了一眼,说道:“他们哪儿有一点儿皇室的威风?说不定是假冒的呢,正好可以再给他们加一条罪名。” “那万一真的是皇室的人呢?”捕头还是有点害怕。 “你这个怂包!就算真是皇室的,杀了他,再撇干净不就行了。”蔡炳春不耐烦地说。他兴奋地看着玉衡,将刀尖一点儿一点儿地刺进肉里。玉衡攥紧拳头,不让自己痛哼出声,他忐忑而又倔强地等待着刀尖狠狠刺进心脏的那一刻,可他也知道,蔡炳春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 ”啊!“ 一声痛苦而尖锐的惨叫划过长空,鲜血从胸前溅出,玉衡牙齿咬得格格响,表情无比痛苦。正在跟衙役对峙的陆勋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刚要挥刀,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蔡炳春定在原地,用还能活动的眼珠迅速看了周围一眼,还是刚才那群衣着简陋的平民,还是那条喧闹的街道,一切都没发生改变,只是他自己凝固了。他呆呆地站着,只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 他不会知道,自己的脸此刻就像倒挂的猪头一样,通红通红,脖颈上的血管好像要炸开一般。他终于受不了了,痛苦地捂住脖子,倒在地上死命地打滚,脚还在不甘地抽搐。他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没了动静。 捕头颤抖着把他身体翻了过来,只见他咽喉处插了一支小巧的箭,力道之大,竟能让他血管爆裂,他眼珠子瞪得浑圆,死状极为恐怖。周围的人都目瞪口呆,捕头吓得尿了一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可奇怪的是,竟然都没有人察觉到,这只箭是从何处飞来的。 更没人知道,这只箭是怎样越过重重人海,不偏不倚地插到蔡炳春脖子上的。 腊月的冷风吹过,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 县衙的对面是一个两层的饭庄,饭庄的后面,是一个三层的客栈。从客栈到衙门口,少说也有二十丈远。可即便如此,只用一箭,就让蔡炳春见了阎王。 陆勋下意识地看了县衙斜对面的客栈,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从楼顶向客栈后院跑去。一个眼尖的捕快也看到了那个人影,高声叫道:“刺客在日升客栈,快追!” 第八章 温香软玉抱满怀(上) 顷刻之间,一群官差就冲上了日升客栈的三楼。阵阵喘息声在三楼回荡,弄得人春心荡漾,官差们也躁动起来。当他们闯进这间朝向后院的房间时,梁翊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常玉娇则赶紧拉紧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王捕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瞠目结舌,面红耳赤。他用手遮住了脸,难为情地说:“在下正在追捕刺客,坏了梁公子好事,还请梁公子见谅。” 梁翊面色不悦,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顺手扯过挂在床边的外套,先扔给常玉娇,然后再披上自己的衣服。 常玉娇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来,纤细白嫩的手臂就如同羊脂玉一般,那些官差们全都看直了眼,不知偷偷咽了多少口水。常玉娇裹上外衣,慵懒的嗓音带着无法抗拒的性感:“我今天好不容易跟梁公子云雨一番,现在倒好……” 常玉娇是忘忧街的头牌,她喜欢梁翊几乎是达城人尽皆知的事情。忘忧街是西南一带有名的花街柳巷,那里青楼林立,美女云集,香醉迷人。而且这边陲女子就是比中原女子多了些风情,她们眉目含情,舞姿婀娜,随便抛几个媚眼,男人们的骨头就酥了。常玉娇在这一堆美女中出类拔萃,可以想象有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就是刚刚横死街头的蔡炳春,也早已对她的美貌垂涎三尺。 不过常玉娇眼中只有梁翊。梁翊不是达城人,他是富川兵器局府监梁若水的独子。达城县衙的人之所以对他很熟悉,不仅因为他在达城的军器所帮忙,还因为他刚来达城,常玉娇便被他迷得死去活来,为此蔡炳春十分不悦。不管什么事情,好像梁翊一掺和进来,自己就输了。蔡炳春被这个念头弄得心烦意乱,恨不得弄死梁翊。可梁翊竟然还抓了一个刺客,说是蔡炳春派去的。蔡炳春自然死活不承认,说那刺客血口喷人,便将其关进了牢房。 梁翊早已料到会是这种结局,他也不生气,更不屑与蔡炳春争风吃醋。之前,每当他看到忘忧街那些莺莺燕燕、浓妆艳抹的女子,他心里就会涌起一阵阵恐惧,生怕她们会对他图谋不轨,夺去他的贞操。对于常玉娇的投怀送抱,他也是极为排斥的,一直拒她于千里之外。无奈常玉娇反倒觉得他更有魅力,这不,也不顾全城风言风语,都找到梁翊住的客栈来了。 “那个……虽说打扰了二位的兴致,但在下还要再进去搜一下,毕竟蔡公子遇刺,这里嫌疑最大.“或许是室内的画面太过香艳,王捕头始终不敢抬头,只能硬着头皮说。而其他官差却在窃窃私语,讨论不休——原来梁公子不住官驿,竟是为了跟这常姑娘私会。 “哟,蔡炳春死啦?”常玉娇看了梁翊一眼,咯咯地笑个不停:“说实话,我现在真想出去买鞭炮,噼里啪啦地放它一天,好好庆祝庆祝!” “常姑娘,逝者为大…”梁翊好心提醒道。可常玉娇也看到,梁翊抿着嘴唇,轻笑了一下,自信与满足,全写在了微微扬起的眉梢。 “二位,对不住了!”王捕头做了一个手势,官差们纷纷涌入屋里,原地待命。 没想到官差们会这么执着,常玉娇微微蹙起柳叶眉,给梁翊使了个眼色。梁翊整整衣衫,阴沉着脸说:“我一向最烦别人动我东西,不过我也不能妨碍你们执行公务,那就进来搜吧。如果搜不出东西来,我再找你们算账。” 梁翊坐在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气定神闲地喝了起来。这个房间布置得十分雅致,书桌上还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达城县衙的人都知道,梁翊的行书可是小有名气,很多达城显贵都花重金求过他的字。 官差把房间翻得天翻地覆,也没什么收获。正在众人失望之际,一人突然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精致的小箱子,提到了王捕头面前。这个行李箱比一般的要小些,但光滑油亮,一看就是名品,只因用锁锁着,官兵们不敢轻易打开。 “这里面是什么?”王捕头像发现了宝藏一样,两眼放光,巴不得这箱子里全是机关暗器。 “那是我师兄的宝贝,别乱动。”梁翊斜眼瞟了他一眼,严肃地警告道。 “哼!”王捕头才不管那么多,他迫不及待地把箱子往地上一摔,又抽出砍刀使劲一砍,精致的箱子马上四分五裂了。 众人团团围住箱子的尸体,却不由得大失所望——箱子里装的都是书。他们随意拿起来翻看,突然都面红耳赤,神情极为兴奋,贪婪地翻了一本又一本,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王捕头忍无可忍地吼道:“你们都在干什么?” 一个官差递过来一本书,王捕头狐疑地翻了两下,不禁也脸红起来。原来书上画的都是体态丰盈的luo女,她们眉目含春,千姿百态。王捕头羞恼地扔下书,喝斥属下不务正业。 那一刻,他回想起了达城显贵对梁翊的评价,什么谦谦君子,极为自律,洁身自好……若他们知道梁翊收藏了无数的春宫图,恐怕都会目瞪口呆,无语凝噎。 “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舜帝如此,我有这些书,又有什么奇怪的?”梁翊理直气壮,脸不红,心不跳。 官差们面面相觑,不禁问王捕头:“头儿,你不是读过很多书么?梁公子说了些什么?” 捕头大囧,一时语塞。这时坐在床上的常玉娇整了整衣衫,懒懒地说:“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这是人的欲望驱使。舜娶了帝尧的两个女儿,却不足以消除他的忧愁。梁公子虽有美人相伴,但依然需要东西泄火。” 梁翊轻轻咳嗽了几声,说道:“常姑娘,点到为止,别说得那么详细。” “哦,原来是这样。”官差们恍然大悟,平日里就觉得梁公子温和亲近,此刻恨不得跟他称兄道弟,然后把这些书全都借走。 梁翊不紧不慢地对站在门口的老板说:“老板,这可是我去年春天专门定制的桃花心木箱子,上好的香椿树料,木匠师傅足足打磨了半个月我才拿到手。不过这玩意儿本来也不值几个钱,你让他们赔我一百两就成;至于这些书,那可是以一本五十两的价钱请专门的画师画的,数数弄坏了几本,然后折算成银子赔给我吧。那是我师兄最宝贵的东西,弄坏了,又不赔钱,他会一掌劈死我的。碰了我别的东西,我就暂且不让你们赔了。” “看吧,我说梁公子得罪不起,让你们别进来,这可怎么办哟?”老板哭丧着脸说。 “可是打扰了本姑娘的好事,这个你们要怎么赔呢?”常玉娇妩媚一笑,娇滴滴地说道。 “是在下多有得罪。”捕头又一次涨红了脸,辩解道:“刚才有人看到三楼有刺客,所以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把三楼的房间全搜一下。既然这里没有什么异常,那我们这就撤了。” 王捕头刚要走的一瞬间,突然折了回来。他盯着坐在床上的常玉娇,走近了问道:“常姑娘可否下床?让我搜搜床上的东西?” 常玉娇尴尬地笑笑,说道:“这…不太方便吧?我没穿裤子。” 她越是掩饰,王捕头就越觉得床上有东西,说不定就是刺客的弓箭和衣服。他阴沉着脸,不顾常玉娇的畏缩避让,刚要强掀开被子,却被梁翊抓住了手。梁翊轻笑着说:“王捕头,没听常姑娘说吗?她衣衫不整,你硬要搜,可是十分失礼啊!” “哼,biaozi还怕被人看?”盛怒之下,王捕头的话也粗鲁了起来。他甩开梁翊的手,呼啦一声扯开了被子。被子被掀开的那一刹那,捕头的眼睛直了。 除了两条白花花的大腿,还真的什么都没有。 常玉娇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又拼命盖上了被子。一向笑脸示人的梁翊咬住了嘴唇,掐着王捕头的脖子,像揪小鸡一样,把他拎了出去。他一直把王捕头拽到了楼梯口,然后将他扔下一截楼梯,看到王捕头摔得四仰八叉,他才出了一口气。 “跟常姑娘道歉,要不我直接从这里把你扔下楼去。”梁翊不怒自威,语气丝毫不含糊。 王捕头被梁翊摔得头昏脑涨,嘟囔道:“得罪了……” “声音太小了,听不到。” “得罪了!”王捕头不耐烦地大喊一声,声音回荡在客栈里。 “这还差不多,以后谁敢欺负常姑娘,这就是下场,你们看到了么?”梁翊大喝一声,那些官差吓得浑身直哆嗦,忙不迭地扶起了捕头,连连向梁翊赔罪。梁翊斜靠在栏杆上,似笑非笑地说:“那我这箱子,还有我的书,你们是不是不打算赔了?” “我回去请示衙门,再赔给梁公子就是了。”捕头被摔得不轻,他没想到外表斯文清秀的梁公子竟会有这么深厚的内力,说不定他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真的不敢惹他。 “其实我是吓唬你们的。我就算了,如果你能请示下来,那就把银子赔给那个可怜的孩子吧。他在你们县衙口闹了一下午了,吵死了。”梁翊蹙起眉头,似乎十分不满。 捕头脸上挂不住,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后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说是有人倒在了马棚里。捕头怀疑是刺客所为,领着手下呼啦啦地走了。 第九章 温香软玉抱满怀(下) 房间恢复了平静,梁翊松了口气,又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见常玉娇依旧衣衫不整,便背对着她说:“常姑娘,以后千万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 常玉娇毫不在意地笑笑,拨弄着头发说:“这一关总算过去了,如果今天没有我,梁公子可怎么办啊?” 梁翊揉着太阳穴,有些无奈地说:“那就跑啊,只要我想跑,谁能抓得住我?有时候你在这里,反而会拖累我。” “哈哈,梁公子长得好,功夫好,可就是太耿直了些,不过我喜欢。”常玉娇已经穿好衣服了,她冷不丁地从后面环住梁翊,柔软光滑的手臂接触到皮肤的那一瞬间,梁翊一阵战栗。 “常姑娘,你,你别这样,你再这样下去,我……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君子的。”梁翊紧闭双眼,咽了口唾沫。 常玉娇的嘴唇贴在他的耳畔,香软的气息渐渐弥漫到他每一根神经,她轻启双唇,慵懒地说:“你如果把持不住,那才好呢。“ 梁翊为难地站起来,轻轻将她推到一边,说道:“我刚才又杀了一个人,心情不太好,你让我自己呆一会儿吧!” “哟,怎么转眼就难过了?刚才不是挺意气风发的吗?”常玉娇见他摆脱了自己,便有些怨念。 “杀人一时爽,后患永无穷。”梁翊盯着窗外,颇为无奈:“命命相抵,我杀一个人,阎王就要缩短我几年的寿命。” 常玉娇怔住了,活了二十五年,她当然明白“报应“是躲不过去的,如果梁翊真因为杀人太多而被阎王索了命,那可如何是好?她焦虑不已,赶忙说道:”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那就早早收手嘛!如果行侠仗义,反而英年早逝,那这样也太不划算了。“ 梁翊转过身来,爽朗一笑:“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嘛!所以,有人碌碌无为,有人侠名远播啊!“ 见他笑得洒脱,常玉娇也有几分释然,她宽慰道:“你为民除害,替天行道,老天爷肯定会保佑你的。“ 梁翊微微一点头,冲常玉娇笑了笑。刚才他看到玉衡被抓,便动了杀死蔡炳春的念头。于叔见他杀气腾腾地摸出箭筒,便抢先一步夺走他的箭,苦口婆心地劝他:“少爷,蔡炳春不是一般的恶棍,他叔父是蔡赟,你杀了他,朝廷会天涯海角地抓你,逼得你无路可走!“ 梁翊火气上来了,争辩道:“我现在不杀他,那个孩子就要被他折磨死了!” “会有人去救他的,为什么偏偏你去救?“于叔依旧不肯松口,死死攥住了手中的箭。 “昨天晚上,他家人都烧死了,只有他和妹妹侥幸逃脱。为了保护妹妹,他也差点丧命。一夜之间,他们家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梁翊不去夺了,他站在原地,注视着于叔的眼睛。 一听少爷这么说,于叔瞬间静默了。家破人亡,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少爷永远不再接触这个词。 他叹了口气,把唯一一支箭递给少爷,说道:“我不拦你了,你小心点吧。如果回去被云庄主数落,我可不帮你说情。“ 梁翊一把抓住箭,粲然一笑:“于叔,你知道我实力如何,杀个草包,还用不着你担心,更不用担心庄主数落。“ “不知梁公子要杀哪个草包啊?“ 梁翊话音刚落,突然有人推门而进,他和于叔一惊,原来是常玉娇来了。 他没想到常玉娇会如此唐突地闯进来,一时十分为难。他眉头紧蹙,敷衍了半晌,可常玉娇巧笑嫣然,说道:“我早就知道你是江湖豪杰,而且你要杀谁,我大约也能猜出来。喏,是不是就是外面长得像包子的那个人?” 梁翊深知常玉娇冰雪聪明,眼力过人,如果自己硬要瞒,也是瞒不过去的。可常玉娇实在是太妩媚了,她笑一笑,就会让人心智迷乱。所以,纵然相识已有数月,他依然看不清她的秉性,不知她是敌是友。 正在梁翊为难之际,于叔在旁边煽风点火:“哎呀,有了常姑娘帮忙,还要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如果你俩能携手闯荡江湖,为民除害,那岂不是一对神仙眷侣?哈哈哈哈……” 没人符合于叔的笑声,他只好尴尬地停了下来。梁翊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说道:“常姑娘,此事十分危险,说不定还会连累你。” 常玉娇眼波一转,笑道:“如果你不听我的,我这就去报官。” 梁翊笑道:“要报官你早就报了,何苦等到现在来威胁我?” 常玉娇一愣,接着说:“那我替你去投案自首呢?我说到做到!” 梁翊呆住了,只好求助般地看向于叔。于叔赶紧说道:“少爷,还愣着干嘛?赶紧答应常姑娘啊!” 梁翊无奈地点点头:“仅此一次。” 常玉娇大喜,把心中的计划跟梁翊说了。梁翊听得面红耳赤,连连摇头。可常玉娇也是铁了心,只要梁翊不答应,她就威胁他,说自己要替他去自首。梁翊真想一掌把她拍晕,可衙门那边传来一阵骚乱声,他知道,如果再这么耽误下去,玉衡会有生命危险的。 他来不及犹豫了,从床底摸出弓来,挎在身上,将最后一支箭握在手里。他打开窗户,利落地站上了窗沿。 “少爷,别太招摇,别用弓!当心直指司!”一见少爷又要去涉险了,于叔将刚才的豪情万丈忘得一干二净,又要出手阻拦。 “啰嗦,我几时怕过他们!残月不出马,他们还真以为琵瑟山庄怕了呢!哼,本少爷就是想教他们做人!”梁翊一回头,冲于叔做了个鬼脸。 常玉娇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就看呆了。她突然追过去问道:“梁公子,怎么就带一支箭?” 梁翊冲她粲然一笑:“一支足矣。” 他一抬头,突然“啊”地惨叫了一声。 常玉娇担心地问:“怎么了?” “这瓦太低了!碰头了!“梁翊揉揉脑袋,瞪了瓦檐几眼,然后一提气,便上了屋顶。 “我下楼去,分散下注意力。“于叔手足无措,喃喃自语。 彼时夕阳已经沉入西山,而百姓人家还没有点灯,暮色沉沉,只有一抹晚霞飘荡在金色的山峦之上,然后渐渐浸入到深蓝色的夜幕中。 梁翊从怀中摸出一个面罩,遮住了脸庞。他在楼顶奔跑,轻松自在,如履平地。他来到楼顶的另一侧,看到了玉衡被打得奄奄一息,三公子和陆勋的情势也不妙。他又看到了蔡炳春那张肥腻而又贪婪的脸庞,正在得意地笑着。 他沉着地搭上箭,拉开弓,在箭镞对准蔡炳春的那一刻,在他眼中,蔡炳春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离弦之箭乘着刺骨的寒风,擦着冰冷的夜空,刹那之间,就像毒蛇一样,结结实实地咬住了蔡炳春的脖颈。 梁翊扯下面罩,清俊的脸庞上,露出了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 接下来再发生什么,他已经不担心了——陆勋的身手是毋庸置疑的,三公子和玉衡的安危,可放心大胆地交给他。他本来想到别处躲一躲,可转念一想,官府肯定不会放过日升客栈。这样一来,常玉娇的处境就危险了,她在此时出现在此地,难免会招人怀疑。 梁翊无奈,只好将弓丢弃在楼顶——反正这把弓只是用来练手的,并不怎么值钱,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入窗子。常玉娇正坐立不安地等着他,一见他回来,喜形于色,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衣服扒光了。梁翊惊得不知所措,可他来不及反抗,那些官差们就已经赶到了。 -------------------------- 这一场风波已经过去了,梁翊正色道:“常姑娘,今天是我对不住你了,你以后也不要这样了。” “我本就是风尘女子,出身下贱,被人说来说去也就罢了;可梁公子却是有名有姓的人,名声要紧得很,今日明明是我坏了梁公子的名声,哪里是你对不住我?”常玉娇娇笑着说。 “刚才那一幕,确实会让人误会…” “是我勾引你的。”常玉娇打断梁翊,涨红了脸:“以后我也会这样告诉世人,其实梁公子对我并无半点动心,是我厚着脸皮勾引而已。自从数月前梁公子在玉水涧救我那天起,我心里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可是既然梁公子嫌弃,那我也不会再来打扰。其实我是听说你很快就要回富川了,这才忍不住过来相送…” “唉,哪里是我嫌弃你…” 十一月初,梁翊去玉水涧赏枫,碰巧救了一个被山贼打劫的姑娘,没想到她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西南绝色常玉娇。后来他去忘忧街听曲子,就被常玉娇给缠上了。 “少爷,我可以进去吗?” 于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梁翊轻轻侧身,见常玉娇已经整理好衣服了,便说道:“于叔,你进来吧!” 于叔进门,见二人情态,不由掩面轻笑,说道:“少爷,老奴待会儿再来。” “进都进来了,还出去干什么?”好像闻到了什么刺鼻的气味,梁翊皱起了眉头,问道:“于叔,你怎么这么臭?” 于叔闻了闻身上,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刚才躺在马粪上了吧?” “你!”梁翊哭笑不得,说道:“你装晕就装晕,干嘛要躺到马粪上?” “我正好在后院喂马,如果刺客来了,那我理应倒在马粪上啊!你不是说过吗?要演就演得认真点儿。”于叔眨着眼睛,无辜地说。 “呵,真是跟你家梁公子一个样呢。”常玉娇掩鼻轻笑道:“你家梁公子装一个好色之徒,也装得很像。” “常姑娘,你可别被他骗了,我家公子清白得很,他才不是什么好色之徒。要说装得像,那也是他师兄教得好!”于叔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这个我知道,如果你家公子真的好色,那怎么会拒我于千里之外呢?于叔,过几天我跟你们一起回浦州富川可好?天下还没有我常玉娇弄不到手的男人呢。只怕时日一长,梁公子也会主动对我投怀送抱。”常玉娇说笑道。 于叔抄着手,笑嘻嘻地说:“那敢情好!你俩慢慢在这里聊,我出去帮你们要些酒菜。” “不用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再不回天香阁,妈妈又要甩脸子给我看。”常玉娇白玉般的手臂搭在梁翊肩上,梁翊又一个激灵,不敢去看她。常玉娇接着说:“梁公子,今日你除掉了蔡炳春,日后我再也不必看那个癞蛤蟆的脸色了,真是得好好谢谢你。” “不,不客气。若,若不是常姑娘恰巧来访,我恐怕不能那么轻易脱身。”梁翊被她弄得心池荡漾,说话有些结巴。 常玉娇掩面轻笑道:“我常在风月场,也算阅人无数,我早就看出来梁公子不是一般人了,只是没想到你会那么厉害。江湖上传的神乎其神的那个刺客,想必就是你了吧?堂堂官家子弟,却有这番侠义心肠,真是难得。” “既然姑娘已经洞察我的身份,我也不会再多做解释,姑娘心里明白就好。”事到如今,梁翊也无意隐瞒,遂坦白说道。 “你真不怕我去报官?”常玉娇眉眼一抬,娇俏无比。 梁翊摇头道:“不会的,常姑娘虽是风尘女子,可也是心地善良之人。那日在玉水涧,若不是为了救那只受伤的兔子,你也不会走进深山里,被歹人盯上。刚才姑娘不是说早就洞察了我的身份了吗?相识数月,我已经拒绝了姑娘无数次。可这期间,姑娘从未以此此来要挟我,可见姑娘心胸磊落,根本就不屑这类龌龊之事。” 常玉娇静静听完,喃喃道:“梁公子如此懂我,也不枉我痴心单恋这一场了。其实这几日,我又练了一首新曲子,不知梁公子是否想听?恰巧我今日也带了琴过来。” 梁翊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常玉娇欣喜异常,走出门去,喊了几声“雪梅”,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扔下糖葫芦,抱着一把琵琶跑了上来。 “早些年我家也在这达城富甲一方,父亲去京城做生意,听闻金夫人的琵琶琴谱风靡一时,所以就费了一番力气,弄了一本回来。”常玉娇一边调弦,一边说:“可惜这本不全,很多曲子都没有。听说映花公主曾得金夫人真传,如今琴技天下无双。如果有机会,还真想跟她切磋一番。”说罢,也不顾梁翊愣愣出神,她玉手拨弄琴弦,开口唱了起来: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长相思》李白) 一曲终了,这繁华的街道也安静了。过了半晌,梁翊才讷讷拍手,说道:“好,好!” 常玉娇松了口气,笑着说:“梁公子喜欢就好,这首曲子就算是为梁公子送别了。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于叔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可常玉娇执意要走,梁翊只好依了她。他边走边问:“常姑娘现在还有赎身的念头么?” 常玉娇苦笑道:“如果遇到良人,我宁愿荡尽我所有财产,跟他长相厮守;如今没有遇到,那赎身又有什么意义呢?” “常姑娘有倾城之色,又才华绝伦,品行高洁。就算没有良人,常姑娘也大可为自己赎身。虽然眼下青楼生活还算安逸,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姑娘愿意,我愿祝姑娘一臂之力。”梁翊真挚地说。 “如果能从那堆脏臭的烂泥中爬出来,我早就爬出来了。可是我一个弱女子,就算赎了身,以后靠什么过活呢?”常玉娇顿了顿,又转过头来对梁翊说:“还是多谢梁公子一番美意了。此番分别后,你我可能再无缘相见了。说实话,我真不希望梁公子过得顺心如意,要每日想我想得抓心挠肝,茶饭不思,那才好呢。” 常玉娇说罢,千娇百媚地一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十章 情投意合结金兰 梁翊站在客栈门口,看常玉娇走远了,他才动身回去。一回头,却吓了一跳——于叔就站在他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样子是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了。 “说实话,你有没有对常姑娘动心?人家可是号称西南绝色啊!”于叔揶揄道。 “于叔,后天回富川的行李都准备好了吗?”梁翊板着脸问道。 “……还没……”于叔支吾起来。 “我让你打听的消息你打听到了吗?” “哦……”于叔偷偷看天。 “我的弟弟妹妹有消息了吗?”梁翊不依不饶。 “这个……”于叔咳嗽了一下,趁梁翊不注意,转身就要跑。 “还有,刚才风遥的书全被他们看去了!明天满大街小巷都要说我看那种书了!烦!“梁翊烦躁地揉着鼻梁,懊恼不已:”都怪你!把那些书带来干嘛?“ ”是你出发的时候叮嘱我带上的!“于叔无辜地说:”你自己不也天天挑灯夜读么?“ ”才没有!才不是!“梁翊急切地挠挠头,心烦意乱:”唉,就是怪你!“ ”怪我,那也没有办法。反正少爷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于叔抄着手,佯装生气,自顾自地回到了客栈。不过一看梁翊还站在外边,他便取了件披风出来,细心地替少爷披上。 梁翊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于叔,你再去打听打听那个孩子的下落,他是个好孩子,若是给他找个好去处,以后或许还能闯出一番成就呢。” “好,我明天就去打听。” 于叔说完,又开始长吁短叹。梁翊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开始不安起来,嘴上却宽慰道:“于叔,别担心了。云庄主顶多数落我两句,我听着就是了。杀个人,长我琵瑟山庄的志气,灭宙合门的威风,不也挺好?” 不同于琵瑟山庄的低调,宙合门总是自我标榜为江湖第一大帮派,现任掌门张英精通“金刚秘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根本无法杀死他;另外,他的”噬骨针“号称天下第一毒针,只用一针便能让对手骨骼腐烂,血液浸毒,最后痛苦地死去;还有左右两大祭司,左祭司巫马擅使铁锁钩环,常常铁锁一甩,对手的心脏就被钩环勾出来了,十分残暴;右祭司卫羊有一把子母剑,常常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阴险毒辣。当然,宙合门的弟子也绝非善类,六个人排成“北冕阵法”,足以让江湖顶尖高手晕头转向,败下阵来。 宙合门自诩为天下第一,并投靠了朝廷的直指司,从此更加有恃无恐,飞扬跋扈。琵瑟山庄有“赤日”“残月”“寒星”“流云”四大刺客,却从不跟宙合门争出风头。梁翊和风遥不爽宙合门很久了,他俩想一起荡平宙合门,两人豪情万丈地谋划了很久,结果被云庄主识破,被他痛骂了半天,只好作罢。 梁翊知道云庄主心里的打算,也理解他如此谨慎守旧的原因,所以一向按照他的吩咐行事。只不过他心中郁闷,官做不得,仇报不得,弟妹也寻不得,宙合门也挑战不得……想来想去,也只有行侠仗义能让自己找到活着的意义了。 有时于叔会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去趟长垣谷,找找老爷的线索? 梁翊总会沉默地摇头。过去十三年,他也怀疑过父亲是不是被人冤枉,但是他不敢去查。 他恨父亲,而且,他担心真相会比传言更为不堪。 毕竟,如果人真的被逼到份上了,一时冲动,什么也能做得出来。 哪怕他是深受君王信任的贤臣。 一阵寒风吹来,于叔打了个寒颤,说道:“少爷,外面太冷,进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不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反正我不怕冷。”梁翊微微一笑,清俊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 于叔无不遗憾地想,刚才常姑娘在的时候你不这样笑,现在笑给谁看?不过他也不敢再在少爷面前提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了,到时候反而又会被少爷数落一顿。天太冷了,于叔也不跟梁翊客套了,抄着手跑回了客栈。 夜色渐深,天气愈发清冷。虽然梁翊始终没有练成师父传授的“以柔神功”,但他的内力也算深厚,就算身着单衣,他也丝毫没觉得冷。 天空并不晴朗,月亮隐藏在云彩里,云月皆是一片昏黄。他莫名惆怅,从怀里摸出“清风”,怀揣着满腹心事,对着它自言自语起来:“我又杀了人,没听佑元哥的话,他会不会埋怨我啊?” 匕首无言,不知何时,天上的乌云完全遮住了月亮,街上一片漆黑,看来今夜免不了一场大雪了。梁翊摸索着路往回走,走到一条僻静小巷,看到黑暗中有个影子动了一下。 梁翊瞬间做好了防备,可是那影子却像被吓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是颤颤巍巍地问:“梁公子?” 梁翊松了口气,问道:“常姑娘?” “梁公子,是我,我走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了这个孩子……”常玉娇颤抖着说:“他伤得很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我让雪梅先去买点药来,我在这里守着他。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总不能把这个孩子带回天香阁吧?” 梁翊凑近了看,原来是玉衡。想必是这孩子不想连累那两位公子,所以偷偷跑出来了吧。梁翊感慨一番,说道:“常姑娘,你别慌。这城西有个陈记米铺,以前我对掌柜陈小六有点恩情,如果给他一笔钱,拜托他照顾这个孩子,他应该不会拒绝的。” 听梁翊这么说,常玉娇稍稍放心了些。她把玉衡抱在怀里,有些伤感地说:“如果我弟弟还活着,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如果当年不是为了换点银子给我弟弟治病,我又何必进那见不得人的肮脏地方?” 梁翊宽慰道:“常姑娘不必太过伤感,如果你愿意,可以认他做弟弟。这几天我一直在暗中保护他,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只是性格倔强莽撞了些,倘若没人教导,我怕这种性子反而害了他。” “梁公子既然很欣赏这孩子,为何不带他走?” 梁翊迟疑片刻,坦白说道:“我常常行走江湖,性命朝不保夕,到时候我反倒会连累这孩子。玉衡的经历够坎坷了,以后尽可能让他走一条稳妥的路,平平安安过日子最好。”说完,他不由得愣住了——以前别人劝自己的话,他现在又用在玉衡身上了。 常玉娇听闻此言,默不作声,半晌才说道:“你说他叫玉衡,我俩名字里都带个‘玉’字,这或许就是上天恩赐的缘分吧。等他醒来,我要问问他愿不愿意认我这个青楼女子当姐姐。如果他愿意,我就赎了身,好好抚养他长大,我以后也算有个依靠。梁公子也不要太悲观,我说过,若苍天有眼,它也一定会庇护你的,只是你自己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梁翊不想拂了常玉娇的心意,于是微微一点头,说道:“多谢常姑娘。寒气越来越重,咱们还是赶紧把玉衡送到小六那里吧!” “好。” “不过常姑娘太显眼了,你就不要露面了。你在这里等雪梅,我把玉衡送过去,反正离这儿很近,走过两条街就到了。我会跟小六说,是你救了玉衡。以后你想看他,就来米店好了。”梁翊细心地叮嘱道。 “还是梁公子想得周全,那我明日再去看玉衡。”常玉娇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梁翊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原本风情万种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泪水。 第十一章 苍茫雪道忆往昔(上) 杀死蔡炳春的刺客还没抓到手,案发两天以后,尚州境内又发生了一次刺杀。这次是在一个叫阎家庄的地方,距离达城有八十多里,被杀的是一个阎姓大户。听说这个阎员外有个癖好,他已年近花甲,却专挑当地农户家清纯漂亮的少女供自己玩弄。只是被玩弄过后,这些少女都不知所踪了。 据说那天晚上,这位阎员外又抢了一位十五岁少女,兴奋异常,正要摩拳擦掌好好玩弄一番,却被一把飞刀插进脖颈,当即横死。刺客的手法与刺杀蔡炳春的手法十分相似,所以尚州官府忙不迭地往阎家庄加派人手,把阎家庄围得水泄不通,挨家挨户排查,放言如有窝藏刺客者,十户连坐。可是追查了几天,一无所获,尚州的大小官员几近崩溃,不得已只得上书朝廷,请求直指司彻查此事。 过了小年,达城渐渐进入了一种年前的平静祥和。只是这些天在发生的种种事件,却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 腊月二十五这天一大早,梁翊洗漱完,于叔进来帮他整理衣衫。梁翊顺口问道:“于叔,常姑娘那边你都安排好了?” “少爷放心,卖身契已经到常姑娘手里了,你看好的那座院落我也已经买下来了,房契也给常姑娘了,这样她手里那些金银珠宝够她生活一阵子了,等她的绸缎庄开张,她就可以在达城立足了。”于叔笑着说。 “办得不错。她说她家原本就是做丝绸生意的,达城与乌兰的丝绸贸易又很频繁,她的生计应该是没问题的。城西的陈小六会时不时帮她,玉衡也会陪在她身边,估计也没人敢欺负她了。”梁翊整理好衣领,满意地笑了笑。 “常姑娘说玉衡很像她早夭的弟弟,玉衡又感念常姑娘救命之恩,这两人还真是投缘。只不过现在官府还在追查玉衡,这孩子怕是一时半会儿还要藏起来……万一这尚州官府追查到底……”于叔胆小谨慎,每天差不多要说一万遍“万一“。 “没事,尚州现在被残月弄得团团转,哪儿还有精力去追捕这个孩子?正好玉衡伤得不轻,就让他这段时间卧床休息好了。估计蔡和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到时候自会有人收拾他。”梁翊笑得十分轻松。 “谁?那天救玉衡的那两位公子?”于叔睁大了眼睛。 “嗯。”梁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别再问了,当心再被别人听去。时间不早了,咱们该启程了,尽量在年三十前赶回富川。”梁翊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如果我不回家过年,我爹又要打断我的腿。” 想起父亲的严厉,梁翊不寒而栗。 虽然他十七岁就已学成出师,而且早已成年,可如果他真把父亲惹毛了,父亲照样一顿狠揍;有时候急了眼,连风遥也一起揍。 以至于风遥戏言,他要常常来梁家,看看师弟是否还活着;万一被打死了,还要给他收尸。 梁翊把这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雪影,雪影毫不犹豫地给风遥扎了一针,让他两个时辰都无法说话。 于叔一听少爷急着回家,自然是满心欢喜,他说道:“这才对嘛!对了,你不去跟常姑娘告别了吗?那天知道你帮他赎了身,又给她置了房产,她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说,你还不如一走了之,那样或许很快就把你给忘了。这样一来,更是想忘都忘不了了。” “我本来也不想再让她胡思乱想,可是相识一场,也算志趣相投,所以就帮她一把,也对得起她了。”梁翊已经整理好行装,淡然一笑:“于叔,咱们走吧。” 梁翊的车马都已经准备周全了,除了于叔,还有两个小厮跟他们一起回去。因为那天官兵来客店搜查,毁了他一箱子书,他放狠话说这次住店不给钱了。老板一直哭丧着脸,敢怒不敢言。不过走的时候,梁翊还是一分不少地把房钱给了,老板反倒有些过意不去,推辞道:“梁公子不计前嫌,还给我写了幅新招牌,这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拿着吧!我来达城办差,是官府出钱住宿。再说,我又不是白给你写字,你也是付了银子呀!” 听梁翊这么说,老板也就不客气了,他把银子收好,帮梁翊提起了行李。梁翊还赏了小二几两银子,说道:“这里确实比官驿舒服自在得多,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 “那可不是?常姑娘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官驿吧?”小二捂嘴轻笑,假装推辞了几句,便喜滋滋地将钱藏了起来。不过一看梁翊的眼神,他又赔笑道:“这次还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梁公子不要介意啊。” “知道有不周到的地方那就赶紧改。” 梁翊微微一笑,跟小二和老板道了别,刚要策马离去,突然听见行人议论,说残月要杀就杀个彻底,为什么不把蔡和也一起杀了。旁边的人抄着手,啐道,我有个邻居突然发了大财,在整修房屋,弄得整个邻里都鸡犬不宁,那个残月应该把这样的人也全杀光。 他们目光闪着贪婪,说的话像一把尖刀,恨不得一开口就让他们痛恨的人全都死去。又因为残月没有杀他们的“仇人”,好像残月也成了他们的仇人一般。 梁翊定在原地,笑容消失了,拳头一点一点地攥了起来。于叔见状,赶紧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这世道啊,就是贪心的人多。自己没本事,还对别人要求多。要我说,残月把这些人杀干净才好!” 于叔说完,冲梁翊眨眨眼睛。梁翊得到些许安慰,冲于叔一笑,然后飞身上马,怒喝一声,便策马而去。他跑得飞快,身后尘土飞扬,将那几个说闲话的人呛得睁不开眼睛。 路上行人越来越稀少,景色越来越苍凉。而且富川在达城北边,气候更加寒冷。在崇山峻岭中穿梭了半天,一向乐观豁达的于叔也忍不住抑郁起来。他想找少爷说说话,可是少爷始终一脸沉默,不知是否还在为那些人的话而郁闷。 “少爷,你还好吧?”于叔关心地问。 “什么好不好啊?”梁翊一脸纳闷。 “那就好,我以为你这一路都不说话,还在为刚才那几个人的话生气呢。“于叔放下心来,笑着说道。 梁翊哈哈一笑:“我哪里有那么小气?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是,是,你最大度了。”于叔望着苍山,又有些伤感:“可能是人老了,越来越怀旧,老是想起你小时候。那时候你一出门,那可是全家的灾难,你不听话,到处跑,抓虫子,抓蛇,非要问东问西,那张小嘴啊,一刻都闲不住!我们这些下人见了你就恨不得躲起来,为此老爷没少呵斥你。” 梁翊不太想提以前的事,不过他看到于叔双鬓已经斑白,便好脾气地哄他:“好啦,看我现在越长越稳重,也不烦你了,你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啊!” “如果可能,老奴愿你永远像以前那样。”于叔笑笑,赶紧岔开话题:“前面好像有个酒馆,先进去吃点东西,歇歇脚吧。” “好。”梁翊爽朗一笑,倏地翻身下马。 不知何时,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群山变得格外肃穆安静。远处山间传来隐隐的埙声,道不尽的孤寂苍凉。梁翊往埙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思绪却飘到了很久以前。 他八岁那年,偷偷跟父亲跑去了西北,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时间不长,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回忆。 那里虽也是大雪纷飞,可是军歌嘹亮,豪气冲天。年幼的他藏在车里,看着那些出征的将士围火烤肉,大碗喝酒;听着他们豪迈宣誓,哪怕马革裹尸,埋骨他乡,也要保卫每一寸国土,守卫百姓的安宁。那时他眼睛亮亮的,脸蛋红红的,怎么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崇拜之情。 也就是那一刻,他决定了,以后一定要当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 他决定了,他要戎马一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还要赤胆忠心,守护大虞的太平盛世。 可惜啊,不过梦一场。 “少爷,少爷!”于叔轻轻唤他:“想什么呢?” “哦哦,没想什么…”梁翊摇摇头,搪塞道:“只是想起这次在尚州依然一无所获,没有找到弟弟妹妹的任何线索,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没关系,至少我们把尚州也给排除掉了呀!”于叔给梁翊夹了一块牛肉,乐观地为他打气。 乡间饭食简陋,做法也很粗鲁,梁翊看着那一盘胡乱切过的酱牛肉,还有那不知名的墨绿色野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于叔小声说道:“这儿是荒郊野岭,有口吃的就不错啦,将就着吃吧。” 梁翊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牛肉,细细嚼了起来。于叔刚要往嘴里塞东西,梁翊忽然按住了他的筷子。 “怎么了?咱们遇上黑店了?”于叔一惊,把手放在了刀上。 “不是,这些肉…似乎是放的时间太久了。”梁翊仔细闻了一下,他已经发现了不寻常,这肉里肯定掺了药。但他们四人还没有中毒的症状,如果此时冒昧地闹起来,说不定店主人不仅不会承认,还会倒打一耙。 “于叔,真的不要吃了,万一在路上吃坏肚子,岂不是很麻烦?”梁翊温和一笑,不动声色地撤掉盘子,冲着厨房大喊了两声:“店家,你过来尝尝,这牛肉好像不新鲜了。” 于叔无奈地说:“小祖宗,这牛肉碰到你这样的精细人,也是倒霉,有一点不新鲜,也能被你尝出来。“ 梁翊不理他的唠叨,他耐心地观察老板的表情。老板有些慌张,装模作样地尝了尝,又换上一盘新的牛肉,这次的牛肉确实很新鲜。 可是那两个小厮方才已经吃了太多,昏昏欲睡,一点都打不起精神来。 于叔不安地问:“这……这可如何是好?“ “没事,他们待会儿就醒了。“梁翊靠着柱子,嚼着一块牛肉,将一只脚放在长凳上,惬意地眯起了眼睛:“于叔,待会儿我要把这家店给端掉,你不要拦我。” 于叔快哭了:“小祖宗,咱又没什么事,你消停消停行不行?天下大侠多得是,不差你一个人行侠仗义,平平安安地回家过年行不行?“ 梁翊干脆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第十二章 苍茫雪道忆往昔(下) 梁翊下定决心要除掉这家店之后,反而平静下来了,也吃了一点东西。远处的埙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吹着,吹得心里凉凉的。听着苍凉的埙声,他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两个小婴儿,便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筷子。 其实找了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他们一眼。可是既然已经答应过哥哥,他就不会放弃,无论付出多大的艰辛,他都要继续找下去。 出神中,突然听见有人走进来,他蓦地看去,赫然发现门口站着两个雪人。再仔细一看,才看出那人竟然是陆勋,旁边是一脸虚弱的“三公子”。 那一瞬间,三公子的目光正好看向梁翊,梁翊脸上波澜不惊,却差点叫出声来。于叔已知三公子是谁,他急忙挡在两人中间,不让他看到梁翊的脸。梁翊知道于叔的心思,于是匆匆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 陆勋警惕地环视了一圈,才扶着“三公子”坐了下来。屋子不大,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三公子的喘息声,不知道他有多疲惫。听说早些年他因为不想当皇帝,跟他母后大闹了一番,甚至当着群臣的面吐过血,那时他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古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皇宫内名医云集,也没治好他的病。 算起来他也年近三十了,膝下无一子嗣。这可真是愁坏了那些忧国忧民的大臣,好像皇帝不生孩子,大虞国就要亡国了。更有几个心急的,想让他立他叔叔庆王当太子,气得他又差点吐血,将几个大臣撵出了华阳城,方才解气。 几声轻微的咳嗽声传来,陆勋急忙高声喊道:“店家,先拿点热水来!” 不知店家在忙什么,半晌没答应。梁翊给于叔使了个眼色,于叔连忙把桌子上的茶壶递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说:“先喝这个,压压咳嗽吧。” 陆勋道了谢,倒了水,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再递给三公子。三公子只喝了一口,这酸涩的茶水便让他皱起了眉头。不过这几日风餐露宿,他也吃了不少苦头,现在能喝一口温热的茶水,他已经很满足了。 陆勋又唤了好几声,可惜依旧没有人搭理他,他不免有几分尴尬。他站起身来,想去厨房看个究竟。在起身的那一刹那,突然发现窗外影影绰绰地站了几个人。他毫不犹豫地拔出刀来,大声喝道:“窗外何人?报上名来!” 陆勋这一喊,店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窗外的人也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敢动了,一会儿才畏畏缩缩地走进来。众人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还带着一个娇俏的少女。只是二人衣衫褴褛,形容不整,似乎是在外流浪了许久。 “各位大爷,求给点儿吃的吧,我和孙女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老头岣嵝着腰,看起来很是疲乏。 那个少女脸上胡乱擦了一堆粉,但能看出来,她长得还算秀气。说来也怪,一进门她就对着梁翊微笑,笑得恬淡而又羞涩。 梁翊看着她,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若妹妹还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 他心里一软,招手让她过来,那少女羞答答地走近,甜甜地喊了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简直要把心给暖化了,梁翊温柔地说:“你在旁边坐下吧,我给你点些吃的。” “嗯。”少女乖乖答应,眼睛却不停地打量梁翊,娇笑着问:“大哥哥,你官话讲得真好,是从京城来的吗?” 梁翊摇摇头,反问道:“你是从京城来的?“ 少女点点头:“我小时候在京城生活过,可惜已经离开很久了。” 听少女如是说,梁翊莫名激动,忙不迭地问:“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今年十四岁了,名字嘛……“少女低下头,温婉一笑:”你靠近一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久违的喜悦漫上心头,说不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梁翊满心欢喜地靠近她,那少女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我都不忍心杀你了。“ 少女诡异一笑,她一只手悄然而又迅速地拽到了梁翊腰间的玉佩,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匕首,眼看已经触到了梁翊的腹部。 梁翊勃然大怒,一个旋转,便把玉佩夺了回来,顺便踢掉了她手中的匕首。少女跌跌撞撞,摔倒在地。 梁翊手握玉佩,想起少女的戏弄,更是怒火中烧:“我真心待你,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那少女还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爷爷已经把埙藏在了怀里,摸出一把刀来。梁翊此时才回想过来,刚才那条官道,左边是崇山峻岭,右边稍稍开阔些,零星住着几户人家。他自小听觉异于常人,刚才那埙声是分明从前边东北方向传来的,那边都是山,这祖孙俩不来这寻常人家讨饭吃,在山上做什么?况且刚才那埙声哀婉悠长,若气息不足,根本吹不出那种感觉,声音也不会传得如此清晰。再说那少女,年纪虽小,脸上竟然还抹了一层胭脂,哪有一点童稚之气? 是自己寻得太殷切、太着急了,所以才会这么轻易地被别人利用。梁翊越想越羞恼,他从怀中摸出清风,大喝道:“你们到底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嘿嘿,这小子武功不错,可惜已经晚了。”那个老头突然直起身来,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也都神奇地消失了,他冷笑道:“在下便是名镇西北的大盗吴起名,江湖人称河西一枝梅。” 那少女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像变脸一般,马上变成了中年妇女的神态。她也朗声说道:“我就是他的浑家张燕,号称‘塞上飞燕’!” “谁?”梁翊皱起眉头,表示对这两个“大名鼎鼎”的人完全不熟。 “……”两口子自尊心像是受到了极大伤害,尤其是张燕,她豁地从袖子里拽出一包粉末,用力朝空中扔去,嘴里嚷道:“看我无敌夺命散!” 梁翊在琵瑟山上见过无数毒草,也见过雪影炼毒。雪影告诉他,最厉害的毒物肯定是无色无味,不知不觉被吸进体内的。可这张燕撒的粉末自带一股恶臭,好像是用眼袋草和臭虫兑的。这样的毒物对梁翊是丝毫不起作用的,他冷笑了两声,让于叔和那两个小厮捂住了口鼻。陆勋则赶忙把自己的袖子挡在主人面前,自己却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哈哈,怎么样,我的夺命散厉害吧?”张燕夸张地笑了两声,笑声异常尖锐刺耳。 “拜托,你下次带点儿厉害的东西再出来吹牛,行不?”梁翊无奈地说。他从来没杀过女人,甚至那些罪大恶极的女人,他也不愿亲自动手。这个女人虽然刚才戏弄过他,可他还是下不了手。 陆勋可管不了那么多,他的责任就是保护主人的安全,见这“毒粉”似乎没什么毒,他也就放心了大半。他不跟他们废话,提着剑就冲了过去。那一枝梅和塞上飞燕正为梁翊的话不爽,完全没想到这锦衣公子会冲上来。不过真正交起手来,他俩的武功倒也不弱,两人合力,跟陆勋打得不可开交。 三公子似乎是吸了些臭粉,气管很不舒服,扶着桌子咳个不停。梁翊看着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悲哀。 刚才那个掌柜带了好几个壮汉,从厨房那边摸了进来。掌柜提了一把大菜刀,正在蹑手蹑脚地朝三公子走去。梁翊大惊,赶忙将自己手中的清风朝掌柜掷了过去,不偏不倚,正中掌柜的胸膛。他内力很足,硬是将匕首使出了刀斧的力道,火热的鲜血溅了三公子一身。三公子一转身,正好看到掌柜直挺挺地倒在自己面前,吓得他腿一软,结结实实地坐到了地上。 他以前可是皇子中武功最高的人啊,如今不仅体衰多病,而且胆小怯懦,梁翊惋惜不已。他走到掌柜的尸体旁边,把清风拔了出来,然后冷冷地指着那些壮汉问:“你们是要自己走,还是我送你们一程?” 那些壮汉见掌柜的死状可怖,又见梁翊杀气凛然,不自觉地就跪了下来,搓着手求饶:“大侠饶命,我们只想劫点儿钱财,不想害命!” 他们把头磕得咚咚响,梁翊却毫不理会,说道:“你们只劫财,不害命?那你们在酒菜里下点迷药就行,拿着刀作甚?” “以前是下迷药的,只是最近迷药不够了,大哥就把我们喊过来帮忙……”一人怯怯地说。 梁翊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跟这种极其不专业的山贼交手,一时竟无言以对。他咽了口唾沫,压制了一下内心的郁闷,又问道:“那被迷倒的那些人呢?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扔到山里了,所以我们真没有杀人。” 梁翊被这群山贼弄得哭笑不得,这边陆勋已经轻松制服了那两个“西北大盗”,他擦擦汗,问道:“你俩跟他们是一伙的?” “不是,我不认识他们。”吴起名被陆勋刺中右肋,疼得直冒冷汗。 “我们也不认识他们,谁让他们过来跟我们抢生意的?”一个壮汉冷不丁地喊道。 陆勋扶起主人,关切地问:“公子,您没事吧?” “我没事。”三公子脸色更加苍白,被陆勋扶着都站不稳,他对梁翊说:“刚才你救了我一命,真是多谢了。” 梁翊避开他的眼神,淡淡地说:“区区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正好我也想端了这个贼窝。” “你们为何要当贼?”三公子喘着粗气问道。 “小的原本是浦州的农户,田地被官府征了去,给的银两不够花,不得已只好……公子,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而且我们真的只抢钱,不杀人,所以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小的给你们磕头了……”山贼们拼命磕头,一脸的眼泪鼻涕。 “哼,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总是挥金如土,随便吃吃喝喝,就够我们百姓人家过一年!我一枝梅就是要杀死你们这些为富不仁的公子哥儿,劫富济贫!“吴起名虽然伤得不轻,嘴上却还在逞强。 梁翊一听,心里就不痛快了:“你从哪里看出我挥金如土,为富不仁的?“ 吴起名一怔,求助般地看向了妻子。塞上飞燕也语塞,只是不服气地说:“反正,有钱人都不是好人。“ 梁翊抄起胳膊,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这么想,我也不能把你的想法给掰过来,但是我想告诉你们,如果见了有钱人就杀,然后把他们的钱抢光,那你们只不过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如果真的想当大侠,那杀人也要挑着杀。” 吴起名两口子都呆住了,似乎从来都没听到过这样的大道理,一时竟无法反驳。 “这位公子说得很好,但也不完全对。不管怎么说,杀人是不对的嘛!”三公子叹了口气,吩咐道:“陆勋,把他们都绑起来,堵住嘴,就留在这里。待会儿路过官府,就去报官,说他们拦路抢劫,然后在门口写一个‘黑店’,告诫往来行人。还有,你记住这个地方,回京城差人送些银两来,让他们家人好好生活。” 陆勋一一照办,梁翊的随从也帮忙把他们捆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剩下梁翊和三公子站在那里,梁翊无处可躲,只能不停地干咳,掩饰自己的尴尬。 三公子则出神地看着他,好奇地问:“这位公子好生眼熟,不知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梁翊回避着他的目光,回答道:“明明是初次相见,只是在下相貌太过寻常,所以公子才会有此错觉。” “你这相貌可不寻常。刚才看你身手了得,应该不是一般人。你可愿意跟我回京城?我肯定会让你建功立业,名扬天下。”三公子诚恳地说。 “在下懒散惯了,且喜欢游历山水,恐怕会让公子失望了。”梁翊尽量笑得云淡风轻一些。建功立业的梦,他小时候做过,只可惜早已经支离破碎了。 “刚才公子救了在下一命,可否请教公子尊姓大名?”三公子略微失望,但也不做勉强。 “无名小卒,公子不必挂在身上——于叔,咱们走吧。公子多保重!” 梁翊忙不迭地走了,在上马的那一瞬间,“佑真哥”这三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字眼就堵在胸口,他却只能拼命咽下。 第十三章 琵瑟山上春夜长(上) 梁翊在新年之际归家,给父亲带了好些乌兰的兵书,梁若水喜欢得要命,看得废寝忘食,竟忘了数落儿子;梁翊还在达城给母亲做了一套棉衣,紫色锦缎上绣着大团淡粉梅花,既贵气又高雅,梁夫人喜欢得不得了。 也难得儿子老老实实地在家呆这么多天,梁夫人想方设法要给他说一桩亲事,却又怕把他逼急了,再离家不归。梁翊总说如果遇见有缘的,他会亲自把她带回家门。这可愁坏了梁夫人,要等他亲自带姑娘回家,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新年一过,富川知县黄文山的幺女黄珊珊又住到了梁家。过了年,她已经十四岁了,但还是小孩心性,天天“翊哥哥”喊个不停,变成了梁翊的小跟屁虫。只要她一来,那弓也玩不了了,字也写不成了,得天天哄着她玩儿。 梁翊嫌她烦,常常把她扛起来,往屋子里一丢,然后将房门反锁。黄珊珊咯咯大笑,说梁翊这是金屋藏娇,舍不得让别人看她。梁翊气歪了鼻子,可又不能揍她,因为一揍她,父母就会轮番揍自己。 初七这天,黄珊珊嚷着要梁翊教她学骑马。看着她浑圆的身材,梁翊冷笑了两声:“你还骑马?你不怕把马背给压弯了?“ 或许是过年的时候吃了太多好吃的,黄珊珊也觉得自己胖了不少,听了梁翊的话,更是备受打击。她低下头,却没有看到自己的脚尖,只看到了重重叠叠的下巴。 “哈哈哈哈,一堆千层饼!“梁翊摸了摸她的下巴,笑得前俯后仰。 黄珊珊委屈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她先是呜咽了半晌,然后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起来。 “珊珊,怎么了?你翊哥哥又欺负你了?“梁夫人匆匆赶来,疼爱地将她揽入怀中。 黄珊珊用袖子摸着眼泪,愤怒地一跺脚,哭喊道:“我要杀了翊哥哥!" 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声震九霄,整个梁府都安静了。梁翊早已跑出了老远,他转过头来,依旧哈哈大笑,然后学着黄珊珊的神态,扭捏地说道:“我要杀了翊哥哥!” 见翊哥哥如此欺负自己,黄珊珊更是气得仰头痛哭,险些背过气去。梁夫人忙不迭地哄她:“不理那个混世魔王,走,去我屋里吃柿子饼。那还是那个混世魔王想着你爱吃,特意从达城带回来的呢!” 柿子饼? 哦? 黄珊珊眼前一亮,哭声戛然而止。 梁翊远远地看着她,不知不觉,笑容便凝固了。 看来从小到大,自己总是摆脱不了爱哭鬼,还得想方设法哄她们。 梁翊微微一怔,在心里自嘲了一番,然后背起残月弓,跨上自己的大白马,大喝一声,便到郊外打猎去了。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梁夫人把梁翊从书堆里拎了出来,让他陪父母逛花灯。难得黄珊珊也回家过节去了,梁翊总算松了口气。 富川的主街道两旁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灯笼,映着皎洁的月光,真是一片喜气洋洋。走着走着,会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红灯笼,那是猜字谜的。梁翊老远就看到了黄珊珊,她穿着大红色的锦缎棉袄,揣着兔毛暖袖,在人群里蹦蹦跳跳的。她猜一个错一个,却乐此不疲。梁翊一见她,赶紧拉着父母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街上有不少富家小姐,看到梁翊就羞得满脸通红,挪不动脚步,羞涩之余,还不忘整理一下衣衫和头发。梁夫人看得颇感欣慰,一路上都在说,这个太瘦,那个太艳,那个太丑,配不上我们翊儿……梁若水哈哈大笑,说你娘不是看花灯,而是选儿媳妇来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梁翊难得跟父母这样其乐融融地出来闲逛,所以就算被他俩折磨得够呛,也只好硬着头皮瞎逛。看来父母的心情很不错,丝毫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反正二人皆是习武之人,也根本感觉不到一丝劳累。可对梁翊来说,这逛花灯似乎要比练武还要累上几分,回到家之后,他竟然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睡至半夜,梁翊警觉醒来。窗外月光一片皎洁,他借着月光起身穿衣,轻轻关上房门,纵身一跃,便稳稳地落在了屋顶。他潇洒灵动,在屋顶上穿梭自如,府里的人竟丝毫未察觉。不一会儿他跳出后院,从竹林深处的一条小径悄然上山。 话说这琵瑟山终年烟雾缭绕,青山苍翠,还有巨石瀑布、飞鸟灵兽为其增添景致。大虞重佛,山上的成佛寺是浦州香火鼎盛的寺庙,一年四季来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梁翊自幼在这山上长大,却极少走大路上山。竹林里有条小径,可以通到成佛寺僧人宿所。他趁着月色微凉,加紧了脚步,轻身入寺,叩响了住持灵光大师的房门。 “门外何人?” “师父,是徒儿梁翊。”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慈眉善目、面相平和的僧人走了出来。单从面相上看,很难想象他以前竟是叱咤武林的第一高手。他把梁翊请进屋,关切地问:“快进来,这么多日子都没见你来,一切可都顺利?” “还好,师父呢?” “每日吃斋念佛,心中倒也清净。”灵光大师乐呵呵地说。 “这是西域的佛珠,我在达城买的,不知道师父喜不喜欢?”梁翊说着,将一串黑曜石佛珠递到师父手里。 “咳,跟你师父客气什么?”灵光大师嘴上客气,脸上却乐开了花。 “那你又跟徒儿客气什么?”梁翊微微一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好啦好啦,不多说了,今儿是十五,那位怕是一直等着你呢。” “是!深夜打扰师父清净,徒儿心中甚是不安。”梁翊行了一礼,歉疚地说。 灵光大师摆摆手,一脸不在意,梁翊便车轻路熟地把师父的床移开,露出一面光滑的墙来,就算是顶级高手也很难察觉墙上的机关。梁翊仔细摸到了上面略微凹下去的地方,又摸到下面略微凸起的地方,然后双掌暗自用力,那墙便移动起来。不一会儿,一条暗道便展现在眼前。 梁翊走进暗道,恭恭敬敬地给师父行了一礼,说道:“这次可能要商谈许久,请师父先就寝,四更天的时候,我再回来。” “好,你先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梁翊拿起放在门口的火把,在引火石上搓出火来,然后把火把点亮,脚下的路清晰了起来。听师父说,这是上古时期,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国王给自己修建的坟墓。后来这偌大的地下宫殿被一位倒斗高人发掘,遂将这里做了自己的老巢,创建了江湖上只闻其声、但从未见真形的“琵瑟山庄”。很多年以前,师父便是这琵瑟山庄的第十代庄主。再后来,师父历经风雨,终于金盆洗手,主动让贤,让年轻有为的云弥山当了庄主。 琵瑟山庄一直是江湖中一个极为神秘的门派,之前门下聚集了众多倒斗高人,靠倒斗发了家。但云弥山当了庄主以后,积极招揽天下有识之士,不论是朝堂之人,还是像梁翊这样的武林高手,只要情投意合,都可以为琵瑟山庄所用。 如今琵瑟山庄聚集了诸多顶尖刺客,分布在全国各地,专门杀那些罪大恶极但官府又无力惩治的歹徒,杀完之后,他们便自行从官府的银库中取走悬赏的银两。当然,他们也杀那些律法无法惩治的贪官污吏、奸佞小人。若有人出高价杀仇人,琵瑟山庄也不拒绝,但前提是绝不杀好人。若有人想窃取什么情报,但又无力窃取,也可以高价拜托给琵瑟山庄。可以说,只要是受人所托,琵瑟山庄便从未失过手。 说来也奇怪,这江湖中人几乎无人见过琵瑟山庄的人,但只要有人想雇凶杀人或刺探情报,琵瑟山庄总能通过各路眼线第一时间得知,并主动取得书信联系,只在落款上写上琵瑟山庄;若价格合适,那这笔买卖就成交。只是在送上人头或情报的同时,琵瑟山庄的人总是会自行取走说好的银两,分文不多,分文不少。且来无踪去无影,连买家都不知道他们的行踪。 很多次官府故意下套,可每次都落了空,那些策划追捕计划的官老爷们反而会收到琵瑟山庄的恐吓信,吓得他们再也不敢造次了。后来大家都想明白了,这琵瑟山庄对官府的所有举动都了如指掌,而且明确地知道谁是清官,谁是贪官,那肯定是在官府里有人啊。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对琵瑟山庄的所作所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琵瑟山庄活动的地方,官府普遍清净了许多,那些官老爷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被琵瑟山庄的刺客给取了性命。 话说这个洞穴也真是大,而且叉路很多,外人就算进了这暗道,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找到出口。梁翊信步向前,一直走了半天,然后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岔路。沿着近乎干涸的地下泉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出了洞口。这已经来到了琵瑟山后山,从大路来算,已经出了浦州,算是浦州与尚州交界处的原始山林了。 世人都不知道,这一片看似荒无人烟、烟瘴弥漫的原始丛林,其实是一个寂静又富庶的世外桃源。其实若不是到了危急关头,庄主们一般都不会在这里居住。但琵瑟山庄现任庄主云弥山的妻子林雪影十分喜欢琵瑟山上的草药,说是这里的草药都比其他地方有灵性,一到这里就不想走了。云庄主便陪着她在这里常住了下来,一年下来除了下山游历,竟有一大半的时间在这里度过了。 走过一片小树林,梁翊就看到了“琵瑟山庄”四个大字。他心中有些许不安,但他没有犹豫,依旧是一个跟头就翻进了围墙内。 “大胆!谁敢夜闯琵瑟山庄?” 随着一身大喝,一个黑影冲自己飞来。梁翊一惊,退后了几步,才勉强接住了他凌厉的招式。 第十四章 琵瑟山上春夜长(中) “谁这么没大没小,敢翻墙进来?” 随着一声大喝,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人便冲梁翊飞了过来。他并未像其他成年人一样束发,一头飘逸的长发就那样狂放不羁地披在身后。但他身形潇洒,神情洒脱。他内功深厚,看似漫不经心地出掌,但十个手指如铁钩一般,直勾勾地冲着梁翊抓了过来。 梁翊轻功也不弱,他轻盈地跳开,越过那人头顶,稳稳落在了他的身后。他从衣衫里摸出清风来,目光凛然地注视着来人。 “小东西,出去一趟,果然长进了不少啊!” 黑衣人眨眨眼睛,哈哈大笑了两声,蓄势再来。这时他已经不出虚招了,每一掌都如飓风扑面,掌间似有碎石之力。梁翊胜在灵活轻巧,只是躲,并不急着出招。黑衣人使了十几招,全被梁翊躲开了,他不免有些心急。而心一急,就容易出破绽。 他使了一招,唤作“探囊取物”,他伸着两根黑乎乎的手指,冲着梁翊的眼睛刺去。这一招其实非常阴毒,像他内力这么雄厚的人,可以直接从眼睛刺入后脑,从而一招致命。 梁翊没想到他会用这招,气得跺了一脚。在那黑乎乎的手指将要触到眼睛的一刹那,他将清风挡在了眼前,刀刃朝上,不至于伤着他。 “林风遥!你怎么能对梁翊使这招?简直不知轻重!还不给我住手!”话音刚落,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匆匆从厅堂走了出来。他身穿一袭米白色长袍,走在初春的冷风中,腰板笔直,风姿绰约。虽然衣着朴素,但一身贵气与生俱来,让人过目难忘。 风遥只能乖乖住手,只是不服气地说:“算你小子今天走运,要不然……” “要不然你要怎样?”白衣人走近,严厉地问道。 “庄主!”梁翊赶紧站定,乖乖行礼。 “好了,免了!”云弥山庄主依旧板着脸,呵斥道:“风遥,你都要当父亲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一见梁翊便忍不住跟他比试?” “姐夫!我好久都没找到对手了!好不容易要跟梁翊打一架,你还不让我打!哼!“风遥一生气,将一个石墩子踢飞了。石墩子无辜地飞了一丈远,才落在地上,不甘心地滚了一段,才停了下来。 “石墩子招你惹你了?“梁翊瞪了他一眼,去把石墩子搬了回来,规规矩矩地放在了石桌下。 风遥笑得前仰后合,嘲讽道:“哈哈哈哈,梁翊个笨蛋,连以柔神功都学不会!如果是我,我一脚就踢回来了……啊,啊……别,别扯我耳朵……“ 风遥打了个旋,转过身来,一眼就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姐姐。雪影拽着他耳朵,把他拖到了柴房里,顺便把门给锁上了。 “姐,你放我出去!我也只是想试探一下,看看这小子功夫有没有长进。再说了,我身为师兄,应该教给他点规矩,谁让他放着好好的门不走,非要翻墙进来。”风遥可怜巴巴地趴在门上,为自己做辩护。 “得了吧!刚才你对小翊使的招数,我全都看在眼里了。林风遥啊林风遥,我真想狠揍你一顿!那是对你师弟用的招数吗?万一小翊一个不小心,就被你去了半条命!你给我呆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雪影冲风遥吼了一通,方才解气。梁翊刚要过来劝她,她已经换了一副面孔,笑出了两个小梨涡。她牵过梁翊的手,温柔地问:”小翊,饿不饿?姐给你留了些糕点,快进来吃呀!“ “靠!“风遥一拳砸到了墙上,懊恼地说:”你一定不是我亲姐!“ 云弥山轻轻掩面,笑着说:“就你话多!梁翊来去自由惯了,就由着他去好了,你为什么要教训他?——小翊,进来吧,我有要事和你商量。” “是!”梁翊乖乖地垂首答应,在走之前,他趴在门上跟风遥告别,突然做了个鬼脸,幸灾乐祸地说:“活该!” 风遥一脚踹开柴门,木头七零八落,木屑在空中纷飞。他跳了出来,咬牙切齿地说:“梁翊,你给我等着!你还我的书……我的书啊!” 他喊着喊着,突然就闭嘴了,原来是挺着个大肚子的裴弦珠扶着墙走了过来。风遥见状,急忙小碎步跑过去,殷勤地说:“你都快生了,还走来走去的干嘛?当心点孩子!” 虽然身怀六甲,但弦珠的身手一点都不差,她一把推开风遥,直冲梁翊过来,梁翊见状,也赶紧扶住了她。她用手撑着腰,气喘吁吁地问:“小翊啊,嫂子问你,前些日子风遥又下山疯去了,他是不是找你去了?” 梁翊刚想摇头,不过想起了阎家庄那个被杀的员外,又看到风遥急切的眼神,他抿嘴一笑,点点头,说道:“嫂子,他是跟我在一起。怎么啦?” “你跟我说说,他在山下都干什么了?”弦珠紧张地问。 “媳妇,那个……” 风遥还没说完,又被弦珠推到了一边。梁翊忍住笑,故作痛心疾首状:“嫂子,虽然风遥是我师兄,可我不能瞒你。在山下那几天,他白天在驿馆睡觉,晚上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衣服上常常有酒味,胭脂味,他还买了好多图画书……” “好啊,林风遥,我就知道你肯定忍不住又下山偷腥去了!小翊,嫂子谢谢你啊。”说罢,弦珠气势汹汹地扯住风遥的耳朵,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力气,硬是把风遥给拖回了房间。风遥杀猪般的嚎叫声响彻整个院落,偶尔还能听到几句“梁翊,我跟你不共戴天”之类的狠话。梁翊不以为意地笑笑,又冲他的房间做了个鬼脸。 走进议事厅,梁翊在云弥山的对面坐下。紫檀木桌子上摆着一盘精致的糕点和蜜饯,还有两个圆圆的梅子青茶杯,茶杯小巧玲珑,质朴典雅。云弥山已经准备好了上好的白芽奇兰,沁人心脾的茶香充盈着整个房间。又在深夜饮茶,看来云庄主今天又不打算睡觉了。 云庄主给梁翊斟了一杯茶,梁翊心神不宁,赶紧伸出两手去接。云弥山笑道:“你呀你,什么时候跟我这么拘谨了?倒不如小时候,整天没个规矩,那时反倒比现在可爱了。” “现在长大了嘛,哪能跟小时候一样。”听庄主这么说,梁翊也倒随意了些,不那么紧绷着了。他一直想跟以前那样叫庄主“佑元哥”,不过父亲和师父总是说,叫习惯了,肯定不容易改口,难免被人听了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叫他一声“云庄主”,这样是最稳妥的。梁翊还担心这样喊下去二人会变得生疏,不过到现在,除了对庄主更多了几分尊重之外,二人还和以前一样亲密无间,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只是梁翊想起他贸然杀死了蔡炳春,不由得心中忐忑,不知该如何对庄主言明。他愁上心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梁大人、梁夫人近来可好?”云弥山放下茶杯,微笑着问道。 “他们都很好,还让我给您带个吉祥话,祝您一切如意。”梁翊虔诚地说道。 “如今新年刚过,我也应该下山拜访他们才是。”云弥山喝了一口茶,调侃道:“你最近没惹梁大人生气吧?” 梁翊放下茶杯,颇为不服气地说:“我都多大了,怎么可能经常惹父亲生气啊?“ “嗬,你自幼顽劣,调皮捣蛋,就喜欢捉弄别人,兴致来了,谁都敢捉弄,挨了多少打都不长记性,若不是长得还算可爱,或许早就被揍死了。你以为你那‘混世魔王’的名号是白得的?“云弥山看着他,笑得一脸温暖。 梁翊点点头,嘴上却小声说:“我小时候天天被逼着练弓,哪儿有时间去捉弄别人?” “好啦,不说这些了。你在尚州呆了有三个月了吧?可有收获?”云弥山拿起紫砂壶,又给梁翊倒了一杯茶。 “没有,一无所获。”梁翊叹了口气,闷闷不乐。 “京城那边又传来消息,待我落实之后,再告诉你。” “嗯。”梁翊闷声答道。 “别这么垂头丧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这么用心地寻找,上天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云弥山乐观地鼓励道。 “是,母亲也这么说。”梁翊玩弄着茶杯,有些心不在焉。 “你放心,找你弟弟妹妹的事,我也一直在打探。但是现在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办。”云弥山正了下神色,问道:“你可曾听过张德全这个名字?” “当然知道,他是直指司的绣衣正使,我哥当年惨死,也有他一份!”想起当年哥哥所受的折磨,梁翊心中一紧,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世宁咬舌自尽,自然跟直指司的严刑逼供脱不了干系。如果有可能,我想将那个人间地狱连根拔起。”想起故友,云弥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淡,他顿了顿,又说道:“但我现在要说的,不是他的事情,而是你。” “我?”梁翊疑惑地问。 “是啊,你要重新回达城一趟了。”云弥山捏着茶杯,轻笑着说:“回去,杀了他。” 第十五章 琵瑟山上春夜长(下) “杀了他?”梁翊不明其意,反问道:“您不是跟我说,在回京城之前,让我少动京城的人么?” 云弥山摇摇头,说道:“不动不行了,你在达城,是不是杀了一个叫蔡炳春的人?” “是,他横行霸道,祸害乡里,一把火烧死了很多乌兰人,又无人敢定他的罪。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杀了他。”庄主终于提起这件事来了,梁翊紧张得手心出汗。毕竟以前行动都听庄主部署,这次只是一时冲动,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祸患。 “接京城传书,据说你杀了蔡炳春,前脚刚离开达城,这位张大人后脚就出发了。这蔡炳春的父亲毕竟是尚州刺史,叔父是蔡赟。这些年,‘残月’的名气越来越大,直指司追查得也越来越紧。可恶的是这个张德全秘密逮捕了很多人,对他们严加刑讯,不知是想屈打成招,还是真的想逼问出残月的下落。照这个势头下去,追查到你的头上,似乎指日可待了。”就算是说着十万火急的事,云弥山也说得不紧不慢。 “他抓了很多无辜的人?为何我不知道?”梁翊大惊,急切地问。 “你看,我刚跟你这样说,你就沉不住气了。如果你在别处听到了这个消息,还不得立刻飞到直指司天牢去把他们救出来?放心,他们也不能说完全无辜,总归是各路上的刺客,行刺失败,便被他抓了去。难道他还真要随便抓个平民百姓,就说这是‘残月’不成?”云弥山微笑道。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梁翊意识到到自己果然闯祸了,整个人都低沉了下来。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你这次去达城见过陈小六吧?当年蔡和想强娶小六他姐,害得他姐跳了井,他爹也被活活打死,如果不是我们的人及时施以援手,陈小六和他母亲也性命难保。这些年小六一边留在达城照顾母亲,一边给我们当眼线,日子还算太平。” “这些我知道,上次去看小六,他过得还好。虽然母亲去世了,但他现在吃穿不愁,还娶了亲。”梁翊抢着说道。 “唉,可惜啊…那张德全虽然手段毒辣,但他显然有点能耐。听山下的人说,他在排查跟蔡炳春有深仇大恨的人,小六就被他盯上了……” “那小六现在岂不是很危险?”梁翊急切地问。 “小六一听对方是直指司,也不管缘由,撒腿就跑,结果被射中了一箭……官兵追过去的时候,发现小六已经咬舌自尽了……” “……” 又是咬舌自尽!梁翊懊恼地拍了额头一把。 “你不必惊讶,也不必自责,当务之急是赶紧救出小六的妻子。她一个弱女子在牢里,肯定撑不了太久的。而且她在里面待的时间越久,对你越不利,万一她想起你和小六见面的一些蛛丝马迹呢?”情势急迫,云弥山的语气却依然从容。 “那我现在马上下山,想办法把她救出来。”梁翊急道。 “你心中可有对策?” “您放心,小六的死跟我脱不了干系,我一定会拼命保住他的妻子的。”梁翊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先去准备,我会让尚州的人在外围接应你。”云弥山喝了口茶,脸上那种淡定自若的神态一直都没有变。 “我明白。” “另外,你要想办法,让直指司的人怀疑,这次刺杀是九龙帮的人干的。”云弥山说完,诡异地一笑。 “为什么?咱们琵瑟山庄不是一向光明磊落,最不屑做这些嫁祸之事吗?”梁翊疑惑地问。 “如果是对好人栽赃陷害,那是万万不可的。可是对恶人,那不叫嫁祸了。”云弥山笑着说道:“九龙帮和宙合门这两个江湖帮派在蔡丞相面前争宠已久,九龙帮也算是蔡赟在京城养的一帮打手,平日里也为这位蔡丞相杀了不少无辜百姓。可是近日直指司抓了九龙帮的一个舵主,因其罪孽深重,朝廷很难释放,九龙帮现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们肯定会想,这个蔡赟平时用着他们的时候,对他们客客气气的;但现在九龙帮一出事,蔡赟就急着撇清关系。九龙帮若此时狗急跳墙,杀一个直指司绣衣正使来反抗一下,就相当于挑明了他们不想跟朝廷干了。宙合门肯定很乐意火上浇油,替蔡赟除掉他们——算了,依你的脾性啊,你除掉张德全就好了,栽赃嫁祸的事情让风遥去做,这事他更擅长。” “既然这样,那就请庄主放心吧。”梁翊没忍住笑,满口答应。继而端起茶杯,犹豫片刻,说道:“这次我在达城,遇到陆勋,还有佑真哥了。” “……”云弥山放下茶杯,有些惊喜地问:“我听说他又偷着跑了,只是不知道跑到哪里撒野去了,怪不得一回京城就急着办蔡和……他看到你了没有?认出你了吗?” “那天他有危险,我没忍住,出手救了他。他只说我眼熟,没认出我来。”梁翊如实答道。 “那就好。”云弥山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说道:“十几年没见了,他如今也快三十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模样?身体是不是真的不好?” “佑真哥还是以前的样子,不过身体是真的不好,他以前是父亲最爱的学生,如今竟落得这般田地,真是……”梁翊摇摇头,无比惋惜。 “他肝火太盛,又冲动易怒,所以父皇才没有立他当太子。他当时年幼,赌气说不当皇帝,跟他母亲较劲,结果气得自己在朝堂上吐血不止,又不肯让太医医治,说死了一了百了。他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也怪不了别人。若他多些计谋,多些忍耐,又何苦把自己逼到这份上?”云弥山皱着眉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您也不要太过挂怀,他身体不好,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梁翊说完,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近些年也懂事了些,看得出他也想做个好皇帝。可他性格冲动,又太心急,光凭一腔热血怎能治理好国家?有时无知的热情反而会更加添乱。看这几年他把大虞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如今又为了一个‘仁慈’的虚名,盲目地让乌兰青壮年入境,说是乌兰人骁勇善战,正好可以让他们编入禁军。要耗去很多钱财不说,谁能保证这些乌兰人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大虞?瞎折腾!若不是父皇的基业撑着,大虞早就被他弄垮了。”云弥山越说,眉头皱得越深。 “所以说,这天下还是要还给您。” 梁翊说得很轻,云弥山却听得很重。他起身踱步,看外面如水月光,缓缓说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我不提,你们谁都不要提。” “是。”梁翊知道犯了云弥山的忌讳,心中颇有些后悔,他岔开话题问道:“雪影姐怎么还不过来?云冉呢?” “云冉想你想得厉害,这几日听说你要回来,每晚都要等到半夜才睡。昨日跟风遥练武,出了一身汗,染了些风寒,吃了药便睡了。”云弥山脸色稍缓,笑着说道。 “虽说着山上气候温暖,但也要多加注意才是。”一听云冉染了风寒,梁翊很是心疼。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刀,递给云弥山,说道:“这是我在达城买的乌兰匕首,就当是新年礼物,送给云冉吧。” “好,我替他收下,谢谢你啊!”云弥山满眼笑意地说。 “跟我客气什么?”梁翊也笑着说道。他将茶一饮而尽,准备退下。 在要走出门的时候,云弥山突然叫住了他:“世安!” 好像心脏被拧了一下,梁翊呆在了原地,诧异了半晌,直到云弥山又轻声唤他:“世安!” 时光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阳光和煦,草长莺飞,风吹过花园,花瓣打着转地落在母亲的裙裾上。母亲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柔声唤道,世安。 梁翊怔怔地出神,或许时间过了太久,他都已经忘记自己以前的名字了。如果不是庄主喊他,怕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这样叫他了吧! “世安,我本不想让你去做这些危险的事情,但我也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团怒火,如果不释放出来,你此生也不会得到片刻安宁。所以,我答应把你培养成这最顶级的刺客,希望你能替天行道,报仇雪恨。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一定要听我的部署,我会保你平安,你能明白吗?”云弥山恳切地说。 梁翊知道庄主是在暗示他凡事不要自作主张,一定要听从安排。想起自己一时兴起杀了蔡炳春,虽说并不后悔,但总归是有些鲁莽了。庄主越是不责备他,他心里便越愧疚。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一点头,就走出了房门,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风遥从门外闪进来,揉着发红的脸颊,有些担忧地问:“姐夫,这小子能行吗?他的牵挂太多,又容易动感情,总觉得他会被这些牵挂所累。一个人真要当刺客,哪里容得下这么多杂念?” “人活着啊,若无一丝温情和执念,恐怕撑不过那些地狱般的年月。”云弥山又饮了一杯茶,看着温良的月光,缓缓说道。 “对了,我刚才听这小子说,他碰到那个草包皇帝了?”风遥凑近了,大大咧咧地说:“梁翊真儍!还救他作甚?一刀杀了,多干净!你就可以回华阳城了!” 云弥山再也无法风雅下去了,他紧闭双眼,握起了双拳。风遥见状,逃得比风还快。 第十六章 绿杨烟外晓寒轻(上) 时值初春,这达城郊外的官道上还是一片荒凉之色,星星点点的绿散布在原野上,宣告着即将到来的春天。这官道边上有一个简陋的茶棚,破旧的杏帘被一根竹竿挑起,随风飘扬,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里歇脚,偶尔有一些见多识广的人高谈阔论一番,更为这小小的茶棚增添无限乐趣。 梁翊戴着一个草帽,身穿一身整洁的布衣。他带着一把很普通的刀,刀鞘已经磨得看不出图案来了,微微露出的刀身也是锈迹斑斑。他两只脚搭在对面的长凳上,倚着柱子慵懒地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一个走江湖的,全无半点梁家少爷的影子,有时候他还挺喜欢这样装扮的。尽管他一个月前刚离开这儿,但他相信已经没人能认出他来了。 他喝着粗糙的龙井,茶叶干涩平淡,一喝便知是去年秋天的陈茶。于是他皱着眉头放下杯子,竖起耳朵听一位老先生高谈阔论。他一直觉得这位先生好生面熟,半天才想起来,他是达城里颇为有名的一个说书先生。 “话说咱这大虞国,建国近三十年,已换了三位皇帝。太祖、太宗两位皇帝不仅打下了大虞的江山,还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让大虞国一扫战后颓势,迅速强大起来。可惜百姓无福,这两位皇帝都是英年早逝,突然驾崩。不知不觉,年号换成了景暄,这一晃,已经是景暄十四年啦。”说书先生人喝着茶,慢悠悠地说。 “这位老先生,您一看就比俺们这些乡下人见多识广,您给俺们讲讲京城里的事呗!”小二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给老先生倒水。京城的传奇、八卦,对久居乡野的百姓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哈哈,反正我终日赶路,无聊至极,如果你们想听,我就给你们唠唠。当年啊,先皇突然驾崩,这京城完全成了一个烂摊子,一年一度的’樱花祭’都被取消了。三皇子佑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挤掉了皇长子佑崇和太子佑元,年仅十五岁便登上了天子宝座。当时的夏皇后也想让儿子坐稳龙椅,于是将朝中异己全都肃清,斩草除根,一时间,京城血流成河啊。”老先生眯起眼睛,出神地凝视着湛蓝的晴空。 “你说这当今圣上,虽说是皇后所生,但他真的是先皇钦点的继承人么?那当时还立太子干嘛?”茶棚里的赶路人越听越有兴致,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先生。 “这三皇子虽为皇后所生,可年纪最小,又有两个精明能干的哥哥,所以更显得一团孩子气,先皇最喜欢的是皇长子佑崇和太子佑元。先帝驾崩那年,这皇长子年方二十,血气方刚,精明能干,是一个治国良才。虽说母亲欣贵妃早逝,但有母亲外家撑腰,是皇位有力的竞争者。而且他常年受将才世家指导,是个领兵打仗的奇才,先皇也有意把他栽培成大虞的护国柱石。当时越州有些前朝旧党不太安分,先皇为了试炼皇长子,就把他派到了西南边境,皇长子也不负众望,以弱冠年纪横扫越州。他本应回宫受赏,没想到先皇驾崩,这受赏就成了奔丧。结果皇长子一回到华阳城,夏皇后一道懿旨,给他封了一个越王,又让他回到了偏远的越州。这皇长子战功赫赫,最后还被扫地出门,你们想想,他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不过比起太子来,皇长子的境遇真是好太多了。太子佑元的生母婉贵妃乃平民出身,跟先皇有一段风流佳话,先皇最宠爱的便是她,因此不顾所有人反对,执意将她的孩子封为太子,宠爱有加。先皇驾崩那年,湖西出了傅连书一案,连累了婉贵妃。婉贵妃性情刚烈,以死表示自己的清白,只求皇上不要降罪于太子。太子性情刚柔并济,才华绝顶,深得先皇欢心。但无奈无人撑腰,只跟金家走得近,但金家又一向不掺合任何党争,唉……若先皇再多活几年,太子再多历练两年,就算有点波折,这天下也会是太子的,可惜啊……”老先生连连摇头,顺手呷了口茶。 “先皇出征途中,特意去长垣谷拜访山鬼先生,这山鬼先生通晓天文地理,又能未卜先知。可一拜访完山鬼先生,先皇就突发急病,又被自己最信任的武官给杀掉,哎……果然在皇位面前,信任算什么?忠心又算什么?”一个书生感慨道。 “恐怕是先皇突发疾病,生命垂危,有意废太子,立三皇子,所以金穹心里焦虑。如果趁机杀掉先皇,扶持当时的太子登基,那天下的兵权不都是他的嘛!哎,金穹武功盖世,威名远播,只是白白辜负了先皇的信任!”一个商人叹息道。 “你们不要乱说,金统领只是失踪了而已,连跟他不和的蔡丞相都说,他只是闯进了先皇的营帐,并没有看到他行凶啊!”一个青年站起来,愤愤不平地说:“什么弑君夺位,都是别人瞎编的,不能当真!金家忠勇无双,你们再说金家坏话,当心我生气了啊!” 梁翊静静地听着,眼前却闪过一幕幕往事。他想起庄主曾劝他,如果亲身经历的痛苦能变成别人的谈资,那也能证明自己曾轰轰烈烈地活过,不必去争口舌之快。那时庄主眼角含笑,语气轻柔,梁翊却十分费解。如今世事变迁,他也阅人无数,听到众说纷纭,就算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脸上也只是一笑而过。 不过这个年轻人倒让梁翊颇为感动。他衣衫单薄,风尘仆仆,但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只是眉宇间似乎藏着无数心事。而且他神情十分疲惫,手上伤痕隐约可见。莫非他也是江湖中人?但他姿态并不像一般江湖人那般豪迈,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倒像是一个落魄的世家子弟。 “哟,这位小兄弟,你年纪不大,还不知道权力这东西有多好。在权力面前啊,只在一念之间,就能决定你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那位书生不屑地说。 “才不是!人活着,就该忠心耿耿,知恩图报。尤其是知遇之恩,更当涌泉相报!这是金统领以前常说的!你们没听说吗?长垣谷就是藏冤谷,那儿不知道有多少冤屈呢!”青年急得涨红了脸。 梁翊震惊,再次看着这个年轻人,却想不起他是谁。正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他听一个商人说道:“咳,蔡丞相光明磊落,胸怀大度,当年还为金家求情呢!咱大虞国有这样的贤臣,也是咱们的福气!” “呸!谁让他求情了?”梁翊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他明明是故意的!你们不知道吗?正是因为他的求情,金家才满门覆灭啊!” 梁翊怒不可遏,手上青筋爆裂,可其他人却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眉宇间颇为不屑。梁翊呆了一会儿,自嘲般地笑笑。如庄主所言,你再能言善辩,不及别人能装会演。你有天大的冤屈,在别人中,不过苍白得如一张纸。梁翊摊开手,又坐了下来,拉低帽檐,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 可他却渐渐坚定,他一定要让蔡丞相露出真面目,而长垣谷,他也一定要再去一次。无论真相如何,他都要勇敢面对。 那个年轻人有些同情地看着梁翊,低声说道:“反正我也觉得,蔡赟不是什么好人。如今地方上全是姓夏的王爷,他不管;他的本家在各地横行霸道,他不管;夜秦蠢蠢欲动,欲犯我大虞,他也不管;琵瑟山庄的刺客们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他反倒管得比谁都快。说什么打击游侠,就是保卫大虞的长治久安。哼,如果他真的做得那么好,有何必惧怕几个江湖刺客呢?” 梁翊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越看越觉得他眼熟,却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在他绞尽脑汁的时候,茶棚里的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觉得这个年轻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他们又聊起了小年之前,发生在达城的那场刺杀,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他们聊起来,还是那么的兴奋异常,津津有味。梁翊听着,郁结的心情得到了些许缓解。 那年轻人一提到残月,更是来了精神,他一扫脸上的阴霾,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的,说起残月的事迹,简直如数家珍一般:“虽说在这北方地界,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残月,但谁也没见过他。有人侥幸见过他的影子,听说他的箭术已经神乎其神,百发百中,从未失手。尤其是绝技‘三星逐日’,更是无人能敌。金穹统领曾是天下第一神射手,他的箭术已是天下无双,若金统领还在世,那二人倒是可以一较高低!” 梁翊一听,心情复杂地苦笑了两声。父亲并没有教他多少,他小时候也不喜欢练弓。若不是家门覆灭,庄主又送给他一把“残月弓”,他恐怕都不会成为神射手。他再次打量那位年轻人,心想,或许可以跟他交个朋友。 “不过听说朝廷悬赏重金缉拿残月,还往各地派直指司的密使搜捕他。如此一来,他的处境堪忧啊。”说书先生忧心忡忡地说道。 “残月杀了多少朝廷的贪官污吏,朝廷当然不会放过他了。不过他本领高强,肯定会没事的。而且孟老先生不是说过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直指司的恶名天下人皆知,已经失尽民心,这样老天也不会帮助他们的。”那名青年乐观地说道。梁翊被他感动得难以言表,恨不得过去给他鞠一躬。 大家正说得开心,在外面棚子里默默喝茶的两个人却突然站了起来,旋风一般冲进屋子,黄衣抓住店小二和说书先生,拧着他们的胳膊,把他们的头扣在桌子上;蓝衣则抽出剑,抵在那个青年的脖子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都摸不着头脑,这时蓝衣拿起手里的令牌,冷冷说道:“直指司密使在此!大胆刁民,不仅污蔑我直指圣司,还敢对逆犯极尽溢美之词,你们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第十七章 绿杨烟外晓寒轻(中) “直指司”可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刑狱机构,很多重大案件不经过刑部,而是直接交由直指司处置。听说进了直指司的人,几乎就没有活着出来的。甚至有些犯了死罪的,还没来得及去刑场,就被直指司给折磨死了。 关于直指司的刑罚,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有多少种,也不知有多残酷,反正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前要脱好几层皮就是了。所以一听“直指司”三个字,这些平民百姓哪还坐得下?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胆小的更是拔腿便跑。 黄衣倏地掷出一个飞镖,不偏不倚地扎在那个商人的腿上,那商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疼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蓝衣则高傲地仰起脸,趾高气扬地说:“谁敢私自逃跑,下场如此!” 青年被剑指着,却一脸无畏,他冷笑了两声:“听说直指司不光心狠手辣,而且无孔不入,今天算是领教了。” “少废话!你们私下污蔑圣上,还对我直指圣司大放厥词,光是这条就够定你们的罪了!还有,你们见过‘残月’那个逆贼,却不肯禀报官府,这与包庇有何区别?”蓝衣厉声喝道。 “呵,如今朝政乱成这个样子,还不准百姓发牢骚?至于金统领和残月是不是逆贼,百姓心里自有分晓。你们可以杀掉你们口中的逆贼,可以抓无辜的人,但你们堵不住悠悠众口,阻挡不了正义之士的义举!”青年清秀的脸上满是慷慨激昂的神色。 “说得好!天下就需要你这样的青年!”说书先生被摁得动弹不得,却还不忘给青年叫好。 “混账!”黄衣忍无可忍,用剑柄狠狠地敲打说书先生的头,老先生闷哼一声,趴在桌子上晕了过去。 “大人饶命啊!都是他们在说那些逆贼,小的可是什么都没说啊……小的这上有老下有小,就靠小的挣点钱……”小二吓得瑟瑟发抖,尿了一地,不停地带着哭腔哀求。 “懦夫!” 青年冷冷一笑,突然身子一闪,敏捷地躲过了蓝衣的剑。蓝衣略感意外,那青年已绕到他身侧,一个侧踢,这势大力沉的一脚,让蓝衣的剑瞬间脱手。蓝衣大怒,狼狈地拾起剑,便冲青年杀了过去。 梁翊凝神观察蓝衣的剑法,很显然,他曾是宙合门的弟子。宙合门中有一套剑术,叫做“谷神剑法”,不过十六式,却诡异多端,变化莫测,如若练成,也能成为江湖一流高手。蓝衣的剑法显然是有些底子的,但是火候还差得远。柔弱而力道不足,灵活却不够沉稳,剑曲曲直直,却总在攻击时抓不到重点。蓝衣人显然也知道自己的缺点,越发焦躁了起来。 反观青年,他身手极好,身法轻盈而内力雄厚,一招一式都虎虎生威,干脆利落,直逼要害。没有花里胡哨的招数,但恢弘大气,坦荡磊落,一看就是武学大家的弟子。蓝衣的剑已经变成了幻影,仿佛满屋子都是剑的影子,剑从四面八方袭击而来,他也不慌不忙,没有一丝怯意。 看这个架势,即使自己不出手相救,青年一时倒也无碍。况且不贸然出手,这也是江湖规矩,否则就是看不起人家。梁翊喝了一口茶,静静地观赏这一幕幕打斗。 此时,原本抓住说书先生和小二的黄衣却看不下去了,他忽得抽出自己的剑,飞身便向那青年刺去。那青年激战正酣,一时躲闪不及,左肩硬是被刺了一剑。 青年吃痛,他捂住肩膀,可鲜血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青年皱着眉头,大声喝道:“你们趁人之危,胜之不武!”他一生气,将手里的剑扔出去老远,愤愤道:“不跟你们打了!” 梁翊哑然,两个直指司的人也面面相觑,心想,这个青年,八成是个傻子。 还是黄衣最先反应过来,他冷笑道:“缉拿逆贼,谁管那么多!拿命来!” “还打啊!” 眼见黄衣又要刺向自己,青年无奈,只能急忙躲闪。他左臂受伤,虽在依然咬牙坚持,怕是支撑不了太久了。 梁翊轻蔑地看向那一蓝一黄两个使者,默默地骂了几遍“不要脸”,然后不动神色地将手里的茶杯向黄衣扔了过去,正中那他的后背。 虽说茶杯并不能当什么武器,但梁翊力道很足,小小的茶杯竟然像一块硬石,那黄衣挨了这一下,疼得皱了下眉头。 在他回头之前,梁翊迅速扯下草帽,拉高衣领,将自己的脸遮得更严实一些。梁翊不跟他们废话,他利落地抽出佩刀,“铛”地一声,长刀出鞘,屋子骤然亮起一刀寒光。梁翊将刀在股掌之间玩弄了一番,轻巧地挽了些许刀花,然后将刀抗在肩上,目光似邪非邪,笑容似嘲非嘲。 “大胆狂徒!”黄衣感受到了梁翊的挑衅,啐了一声,转身冲梁翊杀了过来。 梁翊冷哼了一声,然后一跃而起,踏着那黄衣使者的头,轻盈地翻到了门外。茶棚后面是马棚和一片空旷的院子,打斗起来毫无阻碍。 黄衣被梁翊蹬了一脚,缓了半天,才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可眨眨眼睛,眼前还是有好多小星星。他摇摇头,找回神志,然后朝梁翊追了过去。 梁翊站在院子里,依旧扛着刀,朗声笑道:“本少爷已经等你好久啦!” 黄衣大怒,提剑飞奔而来。他比蓝衣的武功要高些,而且招招致命。 梁翊依旧扛着刀,一边轻松地躲避,一边悠闲地跟他磨嘴皮子:“你们宙合门真的特别会起名字,我特别佩服,真的!帮派叫‘宙合’,剑法叫‘谷神’,刀法叫‘归元’,内功叫‘金刚’,针法叫‘噬骨’……得得得,整个天下都没你们宙合门大,你们所有的招数都是江湖门派的祖宗!可惜啊,你们的水平,得对得起你们的狂妄啊!” 黄衣快被梁翊调侃哭了,他的剑越来越急,如瀑布,如星落,梁翊轻身一跃,轻笑道:“你这几招美得像一幅画,如果是个美女使这套剑法,我一定不舍得跟她打了!” “你给我闭嘴!”黄衣真快哭了,他愤怒地喊道:“你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唉,有太多的人想撕烂我的嘴,你呀,排不上号!”梁翊微微一笑,脸色骤然一变,大喝一声:“白日飞升!” 仿佛一道耀眼的日光在眼前闪过,黄衣脖颈处的鲜血已经喷涌而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梁翊,喃喃道:“赤……日刀法?琵……琵瑟山庄?” 梁翊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用刀指着黄衣,正色说道:“去了阴间,给你们宙合门的弟子拖个梦,让他们别在我面前吹嘘宙合门有多厉害!再厉害,也跟我琵瑟山庄差了十万八千里!“ 梁翊的话还没说完,黄衣就已经扑倒在地,见了阎王。梁翊还在不甘心地叮嘱:“对了,宙合门混得好的都去直指司了,你也给那些狗太监们带个话……“ 梁翊说了一大串,可黄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只好无奈地说:“好吧,你也听不到了,直指司就不让你费心了,下辈子好好投胎吧!“ 梁翊扯下黄衣的外套,擦起了自己的刀。此时,那小二听到动静冲了过来,一看黄衣的尸体,便吓得瘫坐在地,语无伦次地喊道:“不好啦……杀人啦……” 语音未落,那蓝衣用力一捅,手中的剑直接穿过了小二的后背,那小二的嘴巴还张着,就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青年跑过来一看,不由得大怒:“他为何要杀他?他有什么错?” “又蠢又吵,该死!”蓝衣冷笑一声,又拔剑指向青年:“我不仅要杀他,还要杀你!” “唉,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梁翊说完,左手拿着擦干净的刀,右手已经捡起了黄衣的剑。眼看那蓝衣的剑就要刺中青年的心脏,梁翊从容地将剑脱手,剑准确无误地插进了蓝衣的后背,鲜血喷溅出来。那蓝衣的手悬在半空中,向后一倒,也去见了阎王。 喧嚣的茶棚冷静了下来,众人逃的逃,散的散。那位青年看到两位使者死状如此之惨,心下骇然。一会儿才如梦方醒,想抬起胳膊擦擦冷汗,这才觉得左肩疼痛难忍。 梁翊见他虽流了不少血,但并无大碍。他不想再在此处多做停留,于是转身就走。那青年却追过来,忍着疼痛拱手作揖道:“感谢大侠出手相救!救命之恩,今后必报!” 梁翊并没有搭腔,只是略微一点头,便要离开。走了几步看到了惨死的小二,他心下有些不忍,便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扔给那青年,压低嗓音说道:“小二也可怜,把这个留给他家人吧。” 青年接住银子,说道:“我替他放到柜台上,待他家人来取吧。” “好。”梁翊说完,想起刚才青年为他辩护,便感激地说:“其实,我也要谢谢你。” 第十八章 绿杨烟外晓寒轻(下) 青年不明白梁翊为什么要谢他,不过一听梁翊这么说,他倒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全然忘记这里杀机四伏,跟梁翊套起近乎来。梁翊敷衍了他两句,他也不灰心,依旧热情地跟梁翊攀谈。 梁翊急着走,又很郁闷,难道他不想赶紧逃命么? 此时趴在桌子上的那位说书先生悠悠醒转,看到眼前一片狼藉,鲜血遍地,也有些呆了。 那青年扶起他,满脸歉意地说:“抱歉,让老先生受惊了。” 老先生赶忙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感到内疚,我还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哪里哪里。”青年谦虚地笑了笑。 “年轻人,你我今日相遇,也算是有缘。老夫略微懂些面相学,如果你不嫌弃,可否听听老夫的见解?”老先生捋着胡子,打量着年轻人。 梁翊暗暗叫苦,惆怅地捂住了脸,他们还真是一点都不害怕官兵追过来啊! 青年看出了梁翊的担忧,他也面露难色:“这……“ “你不必担心,须臾便可。年轻人,恕我直言,你舒眉朗目,面容清秀,从面相上看,是大有作为之人。但你额头发暗,眼角处生有细密的井字形细纹,扰乱了整个面相,你最近可有心事?”老先生端详着青年的脸,絮絮地问道。 “可能这几日太累了,所以才会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青年搪塞道。 老先生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依然要提醒你。若额头无故发暗,那一定是有灾难降临;你面容干净,眼神纯粹,只是眼角处有凌乱细纹,这种面向往往是克亲人的,意味着你亲人的情况错综复杂,不易解决。年轻人,多当心你的亲人。若你心诚,说不定可以为亲人免去一难。” 老先生一语中的,年轻人愣在了原地,过了须臾,他才急匆匆地说:“谢谢您的提醒,那我现在就要上路了!” “好,你去吧!老夫现在也要上路了,就不耽误你了。”老先生背好行囊,正好梁翊跨进门来,他眼前一亮,走近梁翊,颇有些赞许地说:“骨骼清奇,天赋异禀……“ 梁翊预感官兵快追来了,他没心情再听下去了,便蹙眉道:“我知道,我是练武奇才!大家都这么说!” “不光是练武奇才,还有济世之才呢!“老先生不顾梁翊的抢白,依旧出神地端详他的面相,似乎自言自语:”菩萨头顶有圆轮金光,可普度众生;你身上也有一束光,可照亮整个大虞国。这都是天生的,命该如此。“ 梁翊听得有些晕,他如今只能在江湖放浪形骸,怎么就成了大虞之光?他诧异地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从初一到十五,母亲就算了三次命,那些江湖骗子为了让母亲掏更多的钱,把她未来的儿媳妇吹得天花乱坠,还打着包票说“您今年一定能抱上孙子”。听了那么多吉祥话,梁夫人当然心甘情愿地掏银子了。 梁翊恍然大悟,然后摸出一锭银子,说道:“晚辈自幼顽劣,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会跟菩萨相提并论……不过您说得我很开心,这算酬劳吧!“ 那老先生见梁翊掏出钱来,愣了一下,然后既没有收钱,也不恼怒,依旧微笑着说:“我刚才还没说完呢,你身上杀气太重,当心招来杀身之祸。若想免去灾祸,你最好往西边走,去投军,你身上的杀气可让你纵横疆场,谁都拦不住你。而且,只要一去,就在那里待着,千万别去其他地方。” 不等梁翊发话,老先生喊了一声“后会有期”,便阔步踏上了官道。他唱着古老的歌谣“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宽大的衣袖在春风中飒飒而动,不一会儿,他潇洒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梁翊站在原地,不知道这位老人真是个江湖骗子,还是个世外高人?不过老人气度非凡,又不肯收他的钱,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难道自己真能做个济世救民、匡扶天下的大英雄? 梁翊怔怔地出神,且有种莫名的激动,都没听到疾奔而来的马蹄声。 青年想起老先生对自己说的话,倒是一刻也等不得了。他跟梁翊倒了谢,又说道:“大侠若不愿透露姓名,那便作罢。在下楚寒,越州人士。若以后光临越州,还请给我机会报恩。” 梁翊还在为老先生的话费尽思量,一听“楚寒”这个名字,他蓦地呆住了。他回过头,冷静地问:“你叫什么?” “在下楚寒!楚国的楚,大寒的寒。”青年忍痛作揖,朗声答道。 “楚寒?” 梁翊将这个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难怪啊,他刚才使的招数,自己会那么熟悉。 他似笑非笑,环顾四周,这一定是在做梦。 远处人声嘈杂,定是官兵赶到了。梁翊这才回过神来,急道:“逃命要紧,快走!” 楚寒的听觉尚不那么灵敏,但听梁翊说得急切,他也知事态严重。他来不及去取包袱了,对梁翊说:“我来的路上路过一片树林,躲到那里应该比较安全,跟我来!” 幸好马就拴在后院,二人飞身上马,向楚寒所说的树林奔去。奔波半日,总算来到树林,官兵也被远远甩在身后了。 楚寒这时才看到了自己的伤口,尽管刚才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但鲜血还是把左边的衣服全给染透了,他疼得皱起了眉头。 梁翊身上一般都带着少量的金创药,每次下山,雪影总会硬塞给他一大堆。他找了个隐蔽的山坡,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细心地把药涂到楚寒的伤口上。上完药后,他又扯下自己衣袖的一角,给楚寒包扎伤口。 楚寒心下感动,说道:“若我有你这样的兄长,也不至于如此无助了!” 梁翊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却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是家中独子?” “是的,我是三代单传。”楚寒咧嘴一笑,笑得明朗而又纯净,似乎已经将刚才的腥风血雨抛到了脑后。 “你的官话说得这么好,莫非是在京城呆过?”梁翊继续旁敲侧击。 “幼时在京城生活过,后来家里突遭变故,我们一家都流落到了越州,一晃十四年了。” 梁翊心脏狂跳,不过一想到楚家的遭遇,他不由得一阵难受。他继续问道:“你的武功可是跟令尊所学?刚才看你身手,绝非普通人所教。” “你怎么知道?”楚寒奇怪地问。 “哦……就是随便问问。”梁翊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支支吾吾地说。 “哦……家父楚仲天原是率府统领,掌管东宫守卫。他的武学造诣不敢说天下第一,但绝对是一个以一当百的好汉。因为我是家中独子,所以父亲对我的武功极为上心。自我习武以来,一直都是父亲手把手地教;后来他还让他的挚友教我骑射,可惜学的时间不长,技艺并无多少长进。”楚寒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他沉浸在回忆里,望着远山出神。 梁翊已经完全确定了,这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便是自己许久不见的童年玩伴——楚寒。 楚寒见他面色怔然,好奇地问:“你问了我一大堆,可我对你还一无所知呢!“ 梁翊恨不得跳起来,可他抑制住了,他一直在微笑,可目光却有些泫然:“你喊我一声大哥就行了啊,你这个……“他顿了顿,硬生生地将”楚胖墩“三个字咽了下去。 第十九章 久别重逢诉衷肠(上) 梁翊高兴得发疯,他告诫自己不要露馅,可他却一直抑制不住嘴角上扬。或许是幼时一起闯祸、一起玩耍、一起做梦的回忆太过温馨,或许是久别重逢太过喜悦,或许是“发小”两个字太过亲切,梁翊不停地嘿嘿傻笑。 不过他也纳闷,这个眉清目秀、身材颀长的青年,哪里还有半点小胖墩笨拙的影子?而且,那个胆小憨厚的楚寒,何时出落得如此沉稳成熟?只有那双眼睛,还像小时候一般清澈明亮,瑕疵不染,好像世事艰难、家道中落,并未给他带来一丝阴霾。 楚寒诧异地看着梁翊的表情,喃喃道:“这位大哥,你莫不是疯了吧?” “你才疯了呢!”梁翊笑骂道,他多想告诉楚寒,他就是世安哥!可他不能说。他现在只能是梁翊,是梁若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小儿子。 梁翊顿了顿,温和地说:“怪不得我觉得你眼熟,原来我在京城见过你,我叫梁翊,你还记不记得我?” 楚寒一愣,蓦然回忆起来,他惊喜地说:“我记得!你是梁大人的儿子!当时你刚来京城,我和世安哥还去找过你,可惜你那时候太害羞,根本就不跟我们一起玩儿!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啊!” 梁翊心想,明明是金世安、楚寒调皮捣蛋的名声太过响亮,梁大人才不让儿子跟他俩一起玩儿。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这十四年里,他已经活成了梁翊的模样了。他的旧姓名,也早就抛却在了阴云密布的华阳城,湮没在直指司血腥的大牢里了。从此,除了云庄主,没有人喊他“世安”了。 此时,听到楚寒提起“世安哥”,梁翊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尽量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跟楚寒聊了起来:“我也很开心,好久都没有遇到京城旧人了。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楚寒不自然地笑笑,说道:“唉,实不相瞒,过得很糟糕。我爹被贬到了越州,我娘刚到那里,就染上了肺痨,又没钱医治,很快就去世了。我爹娘感情深厚,我娘走后,我爹也一直未娶。这么多年,都是我和我爹两个人相依为命。“ 听到楚伯母已经去世了,梁翊心里咯噔一下,他低下头,默哀片刻,才问道:“那你父亲呢?“ “别提了,我此番上京,就是为了救我爹。”楚寒眼神焦虑起来,语气也低沉了许多:”你也知道,越州天高皇帝远,安澜郡守方淮是越王的岳父,他又与各级地方官互相勾结,十分嚣张霸道。我爹素来耿直,从不屑与他交往。对于他的恶行,爹已经几番上奏朝廷,但每次奏折都是落入方淮手里,所以朝廷对他的恶行一无所知。近来夜秦又频频侵犯越州领地,我爹只是一个小小的步兵都头,他只能频频写信给越王,希望自己能披挂上阵,打击夜秦的气焰。方淮怕我爹一战成名,再被朝廷重用,所以一直各种阻拦,还想方设法陷害我爹。无奈我爹一不贪,二不懒,除了喜欢结交一些江湖人士,再无其他把柄可抓。可就这一点,便被他利用,他说我爹与游侠串通一气,违背朝廷旨意。他们又模仿我爹笔迹,写了一些抨击朝廷的文章,言辞间不忘提及京城旧事。他们把这些文章藏在我爹的书房里,后来又被他们搜了出来,我爹就被关进大牢了……这几项罪名加起来,我爹就是不判死刑,也得关一辈子了。我爹担心方淮他们对我不利,想方设法让我离开越州。但我娘早逝,家中剩下我和我爹了,我怎能扔下爹一人不管?我无处伸冤,又无力劫狱,只好上京去求助。” 梁翊静默地听完,心情越来越凝重。楚寒是家中独子,自幼备受宠爱,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所以他一直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十分单纯好骗。如今,他要翻越崇山峻岭,涉过河流险滩,去京城求人救父亲……这对楚寒来说,有多艰难? 楚寒见他没说话,便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我不该跟梁大哥说这些的。“ “楚寒,你可有对策?” 楚寒满怀希望地说:“我想好了,我要去京城找陆侯爷,只要他肯帮忙,我爹就有救!” 楚寒口中的陆侯爷,梁翊自然十分熟悉,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活下来。陆岩的父亲是大虞国的开国功勋,是赫赫有名的“平国公”。陆岩早年从军,因平定西北叛乱、讨伐北齐有功,位至镇西北大将军。他虽没有继承父亲的爵位,但也凭自己的军功封侯,陆氏一族在京城无比显赫。 在壬子之乱以后,陆岩重病一场,病愈之后,便将手中兵权悉数交还,从此做起了富贵闲人。陆侯爷的长子陆功现在被封了平西将军,驻扎在河西,镇守大虞国的西北防线;次子陆勋幼时便被选进宫,曾受金穹指导,现在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若论武功,在王亲贵族乃至整个京城里,都无人能成为其对手。不仅如此,他还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不少京城小姐为他熬到了大龄难嫁。当年京城的那场暴乱,让很多跟太子亲近的贵族销声匿迹,陆家却得以存活下来,并且依然家门鼎盛,不得不佩服陆侯爷的治家之道。 想起陆岩的为人,梁翊将手放在唇边,思忖道:“陆侯爷一向韬光养晦,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忙啊?” 楚寒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我爹也说,陆侯爷小事会出头,但大事不敢指望,让我不要去找他。但是陆侯爷跟我爹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我家刚到越州的时候,他还给我家寄过很多东西。我现在没有办法了,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救我爹。这一路上,方淮派了好多人杀我,他对我尚且如此,那对我爹呢?我真的不敢想了……” 梁翊十分为难,若不是要救小六的妻子,他肯定毫不犹豫地就跟楚寒去京城了;可是小六因他而死,如果不救他的家人,梁翊会内疚一辈子。 想到这里,梁翊将身上的银两悉数掏出,硬塞到楚寒手里,说道:“这算我借你的,京城上下都需要打点,身上不能没有钱;另外,我也写一封信给陆侯爷,他看了我的信,应该也会有所触动。还有,你也不要担心楚伯伯,我在越州有朋友,我这就飞鸽传书,让他上下打点一下。”而且,他暗自打定主意,要找一个兄弟在暗中保护楚寒,让他能平安见到陆侯爷。 楚寒感动不已,说道:“梁大哥,好不容易见一面,你就如此帮我,我过意不去啊!” “没事,常在江湖走,谁没有着急的时候。”梁翊坦然一笑,继续说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否则我就跟你一起去京城了。” “不要了,我已经够麻烦你了,梁大哥。”楚寒感激地笑笑,继而想起了什么,又道:“不对吧?我应该喊你一声二哥吧?” 梁翊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哥哥梁颀,也早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你喊我一声大哥也无妨。” “哦哦,真是抱歉。”楚寒赶忙说道。 “无妨,你也别耽误时间了,快去京城吧!” 梁翊刚说完,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暗暗叫苦,官兵来了,又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第二十章 久别重逢诉衷肠(下) 远远的,已经能隐约看到官兵的旗帜了。梁翊急忙跟楚寒说:“楚兄弟,你先往西边走,再绕道去北边,去京城找陆侯爷要紧!” 楚寒本来已经骑上马了,见一群人浩浩荡荡从东边而来,他不顾伤口疼痛,利落地翻身下马,说道:“今日祸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怎能将梁大哥一人扔在这里,自己去逃命呢?” 梁翊急了:“你别操心我了,对付这么几个虾兵蟹将,我都施展不开拳脚。你不救你爹了?” “今日若不是梁大哥出手相救,我早就被直指司的人杀了。现在如果我一人北上,让梁大哥置身危险之中,我岂不是太自私了?我不能做这不义之事。”楚寒一边说,一边把剑拔了出来,慷慨激昂地说:“咱们两个人,总强过你一个人硬撑!” “你这个儍胖墩儿!!!” 梁翊急得跺脚,脱口而出,两个人却都愣在了原地。 梁翊还要在达城呆几天,所以实在不愿意跟达城的官兵交手。马蹄声越来越近,他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他从马背上扯下自己的行李,扔给楚寒,然后扯下自己那件破损的外套,随便往马背上一绑。接着调转马头,狠狠地扯下一撮马鬃,马翘起前蹄,凄楚地嘶鸣一声,然后拔腿向西奔去。 梁翊又牵过楚寒的马,从怀里摸出“清风”,刺了马屁股一下,马也惨叫着向西绝尘而去。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楚寒完全看傻了。梁翊回头一看,东边已经扬起了漫天尘土,他便知追兵近在眼前。楚寒依旧呆呆傻傻的,左顾右盼,梁翊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刚才坐着的那块岩石下面,然后自己也跳了下去,死死地屏住了呼吸。 马蹄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楚寒的眼神越来越不安,呼吸声也越来越急促。梁翊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别怕。 军官勒住了马,马蹄声戛然而止,他问手下士兵:“刚才你们有没有看到两个人影从这里闪过?” “小的眼拙,没看见。不过看到了两匹马,听到了马叫声。”一个士兵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军官轻哼了一声,翻身下马。不知是因为太紧张,还是因为伤口疼痛,楚寒开始冒冷汗,突然腿一哆嗦,枯叶“刷拉”一声,周围一片死寂。 “谁?”军官警觉地朝他们藏身的地方走来。 梁翊依旧死死握住手里的清风,随时准备反抗。楚寒内心懊悔不已,突然发现一条小蛇就在右手边,他从小最怕蛇了,他紧紧闭上眼睛,假装那条蛇不存在。可那条蛇却轻轻向他爬来,在楚寒听来,那轻微的摩擦声,却比兵戎相见的声音更加可怕。 军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楚寒的冷汗也流淌得越来越厉害。他听到了追兵都在往这边靠拢,便用力地吞了口唾沫,也顾不上害怕了,颤抖着伸出手,弹了蛇身一下。 楚寒自幼习武,指尖力量自然不可小觑。小蛇被他弹得生疼,立马抬头对他吐信子。楚寒给自己壮胆,瞪大双眼震慑住了它。小蛇悻悻地掉转头,向岩石外爬去,引得枯叶一阵轻微的“唰唰”声。 “原来是条蛇!” 军官如释重负,梁翊和楚寒也松了口气。但追兵的脚步还是没有停止,二人又在心中叫起苦来。 “王捕头,您过来看,这边有马蹄印,还有几滴血。”一个士兵惊叫道。 “有人见过他俩逃跑,目击者说,一个人的肩膀受伤了。想必是听到咱们的马蹄声,又急着逃跑,所以伤口裂开了吧!”王捕头若有所思地说。 梁翊长长出了一口气,心想他们总算上钩了。一听“王捕头”,他又苦笑了一声,心想,真是冤家路窄。 王捕头吩咐道:“张春,你带着两个弟兄在这儿守着,我带着其他人往西边追。听说那两个匪徒身手十分了得,你们不要跟他们硬拼,如果发现可疑的人,就悄悄跟着他们好了。” “小的明白了。”那个叫张春的人说道。 听到王捕头带着众人走远了,梁、楚二人才爬了起来。本想跟那三个人打一场,然后再逃来着,结果一看,那三个人竟然都靠在树上打盹。 楚寒给梁翊使了个眼神,示意就这样静悄悄地走。梁翊摇摇头,拉上衣领捂住脸,然后轻轻走过去,一人给了一掌,三个人都乖乖地晕过去了。他解开两匹马,对楚寒说:“楚兄弟,快点上马!” 楚寒暗暗佩服梁翊的果敢缜密,也来不及多说话,纵身一跃,就跳上了马背。二人又奔了半天,直到看到一个小驿馆,梁翊才让楚寒下马,说这两匹马是官家的,不知会不会让见多识广的店家看出来,还是别骑了。 楚寒现在对梁翊完全言听计从,于是二人看着马跑远了,才到驿馆投宿。梁翊跟店主人说,自己的马日夜兼程,在路上累死了,问店家有没有途径弄到一匹马来。店家正好有一匹马,平时也不怎么骑,就十两银子卖给了他。 梁翊见楚寒已经无碍,便要起身回达城。楚寒哪里肯让他一个人走,执意要跟他同生死。而且他又把刚才的历险抛到了九霄云外,攀问起梁家的近况来。梁翊如实回答,但十分无奈,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拍晕。 见梁翊铁了心要走,楚寒便解下脖颈上的一个小挂坠,说道:“这块玉虽值不了多少钱,但这是我幼时好友所赠,还望梁大哥不要嫌弃。江湖茫茫,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只愿这块玉能装下这段小小往事,供梁大哥回忆。” 小胖墩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绉绉的了?梁翊又皱起了眉头,却不肯接那玉,他说:“这是你好朋友送你的东西,你自然要好好保管,不然下次见你那朋友,你可怎么交代?” 楚寒默然片刻,然后才轻笑道:“我那位朋友早就不在人世了。不过不碍事,我家里有他好多东西呢。这块玉送给梁大哥这样的人,我那位朋友也会欣然赞成的。接住!” 楚寒把玉扔到梁翊手里,梁翊接过,定睛一看,正是小时候他送给楚寒的玉。其实这块玉并不名贵,但造型奇特,活像一匹奔跑的小马,男孩子带在身上很是别致,那还是哥哥送给他的。楚寒拿自己所配之玉跟他换,他都不肯换。后来楚寒从马上跌了下来,躺在床上不能动,看着他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他便忍痛把这块小玉佩送给了他。这么多年了,楚寒居然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梁翊握着玉,有些酸涩地问:“你那位好朋友,可是金世安?” 楚寒两眼放光,说道:“是啊,小时候我父母总说,‘楚寒的宝贝都是跟世安抢的,世安的宝贝都是跟世宁抢的‘。世安哥是顽劣了些,不过他对朋友很好的,要不然怎么能当上白石大街的孩子王呢?“ 梁翊心念一动,忽问道:“如果不是被金家所累,你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你和你父亲,倒还一直念叨着旧情,你们就没有埋怨过金家吗?” 楚寒爽朗一笑,说道:“好兄弟,本就应该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这有什么好埋怨的?如果我父亲屈服于淫威,贪图安逸,抛弃兄弟,这才为人所不齿吧!” “金家的罪名可是弑君!这样的罪名,恐怕会被人骂一万年吧!”梁翊说着,声音有些发颤。 楚寒摇摇头,朗声道:“‘以诚感人者,人亦诚而应’。金家一向待楚家赤诚,楚家当以信任为报。” 泪水瞬间翻涌上来,梁翊猛然咬住嘴唇,心想,不能再跟这小子纠缠下去了,否则肯定会露馅。他把玉还给楚寒,笑道:“是我问得肤浅了,楚兄弟莫怪!金世安已经不在人世了,他送给你的东西,你就好好保存着吧,也算是一个念想。我答应你,等我在达城办完事,我就去越州找你,给你机会报恩。” “真的啊?那,那一言为定!”楚寒接过玉,激动地说。 梁翊潇洒一笑,慨然说道:“当然,虽说越州远在千里之外,可我会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只为找你喝杯酒。” 楚寒目光溋然,却也笑着说:“那我就备好上好的美酒,专等你翻山越岭而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夕阳西下,春风吹过刚刚解冻的原野,绿草微微摇曳,酒幡猎猎而动。二人松开紧紧握住的双手,各自道了珍重。 第二十一章 月下故人叩门扉(上) 两个直指司密使被杀,凶手还没有落网,这几日达城的排查依旧很严。不过进城之前,梁翊已经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装,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像个斯文书生一般,很顺利地就进了城。 现在的达城少了些热闹气息,多了很多巡逻的人。在找到于叔以后,梁翊径直来到了城西,很容易就找到了常玉娇的绸缎庄“锦绣春光”。 此时已是深夜,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梁翊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叩响了常玉娇的大门,玉衡在里面高喊一声:“谁啊?” 玉衡的声音坚实有力,中气饱满,应该是伤都好了,梁翊心里一喜,也不等他开门,突然一个跟头就翻进了院墙里。 正要开门的玉衡吃了一惊,正要应战,一回头,看清了来人是谁,便掩饰不住满眼欣喜之色,兴奋地喊道:“大侠!不,梁大哥!” 玉衡的伤果然都已经痊愈了,虽然依旧清瘦,但气色还好,目光炯炯有神。常玉娇在屋里喊道:“玉衡,外面谁来了?” 玉衡刚要答话,梁翊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问他:“你在练什么?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玉衡满脸兴奋地说:“上次你用弓箭救的我,所以我最近一直在练弓。但是我胳膊的力量不足,弓总是拿不稳。” “我来看看。” 梁翊拿过弓,刚要做示范,常玉娇已经从屋里冲了出来,担心地喊:“玉衡,姐姐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话?” 玉衡笑而不语,指了指身边的梁翊。梁翊回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常玉娇,常玉娇一下子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梁翊面前,伸出修长纤细的食指,轻轻戳了梁翊肩膀一下,喃喃道:“真的是梁公子,我没有做梦。” “是,没有做梦。”梁翊笑笑,说道:“怎么,老朋友来了,不请我进去喝杯茶么?” 这座临街的房子是梁翊买下的,一个不大的小院,一个正屋,两间厢房,临街的屋子可以做生意。买的时候很简陋,如今却被常玉娇打理得十分温馨。虽然只是早春,可院子里已经是花香四溢,花草摆放得错落有致,像一个精致的小花园。 进了正屋,梁翊环视了一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房子太小,有点儿委屈姑娘了。” 常玉娇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个茶壶冲了姜枣茶,清雅的茶香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稍等片刻,常玉娇将茶倒进小巧的茶杯里,双手递给梁翊,说道:“夜已经深了,喝别的茶容易走了觉,你一路风尘,先喝点生姜茶暖暖身子吧。”把茶递给梁翊后,常玉娇也挨着他坐了下来,笑着说:“多亏了梁公子,我才能摆脱那个肮脏的地方,才能在达城立足,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这个地方小?” 梁翊一愣,那个热情似火的常玉娇何时变得如此温婉动人了?姜茶温润香醇,沁人心脾,他喝了一口,便觉得几日的风尘全被洗净了。他这才发现,茶壶和茶杯是一套的,洁白如雪的瓷面上印着鸟语花香的图案,十分精巧雅致。再看屋中摆设,墙上挂着一束用细麻绳束起的迎春花,净瓷瓶中插着一支鹅黄的嫩柳。他暗暗感叹,一旦过上了安稳日子,常玉娇便能将平淡的油盐酱醋过得诗情画意。 想到这里,他跟常玉娇说道:“姑娘不必客气,也不必放在心上,只要日子过得顺心如意就好了。” 常玉娇微笑道:“年后朝廷突然开始查刺史蔡和,罢了他的官,抄了他的家,还拨了一笔银子给达城的乌兰人,玉衡也不必掖着藏着了,所以日子还算顺心。” “那就好。”梁翊知道其中缘由,所以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梁公子不是刚离开达城吗?怎么又回来了?”常玉娇眼神闪烁,期盼中又有几分紧张。 梁翊并不回避她的眼神,直截了当地说:“实不相瞒,此次回达城,是有事要求姑娘。” “哦……”常玉娇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却强打精神问:“什么忙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得上梁公子。” 玉衡搬了个凳子坐在梁翊身边,诚恳地说:“梁大哥,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我也会帮你的。” 梁翊欣慰地看了玉衡一眼,说道:“现在还不用你,你好好守着你姐姐就好了,别让别人欺负她。” “哼,那些说我姐姐坏话的人,我见一个揍一个!”玉衡握着拳头忿忿不平地说。 “谁说你姐姐坏话了?”梁翊皱着眉头问。 “玉衡!不许胡说!”常玉娇喝道。 “嗯……”玉衡乖乖地闭嘴,又悄声说:“就是拿我姐姐的出身说事,我揍了几个人,现在他们都不敢乱说了。” “做得好,不过你要记住,管住别人嘴巴的不是你的拳头,而是你的言行,明白了吗?”梁翊正色说道。 玉衡歪着头思索片刻,继而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梁大哥放心!” “最近在看什么书?”梁翊笑着问。 玉衡挠挠头,有些赧然地说:“虽然我会说汉话,可好多汉字还不认得,所以最近在跟姐姐认字。” “嗯,好好读书,将来你要做一个有勇有谋的人。”梁翊说道。第一次看见玉衡的时候,梁翊便看出他眼神中的桀骜,他是不甘心居于人下的,他有自己的野心和抱负。不知为何,梁翊总想助他一臂之力。 “梁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玉衡粲然一笑,自信地说。 “好,你先出去看着外面,我有事要跟你姐姐商量。”梁翊笑着说。 玉衡应声跑了出去,常玉娇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有些复杂:“你对玉衡真好。可我总怕这孩子心太野,这里根本就留不住他。” “他的心是野,不过,他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就算他以后离开这里,他也不会离开你的。”梁翊宽慰道。 “但愿如此。”常玉娇心情稍缓,接着问:“可是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梁翊没有做声,他没有告诉常玉娇,他也有个玉衡那么大的弟弟,不知流落何处。他帮助玉衡,希望也会有人帮助他的弟弟。不过他没说实话,只是开玩笑说:“我杀人太多,所以能做点善事,就做一点吧!就当是给自己积德。” 每次听到梁翊这么说,常玉娇总觉得心中“咯噔”一下,她端起茶杯,局促地问:“别说这些了,你说,你来达城找我有什么事?” 梁翊正色说道:“常姑娘,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我这次来,是为了陈小六的妻子喜娘。你也应该知道,直指司正在追捕残月,小六无辜冤死,他的妻子现在被关在牢里。她一个弱女子,肯定撑不了太久,所以我要尽快把她救出来。” 常玉娇一听,轻笑了一声:“这个喜娘我也见过几次,她脑袋可不怎么好使,自家的帐都不会看,难道还会记得梁公子?况且让一个弱女子闭嘴,这对梁公子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再说这喜娘本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人,你又何必救她。” 梁翊一本正经地说:“我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不想滥杀无辜。再说小六之死毕竟跟我脱不了干系,所以如果能救他家人,我也在所不辞。” 常玉娇无奈地说:“好吧,既然梁公子心意已决,那我就帮你好了,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梁翊把心中计划说给常玉娇听,她微微蹙眉,说道:“这个不难,我明天就去办。天色已晚,我把这间屋子收拾一下,梁公子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 梁翊起身说:“谢姑娘美意,不过姑娘如今已是清白之身,我不想再毁了你的清白。于叔前几天已经到了城里,我去找他就是了。” 一想到梁翊一直在刻意疏远自己,常玉娇心里的疙瘩就越结越大,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怅然若失地说:“那我送送梁公子。” “外面很冷,常姑娘留步吧。”梁翊不顾常玉娇失望的神情,淡然一笑,然后又细心地叮嘱她:“明天晚上再去吧,人多嘴杂,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常玉娇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第二天夜幕降临,常玉娇带了些糕点,来到达城县牢,给牢头几两银子,便见到了喜娘。喜娘显然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都是半死不活的,身上的伤痕清晰可见。见常玉娇来探望她,意外之余,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看得常玉娇极为恶心。 常玉娇不想跟她啰嗦,便故意大声说:“我绸缎庄刚开张的时候,小六对我和玉衡很是照顾,所以我是冲着小六的面子来看你的。” 喜娘根本就不关心常玉娇的话,只是忙不迭地用脏兮兮的手去抓那些精致的糕点。常玉娇无奈地说:“你想不想从这里出去?”见喜娘一个劲儿地点头,常玉娇让她靠近一点,悄声说:“待会儿牢头来了,你就跟他说你知道残月的下落,但你必须要去小六的坟前看小六一眼,才能告诉他们。现在他们绞尽脑汁想抓残月,你的要求又不过分,所以他们一定会带你去的。” 喜娘被噎住了,她拍拍胸口,吞下糕点,含糊不清地说:“去看小六做什么?会有人来救我吗?就是那个残月吗?” 常玉娇见喜娘这副样子,真想掉头就走,不过想起梁翊的嘱托,她还是忍住了:“我只能帮你到这份上了,我可没说有人会救你,如果你运气好,说不定真能被救出去。” “好好,我知道了。”喜娘心不在焉地答应道。她填饱了肚子,恢复了点神采,却连句“谢谢”都舍不得说。 常玉娇冷笑一声,说道:“我能做到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接着又假装大声说:“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会来给你收尸的。你多保重,我走啦。” 喜娘眼睛滴溜溜地转,说道:“谁用得着你这个狐狸精收尸!呸!”说完又抓了一块糕点塞进嘴巴里,狼吞虎咽起来。 第二十二章 月下故人叩门扉(下) 常玉娇回到家里,看到梁翊在教玉衡射箭,她心里一暖,刚才见喜娘的郁闷之情一扫而光。她把见喜娘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跟梁翊说了一遍,末了又加上一句:“梁公子,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劝你,你最好别救她了。小六看上她,也是小六瞎了眼。我不想因为这样一个女子,你再把自己置于危险中。” 梁翊沉吟片刻,说道:“今天真是委屈你了,不过她好歹是一条人命,小六生前又那么珍惜她,我还是救她一命吧!以后她是死是活,就看她的造化了。” 常玉娇正要开口说话,玉衡突然匆匆跑过来,低声说道:“梁大哥,姐,有几个人一直在咱家门口晃悠,不知是不是有人来惹事?” 常玉娇吃了一惊:“难道是谁发现了梁公子的踪迹?” 梁翊摇摇头,说道:“不可能。我猜,是因为你去看了喜娘,所以衙门派人过来,看看你家有什么可疑。常姑娘不必紧张,一切照旧就好。” 听了梁翊的话,常玉娇放下心来。天色已晚,她在心中盘算,无论如何也要留梁翊在这里吃饭。她让玉衡把她珍藏的酒拿出来,然后要亲自下厨做几个小菜。梁翊刚要推辞,常玉娇就巧笑着说:“我今天刚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不请我吃酒也就算了。难道我留你,你也要拒绝不成?” 梁翊无奈,只好答应了她,玉衡拍着手跳了起来,常玉娇则喜滋滋地做饭去了。如今的常玉娇,已经不是艳绝西南的名妓了,倒像是一个温婉的主妇,周身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暖意。 看来她很喜欢这种安稳平静的生活,梁翊心中无比欣慰。他拉过玉衡,认真地矫正他射箭的姿势,玉衡一边拉弓,一边跟他搭话:“梁大哥,你觉得我姐姐好不好?” 梁翊脸一板,严肃地说:“习射无言,正心修身!拉弓的时候最忌三心二意,你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心我揍你。” 玉衡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梁大哥也会有严厉的时候,不禁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梁大哥,我以后拉弓的时候再也不走神了。” 梁翊也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便拿过玉衡手里的弓,说道:“跟着我的动作做一遍。” 他站得笔直,弦拉得很开,可手里的弓稳依旧如泰山。他屏住呼吸,朝着靶心就是一箭,箭镞稳稳地插中靶心。为了给玉衡做示范,他特意放慢了速度,但动作依然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真是太棒了!”玉衡羡慕地问:“梁大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这样,百发百中?” 梁翊哑然,这也是他小时候经常问哥哥的话。他拍拍玉衡的肩膀,说道:“你把我教给你的要领记住,持之以恒,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 “嗯,我都记着呢。初学者姿势最重要,首先要站稳,其次是手臂要稳,眼睛和箭头、靶心在一条直线,最最重要的是心要静。我说得对不对?”玉衡忽闪着大眼睛说。 “说得都对,不过你觉得最难的是什么?” “心静。”玉衡垂下头,低声说道。 梁翊知道他又想起了亲人和仇人,便安慰他道:“等时间过去得越久,你经历得越多,心里就会波澜不惊了,技艺也就提高了。” 玉衡点点头,说道:“在乌兰的时候,我还有几个兄长,他们才是国家的脊梁,所以,我一直没觉得我的担子有多重。余氏造反的时候,我的兄长全都战死沙场,父亲为了保全贺氏一族的血脉,才拼死把我们送到大虞。那时我才明白,我必须要坚强起来,不仅要为家人报仇,还要扬我贺氏一族的威风!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玉衡的话,梁翊感同身受。小时候,他不喜欢去弘文馆读书,也不想在家练弓,就喜欢领着一群狐朋狗友,在大街上玩幼稚的游戏。一会儿扮演威风凛凛的将军,一会儿又变成了行侠仗义的侠客,常常弄得街坊邻居家鸡飞狗跳。 每当邻居来府上告他的状,哥哥总是无奈地摇头叹气:“世安啊,要拿你怎么办啊?” 他脖子一梗,无所畏惧:“凉拌好吃一点!” 因为生性顽劣,他常常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打得哇哇乱叫,他都不以为意,依旧乐呵呵的,无忧无虑。当他呼朋引伴,在白石大街上招摇过市的时候,一些大人总会叹息:“看这群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如果大虞落在他们手里,那可就要亡国喽!” 每当听到这样的声音,他总会毫不犹豫地大声顶回去:“大虞有我哥呢,亡不了!“ 梁翊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心想,或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吧,有依靠的时候,便会有恃无恐;而一旦失去依靠,便要逼迫自己,百炼成钢。 他将目光收回来,冲着玉衡笑笑,说道:“练弓切忌心急,我相信你,你一定会越来越强。” 玉衡点了点头,又在弦上搭了一支箭,然后沉稳地拉弓,松手。这一箭射在了靶心外围,这对重伤初愈的他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 梁翊赞不绝口,玉衡却腼腆地说:“都是梁大哥教的好。” “哪里,我不过是根据《挽弓十二式》教的你,这第一式,也是最重要的,便是正心修身!”梁翊笑道。 “虽然我长在乌兰,不过也听说过《挽弓十二式》。不过世人只知道十式,关于后两式,只有挽弓派的传人才知道!”玉衡两眼放光,侃侃而谈。 “嗯……《挽弓十二式》是射学经典,很多人都依照此书练弓。我幼时有幸受过高人指点,不过学会一些皮毛而已。“梁翊怕说下去会露馅,便搪塞了几句:”我会一招一招的教你,但是你不要急于求成,要知道,第一式我就练了整整一年。” 玉衡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正好常玉娇做好了饭菜,喊他俩吃饭,玉衡便拉着梁翊欢快地跑进了屋子。常玉娇炒了两个青菜,切了一盘酱牛肉,炖了一锅鸡汤,屋子里饭香四溢。虽说简单,可也是她花了心思做的,装盘也颇费了一番脑筋。梁翊从没想到常玉娇还有做菜的天赋,这样的她,的确是个十足的贤妻良母。 当天夜里,梁翊依旧未在常玉娇家里留宿。常玉娇习惯了他的疏远,却依旧十分失落。第二天一早,玉衡打开门做生意,机警地发现昨晚跟来的那些人还没有走,他马上跑回去告诉了常玉娇。 常玉娇则想起来,昨晚她一转身,梁翊就不见了,只是窗户开着,冷风呼呼地吹了进来。她还以为梁翊童心大发才从窗户跳出去了呢,现在想来,恐怕他是为了避开这些人,才跳窗走的吧!梁翊走前,也曾细细叮嘱过她,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一定不要慌,只要有他在,谁也不敢来找麻烦。 说实话,被官府给盯上了,心里怎么可能不恐慌?可说来也怪,只要一想起梁翊,常玉娇也就不觉得害怕了。她让玉衡把几个衣服样子送到对面裁缝那里,玉衡不肯把姐姐一个人丢在家里,常玉娇眼睛一瞪,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玉衡一出去,常玉娇就看到两个人跟在了玉衡身后,玉衡也察觉到了,只是一直在忍耐。不知怎的,一看到瘦弱的玉衡被两个壮汉跟着,常玉娇就感觉怒火中烧。她麻利地关上门,跟在了他们后面。 那两个壮汉看到玉衡进了裁缝铺,便停住了脚步,仔细留意里面的动静。其中一个壮汉不经意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怒目圆睁的常玉娇,吓得他浑身一颤。 常玉娇也不回避,气势汹汹地问:“我家玉衡做错什么了?朝廷都不追究了,你们凭什么跟着他?” 那两个壮汉完全没想到柔弱的常玉娇会这么霸气,他们结巴起来:“常……姑娘,不是因为玉衡,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我们小本生意,诚实经营,哪儿碍着你们了?”常玉娇正气凛然地喝道,全然不顾旁边已经站满了人。 “常姑娘误会了……”那两个壮汉完全被常玉娇的气势给压倒了,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 “那你说给我听听,跟在我家玉衡后面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你们今天不说清楚,本姑娘今天还不让你们走了!”常玉娇把头发一扎,袖子一撸,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常姑娘,是衙门让我们过来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衙门?”常玉娇秀眉一挑,不屑地说:“那你们俩就跟我去县衙,本姑娘倒要问问,县衙到底为何要盯上我!” 玉衡从裁缝铺里跑出来,一眼就看到姐姐正在跟两个壮汉对质,他飞一般地跑过去,伸出胳膊挡在常玉娇身前,喝道:“你们谁敢为难我姐姐?” “玉衡,你不要怕,他们既然说是衙门派过来的,你现在就陪姐姐去趟衙门,我倒要找这个县老爷问个清楚,他凭什么在我家门口安插这么一群人。”常玉娇双目怒睁,丝毫不畏惧。她又高声跟那两个人说:“你们俩,跟我一起去县衙。要不我一个人去了,那县老爷再不认账怎么办?” 第二十三章 血溅公堂惊一场(上) 张德全奉命来达城追查残月的下落,今天要县衙整理近三年蔡炳春的办案记录,明天要县衙呈上近五年跟蔡炳春结过梁子的人;今天追查日盛客栈的投宿客名单,明天要调查近半年来过达城的外地人…… 种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记录和名单,可把懒散成性的达城县衙给折腾坏了。可人家直指司毕竟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一旦有所怠慢,人家就会甩脸子看。达城县衙敢怒不敢言,只好绞尽脑汁地应付。 年过五十的柳知县刚刚顶替蔡炳春上任,他一边要收拾蔡炳春留下的烂摊子,一边要好好伺候直指司这帮人。另外,残月当街杀死蔡炳春一事,让达城的官老爷们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也被残月给索了命去。 然而柳知县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又来了个撒泼的常玉娇,一发狠顶过十个壮汉,死死缠着自己,一屋子人竟拿她没办法。他现在真是悔断了肠子——早知道当个知县这么辛苦,还不如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县丞。 柳知县被常玉娇问得直冒冷汗,心虚地说:“哎呀,常姑娘你误会啦,他们哪儿是去监视你的,他们只是……只是在街上巡逻而已嘛。” 常玉娇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柳大人,你这两个手下在外面就已经招了,说是县衙派过去的,你们能不能串好词再说谎?” “没用的东西!”柳知县瞪了手下一眼,转念一想,反正常玉娇不是善茬,索性就跟她摊牌了:“常姑娘,实不相瞒,你刚走,这喜娘就说你撺掇她越狱,说你认识残月,你要和残月一起把她救出去。所以,我们也是……” “放屁!”常玉娇柳眉倒竖,拍案而起:“老娘好心好意地去看她,她可倒好,敢这么诬陷老娘!她现在人在哪儿?老娘要当面跟她对质!” 常玉娇气势汹汹,一屋子大老爷们完全怂了,柳知县小声说道:”常姑娘,我们也不信啊……“ “不信你派一堆人在我家门口守着?怎么不直接把我抓过来啊?让我过堂,逼我承认我撺掇她越狱啊?”常玉娇越说越激动:“呸!你还怀疑我跟那个残,残月勾结不成?正好在这公堂,你把喜娘给我拉过来,当着达城父老乡亲的面儿,我倒要问个清楚!“ 柳知县快要哭了,常玉娇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逼得他抬不起头来。正在他为难之际,一个文书模样的人走过来,说道:“柳大人,本来咱们就觉得这女子可疑,正好她自己送上门来,不如咱们就借机审一审!” 柳知县瞬间被醍醐灌顶——他才是这个公堂的主人啊!他清清嗓子,刚要说话,却没想到常玉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梨花带雨地抽泣了起来:“我好不容易赎了身,想做点小本生意立足,多亏了陈小六帮忙照应。可喜娘那刁妇却以为我和小六有奸情,想方设法陷害我,真是没法活了……” “大胆泼妇,你当公堂是什么地方,岂能容许你在这儿撒泼?”一人大步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满脸横肉,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一看就是常年办理刑狱之人。 玉衡一见有人敢呵斥姐姐,立刻挡在姐姐前面,喝道:“你是谁?” 常玉娇一见来人容貌气度,顿时就明白了,他可能就是梁翊口中直指司的张大人吧?她擦干眼泪,轻轻拉开玉衡,淡定自若地问:“这位大人,难道大虞国只准官府诬陷好人,不准好人质问官府吗?” 纵然张德全阅人无数,但也没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的女子,一时倒还有些佩服。他冷笑了两声,说道:“你若真无罪,我们向你道歉也无妨。可是喜娘说得头头是道,残月又是我们朝廷缉拿的要犯,我们不得不上点儿心。所以委屈姑娘一下,请你稍安勿躁,等一会儿就真相大白了。” 常玉娇一惊,心想他们不会已经带着喜娘出发了吧?那梁公子岂不是有危险?那这一场岂不是白闹了?她强作镇定地坐下,说道:“好啊,那我倒要看看,你们是要把我打入大牢呢,还是会乖乖地低头认错呢?” “好,那就稍等片刻。来人,给常姑娘上茶。”张德全皮笑肉不笑地说。 常玉娇接过茶,轻笑了两声:“我还真就纳闷了,那喜娘到底说了些什么?能让你们这么兴师动众?” “事到如今,也不妨跟姑娘直说。你知道朝廷悬赏残月的价码吗?知情举报者,赏二百两银子;活捉者,赏两万两银子;就算在追捕过程中把他杀了,也有五千两银子可以拿。所以说,喜娘举报了残月的线索,就可以拿到二百两银子,这些银子足够她下半辈子生活了,总好过她被残月救出来以后,依旧食不果腹要强得多吧?”张德全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 常玉娇顿时语塞,世间还真有这样要钱不要命的奇葩啊!她无心再跟张德全搭腔,也无法保持镇定了。万一梁翊真的去救喜娘了,那她和玉衡也就脱不了干系了。若自己跟梁翊一起死了,那也无所谓,只怕会牵连无辜的玉衡。 正在她焦心之际,张德全突然问她:“常姑娘,你家最近有没有来客人?” 常玉娇喝了杯水,马上明白过来了——县衙派人跟着她,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引残月出洞。想到这里,常玉娇微微一笑:“我没有什么亲人,也没什么朋友,现在和玉衡相依为命,倒巴不得有客人来我家呢。” “哦?是吗?”张德全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继续说:“昨日我听说,常姑娘是名镇西南的第一美女,你和一位官家少爷的风流韵事在达城传得沸沸扬扬,常姑娘难道不是为了他才赎身的吗?” 常玉娇知道他是在套话,于是眼波一转,不慌不忙地说:“我是喜欢梁公子,不过您也知道,这些有头有脸的官家子弟,怎么会看上我这种风尘女子呢?再说和我有风流韵事的,又岂止这一位梁公子?只不过我看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看不上人家,所以我早就认了命。自从达城一别,我和他天涯两端,再无相见之理。所以我不是为了谁才赎的身,要说为谁,也是为我自己吧。这位大人可曾听说‘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这句诗?与其等年老色衰时被人赶出青楼,还不如现在自己寻个出路。” “没想到常姑娘口齿如此伶俐,又有如此心胸,难怪会被称为‘西南绝色’,本官今天算是见识了。”张德全由衷地说。 “不敢担此虚名,让这位大人见笑了。”常玉娇谦虚地说。 张德全笑笑,指着玉衡说:“这就是你收养的那个乌兰孩子?就是他想刺杀蔡知县?” 常玉娇绕了个弯子:“张大人来达城不久,对小女子调查得还真够清楚啊。” “没办法,既然怀疑你,就要调查得仔细一点。”张德全阴笑着说;“话说蔡公子遇刺当天,日盛驿馆嫌疑最大,可常姑娘偏偏就在那里,还和那位官家少爷在一起,让本官不得不怀疑啊!” 常玉娇拢拢头发,娇笑着说:“我就知道,无论当时三楼上有多少客人,我身上的嫌疑也是洗不掉的。我说过好多次了,我那天去只是想跟梁公子告个别,你爱信不信,我也不想再解释了。大不了您可以对我大刑伺候,把我屈打成招,好回去交差,然后再被真正的残月给一箭射穿脖子。” “呵呵,你别嚣张,咱们走着瞧!”张德全冷笑道。 玉衡怒目而视,却被常玉娇轻轻拦住,她笑着说:“张大人身居高位,肯定是一位聪明人。可我还是想提醒你,勤奋虽是件好事,但如果弄错了方向,那就是白费力气。比如一个书生,他想考取功名,可他不看孔夫子的书,而是天天研究乐理,就算他堪比师旷,可他能中状元吗?” 张德全一愣,重新审视着常玉娇,她依旧是那副淡然自若的表情。张德全心中暗暗叹服,若此时她不是嫌犯,他还真想好好跟她聊聊。 常玉娇白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拉过玉衡,惊呼道:“玉衡,你的指甲这么长了,也不知道剪一剪——柳大人,能不能给把剪刀?我给我弟弟剪剪指甲。”见柳知县面露难色,常玉娇嫣然一笑:“你们这里高手云集,难道还怕我俩闹事不成?你看看我家玉衡这指甲脏的,没想到他就用这脏手摸绸缎,真是欠揍。我给他剪完指甲,就把剪刀还给您,行了吧?” 柳知县为难地看了张德全一眼,张德全没吱声,柳知县便自作主张,让手下拿了把小剪刀过来。常玉娇道过谢,拉过玉衡的手,说道:“玉衡啊,以后你要学会自己剪指甲。咱可以没钱,可以被人瞧不起,可以被人欺负,但自己从头到脚要干干净净的。外表干净了,心里边也就亮堂了,懂了吗?” 玉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看到姐姐的手在颤抖,他知道其实姐姐心里怕得要死。他抓住常玉娇的手,说道:“姐,其实我心里亮堂得很,什么都不怕。” 常玉娇跟玉衡相视一笑,心里踏实了很多。 他们就从大早上等到华灯初上,约莫申时,外面突然一阵喧嚣,常玉娇神色紧张起来,玉衡伏在她耳边轻声说:“姐,你别怕,如果待会儿打起来,我给你挡着,你一定要跑出去,知道了吗?” 常玉娇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剪刀,也轻声说:“你放心吧,就算出什么事,你梁大哥也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嗯。”听到”梁大哥”三个字,玉衡就什么都不怕了。 “张广,怎么样?残月那个逆贼现身了吗?”张德全一见属下回来,忙起身问道。 “回张大人,那个……” “发生什么事了,快说!”张德全怒喝道。 常玉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玉衡则瞅准了衙役挂在腰间的刀,时刻准备抢过来,替姐姐杀出一条生路。 “我们等了一整天,没有任何人现身。”那个叫张广的蓝衣使者垂头丧气地回答道。 常玉娇捂住了胸口,心想,总算活过来了。谢天谢地,梁翊总算没落进圈套,不枉早上自己折腾出那么大动静。 “哦?”张德全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难道真的是喜娘在说谎?不过她一个粗笨的妇人,怎么会有胆量说这些没谱的谎话? “不过,她倒是想起了一个可疑的人,所以我们把她带回来了。” 披头散发的喜娘被押进公堂,她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人不人鬼不鬼地趴在地上。一看到常玉娇,吓得浑身都缩成一团。 “喜娘,你如此戏弄官府,真是罪无可恕!”柳知县喝道。 “我……不,小的冤枉,这个女人真的说会有人来救我的!” “尹喜娘,上有青天,下有黄土,你这么没羞没臊地说谎,不怕出门被雷劈死吗?”常玉娇骂道。 “哼!”喜娘白了她一眼,又看向张德全,哀切地说:“张大人,我真的想起一个人来,这次我真没说谎。” “你倒说来听听,如果你再说谎,本官可饶不了你!” “有一个人,也是常玉娇相好的,他姓梁,不是本地人。他来过我家米店,跟小六有说有笑的,那天还带了一个孩子过来,对,就是这个孩子,拜托小六照顾他。我当时不想收留这个孩子,可是那个梁公子给了小六五十两银子,我才没赶他走。真是奇怪啊,那些达官贵人根本就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人,可那个梁公子怎么跟小六走得那么亲近?”喜娘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说得有板有眼。 “都说疯狗乱咬人,看来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不过,梁公子是你想咬就能咬的人吗?”常玉娇冷笑着说,却恨不得冲上去掐死她。 “梁公子?”张德全饶有兴味地看了常玉娇一眼,说道:“也是有点儿奇怪,梁公子怎么会跟小六这种市井小贩扯上关系?常姑娘,梁公子可对你提过此事?” “提过又怎样?是我先捡到了玉衡,然后是他把玉衡托付给了小六。”不知不觉,常玉娇的舌头开始打结了。 “蔡知县因拷打贺玉衡被刺杀,而刺客出现在日盛驿馆,梁公子恰好也住在那里;你又‘碰巧’救了玉衡,梁公子把他托付给小六……小六是残月的知情者,又跟你俩都有联系,常姑娘,这要怎么解释?”张德全分析完,又呵呵一笑:“那天你们二人在驿馆缠绵是假,掩护残月是真吧?” 面对张德全的逼问,常玉娇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脏砰砰乱跳,额头也冒出了涔涔冷汗,不知如何是好。 玉衡见姐姐嘴唇蠕动,脸色惨白,他心一横,冲着一个衙役飞奔过去,将衙役撞倒在地,“唰”地一下拔出刀,眼睛冒火,喉咙嘶哑:“谁敢为难我姐姐,我杀了他!” 第二十四章 血溅公堂惊一场(下) 玉衡发起狠来,活像一只狼崽子,他并不怎么会用刀,但是他用蛮力挥舞了几下,众人都有些慌张。张德全看到玉衡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鄙夷地冷笑了两声,再看向玉衡时,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三根银针。 银针约有两寸长,在红烛的照应下,越发显出了几分杀气。张德全也没有跟玉衡废话,他将银针脱手,三根银针分别冲着玉衡的印堂、喉咙、胸口飞了过去。 玉衡尚不知这银针有多厉害,但是他显然被吓傻了;而且,看似柔软的银针竟如飞刀般锋利,根本不给玉衡喘息时间。就连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没料到张德全会突然出手,一时间全都怔住了。 “砰”一声,玉衡猝然倒下,常玉娇吓得跌倒在地,绝望地大喊了一声:“玉衡!” 她的喊声太过凄切,以至于谁都没发现,玉衡倒在地上之后,三个银针才簌簌坠地。 只有张德全大怒:“谁敢坏本官好事?” “欺负一个弱女子和一个孩子,你们也真下得去手。” 正在常玉娇哀伤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嗓音。紧接着,一个人神采奕奕地跨进了公堂。他身材颀长,披着一身月光,更显得丰神俊朗。他一走进来,这里就成了他的地盘了。 “唔……”玉衡揉着脑袋,从地上挣扎了起来。常玉娇慌忙扶起他,这才发现,他的额头鲜血如注,眼泪唰唰地往下掉。玉衡抹着眼泪解释道:“姐,我不是在哭,只是额头太疼了……” 张德全怒气冲冲地瞪着梁翊,不过又有些疑虑,不知这个年轻人扔了什么,竟然能快过他的“噬骨针“? 柳知县满脸是汗,他颤颤巍巍地捡起一个银锭子,问道:“梁公子,这可是你刚才扔的?“ 梁翊微笑道:“是啊,既然阻止不了银针,那就只好先把这孩子打晕了,让他避开银针。“ 张德全虽然面色不悦,但心里却暗自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内力,恐怕远远在他之上。也是,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总是疲于应付公务和人情,哪里还有时间习武修炼? 柳知县见气氛不对,便急忙介绍道:“梁公子,这位是直指司绣衣正使张德全张大人——张大人,这位便是富川军器局梁府监的独子梁翊梁公子。” “见过张大人。”梁翊恭恭敬敬却又不卑不亢地行完礼,对柳知县说:“上次见柳大人,您还是县丞,如今高升了,梁某改日备份厚礼敬上。” “哪里哪里,都是托梁公子的福。”柳知县说完,他和梁翊都愣住了。 梁翊生硬地翘了翘嘴角,勉强笑道:“哪里,是您德才兼备,能力出众。“ 柳知县赶紧说:“不是不是,我只是……运气好。”他都快哭出来了,哪儿像交了好运的样子? “梁公子还真是来得巧啊。”张德全也不跟梁翊客套,冷冰冰地说。 “这个得问柳知县了,我这正月还没过完呢,他就把我从富川召回来了。”梁翊找了个座位,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他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他的气场风度全完全不输正三品的绣衣正使,这让张德全很不舒服。 “是,过了十五,这达城军器所总是出问题,驻扎边境的威勇将军府说要造二十台火炮,可是图纸画错了,工匠造出来的火炮差点儿把自己炸死。还有造出来的弩准星有问题。张大人还不知道吧?这梁公子深得父亲真传,能写会画,精通军工制造。我们没办法,只好再把梁公子请回来。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想必是接到书信就朝这边赶了吧!”柳知县陪着笑说道。他只会骂达城兵器所的下属愚笨,却未曾料到是云弥山暗中做的手脚,让梁翊名正言顺地回到了达城。 “是啊,我刚安顿好,想要去看常姑娘一眼,没想到就找到这里来了。不知道常姑娘怎么会在这里啊?她做错什么事了吗?”梁翊故作惊疑地问道。 张德全踹了喜娘一脚,面色略带尴尬:“你自己跟梁公子说吧。” 梁翊撇了喜娘一眼,说道:“没记错的话,这不是小六的妻子吗?怎么,你背着小六偷人被抓了?” “噗。”常玉娇捂脸偷笑起来。 “梁公子,你有所不知,蔡知县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刺身亡,我们只好在达城内逐一排查,寻找跟蔡大人有过节的人。陈小六跟蔡知县有血海深仇,理应细查。结果小六听闻风声,竟然咬舌自尽,这就更可疑了。我们别无他法,只好把陈小六的妻子捉来审问。这个妇人说常姑娘撺掇她越狱,还说会有人来救她……”柳知县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她不光污蔑我姐姐,还说梁大哥是他丈夫的好朋友,行为十分可疑,会去救她。”玉衡有了靠山,底气十足。 “梁公子,她说的可是实话?”张德全狡猾地笑着,眼睛却锐利地盯着梁翊。 “很早之前我听说常姑娘要赎身,便想给她置一处房产,供她赎身后居住。当然,我为什么要给常姑娘买房子,随各位怎么想,我不想再多做解释。那天在小六家附近看房子,他很是热情,所以就跟他聊了几句。当初我救下玉衡,想找个人收留他,可我在达城认识的都是这一方的显贵,谁敢收留一个跟官府有仇的孩子?我看小六人很可靠,又很仗义,所以就想拜托他照顾受伤的玉衡,又给了他一大笔银子。米店生意不错,每天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想必回头客也有很多,不知这位夫人为何只指认梁某,是因为常姑娘的关系吗?”梁翊面不改色,侃侃而谈。 喜娘一时语塞,柳知县反倒着急起来:“你快说呀,别冤枉梁公子。” “刚才我来的路上,听说小六家出事了,只是没想到他已经死了。按理说明天我应该去他的坟前祭奠一下,可如此一来,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这个县衙了。”梁翊轻笑了一声。 “你这刁妇,连梁公子都敢诬陷……来人,给我拖下去打,狠狠地打!”柳知县气得吹胡子瞪眼。 喜娘在地上打滚求饶,却依旧被拖了出去,不一会儿就传来狼哭鬼嚎的惨叫声。梁翊皱着眉头说:“柳大人,她只是个无知的弱女子,不必太为难她,适可而止吧。” “梁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好啦,别打啦。这些日子她也吃尽了苦头,放她走吧。”柳知县知道把她留在这里也审不出什么东西来,就不想留她在这里碍眼了。 众衙役刚要把喜娘给架出去,她突然挣脱开,扯住张德全的衣角,大喊起来:“张大人,你说好的那二百两银子呢?我告诉了你残月的线索,你就该给我银子啊!” 不知她是被打傻了,还是原来脑子就不好使,在座的众人都无法理解她这种死皮赖脸要钱的行为,一时竟都有些目瞪口呆。此时,她却撑着半死不活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哼,你们这些人,说话都不算数!各位父老乡亲们,你们都听到了?堂堂直指司的绣衣正使,竟然还会赖账……” 话音未落,她的脑袋就滚在了一边,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常玉娇看到从喜娘脖颈里喷射而出的鲜血,眼睛一翻,就要晕倒。幸亏玉衡扶着她,她才没倒在地上。梁翊则飞快地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柳知县浑身哆嗦,声音发飘:“张大人,您这是……何必呢?” 张德全擦拭了一下带血的刀刃,在摇曳的烛光下,那刀刃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银光。他把刀插进刀鞘,不以为意地说:“又蠢又吵,实在该死。” 梁翊不动声色,缓缓说道:“既然柳大人有心放她一条生路,那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当着达城父老乡亲的面,残杀一个无辜的妇人,怕是有些不妥吧。” 张德全转过脸来看着梁翊,冷笑着说:“若放她出去,她不知会如何夸大其词,污蔑朝廷和本司,反正她也长了一张短命脸,杀了她也是对她的成全。” 听他说得如此冰冷无情,梁翊倒吸了一口冷气,年迈的柳知县也默默地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不过梁公子倒也直爽,看不惯本官的做法,便当面说了出来,这可比那些表面敷衍,背后诋毁的人强太多了。”张德全依旧笑着说:“你们或许会觉得本官残忍,但那个残月更残忍。他杀的人更多,手法更凌冽,如果在座的各位见识过蔡知县的死状,就不会觉得本官做得过分了吧?” 常玉娇刚要说残月杀的都是百姓口中的恶人,却又想起这是在公堂之上,所以只好硬生生地把一肚子不服气给憋了回去。梁翊礼貌地笑笑,说道:“今日初见,就冒犯了张大人,还请张大人见谅。也还请张大人早日抓住那个残月,以免他再兴风作浪,滥杀无辜,连累好人。” 玉衡急得要跳出来,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是残月救了他的命。常玉娇轻轻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让他学会忍耐。她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就轻声问道:“张大人,柳大人,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张德全皱着眉头,不依不饶地问:“梁公子,至于刺杀那天,你和常姑娘都在日盛客栈这回事,你要如何解释?” 梁翊下意识地将常玉娇揽在怀里,不屑地说:“没什么好解释的。” 张德全碰了个冷丁子,十分不悦,刚要发作,那柳知县悄声告诉他:“张大人,这梁公子也是个风流才子。他来达城办差期间,一直不肯住官驿,而是住在日盛客栈,就是为了方便和常姑娘来往。而且他的住所里藏了很多春宫图,如果不是我们硬搜,根本就不知道梁公子是这种人…… ” 张德全听罢,又冷笑了两声,心想,果然是个纨绔子弟。梁翊不自在地咳嗽了几下,避开了他的目光。常玉娇脸色苍白,有种说不出的娇弱动人,柳知县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于是吩咐下去:“备轿,护送常姑娘回家。” 常玉娇勉强笑笑,刚要说话,梁翊却抢先开口:“不劳烦柳大人了,我送常姑娘回去就好了。” “是是是,我糊涂了,哪儿还有比梁公子更合适的人啊?”柳知县笑出了一脸皱纹,忙不迭地说。 张德全还要说什么,外面一个衙役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惊慌地说:“两位大人,大事不好了,在城外二十里的放牛沟,一个直指司的蓝衣下使被杀了,凶手的手法跟残月一模一样……” “这是为何?”张德全满脸傲气荡然无存,拍着桌子怒喝道。 “据说是那个下使在达城周围搜查残月的线索,结果看上了一个姑娘,把那姑娘睡了,那姑娘就上吊了……” “放肆!”一个杯子脱手而出,在地上摔得粉碎,众人心中俱是一凛。张德全震怒之下,声音都有些嘶哑:“这样的败类也能进直指司,真是我圣司奇耻大辱!那个残月如此藐视官府威严,三番五次公然挑衅,更该死!” “那在下就不打扰张大人查案了,告辞了。”梁翊给张德全作了揖,带着常玉娇和玉衡离开了。后面依旧是各种茶具粉身碎骨的声音,柳大人今夜怕是难以安眠了。 勉强走回家,刚刚关上门,常玉娇突然腿一软,软软地瘫坐在了地上。梁翊惊问:“常姑娘,你哪里不适?” 常玉娇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今天就是一场噩梦,现在只觉得好累,浑身都没力气。” 玉衡蹲在地上,说道:“姐,我来背你。” 常玉娇苦笑了一下,挣扎着站了起来:“还好今天都平安无事。” “真是对不住了,我没想到那喜娘是如此无耻之人,差点儿因为她害了常姑娘,都怪我考虑不周,连累你了,还让玉衡的额头受伤了。”梁翊无比愧疚地说。 “早上我闹那一场,就是希望梁公子能知道形势有变,不要去救那个喜娘。看来我的做法还真是奏效,你果然没有中计。”常玉娇虚弱地说。 “是啊,常姑娘又救了我一命,我怎么还也还不清了。”梁翊温润一笑,真诚地说。 常玉娇恨不得醉死在梁翊的笑容里,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便自顾自地走进了屋里,梁翊和玉衡不明就里地呆在了原地。 玉衡眨眨眼睛,问道:“梁大哥,今天早上你看到我姐姐去衙门了,所以才没去救喜娘吗?” 梁翊没有回答。他看到门口那些盯着常玉娇和玉衡的人,怎么可能一走了之?所以一直在暗中保护他俩,哪儿还顾得上喜娘?不过常玉娇的胆量的确出乎意料,他从未想到她是个如此有气魄的姑娘,心中又增添了几分敬佩。 他摸摸玉衡的头,笑着岔开了话题:“别问了。今晚我要睡在这里,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后面还有人跟着。” “嗯!”玉衡兴奋地点头,又警觉地看了看门外,说道:“梁大哥,今天在放牛沟杀人的那个人是谁,你认识吗?” “是我认识的人吧……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个野人!“梁翊诡异一笑,心中却一片温暖。 第二十五章 风雨同窗十四载 第二天,梁翊买了口棺材,把喜娘和小六葬在一起了。他花了好些银子,把二人的坟墓修葺得气派了许多。二人也没有孩子,如果自己不来看他们,估计没几年,这儿就成一座乱坟了吧?梁翊悔恨交加,又愤怒不已,心想,一定要手刃了张德全。 转眼间已经到了二月中旬,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厚了,再过几天,就会有柳絮飘过窗前,燕子栖居檐下,繁花映入眼帘。 春天这个时节太美好了,实在不合适杀人。 梁翊写字写累了,便放下笔,有些怅然地看着绯色的西天。他眯起眼睛,沉醉在眼前的诗情画意里,内心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惆怅,神情也变得忧郁起来。 于叔本想喊他吃晚饭,结果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西天发呆,便冷笑了两声。于叔心想,此刻,在少爷的臆想中,他一定是天下第一玉树临风的男子,会有无数女生为他倾倒。 呵呵。 于叔懒得喊他了,等他自己醒过来吧。 “扑棱”一声,一只乌鸦没飞稳,歪歪斜斜地从屋顶上掉了下来,嘎嘎乱叫着从梁翊眼前飞过。梁翊“啊”地惨叫一声,顿时从臆想中惊醒。 他看着那只乌鸦高傲的背影,愤愤地说:“这只破鸟,遇上我,算你走运,骂你两句也就算了!如果遇上我师兄,他肯定就把你烤着吃了!” 于叔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被梁翊一瞪,才收敛了一些。二人去楼下点了些吃的,梁翊心事重重地搅动着碗里的馄饨,思索道:“这只乌鸦太不吉利了,肯定有人要害我。” “嗬,谁能治得了你啊!”于叔挤眉弄眼,揶揄道。 梁翊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我爹,我师父,云庄主,还有风遥……” 于叔哑然,不再跟他争论,专心地吃起了馄饨。梁翊依旧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时至半夜,梁翊还在灯下看书,窗外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他警觉地问:“谁?” 窗外那人并不答应,一片死寂中,突然传来几声猫叫。梁翊会心一笑,放下书,懒懒地说:“别闹了,当心引来一群母猫,把你撕着吃了。” “扑通”一声,窗子被一脚踢开,一个人从窗户翻了进来。他并没有落地,而是一个跟头翻到了梁翊身边。眼见他那双脏兮兮的鞋就要踢到自己,梁翊皱着眉头,轻巧地闪到了一边。 “哟,小东西,躲得那么快,最近是正儿八经地修炼内功了吧?“风遥轻巧落地,冲梁翊眨了眨眼睛。 “切!我就说嘛,见到乌鸦准没好事,原来是你来了。”梁翊把书往桌上一扔,笑道:“你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如今竟然扮起猫来。” 风遥大踏步走到桌子前,拿起水壶,也不管烫不烫,就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通,然后嬉皮笑脸地说:“怎么样,学得像吧?云冉都被我吓哭过呢!” “像?像的话能被我一下子听出来?你也就能吓吓云冉那样的小孩子!”梁翊放下书,给风遥拉开一把凳子,然后问道:“你不在山上呆着,跑下山来做什么?还有,直指司的那个蓝衣是不是你杀的?” “你的问题能不能一个一个来,能不能让我先喘口气再说。”风遥大大咧咧地坐下,说道:“反正最近山上也没什么事,云冉病了,我姐和姐夫都在照顾他。我在山上帮不上什么忙,待着又闷,所以就跑出来玩几天。姐夫不是想派几个人来帮你嘛,我想派别人还不如派我呢。至于那个蓝鬼嘛,正好被我碰上了,我本来想练练手来着,结果没想到一箭致命,师哥我还是很厉害的吧!” “云冉的病怎么还没好?严重吗?”梁翊不理会他吹牛,急问道。 “还好,就是一直咳嗽,不过这几天好多了。” “那就好。弦珠嫂子也快生了,你应该在山上照应才是啊。” “别提了,我倒是想啊,可她最近脾气越来越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师弟,你可千万别把女人的肚子给搞大了,搞大了可就麻烦死了!我以为她有了肚子里的那块肉,会变得温婉贤淑一些,谁知道她的狮子吼越来越厉害,我都后悔死了。前几天她嫌我碍眼,把我给骂出来了。我想起她说她想吃老家的枣糕,所以就想给她买一大堆枣糕回去,说不定她心情就好了。”风遥委屈地说。 “你呀你,肯定是又捉弄人家了吧?是不是又往人家衣服领子里扔铜钱了?还是把人家的头发打成了结?”梁翊笑着问。 “她现在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我怎么可能那么欺负她?”风遥撇着嘴,解释道:“不过那天她的针线包掉在地上了,她又捡不起来,我笑了她两声,她就把我赶出来了……” “活该!”梁翊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你这小子真没良心,你师哥都这么惨了,你反倒帮着你嫂子说话——话说你这里有没有吃的?师哥我快要饿死了。”风遥说完,像只猫一样趴在了桌子上。 “你等着,我去跟小二要碗馄饨。” 梁翊笑着起身,下楼去了。风遥百般聊赖地抓起梁翊正在看的书,原来是一本《西南战事编年》,他扫了一眼就扔到了一边,趴在桌子上专心等馄饨。 梁翊回来后,轻轻把门带上:“小二让厨房煮馄饨去了,你等一等,应该很快就好。” 风遥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又拿起那本书,问道:“这是从哪儿弄的书?我怎么以前从没听说过?” 梁翊笑着说:“这是我父亲编的,还没面世,你怎会听说?” “哦,原来是这样。”风遥随意翻着书,敬佩地说:“梁大人还真是雄心不死,堂堂一个兵部尚书,被人整得那么惨,还不忘写这些书。” 梁翊一把夺过书,瞪了风遥一眼:“这叫做‘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爹虽然身居乡野,可总担忧大虞的国防。这份情怀,你这个野人是不会懂的!” “我管他呢!但愿那个草包皇帝早早死了才好!” 小二已经把馄饨送来了,风遥也不顾烫,端起碗来就喝。梁翊也懒得提醒他,看他被烫得上蹿下跳的样子,不禁莞尔一笑。 在外人看来,调皮捣蛋的风遥是师弟,沉默寡言的梁翊才是师哥,其实不然,风遥确实是大梁翊两岁的师哥。当别人误会的时候,风遥总是愤愤不平地说,梁翊坏心眼可多了,只不过长了一张温顺乖巧的皮囊,看起来稳重一些。 二人自幼一起习武,师父的强项是刀,不过梁翊执意要学弓。于是不练刀的时候,风遥也会凑热闹,跟梁翊一起练弓。对于风遥的掺和,梁翊一开始是拒绝的。因为从小家学渊源,他一直觉得弓是神圣的。无论是父亲,还是哥哥,只要一拿起弓,他们便有了一种天地之间舍我其谁的霸气,所以练弓之人也必是有气度的风雅之人。而风遥毛毛躁躁,邋邋遢遢,即使姐姐打扮他,他也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乞丐模样,所以梁翊打心眼里看不起他。 不过谁让风遥武功比自己高、年龄比自己大呢?梁翊要么乖乖地听他的话,要么就被他打个半死。少年时,心高气傲的梁翊哪儿受得了风遥的习性?跟他斗过气,结果被他打得爬不来;他趴在地上,瞪着风遥那张洋洋得意的脸,心想,总有一天要把这个小乞丐打得满地找牙;可惜那一天迟迟没有到来,他想找雪影诉苦,又怕被看不起,只好忍气吞声。那时他经常躲在角落里,幻想哪天能痛痛快快地揍风遥一顿,揍得他痛哭流涕跪地求饶,那才过瘾。 不过这个想法在他十七岁那年就变了。那年师父说他技艺已成,可去江湖历练,他便铁了心离家出走,害得风遥和梁氏夫妇一起四处寻他。 他涉世未深,不知该去往何处,只是想起一个师哥被九龙帮的人所杀,他便天不怕地不怕地跑到京畿去找他们报仇。结果被九龙帮的几个大佬围攻,被打得半死的时候,是风遥及时找到了他。在那场恶战里,风遥替他挨了两刀,若不是父亲带人赶过来,或许两个人都要命丧黄泉。 看着奄奄一息的风遥,梁翊第一次觉得对不起他,悔恨得难以言喻。回到家后,气急败坏的父亲不顾他浑身是伤,又用家法处置他,打得他一个月都下不了床。若不是母亲拦着,盛怒之下的父亲或许真会打断他的腿,让他这辈子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梁翊再也不敢高估自己,也不再轻举妄动,而是越来越冷静。而且,从那时起,他将风遥看作自己的生死兄弟。 他们师兄弟二人各种武功均有射猎,不过各有所长。风遥善用刀,他继承了父亲的“赤日刀”,叱咤江湖,无人能敌。前朝有诗云“晴天忽一闪,万物莫摧残”,说的就是这把魔刀。风遥的内力可是从婴儿时期就积累起来的,内功甚至强大到刀枪不入的地步,号称“以柔神功”,所以也只有他能驾驭这把旷世魔刀。 早在两年前,风遥就不屑于任何武林比武了,用他的话说,反正去了也找不到对手,还不如留在庄上跟梁翊玩。梁翊也乐意奉陪,要说比武,当然还是跟风遥比起来过瘾了。 *** 风遥吃完馄饨,满足地打了几个饱嗝,笑眯眯地说:“师弟,我刚才见你内功有所长进,怎么着,要不要再比划比划?” 梁翊丢下书,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行,第二层‘天心藏意’,我还是练不过去。” “哎,你先运功,我试试你练到什么程度了。” “怎么试?“梁翊不解地问。 “哈!“风遥突然绕到梁翊身后,朝着他的后背就是一掌。 梁翊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趴在了桌子上。风遥喊了他半天,他才抬起头来,死盯着风遥,然后“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啊,师弟,你第二层果然没练成!“风遥睁大眼睛,恍然大悟。 “林风遥!你特么活腻了吧!”梁翊双目怒睁,他擦掉嘴角的血迹,冲着风遥脸上就是一拳。 第二十六章 熊熊火海现真身(上) 张德全来达城这么多天,一直忙着抓这个抓那个,把所有人都逼得喘不过气来。可他不能不拼命,是丞相蔡赟把他派到达城来的,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机会。年前,殿帅郭辉暴毙而亡,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一直是蔡赟兼着殿帅的位置。张德全已经在直指司绣衣正使的位置上停留太久了,残月是他唯一的升迁希望;如果升不上去,那他觊觎已久的禁军统领的位置,就只能拱手让与他人了。 张德全一直没有找到线索,眼见升迁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越来越暴躁,经常将柳知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好像是柳知县拦着他的官路了。柳知县年纪比他大,却常常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不光面子上挂不住,心里也甚是憋屈。不过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张德全的官比自己大很多,柳知县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忍着。 梁翊每每看到张德全,都有一种揍死他的冲动,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先让他苟延残喘两天。他常常在私下里安慰柳知县,让他不要太在意张德全说的话,并答应给他写一幅字,以作慰藉。柳知县苍老的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对梁翊很是感激。 二月十五这天,柳知县宴请梁、张二人,请他俩去长乐街听听曲子,放松放松。梁翊欣然赴约,张德全也不好推辞,只得前去。结果梁、张二人根本就无话可说,打过招呼后,就在雅座里尴尬地冷坐了半天,之后柳知县才打发小厮来报,说自己有点儿公务要处理,请二位见谅。梁翊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张德全则阴沉着一张脸,冷哼了一声。 待小厮走了以后,梁翊笑着打破沉默,提议道:“张大人,与其这样干坐着,不如先点一曲如何?” “本官对这些不甚感兴趣,不过梁公子应该对这种烟花之地非常熟悉吧?那就按你的意思点吧。”张德全似笑非笑地看着梁翊,眼神仿佛在说“这一定是个风流倜傥,不,应该是风流成性的好色之徒”。 梁翊懒得去挑张德全话里的刺儿,他随便点了首曲子,台上的女子便抱着琵琶唱了起来。梁翊边欣赏边介绍:“这首曲子叫做《青松曲》,曲调平实缓和,歌词清新雅致,如同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在下十分喜爱琵琶,这位歌伎琵琶弹得也不错,张大人觉得呢?” 张德全干涩地笑了笑,不做回答。台上的歌伎抱着琵琶唱得投入,张德全勉强听出了几句歌词: …… 幽幽青松,山之阳明。 黛色葱茏,枝入霄凌。 不为世折,不以令更。 秋月春风,此心常恒。 …… 本以为梁翊只会听淫词艳赋,没想到他的品味还挺清雅,据说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张德全不免有些刮目相看。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想到梁公子还精通音律,真是风雅之人呐。” 梁翊谦虚地笑笑,说道:“只是爱好而已,张大人过奖了。” 张德全眼珠子一骨碌,突然想起了梁翊的父亲,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梁若水,如今只在富川管着一个小小的军器局,以他那个心高气傲的品格,肯定郁闷难平吧?想到这里,张德全呵呵一笑,问道:“梁公子,没记错的话,令尊似乎也是位风雅之士吧?” 梁翊有点意外地点点头:“张大人如何得知?” 张德全笑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跟令尊同朝为官,一时有些感慨罢了。令尊最近过得可还好?” “身居乡野,波澜不惊,十分清净。”梁翊微笑道。 “是吗?那本官还真是羡慕呢。”张德全继续假笑着敷衍。 “张大人一直身居要职,且官运亨通,扶摇直上,为国事尽心尽力,这才让人羡慕呢。”梁翊目光十分真挚,一点儿都看不出他怒火中烧,也看不出他一直在盘算,到底是先打爆张德全的头呢,还是先踹断他的四肢。 “梁公子过奖了。”张德全被梁翊笑得心里发毛,他继续试探着问:“还记得你父亲当年一腔热血,为大虞的边防呕心沥血,只可惜啊,提出了一堆不合时宜的建议,最后竟然跟金穹串通一气,鼓动先皇御驾亲征,最后害得全家身陷囹圄。梁公子身为梁家之子,难道没有像令尊那样的雄心壮志吗?” “没有。”梁翊回答得干脆利落:“直指司大牢太可怕了,现在看到您,我还觉得不寒而栗。我宁愿被骂没出息,也不想考功名了。就算运气好考上了,就我这个散漫的性子,十有八九还要被抓进去。” 张德全眼睛一转,这才想起来,梁家被关进大牢时,他刚当上直指司的绣衣正使。不过那时他的目标是金家,整垮金家,才能对得起蔡赟对自己的赏识。至于梁若水,他不过是在朝堂上跟蔡丞相争辩了几句,蔡赟咽不下这口气,便发誓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于是关了梁家人几天,便把他们放出来了。所以张德全并没在意梁家,也根本没想置梁家于死地。没想到,梁翊还对这段往事耿耿于怀。 张德全有些不自在地说:“本官都不记得这件事了,梁公子怕是还记恨着本官呢。难怪,你自从见到本官,就没个好脸色。” 梁翊目光转向别处,淡淡地说:“张大人想多了,又不是你判的刑,你不过也是公事公办而已,我哪儿有那么小气,会一直记恨你?” 梁翊说完,不甘心地瞥了他一眼。不论是对金家,还是对梁家,张德全都是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梁翊愤恨地想,如果能一眼瞪死他,那该多好。不行,那样太便宜他了。梁翊迅速地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歌伎,装作很投入地打着拍子。 张德全听出了梁翊话里的怨恨,他干笑了两声,又说道:“难得梁公子有如此胸襟,若以后你想出仕,本官可以举荐。“ 梁翊嘴角向左边一挑,敷衍地笑了两声:“谢张大人美意,不过晚辈散漫惯了,没有出仕的念头,也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以后就袭了父亲的官,闲暇时就写写字,这样平淡过一生,也不错。” “呵,是么?”看梁翊如此胸无大志,张德全有种莫名的放心,他松了口气,但又觉得一阵怪异——无论长相还是气度,梁翊都不是碌碌无为之辈,可他为何要这样隐藏自己?他细细玩味梁翊的表情,越发觉得这个青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有人来报,说柳知县晕过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晕过去?”张德全皱眉问道。 “刚才在县衙门口,有人给柳大人送了一封信,说如果不放走那些被直指司抓来的无辜老百姓,他就会把达城县衙杀个片甲不留,然后再放一把火烧掉……”衙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 “是何人竟敢如此猖狂?”张德全气得浑身哆嗦。 “落款是残月。”衙役声音发颤,抖个不停。 “派人去追了吗?”张德全眼睛一亮,嗓门越来越高。 “柳大人刚要派人去追,结果一支箭飞了过来,擦着柳大人的耳边,钉在了后面的柱子上。柳大人眼睛一翻,就瘫在地上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整个县衙都乱套了。”衙役忙不迭地说。 “……一群饭桶!”张德全气结,又怕错过了残月,便一溜小跑向县衙赶去。 因为残月的再度出现,已经平静下来的达城又陷入了一阵莫名的狂欢中。待梁、张二人行至县衙时,众人已经把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张德全抓过一个衙役,粗声粗气地问:“残月去哪里了?” “小的不知道……” “你们怎么不去追?”张德全跺着脚,气急败坏地问。 “小的,小的不敢……” “我抓来的那些人呢?” “都放了……” 衙役吓得瑟瑟发抖,张德全知道不能指望这群胆小鬼。正在此时,人群中有几个胆大的说:“那个残月像是朝西四街那边跑去了!” “西四街?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烧死那群乌兰人的地方啊!本来那个地方就闹鬼,又死了那么多乌兰人,更没人敢去那儿了!”几个好事之徒兴奋不已,七嘴八舌地说道。在郁闷不平时,他们巴不得残月来为他们行侠仗义;可如今见朝廷大张旗鼓地来抓残月,他们也迫不及待地参与进来,生怕漏掉一丝热闹,也生怕错过一丝邀功的机会。 梁翊看着那些兴奋到两眼放光的人,脸色平静如常,心中却是一冷。 醒过来的柳知县扯住了张德全的衣袖,带着哭腔劝道:“张大人,别去追啦,残月太狂妄,恐怕会把我们全给杀光啊!咱服个软,不跟他斗,行不行?” “切,本官当年也是武林第一高手,在江湖游走十几年,从未遇到对手。如今区区一个狂徒,本官何惧!“张德全高傲地扬起了脸,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殿帅的位置了。 第一高手? 梁翊十分不爽地皱起了眉头,在师父叱咤江湖的那些年,谁敢妄称武林第一高手? 呸!不要脸! 梁翊嫌弃不已,真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柳知县见张德全说得狂傲,便转而劝梁翊:“梁公子,你听老夫一句劝,千万别去送死!” 梁翊心下感动,却胸有成竹地说:“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第二十七章 熊熊火海现真身(中) 拨开重重人群,张德全带了四个直指司的手下直奔西四街,梁翊也跟着他们去了,并吩咐捕头多带点人跟过来。柳知县绝望得倒地不起,衙役们也忌惮残月,踟蹰着不敢动弹,互相推诿。 天已经完全黑了,西四街空旷无人,阴风阵阵,似厉鬼哭泣。一阵窸窣之声传来,众人便循着声音钻进一片漆黑的残垣断壁里。一个直指司的下使掌了灯,不料一阵风吹过,火光倏然熄灭,众人俱是一惊。 此时,不远处突然火光大作,锣鼓喧天,张德全差两个下属出去打探一下。可是二人刚出去,便传来两声闷哼,张德全回头一看,二人已经倒在院子里了。 “张广!李安!”张德全痛失爱将,慌忙跑出去看。只见二人都是胸口中箭,虽说箭稍微偏了些,并没有正中心脏,可依旧干脆利落地要了两人的命。张德全环顾四周,却丝毫没发现射箭之人的影子。 不知何时,这废弃的屋子突然热了起来。紧接着,火苗突然蹿得老高,隔着一层残垣断壁,外面已是一片火海。剩下的两个下使看了一眼火势,也来不及顾张德全了,撒腿就朝外边跑去。不料院里也是火势凶猛,根本无路可逃,二人反倒引火上身,被火烧得上蹿下跳。张德全察觉了二人的动静,看到浑身着火的二人,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出手相救。 梁翊听着二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突然心生恻隐,摸出怀中的清风,想给他俩一个痛快。岂料不等自己出手,被烧得鬼哭狼嚎的二人把火苗引向了院内的枯草枯木,一时间院内的火势更加凶猛。二人已经神志不清,挣扎着想逃回屋里。不料,恰好一块破旧的门匾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那两个人身上,那二人便再也没了动静。 这个废弃的院落安静下来,只有火舌呼呼的燃烧声,还有从外面传来的救火声。张德全看了一眼火势,又看了梁翊一眼,一脸狼狈地问:“梁公子,你可有脱身之法?”见梁翊漠然摇头,他冷哼了一声,嘴里骂骂咧咧:“真是扫兴,这儿竟然连个水桶都没有——外面有人吗?快来救火!” “张大人。” “何事?”张德全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 “我本就无意出去。” 张德全一回头,看到梁翊在微笑,他却一阵发冷。梁翊在一片火光中从容走来,说道:“张大人,相信外边已经有人在救火了,只是张大人怕是无缘出去了。如果你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如果你非要耍横抵赖,那就休怪这烈火无情了。” 张德全被弄得摸不着头脑,甚至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被火给吓傻了。梁翊听到外面的救火声,心想事不宜迟,遂一把扯过张德全的衣领,用力踹了他的腹部一脚。张德全毫无防备,饶是他内功深厚,吃了梁翊这一脚,也是剧痛难忍,差点口吐鲜血。 “这一脚,是替小六和喜娘踹你的。”梁翊抹了嘴唇一下,目露凶光。 “你……你这小子,真是疯了吧!”张德全抽出了自己的刀,指着梁翊破口大骂。 梁翊又冷笑了一声,不等张德全出招,他一个腾空,轻而易举地踹掉了他手中的刀。张德全看着空荡荡的手,愣在了原地。不过他瞬间清醒,提神凝气,再转过身来时,杀气陡然而生。 “拿命来!” 张德全话音未落,三枚银针已然出手。梁翊向旁边一闪,银针全都钉在了柱子里。 眼见自己的攻击全都落空,张德全勃然大怒。不过他还没有摸出银针,梁翊就已经一跃而起,朝着他的脸狠狠踹去。张德全也非等闲之辈,他匆忙避开,梁翊一下子踹到了墙上,顿时屋梁震动,落屑纷飞。 梁翊就势翻了个跟头,落在张德全身边,冲着他的脸就是一顿拳头,快如流星,势如洪水。其实并无什么章法,但是他发了狠,张德全也无法破解。在挨了几拳之后,张德全双掌发力,在他的手掌刚要贴到梁翊胸口的时候,梁翊又一个后翻,落到了几尺之外,挑衅般地看着他。 张德全见自己的攻击又失败了,更加恼怒。他又摸出了几根银针,还未及发力,便听梁翊嘲讽道:“你的银针还没有我的箭快,就敢妄称武林第一,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张德全怒道:“小兔崽子,就算我有对不起你们梁家的地方,那也不是我的错,你为何要对我下这般狠手?” 听他说得这般无耻,往事又涌上心头,梁翊红了眼圈,一字一顿地说:“我刚才揍你那一顿,是替梁家大哥,还有……梁翊打的!” 张德全懵圈了,他疑惑地问:“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梁翊握紧拳头,眼冒火花,大喝一声,又冲着张德全杀了过来。张德全见他如此凶狠,心中竟有几丝畏惧。他下意识地退后几步,内力已经运足,他使出双掌,意图抵挡梁翊的飞踹。梁翊一个后翻,落在地上,张德全冲过来的时候,他轻巧地蹲下身,右腿一扫,张德全便结结实实地趴在地上了。 梁翊不跟他客气,按住他的头,朝着他的脸一顿狠揍:“梁颀大哥在狱中突发绞肠痧,若是你给他找个大夫,他怎会病死狱中?还有梁翊,他病得那么厉害,临死前都没见爹娘一眼……梁家两个孩子都死在直指司的大牢里,梁大人和梁夫人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你,你还有什么脸面问梁大人过得好不好!还那么坦然地说不是你的错?嗯?!” 张德全被他打得眼冒金星,脑子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外面救火的喊声越来越高,正好梁翊打累了,便停住了手。他站起来,狠狠地踩住张德全的胸口,冷冷地说:“就算把你碎尸万段,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但眼下情况紧迫,我有要紧的事问你。金家那两个婴儿,现在何处?” 张德全有了一丝喘息的时间,他这才冷笑着说:“难怪你的眼神透着一股邪气,原来是金家的后代。没想到你改头换面,我还真没认出你来。” 周围是熊熊烈火,梁翊却不怎么害怕,他踩得更用力一些,喝道:“自从我下定决心杀你,我便无意隐瞒自己的身份,至少让你死个明白。我再问你一遍,金家的龙凤胎,现在何处?” 张德全被他踩得胸口疼痛,呼吸困难,手指却在不安分地蠕动着。他拼命地咳了几声,咬牙切齿地说:“就算被烧死,我也不会告诉你的。金家世代都是贼,除掉金家,就是为民除害。” 周围的火势愈加凶猛,火舌很快就会把这个宅子全给吞没。梁翊听到外面急切的救火声,便无意和他逞口舌之快,他尽量遏制住自己的怒火,说道:“事实并不是你想歪曲就能歪曲的!时间会证明一切!如果你再不说出那两个婴儿的下落,我便刺瞎你的眼睛!“ 张德全闭上眼睛,咽了口唾沫,似有妥协之意。梁翊心中一喜,却突然觉得小腿一阵酥麻。张德全趁势一跃而起,梁翊连连后退,才勉强站稳了脚跟。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张德全在暗中刺了他一根“噬骨针”。 毒针犹如一条水蛭,扒开皮肉,拼命地往伤口深处钻,贪婪地吮吸着血液,犀利地侵蚀着骨髓。虽说几乎没有伤口,可梁翊却觉得剧痛难忍,他支撑不住,左腿一弯,跪在了地上。 “你千万别小看这噬骨针,它可以毒害你的血液和骨髓,让你的内脏全都浸毒,骨头全被腐蚀,最后毒血包围心脏,犹如万箭穿心,你便会呕血而亡。“张德全得意地笑笑,继续道:“此毒无药可解,毒发的过程会很长,发作之时,犹如万千毒虫撕咬你的骨头,狂饮你的血液,你会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梁翊不理会他的威胁,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默念“以柔神功”的口诀,激发内力保护自己。此刻,他只想排毒、保命,摒弃了所有杂念。渐渐的,丹田开始发热了,四肢充满了力量;接着,暖流充盈到五脏六腑,整个胸腔如沐春风。他心里一喜,难道以柔神功的第二层,已经练成了? “叮铃”一声,扎在腿上的毒针,已经被内力给冲击出来了。 梁翊欣喜若狂,心想,原来一直心有杂念,所以迟迟练不过以柔神功的第二层,却不想此刻练成了!他抬起头来,轻蔑地看着张德全,一抹微笑绽放在嘴边。 张德全已经没有银针了,便又大叫着冲了过来。梁翊心中毫无畏惧,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内力如此雄厚。他顺势抓住张德全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了滚烫的墙壁上,张德全痛得哀嚎了一声,不停地挣扎。 梁翊摸出清风,冷峻地说:“你的毒针杀不了我。说,金家那两个婴儿,身在何处?” 张德全还算有点骨气,冷哼了一声,扭过了头。 梁翊二话没说,朝他腿上扎了一刀,张德全再次杀猪般地哀嚎起来:“金家……世代都是贼……替天行道,铲除金家!” 梁翊红肿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声音也开始发抖:“这大虞国的江山,都是我父辈出生入死打下来的,你这等无耻之徒,竟然也敢来污蔑我们金家! “至少你父亲试图弑君,这是事实!所以,你们金家,不过是会装而已……”张德全还没说完,又惨叫起来。 第二十八章 熊熊火海现真身(下) 不知是火势太凶猛,还是心中太焦急,梁翊汗如雨下。他知道再跟张德全争辩也无用,于是吞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就算你如此栽赃陷害,可是你对我们金家,还是心存畏惧的吧?当时我哥哥不过十七岁,你对他百般折磨,他可曾跪地求饶?可曾屈打成招?他难道配不上铁骨铮铮这四个字么?看到他,你难道不觉得心惊胆战么?” 张德全愣住了,眼前浮现出那个已经体无完肤,却依旧目光如炬的少年。在直指司大牢里,他曾捏起少年的下巴,森然威胁道:“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你不怕我把你襁褓中的弟弟妹妹也杀了?” 少年缓缓摇头,声音微弱,但目光却无比坚定:“你没这个胆子。他们是龙凤胎,名字都是圣上御赐的,杀了他们,你会遭天谴的。再说,如果他们死了,你们用什么来引诱世安?” 少年已经神志不清,却依旧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这让张德全大为恼火。他毫不留情地给了少年一巴掌,恼怒道:“你不要自作聪明,你信不信,我马上就把你弟弟抓进来,让你弟弟也尝尝大刑的滋味!” 少年嘴唇淌血,却凄然一笑:“你抓不到他的,有人……有人会拼命保护他的!直指司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张德全气得要吐血,他重新拾起鞭子,气势汹汹地吆喝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也无妨!”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张德全神情恍惚,他一睁开眼睛,蓦地看到眼前这双跟十四年前那个少年一模一样的眼睛,吓得浑身一怔,以为是金世宁索命来了。他彻底崩溃了,缓缓地滑坐在地上,喃喃道:“饶命,饶命啊…” 梁翊怒斥一声:“你再不说,当心我杀了你全家!” 张德全却依旧不肯说出来,他怔怔地说:“那是蔡丞相手中的筹码,不能说……” 救火的人在外面忙得热火朝天,呼喊声不绝于耳。眼看这次努力又要化为泡影,梁翊绝望地捂住了脸。他拔出清风,一点点逼近张德全,目光阴冷而决绝:“你当时逼得我哥咬舌自尽,现在我割下你的舌头,不过分吧?” 清风明晃晃的闪在眼前,张德全一阵恐惧,紧紧闭上了嘴唇。梁翊举起清风,卯足了劲,冲着张德全的脸便刺了过去。张德全吓得大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梁翊把刀插在了墙上。 张德全吓得快要虚脱了,哪里还有半点武林高手的影子?他久在官场,别说钻研武艺了,就连原来的底子,也都生疏了。此刻被梁翊玩弄于鼓掌之间,他又悔恨,又不甘心。 梁翊剑眉微蹙,拔出刀来,把刀尖抵在张德全的脖子上:“如果你不说,我就这样去威胁你的家人,让他们日日在恐惧中无法自拔。我金世安,说到做到。” “你自己说出来了,你是金世安。”张德全咽了口唾沫,他脑海中突然冒出那个披着花里胡哨的披风、拿着一把假到不能再假的木剑、领着一群富家子弟在白石大街上耀武扬威的小男孩。他面露苦笑,喃喃道:“白石将军?” 梁翊一怔,继而笑道:“是啊,都十几年了,你还记得,看来这个外号还真是让人难忘。我只问你,你怕不怕我?” 张德全沉吟片刻,回想起了金家人——尽管在他眼中,金家不过是他的仇敌;而且,金家虽为京城贵胄,却整天幼稚地宣扬着坦荡做人,不结党羽……可他不得不承认,金家人的筋骨,仿佛真是铁打的一般。 十七岁的金世宁如此,能从直指司大牢死里逃生的金世安,亦是如此,命硬到让人胆寒。 面前是寒光闪闪的刀刃,背后是滚烫的墙壁,目之所及,烟雾弥漫,熏得人睁不开眼。事到如今,怕是真的没有活路了。张德全想起自己壮志未酬,不由得流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他沙哑地说:“好,我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要去威胁我的家人。” “你说出我弟妹的下落,我就饶过你家人!” 张德全双目无神地说:“那两个小婴儿,蔡丞相把他们带走了,安置在不同地方。他说,如果金家还有后人,那一定会来救这两个婴儿的。救一个,可能是巧合;可若两个都救,那必定是金家之后,到时候一起铲除。” “好毒的计谋。”梁翊虽也曾料想过这种情况,但听蔡的亲信亲口说出,还是恨得牙根痒痒。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梁翊既然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他们,那他们应该也能隐约看到自己正在跟张德全对峙。梁翊心中焦虑,继续质问他:“你仔细想想,他们会在哪里?” “……”张德全闭上了眼睛,咳个不停,不再理会梁翊。 “梁公子,你们再忍一忍,我们马上就来救你们啦!”柳知县颤巍巍地高喊道。 梁翊微微转头,外面的火势已经弱了很多,就好像自己满腔的期望,渐渐冷却下去一样。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郁闷愤恨,扬天长啸了一声,又攥住张德全的衣领,逼问道:“快说啊!再不说,我还是饶不了你全家!” “蔡丞相先把他们送进了抚婴堂,后来小女孩儿进宫了,小男孩去向不明,但蔡丞相应该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动向。”张德全似乎是回光返照,怔怔说道。 “他们叫什么名字?” 张德全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只知道女孩叫阿珍,男孩儿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就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刹那间,梁翊的胸中畅快了许多,“清风”应声落地,他也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那一刻,他全然忘了张德全是他的仇人,甚至对他有几分感激。 “还有,当初逼死你兄长,完全是我一人所为,还请你不要为难我的家人。”张德全转动着干涸的眼珠,哀求道。 “本来只是吓唬吓唬你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家有什么人。”梁翊倍感轻松,放下了戒心:“你安心去吧,不过在死之前,我要告诉你,我就是残月,你赢不了我的!” 张德全惊讶地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继而认命般地仰天长啸:“原来……原来我还是栽在你手里了。” 梁翊听他笑得凄凉,也有几分同情:“若你不那么心急,或许我也不能这么轻易地要你的命。” 张德全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被烟尘一呛,剧咳不止,不一会儿便倒在一旁,没了气息。梁翊本来很想杀他,不过见他死相如此之惨,也就不去践踏他的尸体了。 渐渐地,火一层一层地被扑灭了,已经能看清外面的人了。梁翊此刻方才觉得头昏脑涨,喉咙干涩疼痛,眼睛被烟雾呛得几乎睁不开。在大火里折腾了这么久,也该寻找出路了。可不知怎的,小腿传来一阵酥痛,真如毒虫在骨中噬咬一般。疼痛越来越钻心,梁翊支撑不住,跪了下来。 听到外面的人叫自己,他勉强答应了一声,却听柳知县大喊一声:“梁公子,小心!” 后背一阵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汩汩流下。梁翊回头一看,披头散发的张德全正笑得猖狂,然后一用力,把插在梁翊后背的匕首拔了出来。看着梁翊错愕的眼神,张德全笑着说:“你还是太嫩,赢不了我的。” “未必。”梁翊也笑了笑,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晃了两下,但用内力支撑住了身体,转过身来,桀骜地盯着张德全。 张德全不理他,刚要呼唤柳知县过来,一支箭带着冷风刺进了他的胸口。他愣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又一支箭飞了过来,直直地插进了他的鼻梁,好像故意羞辱他一样。 透过已经微弱的火光,张德全依稀看到邻屋的墙上站着一个人,他身材高大,威风凛凛,手里拿着一把华美无比的弓,站在月光下,恍如天神降临。 “残……”张德全又惊又惧,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被张德全溅了一身血,还有几滴迸进了嘴里,梁翊一阵恶心,可他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便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后背竟然被捅了一刀!太没面子了!梁翊沮丧地想,原来,以柔神功的第二层,还是没练过去。 柳知县看看后边的墙,再看看已经倒下的张德全和梁翊,又吓得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他们一个是正三品绣衣正使,一个是从五品府监的独子,死了哪个都难办。柳知县坐在地上,六神无主,哀嚎不已,甚至都忘了差人去抓“残月”。等他镇定下来的时候,“残月”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衙役正在里面替二人张、梁二人收尸,一人喊道:“柳大人,梁公子还有气!” “是吗?那张大人怎么样?” “张大人胸口中箭,已经没有气息了。” 果然还是死了,柳知县仰天长叹。不过至少梁翊还活着,柳知县的眼神恢复了些许神采,挣扎着朝这边跑了过来。梁翊脸色苍白如纸,总是一尘不染的衣服也沾满了灰尘。柳知县吩咐手下赶紧找一干净处所,再去将大夫请来。 第二十九章 死里逃生忍别离(上) 窗外阳光明媚,刚刚长出的枝桠闪耀着嫩绿色的柔光,早樱已经过了最灿烂的时节,微风一过,粉色的花瓣像片片飞雪。暮春真是个好季节,躺在草地上仰望蓝天白云,便是一种难得的惬意;邀三五好友一起去郊外骑马打猎,又是另一种惬意。此时此景,应是华阳城的樱花祭吧?哪怕是在梦中,也如此让人沉醉。 美中不足的是,一直有一只柔软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纤细的呼吸声好像一阵温柔的春风。梁翊睁开眼睛,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丫头映入眼帘,她正趴在床头,歪着脑袋看自己。见他醒来,她欢呼雀跃:“梁大娘,翊哥哥醒过来啦!” “别叫!风遥走了吗?”梁翊眼珠子骨碌一转,警惕地问黄珊珊。 “风遥哥哥也来了吗?我没见到他!”黄珊珊清脆地说。 “唔……那就好。”梁翊放下心来。他被张德全从背后捅了一刀,如果风遥在这里,不知又要怎么讽刺挖苦了。还好,他不在这里,自己可以平心静气地养伤。 梁翊挣扎着想坐起来,黄珊珊尖叫道:“呀!你快躺下!大夫说了,你要静养!” 梁翊没理她,依旧我行我素。黄珊珊见阻拦无效,便无奈地说:“你总是这么不听话,难怪梁伯伯常常揍你!” 梁翊语塞,瞪了她一眼:“黄珊珊,几天不见,你怎么又胖了?” 黄珊珊赶紧跑到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急道:“你骗人!我明明瘦了!” 她穿着一身嫩绿色丝绸薄棉袄,外面套着一件月牙白棉马甲,像棵小树一样清新明丽。她正在长身体,个子蹿得很快,身材也跟吹气似的,愈发圆润了起来。好在她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就算长点肉,也非常可爱。 听到黄珊珊的喊声,梁夫人急匆匆地跨进门来,一看儿子醒来,不由得喜极而泣,抱着儿子哭个不停。梁翊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昏睡五天了。 说来也怪,那天晚上梁夫人做梦,梦到儿子浑身是血的站在自己眼前,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梁夫人被这个梦吓得一身冷汗,醒来后不管不顾地要来达城找儿子,黄珊珊也吵着要来,梁夫人只好带着她一起来了。结果没想到儿子果真被人捅了一刀,生命垂危,只差一点,便是天人永隔了。 梁翊抱着母亲,心想又让母亲担忧了,不由得万分愧疚。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在外忙碌的常玉娇,她形容憔悴,想必也是为自己费心劳神吧! 黄珊珊看看梁翊,又看看常玉娇,不由分说地跳出门去,气势汹汹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常玉娇也不恼,她微微一笑,说道:“小妹妹,你翊哥哥最喜欢温柔的女孩子,所以,在你翊哥哥面前,你最好乖一点哦!” 黄珊珊一怔,接着惊恐地捂住了嘴,朝屋里看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说:“姐姐,我是说呀,你这几天累坏了,就不要再来操劳了嘛!” 常玉娇笑道:“我呀,本来已经很累了,可是一见到你翊哥哥,就一点都不累了。” 黄珊珊气鼓鼓地跑了,常玉娇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梁翊,目光比春光还要明媚柔和,可是她终究没有进来,站了一会儿,便怅然若失地走了。 梁翊莫名惆怅,说道:“娘,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 他没有说谎,如今身上真的没有半分力气。梁夫人闻言,便扶儿子躺下。突然,房门“哐”地一声被撞开,一个魁梧的身影闪了进来。梁翊看清了来人,惊得一哆嗦,也不顾伤口疼痛,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床上。 梁若水风尘仆仆,气喘吁吁,黑着一张脸,冷冷地站在门口。梁翊知道,父亲在大发雷霆之前,总是这样沉默着。他也知道这次让父母担心,自己实在罪孽深重,就算父亲怪罪,他也无话可说。 不过,梁若水终究没有骂儿子,他叹气道:“身上有伤,躺下歇息吧,别再惹你母亲伤心了。” “是,孩儿知错了!”梁翊稍感意外,依旧恭恭敬敬地跪着,低头跟父亲道歉。 梁夫人重新扶儿子躺下,絮絮叨叨地说:“你爹就是嘴硬,但他还是很疼你的。一听到你受伤,他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你好好睡一觉,我给你熬药去。” 梁翊温顺地点点头,母亲走出去后,他并没有睡着。伤口隐隐作痛,提醒他五天前发生的一切。 那天玉衡提前准备好油,为防止气味扩散,他只浇了一点点油,又在院里、院外放了些枯草,把油都给盖住。还在枯井里放了一桶凉水,以防梁翊有不时之需。待张德全他们被引到这所院子里,风遥开始人不知鬼不觉地浇油,点火,火势凶猛,瞬间便把屋子吞灭。熊熊大火里,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此时,玉衡已经悄悄准备好马,拴在城门附近。 按照梁翊的吩咐,风遥一直躲在对面的院墙里,以防最后有什么不测。如果梁翊顺利杀掉张德全,那风遥就可以安全撤退了;如果张德全命大不死,那风遥便可一箭射死他,从而彻底洗清梁翊是“残月”的嫌疑。这一步步都是按照梁翊的计划来的,唯独没想到最后张德全还能捅自己一刀。若不是风遥的箭法还说得过去,说不定笑到最后的还是张德全。 但他想不明白的是,腿上的剧痛,已经慢慢消失了,只是有点麻木。他不知原因,难道是上天开眼,救了他一命?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腿不疼了,他就不往心里去了。 尽管根本不用担心风遥的安危,但这次又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梁翊闭上眼睛,刚想睡一觉,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情——那两个孩子的下落,想到这里,他心急如焚,竟连一刻都躺不下了。 他刚要坐起来,正好柳知县进来了。柳知县一看梁翊这副样子,一溜小跑,扶住他,急切地说:“梁公子需要什么,吩咐下人去弄就好啦,何必这样强撑着呢?” 梁翊不好与他辩解,只得笑笑说:“劳柳大人费心了。我躺了这么多天,身上都要发霉了,这才想下来走走。” “别勉强了,你这死里逃生,还不好好养着。”柳知县说完,便陷入了沉默。 梁翊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柳大人有什么疑问,但说无妨。” “梁公子,那天在火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大人为何要杀你?” 梁翊在床上坐稳,缓缓说道:“我说出来,柳大人未必会信。” “梁公子但说无妨。” 梁翊将四位使者的死亡过程如实道来,又说道:“至于张大人为何要杀我,我也不太清楚。大约是我和他之间有些过节,他又不想让我把几位密使丧命的秘密给泄露出去吧。” 柳知县连连点头:“我还真没想到张大人会毒辣到这种地步。不过本官还有一事不明,还请梁公子解答。” “柳大人请讲。” “张大人尸身上有多处烧伤,但仵作验尸时,发现张大人腿上还有刀伤,梁公子可知道他这是何时受的伤?” 梁翊心里一咯噔,心想衙门里这些人也不完全是吃白饭的。他瞥了一眼放在床边的“清风”,上面似乎还有隐隐的血迹。他很快镇定下来,说道:“是在下刺伤的。” “为何?”柳知县有点意外地问。 “说实话,两位直指司密使丧命后,张大人也想要了在下的命。一次偷袭过后,我在他腿上刺了一刀。张大人受伤,便无力再攻击我,我也借机寻找脱险的机会。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 “这个张德全,真是死有余辜!你捅都捅了,怎么不朝着他胸口捅?”常玉娇正好走进来,蹙起两道柳叶眉,毫不留情地骂道。 “哎,常姑娘,张大人纵然有过分的地方,但逝者为大,不要说得太过分。”柳知县摸着稀疏的胡子,一本正经地说。 “嗬,说得倒轻巧。还好他刺梁公子那一下你们都看到了。如果你们没看到,梁公子又被他捅死了,还指不定他会给梁公子扣上什么罪名呢!”常玉娇说着,一着急,眼泪又在眼里打转。 “好啦好啦,所幸梁公子没事,这不事情都弄清楚了吗?”看着梨花带雨的常玉娇,柳知县也不忍呵斥了。 “常姑娘,你别激动,我真的没事。”梁翊心下感动,好言相劝道。 常玉娇听梁翊这么说,便止住抽泣,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花篮。柳知县见梁翊神情疲惫,也不好意思再做打扰,更无法提写字的事了。不过梁翊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等伤好了就给他写一幅字。柳知县喜不自禁,吩咐下人好好照顾,不得有丝毫闪失。 柳知县走后,梁翊发现桌子上有一只净瓷瓶,里面插着一束粉白的梅花,淡淡的梅香沁人心脾。这房间里虽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可春天的气息也很浓。想到常玉娇有心布置,梁翊心中无比感动。 “回到富川后,梁公子真要娶那个小丫头么?”常玉娇整理着花篮,笑着问道。 梁翊噗嗤一声笑了:“她从小就在我家长大,也算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会娶她呢?” 常玉娇沉默片刻,说道:“梁公子,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梁翊望着天花板,痴痴地笑着说:“我说不上来,但是看到她之后,她就一直在笑,她一笑,春天就来了,整个世界就亮了。” 常玉娇苦笑了一声:“看来我的笑,是无法照亮你的世界了。纵然笑起来倾国倾城,又有何用?” 梁翊坦白说道:“我喜欢那个人,早就嫁人了,而且是嫁给我最为敬佩的兄长。这么多年了,我早就释怀了,于我而言,她是亲姐姐一般的存在。常姑娘,我不想伤害你,但我更不想给你虚无的希望。我小时候被指过婚,长大后单恋过某个姑娘,但这些都如过眼云烟。而且你也知道,我杀人如麻,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再去喜欢一个人。你是个好姑娘,前半生已经命途多舛,后半生,就找个可靠踏实的男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常玉娇摆弄着花篮,笑道:“我也不跟你说那些虚话,我只想说,什么狗屁安稳,我一点都不稀罕。只要你一天不娶我,我就等一天。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梁翊深深叹了口气:“常姑娘,你这是何苦呢?我已经决定了,三天之后,就启程回富川。” “好啊,我去送你。”常玉娇仿佛预料到了他的离开,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可眼中泪光闪烁。 “不用送了。”梁翊避开她的目光,闷声说道。 难道是因为自己去送他,他也会难过?常玉娇心如刀绞,死死抓住篮筐,说道:“你这次走了,以后怕是不会再见了吧?” “嗯,玉衡就拜托给你了。” 常玉娇默不作声,继而笑笑说:“这次你欠了我好多人情,你要怎么还?” “你说吧,除了肌肤之亲,我什么都答应你。”梁翊说得倒也直爽。 常玉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肌肤之亲?别忘了,你的衣服都是我换的!” 梁翊脸微红,说道:“忘了谢谢常姑娘了。” 常玉娇想起换衣服时,看到他身上的累累伤痕,胸口一阵疼痛。她轻声道:“梁公子,以后多当心,别再受伤了,好吗?” 梁翊点头道:“好,我当心就是了,常姑娘也多保重。” “我还有一个愿望,你能满足我吗?” “常姑娘但说无妨。” “你不要叫我常姑娘,叫我一声‘玉娇’,如何?”常玉娇目光流转,顾盼生辉,可已经泪光盈盈。 梁翊又是一愣,然后才喊道:“玉娇……” 常玉娇再也忍不住,扑到梁翊怀里,嚎啕大哭:“梁公子,请勿忘旧友,多多保重!” 梁翊没有推开她,而是生硬地抱住了她,说道:“玉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梁若水也搞不明白,儿子一脸病态,走路都走不稳,怎么能长途跋涉回富川?不过他也知道儿子倔强,于是随便骂了他几句瞎胡闹,就由着他去了。 黄珊珊小大人似的忙前忙后,把马车铺得柔软舒适,梁翊夸了她两句,她无不得意地说:“我这么能干,还不赶紧把我娶回家?” “又来……”梁翊卷起手中的书,敲了她额头一下,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么小,我怎么娶你?” “我娘说了,以后每顿饭只准吃一碗米饭,我很快就会瘦下来的!”黄珊珊急切地辩解道。 “……”梁翊无语:“你看,你比我小十岁,聊天都聊不到一块儿去。我说你太小了,不是说你太胖了!” “哦?!”黄珊珊用胖乎乎的小手挠挠头,说道:“那就等我长大,你再娶我嘛!” “不行,你长大了,我就成大叔了,我不能打那么长时间光棍!”梁翊重新翻开书,不再理会她。 黄珊珊又开始挠他痒痒,梁翊不堪其扰,怒道:“你再这么胡闹,当心我把你卖掉!” 黄珊珊做了个鬼脸,满不在乎地说:“卖呀卖呀,你把我卖了,我变成女鬼缠着你,哈哈!” “傻妞……”梁翊无可奈何地笑笑,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说道:“小丫头,我还有个弟弟,他跟你年纪差不多大。可是我们很多年都没见了,等我见到他,我给你俩做媒,你嫁给他,好不好?” “你哪里有弟弟?你不是只有过一个哥哥吗?”黄珊珊歪着头问道。 “真有弟弟,不骗你。”梁翊满怀憧憬地说:“等我找到他,就让你俩成亲,好不好?” “不好!”黄珊珊坚决地摇摇头,又有些不甘心地问:“他跟你一样好看吗?” “他是我亲弟弟,可能比我还要好看……”梁翊装腔作势地说。 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梁大哥”,梁翊一听,便知道是玉衡来了。撩开窗帘一看,果然是他。他翻身下马,伏在车窗旁边,急道:“梁大哥,姐姐让我来送送你。” 想起常玉娇,梁翊心中隐隐作痛,他故作轻松地说:“男子汉纵横天涯,以后总会再见。只是这些话,别告诉你姐姐。” 玉衡泪光晶莹,他点点头,说道:“梁大哥,我懂你的意思……” “那天让你做的那些事情,是我们男子汉之间的秘密,不可告诉你姐姐。以后你也不准效仿我和风遥,要好好读书,好好习武,照顾好你姐姐,不可让她担心,知道了吗?”说着说着,梁翊的心脏越来越痛。 “嗯……”玉衡紧紧咬住了嘴唇。 “快走吧!我也要走了!” 梁翊急忙把窗帘放下,吩咐于叔启程。玉衡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黄珊珊见梁翊神情落寞,便笑嘻嘻地说:“你要把我嫁给你这个弟弟吗?” 梁翊微微一笑,又把她拦在怀里,轻声道:“不是,这个弟弟,心中有人了,我得成全他。” 第三十章 春归琵瑟意融融(上) 虽然没有修炼成以柔神功,但梁翊内功还算深厚,自愈能力很强,回富川之后,没过几天,他就已经能行动自如了。虽然杀了张德全,算是给哥哥报了仇,但总归被他捅了一刀,这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见儿子伤好了,梁大人忍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念叨个不停。梁夫人已经劝了无数次,可梁大人依旧忍不住数落,弄得梁翊根本没心情吃饭。梁夫人被父子二人弄得疲惫不堪,最开心的是黄珊珊,她十分愿意从中调解,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吃午饭,梁翊因为在书房写字,晚到了一会儿,梁大人又忍不住唠叨:“你看的书也不算少,武功也好,可这有什么用?你整天磨磨蹭蹭,懒懒散散,难怪二十四了还没谋得一官半职。你看看你黄叔家的大哥,比你大不了几岁,可人家现在都是京兆府的同知了!你呢?你就会写个字,能成什么气候?你能写一辈子么?” 梁翊闷闷地说:“怎么就不能写一辈子?” 梁大人气得摔筷子,听到“啪”的一声,梁翊一惊,站起来就往外跑。梁大人气歪了鼻子,一边追一边骂。梁夫人想拉住梁大人,结果没拉住,赶忙喊了于叔去拦,自己则回房间取了剑,气势汹汹地追了出去。 梁翊见父亲还在后面紧追不舍,不由得面露苦色。正在此时,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梁翊循声望去,眼前只有一棵高大的松树,在一片繁茂的枝叶中,露出了风遥那张阳光灿烂的大脸。他笑呵呵地说:“师弟,我取酒来啦!” 梁翊苦着脸,冲他摆摆手,用唇语说“我爹在后面”。风遥马上就看到了杀气腾腾的梁大人,于是赶忙把头缩回了树叶里,梁翊则一溜烟地跑了。 风遥藏得飞快,但梁大人还是看到了他,于是停下了脚步,冲着松树骂了起来:“风遥,你也是吊儿郎当,整天和梁翊瞎胡闹,你们俩就没个有出息的!你给我下来!看我今天不好好儿教训教训你!” 风遥躲在树上不敢出声,小声嘀咕道:“谁整天跟梁翊瞎胡闹?” “风遥!你现在都敢不说话了!行啊,你是不是觉得我收拾不了你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你爹,让你爹收拾你!”梁大人挽着袖子怒吼道。 风遥一听梁大人要去找自己的爹,吓得赶紧露出脑袋来,苦着脸说:“梁伯伯,我一没惹事,二没闯祸,今天就是来讨口酒喝,您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你凭啥来讨我的酒喝?哎……哎呦……” 梁大人还没说完,突然感到脖颈一凉,一把雪亮的剑已经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梁夫人冷着脸说:“当时是谁说,这辈子什么都不求,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就好?如今孩子刚刚死里逃生,你又逼着他干这干那,连风遥都不放过。你再唠叨下去,当心我这剑不客气!” “夫人,我这也不是恨铁不成钢吗?哎哎,你悠着点……” 趁梁大人被夫人逼得团团转,风遥利落地翻下树,梁翊正在一堵墙的后面等他。二人一见面,心照不宣地撞了下拳头,擦了擦冷汗,然后朝酒窖走去。 于叔一见风遥,就忍不住喊他“风少爷”,风遥快要憋出内伤来了——他已经纠正了十四年了,他不是“风少爷”,而是“林少爷”。不过于叔似乎对“风少爷”三个字有股执念,怎么也改不过来,风遥只好由着他去了。 风遥一进酒窖,就像进了宝库的小孩子,赖在里面不想走。他很纳闷,梁家的老子爱酒如命,儿子却几乎滴酒不沾。不过梁翊够朋友,老爹有什么好酒,从来都不会忘记给他这个师兄留点儿。 风遥不敢多拿,就抱着一坛浦州老窖,恋恋不舍地走出了酒窖,却蓦地发现梁大人站在门口,像个凶神恶煞的门神。只不过他此时颇为狼狈,满脸是汗,头发也有些凌乱。 风遥一惊,下意识地抱紧酒坛,生怕梁大人不给他。梁翊想上前解释,梁大人却先开口道:“酒喝多了伤身,风遥,你不要喝那么多。梁翊,你现在身上还有伤,千万不可饮白酒,知道了吗?” “孩儿知道了。”梁翊温顺地说。 风遥没说话,只是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点头。直到梁大人走了,他才用袖子擦擦冷汗,说道:“梁大人真的太可怕了,师弟你好可怜。” 梁翊正色道:“我父亲只是威严,并不可怕,你不准这样说我父亲。”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反正是你经常挨揍,又不是我挨揍。”风遥不与他争辩,只是心满意足地抱着酒,乐呵呵地傻笑。 送走了风遥,梁翊不敢去招惹父亲,于是就去后院练练弓,去书房写写字。黄珊珊一刻不停地跟着他,弄得他心烦意乱,扔给她几块碎银子,让她上街买零食吃,谁知她竟断然拒绝,说自己要瘦下来,才不会乱吃东西。 梁翊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样的女孩子无可奈何。小时候有个刁蛮公主缠着他,长大了又有个黄珊珊。更要命的是,黄珊珊最近拜师学起了琵琶,虽然弹得极为难听,可她学得刻苦认真,梁翊也不好打击她。她举着胖乎乎的小手,嘟着嘴撒娇道:“翊哥哥,你看我手又磨起茧子来了,好疼啊!” 梁翊正在埋头写字,敷衍地看了她一眼,问道:“茧子在哪儿?你把它吃了?好吃不?” 黄珊珊嘻嘻一笑,不理他的调侃,继续撒娇:“翊哥哥,你陪我玩会儿不好吗?为什么偏要写字?” “陪你玩什么?”梁翊头也不抬地问。 “听我爹说,现在城外一片春色,你带我去骑马吧!”黄珊珊拍着手欢快地说。 “你骑马?不是说了嘛,马会被你压死的。”梁翊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我去告诉梁伯伯,说你欺负我!”黄珊珊一面说,一面用小拳头砸梁翊。不知是不是砸到他的伤口了,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想起翊哥哥有咳嗽的病根,黄珊珊吓得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梁翊擦了擦咳出来的眼泪,严肃地说:“你再这么胡闹,当心我吐血给你看。” “我不敢了……”黄珊珊怯怯地站在一边,再也不敢捣乱了。可她安静了不到一刻钟,又好奇地问:“翊哥哥,写字有什么好的呀?你怎么那么喜欢写字?” 梁翊目光一暖,微笑道:“有人告诉过我,常写字,心就会静下来,弓就能拿得更稳。” “那你写字的时候,是不是就在想那个人?” “嗯。”梁翊想起来,又是浅浅一笑。 “那人,应该是个姑娘吧?” 梁翊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 “哇…” 黄珊珊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梁翊吓得扔掉笔,一把抱住她,柔声道:“好妹妹,我是骗你的,是一位兄长告诉我的,不要伤心了啊……” “哦……”黄珊珊捋了捋胸口,破涕为笑。还好她的哭声没有把爹娘招来,否则难逃一顿数落,梁翊庆幸地想。 晚上黄文山来找父亲喝酒,梁翊过去陪了一会儿,听两人唠叨了半天,就借口走开了。有时他也怀疑,自己这样放浪江湖,是不是真的是一种错误的选择?难道自己真该去京城谋取功名?要不就像另一位刺客“流云”黎川那样做生意,富甲一方?可是一旦想起自己的身世,他就无法再做别的梦了。而且,想到庄主,想到琵瑟山庄,他就更无法离开了。 父亲和黄叔喝高了,不知在嚷嚷些什么。尽管害怕父亲骂他,可他担心父亲的身体,便偷偷溜了回去,想劝父亲少喝点儿。可是一走到门口,他就听到了一阵十分难听的呜咽声。他环顾四周,以为是发情的野猫,听了一会儿,才发觉是父亲哭了。 父亲居然会哭?梁翊目瞪口呆。 “黄老弟,实不相瞒,这些年我逼翊儿,也实在是逼得太紧了些。他天性自由洒脱,不管经历过什么,都是一团孩子气。可我不能让他这样放任下去,他毕竟是金家的孩子啊!他这样无所作为,怎么对得起金家?我想想,就替金家急得慌……”梁若水抹着眼泪,动情地说。 “梁兄,我明白你的心情。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得履行自己的承诺,如果做不到,就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咱得对得起别人对咱的信任,你说是不?可是你想啊,梁翊这孩子,这辈子都找不回他的原名了。你不妨这样想,你把他从阎王殿拉了回来,将他养大,教他诗文和武功,他还写得一首好字。到时候他成了亲,生两个孩子,一个姓梁,一个姓金,给金家留个后,也就对得起金家的嘱托了。”黄文山宽慰道。 梁若水抬头,说道:“咱常说,以后再也不争不斗,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就好,内人也常常这样劝我。可是有时候,人就是得争一口气啊!要有权,说得上话,才不至于窝窝囊囊地忍气吞声啊!就拿这次来说,如果我还是兵部尚书,谁特么敢来捅我儿子?就算是绣衣正使捅了我儿子,我特么端了整个直指司为我儿子出气!我特么杀光那群阉人!可我现在……真特么窝囊,我儿子差点儿死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杀也不能杀,告也不能告,只能干忍着。黄老弟,你知道我这心里有多憋屈吗?你知道我看着翊儿,有多内疚吗?我心里好像烧着了一团火,越想,就越跟火上浇油一样,这火啊,是灭不了了……” 梁若水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可是刚说完,头就磕在了桌子上。黄文山赶紧扶起他,说道:“你也别太自责了,同在官场,谁不想一言九鼎?只不过争权夺势那些事,咱俩做不来,因为咱俩的手都太干净了,沾染不了一点儿脏东西……翊儿虽说受了莫大的委屈,但他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他会理解你的。” “哎,我还能护他几年?他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他不明白,你不找麻烦,麻烦来找你,如果没有庇护,怎么可能安稳?我想看到他站稳脚跟,任谁也动摇不了他,更不用说欺负他了……如果我在有生之年看不到他这副样子,我怕是死都不能瞑目。”梁若水说完,又擦了一把眼泪。 站在门外的梁翊,早已红了眼圈。他悄悄离开,不停告诉自己:父亲只是喝多了,他说的话不可以当真的,酒后的话是不能信的,嗯,不能信的…… 可他越这样想,泪水却越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控制不住。 第三十一章 春归琵瑟意融融(中) 夜已经很深了,梁翊又借着月光上了琵瑟山。山上洒满了清辉,树丛间有了隐隐的虫鸣,清泉银光闪烁,淙淙而过。偶尔有松鼠在林间跳跃,吱吱的叫声不绝于耳。琵瑟山真是一年四季好景致,美得如同人间仙境一般。梁翊陪着云弥山在林间漫步,只觉心旷神怡。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若非亲临其境,哪儿能体会得到诗的精妙?”云弥山笑道。 “是,真是美不胜收。”梁翊也感叹道。 “云冉,你别再去捉松鼠了,你捉不到的,当心把衣服弄湿了,你娘又要数落你。”上蹿下跳的云冉似乎破坏了这静谧美好的氛围,云弥山无心吟诗了,忍不住笑着呵斥他。 “哦……”云冉挠挠耳朵,看着飞快窜到树上的松鼠,不甘心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在小溪里洗洗手,跳到梁翊身边。 “今天来的时候听师父说,云冉白天跑到寺里听禅,听着听着又坐着睡着了,口水都流了一身,哈哈哈哈……” 梁翊大笑几声,顺势一把把云冉抱了起来,用力过猛,背后的伤口有点疼。云冉本来羞愧地低下了头,软软地趴在梁翊身上。此时抬起头来,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小翊叔叔,你伤口疼吗?” 梁翊微笑着摇摇头,说道:“早就好了,不疼了。” “云冉,你小翊叔叔重伤未愈,你还是下来吧。”云弥山皱眉道。 “不要!”云冉反而抱得更紧了些,小下巴搁在梁翊肩头,嘟着小嘴说:“小翊叔叔好久才来一次,我才不要下来。” “就是,不下来。”面对云冉的撒娇,梁翊总是有无限的耐心。 “我爹好讨厌,出来散个步还要吟诗,下次不带他出来好不好?”云冉伏在梁翊耳边,轻声说道。 “云冉,你说什么我可全都听到了。”云弥山故作严肃地说。 云冉吐吐舌头,又趴在梁翊肩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梁翊小声提醒他藏好,云冉咯咯地笑了起来,安安稳稳地趴在他肩上。不一会儿,梁翊喊他,他砸砸嘴巴,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梁翊一看,他竟然睡着了。 “来,给我吧,我把他背回去。”云弥山如此说,梁翊也不推辞,正好伤口隐隐作痛,他便小心翼翼地把云冉放到云弥山背上,二人便向回走去。 云弥山背着云冉,笑着说:“云冉太过单纯娇憨,也不知道他随了谁。” “像他舅舅吧。”梁翊随口说道。 “风遥?那个混世魔王?他可真是一天不把家里搅得鸡飞狗跳,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云冉还是不要像他的好。你这样一说,我反倒想起来了,风遥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不过你是越长越沉稳,风遥还是那么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估计到了八十岁还是这幅德行。”云弥山笑道。 梁翊想反驳,不过一想庄主说得还挺有道理,也就默认了。他看了一眼睡得流口水的云冉,娇憨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他忍不住握紧袖子,擦了擦云冉的口水,轻声道:“但愿云冉一直这样无忧无虑才好。” 云庄主回头看了儿子一眼,说道:“以后他的担子会很重,先让他逍遥几年吧。” 梁翊知道原因,默默点了点头,心中有些莫名的黯然。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回来的路上,听说湖州的曲江王意外坠湖身亡了。” “哦,姓夏的王爷里面,就数他最张狂,灭了他,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夏王爷们夹紧尾巴,好好做人。”云弥山十分淡然,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还有去年秋猎时意外坠马的灵岩侯,现在还躺在床上像个废人一样。这几年来您扫清了不少手握重兵的异姓王侯,只怕长此以往,朝廷就会怀疑琵瑟山庄庄主的身份了。”梁翊有些担忧地说。 “你都说是意外了,他们怎么会怀疑到我身上?”云弥山背着十岁的云冉,却一点都没有感到吃力,他轻笑着说:“不给这些姓夏的王侯们一点教训,他们还真以为大虞要改姓夏了呢!哼,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儿?他们越张狂,本王越是要教他们学会做人!” 云弥山若无其事地说完,身上却倏然涌起一股运筹帷幄的气度,梁翊万分佩服。灵岩侯爱驹如命,庄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的爱驹失蹄;曲江王喜欢垂钓,庄主也能让他的船突然倾翻。铲除了几个心腹大患,大虞的朝廷并没有受多少波动。只是坐在龙椅上的赵佑真不知道,为了让他的龙椅坐得安稳,他那下落不明的二哥为他操了多少心。 “你还记得苏吟月吧?”云弥山冷不丁地问。 “当然记得。” “前些日子,佑真加封她为贵妃,赐号‘宁’,如今她是宁妃了。” “宁妃?”梁翊有些错愕地反问。 知道内情的人,肯定知道这封号的来历。当时金家刚出事,江家大公子就要强娶吟月,结果赵佑真先把她接进了宫,让她做了自己的妃子。如果她真被江家强娶进家门,那依照她的性格,肯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些年来,佑真把她保护得很好。世宁若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云弥山仰头望天,淡然一笑。 “如果没有意外,吟月姐现在应该是我的嫂嫂。”梁翊眼前浮现出苏吟月的影子,心中又是一酸。 “如果我没有猜错,除了世宁,她心中也不会再容下别的男人。”云弥山看着皎洁的月光,眼里闪闪发光。 梁翊刚要说什么,门忽地被推开,雪影匆匆跑了下来,嗔道:“云冉睡了,你也不知道把他抱回来,万一再着了凉怎么办?还有小翊,他的伤刚好,你还带着他在外面转了这么久?” “看,一回来就被数落了。”云弥山小心地将云冉交给妻子,转身对梁翊说:“你也快进屋,让你姐给你看看。听风遥说你受伤了,她担心得不得了。” “没事的,早就好透了。”梁翊推辞道。 “哈,现在长大了,害羞啦?”月光下的雪影粲然一笑,两个小梨涡绽放在嘴角,一双美目弯成了月牙。她还是那幅少女模样,一点不像十岁孩子的母亲。 “不是,只是在家时大夫已经瞧过了,真没事了。”梁翊脸红了,不敢看她。 “不打紧的,我试试你的脉搏,要不我放心不下。”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客厅,雪影把云冉放下,然后又让梁翊坐下,要为梁翊诊脉。梁翊推辞不掉,只好由着她来。雪影双眉微蹙,一直沉默不语。云弥山有些紧张地问:“如何?” 雪影说道:“肺虚之症还是很明显,你小时候病那一场,现在每年冬天还会发作,不要仗着年轻,就挥霍自己的身体。下山后依旧要谨遵医嘱,好好调理身体,知道了吗?” “知道了。”梁翊低头,乖乖答道。心中却想,每年冬天不过咳嗽两声,母亲和雪影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了,真有点小题大做。 “我写张单子,你下山后给梁夫人,不能随手扔了,听见没?”雪影严肃地说。 “听到了。”梁翊回答得依旧很乖。他想起自己中了张德全一针,便跟雪影说:“姐,有一件事情我还要问问你。“ “什么事?“雪影给云冉盖好被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我在跟张德全打架的时候,中了他一针……“ “什么?!“雪影蓦然惊悚,声音都变了:”直指司的噬骨针?伤在哪里了?你怎么不早早告诉我?“ 云弥山也责备道:“中了噬骨针,你都不说一声!万一酿成大祸,那怎么办?“ 梁翊心下感动,却不紧不慢地说:“我就怕你俩这样,所以才没有说,我爹娘也不知道。如果我有什么不适,早就来找你们了。我左腿中了他一针,当时剧痛难忍,方知这噬骨针的厉害。我用内力把它给逼出来了,结果还是不行。后来,我昏迷了几天,醒来后就没事了。“ 雪影已经脸色苍白,她卷起梁翊的裤脚,果然看到一个微微凸起的伤口,如蚊子包大小。她取了一根银针,微微一刺,稍等片刻,再将针拔了出来。看到银针依旧雪亮,她长长松了一口气,说道:“还好,现在看来,你体内已经没有毒了。“ “真的?那太好了!“云弥山也放下心来,喜形于色。 “噬骨针上的蛇毒,可以说是天下最厉害的毒之一。那些毒针,是用银环蛇、白眉蝮、金环蛇、竹叶青等毒蛇的毒液淬成的,一旦中招,无药可解。“雪影神情凝重,缓缓说道:”一般常人只中一针,骨骼便会腐烂,毒汁顺着血液浸染全身,最后毒攻五脏,死状可怖。可以说,中了这种毒,无异于体验世间极刑。“ 梁翊纵然胆大,可听雪影这么一说,脸上也没血色了。还是云弥山镇定一些,他问雪影:“中了此毒,当真无药可解?那小翊的毒是怎么解的?“ 雪影道:“也不能说完全无望,据说,只有练成‘金刚秘术’之人的血液才能解此毒,因为练这种邪门的功夫,必须要喝三年蛇血,侥幸不死者,才能练成。张德全虽武艺不精,但想必是练成了此功。我猜,是他的血液溅到了小翊伤口上,所以才给他解了毒。“ 梁翊恍然大悟——张德全的血液是溅到自己嘴里了,当时没吐出来,他还嫌恶心。现在想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放下心来,开心地问:“既然他的血混在了我的血里,那我以后是不是就不怕噬骨针了?“ 雪影摇了摇头:“你以为这是水痘呢?生了一次就不再生了?这毒物哪有那么好抵挡?以后切不可大意,万万不能再中招了!” 第三十二章 春归琵瑟意融融(下) 雪影写完单子,便抱着云冉去了里间。客厅里剩下云弥山、梁翊两人,梁翊也不多客套了,便说道:“庄主,这几天我想去趟越州。” “越州?”云弥山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楚寒?” “是的,我放心不下他。反正京城那边还没传来我弟弟妹妹的消息,我想先去越州看看。我来去自如,也花不了多长时间。”梁翊虽然急着找弟弟妹妹,不过既然答应了楚寒要去越州找他,他便不想失言。 “我听说陆侯拜托江璃去帮楚寒,江璃虽为江统之子,不过他的能力和品行,我还是很信得过的。所以楚寒那边你尽可放心,不会有什么大的差池。”云弥山从容说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放心不下。”梁翊固执道。 “楚先生以前是我的护卫,他的事情我不可能不上心。但是你先养好伤,再去不迟。再说如果你去越州,我倒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云弥山背着手,立在了门口。 “您尽管吩咐,我马上去办!” “你呀你!”云弥山无奈地叹气道:“你先听我说。越王以前颇不安分,今日操练骑兵,明日操练水军;总说越州土壤贫瘠,天灾频发,今日上表奏请减免越州赋税,明日向朝廷借粮赈灾。可这半年来,他却十分平静,且行踪十分诡异,就连黎川也捉摸不透。近日夜秦屡犯我边境,也不见越王有何作为。你帮我去越州打探一下,如果他真是暗中图谋不轨,你想个法子,让他大病一场,或者让他重伤不起。总之,别让他有机可乘,以免越州百姓遭殃。” “他练兵屯粮,难道真要造反?”梁翊有些难以置信。 “近几年大虞疲软,南部越州,东南兴州,中部永州,北部燕州,几乎年年天灾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多亏有父皇的基业撑着,大虞还能拿出余粮来赈灾。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国库早已亏空。若此时再起人祸,那大虞的形势就很危险了。到时天下大乱,遭殃的只能是黎民百姓。”云弥山皱眉道。 “可如果经过几年战乱,苍生得遇明主,那岂不是件好事?”梁翊不解地问。 云弥山剑眉紧蹙,缓缓踱步:“首先,若再起战乱,各方势力纠缠不清,混战几年,不知还能否保住大虞的国号?祖父当年开疆扩土,何等艰辛?父皇坚守基业,何等辛劳?我答应过父皇,要为大虞开创一个盛世,所以我不能让它毁于一旦,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兑现承诺;其次,如果有不经战乱、而又能得遇明主的方法,何乐而不为?” 云弥山的眼神愈发坚定,梁翊打心眼里佩服。庄主这些年处心积虑,呕心沥血,拜访那些忠肝义胆却不受重用的臣子,联合有心抗敌却无法建立战功的将士,劝说那些足智多谋却淡泊名利的谋士。他有一本《琵瑟山名士录》,若这本名士录里的人响应他的号召,起兵进京,或许天下早就是他的了。可他没有这么做,依旧按兵不动,等待机会的降临。他才三十出头,可鬓边已经隐隐有了白发。想到这里,梁翊说道:“我马上就启程去越州,为您打探清楚。” “说好了,要几天后再启程,再说还有黎川在越州那边守着,我再让他打探打探。”云弥山语气温和,却坚定不移。 “是。”梁翊只好答应。 “你要记住,不可取越王性命,只让他无力造反便可。”云弥山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手足之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您不怕他日后为患?您也应该明白,并不是坦诚相待,就会换来对方一片赤诚;并不是宽容饶恕,就会感化对方。这世上有多少人成了东郭先生,还请您不要忘记。”梁翊急切地说。 “这么多年起起伏伏,这些道理我怎会不明白?但我坚信,见小曰明,守柔曰强。我内心比谁都坚定。况且我身边有你,有风遥,还有山下那些忠肝义胆的义士,那些奸人岂能轻易得逞?”云弥山笑得风轻云淡,言语间却透着一股自信:“再说,父皇在世时,最担心的不是外敌入侵,天下大乱,而是担心我们兄弟不和,自相残杀。他一再强调,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家和万事兴。我和佑崇、佑真竞争了好多年,各有利益冲突,但我相信,无论是何种结局,我们都不会要对方的性命。” 梁翊刚想说“未必”,但转念一想,庄主好像从来没有失算过,所以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听庄主又说:“再说,我现在的敌人并不是佑真,也不是佑崇,而是蔡赟,还有夏太后。上次佑真去越州微服私访,正好遇上蔡赟的远房兄弟蔡和徇私枉法,滥杀无辜。佑真该是多兴奋啊,终于抓住了蔡赟的把柄,就算不能把他拖下水,可也能杀杀他的威风。可谁知佑真一回华阳城,还未来得及有所作为,蔡赟就来了个负荆请罪,说自家兄弟目无朝廷法纪,其罪当诛。他自请减奉降职,要亲理此案,大义灭亲,并在千秋殿前跪了一天。蔡赟如今可是大虞脊梁,而且他的党羽怎么可能让他降职?所以也跟着跪在千秋殿前。后来,据说咱这个皇上又是几日未上朝,我猜以他那个个性,肯定又气得吐血了。” 梁翊心中郁闷之极,却只是浮起一丝苦笑。别说冲动易怒的赵佑真了,他如今心绪平复了许多,但听到蔡赟的行为,也还是想吐血。云弥山见他周身颤抖,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别急,我自有办法收拾他。” 梁翊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把满腔的怒气压制了下去。他想起父亲那晚醉酒后的言行,一时心如刀绞,他咬住嘴唇,问庄主道:“佑元哥,你说,我可不可以去京城闯出一番天地,让我父亲也高兴高兴?” 云庄主一愣,接着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问,倒让我难受起来……以你的才华,本不应该籍籍无名,是我耽误了你,唉…” 梁翊刚想解释,却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一回头,只见云冉披头散发、揉着眼睛跑了出来,迷迷糊糊地问:“小翊叔叔在哪儿?他走了吗?” 梁翊瞬间莞尔,又抱起云冉,说道:“我在这儿呢,今晚不走。” 云冉一见梁翊,便咯咯地笑了起来,高兴地环住了梁翊的脖子。风遥一阵风似的从外边刮进来,刮着云冉的鼻子,笑骂道:“小兔崽子,你舅舅天天累死累活地陪你玩,也没见你这样亲你舅舅。” 云冉故意“哼”了一声,然后趴在梁翊肩头,嘻嘻笑了起来。见门外有人走来,他又兴奋起来:“舅母!” 身怀六甲的裴弦珠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此时的她虽愈发臃肿,但依然掩饰不住眉宇间的英秀之气。云冉从梁翊身上滑了下来,乐颠颠地跑到弦珠身边,摸着弦珠的肚子问:“舅母!你肚子里的弟弟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能陪我玩儿?” “再过一个月,就有弟弟或者妹妹陪你玩啦!”云弥山走过来,刮了一下云冉的鼻子,说道:“不过你舅舅说,更希望是个女儿呢!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嗯…弟弟可以陪我玩,妹妹以后可以嫁给我…弟弟好,还是妹妹好?”云冉犯难地挠挠头,不知道该作何取舍。 “哼,小兔崽子,你想得美!谁说要嫁给你了?”风遥一把把云冉抓了起来,顺势让云冉骑在自己脖子上,云冉又惊又觉得好玩,骑在风遥脖子上哇哇大叫。 裴弦珠叫住梁翊,开门见山地问:“小翊,我问你,这次风遥下山,有没有再去找那些狐狸精鬼混?” 梁翊想起了风遥的救命之恩,便笑着说:“嫂子多虑了,师兄以前不太懂事,但现在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放心就好了。” “是么?我总觉得他最近又色气了许多。”裴弦珠狐疑地说。 “哎呀,你这有身子的人,就是喜欢胡思乱想。”雪影赶紧过来打圆场:“我这个弟弟啊以前是风流了些,不过我敢保证,他现在绝对全心全意都在你身上,你就放宽心吧!他敢有什么歪心思,我第一个打死他!” “你们怎么只觉得我是坏人?”风遥放下云冉,不服气地叉着腰说:“难道在你们心里,只有梁翊是好人吗?他天天和我这种人混在一起,怎么可能是好人呢?” “哈哈哈哈……”别说其他人了,云弥山都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哦?”风遥回味了一下,跺了一脚,还没来得及辩解,便被媳妇揪住了耳朵:“快给我回去!别在这儿丢人了!” 风遥两口子刚走,云弥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跟梁翊说道:“受梁夫人所托,我帮你物色了一门亲事。金湖山庄赵家,你知道的吧?赵小姐年方二十,长得如花似玉,有一身好武功,就想找一个品性高洁、武功盖世的如意郎君,我看呀,你俩正合适!” 梁翊面露苦色:“不要了吧……你什么时候还做起媒来了?” “唉,你也不小了,也该找个人,好好管管你!”云弥山笑道。 梁翊暗暗叫苦,于是在两家约定见面的前夜,连夜翻墙去了越州。梁夫人气得大哭,梁大人则气得大骂一声:“孽障!看老子不打断他的腿!“ 第三十三章 纵使相逢不相识(上) 云弥山暗中做了些安排,让梁若水恰好调配一批军器运到越州,梁翊本应与于叔同行,但因惧怕相亲,他便抛下于叔,连夜出逃,孤身一人来到了越州。 越州是皇长子佑崇的封地,地处西南,不仅位置偏远,而且版图很小,下设茂林、宜春、浔安、乾里四郡,治所设在宜春郡的中心腹地安澜县。越州境内河流密布,多奇山异石,只在南境与夜秦接壤处有大片平原。梁翊极少来南方,一路所见青山绿水,风光比北方多了些旖旎柔美,另有一番韵味,倒也不觉旅途艰辛。他一路策马而行,御风而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只觉心中无比畅快。 这日行到安澜,只见城中热闹非凡,一片祥和,完全不似灾难频发的偏远之地,看来的确是越王治理有方。他跟黎川并不怎么熟悉,所以先找了个客栈住下,再去拜访了黎川。 黎川跟云庄主年纪相仿,个子不高,长相斯文秀气,有一双非常精明的眼睛。他手持一把绝世名扇——流云扇,舒卷之间,可揽尽天下风云。他力邀梁翊在他家中居住,梁翊婉言谢绝了。因为他来越州的主要目的是楚寒,如果找到楚寒,他倒想去楚家留宿几天。 从黎川家出来,梁翊在街上随意游荡,安澜比他想象得要大得多,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却记挂着楚寒。街上有人卖荷包,那荷包小巧玲珑,针线细腻,他便买了一个。付钱的功夫,他跟老板打听楚都头家在何处。老板很热心地给他指路,梁翊道了谢,收起荷包,便大步朝楚家走去。 正值三月中旬,天气温暖适宜,天空晴朗万分,又恰逢五日集,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或在集市闲逛,或到郊外踏青。大街上有人卖艺,有人耍猴,也有人卖东西。一时间,街上竟是摩肩接踵,根本走不动。 街道中央搭起了一个台子,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梁翊长得很高,虽站在最后面,可轻而易举地看到了里面的光景,原来是一群江湖人士在此比武,赏金有一千两。 擂主长得五大三粗,浑身横肉,他光着上身,走起路来,腰上的肉都在乱颤。他的头一直高高扬着,他趾高气昂地说:“诸位父老乡亲,我孟春龙,今日在此设下擂台,还望与各路英雄切磋一二,恳请各位不吝赐教;当然,如若被我失手打伤,也请各位多多海涵。” 梁翊少年心性,一看到比武的场景,便拔不动腿了。他对赏金没什么兴趣,不过更想看高手过招。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的对联,并念出声来:“翻山怒撼猛兽,入水力擒神蛟,‘天下无敌’?“ 一看“天下无敌“四个字,梁翊便又皱起了眉头。听到别人的介绍,他才知道,原来孟春龙是安澜城中李员外府中的门客。李员外是安澜城中数得着的富商,黑白两道通吃,也常常设下擂台,壮自己的声威。 说话间,已经有人上台挑战了,梁翊看了两眼,便没了兴趣,失望地嘀咕了一声:“没意思。” 他刚要走,却看到旁边有一身材矮小之人,他脚下像安了弹簧一般,正在不停地上蹿下跳,好奇地探看里面的光景。 他朝梁翊这边看了一眼,便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或许是太心急了,他一眨眼,泪珠差点滚落下来。 梁翊被他盯得不自在,便主动给他解释道:“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群江湖人士在这里比武。“ “哦,哦……”那人不知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还是好奇心得到了安慰,便闪着泪光笑了起来。 梁翊却有些疑惑,便上下打量一番。只见这人将头发高高束起,只用一根天蓝色的发带束发。他身材瘦小,勉强到梁翊肩膀,又穿着一身深蓝色棉布长衫,一系腰带,更显得腰身纤弱。 哎,肯定是个初涉江湖的丫头。 梁翊微微一笑,转身欲走,却听观众一片惊呼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绿衣姑娘飞身上台,正跟孟春龙打得不可开交。那绿衣姑娘身材纤瘦,力道却很足,掌中带风,步下生辉。 孟春龙一看就是一身蛮力,他并无太多招数,但是每一拳都有碎石之力。他左右勾拳,却被姑娘两招“拦雀尾”给轻松化解;趁姑娘的掌还没收回来,他又将拳头对准了姑娘的鼻梁。姑娘的腰身柔弱无骨,向后一仰,便轻巧地避开了。趁他出拳前探之际,姑娘敏捷地抓住了时机,怒抬右腿,一记”燕入云霄“,正中孟春龙要害。孟春龙吃痛,连连倒退,狼狈地捂住了下身。 姑娘秀眉一扬,昂然笑道:“孟大侠是否要就此认输?那一千两银子,我可拿走了!” 台下一片唏嘘,孟春龙脸上挂不住,欲蓄势再来,可姑娘一跃而起,冲着他的肩膀一阵飞踹。这一招使得如同骤雨冰雹,十分精彩,台下的看客们都纷纷叫起好来。孟春龙被踹得晕头转向,站立不稳,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一千两银子,我拿走了!“姑娘稳稳落地,豪迈地说。 “姑娘,小心!“ 梁翊惊呼了一声,他一提气,越过重重人群,直飞到台上,把姑娘扑倒在地。姑娘刚要发作,却听见“铛“的一声,原来是一把飞镖打在了铜锣上。 看客们唏嘘起来,姑娘这才知道是梁翊救了自己。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年飞快地爬上台,朝着孟春龙一阵猛踹。孟春龙虽然受伤,但对付一个孩子还绰绰有余。梁翊用余光瞥见他在暗自运功,便飞快地爬起来,将那个少年往身后一藏,义正辞严地喝道:“用暗器伤人,已属不该;如今又要暗伤一个孩子,更是可恶。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不知道怎么做人!” 孟春龙见梁翊气度不凡,便有些怂了;再加上台下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他更是无地自容,便羞愧地说:“是在下鲁莽了,这位姑娘,一千两银子,可以拿走了。” 姑娘拉过那个少年,冲梁翊深鞠一躬,道了谢,执意要给他一百两银子,梁翊却怎么也不肯收。姑娘无奈,只好再作揖行礼,然后才带着少年走了。 梁翊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心满意足地笑了。不料,台下观众又尖叫起来,梁翊早已察觉,他胸有成竹地一笑,然后一个潇洒的腾空后旋踢,便将偷袭的孟春龙踢趴下了。 梁翊踩着孟春龙的腿,傲然道:“本少爷今天刚到安澜,不想惹是生非,所以你最好老实做人,不然,本少爷会打到你明年都找不到家门!“ 台下又是一阵叫好声,梁翊从台上跳下,穿过人群,微笑着跟众人致意。他走到人群的尽头,那个女扮男装的蓝衣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崇拜。 梁翊还未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蹄溅起阵阵尘土,骑马的人高喊道:“边境急报,速速避让!边境急报,速速避让!” 正在围观的人纷纷尖叫着躲闪,原本热闹的街市一下子变得狼狈不堪。梁翊迅速躲到一边,那个蓝衣人显然吓懵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梁翊刚要拉他一把,却见一只猴子蹿到了他身上。蓝衣人大惊失色,尖叫着冲梁翊这边跑了过来。谁知他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冲着梁翊便扑了过去。 梁翊身经百战,却没想到会被人这样扑倒,头上还越过一只猴子。他躺在地上,眨眨眼睛,刚要推开那人,却不知为何,他胸口一阵柔软酥麻,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那人睁开眼睛,见自己趴在梁翊身上,也觉得大囧,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脸红到了耳根。梁翊摸摸自己的胸口,依旧有些面红心跳。他咳了两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整理了下衣衫,轻声道:“多有得罪了。” 听梁翊如此一说,“他”更是羞恼不已,狠狠地跺跺脚,用手指着梁翊,大声喝道:“你!” 梁翊理亏,讷讷地站在原地,任她数落。 “你!”她依然指着梁翊,气势却已经弱了几分。 梁翊有心辩解,却无言以对,他抿抿嘴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她又跺着脚喊了一声,脸却红到了耳根,嗫嚅道:“你……你怎么这么好看?” 梁翊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反转,他看了看手中的小荷包,轻声说道:“今天真是对不住了,这个就当赔礼道歉了,还望姑…公子笑纳。” 她眼波一转,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不稀罕!” 梁翊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他不自在地笑笑,说道:“也是我考虑不周,这点小东西,怎么能赔罪呢?” 她眨眨眼睛,不知闪过什么念头,接着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带着哭腔说:“你肯定知道……所以才躺在地上不肯起来。要知道,本姑……不,本公子还从没跟人有这样的肌肤之亲呢!你不要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家!呜呜呜呜……” “我哪儿有!”梁翊一脸无辜,本想逗逗她,但一见她呜咽起来,便有些乱了分寸。他早已看出她是女扮男装,此刻虽不揭穿她,但语气已经柔软了几分:“那你说,要怎样才行?” 那姑娘擦了把眼泪,看了四周一眼,接着小心地扯着梁翊的袖子,把他拉进一条巷子里,然后从胸口摸出一把匕首,神神秘秘地说:“你把我这刀买了吧!买了这把刀,我就原谅你!” 第三十四章 纵使相逢不相识(下) 姑娘笑得娇俏可爱,梁翊不自觉就心软了。他接过她的刀,只见刀鞘十分轻薄,抽出刀来,那刀也是头重脚轻,背厚刃薄,刀尖寒光闪烁,锐利无比,所有力量都聚集于此。梁翊略略一看,便知道这确实是把好刀。而且刀柄上刻着龙云图案,隐约能看出小篆雕刻的“虞”字。梁翊心下了然,这刀要么是皇帝贴身侍卫的,要么就是军中要职的。 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姑娘,满脸风尘也未能遮挡住她秀丽的容貌,她的双眸就像琵瑟山上的小鹿眼睛一样清澈灵动。三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愈发明媚柔和,乌黑的发丝都在闪闪发光。 梁翊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刀,笑着问:“这刀可不是一般人能拿的,敢问姑娘这刀从何处得来?” “从哪里来的就不用管了,你就说吧,这刀你能出什么价?”姑娘眨巴着大眼睛,满是期待。 “我又没说要买。”梁翊一笑,把刀还给姑娘,接着说:“恰巧我略懂这兵器制作,这龙云图案,可不是一般百姓可以雕刻的。如果我没猜错,这必定是天子身边的人才可以佩戴的刀。但看公子打扮,并不像是佩这把刀的人,所以你最好诚实告诉我,这把刀是从哪里来的?” “哼,多管闲事!一个朋友送的,总行了吧?”姑娘撇起嘴,不高兴地说。 “这我可不敢造次,再说我又不需要,你还是自己拿着吧。不过你这样的普通人拿着这样的宝刀,太过引人注目,还是当心点儿吧!我就不去报官了,咱俩就算扯平了。”梁翊浅笑道。 “你以为这把刀是我偷来的?哼,我告诉你,若放在以前,这把宝刀算什么?就算我给一百个一千个我都不稀罕!眼下我有难,就想把这刀卖了,你不买就算了,还出口伤人,哼!”姑娘生气了,急切地辩解道。 梁翊见她小巧的耳垂上只剩两个空空的耳洞,脖颈上也无首饰,便知她应该是把首饰都给当掉了。梁翊叹了口气,说道:“刚才我口不择言,惹姑娘生气了,还望姑娘见谅。这把刀你还是留着防身吧,我这里还有点银子,你拿去用。” “我又不是叫花子,凭什么白白拿你的钱?”那姑娘脖子一梗,很是倔强。 “那好,这刀我买了,你要多少钱?”梁翊无奈地说。 “不卖了,反正你又不需要,我又不要你可怜。”姑娘一赌气,便把刀藏在了怀里。 “好啦好啦,我逗你玩的,这样的宝刀可是稀罕物,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哪儿有机会见得到啊!如果能买下来,以后可以当个传家宝!”梁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完全是像哄黄珊珊一样。 “真的呀?“姑娘一听,便笑逐颜开,不过她又犯了难,眼珠骨碌骨碌转:“卖多少呢?要不你给我二十两银子吧!二十两我就卖!” “二十两?!”梁翊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怎么啦?太贵了?那就给我十两吧!我看这里十两也能买好多东西呢!”姑娘笑得一脸无邪。 梁翊哑然,这姑娘简直太天真。且不说这材质的挑选、刀刃的打磨,单单这龙云图案,就够上好的手艺人雕刻上半个月了,再加上一次次的抛光、上漆,怎么着也得一个月,才能制成这样的刀柄。再说这把刀可是身份的象征,普通老百姓怎么敢奢望?就算卖一百两也值得,可这姑娘居然只卖十两? 梁翊叹了口气,说道:“这把刀我出五十两,但今日出门并未带太多,先给你十两做定金。刀你先收好,我住在元宝街的兴隆客栈,你方便的时候来找我,我把银两准备好,到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姑娘意下如何?” 姑娘一听五十两,顿时就傻眼了。再看了看手中的刀,似乎没想到这把刀会这么值钱。趁她发愣之际,梁翊索性将银子放入她手中。姑娘趁机拉住他的袖子,涨红了脸:“说话算数,我先拿了你的银子去救急,今晚一定去客栈找你。” “好。” “还有,我真的不是叫花子!你不能看不起我!就在心里这样想也不行!”姑娘依旧红着脸,鼓足勇气才说出这番话。 “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一般人,刚才算我失言,我已经给你赔不是了呀!”梁翊耐着性子跟她解释,目光无比柔和。 “那你要跟我拉钩!”姑娘嘟起秀气的小嘴,伸出小拇指说道:“第一,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准备好银子,收下我的刀,今晚戌时我去客栈等你;第二,以后不准把我想成叫花子!” 梁翊好脾气地笑笑,也伸出小拇指,说道:“拉钩就拉钩,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去找你?”姑娘收起刀,笑嘻嘻地玩弄着手指。 “在下梁翊,浦州富川人士。”梁翊如实答道。 “可有表字?”姑娘笑得格外甜美。 “有,辅明。”梁翊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好听!”姑娘摇摇头,耿直地评价道。 “嗯,我也觉得不好听。”梁翊说完,又补充道:“是我爹给取的。” “噗……“姑娘笑出声来,问道:“那我叫你梁大哥,还是翊哥哥?” 梁翊也乐了,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大?” “我……我今年二十一了……”姑娘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那好,以后你就喊我梁大哥吧!”梁翊抬起头,浅笑着问:“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赵靖敏!”姑娘笑得阳光灿烂,歪着头看着梁翊。她笑得如此纯真美好,让人过目不忘。 赵靖敏?梁翊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的确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他没说话,只听她又絮絮地说道:“我师父没有教我武功,只教我一些呼吸打坐之法,我刚才看到打擂,便恨自己武艺不精,连奖金也拿不到。不过梁大哥武功真好,不光救了那位绿衣姑娘,还能将那个壮汉一脚踢翻,好厉害!” 梁翊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便有心谦虚几句:“哪里哪里,不过是他打了那么久,筋疲力尽,所以才会被我捡了个便宜。” 赵靖敏摇摇头,说道:“才不是呐!以后有机会,你可以教我几招吗?能保命就行!” “好。”梁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赵靖敏开心极了,她揣好银子,笑着说:“梁大哥,我没想到,你人长得好看,性子又这么温和,我今天真是遇到好人啦!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梁翊不解地问道。 “只是我今天,实在太丑了,我应该穿得好看点儿来见你。”赵靖敏低下头,害羞地说:“总之,你要知道,我原来不是这幅邋遢样子的!好了,不说啦,晚上见!” 她咯咯笑着,蹦蹦跳跳地走开了。见那她消失在人群里,梁翊心里反倒泛起一股淡淡的惆怅。他呆立在街头,忽闻一阵哀乐传来。他探头去看,却只见一行披麻戴孝的人正穿过这闹市。 行人一边匆忙躲让,一边抱怨道:“不知谁家又死了人,又耽误我做生意了,真是晦气!” “唉,忍忍吧!逝者为大,就别再说什么啦!”一位老者缓缓说道。 “老人家,您可知这死的人是谁?”梁翊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便急切地问道。 “据说几天前,步兵都头楚仲天死在牢里了!我听当差的说,本来朝廷都派人来重查他的案子了,他应该很快就可以出来的,但是没想到啊,啧啧!他可是个好人!”这位老者无不感慨地说。 “死在牢里了?怎么死的?”梁翊大吃一惊,又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蹊跷。 “谁知道,反正惹着这越州的显贵了,就算死得再冤,谁又能说得清楚!” 梁翊感觉心脏越来越凉,他已经看见楚寒的身影了。将近两个月未见,楚寒又清瘦了许多,他身形凋零,双眼通红,几个随从跟在他身后,无精打采地拉着一辆破旧的马车,马车上载着一个简陋的木棺。 想想楚伯伯曾是威风凛凛的东宫帅率,后事却如此草率凄凉,梁翊抑制不住心中的难过,索性悄悄跟到了城外。 在整个下棺的过程中,楚寒一直很冷静,只是紧紧握住的拳头一直未松开。太阳渐渐偏西,几个随从纷纷下山去了,只剩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陪在楚寒身边。楚寒这才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墓前,抚摸着父亲的墓碑,低声呜咽不止。老者拍拍楚寒的肩膀,说道:“寒儿,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这儿还有你姜伯呢!” 楚寒点点头,抽泣着说:“姜伯,我没事,您先回去吧,这几天您也受累了,改天我再去您府上道谢。” 姜伯略一沉吟,说道:“我先回衙门料理一下,晚上再去你家,你也别在这里待太久,早点儿回家啊!”他站起来,一眼就看到了梁翊,梁翊连忙微行一礼,自报家门:“在下是楚寒的朋友,富川梁翊。” 姜伯点点头,说道:“你先陪陪楚寒吧,我先失陪了。” 楚寒闻声抬头,一见是梁翊,他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惊喜地问:“梁大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第三十五章 风卷纸钱尘漫天 一旦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这种疼痛便会混入血液,深入骨髓,每呼吸一次,便会周身战栗。而这种痛苦,梁翊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他本来想了一堆话来安慰楚寒,不过此情此景,他深知一切都是徒劳。他拍了拍楚寒的肩膀,安慰道:“不是跟你约好了,要来越州找你吗?我处理完达城的事,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久别重逢,就让梁大哥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真是过意不去。”见梁翊如此遵守约定,楚寒一阵感动。可是看到父亲的墓碑,他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不过我父亲刚刚过世,还请梁大哥理解。” 梁翊不忍心看他那双通红的眼睛,便低头说道:“我一直敬仰楚先生,还想有朝一日能亲自拜访,没想到……真是太可惜了。我也想给楚先生上一炷香,不知是否可以?” “当然可以!”楚寒把香递给梁翊,又对着墓碑说道:“爹,这就是我去京城时对我施以援手的梁大哥。我们素未平生,他却出手相救,又借给我盘缠,如今您走了,他又与我一起来送您。” 见楚寒又要落泪,梁翊赶紧接过话茬,无比诚挚地说:“久仰前辈大名,却不想初见竟是天人永隔。以后我会跟楚寒相互扶持,生死相随,前辈的冤屈由我们来洗刷,前辈请放心去吧!”他一磕头,心里一酸,眼睛便发涩了。他抬起头来,看到了楚伯母的墓悄然立在一边,便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在心中喊了数遍楚伯母。 楚寒此刻却再也抑制不住,扑在墓碑上痛哭起来。梁翊并没有劝他,只是拍拍他的肩,让他哭个痛快。下山时已经是日暮时分,楚寒牵着马,眼睛肿得像个核桃。梁翊不动声色地抢过缰绳,跟他并肩而行,问道:“上次陆侯爷帮你了么?楚伯……楚先生怎么还会突然去世?” 楚寒说道:“陆侯爷拜托廷尉司左廷尉江璃来办我爹的案子,江大人雷厉风行,很快就查出我爹是被冤枉的。他现在正在查宜春郡守方淮,需要我爹做很多口供。那方淮担心我爹对他不利,就在狱中杀了我爹。” “既然朝廷来人翻查此案,那楚先生应该得到保护才是,方淮怎会如此轻易得手?”梁翊皱眉思索道。 楚寒咬牙切齿地说:“说来话长,我爹在牢里呆了有三个月,受尽折磨,体弱多病,在狱中又无医药,方淮又说我爹的案子还没审完,所以死活不肯放我爹出来,一直以各种理由拖着。那天突然派人来告知,说是我爹在狱中突发心痛病,没救过来。我爹尸身除了有些伤痕以外,并无其他异样,不像是中毒。谁知道方淮使了什么手段?” 梁翊凝神思索道:“或许是用了极为隐蔽的法子,你刚说楚伯伯在狱中受尽折磨,自然是外伤内伤交加,气血瘀滞,身体极度虚弱;但楚伯伯毕竟是练武之人,这些苦楚还能挨得过;不过若此时用上几味厉害的草药,便极易引发心衰。你可曾请仵作验尸?” “虽说我不想让我爹的尸身再受苦,可我觉得他死得冤,所以就请仵作验尸了。可没用的,迫于官府压力,谁敢说真话?仵作也只说没有异常。”楚寒无奈地回答,接着又轻笑了一声:“你一直叫我爹楚先生来着,刚才听你叫他楚伯伯,感觉很亲切。” “哦?我既与你结为兄弟,称他一声伯父又如何?”梁翊一头冷汗,没想到楚寒现在机灵了许多。心想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千万不能在这小子面前露出马脚来。 幸好楚寒也没想太多,他回头看看父亲的墓地,心里又一阵恓惶:“小时候,我又笨又胖,小伙伴都不跟我一起玩,只有世安哥不嫌弃我。虽然他是白石大街的孩子王,还给自己封了个‘白石将军’的名号,可他真的把我当兄弟看。金统领下落不明后,整个金家家破人亡,世安哥也死在了牢里,尸首被扔在城外;那时我虽又气又恨,又惊又怕,但感念父母还在,即使流落边疆,也好过一人独活;如今我也是父母双亡,楚家只剩我一人了。朋友没了,父母也没了,唉,人生真是艰难。”楚寒说完,看着梁翊,才挤出一丝微笑,说道:“不过,有了梁大哥这个兄弟,也算是有了依靠,老天也算待我不薄。” 夕阳下的远山更多了几分苍凉,一群乌鸦穿过绯色的晚霞,扑棱着翅膀朝天边飞去。整个墓地已被夕阳披上一层金黄。此时已是越州的晚春,暮春的风卷起了衣袂,也卷起了漫天的纸钱。梁翊眼眶也红了,他拍了拍楚寒的肩膀,轻声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都是我们无法左右的。虽说你父母都不在了,但咱俩是好兄弟,从此以后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楚寒咬紧嘴唇,点点头,用力抓住了梁翊的手。此时,山下突然跑来一人,楚寒定睛一看,惊呼道:“江大人?” 梁翊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白衣人正在飞快上山,他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喊:“楚兄弟!对不住,我来晚了!” 待他走近,梁翊才看清楚他。此人相貌端庄,仪容整洁,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想必是为了葬礼特意穿的。梁翊知道他是谁,只是没想到在这里相见,于是心中为难,便不动神色地侧过身子,避免与他正面相见。 那人匆匆走近,对楚寒说:“今日又查了些卷宗,所以有些迟了,待我上山,再给楚先生上香。” 楚寒微微行了一礼,感激地说:“本来您只是来处理公事的,但是前前后后您帮我了很多,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江大人公务繁忙,又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这你就见外了。楚先生乃是大虞的名士,如今死得不明不白,我是一定要还他一个清白的。”江璃正色道。 “那就谢谢江大人了。”楚寒心下感动,又介绍道:“梁大哥,这便是廷尉司的左尉平江璃江大人;江大人,这位是梁翊梁大哥,我去京城时遇到的贵人。” “在下梁翊,浦州富川人士,见过江大人。”梁翊本来极力躲避江璃,但楚寒积极引荐,他只好规规矩矩地向江璃行了一礼。 “幸会幸会。”江璃也还了一礼,不过他马上警惕地问:“浦州富川?距离越州少说也有两千里,梁公子来此地有何贵干?” “梁大哥说,家里有些生意,需要他来越州打点一下。”楚寒深知这位江大人疑虑甚多,于是赶紧忙着打圆场。 “实不相瞒,家父梁若水是富川军器局的府监。如今南境战事紧张,南方的几处军器所已经忙不过来了。尤其是前几日,兴州军器所的一批军器被山贼所劫,官府便命我父亲急送一批军器过来。我喜欢游山玩水,便跟着车马一路到越州了。”梁翊面带微笑,应答自如。 “原来是梁府监府上的公子,幸会!”江璃微笑作揖,梁翊却能感受到他神情中的不屑——战争一触即发,这官家公子却到这南境游山玩水来了,真是个纨绔子弟。 “幸会!”梁翊笑得自信而得体,不理会江璃的不屑——只要江璃不再多做怀疑,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江璃上完香,却依旧皱着眉头思索,不停盘问:“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很耳熟,现在终于想起来了,你哥哥梁颀,曾跟我同窗来着。虽然时间不长,不过我对他印象还挺深的。他一直体弱多病,但写得一手好文章,我们都开玩笑,叫他梁大文豪!可惜啊,不料他竟然英年早逝!” “嗯……”梁翊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便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还有你父亲,他现在在富川还好吧?”江璃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好啊。”梁翊目视远方,很明显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江璃叹了口气,说道:“父辈的事,我们不好多做评论,不知你心中做如何感想,但我真的想跟你们一家说声对不起。很多时候,我父亲的所作所为,我也是看不下去的,可我无能为力。” 尽管早就对江璃的耿直有所耳闻,不过亲眼所见,梁翊还是被惊到了,顿时又为自己的小心眼自责起来——要发火,也要冲着江统那只老王八发火,江璃有什么罪呢? 于是他闪烁着目光,含糊地说:“哦……其实,也没什么的。你都说了,是父辈的事情,你也不用向我道歉。” “嗯,多谢梁兄弟体谅。”江璃脸色缓和下来,温和地笑了笑。 楚寒虽听得如坠云里雾里,不过一下子见到两位京城故人,他失落的心情缓和了很多。他跟梁、江二人说道:“两位大哥都是远道而来,能得二位相助,我楚寒何其有幸!所以,我要……” “你要做什么?”梁翊有些担心地问。 “我要先请你们喝一杯!”楚寒爽朗地笑着说:“虽说我现在悲伤至极,但你们翻山越岭而来,我当然要以美酒款待了!” 第三十六章 明月曾照彩云归(上) 梁、江二人知道楚寒心中郁闷,便痛快地答应了他的提议,三人遂下山找了一处酒馆,临窗而坐。趁着江璃离开座位的功夫,楚寒悄声跟梁翊说:“这位江大人办事极为认真,心思又极为缜密。这几日相处下来,虽交谈甚欢,但不免有些疲累。而且他十分厌恶游侠,认为他们无视国家法度,所以梁大哥不要再在他面前提起自己游走江湖这件事情了。” “我天性如此,说了又有何妨?不过既然你好心提醒,我注意就是了。”梁翊笑笑,不以为意地说。 三个人点了四样下酒菜,两荤两素,精致可口。而且越州的酒蜜香清柔、绵甜醇厚,就连梁翊这种不爱喝酒的人,都觉得好喝。酒过三巡,气氛也渐渐熟络起来。梁翊游历过大江南北,就捡了些趣事说给二人听。西北的长河落日,中原的名山大川,东海的沧海碣石,这些都让久在京师的江璃觉得十分新奇有趣,楚寒烦闷的心情也得到些许缓解。 江璃见他并非一般的纨绔子弟,而是见多识广、心胸磊落之人,不由得多了几分亲近,越发觉得与他投缘。他见楚寒一直闷头喝酒,便开口问道:“楚兄弟,令尊已逝,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可曾考虑过陆侯爷的提议?” “陆侯爷的提议?什么提议?”梁翊好奇地问。 “上次在京城,陆侯爷见楚寒仪表堂堂,功夫又好,在安澜当个小小的团练教头,实在是太屈才了。所以陆侯想举荐他做个武官,不过还是要看楚寒的意思。楚寒,你怎么想?”江璃问道。 “不知道!”楚寒不胜酒力,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早已忘了请两位兄长喝酒的初衷。他自顾自的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擦擦嘴,红着眼睛说:“我今晚就要杀了方淮!杀了他,提我爹报仇!杀了他,我就要去浪迹江湖,做个残月那样的大侠!杀!杀!杀!” 楚寒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桌上的盘子都晃了三晃。小二心疼桌子,想过来劝阻,不过一看到楚寒铜铃般的大眼,立刻闪在了一边,不敢言语。 “楚兄弟,你喝多了,休得胡言!”江璃重重放下酒杯,不悦地说:“那残月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目无法纪,杀人如麻,完全配得上‘心狠手辣’四个字。若人人都能像他那般,想杀人就杀人,想报仇就报仇,那我们大虞国的法度又有何用?要我这样的人又有何用?” “若大虞的官员都像您这样,那就不需要残月那样的大侠啦!”楚寒无奈冷笑,又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楚寒,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梁翊一把夺下楚寒的酒杯,心中却在回味着江璃说的“心狠手辣”四个字,他皱眉苦笑了一下,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方淮那样的恶徒自会有人惩治,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你稍安勿躁,看他能逍遥到几时?” 楚寒哪里听得进去?他粗暴地夺过酒壶,也不用杯子,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江璃有心拦他,梁翊却不再管了——就楚寒这脾气,他很有可能喝完酒就去杀了方淮。所以,还不如让他喝得烂醉如泥,倒头就睡,剩下的事情自己替他解决,也省得他再惹一身麻烦。 楚寒喝得趴在了桌子上,江璃也喝多了,他的脸颊像是抹了两大块腮红,他也不在意。酒劲儿一上来,他也克制不住,又开始数落梁翊,他慷慨激昂地说:“男子汉处世,不求建立千古功业,但总要有雄心抱负,轰轰烈烈活一场,为国事尽力,为朝廷尽忠,才不枉费‘大丈夫’之名。你二人皆有盖世武功,为何只肯留恋江湖,不思进取?若大虞国人人如此,那大虞国谈何明日?!” 梁翊听得不耐烦,没想到在家听父亲唠叨,出来还要听江璃唠叨。他虽然性情温和,脾气却也不小,听到这里,他也一本正经地说道:“江大人一番赤诚,确实让人动容。梁某虽胸无大志,但也自小熟读经典。无论是成就一番霸业的明主,还是忠肝义胆的名将,亦或是鞠躬尽瘁的忠臣,哪个不是大丈夫的楷模?哪个热血男儿没有英雄梦?哪位大丈夫不想建功立业?只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无意出仕,并不是说我自甘堕落,不思进取。若日后有机会报效国家,哪怕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梁某定当万死不辞。” 听梁翊说完,江璃迷离的眼神立刻澄澈起来,他对梁翊竖起大拇指,想开口称赞,却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发泄完毕,梁翊心中无比畅快,他不甘示弱地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却不料这酒辣嗓子,呛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擦干眼泪,吩咐小二照顾好楚、江二人,自己则走出了酒馆。 他心中记挂着楚寒的仇恨,又想着江璃刚才说的话——他想看太守府的账本,却遭到了方淮的千般阻拦。梁翊也知道,很多案子都是从账本上找到线索的,既然方淮不肯给,那就说明账本上确实有问题。到底是一刀了结方淮的性命,还是给江璃一个机会,让他用所谓的法度来惩治方淮?梁翊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清醒,以便做出正确的判断。 他走到街上,看着天上的明月,想起自己的哥哥,又想起了很多京城旧事,一时间思绪万千。心绪难平时,他便会从怀里摸出“清风”,仔细端量。“清风”似乎也能读懂他的心思,能给他许多慰藉。 可如今,一看到“清风”,他却突然想起那个卖刀的姑娘来。她曾说,今晚戌时会去驿馆等他。可今晚一时酒酣,他完全忘记这件事,不免懊恼自责起来。但转念一想,那姑娘自由散漫,一时说说而已,难道真能当真?打更人走过,梁翊方知此时已是子时了。他心中焦虑,于是不再犹豫,拔腿就朝客栈走去。 夜已深,街上根本没有什么人,客栈里也是漆黑一片,只有厅堂里亮着灯。小二一见他回来,忙不迭地跑过来,苦着脸说:“我说梁公子,您总算回来啦!这人在这里等了你两个多时辰了,怎么劝也劝不走!” 梁翊走到姑娘跟前,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梁翊懊悔地砸脑袋,一连砸了好几下,但是看她熟睡的模样,却不知不觉地看痴了。她小巧的脑袋枕在臂弯里,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高挺的鼻梁轻微耸动,樱桃般的小嘴微微撅起,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她似乎发觉有人正在看自己,于是眼睛一咕噜,醒了过来。一见梁翊,她匆忙用衣袖擦了下嘴角,生怕有口水溢出来。梁翊没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次轮到姑娘看痴了,她愣愣地看着,却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梁翊不知该如何劝她,一时手足无措。她不管不顾地跑过去抱住他,大哭道:“你这个坏人!你害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我以为你骗我!我以为你不来了!呜呜呜呜……” 被她抱住的那一刹那,梁翊似乎像被雷劈到一般,浑身上下都麻了。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想推开她,却没有推开。过了半晌,他的手轻轻落到她背上,僵硬却温柔地拍着她的背,结结巴巴地说:“赵姑娘……我……我错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好好说话?” 赵靖敏这才发现自己抱住了梁翊的腰,她脸颊上飞起两片红云,煞是可爱。她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看起来格外楚楚动人。她嘟起嘴巴,盯着梁翊的脸,委屈地说:“我饿了。” 梁翊点了几样小菜,吩咐小二去做。但小二困得直打哈欠,根本就不想动弹。梁翊往他手里塞了点碎银子,小二一下子精神焕发,忙不迭地去做了。 梁翊在赵靖敏对面坐下,见她哭得眼睛红肿,他便自责得抬不起头来。好在她并没有计较,也没有太生气,只是看起来困倦不已。赵靖敏见梁翊神情尴尬,于是托着腮帮子没话找话:“你是不是也是从京城来的?” “也?难道赵姑娘来自京城?”梁翊微笑着问她。 “嗯,也不全对,我一直生活在京郊……”赵靖敏歪着脑袋,笑着说:“跟你说实话,我真的觉得你的名字很熟悉。” “我们一家在富川生活了十几年,不过父亲有段时间在兵部谋过职,所以我也在京城待过两三年。”梁翊如实作答,他一边思索姓赵的大户人家,一边问道:“看姑娘的气度,似乎并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我不想说。实不相瞒,我家人又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我不想答应,就偷偷跑出来了。”姑娘被说中了心事,声音低了下来。 “那你又如何从京城跑到这偏远的越州来了?你知道这一路上有多险恶吗?”梁翊有些担忧地说。 “所以啊,我的盘缠早早就用光了,把金银首饰也给当掉了。不过地方的确不比京城,我那些宝贝都是价值连城呢,可惜这些地方的老板并不识货,开的价格都很低。”赵靖敏沮丧地说。 听了她的话,梁翊在心里暗笑,哪里是老板不识货,是姑娘你太好骗了。这样的傻姑娘居然能从京城走到越州,也算她运气好。 第三十七章 明月曾照彩云归(下) 说话间,小二已经把饭菜端上来,他搓着手说道:“天色已晚,厨房已经没有什么食材了,这碗鸡丝面,客官就凑合着吃吧!” “没事没事,我不挑的!”赵靖敏忙不迭地拿起筷子,刚要狼吞虎咽,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梁翊一眼,又装作不经意地捋了捋额前的乱发,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柔声问道:“这是给我点的吧?那我就不客气啦!” “当然是,姑娘慢用。”梁翊越发觉得她可爱,笑意盈盈地说。 “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真好吃!”赵靖敏或许是真的饿了,吃相颇为豪放。不过一想梁翊就坐在对面,她又会立刻淑女起来。梁翊就那样笑着看着她吃,顺便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怕她噎着。赵靖敏感激地接过,待喝下水后,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有些腼腆地问:“梁大哥,你可曾娶亲?” “噗!”正在喝水的梁翊没忍住,一下子呛到了:“咳……咳……姑娘你说什么呢?” “叫我靖敏!”赵靖敏笑了两声,接着问:“那你可有婚约?” “没有。”梁翊脸红到了耳根,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 “哈哈,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赵靖敏放下筷子,靠近梁翊,故作玄虚地说:“我是想问你……” “你想问什么?” “我是想问,你长得这么好看,性格又这么温和,怎么可能没有姑娘喜欢你啊?”赵靖敏甜甜地笑着说。 除了雪影和常玉娇之外,几乎没人夸过自己“温和”,所以一听赵靖敏如此夸自己,梁翊倒害羞起来。他不自在地摸摸耳朵,搪塞道:”我不温和的,我脾气很差,所以没有姑娘喜欢我。“ “不对,你脾气肯定不差,顶多是顽皮一些,常惹长辈生气!”赵靖敏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内心:“我觉得,梁大哥一定是个特别真诚、又特别善良的人。“ 梁翊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子水,说道:“赵姑娘,你可千万别取笑我了。你再夸下去,我以后都不好意思做坏事了!” 赵靖敏歪着头看着他,咯咯地笑了起来:“能如此坦率地说出内心的想法,你的心里肯定藏不住谎言!” 梁翊听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自己的存在就是个天大的谎言啊!他清清嗓子,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我今天不是给了你十两银子吗?你怎么一天都没吃东西?” 赵靖敏蹙眉说道:“这个说来话长。我从京城一路来到越州,身上的盘缠花光了,偏偏在那时又病倒了。又累又饿,还发高烧,还有几个小流氓一直缠着我。幸亏安澜城城西的一位孙婆婆救了我,把我带回家,给我饭吃。孙婆婆家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常年有病,孙婆婆家又特别穷,为了给儿子看病,不得已借了高利贷。高利贷还不上,人家就要把她女儿卖到妓院里去。孙婆婆东拼西凑,就凑了十两,离五十两还差得远。我气不过,一个大活人怎么才值五十两银子?而且一家人怎么连五十两银子都凑不出来?所以我就把首饰全卖了,差不多卖了四十两。现在我把这刀卖了,剩下的钱也都给他们,够他们生活好长一段时间呢。” “你把钱都给他们了,你自己怎么回京城?” “我才不担心,反正我在越州有亲戚,如果今天没遇到你,我就先去亲戚家借点儿钱。再说了,你刚才不是又给了我四十两吗?这些就足够啦,我去亲戚家,也不至于太寒酸。”赵靖敏大大咧咧地说。 梁翊想这姑娘虽古灵精怪,但终究也是心地善良之人,他赞许地点点头。不过转念一想,心境如此单纯的姑娘,在外流浪这么久,肯定不安全,说不定哪天就被人骗走了。他刚要开口劝她回家,赵靖敏又开口问他:“梁大哥,你要在越州呆多久?你什么时候回京城呀?” 梁翊不知她是否想跟自己同行,自己有任务在身,拖着这么一个不会武功又笨头笨脑的丫头,肯定是不行的。于是他回答道:“在下是行走江湖之人,没有归期,再说我家也不在京城。赵姑娘一个女儿家,出门在外,家人必有许多担忧。你如果玩够了,就赶紧回家吧!” “我其实不想回家。”姑娘扒拉着剩下的汤汤水水,闷闷不乐地说:“我爹死得早,我又不喜欢我娘,我哥哥虽疼我,但我的事他都做不了主。与其回家看人脸色,还不如在江湖逍遥自在。” “赵姑娘想必是养尊处优之人,能吃得江湖风餐露宿之苦,已是不易。只是令尊在天之灵若看到姑娘在外受苦,怕是会担忧不已啊。”梁翊苦口婆心,一心想把她劝回京城。 赵靖敏放下筷子,虔诚地说:“若我爹在天有灵,那就请他保佑我嫁个有缘人,嫁给我真心喜欢的人。哪怕以后在江湖漂泊,也心甘情愿。” “赵姑娘能这样想,实在是出乎在下意料。只是从京城到越州,这一路劳累辛苦,远远比不上在京城舒服,姑娘的想法依然没有动摇?” 赵靖敏突然来了兴致,说得眉飞色舞:“在路上吃不好,住不好,又没人照顾,我一开始都要后悔死了,好几次都恨不得跑回家。不过一有这样的念头,我就看看四周的山山水水,这可比我家花园的那些假山假水好看多了!而且天那么高,那么蓝,林子里有那么多鸟儿…越往南,天气越热,来到安澜城,穿单衣已经热得冒汗了。而且这一路上有那么多好吃的,像兴州人喜欢吃辣,越州人喜欢喝汤,我在京城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真是要出来走走才知道外面有多精彩,我真想吃遍这天下美食再回家!” 赵靖敏说到兴头上,整个人都手舞足蹈起来,眼睛闪闪发光。梁翊越发觉得她单纯可爱,性情率真。若无任务在身,带她游山玩水也无妨。但自己所做之事危险至极,不能带上她一起去涉嫌。他跟赵靖敏说:“赵姑娘心性至纯,令人感动。但女儿之身行走江湖,还是有诸多不便。你还是早点儿回家吧!你母亲和兄长肯定都都要急死了。” “我还想在外面玩儿玩儿。梁大哥,你带上我好不好?”赵靖敏一脸殷切地说。 该来的还是来了,梁翊十分头疼,他无法直视她期待的目光,于是站起来,缓步移到窗前,叹气道:“我有诸多不便,还请姑娘谅解。” “为什么?梁大哥,你是嫌我不会武功、会拖你后腿吗?”赵靖敏继续可怜巴巴地问。 “武功我一人足矣。”梁翊自信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我?我虽然自幼锦衣玉食,可我真的不娇气的!我还可以帮你干活啊!”赵靖敏眨巴着眼睛,急切地说。 梁翊几乎要被她逗笑了,却还强装严肃:“行走江湖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说过了,我身上有诸多不便,姑娘玩够了就赶紧回家去,有缘之人终会再见面的!” “我不!”赵靖敏失望至极,终于哭了出来,她抽抽搭搭地说:“你不要嫌弃我,我虽然不会武功,可我会卖艺赚钱!我琵琶弹得很好的,不信我可以弹给你听!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一见她掉眼泪,梁翊就心软了。他犹豫着伸出手,给她敏揩干眼泪,耐着性子说:“赵姑娘,在下真是身不由己。待我在南境游历完,就去京城找你,你看这样如何?” “我才不信!你就是讨厌我!就是想办法敷衍我!那些说回来的人,最后都不会回来!”赵靖敏气呼呼地推开梁翊,哭着说:“我这样求人已经够丢人了,你还不答应我,你肯定在心里笑话我!我再也不要跟你说话了,我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了!呜呜呜呜……” 赵靖敏哭着跑回大堂,甩给小二一锭银子,自顾自地找了个房间,把房门摔得震天响。听到那惊天动地的摔门声,梁翊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一言不合就发脾气,一不顺心就飚眼泪,女孩子真是麻烦死了。不过,他深知女孩子脸皮薄,赵靖敏肯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这样哀求他的。就这样拒绝了她 ,也确实有些于心不忍。 唉,心累。 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望着天上那一弯皎皎明月,长吁短叹。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有细碎的声音,一转身,原来赵靖敏就站在他身后,像个小花猫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 梁翊莫名释然,笑着问道:“赵姑娘怎么又回来了?” 赵靖敏在梁翊身边坐下,说道:“我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很不开心的样子,好像……特别孤独。不管怎么说,你今天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让你一人在这里难过啊!” 梁翊心中颇为感动,便问道:“那姑娘之意……” “我身边没有琵琶,不过我唱首歌给你听吧!我唱歌很好听的,以前我爹和哥哥们不开心的时候,一听我唱歌,他们心情就好啦!”赵靖敏笑嘻嘻地说。 “那在下今晚有耳福了!”梁翊依旧笑着说。 赵靖敏清清嗓子,有些害羞地看了梁翊一眼,才唱了起来: 春风吹,燕儿归, 落花伴流水。 碧草长,马儿肥, 夕阳满cuiwei,嬉笑旋打窗棱下, 空灵年岁已轮回。 …… 赵靖敏一开口,梁翊脑袋“嗡”地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能一字不差地唱出这首歌。 他想起很久以前,因为哥哥们不带他玩,他气哼哼地坐在一棵大杨树底下。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说道:“世安哥哥,你不要不开心,我唱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不想听。”他粗暴地转过身,不耐烦地说。 “是师父教我的,你听了一定喜欢。”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坏脾气,没有生气,还是笑眯眯地说。 “我娘又教你新歌了?那你就唱给我听听呗。”他总算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 “师父说,这首曲子叫做《忽已晚》,是她思念金将军时做的。本来她不想教我的,可我觉得特别好听,缠了她好久,她才肯教给我。”她不厌其烦地介绍完,才开始唱。那时她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却能把这首歌唱得格外有味道。 …… 西风紧,雪无垠, 残月洒清辉。 红梅开,萧声碎, 寒鸦栖横楣。 寂静院中独徘徊, 不知相思寄与谁。 …… 她唱完了,梁翊却一直盯着她,这才注意到她与幼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以及与云冉极为相似的眼神。赵靖敏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害羞地低下了头,低声问道:“我唱得可还好?” “好。”梁翊回答得十分干脆,目光却未从她身上移开。 一阵微风吹过,洁白的琼花纷纷飘落,每一片花瓣都被月光镀上一层银光,在深蓝色的夜空中绚烂飞扬。这一瞬间,仿佛斗转星移,时光交错。回忆的闸门一旦开启,便再也无法关闭。 那时她提着裙袂,在花雨里笑着奔跑,甜甜地喊他“世安哥哥”; 那时她在窗下学琵琶,白嫩的小手在琴弦上飞舞,格外好看; 那时她坐在下雨的屋檐下,搭着两条腿,百般聊赖地看着如瀑布般的雨,伸长脖子等他来; 那时她坐在金銮宫阙的地板上,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抽抽搭搭地大喊:“金世安!我要让父皇打烂你屁股!” …… “靖敏”这两个字,是他给取的。 那时他在无聊地玩弹弓,映花骑在先皇肩上。先皇无比宠溺地说:“映花,等你长大了,朕以什么名号册封你呢?” 她歪着小脑袋,笑嘻嘻地问:“世安哥哥,你帮我想个名字吧?” 他颇为不耐烦,心想,让她以后安静点儿、聪明点儿就行,于是他心不在焉地说:“就叫‘靖敏’吧!” 她高兴地拍着手,说道:“父皇父皇,以后我就叫靖敏啦!” 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忘了“册封”这件事,只是她自己还一直记得,她成年后,会被封为“靖敏公主”。 梁翊知道,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小名。 映花。 第三十八章 熙攘街头惩奸恶 月色温良,二人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对方,好像一直要看到对方心里去。一只飞虫嗡嗡叫着向映花飞去,梁翊看也不看,伸手一抓,便将飞虫牢牢握在了手中。 “哇,梁大哥好身手!”映花拍着手,叫起好来。 “握得了名弓,抓得住飞虫!”梁翊扔掉手里的虫子,看看满是血污的手,便皱起了眉头。 “梁大哥,给你。”映花递过一方手帕过来,笑盈盈地看着他。 那是一方豆绿色的手帕,在四角绣着白色的兰花,有淡淡的清香味。她虽然落魄,但身上还带着这么雅致的物件。梁翊摇了摇头,说道:“这么好看的手帕,我可不敢随便用。” “你用完了,洗干净还给我,咱俩岂不是又能见面了?” 她的眼睛像是清澈的湖泊,湖泊上倒映着点点星光,梁翊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她。映花将手帕塞到他手里,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二人就那么呆坐着,也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坐了一会儿,映花一直打瞌睡,梁翊便轻轻抱起她,把她送回了房间。她睡着的样子,真的像个乖巧的小婴儿。 梁翊心潮澎湃,无法入眠,他反反复复想了很多遍,最稳妥的是拜托黎川,让他找几个人护送映花回京城。可就这么送走她,他特别不舍,就好像胸口插了一把刀。 他心绪难平,便出去跑了一夜,几乎彻夜未眠,已经极为困倦。可他不想惹人怀疑,依然在清晨走下楼梯,装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来。 他刚走到楼下,就看见映花坐在店里,点了一碗馄饨,吃得津津有味,嘴里还哼着小曲,看来心情不错。看到梁翊,她更加开心,招手让他过来。梁翊见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是一想到要送她回去,便又低沉了下来。 映花才不管那么多,她给梁翊也要了一碗混沌,然后懂事地说:“我仔细想过了,我昨天让你带着我去闯荡江湖,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不过呢,我看你在越州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孤独的样子,我也于心不忍嘛!” 梁翊一下子就猜透了她的心思:“于是我在越州的这些日子,你都要陪在我身边了?” 映花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行。”梁翊板起脸来,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他在心里盘算着她在江湖上遭受的种种委屈,便是一刻都不能等了,得立刻把她送回京城。 映花一听这样也不行,委屈得快要哭了,她刚要开口说话,突然发现有一行人正在朝这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朱红色长袍的公子,他长了一张还算秀气的小白脸,不过眼窝深陷,脚下不稳,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他也看到了映花,于是奸笑着冲这边走了过来。 “喂,梁大哥。”映花紧张地喊了梁翊一声。 “怎么了?”梁翊诧异地看着她。 “你快跑!”映花急切地说。 “为什么?” “这是太守府上的方子谦,他这人坏得很,他的手下打架又很厉害,你快跑嘛!”映花盯着方子谦,吓得浑身哆嗦,却还在强装镇定。 “那我跑了,你怎么办?”梁翊眉眼含笑,又吞了一个馄饨。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的!如果他看到我和你在一起,肯定会揍你的!你长得这么好看,武功肯定是花拳绣腿,所以还是先跑为妙!” “……?!” 梁翊虽然感动,但他弄不懂映花的逻辑。唉,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果然还是没有变聪明,都忘了自己是打过擂台的人了。 那个方子谦来到映花面前,色迷迷地看着她。映花被他弄得心烦,哼了一声,便转过身去。一见梁翊并没有走,她又皱着眉头跺了跺脚。 梁翊站起身来,一脸傲慢地问:“你昨晚跟我说有人欺负你,就是他吗?” 映花又急又怕,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 “别怕,你只管告诉我,他是怎么欺负你的?” 听梁翊这么问,似乎是有十足的把握能收拾方子谦。映花于是站了起来,一边偷偷往梁翊身后靠,一边壮胆说:“他说要给我买新衣服,娶我当小老婆。我不答应他,他就揍孙婆婆的家人,害得我连孙婆婆家都不好意思去了,只能在街上游荡。” 话音一落,映花完美地躲到了梁翊的身后。梁翊听她说完,一股怒气喷涌而出,他怒不可遏地指着方子谦骂道:“就凭你,给她当个提鞋的小太监都不配,还想娶她当老婆?简直痴心妄想!” 方子谦一改儒雅的笑容,冷着脸说:“你又算哪根葱?敢对本公子指手画脚?我看你是欠收拾!来呀,给我打!” 梁翊冷笑了一声,说道:“这里是闹市,打斗起来多有不便,难免会伤及无辜。这样吧,方公子你找个僻静的地方,咱们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好不好?” 方子谦一愣,没想到梁翊会有这样的提议。仔细一想,正中下怀,于是他笑着说:“好啊,那就到太守府后边的青石巷,看本少爷今天不打死你!” 其实走几步就到了青石巷,看到那些杀气腾腾的小喽啰,梁翊转过头去,告诉映花别怕,映花拼命地点头,躲到了墙角。那些小喽啰咿呀乱叫,冲着梁翊扑了过来。梁翊微微一笑,腾空而起,两个帅气的踢腿,便将最前面的两个踢翻在地。两人都吐了一口血水,趴在地上起不来,蹭得满嘴都是泥土。 剩下的五个小喽啰显然被吓住了,若不是方子谦气急败坏地大喊,他们根本就不敢上前。他们又呼喊着扑了过来,这次梁翊根本就没有运功,一个侧踢,一排三个人全都倒了下去。剩下的两个人彻底没了气势,跪在地上,拼命地喊爷爷饶命。 “呵,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我告诉你,你不要嚣张。”方子谦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映花身边,他拿着一把刀子,抵在她的脖子上。映花吓得大惊失色,眼看又要放声痛哭。 梁翊一看方子谦拿刀的样子,就知道此人根本不会用刀,在心里嘲笑了几句,便迈着四方步,气定神闲地说:“方公子,我这个人其实挺好说话的。如果你能规规矩矩认个错,今天这事就过去了;但如果你要威胁我,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你,你,废话少说!”方子谦颤颤巍巍地说道。 “呵。” 梁翊一声冷笑,从怀中摸出“清风”,佯装要扔,吓得方子谦哆嗦了好几下;直到他不哆嗦了,梁翊才一用力,将清风脱手,冲着方子谦便甩了过去,正中他的左肩。 方子谦痛得哇哇大叫,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梁翊走过去,凛然拔出“清风”,方子谦又是杀猪般地大叫了一声。梁翊用方子谦的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迹,抬头跟映花说:“过来揍他,揍到你解气为止!” 映花变成了星星眼,哪儿还顾得上揍人?她拍着手说:“呀,没想到你武功这么好,打起架来这么帅气,还让不让人活啦?” 梁翊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先别说废话啦,赶紧的,想揍他赶紧揍!只是别揍太狠,如果把他打死了,那事情就麻烦了。” 映花闻言,冲着方子谦的屁股便狠踹起来,方子谦躺在地上直打滚,衣服沾满了鲜血和尘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听着他嚎叫,梁翊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还会再来骚扰这个姑娘吗?” “不会了,不会了。再来找这位姑奶奶,我出门就摔死。”方子谦痛得满头大汗,忙不迭地说。 梁翊喝道:“还会欺负无辜的百姓吗?” “不了不了,再也不欺负了。再欺负的话,我就变成狗,变成猪!” “会回去告状吗?”梁翊依旧冷着脸问。 “不告状,这伤是我出门摔的,不小心被刀子给扎的。”方子谦牙齿打颤,语无伦次。 梁翊听到他的回答,满意地笑了笑,不过一想起他是方淮的儿子,便又想起了楚寒的仇恨。他忍无可忍,踩着方子谦的腰,冷声道:“说实话,本少爷真想把你踩成一堆肉泥……” “梁公子,小心!” 映花惊呼一声,梁翊微微一笑,一低头,然后一个利落的回旋踢,便将身后偷袭的人踹倒在地。梁翊昂起头,不屑地说:“如果你是在正面袭击我,我知道你的底细,说不定还可以让你两招。可你在我身后偷袭,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映,不,赵姑娘,咱们走!” 映花冲着身后的人做了个鬼脸,然后跟在梁翊身后,趾高气扬地走了。她心中无比畅快,一下子就牵起了梁翊的手。可一拉到映花柔软纤细的手,梁翊却不自在起来,他赶紧松开手,嘴里连连说着失礼,映花低下头,很是失落。 走在大街上,映花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难过地说:“我仔细想想,我觉得你说得也对。我一个女孩子家,又不会武功,出来行走江湖,只能给自己惹麻烦。” “赵姑娘能有如此想法,确实难能可贵。以后还会发生很多这样的事情,所以你还是及早回家去吧。”梁翊心中充满了不舍,不知道这一别,以后还能否再见。 “嗯,刚才的事情,真是谢谢你了。你打起架来,真是太帅了。”映花真心实意地说。 “姑娘过奖了。这几日姑娘还是小心为妙。今天我虽教训了方子谦,但他恐怕不会就此收手,所以你要及早离开安澜。”梁翊越说,越发怅然。 “不,我要过几日再离开。”映花抬起头来,盯着梁翊,那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我要去趟越王府,我有个远房亲戚在越王府里当差,我去投奔他,他应该会收留我的。” “?!不行!” 第三十九章 江湖浩远多奇士 映花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梁翊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由得吓了一跳,有点儿委屈地问:“为什么啊?” “哦……因为,我听说越王为人很严厉,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投奔了过去,万一被他为难……”梁翊脑子一乱,一向条理清晰的他竟然语无伦次起来。 “应该没事的吧?”映花抿着嘴唇说道。 “你没有盘缠,我可以借给你;你一个人太危险,我可以找人陪你回去;总之,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去越王府,好不好?”梁翊一改常态,急切地说。 映花心里感动,嘴上却说:“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见梁翊语塞,她继续说道:“你放心吧,我这个哥哥以前对我很好的,小时候天天抱着我玩,给我讲故事。现在每年进京,还会给我带礼物。只不过我娘很不喜欢他,总是拦着我不让我见他。我大老远跑到越州来,总不能不见他一面吧?” 看着映花清澈如水的眸子,梁翊只能仰天长叹,他没法逼迫一个胸无城府的姑娘去相信人心有多险恶,没法让单纯的映花相信越王的狼子野心。她此去越王府,无异于狼入虎口,成为越王手里的人质,牵动朝廷的每一个神经。映花见他愁眉不展,于是明朗地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啦,你放心,我真没什么事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跟你分开,心里有些难受……”映花一吐舌头,一脸羞赧。 梁翊攥紧拳头,真想把她打晕,然后再把她拖走。为难之际,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突然停在二人身边,车中贵妇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端庄秀美的脸庞来。那人仔细端详映花,惊呼道:“莫不是映花……” 语音未落,映花便吓了一跳,惊叫出声:“嫂嫂?” 车上的贵妇急忙下马,她的侍女赶紧过来搀扶她,梁翊这才发现贵妇已经身怀六甲。映花冲她使眼色,越王妃心领神会,拉着映花的手走向一边,然后才问道:“自去年进宫为皇太后贺寿以来,已有一年没见。我远远地看着像你,又不敢认,走近了才认出来。公主殿下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穿成这个样子?” 映花拉着她的手,说道:“嫂嫂,我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咱们能先上车再说吗?街上人多嘴杂,有诸多不便。” “看我,都把这茬儿给忘了。快上车,跟我一起回府吧!” 映花恋恋不舍地看了梁翊一眼,想过去告别,却是眼前一黑,脚下发轻,摇晃两下,竟倒了下去。越王妃的侍女手疾眼快,一下子抱住了她。众人手忙脚乱地把映花抬上车,梁翊竟一点也插不上手,只能干着急。 在马车离去之际,那个侍女警觉地看了梁翊一眼。梁翊无心理会她,只是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心乱如麻。他身上还带着她给的手帕,他攥着手帕,魂不守舍。 送走映花,他只能先去找楚寒。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只是撞到了肩膀,他便闷闷地说:“对不住了。” 谁知那人无动于衷,接着往后倒退了几步,夸张地跌倒在地上,哇哇乱叫起来:“哎呀,不得了啦!这个娃娃把我撞到啦!我腰断了,痛死了!” 行人们听闻此言,迅速围成一个包围圈,生怕梁翊跑了,把他围在了中间,众人才开始声讨他。梁翊被他们吵得头疼,虽说心里郁闷,不过他还是泰然自若地指着那位老先生,大声说道:“你们别光忙着教训我,先看看这老爷子怎么样啊!“ 众人一听此言,突然就默不作声了,然后打了几个哈哈,各自散了。那个老头躺在地上,见没人帮自己,便又干嚎起来。 梁翊叹了口气,蹲在他身边,无奈道:“前辈,你明明有盖世武功,为什么偏要在大街上讹钱呢?“ “盖世武功?讹钱?你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老头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激动地辩白一番。 梁翊这才注意到他满口黄牙,牙上还沾着发黑的菜叶,一开口,口臭简直要把人熏晕过去;更要命的是,他还一个劲儿地喷唾沫星子,喷了梁翊一脸。正好梁翊有洁癖,他本来就想作呕;如此一来,更是差点儿吐出来。 不过终究是在长辈面前,他痛苦地紧鼻子夹眼,才抑制住了强烈的恶心感。他跟老头说:“前辈,你刚才往地上一躺,方圆几尺之内,犹如发生了一场小地震。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尚且感觉不到,顶多会疑心自己脚下不稳;可晚辈是习武之人,前辈的内力,晚辈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老头面露疑色,却梗着脖子不承认:“一派胡言!根本就想抵赖!你这个坏娃娃!呸!“ 老头说完,朝梁翊吐了一口唾沫。他内力极大,眼见那口唾沫像脱手的飞镖,冲自己飞来,梁翊匆忙一转身,他闪得太快,像是一道幻影,那口唾沫便贴着他的脸飞了过去。 “谢天谢地。“梁翊惊魂未定。对洁癖的他来说,这口带着气味、脏到无与伦比的唾沫,可比利刃更让他头疼。 “哟,你这个娃娃有点意思。“老爷子说着,伸出黑乎乎的右手食指,专注地挖起鼻孔来。他投入地挖着挖着,突然森然一笑,手指一转,冲着梁翊膻中穴点了过去。 梁翊吃了一惊,却并不慌张,他先是往后一晃,然后灵敏地握住了他的食指,忽地站了起来。老头嘿嘿一笑,顺着梁翊的动作,轻巧地旋转着起身,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指抽了出来。 二人在闹市中央,已经暗暗对付了两招,来来往往行人却丝毫未察觉,只以为梁翊把那个老头给扶了起来。 老头抽出食指之后,跳出了三尺远,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而又戏谑的表情。梁翊方才觉得右手掌心黏糊糊的,这才想起来,这老头刚才用食指抠鼻孔来着。梁翊绝望到仰天长叹,迟迟不敢再握紧拳头。映花给他的手帕就藏在怀中,他却舍不得弄脏了它。 “哈,你个男娃娃,怎么像个女娃子一样,那么怕脏!“那老头儿挤眉弄眼地嘲讽道。 “外表整洁,内心才能干净。“梁翊涨红了脸,辩解道。 “嗬。“老头不屑地撇撇嘴:”哪儿来的歪理!“ “不是歪理,是我娘告诉我的!“梁翊一想起母亲的教导,便愈发激动。 “好吧,我不跟你争了。你今天撞到了我,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老头嘻嘻一笑,又露出了一口大黄牙。 梁翊一刻都不想跟他待下去了,想给他银子,让他自己去吃饭;不过这老头也确实难缠,非要拉着梁翊一起去,否则就要跟他在大街上斗个你死我活。梁翊实在不想惹麻烦了,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他的要求。 老爷子进了酒楼,就像是进了自家一样自在。他也不跟梁翊客气,一口气点了八个菜,两壶酒。梁翊向来豪爽,但此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前辈,您也不问问我带了多少钱,就敢点这么多?“ 老爷子无所谓地说:“没钱就吃霸王餐,这有什么?“ 梁翊哑然,半晌才说:“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怎么能吃霸王餐呢!“ 老爷子低下头,邪气地笑了笑:“小娃娃,你虽然身手不错,不过你应该不是行走江湖的吧?“ “前辈何出此言?“ “你眉间虽有一股侠气,不过行事太过规矩,不像江湖草莽。“老爷子嘎嘣嘎嘣地嚼着花生,那一口老黄牙,竟还是如此锋利。 梁翊又吃了一惊,心想,相遇还不到半个时辰,这老爷子居然能看得这么透!他在心中思索,只听老爷子又说:“老夫行走江湖大半辈子,见过太多世家公子、官家少爷结伴游历江湖,他们跟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一样,能在江湖游走的贵公子,他们大多心思纯良、胸怀天下,有一副侠义心肠。他们虽向往广阔江湖,想自由来去,但终究是要回到他们的世界去,或王宫侯府,或官场庙堂……豪情万丈,仗剑天涯,仿佛只是一场梦。“ 老爷子目光怔怔地望着某个地方,说到动情处,目光便黯淡了下来。梁翊听他说得句句戳心,心中也不太好受,便拿起酒壶,给他添了一杯酒:“老前辈,感谢您对我说这些肺腑之言……“ 老爷子蓦地转过头来,怒道:“前辈就前辈,为啥要加个‘老’字?我哪里老了?“ 他干枯瘦小,脸上沟壑纵横,头发稀稀疏疏,松松地束在了头顶,握着酒杯的手,更像是一块老树皮……梁翊叹气道:“确实很老啊!“ “老夫不老,才八十。“老爷子狡黠地笑道:”小娃娃你多大了?“ “晚辈二十四岁了。“梁翊低下头,恭敬地说道。 “哎,正是好时候!我二十四的时候,这大虞国还没建立起来呢!整天厮杀啊!“老爷子目光悠远,又陷入了沉思,不过他没有想太多,转身问梁翊:”跟你聊了半天,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晚辈梁翊,浦州富川人。“ 老爷子挤眉弄眼,狡黠地问:“江湖名号呢?“ “这个……“梁翊犯难地挠了挠头,一狠心,硬着头皮说道:”初出江湖,无名小辈……“ “你这个小娃娃,真是不会撒谎。“老爷子看着局促不安的梁翊,哈哈大笑了两声。 “晚辈还没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呢?“梁翊脸红了,急忙问道。 “我有一本武功秘籍,你要买了我的秘籍,我才肯告诉你!“ 看到老爷子神秘莫测的笑容,梁翊忍不住要生气了——昨天映花找他卖刀,今天这老爷子又给他卖武功秘籍,他才不要一直当冤大头! 他不开心地说:“前辈,晚辈有师父的,不可能瞒着师门再学其他门派的武功;再说,晚辈又不是十岁小孩儿,您不要拿一些皱皱巴巴的书来糊弄我,啊……“ 梁翊还没说完,额头突然火辣辣地疼了起来。这老爷子原本正抓着一根鸡翅啃得津津有味,顺手将鸡骨一弹,那鸡骨便像石块一样,狠狠地砸到了梁翊额头上。看来在街上过的那两招,还是他有意相让,才让梁翊看出些许端倪;如今梁翊连他什么时候发起攻击都不知道,他的武功肯定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梁翊不免为自己的失言后悔起来。 “死板!话多!“老爷子嚼着鸡肉,一脸鄙夷地说:“我也就开个玩笑而已,老子的武功秘籍天下无敌,岂是别人能随随便便看的?结账去!” 第四十章 虎齿磨牙为剑铓(上) 太阳快到中天了,楚寒才醒了过来。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疼欲裂,不禁懊悔自己不该喝那么多酒。他看到床的另一端也有一床被褥,依稀回忆起昨晚与江璃一起睡在这个房间里。江璃已经起身,正坐在桌前入神地翻着什么东西。 楚寒好奇地问:“江大人,您在看什么呢?” “账本,太守府中的账本!”江璃难掩兴奋之情,招呼楚寒过来看。 楚寒喜不自禁:“太守府的账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您已经查到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是谁放在我枕边的,我一觉醒来就看见了。你看,近三年的账目全都记在这里,这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苍天有眼!不知是何方神圣显灵了!”楚寒激动得两眼放光。 “当时我要查太守府的账目,方淮百般阻拦,总有借口。如今这些账目摆在眼前,我总算是找到他的把柄了!你看,不知他跟越王私底下做了什么勾当,每个月都会从越王那里收到一大笔银子;还有,看最近的账目,太守府里支出了二百两银子,收款人写着‘保生堂’,你可知这保生堂是什么地方?”江璃蹙眉问道。 “知道,这是安澜城里的一个大药铺,难不成是方淮收买了这店铺里的大夫,害死了我爹?”楚寒手心出汗,激动不已。 “有这个可能。我这就去保生堂,找里面的大夫问个清楚。”江璃兴奋地说。 “我要陪江大人一起去。” “咱们昨晚都说好了,以后叫我江大哥。”江璃笑着说:“楚伯父刚刚下葬,你家里肯定有一堆事等着你去处理。你安心回去好了,剩下的交给我。” “也是,那就有劳江大哥了。” 楚寒明白,江璃一定是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所以才不带他。楚寒心里一暖,但想到现在家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又有些潸然。他想找梁翊陪自己回家,但是梁翊却不在店里。问小二,小二说本来他们是不提供客房的,但昨晚二人实在醉得太厉害,酒楼才收拾出这一间房供二人住下。那位梁公子安顿好二人之后便离开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二一说到这里,楚、江二人面面相觑,难道这账本是梁翊给拿回来的?楚寒是见识过梁翊的身手的,若他真要夜闯太守府,那应该也不在话下。楚寒正在思忖,忽听江璃问道:“梁兄弟说他住在哪里来着?你可曾记得?” “好像是兴隆驿馆,我这就去瞧瞧,找他问个清楚。” “不急,你这样去问他,他也未必会承认,你我留意便好。”江璃抚摸着手里的账本,叹息道:“这样一来倒也提醒我了,这账本毕竟是非法得来,这样查起来,我心里不安呐。” 楚寒急道:“江大哥,你也真是……若死守规矩,还不知道要查到哪年哪月,你就想这是老天爷在帮我们,不就得了吗?” “眼下我又不能把这账本还回去,就只能这样想了。若我下次再遇见这样助我的人,我一定要劝他不要再做这种偷盗之事了。”江璃无奈地说。 楚寒差点儿给他跪下——若自己见了那送账本的人,恨不得给人家磕三个响头,江璃居然还想把账本还回去!还要教训人家送账本的人!看来以后在他面前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了,要不哪天被他抓住把柄,被他大义灭亲,那可怎么办? 想着家里确实还有一大堆事未处理,楚寒匆匆别过江璃,胡乱找了些吃的,别朝家走去。一到家门口,他却愣住了——一个青年长身玉立,站在自己家门口。楚寒一看到他,凄凉的心境顿时明朗了几分。他快步走上前去,高兴地打招呼:“梁大哥,你何时来的?” 梁翊见楚寒过来,便笑着说:“来了没多久。你昨晚睡得可好?” “昨晚难得好眠,还要谢谢梁大哥的照料。”楚寒略微迟疑了一下,接着问道:“梁大哥昨晚是回驿馆歇息了吗?” “是啊,昨天酒楼老板好不容易才肯借一间房,睡不下三个人,我便回去了。” “那你就一直呆在房间里,哪儿也没去?” “我见了一位朋友,聊至深夜,当然就回房间休息了。”梁翊装作茫然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叫苦,楚寒还好糊弄,但就怕江璃追问起来。 他昨晚见了映花,心潮澎湃,无法入眠,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决定相信江璃一次,给他一个用法度惩治坏人的机会。 于是,他连夜闯了太守府,打晕了几个守夜人,闯进了方淮的书房。没想到方淮思虑周全,竟没留一封私人信件,楚伯伯写给朝廷的信自然也都被销毁了。 苦寻未果,他只得再潜进方淮的房间。好在太守府的警备很松懈,再加上方淮又跟一小妾缠绵半宿,体力耗尽,稍加点儿迷香便让屋里屋外的人全都沉沉睡去。梁翊轻松潜进屋里,在墙上敲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暗格,暗格里藏的自然都是方淮的秘密。梁翊粗略地翻了翻,拿走有用的,想趁天亮之前赶紧离开。 这次行动顺风顺水,却不想在临走时出了点意外。他刚要出门,却传出了一阵狗叫声。他吃了一惊,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狮子狗摇头晃脑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它见了陌生人,勇敢地一阵狂吠。但所谓狗仗人势,它一看平时替自己撑腰的主人依然在熟睡,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它不禁就有些怯了。 梁翊见势,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趁那狗畏缩之际,他一把把它抓起来,顺手抓起方淮衣服上的腰带,将那狗嘴捆了起来。那狗委屈得要命,眼泪汪汪,呜呜低吠。梁翊不忍心再看它,转身欲走。 这一转身不打紧,房门“砰”地被推开,几个家丁扛着木棍,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一个年长的人喝道:“大胆毛贼!敢来府里偷东西!来呀,给我打!” 梁翊这才发现,原来后面几个人手里,还攥着一张大网。他暗暗叫苦,却不慌不忙,他慢慢后退,一直退到方淮床边。他装出一副被逼到绝路的样子,两个家丁面露得意之色,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套去。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梁翊倏然一跃而起,他们扑了个空,没套住梁翊,却结结实实地套住了方淮和他的小妾。 这还不算完,他们扑倒在床上,后背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这一脚几乎踹得他们口吐鲜血。方淮也彻底醒过来了,还以为自己被生擒了,惨叫了好几声,把下人都给吓坏了。 梁翊本想让方淮吃点苦头的,想了想,还是少惹麻烦。待他逃出太守府时,已经过了五更天了。他悄悄从窗户进入楚、江二人的房间,幸亏他们昨天喝得酩酊大醉,丝毫未察觉他的踪迹。他放好账本,又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的客栈,装作一直在房间的样子,早上还跟映花一起上街了,还遇到了那个又脏又怪的老头子。 楚寒刚刚听了梁翊那番话,心中的疑虑消了大半,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若偷账本之人不是梁翊,他好像还有点失落。 相比起别家的宅院,楚家实在是太小了些,只有两进院子,前厅迎宾接客,后院是楚家父子的住处,只有零星的花草,却有好多练武器械。 梁翊随楚寒走过前厅,回忆起楚寒在京城的家,那威风凛凛的帅率府,几乎天天门庭若市。那时楚伯伯常常一身铠甲戎装,策马而过,惹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也让无数男孩子心生向往。繁华如过眼云烟,转眼消失不见。 梁翊边走边想,已经跟楚寒来到了后院。楚寒让他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平时我爹与其他官员没有太多来往,所以葬礼上来的同僚也很少,只有那位姜伯来送他。不过倒是有很多江湖义士赶来送他最后一程,只是我这几日实在无心应酬,冷落了他们。” “楚寒……” “嗯?”每次梁翊这样自然亲切地称呼自己的名字,楚寒总会感到意外。 “楚先生已经走了,你打算袭了他的官,还是打算去京城,接受陆侯爷的举荐?” “我想去闯荡江湖!”楚寒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文官武官的日子都不好过,我真的厌倦了。” “楚先生也是太过耿直,太过重情义,所以才在官场上屡屡碰壁。其实呢……有时候稍微低个头、服个软,官场,没那么可怕的……”梁翊咬着嘴唇,越说越没底气。 长大成人之后,他才彻底明白了“选择”和“站队”的重要性。尤其是人到中年,已有家室,选择与机遇就会格外重要。有人扶摇直上,春风得意,就会有人怀才不遇,穷困潦倒。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些,有些人在不知不觉间就投靠了有利于自己的一方,这也就意味着安稳与舒适;而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人,耿直地站在原地,或走向相反的方向,结局自然与前者大相径庭。选择造就差异,而这差异,往往让人感叹世态炎凉,造化弄人。 楚寒听梁翊说完,也只是轻笑了一声:“梁大哥,你说的这些,你也做不到吧?你都做不到,为何还要来劝我呢?” 梁翊低着头,内疚地说:“楚先生终究是站错了队,才落得如此下场。江湖也并不比官场安稳,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了,我不想你再去江湖飘摇。” 楚寒目光热切:“我不怕,我楚寒不能苟且地活一辈子,江湖是我心之所向,我总要去闯一闯。” 梁翊被他感染,将顾虑抛在脑后,热切地说:“一言为定!到时我们仗剑江湖,把酒言欢!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逍遥自在,酣畅痛快!” “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做一个名震江湖的大侠!”楚寒从床头取出一把剑,笑道:“我可不能辱没了这把家传的虎齿剑!” 第四十一章 虎齿磨牙为剑铓(下) 方淮发现账本被偷了,立刻跌坐在地上哀嚎起来,他也不顾洗漱,到处嚷嚷着要抓贼人。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账本是找不回来了,想起一大堆秘密被泄露出去,他几近绝望。事到如今,只有拼命抵赖,才能保全性命。 当江璃的手下绑了保生堂的唐大夫,把他押解到方淮面前时,方淮还是死不认账,说唐大夫是栽赃陷害。江璃冷笑一声,缓缓说道:“唐大夫,你说说,这位方太守指示你做过什么?” “他让我去大牢,给一个犯人治疗刑伤。当时我还纳闷,牢里有狱医,为何让我去?去了大牢我才知道,他不是让我来救人的,而是让我来杀人的。”唐大夫似是鼓足了勇气,但依旧是战战兢兢的。 “你胡说!我何时指示你杀楚仲天?”方淮拍着桌子怒喝道。 “方大人,我可没说你指示他杀楚都头啊。”江璃慢悠悠地喝着茶,气定神闲地说。 唐大夫吓得浑身一哆嗦,看了看身边的江璃,才有勇气说下去:“小的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啊,怎能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小的没依方大人,他就捆了犬子,说如果不依他说的做,他就要把犬子关进大牢……那大牢哪里是人呆的地方?所以小的迫不得已,只能答应他。” 江璃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害死楚先生的?” “小的不敢杀人,只说若在饭菜里加入水银,便可使人内脏衰竭,且看不出中毒症状。他们扣下了犬子,说若水银不见效,那就让犬子吃掉啊!小的害死了人,知道自己做错了,这几日一直心里不安,但求一死,也好解脱!” 唐大夫跪倒在地上,老泪纵横。江璃瞟了方淮一眼,问道:“方大人,唐大夫都招了,您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肯定是栽赃陷害,我与你素无往来,这肯定是那个楚寒找来陷害我的!”方淮气急败坏地说道。 “那好,唐大夫,你说事成之后,方大人答应给你多少赏钱?”江璃笑着问道。 “一百两。”唐大夫依旧伏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回答。 “放屁!你这个老东西!我明明给了你二百两!”方淮倏地站了起来,破口大骂。 “哼。”江璃冷笑了一声。 方淮自知中了江璃的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干咳了两声,说道:“我不过是买了他们家的药,所以答应给他二百两。” “咦,方大人刚才不是说,跟唐大夫素无往来么?”江璃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凛然说道:“唐大夫医者仁心,善念仍存,所以会拼死来作证;水银并非一般人家能寻得到,只要稍加打听,那日买水银的人便被我抓到了。他们跟唐大夫的口供一样,都是受了您的指示呢。我已经上书朝廷,以你冤枉良臣、雇凶杀人的罪名,将你押回京城受审!” 江璃的话铿锵有力,方淮虽不认罪,但额头已泛起汗珠。他虚脱地扶着椅子坐下,问道:“这唐大夫,江大人是如何找到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江璃胸有成竹地说:“不过说起这个,还要再给方大人增加一条罪名。” “什么罪名?” 江璃呵呵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待我去越王府一探究竟,再告诉你。” 江璃的话很轻,方淮却觉得话里藏了无数把尖刀,刀刀致命。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轻飘飘地说:“江大人,您不会觉得我是在谋反吧?在下怎么可能敢做如此胆大妄为之事?” “我可没说你要造反!”江璃站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朗声说道:“今日起,将方大人幽禁在府中,不得让其离开太守府半步,也不得让他与外人接触,静候朝廷公文。应冬,你亲自在这里看着!” “是!” 听到下属应冬响亮的回答,一抹微笑挂上了江璃的嘴角,他要去楚寒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话说楚寒家的老仆人罗婶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梁翊很是期待,时隔这么多年,终于能跟楚寒好好喝一杯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并不是不爱喝酒,而是找不到有缘人一起喝。庄主太端庄,父亲太唠叨,风遥太疯魔……看来找对人喝酒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几杯酒下肚,梁翊只觉得心中畅快,便向楚寒讲述了白天在街上遇到的那个怪老头。讲着讲着,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怪老头邋遢的样子,顿时没了食欲。 楚寒不以为意地说:“街头有很多叫花子,说不定是有人故弄玄虚,梁大哥不要太往心里去。” 梁翊摇头道:“不是的,此人的武功绝不在我师父之下,而且听他谈吐,他绝非一般乡野村夫,应该是个遁世高人。” “嗯,那也奇了。”楚寒给梁翊斟满酒,说道:“不说他了,咱俩好好喝酒!” 梁翊端起酒杯,突然大喝一声:“谁?!” 话音刚落,一支冷箭从二人中间倏忽穿过,屋里的灯戛然熄灭,罗婶尖叫一声,惊恐地瘫在了地上。 楚寒勃然大怒,他“唰”的抽出虎齿,一边安慰罗婶不要怕,一边跃到凳子上,大声喝道:“大胆贼人,敢来你楚爷爷家撒野,还不赶紧出来受死!” 楚寒临危不惧,这让梁翊十分欣慰。他从怀中摸出“清风”,跟楚寒说:“楚寒,咱俩一起,杀他个片甲不留!” 楚寒自信地笑笑,说道:“家里进了贼,自然得主人来收拾。梁大哥是客,安心喝酒吃饭,只需等我片刻!” 楚寒家传的剑法并无多少新奇之处,但胜在质朴庄重,大气磅礴,招招相扣,严谨缜密。楚寒屡屡发起进攻,立剑笔直如松,劈剑势如猛虎下山。那两个杀手是用刀的,本来武功不弱,但在楚寒面前,却显得格外笨拙。 刀剑相撞,铛铛作响,火光四射。梁翊看了几招,便知道楚寒胜券在握,便不怎么担心;罗婶却忧心如焚,想看又不敢看,只好双手合十祷告起来。 毕竟是两个人合攻楚寒一个,二人一前一后,举着刀一跃而起,朝着楚寒劈下,看来是想一招定胜负。这一招虽然惊险,楚寒却不慌不忙地倒地翻了个跟头,二人扑了个空,刀插进了泥土里。而楚寒却准备好了攻势,他一提气,三两步便跨上二人头顶,一脚一个,将二人踢在一边。他落地之后,喊了一声“虎齿剑芒”,周身一转,寒光一现,二人的肚子都被划出了一道伤痕。直到鲜血喷涌而出,二人才大声惨叫起来。 “好剑法!”梁翊鼓掌叫好,朗声称赞道:“自古君子佩名剑,看到楚兄弟使剑,才发觉剑的确是一件风雅的武器!” “哪里哪里,让梁大哥见笑了!”楚寒收剑入鞘,笑得一脸腼腆。 话说那两个杀手一被楚寒制服,便一五一十地招了,说是来楚家找太守府的账本,绝对没有要杀人的意思。楚寒心里憋了一股怒火,要将他二人砍了,却被罗婶拦了下来。年迈的罗婶不想让楚寒变成杀人犯,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梁翊也跟着劝,楚寒这才气哼哼地把他们绑了起来。 只不过这样一闹,这饭肯定是吃不下去了,楚寒十分过意不去,又将那两个杀手一顿狠踹。梁翊让他安静,他也不肯停手。梁翊不跟他废话,他捡起一把刀,一提气,稳稳地落在了屋顶上,而楚寒根本就没有察觉。 夜色幽深,天上寒星闪烁,皎洁的月光照耀着世间万物,也映照出另一个身影。梁翊扛着刀,冷声道:“乘人之危,做了梁上君子。不过可惜,你遇到的人是我,本少爷是不会让你走的。” 那人哈哈大笑,转过身来,却是那个怪老头。他依旧是那副不屑而又调侃的表情,说道:“小娃娃,老夫已经像猫一样轻巧了,可你还是能听出来。看来,老夫还是小瞧你了!” 梁翊一见是他,突然就有些尴尬了。他默默地低下了头,把刀从肩膀上拿了下来,干涩地说:“前辈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嗬,你都说我是梁上君子了,现在又恭敬起来!”老头乜斜着眼睛,霸道地说:“小娃娃,就算老夫偷了东西,你也取不回去了!” 梁翊被老头儿的态度给激怒了,尽管他知道在高手面前主动进攻不好,可他实在忍无可忍。他大喝一声,提着刀,在屋脊上飞奔起来。刀尖划过瓦片,花火迸溅,刺啦作响。待离老头儿有三尺远的时候,他举刀劈来,高喊一声“遮天蔽日“! 若在平常,这一招定会招来飞沙走石,犹如龙卷风过境。可此时,那老头定定地站在那里,轻轻地一云手,顷刻便化解了梁翊的招数。他迎着梁翊错愕的表情,嘲讽道:“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不用遮天蔽日啦。” 梁翊不气馁,继续进攻,虽然知道自己必然落败,嘴上却不肯认输:“你为老不尊,现在又来偷东西,简直不知羞耻!我就算打不过你,也不能轻易放你走!看招!横断云峰!” 这一刀势大力沉,而又出其不意,刀刃横削过去,要么脑袋搬家,要么腰身折断。那老者居然都没有往后退,只是向后一弯腰,轻松地给躲了过去。 梁翊心中恼怒,却不肯认输,举刀再来:“赤炎烈火!” 这一招,通常是在兵器相撞之后使的,刀刃迸发出火花,犹如被烈火煨红一般,炽热无比。此时,那老头只是徒手,并没有兵器。梁翊使出这招,他也知道是自己心急了。刀尖快要刺到老头的胳膊了,他突然伸出两指,硬是将刀生生拦下。 梁翊目瞪口呆,他虽无心取老头性命,不过他还是用力地按刀,那刀却依然纹丝不动。 “晚辈认输了。”梁翊无奈地撤回刀,很是沮丧。 “嗬,江湖上能在我面前施展三招的,不会超过五个人。小娃娃,你已经很厉害了。”老头说着,目光中颇有几分赞许。 “前辈不要再羞辱我了。不过你偷东西确实不对,再说楚兄弟刚经历丧父之痛,心情够糟了,还希望你能体恤他的心情。”梁翊诚恳地说。 “他人之事,与我何干!”老头嘿嘿一笑,说道:“你说对吧?林充阳的小徒弟!” 梁翊大吃一惊,呆在了那里。老头也不管他,翩然离去。梁翊看到了他的眼神,不知是欣喜,还是惆怅。 第四十二章 夜谈忽忆少年事 仅仅三招,便让老头看出自己是林充阳的弟子,梁翊吃惊之余,还有几分忐忑。老头跑了,梁翊终究也没抓住他,沮丧得要命。尤其想到刚才还在老头面前夸下海口,结果瞬间落败,他更是无地自容。不过楚寒并不在意,罗婶更是庆幸,东西丢了就丢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楚寒回屋找了半天,才哭丧着脸说:“我爹编的《虎齿剑谱》被他偷走了!” “嗯?” “唉,我爹官场不得志,只好潜心钻研祖传的剑法。他窝囊了半辈子,唯有习武能让他感到安慰,这本书更是他毕生的心血。”楚寒心如刀绞,眼眶又湿润了。 “楚寒,是我无能。”见楚寒如此难过,梁翊更是内疚。 “梁大哥,你别这么说。你好不容易来我家,就卷入这么大的纷争,是我对不起你。”楚寒一抹眼泪,强装笑颜:“一本剑谱而已,丢了就丢了。再说我爹的剑法我早就学会了,到时候我自己编一本,不就行了?” 楚寒还是太单纯,像这样家传的武功,怎能轻易外传,落到别人手中?梁翊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只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怪老头,就算被他打得满地找牙,也要把楚家的剑谱给夺回来。 “呀,这里发生什么了?” 江璃一跨进楚家家门,就看到了满院狼藉。楚寒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说了,江璃火冒三丈,让手下将院子打扫干净,又差人把两个杀手关进大牢,楚家总算恢复了平静。 罗婶也缓了过来,她又做了几样菜,端了上来。尽管菜香扑鼻,不过梁翊、楚寒都是各怀心事,没有食欲。江璃见二人如此情态,便故作轻松地说:“罗婶,帮我加一个菜,我要吃您做的土豆烧鸡,您看行吗?” “哟,江大人吩咐,我哪能不依您呢?稍等,我马上就去做。” 罗婶走后,江璃将今天在太守府发生的种种一五一十地讲给楚寒听。楚寒听后激动不已,一扫深夜被袭、剑谱被盗的阴霾,一连敬了江璃三杯酒。梁翊也十分高兴,对江璃多了几分赞许的神色。 喝了几杯酒之后,江璃双颊微红,语气却有些黯然:“说实话,我倒是挺佩服那位唐大夫的,若换作是我,我恐怕没那么大的勇气站在公堂上说那些话。” “别这么说,您若没有勇气,怎能抓住那么多坏人?怎么能牵制住方太守呢?”楚寒宽慰道。 “楚兄弟,你是有所不知……”似是回忆起了往事,江璃的目光有些悠远,他轻声道:“你们都不知道,每当看到唐大夫这样的人,我都会为我以前的懦弱感到惭愧……若我当时能站出来,就算我改变不了什么,但我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天在懊悔里挣扎。可我当时年幼,心中又有诸多顾虑,所以可耻地逃避了……” “江大哥,你喝多了?”楚寒关切地问道。 “没有,算了,不聊以前的事情了,咱们继续喝酒。” 梁翊端起酒杯,心里却在思忖,不知江璃隐瞒了什么,会如此懊悔?或许是他父亲卑劣上位?还是他兄长江珪欺压百姓?自从他出仕之后,他基本就跟父兄断绝了关系。所以尽管无法原谅江家,但梁翊一直没有怪过江璃。相反,因为江璃刚正不阿,心胸磊落,梁翊反而很敬佩他。 江璃喝了几杯酒,听梁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江湖上的事情,他略一沉吟,说道:“其实也是啊,庙堂再好,哪里有江湖逍遥。” 楚寒天真烂漫地说:“江大哥,不如你辞了官,咱们兄弟三人一起结伴同游江湖,岂不更好?” 江璃闻言抬起头,苦笑道:“若能辞,我早就辞了。只是我心中还有遗憾未除,还有抱负未实现,怎能说辞就辞?如今朝中多败类,但求江某初心不改,那这朝中风气,会不会稍微变好一些?哪怕只有一点,我也觉得值得了。” “江大哥的心胸果然让人佩服!来,我们敬江大哥一杯!”楚寒心中敬佩,举杯提议道。 梁翊附和着举起酒杯,楚寒这边既已无大碍,他心心念念的全都是映花。今天她在街上晕倒了,不知是不是生病了?梁翊越想,心中越是懊悔,今天应该不管不顾地闯进越王府的。他闷闷地喝了一口酒,心想,待会儿就去拜托黎川,让他带自己进越王府。 他正想到这里,忽听江璃有些低沉地说:“我从京城赶来的时候,听到越州种种传闻,战争一触即发,京城人心惶惶;可我来到安澜之后,却发现这里安静祥和,全然没有战前肃杀之气。到底是驻守的军官谎报军情,还是越王根本就不想抵抗?” 楚寒放下酒杯,急切地说:“不会吧?越王是挺吓人的,不过听我爹说,他还是有一腔热血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他还能天天把造反两个字写在脸上?”江璃的神情越发凝重:“这里越平静,我反而越不安。” “我信得过越王,但信不过方淮!”楚寒想起杀父之仇,又恨得牙根痒痒:“方淮把自己的女儿送给越王做了侧妃,他以越王的岳丈自居,干了不少坏事!” 江璃思忖道:“从账本上看,方淮也很可疑,或许他和越王相互勾结,密谋造反,也是有可能的。” 不论何时,一听到“造反”两个字,梁翊心里总会“咯噔”一下,整个人都变得不自在起来。他匆匆喝了一杯酒,酒气涌上头顶,头晕晕乎乎的。 他不想听“造反”,也不愿相信越王会造反,毕竟在他小时候,越王赵佑崇曾是他心目中的大英雄。 他还记得和顺八年冬天,湖西傅连书叛乱,叛兵聚集在了越西平原。皇长子封号为“越”,先皇派他到越州,希望他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成就一个辉煌的就藩仪式,为他自己的弱冠之礼加冕。越王满腔热血,率兵出征,并不负父皇所托,在和顺九年年初,将所有的逆贼全部清扫干净,并顺便夺下了大虞与夜秦的边境——越西平原。 年少的金世安曾入神地看着越王一身戎装,庄重而又自信地踏出了华阳城,那威风凛凛的仪容,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出征时尚且如此,若乘胜归来,该是何等的鲜衣怒马、看尽天下繁花? 可惜他没有看到……金家被灭,越王也回了封地。纵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一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出越王那副运筹帷幄的少年将军模样。 越王七万青翎军赫赫声威,逼得逆贼四下逃窜,夜秦也只能缩手缩脚,敢怒不敢言。越王赵佑崇就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只要有他在,青翎军的旗帜就永远迎风飘扬,外敌永远不敢来侵犯。他就像一块护国柱石,镇守着大虞国的西南边境;青翎军则是最坚固的屏障,保卫着越州的每一寸土地。 这些年来,夜秦境内常常爆发洪灾,民不聊生,所以一直想把肥沃的越西平原给夺回去。去年年底,夜秦曾遣使者赴大虞谈判,希望能重新商定国界,却被大虞朝廷一口回绝。想必夜秦的使者看清了大虞的颓势,也看到了朝廷对越王的猜忌,这才忍不住举兵来袭了吧? 人心都是会变的,更何况越王深受朝廷和外敌的双重打压,这些年过得有多窝火,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若他真心想造反,也不是不可能的。云庄主虽然一幅闲云野鹤的样子,可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要回华阳城;庄主尚且如此,一向野心勃勃的越王怎么就不能? 梁翊突然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坏了,他想自己一定是喝多了,怎么连这么荒唐的想法都冒出来了?吓得他赶紧又喝了一杯酒,这下好了,头更晕了,根本就无法思考了。他强迫自己在心里面念了好几遍:天下本来就是庄主的,一定只能是他的,别人不可以觊觎。 楚寒和江璃就那么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一会儿怔怔出神,一会儿举杯豪饮。正好罗婶端了一盘子糕点过来,慈祥地说:“梁公子,你喝多了,别喝啦!前些日子我做了杏花糕,你好歹吃一些,要不胃该疼啦!” 罗婶还是那么贴心,梁翊脸红扑扑的,暖暖一笑,说道:“谢谢罗婶,我最爱吃杏花糕了。” 罗婶喜形于色,说道:“你爱吃就好!我做杏花糕可拿手了!之前在京城啊,每年都做好多,那些公子小姐们也都特别喜欢!” “我都记得呢,世安哥最喜欢你做的糕点了,尤其是杏花糕,一个人能吃一大盘子。”楚寒说着说着,突然伤感起来。 罗婶想起往事,絮絮叨叨地说:“是啊,现在想起来,那孩子好像还在我眼前呢。长得那么好看,虎头虎脑的,人又机灵,真不知道有多招人喜欢。最后一次见他,他还缠着我让我给他做杏花糕,只是没想到,他再也没来取。” “您不说我还忘了,世安哥的忌日也快到了。”楚寒心里难过,长长地叹了口气。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还记挂着他,金世安有你这样重情重义的好兄弟,也会含笑九泉的。”江璃劝道。 梁翊装作喝多了,他捂住眼睛,嚼着杏花糕,瓮声瓮气地说:“罗婶,杏花糕还是那么好吃,你给我做一些,我一定来取!” 第四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梁翊虽然喝了很多酒,不过心事重重,被冷风一吹,就全都醒了。他深夜去了黎川家,拜托黎川带他去越王府开开眼界。黎川是越王的好朋友,又是王府的常客,对于梁翊的请求,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黎川就带着梁翊来到了越王府。越王统领越州一方,手控七万大军,府中还有上千府兵,站在王府门口,就能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梁翊放眼四周,想起了遥远的华阳城,那时的金家也是如此。 小厮进去通报不久,就有一位年轻人出来迎接。此人三十岁上下,身着一身灰色劲装,显得英姿勃发。他额上有隐隐汗珠,想必是刚刚练完武。黎川介绍道:“这是越王的得力干将,齐磊齐将军。” 梁翊和齐磊互相打过招呼后,三人一起走进越王府中。齐磊一边走一边说:“昨夜接到军报,越王殿下与家父已经连夜赶往墨县。待安排好府上的军务后,在下也要前往。” “齐将军军务繁忙,在下还来打扰,真是十分不安。”黎川赶忙说道。 “哪里哪里,每次出了新首饰,黎先生都亲自给夫人送来,也劳您费心了。”齐磊客气地说。 趁二人寒暄之际,梁翊仔细观察四周,只见这里军容齐整,守备森严,所有士兵都挺拔如松,全无一点松散懈怠之态,他不由得暗暗称奇。 齐磊见梁翊的眼神一直在四处打量,便挡在他面前,微笑道:“黎先生,梁公子,府中有诸多军机要务,不便向外透露,还请见谅。” 梁翊自知失态,赶紧赔罪:“是在下冒犯了。” “无妨,二位这边请!”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王府后面,这里画风陡然突变。只见此处亭台轩榭,碧水环绕,花团锦簇,绿树成荫,完全是一派南国旖旎风光。三人穿过回廊,只见回廊尽头有一“溪云亭”,伫立在望月湖上,四方荷花簇拥,亭下流水潺潺,有几只鸳鸯闲散地趴在湖边,尽情沐浴南国的阳光。 三人走进溪云亭,下人进来斟了茶,梁翊一尝,便知这是越州特产的毛峰茶,闻之便沁人心脾,喝起来更是清雅无比。 齐磊喝了一口茶,说道:“此次夜秦太子黎俊亲帅十万大军来袭,越州仅有七万兵力,又久疏战场,恐不能敌。殿下已经向朝廷请求救兵,但朝廷却迟迟没有回应。所以殿下在想一个两全之策,既能保住南境,又能使黎民百姓免遭战火,为此日日忧心,夜不能寐,就连越王妃临产之际,也不能在府中陪伴。所以今日失陪,还请二位见谅。” 一听越王积极应战,黎川长长出了一口气:“齐将军客气了,越王如此辛劳,我等不知能帮上什么忙?” 齐磊摇摇头,直率地说:“在下所说的都是军中之事,黎先生若不是殿下好友,在下也不会相告。况且黎先生只是商人,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黎川本就是夜秦后裔,越王虽跟他亲厚,却也始终保持着一份距离。听齐磊这么说,黎川心中不太愉悦,但他不失礼貌地笑笑,说道:“越王殿下如此费心劳神,我等越州子民感激不尽。如果能尽绵薄之力,还请殿下和齐将军不要客气。” 说话间,有人来通报,说一位江大人在门外等候。梁翊一听,就知道准是江璃来了,不免暗暗叫苦。下人将江璃迎接进来,挨个做了介绍,到梁翊时,江璃愣住了。他昨晚明明说过今天要来越王府,梁翊却不与自己同行,他稍稍有些不悦。梁翊只好说自己只是一时兴起,想来越王府见识一下,才拜托黎川陪自己前来。 好在江璃没有太在意,他也不跟齐磊客套,开门见山地问:“如今夜秦来势汹汹,越王可有退兵之策?” 梁翊一看齐磊的表情,便知他已经厌倦这样的话题了。武官向来很烦文人纸上谈兵,胡乱掺和,越州这么多文臣,怕是每个人都问了一遍吧!有些人是真的担心江山社稷,担心黎民百姓的安危;而绝大多数人,不过只是想弄个一知半解,好凑合个文书,向上级报告,以示自己对国事的关心;运气好的,或许会得到上级的些许嘉奖。 身为武将,齐磊可没那么多耐心去应付这些千篇一律的问题,他虽然面带微笑,但语气却很生硬:“越王心中有数,不劳文臣费心。” 江璃听罢,眉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气氛变得微妙起来,照此下去,或许见不到映花,就得被齐磊请出王府。想到这里,梁翊清了清嗓子,打了个圆场:“越王殿下年少成名,战功累累,镇守越州一方,一直压制着夜秦不敢来犯。我等虽读了些兵书,看了些名将传,但真要论实战,怕是不及越王万分之一。毕竟战争都是实践得来,打过一场仗,胜读十年书。这次夜秦虽来势汹汹,但相信越王殿下只要略施小计,便可使夜秦大败。我等只需耐心等待,若战事需要,随时听候越王和齐将军调遣!” 齐磊看了梁翊一眼,目光中颇有些赞许,他感慨道:“梁公子没有从军,还真是可惜了。若你从军,也定是一员虎将!” 梁翊谦虚了几句,可心里想的全都是映花。但江璃在场,映花又是偷偷跑出来的,他也不想让映花难堪。他正一筹莫展,忽听外边一阵清脆的嬉笑声,抬头看,已经有人挑起了帘子,越王妃缓步走了进来。她身怀六甲,可依旧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见到越王妃,江璃、黎川赶忙跪下行礼,梁翊也跟着跪下了。越王妃让他们起身,客套了几句。黎川恭敬地呈上店里新出的首饰,越王妃不禁喜形于色,夸赞不已。还说改天让黎夫人带着孩子来府上小聚,黎川自然满口答应。 说话间,一个少女从外面蹿了进来。她已经换回了女装,长长的头发束了起来,只留两股细细的辫子垂在胸前,一根水绿色的碧玉蝴蝶步摇插在头上,随着她小巧的脑袋轻轻晃动。她穿着一袭紫粉色真丝薄裙,上面绣着点点白色的小花,裙子外面罩着一件月牙白薄罩衫。她手中拿着一把粉白色的美人图团扇,蹿进门之后,便用团扇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俏皮地注视着梁翊。 宛如从琵瑟山上跑下来的小鹿。 梁翊看呆了,竟然忘了行礼。倒是江璃,已经弯腰行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被映花一下拉起来。她轻挥团扇,咯咯笑着说:“冰玉哥哥,你不必多礼啦,只是你要替我保密,不准告诉皇兄。” 江璃是她远房表哥,映花习惯叫他的字“冰玉哥哥”。说来也怪,听她这样亲近地喊江璃,梁翊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愉快。 江璃呆呆地说:“公主殿下,您为何会在这里?臣视而不见,回去可怎么向圣上交代?” 映花哈哈一笑,爽朗地说:“你呀你,真是个书呆子!好吧,其实我也没指望你能为我保密,反正我回京城也是要跟皇兄坦白的。” 江璃行完礼,梁翊却跪在了地上,想起从小到大都没这么正式地给映花行过礼,一时哑然失笑,只好低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映花却蹲下去,故作好奇地观察他,看到梁翊嘴边的微笑,她就脸红了。越王妃提醒了两次,她才发觉梁翊在向自己行礼,于是让他起来,然后她又用团扇遮住脸,鼓起腮帮子,小声嘀咕道:“谁让你长得那么好看,光顾着看你的脸了,怎么能顾得上别的?” “映花,你说什么呢?”越王妃笑着问。 “嫂嫂,梁公子在安澜城帮过我很多次,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我要和他出去玩儿,可以吗?”映花挽着越王妃的胳膊撒娇,无比娇俏。 “哦?还有这等巧事?”越王妃秀眉一挑,警惕地看了梁翊一眼。她已经想起来了,昨天在街上和映花在一起的那个青年,便是梁翊。 “是的,不过那时,在下还不知这位是公主殿下。”梁翊不卑不亢地说。 “映花啊……”越王妃想起昨天在街上看到二人的情形,又看了一眼一脸恳切的映花,无奈地叹了口气,才说道:“既然是故友,那就去园中散散步吧,记住啊,不要走太远,让几个下人跟着。” “真是唠叨,才不让人跟!”映花一撅嘴,将团扇塞给侍女,拉着梁翊就跑了。 梁翊还未来得及拒绝,就被她给拽跑了。长长的木栈道散发着隐隐木香,微风吹过,湖水静静地漾起一圈圈波纹,琼花的花瓣落在映花肩上,落到她乌黑的发丝中,落到她精致小巧的步摇上,她就这样在花雨中奔跑,美得宛如一幅画。 跑到栈道尽头,映花回头冲他一笑,开心地说:“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日子!” “公主殿下身体无恙,真是太好了。”梁翊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哈,当然没事,反正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映花害羞地低下了头。 梁翊轻轻甩开她的手,替她掸落肩膀上的落花,有些感慨地说:“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不对,是公主殿下。” “嗯……我想,咱俩应该用‘好久不见’来寒暄吧!”映花背着手,昂着头,目光莹然,又有几分狡黠。 第四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中) 难道映花已经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了?梁翊惴惴不安,不知要作何解释。映花见他窘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怕什么呀?前天我就跟你说过,你的名字很耳熟,你又说你父亲曾在兵部任过职,所以我就想起来了,你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梁翊吧?” 梁翊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公主好记性,只不过在下太愚钝了,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哼,你说你没认出来,我才不信呢。”映花秀气的眉毛一扬,双手背在身后,无不得意地说:“刚才我陪着嫂嫂在园中散步,听到小厮来报,说是有客人来。我就问是什么客人,小厮说,是黎氏玉器的黎老板,好像还有一位姓梁的公子……我一猜,肯定是你担心我,所以就跟着一起来了,对不对?” 梁翊心想,映花终究还是变聪明了一些,便笑着说:“公主殿下聪明过人,在下佩服。” 映花一仰头,笑嘻嘻地说:“不过,你也真不是一般人,别人见了我,恨不得都跪到地里去,根本就不敢看我。你不一样,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怕我?” 梁翊低头笑笑,说道:“公主殿下早就知道在下只是一介草民,不是也没有嫌弃,而是以礼相待吗?” 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又落了他的下风!映花不服气地鼓起了腮帮子,又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文静了,像个小女孩,宫里有什么比武、宴会,你和你哥总是站的远远的,不怎么说话,特别腼腆,我没记错吧?” 梁翊不自在地低下了头,马马虎虎地答道:“嗯……” “我还纳闷,同样是世家公子,怎么有的人就像混世魔王一样,整天上蹿下跳;有的人就能做个文弱书生,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映花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他。 梁翊再次不自在起来,他目光无处安放,喉咙发紧:“唔……小时候我爹要求得严,后来我哥去世了,就……就不那么严了。我爹还让我习武,想让我强身健体,嗯……就是这样。” 听他支支吾吾地说完,映花乐不可支:“我又没问你为什么习武,你答得那么详细做什么?” 梁翊脸红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声音有点发飘:“公主好奇,在下理应解答。” 映花捂住嘴,咯咯笑着说:“好啦,跟我说话不用紧张,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在外面的时候,我欠了你好多人情,今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公主殿下,这里毕竟是王府,你我又身份悬殊,还是不要这样了。”梁翊嘴上推辞,心里却在想,尽管越王妃对映花很好,可越王府毕竟不安全,要怎样才能把她带出去? “哼,原本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不会去理会别人怎么想,没想到你也是个呆子!”映花失望地说。 梁翊只得耐心地哄她:“公主性情洒脱,胸襟磊落,如同霁月清风,在下实在佩服。只是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像公主一样,公主还是谨慎为妙。” “没事,你也知道,在咱们大虞,我的名声已经够差了。”映花苦笑了一声。 “公主殿下,并不是这样的……” 梁翊看着映花,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他犯难地抬头看天,纷纷扬扬的花雨让他有种时空交错的错觉,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些整天拌嘴打闹,却又无忧无虑的好时光。 那时他常常捧一把花瓣,神不知鬼不觉地扔到她身上。有些花瓣飘进了衣服里,映花吓得大声尖叫,他却开心得要命,哈哈大笑。不过映花也不是好惹的,她扬言要找父皇和三个哥哥打烂他的屁股。他只好一口一个“好妹妹”哄她开心,她才作罢。 此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他捧起一把落花,冲着映花头上就撒了过去。 花撒出去的瞬间,他和映花都愣住了。 在一阵沉默过后,映花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捂住了肚子,甚至笑出了眼泪。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还以为梁公子这般人物,会像天神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呢,没想到你还这么调皮啊!” 梁翊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松了口气,说道:“请公主恕罪!” “是啊!你有罪!你让本宫笑得肚子痛!”映花擦擦笑出来的眼泪,目光却还是那么晶莹。 “公主殿下,您在外面呆了太久了,夫人放心不下,特让奴婢前来打探。”一位眉清目秀的侍女走过来,对着映花行了一礼。这位侍女虽然清瘦,但骨骼强健,走路带风,眼神透着一股犀利。梁翊在心中猜测,她应该也是习武之人。 “嫂嫂好扫兴!”映花一听,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了。 侍女丝毫不顾映花的嫌弃,继续说道:“已经快到午膳时间了,还请公主移步,跟夫人一起用膳。” “灵雨,你也越来越啰嗦了!”映花皱起眉头,不悦地说:“我今天中午要跟梁公子一起吃饭!” “公主殿下,不可啊!”梁翊抢先拒绝道。 “那你说,你在外面的时候,怎么就能跟我一起吃饭?”映花一歪头,挑衅般地看着梁翊。 “……”映花一刁蛮起来,梁翊还真是没办法。 “如果咱们只能在外面一起吃饭,那咱们现在就出去,行吗?”映花恳切地说,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她扭头跟灵雨说:“灵雨,你去告诉嫂嫂,就说我和梁公子上街去了。” “这……”灵雨犯难地咬住了嘴唇。 “怎么,连本宫的话,你也敢不听吗?”映花的嗓门越来越高,眼睛越瞪越大,估计一会儿就要放声痛哭了。梁翊一阵绝望,这么多年,她的套路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样的。 “是谁在乱发脾气?”越王妃缓步走来,不怒自威。 “嫂嫂,我要和梁公子一起出去玩儿!”映花一下子就黏在了越王妃身上,又撒起娇来。 越王妃看了梁翊一眼,小声跟映花说:“你是个女孩子,又是身份尊贵的公主,这个梁公子是什么来头都不知道,你怎么能跟他纠缠不清?” “我知道他什么来头啊!他叫梁翊,是富川人,他家,他家是……”映花说不下去了,求助般地看向梁翊。 “家父是富川兵器局的府监。”梁翊拱手说道。 “府监!府监呢!”映花拍着手跳了起来,然后又犯了难:“府监是多大的官?” 越王妃一听,就在心里画了个叉号,但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得委婉地问:“敢问梁公子,如今在何处高就呢?” “回禀夫人,草民只是一介布衣。”梁翊并没有犹豫,回答得简短有力。 越王妃低头叹息,她也承认,眼前这位梁公子,的确长了一张让女孩子一见倾心的脸,不过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出身不高,又没有官职,二人会有什么结果呢?越王妃摇摇头,跟映花说:“映花,你先回去,我有话跟这位梁公子说。” “我才不要先回去!我知道你要跟他说什么!”映花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悄声跟越王妃说:“嫂嫂,我好不容易看上一个,您就放过他吧!” “映花!”越王妃严肃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映花也不再坚持了,她只是气鼓鼓地坐在了台阶上。她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膝盖上,耸着肩膀,压低声音抽泣,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这可比放声痛哭让人心疼多了。梁翊头痛得要命——这些年来,她哭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此时有众人在场,他又不好意思跟她太亲昵,只好低声劝她几句不要哭。可他一开口,她便哭得愈发厉害了。 越王妃也看不下去了,一时犯了难。灵雨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说给越王妃听:“夫人,依奴婢看,就让公主殿下和这位梁公子出去吧,奴婢也会带着小王爷一起出去。这些日子越王殿下都不让他出门,他早就憋坏了,刚才还跟师父发了脾气。不如让奴婢带着他上街转转,再让几个功夫好的下人在后面悄悄跟着,暗中保护,您意下如何?” 越王妃看了一眼呜咽不止的映花,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你们千万别走远了,在近处转转就好。近日安澜城不太平,咱们都要小心才是。” “夫人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公主刁钻古怪,你要当心应付。还有,你要仔细观察这位梁公子。如果他真对公主图谋不轨,你可要出手制止他。”越王妃叮嘱道。 “奴婢知道了。” 映花一听要出去,一抹眼泪,乐得一蹦三尺高,一个劲儿保证只在越王府周围转转,就算玄凌跟着去,也丝毫不影响心情。 已经有下人把玄凌带过来了,梁翊行完礼后,才仔细打量他。玄凌今年十二岁了,他跟云冉有几分相像,不过比云冉壮实得多,也沉稳得多,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股小王爷的风范,想必是越王有心栽培。云冉知道他在越州有个堂哥,常常念叨,希望有朝一日能见上一面,可是玄凌肯定不知道他远在浦州还有个堂弟。想到这里,梁翊心中一酸。 第四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安澜街上依旧熙熙攘攘,映花拉着梁翊东奔西跑,不知有多快活。梁翊有心跟她保持一段距离,却发现都是徒劳。偶尔回头看看,灵雨一边牢牢地牵着玄凌,一边警惕地盯着自己。梁翊只能苦笑,如果自己真要强行带走映花,怕也没那么容易吧! 映花跑累了,便拉着他进了一家酒楼,蹭蹭跑上二楼,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灵雨很识趣地拉着玄凌坐在了另一桌,不去打扰他们俩。玄凌用揶揄的眼神看映花,结果被她瞪了回去。 映花刚点完菜,就看到对面有一家糕点店,她招呼小厮过来,打发他下去买两斤杏花糕回来。小厮很快就买回来了,映花兴冲冲地打开,递给梁翊一块,笑嘻嘻地说:“你尝尝。” “多谢公主!” “不要啰嗦啦!”映花有些不耐烦,又有些伤感地说:“咱俩很快就要分开了,所以在一起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说废话?” 梁翊胸口一痛,拿着杏花糕发起了呆,见映花吃得香甜,不由得问道:“你不是嫌糕点太过甜腻,不喜欢吃的吗?” 映花眼睛一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的啊!”梁翊脑筋转得飞快,没让她看出破绽来。 “我有吗?”映花歪着头想了想,没想起来,索性就不想了,继续说道:“我小时候是不喜欢吃糕点的,也真是奇怪,小孩子都喜欢,可我偏偏就不喜欢。不过啊,我有个好朋友,他特别喜欢吃甜食,尤其是每年春天,杏花糕最好吃的时候,他一个人能吃一盘子!那时候,为了多让他跟我玩会儿,我就央求父皇,让御厨们做最好吃的杏花糕,好让他进宫来陪我玩儿。” “然后呢,他陪你玩儿了吗?”梁翊的眼神无比温柔。 映花放下糕点,目光闪烁起来:“嗯,他每次进宫,都会陪我玩一会儿,虽然很快就烦了,不过那时我真的很快乐。直到那一年春天,我又让厨房做了很多杏花糕,可是我天天在宫里等他,也没把他等来。杏花糕都快坏掉了,我就拿起来吃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杏花糕那么好吃……” 梁翊捻起袖子,小心地给她擦眼泪。映花破涕为笑,又说:“不说啦,快吃吧!真的很好吃!” 映花佯装无事,可梁翊心里却涌起一阵苦涩与懊悔。小时候的自己不光调皮捣蛋,而且天天对映花摆臭脸。可他从来不知道,映花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早知如此,那时多陪她玩玩儿多好?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玩伴,她该是多么孤独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拉着映花的手,冲出这里,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告诉她,自己就是她心心念念的世安哥哥。映花见他愣愣地不说话,便笑着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杏花糕,然后歪着脑袋问道:“梁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啊?” 梁翊如梦方醒,蓦然想起了他来越王府的初衷,他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公主殿下,越王府不宜久留,我带你走。” 映花闻言,低头轻笑了一声:“母后不让我见大哥,你又让我离开越王府,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对你们来说,‘越王’这两个字就足够威胁;可对我来说,他只是我的大哥。” 唉,她果然听不进去!梁翊苦恼不已,突然想强行带她走。可他刚刚握住映花的手,灵雨便利落地拔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梁翊一下子就看出她身手不凡。 映花一看灵雨的架势,吓了一跳,生怕她吓走梁翊,便急忙说道:“没什么事啦,误会,误会!” 灵雨冷着脸说:“梁公子若想非礼公主殿下,可别怪奴婢手中的刀不客气。” 灵雨话音未落,梁翊突然警觉地一把拉过映花,将她藏在自己身后。映花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梁翊右手已经敏捷地握住了一把飞刀,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接着,他左臂一挥,挡住了映花的眼睛。映花再睁开眼睛时,他的左手腕上插了一把飞刀,鲜血瞬间把衣袖染红了。 映花还没来得及尖叫,就听梁翊冲着灵雨大喝一声:“快保护小王爷!” 灵雨像一只灵巧的飞燕,矫健地跃过桌子,挡在玄凌前面,拔出短剑,目光凛然地注视着对面的屋顶。有两个蒙面人还站在那里,看架势是要冲过来。 梁翊从怀里拽出“清风”,右手持刀,左手却依旧紧紧握住映花的手,轻声跟她说:“别怕。” 温热的血液在映花手中流淌,她双腿发颤,却咬紧牙关说:“我不怕。” 对面的两个蒙面人见梁翊、灵雨二人身手不凡,一时倒也不敢上前,只是又往这里扔了几把飞刀,被二人轻松挡开。酒楼里已经一片大乱,梁翊挡着映花,慢慢向灵雨靠近,说道:“不要恋战,赶紧护送公主和小王爷回府!” 楼上留下两个家丁应战,以防不测。剩下的四个家丁,两个挡在前面,两个断后,梁翊、灵雨二人则在中间,护送映花和玄凌来到了一楼。见他们下来,几个便装打扮的人突然一哄而上,冲着玄凌和映花便杀了过来。 梁翊瞥见身后便是柜台,便让映花带着玄凌躲在柜台后面,他和灵雨则死死守在柜台前,不让那几个杀手靠近。他跟映花说:“不让你们出来,你们都不要出来,听到了吗?” 映花吓得直哆嗦,只能拼命点头,用力地把玄凌抱在怀里。那几个杀手武功虽不弱,但哪能跟梁翊和灵雨比?二人分别抢了一把长剑,那些杀手更靠近不了了。再加上还有四个家丁抵挡,他们很快就落了下风。不一会儿,剩下的两三个人一看情势不妙,便不甘心地撤退了。他们一走,梁翊和灵雨便靠在柜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因为担心他们在外面还有埋伏,灵雨便让两个家丁先回去报信,让府中多派一些人来接应。映花偷偷探出脑袋,见梁翊没有大碍,便稍稍放心。玄凌见映花没事,也跟着站了起来,并大步走出了柜台。 映花刚要拉他回来,却见楼梯上走下一人,举着一把刀,蹑手蹑脚地逼近玄凌。梁翊觉察到了,刚要惊呼不好,可瞬间便傻了眼。 一个硕大的酒坛子狠狠地砸在了那人后脑勺,那人闷哼一声,便倒了下去。 映花好像使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她目光空洞,倚着一排酒坛子,缓缓地瘫坐到了地上。 梁翊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她并没有大碍,只是惊吓过度,脸色惨白,她喃喃地问道:“我……我杀人了吗?” 梁翊看了一眼,那人似乎是已经服毒自杀了。他便安慰映花道:“没有,公主殿下多虑了,你只是把他砸晕了。” “那就好。”映花白眼一翻,眼看又要晕过去,却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惊呼道:“梁大哥,你的胳膊!” 经映花一说,梁翊才想起左手腕还插着一把飞刀,他疼得皱了皱眉头,却笑着跟映花说:“小伤而已,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咬紧牙关,把飞刀拔了出来,所幸伤的并不深。映花想起他奋不顾身地护着自己、又为自己挡了一刀的样子,对他的受伤感到十分心疼,不禁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上街。她把自己的发带解了下来,细心地给他缠上,还用嘴轻轻呼着。包扎完了之后,她有些低落地说:“不知该说对不起,还是该说谢谢你。” 看着像个小花猫般的映花,梁翊很想刮刮她的鼻子,不过他只是笑笑说:“公主客气了。” 灵雨拉着玄凌走过来,跟梁翊说:“梁公子,外边援兵已到,咱们回府吧!” 梁翊点点头,映花却坐在地上起不来。梁翊伸出右手去拉她,她才勉强站起来。梁翊逗她:“刚才公主殿下力拔山兮气盖世,用酒坛子砸倒刺客,何等威武!” 映花羞红了脸:“又来取笑我!” 他们吃饭的酒楼离越王府并不远,片刻便走到了。映花执意要让府中的大夫给梁翊治伤,梁翊怕越王妃怪罪映花,只好跟她一起回了王府。 映花把他领进自己的院子,又让人去找大夫。不一会儿,越王妃就和大夫一起来了。趁大夫给梁翊治伤的功夫,越王妃拉过映花,急切地问:“公主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不适?” 映花垂下头,眼泪汪汪地说:“嫂嫂,映花没事。如果今天不是我使性子,非要出去,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再后悔也没有用,还好你和玄凌都平安无事。万一你出点差池,我们可怎么跟圣上交代?以后可不能再任性了,听到了吗?”越王妃轻声责备道。 “嫂嫂,映花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映花见越王妃没有怪她,反而更加难受,扑在越王妃身上哭了起来:“嫂嫂,今日祸事完全因我而起,你不要责备灵雨。” “她跟了我十年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我本无意责罚她,可她非要自罚这个月的月钱,还跑到大太阳底下罚跪去了。我已经差人去找她了,你不必担心。”越王妃轻声说道。 “哎,都是我不好,害了梁公子,又害了灵雨。”映花懊恼不已,不停自责。 “公主殿下不必自责,这些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刺,真是胆大包天!”说话间,齐磊走了过来,他眉头紧锁,不悦地说:“看来这群人是盯着王府很久了,一见小王爷出门,便迫不及待地下手了。” “齐将军,发生这样的刺杀事件,是不是要禀告大哥,让大哥收拾他们?”映花愤然问道。 “不可!”越王妃回答得很坚决:“因为夜秦的战事,殿下已经寝食难安了。他如今已上前线指挥大军,我等岂能以这些小事让他动摇军心?齐将军,见到越王时,只需言明家中一切安好,明白了吗?” 齐磊顺从地说:“末将明白了,请夫人放心!” 第四十六章 泠泠七弦琴音绝(上) 梁翊的伤口包扎好了,又在客房休息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映花见他双手都缠着绷带,神情便更加落寞。她轻轻抬他的左臂,呼呼地吹着气,心疼地问:“梁大哥,一定很疼吧?” 梁翊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幼习武,这点伤根本就不算什么的,两三天就好了。而且,白天遇到的那些杀手,就算今天不出手,他们早晚都会出手的,所以你不要太自责了。” 映花这才有了点放松的神色,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一转,欢快地说:“梁大哥,我弹琵琶给你听吧!我欠你太多,想来想去,只有琵琶可以报答,你稍等!” 说罢,也不等梁翊拒绝,她便提着裙子跑回了房间,不一会儿,便抱着一把琵琶跑了出来。她跑得那么急,差点被门栏绊倒。梁翊见她趔趄了一下,刚要扶她,她却大大咧咧地笑笑,拉着他坐了下来。 夜幕如深蓝色的丝绸,绣着颗颗亮眼的明星。映花住的“芙蓉堂”里,种着紫粉色和白色的杜鹃花,此时正值杜鹃最灿烂的时节,粉白相见,煞是好看。院里还种着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树上已经长出了隐隐绿叶,花朵含苞待放。 梁翊看着满天星辰,闻着淡雅花香,听着隐隐虫鸣,再看看身边的佳人,突然觉得,过去十几年,从未有一刻像此时一样静谧美好。 映花已经调好了弦,她害羞地看了梁翊一眼,轻声道:“这把琵琶是我从嫂嫂那里找出来的,嫂嫂也喜欢音律,不过比我差远啦!这琵琶材质还不错,你凑合着听。好听你就鼓鼓掌,不好听你也要鼓鼓掌,知道了吗?” “遵命,公主殿下!” 映花满意地甩了甩头,接着说:“这首曲子也是师父教我的,师父唱的歌都好好听。” 或许是她常年练琴的缘故,梁翊这才发现她的手指洁白修长,当真如削葱根一般。她轻轻地挑拨琴弦,如山泉般流畅的琴音便倾泻而出,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整个院子都明亮起来: 三月阳春暖,薄衾眠正酣。 枝头燕雀争鸣欢,花间蝶翩跹。 帘外天高远,着衣轻依栏。 溪涧谁人清歌漫,说尽浮云闲。 …… 曲子欢快活泼,梁翊眼前闪现过各种画面,以至于映花唱完了,他都忘了鼓掌。 映花放下琵琶,不悦地说:“是不是我唱得不好?” “哪里哪里,明明是太好听了,我都忘了鼓掌了。”梁翊用力地鼓起掌来。 “好吧,看你这么会说话,本宫就不跟你计较了。”映花放下琵琶,两手托起了腮,笑嘻嘻地说:“好听吧?我师父所有的曲子我都会弹,以后我慢慢弹给你听。” “公主殿下继承了金夫人的衣钵,以至于她死后,这世间依然可以听到她的余音。”梁翊低下头,一眨眼睛,眼泪差点落下来。他努力克制了一下,抬起头,真诚地说:“谢谢你。" 映花被他谢愣了,她动情地说:“谢什么呀?金夫人英年早逝,对大虞来说,也是一大损失。我练好琵琶,也算是对得起她的悉心教导了。" “嗯……” “还有哦,我的曲谱并不是最全的。长大了以后,我才在父皇的遗物中发现了一本曲谱,那并不是精通乐理之人整理的,因为曲谱不是誊抄的,而是直接用浆糊粘上去的,曲谱上还有很多修改的痕迹,全是师父的笔迹。所以我断定,父皇的这本曲谱,收集的都是师父成名前的作品。除了父皇保存的这本,世上怕是没有第二本了。”映花托着腮,出神地说道。 “为……为什么呀?“梁翊突然晕头转向,话也说不利索了。 “我也不知道……”映花怅然地望着飘落的花瓣,然后笑笑说:”父皇一向喜欢音律,金夫人是百年一遇的琵琶大家,父皇欣赏她,也没什么意外的吧?” 梁翊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脑子里一团浆糊,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只听映花又说:“小时候,父皇让我学琵琶,我母后很不喜欢,说我有失皇室威仪。不过我父皇不理会她,他跟我说,金夫人是琵琶大家,又有贤德的美名,还有……” “还有什么?” “父皇说,金夫人是你未来的婆母,你现在就要跟她好好相处……”映花脸红了,不肯往下说,又急道:“不过那只是幼时哄我的话,不可当真的。” 梁翊哑然失笑,不由得佩服先皇的深谋远虑。也只有先皇那般洒脱豪迈之人,才能无所顾忌地让公主拜师学艺吧! 夜已经很深了,映花还抓着梁翊,不肯让他走,而她却已经靠在他肩上睡着了。梁翊把她抱回去,几个侍女服侍她睡下了,他才起身往回走。 走在路上,他满脑子却都是映花的音容笑貌,她刚才说的话也都回响在脑海里。想起先皇珍藏母亲的曲谱,他又一阵心乱如麻。他摇摇头,抬起手腕,看到在白色的绷带上,扎着一个水蓝色的蝴蝶结,那是她给他系上的。她说自己是千岁,有了千岁的庇护,他一定能早日康复。 梁翊看着那个蝴蝶结,忍不住笑开了,可是笑着笑着,就心灰意冷了起来。自此一别,必是天涯海角,山长水阔,日后不知何时能见。如果自己表明了心迹,那按照映花的性子,就非他梁翊不嫁了。为此,她必定会把整个皇宫闹得鸡犬不宁,甚至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这样一来,岂不是害了她?如果太后怪罪下来,远在富川的父母也会遭殃吧? 更可怕的是,他全然忘了她是夏太后的女儿! 梁翊脊背发凉,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江倒海,他觉得脑袋要爆炸了,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练不成以柔神功了。 循着一路月光,梁翊来到了楚寒家里。大门并未关闭,家中却出乎意料的安静。料是罗叔罗婶都睡下了,特意给他留着门,他便关上门,轻手轻脚地朝后院走去。突然从后院传来几声兵器相撞的声音,还伴着几声大喝。梁翊心想不好,便加紧了脚步。 月光如雪,铺了一地,院中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人,罗叔罗婶也横躺在院中,身下的土地都被染红,好在还有呼吸。 楚寒被几个蒙面人围在墙角,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用剑指着对手。可隔着好远都能看到,楚寒的手在不停地打颤,手中的剑摇摇欲坠。 梁翊见状,怒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 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那些蒙面人不由得一哆嗦,回头一见身材高大的梁翊凛然站在月光中,不知不觉气势便弱了下来。梁翊“嚯”地从怀中摸出“清风”,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两个胆大的放开楚寒,举着砍刀朝梁翊砍来,梁翊高高跃起,一脚踹翻一个,两个人哇哇叫着躺在了地上。梁翊抢过他们的长刀,用力一甩,怒喝道:“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 剩下三个杀手面面相觑,然后一点头,便冲梁翊杀了过来。梁翊冷笑一声,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他轻盈地避开了他们粗糙的刀法,然后一挥手,两个人便中刀倒地了。 还剩下一个,没走过几招,便觉得招架不住,力气耗尽,腿一软便跪倒在了地上。梁翊顺手将刀插在了他的肩膀上,那人痛得哇哇大叫,连声求饶。梁翊厉声问道:“说,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小的,小的不敢说……”梁翊闻言,握刀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气,那人简直要昏过去了,连声说:“是,是方太守的公子……” “哼,又是他,这个贱人!”梁翊冷哼一声,拔出刀,那人痛得在地上直打滚。梁翊喝道:“你滚回去跟他说,让他自己来给你们收尸,快滚!” 梁翊放下刀,忙不迭地去看楚寒。楚寒面色惨白,满脸虚汗,看了梁翊一眼,勉强笑笑,便晕了过去。梁翊这才发现,楚寒右肋中了一刀,鲜血正在汩汩地往外流。他一面把楚寒扶进屋,一面寻思,按照楚寒的武功,那几个杀手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啊! 结果一推门,梁翊就闻到了一股异香,想必是那伙贼人趁楚家人就寝之际,朝屋内放了迷香,楚寒体力不支,他们才会得手。真是卑鄙无耻!梁翊咬牙切齿地想。 罗叔、罗婶虽流了很多血,但所幸都没伤到要害,梁翊给他们找了金创药,上了药便好了许多。只是楚寒伤势严重,让人忧心如焚。罗叔伤在胳膊上,腿脚还算灵便,便出门找大夫去了。 梁翊将院中那几个伤重的杀手捆了起来,寻思着去找江璃处置他们。可是又担心那些人再来刺杀楚寒,于是只好在院里守着,心中无比恼火。 挨到天亮,楚寒还在沉睡,梁翊勉强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楚伯父的朋友姜伯来了,他找了很多人来保护楚寒,梁翊便起身去找江璃。 江璃和他的下属下榻在官驿中,只见他的下属应冬,却不见他。应冬说昨晚江大人一回来,就被方淮派来的人请到太守府里去了,据说太守有什么急事。江璃不让应冬跟着,说万一自己回不来,他也好在外面通风报信。 梁翊一听,顿觉不妙——既然方子谦都能找人杀楚寒,那为什么就不能刺杀江璃呢? 他飞快跑去太守府,却被府中守卫拦下,那些守卫就连应冬的要求都置之不理。守卫一本正经地说,江大人昨晚的确是来过,不过很早就离开了。梁翊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守卫,深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正在此时,一个女子走过来,她谨慎地看了梁翊一眼,低声道:“这位大哥莫不是要寻找江大人?” 梁翊闻声望去,二人一对视,异口同声地说:“是你?!” 只见她上身着一件淡绿色棉布单衣,下身穿着一件灰白色刺绣裙子,虽没有雍容华贵的气度,也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可她有一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眉宇之间颇有几分豪爽之气,一看就是行走江湖之人。 梁翊想起来了,这个女子,正是那天打擂之人。他感叹了一番,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江湖朋友给些薄面,称一声‘泠七弦’。”姑娘落落大方地回答道。 第四十七章 泠泠七弦琴音绝(下) “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梁翊早已听说过“泠七弦”的名声,她不仅弹得一手好筝,也使得一手好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于是他拱手作揖,说道:“久仰久仰!鄙人梁翊,这位是廷尉司的廷尉左平应冬大人。” 她给二人行过礼,又豪爽地说:“梁公子救过我的命,以后叫我绿绮就好。” “好,绿绮姑娘。”梁翊也答应得很爽快。 绿绮笑了笑,露出两排贝齿,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她说道:“我早已在这里恭候多时。我就想一定会有人来太守府寻江大人的,看来我没猜错。” “你是什么人?怎么认得江大人?”应冬凑上来问道。 “事不宜迟,两位且随我而来,我知道江大人的去处。咱们不妨一边走,一边说话。”绿绮微微一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翊与应冬面面相觑,梁翊心想,反正二人皆会武功,就算有什么不测,动起手来也不怕,于是他跟绿绮说:“那就有劳姑娘带路了。” 绿绮一面走一面说:“小女虽会些拳脚功夫,却不过只是一个江湖卖艺之人,几天前在茶楼遭人戏弄耻笑,承蒙江大人挺身而出,为小女辩护。江大人不嫌我出身低微,邀我一同入座,酒席间相谈甚欢,遂约定三日后再见。可昨晚江大人一直没来,我心中百般猜测,无奈之下只好回到住处。可说来也巧,就在回去的路上,我见一行人鬼鬼祟祟地赶着一辆马车,往城外走去。我听他们说,这次是个从京城来的大官,千万马虎不得。我一想,便觉不妙,就悄悄尾随他们而去。他们一路朝北边的翠屏山而去,几人挖坑,几人从车上拽下一人,我一看身量便是江大人。我忧心如焚,便出手相救了……” 应冬听傻了,怀疑地说:“姑娘,你不是编故事吧?你这样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打得过他们?” 绿绮莞尔一笑,还有些不好意思:“我虽然也会武功,可他们人太多,我不敢贸然出手。武斗虽不行,但也可以智斗。小女是江湖卖艺之人,说唱演艺都略有涉猎。昨夜翠屏山月色惨白,又有几只野猫狂叫,小女心生一计,遂扮成披头散发的女鬼……那些人本就心术不正,一见我这幅模样,马上就吓得魂飞魄散,四下逃窜了。” 梁翊瞠目结舌,佩服地说:“姑娘真是智勇双全,我第一次听说用这种方法击退敌人!不过江大人状态如何?是否有性命之忧?” 绿绮沉稳地说:“江大人并无大碍,只是中了迷药,一直昏睡不醒。翠屏山山脚往东有一座破庙,我便将江大人拖到那里,让我弟弟照看他。我想先去给他找点药,再找人救他。我不敢去驿馆打草惊蛇,就躲在太守府门口,等着江大人的亲信来找他。” 应冬听她说得滴水不漏,便对她作了一揖,正色道:“绿绮姑娘救命之恩,应冬定当答谢。” 绿绮微笑道:“是江大人帮我在先,我这么做,也是报答江大人的恩情。”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破庙外面,只见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年坐在门外,正在不住地打盹。梁翊认出来了,正是打擂那天跑上台猛踹孟春龙的那个孩子。 绿绮跑过去,轻声喝道:“小金子,我让你照顾那位大哥,你怎么在这里睡觉?” 那少年瞬间醒了过来,一看来了两个陌生人,懵在了那里。不过一看见梁翊,便开心地露出了一口大白牙。他用手指了指里面,又比划了一个喝水的动作,然后又比划睡觉。 绿绮猜测道:“你是说那位大哥醒了,喝了点水,又去睡觉了?” 少年拼命点头,又指了指捂在胸口的白面馒头,双手比了一个叉号。绿绮又说:“你想让他吃点东西,他没有吃?” 少年乐呵呵地点了点头,绿绮赞许地笑笑,就弯腰进到破庙里面,应冬也跟了过去。梁翊见里面狭小,又有两人照顾,于是就在门口挨着少年坐了下来。 那个少年看起来比玉衡小一两岁,虽说坐着,可足见身量很长,尤其是一双长腿引人注目。他跟他姐姐长得很像,也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与他帅气的长相不相称的是,他是一个哑巴,这让梁翊感到很痛心。 少年看起来特别喜欢梁翊,把手中的白面馒头递到他面前,笑得一脸灿烂。梁翊笑着摇了摇头,少年反而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梁翊想起映花昨天硬塞给他几块杏花糕,于是掏出来递给少年。少年欣喜地接过,却不敢吃,只是怯怯地看了姐姐一眼。绿绮正在照顾江璃,并无暇管他。梁翊和气地说:“吃吧,等我跟你姐姐说。” 少年清秀的眉眼弯成了月牙,他把杏花糕塞进了嘴里,梁翊笑着让他慢点儿吃,少年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梁翊问他:“你叫小金子?”见他点头,便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小金子随手捡起一个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十四”。梁翊点点头,心想确实比玉衡小两岁。他看着绿绮和小金子,不知不觉就想起了远在达城的常玉娇和玉衡,不知他们二人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小金子的额头。 小金子好奇地看着梁翊,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名字?” 梁翊笑答道:“我叫梁翊,你可以叫我梁大哥。” “京城?”小金子写道。 “不是。”梁翊摇了摇头:“我家在浦州富川,你听说过吗?” 小金子疑惑地歪了下头,扔下树枝,不写了。梁翊见他可爱,不知不觉又笑了起来。他很想问问绿绮,小金子是天生不会说话,还是因为生病才不会说话的。如果雪影在就好了,不管多难治的病,只要被雪影看过,那就必定会有起色。他为小金子感到可惜,也很佩服绿绮——拖着这么一个哑巴弟弟行走江湖,要吃多少苦,怕是数也数不过来。 江璃的意志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想起昨晚的遭遇,一时气得不能自已。他说:“昨晚方淮说有冤情,要跟我说清楚。我想,这几日朝廷的公文也该下来了,万一真漏掉什么线索,冤枉了他,也不应该,于是就去了太守府。结果他跟我说越王要谋反,被他知道了,越王便游说他一起造反,每个月给他两千两银子,让他帮忙置办粮草,秘密训练一支精锐部队。他还说越王并不是去督战,而是向夜秦太子投降,以便来日借夜秦之力抢回皇位。我只当是他狗急了跳墙,胡乱咬人,让他拿出证据再来诬告,可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应冬急切地问。 “他说越王谋反的证据已经呈给了朝廷,这两日朝廷就会有公文下来。” “什么?!” 众人都惊讶不已,面面相觑。梁翊刚给庄主飞鸽传书,说越王虽对朝廷不满,但他还是很识大体的,决不允许外贼入侵。他正在倾己之力,全力抗击夜秦,请庄主放心。如果方淮所说的话是事实,那岂不是误了大事? 不过,如果在方淮和越王之间选一个,他宁愿选择相信越王。 只听江璃又说:“我对方淮说,我不管越王如何,但你毒杀楚仲天证据确凿,所以我不会重修公文,判你无罪。岂料我刚出了正厅,就被人捂住了口鼻,顿时觉得头晕脑胀,四肢无力,一会儿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多亏了绿绮姑娘,要不我现在早就命丧黄泉了。” 绿绮舒朗一笑,说道:“江大人何必如此客气。” “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回城里给您找个大夫吧!”应冬关切地说。 “昨晚楚寒家里也遭了刺客。我觉得,方淮应该是找到了确凿的证据,有信心能从这次风波中脱身而出,搞不好还会将去世的楚先生倒打一耙,说他跟越王勾结谋反。如此一来,楚寒和江大人定不会放过他,所以他必须要趁圣旨下来以前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然后再将你们二人的死嫁祸给越王。”梁翊分析道。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之人!”应冬气得跺脚。 “话说,方淮抓住越王的把柄到底是什么?”梁翊好奇地问。 “据说是一首诗,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物证。”江璃挣扎着站了起来,冷声道:“方淮原本籍籍无名,就是靠举报上司才爬到了现在的位置。就算越王真有心谋反,可方淮竟能如此毫不犹豫地背叛他,可见他还是不改卖主求荣的本性。再说,值此越州生死存亡之际,越王又是压制夜秦的一把利刃,可他竟然不管越州死活,执意要把越王拉下马。若越王此刻交出兵权,谁能统领将士与夜秦抗衡?所以我江璃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让他得逞。” 江璃说得斩钉截铁,梁翊内心十分震动,他俩想到了一起。如今朝廷重文轻武,满朝文臣,能率兵打仗的将领实在太少,要不也不会把西南的兵权交给野心勃勃的越王。江璃决定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将越州实情禀告朝廷。 梁翊回城里找了黎川,请他多派些人手来保护江璃,以免路上再遭方淮毒手。黎川正忙着谈生意,不过一听梁翊说完,他便放下手中的事情,随梁翊来到了翠屏山下。结果他一见到绿绮,一下子愣住了。 绿绮也有些不自然,不过她先开口说道:“又要麻烦黎先生了。” 黎川不知如何回应,踟蹰半晌,才说:“我说过,我跟姑娘的缘分不会就此结束的。”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小金子偷偷扯了扯梁翊的衣袖,指指黎川,比了一个心,又指了指绿绮。梁翊明白了,悄声问道:“你是说,这位黎先生喜欢你姐姐?” 小金子用力点点头,冲梁翊竖起了大拇指。 第四十八章 救危扶弱显神威(上) 事不宜迟,众人不能再在山上耽误下去,于是他们把江璃扶上车,便朝山下走去。下山的路上,黎川和绿绮很是尴尬,梁翊也不好细问,还是绿绮先打破了沉默:“黎夫人可还好?” “好着呢,只是你走了,她很伤心,婉儿、茜儿也很想你。”黎川看向别处,轻描淡写地说。 “黎夫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恩将仇报。”绿绮轻声说道。 黎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对她来说,你留在府中,才是报恩。” “你们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我不会插足的。”绿绮不失礼貌,但干脆利落地回绝了他。 黎川苦笑了一下,没有再回答。梁翊听得晕乎,再加上路途颠簸,晃得脑仁疼,他也没有耐心听下去了,心想等私底下再问问黎川吧! 正午时分,一行人回到安澜城,所幸街上还算平静,并没有多少麻烦。听说楚寒伤重,江璃便想辞别楚寒再回京城。可是刚到楚寒家门口,江璃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胸闷气短。绿绮担心不已,一把扶住了他,江璃顺势缓缓地倒在了她怀里。他双目紧闭,一抹鲜血从嘴角渗出。众人大惊,梁翊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却发现他的脉搏乱成了一片。 众人不敢迟疑,找了安澜城医术最高的肖大夫来给江璃医治。肖大夫诊治了半天,为难地说:“江大人所中之毒十分诡异,老夫此生未见,怕是无能为力了!” “大夫,江大人现在还有一口气,您不能见死不救啊!”绿绮焦急地哀求道,全然不似刚才那种淡定自若的神情。 “中毒之人面色如常,血色也如常,可见此毒实在无踪无影,无处可寻,在下无可奈何啊!” 听肖大夫这么说,倚门而站的梁翊倒想了起来。他陪雪影采药的时候,雪影告诉过他,南疆有一种草,名曰“冥尸草”。此草生长在阴冷潮湿之地,阴暗幽冥之处。冥尸草并不多见,它必须生长在毒蛇、毒虫腐烂的肉身之中,越是见不得光,它长得越是旺盛,因此毒性十分强大,无色无味,极难察觉。 要解此毒,必须以纯阳之物与之相克。沉香木和糯米倒是可解,但只能缓解症状,并不能根除。若要根除,只能找解药——相传只有集齐十二种向阳而生的名贵草药,才能解这种毒。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梁翊心思已定,只等夜幕降临。 楚寒的症状已经好转了许多,虽说还没醒来,可呼吸已经平稳了下来,脸上也有了血色。梁翊看着这一屋子老弱病残,内心憋着一股怒火,他拜托姜伯和黎川照顾好这一家人,独自走出了家门。 那日方太守被软禁在家时,方子谦还沉浸在青楼的温柔乡里,没有被一起软禁起来,此后便不知道他躲到了哪里。梁翊先去了安澜最繁华的青楼“国色天香”,他一走进门,还没有开口,那些女人就撇下别的客人,蜂拥而来,甚至互相推搡,挤掉鞋子也毫不在意。老鸨也格外殷勤,搔首弄姿,恨不得亲自侍奉,完全忘了自己已经人老珠黄的现实。 梁翊看到了她们眼中的熊熊火焰,吓得连连后退,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他自称是从京城来的金先生,将几个银锭子放在手里随意掂量,努力装出一副对青楼轻车熟路的花花公子模样,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头牌的青睐。 头牌名叫小曼,她搂着梁翊的胳膊,扭着屁股,趾高气扬地上了楼。梁翊想起了映花,深感罪恶,便将胳膊抽了出来。看着浓妆艳抹的小曼,他又想起了常玉娇,心中更不好受。 一进房门,小曼便迫不及待地脱掉了罩衣,露出了白皙丰腴的身材,上身只剩下一件粉色的肚兜。她一边靠近梁翊,一边直勾勾地看着他,好似要把他的魂魄吸走一般。 梁翊倏地一转身,生硬地推辞道:“姑娘先陪我聊聊天行吗?何必如此着急呢?” 小曼听闻此言,便把他按在椅子上,在他身边坐下,媚笑道:“来找我的男人,哪儿有心思聊天?每次都是门还没关上,就把衣服全给扒光了。” 梁翊听她说得直白,更加不自在,也更不好意思去看那洁白光滑的玉体。他轻咳了两声,说道:“这里虽是寻欢作乐之处,但在下也想找个情投意合的人快活一番。否则两人只是缠绵片刻,什么都没留下,岂不遗憾?” 小曼哈哈大笑起来:“来这里就是图一时之快嘛!寻个乐子而已,想那么多干什么?” 小曼跟常玉娇一样,同是一方名妓,可才华和品性却是天壤之别。梁翊如此一想,心中更是失望,又不好说出来,只好低头喝茶。那小曼却更加急躁起来,用白玉般的胳膊环住梁翊的脖子,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她轻启双唇,气息都扑到了梁翊身上;她一开口,便让人酥了骨头:“金公子,看我都这么热了,您还在等什么呢?” 梁翊的呼吸也急促起来,那小曼突然使劲抱紧了他,与他一起滚在了地上。凳子倒了,茶碗也翻了。小曼喘得越来越急,急不可耐地扒开了他的衣裳。 梁翊被她一挑逗,只觉得心志不明,头昏脑涨。好在他意志坚定,在清醒了之后,他一把推开她,忙不迭地整理好衣衫,红着脸说道:“姑娘……” 小曼掩饰不住失望,嘲讽道:“想不到金公子仪表堂堂,竟如此忸怩不堪,算是我看走了眼。” 梁翊的脑筋转了几圈,说道:“姑娘既然喜欢在下,那我也不敢不给姑娘面子,只是姑娘可否保证,以后全心全意地只想着我?” 小曼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几圈,笑道:“难不成金公子要赎我的身?” 梁翊摇摇头,说道:“眼下还不行,得等我下次从京城回来。” “嗬,这谁敢保证啊!”小曼冷哼了一声,起身坐到了凳子上。 “也是啊,小曼姑娘有如此倾国之貌,想赎姑娘的人应该有很多吧?”梁翊垂下眼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悲伤一点:“像是这安澜首富家的李公子,风流倜傥的才子柳公子,特别是太守府的方公子……应该都垂涎姑娘的美貌吧?” “嗬,这些男人都是缩头乌龟,尤其是那个方公子,我都不把他当男人看!”小曼不屑地说。 “方公子有钱有权,姑娘为何不喜欢他?” “他在外头找了个姘头,那小娼妇一发怒,他就不敢来。这不,已经有段日子没来了!” 听一个妓.女骂别人“小娼妇”,这感觉还真是怪怪的。梁翊无暇细想,皱了皱眉,又问道:“他在外头有人?” “他那次醉酒说出来的,那小娼妇还给他生了个儿子,他都不敢声张,怕原配打死他。”小曼抠着指甲,漫不经心地说。 “那你知道他住在何处?” “好像是元心湖边上吧。不过金公子问这个干什么?”小曼奇怪地问。 这些就足够了。梁翊心满意足地笑笑,对小曼说:“姑娘,咱不说他了,现在可以了。” 小曼心花怒放,冲梁翊一笑,眼波里酿出了无限柔情蜜意。她轻巧地跳到了床上,露着两个白馒头似的胸脯,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梁翊咽了口口水,却也只能强忍着。他微笑着走近,走近,在靠近小曼的一瞬间,他抓住了她的脖子,轻轻一拧,小曼轻哼一声,便晕了过去。梁翊给她拉上衣服,盖好被子,默默地说了句“抱歉”,才转身离去。 是夜,在元心湖湖畔的一所普通宅院里,方子谦正在屋里紧张地踱步,时不时地探头张望,似是在等谁来。刚才一直啼哭的孩子已经安静了下来,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他反而更有几分不安。 院中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人进来了。方子谦还有些狐疑,难道刚才忘了关门?他不敢随便出去,便冲着外面大喊了一声:“老朱,老朱,是你吗?” 门外一片寂静,甚至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不到。方子谦不耐烦地大喊:“老朱,朝廷那边有消息吗?”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阵沉默。 方子谦又急又气,呼啦一把拽开门,一把匕首却冷不丁地伸到了他眼前。那匕首寒光闪闪,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你……你是谁?”方子谦双腿直哆嗦,差点儿尿裤子。 来人压低嗓音说道:“你说的老朱就在外面,让他去取冥尸草的解药。” 方子谦一出门,刀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来人顺势转到了他的身后,他竟然连对方是谁都没看清楚。他试图扭头看后边,却不想那刀已经刺进了脖颈。方子谦痛得呲牙咧嘴,被来人低声一喝,吓得再也不敢出声了。 “你再啰嗦,当心你的儿子!” 听了这话,方子谦更哆嗦了,他颤颤巍巍地说:“大侠饶命,我这就让老朱去取!” “老朱就躺在门口,你过去叫醒他,让他回家取。倘若你敢耍什么花招,当心我让你生不如死。” 方子谦连声说是,眼睛却不安分地往四周看,刚想跑,那匕首却插在了他的腿上。他摔得口鼻流血,痛得满地打滚,哀嚎了半天,再也不敢放肆了,只得按照吩咐,让老朱回家取药。老朱虽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多问,活动活动手脚,便飞快朝太守府跑去。 第四十九章 救危扶弱显神威(下) 方子谦瘫坐在院子里,有气无力地问:“大侠,我的孩子呢?你是不是已经把他杀了?” 梁翊拉下蒙面,冷笑着说:“先杀你,再杀你儿子。斩草除根这一招,我还是跟方公子学的呢。” 方子谦本想说楚家父子该死,可又怕再挨上一刀,只好把话咽了下去。可他到底是担心儿子,忍不住哀求道:“那婆娘任凭大侠处置,只求你放过我儿子。我已年过三十,身边只有这一个儿子,还请大侠手下留情。” “你说这些话,你的妻子可都听着呢。”梁翊继续说:“就算我不杀你,你妻子能容下你这无情无义之人么?” 方子谦轻哼了一声,并没有往心里去。不一会儿功夫,那个老朱便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梁翊听闻脚步声,一把拉上口罩,让方子谦接过药,冷静地说:“你先尝一口。” 方子谦浑身冒冷汗,把药又递给老朱,对老朱说:“你喝。” 梁翊又踹了他一脚,喝道:“让你喝,不是让别人喝。” 方子谦的脸拧成一张苦瓜脸,好像是让他去死一样。他的手抖得像筛糠一般,半天才拧开瓶盖,他流着泪喝了一口,见自己没死,便又哭又笑地瘫在了地上。 梁翊夺过他手里的药,冷冰冰地说:“本来今天我想杀了你,不过念你把药弄来了,暂且饶你不死。你的儿子也被我下了毒,如果这解药没效,那你也别想要你儿子了。” 梁翊记得前几天刺了方子谦一刀,他走之前,又朝着他的伤口刺了一刀,方子谦疼得哇哇大叫,躺在地上不停打滚。梁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仇人还是留给楚寒解决吧! 他从后窗跳了出去,不出他所料,外面果然有埋伏。不过这些个虾兵蟹将实在太差劲,他还没施展拳脚,他们便都倒下了。梁翊没有径直回去,而是绕了几条胡同,确定把那些尾巴全给绕晕了,他才回到了楚寒家。 江璃又吐了几次血,脸色苍白如纸。绿绮给他喝下解药,然而过了半晌,也不见好转。梁翊虽有所预料,此时也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他筋疲力尽地坐在院子里,想到自己费尽力气折腾了这一通,却还是白费力气,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 罗婶端来一盘杏花糕放在他旁边,柔声道:“梁公子,你也奔走了一天了,我看你一点东西都没吃,这怎么能行呢?” 梁翊看了一眼色香俱全的杏花糕,郁闷的心情得到了些许缓解,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马上赞不绝口:“好吃,还是罗婶做的最好吃!” 罗婶笑着坐在了他身边,说道:“梁公子,我知道你对朋友尽心尽力,对楚寒也是,对江大人也是。不过你也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啊,不可太拼命!” “嗯,多谢罗婶关心。”梁翊心中一暖,又吃了一块糕。 “人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摊上什么事。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去了,我也老了,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天天为楚寒祷告。你是楚寒的兄弟,他这孩子太单纯了,拜托你以后多多照顾他,以后我也会为梁公子祈福的。”罗婶望着天空,目光悠远。 “嗯,罗婶放心。”梁翊简单回答,却胜过千言万语。 “罗婶,不准说老了,不中用了这些丧气话!以后你还要看我娶媳妇,替我看孩子呢!”楚寒拖着受伤的身体,艰难地走到罗婶身后,他拼命挤出一副笑脸,扶住了罗婶的肩膀。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不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着,出来溜达什么?”罗婶吓得声音都变了,连忙扶他坐下。 楚寒坐下,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娇气,在床上躺烦了,就下来走走。”又转头跟梁翊说:“梁大哥,我现在还不能出去宰了姓方的,你是不是已经替我教训他了?” 梁翊见他恢复得不错,也有心逗他:“你说说,我为什么要替你教训他?” “你是我大哥啊!”楚寒理直气壮地说。 梁翊心下感动,他拍了拍楚寒的肩膀,笑着说:“这一笔我可又记下了,以后再找你还。” “兄弟之间,有什么还不还的?如果梁大哥需要,我这条命都是你的!”楚寒收起嬉皮笑脸,正色说道。 梁翊连忙制止他:“休得这样说,你快回屋里去!别着凉了!” “嗯……”楚寒欲言又止。 “你放心,我没有杀那对狗父子,给你留着,让你亲手宰了他们。”梁翊一看楚寒的神色,便猜到了他的心思。 楚寒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冷笑了一声,说道:“姓方的,你俩好好给我活着,看楚寒爷爷怎么送你们下地狱!” 小金子一个箭步蹿了出来,神色惊喜异常,他一边跳一边笑,不由分说便来扯梁翊的袖子,拉着他往屋里走。梁翊问道:“是不是江大人醒过来了?” 小金子眨着清亮的眸子,重重地点了点头。梁翊心中大喜,他刚要进房门,却见一只洁白的鸽子飞了过来,那鸽子也不认生,径直就落在了他的肩膀。梁翊一看鸽子脖子上系着的小铃铛,顿时就喜形于色。他让小金子和楚寒先进去,自己则拔腿向门外跑去。 一出门,他就见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小身影也一阵风似的刮过来,蹭地蹿到了他身上。那张白净光滑的小脸贴在梁翊身上,声音清甜软糯:“小翊叔叔,我好想你啊!” “云冉,你怎么来了?”梁翊紧紧抱住云冉,全然忘记了疲惫和沮丧,眉间只剩无限欢喜。 “我和爹一起来的,喏,你瞧!” 循着云冉指的方向看去,云庄主就站在不远处。他穿一身青蓝色丝绸云纹图案的便衣,腰间系一条玄色腰带,更显得器宇轩昂、英姿飒爽,看来他这次又是亲自策马而来。梁翊放下云冉,对庄主行了一礼。 云弥山赶紧扶他起来,笑着说:“几日不见,越发生分了起来。” 梁翊特别开心,但又有些奇怪:“风遥师兄呢?他没有跟来?” “舅舅当爹啦!舅母给我生了个小妹妹!”云冉拍着手兴奋地说。 “是吗?那我倒要准备一份贺礼了。”梁翊也替风遥高兴起来。他牵过云弥山手中的缰绳,问道:“越州如今形势危急,您怎么亲自来了?还带着云冉?” “正因为形势危急,所以我要亲自来。”云弥山微笑着抚摸云冉的头,说道:“父皇亲征的时候,总会带上我们兄弟几个。一是让我们亲眼见识战争的残忍,二是让我们体会百姓之苦。以此为鉴,不要轻易燃起战火。云冉如今也明事理了,若国家有难,百姓遭殃,他也应该感同身受才是。” 云冉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知道这次不是出来玩儿的,他一脸的不开心,小声嘀咕道:“早知道就不下山了,在山上陪妹妹玩多好!” “云冉!”云弥山严肃地喊了一声,云冉站得笔直,再也不敢乱说话了。他对父亲又敬又怕,如果不是跟着梁翊或者风遥一起下山,他极少愿意跟父亲一起出来。 三人还来不及叙旧,只见远处风风火火地跑来一人,梁翊定睛一看,原来是映花。他赶忙跟云弥山说:“是映花公主来了,您先带着云冉躲一躲吧!” “映花?”云弥山显然吃了一惊,但他来不及多想,拉着云冉就躲进了暗处。 “梁大哥,梁大哥!”映花跑得踉踉跄跄,哭得满脸泪痕,再加上一路尘土飞扬,她的脸像个小花猫一样。一见梁翊,她哭得更凶了,梁翊柔声劝慰,她才抽抽搭搭地说:“梁大哥,你要救救我大哥!” “谁?越王殿下?”梁翊吃惊地问。 “嗯,刚才朝廷的圣旨到了,说是越王意图谋反,要将其押回京城受审。“ “这……这么快?“梁翊震惊了。从方淮被软禁到如今,不过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朝廷这么快就派人来了? 映花满脸泪痕,哀切地说:“我……我不是傻瓜,我早就知道母后看他不顺眼了,皇兄也怕他手拥重兵,惴惴不安。可是他真是个好哥哥,从小到大都很疼我,去京城觐见也不忘给我带礼物,你看,越州的百姓也很拥戴他。我不明白那个皇位争来争去的有什么好,可是我真不希望这些人因为皇位弄得满城腥风血雨。我不会武功,骑马也不快,眼下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救大哥了,只能来求你。梁大哥,你能不能替我告诉他,让他先躲一躲?等我回京城,我去跟母后和皇兄说明白,为他求情,也让他不要造反……我有信心能做到的,你帮帮我,好不好?” 那双如小鹿般清澈灵动的眼眸里装满了泪水,梁翊不知不觉地伸出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他忧心如焚,但是温言劝道:“公主殿下,您先回府等我,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去越王府找你。” 映花越发泣不成声:“还有,玄凌跟他的师父一起不见了。嫂嫂正在找玄凌,然后朝廷就来人了。嫂嫂突然大出血,大夫说恐怕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刚才出来的时候,她都在跟灵雨交代后事了,让灵雨好好照顾越王。”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梁翊心中一痛,便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让映花先回去照顾越王妃,自己跟楚寒说一声,马上就来找她。 映花一走,云弥山就拉着云冉走出来,不等梁翊说,云庄主就吩咐道:“就按我以前说的办,想个法子,让越王无力造反,我会找个清净之地,让他安度余生。” “好,我这就去。” “等等,骑我的马去。”云弥山一边吩咐,一边将身上所带银两、药物全都塞到梁翊手里,叮嘱道:“事不宜迟,快去快回,路上小心。不要担心我,我先去找黎川,再去拜见陈先生。你回来之后,去翠屏山下的鹿鸣书院找我,明白了吗?” 梁翊看了看手中的东西,知道推辞也没用,于是便收了起来,对云离山行了一礼,拜托他转告楚寒一声,便策马而去。马溅起阵阵尘土,衣衫随风飘飞,真真说不出的潇洒。 云冉看呆了,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我什么时候能像小翊叔叔那样啊。” 云弥山抚摸着云冉的头,看着映花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她如今已经这么大了,可是,她还没有封号啊……” 第五十章 暴雨倾城幽山冥(上) 梁翊骑着庄主的马,片刻便到了越王府。只见府中下人分分逃窜,守卫被重新规整。一片混乱之中,映花就站在门口,正焦急地朝梁翊来的方向张望。一看见梁翊,她便像吃了定心丸一般,脸上还挂着泪,可是已经笑开了花:“你可算来了。” “公主殿下,在下这就去救越王。眼下情势危机,你最好尽快回京城。若来不及回去,你也可以去楚寒家避一避,他功夫好得很,人也好得很,他一定会保护好你的。”时间匆匆,梁翊来不及细说,只能把暂时想到的一股脑全叮嘱一遍。 映花摇摇头,倔强地说:“我不走,是我让你去的,在你平安回来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如果你不回来,我也……” 映花还没说完,就被梁翊轻轻堵住了嘴,只听他温言道:“我答应你,一定早日归来,我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是吗?”映花低下头,有些不信,也有些哀怨。见梁翊要走,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道:“你这次……可不能让我等那么久。” 梁翊内心震动,见她的眸子里依然盛满泪水,他又格外心疼。他伸手为她拭泪,简单地说:“好!” 映花垂泪:“我不该拖累你,可我真的没法子了。” “别那么客气。这把匕首,是哥哥故去前留给我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带着它。眼下情势危机,公主可用来防身。”梁翊说着,便将“清风”双手递给了她。 映花收过刀,忽而挤出一个微笑,俏皮地问:“那天卖给你的刀呢?” “在这里。”梁翊从袖中取出那把匕首来,笑得好似春日的阳光一般。 映花满意地笑笑,叮嘱道:“最要紧的是照顾好自己,不准受伤,这是本宫的命令,听到了吗?” 梁翊抿嘴一笑,算是回答。映花看到那神采飞扬的笑容,不由得又看傻了,喃喃道:“大魔王,你就是个大魔王!” ------------------------------------------- 夜秦举兵来犯,先给越王秘密修书一封,大意是想跟越王结盟,希望他能将越西平原还给夜秦,以后他们肯定会帮助越王登上皇位。收到书信后,越王冷笑了好几天,不过他觉得,若假意迎逢,倒是可以骗骗夜秦人。于是他一边假装答应,一边在暗中不停地布置兵力。 此时,在距离边境一百多里的墨县,聚集了整个青翎军的精锐主力。越王赵佑崇召集手下几员心腹大将商讨军事,那些将领却只是冷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流淌,越王府主簿齐渊打破沉默,恳切地说:“殿下,如果您要应战,这些年的苦心经营都要毁于一旦,还请您三思啊!” 越王闻言,冷下脸来,说道:“如果夜秦来犯,本王定会全力抵抗,你们休得再劝。” 可是那些将领们并没有被越王的冷漠给吓倒,他们丝毫没有退缩,而是齐刷刷地跪下,恳求道:“恳请殿下三思!” 声若洪钟,绕梁三日,越王静默了半天,才感慨道:“我越州地少,人少,钱少,实在乏善可陈,一直备受冷落。可我何德何能,能有你们这些忠肝义胆的将士,就算此番功亏一篑,我也无憾了。” 齐渊趁热打铁,激动地说:“越州贫瘠偏远,殿下殚精竭虑,才保这一方百姓安居乐业。无奈朝廷不管我们死活,对殿下的种种建议置若罔闻,一有战事又怪我们不尽心尽力,这是哪儿来的道理?朝廷去年开始削减殿下的俸禄,又调走了两万精兵,殿下难道还没有忍够吗?” “还有,平日里,朝廷给您出种种难题,把您指使得团团转;可去年年底,朝廷召回封疆大吏、驻守边关的武将,商讨大虞的边关政策,却偏偏将您排除在外!他们压根就没有把您放在眼里!您以为就算这一仗打赢了,朝廷就会对您另眼相看吗?” “再说这边境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险要关隘,咱们自己挖了一条城池,筑起了堡垒,可是谁心里都清楚,如果夜秦真的举兵来犯,那这点防御措施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们也犯不着在这里送死。我等皆是‘不合时宜’之人,感念殿下知遇之恩。若殿下挥师北上,我等披肝沥胆,万死不辞。” 齐渊说得滔滔不绝,慷慨激昂,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将军也动情地说:“齐先生说得对,咱们没必要再在这里拼命了。那个废物都能当皇帝,殿下为什么不能?我等愿追随越王殿下,北上进京,杀回华阳城!” “夜秦来犯,南方战事一起,又没人抵抗,朝廷肯定会从兴州调兵前来。到时兴州空虚,您可一举攻下,再一鼓作气,拿下湖州、益州。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您可千万不要错过!等您成了华阳城的主人,再来收拾夜秦,岂不是两全其美?以您的才能,小小的夜秦算得了什么呢?”齐源苦口婆心地劝道。 越王眉头紧锁,在帐篷里踱来踱去。他今年三十四岁了,人生还有几年的青春?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还要再等多少年?大丈夫如果不能建功立业,留下千古业绩,岂不是白活这一场?再说,一个有能之人,怎甘心屈居人下,受尽讥讽嘲笑,被随意安排调遣?! 越王在这些想法中挣扎了很久,可是一想起京城那个懦弱无能的弟弟,一想起越州这些好不容易过上太平日子的百姓,再想想虎视眈眈的夜秦,他怎么也下不了北上的决心。 齐渊见越王举棋不定,又斗胆劝道:“殿下,您还要想想玄凌世子,您苦心栽培,并不希望他将来也屈尊人下吧?” 玄凌? 越王一想起自己的儿子,紧蹙的眉头便舒展了几分。 玄凌沉稳懂事,极为自律,能文能武,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如果玄凌也受自己这份窝囊气……不,不可以,他必须要成为大虞的主人,要成为一代霸主,才不枉自己苦心栽培! 越王下定决心,他刚要下令撤兵回安澜,一个士兵匆匆跑进帐篷,急切地说:“越王殿下,大事不好,夜秦先锋偷渡金汤河,杀我军民数百人,连妇人婴孩都不放过,还抢走了大批粮草。待援军赶到时,他们又偷偷逃回去了!夜秦派使者送来人头,说已经斩杀了他们违反军令的将军。可边境的将士们咽不下这口气,问您怎么办?” “欺人太甚!这群夜秦人,果然信不得!”越王怒喝一声,说道:“区区小贼,还真以为自己是百万雄师,无往不胜呢!哼,他们忘了,本王二十岁的时候,是怎样把他们打得求爷爷告奶奶!若不是欺我大虞百姓,本王还懒得陪他们玩!” 越王顿了顿,指着地图,指挥若定:“曹协,你率领一万兵马,即刻前往边境,只需装装样子,让他们别祸害百姓,让他们彻底相信本王只是敷衍抵抗,让他们毫无忌惮地进入中心腹地墨县;吕光、郑松两位将军各率一万兵马,埋伏在孟县、吕县,那时墨县的将士全力出击,你们俩率兵两面夹击,薛镇领五千人堵他后路,如此一来,可一举将他们剿灭,让他们元气大伤,看他们还敢再来犯我大虞!” 越王侃侃而谈,手下的将军却并没有走开,越王刚要发作,只听齐渊说道:“越王殿下,北上之事……” “哼!敢进犯我大虞者,本王格杀不论!”声音一落,令箭也应声落地。越王目光冷峻,冷声道:“越西这一大片水草肥美的平原,是本王二十岁那年打下来的,现在居然还有人觊觎它,简直活腻了!先平定了这帮夜秦矬子,本王再去收拾京城那帮异姓外贼!” 令箭落地,越王又说得这么胸有成竹,众将知道多说无异,只得按照越王说的去做。他们走了之后,越王还在军帐中细细研究地图,齐渊在一旁候着,想着又要等很久才能挥师北上,他无奈地仰天长叹。但愿苍天有眼,怜惜越王这份心意,保佑他日后一切顺利。 不知为何,儿子齐磊出去巡逻还没有回来,齐渊心中七上八下的。又有一人急匆匆地跑进帐中,越王头也没抬,微笑着问:“是齐磊来了吗?” “越王殿下,刚才有一支箭射在帐篷外面,上面插着一封信。”士兵边说边递上信。 越王狐疑地接过信,小心地拆开,可是还没看完,就突然手捂胸口,重重地瘫坐在了椅子上。齐渊大惊,赶紧扶住了越王。他拾起书信,也大惊失色——署名是夜秦太子黎俊,说是请玄凌世子到夜秦一游,待战事结束后送回。齐渊气得两手发抖——这明明是怕越王欺骗他们,所以把玄凌世子抓去当人质了。 “越王殿下,您不要着急,臣这就让齐磊带兵去把世子接回来。”齐渊镇定地宽慰道。 “稍等,这也有可能是夜秦故意扰乱军心,不可轻信,你先让齐磊进来见本王。”越王心口绞痛,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而下。他侧耳倾听片刻,然后问道:“外面何人喧闹?” “是一个年轻人,他自称姓梁,一定要进来见您。”一名士兵进帐说道。 “所为何事?”越王揉着发晕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问道。 “属下不知,只是他神色十分匆忙,还说与齐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属下自然信不过他,说不定他就是夜秦的奸细呢!因此让人把他捆起来了。”士兵好不容易抓到了邀功的机会,说得缓慢从容,得意洋洋。 “这些小事,就不要再来烦我了。”想起今晚发生的种种,越王不耐烦地说。 第五十一章 暴雨倾城幽山冥(中) 那名士兵本来满怀期待,没想到碰了个冷丁子,十分不情愿,他刚想去揍那个姓梁的一顿出出气,却被一阵凛然之气掀翻在地。他狼狈地摔在地上,高声喊道:“快来人,快保护越王!” 话音未落,只见那个姓梁的已经走进账内,面对侍卫们的包围,他毫不畏惧,只是清俊的脸庞上满是汗珠。他拱手说道:“越王殿下,在下富川梁翊,今奉映花公主之命,有要紧事要告知殿下。” “就算有要紧事,怎敢如此无礼?这军营也是你硬闯的地方吗?”齐渊怒斥道。 “真是十万火急,在下只好冒犯了!”梁翊一脸恳切,说道:“刚才朝廷的圣旨到了安澜城,圣旨上说越王殿下蓄意谋反,要押回京受审。映花公主念及手足之情,命在下来通报越王殿下,希望殿下能尽快避让,待公主回京之后再向圣上说明!” “嗬,此话当真?”越王呵呵一笑,丝毫没放在心上。 “殿下,当心中了他的离间之计!”齐渊小声提醒道。 “殿下,在下一路不敢有丝毫耽搁,才将直指司的人甩在了身后。如果您此时不回避,待会儿就来不及了!”梁翊一急,直挺挺地跪在了越王面前。 “佑真想杀我?!”越王无法相信。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想过要杀赵佑真,可赵佑真居然要杀他?越王狐疑地看着梁翊,梁翊急得要命,刚要催促,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划破了军营的宁静,外面拦路的将士纷纷惨叫,齐渊来不及多想,一把将越王推到了屏风后面。越王却不甘心躲起来,他大步走出来,朗声说道:“本王堂堂正正,从不惧怕任何人。我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胆量抓本王!” 不一会儿,几个彪形大汉像风一样刮进帐篷,最后进来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十个随从纷纷立在两边,恭敬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那人闲庭信步,稳健中带着十足的傲慢。他几乎是走到越王面前,方才缓缓抬起头来,斜着眼睛看越王,目光是满满的嘲讽与不屑。 梁翊并不怕他,反而目不斜视地打量着他。他身材高挑,面容清秀,只不过目光太过阴柔。他穿着一身玄色绣衣,胸前绣着一只猛虎,梁翊一看,便知他是直指司新任正使。 那人清清嗓子,声音十分好听:“本人是直指司绣衣正使张英,越王赵佑崇接旨。” 原来他就是张英!梁翊在心中揣摩,原来他已经从宙合门去了直指司,还当上了绣衣正使。 “区区一个阉人,本王为何要跪你?”越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张英无所谓地笑笑,继续昂着头,一脸倨傲:“本人是奉圣上之名,特来越州捉拿反贼赵佑崇。你不跪本官,那也无妨;只是这圣旨是天子所下,你若不跪,到时再给你一个藐视圣威的罪名,看你还能否神气得起来。” 越王忍无可忍地抽出刀,怒喝道:“小人的谗言,你们也敢信!信不信本王现在就劈了你!” 越王不跟他废话,一把宝刀虎虎生威,刀刀致命,张英却如鬼魅一般灵巧躲开,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幻影。越王的攻击全都落了空,他愣在了原地。梁翊也暗暗吃惊,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从未见如此邪门的功夫,宙合门果然还是有点本事的。 越王蓄势再来,这次却腕力虚浮,脚步踉跄,最后只能用刀支地,直不起身来。梁、齐二人见状,急忙护在越王身前,齐渊怒斥道:“越王殿下为了南境日夜操劳,呕心沥血,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来污蔑殿下?” 张英微微一笑,像主人一样,大摇大摆地坐在了越王的椅子上,冷眼瞅了齐渊一眼,问道:“你又是什么人啊?” “在下是越王府中主簿,齐渊齐思贤。”齐渊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既然是府中主簿,那一定也是越王的心腹咯?越王谋逆的证据,应该都是你在保管吧?来人!把他给我绑了,回去细细拷问!”张英支撑着光洁的下巴,阴笑着说。 左右过来绑他,齐渊挣扎了起来,不停喊冤。巡防归来的齐磊冲了进来,大喝一声:“你们要干什么?” 直指司的人根本就没有理齐磊,他们三下五除二就把齐渊给捆了起来。齐磊一怒之下拔出了剑,结果张英拿出一根银针,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挥指一弹,银针竟像生猛的匕首一般,硬生生地插进了齐磊的胸口。齐磊骤然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梁翊惊叹了一声:“莫非又是噬骨针?!” 张英听到梁翊的感叹,微微露出赞许的神色,可那幅睥睨众生的眼神却一直没有改变。他优雅地端起越王的茶杯,慢悠悠地说:“你们不信越王造反,那本官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如何?” 越王挣扎着站起身来,梁翊扶住他,警惕地不让其他人靠近,轻声道:“越王殿下,您撑着点儿,在下这就救你出去。” 越王轻轻一摆手,说道:“先听他念完,本王死也要死个明白。” “好,越王在大虞也颇有诗名,本官要念的这首诗,题目叫做《十月二十四日登翠屏山有感》。 上有云霄下碧泉, 常问苍天何偏安。 四面崇山遮望眼, 唯佑山河梦不断。 越王殿下,这可是您的大作?” 一听题目,越王就混乱了起来。这首诗是去年跟家眷一起去翠屏山赏枫时所作,并无外人知道。平日里受气太多,无处发泄,那天他喝多了,一时头脑发热便写下了这首诗。 他平时的诗稿都是由侧妃方暮云打理,他也十分信任她。那天暮云笑而不语,聪慧如她,想必那时她就已经看出来了吧!这从下往上的“佑崇天下”四个字,一旦被人发现,那就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因此他让暮云看完后便销毁,没想到这个贱人竟然收了起来! 此时张英念起来,越王才知道一时酒后狂言,竟能酿成如此大祸。他痛心疾首,狠狠地朝地上砸了一拳,咬牙切齿地说:“方暮云!你这个贱人!” 张英秀气的眉眼却透着一股阴毒,沙哑和煦的嗓音却让人心寒:“越王殿下,您是否已经无力狡辩了?朝廷早已怀疑你屯兵谋反,消极抗敌。如今本官来到跟前,你还惺惺作态,实在可恶!你趁早乖乖交出虎符,跟本官一起上京去,也省得白费力气了。” “交出虎符,哪有这么容易?”越王挣扎着站起来,冷笑道:“敢从我赵佑崇手中抢兵权的人,还没出现呢!” “是吗,那你就是要逼本官出手了。”张英放下茶杯,眉毛一扬,目光却尽是不屑。 “张正使,别跟他废话,直接把他捆了便是!” 几个使者瞬间便将越王围了起来,情急之下,梁翊抢过越王的刀,虽不怎么顺手,也能抵挡一阵子。他把越王死死护在身后,不让他们靠近半步。几个回合下来,他虽有点吃力,但并没有落下风。他突然很想念风遥,如果风遥一挥刀,这里肯定就成了一片焦土了。 此时齐磊稍微缓了过来,他用尽力气,挣开束缚,冲那些使者的身后杀去。梁、齐二人合力,说不定能杀出重围。那张英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一个精致的针管,摸出三根针,分别朝着三人掷了过去。 齐磊本来就胸口剧痛,拼尽全力,才能抵挡一阵。如今后背再中一针,他只觉脊梁一阵发麻,紧接着全身都麻了起来,麻劲过后,他只觉似乎有无数条毒虫钻进皮肉,正在啃噬骨头,痛他得无法起身;越王更是没有过多挣扎,直接就倒在了地上;只有梁翊一晃,那银针竟钉在了帐篷的柱子上。 张英见梁翊躲开了他的银针,也略微有点吃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起来更加高傲了。从他一进门就是一幅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样子,梁翊早就看不惯他了。他乜斜着眼睛看着张英,突然举刀冲他砍去。尽管他心里没底,可他不想把不爽憋在心里。 敌人来袭,张英反而从容一笑,又拿起了茶杯,他连躲都没有躲。毫无作为,才是对对手最大的蔑视吧! 梁翊见状,冷笑了一声,潇洒地将刀插进木桌上。张英见状,反倒很是诧异,这个青年似乎比自己还要傲气几分。他面色一冷,不知不觉,手中的杯子被捏成了一团渣渣。 梁翊略一运功,便朝着张英冲了过去。张英不敢怠慢,一提气,周身便浮起一圈淡淡的蓝晕。他修炼的金刚秘术已然发威,他想一招之内制服梁翊,让他再也傲气不起来。他无比得意,只等梁翊来袭。 可梁翊压根儿没有袭击他,他一个利落的后空翻,绕过张英,直接取下了越王挂在墙上的弓。待他稳稳落地,已是一手持弓,一手握箭。他站在原地,笑得笃定而灿烂,像一个打遍武林高手的少年侠客,又像一个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 第五十二章 暴雨倾城幽山冥(下) 这边,齐磊已经狂吐鲜血,他的铠甲都被染红了,可他没有放弃,也不顾父亲和越王哀切地呼喊,他拼劲全身力气,却被一个红衣上使打得满地打滚。 那个红衣上使使一把长剑,见胜局已定,也不急于一剑刺死齐磊,而是玩弄起他来。有几次他的长剑要刺进齐磊的胸膛,他却故意刺在了一边。如此几番,齐磊早已疲惫不堪,筋疲力尽。那红衣上使冷笑道:“嗬,就这样还敢自称将军,在京城流浪的恶狗,都比你的样子强百倍!” 齐磊本就身受重伤,再听他恶语奚落,更是胸口郁结,便又吐了几口血。那红衣上使早已放松了警惕,也无心再玩弄下去了,正要提剑了结齐磊的性命,却不知齐磊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匕首,趁红衣提剑的功夫,他将匕首朝红衣的脚背狠狠扎去。红衣登时大声惨叫起来,踉踉跄跄地退回张英身边。 齐磊一抹嘴角的鲜血,像是从地狱归来的勇士,形容可怕,却带着一身杀气。他提起刀,刚要进行最后的厮杀,可体内的蛇毒再一次发作,他的周身止不住地抽搐起来,他再也无法坚持了,拄着刀,跪在了地上。 张英并无暇担心下属,只是叮嘱了一句:“卫羊,当心暗器!” “原来这个红衣就是卫羊,你还真是从宙合门带了不少人去直指司啊!”梁翊面无惧色,好像在聊天一样。 看到梁翊潇洒而威风的神态,张英不知是涌起一股怒火,还是妒火,他目光越发阴冷,周身的蓝光愈加强盛。他一甩衣袖,手中便多了三根银针,而梁翊还在那里挑衅般地看着他,带着一身的傲气。 张英被他的狂妄弄得心烦意乱,他冷笑一声,银针便已经脱手。可梁翊不慌不忙,他腾空而起,躲开银针的同时,已经敏捷地放了一箭,正中卫羊的手腕。 张英没料到他会这么快,竟然有些慌张。直到听到卫羊的惨叫声,他才明白,原来梁翊的目标并不在自己,而在卫羊。 又被这小子给戏弄了!张英愈加愤怒,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来到了梁翊跟前。 梁翊一边躲闪,一边冲齐磊大喊:“快喝他的血!可以解毒!” 齐磊已然神智不清,可一听梁翊这样说,他又耗尽心力,用颤抖的手一把扯过卫羊喷血的手腕,放在越王嘴边。越王顾不上恶心,大口喝了两口;齐磊也喝了两口,他不知为何,这浓稠的鲜血有股强烈的腥臭味,他差点全给吐出来。不过喝下去之后,周身剧痛的症状倒是缓解了很多,也不痉挛了。 梁翊提醒了齐磊,却没有躲过张英势大力沉的一掌,他直接被掌力震到了帐篷上,喉咙一甜,便吐了一口血。他狼狈地依靠在帐篷上,捂着胸口,脸色涨红,拼命地咳了几声,几乎要咳出泪来,才觉得胸口畅快了一些。 可张英并没有给他机会喘息,他十指如鹰爪,尖锐的指甲直冲梁翊的心脏。梁翊暗叫不好,却不想再狼狈地逃窜,而是沉着地举起弓,欲用弓弦割破张英的脖子。可他将弓竖起来的一刹那,却一头冷汗——他握的并不是自己的残月弓! 不过,此举也稍稍起了那么点缓冲作用。张英左手被挡住,右手的五个指甲却抓破了他的衣服,刺进了他的胸膛,剧痛钻心,不过他咬牙坚持,趁张英得意狞笑,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了他一脚。殊不知,张英有金刚秘术护体,几乎刀枪不入,他这一脚,硬是被弹了回来。 梁翊一阵绝望,不过张英如此强悍,反倒激起了他强烈的胜负心。他默念师父教给他的口诀,召唤以柔神功,在张英的指甲再度深入的时候,他不顾疼痛,死死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一发狠,张英竟然也无可奈何了。 二人僵持不下,越王几个忠心耿耿的护卫冲了进来。几个直指司使者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张英在支撑。他一看局面如此,也不免有几分心焦,在几把大刀冲他砍来的时候,张英终于放过梁翊,转而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抓破了好几个护卫的眼睛。 梁翊捂住胸膛,尽管疼得死去活来,他却无暇再做休整。趁张英被几个护卫给死死缠住,他挎起弓,勉力扶起越王,把越王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齐磊恢复了些许力气,他感激地冲梁翊一笑,高声喊道:“梁兄弟,殿下就交给你了,这里由我殿后,不必担心!“ 梁翊也受了重伤,背着身材高大的越王,也是举步维艰。不过他很明白,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看向齐磊,深知这或许就是最后一眼了,他心下一痛,跟齐磊道了珍重,便在他的掩护下,逃离了险象环生的军帐。 越王好不容易才骑上了马,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梁翊踩着马镫,忍着剧痛,也上了马背,坐在了越王前面。他担心越王支撑不住,便扯下腰带,将越王捆在自己身上。 他刚打好结,突然一身巨响,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飞出了军帐。在夜幕下,三根银针并排飞来,梁翊赶忙策马,银针被甩在了身后。可张英的内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他几乎是一眨眼就飞到了梁翊眼前,要将二人拉下马。 在张英离自己还有三尺远的时候,梁翊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了弯弓拉弦。在昏暗的夜幕下,箭簇寒光一现,照亮了整个夜空。 张英有金刚秘术护体,梁翊的箭虽然快而准,却并没有伤他分毫,只不过让他分心了一下,让他暂时无力追赶,梁翊趁机飞快地逃走了。 齐磊守着门,虽然浑身是血,却有种不怕死的凛然之气。直指司的使者们又冲他砍了过来,齐磊奋力将他们推开,却已经体力不支。虽又有几个忠心耿耿的部下冲进帐内保护他,但他已无力应战。待对方又发动进攻时,他闭上眼睛,坦然迎接死亡。 热血迸射而出,洒满全身,他微微睁开眼睛,原来是父亲用自己的胸膛抵住了尖刀利刃。 “父亲!” 齐渊浑身是血,却屹立不倒,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快走!保护殿下!” 齐磊满脸血泪,却不忍离去,直到父亲又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他才纵身逃出账外。 “冤!千古奇冤啊!“ 齐渊苍凉而悲怆的声音响彻整个夜空,烛影幢幢,映在帐篷上的那个苍老的背影终于倒了下去。齐磊心痛得难以言喻,仰天长啸。几声巨雷响过,天空像被豁开一条口子,大雨倾盆而下。 梁翊已经无暇顾及齐磊了,他要确保越王无虞。庄主的宝马确实厉害,不一会儿便跑出了数十里地。奔跑了半晌,见后面没有追兵追来,梁翊才找到一个隐蔽之地,把越王扶下马。他喊了好几声,越王才勉强睁开眼睛,一看是梁翊,他便苦笑道:“想不到还是你救了我。” “殿下,您再撑一会儿,马上就到安澜城了,越王妃还在等您。”梁翊轻声说道。 越王缓缓摇摇头,说道:“我患上心痛病已久,刚刚又中了毒针,命不久矣,还请你帮我带个话给她,让她远离方暮云那个贱人。还有,是本王连累了她,如果有缘,让我们来世再做夫妻吧。” 说话间,越王又吐出几口鲜血。此情此景,梁翊不敢告诉他越王妃也即将丧命,只是违心地点了点头,说道:“在下一定带到。” “多谢了。”越王眼神中闪过一丝神采,可是两行泪珠却顺着眼角落了下来,他喃喃道:“凌儿……” “越王殿下放心,在下一定会帮您找回玄凌世子的!”梁翊庄重地承诺道。 “咳咳咳。”越王又拼命咳了起来,几口鲜血喷涌而出,他苦笑道:“你我非亲非故,为何要帮本王?……难道,仅仅是因为映花?” 梁翊犯难地低下了头,他多想告诉他还有一个人想救他!可是那个人,却也希望他身染重病,或身受重伤!梁翊心中一寒,违心说道:“在下确实只是受公主所托。” 越王的眼神变得温暖起来,缓缓说道:“不枉本王一番疼爱,这丫头可怜得很,你要……要守着她……太后,皇上,没有一个能靠得住……” “越王殿下……” “我一死,越州必定危急,若佑元在,尙可保越州无忧,可惜……追兵快来了,你不必把我带回安澜。我这一生,就这么完了……玄凌……拜托了。”越王不甘心地睁着眼睛,紧握着梁翊的手却渐渐松开了。 梁翊心中一片空白,不知是难过,还是无奈。他轻轻抚摸越王的眼睛,看着那张坚毅却无力的脸庞,心中五味陈杂。他十分后悔,为什么刚才没有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的佑元也想救他呢?他喃喃道:“太子殿下一直记挂着您,在他心中,您永远是他的兄长。越王妃应该也随您去了,在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人照顾您。” 说来也怪,越王的身体在渐渐冷却,可听到梁翊的话,他眼角却流出了两行浑浊的眼泪。 远处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铃声,梁翊不敢迟疑,他知道此时无法进安澜城,更无法将越王的尸首带回去。他重新背起越王,在滂沱大雨中艰难地翻身上马,朝翠屏山方向一骑绝尘。正好马上挂了一把刀,他用刀挖了半天,才将越王埋葬,顺便将刀一起埋了。但愿他的魂魄能保佑越州免受灾难,来世他还能做个驰骋疆场的将军。 第五十三章 恶贼纠缠理不清 葬了越王,梁翊方才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低头一看,原来衣服早已被张英抓破。虽说胸膛被张英的指甲所伤,可庆幸的是伤口并不深。此刻暴雨倾盆,他浑身早就湿透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伤口,疼得他直吸冷气。 现在这幅模样,肯定是无法回安澜城的,也无法去见庄主。他更不敢想象,万一自己受伤的事情被雪影和母亲知道,会是怎样的情形。毕竟自己被蚊子叮个包,这三个人都要一天问三遍;如果这么血淋淋地出现在庄主面前,不知他该有多担心。 好在他出发前,庄主把药和银子都留给他了。他在城外晃悠了两天,情况稍稍好转,如果再不回去,恐怕庄主会更加担心。在基本看不出受伤的端倪之后,他才进了安澜城。可是张英那一掌毕竟令他心脏受损,他虽用内力恢复了一些,但心口还是有钝痛感。他刚进安澜城,就觉得胸口不舒服。他皱着眉头,拐到一条无人的小巷,咳了几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啧啧,年纪轻轻的就吐血,你活不长了!” 听到这个贱气十足的腔调,梁翊气愤地抬起了头。那个老头儿正蹲在他右上方的墙角上,像一只黑乎乎的蝙蝠,幸灾乐祸地盯着他。 梁翊本来想揍他一顿,可眼下实在没有力气,便白了他一眼,擦擦嘴角的血迹,不再理他。 见梁翊不理自己,“老蝙蝠”一个俯冲,落到了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路。“老蝙蝠”嘻嘻一笑,露出了满是污垢的大黄牙。一股强烈的恶臭扑面而来,梁翊猝不及防,差点当场呕吐。 “小娃娃,你是不是跟别人打架打输了?” “不要你管。”梁翊不理他,一转身,便朝后走去。 老头儿一把抓住梁翊的肩膀,梁翊瞥见他那黑乎乎的指甲,顿时想起了张英的指甲,两个联想到一起,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一转身,试图摆脱老头的手;可让他惊讶的是,老头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转到了他的身后,他依然没有摆脱他的魔爪。 梁翊心中恼怒,他想抓住老头的胳膊,给他来个过肩摔;却不料老头竟然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在他还没有采取什么动作之前,老头竟然按着他的肩膀,腾空翻了一个跟头,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前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梁翊彻底.火了,他不顾自己的伤情,大喝一声,使出了师父教给他的以柔神掌。顾名思义,以柔掌法每一招都如春日暖阳,看似温柔平和,但力道十足,落在身上,犹如巨石压身。因此,在打斗的过程中,以柔神掌有着极大的迷惑性。 可老头儿毕竟不是一般人,梁翊虽然能近身攻击他,但以柔神掌对他根本就不起什么作用。几招下来,梁翊只觉得自己胳膊酸痛,再加上内伤外伤交加,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只能靠着墙干瞪眼睛了。 见梁翊如此不经打,老头儿露出失望的神色,说道:“小娃娃,你还年轻,这就不能打了?” 梁翊白了他一眼,如实说道:“我受伤了,没力气跟你打。” 老头儿笑呵呵地说:“打不过我,你就明说嘛!服个软,我就放你走。” “我为什么要对你服软?你这么大年纪了,就是一只狐狸,也该修炼成仙了。你以大欺小,还那么得意洋洋,我才不稀罕跟你打!”梁翊怒目而视,继续愤愤地说:“你偷了楚家的剑谱,现在都没有还给人家!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 老头被梁翊一顿抢白,也有些急了:“楚家的剑谱我只是借来看看,没什么意思,我便还回去了!” 二人正在僻静的巷子里吵个不停,突然听到巷子外面有个妇人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老头子,你死得好惨呐!天杀的小偷,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梁翊一听,狐疑地看了老头儿一眼,问道:“小偷?你是不是又偷别人东西了?还谋财害命?” 老头儿一脸无辜地说:“我哪里有谋财害命?我只不过听说何家枪法还有些意思,就借来看看!” 梁翊狠狠瞪了他一眼,跑到巷子外面,只见一个布衣老妪正坐在门前的井边痛哭,旁边围了一圈人,拿着绳子和水桶,似是在打捞什么东西。老妪哭得声嘶力竭:“何家枪法是我们老何家的传家宝,小偷别的不偷,偏偏偷走了那一套枪法!我家老何心痛得发了疯,竟然跳井了!” 老妪哭得伤心欲绝,街坊邻居也是闻者落泪。梁翊看着一脸无所谓的老头儿,怒从心头起,他也不顾实力悬殊,脚下生风,疾步而驰,举起宽大的手掌,冲老头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气吞万里云!” 老头见他来袭,竟然开心地笑了起来。梁翊从天而降,手掌席卷天地之气;老头儿一喜,忙伸手去接。梁翊跟他的手掌相接,犹如碰到了一块硬石,手掌似要碎裂,被弹到了几尺之外。他举着手,疼得不敢放下,可是在老头儿面前,却咬着牙强忍疼痛,装作一脸平静。 “年轻的小娃娃就是要这样!发起狠来才好玩嘛!”老头儿兴奋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梁翊气得差点儿吐血,他指责道:“你这个老头儿,太不知轻重!你偷了人家的枪法,无异于杀死了人家,你竟然还笑得出来!简直无耻!看招,震响骇八荒!” 老头儿被梁翊一阵数落,也生气了,他也不跟梁翊继续兜圈子了,他一云手,天地万物便任由他操纵。梁翊这次双掌用力,老头则双臂向前伸,梁翊的双掌便顺着他的双臂滑了过去,老头儿顺势缴住他的胳膊,梁翊无法摆脱,只能任他摆布。在他疼得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老头儿一用力,便把他推了出去。梁翊踉踉跄跄,重重地撞到了墙上。五脏震荡,眼冒金星。 “小娃娃,跟直指司的那群阉人相比,我是不是更厉害一些?”老头儿拍着手,得意洋洋地问。 梁翊的双眼几欲冒火,这才知道原来这老头一直在跟踪他,而自己竟毫无察觉!他吐了一口血沫,冷笑着说:“哼,不管你们谁更厉害,反正你们都是善恶不分、草菅人命的大恶人!” 不知道哪几个字触痛了老头儿,他脸色陡然变冷,眼神愈发犀利:“小娃娃,你说话小心一点!” 梁翊偏偏不服软,他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就算被你打死,我也要把我想说的说完!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遁世高人,对你崇拜有加;如今看来,你不过只是鸡鸣狗盗之辈,偷学武功,修炼邪门功夫。纵然你精通各门派的招数,天下无敌,可你始终无门无派,不过只是个毛贼而已!” 老头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闪电般地冲到梁翊面前,捏住他的脖子,眼神冷得像两座冰山:“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掐死你?” 梁翊被他掐得脸色发紫,却依旧倔强地瞪着他。几个胆大的街坊邻居抄了扁担、锄头,悄悄摸到老头儿身后,意欲偷袭他。可老头儿的听力何等敏锐?他一跺脚,地面便震了三震。他松开手,愤怒地转过身来,一抬手,袖间便刮起阵阵阴风。 那些人哪儿见过这阵仗?他们不由自主地便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头。老头儿弯起十指,怒吼一声,正要剜那些人的眼睛,却不料被梁翊死死抱住。他的两只胳膊被束缚住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梁翊也发了狠,老头儿挣扎半天,竟也动弹不得。他索性向后退了几步,将梁翊狠狠地挤到墙上,方才恢复了自由。 梁翊受到重击,骨头快要散架了,他意识模糊,却还是强撑着睁大双眼,不露出颓然之色。老头儿本想再出手教训,可一看到那双倔强高傲的眼睛,却不由得停手了。 “罢罢罢,我跟你一个小娃娃计较什么?” 梁翊捂着胸口说道:“你不跟我计较,我还偏要跟你计较!你偷东西,害死了人,还毫无愧疚,简直可恶!” “我偷学了这么多武功,这是唯一一个自杀的。”老头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来,丢在一旁,冷笑道:“天下武功本是一家,有什么掖着藏着的?你们这些人,一边炫耀祖传的武功有多厉害,一边又怕别人学了去,真是可笑!” 梁翊也冷笑了两声,朗声道:“你果然是脑子转不过来!每一套家传的武功,至少要凝聚三代人的心血,当然值得祖孙后代炫耀;其实,武学大家的武功也不介意传给别人,只要恭恭敬敬地认了师父,做了人家的徒弟,不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学人家的武功了?” 老头儿愣住了,想必是行走江湖多年,但从未有人如此反驳过他吧?他仰天长叹了两声,梁翊以为他要悔过,岂料他突然猝不及防地给了自己一掌。这一掌正中胸口,梁翊只觉一阵飓风狂扫心房,他喷了一大口鲜血,然后顺着墙,软软地坐到了地上。 “我只是一介草莽,你是世家公子,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怎么高兴怎么来,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老头儿说完,又大笑了两声。待梁翊抬起头来,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梁翊才觉得胸口无比通畅,似是所有的脉络都被打通了。他起来活动筋骨,周身都流淌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内力。不同于以柔的温和平实,这股内力如同一阵清风掠过湖面,带着丝丝清凉的水汽,浸入他的身心,镇定安抚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第五十四章 洪水滔天意绵绵(上) 自从中了老头儿那一掌,梁翊的伤势便大有好转。他不知那老头是敌是友,带着满腹疑惑,去翠屏山下找了庄主,将情况细细跟他说明。听到越王的遗言,云弥山眼睛湿润了,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大哥尽管放心。” 梁翊则很是气馁:“没能把越王给带回来,真是惭愧。” “这怎么能怪你呢?你能平安归来,就已经烧高香了。”云庄主赶忙宽慰道。以前他给梁翊交代事情,都会派风遥跟着,他心里才踏实;如今风遥不在,让梁翊一人去那千军万马中涉险,真是想想都后怕。 梁翊点了点头,闷闷地说:“我还要告诉映花公主一声,怕是她一直都等着越王的消息呢。” “还是不要把越王身亡的消息告诉她吧!这样一来,朝廷也不会知道,就让越王成为一桩悬案,让他们时时不得安生。两个皇子都下落不明,够他们紧张了。”云弥山冷静地说:“过一会儿我会让人选口上好的棺材,去翠屏山厚葬了他。我们兄弟一场,总不能让他走得太凄凉。” “我明白了。”梁翊心中不好受,声音愈发低沉。 “大哥如此信我,我会竭力保全越州。”云弥山重重拍了桌子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直指司,你给本王等着!” 梁翊知道,就算庄主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冲自己发火;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庄主神色凝重,他就会不寒而栗,此刻也不例外。他匆匆道了别,便去找映花了。 去王府的路上,梁翊路过楚寒家,得知楚家一切正常,他才安心地去了王府。几天功夫,繁华的王府已经完全变了样,一拨拨的仆人神情麻木,被绳子捆着,不知自己要被发配何处。梁翊触景生情,一时忘了进门,忽听一个守卫问道:“来人可是富川梁公子?” “正是。”梁翊疑惑地答应了一声。 “梁公子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里面通报。” 梁翊摸不着头脑,只好在正门外徘徊。不一会儿,就看见映花提着裙子跑过来了,她惊喜地喊道:“梁大哥,你来啦!” 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的衣服,发髻上别着一朵白色的小花,虽不比平时俏皮灵动,却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神色。梁翊一见她,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可是一想到要对她撒谎,他顿时愁肠百结。 映花可不管那些,她也不避嫌,拉着梁翊的手就跑进了王府。她絮絮地说:“我跟那些下人都吩咐过了,让他们看到一个身高八尺、英俊潇洒的年轻人,就来通报我,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晚,可吓死我了!” 梁翊轻轻抚摸她苍白的脸庞,这才看到她大大的黑眼圈,于是歉疚地说:“让公主殿下久等了。” “我快担心死了。”映花不再嬉皮笑脸了,她垂下眉眼,低声道:“我又担心你,又担心大哥……” “抱歉,越王殿下不知所踪了,我到的时候,他的属下把他救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梁翊硬着头皮说道。 “是吗?大哥没死,真是太好啦!”映花顿时喜笑颜开,不过又有些担心地问:“那你说,他会不会真的造反?” “应该不会吧,我听那些士兵说,越王殿下本来身体就不好,患心痛病已久,又受了重伤,怕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养病了。”跟映花说谎简直如坐针毡,梁翊的目光无处安放,他迫不及待地想转移话题。 “但愿如此!”映花双手合十,虔诚地说:“父皇常说,我们兄妹几个要和和气气的才好,这样谁也不敢来欺负我们。”映花说完,想去牵梁翊的手,犹豫了一下,却只是拉起了他的袖子,笑着说:“梁大哥,这几天你辛苦了,跟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灵雨准备了些吃的,我还没吃呢!” “嗯。”梁翊实在又累又饿,于是乖乖点头,又问道:“府里的下人都被看起来了,灵雨为何还能在府中走动?” “是我将她留下的,那些人也没为难她。她跟嫂嫂主仆一场,为嫂嫂守灵也是应该的。”映花顿了顿,又说道:“昨晚听说大哥提了反诗,才被朝廷抓住了把柄,大哥的侧妃方暮云当即自缢而亡。越王府的主子全都死了,灵雨本打算自尽,不过我以玄凌失踪为借口,让她把玄凌找来,她才断了自尽的念头。” 方暮云以死明志,说明她跟她父兄还真不是一路人,或许中间真有什么误会。只是越王到死都在记恨她,实在可惜。 “梁大哥?” “嗯?” 映花忽闪着大眼睛,故作轻松,却掩饰不住满脸的落寞:“虽说我那个皇帝哥哥派了一堆人来查越王的案子,可是呢……” “可是什么?” “可是他没有派一个人接我回去!”映花笑着摊开手,吐了吐舌头,继续说道:“他和母后肯定知道我在这里,不过他们都没让人接我回去!” 映花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她捂住嘴巴,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梁翊的胸口仿佛又被人击了一掌,心痛到无法自已。他什么也不顾及了,一把搂住映花,将她揽入怀中。依偎在梁翊宽厚的胸膛上,映花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悲恸的哭声在幽静的园子里回荡,让人格外心疼。 映花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梁翊又柔声劝了她半天,她才破涕为笑。正在二人拉着手去吃饭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女娃娃,前几天,这个男娃娃去逛过窑子!” 梁翊一听这个声音,顿时怒不可遏,回头怒喝道:“死老头儿!你少胡说八道!” “呀,你这个文绉绉的小娃娃,终于会骂人啦!”老头儿坐在一段回廊上面,佝偻着身子,笑出了一脸褶子。 梁翊涨红了脸,挣脱了映花的手,低声道:“我今天一定要给你个教训!” “梁大哥,不要打架。”映花握住他的手,接着昂起头,清脆地说:“梁大哥去了窑子又怎样?” 老头儿没摸清映花的套路,一时上不来话,尴尬地挠了挠头,又道:“他进过头牌的房间!还在里面待了好久!” 梁翊的心脏扑通乱跳,一脸难为情,刚要说明,却被映花给抢了先:“他那时候又没有跟我定情,他去哪里,我又管不着他;不过,现在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我自然不允许他再去烟花之地;我也相信,有我相伴,他也不会再看上别的女人了!” “映花……”别说老头了,连梁翊都听傻了,不知是感动,还是震撼。 “梁大哥去那种地方,肯定是有要事在身。你不明就里,就来挑拨离间,肯定没安好心!梁大哥,不理他,我们走!”映花装作若无其事地挽起梁翊的胳膊,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狠狠掐了他一把,梁翊疼得龇牙咧嘴,却只是强忍着。 老头儿从未想过映花会这样说,他从回廊顶上跳了下来,继续喋喋不休:“关于越王的事,他也没跟你说实……” “够了!”老头儿话音未落,梁翊瞬间转身,提起拳头就朝老头砸了过去,怒道:“我已经忍了你好久了!你再这么胡闹下去,当心本少爷不客气!” 一见梁翊又来攻击了,老头儿不知有多开心,他甚至没有避开他的拳头,挨了一拳之后,他笑嘻嘻地说:“你终于肯跟我打架了!” 梁翊哭笑不得,他心念一动,放下拳头,朗声道:“我终于明白了,你如此锲而不舍地跟着我,无非是为了跟我打一架。你如果早说出来,我也少费些周折。” 老头儿被他看穿了心思,竟然有些羞赧,他跟映花说道:“女娃娃,你先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 映花嘟起小嘴,很是不乐意:“不行,我得先跟他问清楚,才能放他走。” 梁翊在心里将老头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拉过映花,简单地说了去青楼的缘由。映花见梁翊一脸诚恳,便叹气道:“反正,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你不准骗我。” “我发誓,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如果有所隐瞒,就,就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不得好死!”梁翊刚说完,天上一道银光闪过,“轰隆”一声,一声巨雷响彻天地。 映花担忧不已,又忍不住笑开了花:“你看,老天爷都不信你发的誓。” 梁翊挠了挠头,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越王的事情,他毕竟还是跟映花撒了谎的。他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扶着她的肩膀,一脸认真:“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而且以后也不会做!” 映花雪白的脸上飞过两片绯云,煞是好看。她害羞而又甜蜜地笑了,趁梁翊不注意,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脸颊。 梁翊像是被施了魔法,动弹不得,映花则一溜烟地跑了。他怔怔地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心中不再有犹疑和迷茫,只剩下满满的欢喜。 老头儿蹿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小娃娃,再陪我喝两盅酒!” 梁翊想起他脏兮兮的大黄牙以及满嘴的恶臭,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眼睛一转,说道:“不,你不是说你已经把剑谱还给楚家了吗?我要去看一眼。而且,就算还了,你也要跟楚家说声对不起!” “啰嗦!就爱教训人!”老头儿抄起了手,语气很是不耐烦,像极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可是他低下了头,似乎想掩饰眼神中难以言喻的伤感:“你们家祖祖辈辈,怎么都这样?!” 第五十五章 洪水滔天意绵绵(中) 因为老头儿暗中给自己疗伤,梁翊本来还对他有所感激,可一听他都骂起自己的祖宗来了,便又愤怒起来。他突然想起以种种理由跟自己挑衅、打架的风遥,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风遥老了,不要跟这个老头儿一样。 老头儿性情古怪,伤感片刻,便又跳出了院墙,不知所踪了。梁翊被他搅得心烦意乱,便想听映花弹琵琶。结果迈进别院,他才发现映花竟然坐在石凳上睡着了。也是,这几天,她坚强得都不像记忆中的那个爱哭鬼了。此时累了,就让她安静睡会儿吧! 梁翊轻轻抱起她,她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几声,便又沉沉睡去。落花穿过回廊,飘到了她脸上。她闭着眼睛,摸摸脸颊,梦呓道:“梁大哥,那个老头儿,恐怕不只是找你挑衅的……” “怪老头而已,不去想他了,安心睡吧。”梁翊轻声道,生怕把她吵醒。 映花却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说:“你感觉不到,可是我觉得,他看你的时候,就像看一个晚辈一样……“ 听了映花的话,梁翊仔细回味了老头刚才说的那句“祖祖辈辈“。他幡然醒悟,难道他是真的认识自己的祖先,而不是单纯挑衅? “我困了,等会儿我睡着了,你再走。“映花又打了个哈欠,贴紧梁翊的胸膛,睡得安心而踏实。 “好。“梁翊看着婴儿般单纯无暇的她,不知道有多喜欢,竟一刻都舍不得放下,恨不得把她装进心脏里。 夜色渐浓,花园里传来隐隐虫鸣,一弯明月悬挂空中,俯视着大地芸芸众生。梁翊就坐在回廊的木凳上,爱怜地看着怀中睡熟的人儿。偶尔有飞虫飞过,都被他赶跑,或者被他一把抓死。他手掌已经沾满了蚊虫的尸体和血液,可他一点都不觉得恶心,一心想让她睡个好觉。 可映花睡得并不踏实,她总是睡一会儿,便莫名其妙睁开眼睛,傻笑着说:“咦,你还没走呀!“ 梁翊心里一甜,莞尔一笑:“小傻瓜,你没睡着,我不敢走啊!” 映花揉揉眼睛,糯糯地说:“我怕我一睡着了,你又不见了。” “放心吧,我就在这里,等你睡熟了,我再回去。“ 映花心满意足地笑笑,又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如此反复了几次,梁翊都没有觉得烦,只是感叹,她怎会如此可爱?而小时候,为何会对她的可爱视而不见? 梁翊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心脏变得格外柔软。又过了一会儿,映花终于沉沉睡去,梁翊这才穿过花丛,迈进她的闺房,将她放到床上。看着她熟睡的脸庞,梁翊突然很想亲她一口,他自己也被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 灵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几日不见,她憔悴了许多,本来就不苟言笑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冷漠。她给映花盖好被子,示意梁翊出去。梁翊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才跟灵雨走了出去。 “梁公子喜欢映花公主吗?”走到外面的回廊,灵雨开门见山地问。 梁翊被灵雨的直接弄愣了,不过他也没有隐瞒,如实说道:“虽说可能是痴心妄想,可我是真心喜欢公主。” 灵雨如释重负般地轻轻一笑,清秀的脸庞顿时有了几分活力,她说道:“如此便好,不枉公主一片丹心。可是前路艰险重重,还望梁公子不要轻言放弃。” “我如何不知前路艰险?如果我会中途放弃,那我一开始就不会跟公主表明心迹。”梁翊坚定地说。 灵雨依旧浅笑:“别看公主天真烂漫,可她心里看得比谁都要清楚。如此看来,她也没有看错梁公子。” “姑娘过奖了。” “梁公子,奴婢还有一事不明,只怕问出来,会有些失礼……”灵雨小心地看着梁翊的脸色。 梁翊爽朗一笑,说道:“什么事?姑娘但问无妨。” “梁公子在京城生活过吧?” “是,父亲原本是兵部尚书。”梁翊早已习惯了这样介绍,便简单答道。 “难怪……”灵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梁公子可是家中独子?” “不算是。”梁翊低下头,说道:“有一位兄长,可惜英年早逝。” “奴婢该死,让梁公子想起了伤心事。”灵雨赶忙赔罪。 “没关系,不知者无罪,再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也慢慢淡忘了,不妨事的。”梁翊温和地说。 灵雨放下心来,心想这梁公子还真是如玉一般温润。她又说道:“奴婢早些年流落京城,曾在白石大街卖过艺,感觉梁公子十分眼熟,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无论何时,“白石大街“四个字,总是亲切而伤感的。不过梁翊很清楚,自己早已变成了梁翊,梁家不在白石大街。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彼时我家在东礼门附近,没见到灵雨姑娘。姑娘从京城一路流落到越州来,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吧?” 灵雨轻描淡写地说:“在江湖漂泊,哪里谈得上苦不苦?不过在走投无路之际,幸好越王妃出手相救,将我留在身边。夫人大恩大德,奴婢虽死不能报万一,所以就算走遍天涯海角,奴婢也要寻回玄凌世子。” “那些去寻找小王爷的人回来了吗?可带回什么消息?” 灵雨摇摇头,说道:“那些人估计是听到了越王府被封查的消息,闻风而逃了吧!到这种时候,素日里来府中巴结的人不回来踩一脚已经是万幸了,哪儿还敢指望他们再帮什么忙?只恨我现在也困在府中,不能出去救小王爷!” 梁翊深感赞同,劝灵雨道:“姑娘切莫太悲观,若要寻找小王爷,在下可以尽绵薄之力,毕竟找回他,也是映花公主的心愿。” “那就多谢了。”灵雨深深行了一礼,她鼓足勇气,又问道:“梁公子,冒昧问一句,越王殿下真的失踪了吗?” 梁翊低头,含含糊糊地说:“嗯。” “那他失踪之前,可有什么不适?他在府中时,便常常感到胸闷气短,虽延医诊治,但并没无明显疗效。”灵雨急道。 “越王被他的属下救走了,听说他身体欠佳,具体的我也来不及多问。”梁翊索性说谎说到底。 “原来如此。”灵雨很是失落,又道:“不管怎样,多谢梁公子了!奴婢这就退下了!” 梁翊微微一点头,算是还礼。他几乎几日不眠不休,实在困倦至极,便想回楚寒家休息。楚家聚集了一大家子人,楚寒虽还不能舞刀弄剑,但已经好了很多,只是心中大仇未报,一直耿耿于怀;江璃身上的毒差不多完全消退了,他知道解药是梁翊帮他弄来的,对梁翊感激不尽。但梁翊死活不告诉他解药的来历,他只好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千万不要逼人家,也不要去偷,去抢…… 梁翊知道江璃的脾气,所以也不怎么往心里去,敷衍了几句,便出来找小金子玩儿。小金子蹲在厨房里看罗婶做饭,专注的神情甚是可爱。罗婶时不时地往他嘴里塞点吃的,眼里满满的都是疼爱。家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罗婶也忙得喜滋滋的,今天梁翊回来了,她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她让梁翊在外面拿个萝卜,梁翊笑着扔给小金子,没想到小金子竟稳稳接住,笑得很是得意。 梁翊拉着他坐在台阶上,笑问道:“你学过武?” 小金子骄傲地点点头,两只拳头像模像样地比划了两下,示意自己学过拳法。 “那你师父是谁?” 小金子找不到树枝,便抓过梁翊的手,在梁翊手心写到:“爹。” “那你父亲呢?” 小金子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梁翊瞬间就明白了,不免为自己的唐突自责起来。小金子又抓过他的手,写到:“去年。” 梁翊摸摸他的头,也不由得感叹,这世上怎么这么多不幸的人,玉衡全家葬身火海,小金子又年幼失怙,实在可怜。他又温和地问:“我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可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呀?” “罪臣之后,哪里敢有什么姓,又哪里去寻本家?”说话间绿绮走了出来,自嘲般地说道。 “是在下失礼了。”梁翊赶忙道歉。 “没事,在江湖闯荡,谁还为这点小事挂怀?”绿绮在他们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梁翊这才注意到她眉目之间颇为舒朗,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只听绿绮又说:“小金子总要有一技之长,才能在这世上立足。在江湖闯荡,总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如今我也略微攒了些钱,想带小金子去京城,供他好好读书,将来也好谋个出路。” 梁翊又想起了常玉娇和玉衡,不知二人此时过得如何?想到这里,他对绿绮说:“如果绿绮姑娘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在下。” 绿绮从容一笑,不紧不慢地说:“谢梁公子关心,江大人也这么问过我,不过我拒绝了。我可以卖唱,又有江湖朋友接济,只要不生病,就可以养活我弟弟。江大人说要给小金子引荐京城的名师,我自然感激不尽,可我弟弟底子太差,只怕跟了名师,也只会有辱师名。所以这段时间我让小金子好好读书,等有一天实力跟上了,再让他拜名师。” 梁翊静静听完,心想绿绮真是用心良苦,小金子虽命苦,但有这样的姐姐,以后他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小金子好奇地翻看梁翊的手心,看到他修长的手指上长满了厚厚的茧子,就比划了一个射箭的动作。梁翊笑着点点头,小金子羡慕不已,梁翊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以后教你就是了。” 小金子心花怒放,兴奋地抱住了他,又蹦又跳。绿绮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感激地看了梁翊一眼。 第五十六章 洪水滔天意绵绵(下) 梁翊听黎川说过绿绮的事。当时绿绮姐弟贫困交加,疾病缠身,是他的夫人曹氏将他俩收留。绿绮懂诗文,明事理,跟黎家人相处得很好,黎川有意让她留在府中教两个女儿弹筝。曹氏给黎川生了两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儿,却因为没生儿子而愧疚不已。今年年初她一直卧病在床,自觉时日不多,又发现丈夫很喜欢绿绮,于是就想为二人做媒,让绿绮留在府中照顾丈夫。 却不想绿绮性情刚烈,不肯插足二人婚姻,竟然留书出走。黎川找了她好些日子,都没有找到。可找到她的时候,她竟然跟江璃在一起,对江璃百般照顾,这让黎川心里很不是滋味。 听完黎川的讲述,梁翊对绿绮更多了几分敬佩。他原本就对绿绮倍感亲切,大抵是因为她跟母亲年轻时很像吧!都是背着一把琴走江湖,追逐过朝霞彩云,见识过名山大川,兴致高昂时便恣意抚琴,文思泉涌时便专心记谱。这等江湖奇女子,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罗婶已经做好饭了,招呼众人坐下吃饭,正好罗叔也回来了。楚寒察觉到罗叔很不高兴,于是便问道:“罗叔,今天难得聚得这么齐,您怎么不开心?” 罗叔叹了口气,说道:“我在街上听说了,朝廷说越王谋逆,已经把越州的兵权全交给方淮了。” “方淮?!那个只会溜须拍马的草包?!朝廷没治他的罪,反而还把兵权给他了?!”楚寒气愤不已,狠狠地将筷子摔在桌子上。不料牵动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哎呦,小祖宗,好不容易好了大半,现在可气不得啊!”罗婶赶忙拾起筷子,轻轻地抚摸楚寒的背,柔声劝道:“老爷的仇是一定要报的,可你也得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得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杀父之仇,当然无法原谅。不过罗婶说得对,楚公子还是要保重身体。这个方淮我也有所耳闻,他才疏学浅,能力低下,却只会阿谀奉承,一次次卖主求荣。说实话,这样没有脑子、又作恶太明显的人,反而更容易对付。稍微有点脑子的主子,都不会把这种奴才看在眼里。只要找到他的新主子,略施离间之计,就能让他脑袋搬家,且兵不血刃。” 绿绮笑吟吟地说完,众人却都在愣愣地看着她。绿绮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一点拙见,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这才重新开始吃饭,只是楚寒一直愤愤的,恨不得现在就把方淮给砍了。梁翊见状,便安慰他说:“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见要沉得住气,才能成功。你暂且忍一忍,来日方长,慢慢跟他算账。” “梁公子所言极是,其实报仇这件事情,最急不得。既然报仇,便要报得彻底,且要为自己留好后路,至少要让自己看到仇人的下场。所以一切都要从长计议,切忌鲁莽心急。否则不仅报不了仇,还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到时候反而是亲者痛,仇者快。”绿绮秀眉一挑,英气十足。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对绿绮刮目相看,甚至不敢再在她面前开口了。绿绮不以为意,她依旧不急不缓地说:“我也只是信口开河,大家不必当真,听听就好。” 众人附和着笑笑,都开始安安静静地吃饭了,楚寒听了梁翊和绿绮的话,心情平复了许多,不知不觉便吃了一大碗饭。罗婶刚要去盛饭,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梁翊凝神听了片刻,便跑到前院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宽阔的街道上竟然洪水滚滚。 “快跑啊!洮河上游决堤了!” 听到百姓的呼喊声,梁翊愣住了——固若金汤的洮河大坝竟然会决堤?那处在下游的这几个城池岂不是很快就要被淹没?梁翊来不及犹豫,迅速跑回院子里,将这个消息告诉众人。罗婶急道:“你们年轻人先走,别管我们这两把老骨头!”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们不管!”楚寒同样着急:“我已经没了爹娘,不能再失去你们!”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梁公子,你快带楚寒走!”罗婶催促道。 梁翊犯了难,他肯定没办法把这一屋子老弱病残都带走,他也舍不得丢掉任何人。他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其实大家不用太慌张,我刚才看城中百姓都往这个方向跑,说明咱们所在的位置还是比较高的。再往城东不远就是翠屏山,咱们可以先去那边躲一躲。” “就是,大家先别废话了,带上点儿吃的,先逃出去再说!” 绿绮话音刚落,小金子就迫不及待地往兜里揣了好几个馒头。罗婶也不再多说了,转身去厨房收拾了点儿吃的,一行人就赶紧上路了。楚寒伤口还没愈合,走起路来很是费劲,不过他不想拖累任何人,依旧咬牙坚挺着。小金子原本搀扶着罗婶,但看到楚寒这么吃力,就很懂事地过来搀着楚寒,楚寒感激地冲他一笑。 背后又传来汹涌的水声,梁翊回头一看,便不由分说地背起楚寒,招呼众人快走。可水势汹汹,顷刻便漫到了梁翊的腰。梁翊背着楚寒,绿绮扶着江璃,小金子走在罗叔罗婶中间,死死地拽住他们的手,生怕他们被洪水拆散了。 紧赶慢赶,总算走到了翠屏山脚下,已经能看到庄主客居的小院了。梁翊长长出了口气,可是一想到映花,他丝毫没有喘息,不顾楚寒劝阻,艰难地淌过齐腰的洪水,义无反顾地下了山。 越王府在楚寒家东北,地势比楚寒家还高,一时倒也无妨。不过梁翊到了之后,才发现越王府已经乱成一团,众人爬树的爬树,翻墙的翻墙,哇哇乱叫,哭声比洪水还要猛烈。梁翊走进大门,在狼狈逃窜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映花。 映花伫立在水中,水快都她的胸口了,可她依旧恭敬地抱着越王妃的灵牌。灵雨在一旁扶着她,尽管洪水滔天,水温冰凉,可她面不改色,纹丝不动,没有失掉半点风度。 她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仿佛肩负着整个大虞的气度。在一片漆黑和混乱中,她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不愧是大虞的公主。 突然又是地动山摇的一阵巨响,梁翊猛然明白过来——刚才在越王府中,他对映花发誓的时候,并不是打雷,而是炸药吧!定是有人用炸药炸掉了洮河大坝。他不敢迟疑,在洪水中吃力地走了半天,才走到映花面前。 映花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她看到梁翊,放心地笑了,却又凄凉地说:“我以为我不乱,众人便不会乱,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了。”说罢身子一歪,差点栽倒在水里。 “先别说话了,我来背你!”梁翊心疼不已,弯下身子,等映花爬上来。 映花牙齿打颤,吩咐灵雨:“灵雨,我脚不听使唤,你来扶我一把。” “何必麻烦灵雨?”梁翊转过身,充满魄力地把她横抱了起来。 一触到那宽广温暖的胸膛,映花立马就傻掉了。她伸出手环住了梁翊的脖子,似乎是得到了全世界的安全感。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喃喃道:“大魔王!” “别怕,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梁翊低声安慰道,那声音太过温暖,映花竟然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梁公子,你先带公主走,我不能丢下夫人的尸身不管。”灵雨看了一眼已经浮在水中的木棺,神色很是凄凉。 “现在不走,待会儿会很危险的!”梁翊急忙劝她,话音未落,又一波洪水涌了过来,饶是他内力雄厚,都被洪水冲了个趔趄。 “我知道,可将夫人安葬,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灵雨也站立不稳,但眼神充满了倔强。 梁翊看了一眼昏昏沉沉的映花,心中很是焦虑。他见灵雨主意已定,只好叮嘱她说:“我带公主去东边的翠屏山,姑娘也不可勉强,一定要安全脱身。” 灵雨略一点头,便回去开棺了。梁翊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自责。映花好像睡得更沉了些,他唤了几声,她也没有答应。她身上越来越烫,梁翊不敢耽搁,拔腿朝翠屏山走去。 一路水势见涨,梁翊又抱着映花,只觉步履维艰,几次都走不下去了。山坡上熙熙攘攘地站满了人,他绕过众人,径直来到鹿鸣书院。他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撞开门,便抱着映花跌倒在了院中。 云庄主很少见梁翊累成这个样子,一时很是吃惊,一见映花意识全无,他更是担心不已。他从梁翊手中接过映花,冲里屋喊道:“云冉,快去把陈先生请来!” 云冉一个箭步从屋里冲了出来,也来不及跟梁翊打招呼,就冲着陈先生的屋子跑了过去。云弥山则把映花抱进屋里,一抹她滚烫的额头,就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几个丫鬟仆妇给映花换好衣服,云冉也拉着陈先生进来了,陈先生仔细地为映花把脉,然后说道:“云庄主不必过虑,这位姑娘只是操劳过度,再加上浸泡冷水,所以染上了伤寒而已。这几天多给她喝红枣生姜茶,让她好好卧床休息,不可再劳累,也不可再受凉,几日便可痊愈。” 梁翊这才松了口气,靠着墙,无力地坐在了门槛上。一道紫光从他面前闪过,他下意识地振作精神,骤然起身,挡在了庄主和映花面前。 “哟,小东西,你果然长大了不少啊!”紫色的身影稳稳落地,她卷起长鞭,昂然一笑。 第五十七章 四大刺客风云聚(上) “紫芒姐?” 梁翊喜形于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紫芒跟前。可紫芒却并没有理会他,她再度甩开手中的“寒星鞭“,鞭影犹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呲呲”作响,鞭子似是长了一双贪婪的眼睛,面目狰狞地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 见梁翊有些措手不及,紫芒得意地笑了两声,一招“入草寻蛇”,长鞭便向梁翊腰间袭来。鞭上的倒刺悚然立起,虽然不是很长,但一根根倒刺寒光闪闪,真如寒星闪耀一般。 梁翊并不怕她,他提气一跃,寒星鞭便扑了个空,“噼啪”一声清脆的巨响,一条椅子已经被鞭子抽得七零八落。 “你们俩要打出去打!打坏了东西,我怎么跟陈先生交代!”云弥山本来坐在那里静观虎斗,可一见紫芒砸坏了东西,便把书一扔,大声呵斥了一番。梁翊一脸无辜,幽怨地看着紫芒。 “外面下着雨,我可舍不得让小翊弟弟淋雨。小翊弟弟,你想姐姐了吗?”紫芒咯咯一笑,收起长鞭,这才凑到梁翊面前,捏了捏他的脸蛋,又拍了拍他的屁股。梁翊像触电一般,径直躲到了云庄主身后。 紫芒是东海的一只奇葩。她本是长蛇派的弟子,但因长蛇派被宙合门所灭,她又身中剧毒,无奈之下,只好投靠了琵瑟山庄。云弥山给了她一条寒星鞭,她便靠这件宝物叱咤江湖,因此江湖中无人知道她的姓名,只喊她“寒星”。江湖传闻,寒星鞭犹如一道紫色的火舌,长鞭过处,方圆十里都会化为焦土。虽有些夸张,但也说明她的鞭术天下无双。她长得风流俊俏,只是人太轻佻了些,怕是比常玉娇还要风情万种。 梁翊担心她刚才说的那些话被映花给听去,便有些惴惴不安,不过映花还在沉沉睡着,没有听到,他才放下心来,正色道:“紫芒姐,你可饶了我吧!以后切莫再说这样的玩笑话!” “哟,果然长大了,说话硬气了不少!“紫芒朝他抛了个媚眼,说道:“我崔紫芒发誓要睡遍世间所有美男子,不过你从小就是个小乖乖,姐姐不忍心睡你的,放心吧!“ 话虽如此,可她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了一招,梁翊微微一侧身,不仅躲过了她的攻击,还顺势抓住了她的左手。紫芒并不懊恼,她嘻嘻一笑,顺势枕在了梁翊臂弯里。 梁翊大惊,一把将她推开,又急忙掸了掸衣服,生怕沾上她那浓厚的脂粉气。紫芒往后退了几步,并没有恼怒,却惊呼了一声:“不过一年没见,你的内力何以增进到这个地步?“ “我,我认真琢磨以柔神功来着!“梁翊大声辩解道。 云弥山抬头看了梁翊一眼,不知是追问,还是怀疑。可就这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梁翊手足无措了。可紫芒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以柔似越州的罗桑酒,甘醇柔和但后劲十足;你刚才推开我那一下,却像浦州老窖的原浆,清冽,但却透着一股辛辣,让人措手不及。“ 梁翊看看自己的双手,额头已经冒汗了,云弥山没有说话,依旧不经意般地瞥了他一眼。紫芒见他窘迫,便开玩笑似的说:“小翊弟弟,你是不是在外面又找了个师父?“ “怎么可能?“梁翊一口否认,可是看到庄主的眼神,他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虚。他挠了挠头,回忆道:“不过,从我来安澜之后,就一直有个怪老头跟着我,他想方设法地激怒我,跟我打架,还处处跟踪我。前几天我受伤了,他还给了我一掌,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暗中帮我疗伤。” 云弥山的神情越发严肃,他走到梁翊跟前,蹙眉道:“你在外面受了伤,回来都不说一声?” “已经好了……我怕你们担心,所以就……”梁翊被庄主的气势所压迫,便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呀你!”云弥山手指点了几下,又叹气道:“那个老头不知是敌是友,你就敢让他运功疗伤。万一他摧你心肝,毁你内力,岂不出了大事?” “没事的……” 云弥山不由分说,便让陈先生将安澜城医术最好的肖大夫找来,再给梁翊诊治一番。梁翊头疼不已,却只能乖乖接受。幸好肖大夫说早已无碍,只是开了几副补气的药。肖大夫一走,梁翊就把药给了侍奉映花的小丫鬟连翘,反正都是补药,还不如留给映花吃。 “言归正传,眼下越州危急,我将你们都叫来,自然有我的安排。“云弥山摩挲着手中的书,正色道:”战事迫在眉睫,而朝廷却日渐疲软,关键时刻,我们不能依仗他们。我们虽流落江湖,但若战事有需,理应挺身而出,方不负侠客本色。你们说,是不是?“ 梁翊腰杆挺得笔直,一脸热切地说:“但听庄主调遣,我等万死不辞。“ 云弥山满意地笑笑,目光流露出凛然的王者之气:“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为国捐躯的。风遥也在来的路上了,到时候,赤日,残月,寒星,流云,琵瑟山庄四大刺客齐聚安澜,莫说夜秦小鬼,就算是天王老子,都得给本王让路!” “日月当空,天地长荣;星云流转,乾坤永安!”梁翊胸中荡起豪情万丈,吟诵起了江湖上流传的四大刺客的诗句。 云弥山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无论何时,梁翊总是最了解自己心中所想。如此一来,无愧“知己”之名。 可紫芒却冷哼一声,目中闪过一道精光:“什么侠不侠的,我才不稀罕,反正我得活着,长蛇派,还等着我去振兴呢!” 梁翊和云弥山相视一笑,对她的品性心知肚明,也就不去跟她拌嘴了。 由于洮河大坝决堤,消息封闭,众人并不知大虞在前线溃败的消息。只是第二天,天气转晴,众人才看到了安澜城的模样。昔日繁华宁静的越州首府,如今已成为一片汪洋。尸体横七竖八地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触目惊心。还有些人躲在了屋顶上,爬到了树上,眼巴巴地等着官兵前来救援。 可因为夜秦来袭,官兵大多被抽调到了边境,城中兵力不到五千人。就这五千人,还因为洪水而损兵折将。万一夜秦兵临城下,那安澜城将毫无抵抗力,只能成为夜秦的囊中之物。本来就人手有限,再加上方淮胡乱指挥,救援更是一团糟。那些尚在城中、爬到高处得以幸存的百姓,在苦苦等待后,最终还是难以支撑,落入洪水中,断送了性命。 见官府的救援实在差劲,安澜城中几个有头有脸的武林人士便站了出来,他们自己做了个简易的木筏,一趟趟地往返城中救人,其中就有那个浑身横肉的孟春龙。梁翊本在山上守着云庄主和映花,可当看到孟春龙赤裸着上身,两只胳膊各抱着一个儿童,脖子上还骑着一个,喜滋滋地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他噗嗤一声笑了,心中却充满了感动。 翠屏山上差不多聚集了一千多人,无水、无粮、无药,鹿鸣书院仅存的一点粮食,可以说杯水车薪;而城中受灾严重,根本无无余粮可用。但即便如此,安澜的子民没有一点暴动的迹象,也没有蜂拥挤进鹿鸣书院,而是让老弱病残先进到书院里面休息,其他人在外面等着救援,除了不绝于耳的哭声,根本就不像受了大灾。 过了中午,很多人都饿得头昏眼花,大人尚能忍耐,可孩童却饿得哇哇大哭。还有不少人,不知是因为中暑还是怎么了,不停地上吐下泻,躺在地上不停抽搐。梁翊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庄主和映花的安全托付给紫芒之后,他背起他的残月弓,带着几个青壮年,走进了树林深处。 这是他第一次在明处用残月弓,虽说他把金黄色的弓臂缠上了黑色的纱布,可行家还是会看出端倪来。可他别无选择,如果这把弓不能在关键时刻救命,他还留着它有什么用? 他看到有人对这把弓指指点点,悄声议论。可他依然义无反顾,不做辩解,自信地走近了深山。他箭无虚发,无论是骇人的野猪,还是灵巧的野兔,都成了他箭下的猎物。他不停地寻找,不停地搭箭放弦,如果不是手上缠着绷带,估计手指都会磨破。他在山里走了两三个时辰,一共射杀了六只野猪,将近二十只野兔。当他们把猎物全都带回来的时候,安澜城的百姓齐刷刷地跪下,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梁翊不动神色地将残月弓别在身后,有些难为情地说:“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大家不要客气,能解燃眉之急便好。” 虽然灾情严重,但晚餐却意外丰盛,肉香四溢,百姓们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依旧井然有序,不争不抢,甚至互相谦让。 看到这一幕,云弥山也有些泪目:“大哥果然治理有方,如果是我,我未必能让百姓做到这般地步!” 梁翊深以为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不远处一阵嘈杂,原来是方淮带着他的随从从山顶上下来了。他依旧前呼后拥,边走边哀嚎:“老天爷,我刚领了刺史,就出这么大的事!谁能替我担着哟?这可怎么向朝廷交待!” 云弥山蓦地斜视了他一眼,他当然没感觉到。梁翊则愤愤地说:“不想着怎么赈灾,先想着怎么甩锅,让本少爷教教你怎么做人!“ “你要干嘛?”云弥山警惕地看了一眼他背后的残月弓,不安地问。 梁翊粲然一笑,他抢过云冉的弹弓,瞄准了方淮。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玩具,他却硬是使出了残月弓的架势。皮筋一松开,方淮就惨叫一声,捂着后脑勺跌倒在地上。结果山路湿滑,他像打水漂那般一顿一顿地滑下山去。百姓们掩面轻笑,梁翊得意地昂起了头。 “就你花样多!“云弥山嘴上责怪,可也赞许地笑了。 第五十八章 四大刺客风云聚(下) 大约过了三五天,洪水渐渐消退,前线才传来了大虞大败的消息。越王虽已故去,可他手下的将领还是按照他的部署,有条不紊地应战。镇守边境的曹协将军佯装溃败,成功地将夜秦先遣部队诱入墨县、孟县的腹地。并化整为零,从一条隐蔽的小路撤退,在山林中埋伏起来,等待最后的夹击。 本来将士们都踌躇满志,胜券在握,谁知方淮却完全打乱了越王的部署。在夜秦的主力还未跟进之际,他便让驻扎在孟县、吕县的吕光、郑松撤掉埋伏,让他们跟夜秦正面碰撞。两位将军对他下达的指示瞠目结舌,极力反驳,不想却遭到了方淮的威胁——你们果然是越王赵佑崇手下的叛将,对朝廷的部署置若罔闻,竟敢公然抗旨! 两位将军无比愤恨,甚至想临阵退兵;不过他们退了,越州的百姓怎么办?他们万般无奈,只好拼死一搏,结果遭遇了夜秦的象兵,无数将士被踩得血肉模糊,两位将军也都战死沙场,以身殉国。 暂时隐蔽的曹协和薛镇再也无法忍耐,他们不愿再受方淮的胡乱指挥,发誓要与越州共存亡。他们明知寡不敌众,却不想辱没了青翎军的赫赫名声,死也要死得有血性,死也要跟自己的弟兄死在一起,死也要死在守卫越州的战斗中。 曹、薛两位将军手下大约还剩下一万士兵,他们被困在孟县和吕县之间的双峰山,无水无粮,也没有支援。但他们毕竟占据了地形的优势,有利地拖住了夜秦前进的脚步。但不过五日,青翎军几乎弹尽粮绝,再也无力应战。曹协和薛镇悲愤不已,解散了残部,让他们去找齐磊,重振青翎军声威;而他们打了败仗,愧对越王嘱托,便挥刀自刎了。 夜秦已经大获全胜,可太子黎俊却并不满足,他瞅准了时机,准备了两百只火箭,齐刷刷地射进山林,熊熊大火蔓延了整个双峰山,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少大虞士兵浑身着火,如一团火球,哀嚎着从山间滚落下来。黎俊和他的部下看着眼前的人间地狱,纵声狂笑起来。 前线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方淮的幕僚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他。不过方淮脸不红心不跳,振振有词地辩驳道:“我不命令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听不听我的话?再说,如果他们按照赵佑崇的部署打赢了,这功劳算是他的还是我的?到时候朝廷再埋怨我夺了他的兵权怎么办?放心,输了不过是他们用兵无方,也算不到我们头上!”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几个年老的官员仰天长叹,恐怕安澜迟早要落入他人之手。没过几日,水陆交通要道墨县也被夜秦攻下,夜秦大军直逼安澜。至此,七万青翎军几乎全军覆没,方淮这才六神无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洪水虽退去大半,但城内瘟疫肆虐,缺医少药,粮草不足,去搬救兵的人下落不明,安澜城人心惶惶,眼看朝不保夕。 军报一天比一天紧急,夜秦大军一天比一天逼近,一百里,八十里,六十里……城外聚集了大批难民,安澜城内已经容不下他们了,他们便天天在城外哭诉夜秦的残暴,被攻下来的城池几乎都被夜秦屠城,搬救兵的人被黎俊砍了头,夜秦士兵用长枪挑着血淋淋的脑袋,肆意玩弄。听到这样的传闻,哪怕方淮威逼利诱,也无人敢去搬救兵了。 潮水已退,翠屏山便恢复了些许宁静,琵瑟山庄的三大刺客也已各司其职。黎川身为安澜的巨贾之一,已经下山赈灾去了,并联络安澜城中各派江湖豪杰,以联手抵御夜秦入侵;紫芒暂且守在翠屏山上,昼伏夜出,暗中保护云庄主和映花的安全;梁翊领了云庄主的命令,已经前往夜秦;而风遥迟迟没有到,云弥山知道,他肯定是一下山就撒着欢玩儿去了,根本不会考虑形势是否危急,也根本不会去想,他的师弟正要去完成怎样惊心动魄的刺杀。 云弥山向来处乱不惊,只不过一想起梁翊,他还是会突然怔住,担忧如洪水决堤。万一梁翊有什么不测,他如何向好友世宁交待?他后悔派梁翊一个人去完成任务,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虔诚地信一门宗教,那样便可以为他祈祷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家伙自幼一直有贵人庇护,这次也会平安归来吧! 或许到了越州的雨季,安澜城上空总是阴云密布,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云弥山无暇埋怨方淮,也无暇缅怀饮恨沙场的将士,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把自己关在客居的小屋里,没日没夜地研究地图,思索解救的方法。正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主动请缨去兴州搬救兵。 此人便是江璃。 陈先生将消息带回来的时候,云弥山也有些惊讶——他以为江璃只是一介文弱书生,没想到他竟如此有血性。云弥山又仔细研究了一下地图,对陈先生说:“安澜东边有翠屏山做屏障,南边有洮河,只能选择从西门、北门出去。但若从这两道门出去,势必会遇上夜秦的军队。如今洮河决堤,江水泛滥,水路是不能走了。那就只剩下一条路,翻过翠屏山,然后去兴州搬救兵。” 陈先生却叹息道:“翠屏山绵延百余里,山路崎岖,树木遮天蔽日,一个有经验的猎人都要走上十几天才能走出去,江璃大病初愈,又是一介书生,怕是走上一个月都走不出去。兵贵神速,如此一来,哪里还有神速可言?待他搬完救兵回来,安澜城早就沦陷了!” 云弥山说道:“不然,沿着翠屏山东北方向走,翻过凤凰岭,可以直接到达兴州境内的吴县。吴县恰好在洮河大坝的上游,到了吴县,便可以走水路,到兴州的州治清檀。兴州有三万蛟龙师,平海将军蔡珏是江璃的好友,若江璃去求救,蔡珏很快就会发兵的。” “这样倒也是个法子,只是从翠屏山东麓翻到吴县,虽是一条捷径,但这一路多悬崖峭壁,人迹罕至,只怕……” “路再艰难,也要试一试。”云弥山也深知此路艰险,但现在别无他法。 当天陈先生就把楚寒和江璃带到了有地图的房间,冲云冉一笑,便出去了。小云冉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把路线告诉江璃,江璃听得连连点头,楚寒却担忧地说:“江大哥,如此听来,翠屏山也是一条险路,你是读书人,而我自幼习武,还是让我去吧!” “不行!仙人说了,楚公子武功超群,且有操练军队的经验,理应留在安澜城内,率兵保护城中百姓!”云冉小脑袋一扬,说得铿锵有力。 “言之有理,楚寒,还是让我去兴州吧!其一,刚才这位小兄弟——不,小童子说了,你身手不凡,又担任过安澜城守卫军的教头,在此士气低落之际,难保方淮他们也会弃城而去,如此一来,守城之人就只剩你了!其二,统领兴州三万水兵的平海将军蔡珏是我总角之交,我又是朝廷中人,由我去搬救兵,自然更好说话。”江璃冷静地分析道。 楚寒思索片刻,正色说道:“眼下危急,我也不说废话。既然如此,那我就留在这里,保护城中百姓,与安澜共存亡!此去路途艰险,江大哥多保重!” 江璃眼眶发热,拱手说道:“你也保重!希望再见那日,你我都以捷报相传!” 楚寒心潮澎湃,紧紧握住江璃的手,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江璃也明白,此番很可能是生离死别,念及于此,不由得有些潸然:“可惜梁翊不在这里……他向来自由散漫,难不成,他是临阵逃脱了?” 楚寒急道:“江大哥何出此言?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难道你还不明白他是什么人吗?如今形势危急,百姓处于水火之中,他怎会逃脱呢?” “我已经说过了,梁公子到城外救百姓去了,仙人说,不能告诉别人,否则他会死的!”云冉握紧两只小拳头,睁大眼睛说道。 “小孩子不准乱说话,什么死不死的,再说这个字信不信我打你?”虽说对梁翊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可此刻听云冉这么说,楚寒心中只剩下满满的挂怀。 江璃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到后悔,便说道:“梁翊武功盖世,肯定会化险为夷的!事不宜迟,我这就告辞了!” “等等,仙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云冉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放到江璃手中,继续说道:“你身上的毒未必解除干净了,这是百花露,外敷可以消肿止痛,内服可以清热解毒,是危险时刻可以救命的药!” 江璃也没有推辞,接过药,对云冉说:“虽然你死活不说你家仙人是谁,可我真心感激他,还劳烦你这位小仙童转告一声。” 云冉骄傲地笑笑,说道:“不必放在心上,仙人是梁翊的朋友,你们知道这些就行了。” 眼见江璃、楚寒走出厢房,云冉才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看了看藏在怀里的纸条,又回想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发现没什么遗漏的地方,才舒了一口气。 见二人走了,云弥山和陈先生一同跨进门来,陈先生拍手称赞道:“小小年纪,却十分沉着冷静,言辞清晰有理,真乃大将风范!云庄主,不枉你一番苦心栽培啊!” 云弥山谦虚道:“陈先生过奖了,晚辈手中一直捏着一把汗,所幸没露出什么马脚来——云冉,我让你说的是一位世外高人,你怎么说成仙人了?” “啊?”云冉看了看手中的纸条,吐吐舌头:“我一紧张,背错了。” “你呀你!”云弥山笑着摇了摇头。 “爹……” “怎么了?” “小翊叔叔去哪里了?他是不是真的很危险?”云冉眨着大眼睛,一脸担心。 云弥山遥望远方,动情地说:“你只需明白,他是救国救民去了,他的这份功劳,你可要牢牢记住。” 第五十九章 何惜百死报家国(上) 当夜不能寐成为一种习惯,也就不觉得痛苦了,云弥山便是如此。已经过了三更天了,他依旧毫无睡意。云冉去找映花听故事,听着听着,就流着口水趴在床边睡着了,下人把他给抱了回来。云弥山看着熟睡的儿子,心中涌起无限爱怜。对他来说,映花和云冉如此亲厚,是在这兵荒马乱中唯一让他感到慰藉的事情了。 说来奇怪,云冉第一次见映花,就跟映花亲近得不得了,映花也十分喜爱他。云弥山告诉儿子,不能叫映花“姐姐”。云冉歪着脑袋反问,那应该叫什么?她还没嫁给小翊叔叔呢,难道就要叫她婶婶?云弥山笑得直不起腰,索性让他随便叫去吧。若叫她一声“姑姑”,凭借映花那玲珑心思,怕是会猜出些什么来。 云冉也很奇怪,父亲只要一有时间,就站在映花的房间外,却从来不走进去,也不允许自己在映花面前透露半个字,映花只当她的救命恩人是那位陈鹤先生。她一觉醒来,发现梁翊又不见了,便大哭了一场。她也问过陈先生,梁翊和灵雨去哪里了。陈先生无法告诉她,只说灵雨不知所踪,梁翊过几日便会回来。 梁翊匆忙之间只给映花留下一封书信,写得非常简单,只说自己有事外出,十天半月之内肯定会回来。映花本来哭得伤心,可是哭着哭着,发现梁翊的字怎么写得那么好看,于是抽抽搭搭地把信叠了起来,藏在了胸口。 她仔细一想,梁翊确实从来没有失言,便略微放心。可他和灵雨同时消失了,她又胡思乱想起来。如此一来,忧思郁结,本来好转的病情竟然又加重了。 云冉睡熟了,云弥山来到院中,看到那个小房间还亮着灯,听到一声声长吁短叹从屋里传了出来。他知道映花忧心如焚,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夜不能寐的最大原因,就是一时头脑发热,让梁翊去做危险至极的事情了。 ------- “本来对手根本不足为惧,可是大虞临阵换帅,新帅又是个草包,我料定大虞此番必大败。从种种迹象来看,除了硬碰硬,只有一个法子能让夜秦主动退兵。”云弥山凝视着地图说道。 “有什么法子,您不妨直言!”梁翊说道。 “在我刚到越州之际,听闻乌兰的三王子正在出访夜秦,夜秦国王答应将公主嫁给他,另外送金银珠宝二十车,美女五十人。乌兰虽然还没有立王储,但三王子战功赫赫,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夜秦国王极力讨好他,无非是希望得到乌兰的军事支持,以确保他们能打败大虞。但是夜秦近年来穷兵黩武,又给乌兰那么多厚礼,夜秦境内已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如今,若乌兰王子在夜秦被刺杀……” 梁翊马上就明白了庄主的用意——若此时有人刺杀夜秦的高官,那夜秦很容易怀疑是大虞的刺客所为,从而更加疯狂地进攻大虞;但是若在夜秦境内刺杀乌兰的三王子,那可就不一样了。凶手是谁,还真不好猜测,但按照乌兰彪悍的风格,肯定会大举进攻夜秦,让夜秦给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梁翊毫不犹豫地说:“我去吧!” 云弥山眉头紧锁,连连摇头:“对方是乌兰的三王子,几年前,他是乌兰政变的主谋之一,也是骚扰我西南边境的一根刺头!他野心勃勃,心狠手辣,又会带兵打仗,今后必会威胁我大虞。这次风遥也不在,这样的任务真是太危险了,万一败露……不行,不能让你去!” 梁翊目光炽热,朗声道:“我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您和师兄的保护下,再说士为知己者死,就算此番葬身夜秦,我也无怨无悔!” “不行!”云弥山突然厉声说道,把梁翊吓了一跳。他意识到自己太过火了,于是缓了缓语气,说道:“当日我已经立下重誓,要替你父兄保护你。如果你出点什么差池,那我死了,都无颜去见世宁了。” 梁翊深知他一直坚守诺言,就算是自己的亲哥哥,也未必会像他那样护着自己。他心里感动,便笑笑说:“那我也立个重誓,若不能平安回来,那下辈子,咱们也不要见面了!” 云弥山蠕动嘴唇,半天才说:“你这算是什么毒誓?” “佑元哥,你就让我去吧。你也知道,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那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的。现在我决定要除掉乌兰的三王子,也决定要活着回来,我都会做到的……所以,请您一定相信我!”梁翊目光澄澈,诚恳地说。 看着他殷切的眼神,云弥山想起了一段往事。和顺八年,大虞和北齐在河西有一战,金穹被任命为兵马大元帅,亲自上阵。金世安不过才八九岁年纪,就浑身热血沸腾,吵着闹着要去打仗,可谁会带这个小不点儿去呢?没人理他,他竟然躲在了粮车里,到了河西才从粮车里钻了出来。将近一个月的行军过程,他一直忍饥挨饿,耳朵和双手都起了冻疮,原本圆润的小脸也瘦了下去。金统领本来勃然大怒,但居然没舍得骂他,甚至有点赞许这个总是闯祸的小儿子了。 后来他才得意洋洋地说,他早就买通了伙夫,吃饭少不了他的,顶多睡觉的时候冷了些。再说了,只要能到前线打仗,挨饿受冻饿算什么? 云弥山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啊,当年的小世安就没人能拦得住,他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谁又能拦得住他呢?看到那双几乎跟世宁一模一样的眸子,云弥山眼眶发热,说道:“如果你去了夜秦,那你就不是名满天下的刺客残月了,只是一个无名的黑暗杀手。” “我知道。”梁翊微微一笑,语气十分平静。 “就算成功,大虞也不会知道你的功劳,更不会给你加官进爵;万一失败,你也要自毁容貌,不可让别人知道,免得连累你的亲人……”云弥山目光闪烁,声音发抖。 “我都知道。”梁翊依旧微笑,又说道:“不求名垂后世,但求不欺其志!” 云弥山内心震动,却只是背过身去,颤抖着说:“见机行事,万事小心。” “放心,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会死的!”梁翊笑得一脸灿烂,恍如当年的小世安。 “不准提‘死’字!”云弥山连忙喝住了他。 梁翊一点头,便跪倒在地,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您多保重!映花就拜托给您了!” --------- 从回忆中醒来,云弥山才发现眼眶又湿润了,而内心的焦虑,怎么也停不下来。云冉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父亲在长吁短叹,便怯怯地走近,问道:“爹,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又惹你生气了?” 云弥山抚摸着云冉的脸颊,说道:“不是,爹只是想事情想得太多了。” 云冉眨眨眼睛,懂事地说:“爹,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您分忧了。您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告诉我啊!” 云弥山欣慰地笑笑,问道:“云冉,你想你娘吗?” “想。”云冉低下头,闷闷地说。 “等你小翊叔叔回来了,咱们就一起回琵瑟山,好不好?” “当然好!他很快就回来了吧?别院的那位姐姐,也很想他呢!”云冉一想到回富川,便睡意全无,兴奋得两眼放光。 云弥山这才想起映花对梁翊的一片痴情,他又犯起了难。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俩在一起呢?他仰望星空,苦笑道:“世宁,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苍天无语,可是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尖锐的爆炸声,紧接着,漆黑的夜空上升起了一束刺眼的烟花。云弥山心中一惊,暗叫不好,怕是夜秦来攻城了!他又喊过云冉,问道:“云冉,你那个楚寒叔叔在什么地方?” “陈先生说他已经去城门了,怎么了,爹?” “那就好。”云弥山稍稍心安,有楚寒守城门,最起码安澜城就多了一份存活的希望。 “云庄主,我刚才派人出去打听了一下,整个安澜城可以用的兵力只剩不到五千了,可是夜秦的军队少说还有六万人,这可如何是好啊?”陈先生也看到了烟花,便急急地来找云弥山。 “只要还有人调遣,那就还有希望。”云弥山稍稍松了口气,说道:“安澜的城池非常完善,只要用人得当,严防死守,就一定可以等到援军到来。” “话虽如此,可现在城中主事之人是方淮,老夫总担心他会坏事。”陈先生忧虑地说。 “陈先生,您好歹也是安澜的名士,若您向方淮进言,他会不会采纳?”云弥山蹙眉问道。 “依老夫对他的了解,他多半听不进去,不过云庄主若有良策,老夫一定代为转告!” “安澜城中刚刚发过洪水,各种物资奇缺,守城的装备也十分缺乏,若想守住安澜,只能多靠城中百姓。号令百姓多晒干柴,并将家中的油贡献出来,要说明朝廷一定会加倍补偿;还有,要多采巨石,这点非常要紧,千万不可忽视。最最重要的是排兵布阵,北门坚固,且有两处弩台;而西门贫弱,所以夜秦很可能中力量攻打西门。依我来看,西门大可让楚寒去防守,这孩子虽心思单纯,但意志坚定,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有他在,西门便可放心了。”云弥山有条不紊地说。 “云庄主,您说的这些我都可以转告方淮,不过您也别忘了,楚公子跟他有杀父之仇,而且老夫听说,前几天楚公子受人刺杀,也跟他有莫大的关系。让他重用楚寒,恐怕不太可能吧。”陈先生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知道,可依陈先生看,城中可有能用之人?大到刺史府,小到衙门公堂,那些大大小小的将军校尉,可还有心思守城?依晚辈看来,只有老都头冯庸和楚寒能靠得住。值此安澜存亡之际,楚寒都不计前嫌地听他调遣,方淮也不会如此糊涂吧?”云弥山寻思道。 “先生,出大事了!”一个学生跌跌撞撞地从门外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怎么慌成这个样子?慢慢说!”陈先生呵斥道。 “刚才在北城门上,楚……楚公子将方刺史砍了!” “……” 云弥山和陈先生面面相觑,一时相顾无言。这个消息飞快传遍了安澜,最傻眼的要数江璃了,他本来还想找方淮写封求救信,可现在无凭无据,只能赌一把蔡珏对自己的信任了。江璃一咬牙,顶着一身的星光,便踏上了漫漫长路。 第六十章 何惜百死报家国(下) 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安澜的河营守备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便自告奋勇地去护城河边拦截敌人。方淮见有人主动去送死,连忙大加赞赏了一番,算是鼓舞士气,丝毫没有阻拦。楚寒悲伤地看着昔日同僚慨然赴死,恨不能将方淮砍成两段。 夜秦地处南国,几乎所有的士兵都精通水性,他们的先锋部队也是不怕死的,尽管流箭如雨,可他们丝毫没有退缩,前赴后继、杀气腾腾地度过了安澜的护城河。不足百人的大虞将士来不及反击,就被敌军给虐杀。夜秦人得意地望着城墙,不断发出嘲弄的嘘声。 在灰蒙蒙的夜色下,冰冷的长枪刺入胸膛,骤雨般的流矢插满全身,河水被染成了红色,活生生的人被踩成了肉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楚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惊骇得浑身发抖,连连后退;可当他看到那群红着眼睛、笑得一脸狰狞的夜秦人时,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愤恨地抽出虎齿,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诸位将士,依本官看,我们还是投降了吧!”方淮眯着小眼睛,小声提议道。 “你到底有没有骨气?我楚寒就算战死在河里,化成厉鬼,也要把夜秦那群兔崽子拖进河里喂鱼!决不投降!”楚寒怒吼道。 “呵,你说得倒轻巧,只是刀没抵在你的头上。若夜秦人真到了跟前,只怕你连跑得力气都没有,直接就跪在地上求饶了。”一个叫解大统的军官不屑地说。 “不信咱们就试试,若我楚寒有一丝胆怯,就让夜秦把我千刀万剐,让安澜百姓骂我万年!”楚寒将虎齿别在身后,冷笑道:“只怕你们不敢用我。” 解大统脸色一变,不再理他。城墙下夜秦人高喊:“方刺史,请你打开城门,快快受降!若一味抵抗,只会拖累城中百姓,何苦呢?” 方淮颠着小碎步,急急地跑了过去。一看外面黑压压的人头,差点儿没吓晕过去。若不是惧怕楚寒手中的虎齿,他早就投降了。他瞥了楚寒一眼,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颤抖的声音飘散在夜空里:“不降,不降,宁死不降!” “你现在只是一个刺史,如果你投靠了我们,做我们的内应,我们会封你个王爷。这里白纸黑字都写着呢,方刺史可以细心查看!” 话音刚落,一支带着帛书的箭钉在了栏杆上,方淮吓得浑身一哆嗦。楚寒白了他一眼,虎齿剑一起一落,那张锦帛便成了两截。方淮气得跺脚,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白白辜负了人家的一片美意!”说完,他又冲着城楼下喊:“各位将军别误会,是我这下属不懂事,所以……” “够了!”楚寒的眼睛冒火,用剑抵住了方淮的脖子,怒吼道:“你以前卖主求荣,那你只是个小人;若你此刻投敌叛变,那你就是安澜的千古罪人!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被人唾骂!” 方淮气得发疯:“楚……楚寒,你能耐了哈,敢这样跟本官说话!” 楚寒眼圈通红,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越州处境艰难,不宜搞内讧,我早就把你砍了!你这条老狗,还能活到现在?” “方刺史,我们开出的条件绝对让你满意,请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是战,是降,是被乱刀砍死,还是坐享荣华富贵,还有安澜百姓的安危,就在您一念之间啦!”城外的夜秦将领又高声喊道。 “解将军,你看……”方淮难以决断,为难地看向解大统。 “如此形势,死守也是枉然,何必劳民伤财,死伤无辜呢。”解大统大大咧咧地说。 “是吧是吧?如此一来,还不如打开城门,也省得让百姓受苦!”方淮如释重负,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们!”楚寒气极,再度爆发:“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夜秦军队所到之处,大肆屠城,大虞百姓死伤无数!他们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你们真的以为他们会放过安澜百姓吗?我告诉你们,他们进城,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王八蛋!” 方淮和解大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方淮才说:“若横竖都是死,那不如死得体面一点,何苦又要经过一番厮杀呢?解将军,命令士兵,将城门打开!” 他话音未落,“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上,一片血雾在众人面前升腾。众人这才发现,方淮的脖子被楚寒砍断了,鲜血从脖颈喷涌而出。他的头滚到了一边,眼睛还瞪得像铜铃一般,众人吓得差点虚脱。 楚寒揩了一下脸上的鲜血,举着沾满血迹的虎齿剑,双目寒光四射:“若再有人投降,这就是下场!” 城门上一片死寂,只听到旌旗猎猎而动。解大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虚弱地说:“楚公子,有话好好说……” “你闭嘴!”楚寒厉声说道:“众位将士,大家都听清楚了!我楚寒本不是安澜人,可我在安澜生活了十四年,吃这里的粮,喝这里的水,对我而言,安澜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据我所知,你们绝大多数都是土生土长的安澜人,你们的全家老小就在你们的身后。我楚寒无亲无故,尚且决心与安澜共存亡,各位呢?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家园被毁,家人被杀吗?” 这一次,将士们长枪顿地,异口同声地喊:“不能!” “好,那我们誓死不降,与安澜共存亡!”楚寒振臂高呼起来。 “誓死不降!与安澜共存亡!” …… 慷慨激昂的呼喊声回荡在天地间,解大统趁人不备,灰溜溜地跑了。陈先生和云庄主正在往城楼这边赶,听到了呼喊声,二人不禁相视一笑。陈先生欣慰地说:“云庄主,您真没看错人,楚寒平时老实憨厚,可一到关键时刻,还真是个领兵打仗的将才!” “他们家一向赤诚,楚寒当然也不例外。” “哎,可惜楚都头也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否则这二人皆可做大虞的栋梁。”陈先生有些惋惜地说。 “无妨,来日方长,楚寒肯定会有被重用的那一天。”云弥山胸有成竹地说。 天亮了,夜秦从昨夜攻城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开始整饬部队。夜秦太子黎俊做梦也没想到,一向闲适安逸的安澜子民,竟然会有如此血性。而且方淮被杀,就好像底牌被抽调了一张,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这一路上顺风顺水,没想到竟会被一个无名小卒给绊住脚跟,黎俊懊恼起来。 “太子殿下,听说安澜城中多妇孺老人,又缺衣少粮,补给都无法送到;而我们的粮草还够维持一个月,只要我们耗得起,安澜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军师宽慰道。 “也是,不过我们刚刚连下数城,正好士气高涨,本应趁此良机一举攻下安澜,没想到竟碰上个硬骨头。”黎俊苦笑道。 “太子殿下,粮草官刚刚来报,说咱们需要的粮草迟迟没有备齐,问您是否还要再写一封书信催促?”门外的守卫进来问道。 “还没有备齐?简直胡闹!”黎俊大怒:“乌兰的三王子还没走吗?” “看来还要再待上十天半个月。” “为了招待这个乌兰王子,我夜秦真是消耗了许多钱财,但愿他们不要辜负我们的盛情才好。”黎俊无奈地说。 “粮草还充足,一时倒也无妨……” 军师话音未落,一个满脸草木灰的士兵跑了进来,惊慌失措地说:“殿下,不好啦,粮车起火啦!” “什么?”黎俊又惊又怒,再也坐不住了。 “我们的粮车驻扎在河边,是负责太子殿下及各位将军营帐的,一直都有重兵看护。可今天早上,有人来禀告太子旨意,说是太子殿下有事召见我们。小的们惴惴不安,生怕是有哪里伺候不周,就赶紧来见。谁知我们前脚刚走,几辆粮车就起火了。小的们赶紧回去救火,可粮食还是被烧了大半……”管粮草的士兵带着哭腔说道。 “还好损失不重,以后省着点吃就是了。”黎俊自我安慰道。 “回殿下,损失……挺重的,至少五辆车的粮食没了……”士兵哭诉道。 “可恶!”黎俊遏制住心头的怒火,冷静地问:“那个放火的人,你们可抓住了?” “没有,他点火之后,就遁入河中了,此人水性极好,逃得飞快。弓箭手朝水中射箭,都没射中他,他还冲岸上做鬼脸来着。”士兵小心翼翼地说。 “可曾看到他的相貌?” “他穿着我们的衣服,但比我们所有人都高,相貌不凡。不过他邋邋遢遢的,像,像个乡野村夫。”士兵回忆道。 黎俊知道抓捕无望,叹息道:“你们每人各领五十军棍,以后要仔细看管,否则,我绝不轻饶你们!” “是!谢殿下不杀之恩。” 士兵都退出去之后,黎俊不快地说:“我们节节胜利,因此大意了。告诫各部将士,不准再有丝毫松懈。再派一路人马催要军粮,而且一路要多加看护,小心被大虞的人给截了去!” “是,臣这就吩咐下去。” 黎俊的眼色渐渐阴沉起来,他自言自语道:“都说这安澜人贪图安逸,不思进取,没想到还有几块难啃的硬骨头!” 第六十一章 遮天蔽日路崎岖 自从上路之后,江璃就一直怀疑自己的选择——不知他是太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还是这条路实在太艰难,这几天走下来,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一不小心,便有可能滚下山去。 走过遮天蔽日的丛林,涉过一条条险滩,斗过毒蛇,遇过猛兽……若不是绿绮剑法精妙,江璃和向导吴老三恐怕早就没命了,因此二人对绿绮十分敬佩。 这天总算来到了一片稍微开阔的高地。一看到那块平整光滑的岩石,吴老三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上面,绿绮气喘吁吁地说:“吴伯,江大人身体不好,先让江大人休息一下吧!” 吴老三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啦,我竟然把这茬给忘了!是该让江大人躺会儿!” 江璃脸色苍白,嘴唇发干,但他摆摆手,说道:“没关系,我靠在这里休息一下就好了。”说罢便倚着石头坐了下来,尽管他满脸倦容,可他依旧坐得笔直,小心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珠,整理了下被树枝刮乱的头发。绿绮也是如此,尽管筋疲力尽,可她坐下的时候会把石头擦得干干净净,落座之后会仔细整理自己的仪容,让自己看起来整洁大方一些。 吴老三十分不解,照他看来,都已经累死累活得走了半天了,那就怎么舒服怎么来呗,哪里还有那么多穷讲究?吴老三不再理会他们,又舒舒服服地躺在了石头上。 “江大人,您喝点水吧!”绿绮递过水壶,柔声说道。 “多谢了,不过还是你先喝吧!”江璃推辞道。 “知道您会推辞,所以我已经先喝过了。”绿绮笑道。 江璃会心一笑,接过水壶,将水壶悬空,并没有碰到壶嘴,结果被水给呛了几口,大声咳了起来。 “您这是何苦呢?”绿绮急忙捶他的背,关切地问:“现在是不是好些了?” 江璃缓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说:“谢谢姑娘。” 绿绮爽朗一笑:“怎么这么客气?” “你说,这一路跋山涉水,哪里是女孩子该来的地方?当时就不该听你的,就应该把你留在安澜!”江璃蹙起了眉头,后悔地说道。 “江大人可不能看不起我,我虽一介女流,可我自幼在江湖漂泊,风餐露宿,早已习以为常。倒是江大人,生就了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却偏偏有一颗匡时济世的心,这才让人佩服。”绿绮笑着说道。 “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好?你这么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江璃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微笑,苦笑着说:“我现在忧心如焚,不知安澜情况怎样,不知楚寒有没有危险,梁翊回来了没有。” 听江璃这么一说,绿绮也黯淡了下来:“我最挂念的是我弟弟,我从来都没有跟他分开过,这次把他一人留在安澜,他不要怪我才好。但愿他在安澜平平安安的,等我们回去。” “唉,‘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一经战乱,虽说‘国破山河在’,可终究是‘千山空自多’。”江璃仰天哀叹道。 话音未落,只听几声巨雷在头顶炸裂,转眼间就下起了雨。吴老三一个鲤鱼打挺从石头上坐了起来,跑到岩石下面,咒骂道:“刚刚热死个人,现在又下起暴雨来,老天爷真是疯了!”刚说完,一个雷朝着他的方向劈了过去,差点儿把他劈成一块焦炭。吴老三吓得屁滚尿流,缩在那里不敢动弹了。 他们的伞在前几天已经被刮坏了,眼下实在没有什么能遮雨的了。绿绮脱下自己的罩衣,罩在江璃头上,说道:“江大人,现在雷声太大,不宜待在树下。” 江璃十分感激,却有意与绿琦保持一段距离,吴老三看到这一幕,有些诧异地问:“你俩不是两口子?” 绿绮红了脸,摇摇头:“不是。” “吴伯,这些话可不能乱说!”江璃虽没力气,但语气十分严肃。 “像这么标志的姑娘,你都不动心?”吴老三依旧诧异地问。 “我已经娶妻生子,不敢再对绿绮姑娘抱有什么非分之想。”江璃正色说道。 “嗨,像您这样的大官,有个三妻四妾,岂不是很正常吗?”吴老三大大咧咧地说。 “正是因为有妻有妾,所以才更不能委屈了绿绮姑娘。”江璃毫不犹豫地说。 绿绮心中一震,随即一股暖流蔓延全身,她虽出身微寒,可也是心高气傲,没想到江璃如此懂她。江璃见她怔怔出神,赶忙问道:“是不是我哪里说得不对?” 绿绮双目含泪,却笑着说:“知我者,江大人也。” 江璃松了口气,放心地靠在了岩石上。吴老三看着这两人,不懂地摇了摇头。 雨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三人便又踏上了征程。上次中毒对江璃身体伤害很大,他常常觉得浑身无力,动不动就是一身冷汗,只不过一直咬牙坚持。下雨之后,山路更加崎岖湿滑,绿绮一直扶着他,不敢松手。 这一段已经不能称为路了,全是些乱石、碎石,横七竖八地横在路中间,脚底被硌得生疼。一股山泉穿过这些石头,潺潺地向山下流去,绿绮见泉水清冽,便赶忙灌了些水。 跨过这些碎石,还要往上爬。可眼前这段路一点坡度都没有,只是近乎垂直的一段山体。吴老三抓起旁边的藤蔓,一步三滑地爬了上去。江璃跟在他后面,也抓着藤蔓,腿上却丝毫没有力气。吴老三在前面拉着他,绿绮在后面推他,他才狼狈不堪地爬了上去。一身锦袍沾满了泥土,早已看不清原来的模样。虽说已经累到眼前发黑,可他依旧抖了抖身上的泥土,才朝前走去。 不知不觉,烈日又在头顶出现了,林子里密不透风,地上的水汽又在急剧蒸发,整个林子如蒸笼一般。三人都是气喘吁吁,喉咙渴得要冒烟,腿脚早已不听使唤,只剩下意念支撑着他们前行。吴老三喘息着说:“再这样走下去,咱们肯定会中暑的。” “那怎么办?还有多久才能走到凤凰岭?”绿绮抬头擦了把汗,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还有二里地吧!看见前面那块断崖了没有?从那块断崖绕过去,就是凤凰岭了。”吴老三用手一指。 “咱们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大家咬咬牙,快走吧,安澜的百姓还等着我们呢。”江璃偷偷将嘴角的血丝抹去,强撑着说道。 “江大人,你哪里不舒服,有没有事?”绿绮急切地问。 江璃嘴唇发紫,嘴角又渗出丝丝血迹,他勉强一笑,说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太累了而已。” 绿绮拿出百花露,先给江璃,江璃却让吴老三先喝。吴老三懒得和他们推来推去,于是喝了一口,给了绿绮;绿绮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也喝了一口;江璃最后才喝,只喝了一小口,便觉得沁人心脾,神清气爽,嘴中有了丝丝甜气。 “我告诉你们,前面这座山崖边上有一条小路,长有一丈,但宽不足一尺,十分凶险。你们俩可要做好准备,稍不留神,便有可能掉下悬崖,摔个粉身碎骨。”吴老三眯着眼睛说道。 三人来到那条小路前面,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左侧是光秃秃的峭壁,没有任何可以抓扶的东西;右边则是一条宽窄不一的羊肠小路,甚至不能称之为路,乍一看,好像还没有鞋宽;再右边,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那里白雾缥缈,山色深邃,鸟鸣声在山谷中回荡。 若不过这条路,单纯来这里欣赏美景,那该有多好? 吴老三挽了挽衣袖,说道:“别害怕,只要别往下看就没事,你们跟在我后面,一定要贴着墙走,知道了吗?” 话音刚落,吴老三就已经迈出了脚步。江璃对绿绮使了个眼色,绿绮便跟在了他后面。尽管江璃鼓足了勇气,可真当踏上那条绝壁之路时,他还是双腿打颤,呼吸不稳,头晕目眩。随着细碎的小石子簌簌而落,江璃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他只能紧紧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身后的万丈深渊。 江璃的脸上淌满了汗水,汗水滴到眼睛里,只觉一阵酸涩。眨眼睛的功夫,他更觉身体后倾,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跌落悬崖。绿绮看出了江璃的异样,她宽慰道:“江大人,再加把劲,你可以的!” 江璃心一横,将嘴唇咬得更重了些。此刻他身上肩负着数万安澜百姓的命运,还有他的好兄弟楚寒,正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去。他更加谨慎地移动步伐,终于看到了尽头,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瘫倒在了地上。 绿绮看着胜利抵达的江璃,不由得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也自信满满地朝尽头靠近。江璃伸出双手,准备迎接绿绮的到来。岂料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江璃触到绿绮右手的那一刻,峭壁上突然有一只秃鹫俯冲下来,冲着绿绮的眼睛就飞了过去。绿绮惨叫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朝后跌了过去。 “绿绮!!!不要!!!” 江璃喊破了嗓子,绝望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 第六十二章 白羽雕弓逐天狼(上) 璟暄十四年,四月初,夜秦国都贝罗城。 贝罗城内河道纵横,各式各样的桥梁星罗棋布,不时有小船从桥下穿过。百姓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衫长裙,撑着小船向岸边叫卖。夜秦是小国,贝罗虽远比不上华阳繁华,但热带风光旖旎,也别有一番风情。 梁翊最近一直昼伏夜出,今日也在等灵雨回来。自从到达贝罗之后,灵雨一直不让他白天出门,梁翊不肯,灵雨板正脸色,跟他讲了三点。 “第一,你不懂夜秦语,出门也是枉然,根本打探不到情报;第二,你身材高大,而夜秦人普遍身材矮小,你一出门就鹤立鸡群,实在太显眼;第三……” “第三呢?”梁翊耐着性子问。 “第三,你容貌太出众,更容易被人盯上,尤其是那些热情似火的女人。”灵雨面无表情地说。 “……” 梁翊无法反驳,只得依了她。如今竟要靠一个女孩子来打探情报,这让他十分懊恼。可这一路下来,他越发觉得灵雨并不是一般人。她不仅身手不凡,而且会说一口流利的夜秦语。她说自己在越州生活了很多年,越州话跟夜秦话很像,所以不必惊讶。 当日出城时,局势还不甚危急,尽管如此,二人也还是翻过丛林,渡过大江,才逃离了越州。彼时两国已经开战,二人只得先进入夜秦东边小国南迦,然后再从南迦的西北进入夜秦。在边境被夜秦士兵盘问时,灵雨用流利的夜秦语对答如流,让梁翊自叹不如。 “你们从哪里来?”士兵警惕地问道。 “越州安澜。”灵雨如实回答。 “安澜?”士兵狐疑地看了他俩一眼。 “是的,我自幼从夜秦流落到安澜,在安澜认识了丈夫,我俩就在安澜做点生意维持生计。眼下两国开战,虞国明显要落败,所以我就想跟丈夫回贝罗躲一躲。”灵雨回答得滴水不漏。 从南迦涌入夜秦的难民很多,士兵也没有精力去应付他们。再说二人身上都携带着南迦给开的路引,也确实没有理由拦住他们。只是士兵多看了梁翊几眼,越看越不对劲,竟又将二人拦了下来。 梁翊并不慌张,他十分自然地将灵雨藏在身后,以免她受到官兵责难,就像丈夫呵护妻子一样。士兵见二人神色自若,便有了几分松动,再加上灵雨不动神色地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士兵心领意会地笑笑,便放二人进了城。 所以很多时候,梁翊觉得,灵雨更像是一个深藏不漏的顶尖间谍。 在贝罗城外,因为梁翊的身材相貌,二人遇到了同样的盘问。梁翊这次已经熟练多了,所以还算顺利地进了城。只是这几天二人一直都没什么进展,不免都有些焦躁。灵雨半开玩笑似的说,想去色.诱三王子,然后找时机杀了他。梁翊坚决制止了她这个疯狂的念头,灵雨心下感动,便又出门打探情报去了。 梁翊正等得焦心时,门“支呀”一声被推开了。穿着一身水蓝色长裙、头带浅蓝色头纱的灵雨闪了进来,她小心地往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尾巴,才把门关上。 “梁公子饿坏了吧?我买了一些煎包回来,你快趁热吃!”灵雨解下头纱,将煎包放在了梁翊面前。 “还好,有劳姑娘了。”看到一脸疲惫的灵雨,梁翊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今天总算打探到消息了,我在街上听几个公子哥说,明日便是夜秦的雨祭,乌兰的三王子要和他们一起去凤羽山上的祭坛祭奠雨神,祈求上苍风调雨顺,让夜秦免受洪水之苦。”灵雨坐下来说道。 梁翊面露喜色,说道:“他在皇宫里窝了这么几天,终于要露面了。这次机会很难得,一定要在明天得手。” “可是梁公子,这样也太冒险了。雨祭是夜秦的重大节日,不光百姓要祈祷斋戒,就连夜秦的皇帝都要亲自前往祭台祭拜,这一路上守卫森严,怕是没有下手的余地。”灵雨担心地说。 “越州百姓已经等不了了,咱们多浪费一天,他们就要在战火里多受一天的煎熬。其实只要能找到一把好弓,哪怕是防得再严,我也能得手。”梁翊胸有成竹地说。因为弓实在太显眼,所以从越州逃出来的时候,他并未带残月弓,而是把它托付给了庄主,此时不免有几分后悔。 “那你在哪里刺杀,现在可有计划?” 梁翊说得眉飞色舞:“既然皇帝都要出城,到时城内所有的道路都会有士兵守卫,站在任何一个高处都会被人看到,而且不易逃脱,所以最好的地点就是在凤羽山附近,那里树木繁茂,方便隐蔽。待三王子一出现,我便可一箭了结他的性命。” 或许是被他的自信所感染,灵雨也没那么担心了,可是转念一想,万一乌兰的三王子不骑马,坐在马车里,那该怎么办?梁翊微微一笑,说道:“不会的,三王子乃常年征战沙场之人,对于一个领兵打仗的人来说,坐在马车里前行,无异于坐在囚笼里。再说他难得出城领略南国风光,这样的机会他岂能放过?” 看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灵雨点了点头,只听梁翊又说:“灵雨姑娘,你明天备好马匹,在凤羽山南侧的仙林官道上等我。你看地图,这里有一条官道,还有一条小路。他们必定以为我不敢走大路,只能从小路逃走。恰恰相反,我就是要堂堂正正地走一条大路!我们可以一路南下,走海路到达南迦。” 听到这里,灵雨抿了抿嘴唇,没有接话。梁翊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有答应。灵雨的心性一直很难捉摸。一路走来,他们经历了千难万险,梁翊早已把她当作可以信赖的朋友,可灵雨却从来不肯吐露半分心事。 只是他要出发的那天,她从洪水中艰难跋涉而来,坚定地说要跟他一起走。梁翊自然不肯,一来太危险,二来映花没有人照顾。可是灵雨说,她已经无处可去了,而且公主身边已经有高人守护,不需要她了。梁翊还是不肯带她,只顾自己前行。可是走了好一阵子,他发现灵雨还是倔强地跟在身后,梁翊担心她路上出什么事,只好答应与她同行。 二人在贝罗城租了一个房间,是在一座木楼的二楼。晚上一直都是灵雨睡床,梁翊趁夜色出去转一圈,回来后便在地板上凑合一夜。这晚将行刺计划定下来之后,二人反而十分平静。深夜里,灵雨打破沉默,轻声唤道:“梁公子……” “怎么了?”梁翊不安地问。 黑暗中的灵雨坐了起来,她鼓足勇气问道:“梁公子,我还想问你,你在京城生活到几岁?” 梁翊一惊,但如实回答:“八九岁的时候,都是在京城生活。” “哦……”灵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话锋一转,说道:“公主殿下曾跟我说,她逃了无数次婚,故意把自己的名声弄差,就是为了孤独终老。直到遇见了梁公子,这才有了嫁人的念头。公主殿下看起来单纯敏感,不谙世事,但她的心如明镜一般,她待你一片赤诚,还请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的情谊!” 梁翊笑道:“这个自然,你放心就好。只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明天你要去做危险的事情,一时有些感慨罢了。我尚且如此,若公主若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不知该担心成什么样子。”灵雨掰着指头,望着天花板,黑暗中两只眸子分外明亮。 梁翊心中一暖,笑道:“你别多想,我有十足的把握,肯定会活着回来,姑娘不必挂怀。” 灵雨有些怅然地说:“其实我一直很相信梁公子的,也很羡慕你和公主,我这一生也就如此了吧!” “灵雨姑娘可有心上人?”梁翊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她。 灵雨重新躺下,轻声道:“有,不过这辈子已经没希望了。本来我打算这一生积德行善,来生再跟他相见,可我偏偏又做了很多错事,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了……如此看来,我生生世世都不会跟他有什么交集了。” “姑娘何必如此悲观,事在人为,凡事不去试一试,怎能轻言放弃?”听她说得凄凉,梁翊便试着开导她。 “我身份低微,我俩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一起的。我以为只要把他叮嘱的事情都做好了,就能对他有所交代了……只是天不遂人愿,我做了很多错事,已经无颜再去见他了。”灵雨说着,越发伤感。 梁翊默不作声地听她说完,心想她暗恋的想必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富家公子,难道会是越王?于是他又问道:“灵雨姑娘如果信任在下,不妨说来听听?” 灵雨将溢出的泪水轻轻拭去,说道:“梁公子,你放心,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那好,还望灵雨姑娘不要过于伤感。”既然她还是不愿意说,梁翊只好作罢。 梁翊并不知道,灵雨刚才想说,临死之前,肯定会告诉他的。 一想起他来,思念就如洪水决堤。 灵雨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那年的清明。那时柳絮飞扬,万物复苏,一层烟雨笼罩着一片新绿,山川大地格外清新雅致。她和养父母、还有戏班子走在华阳城郊外,她太饿了,便偷了一个馒头吃。养父母愤怒不已,用鞭子抽得她浑身是伤,她咬破了嘴唇,在鞭子落在脸上的那一刹那,她终于爆发,踹了养父的下体,咬了养母的胳膊,然后不管不顾地逃进了京城。 华阳城那么大,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记得跑进了一条小巷子,然后无助地大哭起来。 那时他带着几个随从在檐下避雨,他扶起了满脸泥巴的她,笑着说:“你还没有名字…嗯…灵雨既零,又好听,又应景,那你就叫灵雨吧!” 灵雨,灵雨,难道我也配拥有这么美好的名字?她仰起脏兮兮的脸庞,迎接着丝丝春雨。他温暖和煦的笑容就像一抹阳光,照进了她的心房。原来戏文中那些迷人的翩翩公子,真的存在啊! 她想,无论他让自己做什么,自己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因为他给了她名字,给了她所有活下去的希望。 第六十三章 白羽雕弓逐天狼(下) 一场恶战在即,梁翊反而踏实了下来。他跟灵雨聊完,便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目养神。灵雨出去了一会儿,梁翊以为她是出去解手,没想到她回来时,竟拿回了一把弓,还有一个箭筒。梁翊道了谢,灵雨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胸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总有些心神不宁。 窗棱外面,一弯残月挂在天上,点缀着即将破晓的夜空。梁翊出神地看了天空一会儿,在心里默默呼唤哥哥保佑自己,接着便从容地洗漱更衣。一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强烈的使命感充盈着整个心脏,所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他用深蓝色的发带扎了头发,穿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棉布长衫,背起灵雨弄来的弓,便出门而去。路上有几个零零星星的行人,他跟在几个猎人模样的人身后,非常顺利地出了城。 贝罗城郊外道路开阔,在接近凤羽山的路段,大路右侧是官道,左侧是凤羽山的斜坡。斜坡上长满各种灌木丛,梁翊找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棕树,毫不费力地爬了上去,除了树叶有些扎人,其他的都还好。他按住胸口的“清风”,默默祷告了几声,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的口罩蒙在脸上,静静地等待三王子的到来。 似乎过了很久,先是跑来两队士兵,分站在官道两旁;接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握弓的右手越来越用力。他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眼前的每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鸣金开道的队伍,他们显然已经疲惫不堪,却还是得保持亢奋的状态;跟在他们后面的,是长长的护卫队伍。直到看到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银色铠甲,腰间佩带镶金剑鞘之人,梁翊才冷静地拉开了弦。因为他比谁都明白,那是皇帝最信任的护卫才有的装扮。 果不其然,在这些贴身护卫走过之后,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缓缓驶过,后面又是一队长长的护卫。汗水从额头滴落,眼睛开始发涩,可梁翊依旧精神高度集中,他告诉自己,耐心,再耐心一点。 在一辆辆马车过去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些骑马的贵族公子哥。夜秦人普遍身材矮小,皮肤偏黑,跟粗犷的乌兰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使没看过画像,他也能一眼认出,那个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子,身着银白色锦缎绣蟒蛇的人,就是乌兰的三王子。他被一堆夜秦的公子哥簇拥着,微笑着听他们介绍这一带的风景名胜,怀中的灵猴左顾右盼,很是可爱。 梁翊心中十分平静,自从三王子进入他的视线开始,他就已经是一具死尸了。他离自己有二十丈远,尽管他周围人头攒动,可有那么一个瞬间,梁翊的眼睛,箭头,还有三王子的头完美地在一条直线上,梁翊呼吸平稳,握弓的手纹丝不动。 铮亮的箭簇隐藏在宽大的叶子里,微风吹过,那抹银色的亮光若隐若现,可依旧没有人发现它。 梁翊在心里默数,三,二,一,刚要松手,三公子怀中的灵猴突然蹿到了主人的肩膀,它侧着脑袋注视着梁翊所在的方向,竟然有种跟梁翊对视的感觉。那猴子眨眨眼睛,无比机灵,不停地去蹭主人的脸颊。不知不觉,弦渐渐松了……不过是一只猴子,为什么下不了手?梁翊懊恼不已,狠狠咬住了嘴唇,在心里痛骂自己。 不过他没有懊恼太久,又拉开了弓,静等片刻,又等来了机会。这次要松开的刹那,突然有一个贵族少年挡在了三王子面前,不知在说笑些什么。如果擦着少年的脸庞,倒是可以给三公子一箭,可他不敢保证会不会误伤那个少年。这一犹豫,队伍已经走过去大半,如果要开弓,只能勉强瞄准三王子的后脑勺了。 梁翊心中无限愤恨,他努力地忍了又忍,告诉自己不要气馁,总会有机会的。 队伍已经渐行渐远了,这弓并不是很顺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射到三王子。汗水涔涔而下,眼睛干涩生疼,可他一直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小时候跟哥哥训练的时候已经打下了底子,就算开得再久,他也没觉得吃力。 他果然没有白等,不一会儿,三王子又露出了破绽——不知听到了什么开心事,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兴奋地将手中的灵猴抛向空中。 梁翊毫不犹豫地放了一箭,“倏”地一声,箭镞结结实实地钉在了三王子的胳膊上。灵猴大惊,尖叫着跳到了马上。 周围骤然混乱,人影徘徊,三王子若隐若现。他还没有坠马,第二箭已经插到了他的后脑勺上。 三王子终于坚持不住了,往后一仰,第三箭,干净利落地插在了他的脸上。 整个过程,好像只在一息之间。 毫无征兆,三王子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夜秦的贵族子弟们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一眨眼,三王子就一命呜呼了。 直到“三王子”的叫喊声不绝于耳,梁翊才收拾起弓,确认完了目标,现在该走了。他嘴角一扬,粲然一笑,潇洒离去。 夜秦的侍卫乱成一团,他们一口咬定,一定是有很多刺客一起放箭,因此他们不知是去追刺客,还是保护圣驾。以至于梁翊跑了一段,才听见后面呼啦啦地有人追了上来。身后急箭如雨,有几根正好落在他的周围。他从容地在林间奔跑,就算被箭划伤,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跑着跑着,就听到后面惨叫声不断,追的人越来越少了。 梁翊心中得意——他黎明赶到这片林子时,已经在这片林子中部下了捕兽网、捕兽夹等机关,又意外发现了一个猎户挖下的大坑,他不由得一阵狂喜,遂在上面铺满野草,只等追兵掉入坑中。快跑到仙林官道时,梁翊又迅速地放了几箭,箭无虚发,便再也没有追兵追来了。 仙林官道上,已经换了男装的灵雨正在焦急地等着他,一见他平安归来,表情顿时放松下来,她兴奋地招呼道:“梁公子,快上马!” 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箭,冲着灵雨就飞了过来。梁翊惊呼了一声“小心”,灵雨顺势向后一仰,整个上身都贴在了马背上。那支箭便擦着灵雨的胸前,刺到了马耳朵上。 马一受惊,嘶鸣着就往前狂奔。灵雨勉强直起身来,不料身后又飞来一箭,可她浑然不觉。她几乎是从马上滚落下来的,刚站直,便听到身后“铛”的一声,原来是梁翊放了一箭,打落了刚才那支箭。灵雨本是大胆之人,可一想差点背后中箭,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梁翊见她没事,这才将弓往背上一跨,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甩到了小路旁的一根树枝上,然后纵身跃到马上,飞奔到灵雨身边,将她拉上马。 正待二人要离去之时,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救声:“小娃娃,救救我!” 梁翊一回头,又是箭如骤雨,他惊呼了一声,抱着灵雨俯在马背上,箭带着破风之声,擦身而过,唰唰落在了地上。 一阵箭雨过后,梁翊用清风扎了马屁股,马嘶鸣狂奔,梁翊纵身一跃,跟灵雨喊道:“你快跑!我要救这个老头儿!” 马已经受伤,灵雨只隐约听到了梁翊的话,便已奔出了老远。无数的箭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梁翊挥舞着手中的弓,勉强挡住了一些,这才看到,那个老头儿已经被擒住了,几个夜秦人笑得一脸得意。 一波波的箭还在不停地袭来,梁翊没有退缩,就这样一边挡着箭,一边从容而坚定地朝老头儿的方向走去。 官兵越来越多,梁翊抵挡得越来越吃力,可他已经很近了,他看得很清楚,老头儿的腿上中了两箭,因此才被擒住了。 就夜秦这些个虾兵蟹将,居然能打伤这个老魔头?还能擒住他? 更不可思议的是,老头儿竟然哭了。 可他很明显不是吓哭的,因为他一边哭,一边笑,似颠似狂。 似喜极而泣。 看到梁翊回来救他,他突然挣脱开了夜秦人,张开双臂,仰天长啸。刹那间,天地换了颜色,黑云压在头顶,林间狂风大作,完全是一派末日景象。 “无为而为,万物随心!” 他大喝一声,包围他的几个夜秦人全都向后仰去,这老头的内力,似乎要比那雨季的台风还要厉害。梁翊瞅准了时机,从地上捡起三支箭,夹在三个手指中间,弦在手指间变幻,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三箭齐发,夜秦的军官已经死了三个。 被老头儿和梁翊一反击,冲在前面的夜秦人已经去了大半。可不过须臾,后面便是人影重重,马蹄声动。梁翊内心焦虑,他回头一看,刚才那匹耳朵受伤的马并没有跑远。他一阵窃喜,一提气,便冲到老头儿面前,不由分说地背起他,用尽力气一腾空,似驾驭万里行云,自由地在空中穿梭,片刻便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绝尘而去。 第六十四章 身世飘零如浮萍(上) 梁翊马术了得,一边骑马,一边拨开蜂拥而来的箭,甚至还能时不时地往后放几箭,这样也将夜秦的官兵甩在了身后。老头儿一见脱离危险了,就嚷嚷着要下马休息。碰巧灵雨一直在仙林官道上等他们,梁翊见到了她,便放下心来;他也担心老头儿的伤势,便依了他的要求。 老头儿早已自己拔出了箭,虽说行走很是不便,他却固执地拒绝了梁翊的帮忙。他自顾自地坐在了地上,旁若无人地呼吸吐纳,四周鸟虫皆鸣,老头儿却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对林子里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灵雨虽很是好奇,但她面无表情地问:“这老头儿是谁?” 梁翊刚想摇头,突然想起了老头儿刚才念的口诀,他蓦地一怔,想起师父曾讲过的一位奇人,便想过去问个究竟。可老头儿正在用内功护体,梁翊担心惊扰了他,便把好奇心给压制了下来。他从凌晨折腾到了现在,如今才觉得疲惫不堪,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梁翊刺杀成功,自己也出了一份力,想到这里,灵雨心中无比畅快。她习武多年,今日方才体会到纵横天下之感。她感念梁翊的救命之恩,又惊叹他出神入化的射箭本领,他只要一握弓,就像掌握天下一般。他在江湖行走,想必常常有这种神采,实在令人倾慕。可是此刻,梁翊的表情却格外平静,似乎并无太多喜悦。 灵雨将水壶递给他,轻声问道:“这次任务十分顺利,梁公子为何不开心?” 梁翊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好似沾上了三王子的鲜血。他眉头微蹙,说道:“我今天又杀了人,你觉得我应该高兴吗?” 灵雨一愣,不解地问:“此人阴险狡诈,又十分善战,除掉他,不是为大虞除一祸患吗?” 梁翊摇摇头,说道:“对乌兰来说,他是一员猛将,甚至会被世人敬仰。若我也是乌兰的子民,说不定我也会追随这样的将军,征战四方,平定天下。只因他是大虞的敌手,只因除掉他会让夜秦撤兵,所以我就要杀掉他……作为大虞的子民,我这样做无愧于心;可对于乌兰和夜秦的百姓来说,这却是一场灾难的开始。今日之事我并无半点后悔,如果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杀了他。但是上天对每个生命都是公平的,从来都不应该厚此薄彼,所以我无法开心起来。” 灵雨听糊涂了,她不明白梁翊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只要圆满完成任务,二人平安回到大虞,不就算成功了么?她正在疑惑,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女娃娃,他们家的人就有这种胡思乱想的毛病,你不要往心里去。” 梁翊回头一看,见老头儿已经从运功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恢复了那幅贱兮兮的神态,可是眼窝黏糊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坐在那里,不怀好意地笑着:“小娃娃,你又找了一个漂亮的女娃娃,真是命犯桃花啊!” “胡说!”梁翊和灵雨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老头儿被二人的嗓门吓了一跳,刚要站起来,却发现受伤的地方还是有点勉强,他又不想在梁翊面前失了面子,便干咳了几声,装作不经意地捶了捶腿。 梁翊知他心中所想,便强忍住笑,从怀中摸出雪影调制的药膏,不由分说地抹在了老头儿的伤口上。老头儿倔强地不要他涂,他却充耳不闻;老头儿疼得龇牙咧嘴,他很揪心,嘴上却幸灾乐祸地说:“我以为你天下无敌,这点小伤根本就不算什么呢。” “并不是天下无敌,受伤就不疼了啊!”老头儿吹胡子瞪眼地吼道。 “好好好,那以后就别受伤了。”梁翊嘴上附和他,却不动声色地低声问道:“您可是吴不为老前辈?” “你说啥?大点声!”老头儿一边装腔作势,一边给梁翊使了个眼色。 梁翊心领神会,知道他在提防灵雨,便装作清清嗓子,大声说道:“我是说,再让你平时欺负我,活该你受伤!” 老头儿气歪了鼻子,将梁翊一把推开。梁翊冷不丁地被他一推,跌坐在了地上。老头儿愤愤地说:“本来我还打算教你几招,可我现在生气啦!不教你了,哼!” 梁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背对着老头儿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不屑地说:“我师父本就天下第一,我还不稀罕学你那些烂招式呢!” 两人都背对着彼此,抄着胳膊,一脸不服气。他俩一个是年迈的前辈,一个是潇洒的少年,此刻却像两个吵架的孩子,互相赌气不说话。灵雨看到这一幕,冷冰冰的脸上有了一抹笑意。 老头冷不丁地瞥了梁翊一眼,心想,这个小娃娃怎么不问自己来夜秦的目的?怎么不问自己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被擒住?难道他一点都不关心自己?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老头儿突然觉得十分伤心。 梁翊也在等老头儿跟自己说话,他已经习惯了老头儿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自己,所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是自己刚才使出了绝技“三星逐日”,老头儿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也没有任何夸奖,真让人寒心。 二人就那么各怀心事地干坐着,谁也不肯先讲话。梁翊担心追兵再追过来,便一言不发地重新上马。老头儿眼见梁翊从自己面前走过,却不跟自己说话,更没有邀请自己一同逃命,他又气呼呼地冷哼了一声。梁翊冷眼看着他,想叫他一起走,却又在等他先开口,可老头儿却将头转向了一边。 灵雨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了一声:“你们两个不要再斗气啦!都什么时候了,逃命要紧!老伯,快点上马!” 老头儿听见灵雨的呼唤,这才找了个台阶下,冷着脸走了过来。不过他不肯再跟梁翊同骑一匹马,将灵雨往旁边一推,自己占了一匹马。 “灵雨姑娘,别跟他生气,快上来吧!”梁翊伸出手,灵雨也没有太犹豫,便抓着他的手上了马。 三人又行了半天,直到夜幕沉沉,马匹劳累,三人才停了下来。因为有梁翊和老头儿在身边,灵雨难得安下心来,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她睡熟了之后,梁翊和老头儿围着火堆,沉默地坐着。 “那个……前辈,你的腿,没事了吧?”梁翊不跟他计较了,率先打破了沉默。 老头儿的语气也不那么冲了,他说道:“这点小伤,就像被苍蝇蹬了一腿——夜色尚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散散步?” 梁翊看了灵雨一眼,她正睡着,他便点点头,说道:“晚辈乐意奉陪。” 走在皎洁的月色下,二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离灵雨已经有百步远了,梁翊才问道:“我白天问您来着,您是吴不为前辈吗?” 老头儿眯缝着眼睛,呵呵一笑,说道:“在我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可是名震天下的刺客残月?” “……是的。”梁翊无心隐瞒,便坦诚说道。 “果然不负盛名!不过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老头儿一改嬉皮笑脸的神色,严肃地问道。 “前辈但问无妨。” “你到底姓梁,还是姓金?” 第六十五章 身世飘零如浮萍(下) 月色清凉,四周俱寂,梁翊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第一次觉得,老头儿正经起来,也会让人不寒而栗。 他喉结耸动,吞了口唾沫,才说道:“前辈心中早已有答案了吧?” 老头儿微微一点头,说道:“虽然我一直如此猜测,可白天看到你使出了绝技‘三星逐日’,这才印证了心中所想。”他欣慰地看着梁翊,赞许地说:“金家后人如此,我也放心了。” 不知为何,听到老头儿这样说,梁翊只觉胸中暖流激荡,热泪差点夺眶而出。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笑道:“多谢吴老前辈夸奖。” 老头儿愣了片刻,眼圈竟也红了:“你也没猜错,我确实是吴不为。我在外流浪将近三十年,无妻无子,无一朋友,好久都没人问过我的姓名了。若你不提起来,这世间怕是没人知道我是谁了。” 梁翊听他说得酸涩,便也有几分潸然:“那前辈……如何得知我是金家后人呢?” “我认识一个人,你跟他……一模一样。” “哦?!” 吴不为拉着他坐了下来,望着天上的弯月,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这个故事很长,我慢慢给你讲。大概五十年前,天下还是一片混乱,中原有十几个国家争夺霸主之位,结果百姓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白骨成山。那时,各国都在争夺武艺高强之人,许以高官厚禄,以求为其卖命。我吴家虽不属于任何门派,但祖传的《无为心经》威力强大,更有传言说,得此心经者,可天下无敌;而且,若心经在手,便可以此为噱头,招揽门徒,壮大声威。我吴家一向避世,不想参与任何势力的争夺,但乱世之中,觊觎我《无为心经》的人越来越多,我深感人力之渺小,便携了家眷,躲在了琵瑟山下,以求安稳度过余生。” “我在琵瑟山下住了几年,已经彻底参透《无为心经》,我儿子狄儿也开始修炼了,眼见吴家后继有人,我十分欣慰。那天,我正带着狄儿在林中练习拳法,一只恶狼突然从林中蹿了出来。琵瑟山一向平静宁和,鲜少看到如此猛兽,我虽不怕它,但还是有点意外。狄儿毕竟年幼,他一看到恶狼,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恶狼听到哭声,愈加兴奋,朝我们猛扑过来。我手无利刃,只能赤手空拳地应对它,可就在此时,我看到一只飞矢从我眼前划过,不偏不倚,正中恶狼的喉咙。恶狼哀嚎了一声,便‘扑通’一声坠落在地,片刻便没了气息。” “我心有余悸,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锦衣公子策马而来。他头戴一顶玉冠,身穿一身青色长袍,挎着一把巨弓,神采奕奕,气度非凡。他翻身下马,信步而来。”吴不为苍老的眼睛里闪着点点泪光,他有些哽咽地说:“已经五十年了,可那天的所有场景,都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梁翊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大半。但他没有想到,吴不为看起来疯疯癫癫,却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他刚要出言安慰,只听吴不为又说:“那天在越州,我看着你缓步走来,跟五十年前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好像从来就没有那五十年的时光。” 梁翊被他的情绪感染,动情地问:“难道前辈所说之人,是我金家祖先?” 吴不为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以我的武功修为,对付那一匹恶狼,根本不在话下,况且我还想在我儿子面前大显身手呢,所以当时我并不领他的情。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悦,跟我道了歉,说只是看情况危急,便出手相救,并不是有意抢风头。我年轻气盛,并没有理会他的解释,只是见他身手不凡,便想跟他比试比试。他欣然应允,将弓放在一边,便跟我比划起来。谁知我俩斗了不下一百个回合,也没分出胜负来。最后是他先收了手,对我说道,大哥,你儿子都看困了,咱俩还是不要再打了吧!” “我在江湖上鲜少遇到对手,能接我五十招的都是顶尖高手了,那次虽然没分出胜负,但我打得很开心,便邀他来家里小酌一杯。那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和出身,原来他家便是大名鼎鼎的余海金氏,他叫金哲。” 梁翊听到这里,讷讷地说:“原,原来……他是我祖父!” “是啊,你跟你爷爷,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吴不为看了梁翊一眼,感慨地说:“乱世之中,射术无双的金家,自然深受各方势力拉拢。他对那些前来游说的政客无比厌烦,索性离家出走,在离琵瑟山有四十里的白杨谷创立了一个新的门派——‘挽弓派’。” “彼时,挽弓派刚刚成立,弟子不过十余人,他却十分开心,讲到兴头上,便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我见他没有投靠政客,而是选择放浪江湖,便更觉亲近。他性情单纯,豪迈洒脱,一点儿都没有世家公子的架子,跟我儿子也玩得很好。我俩一见如故,之后也常常切磋,他教我儿子弓法,我也将《无为心经》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因此,他还特别恭敬地喊我师父。” “我俩往来了有半年之久,也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变得忧心忡忡,我细问缘由,他才跟我说,原来他父亲已经决定投靠虞王,要给虞王打天下,而他作为家中长子,无条件地支持父亲的决定。他跟我说,他并不是想要什么功名,只是不愿再看百姓受苦。我不理解他,他好不容易拉扯起了一个门派,弄得有声有色的,别人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说,身为金家人,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那就是用手中的弓,还天下一个太平。我深知他此去便永无宁日,便骂他傻,骂他太把自己当回事。天下少了他一个英雄,又不会受什么影响。他不跟我急,只说,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这两者之间,他宁愿选择后者,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他走了之后,我一个劲儿琢磨他说的话,像他这种人,家境优越,衣食无忧,也不再需要什么虚名证明自己,完全可以过得潇洒自在,为何非要去趟浑水?不过,只要一想到他义无反顾地救百姓于危困、扶大厦于将倾,我从心里佩服他。在挣扎了几天之后,我终于决定了,携妻儿一同投奔了他。我这人向来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不会讲大道理,唯一的优点,就是认定了朋友,便永远把他当朋友。” 梁翊眼睛亮如明星,他看着吴不为,敬佩地说:“原来您和我祖父一起为大虞的江山洒过热血,这份豪情,晚辈实在佩服。” 吴不为的目光却冷了下来:“我见识过江湖的腥风血雨,却从未想过,战争比江湖斗争残酷上千、上万倍。而且战争一旦打起来,便是身不由己,我和金哲都要听从将帅调遣,无法在一起并肩作战。所以,每次都是生离死别,活着再见时,便会欣喜若狂。这一打便是将近二十年,我和金哲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我的妻子也因奔波劳碌,离开了人间。可喜的是,金哲已经成为了十万兵马大元帅,我甘愿在他手下当一名将军。虞国的势力越来越大,天下大势已定,可是在攻打华阳城的时候,我们打了整整半年。金哲的长子、次子都在攻城的战役中牺牲,那时我开始怕了,我担心狄儿也会步他们后尘,便心生退意。可我没想到,狄儿竟然背着我,亲自请缨前去攻城,更可气的是,金哲竟然答应了!结果狄儿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久违的大捷……” 吴不为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他金哲虽也家破人亡,可至少还有金穹那个小儿子!可我呢?他明明知道我只有狄儿,还让他去送死!狄儿死了,我便什么都没有了!我将他破口大骂了一番,骂他自私自利,满口假仁义,为了功名什么都可以抛弃……他忍无可忍,将我逐出营帐,再也不想见我。” 听到这里,梁翊总算明白了他为什么性格这么古怪了,看着放声痛哭的吴不为,他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歉意:“前辈,战争就是如此,不光是您,无数的家庭都是家破人亡;我家虽侥幸存活下来,却也……” 吴不为擦了擦浑浊的眼泪,哀声道:“你不用安慰我,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当年若不是狄儿苦苦哀求,金哲也不会答应他。后来,他虽贵为大元帅,却依旧坦诚地跟我道歉。但是在外征战那么多年,我本就身心俱疲,再加上妻儿双亡,我更是心灰意冷,便决意离开。大虞建国后,偶尔我也会打听金哲的消息,听说他被封了镇国公。可是大虞刚成立两年,他就旧伤复发,不治身亡。果然如他当年立下的誓言一般,他并没有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天下一平定,他就撒手西去了。想起他当年的誓言,我也是感慨万千。其实,他一直都是一诺千金、重情重义的好男儿,我当年那么骂他,也实属不该。” 梁翊也红了眼圈,却尽量微笑着说:“虽然我对祖父没什么记忆,但他一直都是我最敬佩的人,没想到您跟他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如今心结都解开了,吴爷爷,您也不再记恨金家人了吧?” 这一声“吴爷爷”,让吴不为再次落下泪来。他感动地看了梁翊一眼,才说道:“当然不恨了。吴家没有后人了,我当初想把武功传给你父亲来着,可你父亲跟你爷爷完全不一样,那小子野心太重,又极为刻板,我实在不喜欢他。他虽然继承了爵位,是一个二品侯爷,可他却嫌‘侯爷’有名无权,非要别人称他一声‘金统领’,他才乐意。” 梁翊默默点头答应,说道:“我从小到大一直很怕我父亲,但听母亲说,他就是严肃了些,其实,他人还是很好的……” 吴不为也点了点头:“在金哲三个儿子中,他是最骁勇善战的,治军有方,又不苟言笑,所以有‘铁面将军’的外号。他这样极易得罪人,所以我猜想,他被扣上‘弑君’的罪名,肯定跟他得罪人有关。” 一听到父亲的罪名,梁翊立马局促不安起来,他急忙说道:“我们不要说这个了……” “不,你既然活下来了,就要去查明真相。不管好坏,至少要弄个清楚明白。”吴不为盯着他,正色道:“我会帮你的,算是我还金家一个人情。” 第六十六章 无心修得无为法 梁翊心想,道理自己都明白,可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查明真相。毕竟父亲野心勃勃,这是华阳城人尽皆知的事情。况且“弑君”这个罪名,若不是亲眼所见,别人也没这个胆子往他身上扣啊! 吴不为见他如此为难,便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金穹那小子虽有一大堆缺点,可你不知道他最大的优点,便是忠心耿耿。” 听闻此言,梁翊内心触动,他又想起了楚寒说的那番话,既然别人都如此相信自己的父亲,自己为什么不相信呢?如果父亲真的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自己替父亲赎罪便是了;如果父亲真的是被冤枉的,那他拼了命,也要为金家洗清冤屈。 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活一辈子呢? 况且,有很多人都相信,金家是被冤枉的啊! 他豁然开朗,跟吴不为表明了心中所想,便絮絮地将自己如何从牢里得救、如何被梁家收养的过程讲给他听了。吴不为感慨了一番,又道:“我一开始不敢认你,除了你的名字变了,还因为你的神态,全然不似一个经历过绝望的人。要知道,若一个人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变故,那他的眼神必然透着一股阴冷的绝望,可你完全不是这样。乍一看,你还是好人家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乐观洒脱。可以想象,你的养父母对你有多好,你成长的环境有多安逸。可你也要明白,这并不是你遗忘仇恨的理由。” 梁翊先前并不这样觉得,听他这样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多幸运。他点了点头,暖暖一笑,说道:“多谢吴爷爷指点,你放心,不管我爹有没有错,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的。” 他又叫了一声“吴爷爷”,吴不为感动不已,却装作不经意地清了清嗓子:“咳咳,这才是你们金家人应该有的样子。” “吴爷爷,时间不早了,你也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 “好吧。”吴不为确实有点乏累,不过他回头一看,灵雨还在那里睡着,便皱眉说道:“不行,我本来想把《无为心经》传授给你,可这个女娃娃一路跟着,我实在不放心。眼下正好她睡了,我还是教你一些吧。” 梁翊不解地问:“吴爷爷,灵雨就是冷漠了些,她人很好的,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会?” 吴不为眯起眼睛,声音格外冷峻:“我在江湖漂泊这么多年,眼光毒得很,从来没有看错过人。她这个女娃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梁翊心里一冷,问道:“何以见得?” 吴不为冷静地说道:“还记得我刚才所说么?经历过绝望的人,眼神会透着一股阴冷的绝望,她便是如此。” “那或许只是她经历了很多伤心事,对人有所戒心,这也是正常的啊!”梁翊为灵雨开脱道。 吴不为呵呵一笑,眼神仿佛在说‘你真是个傻孩子’,可他也没强制梁翊接受他的想法,只是说道:“等她打斗的时候你好好观察一下,就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了。” 梁翊满脑子问号,他看了一眼灵雨瘦弱的身影,又想起她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便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悯。见他不再说话,吴不为又说道:“不说她了,说说你吧。你这个娃娃真奇怪,别人都是想方设法地学我的武功,我都答应要教你了,你怎么还磨磨唧唧的?” 梁翊脸一红,低声道:“我很想学吴爷爷的武功,可学之前,我总得征得师父的同意。” “哎,真是死板。”吴不为无奈道。 “其实我一直很想学《无为心经》,我听师父介绍过这门武功。若练成此功,不仅可以身轻如燕,还能百毒不侵。我虽早已心生向往,但师父的‘以柔神功’我还未完全参透。再说,背着师门学别的武功,我实在做不来……” “无妨,我先将修炼的要诀告诉你,你再回去问林充阳,他不会阻拦你的。”吴不为仰起头,缓缓说道:“林充阳的‘以柔神功’贵在一个‘纯’字,只有心思单纯、无欲无求的人,才能练成;而我的‘无为心经’,却贵在一个‘持’字,只要持之以恒,就能看到结果。” 梁翊听得入神,吴不为微微一笑,便继续说了下去:“无为,顾名思义,便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呼吸打坐。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春夏秋冬各六个。在每个季节最后一个节气开始那天,进入节食状态,不吃任何食物,只在饥渴难耐时,喝清泉和补药。除此之外,其他时间都要静心默念口诀,不可受外界任何打扰。” 梁翊听完,纳闷地问道:“听您这样一说,无为心经,岂不就是道家所说的辟谷?” “是,其实稍有些资历的老江湖,也知道这个步骤。但我无为心经的精华,便是‘无为神露’,这个并无人知晓。修炼心经时,若不服用神露,只能使修炼者神采奕奕、鹤发童颜;只有服用神露,才可能达到修炼内功的目的。这个神露的配方,需要集齐东西南北的精华,琵瑟山上的雪莲、乌兰草原上的荼薇、越州深山中的灵芝,以及东海悬崖峭壁上的鹿茸。收集齐了这四样宝贝,还要在极其干净的环境中调制两年,方能发挥效用。在节食修炼期间,在子时、卯时、亥时各引上一口,便可使功力大增。” 梁翊一听,便打了退堂鼓,连连摇头道:“我还有好多事要去做呢,哪儿有时间去集齐这四样宝贝?” 吴不为哈哈大笑了两声,说道:“这些年来,我无聊至极,走遍大江南北的同时,也收集到了足够的宝贝。每集齐四样宝贝,我便会回到琵瑟山,回到我当年隐居的地方,调制了不下十瓶‘无为神露’。小娃娃,如果你想修炼,那些宝贝,都是你的。” 梁翊赶忙推辞道:“那些神露凝聚了您半生的心血,我可不能收。” 吴不为凄然一笑,说道:“你忘了,‘无为心经’已经后继无人了。我在琵瑟山上隐居的地点虽然极为隐秘,但迟早总会被人发现的。那些神露与其给别人,倒不如给你。” “吴爷爷,你刚才还让我提防灵雨,你怎么不提防我呢?其实你连我的为人都不知道,怎么能轻易地把这些宝贝都传给我呢?” 吴不为诡异地笑了笑:“我从来都没有看错人,更不会看错你。我跟了你有些日子了,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梁翊好奇地问。 吴不为有些伤感地看向远方,喃喃道:“无论是相貌,还是品性,你跟你爷爷真是太像了。我很担心,你会像他一样。” 梁翊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他乖巧地笑了笑,说道:“放心吧,吴爷爷,我一定会活得久一些,好好孝敬你。” 吴不为不再去看他,只是淡淡地说:“但愿如此吧。从现在起,你要多练习呼吸,毕竟修炼心经时,气息最重要,要不然熬不过饥饿的。等时机一到,我自然会告诉你神露藏在哪里。” 梁翊点点头,说道:“不管怎样,先谢谢吴爷爷了。” 吴不为毕竟上了年纪,跟梁翊说了这么多,早就开始打哈欠了。梁翊扶他在篝火旁躺下,解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他身上。他的动作很轻微,可还是惊醒了灵雨。在黑夜中,她的眼神格外明亮,根本不像是一个睡醒的人,或者说,其实她一直都没有睡。 灵雨看着梁翊,温柔一笑,说道:“梁公子累了一天了,现在还我来守夜,你先休息一下吧。” 梁翊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怎么累,还是你休息吧。” 灵雨神情有些尴尬,她强作欢颜,冷不丁地说道:“梁公子,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来着,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但请你相信,无论何时,我肯定站在你这一边,永远都不会害你。” 梁翊猛然一惊,惴惴不安地看了吴不为一眼,不知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在装睡。见他不知所措,灵雨又轻笑道:“实不相瞒,我受人所迫,已经害死了很多人……可即便这样,我心中良知尚存,依然有两位想守护之人。而梁公子你,便是其中之一。” 梁翊彻底被她忽悠傻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灵雨到底是什么身份。他脑子一团浆糊,晕晕乎乎地说:“灵雨姑娘,你为何……” 灵雨则垂下眉眼,分外伤感:“梁公子,你不必感到害怕。你和公主情深意笃,我不会介入其中的。我想守护你,完全是出于某一个人的情谊。而另一个我想守护之人,他远在京城。到时候不用我说,梁公子自然会明白的。” 梁翊急道:“到底是谁胁迫你?你说出来,或许我会帮上忙。” 灵雨摇摇头,目光很是凄然:“我说出来,会有很多人惨死。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死的滋味有多不好受。所以,我会尽量少害人。” 听她这样说,梁翊不再逼问她,只是心里的问号越来越大。他坐在篝火旁,想起了楚寒和映花,便焦虑到不能自已。残月挂在天边,天还没有破晓,他便叫起吴不为,踏上了返回越州的路程。 第六十七章 城郭犹在万民衰(上) 云弥山化名白先生,他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城中的各派武林豪杰积极应战。他动情地讲述了安澜的历史,如数家珍般地赞叹了安澜的每一处名胜古迹,接着话锋一转,痛心疾首地说,祖先们耗尽几代心血,才留给我们一个宁静祥和的安澜;如今,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夜秦将他们毁于一旦。如果我们不站出来,那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就算死了,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而我们一旦誓死抵抗,就算无济于事,也会被世代传颂,给子孙们留下一个好名声。 听到云弥山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一些直爽的热血汉子哪里还坐得住?抄起家伙就去了城楼。而稍稍有些心眼之人,便客气地敷衍了几句,并没有什么作为。云弥山并没有晓以大义,而是漫不经心却又准确无误地说出其祖上对安澜做出的业绩,接着长吁短叹一番。那几个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只得出钱出力。 作为这场“武林大会”的组织者,陈鹤又一次对云弥山的才干佩服得五体投地。 云弥山不仅号召了武林人士支援前线,还告诉楚寒守城之法。比如时时隐藏投石机的位置,以躲避夜秦的炮火攻击;比如在地下埋瓮,派专人听声,以提防夜秦挖地道;攻城几天之后,黎俊终于下了死命令——用架桥车攻占城墙。眼看架桥车到了眼前,伸出了长长的云梯,楚寒才命令众人掀翻油锅,猛放火箭,结果好不容易运过来的五辆架桥车全都毁于一旦,夜秦士兵更是死伤无数。 黎俊没想到安澜城内还有这么强的火力,不知他们是否还留有更厉害的武器,一时不敢盲目攻城了。他急火攻心,再加上天气炎热,竟吐了好几口血,可吓坏了夜秦的军医。 在楚寒守城的第十天,安澜城内其实早已弹尽粮绝,城内的士兵只剩下不足两千人,个个面如菜色,虚弱不堪。安澜城内的老百姓都把自己家的粮食拿了出来,可这样也喂不饱两千张嘴。不过好在这几天夜秦也没了刚开始的猛劲儿,每天只是象征性地来骚扰一下城门,被打退了也不做纠缠,即刻撤退,明日再攻。 楚寒并不知晓,因为夜秦的军粮迟迟没有到来,所以他们才没有力气攻城了。照这个势头下去,只要再坚持几天,便可以等到江璃搬救兵回来了,楚寒乐观地想。 但是洪水退了以后,城内又流行起了霍乱,死了很多老百姓。黎川的夫人最先有了霍乱症状,因此黎府受尽众人责难,黎川自顾不暇,也无力再操心其他事情了。 陈鹤先生将整个鹿鸣书院腾了出来,让染上霍乱的百姓住在里面,他亲自为百姓诊治,十分辛苦。他的好友肖大夫也被他所感染,冒着生命危险解救百姓。云弥山也略通医理,此刻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和陈先生一起照顾病人。 看着父亲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跟那些症状可怖的病人打交道,一向乐观的云冉也吓得胆战心惊。每天父亲回到房间,换下旧衣,洗漱完毕后,他总是跑过去抱着父亲,片刻也舍不得松开。 那天云弥山十分疲倦,吃饭的时候咳嗽了几声,云冉吓得扔掉了红薯,抱着父亲就嚎啕大哭。云弥山又感动又好笑,替儿子擦去眼泪,笑着说:“你爹以前被人喊了好多年的千岁,怎么会那么容易死掉?” 云冉哭得泣不成声,用手背摸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我不管,我要和爹在一起,我不要和你分开,呜呜……” “好啦,你还没长大呢,我怎么敢有个闪失?”云弥山将儿子揽进怀里,轻声说道。 “我长大了,也不准你有闪失。”云冉哭得一抽一抽的,根本停不下来。 “好,爹答应你。别哭了,快,来吃饭!” 其实所谓的饭,也就是两个红薯,还有一点咸菜。云弥山还担心云冉吃不惯,会大吵大闹,没想到云冉十分乖巧,百姓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云弥山又把自己的红薯掰了一半,不动神色地送到云冉面前,问道:“云冉,这次越州遭受劫难,你可见识到了?” 云冉眼睛红红的,他啃着红薯,说道:“看到了,所谓‘神州萧条,生灵涂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害怕吗?” “和爹在一起,不害怕。” 云弥山欣慰地点点头,又问道:“如果以后由你来治理国家,你会让百姓遭受这样的苦难吗?” 云冉断然摇头:“不会。” “那如果别的国家来犯我大虞,让大虞的百姓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会怎么办?” “不惜一切代价,赶走敌人,保卫我大虞江山,保卫我大虞的百姓!”云冉高声答道。 云弥山赞许地笑了笑,又问道:“那如何能在和平时期,让百姓安居乐业?” 云冉眼睛转了转,一字一顿地背了起来:“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云弥山拍着手哈哈大笑:“好啦好啦,不用背啦!不过这些话你都要牢牢记在心里,明白了吗?” 云冉眨眨眼睛,重重点了点头,说道:“我前几天刚背过的,陈先生还叮嘱我好几遍,说这几句一定要烂熟于心。” 云弥山心中欣慰,他没有告诉云冉,这也是他小时候烂熟于心的句子,他的父皇也这样叮嘱过他,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机会实践这几句话。他没有在儿子眼前发泄抱怨,只是举起茶杯,平静地喝了口茶。 云冉啃完红薯,坐在那里发呆,喃喃地问:“小翊叔叔怎么还不回来?” “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小翊叔叔是个大英雄,不会有事的。”云弥山也很焦虑,不过眼下只能这样安慰儿子。 “爹,我一直想知道,到底是他厉害,还是舅舅厉害?”云冉好奇地问。 “若只论弓箭,梁翊毫无疑问可以排天下第一;若只论蛮力,这天下可能没人能比得过你舅舅。不过呢,我小翊弟弟的字可是好看得不得了,他还有一身的书生气;你舅舅呢?他识字吗?”紫芒闪了进来,倚着门笑道。 云冉挠了挠头,说道:“那你的意思,还是小翊叔叔厉害一些了?” “哈哈,在你舅舅面前,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要不他非拉着梁翊比试三天三夜不可!”云弥山忍俊不禁,笑着说:“快去找你那位姐姐玩吧!” 云冉刚要从炕上跳下来,紫芒却说:“别去啦,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那姑娘刚才找陈先生,说安澜无家可归的难民太多了,越王府那么大,应该可以安置,所以她现在要回越王府打理一下。” 云弥山一愣,说道:“她病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过于操劳?” 紫芒耸耸肩,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要不你去劝她啊!” 云弥山面露难色,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他说道:“总之你要在暗中陪着她,寸步不离,要不我不放心。”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你如此牵肠挂肚?莫非真是从皇宫里……”紫芒狡黠一笑,打住了话头。 “紫芒!”云弥山看了云冉一眼,还好他并未怎么在意,他才压低声音说:“先别说别的,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回富川之后,我给你一副羊脂玉手镯,不算亏待你吧?” 紫芒冷哼了一声,袖子一甩,翩然而去。 “爹,紫芒姨守着的那位姐姐到底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啊?”云冉天真地问。 “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云冉懂事地出门去跟映花送别,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原本就小巧的脸庞现在只剩下原先的一半,原本合身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云弥山隔着窗户看到她这副样子,心疼得好像针扎一般。 “云冉,你在这里要好好听陈先生的话,等安澜平静下来,你就去越王府找我玩,好吗?”映花蹲下来,笑眯眯地跟云冉告别。 云冉刚想说,爹曾经告诉他,他有个哥哥在越王府。可是转念一想,爹一再叮嘱,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他说过的话,他只好把话咽了下去,难过地点了点头。 映花看着云冉白嫩可爱的双颊,真想亲他两口。他的头发有点散开了,映花刚要去给他梳头,突然一声巨响,紧接着地动山摇。映花身体虚弱,后退了几步,云冉赶忙扶住了她。 一个学生惊慌失措地跑进来,高声喊道:“不好了!夜秦的大炮到了,大炮把西城墙轰开了一个口子!” “现在怎么样了,严重吗?”站在一旁的陈先生紧张地问。 “夜秦正在攻城,我们节节败退,士气很衰落,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映花闻言缓缓起身,说道:“不必惊慌,你陪我去趟城门。” 陈先生知道映花的身份,赶紧劝阻道:“不行!那里太危险了,你一个姑娘家,去那里只会添乱。” “那可未必!”映花镇定自若地系上披风,跟学生说道:“这位小哥,请前边带路!” 陈先生急得团团乱转,他悄悄朝厢房瞟了一眼,但是并没有看到云庄主。映花觉察到了他的视线,轻笑了一声,说道:“陈先生,这次的救命之恩,我记在心里了。我这就走了,不能一一道谢了。有些感谢的话,你替我转达一下吧!” 映花话里有话,云弥山听得清清楚楚,却无言以对。映花弯下腰,给云冉整理好了头发,又轻轻抚摸了他的脸颊,看着他那双纤尘不染的眸子,她欣慰地笑了笑,眼睛却湿润了。 云冉虽然年幼,却已经体会到了离愁别恨。他抓住映花的手,怯怯地问:“姐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映花摇摇头,依旧捧着云冉的脸,强笑着说:“只怕我不是你姐姐。” 云冉一急,脱口而出:“我爹也说过,你不是……” “云冉!”陈先生厉声喝住了他,云冉吓得一吐舌头,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慌忙捂住了嘴巴。 “陈先生,别那么严厉,当心吓着孩子。”映花站起身来,拍拍云冉的头,跟他说道:“云冉,别忘了,等不打仗了,就来越王府找我。” 云冉怔怔地点了点头,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映花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对自己十分气恼,怎么就把爹的话给说出来了呢?他提心吊胆地回到房间,担心爹又要责骂他。谁知云弥山一直背对着门站着,听到云冉的动静,也只是将他揽入怀中,喃喃道:“只怕她早就明白了,只是怕我为难,一直装作不知道而已……” 第六十八章 城郭犹在万民衰(下) 城墙上硝烟弥漫,厮杀声震耳欲聋。楚寒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他一旦投入到战斗中,便会无所畏惧,不知疲倦;一旦杀红了眼,便根本无法停止杀戮,好像越杀越兴奋。此时,在敌人眼中,他双眼通红,浑身是血,无异于活阎王,见到他就等于坠进了地狱。 在楚寒的带领下,大虞的将士又打退了一波进攻。夜秦退兵后,楚寒靠在城墙上,摘掉头盔,无力地坐在了地上,他问旁边的士兵:“咱们还能支撑多久?” “现在西门只剩下五百多人了,弓箭弹药几乎全用光了,将士们也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将军,要不咱们投……” “投你娘!”楚寒破口大骂:“我不是什么将军,我也只是一个士兵而已。但是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夜秦踏进安澜的城门!” 或许是已经筋疲力尽,战士们都垂头丧气,没有一个人响应他。楚寒很是尴尬,闷闷地低下了头。正在郁闷之际,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这位将军说得这么好,你们怎么无人响应?” 楚寒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清丽少女缓缓走来,她穿着一件月牙白长衫,披着一件紫粉色薄绸披风。她弱不禁风,面容清瘦,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虽然笑容平和可亲,可她眼角眉梢依旧留有淡淡的傲气,让人不敢靠近。或许是被她的气度折服,楚寒呆看了半晌,竟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 一个士兵看了映花一眼,没好气地问:“你谁啊?” 映花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说:“我乃大虞公主。” “哈,你是公主,那我们还是天兵天将呢!”士兵们刚要哄笑,却发现映花的气派的确不像是一般人,他们默默地闭上了嘴,也跟着楚寒站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映花公主,如今才看清了她的正脸,她竟如此美貌……楚寒看呆了,竟然忘记了行礼。 映花走到城楼上,俯视了一眼不远处的夜秦军队,然后转过头来,笑道:“与夜秦鏖战数日,众位将士们都辛苦了。若本宫能活着返回华阳城,定在天子面前奏明,为各位领功行赏!” 一阵微风刮过,城楼旌旗飘动,战士们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点血色。映花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说:“前些日子,我住在越王府,母后和皇兄派人来接我回京城,我却没有回去。彼时夜秦蠢蠢欲动,越王殿下殚精竭虑,想保护南境百姓。身为大虞的子民,也身为他的胞妹,本宫有心留在这里,与越州共存亡。虽然形势危急,但我相信,我大虞的将士一定会保护好大虞,也定会保护本宫的安全!” 旌旗依旧猎猎而动,楚寒再也按捺不住,振臂高喊:“保护安澜!保护公主!” 将士们一同高声喊了起来,喊声震得地动山摇。映花感动不已,眼角泪光闪烁,她的目光扫过城楼上的所有将士,声音有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你们不光是保护我,还要保护你们身后的亲人。若谁能砍下夜秦太子的首级,本宫便会答应他所有的要求!”映花转念一想,补充道:“只要本宫做得到!” 或许是眼前的少女太过清丽娇柔,激起了将士们强烈的保护欲;也或许是“映花公主”这四个字太有分量,将士们甘愿与她同生共死——不,她不能死。毕竟,保全皇家血脉,就是保全大虞的颜面。一时间,将士们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能飞到敌营里杀个痛快。 映花满意地看了大家一眼,刚要说话,一枚火炮骤然飞来,落在城门下,整个城墙都晃了三下。映花脸色苍白,却强装镇定:“不要慌,大家再坚持坚持,我们的援军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夜秦又发了一枚火炮,正中西暗门。刹那间,城楼上尘土飞扬,碎石乱飞,映花惨叫了一声。楚寒奋不顾身地将她推开,待他清醒过来,才发现映花已经晕过去了。 紫芒匆匆赶来,背起映花,轻巧地飞下了城墙。楚寒盯着来势汹汹的夜秦,“嚯”地拔出他的虎齿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死也要跟夜秦同归于尽!” ------------------------------------------------------------------------------- 兴州州治清檀,平海将军府。 将军府并不是很大,却典雅别致,没有武将府邸的肃杀之气。平海将军蔡珏文韬武略,又极为风雅,喜欢结交地方名仕,且只要有才,他便不论出身,一视同仁。今日久违的苏贞先生来访,蔡珏十分欣喜。二人寒暄几句,苏贞便有些赧然地将一封信交给蔡珏,说道:“听闻小女近日在宫中不太顺畅,原本还有胞弟扶持,然胞弟突然丧生,老夫甚为挂念,特此修书一封,还请蔡将军代为转交。” 蔡珏双手接过信,爽朗地笑着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下午就托人送到京城。” “按理说,老夫已是罪臣之身,不该跟宫里的娘娘私下联系,可蔡将军每次都是鼎力相助,老夫实在是感激不尽啊!”苏贞红着脸说道。 “哪里的话!苏先生不仅教我击破倭寇之法,还将毕生所学教给我,若真要计算起来,这些我该如何感谢呢?”蔡珏笑得阳光灿烂,更显得英姿勃发,不愧是少年得志的天之骄子。 苏贞笑着摆了摆手,说:“罢了,你我既有师徒之情,又是忘年之交,还说这些干什么!” 二人哈哈大笑,天上地下地畅谈了一番,直到外面有人来报,说有个从越州来的乞丐一定要见蔡将军,怎么轰也轰不走。一听到“越州”,苏先生警觉起来:“难道是越州战线吃紧?” 蔡珏皱眉思索道:“越州七万青翎军由越王亲自统帅,理应是大虞的精锐,怎么会轻易落败?” “这一段时间都没听到过越州的军报,若我没猜错,应该是越州全部沦陷了。不管怎样,不妨先请那人进来,听他怎么说。”苏贞说道。 那人衣衫褴褛,已经看不出衣服的颜色,而且蓬头垢面,身形消瘦,更让人意外的是,她竟然是个女人! 她右肩好像受了伤,行动不怎么利索。她对蔡珏行了一礼,恳切地说道:“蔡将军,我是江大人的好友绿绮。江大人身染重病,无法行走,在城外的土地庙等候。他让我前来拜托蔡将军,请将军即可发兵前往安澜,快去解救安澜百姓,片刻不能延误!” 蔡珏一听“江大人”,眼前一亮;可是看到这女人不卑不亢的态度,又听完她说的话,他不由得狐疑起来:“你是怎么认识江璃的?你是江璃好友,可有凭证?” 绿绮拿出江璃的官引,又拿出一条绢帛,说道:“我与江大人在安澜萍水相逢,志趣相投。安澜危急,越州刺史方淮却意欲投降,被下属一剑砍杀,因此没有请求支援的公文。江大人自告奋勇,前来向您求救。可是江大人一路病重,下山时实在走不动了,特意遣我先来,并让我将他的书信转交给您。” 蔡珏接过锦帛,一打开,却不由得大骇——虽然是江璃的字迹,可却是一封血书。上面写道:“双钰兄,安澜危急,刻不容缓。璃以性命担保,请兄长速发兵前往安澜,璃替安澜百姓先行谢过!” 蔡珏握着锦帛,浑身发抖。为了让这姑娘取得自己的信任,江璃没有笔墨,就咬破手指,写了这一封血书! 蔡珏仰天长叹:“冰玉啊!” 苏贞却谨慎地说:“将军,如今越州形势不明,细作横行,将军还是谨慎为妙,不可轻易发兵啊!” 蔡珏想都没想,急道:“江璃是我的竹马之交,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这字迹清清楚楚,分明是他的字。如果细作强迫他写这样的文字,那他肯定会以死明志,而不会写这封血书来骗我出兵!”他急切地唤进他的副将,毫不犹豫地把令箭交给他,冷静地吩咐道:“蔡晋,你先领一万兵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安澜。在禀告刺史后,我再领一万兵马,去安澜跟你汇合。快去,若有耽搁,严惩不贷!” 待副将一出门,绿绮便欣慰地说:“江大人能有您这样的挚友,也不枉他这一路所受的辛苦了。” 蔡珏下完命令后,急切地问:“江璃现在何处?可有性命之忧?” “江大人在安澜曾被方淮下毒,幸而大难不死。然而安澜危急,江大人还未痊愈,便远涉山水,来兴州搬救兵。前几日一直走在烟瘴林子里,密不透风,又有毒气,江大人毒性复发,口吐鲜血,如今只是喝了百花水续命。那天我险些坠崖,江大人耗尽全身力气,才拉住了我,我侥幸逃生,江大人却再也撑不下去了……”绿绮说着,自责地啜泣起来。 “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蔡珏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江璃躺在了将军府里。他气息微弱,脸色泛青,无论绿绮怎么唤他,他都毫无知觉。已经换上一身戎装的蔡珏焦急地走来走去,他想等江璃醒来再率兵出发,可是江璃却迟迟没有醒过来。 “江大人所中之毒十分诡异,且毒气已经损伤内脏。江大人又跋山涉水,劳累过度,已经病入膏肓。现在还不知结果如何,但老夫一定会竭尽所能,来救江大人。”大夫从屋里出来,低声跟蔡珏说道。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来?”蔡珏紧张地问。 “这个老夫也说不准,江大人病势凶猛,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是吗?”情急之下,蔡珏抓住了大夫的衣领。 “蔡将军,这个老夫也说不准……” 蔡珏无奈地松开了手,跟大夫道了歉,便来到江璃床前,握着江璃的手,动情地说:“冰玉,自从我二十岁离开京城,来到兴州平定倭乱,转眼已近十年没见。这次匆匆一见,我却又要发兵前往安澜。我知道,此刻比起秉烛夜谈,你肯定更希望我去解救安澜的百姓,所以我这就走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你要好好的,这次你欠我一个大人情,你知道么……” 蔡珏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起来。他怕再说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索性一扭头就走了。江璃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第六十九章 耿耿衷肠空遗恨 虽然楚寒相信江璃很快就会带着救兵赶过来,但守城的将士们却并不这样想,他们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再打仗了。尤其是身边的兄弟不停地倒了下去,他们开始怀疑自己负隅顽抗的意义;他们甚至想,如此做这样的困兽之斗,不如早些束手就擒。 不过,以楚寒为首的一小部分人,还是坚持抵抗下去。映花强撑病体,命人将越王府上下翻了个遍,将能吃的东西全都送到了前线,守城的将士们这才有了些支撑下去的力量。 可是在关键时刻,总有人跳出来捣乱。那天和姜庸一起镇守北门的解大统来找方子谦,方子谦以为这是军队来逼他把吃的交出来,因此十分焦虑,只是躲了半天都没躲过去。不料解大统只是交给他一封信,方子谦狐疑地读完,然后有些激动地问:“此话当真?” 解大统收起信件,神秘一笑,说道:“信里写得明明白白,只要打开城门,放夜秦的人进来,那咱们的高官厚禄就会随之而来。咱俩是好兄弟,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会不带上你呢?” “这是你从何处得来的?” “前天半夜,我偷偷给夜秦人放了一箭,跟他们说,我有意帮他们破城,如果他们信得过我,就在子时给我回一封信。昨晚子时,我正在城下巡逻,夜秦人果然将回信塞进了城门。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你我千万不能错过。”解大统无不得意地说。 “解大哥还真是机智,小弟佩服!” “这仗打得这么辛苦,到头来还是得败,所以何苦让自己遭那么多罪呢?还不如趁早投降,早早过上舒坦的日子。”解大统大大咧咧地说。 “我爹被姓楚的那个臭小子给杀了,夜秦人一进来,我就要杀了他!若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方子谦一脸愤恨地说道。 “现在北门是姜庸那个老头守着,平日里他官比我小多了,这几天却他却把自己当成了大将军,对我呼来喊去,我早就受够他了!更可恨的是我那些手下也被他洗脑,竟然没有一个人听我调遣,唉!”解大统喝了杯酒,闷闷地说。 “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个多事的还号召安澜城里的大户捐粮,鬼才会捐给他们!反正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被人骂又不疼不痒,留个好名声有个屁用,这辈子短短几十年,哪儿有填饱肚子来得舒坦?”方子谦啃着一条鸡腿,心满意足地说。 “方兄和我想得一样,如此看来,我还真是找对人了!”解大统放心地笑道。 “那你说,城门该怎么开?” “明天晚上是我值夜,我会想办法支开姜庸那个老头子。到时候你就带着你的手下来到城门下,跟守城门的士兵换岗。然后夜秦人一开炮,咱们就把大门打开,让夜秦的人进来!” “万一他们起疑心怎么办?”方子谦问道。 “万一他们有所怀疑,你就说你们是安澜百姓,看将士们辛苦,你们特意过来帮忙的。到时候我也会过去,给你们作证。”解大统自信满满地说。 “好,为我们即将到来的富贵荣华,干一杯!”方子谦满面红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夜里,楚寒看着对面敌营里的点点星光,不由得心绪起伏。若此时那里是安澜城的万家灯火,那该多好?若这场战争这是一场噩梦,那该多好?他想起了他的两个兄弟,想着想着,心脏突然变得柔软起来——虽然他不知道梁翊干什么去了,但他肯定在暗中帮自己;还有江璃,他已经顺利地请到救兵了吧?虽然每天都在地狱里挣扎,但有这两个好兄弟帮自己,他觉得分外心安,心中涌起了无数希望。 还是先备下两坛好酒吧!等两个兄弟回来,好好跟他们喝一杯! 罗叔罗婶做好了饭,小金子帮他们把饭送到城楼上。看着又黑又瘦的楚寒,罗婶心疼不已。不过罗叔说,楚寒现在越来越像老爷年轻的时候了,像个真正的男子汉,老爷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楚寒开心地笑了笑,把自己的馒头掰下一半,递到小金子手里。 小金子摇头不要,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面,楚寒猜道:“你是说,你想留在这里?” 小金子拼命点了点头,楚寒却断然拒绝了他:“不行!当日你姐姐和江大哥一起走的时候,我答应要照顾好你的。而且你还不到十五岁,应该在城中帮忙,不应来这里打仗。” 小金子哭丧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罗婶哭笑不得:“小金子,你再不走,明天就没有你的饭了啊!” 小金子气哼哼地鼓起了腮帮子,索性躺在了地上。楚寒笑骂道:“看你现在是幅什么德行!你姐姐那么有分寸的一个人,若看到你这副样子,还不得骂你一顿!” 小金子无所谓地笑笑,还颇有些无赖的模样。楚寒无奈,只得跟罗婶说:“罗婶,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劝劝他,待会儿就找人送他回去。” 罗婶闻言,便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北边一声巨响,一枚火炮落在了城里;紧接着,城内响起了一阵震天的喊声杀,和奔腾的马蹄声混在一起,让人想起了前几天的那场洪水,闻者胆战心惊。来不及揣测来人是谁,楚寒就已经看到城内燃起的熊熊大火,伴随着各种凄厉的惨叫声。 楚寒大骇,难道是夜秦入城了?他匆忙喊起了正在休息的士兵们,让他们做好应战的准备。大虞的将士们匆匆放箭,可很快就弹尽粮绝了;黑压压的夜秦士兵像是暴雨前过街的蚂蚁,汹涌不断地闯了过来。不到一刻钟,夜秦人完全占领了城楼,只剩下楚寒一人,死死地护住罗叔三人。 “我乃夜秦太子黎俊,你是何人,报上名来!”黎俊高昂着头,傲慢地说。 “我是你爷爷楚寒!”楚寒怒吼道。 “本王现在没时间跟你论辈分。我原以为,安澜能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坚持这么多天,必然是依托你们虞国的名将,没想到守城之人,竟是你这样的无名小卒。你这般将才也会被埋没,可见你们虞国是多么昏庸!”说着说着,黎俊竟有些惜才起来。 “我们大虞的事情,才不要你们这些蛮夷之人说三道四!”楚寒啐道。 “楚将军,我是真心爱惜你的才华,若你转投夜秦,那本王必定重用你,让你成为一名千古名将!” “呸!生为大虞人,死为大虞鬼,我楚寒誓死不投降!弟兄们,给我上!” 回答他的是一阵冰冷的沉默。 楚寒一愣,举起了已经有些卷刃的虎齿剑,剑指苍天,他悲愤地说:“楚寒无能,愧对安澜百姓!” 就在虎齿触到胸口的那一刹那,一只冷箭飞了过来,插在了他的右臂上。楚寒吃痛,丢掉了手中的剑。黎俊放下弓,冷冷地吩咐自己的部下:“这个楚寒,你们要抓活的。其他不相干的人,全部杀光!” 楚寒来不及反抗,就被他们捆了个结结实实,任他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所剩无几的士兵瞬间被屠杀干净,血腥味几乎让人呕吐出来。楚寒已经忘了悲伤和仇恨,他神情麻木,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任凭夜秦人摆布。 “殿下!这三个人是楚将军的亲人,要把他们怎么办?” 黎俊高喊道:“若是楚将军的亲人,自然要好生招待,不得无理!” 可是小金子却毫不领情,他用自己仅学的一点功夫拳打脚踢,奋力反抗。他恨自己是个哑巴,无法破口大骂,急得满脸通红。一个士兵嫌他不老实,拿起剑鞘,照着他的头狠狠地打了一下。小金子眼角处登时多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他捂着头,怒视着夜秦人。 罗叔挣脱开士兵的束缚,悲愤地说:“安澜亡了,也就没有家了。少爷,老奴绝不连累你,我先去地下照顾老爷了,少爷多保重!老婆子,咱们下辈子再见!” 罗叔话音刚落,便纵身一跃,翻下了高高的城楼。罗婶已然心碎,哭喊道:“老头子!在孟婆那儿等等我!”接着又看向楚寒,凄楚一笑,说道:“好少爷,我不能再照顾你了,以后娶妻生子,别忘了跟我说一声。千万保重啊!”说罢也毫不犹豫地跳下了城楼。 楚寒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他蠕动着干裂的嘴唇,撕心裂肺地喊:“罗叔!罗婶!” 这对老夫妻疯了似的自杀,黎俊不由得内心触动,他刚要叮嘱部下看好小金子,小金子却已经揉着额头站了起来。他阴森而无畏地笑着,笑得夜秦人心里发毛。他突然使尽全身力气,冲着那个用剑鞘打他的人便冲了过去,他用头顶住了那人的肚子,那人猝不及防,翻出了弓箭台,顺便拉着小金子一起掉了下去。两声闷响传来,一片腥风血雨的城楼顿时归于寂静。 黎俊也有些怔然,半晌他才缓缓说道:“把这里的尸体清理干净,全拉到城外烧了。另外,堵住楚将军的嘴巴,防止他咬舌自尽。放出话去,就说他已经投降,是他打开了城门,放我们进城,让他再也无法为大虞效力。关他三天,若他的意志还没有崩溃,那时再杀他不迟。” 第七十章 痴心苦候莫成空(上) 紫芒将映花送回越王府,在昏迷中,映花迷迷糊糊地喊了好几声“大魔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等得好苦”。紫芒听她说得凄楚,便不忍心再听。她给映花吃了安神药,映花便沉沉睡过去了。战事如此惨烈,紫芒也没有信心能守住映花,不由得很焦虑,只希望梁翊能早点回来。 夜秦太子率人攻进越王府的时候,紫芒正在映花的外间,无聊地编着辫子。当夜秦人蜂拥而入的时候,她立刻甩开手中的寒星鞭,毫无畏惧地冲了过去。她大喝一声“星落原野”,寒星鞭上的倒刺骤然耸立,鞭子横扫之处,武功稍差的人根本招架不住,被鞭子抽得血肉横飞。 夜秦太子看着这个身材曼妙却又宛如游龙的美人,不由得就起了色心。在紫芒蓄势又来的时候,他用自己的马鞭套住了紫芒的鞭子,并将紫芒拽到跟前,淫.笑着说:“这位姑娘身手不凡,只是不知道床上功夫是否厉害?” “想见识老娘的床上功夫,哼,就你长得那个挫样,恐怕投三次胎都没资格!”紫芒拽出鞭子,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呵,你还别说大话,我乃夜秦太子黎俊,若你能把本王伺候舒坦了,本王倒是可以封你做个王妃。” “就是封个太后,老娘也不稀罕!” 紫芒冷冷地说完,抽回鞭子,意欲防守,却翩然转身,寒星像吐着信子的毒蛇,竟然将黎俊的盔甲扯下一块儿来。黎俊的肩膀渗出了鲜血,他痛得皱起了眉头,却更加觉得紫芒有魅力。 紫芒严防死守,可毕竟人数悬殊,还是有几个人突破了她的防线,冲进了映花的闺房。紫芒大惊,急忙转身,一个“倒卷如风”,用鞭子套住那几个人的脖子,把他们拽了回来。那几个人垂死挣扎,紫芒得意地笑了起来。可是肩膀突然一阵剧痛,她手中的鞭子便垂到了地上。原来是黎俊甩了一个暗器,正中她的肩膀。 映花勉强下床,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怒斥道:“黎俊,你身为一国太子,竟然如此卑鄙!真让人看不起你!” 黎俊收起了手中的暗器,笑着说:“你们看不看得起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明明不服气,可不得不听命于我——来人,把这个女的给我绑了,我待会儿发落,你们不可怠慢了她。” 紫芒不甘心地被黎俊的手下绑走了,转眼间,屋子里只剩下黎俊和映花。黎俊狞笑着渐渐靠近,说道:“早就听闻映花公主是一位美人,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漂亮。” 映花拔出梁翊给她的“清风”,抵在脖子上冷笑着说:“早就听闻黎俊太子奇丑无比,且心狠手辣,如今看来,也是比传闻更胜一筹。” 黎俊脸上抽动几下,他收起笑容,跟映花靠得更近了些:“你别试着激怒我,要知道,激怒我的后果会很惨的。” “已经遇到你了,恐怕不会有比这更惨的事情了。”映花的冷笑中带着一丝绝望。 “哈哈,那就让你见识见识。”黎俊不怒反笑,他毫无征兆地扑向映花,映花死命挣扎,乱捅之下,竟然划破了黎俊的脸。黎俊摸摸脸上的血迹,勃然大怒,他抽出了一包毒药,说道:“这是夜秦的剧毒穿肠散,服用之后,人的五脏六腑皆会腐烂,死状无比凄惨。你若再这么反抗,今晚我就在安澜的井水中投入此药,到时候,害死安澜百姓的,恰恰是他们最敬仰的映花公主!” 映花气极,无奈之下只得妥协:“好,那本宫就先依了你,你把药收起来。” 黎俊闻言,便把药包放在怀中,走向映花,缓缓笑道:“还是你识时务。” 映花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并不拒绝他,也缓缓走向他,却沉他不备,直接摸向他的怀中。黎俊大惊,他拽住了映花的手,可是映花已经拿到了药包,她冷笑着说:“大胆狂徒,蛮夷乱贼,竟然敢当着本宫的面威胁我大虞百姓!” 二人扭打之中,黎俊扯破了药包,他赶紧堵住了自己的口鼻,映花来不及遮掩,几乎所有的粉末都落在了脸上,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珠瞬间被白色的粉末覆盖,钻心的疼痛从眼睛蔓延到全身,她痛呼不已,紧紧捂住了眼睛,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直缝流了下来。 黎俊看着映花的惨象,不由得也有些骇然。映花忍着剧痛,闭着眼睛在地上摸索,似乎摸到了清风,她哆哆嗦嗦地拿了起来,默念道:“大魔王,这辈子,我恐怕真的没有和你在一起的命了。” ------------------ 越是归心似箭,越是一波三折。从夜秦坐船回南迦,结果在海上遭遇了风暴,梁翊三人差点儿被狂风掀进海里面。饶是三人功夫好,也忍不住在船上狂吐起来。吐完之后,梁翊仰天长叹,以后可不要再坐船了。 好不容易在海上捡了一条命,到了南迦境内,吴不为就到处搜寻南迦的武功秘籍去了。梁翊和灵雨各怀心事,恨不得插翅飞回越州,可吴不为一点都不着急。梁翊被他气得要命,却又逮不着他,只能干着急。梁翊知道他总有办法找到自己,便和灵雨二人急匆匆地回到了越州。 在安澜城外,看到远处残破的城门,梁翊心中越来越冷。安澜之战打得如此惨烈,楚寒应该是以身殉国了。他仰望天空,努力将眼泪抑制下去,可是无数的悲凉涌上心头,原本就残缺的心脏又被掏空了一块。 夜秦人趾高气昂地指挥着安澜城的幸存者,让他们清理尸体。在一棵烧焦的树旁,一个孩子怯怯地坐在那里。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吓得有些呆滞了,对夜秦人的呼喊声置若罔闻。一个夜秦军官气急败坏地拿鞭子抽他,鞭子落下之前,军官高高举起的胳膊突然中了一把匕首,他痛呼一声,从马上翻了下来。 原来那匕首是灵雨掷出的,她敏捷地腾空而起,抱起了那个孩子,顺便把匕首拔了出来,利落地插进刀鞘。 那孩子一看到灵雨,眼睛就湿润了,委屈地喊:“灵雨!” “玄凌世子!”灵雨激动得难以言喻,一把把玄凌抱在了怀里,急切地问:“好世子,你有没有受伤?你怎么会在这里?” 钻到灵雨怀里,玄凌才哭出声来:“那天师父带我去了一个村子,我听到有人想杀我,我就趁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来……然后跑了好几天,到处都有夜秦人,我好害怕……” 玄凌还未说完,一小股夜秦士兵便将二人紧紧包围。灵异冷峻地扫过敌人,却将玄凌抱得更紧了些:“别怕,我带你杀出去!” “呀!有人可以杀了,太好玩了!” 梁翊听到这个声音,猛地一抬头,果然,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在头顶闪耀,那亮光似乎比日光还要两上几分。尤其是持刀之人气势非凡,这把刀看起来比实际的大小大上两三倍,可这刀却并不笨重。刀起刀落,就已经有五六个人成了刀下鬼。 自从越王一家被灭、玄凌失踪以后,灵雨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怒火。此刻找到了玄凌,她似乎要将所有愤怒全都释放出来。她摸出藏在胸口的短匕首,大喝一声,便杀了过去。她身手十分敏捷,直逼要害。她在几个人中间穿梭,形如鬼魅,不过须臾,她处理掉了剩下的几个士兵,溅了一身血。她眼睛通红,像是怒极的野兽。 玄凌被吓坏了,他拉了拉灵雨的袖子,颤巍巍地喊道:“灵雨……” 灵雨这才从杀戮中回过神来,她怔了片刻,用满是鲜血的手摩挲玄凌的脸庞,喃喃道:“放心,今后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玄凌点了点头,又怯怯地指了指对面的人,说道:“就是这位壮士救了我。” “喏,就在旁边那个村子里,一群夜秦人追着杀他。我实在看不过,就救了他——不过我救了就救了,你可别赖上我啊!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才不要拖着个酱油瓶!” 这个慵懒又无赖的声音真是太熟悉了,梁翊心中一喜,大喊道:“风遥!” “呀,师弟,原来是你啊,见到你好高兴啊!你看我眼泪都流出来了!”风遥扛着赤日刀,装作一脸兴奋,语气却依旧贱兮兮的。 “少来这套……”虽说很嫌弃,可是一看到师兄,梁翊还是欣喜万分,悲伤也得到了些许缓解。 “看你师兄,一般不出手,一出手就救了一个……”风遥挠挠头,又问:“他是什么来着?” “他是越王府的世子,赵玄凌。前几日被人绑架,苦寻不得,竟然被师兄给救了。”梁翊解释道。 “哦……”风遥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道:“待会儿去越王府上搜寻点宝贝,就当是谢礼了。” “……”梁翊无语,却又来不及跟他解释,只是催促道:“师兄,咱们现在要赶紧去救庄主,还有映花公主。” “救我姐夫,我倒是挺乐意,可是映花公主,她是谁?” 梁翊犯了难,无助地看了风遥一眼。风遥却不吃那套,揶揄地问:“你的心上人?” 梁翊红着脸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风遥笑得惊天动地,然后正色问梁翊:“那她看上你了没?” 梁翊咬着嘴唇,瞪了风遥一眼。 第七十一章 痴心苦候莫成空(下) 梁翊没工夫跟风遥贫嘴,只是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城门。黑压压的敌军聚集在城门,但安澜的百姓依然在不停地反抗,夜秦人还未来得及在城门排兵布阵,梁翊和风遥便拨开重重箭雨,冲进了城门。 梁翊直奔越王府,这一路上,谁敢拦他,他便杀谁。他骑着快马,看见前面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背着一把弓,他便飞身下马,踹了那个军官的后背。军官吃痛,手中的弓扔了出去,梁翊略一点地,便稳稳地抓住了弓。这时,他的马刚巧刚刚跑到他身边,他利落地一腾空,便又坐在了马背上。他嘴角微微一翘,些许张扬和得意全都写在了这一抹邪笑中。 他抢弓的过程如此行云流水,一伙夜秦士兵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是惊叹,还是害怕,竟然都不再拦他了。 他刚冲进王府,就看到紫芒被几个士兵押着,不知被送往何处。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她脸色青紫,浑身无力,右肩还在流血。梁翊一看,便知是她体内毒性复发,因此无力抵抗。他毫不犹豫地在马上拉开弓弦,准确无误地发了两箭,抓住紫芒的两个人便倒了下去。 紫芒惊喜地喊:“梁翊,你来了!” 梁翊没时间搭理她,叮嘱她当心,便策马朝芙蓉堂奔去。短短的路上,依旧流矢如雨,不过梁翊急了眼,根本就没把夜秦人放在眼里。芙蓉堂门口的几个守卫看到了梁翊,还没来得及备战,就已经被他给杀死了。 梁翊闯进了门,就看到了双目泣血的映花正欲自尽,他高声惊呼:“映花!” 映花闻声抬头,她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茫然无措地喊了声“大魔王”,手中的清风便应声坠地,她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梁翊一惊,也不管那黎俊是谁,也根本懒得理他,他用脚踹起清风,握在手中,不经意地一甩,便正中黎俊喉咙。黎俊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梁翊看都不看他,便赶忙将映花抱在怀里,看着她满脸的血水混着浓浓的白色粉末,他心痛得难以言喻,又自责不已。他轻声唤道:“映花,映花,你快醒醒。” 映花艰难地睁开眼睛,原本如小鹿般清澈的眼眸却布满了血痕,她低声道:“大魔王,你怎么才来?” “我……我来晚了……”梁翊语无伦次,一着急,一滴眼泪落在了映花脸上。 “看来我的确是快死了,连大魔王都会流眼泪了……”映花凄楚一笑,声音越来越低。 “你是千岁,怎么会死?”梁翊急切地宽慰道。 “大魔王,我怕是不行了,我告诉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映花说着说着,气息又弱了下去。梁翊取回清风,抱起映花,想去找大夫,却发现外面已经站了一群夜秦人。他们哆哆嗦嗦地举着兵器,时不时冲梁翊挥舞两下,呼喊两声,却没人敢上前。 梁翊冷哼一声,刚想把映花放下,却见一条暗紫色的鞭子划过外面的天空,绚烂如一条火舌,砸到地面上,噼里啪啦地激起一排火花。 “电光火石!”随着紫芒一声怒喝,几个夜秦士兵的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梁翊,你先走,这儿交给我了。”紫芒收起鞭子,一脸自信。 “有劳了!”梁翊不跟她客气,趁她激战正酣,赶紧抱着映花上了马。 -------------------------------- 夜秦一入城,整个安澜便成为一片修罗场,夜秦人担心霍乱会传染,便在城内肆意砍杀纵火。幸存的百姓听说翠屏山聚集了很多江湖豪杰,便纷纷逃往翠屏山。 不知道爹为什么召集了那么多人来安澜,反正这些人来了之后,翠屏山变得很安全,云冉还是无忧无虑的。那时他正坐在墙头上玩梁翊送给他的弹弓,当初梁翊答应他,等他可以百发百中的时候,就教他射箭。云冉很是期待,因为在他眼中,射箭的梁翊简直如天神一般潇洒。 云冉拉起弹弓,瞄准了一只燕子,不过他是舍不得开弓打它的。只是在他瞄准了之后,却发现有人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赶来。他们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有人在后面步行,可他们都是满身血污,凶神恶煞。 云冉吓得一骨碌跳进了院子里,朝着书院的方向跑去,父亲正在那里照顾霍乱的病人。他一口气跑到父亲旁边,气喘吁吁地说:“爹,不好了,外面来了很多人!” “怎么了?我不是不让你进来的吗?”云弥山一见儿子没带口罩,也没蒙面纱,顿时就紧张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看起来好凶……” 云冉紧张地抠着手,云弥山又听到外面的喊杀声,便知夜秦人杀过来了。不过这几天,他召集了很多人来安澜。他们翻过了崇山峻岭,聚集在了翠屏山。他们武功虽不如四大刺客,但也可以在外面抵挡一下。云弥山正在心中盘算,一个病人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然后毫无征兆地喷出了一堆呕吐物,不偏不倚地溅了云冉一身。 “云冉!” 云弥山发疯般地摘下手套,擦干云冉脸上的污物,又匀速地剥下他的外衣,抱着他冲出了书院。到了自己客居的小院,云弥山停住了脚步,盯着那些一身杀气的夜秦人。 云冉害怕地抱住了父亲的脖子,扭过头不敢看他们。 “把这俩杀了,然后再把后院那些病鬼给杀了!”军官吩咐道。 “兴不义之师,又做伤天害理之事,你也不怕损你们夜秦的阳寿吗?”云弥山正气凛然地斥责道。 那个军官显然一句也没听懂,不过他也没有耐心仔细追究这话的意思,他做了一个手势,手下的人呼啦啦地围住了云弥山父子二人。 “爹!”云冉将云弥山的脖子抱得更紧了些,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云弥山却将儿子放下,冷静地说:“云冉,别害怕。我大虞的子民,宁可站着死,也不会屈膝求饶。而且在死之前,你我要奋力反击,知道了吗?” 云冉懵懵的,但爹说的铿锵有力,他便跟着点点头。他鼓足勇气,从怀中掏出那只小巧的弹弓,夜秦人都哄笑起来,心想玩弄玩弄这个小孩子也不错。云冉憋红了脸,他拉开弹弓,瞄准,射击,正中那个军官的眼睛。军官惨叫一声,一把捂住了眼睛。 云冉开心地跳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夜秦人被这个小孩子捉弄,都是十分愤怒,再次围了上来。云弥山将云冉藏在身后,势大力沉地踢了一脚,几个夜秦士兵像叠罗汉一样仰面跌倒在地,而他则敏捷地抽出敌人手中的刀,镇定自若地挥舞起来。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实战了,可他上手很快,刀光闪烁,那些夜秦士兵竟靠近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打倒了多少个,云弥山渐渐感到筋疲力尽,不由得哀叹自己终究不是专门习武之人。他的后背被划伤了,鲜血染红了衣衫,云冉惊呼道:“爹!” “云冉,爹没事,爹替你挡着,你瞅准机会,跑去越王府找陈先生,知道了吗?”云弥山跪再地上,气喘吁吁地说。 “我不要走,我要和爹在一起。”云冉说着,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大喊一声,便疯了似的朝一个夜秦士兵冲了过去。那夜秦士兵冷冷一笑,将刀尖对准了云冉的胸膛,要看云冉就要撞上去了,云弥山绝望地喊:“云冉!”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把大刀旋转飞来,明晃晃的刀刃画着圆圈,夜秦人来不及躲闪,一时间鲜血四溅。最后,刀刃削掉了那个夜秦士兵的一半脑袋。云冉吓得呆在原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而那把大刀还没有落地,一个矫健的身影便飞了过来,他一个跟头落地,接住了自己的宝刀。 云弥山疼得抬不起头来,只是惊呼了一声:“莫不是梁翊回来了?” “哈,你就知道梁翊!那你就等他吧,我走啦!” “舅舅,是舅舅来了!”云冉激动地拍起手来,恐惧一扫而光。 “还是云冉最乖!”风遥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云冉的脑袋。他依旧是狂放不羁地披着头发,随随便便地穿了一件短打。衣服不知道穿了多少天了,上面的污垢都是油腻腻的。 “夜秦这群兔崽子,还敢欺负你风遥爷爷的外甥,你们还真不怕死!” 说话间,风遥已经把刀抗在了肩上,他冷冷一笑,一跃跳起六尺高,跳进了夜秦人的中间。那把赤日刀,一般人都拿不动,可他却非常随意地挽着刀花,大喊一声“飞沙走石”! 话音刚落,天地间好像真刮起一阵狂风,砂砾尘埃、枯枝落叶都被召唤了起来,云冉被吹得站立不稳,只得用手遮住了眼睛。他从指缝间看见舅舅的身影,那身影虽高大壮硕,但却灵巧飘逸,似乎也不比梁翊差。 风遥左砍右砍,玩得不够尽兴,便又高高跃起,跳出重围,大喝一声“遮天蔽日”! 赤日刀在空中盘旋,巨大的刀影犹如乌云一样遮住了月光,四周都暗了下来。云冉有些害怕地躲到了父亲身后,云弥山抱住他,吃力地抬起头,欣慰地看着风遥。 “云破……” 乌云散去,四周重见天日,风遥还没使完招式,就悲哀地发现,他已经没人可杀了。 有些尸体挂在了树上,有的趴在了井沿,可能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在死前经历了什么,只是一眨眼,自己就已经成了尸体。 风遥闷闷不乐地背起赤日,忽然发现还有一个军官活着。他心中一喜,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他用刀指着军官,面无表情地说:“你,好像比他们强一点,过来陪大爷玩玩。” 夜秦军官听不懂风遥的话,不知道风遥让他干什么,愣了一下,便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用仅会的汉语说:“饶命,饶命。” 风遥撇了他一眼,嫌弃地说:“跪得像个蛤蟆,太难看,滚开!”说罢一脚将那军官踢开。那军官撞到了墙上,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再也没了气息。 “我还没开始玩呢,人就都死光了。”风遥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第七十二章 半路杀出不速客(上) 话说风遥还在云冉面前吹嘘自己有多厉害,梁翊却抱着映花艰难地杀出了重围。他将映花抱在怀中,左手护着她,只剩右手能抵抗。在冲出越王府的途中,他又抢了一把刀,左冲右突,溅得浑身是血,总算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他的左臂和左腿分别中了一箭,他却浑然不觉,只祈祷马不要受伤,以便跑得更快一些,早点找大夫治好映花的眼睛。 安澜的各条街道上还是一片腥风血雨,梁翊骑马如飞,却依然能看到两边的光景。他看到了健硕的孟春龙,他依旧赤裸着上身,露出了累累伤痕。他被几个夜秦人围着,被他们用长枪指着,他已经筋疲力尽,退无可退。几个夜秦人像约好了一般,突然大喝一声,一齐冲了上去。 眼看孟春龙身上要被捅出好几个血窟窿,梁翊用尽全身力气向夜秦人砍去。这把刀的威力虽远不及赤日刀,不过他的刀法也算非常精准了。他一刀砍下去,了结了三个人的性命;剩下三个人勃然大怒,他们的枪法居然不错,转身便将长枪对准了他。梁翊用刀身挡住了枪头,僵持不下之际,他紧咬牙关,用力一推,将他们全都推了回去。正好孟春龙也得以喘息,他们往后一退,孟春龙的朴刀一挥,三个人也丧命了。 “多谢!” 二人同时出口,愣了一下,又爽朗地大笑起来。看来,孟春龙早就不在意擂台上的那点小过节了。梁翊朗声道:“孟壮士,有劳有劳!待我将公主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来与你并肩作战。” 他大声道:“保护皇室血脉要紧,先把公主送到翠屏山吧!我老婆孩子都在那里呢!” 梁翊作揖告别,一抬胳膊,方觉左臂剧痛难忍。眼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告别孟春龙,便策马前行。为了节省时间,避开夜秦人的袭击,他特意穿过偏僻的小巷子,奔向翠屏山的方向。越王府离翠屏山并不远,只要再赶快一点儿,说不定映花的眼睛还会有救。 梁翊骑得飞快,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吹过,他突然觉得有种异样,回头一看,只见明晃晃的银针正冲自己飞来。他惊呼了一声,抱紧了映花,俯下了身子。他骑得太快,又关心映花,竟然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中针。 他知道张英就在身后,若在平时,他拼了命也要跟他打上一架,可此时不行,映花的眼睛片刻不能耽误。他默念了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便又策马前行。谁知一个身影倏然飞下,梁翊一抬头,只见一把锋利的剑正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梁翊不慌不忙地举起刀,横放在胸口,刀剑相接,“铛”地一声,蹿出一束火花。那人撤回右臂,梁翊以为他要变换攻击方式,岂料长剑脱落,一柄锋利的短剑显露出来,原来他正是宙合门中使母子剑的卫羊。梁翊后悔莫及,上次怎么没杀死他呢? 卫羊狰狞一笑,使着谷神剑法,凶狠地刺了过来。梁翊被他激怒,也发了狠。他虽然腿上中了一箭,但动作依旧利落干脆,他一边立在马上,一边向后退了一步。他动作太迅速,卫羊的短剑来不及改变方向,便刺了个空。梁翊瞅准时机,将刀横向一挥,卫羊握剑的右手竟然被他生生砍断了。 卫羊骤然跌落在地,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空中。梁翊果断翻身下马,趁他反击之前,毫不犹豫地将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卫羊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眼睛还不甘心地瞪着空中。 梁翊回头瞥了张英一眼,张英正端坐在一截高墙上,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袍,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清秀的脸庞带着些许笑意。他坐在那里,闲适恬淡地看着安澜的惨剧,就像是看一场杀机四伏、但精彩纷呈的戏。只不过看到梁翊杀了卫羊,他的气场骤然改变。他袖子一甩,飞下了高墙,那双秀美的丹凤眼立刻杀气四射。 映花在马上坚持不住了,晃悠了两下,便掉了下来,梁翊急忙抱住了她。谁知胳膊和腿上的伤口让他站立不稳,他抱着映花滚了好几下,箭身都被折断了,才停了下来。他躺在地上,疼得浑身冒冷汗。不过他倔强地爬了起来,擦了一把脸上的尘土,无畏地盯着张英。 张英昂起下巴,冷眼看着浑身是血的梁翊。他从来都没想过,看起来儒雅温和的梁翊,竟然也会露出那样冰冷阴恻的眼神。也罢,跟这样不服输又不怕死的小子过几招,也算过瘾吧!可是一想到爱将惨死,他切磋的心情便立即烟消云散,只想一掌拍死这小子。 不料映花悠悠醒转,她用尽全身力气问道:“是……是谁?还是夜秦人吗?” “不是,是直指司的张公公!”梁翊故意叫他“公公”,而不是“正使”,张英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公主殿下,臣救驾来迟,让你落入歹人之手。不过别担心,臣这就救你出来,带你回宫!”张英遏制住心中的怒火,一脸谦卑地说道。 “哼。”映花挣脱开梁翊的怀抱,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她眼睛看不见,不过她还是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怒道:“夜秦兵临城下,你躲得严严实实;黎俊冲进了越王府,你隔岸观火;如今梁公子拼死将本宫从敌人手中救出,你还好意思来救驾?” “公主殿下,你可冤枉臣了,臣势单力薄,只能在暗中袭击夜秦人。臣也是想保存力量,好将您安全无恙地带回皇宫啊!”张英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映花的异样,在发现映花眼睛失明之后,他痛心地说:“殿下眼睛是如何受伤的?这个江湖草莽武功平平,又好大喜功,才让您受这样的苦啊!您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住口!”映花气得浑身发抖,她不知张英身在何处,只是伸出手指,怒道:“什么势单力薄?梁公子只身匹马,就敢深入敌营,将我救出,你呢?不仅如此,他立下的战功,你想都不敢想,你还说他武功平平?你一直在观察越王府的动静,见我被他救出,才来抢功。你的这点小算盘,难道还能瞒得过本宫么?” 张英被她说中了心思,脸上抽动了一下,映花虽然看不到,梁翊却看得一清二楚。张英意识到了,便又恭顺地低下头,说道:“臣对大虞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无论公主殿下如何揣度臣的心思,臣依旧忠心不改。这位梁公子不过一介江湖布衣,不知底细,臣担心他会趁公主不备,对公主做些不齿之事,玷污了公主的名声……” “张英,你在血口喷人,当心本少爷砍了你的脑袋!”梁翊用力把刀插进泥土里,怒骂道。 张英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算他手脚干净,不会见色起意,但若有刁民看到公主殿下和一个小白脸混在一起,他们难免会夸大事实,四处宣扬。到时候三人成虎,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大胆狂徒,就算你想立功,但你考虑过公主的名声吗?考虑过大虞的皇室威仪吗?” “本宫的名声,还不劳你费心。”映花嘴角渗出丝丝鲜血,梁翊分外心疼,她却坚持说了下去:“梁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本宫最清楚不过;我和他两情相悦,已互定终身,这些事情,我会亲自向母后和皇兄说明。你若还有点眼力,趁早滚回华阳城,去跟我皇兄复命,说你不辱使命,杀死了越王,从而使越州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张英本就心高气傲,听映花表明心迹,又听她出言嘲讽,更是面子上挂不住。他拉下脸来,声音也没有刚才那么动听了:“不管怎样,这个草莽杀了我直指司得力干将,臣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受辱。大胆狂徒,拿命来!” 张英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随风飘动,他犹如一只扑向猎物的大鹏鸟,带着一身的杀气冲梁翊而来。梁翊将映花靠在一棵树上,叮嘱她不要怕,然后暗自运功,一转身,用右臂挡住了张英的手掌。张英并不恼怒,只是阴笑着撤回手掌,梁翊这才发现,原来他的手指缝中夹了四枚银针。此时,四枚银针在自己的胳膊上一字摆开,闪烁着刺骨的寒光。 梁翊一咬牙,将四根银针拔出,他也不给张英喘息时间,将四根银针向甩了回去。他像是发了狠的狼崽子,张英竟也感受到了几分震慑;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有两根银针插在了张英脸上。 张英有些狼狈,捂住脸,往后退了两步,梁翊一提气,一个利落的回旋踢,不偏不倚,还是踹在了他的脸上。两次攻击都击中了张英的脸,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不过梁翊终究是左腿受伤,踢完之后,便单膝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流淌。 张英见梁翊大口喘息,便毫不犹豫地踹了回去。他想把梁翊踹得满地打滚,却不料梁翊只是佯装无力,他敏捷地抓住了张英的脚腕。张英被他抓着,心想,他的内力竟然也比自己想象得高出不少,他十指用力,自己的脚腕竟格格作响。 张英知道自己轻敌了,他一个神龙摆尾,才摆脱了梁翊的双手。梁翊终究是受了重伤,又一直强耗内力,被张英一甩,便滚出了老远。四肢疼得都有些麻木了,他绝望地望着天空,心想,如此一耽搁,映花的眼睛,怕是真的保不住了。 第七十三章 半路杀出不速客(下) 映花毒性渐发,头痛欲裂,意识模糊,她却感觉到了梁翊越发吃力。她什么也看不到,胡乱摸索,急切地低唤道:“大魔王……” 梁翊忧心如焚,反正他整天游走在刀尖上,自己死了也就罢了,映花怎么办?可眼下他连最后一点内力都用完了,他都觉出自己是在透支生命了。不过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绝不能看到张英得逞。 他下定决心,便又挣扎着起身。张英见他如此狼狈,方才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缓步走近,等梁翊勉强支起身子,他又飞出一脚,这一脚正中梁翊心窝,他毫无悬念地吐出一口鲜血,滚到了一边。 张英这才高傲地仰起了脸,无不得意地说:“你敢戏弄本官,本官就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会发现,死都是一种奢侈。” “张英,你还不给本宫住手!”映花低声喝道。她的眼睛流着暗红的血,让人触目惊心。 听到映花的阻拦,张英反倒灵光一现——如果映花活着回到了华阳城,那她肯定会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说尽自己的坏话,虽然不会让自己受什么实质性的处罚,但肯定会让自己颜面尽失;如果在这里把映花、梁翊一起杀掉,那就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可以说,自己跟夜秦人拼死相博,也没能救下公主;然后,把梁翊的功劳全都说成自己的,蔡丞相肯定会对自己大加赞赏。如果他再找几个文人墨客为自己写几篇诗文,那岂不是可以威名远播、流芳百世了吗? 再说,如果不杀死梁翊,而是把杀死映花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就算他逃得过官官府的追杀,那他这辈子都别想过得安稳了。不仅如此,他的父母也会声名狼藉,难逃一死。看吧,这就是惹毛自己的下场! 张英想到这里,狞笑了几声,不屑地看着奄奄一息的映花——她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除了名义上是个公主,在皇宫里,谁会听她的? 张英打定主意,一边暗自运功,一边朝映花走去——对他来说,弄死映花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或许真的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此时,他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内力,只需一掌,便可使映花毙命。正在他举起手掌的那一刹那,忽听身后似有风声传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把小匕首,正朝自己飞来。他微微一侧身,匕首结结实实地扎到了树上,震掉了几片树叶。 张英缓缓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浑身是血,但目光如炬的梁翊。梁翊瞪着他,威胁道:“如果你敢伤害公主,我就算变成鬼,也饶不了你!” “死到临头,还嘴硬!” 张英一甩衣袖,几枚银针便脱手而出。梁翊心想,就算自己中针,也要拖住他。不过幸运的是,他虽然姿势狼狈了一些,但还是侥幸没有中针。 张英见梁翊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便有了几番成竹在胸的神色。他放弃映花,转而攻击梁翊。他也不想再玩弄他了,他伸出右手,五根修长的手指完成阴毒的鹰爪,冲着梁翊的心脏便一抓了过来。 万万没想到,他身后突然刮起了一阵飓风,飓风中透着一股浓浓的杀气。张英内功何等雄厚,竟被这股气势逼得站立不稳,几欲跌倒,伸出去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绿喙破脑!” 话音刚落,五个手指直勾勾地冲张英的脑袋抓了过来。跟张英不同的是,他的五个手指更加弯曲,指甲更加锋利,且手腕灵活自如,以至于手掌的方向变化莫测,难以捉摸。 不过让梁翊更受不了的是,那五根指头实在是太脏了,黑乎乎的指甲里藏着厚厚的一堆污垢,就算戳不破脑袋,也足够把人恶心死了。 不过眼下有救了,他还是很欣喜地喊了声:“吴爷爷!” “吴?莫不是练‘疾风利锥爪’的吴不为?”张英勉强躲开,神色凝重地猜测道。 “嘿,算你小子有点眼里,还认得你爷爷!”吴不为落在地上,眯起眼睛,嘲笑道:“怎么,见了本尊,不敢使你的招数了?” 张英顿时脸红了,一脸气恼,却无法反驳。吴不为继续贱兮兮地笑着说:“宙合门一直都在偷别人的武功,偷林充阳的以柔神功,只偷学了皮毛,还臭不要脸地创立了‘金刚秘术’这门邪门功夫;偷我的疾风利锥爪,结果一招都没学到,就敢卖弄!啐!” 张英不怒反笑,反问道:“既然如此,你还来偷我们本门派的武功?再说了,你又有何证据,就敢污蔑我宙合门偷别的门派的武功?” 吴不为跺了一脚:“呸!那天你和这小娃娃打起来了,我才知道你用的是宙合门的功夫!我想看看你们水平如何,结果却被你们几个人围攻!宙合门的武功就是阴狠,毒辣,外加不要脸!” 张英修长的手指玩弄着乌黑的长发,声音分外.阴柔:“如此说来,你不也是偷学武功之流?” 梁翊同情地看着吴不为,眼神仿佛在说,看吧,被人抓住把柄了吧?吴不为急忙辩解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学的是正统,又不会害人,哪像你们那么下作?” 张英用手指甩开头发,脸色一沉,怒道:“手下败将,还振振有词,看招!” “小娃娃,这儿交给我,快带着你媳妇走!”吴不为大声喊道。 高手过招,自是打得天昏地暗,不分彼此。梁翊吐纳了一番,恢复了些许力气,便爬到映花身边。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映花扶上马背,在他要翻身上马之际,张英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梁翊正好从树中拔出清风,转身一划,张英急忙后退,结果被吴不为扯住了头发。张英十分真爱自己的秀发,一想吴不为那脏兮兮的手,他更是一刻都不能忍。吴不为却觉得好玩,笑嘻嘻地缠了一手。张英被他拽得头皮生疼,他忍无可忍,只好拔出匕首,忍痛切断了发丝。 梁翊趁机跑出了老远,他还没进院子,便抱着映花从马上摔了下来。风遥吓了一跳,以为又有敌军来袭,结果一看是他师弟,立马跳着叫了起来:“你们快来看,我师弟要死啦!” 云弥山见二人浑身都是血,也吃了一惊,狠狠拍了风遥一下,一脸愠怒:“你师弟都这样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风遥吃痛,嘟嘟囔囔地抱起了映花,把她抱到床上,然后又背起了他师弟。梁翊也有些神志不清了,不过他执意让肖大夫先看映花的眼睛,然后便晕了过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艳阳高照了。他转动眼珠,只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疼,几乎想要满床打滚的那种疼。 “小翊叔叔,你醒啦!”云冉兴奋地喊道。 梁翊马马虎虎地一点头,问道:“映花呢?” “唉,你又中了毒针,昨晚烧了一晚上。如果不是师哥我耗尽二十年功力才给你把毒逼了出来,你早就见阎王去了!”风遥倚着门框,一脸吹嘘。 梁翊心里感激,却无暇理他,只是草草地说了声“多谢”,又急切地问:“映花呢?” “映花没事,肖大夫说,她的毒还未深入骨髓,但是完全去除,尚需时日。”云弥山笑着走了进来,嗔道:“自己都丢了半条命,结果一醒来就先问映花!” “那她的眼睛是不是就不会失明了?”梁翊不依不饶地问。 云弥山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不过一看梁翊充满期盼的眼神,他违心地点了点头,笑道:“那当然。” “那就好。”梁翊开心地笑逐颜开,顿时觉得身上清爽无比,一点儿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风遥见梁翊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便愤愤地抱着云冉走了出去,只听他一路教唆云冉,以后再也不要理他小翊叔叔了。 梁翊却很庆幸——风遥终于走了,他可以跟云弥山说正事了。他将在夜秦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云弥山,云弥山静静地听着,过了半晌,才说道:“你立下如此大功,却要隐姓埋名,我都替你不甘心。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让全天下都敬仰你,我说到做到。” 梁翊腼腆地笑了笑:“我不太在意的,再说……” “再说什么?” “我听吴不为爷爷说了,我爷爷当年说,他手中的弓,就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的。我虽不像爷爷那般英雄神武,但我生为金家人,也不会让他失望。” 云弥山欣慰地笑了笑,继而有些感慨地说:“听你说吴不为老英雄的事迹,我方才发觉,原来大虞的江山,真的是无数勇士用血肉换来的。父皇曾经把这片江山交给了我,我理应坚守这份基业,创造一个太平盛世,才不会辱没父皇对我的期待。” “您一定会做到的。” 迎着梁翊热切的眼神,云弥山明白他陪自己打天下的决心,更觉感动。他唏嘘了一番,说道:“你刚才说张英宁可跟你抢功,也不愿抵抗夜秦的入侵,不愿守护安澜子民,我现在才明白过来。” “为什么?” “如果越王的青翎军全军覆没,那会时谁来救援?” “兴州的蛟龙师吧?因为离得最近啊!”梁翊猜测道。 “对,自从倭寇平息以后,平海将军蔡珏已经很久都没有晋升了。如果越州沦陷,蔡珏率兵来支援,以反败为胜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这可比一开始就胜利,更深入人心!蔡赟早就为儿子筹划好了这一切,他肯定叮嘱张英不要出手,若张英把夜秦的将领给杀了,蔡赟拿什么给儿子来邀功呢?” 第七十四章 整装重拾旧山河(上) 梁翊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他早就不是初涉江湖的愣头青了,他当然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只是没想到,蔡赟竟会用越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来为他儿子铺就一条光辉灿烂的名将之路。 “你能说蔡赟不抵抗吗?不,越州现在全线崩溃,他还力荐他儿子过来,这在外人眼中,他反倒成了为了江山牺牲自我的典范;然而他儿子真的会死吗?不会的,这仗打了快一个月了,夜秦的兵力也损耗了一多半了。如果蔡珏连这点人都收拾不了,他也不会是战无不胜的平海将军了!”云弥山苦笑着说:“官场同僚,肯定会看出蔡赟心中的小九九,可有人敢说出来吗?他们每人都恨不得高呼一声‘蔡丞相英明’,百姓自然会对他更加拥护。你说,面对这样一只老狐狸,我要怎么跟他斗?” 梁翊知道蔡赟不是好人,不过如果不听庄主分析,他并不能想象蔡赟会险恶到这种地步。他想起了吴不为口中的父亲,便一阵脊背发凉,胸口有一团怒火在升腾:“他太狡猾了!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一家人,极有可能都是被他害死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让他血债血偿!” 云弥山见他眼眶发红,胸口起伏剧烈,便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云弥山没有劝他息怒,而是平静地说:“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查明真相,然后让他受到惩罚。不过对付这样的人,你不能把自己变成猛虎,而是要变成一条毒蛇,柔弱无骨,却能无孔不入。” 梁翊还在细细回味云庄主说的话,只见风遥疯疯癫癫地跑了过来:“姐夫,不好啦,山下突然来了好多人,像蚂蚁一样!” 云弥山一听,便知是夜秦的军队又来了,他来不及抱怨,先在心中盘算了一番,估摸了一下大约有多少人可以用,便镇定自若地说:“别慌张,你把外面的人全都喊进来,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风遥不敢耽误,一眨眼功夫,便将幸存的武林中人全都召集进了院子里。不光有琵瑟山庄的人,还有一些别的江湖义士。虽然他们不知道这位“白先生”是什么来历,不过这段时间以来,安澜城的部署几乎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度,让人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甚至臣服于他。 或者说,其实那就是他们一直追求、但从未真正见识过的王者之气。 云弥山神情凝重,他扫了一眼这些幸存者,他们都是头发蓬乱,满脸灰尘,只有眼神透着一股杀气。他突然笑了笑,高声吟诵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各位的壮举,我也不多说了,经此一战,你们的名字必将载入安澜的史册,彪炳千秋,世代受人敬仰!” 一听这话,江湖豪杰更多了几分慷慨激昂的神色,一个扛着斧头的彪形大汉豪爽地说:“白先生,今天我等听你调遣,你说吧,要怎么打?” 云弥山眉头紧锁,毅然地注视着眼前的壮士们,说道:“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排兵布阵了,只有硬拼。不过若稍加布置,或许可保你们家人平安。你们若想退,现在便可带着你们妻小躲到翠屏山里逃命。” “逃能逃到哪里?夜秦人不是处处放火烧山吗?我等拼死抵抗,不就是为了给妻儿留条生路吗?”孟春龙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肥大的脸上,闪耀着无限的决绝。 “好,我们这二十几个人,可以分两拨。如果你们想要家人活下来,无疑要让武功最高强的人来守护他们;而其他人,下山迎敌!”云弥山目光潸然,语气却丝毫没有松动。 众人听了这番话,都已经明白,此去杀敌,应是有去无回。在一片沉默间,夜秦战马嘶鸣的声音便分外刺耳。云弥山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转过身去,狠心说道:“林风遥,黎川,郑大松,魏氏父子三人,你们六个人留下,保护这里的百姓。你们是最后一道防线,就算你们都死了,也要确保这些百姓安然无恙。其他人,即刻下山,拖住夜秦人的步伐,给你们的家人争取转移的时间!” 梁翊挣扎着出门,正好听到云弥山说这番话,他的心顿时像是跌进了冰窖,半天缓不过来——庄主留下的,可都是琵瑟山庄的人啊!诸位门客的身份都很隐秘,不过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一瞬间,他想跟云庄主问个清楚,可云庄主抬起头,梁翊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眼睛通红,泪流满面。 梁翊的眼神扫过人群,他发现,听完庄主的部署,黎川的神色,也透露着些许复杂。 见众人默默无语,云弥山便又说道:“当然,如果诸位英雄有异议,也可以重新布置。” “不用了!就算所有将军都死了,但大内侍卫还得留在天子身边,保护天子的安全;由此可见,留在最后一道防线的人,肯定都是武功最厉害的。安澜就剩下这么点儿人了,白先生,我们相信你,你一定要保证我们家人的安全!”一个满脸胡须的人动情地说道。 “好,我保证!”云弥山双目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秦人已经快杀到翠屏山了,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孟春龙狠狠擦了一把眼泪,仰天大笑起来:“如果我的两个孩子能记得他爹还有这番英雄事迹,我孟春龙这辈子也没白活!弟兄们,走!” “孟兄,要不要看看你的孩子再走?” “看个啥!看了他们,我就走不了啦!回来再看!”孟春龙留下一个健硕的背影,充满豪情地走了出去,可梁翊分明看到,他的脸上已经泪水横流。 无法抑制的酸涩涌上心头,梁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哭。他不由分说地回屋取出了残月弓,拿了箭筒,埋着头便要往外闯。 云弥山见他步履踉跄,赶忙拉住他,低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梁翊本想洒脱一点,但是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他抬起头,倔强地说:“这些夜秦人直奔翠屏山而来,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是冲着我来的。” “你,你这孩子!”云弥山无语了,不知该如何拦他。 梁翊脖子一梗,带着几分骄傲:“我救映花的时候,杀了一个大官,他们肯定是为了报仇来的。” 云弥山吃了一惊,又道:“那也不行,你已经立下大功了,又受了重伤,不能去送死。” “那他们怎么可以去送死?”梁翊望着门外,将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这才痛快了一点。 云弥山觉察到了梁翊对他的不满,他没有解释,只是简单地说:“因为你比他们强,你要好好活着,去做更重要的事。” 梁翊低头,眨了眨眼睛,便从云弥山身边走了。云弥山抓住他,他却只是执拗地说了两个字:“我不!” 云弥山拿他的脾气没办法,只好一跺脚,唤过风遥来:“风遥,快去,跟着你师弟!” 梁翊一瘸一拐地来到外面,这才看到,夜秦人确实已经攻到山脚下了。山脚离鹿鸣书院大约只有一百步,十几个人守着通往山上的路,实在是太勉强;夜秦人攻上山来,也就是须臾之间。 他又顺着山坡往下走了一段,这才看清楚后面骑马的将领。他估摸了一下,然后从背后的箭筒里摸出了三支箭,虽说在乱军之中一箭致命并非易事,可箭脱手之后,还是准确无误地正中目标。他心里一喜,又连放了好几箭,射死了好几位将领。 夜秦士兵群龙无首,明显慌了起来,孟春龙感激地转过身来,冲梁翊挥了挥手。梁翊也冲他一笑,可笑容瞬间就凝固了——也就是一刹那,孟春龙身首异处。 梁翊又惊又怒,大吼了一声,便朝山下跑去。他踉踉跄跄,一下子摔倒在地,而夜秦人已经蜂拥而上。风遥腾空跃到梁翊跟前,一把把他扶了起来,要逃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杀多少是多少了。 厮杀在即,双方竟出现了短暂的僵持。夜秦人被这两个气度不凡的人所震慑,似在揣摩对方的实力;而风遥则看到这么多黑压压的人头,贪婪地咽了一口唾液。 “天哪,这么多人,我到底先杀哪一个?”风遥着了魔似的自言自语。 “师兄,你千万不要轻敌。”梁翊低声提醒道。 风遥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任性地说:“我不管,今天我也要做个大英雄!” 还是夜秦人按捺不住,先发起了进攻,风遥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一脸正色地说:“师弟,你快回去,师兄我替你挡着!” “不,要死就死在一起。”梁翊不理会他的劝阻,说得斩钉截铁。 “谁要死了?”风遥瞥了梁翊一眼,不悦地说:“你师兄我怎么会死呢?” 说罢,风遥扛起他的赤日刀,气势如虹,用力一挥,便砍下了一排人头。梁翊从未觉得,风遥的刀法竟然如此精湛。他回头看向书院,不知道里面的老弱病残撤走了没有?他想起了映花,心一横,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受到伤害。 师兄弟二人一个用刀,一个用弓,竟然也杀得夜秦人无法向前。不过近距离作战,弓的威力已经体现不出来了。梁翊只好拔出清风,跟夜秦人决一死战。风遥虽然杀得起劲,但余光一直盯着梁翊,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他杀着杀着,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可是人还是杀不完。他有些生气了,结果一走神,胳膊就被划了一刀。他的胳膊血流如注,赤日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风遥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肚子一凉,他低头一看,才看到一杆明晃晃的铁枪插进了自己的小腹。梁翊看到这一幕,心急如焚,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拨开重重包围,挤到风遥身边。几杆长枪倏地捅了过来,梁翊大怒,他用尽力气跳起来踩掉了长枪,顺便取下了残月弓,一个凌厉的转身之后,那一圈夜秦士兵的脖子,竟悉数全部割断。 梁翊拿着弓,站在原地,气喘吁吁,眼神却依旧是那般不服输。其他人都愣住了——世人都没想到,这弓,竟然还可以这样杀人。 夜秦人踟蹰了片刻,便又冲了上来。这次梁翊还未来得及用弓,只见天空闪过一道紫色的闪电。鞭声呼啸,倒刺竖起,几个夜秦人的脖子被长鞭拴住,被拖了一段路,才不甘心地咽了气。 “紫芒姐!” “小翊弟弟,别怕。你看,援军已经到了。” 顺着紫芒鞭指的方向,梁翊才注意到山脚处马蹄纷飞,满天黄土遮天蔽日,喊杀声震耳欲聋。他以为是蔡珏的人马到了,待马蹄声更近了些,他才看到幡旗上醒目的“越”字。 第七十五章 整装重拾旧山河(下) 明明只有几十个人,可是马蹄纷飞,尘土漫天,厮杀声震耳欲聋,愣是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可谓士气大振。所谓士气,需长时间积累沉淀;但爆发出来,却完全只在一瞬间。没有被士气感染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那是件多么神奇的宝贝。 站在山顶上的云弥山看着在风中飘动的“越”字,不知不觉,又是潸然泪下。 大哥虽死,可他的亡魂犹在;他精心训练的这一支精锐,虽早已支离破碎,却还在保护着越州的土地。 喊杀声到了跟前,夜秦人已经腿软了。在离鹿鸣书院还有五十步的时候,他们终于被青翎军给拖住了脚后跟。梁翊一眼就看到了齐磊,他穿上了铠甲,便完全变了一个人。梁翊和他目光相接,二人俱是会心一笑。 越王的残部不过区区五十人,却把这几百夜秦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并活捉了夜秦的副帅黎江。聚集在翠屏山上的安澜百姓欣喜万分,泪流满面地跪下给他们磕头。 听说城内还有几千夜秦士兵,齐磊他们来不及休息,便要杀回城里。但城门出又冒起了浓烟,响起了几声爆炸声,想必是蔡珏的蛟龙师赶到了。齐磊默然凝视,心中五味陈杂。 云弥山走过来,诚恳地说:“这位将军,从你的番号来看,你应是越王旧部。越王有你这样的部下,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只可惜,越王被奸佞扣上反贼的帽子,含冤而死。因此,虽然你战功赫赫,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躲起来吧!” 齐磊明白云弥山的意思,不过他只是不屑地笑了笑:“不就是一死,谁怕谁?” “齐将军,你怎么不明白呢?身为军人,以战士的身份死去,那才是死得其所;如果被朝廷的人抓住,你只能被冤死!”梁翊也急了,过来劝道:“到底要哪种死法,你自己选择吧!” “我……师弟,乌……乌鸦嘴,三句话,不离死……字。都……都怪他,咒我死!”风遥捂着肚子,疼得五官都扭曲了,还不忘逞口舌之快。梁翊本想把他背回书院,一听他这样说,便不理他了。 齐磊迎着梁翊赤诚的目光,坦率地说:“虽然这只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但梁公子足以称得上是我的知己了。好,那我就听你的,暂时避避风头。这个夜秦副帅,就交给你们处置了!弟兄们,走!” 梁翊急忙喊了声“且慢”,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低声道:“齐将军,世子已经找到了,灵雨带着他,很安全。等安澜安定下来,你过来接他吧!” 齐磊眼睛一亮,满心欢喜地问:“那越王殿下呢?是不是也安然无恙?” 梁翊避开了他的目光:“这个,下次见面再说。” 齐磊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强作欢颜,故作轻松:“不管怎样,多谢梁公子!后会有期!” 齐磊带着越王残部,朝西门绝尘而去。紧接着,蔡珏的蛟龙师杀进城来,整个局势迅速扭转。蔡珏虽有儒将风范,但并非怀有妇人之仁,他吩咐属下细细地搜寻每一条街,挨家挨户搜查,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夜秦人。他甚至放出狠话,夜秦人怎么对待越州百姓,他便会怎么对待夜秦人。夜秦人被这位玉面将军的铁腕吓得瑟瑟发抖,很快便溃不成军了。 那天晚上,蔡珏下榻在越王府,梁翊和黎川将捆得像个粽子似的夜秦副帅送到了他面前。蔡珏大喜过望,对他们大加赞赏。不过梁翊很认真地说:“这位副帅是青翎军残部抓住的,如果不是他们及时赶到,恐怕全安澜城的百姓全让夜秦人给杀光了。” 蔡珏叹了口气,说道:“不管越王殿下是不是真的想谋反,但他治军打仗的能力,的确是我辈楷模。你放心,在送回军报的时候,我会将他的功劳全都写上。” 梁翊点点头,心想,蔡珏果然心胸磊落,跟他父亲不是一路人。其实他撑着受伤的身体来找蔡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问问江璃怎么样了。不过他还未开口,就听一个士兵来报,说在一个偏僻的柴棚里,发现了两个夜秦士兵,他们手中有人质,因此不敢轻易抓捕他们。 蔡珏皱起眉头,有些不悦地说:“你们这么多人,连两个小兵都制服不了吗?” 士兵一脸无辜:“我们尝试着靠近,可是他们手中有匕首,我们靠近一步,他们就往人质腿上扎一下……” 蔡珏不再听士兵汇报,而是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说的柴棚走去。梁翊心念一动,跟一个士兵借了一把弓,被黎川搀扶着,随蔡珏而去。 走近柴棚,梁翊才看到,原来两个夜秦人一前一后,将人质夹在了中间。人质身穿一身铠甲,但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头发乱七八糟地遮住了脸庞。乍一看,便知他已半死不活,若不是被夜秦士兵夹在中间,怕早就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了。 蔡珏义正辞严地喊了几句,不料夜秦士兵见大势已去,早已丧心病狂,嚷嚷着要跟人质同归于尽。蔡珏被他们吵得心烦,可这人质毕竟是大虞的将士,他又不忍心置他的生死于不顾。 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忽听背后“嗖”得一声,一支箭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插在了一个夜秦士兵的太阳穴上。夜秦士兵立马倒地不起,人质失去了依靠,也瘫在了地上。剩下一个夜秦士兵见自己的同伴已经惨死,哭喊了一声,抬起头来,一支箭便直奔他的印堂而来。箭来得又快又准,他无处可躲,顷刻命丧黄泉。 “好箭法!”蔡珏忍不住鼓掌喝彩。 梁翊从溪云亭的台阶上走了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下救人心切,在蔡将军面前献丑了!” “哎——你箭法如此精准,何来‘献丑’一说!唉,我现在就缺一个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如果你在我手下效力……” “在下实在是懒散惯了,蔡将军谬赞了……”梁翊赶忙打断了他的话。 “无妨,人各有志,我不强留;不过若你以后改变了想法,欢迎随时投奔我。”蔡珏爽朗地笑着说,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全然不似刚才那个下令杀光夜秦人的冷血将军。 蔡珏如此洒脱,梁翊再一次感叹他的气度。天色也不早了,他跟蔡珏告了别,便想回翠屏山了。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突然听到有人幽幽地喊了一声:“梁大哥……” 梁翊猛地一回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丢掉半条命的人质,他被两个人架着,勉强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察到了梁翊的诧异,便又抬起头,凄惨一笑,又唤了一声:“梁大哥!” “楚寒!” 梁翊的眼泪“唰”地冲出眼眶,他全然不顾腿上伤痛,急急地朝楚寒走了过去。他走得太急,以至于摔倒在地,他都不用别人扶,一下子就爬了起来。他一把拨开楚寒的头发,看到了那张被打得鼻青眼肿的脸。楚寒开心地笑了,可一咧嘴,却吐出了一口血沫。 “你,你又救了我一命!”楚寒说完,便晕了过去。 凌晨时分,楚寒才悠悠醒转,他跟众人讲述了安澜战役的始末。在讲到自己被俘的时候,他气得落泪:“罗叔、罗婶、小金子都死了,我自杀未遂,黎俊还想收买我。他威胁我说,他会告诉安澜城的人,是我投敌叛变,引夜秦人入城,让我再也无法为大虞效力。我气得吐血,却无可奈何。他几乎每过一个时辰就派人来问我,想通了没有,我只要一摇头,他们便一顿拳打脚踢……” “楚寒,这段时间,你真的吃了很多苦!”梁翊心疼地说。他从来都没想到,笨拙的小胖墩跟屁虫,竟会成长为坚贞不屈、独当一面的将领。 “我受点伤无所谓,可我气不过,到底是谁把城门打开的?若不开城门,我们能撑到援军到来;可城门一打开,百姓全都死光了!开城门的人,真该下一万次地狱!”楚寒愤恨地说。 蔡珏宽慰道:“你放心,我会在城中幸存者中排查,一旦发现真凶,绝不会手软。” 第二天,蔡珏在北门城楼上斩了夜秦副将黎江的人头。那场面虽极为血腥,不过安澜百姓大仇得报,激动得痛哭流涕。蔡珏并无心在百姓面前夸大自己的功绩,他斩完黎江之后,便忙着整饬部队,欲一鼓作气,收复越州山河。 蔡珏对楚寒大加赞赏,执意要将他收为自己的副将。楚寒念着自己跟梁翊有约在先,要去闯荡江湖,一时无法答应蔡珏。楚寒固执起来像个孩子,众人都觉得好笑。不过蔡珏也不强迫他,让他跟梁翊商量后,再把决定告诉自己。楚寒点点头,心想蔡将军真是个好人。 梁翊得知实情之后,又好气又好笑,劝了楚寒半天,他终于答应在蔡珏麾下效力了。蔡珏喜出望外,让楚寒安心养伤,他要去收复墨县、孟县等城池。结果还不等出发,就有探子来报,说不知何故,夜秦的部队几乎全都撤光了。 蔡珏本已整装待发,但一闻此言,在纳闷的同时,不禁涌上几分失落。梁翊听到夜秦退兵的消息后,几乎开心地跳了起来。他想起自己在夜秦完成的那场惊世骇俗的刺杀,无比自豪地想,自己真是帅到无敌,盖世英雄也不过如此吧? 这一生中啊,有好多个瞬间,他都帅到无敌。可这些瞬间,只能他自己知道。 梁翊有几分失落,不过他想起了爷爷的话,便洒脱地笑了,那些郁闷,也都烟消云散了。 他手中的弓,就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的。 虽然天下苍生,并不会知道。 第七十六章 锦书频传喜忧半(上) 景暄十四年的四月十五日,安澜城的战火终于熄灭,百姓也从地狱重回人间。蔡珏留下一部分人马驻守安澜城,聚集在翠屏山上的百姓也陆续回到了自己家中。夕阳西下,城中有人来回奔走,街头巷尾有了些许活力,袅袅炊烟在一片废墟上升腾,温暖的光影治愈着这座千仓百孔的城市。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可战争带来的创伤不可磨灭,已经给这座城市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蔡珏如他承诺的一般,在写给朝廷的军报中,如实地汇报了楚寒坚守城池、梁翊斩杀夜秦主帅黎俊、救出公主的一系列事迹,写上了青翎军的战绩,并说明越王一案疑点重重,希望朝廷重新彻查。 这一封军报,犹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便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心等着儿子捷报的蔡赟听到这份军报,居然神色如常,依旧跟官场同僚谈笑风生。只是众人不知,他私底下派了几路人马杀到越州,让儿子好好学习写公文,写完的公文必须要给他这位父亲过目。 不知是蔡珏对这方面愚钝,还是他一心跟他父亲作对,在基本肃清残留的夜秦人之后,他又给朝廷写了一封军报,将这次越州战役的始末写得清清楚楚,并在末尾写道:“此次夜秦大败,乃越州百姓之功劳,外加青翎军浴血奋战,加之夜秦内乱,不得不匆匆退兵。珏长途跋涉,错过战机,除肃清外,无任何作为……” 这封军报依然呈到了赵佑真面前,让人称奇的是,在众人面前,蔡赟依旧没有生气,反而非常坦诚地说,自己的儿子到达越州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并没有像朝廷希冀的那样立下战功,还请天子恕罪。 赵佑真倒不关心蔡珏如何,他只看到了“青翎军浴血奋战”,便勃然大怒,跟夏太后对质,指责她不该冒然杀死越王。夏太后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她拉出了一堆主张越王有罪的大臣,当然这里面没有蔡赟。夏太后怒斥这些写奏折的大臣,让他们查明真相,以便堵住悠悠众口。不过他们查着查着,拖得时间越来越长,为越王奔走呼吁的人也没耐心等下去了,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梁翊并没有马上离开越州,他也不关心朝廷动向,他最迫切的就是想要治好映花的眼睛,他甚至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虑过,一想起那双眼睛,他就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祸不单行,映花的眼睛还没好,云冉又生病了。他上吐下泻,高烧不止,四肢不停地抽搐,一看便是霍乱的症状。云弥山想起来了,那天夜秦人来的时候,一个病人吐了云冉一身,想必就是那时感染的。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写信让妻子来一趟。 云冉在夜里也发作得厉害,肖大夫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云弥山实在不忍心看儿子遭受病痛的折磨,便走到院子里,对着星空长吁短叹。梁翊见他背影萧索,便过来陪他。云弥山强装笑颜,跟他吐露心声:“你说,云冉现在这样,算是我机关算尽的报应吗?” 梁翊立马摇头:“不算。” “你知道你师父当年为什么出家吗?”云弥山冷不丁地问道。 “嗯,知道一点。” “他自知杀人太多,难逃上天惩罚,为避免祸及家人,他便选择了出家修行,多做善事,希望以此为家人积德。”云弥山缓缓说道:“他当时称霸武林,乃一代枭雄。他的朋友劝他,这一生放浪江湖,生死由天,何必顾虑太多?可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家人,便义无反顾地出了家。可即便如此,林夫人还是很早就去世了。林庄主不停地自责,说自己连累了夫人。” “师父有时候想得太多了。”梁翊小声说道。 “不,如今我看到云冉,方才体会林庄主当时的心境。众生平等,我算计别人,老天自然也会来算计我。当然,报应到我家人身上,才是对我最重的惩罚。”云弥山无奈地说。 “庄主,不,佑元哥,你想多了,云冉一定会平安的。”梁翊急忙宽慰道。 “算了,后悔也没用,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我知道你有时候也会怪我,可我没办法。”云弥山苦笑了一声,跟他说:“去找映花吧,那丫头也怪可怜的。” 梁翊无法反驳他,便点了点头。最近几天,映花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梁翊就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白嫩纤细的小手,看着她微微翕动的鼻翼,数着她浓密的长睫毛,一坐就是一夜。看着映花的时候,他也会烦恼——为什么她偏偏是夏太后的女儿?以后要怎么把她娶回家啊? “大魔王……”映花轻声唤道。每次听她叫自己“大魔王”,梁翊的心脏就像打翻了蜜罐子一样,甜蜜全都溢了出来。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我只是怕你走了。”映花睁开眼睛,转过头来,心酸地说:“大魔王,如果明早一醒过来,我就能看到你,那该多好啊!” “映花,你别着急,我一个姐姐是神医,她正在来越州的路上了,只要她来,就肯定会治好你。” “嗯。”映花温顺地点点头,说道:“我曾经想让眼睛瞎了,没想到,如今真的瞎了!” “胡说什么呢?”梁翊嗔道。 “八岁那年,母后强行把我送到瑜伽寺,让我代发修行,为大虞祈福。我心里明白得很,是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母后故意把我送走的。你不知道山里有多寂寞,我都快忘了怎么说话了,陪伴我的只有师父送给我的琵琶。十五岁那年,皇兄费了好大周折,把我接进皇宫,那时我反而不适应了。因为在皇宫里,我看到了母后和那些大臣的所作所为。我常常想,我眼睛瞎了该多好?看不见,也就不会烦恼了。所以我辜负了皇兄的好意,又回到了瑜伽寺,很少回皇宫。” 梁翊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告诉我,你八岁那年看到了什么吗?” 两条泪痕顺着映花瘦削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哽咽道:“她在千秋殿,跟大臣们说,要彻查金家一案,让直指司保护好金家人,不可委屈了忠良;可一回到鸾凤宫,她就指使蔡赟去杀了金家全家……” “我当时躲在窗子底下,想等她议完政事,便去求她放了金世安……我万万没想到,母后竟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气不过,哭喊着说她是个大骗子。她和蔡赟都慌了,她哄我,说是我听错了,我竟然还信了她,便不闹了。结果一觉醒来,我就在轿子里了,送我去瑜伽寺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想问问金世安怎么样了,都没人问。” 想她身为皇室中唯一的小公主,自幼锦衣玉食,天真烂漫,受尽所有恩宠;却在一夜之间,被强送到荒山野岭,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从此无人问津……那时她才八岁,她该有多害怕啊! 梁翊拭去映花眼角的泪水,声音也有些哽咽了:“公主殿下,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你为金世安做了这么多,他会在天上庇佑你的。” 听他安慰,映花破涕为笑:“有大魔王在身边,我自然是放心的。不过我刚才提起那个小魔头,你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吃醋,好不好?” “我哪儿有那么小气?谁还没有个竹马旧友啊?”梁翊刮了她的鼻子一下,笑着说道。 “嗯……以后我可能还会提起他来,你不要生气,毕竟……”映花又“看”了梁翊一眼,才害羞地说:“毕竟,我只喜欢你一个。” 梁翊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甜蜜,吻了映花额头一下,她嘿嘿笑了起来,又认真地说:“大魔王,如果我眼睛能治好,我要学武功,你教我好不好?” 梁翊霸气地说:“你不要学,我来保护你。学武很苦的,我舍不得你吃苦。” 映花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你是大侠,以后要救好多人,我可不想拖你的后腿。就算我学得不好,可我至少能自保,不会让你分心。” 梁翊心中感动,便又吻了她一下,摸了摸她的头,甜蜜地说:“怎么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小公主?” 映花开心地笑出了两个梨涡,说道:“大魔王,你什么武功最厉害?” “弓!” “那好,我就要学弓!” 虽说她此时说得自信满满,可想必也会像黄珊珊一样,练两天就不练了吧!梁翊也不打击她了,只是答应了她,便哄她睡了。眼下没人说话了,无数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爹娘还好吗?于叔回到家了吗?黄珊珊那丫头瘦下来了吗?常玉娇和玉衡在达城好不好?那个惹是生非的吴不为,又到哪里浪去了?当然,还有他的弟弟妹妹,在等着他去解救吗? 这场战争也就一个月,他却感觉过了好几年。仿佛知道他心中焦虑,云弥山突然在外面轻声唤他,他急忙走了出去。 “庄主,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云弥山手中握着一只灰色的鸽子,一脸兴奋地说:“小翊,你的妹妹,应该是找到了!” ------------------------ 求读者大大给个评论,让我知道大家在看,好不好呀~~拜托各位啦!!! 第七十七章 锦书频传喜忧半(下) 梁翊惊喜交加,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连珠炮似地问:“她在哪儿?她好不好?跟双胞胎哥哥在一起吗?” 云弥山却卖了个关子,不急不缓地说:“你先听我说。近半年来,皇宫教坊司中一位乐姬名声大噪,据说这位少女长得清雅脱俗,弹得一手好琵琶,甚至连不喜音乐的太后都对她赞不绝口,京城一些文人雅士称她颇有金夫人之风。” “果真如此?”梁翊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了,越发语无伦次:“二娘也是我娘的弟子,我妹妹弹琵琶像二娘,也就像我娘!” “听听,你说了些什么?”云弥山不动神色地收起纸条,方才笑吟吟地说:“单凭她会弹琵琶,我还不敢确定她是你妹妹;只是听说,宁妃娘娘对这位乐姬十分上心,常去找她讨论乐谱技巧。她在宫中这么多年,凭她的聪明才智,想必早已猜出这位乐姬便是金家之后,因此才会多加照料。所以,我更加断定,这个小乐姬,应该就是世珍。” “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吗?”梁翊还是激动得语无伦次。 “她是蔡赟送进宫里的。”云弥山的目光很冷静,看着梁翊,缓缓说道:“我在想,蔡赟是不是觉察出了什么,所以才放出这个诱饵,来诱我们上钩?我失踪了整整十四年,这十四年来,他也不是那么好过吧?” “我……我不管,我要先救我妹妹。”梁翊刚刚开心得像个孩子,结果一听是蔡赟收养了妹妹,笑容便凝固了。 “好好好,我陪你一起救。”云弥山温厚地笑了笑,安慰道:“世安,你别急。” “嗯。” 梁翊终于平静了一些,心里还是很激动。找了这么多年,他都已经有点麻木了,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现在她终于出现了,他要找的妹妹,轮廓渐渐清晰了起来。她长得更像父亲,还是更像二娘?她一出生就家破人亡了,她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他这个哥哥?月色温良,他的心变得分外柔软——他下定决心,如果找到了她,他一定要好好疼她,像疼黄珊珊那样——不,他还经常捉弄、欺负黄珊珊,如果找到了亲妹妹,他才舍不得欺负她,要像呵护映花一样呵护她。 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人喊他“哥哥”。想着想着,那清甜的声音仿佛就回荡在耳边,梁翊痴痴地傻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疑惑地问:“那我弟弟呢?” 云弥山笑道:“你呀!现在才想起问你弟弟来!不过他俩好像是分开了,现在还没有你弟弟的消息。” “哦……”梁翊有些失望,不过仍然说道:“不管怎样,谢谢你,也谢谢给你传信的那个人。” 云弥山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纸条握得更紧了些,抬头淡然一笑:“你跟我客气什么。” 梁翊点了点头,喜滋滋地找映花去了。偏巧映花睡得不踏实,正在低声喊“大魔王”。梁翊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摩挲着她的额头,越发觉得她好看。已经快到凌晨了,他还是毫无睡意,便坐在台阶上,静待残月破晓。 华阳城遥不可及,皇宫大得像迷宫,宫墙很高、很厚,侍卫很多……可总有办法,把妹妹救出来,把映花娶回家吧? 他就坐在那里,痴痴地笑着。头顶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小娃娃,你天天都不睡觉啊?” 梁翊已经习惯了,所以没被他吓着,他从台阶上跳下来,开心地喊:“吴爷爷!” 吴不为坐在青瓦上,难得露出一抹慈祥的神色,他看着活蹦乱跳的梁翊,和蔼地说:“小娃娃,你的伤都好了?” “托爷爷的福,我现在全好了!”梁翊的伤还没完全好,但是他心情特别好,根本感觉不到一点伤痛。 吴不为指了指他身旁,笑着说:“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梁翊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运足了功,一跃跳到了屋顶上,一脸神采:“吴爷爷,看我身手好吧?” 吴不为赞许地点了点头,梁翊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眼睛黯淡无光,他大吃一惊,问道:“吴爷爷,你是不是哪儿受伤了?” “没事。”吴不为刚说完,却拼命咳了几声,装作不在乎地说:“年纪大了,哪儿还能像年轻壮小伙一样?唉,岁月不饶人呐!” 梁翊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他追问道:“吴爷爷,是不是张英那个怪物把你打伤了?你放心,我替你报仇!” 吴不为拉着他坐下,缓缓说道:“别了,那天跟他交了手,我才发现,他的功夫实在是太邪门了。他的金刚秘术一旦发力,竟然可以刀枪不入!而且,他太狡猾了,会佯装败退,趁我无为心经发力时,攻击我风池、膻中、关元三处穴位,我修炼六十多年的内功,差点被他毁于一旦!” 梁翊神色愈发凝重:“我就觉得你脸色不对劲!你别生气,好好休养,等我的武功再精进一些,便去找他算账!” 吴不为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将梁翊的话放在心上——更确切地说,是根本不相信梁翊会有这样的能力。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被张英攻击了一番,他的确觉得力不从心,无法恢复,内力在一点点流逝。而且他没有告诉梁翊,张英在他右手扎了四针,他都没有察觉;待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虽然他用内力阻挡了毒气蔓延,不过他右手的功力,想必是一时无法恢复了。 梁翊知道他脾气倔强,便缓了缓语气,劝道:“你现在跟我下去,睡个觉,吃点药,会好起来的。再说了,若不是因为我,你那天也不会受伤。所以你的仇,我必须要报。” 吴不为竟然没有反驳,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梁翊一喜,便要拉他下去。谁知吴不为突然拉拽过他的双手,紧按他的合谷穴,嘴里念着不知名的咒语。梁翊被他按得生疼,却又无法挣脱,牙齿咬得咯咯响,勉强问道:“吴爷爷,你这是干什么?” 吴不为不理会他,在梁翊感觉合谷穴快要捏碎的时候,吴不为推开了他,他还没站稳,吴不为就伸着黑乎乎的左手食指,猛戳他胸前的重要穴位,梁翊觉得自己要吐血了,吴不为突然飞起双脚,踹了他的膝盖。梁翊站立不稳,从屋顶掉了下去,幸亏他身手敏捷,几番挣扎,终于稳稳地落在了院子里。 吴不为也落了下来,他神色憔悴,却掩饰不住满脸的得意:“小娃娃,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把我的内功传给你啦!” 梁翊站定,方才觉得通体舒畅,一股清凉之感在周身流淌,受过伤的地方是真的不疼了。他忙跟你吴不为说道:“吴爷爷,这是你毕生的心血,我……我受之有愧啊!” 吴不为背着手,无所谓地说:“别想那么多,内功是可以不断积累的,我将这些传给了你,再找个地方清修就是了。你体内的这些,其实也寥寥无几。虽无法跟你师父的以柔神功相比,但对你武功增进,也大有益处。” 梁翊没有说话,吴不为目光悠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张英既然发现了我的行踪,按他的性子,他会不依不饶地寻找下去,直到他探寻到了无为心经的秘密,方可放过我。我如今被他所伤,已经无法跟他匹敌;若再被他追上,恐怕他会把我仅存的一点内力也全都毁坏。与其被他糟蹋,不如全都传给你,也算对金哲的一点补偿。” 事到如今,梁翊再推辞也没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说:“既然如此,吴爷爷便是我的师父了,请受徒儿一拜。” “我才不想当你的师父,你就喊我一声吴爷爷吧。”吴不为打量着梁翊,动情地说:“你们金家人,总爱多管闲事。我传你武功,也算助你多管闲事吧!” “晚辈定不负吴爷爷希望!”梁翊知他指的是什么——天下、苍生,这些对常人熟悉而又宽泛的词眼,对他来说,却是切实的责任。 “好,依我所见,张英不会放过你;宙合门的实力,也不容小觑。所以你还要勤加修炼,可不要枉费了老夫一片苦心!”吴不为又不放心地叮嘱道。 “吴爷爷,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梁翊灿然一笑,一幅灿烂的少年模样。 “那就好!”吴不为说完,便大步朝门外走去。 梁翊急忙拉住他,劝道:“吴爷爷,你伤还没好,在这里住几天,我认识的一个神医会治好你的!” 吴不为挣脱了梁翊,爽朗地笑着说:“老夫还不用别人担心。再说,万一张英因为找我,来这里大闹一番,岂不是连累了你们?” 梁翊自知拦不住他,便又唠叨了一番,才目送他离开了。送走吴不为,他很是失落。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来,却被吓了一跳:“风遥!” 风遥包扎得像一个粽子,蹲在台阶上,阴测恻恻地看着他师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小子,你果然在外面拜师了!” 第七十八章 如今挚友难保全(上) 风遥一旦误会了自己,那简直比女人吃醋还可怕,根本不会听自己解释。梁翊深谙此理,也就不跟他废话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用你告状,我回富川自然会告诉师傅的。” 风遥气歪了鼻子,骂道:“小兔崽子,你竟然敢这么跟你师兄说话!” “嗯,我就敢这么跟你说话,你个老兔崽子!”梁翊满不在乎地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风遥紧闭双眼,在压制心头怒火,不过怎么压也压不下去。他心一横,想偷袭他师弟,不过梁翊轻轻一闪,便避开了他,笑嘻嘻地说:“等你好了,再来跟我打吧!” 风遥哪里听得进去?他一手捂着受伤的肚子,一手扯住了梁翊的发冠,恶狠狠地说:“不要以为你在外面找了师父,翅膀就硬了。如果你敢做违背师门的事情,看我不打死你!” 梁翊一丝不乱的发髻被风遥扯得七零八碎,他做了几个深呼吸,也无法平息心中的愤怒,于是怒转身,一把扯住了风遥的耳朵。两人就这样互相撕扯,目光通红地注视着对方,谁也不肯先住手,像小儿斗架一般。 “林风遥,你还不给我住手!”云弥山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一身中衣。想必是听见二人打架,便急急忙忙地来劝架了,连外套都没穿。 听闻此言,梁翊赶紧松开了手,风遥却依旧不依不饶地抓着他的头发,一脸委屈地喊道:“姐夫,梁翊越来越没规矩了,他竟然敢叫我老兔崽子!” “你可不是个老兔崽子么?”云弥山狠狠敲了他额头一下,风遥吃痛,用手捂住了额头,梁翊这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林风遥,我可告诉你,如果你再欺负梁翊,我一定告诉林庄主,让他好好收拾你!”云弥山严肃地警告道。 一听父亲的名字,风遥立马垂头丧气,差点儿跪地求饶。他无奈地说:“自从梁翊来富川以后,我姐就成了他的亲姐,我爹就成了他的亲师父。我都纳闷了,他给你们灌什么迷魂汤了,让你们都这么护着他?” “凭他比你乖,比你听话,比你省心!”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甜美而又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月光下,一个女子大步走进门来,她穿着一身红衣白裙,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清纯又洒脱。 “姐,你来啦?”梁翊喜不自禁,赶忙接过雪影的行李,亲昵地挽起了她的胳膊。 风遥却傻了,尤其是想起他刚和梁翊打过架,万一被雪影知道了……风遥摸摸耳朵,似乎已经开始疼了。他也不敢跟姐姐打招呼了,只是闷闷地喊了声“姐”,便钻回了自己的房间,再也不敢出来了。 雪影看着弟弟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威胁道:“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等云冉好了我再找你问清楚!” 云弥山一见妻子来了,笑得一脸恬淡温润,声音也越发温柔:“你来啦?” 雪影抢过梁翊手中的包袱,一把甩到丈夫身上,怒气冲冲地说:“哼!当时我不让云冉走,你偏要带他来体验百姓疾苦,这下好了,儿子丢了半条命,你还在这里给我装风雅!” “雪影,我……” “你先闭嘴!如果儿子有什么闪失,看我怎么收拾你!” 雪影说完,拉着梁翊,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云弥山苦笑了一声,捡起了包袱,又到外面将妻子的马系好,这才回了房间。 谁都没发现,这几天,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许多。不过妻子来了,至少儿子的病就有希望了。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好久都没这么轻松过了。 雪影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却丝毫顾不上休息,一颗心都扑在了儿子身上。儿子高烧不退,呕吐不止,她心疼得如针扎一般。不过多亏了肖大夫尽心竭力,云冉的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或许是她医术精湛,或许是母爱感天动地,自从她来了以后,云冉明显好了许多,众人都松了口气。 雪影稍事休息,便去给映花看眼睛。梁翊生怕耽误太久,已经无法医治了,便紧张得直搓手。雪影仔细检查了半天,又详细地问了症状,才镇定自若地说:“这应该是毒物刺激到了眼睛,眼睛充血,所以一时看不见罢了。只要找一些温和药物,调成药汁,每日滴在眼睛里,便可痊愈。但是这位姑娘已经耽搁了好几天,炎症要严重些,怕是得一个月才能好。” “还要在这里呆一个月?那太好啦!”映花反倒很开心,拍着手,一脸兴奋。 “映花,你安静点,听大夫说完!”梁翊紧张地按住了她。 雪影看了他俩一眼,不禁莞尔,对梁翊说:“我写个药方子,你帮我去把药找来。” “好,姐,你快写,我这就去。”梁翊迫不及待地说。 对他的急脾气,雪影无奈地笑了笑,便挥手写了几味药。梁翊仔细地揣好,便出门去找药了。雪影一边小心地给映花消毒,一边笑着说:“我真没想到,相别两个月,梁翊竟然都找到红颜知己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挑剔!” 映花赶紧问道:“这位姐姐,你快告诉我,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他在富川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人去他家里提亲?” “有再多人提亲又怎样?反正他又不喜欢,只要梁夫人一给他相亲,他就找个理由往外跑,一跑就好几个月不回来。他这次来越州,也是害怕相亲,连夜跑了。梁夫人也没办法,再也不敢给他做媒了。”雪影笑着说。 “还真是个大魔王……不行,我得尽快把他留在我身边,要不我会担心死的!”映花思忖道。 “你就放心吧!你也看出来了,他是调皮了些,不过,他也是特别细心温和的一个孩子。而且从小到大,他认定的东西,没人能劝得动他。他既然喜欢你,那他肯定会死心塌地地只守着你一个。”雪影宽慰道。 “这位姐姐,你跟他从小就认识吗?”映花好奇地问。 “嗯……算是吧!我是看着他长大的。”雪影回忆了一下,目光变得格外温暖:“在富川,我们两家算是邻居。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从京城回富川。那时他跟云冉差不多大,在牢里病得很厉害,再加上家里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他整天又哭又闹的,也不肯吃药,说还不如跟哥哥一起死了……我和我娘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治好。他小时候身体很差,梁夫人希望他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文官,没想到他偏偏喜欢舞枪弄棒,竟然还在江湖上混得小有名气。梁大人和梁夫人也就不管他了,随他去了!” 映花听完,低头绞着头发,自言自语道:“原来,大魔王也吃了很多苦啊……不过,还好,他还是大魔王。” 雪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便温柔地扶她躺下,用毛巾包好了草药,敷在了她的眼睛上。 -------------------------- 梁翊拿着雪影开的药方,片刻不敢耽误,急忙上街找药材。风遥闲得无聊,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上了街,梁翊买药,他便四处找人吹牛皮。 “话说当时千军万马冲我而来,大爷我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刀砍下去,夜秦小鬼的头颅就滚出二里地!” “他们人多算个啥,大爷我一个可以杀他们一百个!喏,看我这伤,这就是我的军功章!” “要说义薄云天,当然要数我们琵瑟山庄。你看这次安澜有难,别的门派都成了缩头乌龟,唯有我们琵瑟山庄迎难而上,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林风遥!”梁翊好不容易买到了黄柏和益母草,一手提了一包,一出药店就看到风遥蹲在桌子上吹牛皮。他看到风遥吊儿郎当的样子,又想起庄主平日里的叮嘱,恨不得用手里的药包砸死他。可现在药材比黄金都要贵,他看了看,还是没舍得砸。他走近了些,低声道:“你这个呆子!知不知道言多必失?而且你说得越多,人家反而越不信。你看,有几个人听你吹牛?” “怎么了,大爷我难得英雄一回,为啥不让我说?”风遥不服气地辩解道。 “本来人家对琵瑟山庄还有些好感,可你这么瞎吹牛,人家对我们的好感全都消失了。”梁翊越想越生气,还是扬起手中的药包打了他一下,无奈道:“你还是长点脑子吧!” “哼,别以为你读过几本破书,会写几个臭字,就觉得你比所有人都聪明!我告诉你,你这臭小子永远都赢不过我!”风遥气得直跺脚,梁翊却不理他,他一生气,冲上去就抓住梁翊的衣领,怒道:“你越来越能耐了,都敢不理你师哥了!” “嘘!”梁翊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别出声,那人好像是直指司的人,我跟他交过两次手了。” “啥?让我瞧瞧,直指司的怪物都在长什么样?”风遥一边嚷嚷,一边拨开梁翊,正好跟张英对视了,梁翊急忙转过身去。看到那阴柔又毒辣的目光,风遥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高傲地昂起了脑袋:“瞅什么瞅,没见过你风遥爷爷这么英俊的人么?” 梁翊一巴掌捂住了风遥的嘴,将他拽到小巷子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闭嘴!” 风遥的内力何等厉害?他一把推开梁翊,依旧大大咧咧地嚷道:“我林风遥天不怕地不怕,干嘛要掖着藏着?” 梁翊听得头都要炸开了,恨不能将风遥一掌拍晕。他万般无奈,只好连哄带骗:“咱们再不把药带回去,云冉就没救了。” 风遥一听,这才着急起来。他抢过梁翊手中的药,脚下像乘了万里风,快得像风的影子一样。梁翊看着风遥那缥缈的背影,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直指司的人,好在张英似有要事在身,没看到梁翊,也没听到风遥的挑衅,便领着手下匆匆走了。不过,走在最后面的人,显然听到了风遥的话,他跟同僚低语几句,便朝着梁翊的方向走了过来。 梁翊缓步走着,他知道那人在后面跟着他。他一边走,一边从路边摊摸了一把小匕首藏入袖子里。在走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巷后,他突然转身,一刀封喉。梁翊确认他死了,才起身回到了翠屏山。 第七十九章 如今挚友难保全(中) 梁翊回到山上,已是华灯初上,他来不及吃饭,便将在山下的见闻一一告诉了云弥山。云庄主眉头紧锁,细细思索了一番,才吩咐道:“张英这么快就召集了新的人手,肯定是觉察到了什么。不管怎么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去告诉陈鹤先生,让他立刻遣散书院里的所有学生,不可太强硬,只说战事刚刚结束、书院需要休整即可;琵瑟山庄的人,即可撤到翠屏山深处,此时不宜跟直指司正面交手。” “是,我这就去办。”梁翊来不及细问,但深知庄主的判断从来没出过错,便顺从地答应了。只是在出去的一瞬间,他突然问道:“庄主,好几天没见紫芒姐了,她去哪里了?” 云弥山神色如常,说道:“她才是真正的散漫惯了,看你们都回来了,安澜也没事了,映花也有人保护了,她又找别的男人玩去了吧!” “哦……”梁翊默然点头,几分失望涌上心头,又问道:“那……黎川呢?要不要喊他一起撤退?” 云弥山摇了摇头,说道:“他在安澜家大业大,太过显眼。若他这样的大户人家突然消失,别人肯定会怀疑的,尤其是直指司的人,恐怕更会盯上他。” 梁翊没再说什么,只是又莫名的有些心寒。他把云弥山交代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陈鹤,陈鹤面露难色,说道:“撤倒是有地方可以撤,琵瑟山深处有一处溪谷,名曰清溪谷,那里有几间茅屋,本是学生郊游、问道之所,如今可以避难。只不过,鹿鸣书院是老夫毕生的心血,也是越州有名的书院。安澜城最危急的时刻,它都得以幸存,现如今,难道会毁在自己人手中?” “谁知道啊,有时候自己国家的敌人,比外敌更可怕呢!”梁翊若有所思地说。 陈先生仰天长叹:“老夫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梁公子,谢谢你的转达,我会让学生们撤离。只不过他们对这里感情很深,不一定会走,待老夫好好劝劝他们。” “有劳了!” 梁翊拱手作揖,告别陈先生,便着手准备撤退了。鹿鸣书院一共有三座院落,最西边的院落是陈鹤先生的家宅,自从云弥山来了之后,陈先生就一直把这里腾出来让给他住;中间是书院的讲堂,一共有四间大屋子,映花就住在这里;最东面是学生们的宿所,灵雨带着玄凌住在那里。这次安澜之战,再加上霍乱肆虐,学生也死伤很多,原本有三十人,如今只剩了一半,整个书院都空荡荡的。 梁翊把自己和映花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放到了一辆马车上,然后就去找灵雨。让他意外的是,庄主竟然也在这里,他正出神地看着睡熟的玄凌,灵雨则警惕地立在一边。 云弥山看了玄凌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了。看到梁翊,也只是淡然一笑,说道:“我已经交代完了,回去吧。” 梁翊有些不安,看向灵雨。灵雨面无表情地说:“梁公子,凌晨寅时,我会带上玄凌世子准时出发的。” 梁翊这才放下心来,笑得一脸灿烂,便跟灵雨道了别。一想起自己对庄主起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疑心,他暗自责骂了自己好几句。不过他也说不明白,只要一想到黎川,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他预料的如出一辙,黎川的日子确实不怎么好过。黎夫人曹氏是最先出现霍乱症状的患者之一,战乱时期,百姓无暇追究;如今仗已经打完了,百姓回到了各自家中,霍乱还没有完全消失,众人这才开始追本溯源,对黎家积怨颇深。 黎川痛失爱妻,本就伤心欲绝,结果两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儿也都染上了霍乱,这更让他心如刀绞。此时,一部分安澜百姓全然忘记了他对安澜城的功绩,经常有人在黎府前指指点点,这更让黎川难以忍受。 夫人头七,他将做法事的和尚送出家门,几个游手好闲的小痞子看到这一幕,顿时酸溜溜地说:“让全城的百姓都跟着遭殃,这种婆娘干脆下地狱得了,还超脱个屁!呸!” 黎川已经忍到极致,可有人当着他的面侮辱他的妻子,他实在忍不下去了。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他摸出怀中的流云扇,脚一点地,刹那间飞到那几个小流氓跟前,一招潇洒的“扇扑流萤”,明晃晃的暗器从扇中飞出,几个小流氓纷纷中招,捂着肩膀胸口哇哇乱叫。黎川还觉得不解恨,他稳握扇柄,一招“横扫千军”,扇面前段竟如锋利的刀刃,在几个小流氓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他们几个还在鬼哭狼嚎,黎川已经收起了扇子,傲然地立在了一边。 “你们别忘了,安澜修复城墙,我黎川一个人出了将近一半的钱!就连你脚下的青石路,都是我黎川出钱修的!做人,至少要懂得感恩吧?”黎川神色激动,声音发颤。 “谁稀罕……”一个小流氓捂着脸,一脸不屑。 黎川没理他,继续说道:“你们也别忘了,安澜危急时刻,是我们瑟瑟山庄……不,是我黎川死死护住了鹿鸣书院,保护了安澜百姓。你们可不能死里逃生,就忘恩负义!” 黎川越说越激动,却没有人响应他。这时,一个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一脸谄媚:“黎先生,您为安澜城立下的汗马功劳,百姓们都看在眼里呐,何必跟这几个小流氓斤斤计较呢!” 黎川正在气头上,听了这几句话,方才平静了些。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白云道观的安居道长,此时他笑得一脸皱纹,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安居道长的白云观香火并不怎么旺盛,他来黎府游说过好多次,希望黎川能捐一点钱,将白云观整修一番,这也算功德无量的一件事。 黎川一家都是佛教徒,本无意答应他的要求;不过安居也确实不是一般人,厚着脸皮,三番五次地登门拜访。黎川实在烦得要命,便给了他一百两银子,把他打发了。真是没想到,安居居然还记得这点恩情,在黎川被千夫所指的时候,还来看望他,这让黎川十分感动。 “黎先生,公道自在人心,你不用跟这些地痞流氓理论,更犯不着跟他们生气,总有一天,安澜百姓会铭记你的。”安居摇着一把羽扇,十足的书生范儿。 黎川心里一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难得道长如此懂我,请到家中小坐!” 安居假意推辞了几句,便清清嗓子,庄重地踏进了黎川家。虽然黎家也饱受战火摧残,但亭台楼榭依旧在,流水澹澹,荷叶田田,还是十足的大户人家的光景。安居虽不是第一次来,但来一次便会惊叹一次。但他又努力装出一幅清高而又淡然的神色,假装对黎府的繁华熟视无睹。 黎川总算见到了一个能说话的人,便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一股脑儿地全都说给他听了。此时,他已经神志清醒,有意隐去琵瑟山庄的情节,只说某些人用人时对你百般推崇;可一旦用完了,便像丢垃圾一样丢在一边。自己为了安澜损失惨重,可如今连个问候的人都没有,怎不让人寒心? 安居搜肠刮肚,想了几句圣贤书上的句子,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什么“福兮祸所依”……若在往日,黎川肯定听不下去;可眼下实在身心俱疲,安居说什么,他便点头赞同。 听闻黎川两个女儿染上霍乱,医生都束手无策,安居又赶忙换了一副悲悯的神色,长吁短叹了一番,又装作不动神色地说:“偏巧贫道认识一位医术高超的奇人,不说别的,单说他的血,便能让人起死回生。黎先生如果信得过贫道,我可以帮忙引荐。” 黎川眼前一亮,连忙说道:“如果真有救我女儿的法子,还请道长多多帮忙!我就算倾尽家产,也在所不惜。” 安居心中窃喜,却用茶杯挡住了脸,放下茶杯时,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神色:“黎先生救女心切,贫道万分理解;不过那位世外高人孤傲得很,只怕一般钱财,他不会看在眼里。” 黎川一惊,忙道:“我祖先原是夜秦王爷,出逃时,从王府中带了一对玉麒麟,虽只有拳头大,但来历非凡,堪称夜秦的镇国之宝。如果那位高人能医好我的女儿,我愿将其中一只作为报酬。” 安居的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他却只能强忍着,装作不经意地说:“黎先生家中宝物可真多,方才在街上用的扇子,也是一件宝物吧!” 听安居一说,黎川立马回想起来——刚才在盛怒之下,他直接用了流云扇!他长居越州,常替云弥山铲除异己;作为回报,云弥山为他广开财路,让他成为越州首屈一指的富豪。云弥山还郑重承诺,在他登上皇位之后,会助他重回夜秦,将他在夜秦的仇人一网打尽。黎川是个极为精明之人,他深知凭自己的能力很难实现目标,便对云弥山言听计从。二人皆是人中龙凤,就算是互相利用,但有对方的把柄在手,也不怕对方会反水。 这么多年来,黎川始终谨小慎微,白天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富商巨贾,黑夜则会化身为杀伐决断的刺客。可如今,他一时冲动,暴露了自己惯用的武器,这实在是犯了刺客的大忌。 不过黎川并没有慌乱,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只是一把普通的折扇,不过请一个朋友题了字画,值不了几个钱。如果道长喜欢,我送给你便是。” 安居急忙摆手拒绝:“贫道只不过看那把扇子不一般,有所好奇而已。这是黎先生的宝贝,贫道可不能收。” 黎川跟他客气了两句,送了他一对玉茶杯,安居推辞不掉,便千恩万谢地收了。因为急着找他口中的世外高人,安居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黎家。他偷偷回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黎川的视线了,他立刻像窜天猴一样蹦了起来,扬天狂笑了好几声,才疯疯癫癫地朝白云观跑去。他跑得太兴奋,以至于好几次都差点儿摔倒。想到了怀里的玉杯子,他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自言自语道:“沉住气,这点儿东西算什么,以后肯定还有数不清的宝贝,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第八十章 如今挚友难保全(下) 话说安居捧着那两个玉杯子,乐颠颠地回到了白云观。白云观实在是太小了,只有一间正房、两间偏房,院里杂草丛生,昆虫乱飞。一个篆书写的牌匾已经裂缝横生,歪歪斜斜地挂在大门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安居回来的时候,唯一的小道童正倚在门口的大槐树下打盹。安居一脚把他踹醒,骂道:“一把懒骨头!院里的草都长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拔草,就知道睡觉!” 小道童一直嫌他穷、没本事,从来都没把他放在眼里,此刻被他惊扰了好梦,更是没有好脸色:“就你勤快!你怎么不拔草啊!” “你!你敢顶撞我!好啊,这里养不起你了,给我滚!”安居吹胡子瞪眼,又踢了小道童两脚。 小道童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的两个玉杯子,冷笑道:“观里一粒米都没有的时候,你不撵我走;如今,你发财了,要撵我走,我却不走了!” “小小年纪,跟谁学的势利眼!”安居掂量了几下手里的杯子,心情大好,也就不去跟他斗嘴了。 “刚才来了几位客人,一直在等你呢!进去别吓一跳!”小道童冲着安居的背影喊道。他美滋滋地想,道长发了财,他也能吃点好吃的了。 安居知道是谁来了,便屁颠屁颠地跑进了正屋,屋子里供奉着一尊太上老君,香火已经快烧完了。安居正了正了神色,拜了拜神像,又点上了几支香。 “安居道长修为不深,不过还真是虔诚啊!” 一听这个略微沙哑、但极为好听的声音,安居立马堆了满脸的笑,看向右边,张英果然在那里坐着,身后站着四个面无表情的下属。 张英使了个眼色,他的下属们略一点头,便到外面放风去了。张英玩弄着手中的茶杯,打量着满是蜘蛛网的房间,冷笑道:“道长,当年你凭借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从直指司支走了一千两银子,说要在越州修一所道观,替直指司监视越王。看你这所道观,顶多也就花了一百两银子吧?还有,越王都被人告谋反了,你却一点苗头都没看出来。你这个卧底,也太失败了吧?” 安居不动神色地把两个玉茶杯藏进衣袖里,依旧满脸堆笑,无比殷勤:“张大人刚刚高升,就来到敝舍,实在是小的的荣幸。刚才张大人提起那一千两银子,我也跟张德全大人汇报过——我刚来越州,人生地不熟,找好了地方,开始动工,结果银两就被小偷给偷了个精光。我像讨饭一样,将安澜城的大户人家讨了个遍,才勉强建起这座道观。小的去越王府游说过数次,谁知那越王十分蛮横,根本就不理小的,小的也无奈。这几年来,小的辜负了前任张正使的信任,实在该死!不过小的一直对朝廷、对直指圣司忠心耿耿,张正使如有吩咐,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英没有答话,他放下茶杯,又开始玩弄起指甲。他抬起眉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安居。安居刚才还镇定自若,如今张英只是沉默,这让他忐忑得要命。房间里格外安静,安居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可张英还是那样看着自己,安居捉摸不透,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觉得浑身冰凉。 直到他双腿都开始发抖了,张英才像玩弄够了一般,笑道:“你说钱被偷了,那我就信你,才不管那钱到底是被你挥霍掉了,还是挪到别处了;虽然你在监视越王方面毫无建树,可总会打听到别的消息吧?如果打听到了,本官倒想听听!” 安居吓得要死,双腿一软,便直挺挺地跪倒在他面前,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小的该死!张正使之前来信,让小的打听琵瑟山庄的事,如今终于打听到了,还请张正使不要怪罪!” 张英扬眉一挑,顿时来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安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安澜城里有个大户,名叫黎川,他经营着安澜最大的玉器店。我想让他给道观捐点钱,可他一直都不理我;有好几次,我在他家等到半夜,想让他看到我的诚意,结果我还是没借到钱,却有两次看到一个黑衣人从他家跳出来。第二天,就会传出有人被刺杀的消息,且留下的落款是‘流云’。由此可见,琵瑟山庄四大刺客之一——流云,便隐藏在安澜城。而且极有可能,就隐藏在黎府。” “然后呢?” “然后,小的就想查清楚,于是以求募捐之名,数次拜访黎府。几年过去了,小的依然查不出这个人是谁。可就在今天早上,小的终于弄清楚了。” “是谁?”张英冷峻地问。 “就是黎川本人。有几个小混混激怒了他,他一怒之下,便使出了流云扇,被我看得清清楚楚;不仅如此,我还听到他说‘琵瑟山庄’。后来我想看那把扇子,他却不给看了。所以,此人十有八九,便是琵瑟山庄的流云!” 安居说完,一脸紧张地看着张英,不知他对自己的回答是否满意。张英哈哈大笑了几声,说道:“听百姓说,此次安澜之战,琵瑟山庄出尽了风头。本官正想收拾他们,真是天助我也!这四大刺客,终于有一个浮出水面了!” 安居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也附和着笑了起来。只恨他没有尾巴,若他有尾巴,恐怕早就摇起来了。 “如果确定他就是流云,那我就要把他押回京城受审,一定要让他供出他的同党,然后我会将琵瑟山庄一网打尽。”张英踱着步,颇有几分骄傲:“在我直指司大牢里,只有扛不住刑罚跪地求饶的,还从来没有不开口的。当然,除了两三个骨头硬的,熬不住刑罚咬舌自尽的。有了这几个前车之鉴,近十年来,我们也不会让这些犯人有机会自杀了。” 一提到直指司的刑罚,纵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安居还是觉得不寒而栗,恨不得将这个话题跳过去。他并不关心黎川会不会被抓住,抓住了之后会不会招供,他只关心那庞大的家产,会有多少落在他的手中。 想到那数不尽的钱财,以及黎家奢华安逸的生活,安居吞了口唾沫,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张大人,黎川十分精明,懂得取舍。如果跟他做个交易,恐怕用不着给他用刑,他就会告诉您琵瑟山庄的下落。” “当真?” “是的,而且机会就在眼前。”安居狡黠地笑了笑,将黎川两个女儿病重的消息告诉了张英,二人合计了一番,打定了注意,便开始行动。 傍晚时分,安居又来到黎川家中,极为夸张地编造了一段劝说世外高人的故事,以骗得黎川感动。黎川确实很感激他,并且再次强调,只要能救女儿,让他付出什么都可以。安居瞅准机会,趁机说道:“对世外高人来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不过怎么着,也要表示一下,对不?” 黎川笑了笑,说道:“这个自然,我早已准备好了礼物,请道长随这位小厮去取便是。” 安居一喜,便跟着小厮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偏僻的房间。他四下打量,不停地自我安慰——听说越是重要的宝贝,越是要放在简陋、不显眼的地方,一定是这样的。 小厮请安居坐下,礼貌地说:“请道长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取了礼物,马上就过来。” 安居心生疑惑,可不等他说话,小厮就把门带上了。“咔嚓”一声,门被锁上了,安居的希望也跟着破灭了。 安居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他叫了半天,又骂了半天,一直没人理他,他便愤愤地坐了下来,心想,等张英收拾了黎川,他一定要把黎家的所有家产全都占为己有! 黎川把安居关了起来,方才体会到了一丝痛快。他跟下人说:“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安居就是这样!看在他安慰我的份上,我才送给他两个茶杯,本来足够他生活一年,可他居然还不满足,还要来讹钱!当我是傻子吗?” 他一面絮絮地唠叨,一面跨进了两个女儿的房间。可是一走进来,他就觉得气氛不对——大夫不在,丫鬟婆子也不在。他突然有点心慌,喊了两个女儿的名字,又喊了丫鬟的名字,可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他摸出流云扇,轻轻拨开大女儿婉儿房间的珠帘,突然一把剑横在了他眼前。 “黎先生,想要你女儿活命,还是先把你手里的扇子交出来吧!” 那个声音从婉儿的床边传来,分外好听,可是也分外冰冷。黎川瞥了一眼,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姿容秀美的“男人”坐在那里,一脸嘲弄地看着自己。黎川冷笑了两声,往后一仰,躲开了脖子上的剑,顺便甩开了流云扇,愤然道:“敢拿我女儿的性命来威胁我,看来,你们是真不想活了!” 话音刚落,他潇洒地将扇面一甩,一排小刀片齐刷刷地朝张英和他的下属飞去。张英躲开了,可他的下属却没那么幸运,他胳膊受伤,几乎要甩掉手中的剑。 “拿命来!” 黎川大喝一声,挥舞着扇子,朝张英飞去。张英做了几个深呼吸,沉着地一云手,长长的秀发便飞舞了起来,周身泛起了隐隐的蓝光。黎川的扇子何等锋利,可张英的金刚秘术一发力,便像形成了一层结界,任黎川怎么努力,扇子也近不了张英的近身。 张英见黎川有些心急了,便森然一笑,突然收回招式;然后趁黎川不备,他大喊了一声,双手猛地向前一推。黎川只觉得一阵狂风袭来,他站立不稳,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第八十一章 终成陌路各殊途(上) 虽然只过了一招,黎川就意识到张英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可他毕竟名列琵瑟山庄的四大刺客之中,怎肯轻言放弃?他目光炯炯,紧盯着张英;张英虽漫不经心,可眼神也在黎川身上游离。高手过招,谁也不先发起进攻,而是互相揣摩,互相观察,寻找彼此的破绽。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了许久,黎川看出了张英有些松懈,突然如飞燕展翅一般,掠过地面,直接冲张英扑了过去。张英没料到他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一时倒有些刮目相看。再说那把扇子,果真暗藏玄机,黎川一甩过来,竟然有无数粉末从天而降,洋洋洒洒,当真如天女散花一般。 黎川的动作太迅速,张英居然没有躲过,吸了几口粉末,当即有几分站立不稳;黎川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轻摇折扇,笑吟吟地看着他,完全像个气质出尘的世家公子。张英再看向那折扇时,顿时觉得山上的山水全都动了起来,却又像笼着一层烟雨,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不仅如此,他的双手也颤抖起来,步履也有些不稳。 刚才那位持剑的直指司使者又来袭击黎川,黎川觉察到了动静,反手一挥,当即将那位使者的脖子划破,鲜血迸溅出来。黎川神色冰冷,根本不关心使者的状态,而是甩了甩扇子上的血,唇角带一抹冷笑:“扇子毕竟是件风雅之物,溅上血,可就不好了。” 他刚说完,翩然一收,扇子已然合拢,他用扇子猛戳张英胸前要穴。扇子如冰雹砸窗,密集而又凶猛,张英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黎川正感觉胜利在望,张英却在不知不觉间,几乎将身上的毒全都化解了。见黎川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张英突然大喝一声,竟伸手抓住了他的扇子。黎川一惊,又用了几分力,却依旧夺不回扇子;张英这才笑出声来,转而推着扇子,脚下生风,硬生生地把黎川逼退到墙上。黎川重重地撞在墙上,震得墙上的字画都掉了,他顿时觉得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虽然还握着扇子,可已经无力再攻击了。 张英细长的扬眉一挑,挑衅般地看着黎川。他活动了下手腕,轻轻捏起了黎川的下巴,用极为悦耳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些习武之人,总是仗着力气大、出手快,便以为自己打得很潇洒;可在本官眼里,那不过是些草莽打法,你们的武功,终究太粗糙。” 黎川一直被人称作谦谦君子,擅长的武器又是潇洒的扇子,此时败在张英手中,又被他说为“草莽”,气得差点儿吐血。他愤怒地瞪着张英,却在默默蓄力,想给他致命一击。他这点心思,张英早就看在眼里了,只见他一甩宽大的衣袖,再举起手时,手中多了三根闪闪发光的银针。 一抹夕阳照进窗来,张英飘逸的长发闪着橘黄色的光芒,瘦削的下巴越发精致,再加上手中的银针一闪一闪,逆着光看,他宛如一个身材高挑的绝世美女。 黎川也愣住了,不由自主地问:“你……你到底是男,还是女?” 张英的眼神瞬间变冷,他缓步逼近黎川,说道:“黎先生,听说你是位聪明人,那本官也就不跟你绕圈子了。本官问你,你可是琵瑟山庄四大刺客之一‘流云’?” 黎川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问过,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无措。不过对方大有来头,又直接找上门来,他自知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便心一横,牙咬说道:“是又怎样?” 张英满意地笑笑,走到床边,看着昏睡的婉儿,说道:“实不相瞒,本人正是直指司绣衣正使张英。” 一听“直指司”,黎川蓦然惊悚,再次握紧了手中的折扇。张英却只是微微一笑,继续说了下去:“你别害怕,我们直指司,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讲清楚。我这双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的女儿,不过若要救她,也非难事,那就要看你怎么选了。如果你答应供出你的同党,那我会毫不犹豫地救你的女儿;如果你缄口不言,那就休怪我无情,不仅你女儿会死,你也会死;而且在死之前,你们会受尽人间极刑。现在告诉我,你要选哪条路?” 黎川挣扎着站了起来,怒视着张英,问道:“你要我说什么?” “琵瑟山庄的庄主是谁?他人在何处?” 黎川冷笑道:“他的化名那么多,你想要知道哪一个?” 张英看着黎川,却不动神色地弹了一根针,正落在婉儿眉心。昏睡中的婉儿突然惊厥,嘶哑地喊了一声,接着浑身都痉挛起来,手脚无措地乱抓着被褥。 看到女儿这般痛苦,黎川心如刀割,怒道:“张英,你有本事跟我打,你折磨我女儿,算什么英雄好汉?” 张英无所谓地甩了甩手:“我从未想过要做英雄好汉。” 黎川一怔,突然觉得又恢复了些许力气,他再次握紧了手中的流云扇,充满杀气地怒吼了一句:“我跟你拼了!” 张英毫不在意地扬起了脸,在黎川发起攻击之前,他就甩出了一根银针,黎川倏地一转身,那针便扎在了木格子窗上;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站稳,右肩便一阵酥麻,原来是张英连发了两针。疼痛如贪婪的毒蛇,迅速在周身游走,猛烈地吮吸着他的血液,噬咬着他的骨肉。黎川赶忙凝神聚气,以内功来阻止毒气继续入侵。他一介武林高手,尚且如此吃力;还不到十岁的女儿,如何能抵得住这厉害的毒物? 他不知不觉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你,求你放了我女儿!” 说完之后,他便陷入了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清醒了过来,婉儿也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黎川疑心她死了,一阵心惊;不过看到女儿的胸膛平稳地一起一伏,这才知道她已经脱离危险了。黎川松了口气,擦了擦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感慨道:“直指司的毒针果然名不虚传,领教了。” 张英气定神闲地坐在床边,给婉儿盖好了被子,甚至用修长的手指爱怜地抚过她可爱的脸颊。他看着熟睡的婉儿,温柔地说:“都说子女是父母最大的软肋,本官虽不曾体会过这种感觉,不过看到黎先生的表现,也明白了其中一二。” 黎川没吱声,想起张英刚才提的问题,他心里猛地一紧——难道真要出卖同门,来换取两个女儿的生命吗?他万分为难,狠狠地咬住了嘴唇——他虽唯利是图,不过他也是自幼读圣贤书,知礼仪,懂廉耻。“出卖”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他做不来。 张英见他神情犹疑,便又笑了笑,叹息道:“你女儿长得很漂亮,长大了,必然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惜,她还有长大的那一天吗?” 黎川一听,便又急得六神无主。他突然灵光一现,提议道:“张大人,我虽然不知道琵瑟山庄庄主的行踪,但我知道几个武林中人,他们是琵瑟山庄的人。在安澜战役中,他们出了不少力,目前还在安澜城中。” “是吗?一般的虾兵蟹将,可换不来你女儿的命。” 黎川急道:“不是的,他们都是南方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若除掉他们,便可大大削弱琵瑟山庄在南方的势力。” “他们人在何处?” “在我回答之前,你要先救好我的大女儿。”黎川恢复了底气,目光透着一股精明:“反正我不是你的对手,我骗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你救好我的大女儿,我便告诉你一条线索;救好我二女儿,我再告诉你一条线索,如何?” 张英有些敬佩地看着他,说道:“嗬,黎先生不愧是个生意人,在如此紧张的局面中,竟然还将算盘打得如此滴水不漏,本官佩服啊!” “说到底,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黎川也毫不相让,步步紧逼。 张英神情严肃起来:“如果你有半分欺骗,当心你全家的性命!我会让你们比刚才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黎川微笑道:“我自己死了也就罢了,岂敢堵上全家人的性命?” 张英这才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瓶子,拧开瓶盖,只喂婉儿喝了一口,便将瓶子收了起来。见黎川有些怀疑,他便说道:“你放心,我这‘谪仙露’,是用千年灵芝炼成的,堪称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方才我已为你女儿运功,调和她体内气息;如今她气息平和,再用‘谪仙录’增强体力,便痊愈了一多半。再让大夫给她开几味药,过两三天,便可痊愈。” 黎川听他解释得如此详细,心中犹疑便消了大半。正在此时,婉儿果真悠悠醒转,茫然地喊了几声“爹”,又嚷着口渴。黎川喜极而泣,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抱着女儿泪流不止。一时间,他倒忘了张英是逼迫自己的仇人,竟对他充满了感激。 张英并不阻止他们父女团聚,只是提醒道:“黎先生,本官没有骗你吧?作为回报,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琵瑟山庄的贼人们都在哪里?” 黎川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过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他鼓足了勇气,又跟张英讲条件:“我可以告诉张大人,不过张大人要保密,切不可说是我说的。我不能从《琵瑟群英录》上面除名,我可以留在山庄里,继续当你的眼线。” 黎川一脸真诚,张英又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拍这手叫起好来:“哈哈,黎先生不愧是越州首富!你有这等才能,本官岂会不用?放心,本官不会走漏风声的。” 黎川这才说道:“他们在昌隆客栈,一个姓郑,还有魏氏三父子。其他人我不敢确定,但是这四个人,确实是琵瑟山庄的人。” 张英高声叫来下属,让他们即可前往昌隆客栈,务必要将这四个人活捉。黎川一想到同门们要受到的折磨,心如刀割。他浑身发抖,只是将婉儿抱得更紧了些。 第八十二章 终成陌路各殊途(中) 梁翊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黎川,便瞒着庄主,一个人偷偷来到了黎府。虽说二人交集并不多,但好歹同门一场,若黎川遭遇不测,那也是山庄的一大损失。 他在戌时到了黎川家,黎府大门紧闭,也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看起来一切如常。他便又嘲笑自己多虑,整天胡思乱想。正在他要回翠屏山的时候,大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四个人,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杀气腾腾,不知要去往何处。 梁翊远远地望着他们,他们也没有穿官服,无法猜测他们是什么来头。只是凭感觉,梁翊便觉得他们不是好人,难道他们是黎川的江湖仇家?如此一来,黎川岂不是很危险? 梁翊担忧不已,便在那些人走远了之后,叩响了黎府的大门。奇怪的是,他叩了半天,也没有人开门。他越想越急,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猛.撞大门。没想到大门并没有上锁,他如此一撞,几乎是飞进了门里。他环顾四周,幸亏没有人看到他的窘态。他整了整衣服,自言自语道:“早知道我就跳墙进来了。” 黎府安静得可怕,这种安静,却让人感觉到杀机四伏。梁翊没来过几次,对这里也不熟悉,他茫然地走了一段,试探着喊道:“有人吗?我来找黎先生。” 在他左边有一团冬青树丛,他话音刚落,只听树叶扑簌作响,一个老妈子探出脑袋来,低声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梁翊施展轻功,轻松地跨过树丛,蹲在老妈子身边,问道:“大娘,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老妈子愁眉苦脸地说:“别提了,傍晚时分,家里来了七八个男人。他们说,要跟老爷谈事情,如果我们不想死,就躲得严严实实的,不许出来;看到了什么,也当没看到。只有这样,才能活命。” “他们没说自己是谁?” “他们说自己是官府的,所以不会随便杀人,让我们别害怕。但我很纳闷,官老爷怎么可能那么吓人?那一张张脸哟,简直跟大冬天的冰块儿一样!”老妈子皱眉说道。 梁翊越听越不妙,搞不好就是直指司的人。他向老妈子打听了黎川的位置,道了谢,便从灌木丛中一跃而出,蹭蹭几步,沿着墙壁跑上了屋顶。老妈子看呆了,也有些许庆幸——这位少年身手了得,想必会让主人脱离险境吧! 话说黎川供出了郑大松和魏氏父子,正抱着女儿,惴惴不安,忍不住问道:“万一他们被抓住了,张大人会怎么处置他们?” 张英捻起自己的长发,轻轻一笑:“老规矩,先废手足,让他们无法施展武功,也无法逃跑,然后再慢慢用刑。” “万一撑不住,死了呢?” “不会的,没有我的允许,谁敢死?”张英撩起秀发,如同讲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直指司每天喂他们上好的参汤,所以他们不会死得那么快。不过,参汤里是放了毒的,毒都是调好了剂量的,不会致死,只是让他们一天比一天更痛苦。如果招了,可以让他们死得痛快一点;不招,就一天天耗着,耗到死。目前为止,最能撑的人,不过撑了十天。他是一个邪教头目,幻想颠覆大虞国。那也是块硬骨头,不过最后承认了罪状,供出了同伙,求我们杀了他。他死的时候,四肢溃烂,内脏衰竭,双目失明。据说来给他收尸的人,在一堆尸体里,都没认出他来。” 婉儿小脸吓得煞白,虚弱地问:“爹,这位叔叔说了些什么呀?我好害怕!” 黎川咽了口唾沫,抱着婉儿的手也在不停颤抖,他没告诉婉儿,他也一样害怕。他不知道张英会怎样废掉一个人的手足,会怎样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蹂躏成一只被踩得稀烂的蝼蚁。事到如今,他反而有些庆幸了——若他刚才不供出那四个人,他必然也会被折磨到认不出自己。 “识时务者为俊杰,若被折磨到没有一丝尊严,也没有同伴来救他,硬撑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忠诚和坚持,又做给谁看呢?”张英赞许地看了黎川一眼,继续说道:“所以说,黎先生还是聪明人。” 黎川叹了口气,若不是被逼到了份上,他怎么会让同门吃这种苦呢?但愿他们自杀,也不要被直指司抓到。见他没说话,张英又笑道:“不用多久,我的属下便会将那四个逆贼一网打尽,按照约定,你要告诉我第二条线索。黎先生,我不指望你会供出琵瑟山庄的庄主,但至少要告诉我赤日、残月、寒星的下落,我才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黎川如百爪挠心,坐立难安——他供出的那四个人,本来对他们也没多少感情,也没有能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死了也就罢了;可其他三大刺客,那可是琵瑟山庄护法般的存在啊!云庄主重夺江山时,他们绝对派的上用场。如此一来,也算能间接帮到自己。要除掉他们,实在有些可惜。 “砰”一声巨响,屋顶突然塌了一块,破碎的砖瓦掉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尘屑在空中飞舞。将沉思中的黎川吓了一跳,张英也有些惊叹——屋顶有人,可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可见此人轻功有多了得! “黎川,你!你给我等着!” 屋顶之人似有天大的愤懑,将房子砸了个窟窿不算,一声怒吼,把婉儿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张英脸色一沉,蹿出窗子,三两步便跃上房顶。在明亮的月光下,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游走在连片的瓦房上,他奔跑起来,像草原上灵巧敏捷的羚羊,疾如流星,洒脱如风。 张英一琢磨,心想,这个人八成是四大刺客之一,他躲在屋顶上偷听到了二人的谈话,便要赶到昌隆客栈去救人。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顾不得黎川了,张开双臂,朝那个背影追去。 梁翊简直气到爆炸,不过现在不是跟黎川算账的时候,他要飞快赶到昌隆客栈,解救四个被出卖的同门。他在高墙之间穿梭,如履平地。忽然瞥见有个醉汉拖拉着一把长刀,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趔趔趄趄地在小巷中走着。他一个跟头翻下高墙,“嗖”地一把抢过醉汉的刀,低声说了声“得罪了”,便又疾奔而去。醉汉眼前只晃过一个影子,手中的刀就不见了,他以为自己撞见了鬼,坐在地上大叫了起来。 且说直指司四个使者听了张英的吩咐,火速赶往昌隆客栈。可他们一推开门,还没来得捉人,伴着一声大喝,一个人仿佛从月宫中跳了出来,正在他们头顶上。他举着一把刀,一刀劈下,便砍死了一个使者。他怒抬起头,紧握着刀,死死地盯着剩下的三个使者。 那三个使者武功也不弱,他们没有慌乱,达成默契一般,两个人围住梁翊,一个人飞快朝客栈跑去。梁翊被这两个使者前后夹击,一时间只能防守,无法进攻。不过趁两人都举刀之时,他敏捷地抓住时机,蹲了下来。两把刀硬生生地撞在一起,梁翊听到“铛”地一声,便长腿一扫,一招“横行天下”,登时把一个使者绊倒在地。在另一把刀快要劈向自己的时候,他将刀横在了胳膊外,挡住了对方的进攻,并将对方推出老远。在两个使者都爬起来,举着刀冲过来的时候,他如蛟龙出海一般跳了起来,那两人不仅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梁翊长刀一削,二人都被他切断了脖颈。 梁翊在几招之内便将这两个使者斩杀完毕,院落里恢复了平静,不过客栈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尖叫声不绝于耳,穿着睡衣的投宿客来不及穿衣服,便哇哇叫着四处逃窜。 原来是幸存的那个使者正在跟郑大松打得不可开交,使者用剑,郑大松用斧头,一个灵巧,一个厚重,不过梁翊乍一看,便知郑大松不是那人的对手。那使者一直背对着自己,梁翊一个助跑,踏上了他的背,在腾空的瞬间,一脚踢在他的头上。使者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地撞在了木窗上,哗啦几声,木窗已经支离破碎了。 “哈,还是梁公子好身手!……” “嘘!” 梁翊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郑大松不要喊出自己的姓名。他这一分神,使者从木窗里爬了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随手一挥,梁翊的胳膊便被他的剑划开了一个口子。 “梁公子,你没事吧?” 本来这点伤对梁翊根本就不算什么,可郑大松一点都不开窍,还是一口一个“梁公子”,梁翊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他头疼地拄着刀,那个使者见机不可失,举着剑砍杀过来。梁翊听闻动静,反握刀把,将刀斜着利于身侧。使者来不及躲闪,不偏不倚地撞了上去,肚子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听到使者倒下去的声音,梁翊方才站了起来。郑大松长得五大三粗,满脸虬髯,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珠子,惊叹道:“梁……” 梁翊毫不留情地堵住了他的嘴,说道:“别说话,有人出卖了我们,这几个人都是直指司的人,别再透露姓名了。” “谁?俺郑大松跟他拼了!”郑大松根本听不进去,他一生气,便挺起了结实的胸膛,结果用力过猛,衣服扣子全都崩开了。梁翊本来还跟他着急来着,结果看到这一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郑大松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正对着栏杆,扯了扯对襟,腼腆地说:“这衣服穿太久了,回去让俺媳妇重新做一件。” 他刚说完,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摇晃了几下,便倒在了梁翊身上。梁翊一惊,这才发现,原来他脸上插了三枚银针! 梁翊一回头,张英正狞笑着冲这边飞过来。他暗叫不好,忙从怀中摸出一方面罩,趁张英看到自己之前,把脸结结实实地遮了起来。 “快去报信!”梁翊冲魏氏父子喊完,便跳进了漆黑的房间里。张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梁翊身上,他冲魏氏父子放了几针,也不管他们死活,便一脚踹开了房门,仔细地搜寻梁翊的踪迹。 他方才看到梁翊拿了一把刀,心花怒放,心想,这必是“赤日”无疑了。 第八十三章 终成陌路各殊途(下) 房间似乎被黑暗给吞噬了,一点光亮都看不到,张英并没有焦躁,他轻轻踱步,摸索着梁翊的方向,试探着问道:“你可是臭名昭著的‘赤日’?” 梁翊哑然,一时间竟有些心疼风遥。不过他压低嗓音,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不是臭名昭著,而是大名鼎鼎!” “听你这么说,你果真是‘赤日’了?”张英追问道。 “才不是。”梁翊撇了撇嘴,心想,风遥脏兮兮的像个野人,自己才不要像他。 “不是?”张英有些疑惑,也有些失落——如果他不是赤日,那自己岂不是空欢喜了一场? 梁翊不想跟他辩解,他脑子转得飞快,寻找逃脱这里的办法。他并不怕跟张英交手,但他很担心张英看到自己的脸。如果被他发现了自己是琵瑟山庄的人,而自己又跟映花在一起,那岂不是害了映花? 二人就在黑暗中对峙了很久,隐隐的月光斜照进窗户,映出了梁翊的身影。张英毫不犹豫,骤然出招,使出大力擒拿手,欲抓住梁翊的肩膀,以便扯下他的面罩。梁翊向后一撤,轻巧地躲过了张英的攻击。他也能看到张英的影子,便挥舞着刀,虚晃了几下,张英也轻松地给躲了过去。二人都在试探对方,谁也不肯贸然攻击,但是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充满了杀机。 外面有人点起了火把,二人的轮廓越发清晰起来,张英先看到了梁翊的身影,不由分说,他跳起来飞踹桌子,那四方桌像踩着风火轮,势大力沉地滚了过来,一不小心,便会被它撞成一摊肉饼。不过区区一个桌子,还倒难不倒梁翊,他轻巧地翻了一个跟头,跳到桌子外面。落地那一瞬间,“哄”的一声,桌子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对于张英的一再挑衅,他也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他重新调整握刀的姿势,利落地挽了一个刀花,铮亮的刀片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他先使了一招“赤日白练”,招式间似有气吞山河的气势。张英一晃,这一刀结结实实地落在脸盆架上,脸盆架当即被砍成了一堆碎木;梁翊并不气馁,又使了一招“穿花引蝶”,只见他异常灵活地扭转着手腕,刀片晃动,画着一个个圆圈,真真看得人眼花缭乱。张英无法出招,只是一味地躲避;不过他的身形也很飘逸,转瞬间退到墙角,接着从容地一挥手,一把银针像是被风吹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冲梁翊飞来。梁翊没有慌乱,而是变换了招式,一招“飞珠溅玉”,将眼前的银针纷纷打落。 “小子,武功不弱啊!”张英颇为意外地看着梁翊,他气息一沉,金刚秘术瞬间发力,他的长发飞舞起来,浑身散发着一抹幽蓝色的光圈,像是个怪物。 梁翊握着刀,却兀自有些吃惊了。他还没做好准备,仿佛只是一瞬间,张英已经飘到了他跟前,长袖一甩,便是一阵飓风吹过,梁翊站立不稳,往后退了好几步;张英穷追不舍,他轻盈地打了个旋,像是在跳一支优美的舞,却在不经意间踹到了梁翊的肩膀。看似不经意的一脚,却蕴含着十足的力道,梁翊被他一踹,肩膀像是骨折了一般疼痛。即便如此,他依然握紧手中的刀,不服输地瞅着张英。 张英轻蔑地一笑,他的两只手掌在胸前运着功,变化莫测,梁翊刚要蓄势来犯,张英却将手掌狠狠一推。像是一块大石头像自己压了过来,梁翊又被推到了墙上,半天动弹不得。 张英这才得意地昂起了头,反复搓着两只手,轻声道:“你使的招数,真是太熟悉了,咱们一定在哪儿交过手,对不对?” 灯火明灭,张英的脸若隐若现,梁翊忧心如焚,心想,千万不能让张英回想起来,要不映花也百口莫辩。他打定主意,也暗自凝神运功,吴不为传给他的无为心经在周身流转,温凉的气息有很好的镇定作用。待气息从丹田游走到胸口后,他大喊了一声,用尽力气朝张英杀去。张英被他的气势所迫,再加上金刚秘术发力到了一个顶点,正在慢慢衰退,他又一次被梁翊逼得连连后退。 看到张英显露颓势,梁翊以为胜利在望,心中一阵窃喜。不料,张英却像一只突然觉醒的老虎,周身的气场瞬间强大,他甩着宽大的衣袖,竟然将梁翊的刀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用力一拽,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梁翊的刀给夺走了。 “你!你如此狡猾!”梁翊目瞪口呆,终于明白为什么吴不为那样的老狐狸也会栽在张英手里了。 张英并不理会梁翊的愤怒,他展开衣袖,取出梁翊用的刀来,打量了一番,声音异常柔和:“你就用这把破刀跟我打了半天,看来,你的确是有点本事。” 说罢,他突然将刀扔在一边,伸出右手,狞笑着说:“本官倒想看看,这方面罩之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张面孔!” 张英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而来,梁翊一面拼命躲闪,一面施展拳脚功夫跟他相搏。不过他再拼命也是无济于事,张英的手已经触到了他的脸颊,“刺啦”一声,面罩硬是被张英给扯破了。 听到张英得意的狂笑,梁翊一阵绝望,他侧过脸,不肯抬头。 “让本官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本官的老熟人!” “看个鬼!我师弟长得那么好看,你这个不男不女的老妖精,难不成要打我师弟的主意?拿命来!” 梁翊一听这个声音,登时觉得无所畏惧了,他朝窗外看去,一个健硕的身影稳稳地立在走廊的栏杆上,他拄着一把大刀,刀刃铮亮如雪,宛如耀眼的日光,真真把天地映了个通透。 “师兄!” 风遥撑着刀,像一阵风一样,轻飘飘地从窗户钻进了客房里。在落地之前,他解下右肩挎着的弓和箭筒,扔给梁翊,高声喊道:“师弟,接着!” 张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才是赤日!跟我打半晌的,居然是残月?” 梁翊一握住弓,便有了十足的底气,脸上也恢复了灿烂的神色,他无不得意地说:“我的刀法尚不及我师兄六成,也难为你了,将我错认成他!” 张英有种被捉弄的感觉,顿时恼羞成怒,不过他也知道此时不宜动怒,便冷笑着说:“好啊,赤日和残月都在,再加上刚才的流云,琵瑟山庄四大刺客,本官今天可以除去三个!拿命来!” “哼,你不提流云便罢,既然提起他来了,你就替他挨本少爷一刀!接招!” 风遥不跟张英来虚的,直接就放了狠招,刀刀致命。张英脸色铁青,突然间,他仰天长啸,这一声嘶吼,几乎要把整个房屋震碎,四面八方瞬间狂风大作,正在拉弦的梁翊躲闪不及,险些被狂风给刮出去,只好仓促地放了一箭。张英面目狰狞,头发尽数散开,梁翊放的箭也被他弹了出去。他周身笼罩在一层幽蓝色的“结界”中,像是个掌控世界的主宰者,又像是摧毁世界的恶魔。 风遥凝神应战,他不甘示弱地大吼了一声:“飞沙走石!” 这一声怒吼气冲云霄,待风沙散尽,他挥舞着赤日,直接跳到了张英面前。张英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刀法,金刚秘术也没有刚才那么强盛了,眼前一刀白光落下,胳膊竟然一阵刺痛,鲜血汩汩而出。 张英看了一眼伤口,勃然大怒,狠狠一跺脚,内功再度发力。风遥觉得一股无形的磁场正在靠近自己,就像是一个疯狂的漩涡,把自己拽向汹涌的水底。风遥默默运功,待那磁场接触自己的一刹那,他猛然转过身,反手一刀,差点削到张英的脖子。 张英虽未受伤,但被风遥的内力给震了一下,便猛地停住了进攻。他注视着一脸得意的风遥,冷声问道:“以柔神功?” 风遥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宙合门偷走了林充阳的武功,以为偷练几年,就能赢过我们?嗬,偷了个表皮,偷不到精髓,最终走火入魔,把自己练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 风遥说完,再次沉着地挥起了赤日刀。张英连连败退,越来越生气,他强迫自己抛开所有杂念,默念几句口诀,只觉内力在默默回升。他蓦地睁开眼睛,却不曾想,胸口结结实实中了一箭。 因为有内功护体,箭插得并不深,不过张英还是吃痛,他抬起头,这才发现梁翊已经站在了院中高大的槐树上。看着像天神一样威风凛凛的梁翊,张英再次怒吼一声,一道蓝光划破天际,无数怨气涌上心头,他阴森可怖地吼道:“你竟然敢伤我!” 此时的张英犹如地狱使者,让人不寒而栗。梁翊感到死亡正在逼近自己,趁张英抓住自己之前,他飞快跳到对面的走廊上,他深呼吸了一下,也死死地盯着张英,冷笑道:“有本事,你也来伤我啊!” 第八十四章 踌躇之间难取舍(上) 张英已经很久都没有找到对手了,他的性格自然也是越来越狂傲,除了毒针,他身上不带任何兵器。此时他被梁翊激怒,一脚踹起下属丢掉的剑,然后一把抓在手中。就在他拾剑这一息之间,梁翊毫不犹豫地放了一箭,张英恰好将剑一挥,硬是把箭砍成了两段。 不过没想到的是,白羽箭接二连三地飞了过来,张英左扑右躲,好不容易躲了过去。他提着剑,眉宇间的秀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杀气。他欲一剑了结了梁翊的性命,却被风遥绊住了脚步。风遥一打起架来就格外认真,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神色,一招一式都虎虎生威;张英不再轻敌,虽然还没有使出全部的功夫,但已经不再敷衍了。赤日刀法阳刚十足,力道雄厚,大有削山劈石之势;而张英的谷神剑法阴柔妩媚,轻巧灵敏,滴水不露,总在不经意间发现对方的破绽,然后进行精准的攻击。两个高手在月下打得难解难分,梁翊握着弓,聚精会神地盯着张英,等待可以一箭封喉的机会。 转眼间,风遥和张英已经斗了几十个回合,二人竟然都没有感觉到疲倦。梁翊看得眼花缭乱,他不停地用力眨眼睛,以便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二楼走廊上的栏杆已经被二人砍得一点儿不剩了,不知张英是不是体力不支,还是一时失误,他一脚踩到了走廊边缘,突然身子向后一倾,朝地面掉了下去。 风遥哪儿知张英只是佯装落败?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并高高举起赤日,也跳了下去,对张英穷追不舍。 “师兄,小心!” 梁翊惊呼了一声,可是已经晚了。原来张英见风遥迎面追来,便狞笑着弹开了十指,刹那间,无数银针像一窝疯狂的马蜂,冲着风遥飞了过去。风遥尚在半空中,看到银针,大惊失色,却已无法躲避,只能暗暗叫苦。一时间,不知有多少银针插在了他的胸前,他魁梧的身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趴在那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只剩手脚还在不甘地挣扎着。 张英看到这一幕,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笑了两声,想起了梁翊,便瞬间冷下脸来。他挥舞着宽大的衣袖,心想,一定好好地教训梁翊一番。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个转身,竟让自己的左眼中了一箭。 “啊!” 张英捂着左眼,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不过他知道残月的绝技是“三星逐日”,肯定还有两支箭在等着自己。就在两支箭到眼前的瞬间,他体内的金刚秘术又被激发了起来,那金刚秘术果真筑起了金刚一般的墙壁,梁翊的两支箭,全被挡在了张英体外。 “当啷”,两支箭落地之后,梁翊也吃了一惊。他担心风遥的伤势,忧心如焚,想趁张英受伤之际查看风遥的状态,却不想张英连箭都没有拔,就朝自己追了过来。他面目狰狞得像一只发疯的野兽,那一口整洁的牙齿,也变得像獠牙一样锋利。梁翊见他左眼球已经爆裂,满脸都是鲜血,不仅也对自己的心狠手辣有几分骇然。不过他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风遥,便一揩嘴唇,恶狠狠地说道:“老奸巨猾,坑害了我师兄的性命!” 张英自知左眼不保,绝望之下,他终于使出了全部功力。刹那间,似有一股强烈的狂风,吹得梁翊站立不稳;张英踩在了这边走廊的栏杆上,一掌劈掉了一根坚实的柱子,“哗啦”一声,走廊的屋顶已经倾斜了下来。梁翊转身要逃,而张英跳下栏杆,落在走廊上,像是一阵强烈的地震,木质的走廊已经裂开了一条缝,那条缝像熊熊山火,迅速像两头蔓延。 事到如今,梁翊知道已经无处可逃,他反而坦然了起来。在整个二楼塌陷以前,他一个跟头落在了地上,一脸无惧地看着张英。张英没抓住梁翊,但毁了半个客栈,也算出了一口恶气。他一狠心,拔出了左眼中的箭,连带着血淋淋的眼球,一起扔到了一边。他的左眼像一个血窟窿,整个脸上都是红色的血液,活脱脱一副恶鬼的模样。 张英先冲梁翊放了几针,被梁翊给躲了过去;谁知他真如鬼魅一般,转眼间,他已经到了梁翊跟前。看到他那空荡荡的左眼,以及喷涌而出的鲜血,梁翊实在不忍直视。二人斗了几招,梁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好在他身手敏捷,勉强能逃脱。他向后翻了一个跟头,双腿如燕尾一般,本来灵巧轻便,顺便还能踢张英一脚,却不料被张英一把抓住左脚脚踝。张英毫不偶遇地折断了他的左脚,梁翊嚎叫了一声,来不及挣扎,就已经被张英扔到了墙上。他眼冒金星,浑身都被撞散架了,几乎疼到昏厥。 张英远远没有发泄够,他步步逼近,想再将梁翊折磨一番。梁翊不怕死,却担心他再扯下自己的面罩,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情急之下,他摸出了清风,悲愤地想,趁自己还有意识,不如先毁掉自己的容貌,以免连累他人。 “大胆狂徒!还不住手!” 这一声大喝底气十足,梁、张二人同时转头,只见一个纤瘦灵巧的身影箭步而来,虽然她蒙着一层面纱,但梁翊一眼就认了出来,兴奋之余,还有些隐隐的担心。 来人正是灵雨,刚才魏氏父子去翠屏山报信,她听到了“直指司”三个字,便不管不顾地跟来了。越王府被灭,她一直耿耿于怀,这个复仇的机会,她自然不想错过。 张英眯缝着仅剩的右眼,打量着这个不怕死的姑娘,拼命地思索她是谁。灵雨并没有给他那么多时间考虑,只是冷着脸,喝道:“越王府旧人在此,阉人,拿命来!” 梁翊靠着墙,勉力站了起来,想助灵雨一臂之力。但灵雨的武功远远超出自己想象,她握着一把短刀,几乎刀刀致命。或许是她心中怀有太多的怨恨,才会这样不要命地进攻。而且她十分懂得张英的弱点,几乎每一招都是在攻击他的破绽。重伤之下,张英竟有些招架不住。见张英有些疲软,灵雨卯足了劲,跳起来给了张英一刀。张英的额头上登时多了一道血口,整个面相更加恐怖。 灵雨打得如此精彩,梁翊本应鼓掌叫好,可此时,他却完全怔住了。他脑海中回荡着吴不为的话——灵雨来路不善,一定要当心她。 他此时方才明白,吴不为为何要这样叮嘱他,因为灵雨的招式,几乎跟张英一模一样。 换言之,灵雨应该是宙合门的弟子。 张英捂着流血的额头,声音很低,却是无比的愤怒:“既为同门,为何要帮着外人?为何要下这样的狠手?” 愤怒和杀戮的念头占据了灵雨的周身,她杀得太过兴奋,以至于握手的刀都在不停地颤抖。她紧盯着张英,声调颤抖不止:“学宙合门的武功,并非我本意,这也是我这一声最大的耻辱,休要再提!接招!” 梁翊虽没有听到二人对话,但见灵雨杀红了眼,便知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他便收起了疑心,不顾周身疼痛,又端起了弓。 张英越来越感到伤势沉重,再加上痛失一只眼睛,他更是心痛到难以言喻。他飞上客栈的高墙,无比怨毒地说:“你们几个人围攻本官一人,也不觉得害臊吗?” “打不过,你可以走啊!”梁翊倚着墙,勉强活动受伤的脚腕,不服气地大喊了一声。 张英一怔,竟无言以对。若不是自己一心想抓住琵瑟山庄几大刺客,何苦打到这份上都不走呢?没想到不仅没抓住他们,反而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满腔愤懑,仰天长啸。那声音尖锐刺耳,既让人胆战心惊,又让人心生同情。 “灵雨!灵雨!你没事吧!” 说话间,玄凌从外面闯了进来。可是他一推开门,就被院中的景象吓得呆在了原地。再看高墙上的张英,更是浑身一颤,不敢动弹。 “世子!” 灵雨惊叫一声,却已经晚了。看到玄凌那一刹那,张英瞬间恢复了力气,他飘到玄凌眼前,看似温柔地把他揽在怀中,可玄凌却感受到了那可怕的力道,吓得表情都凝固了。 梁翊本来瞄准了张英,可他没想到玄凌会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这下可糟了,玄凌被张英抓做了人质,自己也不敢贸然开弓了。 “你就是越王那个失踪的儿子?”张英温柔地问道。 “是又如何?”玄凌虽怕得要死,却像小大人一样强装镇定。 “你爹是以谋逆罪处死的,你身为他的长子,自然也难逃一死!”张英的声音依旧很温柔,可冰凉的指尖,已经按在了玄凌的脖颈上。 “哼,你竟敢如此污蔑父王,我饶不了你!”玄凌都快吓哭了,可他强撑着,绝对不在张英面前流一滴眼泪。 “张英,你已经将越王逼得下落不明了,切不可再伤世子的性命。他毕竟是皇族血脉,日后一旦重新翻案,你难逃罪责的!”灵雨蹙眉说道。 “闭嘴!”张英突然发怒,力道加重几分,玄凌艰难地发出几句“唔呀”之声,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只是呼吸越来越困难。 “好,好!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灵雨一下子急了,有些束手无策。 张英自知今晚难有所获,这对一向高傲的他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不过他肯定不会空手而回,他清了清嗓子,松开一只手,指着梁翊的方向,阴冷地问道:“告诉我他是谁?” 灵雨目光复杂地看了梁翊一眼,半晌才艰难地答道:“我不知道!” 第八十五章 踌躇之间难取舍(下) 张英忽的又捏住玄凌的脖子,玄凌再次无助地挣扎起来。张英冷冰冰地恐吓道:“如果你再敷衍,我就把你小主人的脖子给掐断。” “不要!”灵雨大喊了一声,她又转过头,万分纠结地看了梁翊一眼,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必为难灵雨姑娘,让本少爷亲自告诉你!” 梁翊已经下了赴死的决心,刚要抬手摘下面罩,风遥却像条毛毛虫一样,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吐了一大口鲜血,眼神很是迷离,不过难得的是思维还很清晰:“师弟,别理他,为了隐瞒你的身世,这些年来,大家过得有多辛苦……咳咳,你可不能自己卖了自己。” 风遥的一席话,让梁翊震动不已,他这才知道,原来疯疯癫癫的风遥,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想起父母、庄主、同门对自己的百般呵护,他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暖意;可一看到被掐着脖子的玄凌,他却不知该如何取舍。 “管他三七二十一,开弓啊!”风遥站了起来,摇晃得像暴风雨中的一棵小树苗。 张英距离梁翊不过只有二三十步远,梁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已经显露颓势,只需一箭,便可让他彻底倒下!如果他死了,跟宙合门、直指司有仇的江湖帮派,也能暂时得以喘息吧! 梁翊不再犹豫,沉着地端起了弓。但就在他举弓的那一刹那,张英再次勒紧了玄凌的脖子,用仅剩的右眼死盯着梁翊,嘶哑着说:“你们最好老实点,否则我掐死他!” 玄凌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少了,梁翊甚至能看到他眼睛不停上翻,他胸口一痛,撂下弓,举起双手,急道:“好,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身份,但你先放了玄凌!” “靠!真是妇人之仁,成不了气候!”风遥愤怒地瞪了梁翊一眼,握紧了手中的赤日刀。他没想到,他如此细微的动作,竟导致了张英更加疯狂的报复。玄凌一直试图用手掰开张英的束缚,可此时他的手垂了下来,脑袋也歪到了一边。 “玄凌!” 听到灵雨撕心裂肺的哭喊,风遥还一脸不解:“咋……咋了?这小王爷死了?” 既然玄凌已死,那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梁翊虽然心痛,但顾不上太多,便麻利地捡起了弓。他正要瞄准张英,却见玄凌突然睁开眼睛,趁张英松懈的间隙,用尽力气狠狠踩了他一脚。 张英没想到这个小孩子竟然也会诈死,更没想到他的力气会这么大,他左脚像被踩断了一般,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抓住玄凌的手也松开了。玄凌倒在地上,却又飞快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灵雨。 “小东西,竟敢戏弄本官!” 张英勃然大怒,正要冲玄凌甩银针,却在放针的瞬间,胸口结结实实中了一箭。张英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的箭,手中的针还未出手,他便重重地躺在了地上。 灵雨怕张英没死透,忍不住要过去补几刀,却被梁翊给喝住了:“他未必真死了,千万不要上当,不要靠近他,待我用箭杀死他!” 梁翊说罢,伸手去摸箭筒,却是吃了一惊——不知不觉,箭已经用完了。 风遥见情势稍缓,便将胸前的银针一根一根拔了出来。拔着拔着,又支撑不住,吐了一口血,坐在了地上。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疼痛,只觉得血管像要炸开似的,脑袋嗡嗡作响。 梁翊一瘸一拐地来到风遥身边,关切地问:“师兄,你还好吧?” 风遥吃力地说道:“除了疼,其他倒还好。”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点血来,喝了张英的血,可以解毒。” 梁翊艰难地走向张英,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诈死了,他只想找点血回来,给风遥解毒。结果他还没走到,突然有两个黑影从空中掠过,紧接着“扑通”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了。 “啊!好像是个人!”玄凌壮着胆子,跟在灵雨后面,想过去看个究竟。不料,他一看到那具尸体,便又惊又怕,带着哭腔喊道:“天哪,是婉儿妹妹!” 灵雨一把捂住他的眼睛,一脸漠然,语调却有几分悲痛:“人已经死了,别看了!” 梁翊不明就里,那两个黑影已经飞到张英面前,把他给扶了起来。张英果然没死,他被两个下属架着,阴森森地盯着梁翊。右眼仿佛在说,这一箭之仇,死也要报! “张英!你还我婉儿性命来!” 黎川背着昏迷的小女儿,穷追不舍。可是一到客栈,便看到了摔得血肉模糊的大女儿,不由得悲从中来,顿时泪如雨下。 “正使大人,您刚离开黎府,他就想带着两个女儿逃跑,结果被我们给拦下了。跟他打了半晌,抢了他大女儿,本想做个人质,可想着也没什么用,便将她杀死了。” “杀得好!”张英浑身颤抖,不知是哭还是笑,让人疑心他发了疯。 黎川哭得双眼通红,他将小女儿茜儿放在地上,亮出手中的流云扇,大喊道:“张英,我跟你拼了!” 张英懒得理他,放了几针,黎川没注意,中针的瞬间,顿时扑倒在地上。 “哈哈,就这水平,也能名列四大刺客!”张英乜斜起了右眼,不屑地说道。 黎川趴在地上,想着复仇无望,更加绝望地放声痛哭。张英见状,心里一阵痛快,也无心恋战了。可就在此时,魏氏父子三人从翠屏山上赶了过来,他们尚不知道张英身手如何,只见他身受重伤,便不知死活地冲了上去。不曾想那两个直指司正使也是身手了得,他们跟魏氏兄弟打了不到十个回合,就轻松地夺了兄弟俩的性命。魏长治难以接受两个儿子已经被杀死的事实,他疑心自己在做梦。他唤了好几声,儿子也不再答应,他这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张英被两个下属救走了,梁翊的脚不听使唤,也无法去追,黎川和魏长治的哭声此起彼伏,听得他也很难过。不过他知道这不是伤感的时候,他艰难地扶风遥坐好,深呼吸了几下,将意念集中在双掌上,尽自己所能,将风遥体内的毒给逼出来。 说来也怪,他平时思虑太多,修炼内功的时候,很难做到意念集中。可如今他救人心切,专心运功,竟不知时间流逝,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竟进入了混沌状态。若不是听到有人拼命地喊自己名字,恐怕他都不会主动醒来。 他费力睁开眼睛,转动眼珠,这才发现原来是庄主和灵雨在拼命地喊自己。他想告诉他们自己没事,一张嘴才发现嗓子已经干得冒烟了;想活动身体,却发现力气全被抽走了一般,浑身轻飘飘的,完全找不到重心。 “为了救风遥,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云弥山一脸焦急地呵斥道。 梁翊挤出一个微笑,声音依旧细如蚊蝇:“师兄呢?没事了吧?” 灵雨冷静地说道:“他吐了好多血,呼吸已经平稳了。” “那就好,凭他的内力,可以慢慢化解蛇毒的。”梁翊这才感觉魂魄重新回到了身体里,说话也有了底气,他将事情的大概讲给庄主听了,云弥山走向黎川,脸上阴云密布,怒斥道:“你干的好事!” 黎川跪在地上,抚摸着两个女儿,声音低沉:“庄主赎罪,这其中有一些误会,您听我解释,我原本无意背叛琵瑟山庄。” “你闭嘴,我来替你解释!”云弥山气得浑身发抖,质问道:“庄里的同门,都成了你手中的筹码!如果不是你献上的这份大礼,张英凭什么会给女儿治病?” 黎川抬起头,依然巧舌如簧:“实不相瞒,当时他以我女儿性命想要挟,我实在没有办法,便告诉了他,说这里有几个琵瑟山庄的人。否则,他便要追问我庄主的下落。我权衡了一下,决定以最少的牺牲来保全琵瑟山庄的主要力量。” “最少的牺牲?” 黎川条理清晰地分析道:“是啊!依我之见,这几个人武艺不精,就算他们活着,可他们能为山庄做点什么呢?算起来,他们终究是些不相干的人。与其碌碌无为,倒不如为山庄献出生命,也算死得其所。再说,我还想以此骗取张英的信任,打进直指司,从而探取更多的情报!” 话已至此,云弥山也哑口无言,一会儿他才苦笑道:“不相干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忠诚’的价值。黎川啊黎川,幸亏我当日没有完全相信你。要不然,我们这次可是要全军覆没啊!” “云庄主,就算你不相信,可我依然要告诉你,我没想过要背叛山庄。我是想救活我女儿后,假意投靠直指司,把他们的部署全都告诉您,然后咱们合力将他们剿灭!可是我的计划,竟生生被梁翊给打乱了。如果他不那么着急地掺和进来,我们不会损失这么多的,我女儿也不会死。”黎川幽怨地瞪了梁翊一眼。 “住口!”云弥山已经气到极点,他指着黎川的鼻子,怒道:“如果不是梁翊恰好识破了你,那我们都要被你卖光了!而且张英救了你的女儿,你竟然马上就要杀了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句话在你身上简直太合适不过了。”云弥山悲哀地摇摇头,叹息道:“黎川,你是很优秀,很能干,可你真是太可怕了!” “庄主,也请您再想一想,民间尚有‘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说法,若想成就一番基业,怎能不付出一点代价?这个世界终归是由精英主宰的,那些碌碌无为的人,不过是您的垫脚石而已。您这样聪明绝顶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黎川见云弥山一直在否定自己,便急切地辩解道。 云弥山摇摇头,无力地摆摆手,说道:“我无法说服你,你也不要想说服我。事到如今,我肯定不会留你。你说吧,你要怎么死?” 黎川惊抬头,难以置信地问道:“您要杀我?!” 梁翊也惊得站了起来,插嘴道:“庄主,云冉还在病着,您不能杀生啊!” “不行!”云弥山突然厉声说道:“黎川是琵瑟山庄的叛徒,这种人,断然留不得。” “不行,你不能杀我!”黎川慌忙站起来,急道:“这么多年,我在南方兢兢业业地为你打探情报,替你扫清异党,每年送给你那么多金银珠宝,你怎么舍得杀我?” 云弥山转过头去,强忍住眼泪:“就算如此,可你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事,你残害了自己的同门。”他挥挥手,声音嘶哑:“魏老先生,黎川我就交给你了,任由您处置!” 魏长治阴沉着脸走进门来,他已经不是那个面色红润、老当益壮的员外了,似乎就这一会儿功夫,他头发全白,脸上沟壑纵横,眼睛里布满通红的血丝。他手握双锏,声音发抖:“你!你还我孩儿的性命来!” 黎川真的慌了,他左顾右盼,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自己求情。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云庄主不是吓唬他的,他又赶忙辩解道:“杀死你儿子的是直指司的人,跟我毫无关系!” “如果不是你出卖,直指司的人怎么会找过来?你这种卑鄙无耻之人!休要废话!” 魏长治本已年迈,根本不是黎川的对手,可丧子之痛让他迸发出无限力量,竟跟黎川不相上下。黎川本想拼死杀出一条生路,带着小女儿逃离此地,就在他俯身抱茜儿的瞬间,魏长治用尽全身力气,用双锏刺穿了黎川的胸膛。 “爹……” 黎川的小女儿茜儿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喊道。黎川不甘心地握住了双锏,用力往后一推,魏长治跌坐在了地上,很久都没爬起来。黎川伸出手,想最后一次抚摸女儿的脸颊,手却僵在了半空中。他无比留恋地看着女儿,许久才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云庄主双目紧闭,两行清泪在脸上流淌。 梁翊原本恨极了黎川,可见他下场如此凄惨,他也难过了起来。毕竟同门一场,还是替他收尸吧!梁翊俯下身去,细心地给黎川整理了一下遗容,又拖着受伤的左腿,找了一块草席,将他的尸身盖了起来。 第八十六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上) 云弥山早已料定张英肯定会派官府的人过来捉拿他们,因此在跟张英打完之后,便当机立断地让所有人都撤到清溪谷。果不其然,在他们离开客栈不久,官府就派了一堆人过来。经过这一场恶斗,昌隆客栈已经毁于一旦,投宿客逃的逃,躲的躲,官府好不容易找了几个目击者,可他们都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完全不记得任何细节。只有一个人隐约想起来,后来来的那个蒙面人,有人叫他“梁公子”。 “残月姓梁?”张英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大虞所有姓梁的人全都抓进直指司。 官府的人也去了翠屏山,不过因为云弥山的先见之明,鹿鸣书院早已人去楼空,官府只能无功而返。因此,琵瑟山庄的幸存者得以在翠屏山深处的清溪谷度过一段安然悠闲的时光。 虽然南国已经进入夏日,但清溪谷地形开阔,又有凉爽的山风,是个极佳的避暑胜地。清晨的阳光绚烂夺目,照射着世间万物,阳光透过绿竹的间隙,在地上形成了点点光斑。鸟儿自由地在林间高歌,和着潺潺流水声,更让人心旷神怡。 在这样的环境里养伤,自然要比在别处好得更快些。梁翊本来就没有大碍,脚踝处也没伤到骨头,瘸了三五天,就行走自如了;风遥被毒针所伤,天天被他姐逼着喝清热解毒的药,毒已散了大半。再加上他内功确实雄厚,也没过几天,就活泼得像只猴子了。映花也在慢慢恢复,云弥山最担心的是云冉和茜儿的病情。尤其是云冉,一直都没有什么起色,天天蔫蔫的躺在床上。云弥山也怀疑,难道真的是自己杀了黎川,遭到了上天的报应?于是他在无人的时候,时时向上苍祈祷,他宁愿用自己十年阳寿,换儿子健康平安。 虽说云冉病重,但云弥山还是让妻子先救黎川的女儿,他说自己对这个小女孩儿欠了一大笔债,只有救活她,上天才肯垂怜,让云冉脱险。雪影无奈,只好全力施救。在她的悉心照料下,七岁的茜儿已经没有大碍了,她摆脱了病痛的折磨,又变成了那个漂亮机灵的小女孩儿。虽然整天哭着找家人,但雪影一哄她,她就会努力止住哭泣,分外惹人心疼。难怪雪影爱怜地说,这个小女孩儿,跟当年刚到富川的梁翊简直一模一样呢! 这天雪影给她煎好了药,云弥山亲自端着药,吹了好久,才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云叔叔,这个药太苦了,我喝不下。”茜儿垂下眉眼,不开心地说。 “你忘了我给你讲的故事了吗?如果小孩儿不乖乖吃药,那些恶鬼会闻到草药的味道,深更半夜地来找你呢!”云弥山虽是吓唬她,但语气却分外温柔。 “啊!恶鬼不要来,我会乖乖吃药的!”茜儿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把整碗药汤就喝干了。 “叔叔,你看,我是不是很棒?”茜儿用手背一抹嘴,撒娇地看着云弥山。 “嗯,很棒!”云弥山摸着她的头,赞许地说:“跟你爹一样棒!” 茜儿一听,无不得意地说:“我爹不光挣了很多钱,还救了很多老人和孩子,修了好多路!在安澜,很多人叫他黎菩萨呢!” 云弥山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涩,只能强装笑容:“茜儿以后长大了,一定会像你爹一样,成为一个聪明又善良的人!” “嗯!”茜儿忽闪着大眼睛,重重点了下头,天真无邪地说:“你救了我,你一定也是个善良的人!” “……” “云叔叔,你怎么不说话?”茜儿忽闪着大眼睛,不明白云弥山怎么突然就红了眼圈。 “你先睡会儿觉,待会儿和你玄凌哥哥一起出去玩儿吧!”云弥山无言以对,只能扶着茜儿躺下,眼中满是愧疚。 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庇佑,茜儿好了之后,云冉的病马上就好了很多,甚至能跟茜儿、玄凌一起到林子里玩儿了。虽然云冉知道玄凌便是越王府中的堂哥,可他牢牢记住父亲的话,始终没把这层关系捅破;甚至对琵瑟山庄的事,他也守口如瓶,只说父亲是游走江湖的生意人。三个孩子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只不过都是各怀心事。玄凌和茜儿都是家破人亡,白天努力忍着,晚上便咬住被角偷偷哭泣;而云冉想认亲却不能认,烦恼到睡不着觉,在床上滚来滚去。云氏夫妇只当是云冉喜欢茜儿,不忍分别,笑了几声就不再管他了,却不知儿子心中还有这层心思。 在清溪谷住了有半个月,每个人都恢复了元气,这天梁翊去林子里捉了一些野味回来,三个孩子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梁翊一点儿都不烦躁,很认真地回答他们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很喜欢茜儿,特意给她弄了只兔子回来,想缓解她失去家人的痛苦。他一本正经地跟茜儿说:“我在路上看到了一只受伤的兔子,本来想一箭射死它的,不过我想啊,小女孩是不是都喜欢兔子?所以我就给带回来了,你能把它治好吗?” 茜儿轻轻抚摸兔子,声音特别柔软:“谢谢翊哥哥!我会好好养这只兔子的。” “真乖!”梁翊温润一笑,摸了摸茜儿的额头。茜儿又欢喜又感激,抱着兔子,亲吻了梁翊的脸颊。 梁翊的心都快融化了,一把把茜儿抱了起来,把她举得老高。茜儿扑腾着两条腿,开心地咯咯大笑。云冉和玄凌两个男孩子上蹿下跳,此起彼伏地喊道:“我也要兔子!我也要这么玩!下次打猎我也要去……” 梁翊被三个孩子缠得晕头转向,但依旧乐呵呵地陪他们玩。雪影笑吟吟地跟丈夫说:“你看,小翊总是长不大,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和孩子玩到一块儿去!” “是啊,难得他总是童心未泯。都二十好几了,可在家的时候,还天天跟黄珊珊打架!”云弥山也温柔地看着他,眼里却升起了一团雾气:“都说保持童心是最难能可贵的,我曾以为,这对他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不过他没有被童年的阴影笼罩,还是一身的孩子气……世宁看到了,也会感到欣慰吧。” “又来!”雪影知道丈夫又伤感了,便及时打断了他的话。 云弥山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拉着妻子的手,诚挚地说:“他能长成今天这副模样,你和梁夫人是一等功臣。” “得了吧!”雪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明明是你带头把他宠成宝贝,说他是忠良之后,拜托所有人都要关心他,我和梁夫人不过是更细心些罢了。” “哎,你是不知道,他在京城的时候,才是被宠成宝贝呢!他小时候那么调皮捣蛋,我父皇都喜欢得不得了,一心想让映花嫁给他。有时候我们也很纳闷,他明明就是个小魔头,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宠着他呢?”云弥山一回忆起往事,目光就会变得格外温暖。 “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神吧!”雪影出神地望着梁翊的身影,笑道:“一个人的眼睛,是最骗不了人的。你没发现他从小到大的眼神都没变过吗?就像盛着一汪水,永远那么纯净。” “姐,刚才我射中了一只乌鸡,专门带回来给你吃!”或许是听到了两人在议论自己,梁翊手里提着一只肥嫩的乌鸡,一溜烟地跑了过来,笑得一脸灿烂:“天气这么热,你又那么辛苦,待会儿我用人参炖乌鸡汤给你喝!”他挠了挠头,又不好意思地说:“再分给映花一些!” 雪影感动地捏了捏他的脸,说道:“小乖乖,姐果然没白疼你。” “嗬,我算是白疼他了。”云弥山佯装生气,冷哼了一声。 “这有啥好生气的?我们男人吃肉就好了,不准跟我姐抢鸡汤喝!”梁翊说完,便欢快地跑到溪边择鸡毛去了。 云氏夫妇相视一笑,便各自忙碌去了。云弥山走到溪边时,梁翊正忙得不亦乐乎,因为鸡汤是要给雪影和映花喝的,他处理的时候格外认真,绝不留下一点杂碎。 云弥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长叹一口气:“如果玄凌也能像你一样成长就好了。” 梁翊一愣,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不解地问:“像我怎样?” 云弥山哑然,转念一想,也是,梁翊又不知道他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的。他轻咳了两声,转移了话题:“那天越王残部来翠屏山的时候,我看到你跟他的部下关系不错。眼下能不能找到他,让他把玄凌带走?茜儿如今也没有大碍了,让他俩一起走吧!” 梁翊心里一沉,看向远处正在撒着欢玩耍的三个孩子,突然涌起了一股浓浓的不舍。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颊,那儿还留着茜儿吻他的痕迹。他低下头,闷闷不乐地说:“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回富川,不行么?” 云弥山摇了摇头:“不行,这其中有一些纠葛,你无法理解,那三个孩子更无法理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天各一方,以后再不相见。” 梁翊的心情越发沉重,其实庄主说的他都明白。玄凌和云冉都是皇室子嗣,从历代皇室纷争来看,云弥山给玄凌留一条活路,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至于茜儿,云弥山更是无法收养她,虽然茜儿并不知情,但杀父之仇,却是无法抹掉的。 梁翊沉吟片刻,便已经理解了云弥山的想法,他说道:“我只知道他叫齐磊,但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也在找玄凌。这几天我去安澜城里打探一番,如果也有人寻找玄凌世子,那应该是越王的人。” “好。”云弥山点点头,说道:“此事还需谨慎,当心陷阱。” “您放心吧!” “玄凌平安归来,大哥就可以安息了;茜儿死里逃生,我对黎川的愧疚就少了几分。”云弥山伤感地说。 “嗯……”梁翊声音也低了下去。 第八十七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下) 梁翊没有猜错,齐磊的人也在四处寻找玄凌的下落,去山下的茶棚、客栈打探了几天,便找到了齐磊。梁翊跟他见了面,把他带到了清溪谷。在上山的路上,梁翊将越王的遗言告诉了他。齐磊虽早已猜到越王已经不在了,不过听梁翊亲口说出来,他依然很难过。既然今生无缘再为越王效劳,那越王的后代,他一定要好好抚养。 终于要跟玄凌分别了,灵雨难过到说不出话来,却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她给玄凌吃了些安神的药,玄凌一直沉沉睡着。齐磊将玄凌背在身上,灵雨紧紧咬住嘴唇,迅速转过身去。 “既是王府旧人,又一手将世子带大,姑娘何不一起走?”齐磊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本就是飘零人,眼下越州已经不能避身,我自然要寻新的去处。”灵雨淡漠地说。梁翊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眼中没有任何留恋和不舍,好像玄凌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孩子。 齐磊淡笑着说:“人各有志,我也不强求你。不过灵雨姑娘舍得让我带走世子,这份恩情我会记一辈子。” 玄凌睡得正酣,听到众人交谈,不禁有些烦躁,他趴在齐磊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喊:“灵雨……” 灵雨依旧咬着嘴唇不去理他,玄凌也没有哭闹,砸了砸嘴,便又睡了过去。 “齐将军,世子就拜托你了……” “灵雨姑娘放心,我一定好好将世子抚养成人。”齐磊坚定地说。 “好。”灵雨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子里。 云弥山抱着茜儿,和雪影一起走了出来,拜托齐磊把茜儿也带走。梁翊很舍不得,不忍心跟茜儿分别。齐磊豪迈地接过茜儿,又仔细打量了云弥山的容貌,突然问道:“这位先生,您是越王殿下的什么人?” 云弥山淡然一笑,说道:“故人。” “是可以和殿下争锋的故人吧?” 云弥山没有回答,只是潇洒地转身离去,齐磊却喊住了他:“齐某愿追随先生,打下这大虞的江山,然后请您为我们越王殿下正名。” 云弥山摇摇头,说道:“多谢将军美意,不过,齐将军应该是想多了。” 齐磊洒脱一笑,说道:“不管先生怎么说,但若想成就一番大业,可容不得犹豫。别忘了越王殿下的前车之鉴,若他早日起兵,说不定此刻已经攻下了华阳城。如果以后需要帮忙,还请先生不要客气!” 云弥山拱手说道:“先谢过将军了!梁翊,送齐将军下山!” 下山的路上,梁翊有些担心地问道:“齐将军,你刚才为什么要对我们庄主说那番话?” 齐磊说道:“你这样武功卓绝的人都在他手下效力,他肯定不是一般人。再说,他的容貌和气度,跟越王殿下有七分相似……你说,我能猜不出他是谁来么?” 梁翊暗自佩服,却叮嘱道:“齐将军眼力过人,又心思敏捷,日后必有一番作为。不过我们庄主的身份,你还是……” 齐磊爽朗地说道:“梁公子不必担心,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明白你们的处境。正如梁公子为我保密一样,我也会为你们保密的。” 梁翊放心地笑了笑,又叮嘱道:“在下知道齐将军是有分寸的人,但是还是想唠叨几句。越王的事情,齐将军一人知道就好,不可让外人得知,也不让玄凌世子知道。他侥幸捡回一条命,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好……” 齐磊笑了笑,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冷静:“梁公子的一片苦心,我齐磊十分感激。梁公子不必担忧,我会让世子平安长大。不过那日越王被杀,我就下定决心,我齐磊在一天,就不会让大虞好过一天!” “齐将军切莫拿自己和大虞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否则我不会让你带走世子的。”梁翊正色说道。 “梁公子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我和父亲也是湖西难民出身,若无越王青眼,不知现在流落何处,所以我自然不会去祸害百姓,只是我有自己的方法,梁公子放心就是。”齐磊信誓旦旦地说。 梁翊松了口气,说道:“但愿是在下多虑了。” 分别在即,齐磊问道:“梁公子是江湖中人,可否通报一下门派?梁公子救了我,您的师兄又救了世子,日后若能尽绵薄之力,我齐磊定万死不辞。” “琵瑟山庄,江湖人称残月。”梁翊坦白说道。 齐磊一愣,倒吸了一口气,说道:“久仰久仰!佩服佩服!既然如此,只怕我等是没有什么尽力的机会了!” “徒有虚名罢了,齐将军不必声张,也不必放在心上。” 齐磊心领神会:“放心。梁公子与我坦诚相待,我齐磊十分感动。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送走了齐磊,玄凌和茜儿也走了,热闹的清溪谷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梁翊倍感失落。他走过灵雨居住的小茅屋,听到里面传出的隐隐哭声,心里更是不好受。他早就知道,灵雨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漠,她心中燃烧着一团火。撤到清溪谷的那天,还没等自己问,灵雨就主动说,她当时被人逼着学宙合门的武功,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希望梁翊不要误会她。梁翊知她身世坎坷,所以只是宽厚一笑,便不再追问了。 梁翊想带云冉去打猎,可云冉还在睡着,待会儿等他起床,发现两个小伙伴消失了,肯定又要大哭一场。唉,孩子就是在一场一场的离别中学会成长的,随着时光流逝,他们便会渐渐忘记离别的痛苦。梁翊搓搓脸,心想,自己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还呆呆地坐在溪边。云弥山神色凝重地走过来,说道:“刚刚接到京城消息,佑真派陆勋来越州接映花回宫,你打算怎么办?” 梁翊完全愣住了,这段时间他和映花朝夕相处,十分快乐,全然忘了二人终究是要分开的。眼下陆勋来了,如果他带映花回京城,那自己自然是十分放心,可自然也是十万分舍不得。 他出神地盯着潺潺溪流,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坚定地说:“佑元哥,我要去京城,谋一份差事!” 云弥山刚要说“不可”,却知道自己不能阻止他,便换了个问题:“你知道你要坐到什么位置,才可以娶映花吗?” “坐到陆勋那个位置,可以吗?” 云弥山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只是觉得,他虽然长成了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其实还是那个永不服输的小狼崽子。他的心智之坚,恐怕非自己所能想象。只不过他性子太单纯,只怕他一投奔赵佑真,便再也不会回来了。云弥山在心里盘算着,可不管怎么想,都是难以名状的心痛。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梁翊急切地解释道:“我知道京城很不好闯,我还答应过你,要帮你打天下。你放心,我承诺过的事情,就算拼了我这条性命,也不会食言的。我刚才一直在想,映花毕竟是公主,如果我要娶她,那我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而不是跟她私奔,让她受百姓嘲讽唾骂。可明媒正娶的唯一方法,就是我要身居高位……可你别担心,只要一娶映花,我就说自己身染重疾,无法继续为朝廷效力……这样做虽然很对不起佑真哥,可我会用别的法子补偿他的。” 梁翊说得头头是道,可他说得每一条都经不起仔细推敲,云弥山听了只能苦笑。不过他不想让梁翊绝望,便跟他说道:“这个容我再想想,你先去看看映花吧,这些日子以来,她也过得很辛苦。” 雪影妙手回春,映花已经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些东西了。如果雪影尽全力施救,说不定早就治好了;可云弥山让妻子慢点医治,一是让梁翊和映花多相处一段时间,二是担心映花完全复明了,会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雪影深知丈夫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她也没有犹豫,就按照丈夫吩咐的做了。眼下映花虽恢复得很慢,但身子已经调理好了,稍加时日,便可完全复明。 映花听到动静,眯起了眼睛,知道是梁翊来了,便特别开心地跑了过去。结果踩到了裙子,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他怀里。梁翊急忙扶住她,还没来得及呵斥,映花粲然一笑,笑嘻嘻地说:“你什么都别说,我就是故意倒在你怀里的。” “小机灵鬼!”梁翊刮了她鼻子一下,心中似乎要酿出蜜来,刚才的烦恼全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魔王,我今天听了好多故事,笑死我了,要不要我讲给你听?”映花脑袋一歪,笑得格外动人。 “你都听说什么了?”梁翊心里一紧,不知道雪影又给她讲什么故事了。 “好多好多呢,比如有个小男孩,把他师兄领进了他爹的酒窖,结果两个人都被他爹关在里面,饿到没力气了才被放出来,还被狠揍了一顿;后来这个小男孩长成了小少年,他的师兄在他房间里藏了很多禁书,后来被少年的父亲发现了,又把少年狠揍了一顿。少年的师兄准备跑来着,不过见师弟被揍得太狠,又折了回来,结果又是两人一起被打……哈哈哈哈……”映花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就是这些,你想听啊,我可以给你讲三天三夜。”梁翊脸一红,心中却无比甜蜜。 映花的笑声戛然而止,有些失落地说:“原来大魔王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啊!我还以为,你那么好看的一个人,会特别在意这些呢!” 梁翊哈哈大笑,说道:“小时候是和师兄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挨打的时候也挺丢人的,不过现在想想,若没有父亲的管教,我怕早就走上歧途了。” “好吧,我还以为抓住了你的黑历史,就有降住你的法宝了呢!”映花垂头丧气地瘫在了椅子上。 “好公主,别气恼,我整个人都被你降住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梁翊笑着宽慰道。 “大魔王说起情话来,果然能要人命!”映花捂着腮帮子,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八十八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上) 映花笑起来的时候,像只温顺的小猫,乖巧可爱,梁翊恨不能把她捧在掌心里。可是一想到陆勋来接她了,他心如刀绞,不知该怎么跟她开口。 “大魔王?” “嗯?” “我讨厌生病,讨厌吃药,因为我又怕疼,又怕苦,小时候吃一次药,我会打着滚哭上一天。可这次眼睛受伤,我却宁愿它一直不好……因为我看不见,你就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不会丢下我不管。这让我觉得,眼睛瞎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看不到你,有点儿伤心罢了。”映花依偎在梁翊怀里,动情地说。 不知映花是否也感觉到了二人分别在即,才说得如此哀切。梁翊搂紧了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贴在映花耳边,柔声道:“小公主,我给你讲好听的故事,等你回京城了,也有的回忆,好不好?” “嗯。”映花乖巧地点点头。 “小时候,我父亲从河西调至京城,有一天,父亲突发奇想,不去客栈投宿,而是在外面搭帐篷。我和哥哥觉得很新奇,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帐篷里。可你猜怎么着?我明明快要困死了,可怎么睡都睡不着,总觉得身子下面有东西在动。于是我就坐起来看,帐篷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我就又躺下睡了。可是一躺下,又有东西在身子底下蠕动。我生气了,重重地压了它一下,便不管不顾地睡了。说来也奇怪,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是啊,我做了好多梦……” “做了什么梦?”映花入神地听着。 “都是噩梦,什么白衣女鬼啦,无头尸体啦,千年僵尸啦,等等……”梁翊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寒战。 “哎呀,你不要讲啦,吓死人了!”映花尖叫着堵住了耳朵。 “我吓醒了,叫醒我爹,还有我哥。本来他们都不理我,可我哭得太厉害,他们觉得事有蹊跷,便提了灯到帐外去看。我躲在被子里,不敢伸出头来。我只听见我哥喊我,让我快点出去,我就心惊胆战地走了出去。我哥让我看我们的帐篷,看看有什么异样,我一看,就吓呆了……” “怎么啦?”映花又害怕又好奇,睁大眼睛问道。 “原来我们的帐篷扎在坟墓上了!” “啊!”映花吓得大叫,死死抓住了梁翊的手臂,尖声道:“原来是那些鬼魂嫌你压了他们,他们找你来报仇了!” “哈哈,你害怕了?故事还没结束呢。我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突然看见一条巨蛇从帐篷底下钻了出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我刚才压的是它!本来那些随从是打算杀了它的,不过我爹觉得,它盘在坟墓上,应该是像守护神一样的灵兽,赶紧让人搬了帐篷,又放了那条蛇。那晚上我虽没再做过噩梦,不过以后一住帐篷,我心里就发毛!” “看看,我都被你吓出冷汗来了!”映花拉过梁翊的手,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撇了撇嘴说道:“我以为你要给我讲什么感人的故事,没想到你讲得这么吓人,真是一只大魔王!” “哈,看你还敢不敢再说我丢人的故事!这样吓人的故事,我还可以讲成千上万个呢!”梁翊得意地刮了她鼻子一下。 “哼,原来是你报复我!你坏透啦!”映花的小拳头砸到梁翊身上,梁翊一边假意求饶,一边呵呵笑个不停。二人还如幼时一般嬉笑打闹,恍惚间,时光好像并没有走远。 闹了一会儿,映花有些累了,便跟他说:“大魔王,以后咱俩成了亲,你也会带我去四处游山玩水吗?我真的好想陪你再走一遍你自己走过的路。你小时候还有师兄陪你玩,可是都没有人陪我玩!” 梁翊握住映花的手,说道:“你放心,等我娶了你,我会精心挑选几条路线,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映花闻言,扑倒在他怀里,低声道:“大魔王,你不知道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有多踏实。” 梁翊抱住她,只觉心潮起伏,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我回富川辞别父母,就去京城找你。” “好。”映花点头答应。 “娶你的方式有很多种,但你既然身为公主,我就要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 “其实,我可以跟你私奔的……” 梁翊摇头说道:“私奔有何难?不过你的名誉会受损,生活没有任何保障,一生都要亡命天涯,而我的父母也会被朝廷责难……我不能让局面变成这个样子。” 映花被他的心意感动,喃喃说道:“大魔王,其实我没那么聪明的,我全心全意地喜欢你,眼里只有你,你可千万不能抛下我一个人。” “放心。”梁翊搂着她,几乎要心碎了。 ----------------- 楚寒伤愈,一直在安澜周边扫除夜秦残部。失去罗叔罗婶的痛苦让他寝食难安,而小金子的死则让他羞愧不已——他答应过绿绮要好好照顾小金子的,可如今他再也没脸见绿绮了。楚寒天天被这些想法折磨,所以一刻也停不下来,只有找点事情做做,才能忘却烦恼。 这天他从墨县回来,正在越王府跟蔡珏汇报军务,下属来报,说有一位姓梁的公子来找他。楚寒喜形于色,甚至都来不及跟蔡珏打招呼,就跳出来迎接梁翊。不过,当他看到梁翊和映花在一起的时候,他愣在了原地。 还是映花主动,笑嘻嘻地说:“楚将军,好久不见啦!” 楚寒僵硬地笑了笑:“是,公主殿下。” 见楚寒有些手足无措,映花咯咯笑着说:“你不必多礼了。我听梁翊说,你是他的兄弟,既然这样,那你就喊我一声嫂子吧!” “映花!”梁翊冷下脸来,低声呵斥,而映花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做了个鬼脸,便大步跑开了。 “梁大哥,你和公主……”楚寒看着映花的背影,目光里满是惆怅。 梁翊脸一红,说道:“我想先瞒过其他人,但是得向你坦白,我和映花,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哦?”楚寒顿时心灰意冷。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梁翊关切地问。 “没有。”楚寒拼命摇头,心想,映花跟梁翊情投意合,自己不能再痴心妄想了。想到这里,他灿烂一笑:“你来的正好,我带你去见蔡将军!” 此时蔡珏虽然没有带兵打仗,却依旧是一身笔挺的戎装,他相貌英俊,朗目疏眉,既有少年得志的昂扬之感,又有不拘小节的疏阔之气。梁翊行过礼,有些羡慕地看着他。若一切照旧,他也会成长为蔡珏这般模样吧! 他和蔡珏寒暄了一番,蔡珏又开始感叹:“梁公子武功盖世,可惜不是朝廷中人……” “我愿意为朝廷效力!”梁翊没有犹豫,脱口而出:“还劳烦蔡将军举荐。” 蔡珏被他的直爽弄楞了,哈哈笑了几声,说道:“好,你这样的人才,可不能被埋没。我马上修书一封,为你请功。” “多谢蔡将军!”梁翊诚恳地说:“可在下没有什么能回报蔡将军的。” 蔡珏朗声说道:“我不想埋没任何一个将才!若以后能同朝为官,梁公子竭尽所能,保家卫国,也就不枉我一番推荐了。” 梁翊又一次为蔡珏的心胸折服,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复他。楚寒急忙说道:“梁大哥,蔡将军不光自己厉害,还经常提拔下属,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蔡珏笑道:“楚寒过奖了!有才之人都能各显其能,大虞才能繁荣昌盛啊!” 梁翊由衷地说:“蔡将军的胸襟,在下真是佩服了。” “好啦好啦,别客气了。对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听楚寒说你写得一手好字,可否帮我写几个字?我找人去做一幅匾额。”蔡珏笑道。 “这有何难?承蒙蔡将军抬爱!”梁翊谦虚地说道。 吃过午饭,梁翊把蔡珏要的字给写好了,蔡珏特意让楚寒陪梁翊出去走走,让二人叙叙旧。梁翊一直感叹,楚寒能有蔡珏这样的上司,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楚寒也颇为感恩,他若有所思地说,之前因为蔡丞相的关系,自己一直对蔡将军有所偏见,从来没想到他是这么豁达的人。如此一来,自己是不是也误会蔡丞相了? 梁翊心一沉,没有接话。楚寒不知梁翊为何沉默,他鼓足勇气,问道:“梁大哥,刚才我真的挺意外的。像你这样与世无争的人,怎么会突然想出仕?是为了映花公主吗?” 梁翊答道:“有八成是为了映花吧。” 听梁翊那么自然地喊“映花”,楚寒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才笑着说:“你们郎才女貌,又彼此倾心,一定会在一起的。” 梁翊没有听出楚寒的心痛,他只是赧然一笑,说道:“借你吉言。” 楚寒快笑哭了,不过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呢?正在他难过的时候,又听梁翊说:“楚寒,这些日子我带着映花四处求医,跟她朝夕相处,但从来没做过什么越礼的事情。女孩子家,名声是顶重要的,所以我把她送到你这里。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战事结束后,公主一直在府中治疗眼睛,不方便见客。至于她的真实行踪,你,蔡将军、陆勋的人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让百姓胡乱猜测,知道了吗?” 楚寒感叹梁翊的细心,他点点头,说道:“放心。不过陆护卫出去找公主了,不知道会不会泄露出去?” “放心吧,陆勋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不会大张旗鼓地找映花的。” 楚寒点点头,又小心地问:“梁大哥,听说琵瑟山庄的人为保护安澜百姓立了大功,他们曾住在鹿鸣书院。梁大哥,你……” 梁翊淡然一笑,问道:“你莫不是想问我,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楚寒抿着嘴唇点点头:“嗯。” “我就是琵瑟山庄的人。”梁翊坦然道。 尽管已经预料到了,楚寒还是收到了惊吓,见他半天没说话,梁翊又说道:“我本来就想告诉你的。” 楚寒回过神来,一把堵住梁翊的嘴,四下里看了看,才说道:“这儿毕竟是官府,你说话小心点儿!” 梁翊无所谓地笑了笑:“我都不怕,你紧张什么?” “梁大哥,你把这么重要的秘密都告诉我了,你就不怕我说出去?”楚寒紧张地问。 “你怎么会?” 听到梁翊简短的回答,楚寒像获得了无数信任,他激动地说:“梁大哥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的!” “好端端的,别发毒誓。”梁翊也颇有些感动。 “可你的名号是什么?”楚寒按捺不住好奇,压低了声音问道。 梁翊伸出右手,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老茧,淡然一笑:“我是使弓的。” “残……残月?”楚寒刚要大叫,急忙捂住自己的嘴,难以置信地说:“天哪,你竟然就是残月?” 梁翊笑而不语,信步向前走去。楚寒无比崇拜地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可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现在肩负着无比沉重的秘密,他会更加死心塌地地追随梁翊。 陆勋还没有回来,梁翊却不得不走了。映花装作若无其事,执意要送他走,梁翊细细叮嘱了很多,说着说着,二人的眼眶全都红了。 “你看,昨天你说了半天,要笑着说再见,你自己都哭了!”映花想笑,一眨眼睛,眼泪却滚落下来。 梁翊抱住她,不再说话,真怕这一别就是天涯海角,永远不再相见。 “姐姐,我爹娘让我来送送你!” 映花从梁翊怀中挣脱出来,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惊呼道:“云冉?!” 云冉怯怯地站在一边,将手中的小瓶子递给映花,说道:“姐姐,这是我娘配好的,一日滴三次,切忌流眼泪。” “好,代我谢谢你娘。”映花摸摸云冉的头,泪水又涌了上来。 “姐姐,你多保重。”云冉也红了眼眶。 “你要多听父母的话,等你长大了,来京城找我。” “嗯,姐姐!”云冉重重地点了点头。 映花四下张望,一个人影倏忽而过,四周却空荡荡的。她心酸地笑笑,说道:“放心吧,来这里我谁都没有见到……你多保重,二哥!” 映花一咬牙一跺脚,跑回了越王府。可这一声“二哥”,却将云庄主彻底击垮。他倚着墙,闭上眼睛,任由眼泪在脸上横流。 第八十九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下) 或许这次离家太久了,梁翊从未觉得富川如此亲切,也从未发现富川的街道如此雅致。认识他的街坊都过来跟他打招呼,嘘寒问暖,热情得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先去吉祥馄饨馆买了碗馄饨,好久没吃了,店主王麻子的手艺还是那么好。他从混沌馆出来,开茶馆的莫大娘一把拉住他,说道:“刚才有几个人来这打听,有没有弓箭练得特别好,又姓梁的人。哈哈,我就告诉他们,我们这儿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梁公子,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武功,不过人家写字写得特别好!” 梁翊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张英还是查出自己的姓氏了。他顾不上跟街坊邻居们客套,赶紧朝家跑去。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小巷子,他看到了黄珊珊,她被几个大汉围着,不过她舔着糖葫芦,一点都不害怕。 “如果我告诉你们,你们真的会把整条街的糖葫芦都买给我吗?”黄珊珊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衣裙,更衬得肌肤雪白,明眸皓齿。 “放心,我们不骗小孩子,你说,那个梁公子到底会不会玩儿弓箭?”一个大汉弯下腰,尽量笑得和蔼可亲一些。 黄珊珊看见梁翊向他走来,面露喜色,却不急不缓地说:“你先给我买十串糖葫芦,表表诚意,我再告诉你!” 那几个大汉明显不耐烦起来,不过领头的依旧耐着性子说:“好,你跟我们去街上,我们给你买,好不好?” 黄珊珊又吃了一颗山楂,漫不经心地说:“我逗你们玩呢!那个梁公子哪儿会什么武功啊?就是一个文弱书生,也就能读读书、写写字吧!” “你不说谎?”大汉狐疑地问。 “不说谎。我娘说了,如果我说谎,我就胖十斤!”黄珊珊眨着眼睛,一脸天真无邪。 “看来富川的梁公子,真的只是个会写字的书生。”大汉有些失落地直起身子,摸摸黄珊珊的头,说道:“多谢你了!” 梁翊走上前,将黄珊珊抱在怀里,狐疑地看着那些大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干嘛为难我妹妹?” 大汉冷哼了一声,拂袖离去。黄珊珊幸福地躲在梁翊怀里,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翊哥哥,你啥时候回来的?你是回来娶我的吗?” 梁翊不由分说夺过她的糖葫芦,毫不犹豫地吞掉最后一个:“哼,就知道吃这些甜的!当心你的牙全坏掉!” “一回来就训我,刚才就应该把你卖掉!我走了,不理你了!”黄珊珊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留在原地。 “你走啊!”梁翊冲她做着鬼脸。 “才不!”黄珊珊又扑倒梁翊怀里,一脸兴奋。 “那些人是什么人,你就敢跟他们瞎聊?也不怕被抓走?”梁翊絮絮地问道。 “肯定是坏人!”黄珊珊嘟着嘴,说道:“他们到处打听会弓箭的梁公子,我一跟他们搭话,他们就说要给我买糖葫芦。我娘说了,无事献殷勤的人,肯定都是坏人!” “还挺聪明,跟我回家!”梁翊吃掉糖葫芦,不由分说地扛起黄珊珊,碎碎念道:“一个女孩子在街上乱跑,也不怕被坏人拐跑!回头跟黄婶说说,让她把你锁在家里,哼!哎哟……”梁翊说着说着,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翊哥哥,你怎么啦?”黄珊珊从梁翊肩上跳下来,关切地问。 “……你太重了,我腰闪了……”梁翊捂着腰,痛苦地说。 梁翊扶着黄珊珊,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到家后,他让于叔把后院那些弓箭靶子全给收起来,不让外人看到。他担心父亲再训斥他,也不敢让人去通报,而是先去给母亲请安。没想到母亲喜极而泣,扭头就把父亲给喊了过来。梁大人急匆匆跨进门,见到儿子,松了口气,淡淡地说,回来就好。 梁翊颇为纳闷,梁夫人拉着他的手跟他说:“于叔回来时,带回了越州战乱的消息,你爹忧心如焚,托人前去打探,却也是枉然。你爹担心地夜不能寐,为你操碎了心。不想前几天,朝廷竟然传来嘉奖,说你斩杀夜秦太子,赏赐黄金五千两,另封你为正六品宣武校尉,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啊!你看,圣旨在这里。” 梁翊打开那金黄色的锦帛,一眼就看到了那醒目的玉玺。他没想到圣旨会来得这样快,如此一来,他倒是很感激蔡珏。他收起圣旨,挽过母亲的胳膊,笑着说:“父亲应该十分开心吧!” “那还用说!我们本来只希望你平安回来,没想到你竟然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你也知道你爹,他平时要么在书房里待着,要么就去库房里看看,若要出门,顶多去找黄知县喝个酒。可他这几天却把整个富川都跑遍了,哪儿有酒席他就去哪儿,恨不得告诉每个人是你杀了夜秦太子。不过你爹也知道你的脾性,他跟别人说,至于做不做官,还是要看你的意思。”梁夫人眼角都带着笑,喜滋滋地说。 梁翊心下感动,没想到父亲竟会这样理解他。他跟母亲说:“赏赐即是圣旨,我岂有抗旨之理?我去告诉父亲,过几天我就去京城上任。” 过了几天,梁翊上山跟庄主告别,云弥山自然万分不舍,却也十分理解他——无论是为了映花,还是他妹妹,他总要去京城搏一把的。再说,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到京城查明当年全家被灭的真相。云弥山无法再拦住他,便问道:“行李可收拾妥当了?” “母亲已经收拾好了。” “盘缠带得充足?” “带了好多,您不必担心。”梁翊喉咙发涩,不敢多说话。 “我再给你二百两银子,京官不好当,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出手不可寒酸。” “已经足够了。”梁翊咬紧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别再说了,我这就让人去取。”云弥山举起茶杯,不让人看到他的表情,又淡淡地问:“另外,住处可寻好了?” “父亲拜托他的朋友,在金家的旧宅附近买了一处宅院。” “梁大人有心了,这样也好,你也可以睹物思人。仆人呢?” “于叔跟我一同前往。” 云弥山苦笑了两声,说道:“你如今真是长大了,本来想替你做一些事情,结果什么都帮不上了。” “庄主!”梁翊眼圈通红,强忍着眼泪。 “好了,去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涯谁人不识君?”云弥山起身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庄主!我梁翊永远是琵瑟山庄的人,永远不会背叛!琵瑟山庄若有需要,我依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梁翊重重地磕头,一连串泪珠砸到了地上。 云弥山没有说话,径直走了。不知过了多久,梁翊直起身来,擦干眼泪,心中一片茫然。管家林叔托着一盘银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梁翊站起来,摇摇头,不想收。林叔劝道:“庄主的一片心意,你就不要拒绝了。” “林叔,他不要正好!给他这种人,还不如拿去喂狗!”风遥双目怒睁,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梁翊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他。林叔脸上有点挂不住,说道:“风遥,话别说得太难听了!” “我偏要这么说!梁翊,你现在翅膀硬了,残月名气大了,你又杀了个夜秦太子,就更加目中无人了吧?我们小小的琵瑟山庄,已经容不下你了吧?”风遥冷眼看着梁翊,连珠炮似的发问。 梁翊转过头去,似万箭穿心,却轻描淡写地说:“随你怎么说。” “好啊,果然,梁大人都不屑跟我们说话了……”风遥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圈却红了。他指着梁翊,一字一顿地说:“梁翊,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娘和我姐拼死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将你救回来,我娘就死了!你这一身武功,是我爹毫无保留地传给你的!对我的武功,我爹都没那么上心!还有,你在江湖上的名声,那是我姐夫用尽心思捧起来的!没有我姐夫,怎么会有那个名满天下的残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从今往后,我林风遥跟你一刀两断!再也不跟你有任何来往!” 风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结结实实地扎在梁翊胸口,让他痛到无法呼吸。梁翊蠕动嘴唇,说道:“恩情我永远不忘,你爱信不信。你不认我这个师弟没关系,但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师兄。” 梁翊说完,便大踏步地走了出去,风遥突然向他身后飞去,冲着他的后背就是一掌,梁翊没有躲,一口血喷了出来。风遥赶紧收住招式,呆看自己的手掌,语无伦次地问:“你,你怎么不躲?” “今天是我对不起你,你怎么能出气,就怎么来好了。”梁翊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喘息着说道。 “呵,你还真有本事,说一句话,就能让人愧疚,可我林风遥偏偏不吃你那一套。你出手啊!你要去做官,除非你打死我!”风遥面目狰狞,像只发怒的老虎。 “师兄,咱来打了十几年了,今天就别打了。庄主都看着呢,万一咱俩打起来,他又要数落你了。” “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要去那个草包皇帝身边做卧底了?打探出他的军报,好助我姐夫重回华阳城?”风遥恍然大悟,殷切地看着梁翊。 梁翊擦干嘴角的血迹,摇了摇头:“不是。保重!” 风遥满脸的失望,没有再去追他,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数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直到梁翊的背影消失了,他才追了上去,喃喃道:“你……你伤得重不重?” “你不要去做官,咱们想别的法子救你妹妹,好不好?” “你到底哪天走?” “你这一走,我姐夫就断了一条胳膊,你想想,他该有多难受啊?” “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就是我弟弟……你走了,以后我想打架,都找不到人了。” 残阳如血,映出风遥孤单的轮廓。他自言自语了半天,才发现洞口旁边的大树上挂着一个东西。他飞身过去,将那个粉色的锦囊打开,原来是一把金制的长命锁,上面刻着两行字: “长命百岁 乐意安心” 风遥告诉过他,他的女儿,乳名唤作“长乐”。 风遥握着那把精致的长命锁,终于没忍住,潸然而下。 第九十章 真真假假难分辨(上) 景暄十四年,中秋,大虞都城华阳城。 华阳城如它的名字一般,华美如骄阳,永远都是太平盛世的模样。城内酒肆茶馆林立,有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戏,也有说书人慷慨激昂地说书。不过这里终归是天子脚下,戏文都是歌功颂德的华词丽藻,说书人讲的故事也都是些史书上记载的名将传,虽比不上地方丰富多彩,但表演得精彩,观众倒也乐在其中。 大街上熙熙攘攘,做生意的、卖艺的各显其能,各种叫卖声、叫好声此起彼伏。人群中有一个身材瘦削的老人,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褪色的麻布衣衫,行走在京城宽阔的石板路上,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打扮得太过普通,似乎跟这幅繁华盛景并不怎么相称,但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分外有神采,他腰杆挺得笔直,一身儒雅的书生气让他很是出众。 彼时中秋节刚过,中午的天气却还很是炎热,管家卷起衣袖擦擦汗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老爷,前面可有不少暴民,要不您还是……” 老者没有理他,依旧径直向前走去。这一年大虞颇不太平,尚州涌入了大批乌兰难民,大虞本是处于好意收留他们,希望骁勇善战的乌兰人能补充大虞的国防,为大虞尽忠。可他们迟迟得不到安置,也不再相信大虞的官府,到处流窜作案,弄得京城也焦头烂额;中部湖州连降暴雨,冲垮了堤坝,百姓死伤不计其数。户部、工部派出大量人手去治水,可是收效甚微;还有西南的越州,被夜秦搅弄得支离破碎,原本宁静安乐之地变成了民不聊生的人间地狱,百姓背井离乡,四下逃窜。 京城的东南角有一处菜市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贫民区,有时也会在这里处决犯人,所以煞气很重,从地方涌入京城的难民聚集于此。他们被绝望折磨得失去了所有斗志,无论做生意还是讨饭都懒懒散散,眼珠子都不会动一下,倒是不停有人抱怨、咒骂。 那位老者听着听着,便皱起了眉头。他走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面前,和蔼地问:“这位大嫂,您这豆子怎么卖?” 豆子干瘪枯黄,跟老妇的神态神似,她眼巴巴地看着老者,殷切地说:“一斤两文,您买一点吧!” “把这些豆子全买了吧,蔡青,给钱。”老者向管家吩咐道。 老妇欣喜万分,沟沟壑壑的脸上堆起了一堆堆皱纹。她絮絮叨叨地说:“这下好了,我孙儿今天可有饭吃了。” “怎么,你们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了吗?”老者和气地问。 “这还不都是那个什么,什么‘均地法’给闹的吗?我儿子本来在县城做生意,结果商人收的税越来越高,买卖做不起了,我们只能回乡下去了。结果好不容易买了几亩地,今年又多雨,庄稼全死了。别说交税了,就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儿子急火攻心,一头栽在地里,便再也没起来……”老妇说起伤心事,不由得摸起了眼泪。 “嗬,今天一个‘均地法’,不让做生意;明天一个‘护粮法’,粮食要上交,不让随意买卖,违令者没收土地,这下连地都不让种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嘲讽道。 “粮食缴上去,说是可以按斤数免徭役,结果就免那么三五天,哪里够得上粮食的价格?还说等有天灾人祸时,官府开仓济粮,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结果,还不是屁话?”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愤愤说道。 “这样下去,咱们大虞迟早得完!” 这一声喊出来,百姓们全都附和起来。其中一个年轻人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嘘,大家都小心点,这里是天子脚下,可别让人听了去。若被抓紧了直指司,那可就大祸临头啦!” 一听到“直指司”三个字,所有人都沉默了。那位老者却缓和了脸色,说道:“大家有什么苦衷,但说无妨。若各位的高见于朝廷有益,那是可以获得朝廷封赏的。” “你谁啊?”一个壮汉乜斜着眼睛,不屑地问。 “大胆,敢对蔡丞相这么说话!”那个叫蔡青的中年人站出来呵斥道。 “蔡……蔡丞相?” 百姓全都目瞪口呆,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衣着朴素的老头,竟然就是传闻中的那个“率四十八位护卫”上朝的蔡丞相。 “蔡青,别吓着百姓。各位父老乡亲们,鄙人正是蔡赟。今天来到这里,也是想亲身体验百姓疾苦。刚才听诸位所言,蔡某深感惭愧,不想朝廷决策,竟会给百姓带来这么大影响。回去我就召集内阁开会,研究新的政策。”蔡赟诚恳地说。 人群一阵骚动,却无人再敢言语。蔡赟微微一笑,说道:“蔡某又不是老虎,诸位不必担忧,有什么烦恼,尽请言明!” 那位卖豆子的老妇犹豫了片刻,一狠心,跪在了蔡赟面前,说道:“拜见丞相大人,只要能把救济粮发到手,别让我孙儿饿死街头,我死而无憾!” “请丞相大人开恩,救救我们!” 众人也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诉求。中午的天气依然有些炎热,蔡赟却并无一丝不耐烦。他让自己的随从一一记下这些难民的要求,并承诺自己会尽力解决。在他走之前,还用自己的钱买了好多难民卖的东西。蔡赟微笑着离开,身后的百姓都是千恩万谢,交口称赞,感叹大虞有一位贤相。又懊悔自己太心急了,不该那么骂朝廷,毕竟有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丞相,大虞还是很有希望的。 快走到丞相府了,蔡赟看了看随从手中拿的那些歪瓜裂枣,眉头一皱,说道:“送到抚婴堂去吧。” “是。”随从恭恭敬敬地说。 “那这个月给抚婴堂的物资……”蔡青小心翼翼地问。蔡赟白了蔡青一眼,蔡青立刻心领神会,吩咐道:“小的明白了,会从里面扣掉的。” “还有,让城门守卫严加防范,不可再让流民入城。整个华阳城的气象,都被这些贱民给毁了。”蔡赟神情严肃地说道。 “是,小的这就去办。” “另外,明天让户部派几个人,再去问一遍那些贱民的要求,一定要说是我的吩咐。以后不管他们的要求达成了没有,那都是户部的事了,跟咱们半分关系都没有。”蔡赟吩咐道。 “明白了。”蔡青垂首答应道。 “也不可对这些刁民太好,给他们一点好脸色,他们便会变本加厉地提各种要求。嗬,自己没本事,流落街头,反而还理直气壮地要求朝廷做这做那!” 蔡赟支开下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跨进了丞相府,几个小厮立刻跟上来,随着他进了卧房,毕恭毕敬地给他换好了衣服。一个丫鬟过来通报,说道:“老爷,江大人和孟老爷在客厅恭候您多时了。” 蔡赟一听“孟老爷”,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丫鬟盈盈退下,蔡赟却故意放慢了速度,让客人等了好一会儿,才朝客厅走去。江统身材干瘦,其貌不扬。民间有传闻,据说他抱起刚出生的孙子时,孙子刚睁开眼就嚎啕大哭。他自嘲道,看来我江某人面相确实凶恶,连孙子都怕我。九龙帮帮主孟不凡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浑身镶金带银,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见蔡赟走近,赶紧大踏步地迎过去,殷勤地说:“丞相,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蔡赟轻瞟了一眼,转瞬换成满脸微笑,说道:“托孟帮主的福,日子还算顺畅。孟帮主光临寒舍,倒叫我十分意外啊!” 孟不凡闻言,心里一沉,赶紧说道:“丞相可真是折煞我也!可不能因为一点小误会,就影响了咱们的交情啊!” 蔡赟在心中琢磨了一下“咱们”二字,又轻轻笑了。他根本就看不上浑身匪气的九龙帮,在他眼中,阴狠毒辣的宙合门才更值得倚重。不过有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还是得交给九龙帮去做,所以也不能跟他们撕破脸皮。 蔡赟也不跟孟不凡兜圈子,给孟不凡让了座,说道:“年初直指司刚抓了九龙帮的二当家,我侄儿蔡炳春就在达城遇害,彼时谣言四起,我还真以为,我蔡某人要失去孟帮主这个朋友了呢。” 孟不凡慌道:“丞相,杀害贤侄的人肯定不是我九龙帮的人,这都是别人故意嫁祸,妄图挑拨咱们之间的关系!您是不是觉得,九龙帮对您还不够忠心耿耿?” 又一个“咱们”,蔡赟又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依旧只是笑。此时江统说道:“蔡兄,咱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孟帮主也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今天呢,你们二位就给我个面子,咱们一笑泯恩仇,怎么样?” 蔡赟看了江统一眼,旋即哈哈大笑:“什么恩仇?不过是一点小误会而已,现在孟帮主都亲自上门了,我蔡某人还能继续耿耿于怀不成?江老弟啊,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小肚鸡肠了!” “哈哈,看来我是多虑了。蔡兄,今天就在你府上吃了啊,咱们不醉不归。”江统的眼睛向上一翻,眼白全都显露出来了。 “能招待二位,也是我的荣幸!”蔡赟哈哈一笑,立即吩咐厨房准备酒席。 第九十一章 真真假假难分辨(下) 大虞建国之初,也是有左右两位丞相的,以便互相制衡。但蔡赟上任以来,夏太后却废除了原来的官制,让蔡赟一人独掌大权。蔡赟三番五次谦让过,甚至鼓动他的党羽呼吁恢复原来的官制,不过夏太后说,蔡赟德才兼备,一人可以承担两人的工作;再增加一位丞相,不仅要耗费大量钱财,在裁决的时候,难免会出现争吵,影响效率;而在出事时,则会互相推诿,推来推去,不知道谁承担责任。如此一来,一人正好。 夏太后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再加上朝中无人敢反驳她,便按照她的想法来了。蔡赟确实勤政廉洁,为处理政务呕心沥血,但衣着简朴,府邸也不大。从外面看,丞相府的规模远不如京城的一些大户人家,但外人不知,丞相府中所有的柱子都是用金丝楠木做成的,户外的桌椅全都是用平整光滑的大理石打磨的。回廊的栏杆上面都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每一处镂空都煞费苦心。花园也不甚姹紫嫣红,但奇花异草比御花园里的还要多。至于丞相府到底好不好,有品位的人一看便知;就连孟不凡这样的粗人,也觉得这里比他那个金光闪闪的家要好上千倍上万倍,尽管他说不出到底好在哪里。 话说蔡赟留江、孟二人在府中吃饭,酒席准备妥当,他又命人准备歌舞。蔡赟虽生活简朴,但世人皆知他喜爱歌舞,精通音律,家中的歌舞伎水准比皇宫中的还要高。孟不凡品尝着美酒佳肴,观赏着美女歌舞,恍惚中以为自己是在天宫。一曲终了,孟不凡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蔡赟看着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轻笑了几声,说道:“孟帮主若真心喜欢,我便送你两个歌姬,如何?” 孟不凡大喜,连连拜谢。江统白了他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孟不凡顿悟,赶紧说道:“丞相,歌姬就免了,其实今天来,我是有事要求您的。” 该来的总算来了,蔡赟在心中盘算,脸上却不动声色:“两名歌姬而已,孟帮主带走就是了。另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孟不凡忙不迭地说:“丞相,您可知道琵瑟山庄?” 蔡赟抿了一口酒,轻笑了两声:“我非江湖人士,不过也略有耳闻。张正使的眼睛,不就是被琵瑟山庄的一个刺客给弄瞎的吗?怎么,他们跟孟帮主也有仇?” 孟不凡苦着脸,大吐苦水:“这次夜秦兵败越州,众江湖帮派功不可没,琵瑟山庄也有不少功劳,在南方,琵瑟山庄的声势日渐壮大起来。他们本就在北方横行霸道,如今在南方也有众多的追随者,如此一来,整个大虞的江湖帮派都倒向他们了。自从七月份以来,他们又将手伸向了京城,我们的生意已经被他们抢了好几单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可就朝不保夕了!” “哦?有这等事?”蔡赟眉毛一挑,似是颇为意外,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当他看到张英被残月射瞎的那一只眼睛时,便惊悚到夜不能寐。以张英的武功修为,在跟琵瑟山庄的匪徒们打斗的过程中,都被弄瞎了一只眼睛,可见他们的身手多么的毒辣。而且为了抓住琵瑟山庄,直指司也元气大伤,不得不从宙合门招了些人手。面对日益张狂的琵瑟山庄,他也觉得心中不安。 “琵瑟山庄很少在京城活动,但如今,京城一些杀人、打探情报的生意,他们也都介入进来了。光上个月,我们九龙帮少赚了好几千两银子。如果再不收拾他们,估计我们都要喝西北风了!”孟不凡心痛地说道。 “琵瑟山庄开始介入京城了?”蔡赟端着酒杯盘算道:“能不能派几个手下跟踪打探?” 孟不凡无奈地说:“他们的人并不多,再加上他们都是神出鬼没,根本就找不到踪迹。再说了,琵瑟山庄的人都是他们庄主亲自挑选的,外人想加入都无法加入。如此一来,就算我想派几个奸细,也没办法派啊。” “区区一个江湖帮派而已,怎会如此严密?”蔡赟皱眉思索道。 “丞相,如今我们都是一筹莫展,只有靠您来清除他们了。要知道这天下都依仗您的权势,只要您下决心除掉琵瑟山庄,那就一定能除掉。”孟不凡恳切地哀求道。 蔡赟急忙打了个哈哈:“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蔡某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很多事情根本做不了主的!” 江统观察着他的脸色,笑道:“蔡兄,你可别谦虚了,如果没有你,咱这个皇上都拿不了主意!孟帮主说得很对,再任由琵瑟山庄发展下去,只怕我们都要被其所害。就拿这次越州来说吧,本来蔡珏将军的功劳最大,可现在世人都在称赞琵瑟山庄,说什么为国家出生入死,方显侠客本色。这样一来,真正出生入死的珏儿成了什么了?” “哼。”蔡赟放下了筷子,不悦地冷哼了一声。 江统心中窃喜,便趁热打铁:“我有心将剿灭琵瑟山庄一事交给我家璃儿,他办事沉稳可靠,性子又机敏谨慎。若他全力追查,一定能查出来的。” 蔡赟马上就明白了江统的意图——这次越州之战,蔡珏虽极力否认自己的功劳,但皇上和夏太后为他的赤诚所感动,已决定对其加以封赏,蔡赟这才为他的傻儿子松了口气。越州之战成就了蔡珏,江统心中自然艳羡,恨不得也为自己的儿子挣个功名,这才和孟不凡一起过来找自己。 蔡赟虽与琵瑟山庄并没有什么江湖恩怨,不过他知道琵瑟山庄肯定是自己的敌手,这样的江湖帮派,当然要趁早除掉。张英如今满天下的去找琵瑟山庄的线索,可跟江璃相比,他还是少了些计谋。其实就算交给江璃,也不是不行。江璃那个死脑筋,只要自己重用了他,他便会对自己死心塌地,听自己调遣。不过他终究不是自己的儿子,用的时候还是谨慎为妙。 想到这里,蔡赟喝了一杯酒,说道:“此事甚好,我会上书禀明情况,并请求直指司全力支持江璃,一鼓作气,扫清琵瑟山庄!” 江统一听,便知蔡赟在推脱此事,因为一说“上书”,便不知此事会拖到什么时候了;到时候问起来,蔡赟大可说圣上还没有裁决,他不敢下决定。孟不凡不在官场,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他只当蔡赟答应了他,便大笑着端起酒杯:“多谢丞相!” 蔡赟呵呵一笑,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正事说完,酒桌上的气氛明显活跃了起来。孟不凡将一块稀世之玉献给了蔡赟,蔡赟赶忙摆正了脸色,连连推辞。孟不凡说,听闻大公子最近喜得贵子,这块玉就算是给小公子的见面礼了。蔡赟闻言,这才命人收了那玉。江统又说京城最近来了个绝世美女,是从西南边陲来的,据说相貌才艺都是一等一的好,京城的公子哥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几乎抢得头破血流,改日邀二人一同去看。蔡赟闻言大笑,说自己已经过了垂涎美女的年纪了。江统又奉承道,丞相老当益壮,风流倜傥,哪个女人会不喜欢?饭桌上又是一阵哄笑。 不知喝了多久,蔡府的大公子蔡琛回来了。他年近四十,在京兆府任少府尹。在蔡家兄弟中,他相貌平平,为人亲和,但能力一般,不像三弟蔡珏那样能领兵打仗,也不像四弟蔡环那样满腹经纶,他乐得平凡,却常常比那个耿直的三弟更让父亲郁闷。他见过父亲的朋友,陪了几杯酒,便回去陪妻子了。微有醉意的蔡赟说道:“我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懦弱了些。他自己觉得这是与世无争,其实呢,若无家族庇护,他不出几日就会被别人踩在脚底下,唉!” “琛儿这孩子性子安稳,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江统也有了醉意,随意附和道。 “男人嘛,还是得活得霸气一点,这样才能平家治国。依我看,我这大儿子,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庸才一个!”蔡赟摇头叹息道。 “那可不一定,丞相的公子,怎么会是庸才?”孟不凡殷勤地奉承道。 蔡赟闻言,笑着端起酒杯,说道:“借孟帮主吉言!” 三人其乐融融,喝得很尽兴,便各自散了。可半个月之后,京城发现了一件见天动地的大案,整个京城一片哗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京兆府少府尹蔡琛横尸街头,脖颈处插着一支精致的白羽箭。意气风发的蔡丞相一夜之间变成了年迈的老人,一病不起,生命垂危,天子赵佑真亲自去丞相府探望。蔡丞相次子蔡珏平定了越州战事,快马加鞭回京奔丧。他回来之后,丞相府才恢复了些许生机。 料理完丧事之后,蔡珏因越州战功,被封为镇西南大将军,统兵八万,镇守西南边境。又过了一段时日,蔡丞相身体复原,重理朝政。他着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全国通缉刺客残月,赏金万两,只准活捉。若有人知情不报,全家连坐。另悬赏万两黄金,打探琵瑟山庄下落。一时间整个大虞风声鹤唳,各派人马纷纷出动,不遗余力地打探残月及琵瑟山庄的下落。 第九十二章 平步青云如中天(上) 转眼已经到了十一月初,天气越来越冷,华阳城附近的苍葭山层林尽染,金黄的银杏叶和火红的枫叶交相辉映,在山间交织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清澈的山泉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清冽,潺潺地向山下流去。瑜伽寺掩映在这苍山绿水之间,聚集了天地的灵气,更显得庄严大气。 夏太后不苟言笑,果断冷静,甚至有些冷血,但她却是一个无比虔诚的佛教徒。张英眼睛被射瞎之后,曾接连上书,声称要荡平琵瑟山,找出琵瑟山庄的线索。张英言辞激烈,直呼琵瑟山为“贼窝”,令夏太后勃然大怒——琵瑟山上的成佛寺是大虞国贮藏佛经最多的寺庙,堪称中原佛教的发源地。而且成佛寺的主持已经澄清了好多次,“琵瑟山庄”不过是借了“琵瑟”二字,跟琵瑟山根本没什么关系,希望朝廷不要再来打扰。夏太后对主持的话深信不疑,又疑心朝廷的搜捕破坏了成佛寺的清净,于是将张英狠狠呵斥了一番。张英气不过,遂放出狠话,一定要在春节之前将残月缉拿归案。 言归正传,入冬以来,夏太后又带领皇室众人来瑜伽寺礼佛。众人皆要打扮得朴素无华,每日只能吃粗茶淡饭,以最虔诚的姿态为大虞祈福。养尊处优的王公大臣们早已厌倦了如此折腾,众位女眷更是疲惫不堪,可谁也不敢多言语,只能顺着夏太后的意思行事。 厢房里的烛光越来越暗淡,凌晨的微光洒落在山川大地上,梁翊却丝毫未察觉时间的流逝,只是眼睛有些酸涩。小太监禄喜在外面敲门,小心翼翼地问:“梁护卫,奴才准备了些点心,您要不要吃点儿?” 梁翊正在自己房间里专心致志地临帖,听到禄喜的话,才抬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五更天了。”禄喜低眉顺眼地答复道。 “陛下一切可好?” “陛下还在安睡。” “哦……知道了。”梁翊揉揉发涩的眼睛,跟禄喜说:“你们去陛下那边伺候着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也不想吃东西。”其实他早就饿了,不过他进宫也快三个半月了,还是不太习惯宫里的饮食。也奇怪了,小时候怎么会觉得那么好吃呢? 不光是吃的,其他各种方面他都不习惯。赵佑真对他欣赏有加,又给赐宅院,又给赐金银珠宝。他锦衣玉食惯了,对钱财一直没有多少兴趣,所以婉拒了皇上的好意,赵佑真对他更加赞赏了。与此同时,他的“官场同僚”们也蜂拥而至,他那所小小的宅院几乎容不下那么多人了。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给他送礼物,还有人重金来求他一幅字。他被这些人弄得晕头转向,又不好太冷落他们,不得已收下的礼物,他只好想办法再送一份回去,结果又弄得对方一阵惶恐。每天光处理这些事情就要占据他很多精力,让他应接不暇,来了苍葭山才稍微清净了一点。 “您这里的炭火灭了,奴才给您再添点柴火。”禄喜恭顺地说道。 经禄喜这么一说,梁翊这才发现房间里确实有点冷,他搓了搓手,说道:“好,那就有劳公公了。” “梁护卫客气了。” 话音刚落,梁翊却突然大喝一声:“谁?” 禄喜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被炭火点着裤腿。他扭头一看,才发现从外面探进一个脑袋来,原来是映花公主。 她调皮地吐吐舌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她咯咯笑着说:“呀,不愧是御前侍卫,我脚步比猫还轻,结果你还是听出来了!” “公主殿下!”梁翊赶紧行礼。 “好啦好啦,禄喜,你出去吧!我有话要和梁护卫说。”映花蹦蹦跳跳地跑到梁翊身边,毫不顾忌地就牵起了梁翊的手。禄喜见状,赶紧一溜烟地退下去了。 映花回宫以后,才知道张英恶人先告状,说她不听自己劝阻,跟一个小白脸纠缠不清,百姓议论纷纷,丢尽了皇室的脸面。映花气得大哭,却也明白现在没人听她哭了。于是她在私底下不停地跟哥哥说,在被夜秦太子劫持的时候,有一位大英雄救了她,她想嫁给那位大英雄。 后来,赵佑真从长垣谷回来,还带回来一个人,非要让这个人当自己的贴身侍卫,谁知这个人竟然就是映花公主心心念念的梁公子……天子赵佑真都说,这简直是天作之合。若不是夏太后不允许,估计赵佑真早就为二人指婚了。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映花公主从来不遮掩她对梁翊的喜爱,有时候反倒是这些下人觉得不自在,一见映花来找梁翊,就赶紧给二人腾地方。 梁翊轻轻抽出手来,刮了映花鼻子一下,说道:“当着别人的面,也不怕别人笑话。” 映花一甩头,笑嘻嘻地说:“你怕吗?” 梁翊哑然,笑道:“好吧,我又输了。” “大魔王,你在干什么呢?整晚守在这里,也没个刺客来骚扰,是不是特别无聊?”映花背着手到处溜达,看到梁翊些的字,惊呼道:“哇,你现在写字写得这么漂亮啦!” 梁翊赧然一笑:“反正夜里也不能睡,还不如写写字。” “嗯,清秀飘逸,苍劲有力,不错不错,本宫收藏了!”映花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卷了起来。 “不过是抄了一段佛经,你若喜欢,我抄一首情诗给你如何?”梁翊眉峰一挑,从后面抱住了映花。 映花夸张地捂住了胸口,压低声音,惊呼道:“大魔王又要我的命啦!” “怎么舍得?”梁翊依旧浅浅地笑着,酒窝就挂在嘴边,映花便看呆了。 “大魔王,在我哥哥身边当差是不是特别辛苦?我看你又累瘦了。”映花心疼地说。 “没关系,看到你就不累了。”梁翊确实心累,不过一看到映花,就全然不觉得了。 “好啦好啦,给我留条活路吧!”映花一吐舌头,双手环住了梁翊的脖子,盯着梁翊说道:“大魔王,天气越来越冷啦,你说过的,过了这个冬天,你就要娶我。” 梁翊也凝视着映花的眼睛,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映花扑倒梁翊怀里,说道:“皇兄倒是很乐意把我嫁给你,可就是母后,现在都没个准信,真真急死我了。” 夏太后不肯明说,那就说明她还对自己不甚满意。从赵佑真带自己回来那天起,她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呢?反正自己对她更不满意。如果不是因为映花,他都想一箭射死那个老太婆,毕竟她间接害死了母亲和二娘。因为她是映花的生母,他才忍着没有动手。 “可恶!”梁翊想到这里,不禁骂了一声。 “大魔王,你说什么?” 梁翊握着映花的手,微笑着说:“没什么。映花,你不要着急,性子太急,容易生病的。你什么都不要担心,有我呢,我答应你的每一件事都会做到。” 映花心下感动,说道:“我信你,有你在身边,日子好像也不那么难熬了。” 梁翊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她,只听映花又说道:“大魔王,前些日子我跟阿珍又学了些曲子,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弹给你听。” “阿珍?就是歌舞教坊的那个阿珍?”梁翊内心跌宕起伏,脸上却不动神色。 “是呀,她虽然是个盲人,可是琵琶弹得特别棒。我羡慕死了,就常常跑去跟她切磋。”映花说道。她从越州回来以后,宁妃就跟她说,最近皇宫里到处都在流传阿珍的故事,映花按捺不住好奇,结果她见到阿珍那一瞬间,就一下子相见恨晚了。 “她是个盲人,脾气不古怪吗?”自从听说妹妹是个盲人之后,梁翊的心痛病就一直没好过。 映花笑着说:“完全不古怪,她乐观得很,天天笑嘻嘻的,看来不管在丞相府,还是在宫里,她都过得挺好的。” “哦,那就好。” “我本来想跟司乐大人把她要过来,让她跟在我左右。可是司乐大人说,这个小丫头是蔡丞相献给大虞的一颗明珠,他们不敢擅作主张。你看吧,我虽然是个公主,可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什么都得听蔡赟的。”说着说着,映花又气哼哼地撅起了嘴巴。 梁翊柔声劝道:“你一个女孩家,蔡丞相又管不到你,你又何必生气呢?” “也是,看见大魔王,就不生气了。”映花笑嘻嘻地说:“其实有蔡丞相给她撑腰也好,至少没人敢给她脸色看,更没人敢欺负她。教坊的那些教习嬷嬷都可凶了呢,可对她都是恭恭敬敬的。” 梁翊安心了许多,他捧着映花的脸,说道:“你这样想,就不生气了吧?” “嗯……” “我也想听你弹琵琶,等你嫁给我以后再弹。” “嗯!以后你在书房写字,我就在你身边弹琵琶,那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事了!”映花满眼憧憬,又有些不舍地说:“大魔王,天快亮了,我该走啦,待会儿宁妃嫂嫂找不到我,又该数落我了。你多保重!” 梁翊依依不舍地亲了映花额头一下,说道:“你也多保重。” 映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梁翊心中空荡荡的。他走到院中,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亮了,就该换陆勋的班了。想到陆勋,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从刚来到如今,陆勋一直对他冷若冰霜,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过他碰了几次冷钉子之后,心中也有了些怨气——他不理自己就算了,自己也不去招惹他。他想起映花说:“哎,陆勋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了。见到功夫好的就一定要比试,就算受伤了,也要死耗到最后,硬生生地把人家累趴下。” 梁翊想起小时候京城流传的一句话“文痴江冰玉,武痴陆建章”,说的就是江璃和陆勋。作为不疯魔不成活的典型,两个人给京城少年儿童留下了太多童年阴影。不过这算什么呢?这句顺口溜的后两句,便是“出将又入相,金家有栋梁”,尽管那个栋梁并不是自己。 东方已经散发出缕缕金光,映在梁翊身上。他有些困倦地眯起眼睛,却很是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第九十三章 平步青云如中天(下) 陆勋跟梁翊交接完,便面无表情地走了。宫里谁都知道,他很排斥梁翊;不过他也知道,梁翊根本不在乎他的排斥,这也让他很郁闷。赵佑真想调和二人之间的关系,别出心裁地弄了一个“以武会友”。结果刚一交手,陆勋就知道梁翊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他早就听惯了“京城第一高手”的名号,如今出现了一个武功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对手,他不免有些惊慌失措;再加上梁翊这小子有心相让,竟然故意败给了自己,这更让他倍感屈辱,对梁翊的态度愈加恶劣。 在陆勋看来,梁翊这小子简直运气好到爆——他的出身也不怎么高,偏偏练得一身绝世武功,还写得一手好字;这小子去了一趟越州,一刀杀死了夜秦太子,还救了公主,把公主迷得死去活来;救了两次驾,赢得圣上无比的信任,因此圣上不顾太后竭力反对,执意要将他留在身边,让他成为自己的贴身侍卫;又凭借一副还过得去的皮囊,让京城的大家闺秀都丢了魂……一时间京城流传的竟然都是这个梁公子的传说,说他是整个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也不为过。 最可气的是父亲陆岩竟然也对他大加赞赏,他刚来京城的时候,还让自己多照顾他。陆勋无意中抱怨,他不过只是一个运气好的乡野村夫,却被父亲骂了一顿。本来天子的侍卫都是从贵族子弟中精挑细选的,陆勋是经历过层层选拔、战胜了无数对手,才站到了赵佑真身边,给家族带来了无上的荣耀。而这个臭小子的父亲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从五品地方官,他也没有经过任何举荐,他凭什么能成为御前侍卫?陆勋越想越不服气。 刚开始时,面对陆勋的冷漠疏远,梁翊难过了一阵子。不过他知道陆勋并不是有意为难他,无论是在当值,还是在私下里,陆勋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的坏话,更别说刁难他了。他也很明白陆勋的心情,毕竟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如此平步青云,就像一场梦一样。 时间追溯到中秋节之后,因为越州百姓暴动,赵佑真再度和夏太后吵了起来。吵着吵着,赵佑真就指责夏太后,说趁自己病重不能上朝之际,太后冒用天子之名杀掉了越王,才让越州损失如此惨重。夏太后哪儿能咽的下着口气?她指着赵佑真的鼻子破口大骂,骂他不仅没良心,而且没脑子。世人都看得出越王的狼子野心,且谋反的证据确凿,唯有他还天真地相信兄弟之情。赵佑真争不过她,再度气到晕倒,醒来之后,便再也不想在皇宫待下去了,偷偷跑到了华阳城以北的京畿地带。 陆勋一直生活在京城,鲜少来到地方,说实话,他竟隐隐有些期待赵佑真“离宫出走”。毕竟他也很喜欢四处游山玩水,而且有皇上担着,他从来都不担心会受到太后的责罚。赵佑真心情极度烦闷的时候,常常去两个地方。第一个是城郊的紫竹林,那里葬着他少年好友;第二个就是京畿的长垣谷,那是他父亲驾崩的地方。比较而言,陆勋更喜欢长垣谷,那里空旷宁静,曾经的腥风血雨如今早已了无痕迹,这个山谷似乎有一种洗刷岁月的神秘力量。 赵佑真一来到这里,就会变得格外真挚。他有时会自言自语,有时也会问陆勋一些问题,不过问的问题都是千篇一律:“你说,当天在长垣谷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和顺九年,京畿齐王叛乱,先皇采纳禁军统领金穹的建议,御驾亲征。归途中来长垣谷拜访山鬼先生,拜访完后,先皇突发心痛病,队伍只能在长垣谷安营扎寨。岂料夜里突然遭遇齐王袭击,金穹冲入帐中保护先皇,待一切平静下来以后,先皇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刀柄上刻着精致的蛟龙出云图案,而金穹早已不知去向。 彼时先皇已经不能言语,颤抖着手写下“立三,杀太…”四个字,当时右丞蔡赟、殿前兵马司指挥使江统、翰林大学士苏贞都在场,都能证明这是先皇的遗言。而关于金穹的去向,江统和苏贞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苏贞坚称金穹已被人所害,或者已经被俘,这是凶手想要陷害他;而江统则认为,先皇遇害,金穹要么是凶手,要么是畏罪潜逃。 争来争去都没能争出个所以然,金穹的行踪,便成了一个未解之谜,随之而来的是整个金家的覆灭。而民间更是闹得沸沸扬扬,各种流言蜚语不绝于耳,金家“忠厚传家”的牌匾被一些愤怒的青年摘下来,踩了个粉碎,精致的府邸也被毁于一旦。近几年来,几位严谨的史官想重新更正这段往事,百姓们这才发现整个事件都是疑点重重,不免对当年的冲动有了几分懊悔。 毫无疑问,陆勋也是相信金穹的,对于金家的遭遇,他一直心怀同情。不过父亲叮嘱他,有些想法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不要轻易说出来。所以面对赵佑真的提问,他只能选择沉默。 赵佑真不知在想什么,一直孤单地坐在那里,连喊杀声都没太注意,直到一支箭落在他身边,他才吓了一跳。陆勋已经敏捷地跳到他面前,冷静地说:“陛下,几个山贼而已,不要担心。” 长垣谷的确是个易攻难守的地方,赵佑真一抬头,就看到一群山贼一脸骄傲地俯视着自己。陆勋拔出剑来,凛然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废话不说,我们飞龙山又要钱又要命!” 虽然陆勋武功卓绝,可赵佑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双腿发软。一阵箭雨袭来,他便吓得跌坐在地上,用胳膊挡住了脸,不停惨叫。箭全被陆勋挡在了地上,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几个黑衣山贼纵身一跃,冲着二人杀了过来。意外的是,这几个山贼居然武功不弱,而且还会阵法。他们六个人将二人围在中间,赵佑真吓得惨叫连连,陆勋不慌不忙,手中的长剑画出了一个个圆圈,转眼间,已经有三个人被他杀死了。他转过身来,长剑一横,将对面的三个人向后推出了老远。接着矫健地腾空,落到了赵佑真前面,将他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陆勋激战正酣,一时没顾得上,就听赵佑真撕心裂肺地大喊:“陆勋,快来救朕!” 陆勋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山贼从山上跳了下来,明晃晃的剑对准了赵佑真的脑袋。他大吃一惊,三步并两步飞奔过去,却只见一支箭倏然而来,正中那山贼的胸口。 陆勋定睛一看,约在三十丈之外,有一个青年骑在马上,手中拿着一张硕大无比的弓。虽然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那种潇洒而自信的气度。 那青年策马走近了一些,又架起手里的弓。陆勋这才发现,那弓比刚才看到的还要大,弓弦是金黄色的,弓臂却一片漆黑,颇有些怪异。不过如果换做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拉开这把弓。可那青年非常轻松地拉开弦,然后一放箭,那山贼的头领便跌落到谷底来了。 “喂,孩儿们,你们老大都死了,你们还要不要再打了?”青年骑着马走到跟前,笑嘻嘻地跟那些山贼们说。可是他一看到赵佑真和陆勋,便有些呆住了。 当然,赵、陆二人也呆住了,赵佑真有些激动地说:“这,这不是在尚州的时候,遇到的那位壮士吗?” 青年犹豫了一下,想行礼,却又止住了,只是默默地点了下头。陆勋先把剩下的几个小喽啰全给解决掉了,这才过来跟梁翊打招呼:“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富川梁翊,字辅明。”梁翊下马,拱手说道。 “你,你说什么?你叫梁翊?”赵佑真不顾一脸狼狈,走到梁翊面前,感叹道:“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一身英雄气,没想到你竟然还能斩杀夜秦太子,带着公主逃离魔窟,真可谓盖世英雄啊!” 梁翊清清嗓子,谦虚道:“公子过奖了!”他想了想,硬着头皮问:“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 “你不要去上林苑做什么校尉了,跟在我身边吧!”赵佑真顾不上他的问题,一脸热切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上林苑?这是皇命,我不能违抗的!”梁翊硬着头皮演戏,只觉得周身僵硬,再演下去肯定要露馅了。 “我便是给你官职的人!”赵佑真盯着梁翊的脸,说道:“朕便是当今天子!” 梁翊惊讶得有些浮夸,他扑通一声跪下,一句“惶恐”还没出口,便被赵佑真给拉了起来。赵佑真依旧热切地说:“你斩杀夜秦太子,立下赫赫军功,又两次救朕于危难之中,这一切真是天注定!我只问你,你可愿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左膀右臂?” 陆勋深知赵佑真求才若渴,但是他劝道:“陛下,此人来历不明,不可冲动!” 梁翊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将军说得对,其实您对我一无所知,还是先了解清楚为好!” “梁爱卿的父亲梁若水先生,也曾是大虞栋梁,还要调查什么?再说,吟月姐说了,对待人才,心要赤诚,手要大方,脑子要快!梁公子是栋梁之才,我不能错过!”赵佑真愈发急切,他又问道:“不过我只问你一点,这已经出了京城好远了,你不去上任,来这里做什么?” “睹物思人。”梁翊环顾四周,眼神苍凉:“一位故人曾路过这里,再也没有回来。如今我要去京城谋职了,想来跟他说一声……他看到了,也会开心吧!” 赵佑真默然点头,说道:“看来,你我也是有缘,朕也是来睹物思人的。” 第九十四章 意外封赏从天降 在瑜伽寺的最后一天,五更天,宁妃就已经开始梳妆打扮了。她脸颊清衢,身材瘦削,作为帝王的妃子,她这幅长相的确是太寡淡了一些。除却一双灵动的眼睛,整个面相实在乏善可陈。入宫十三年,她只有几件礼服,名贵首饰也少之又少。不过夏太后称赞她才气馥郁,一看就是饱读诗书之人。此番来瑜伽寺礼佛,她只带了几件素色衣服,虽质朴无华,但更显出她机敏从容的气质。 贴身侍女阿槑给宁妃梳妆完毕,从首饰盒里取出一直金凤钗,说道:“娘娘,您身上的颜色太素了,戴上这个吧!” 宁妃摸了摸头上戴的白玉簪,笑着说:“这支就够啦。” 阿槑不乐意地将金凤钗放回首饰盒里,说道:“娘娘辛辛苦苦抄了半年佛经,才得到太后这点儿赏赐。若换了其他人,还不天天插在头顶?娘娘您可倒好,恨不得将它供在佛前,这一辈子都不再佩戴。” “阿槑,越是太后赏赐,就越要珍惜才是。”宁妃语重心长地说。 “那您也偶尔戴一戴嘛!别人看见太后赏赐的东西,也就不敢欺负我们了啊!”阿槑委屈地说。 “我们行的正,做的正,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宁妃顿了顿,又说道:“再说了,昨晚皇后娘娘不是已经看到这支金凤钗了么?” “可不是,她差点没气死呢!”阿槑瞬间来了兴致。 “她一个人看到,那就足够了。”宁妃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轻轻笑了。 一大早,来礼佛的嫔妃们都要给太后请安。瑜伽寺是皇家寺院,客房整洁朴素,却也宽大舒适。夏太后住了最大的一套院落,她睡正屋,映花和宁妃睡在西侧的厢房,而皇后江氏的房间则在另一套院落中。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了亲疏远近,不免又对宁妃多了几分妒恨。 宁妃入宫以来,几乎年年都是跌宕起伏。前一阵子越州战乱,太后焦头烂额,对着宁妃抄的佛经大发雷霆,将宁妃责罚了一顿,宁妃在佛堂跪了整整一夜,大病了一场,弄得京城人尽皆知。众人都在幸灾乐祸之际,太后却又跟宁妃亲厚了起来,说宁妃清心寡欲,恬淡从容,温良恭俭……夸得宁妃简直要上天。 宁妃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起起落落,责罚时没有怨天尤人,受赏时也没有趾高气昂,她永远是那么一张淡漠恬淡的脸,谁也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来。说来也怪,后宫佳丽三千,宁妃的姿色勉强算中上,赵佑真却偏偏独宠她一个。夏太后就算跟皇上母子连心,也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喜欢宁妃这样清心寡欲的人。 这天一大早,宁妃就牵着映花来给太后请安。映花八岁被送到瑜伽寺修行,十五岁才回到皇宫,一直没有受到宫中礼仪约束,所以她无拘无束,乖张叛逆,只听宁妃的话,太后也有意让宁妃教导她。 近几年,夏太后苍老得很快,明显力不从心。尤其是今年,大虞各地都不太平,作为大虞实际的掌权者,她忧心如焚,却无计可施。她每天都备受煎熬,身体怎么可能好?虽说她气势依然强盛,但身形却越发消瘦,已经苍老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脂粉,更显得几分夸张。从十年前开始她就一心向佛,可在她脸上,却并无半点佛家子弟的平和安详。 此时,她正襟危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女眷们聊天。女眷们最喜欢聊家长里短,或者讲讲戏文里的故事,可这些偏偏都是太后不喜欢的,所以聊着聊着,房间里的气氛就冷了下来。你夸我一句“最近气色真好”,我马上客气地回一句“哪里哪里,你的气色才好呢”,然后在座的人都陪着笑互夸起来,简直不能再尴尬。映花捂嘴偷笑了一会儿,接着无聊地看着天花板,轻轻地晃着腿,被宁妃一瞪,她立刻乖乖地坐正了。 皇后江瑶最后一个才来,她面如皎月,眼如明星。她上身穿着枚红色锦缎夹袄,下身穿着墨绿色织金裙,头上戴满了金银珠宝,朱红色珊瑚串珠步摇插在发髻上,摇曳生辉。她本就明艳动人,这一身打扮更显得她无限俏丽。她一走进来,清冷的佛堂立刻熠熠发光起来。 “呀,皇后的娘家是卖珠宝的吗?”映花趴在宁妃肩膀上,咯咯笑个不停。 宁妃抓住映花的手,瞪了她一眼,映花赶紧噤声了。 太后近来身体不好,总说心口疼,太医叮嘱万万不可动怒。可此时她看着皇后走进来,忍不住怒火中烧,她冷笑了一身,说道:“诸位儿媳,你们可曾见过火树银花?” “莫不是过节时放的五彩烟花?”心直口快的钱贵人张口就来。 “哼,何必去看那五彩烟花,这眼前不就是?”太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吓得众人赶紧跪了一地。太后指着皇后,怒骂道:“你平时穿得张狂些也就罢了,哀家这是诚信诚意地来礼佛,以求佛祖保佑我大虞。哀家已经斋戒三天了,每日都是粗茶淡饭,行装从简,你可倒好,你身上的那些金银珠宝,都快亮过这金佛了!” 皇后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直呼冤枉:“太后冤枉儿媳了,是昨晚苏吟月告诉儿媳,今天登太平顶祈福,要穿得华丽一些,她还要戴着金凤钗。连她都要如此打扮了,那儿媳…” 映花一惊,赶紧看向宁妃。宁妃波澜不惊地一笑,摇了摇头。太后气得脸色发青,说道:“你少栽赃陷害!放眼整个后宫,都没人比宁妃更简朴,如此关键时期,她怎么可能教唆别人锦衣玉食?宁妃虽然位份比你低,可资历比你老,年纪比你大。你张口苏吟月,闭口苏吟月,连个‘姐姐’都懒得叫,你可有一点教养?” 大虞以长为尊,年纪小的人不可直呼年长之人的姓名。一听太后如此训斥,皇后吓得浑身直哆嗦,无奈地看向自己身边的老嬷嬷。看到老嬷嬷的眼神,皇后虽极不甘心,却只得跪地求饶:“儿媳知错了,请母后原谅。” 太后缓了缓脸色,说道:“今日登顶祈福,你不必去了,留在这里反省吧!” 皇后满腹委屈,却又不好发作,只得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她怨恨地瞪了宁妃一眼,宁妃却只是温和一笑,并不跟她计较。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太平顶.进发,映花一直拉着宁妃的手,小声跟宁妃聊天。宁妃耐着性子听着,不停地提醒映花要谨慎。一路上守卫森严,护卫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丝不苟地为大虞皇室保驾护航。梁翊站在人群中分外出众,宁妃悄悄用手指给映花看。映花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如此英俊潇洒,威风凛凛,兴奋得两眼放光。 “嫂嫂,你见过比他还好看的人吗?”映花注视着梁翊,痴痴地说道。 宁妃也出神地看着梁翊,心中一酸,喃喃道:“好看……一样好看。” 映花似乎没听到宁妃的话,只是兴奋地说:“大魔王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 宁妃又看了梁翊几眼,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悄声跟映花说:“映花,别再东张西望了,小心别人看到。” “哦……”映花恋恋不舍地低下了头。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这些日子你去看阿珍了吗?”宁妃冷不丁地问道。 “当然去看啦,你吩咐我的事情,我哪敢不照办?”映花不以为意地说。 “你是公主,我是妃子,在宫中,你行动比我更加方便。阿珍那个孩子也命苦,我想多照顾她,可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若得闲,理应多去照顾她。”宁妃将“理应”二字说得很重,并殷切地看了映花一眼。 映花大大咧咧地说:“放心吧!我还要跟她切磋琵琶呢!说来也怪,总觉得她弹琵琶的感觉似曾相识,很像我师父。” 宁妃闻言,一把拉住映花的手,说道:“太后要祈祷了,别说话了。” 太平顶是苍葭山的最高处,登上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城。几年前,朝廷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巨大的金佛,以求佛祖庇佑山下的大虞国都。太后站在金佛脚下,距离香炉还有几个台阶,她向后看去,轻轻招手,说道:“宁妃,你到哀家身边来。映花,你也过来。” 宁妃闻言,拉着映花的手,款款走到太后身边。她俩分别站在太后的两侧,扶着太后向香炉走去。太后焚了香,闭目说道:“求佛祖保佑我大虞风调雨顺,诸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保佑天子佑真身体康健,早日诞下麟儿,以继大统;保佑公主映花嫁得如意郎君,健康安乐……” 赵佑真听见母亲祷告,便轻轻握住了妹妹的手。映花心下感动,却装作看风景。太后祷告完毕,拜了三拜,才把香插到了香炉里。宁妃和映花赶忙搀扶着太后走下台阶,太后拉住映花的手,说道:“映花,不知不觉,今年你已经二十二岁了。自从你从越州回来,哀家才发现,这二十二年来,哀家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映花听惯了母后的斥责,也习惯了母后的冷淡,此刻听她这样说,她反倒不习惯起来。她感动地说:“母后不必自责,孩儿也有很多做错的地方。” “映花,这次你在越州几番出生入死,哀家听得心惊胆战。尤其听说你眼睛失明,哀家简直心如刀绞,好在一切都是有惊无险。哀家决定,早日赐你封号和府邸,以祈求你平安快乐。”夏太后缓缓说道。 “真的?!”映花一蹦三尺高,看到宁妃的眼色,才淡定了下来。她急道:“母后,其实孩儿并不奢望封号和府邸,你也知道,孩儿最想要什么……”映花说着,害羞地低下了头。 “先赐你封号,你再嫁人。”太后和颜悦色地说。映花长这么大,几乎没看到过如此慈眉善目的母亲。那一瞬间,她竟然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谢母后!”映花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看了梁翊一眼,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站岗,并不知道太后说了什么。映花又喜又急,恨不得跑过去告诉他这个喜讯。 第九十五章 天降大任于斯人 十二月初,北齐使团来访,赵佑真有意让梁翊去迎接,并负责使团的护卫。出乎意料的是,太后也有此意。对于赵佑真的调遣,梁翊绝无二话,因为赵佑真对他格外器重,对他无比信任,他必须要拼劲全力回报,这样在带映花远走高飞的时候,他才不会那么内疚。不过面对夏太后的吩咐,梁翊总想丢一个大白眼给她,他宁可被她痛骂,也不愿痛快地答应她的要求。 于是太后在下命令的时候,他便装作走神了,过了一会儿才答应,夏太后当然把他骂了一顿,他不仅没有沮丧,反而有种莫名的开心。不过他出了千秋殿,偶然间和宁妃擦肩而过,宁妃轻声说了四个字“君君,臣臣”,便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了。梁翊顿悟,宁妃是在用孔子的话告诉自己,恪守臣子的本分。也是,自己现在是官府中人了,在为朝廷效力,尽管他厌恶夏太后,但她毕竟算得上“君”,自己还是要屈服于她、尊重于她。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他又努力往好处想——或许是太后想在映花嫁给自己之前,看看自己的能力如何吧。于是他暂时放下了情绪,一心一意地准备出发去边境。 梁翊在京城的住处距离金家以前的平璋侯府很近,只隔了一条巷子。院落不大,一个人住倒也宽敞。只不过灵雨来了之后,就不比以前方便了。说来话长,他也没想过灵雨居然会来投奔自己。他从苍葭山回来之后,于叔告诉他,有个姑娘走投无路,于叔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等梁翊回来再做定夺。 梁翊看到灵雨那一刻,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疑心自己认错了人——她已经不是在越州的那个灵雨了,她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瘦骨嶙峋,精神恍惚,完全不复之前那幅精明强干的样子。梁翊来不及细问,就赶忙给她腾出一个干净的房间,又让于叔去请大夫。 在越州分别的时候,映花是想把灵雨带进宫的,但是灵雨来路不明,又在越王府做过丫鬟,根本不可能入宫。无奈之下,灵雨只好去找自己在京城的养父母。她说她的养父母是唱戏的伶人,她小时候也学过唱戏,今后在戏班子里卖唱,总不至于被饿死。灵雨心意已决,众人也无法拦她。这么长时间没见她,想必她也吃了不少苦。念及在夜秦一起出生入死的情分,梁翊毫不犹豫地收留了她。 安顿下来之后,梁翊蹙眉问道:“灵雨姑娘,你不是说要去找自己的养父母吗,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嫌我忘恩负义,将我赶了出来。我不肯走,他们便将我痛打了一顿,我又不能还手……梁公子,我身为仆人,却不忠不义,这或许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灵雨伤感地说。 “别这样想,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无奈,越王和越王妃也会理解你的。”梁翊宽慰道。 “梁公子,我如今无处可去,听说你在京城的名声,我才过来投奔你……如果你不嫌弃,我留在这里给你当丫鬟如何?”灵雨殷切地看着梁翊,急道:“梁公子,你放心,我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朝不保夕,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我只想找个栖身之处……” “你来投奔我,说明你还是把我当朋友的,我也很开心……你尽管住在这里,不必有什么顾虑。我去跟映花公主说明,她应该也会答应我收留你的。”梁翊柔声宽慰道。 “梁公子,你真是好人…无论如何,你肯定会有好报的。”灵雨凄然一笑,喃喃说道。 “说这些做什么?”梁翊浅浅一笑,便让灵雨休息了。 灵雨安下心来,身体渐渐复原,脸色也红润起来。她住在梁翊家中,每日洗衣做饭,抢着跟于叔干活,倒弄得于叔不好意思了。如果不是梁翊亲眼所见,他也不会相信,这个家务活样样拿手的姑娘,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灵雨似乎也忘了自己的身手,只是平静地做一个丫鬟该做的事情。见梁翊回来,她也不会特别亲近,总是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每天说的话怕是不超过十句。于叔感叹,难得她是个有分寸的人。 在梁翊出发去边境之前,江璃也回来了。他在兴州休养了大半年才回到京城,但也只是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如今身体很差,每天都需要靠吃药维持体力。绿绮也跟他一起回来了,自从小金子死了以后,绿绮变得沉默寡言。她想去江湖闯荡,不过江璃让她在京城休息一阵子,绿绮也答应了。她自己租了一个小院,教一些富贵人家的女孩儿弹筝,倒也勉强能糊口。 江璃刚安顿好,就来给梁翊送行。二人寒暄了几句,江璃便言归正传,说道:“我最近在奉旨追查残月,你常在江湖行走,可知道此人行踪?” 梁翊淡定地摇摇头,说道:“听说过很多他的事迹,不过此人来无影去无踪,外人应该都没见过他。” “看来的确是很难追查,据说他身材高大,射术无双。仅凭这两点,实在难以确定他的身份。直指司的绣衣正使张英跟他交过手,应该知道的更多一些。不过张正使现在去了尚州,只能等他回来,我再跟他请教。”江璃想了想,又说道:“不过常年习弓之人,手上应该有很多茧子吧!” 梁翊默默藏起自己的右手,说道:“这也确定不了什么,我和楚寒都练过弓,手上也都有茧子。” “也是。”江璃郁闷地喝了一口黄酒。 “张正使为什么要去尚州呢?”梁翊抿了一口酒,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江璃娓娓道来:“去年年底,蔡丞相的表侄蔡炳春被残月索了命;彼时直指司的绣衣正使是张德全,蔡丞相便命他去达城追查,可是张德全却也被残月一箭射杀。你不知道吧?这张德全正是张英的养父。张英童年练功走火入魔,多亏了张德全及时施救,他才捡回一条命。他跟张德全父子情深,对于父亲被杀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办完越王的案子,就马不停蹄地去往尚州了。” 梁翊越听,背后的冷汗冒得越厉害。杀掉蔡炳春,是自己唯一一次没有听庄主安排、擅自下的手,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的祸患。他想起远方的常玉娇和玉衡,不由得深深地担忧起他们的安危来,但愿张英还没有追查到他们。他镇定了一下,跟江璃说道:“如此说来,残月也救过我的命。” “哦?何出此言?”江璃饶有兴趣地问。 “那天在火海里,张德全差点杀了我!”梁翊一边回忆,一边冷笑道:“如果不是残月那一箭,估计我早就成张德全的刀下鬼了。” 江璃静静地听梁翊讲完,然后感叹道:“说实话,我原本就不喜欢直指司,如此一来,我就更不喜欢了。你这等人物也差点被他所害,可见直指司里的人都是多么阴险毒辣之人!” 听江璃如此说,梁翊心下感动,他又问道:“你在廷尉寺干得好好的,复核案件多轻松,你也能趁机好好养养身体,为何非要出来查案呢?” “你不知道,那个残月杀死了蔡家大哥,他那么温和可亲的一个人,竟然死于刺客之手,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江璃红着眼睛说道。 “那残月为什么要杀他呢?”梁翊早就知道自己被冤枉的事情,虽然很气愤,可此时却不得不装作一脸平静。 “……”江璃一时语塞,说道:“刺客杀人成性,哪儿还需要什么理由?” 梁翊摇摇头,说道:“江湖上都知道残月的名声,你可以看看他杀的人,哪一个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你说的那位蔡公子无功无过,一个普通人而已,残月为何要杀他?” “或许他是蔡丞相的仇家?” 梁翊尽量脸不红心不跳地夸自己:“残月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有这么大的名气,靠的不仅是他举世无双的射术,更重要的是他的侠义心肠。若他跟蔡丞相有仇,他顶多会杀死蔡丞相,而不会去害无辜的人。不迁怒于他人,不滥杀无辜,这才是刺客的风范。” 江璃笑着说:“听说你做官了,又深受圣上欣赏,我还高兴得要命。看来,你还是身在官场,心在江湖啊!就喜欢替那些侠客说话!” 梁翊也笑道:“在江湖飘零久了,对江湖人士的感情难免会深一些。如果有什么线索,我也会告诉你的。” “好,杀害蔡大哥的凶手,我一定会追查出来。如果残月是被冤枉的,我也一定会还他一个清白。”江璃认真地说完,又说:“残月虽然罪大恶极,但我也不会无辜给他扣上罪名!” 梁翊刚听得感动,一听江璃这样说,他又深深无奈起来。他岔开话题,二人又絮絮地说了好些往事,竟不知时间流逝。灵雨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被冻得直打哆嗦,也不想进屋里休息。她回想起几个月前在越州的种种,竟好像是一场梦。从梦中醒来,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第九十六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上) 映花没有食言,果真拜了个师父学射箭,但是梁翊快要出发去边境了,忙得不可开交,也无暇顾及她。映花有了进展,却无处炫耀,很是无聊,除了找宁妃聊天,就是跑去找阿珍弹琵琶。十四岁的阿珍出落得亭亭玉立,宛如出水芙蓉一般清秀脱俗。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总是笑嘻嘻的,很是乐观。跟映花熟悉了以后,她也不那么拘谨了,可以跟映花谈笑风生。 这天映花去找阿珍的时候,阿珍正在跟一个弹筝的小女孩争吵。阿珍吵起架来特别神气,黑白分明的眼珠咕噜咕噜乱转,一张小嘴哒哒哒说个不停。映花拉过一个小丫头细问缘由,原来是那弹筝的小姑娘拿筝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阿珍的琵琶。阿珍耳朵尖,一拨弦便听出声音有些异样,她放下琵琶就大吵大闹了起来。 “阿珍仗着蔡丞相这座靠山,天天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来吵去,真是讨厌!”小丫头撇着嘴说道。 “或许是她特别珍惜这把琵琶吧!”映花不愿相信阿珍是那种小题大做、仗势欺人的人,安慰了小丫头两句,又跟阿珍说了会儿话,阿珍这才消气了。 前几天阿珍不在宫中,映花问起来,她只说自从蔡家大公子故去后,义父一直身体欠安,她回丞相府探望了几天。一听到蔡丞相,映花就很不开心,不过阿珍一点都没察觉道,她自顾自地说:“义父虽然缠绵病榻,不过还是心系天下。他听说北齐使团要来,就让我早点回来,安心排练乐曲,不可在北齐面前丢了大虞的脸面。” “哦…”映花不咸不淡地答应了一声,说道:“但愿他真的这样想!” “他当然是这样想啦!”阿珍气鼓鼓地放下琵琶,声音很是清脆:“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见过像他那么胸怀宽广的人!” “那你长这么大,见过多少人啊?”映花冷笑着问。 阿珍语塞,却又不服气地辩解道:“别的不说,我父母是坐牢的,早早就死了;我有过一个哥哥,可他嫌我眼瞎,丢下我跑了;我在抚婴堂里受尽欺负,如果不是蔡丞相好心收留,我早就死了!你说,像我出身这么下贱的人,蔡丞相都不嫌弃,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好的人吗?” 映花听到阿珍抬高了声音,她的公主脾气也上来了,不过她生气归生气,却急问道:“你说什么?你有过一个哥哥?” “是啊!听别人说,我们俩是龙凤胎!”阿珍余怒未消,气冲冲地说道。 “……你小时候长在牢里,又有一个龙凤胎哥哥?”映花在心中一盘算,便愈发激动起来。她突然回想起宁妃说的话——“你理应多去照顾她”,“理应”二字,用得极妙啊! 如此一来,映花也就想明白了——蔡丞相为什么会让阿珍过得那么苦,又收养了她,让她过上公主般的生活。想到这里,映花自言自语道:“先把人扔进地狱,再把人送入天堂,这可比一开始就把人养在天堂里高明多了!” “你说什么呢?”阿珍好奇地问道。 映花一愣,柳眉倒竖,不悦地说:“你跟谁说‘你’呢?” 阿珍一听,慌忙跪下,连声道歉:“是奴婢失了分寸,还请公主见谅!” 阿珍道歉也就罢了,还小心翼翼地陪着笑,映花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揣摩自己到底生不生气。虽说衣食无忧,可蔡赟还是给她养成了奴才的脾性,她完全没有金家人的倔强和傲气。映花心中微微一痛,冷声道:“起来吧,我哪里是那么小气的人!” 阿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摸索着拿起了琵琶,说道:“公主殿下,奴婢最近正在排练新的曲子,您若有兴致,我为您演奏一曲,如何?” 映花微微一笑,拍手道:“好啊,求之不得!” 阿珍十指如削葱根般洁白修长,弹琵琶的时候美到极致,映花羡慕不已。一曲终了,映花问她:”你小小年纪,琵琶就弹得这么好。你跟我说实话,是否得到过高人的指点?“ 阿珍摇摇头,说道:“回公主的话,以前也跟您说过,丞相府中是有师傅教导,不过他很快就教不了我了,指法都是我自己摸索的。“ 映花赞叹道:“那你真的很厉害,或许是你爹娘会弹琵琶,所以你才这么有天分吧!” 阿珍抱着琵琶,轻轻一笑,说道:“谁知道呢,我生来就跟琵琶亲近,在抚婴堂里有一把破琵琶,我就弹着玩。反正我又没什么家人,也不知道她们喜不喜欢琵琶。” 映花心中酸涩,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蓦地想起什么来,问道:“你不是有哥哥吗?他叫什么名字?你不想找他吗?” 阿珍淡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哥哥没有名字,别人也只是喊他一声‘金哥儿’。他扔下我跑了,我也不想去找他了。” 映花一急,脱口而出:“我不信!你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你哥哥怎么会舍得把你扔掉!说不定你的家人正在找你呢!” 阿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我被扔了,都没那么生气过。反倒是公主殿下,好像十分为我抱不平,奴婢真的很感动。” 映花急道:“才不是抱不平,我只是觉得他们都在骗你而已。或许是他们害了你的家人,反倒诬陷你的家人不管你呢?” “蔡丞相是好人!”阿珍突然就尖叫了起来,吓了映花一跳。她也意识到自己太过火了,于是跟映花道歉:“蔡丞相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奴婢又失礼了,请公主见谅。” “蔡丞相会救人?”映花突然嘴角一挑,笑得格外酸楚,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恨,一字一句地说:“如今我说出来,你可能也不相信,他可是连一个十岁的孩子都不放过的。他还在朝堂上假意为他们一家求过情,转身就指使他的部下去斩草除根,要将他们的尸身烧个干净。若不是我躲在柱子后面听了个清清楚楚,我还真以为他是好人呢。 阿珍也急了,声音又高了起来:“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听抚婴院的嬷嬷说,京城好几处抚婴堂都是蔡丞相建的,费用也都是他出的,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嗬,先看看他捞了多少钱,再看他往外吐了多少钱吧!”映花冷嘲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蔡丞相那么多偏见,京城里的人都说他是好人,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都看走眼吧?”阿珍有些生气地说。 “好好好,你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就我一个人眼瞎,行了吧!”面对冥顽不化的阿珍,映花也生气了。 阿珍一听映花这样说,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奴婢不该跟公主殿下顶嘴,是奴婢太放肆了。” “好啦,我没有怪你。”映花明明很生气,可是阿珍顽固成这个样子,真是让她很伤脑筋。她也无心再跟阿珍切磋琵琶了,草草聊了两句,便回到了暖玉宫。 过了几天,蔡赟身体复原,重新处理政务。退朝的时候,他特意来教坊司看阿珍,还给阿珍带了很多吃的。阿珍心中感动,连连感谢义父。 “最近在宫中过得还好吧?有没有人为难你?”蔡赟和颜悦色地问道。 阿珍摇了摇头,说道:“大家都冲着义父的面子,很照顾我。” “那就好。”蔡赟顿了顿,又问:“有没有男人接近你啊?” 阿珍羞红了脸,赶紧否认道:“义父说笑了,珍儿还小呢。” “你出落得如此美丽,难免会有男人盯上你。等你再大一大,我会给你许一门好亲事。所以在此之前,你一定要洁身自好,明白了吗?”蔡赟和气地说道。 “珍儿谨遵义父教诲。”阿珍温顺地说。 “你如今名气也大了,有没有人想把你从教坊司里带出去?”蔡赟试探着问,仔细观察着阿珍的表情。 阿珍想了想,说道:“有……” “有吗?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一个三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蔡赟少见地激动起来。 阿珍摇摇头,说道:“不是,是映花公主。公主殿下也弹得一手好琵琶,她想把我留在身边,时时切磋。” “哦……如果以后还有人要带你走,你要尽快告诉我。”蔡赟很是失望,他说道:“既然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阿珍一听义父要走,她顿时惊慌起来,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说,她便跌跌撞撞地追过去,摸索地拉住了蔡赟的衣袖,诚恳地说道:“上次跟公主聊天,公主殿下对您有很多误解,我无法说服她,还请您跟她解释清楚,让她相信您是好人!” 蔡赟一愣,然后干笑了两声,说道:“知道了,你有心了。” 听到义父的夸赞,阿珍开心地笑了起来,这种被需要、被夸奖的感觉真是太幸福了,为了这种幸福感,她什么都可以做。 蔡赟的护卫有四十八人,全都是宙合门的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宫。蔡赟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阿珍出名已经有大半年了,怎么那个有情有义的废太子还没什么动静呢?映花在外疯跑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一回来,就跟阿珍亲近起来了呢?” 蔡赟转头问随从:“映花想嫁的那个人,是叫梁翊?” “是的。”随从恭恭敬敬地说。 “他是哪里人来着?” “回丞相,他是浦州富川人,他父亲是以前的兵部尚书梁若水。” “富川,梁翊,富川,梁翊……”蔡赟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几遍,不知不觉,一抹冷笑挂在了嘴角。 第九十七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下) 在出发去边境的前天晚上,梁翊把一切都安顿好了,绕了一大圈,才到了教坊司。他也不走进去,就是贴在围墙上,用心地辨别琵琶的声音,每一声都像弹在自己心上。他心里充满了自豪——这可是自己妹妹弹的啊! 他正听得陶醉,突然听到有人靠近,他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杀气,大喝一声:“谁?” “头儿,是我啦!” 梁翊定睛一看,原来是冯巍,不知他是怎么跟过来的,也不知他会不会想歪了。不过冯巍是他不折不扣的小跟班,是他在皇宫里最亲密的同僚。 说起冯巍,梁翊对他还是很感激的。据说冯巍拳脚功夫相当了得,但因出身不高,所以一直进不了内廷。而梁翊没有经过任何考核,便挤下了一众武艺高强的前辈,得以成为内殿直的指挥使,成为天子最亲近的侍卫。天子身边的近卫,绝大多数出身高贵,且武功卓绝,对梁翊的从天而降,他们充满了愤怒和不甘。梁翊也懒得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是赵佑真像着了魔一样把他留在身边的,他自己都觉得是在做梦啊! 在遭受众人排挤的同时,宫中也谣言四起:“陛下可能有什么龙阳之好,你看,他最心腹的两个护卫可都是美男子啊!况且,陛下一直没有子嗣,陆勋早年丧妻一直未娶,梁翊二十四了还没成家……他们三个……”宫中众人说着说着,便心照不宣地点点头,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仿佛三个人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刚听到这些谣言的时候,梁翊简直气歪了鼻子——他早就习惯背黑锅了,可这次却又扯上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赵佑真,还有无辜的陆勋!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想把造谣的人揪出来,狠狠揍一顿。不过他现在好歹是臣子了,不是街头混混,再怎么着急也不能打人。时间久了,他也就不怎么在意了,谣言就是用来不攻自破的,时间会给出答案的。 就在这些谣言像风一样吹遍宫城每个角落的时候,冯巍主动地跟梁翊套起了近乎。初进皇宫的时候,梁翊对每个人都有戒心,但冯巍却是那种可以让他放下戒心的人。他乐观单纯,跟楚寒有几分相像,只不过他特别上进,最大的愿望就是凭自己本事进入内廷当护卫,为窝囊的老爹扬眉吐气。 为此,在别的侍卫每天练五次武功的时候,他肯定会加练三次,一直练到站不起来。在梁翊跟陆勋比完武之后,他鼓起勇气凑到梁翊身边,腼腆地说希望以后能得到梁翊的指点。梁翊一开始推辞了几句,后来见他发了疯的练武,但内功底子薄弱,进展很慢,便给他传授了一些内功心法。冯巍感激不已,干脆认了梁翊当大哥。梁翊想早点儿带映花远走高飞,不想跟同僚太过亲近,但是冯巍太热情了,他根本拒绝不了。于是日复一日,二人也亲近了起来。 这次去边境的卫队,一共有一百二十人,冯巍也在其中。他听到消息后,乐得一蹦三尺高。不过梁翊说得很清楚,他并没有在圣上面前美言,冯巍能入选,完全靠的是个人的能力。冯巍闻言,更开心了,说出发之前一定要请梁翊吃饭。 “头儿,今天晚上去临江楼听曲子吧!说好了,我请你!”冯巍笑嘻嘻地说。 “不去!”梁翊想起了映花,果断拒绝了他。 冯巍不依不饶地靠上来,继续诱惑道:“我们只是去听听曲子,又不是去睡女人,干嘛不去啊?” 梁翊堵住他的嘴,冷冷地说:“幸亏你只是去听曲子,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这次任务很艰巨,不知道咱们能不能活着回来呢。”冯巍摆出一张苦瓜脸,说道:“临走之前,去放松放松总可以吧!” “不去。”梁翊的回答依旧斩钉截铁。 “不去就不去,哼,也省得你一去,西南绝色就只盯着你看了。”冯巍做了个鬼脸说道。 “你说什么?西南绝色?”梁翊愕然问道。 “是啊!她来京城也有两个月了,这京城的公子哥们为了一睹她的风采,都快把临江楼给挤破了,也就你没见过她!”冯巍连珠炮似的说道。 “我去听曲子。”梁翊淡定说完,便大步走开了。 “变脸比翻书都快!”冯巍一脸懵的站在原地,不过一想今晚可以如愿请他吃饭了,他兴奋不已。 夜幕下的临江楼像是人间仙境,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就像是仙女。梁翊和冯巍找了个地方坐下,老鸨见两位一表人才,又出手阔绰,赶紧一脸殷勤地过来搭讪。冯巍伸长了脖子,一脸期待地问:“妈妈,西南绝色呢?” “哟,您还不知道呐?这西南绝色被江家大公子看上了,以后不会接客了,也不会出来唱曲子啦!”老鸨一脸骄傲地说。 梁翊一脸难以置信:“被谁看上了?” “江家大公子,江珪啊!” 梁翊下意识地朝楼上看了一眼,不知道她在哪个房间。想起过往种种,他心如刀绞,不过他还抱有一丝侥幸——万一那西南绝色并不是她呢?他正在猜测,突然听到一阵夸张的笑声,他再次抬头,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她生的一张俊俏的鹅蛋脸,眉毛像春风剪过的柳叶,眼睛像晨雾弥漫的湖泊,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神秘感美得动人心魄。她体态婀娜,风姿绰约,名妓的风采在她身上一览无余。她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整个人都是懒懒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内衣的肩带滑到了胳膊上。她斜靠在栏杆上,笑意盈盈地目送着她未来的郎君——那个身材矮小、形貌奇丑的男子。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梁翊总是恶心到想吐。 梁翊站起来,定定地看着她。她漫不经心地扫了楼下一眼,突然也怔住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永远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而自己最先看到的,肯定也是他。 既然看不到西南绝色,冯巍喝了两杯酒,便悻悻地走了,梁翊也就走了。不过他换了一身黑衣服,又回到了临江楼。他敲敲窗户,然后轻盈一踹,窗户应声而开。他背对着室内,淡淡地问:“常姑娘,你可穿戴整齐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早就在这里等你了。” 梁翊回头,这才发现常玉娇穿得整整齐齐,完全不似刚才那副放荡的样子。她温婉地坐在床上,双手交叠,姿态颇有几分娇羞。 “如今梁公子如日中天,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常玉娇款款走到桌前,说道:“大晚上的,喝杯生姜茶暖暖身子吧!” 一听“生姜茶”,梁翊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胸口,心痛不已。他盯着常玉娇,问道:“你怎么……” “世事无常。” 梁翊哑然,的确如此,这世上所有的性情大变,都是因为“世事无常”这四个字吧! “玉衡呢?”梁翊颤抖着问,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常玉娇给梁翊斟了茶,说道:“刚入秋的时候,有几个人来找玉衡,他们用乌兰语说了好半天,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完了以后,玉衡跟我说,乌兰的三王子在夜秦遇刺身亡,他要回乌兰,他不仅要把父辈的江山夺回来,还要开疆扩土,开创盛世。他让我在达城等他,说会派人来保护我,等他功成名就,他就接我去乌兰。把他送走以后,我心灰意冷,在达城也待不下去了,索性收拾好行李,来京城见识下花花世界。” 梁翊知道贺玉衡志不在小,自己杀了乌兰三王子,也算帮了他一个忙。如此一来,倒不用担心直指司会追查到他们姐弟身上了。梁翊松了一口气,说道:“你俩都离开了达城,也是万幸。” 常玉娇不解地问:“梁公子何出此言?” “没什么,反正你俩在达城,我也不放心。”梁翊搪塞道。他将话锋一转,问道:“玉衡走了,你为什么不去富川找我?我父母皆是通情达理之人,就算我不在家,他们也会收留你的!” 常玉娇凄然一笑:“我以什么名分住在你家?” 梁翊语塞片刻,说道:“总之,我不能见你这样糟蹋自己。我去为你赎身,另为你寻个去处。” “梁公子,既然你不喜欢我,那我赎了身又有何意义?”常玉娇忍住泪水,缓缓说道:“老天爷待我不薄,让我认识了很多好人,可他又好生残忍,偏偏又让这些好人都离我而去。我常玉娇既然不能轰轰烈烈地过这一生,那我就醉生梦死,花天酒地,也不枉活了这一场!若我不能跟你长相厮守,那我就宁愿在这肮脏的窑子里作贱自己。” 梁翊无奈地叹了口气:“常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刚才听妈妈说,你要嫁给江珪了?如果你还能听我一句劝,你就千万不要嫁给他。他不仅心肠歹毒,而且心狠手辣,他身边的女人,没有能活过两年的。” 京城坊间有童谣“绿毛龟,大耳垂;娶个妻,三天死;死不了,逃夭夭;绿毛龟,不敢追”。若有哪个男人后院失火,孩童们就会拍着手在他家门前唱这首童谣。这里面大耳垂的绿毛龟,便是江家大公子江珪! 这个江珪不知道修炼了什么邪门的本事,他婚后两年,正室死了,据说死的时候浑身伤痕累累,表情十分恐怖。正室的父亲是刑部的一位高官,见此案定不了江珪的罪,便翻出了一件陈年旧案,又恰好有人送来证据,所以他一举将江珪击垮。而负责复核案件的,恰恰是刚刚进入廷尉司的江璃。江璃新官上任,大义灭亲,给哥哥定了罪,一时成为官场上的楷模。而江家则花了好大力气,才摆平了正室的娘家人,只让江珪坐了牢,没让他掉脑袋;结果他出狱前几天,他的侧室竟在半夜逃走了,这简直是江家的奇耻大辱。他前前后后又找了几个填房,结果也是死的死,跑的跑,最近一年竟然打起了光棍。不过像他这种人,怎么可能耐得住寂寞呢?京城的所有花街柳巷,都有他江大公子的身影。 “常姑娘,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细说,可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实意地为你好。” 常玉娇凄然一笑,慢慢挽起袖子,梁翊这才看到她双腕上的累累伤痕。他还没来得及问,常玉娇就森然说道:“我嫁给他?我恨不得撕了他!等婚礼那天,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死得有多惨!” 常玉娇说得痛苦而又决绝,梁翊心中不安。现在已经到子时了,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他就要出发了。他安慰常玉娇:“常姑娘,你等我几天,等我从边境回来,我就救你出来。” 常玉娇哭得伤心,却倔强地说:“如果你不娶我,就不要来救我了。” 第九十八章 醋海翻波恼人心(上) 几乎是昼夜兼行,走了三天,才从京城走到边境。因为梁翊性情温和,武艺高超,他的部下也渐渐听命于他。而他在江湖逍遥惯了,如今带了这么多手下,居然也没有什么不习惯,好像他天生就是领兵打仗的。 在十二月初五这天,梁翊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北齐太子尉迟墨。他身材颀长,皮肤白皙,相貌英俊。他不仅能舞文弄墨,还精通音律,果真是“北齐第一美男子”,跟粗犷豪迈的北齐人很不一样。 梁翊前来迎接,尉迟墨很感动,他说:“大虞天子派贴身护卫来接本王,可见大虞的诚意。此番来访,若大虞有什么难处,我们定当鼎力相助。” 一听这话,梁翊马上就不乐意了。如今是北齐的日子不好过,这才主动走访大虞;尉迟墨这么一说,倒像是大虞求着他似的。梁翊低头冷笑一声,然后微笑着说:“太子殿下带着齐国的盛情而来,我们大虞理应以礼相待;不过您身上还背负着齐国的使命,想必也十分疲劳,因此殿下不必为大虞忧虑,在大虞期间,您可放宽心,尽情放松。” 大虞的将士们听得暗爽,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尉迟墨心中很不痛快,却又不得不保持着风度,他干笑了几声,便上了车。尉迟墨心想,虽说大虞的天子是个软蛋,可他手下还是有能臣的,大虞一时半会儿还亡不了。他掀开帘子,看到梁翊笔挺的身影,他心中暗暗犯难。像梁翊这种表面谦和有礼,而骨子里十分傲气的人,是很难对付的。一想到这一路都要跟他打交道,尉迟墨愈发头疼。 好在一路很顺,并没有什么袭击,而且梁翊面子功夫做得极足,让尉迟墨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景瑄十四年腊月十日,北齐使团抵达虞国都城华阳城。大虞天子赵佑真、实际掌权者夏太后亲自在千秋殿接见他,文武百官则在分立千秋殿两侧,简直将他视为最尊贵的国宾。 夏太后待尉迟墨颇为亲厚,尽管病体衰弱,却一直勉力支撑。尉迟墨知书达理,风度翩翩,言行举止都无可挑剔。他称赞夏太后和赵佑真治国有方,羡慕大虞有忠诚而贤明的臣子,对大虞的国力赞不绝口。他极尽赞美之词,又不让人感到敷衍,北齐太子的贤名很快就传遍了华阳城,很多人都想一睹他的风采。 当天晚上,在夏太后举办的国宴上,尉迟墨见到了映花。不过映花根本就懒得理他,行过礼之后,她就一直在偷瞄梁翊。她的如意郎君一身戎装,雄姿英发,说不尽的英俊潇洒。尉迟墨没有察觉到,他痴痴地注视着映花俏丽的脸庞,声音温柔和煦:“早就听闻映花公主是位绝世美人,琵琶技艺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哦?”映花没有理会他的殷勤,只是漫不经心地说:“谢太子殿下夸奖,不过我今天根本没有弹琵琶啊!” “公主殿下虽然没有弹琵琶,可您有一双绝世美手,手指洁白修长,一看就是弹琴的手!”尉迟墨笑着说道。 “我的天!”映花翻了个白眼,心想,如果不是先遇见了大魔王,说不定还真被这个人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去。她敷衍地笑笑,生硬地道了谢。 “不必客气,本王排行老五,你可以喊我一声五哥。”尉迟墨声音越发温柔:“当然,也可以喊我一声墨哥哥。” “噗!”映花差点被呛到,她冷不丁地看了尉迟墨一眼,问道:“你叫尉迟墨?” “在公主殿下喊本王的名字之前,本王从来都没觉得自己的名字如此悦耳。”尉迟墨一脸陶醉地说。 映花快要吐了,低声道:“鱼吃墨,还鱼喝水呢!” 尉迟墨听到了,他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起来:“公主殿下好幽默!” 王公大臣们都看了过来,映花羞红了脸,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了。宁妃走过来,柔声道:“映花,昨天太医说,你不可太过劳累,也不能饮酒,否则眼疾会再度发作。天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赵佑真喝得应接不暇,但他扭头便喊过梁翊,吩咐道:“梁护卫,你先护送公主回去!” 梁翊求之不得,想跟宁妃说声谢谢,她却若无其事地坐回了赵佑真身边。梁翊瞪了尉迟墨一眼,不过尉迟墨并没有发现。回去的路上,映花很不高兴,她愤愤地说:“你不要保护那个鱼翅了!我见了他就烦!” “我见了他也烦!不过他过几天就走了,这几天你也不要再见他了。”梁翊温言劝道。 映花温顺地点点头,她还想再跟梁翊小聚片刻,却也知道现在人多眼杂,梁翊还要回到宴席。她闷闷不乐地送走他,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暖玉宫。 一起来的冯巍羡慕地说:“头儿,你说你命咋这么好?映花公主对你死心塌地的。” 梁翊不屑回答他的问题,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冯巍落在后面,自顾自地说道:“哎,难得映花公主这么痴情!如果我也有这样的红颜知己,那该多好!什么西南绝色,我肯定不稀罕,也不会拉着你去看!” “冯巍,你说什么呢?什么西南绝色啊?”映花冷不丁地从后面冒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想必是怕梁翊夜里饿,追出来给他的。 “哦,没有,什么都不是。”冯巍一下子慌了,叫苦不迭。 “你拉着梁翊一起去看什么了?西南绝色是什么?”映花不依不饶地问。 冯巍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却不知道该怎么隐瞒,而梁翊已经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他为难地看了映花一眼,硬着头皮说,西南绝色是一个名妓。 映花愤怒地闭上眼睛,默默蓄力,然后将食盒狠狠砸到了梁翊身上。梁翊整洁的衣服上沾满了面粉、糖渣,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映花便气鼓鼓地跑回了暖玉宫。 ------------------------------------------ 走进华阳城的西城门,黄珊珊轻轻挑起帘子,好奇地打量着京城的街道。这里人很多,街道很宽,糖葫芦好像比富川的大一些。一想到吃的,她就抱紧了怀里的雪梨膏。她听梁大娘说,翊哥哥小时候在牢里得过肺病,每年冬天都会咳嗽,今年春天的时候又伤到了肺,今年冬天恐怕会咳得更厉害。 雪影准备了上好的雪梨膏,梁大娘本来打算亲自来京城看望儿子,可谁知梁伯伯突然病倒了,这个重任就“只能”落到自己身上了。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丫头片子,谁都不允许她来,她在梁家地上打了两天滚,又回自己家打了两天滚,在哭得筋疲力尽的时候,父亲总算答应了,因为有人愿意送自己去京城了。 “风遥哥哥,中午吃什么呀?”黄珊珊掀开帘子,冲着风遥的背影问道。 “不知道,把你送到梁翊家,我就回去。”风遥不冷不热地说。 “哦…”黄珊珊失望地嘟起了嘴。她隐约知道翊哥哥和风遥哥哥闹僵了,之前他俩打一架就好了,但他们现在不打架了,她反而更加不安起来。 梁翊现在在京城名气很大,风遥没费太多力气,就打听到了梁翊的住处。他站在门口,不屑地冷哼道:“现在当了那么大的官,还住这么小的房子,真是没出息!” “翊哥哥才不在乎房子大小呢!斯是陋室,唯吾独馨!”黄珊珊跺着脚说道。 风遥一脸懵:“啥玩意儿?” “哎,反正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黄珊珊白了风遥一眼,蹦蹦跳跳地叩响了大门。 于叔一见黄珊珊,一下子就笑开了花,他一高兴,就想把她抱起来。不过他努力了半天,还是尴尬地放弃了。黄珊珊也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吐舌头,说道:“我是不是真的太胖啦?” “不是不是,黄丫头是富态!只是于叔老啦,抱不动你了!”于叔有些伤感地说。 黄珊珊堵住于叔的嘴巴,笑嘻嘻地说:“于叔才不老。” 于叔欣慰地刮了下她的鼻子,一扭头,才发现风遥还站在那里。于叔清楚地记得,少爷下山时,被风遥打了一掌,虽说没有大碍,可那个巴掌印却像是烙在少爷背上一样。于叔心疼坏了,一直都对风遥耿耿于怀,不停地数落他没轻没重。 风遥远远地给于叔鞠了一躬,算是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黄珊珊想把他喊回来,却被于叔一把拽住了。反正风遥像一阵风一样,来去自如惯了,也用不着担心他的安危。 黄珊珊饱餐一顿,便拉着灵雨逛街去了。她明明吃饱了,可京城里好吃的实在太多了,她的嘴根本就停不下来,灵雨都惊呆了。吃了一圈之后,她拿起两盒胭脂,想给母亲和梁大娘做礼物。可不知被谁碰了一下,她一下子磕到桌子上,脸被染成了小花猫。 她气哼哼地爬起来,看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撞倒了自己,可他连句对不起都没有,真是没教养!黄珊珊不想跟他计较了,刚想掏钱,却发现钱包不见了。 “灵雨姐姐!我的钱被偷了!”黄珊珊心中慌乱,瞬间大哭起来。 “别哭,我帮你追回来!” “就是他!他刚才撞了我一下,我的钱袋子就不见了!”黄珊珊的哭声惊天动地,说话一抽一抽的。 “好,稍等!” 灵雨话音未落,便腾空而起,她像一只灵巧的燕子,掠过重重人群,冲着那个小偷的脖子就是一脚,那小偷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 “哇!” 黄珊珊满脸泪痕和胭脂,目光呆呆地落在灵雨身上。而灵雨又一次凌空而来,稳稳落在她面前,将钱袋子还给她,说道:“珊珊小姐,看看钱少没少?” 黄珊珊接过钱袋子,依旧呆呆地说:“我回去跟我娘说,我不要学琵琶了,我要学武功。” 灵雨噗嗤一笑:“你是大家闺秀,还是不要学这些的好。” “不行,我要学,说不定我还能瘦呢!”黄珊珊天真烂漫地说。 “好。不过那个毛贼你要怎么处理,如果你想揍他出气,现在还来得及!” 黄珊珊看了那人一眼,满不在乎地说:“你帮我教训他了,这就足够了,看他也可怜,让他走吧!” 两天后,黄珊珊再次上街,跟灵雨走散了。结果小偷故伎重演,又把她的钱袋子给摸走了。这次他还特意冲黄珊珊做鬼脸,得意地扬起了手中的钱袋子。 黄珊珊追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地停住了脚步。她看着那个嚣张的背影,怒气冲冲地喊道:“你等着,等我翊哥哥回来收拾你!” 那毛贼年纪也不大,他根本就不害怕,反而愈加得意地跟黄珊珊做鬼脸,黄珊珊又被气哭了:“我要习武!我要打死你!” 第九十九章 醋海翻波恼人心(下) 尉迟墨对佛法十分痴迷,这次出访虞国,将瑜伽寺定为自己的行程之一,当然还是梁翊保驾护航。梁翊又挂念常玉娇,又担心映花误会自己,万分纠结,却分身乏术,只能祈祷尉迟墨早点回去。 谁知在去瑜伽寺之前,映花主动来找尉迟墨,说自己从小在瑜伽寺修行,此行完全可以给他做向导。面对映花突如其来的亲近,尉迟墨又惊又喜,忙不迭地答应了。映花也因此自由了一些,穿梭于宫中各处,准备送给瑜伽寺的礼物。夏太后在尉迟墨面前将映花大夸特夸,可就在此时,映花的贴身宫女匆匆来报,说公主又跑了。 夏太后这才意识到又被映花给耍了,她气得几乎要吐血,却只能讪讪地笑笑,赐了几个宫女一顿板子,勉强出了一口气。 从几年前开始,映花就再也不拉拢任何心腹了,她身边的宫女都是夏太后派来的。反正这些宫女都是母亲的得力助手,就算自己跑得无影无踪,母后也舍不得处死她们。映花深谙此道,所以跑得越来越放心大胆,毫无顾忌。只是最近尉迟墨来了,宫中守卫森严,如果不花点心思,还真是跑不出来。 一想起梁翊口中的“西南绝色”,映花就无比烦闷。若只是个普通丫头,她不会放在心上;可对方可是被大魔王看在眼里的“西南绝色”!她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偷偷跟消息灵通的小太监打听好了,知道“西南绝色”在临江楼卖艺,她决心去一探究竟。 她路过梁翊家,心绪复杂,远远地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正在那里踟蹰徘徊,她一下子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大声问道:“喂!你是什么人?站在这里干嘛?” 那红衣女子嫣然一笑,面若桃花,灿若锦霞。映花被她的美貌惊得一怔,愣在了那里。 “你又是谁?来这里干嘛?”常玉娇反问道。 “我…我来找我相公。”虽是一国公主,可映花的气势被常玉娇压得死死的,说话磕磕巴巴的。 “相公?梁公子是你的相公?”常玉娇心中一惊,胸口一阵钝痛。 “是呀!”映花找回了些许气势,得意地说。 “原来是这样。”常玉娇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如此一来,我就更不应该找他了。” “喂,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映花气势汹汹地问道。 “没什么,路过而已。”常玉娇酸涩一笑,转身欲走。 “你不准走!你给我说清楚,你和梁翊是什么关系?”映花拉住常玉娇,不让她离开。 见映花如此难缠,常玉娇的火气也上来了,她说道:“我本来不想说,是你非逼着我说的。” 听她这么说,映花心中更是没底,她愤愤地说:“你说清楚嘛!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翊是我的老情人。”常玉娇秀眉一挑,万种风情从含笑的眼角倾泻而出,足以让世间所有女子都黯然失色。她笑着说:“我俩就差没成亲了,其他什么事都做了。” “这…”映花的泪水瞬间就充满了眼眶,她伤心不已,喃喃道:“不可能的,大魔王不会骗我的,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好了,我已经告诉你了,可以走了吧?”看着映花失魂落魄的模样,常玉娇心中一阵痛快,可内心的酸涩却几乎要把她吞没。 映花不甘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在下常玉娇,达城人氏,梁公子在达城办差期间,救过我的命;当然,我也救过他的命。”想起过往种种,常玉娇再也无法强装坚强,泪水一直在眼中打转。 映花心下了然,喃喃道:“难道……你便是西南绝色吧?” “正是。” 映花见她说得轻松自在,又见她倾城之貌,心里一阵绝望——论美貌,自己比不过她;论魅惑,自己更是不及她万分之一。难怪大魔王会对她念念不忘!映花又急又气,不停地跺脚。 常玉娇得意一笑,一转身,却脸色大变。远处正有几个彪形大汉朝她走来,她茫然四顾,似乎只能躲进梁翊的宅子里了。她正要进去,映花却刁蛮地挡在她眼前,说道:“这是我相公家,你不准进!” 常玉娇没工夫吵架,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让开。” “我偏不让!”映花杏目圆睁,像个门神一般站在了梁翊家门口,眼看那几个彪形大汉到了眼前,常玉娇恨不能手撕了她。 “常姑娘,您怎么在这里,我们找你找得好苦!” 常玉娇狠狠瞪了映花一眼,没好气地说:“出来散散心而已,你们急什么?” “那就跟我们回去吧!江公子在临江楼等着您呢!”那大汉的语气虽客气,却有种不可违背的强硬。 一听“江公子”三个字,常玉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浑身哆嗦了起来。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道:“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既然人都找到了,您就别再推辞了,跟我们走吧!” 那几个人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带走了常玉娇,她气愤而幽怨地盯着映花,映花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她心中憋着一股气,又气梁翊又气常玉娇,看到常玉娇被人拖走,她才觉得心头之恨消了那么一点点。 可是常玉娇一走,映花站在原地,耳畔便回响起“江公子”三个字。这么明目张胆地抢人,莫不是臭名昭著的色魔江珪?他已经折磨死好多女子了,难怪这个‘西南绝色’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吓得花容失色! 映花想起常玉娇绝望的眼神,忽然觉得不寒而栗。她一拍脑门,冲进门去,大喊道:“灵雨!灵雨!” 灵雨匆忙从屋里跑出来,一见映花,很是愕然。映花一把拉起她,急切地问:“灵雨,你武功很好吧?” “还凑合…”灵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映花要做什么。 “有位姑娘被江家大公子江珪弄走了,我感觉不妙,你能不能帮我去救她?” 灵雨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映花急得满头是汗,她马上摸摸袖口,短刀还在,她便重重点了下头:“奴婢去去就来,请公主在此等候。” 灵雨一阵风似的出去了,映花急得团团转。她突然想起什么来,拔腿就往安庆侯府跑去。安庆侯府距离梁翊家也不太远,映花全力奔跑,一会儿就跑到了。她不顾家丁的阻拦,气喘吁吁地冲进了侯府,大声喊道:“陆勋哥哥!” 听到映花的喊声,年近花甲的安庆侯陆岩倒忙不迭地跑了出来。他精神矍铄,威风凛凛,年轻时戎马倥偬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见映花跑得大汗淋漓,急忙问道:“不知公主驾临,有失远迎…” “陆侯爷,陆勋哥哥呢?”映花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陆勋?他今日当值,还在宫中,不知公主有何贵干?” “那完了…这里就陆勋哥哥武功最高,可他不在…”映花愁眉苦脸地说。 映花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陆岩明朗一笑,说道:“公主殿下不必忧虑,我命人去廷尉寺告诉江璃一声,他肯定会去临江楼把他兄长带走的。毕竟江家的名声越来越差,江璃绝不允许他兄长一出狱就流连烟花之地。” “这样有用吗?”映花一听陆岩的话,顿时就有些泄气,她叹气道:“我另一位朋友冲进去救人了,你要把她俩都带回来。” “知道了,我这就吩咐人去办!” 映花一面焦急等待,一面在心里埋怨陆侯爷总是和稀泥。如果换作梁翊,他肯定会把江珪揍得满地找牙。可是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陆岩还是颇有些本事的,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把灵雨带回来了。灵雨脸和胳膊受了点轻伤,想必是跟那些恶棍有一场恶斗。她自己说不碍事,可映花却紧张不已,让陆岩找大夫来给她治伤。她递给灵雨一杯水,迫不及待地问:“灵雨,那姑娘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灵雨感激地接过水,说道:“奴婢要带她走,可是她不肯。她说自己已经不干不净了,无颜再见梁公子了,从此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嗬,她现在倒有自知之明了。你没看到刚才她在我面前的样子,洋洋得意,不可一世,我恨不得打烂她的脑袋!”映花攥紧拳头,气哼哼地说。 灵雨不解地问:“公主殿下,她到底跟梁公子是什么关系?您为什么要救她?” “哼,别提她!一提她我就来气!”映花缓了缓语气,又道:“灵雨,反正梁翊也不在家,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着她?我这里有好些钱财,你拿去用,随便花,你保护她的安全,告诉我她都干了些什么就好。” “这…”灵雨有些犯难地咬了咬嘴唇,说道:“好吧,奴婢去就是了。” “哇,灵雨,你简直太好啦!”映花高兴地跳了起来,又说道:“大魔王一回来,先要过我这一关!如果他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看我不把他的脸打烂!”映花说完,又有些不舍得:“他长得那么好看,还是别打脸了。” 灵雨噗嗤一笑,劝道:“公主殿下,梁公子行侠仗义,救人无数,他长得又好,性情又温和,哪个女人会不喜欢?那位常姑娘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可是若论他心爱之人,那肯定只有您一人。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您一定要相信他。” 映花听了灵雨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陆勋回来之后,见到映花,很是吃惊,二话不说就要把她送回宫里。映花知道陆勋也是个死心眼,懒得跟他费口舌。走的时候,陆岩走过来,小声叮嘱道:“上次梁护卫送来富川的秋茶,确实好喝。勋儿,你若是见了他,可别忘了替我道谢。” 映花一听,眼睛咕噜一转,笑着问:“梁翊为什么要给你送茶呀?” 陆岩一愣,支吾道:“或许是念着我和他父亲有些交情吧……” “哼,无事献殷勤,见面就送礼,肯定没安好心。”陆勋冷冰冰地说。 陆岩斥责道:“勋儿,梁护卫也是一番好意,你不可这样揣摩人心!” 陆勋没有说话,不过眼神中的不屑却让映花看了个正着。映花一甩衣袖,也不让他送,气呼呼地走了。陆岩跟在后面赔不是,映花却理都不理。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刚才还生梁翊的气,如今却只想为他抱不平,真想转过身去再踹陆勋两脚。 第一百章 今知天意是无情(上) 梁翊护送尉迟墨一行来到苍葭山,一路上除了几个自不量力的小山贼出来打劫、被轻松处理掉以外,其他一切都很顺利。当然,尉迟墨对这些小插曲毫不知情,他只当佛祖保佑,所以才如此顺风顺水。见到瑜伽寺的第一眼,他便双手合十,热泪盈眶,差点跪倒在地。众人虽觉得好笑,不过念他虔诚,倒对他多了几分尊重。 到了瑜伽寺之后,尉迟墨每日跟住持交流,对苍葭山的景色流连忘返。在山中待了三日,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梁翊虽记挂映花和常玉娇,却也耐着性子,一丝不苟地保护着他。 腊月十二,这天是在瑜伽寺的最后一天了,尉迟墨登上了太平顶,只让梁翊一人跟随,其他护卫在一旁等候。从山顶望去,只见草木苍翠,残阳如血,寒风瑟瑟,颇有几分苍凉雄壮之感。野兽在树丛中攒动,雄鹰在天空翱翔,尖锐的嘶鸣声划破了空旷的山谷。而他们身后,则是宏伟庄严的瑜伽寺,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棵树,都渗透着浓浓的风霜雪雨。尉迟墨羡慕不已,因为北齐建国尚短,还没有太多的历史沉淀。 “梁护卫,虽说我们齐国国土辽阔,国力鼎盛,但若说风光,可比大虞差了一大截。华阳城地处大虞北部,风景已是如此秀丽旖旎;若南下江南,岂不是更加美不胜收?”尉迟墨背着手感叹道。 梁翊此时才明白,他让自己一人跟他上来,无非是为了听他吹嘘卖弄。梁翊心里不舒服,又听他向往江南风光,更是十分担忧。虞国、北齐、乌兰三国鼎立已有三十年,虞国盘踞在中原最富庶的地方,领土最辽阔,国力最强盛;北齐、乌兰分别在虞国的北边、西边,国土不算少,不过国力跟大虞差很多。其中乌兰最贫弱,一直靠虞国接济,才勉强维持国家运转。 云庄主以前说过,如果要维持三国的稳定,需要大虞和北齐共同扶持乌兰;若乌兰一旦没有了支援,便会不管不顾地闹个天翻地覆,到时西边的列国也会踏过乌兰,大虞和北齐也跟着遭殃。如今大虞不打算支援乌兰了,所以乌兰才闹成了这个样子,让北齐也不好过;而北齐一向撒手不管,如今被乌兰骚扰,又厚着脸皮来向大虞求援,请求一同抗击乌兰,真是无耻。 梁翊当时不解,他问云庄主,为何不能一鼓作气,踏平乌兰和北齐呢?云庄主缓缓说道,建国不到一个甲子,不宜大举兴兵,否则国内贫弱,内忧外患,怕是又要改朝换代,到头来遭殃的还是老百姓。所以对敌国暂时的扶持,犹如温水煮青蛙;待时机一到,便可加大火力,将青蛙煮沸。 对庄主的见解,梁翊深以为然,且非常佩服。只是大虞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遇上庄主这样的明主,反而让夏太后和赵佑真把朝政弄得乌烟瘴气,实在让人扼腕叹息。若不是有陆功镇守北境,说不定北齐、乌兰早就来侵犯大虞了。可是按照赵佑真那慈悲心肠,怕是尉迟墨一央求,他就能让陆功去支援北齐。梁翊想到这里,无奈地看向天空。 “中原不仅风光秀丽,还有很多美人。比起我们齐国的女子,中原的美女更多了几分温婉秀气,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尉迟墨继续说道。 “那敢问太子殿下,可在大虞寻到了中意的美人?”梁翊敷衍着问道。 “有啊,此次回齐国,本王一定要把她带回去,让她做我的太子妃。”尉迟墨眺望着群山,目光变得无限温柔。 “是哪位佳人,能得太子如此青睐?” “映花公主。”尉迟墨转过头来,浅笑着说:“夏太后有意把映花许配给本王,虽然还未昭告天下,不过太后和本王都是心意已决。” 尉迟墨见梁翊没有说话,又自顾自地说:“此番出访大虞,齐国也是倾尽国力,带了数不尽的奇珍异宝,还进献给皇室五十名美女。太后无以回报,便有意将映花许配给本王。身份尊贵的公主嫁到齐国,可作为大虞和我们世代交好的凭证,从此我们永结盟好,再也不起战争。” 笑容凝固在脸上,梁翊只觉得血脉偾张,浑身的血液一股脑地全都涌上了头顶。他终于明白,夏太后派他来保护尉迟墨,无非是为了支开他,让他无暇顾及映花,她好在暗中做安排。被欺骗的愤怒排山倒海地袭来,梁翊双手颤抖,只听“唰”地一声,雪亮的刀已经被拔出鞘,锋利的刀刃在清冷的暮色中,闪烁着耀眼的寒光。 “梁护卫,你这是做什么?”尉迟墨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准备好了防守。 梁翊怒视着他,恨不能用眼神杀死他。他握着刀的手一直在颤抖,他想下令今晚留在这里,他要逼着尉迟墨打消娶映花的念头。可是他看了一眼跟随他来的护卫们,如果他不按计划返回,夏太后势必会惩罚他们。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来报,说王如意来了,有话要跟梁队长说。梁翊吃了一惊,王如意可是夏太后的心腹太监,不知道他来这里有何贵干?他狐疑地走下太平顶,满头白发的王如意凑过来,低声说道:“梁护卫,钦天监夜观天象,说这几天京城西北方不太平,甚至会影响国运。太后大吃一惊,心想,苍葭山近来土匪猖獗,走镖的已经被打劫了好几拨了。今天一早,太后就派直指司的得力干将过来剿匪,但现在还没有抓完。北齐太子太过显眼,肯定会被山贼盯上,虽说有梁护卫这样的高手护着,不会出岔子,但让他看到匪徒,总归是影响不好……所以太后的意思是,再在山上留宿一晚,她再加派些人手,明日此时在启程回京。” 梁翊心想,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他跟王如意道了谢,三步并两步跑回了太平顶。尉迟墨被他刚才的气势所慑,有些惊恐地问道:“梁护卫,什么时候回华阳城?” “刚才接到急报,说路上山贼猖獗,直指司正在全力剿匪,明日再下山。”梁翊冷笑着把刀插进石缝中,一字一句地说。 尉迟墨轻轻拭去额头上的冷汗,问道:“梁护卫,区区几个山贼,有什么好害怕的?” 梁翊“嚯”地拔出剑,又冷笑着说:“太子殿下,您恐怕有所不知,这让人毫无防备的贼,才是最可恶,也是最可怕的。” 寒冷的冬夜格外漫长,耿耿油灯漫不经心地亮着。尉迟墨不知梁翊为何突然发怒,但直觉和经验告诉他,一旦一个温和的人发怒了,那将会十分可怕。他躲在屋中,焦虑地写了一封又一封求助信,却悲哀地发现,他的亲信也都困在这里,并没有机会把信送出去。他做了种种设想,联想到乌兰三王子在夜秦遇刺,他更加惴惴不安,如坐针毡。 他无法心静,便去找主持聊佛法。聊了许久,主持累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做打扰,便喊上四个贴身护卫,朝自己房间走去。殊不知这佛家寺院规模宏伟,房屋众多,主持的房间在最僻静的角落里。这一路走回去,有些地方灯光昏暗,守卫稀少,再加上山中野兽鸣叫,真是让人不安。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早知道就住在主持房间了。”尉迟墨嘀咕道。 话音刚落,长刀出鞘的声音划破夜空,听得分外瘆人。尉迟墨像是被施了法术,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他不敢回头去看,却能感觉到几个守卫闷声倒地,而几个阴暗的影子正在靠近自己。 “硕龙,硕虎…”尉迟墨瑟瑟发抖地喊着护卫的名字,手心出汗。 “太子殿下,对不起了。” 他的贴身护卫们举起了北齐的军刀,在月光的照应下,军刀更显锋利。尉迟墨鼓足勇气,忽地一回头,厉声喝道:“你们这是为何?” “临行前,四王子已经叮嘱我们,如果能在大虞杀掉您,那我们就有了讨伐大虞的理由;而他会立下赫赫军功,登上太子宝座。”一个护卫缓缓说道:“您太软弱了,根本不适合做我们齐人的天子!” “四哥怎么会杀我?他一向对我最好!”尉迟墨难以置信,他喃喃道:“他怕我这一路上遇到风险,特意挑选了我们齐国最勇敢的勇士来保护我,他怎么可能害我?” “殿下,对不住了!”四个侍卫一低头,略带歉意地说。 “原来梁翊说得对,这毫无防备的贼,才是最可恶的贼!”尉迟墨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了下来:“没想到我竟然会死在自己人手中,父皇…” 冷冽的寒风漠然地吹着,听到长刀划破夜空的声音,尉迟墨已是不寒而栗,他痛哭流涕,紧紧绷住身体,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哐当”一声,刀先落地;然后“扑通”一声闷响,人也落到了地上。 尉迟墨缓缓睁开眼睛,转过头去,只见一个护卫胳膊和喉咙分别中了一箭,已经死了。他大吃一惊,又转过身,只见梁翊握着一把弓,威风凛凛地站在不远处。在这清冷的月夜,他衣袂偏飞,目光凛然,好像天地间只有这一个英雄。 “梁护卫!救我!”尉迟墨哭喊着朝梁翊跑去,结果他惊魂未定,踉踉跄跄,一下子扑倒在地上。一想到后面还有人追杀,他愈发着急,一边狼狈哭喊,一边拼命地爬向梁翊。 梁翊再次举起弓,从容一箭,正中一个护卫的眉心。剩下两个人不想坐以待毙,脚下生风,刹那间,已经飞到尉迟墨跟前。眼见尉迟墨就要成为刀下鬼,梁翊来不及放箭,他运足气息,腾空而起,握住弓臂,用金黄色的弓弦擦过那两个护卫的脖颈。刹那间,一片血雾在清冷的夜色中弥漫开来,那两个护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不一会儿,冯巍带着其他人赶了过来,梁翊冷静地吩咐他们清理尸体,保存好证据。尉迟墨几乎快吓晕过去,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多谢梁护卫救命之恩。” 梁翊依旧握住弓,昂起头,傲然说道:“剩下的账,我来和你算。” 第一百零一章 今知天意是无情(下) 尉迟墨经历刚才那一番险境,早已吓得虚脱,被梁翊搀扶着,才勉强站得起来,哪儿还听得到他在说什么?梁翊又好笑,又有些怜悯他,抬头一看,快到自己的房间了,便提议道:“殿下,要不先去在下的住处歇息片刻?” 尉迟墨木然地点头,几乎是靠在梁翊身上,才走进了房间。他坐了下来,方才觉得活过来了,也顾不上吩咐下人,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水壶。梁翊强忍住笑,接过水壶,给他倒了一杯水。 尉迟墨刚刚出了一身冷汗,早已口渴难耐,他刚要举起水杯一饮而尽,梁翊却急忙喝住了他:“殿下,别喝!” 尉迟墨只是嘴唇沾上了一点水珠子,便被梁翊吓了一跳,他不满地说:“难道本王喝你一口水,你都不乐意吗?” 梁翊按着水壶,暗自思忖——他出门暗中保护尉迟墨的时候,想喝水来着,结果水壶是空的,他便作罢了。他也没有跟别人说过加水的事情,是谁把水放在这里的? 尉迟墨见梁翊神色凝重,又见他将水壶放在鼻尖轻嗅,心中一紧,便默默放下了水杯。室内一直生着炭火,一盆水仙盈盈绽放。梁翊提着壶走过去,将水壶里的水全都浇在花盆里。不到一刻钟,鲜活的水仙就蔫了。 尉迟墨更是吓得不知所措,他机械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突然用手指去抠自己的嗓门,意图将吃过的东西全都吐出来。梁翊忙说道:“殿下不必紧张,别人不敢对殿下下毒的,这毒……是冲着我来的。” 尉迟墨听了他的话,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他擦擦额头的冷汗,丝毫没有在意到底是谁想要害梁翊,只是抱怨道:“都怪你擅作主张,如果今天下午返回华阳城,也就没这么多事情了。” 梁翊还在为毒害的事情震怒不已,听到尉迟墨的话,他缓缓抬起头,冷冰冰地说:“在下没有权利决定是走是留,还请太子殿下不要妄自揣测。” 尉迟墨恢复了力气,他红着眼睛,愤怒地质问梁翊:“你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是不是为了帮他们,才不让本王下山的?” “他们”自然指的是他的四个贴身近卫,梁翊无语,又觉得这个样子的尉迟墨实在可怜,于是他冷声道:“殿下,您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解释吧!” “怎么解释?”尉迟墨一脸沮丧:“本王差点被自己人所杀,如今我有何颜面再去见虞国的皇帝和太后?” “太子殿下,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办法瞒过去,只是我想跟您做个交换,不知您意下如何?”梁翊缓缓说道。 “拿什么交换?”尉迟墨哭得狼狈不堪,眼睛肿了一圈。 “您的四个护卫已经被我杀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所以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梁翊顿了顿,说道:“回到华阳城,我会跟天子禀明,就说在寺里遇到袭击,这四位勇士为了保护太子殿下,不幸身亡。” “当真?”尉迟墨像是找到了一丝希望,瞪大双眼盯着梁翊。 梁翊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我要太子殿下给夏太后修书一封,就说你考虑再三,觉得映花公主不适合自己,因此想要退婚。” “不行。”尉迟墨直接摇头,他强硬地说:“本王已经丢尽了脸面,也丢失了兄弟情分,不能再丢掉美人。” 梁翊料定他会如此,也不气恼,只是笑着说:“太子殿下差点被兄弟残杀,已经颜面尽失;回宫后还要被公主当众拒绝,岂不是更加难堪?” “你!”尉迟墨快要气炸了,他指着梁翊说:“你凭什么这样说?” 梁翊不跟他急,从容说道:“太子殿下,您先别着急,我先问您几个问题,如果您能答出一个来,我就将公主拱手相让,绝无二话;不过如果您一个也答不上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尉迟墨这才反应过来,他冷笑两声,说道:“呵,原来你和公主有了私情!我这就要告诉夏太后!” 梁翊笑着说:“我不害怕,最差的结局无非就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我身无长物,无所牵挂,死到临头还能得到公主一片痴情,也不枉这一生;可你呢?如果你被我所杀,失去的可是整个北齐的天下!” 尉迟墨一惊,心想刚才那四个护卫已是齐国的顶尖高手,可被梁翊轻松拿下;如果他真起了杀心,那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自己。尉迟墨再度惊慌起来,他强装镇定地说:“好,那本王允许你提三个问题,但不许提奇怪的问题。如果我能答出一个,你就不许再痴心妄想!” 对尉迟墨的蛮横无理,梁翊低头一笑,说道:“好,那就从最简单的开始,映花公主的封号叫什么?” “……”几天前明明听太后说过,礼部拟了几个封号,映花都拒绝了,非要用她自己取的。可她取的是什么来着?自己还真没在意。尉迟墨一咬牙,说道:“下一个问题。” “映花公主最爱吃的东西是什么?”梁翊依旧笑着问。 “这个……”尉迟墨再度摇摇头,开始胡搅蛮缠:“这个问题有什么用呢?” “那好,最后一个问题,映花公主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梁翊敛起笑容,正色问道。 “这,这我哪儿知道?”尉迟墨气恼地说。 “太子殿下,你在宫中也跟公主相处了几天,可这些最简单的问题你一个都答不上来,可见你的心思一点都不在公主身上!”梁翊冷笑几声,说道:“映花的封号唤作‘靖敏’,是她幼时好友给她起的;她最爱吃的东西,是五月间的杏花糕,那也是我最爱吃的;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她的青梅竹马,与他长相厮守。”梁翊说着说着,愈发动情:“这个愿望,她一直都没有变过。” 尉迟墨听完,心中也有几分感动,但是他不肯服输,只是冷笑道:“听闻大虞礼法严苛,男女成亲都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非如此,便是不贞不洁、不忠不孝之人。本王原以为映花公主是一位知书达理的淑女,梁护卫是一位忠贞勇敢的勇士,看来,是本王看错人了。” 梁翊并没有被他激怒,他镇定自若地说:“您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毕竟有太多人并不想了解真相,只是盲目追随世俗的看法。其实呢,别人怎么看我,我并不怎么往心里去,映花公主也是如此。我原本以为太子殿下饱读诗书,生性疏阔,会有跟别人不一样的看法,既然如此,也是在下看错人了。” 尉迟墨愣住了,半晌才说:“梁护卫武功天下无双,没想到还有如此口才,大虞有你这般人才,实在令本王羡慕。” “太子殿下过奖了,今日多有冒犯,还请您见谅。” “本来呢,就算娶不到映花,本王还可以另找一位美人。可既然你要来跟本王争,我反倒又有了兴致。我尉迟墨从来没有将囊中之物拱手让给别人,当然,别人也从来争不过我!”尉迟墨也被激怒了,言辞愈发激烈起来。 “好啊,如果不争,反而没有意思了呢。”梁翊微微一笑,问道:“不知你们北齐在为美女决斗的时候,是要斗文,还是要斗武?” 尉迟墨思索片刻,好像这两项都不是梁翊的对手,于是他说道:“我是将来齐国的皇帝,根本不屑跟你这种人斗!” 梁翊笑得愈发自信飞扬:“你只想着你自己是太子,却早已忘了乌兰三王子的下场。” 尉迟墨浑身一懔,怒道:“区区一个护卫,竟然如此威胁我!” “别说你是北齐太子,就算是天王老子,若他敢动我心爱之人,我也照杀不误!”梁翊身上的杀气骤然爆发,他指着尉迟墨,怒道:“我告诉你,只要是我想守住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落入他人之手!管他对手是谁!我刚才已经跟你谈好了条件,而且你根本就不会吃亏。你最好考虑清楚,可不要白白葬送了性命。” 尉迟墨无语,梁翊敏锐地察觉到他是想大声呼救,于是冷笑着说:“你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进来。就算你能喊进人来,我依然能杀个片甲不留,然后全身而退。” 尉迟墨怒火中烧,却又无法发作,只好忍气吞声。他低声问道:“刚才你说的条件,可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尉迟墨一脸怀疑:“如果你跟皇帝说实话,他会嘉赏你;可这样一来,说不定他还会怪罪你。你身居高位,难道不在乎这其中利害?” 梁翊毫不犹豫地答道:“嘉赏已经够多了,如果能让你放弃映花,就算我被责罚,又有什么关系?” 尉迟墨心中不快,却又不得不佩服。眼下他别无选择,只能拿起笔,按照梁翊说的来。他憋着一肚子气,潦草写完,梁翊又看了一遍,满意地说:“多谢太子殿下,我这就叫人送回宫里。” “梁翊,你别太得意!你今天威胁我了,这个仇我一定会报!”尉迟墨脸色发青,怒火中烧。 “我当然知道,若你咽的下这口气,那你就不配做这个太子了。”梁翊不以为意地笑笑,继续说道:“我只想提醒你,在我们大虞,凭自己的能力决斗,那才是真正男子汉!若借父母兄弟之手,以图一时之快,是会被人耻笑的。” “你!”尉迟墨脸色难堪,气到说不出话来。 “对了,太子殿下,今天的事情只是我一人所为,跟其他人没有关系,如果你拿这些事情来威胁整个卫队,我还有更厉害的招数等着你。”梁翊还在微笑,跟捉弄风遥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你简直卑鄙无耻!” 梁翊凑近了,森然一笑:“我在江湖浪荡数年,也有几个武功卓绝的生死之交,如果你敢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当心他们天涯海角地追杀你。” 尉迟墨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知道自己吃了大亏,又无力反抗,郁闷焦躁一齐涌上心头,遂将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可是远远不够解气。他焦虑得像困在笼中的狮子,心中盘算着回京城之后要怎么告状才能解心头只恨,才能狠狠将梁翊踩在脚底下。不过信已经写完了,眼看娶映花公主无望,他心痛得快要死了。 第一百零二章 归途惊魂遭问责(上) 尉迟墨焦躁不已,也不让梁翊守夜,梁翊只好安排了其他武功出众的护卫,自己回房间待命。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不明白夏太后为什么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她又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难道仅仅是因为映花?他想累了,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却一直噩梦连连,一会儿梦到死去的家人,一会儿又梦到映花浑身是血……他在噩梦中挣扎了许久,忽听有人急切地喊他:“世安,世安,快醒醒,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哥!” 他蓦然惊醒,房中一片死寂。他环顾四周,天还没有完全亮,但约莫有四更天了。外面不再是漆黑一片,月光从窗里照进来,房间里银白、深蓝两种颜色交相辉映。 梁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又试探着低声喊了几声“哥”,自然没人回应他。他摸摸跳动不止的心脏,心想,哥哥到底要提醒他什么? 腊月十三下午,梁翊按时启程返回华阳城。尉迟墨一见到他,又愤恨又忐忑,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铁青着脸坐上了车。苍葭山离皇宫并不远,只是周围都是崇山峻岭,群山绵延不断,纵然有好几道关卡,但这一路上还是马虎不得。 梁翊紧跟在尉迟墨的马车旁,思索着回华阳城后该如何应对他的反击。刚下山不久,队伍就到了一片树林。寒冬腊月,树木萧索,百草枯黄,只有几只寒鸦在头顶盘旋。梁翊抬头仰望,想起黎明时分做的那些古怪的梦,更觉不安。 队伍在缓慢前行,气氛愈发诡异,这里寂静得可怕,也没有过路行人,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火药味。梁翊早先派出十几个人下山打探情况,却丝毫不见他们的身影;夏太后说过要增加兵力,结果也并没有布置。梁翊心中忐忑,叮嘱先行部队要万分小心,可是传令兵刚把梁翊的话待到,就听到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腾空而起的白烟几乎让人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惨叫声不绝于耳。 梁翊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四周,只见枯木攒动,树木间似乎有铁器的光芒。而再看向前方时,只见一条条绊马索平地而起,伴着阵阵黄土,前面已是人仰马翻。梁翊暗叫不好,在一支箭冲自己飞来之际,他挥刀一砍,登时将箭砍成了两截。他高呼一声:“有刺客!保护太子!” 在江湖行走多年,他早已养成了处乱不惊的习性。眼下虽事发突然,可他不慌不忙,他高呼了几声,把兵力集中在尉迟墨的马车周围。一群群黑衣人从天而降,他们抓着结实的麻绳,灵活如森林中的灵猴,瞬间便荡到了卫队中间。很显然,他们还是冲着尉迟墨来的,幸亏梁翊喊了重兵过来防守,否则尉迟墨的车厢很快就会被砍成一堆碎木渣了。 梁翊没有修炼成以柔神功,用刀时力道不及风遥雄厚;但是在琵瑟山上习武那几年,他早已经将赤日刀法练到纯熟。黑衣人源源不断地顺绳而来,梁翊从马上纵身一跃,长刀一挥,眼前的绳子被悉数砍断,一群黑衣人叠罗汉似的跌在了地上。他双脚蹬在树上,一个潇洒的转身,举刀便向地面砍去。他顾不得擦掉脸上的血污,抬头一看,趁他离开的空档,几个黑衣人靠近了尉迟墨的马车。他起身一阵疾驰,大喝一声,冲着几个人的后背划了过去,几个人哇呀乱叫着躺在了地上。 梁翊守在尉迟墨的车前,杀红了眼睛,黑衣人竟不敢上前。不过他们也是训练有素,在梁翊砍断绳子后,他们反而不跳下来了,而是站在树上,瞄准了尉迟墨的马车,沉着地拉开了弓。 梁翊让身边的护卫挥刀拦箭,他自己则从马上取下了残月弓,刚要放箭,却发现冯巍正愣愣地看着他——确切地说,是盯着他手中的弓。 梁翊一惊,下意识地将弓藏到了身后,就在那一刹那,一支箭突然扎到了他的左臂上。 “头儿!” 冯巍高呼一声,下马飞奔到梁翊身边。梁翊一把推开他,怒道:“别管我,保护尉迟墨!” 他刚吼完,箭雨竟然奇迹般地停了。梁翊仰起头,看到树上坐着一个黑衣人。那黑衣人开口说道:“我们只要尉迟墨的性命,识相的话,就赶紧把人交出来,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梁翊咬牙拔出胳膊上的箭,冷眼看着黑衣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尉迟墨是我们大虞的贵宾,我绝不允许别人伤他毫发!” “看来你也是个死脑筋,那就没办法了!”黑衣人说着,从树上翩然而下,他做了一个手势,刚刚停止的箭雨,又劈头盖脸地袭来了。 梁翊不知他们还有多少人,只知此地不宜久留,他跟冯巍说道:“我在前面杀出一条路,你们跟在我后面,围住北齐太子,不能让他受一点伤,明白了吗?” “明白!” 虽然剩下的人不多,可他们斗志昂扬,意志坚定,让梁翊颇感欣慰。尉迟墨颤颤巍巍地挑起帘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梁翊,不想让他离开自己身边。梁翊说了句“放心”,便飞身上马,挥舞着手中的刀,将挡在前面的黑衣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他策马前行,回头一看,冯巍果真按照他的部署,将精兵全集中在尉迟墨的车旁。在他略感放心之际,黑衣人首领却落在了尉迟墨的车上,而那些护卫,却并没有反应过来。 梁翊离黑衣人大约有三十步,他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弓。显然,黑衣人也发现了他的动静,他举起手,刚要做手势,可梁翊已经抢先松开了弦。 黑衣人首领眉心中箭,马车还在飞驰,他支撑不住,从车厢上翻滚了下去,被后面的马蹄给踏了个正着。黑衣人群龙无首,显然慌作一团,再也无暇顾忌尉迟墨。梁翊的手下趁机带着尉迟墨冲出重围,梁翊收起弓,忍着左臂的疼痛,高喊了一声:“快走!” 黑衣人穷追不舍,剩下的几个护卫毫不犹豫地转身抵抗,梁翊策马回来支援。冯巍红着眼睛,急切地说:“头儿,你快带着太子回到华阳城!这里交给我!” “冯巍,你先走,我来断后。”梁翊语气坚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冯巍突然眉头一皱,表情无比痛苦,梁翊这才发现他背后中了一箭。冯巍摇晃了几下,跌落下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勉强停住。 “冯巍!”梁翊惊呼一声,来不及去救他,眼见对方的弓箭手又要放箭,梁翊毫不犹豫地拿起弓,镇定自若地连发三箭,三个弓箭手纷纷从树上掉了下来,箭雨总算消停了一阵。 冯巍挣扎着爬起来,有些看呆了,他喃喃道:“天呐,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三星逐日?” 梁翊吃了一惊,再度将弓背在了身后。庄主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在别人面前使出绝技,否则很容易引起怀疑。可眼下形势所迫,他不得不使出绝技来保护尉迟墨和他的弟兄。虽然心中忐忑,可他不后悔。 “头儿,我没事。你的武功最高,你要把太子殿下安全送回宫里,这儿就交给我们了!”冯巍忍痛将箭折断,坚定地拄着手中的刀,在夕阳的照射下,蛟龙出云的图案分外耀眼。 梁翊一咬牙,跟冯巍说道:“冯巍,你给我活着回来,这是命令,知道了吗?”他来不及犹豫,又跟尉迟墨说:“太子殿下,快跟我来!” 他护着尉迟墨骑上了冯巍的马,却不忍再看冯巍一眼,转身怒喝一声,护送着尉迟墨离开。他心系冯巍,竟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尉迟墨只当他跑得太快,被风吹得泪流不止。好在跑了不到一刻钟,便看到了城门,正好有一行穿着盔甲的人正在城门外休整,梁翊高呼道:“将军留步!” 那几个人回头,看到梁翊和尉迟墨,不由得吃了一惊,一个年轻人赶忙策马跑到梁翊身边,惊道:“梁大哥?果真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梁翊一见来人,也是眼前一亮:“楚寒?你怎么回来了?” “年底了,蔡将军回京述职,让我同行。”楚寒又惊又喜,看到梁翊流血的胳膊,又惊呼道:“梁大哥,你受伤了?” 梁翊忍着痛楚,说道:“说来话长,这位是北齐太子,在回京途中有人暗杀,我一路拼杀,好不容易走到这里。” 蔡珏也骑马过来,听到梁翊所言,他皱眉说道:“莫非北齐的刺客想在我大虞杀害北齐太子,然后再嫁祸给我大虞?好有理由进犯我大虞?” 梁翊一听,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在夜秦刺杀了乌兰的三王子,此举似乎是启发了北齐的刺客。幸亏今天保全了尉迟墨的性命,不然后果很难预料。 尉迟墨已经猜出是谁所为,却无颜言明,只是低声道:“本王的安全,就托付给你们了。” 蔡珏说道:“太子殿下放心,先随我们进城吧!就算刺客再猖狂,也不敢随便在城内下手吧?” 说罢,蔡珏先派了一拨人去解救冯巍他们,又派人去宫里通报,然后和梁翊一起护送尉迟墨进城。宫门口已经有人出来迎接,说太后和皇上在懿宁宫等候,要亲自给太子殿下压惊。 梁翊筋疲力尽,伤口血流不止,不过还要去懿宁宫外侯着。尉迟墨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在进懿宁宫之前,他看了梁翊一眼,欲言又止。 梁翊淡然一笑:“是我办事不利,虑事不周,让太子殿下受惊了。” 尉迟墨张张嘴,有些犹疑,也有些不甘,低声道:“多谢了。” 梁翊略一点头,内心却风起云涌——无论如何,责罚是逃不掉了。 关于樱花祭,关于残月弓(上架感言) *关于樱花祭*(有点长,希望大家耐心读完^^) 2017年2月末在地方出差的时候,一位外方合作人开玩笑说:四月给张邀请函,我们想去你们馆里看樱花。 我们单位确实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樱花树,但是我去年九月刚刚调来,从未见过它开花的样子,也不知道这棵树会如此有名。面对外方的期待,我只是客套地说,好呀,欢迎欢迎。 到了四月,樱花果然开了。透过我的窗子,就能看到满树繁花。沐浴朝阳,樱花灿烂而明媚;迎着夕阳,樱花温婉而娴静。 四月的春风吹过,吹来了一阵樱花雨,我打开窗户,粉嫩的花瓣会落在我的桌子上,落到我的杯子里。我这才发现,原来日语课本里描述的那些樱花盛开的美好景象,都是真的。 于是,我常常在院中仰望那些盛开在国旗下的樱花。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那面鲜艳的红旗总是傲然飘扬,樱花就在国旗下粲然绽放。 我久居k国,看过了许多樱花节,但从未有一种樱花,可以美得如此让人心动。 我并不是标榜自己有多爱国,但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似乎是因为这面旗帜的庇佑,樱花才会开得如此绚烂,才会有人慕名来馆里赏樱花,我才会安然地坐在窗下,欣赏这一幅绝美的图画。 有几位朋友曾在战火纷飞的国家工作过,那种前一秒钟离开菜市场、后一秒钟突然发生爆炸的事情,并不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那种恐惧,足以让人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我才更深切地体会到,只有在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才有赏花的闲情逸致吧! 于是,便有了大虞的“樱花祭”,有了梁翊、云庄主他们对“太平盛世”的勾画与憧憬。京城的孩子们年年都在期盼“樱花祭”,永远一副少年心性的梁翊,也渴望有一天会弥补错过“樱花祭”的遗憾。为此,他宁愿赴汤蹈火,奋不顾身。只愿樱花一直灿若锦霞,花瓣随风飘入寻常百姓家…… *关于残月弓* 彼时在起.点写文,久未签约,心灰意冷,辗转去了一个小网站。不甘心,遂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胡大投稿。当时已经有点麻木了,做好了再次被拒的准备。没想到,胡子大大非但签了这本书,还给了我诸多鼓励。那天下班之后,我几乎是一路蹦跳着回了家。 经历过暗无天日的茫然,终于迎来了一丝指引方向的光亮。 我喜欢武侠,幼时听评书,少时看金庸,打动我的,往往不是儿女情长,而是英雄之间的肝胆相照,惺惺相惜;是侠客们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读到动情处,会不知不觉潸然泪下。总在想,作者究竟是怀着怎样的豪情壮志,来创造这些人物,讲述这些故事的呢? 文字之间,足见心胸。 于是我也想写这样的故事。尽管我知道,就目前来说,这样的题材不会吸引太多读者,我的文笔也不够成熟,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文字,或许并不会有太大的收获……我在脑海中想了无数遍,还是义无反顾地写了。 混迹于起.点的时候,这本书换了两次名字,“残月弓”的来历,也做了详细说明。但是在纵横重新发布之后,有一些情节做了调整,加入了“樱花祭”的情节,而挽弓派、残月弓,会在后面继续展开。 至于男主的兵器为什么是弓,原因很简单—— 因为帅啊! 至于古代刺客用弓箭刺杀的成功率高,这都是次要的,哈哈~~ 我工作繁忙,出差频繁,码字不快,每天尽量保持3000字的更新。我没有主动打过广告,也不知该如何宣传,才能让月票和订阅来得更多。但是踏踏实实写下去,用心经营好每一个字、每一个情节,该来的,总会来吧,期待那一天~ 尽管已经说了好多遍,不过还是要重申一下,雪梨真的是女生,头像即本人^^ 有一个异常冷清的书友群:558346951;有一个还算经常登录的微博:hh_yeobi,欢迎围观。 感谢大家能看到这里,感谢各位的支持,尤其是二组的胡大和诸位师兄弟,鞠躬,致谢,祝福大家都能取得好成绩^^ (今天上架,明天开始发布vip章节;因为发在作品相关里,可能会有人看不到,所以我就把上架感言发在正文里啦,见谅~~) 第一百零三章 归途惊魂遭问责(下) 夕阳已经落山了,梁翊惆怅地遥望西天,不知会被降职到哪里,还能不能娶映花。有小太监出来通报,说太后宣他进殿问话。懿宁宫比天健宫还要宽敞一些,不过夏太后偏爱庄重的颜色,所以懿宁宫并不十分亮堂。梁翊本就感到压抑,结果一看到尉迟墨一副似笑非笑还有些嘲讽的表情,更觉呼吸不畅。 “你这幅样子,是做给哀家看吗?” 听到这一声怒喝,梁翊方才发觉,原来刚才受伤的地方,鲜血一直在流淌,顺着手腕滴在了地板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衣袖,不让血流下来。他压制住心头的怒火,给夏太后请了安。 夏太后坐在最中间,几日不见,她又憔悴了几分,脸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粉,活像一个扎得精美的纸人。赵佑真坐在她的右边,一脸病态。宁妃十分温婉地坐在他身旁,想必是皇上又病了,一时也离不开她的照料。目之所及,并没有映花的身影。 夏太后僵直地坐在那里,厉声喝道:“梁翊,你可知罪?” 梁翊看了夏太后一眼,那个像纸人一样的老太婆就坐在上面,看起来更加面目可憎。就是她下令抓捕了金家,就是她派人毒害自己!冲上去吧,一刀了结她的性命!梁翊牙齿咬得格格响,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梁翊,哀家问你话呢!你现在连哀家的话也不听了吗?”夏太后厉声喝道。 “臣失职……无话可说。”梁翊终究放开了拳头,无力地说道。 “哀家问你,原定昨天回程,为何非要拖到今日?太子的行踪只有你们卫队的人知道,那些刺客怎会知道?”夏太后连珠炮似的发问。 梁翊一惊,脱口而出:“昨天王公公上山传话,是太后不让走的啊!” 夏太后怒道:“胡说八道!哀家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 梁翊转头看向尉迟墨,问道:“太子殿下见过王公公吧?” 尉迟墨懒洋洋地摇了摇头:“本王怎么可能认识他?” 梁翊越来越心凉,他已经明白了,不管他昨天走不走,夏太后肯定是要置他于死地的。赵佑真见梁翊一脸茫然,急忙说道:“母后,梁护卫一直忠心耿耿,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不妨等王公公回来再问清楚。” “他撇下众人,一个人跑回来了,哀家再找谁对质?”夏太后越说越气,声调瞬间高了起来:“今天那些刺客,恐怕也是跟梁翊串通好的!” “不可能!梁翊,你快说清楚,那些刺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翊已经被气愤冲昏了头,他喘着粗气,没好气地说:“臣怎么知道那些刺客在那里埋伏多久了?” 夏太后没想到梁翊的语气会如此生硬,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赵佑真越发着急,低声提醒道:“梁翊,好好跟太后说话。” 梁翊略一低头,不知是答应了赵佑真的话,还是根本就不屑一顾。赵佑真也知道他的脾气,他一旦倔强起来,自己也没办法。 “一百多人的卫队只有你一人护送太子回来,齐国的护卫也死得干干净净,你这个队长,当得可真是称职啊!”夏太后嘲讽道。 一提起齐国的护卫,尉迟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不安地看着梁翊,生怕他将昨晚的秘密说出去。再想到梁翊对自己的威胁,他心一横,说道:“其实,本王退婚,是梁……” “昨晚在山上也有袭击!”梁翊大声打断尉迟墨的话,抢先说道:“太子殿下的护卫们舍身护主,不幸身亡,这也是臣的失职,臣无话可说!” 尉迟墨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到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夏太后却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还敢插嘴!来人,把梁翊关进大牢,给我细细拷问!若他是这次刺杀的主谋,哀家定不轻饶!” “况且,昨晚还有人在臣的房间里下毒,太子殿下可以作证!”梁翊恢复了神志,为自己辩解道。 尉迟墨又摇了摇头,说道:“梁护卫,你在说什么呢?” 梁翊急火攻心,差点吐血。夏太后似乎很满意尉迟墨的答案,她冷笑着说:“梁翊不仅抗旨,还满口谎言,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病恹恹的赵佑真急了,他赶忙站起来劝道:“母后,就算梁翊有失职的地方,可他自从上任以来,一直尽职尽责,怎么会跟刺杀扯上关系呢?” “陛下,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次刺杀让你认清他的真面目,也不枉齐国太子此番历险了。”夏太后冷笑着说。 赵佑真语塞,急得团团转,将求救的目光转向宁妃。宁妃眼波一转,温柔说道:“太后息怒,前几天太医刚叮嘱您切忌动怒,您怎么又忘了呢?不管今日之事有多凶险,太子殿下安然无恙,这已经是万幸了。而太子能脱险,想必也是大虞将士拼死相博的结果。” 太后脸色稍缓,说道:“即便是这样,此事势必会影响大虞和齐国两国交好。梁翊犯下重罪,实在难以饶恕!” 宁妃又温言道:“太后恐怕有所不知,刚才我听陛下说,蔡将军已派援军前往,说不定会抓住几个刺客,我们为何不等援军回来呢?太后您用人一直信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您一定是非常信任梁护卫,所以才会派他去担任卫队队长。此次太子遇刺,梁护卫固然有过失,但他还是安全地把殿下带回来了,他并没有辜负您的信任。” 宁妃说得委婉动人,在座的各位都听得连连点头,只有夏太后脸上挂不住。她一听蔡珏已派人前往,眼神不免有几分惊慌。她清清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宁妃,朝堂之上,你还是少说几句吧!” “臣妾失言,还请太后赎罪。”宁妃急忙拜倒在地,低声说道。 “母后,宁妃说得很对,卫队肯定还有幸存者,您为什么偏偏逮着梁翊不放呢?若梁翊真想刺杀,那他完全可以在带着尉迟太子逃命的时候将他杀了啊!梁翊如今有了高官厚禄,父亲也食朝廷俸禄,他根本没有理由刺杀啊!”赵佑真看着母亲的脸色,小心地说道。 “够了!”太后拍案而起,却因大怒触动了心痛病,痛苦地捂住了胸口。宁妃和赵佑真赶紧过去扶住了她,她有气无力地说:“不管怎么说,梁翊失职,罪不可恕。来人,把他拉出去,给我杖背一百。至于他有没有参与刺杀的嫌疑,我们再慢慢调查。” 在座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想到太后会给梁翊降职,却没想到会这样惩罚他。这一百杖打完,人就算不死,也算是废了。想到这里,赵佑真直挺挺地跪倒在夏太后面前,哀求道:“母后,梁护卫深得朕信任,有他在身边,朕才觉得安稳。您如果要了他的命,无异于砍掉朕的一条臂膀啊!” “幼稚!”太后冷笑一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拖出去,重重地打!” 梁翊并没有挣扎,没有辩解,更没有求饶,只是冲赵佑真笑了笑。他被拖到了殿外,行刑的人像是等了很久,见他被拖了出来,便有两个人抓住他的胳膊,另外两个人分别执一根三寸宽的厚木板,站在了他的身后。夏太后被人搀着走了出来,一脸冷峻地看着他。梁翊被人拧着胳膊,不服气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屈服的意思。 他这一眼却着实激怒了夏太后,她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给我打!” 梁翊原以为这一百杖动不了自己的元气,不过当板子真的打到身上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行刑的人是从直指司来的,打得一下重似一下,背上没有流血,只是疼痛越来越锥心刺骨。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凭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流淌。二十,三十……他渐渐数不下去了,意识越来越模糊。突然“咔嚓”一声,一根板子竟然打断了。 “启禀太后,打了五十下了,是否还要继续行刑?”一个太监尖着嗓子问道。 “继续。”夏太后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正当太监换了个新板子,准备继续开打的时候,赵佑真却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挡在梁翊身前,继续哀求道:“母后,真的不要再打了。如果真要打,就连朕也一起打了吧!” 太后气得脸色发青,指着赵佑真的鼻子骂道:“梁翊如此胆大包天、目中无人,你看他有一点悔改之意吗?你还胆敢包庇,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继续打!” 行刑太监不敢犹疑,拉开赵佑真,又举起了板子。梁翊见赵佑真求得恳切,不由得内心感动。赵佑真急切地说:“梁翊,你快跟太后认个错!好汉不吃眼前亏!”又给梁翊使眼色,用唇语说道:“找借口,推到别人身上!” 梁翊摇了摇头,想说谢谢,却吐出一口血来。赵佑真急红了眼:“你说你,怎么如此倔强,连朕的话,你也敢不听了吗?” 梁翊只觉眼皮发沉,渐渐听不清赵佑真的话了。宁妃再也看不下去了,跪倒在地,哭着说:“太后,映花尚在昏迷中,请不要再打了,就算是为妹妹积德吧!” 太后看了宁妃一眼,无动于衷,她一点都不担心映花的安危。其实她自己也明白,赵佑真、宁妃肯定知道她往死里惩罚梁翊的原因,罪名不在失职,而在于映花。映花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私定终身了,若不是直指司的张英汇报,她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儿,这让她无比震怒。可比这个更让她生气的,是映花那张灿若桃花的笑脸——她从越州回来后,天天笑得如蜜一样甜。哪怕只是在思念情人,她也在甜甜地笑着。 人怎么会幸福到这种地步?当年的婉贵妃和先皇也不过如此啊!夏太后越想越气,手一挥,喝道:“继续打!” 第一百零四章 痴情反惹心神伤(上) 太后既然要继续打,梁翊便倔强地坚持着,他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夏太后,尽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就是死活不求饶。赵佑真急得一脸哭相,不停地在原地跺着脚。不知道又挨了多少下,梁翊虽然还在硬撑着,但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头便垂了下来。 “你们凭什么打我梁大哥?” 梁翊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又勉强睁开了眼睛,隐约看到楚寒向自己跑来。他处在混沌迷茫的状态,想喝住楚寒,可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楚寒急红了眼,又有一身蛮力,蔡珏根本拉不住他。他拨开重重守卫,也不给皇上和太后行礼,提着拳头便向两个行刑太监冲了过去。那两个太监正打得起劲,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楚寒便抓住了他们的头发,将二人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了一起。那两个太监痛呼一声,眼冒金星,丢掉了手中的板子。 另外两个太监正按住梁翊的肩膀,一见楚寒旋风般地冲了过来,二人交换了下眼神,刚要围攻楚寒,谁知楚寒跳起来,长腿一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得两人脸都歪了,手自然也松开了。 梁翊虽被打到昏迷,但还有些意识,在倒下去的一瞬间,他用手撑住了地。他还是背对着众人,尽量让背挺直,不让夏太后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果然,夏太后看到那坚挺的脊梁,又是一阵怒气,她指着楚寒,声音都在发抖:“这个野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不赶紧拿下!” “太后息怒!这是臣手下的将领,这是他第一次面圣,难免失了礼节。臣自会严惩,还望太后宽恕!”蔡珏忙跪下来,给夏太后磕头。 夏太后一向疼爱蔡珏,此时见他求得恳切,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而向禄喜吼道:“禄喜,怎么都没有通报,就将蔡将军领过来了?” 禄喜也慌忙跪下,诚惶诚恐地说:“回太后,蔡将军神色匆匆,要面见圣上,说是抓到了袭击太子殿下的刺客,奴才实在不敢耽误……” 禄喜说罢,小心地瞥了梁翊一眼。他被楚寒搀扶着,还硬撑着跪在地上,不站起来,也不肯倒下,像是跟谁示威一般。他挨了那么多下,衣服都被打破了,却只有少量的鲜血渗透出来。禄喜心中一寒——这种不见血的打法才是真正下了狠手打的,比皮开肉绽厉害多了,受刑人的体内不知会留下多少淤血和内伤! 蔡珏担心太后再为难禄喜,便朗声说道:“太后,抓到的刺客已经送到了直指司,虽然他们嘴硬不肯承认,不过按照直指司的手腕,他们撑不了太久就会招供的。” 听到刺客落网,众人各怀心事。夏太后一时无语,端着两只手,威严的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尉迟墨则彻底泄了气——如果那些刺客们如实招供,那昨晚被近卫刺杀的事情,也就瞒不住了;只有赵佑真打心眼里高兴,因为很快就能洗清梁翊的冤屈了。他想传太医,可一看母后阴沉着一张脸,便不敢言语,急得干瞪眼。 夏太后见王如意也回来了,便劈头盖脸地问:“王公公,哀家问你,昨天你到底是怎么传的话?” 王如意灰头土脸,但是并没有怎么受伤。他还没说话,梁翊突然忍着剧痛转过身来,冷笑道:“我猜,王公公准会说‘我只是奉旨查看,让梁护卫一路小心’吧!” 梁翊一张嘴,便是一口鲜血,可他不肯吐出来,紧锁眉头,将涌上喉咙的鲜血全都咽了回去。王如意见他如此情态,一时竟有些骇然。他转头看了夏太后一眼,夏太后强压怒火,低声道:“如实说便好。” “王如意,如果你敢有半句假话,小心朕拔了你的舌头!”赵佑真一甩衣袖,严肃地恐吓道。 王如意吓得一哆嗦,清了清嗓子,镇定自若地说:“梁护卫所言不假,奴才的确是那么说的。” “靠!”梁翊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地上,眼睛越发红肿。 赵佑真颇为意外,他不服气地说:“打你一百板子,看你还敢不敢撒谎!” “住口!王公公侍奉过先皇,在宫里德高望重,你怎可出此狂言?”夏太后喝住了儿子,又问冯巍:“冯巍,你说说,昨天在苍葭山上,王公公到底说了什么?” 面对夏太后的逼问,冯巍打了个冷战。他见梁翊被打得如此凄惨,吓得语无伦次:“小的……小的真不知道!” 夏太后得意地冷笑了几声,又问道:“刚才梁翊说,是王公公让你们不要下山的,这是否属实?” 冯巍快被逼疯了,跪下来猛磕头:“小的实在不清楚……” 梁翊轻蔑地笑了笑,继而低下头,狠狠咬住了嘴唇。多亏有楚寒扶着他,否则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在夏太后面前强撑下去。 “哼,梁翊欺下瞒上,严重失职。谁敢包庇,与他同罪!”夏太后冷冷说道。 眼看那几个太监要过来抓梁翊,楚寒临危不惧,更加坚定地扶住了梁翊,他怒吼道:“不行,你们谁敢抓梁大哥,我就跟谁拼命!” 赵佑真则苦口婆心地劝道:“正好你的下属也来了,你赶紧说清楚,如果他在说谎,我也这样惩罚他!你别自己担着啊!” 梁翊冷眼看了冯巍一眼,他抖成筛糠一般,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睛。梁翊心中有气,却扭过头去,什么都没说。 赵佑真气得骂道:“你呀你!你真是要急死朕了!” 楚寒不管不顾地守着梁翊,夏太后刚要发作,没想到一直沉默的尉迟墨却站了出来。他见梁翊被打得衣衫褴褛,背上的伤痕触目惊心,便动了恻隐之心。他没想到,赵佑真三番五次让梁翊说出真相,梁翊竟一直缄口不言,这让他很是佩服。于是,他也为梁翊求了个情:“太后,本王能活着回来,多亏了梁护卫舍身相救,看在本王的薄面上,请你饶了他吧!” 太后对尉迟墨的退婚耿耿于怀,不过碍于他的面子,还是松了口气:“好,哀家就给你个面子。不过不能放了他,把他押进直指司,哀家要亲自审问他。” “不行!”赵佑真鼓足勇气,说道:“在刺客们没有招供以前,朕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太后气到无语,梁翊则从没想到赵佑真会这样护着自己,一时间更是心潮澎湃。正在他们母子二人僵持不下之际,赵佑真吩咐道:“禄喜,即刻传太医。” 求情之后,见赵佑真如此袒护梁翊,尉迟墨又有些嫉妒,他故意大声说道:“太后,听说映花公主还在昏迷中,本王在此时退婚,好像有点乘人之危。这样吧,本王将昨天说的话收回,我跟公主的婚约依旧作数,您意下如何?” 梁翊本来强撑着一口气,可听到映花还在昏迷,一着急,便吐了一口血。他哀切地看着赵佑真,似乎想让赵佑真告诉他,映花到底怎么了。 “算了,映花不知还能不能撑过去,我们大虞总不至于让一个死人嫁到齐国。太子殿下放心,哀家一定会另寻一位佳人,保证让你满意。”夏太后说道。 尉迟墨故意气梁翊,笑着说:“随缘吧!不过,本王还是要等映花公主醒来再走。” 夏太后拂袖而去,梁翊终于瘫在了楚寒身上。赵佑真急忙俯下身去,询问他的状况。梁翊抓住他的衣袖,目光潸然,嘴唇微动,可赵佑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回陛下,梁大哥好像在问,映花公主怎么了?”楚寒心痛地说。 一提起映花,赵佑真也是满面愁容。他握着梁翊的手,宽慰道:“辅明,你别急,先养好伤,本王再告诉你映花的事情。” 梁翊叹了口气,默默闭上了眼睛。尉迟墨出了一口恶气,又做起了好人:“梁护卫伤势严重,这离本王的寝宫不远,请梁护卫到我宫中疗伤如何?” 梁翊声若蚊蝇,但语气却十分坚决:“不必了,谢谢。” 他又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众人这才明白他有多骄傲,就算被打得半死,也要硬装没事。不过此举实在太消耗体力,完全是在透支生命。他跟赵佑真谢了恩,便执意要回家。赵佑真又急得跺脚:“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家?” 梁翊惨淡一笑,便由楚寒搀扶着,蹒跚着朝宫外走去。赵佑真打发禄喜跟过去,让他在宫中找个地方供梁翊养伤。他看着梁翊的背影,又心疼又欣赏:“虽说朕拿他的倔强没办法,不过我们大虞就需要这样的傲骨!” 尉迟墨心里很不是滋味——若他身边也有这样的护卫,他平生可高枕无忧了。可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贴身护卫,不禁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梁翊见禄喜追了过来,便气若游丝地问:“禄公公,映花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禄喜扶着梁翊,小声说道:“回梁护卫,奴才也不太明了,听说映花公主睡了一觉,就再也没醒过来。心跳和呼吸还都在,只是毫无知觉,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不过,刚才宁妃娘娘让我告诉您,千万别担心,公主没事的。” 梁翊无力地点了点头,说道:“禄公公,我要麻烦你件事情。今日太后想要了我的命,她必定不会让我俩相见。你问问皇上的意思,看他能不能安排我见映花一面。” “奴才明白,回来就问圣上的意思。”禄喜温顺地说。 梁翊稍稍安心,忽然觉得回家的这段路变得分外漫长。他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便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零五章 痴情反惹心神伤(下) 梁翊被夏太后打得半死的时候,映花也不好过,她静静地睡着了,怎么也醒不过来。 那天从安庆侯府回到宫中,她生了一肚子气,跑回暖玉宫,拿起弓胡乱练了一通。弓靶子一会儿变成梁翊,一会儿变成常玉娇,一会儿又变成了说梁翊坏话的陆勋……她越练越烦躁,把弓一扔,便跑去找宁妃。 谁知,她在路上遇见了皇后江瑶。江瑶眼角一斜,轻笑了两声:“哟,如今谁敢惹公主殿下生气?” “你!”映花没好气地说。 “…”江瑶像挨了窝心脚,差点儿口吐鲜血。 映花瞪了她一眼,说道:“本宫心情不好,谁都别来烦我!” 江瑶不怒反笑:“这有了心上人,就是不一样啊!几日不见,公主好像又嚣张了几分!” “要说嚣张,谁比得过你!不过你也别太嘚瑟,我永远是公主,而你未必一直是皇后!”映花昂起头,一脸得意。 江瑶气得脸色发白:“本宫告诉你,你也别嚣张!你以为你跟那个护卫能成吗?别做梦了,太后早就想把你许配给北齐的太子了!” “你!你胡说八道!” “嗬,你以为你跟那个护卫打得火热,大家都不知道吗?太后顾及皇室颜面,让宫中上下死守秘密。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要堵住悠悠众口,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你嫁出去!” 江瑶巧笑嫣然,映花却急红了眼。她不相信,找母亲对质,母亲却不理她。后来还是禄喜偷偷告诉她,太后跟北齐使团说过两国联姻的事情,还说要在她大婚之际大赦天下,北齐人自然十分欢喜。 可对映花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彻底把她弄傻了。她哭得眼睛红肿,心里也没个主意,她伤心欲绝,只好向宁妃求助。可宁妃只是一个妃子,能有什么办法? 映花哭得嗓子干哑:“嫂嫂,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想死,可我跟大魔王吵架了,他还没回来,我舍不得死……我,我至少要看他一眼,再死啊……” 宁妃赶紧堵住了她的嘴:“什么死啊死的,你再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 映花闻言,又嚎啕大哭起来。宁妃心疼地把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心思却在飞快地转着。她灵光一闪,问道:“你有没有问问皇上?他是什么意思?” 映花抽抽搭搭地说:“皇兄最可恶,每到节骨眼就生病!不过禄喜倒是透露了些许风声,说皇兄是不想让我远嫁的。” 宁妃松了口气:“既然皇上心意如此,那就先等等看,事情一定会有回旋的余地的。” “不会的,我母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不能忍的就是别人违抗她的命令,哪怕是皇兄跟她顶嘴,她也会大发雷霆,让皇兄闭门思过。”映花绝望地望着屋顶,幽怨地说:“如果大魔王在这里就好了,无论遇到什么绝境,有他在,我就特别安心。” “你既然如此信任他,当初又何必跟他使性子呢?他如今远在苍葭山,估计还不知道你被指婚的事情。万一他一回来,你就要远嫁北齐,这一辈子就再也无法相见了,误会自然也就无法消除了。”宁妃轻声责备道。 映花越听越害怕:“嫂嫂,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可怕?你可不要吓我。” “你和他两情相悦,就一定要珍惜彼此。意外一旦袭来,也就在一瞬间,暂别便有可能变成永别。有些话再也来不及说,有些事也永远来不及做了。”宁妃凝望着屋外的蓝天,苦笑了一下。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肯定不要嫁给那个鱼翅,这一辈子,除了大魔王,我谁都不要嫁。” 宁妃见映花如此坚定,便缓缓站起身,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个法子太凶险,我才迟迟没有开口。” “什么办法?嫂嫂你快告诉我。” 宁妃走到梳妆台前,从一个小木盒中取出两颗洁白的药丸,缓缓说道:“这两颗药丸,叫做沉眠丹。顾名思义,服下这药丸,便会陷入沉睡,甚至不再醒来。若你服用此药,倒是可以骗过众人。” “这么神奇的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宁妃将药丸握在手心,说道:“当年江家大公子想娶我,我也像你现在这样万念俱灰。在我决定去死的时候,一个江湖人士给我送来这两颗药丸,让我躲过这一劫。不过幸运的是,在我服药之前,圣上的旨意就下来了。我想,进宫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便将这两颗药丸保存了起来。” “有这么好的药,你为什么不早点拿给我?莫非它价值连城,你舍不得?”映花急道。 宁妃摇摇头:“再名贵的东西,我又何曾看在眼里过?只是当时那个江湖人士告诉我,服用一颗,便可沉睡三天。这三天之内,人像死过去一般,只能摸到心跳和脉搏。若三天一过,如期醒来,便可安然无恙;可若过了三天还没醒来,就有可能继续长眠下去。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他们还会变成傻瓜。” 映花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喃喃道:“原来这药,是要拿人的记忆去换的。” “是,所以我不敢轻易给你。若你在三天之后没有醒来,我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赎罪了。” “如果我没有如期醒来,是不是有可能就忘掉大魔王了?”映花睫毛闪动,泪水簌簌而下:“如果我嫁到北齐,就算我寻了短见,至少还有他的回忆;可如果我再次醒来,已经全然不记得他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映花,你还年轻,在你未来的生命中,还有很多未知数。说不定你会遇到更好的男人,有更好的生活……”宁妃说着说着,自己也摇头苦笑:“算了,这话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怎能说动你呢?” “是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嫂嫂,你该懂我的心思吧?” 宁妃拭去眼角的泪水,轻轻点了点头,又劝道:“映花,你要想清楚,你真要为了一个人,把你的人生全给赌上吗?你真要为了他,抛弃自己的智慧和记忆吗?” “嫂嫂,我问你,若当初不是皇兄要娶你,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这两颗药丸?”映花的心境已然明朗,她面带微笑,看着宁妃。 宁妃目光闪烁,又握紧了那两颗沉眠丹。一向坚定沉稳的她,此时却有些恍惚。她喃喃道:“为了他,我连命都可以抛弃;别的东西,又何足挂齿呢?” 映花粲然一笑:“嫂嫂,我和你一样的心思,你就不要再劝我啦。” 宁妃不忍直视映花的目光,犹豫了半天,才把药丸交到她手中。她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不过从心底说,我愿意成全你们俩。但愿佛祖保佑,让你俩都平安无事。” 映花好奇地掂量着手中的两颗小药丸,说道:“能不能救命,就看你们俩啦!” “映花……”宁妃终究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 “对了嫂嫂,这两颗药是谁给你的?那位江湖人士,到底是谁?”映花眨着灵动的大眼睛,好奇地问。 宁妃怔怔地说:“世宁的一位江湖朋友,金家出事后,他还对我照顾有加;不过我进宫后,也就没什么联系了。” “哦……”映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撒娇般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嫂嫂,我要留一封信给大魔王,你帮我想想,好不好?” 映花拉着宁妃坐到了桌子前,随意抽出一张纸,思索片刻,便提笔写道: 大魔王: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说不定我就不认识你了,甚至我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当过一次瞎子,你都没有嫌弃过我;这一次,就算我变成傻子,你也会一如既往地照顾我的,对不对? 大魔王,我很后悔和你吵架。可是我怕你去找那个姑娘,就不理我了;我更害怕我一吵架,你就嫌我烦,就再也不喜欢我了……大魔王,我已经失去过爱人了,如今再也不想失去你了。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写到这里,映花挠挠头,憨憨一笑:“嫂嫂,梁翊的书法很有名,可我的字写得这么丑,他会不会嘲笑我?” 宁妃泪光潸然,说道:“他疼爱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嘲笑你呢?” 映花点点头:“也是。嫂嫂,如果他嘲笑我,你可要告诉我;如果我没有醒来,你就让皇兄替我教训他,知道了吗?” 宁妃劝道:“你别那么悲观,你那么善良,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的。” 映花愣愣地看着桌上的信,笑着说:“你不要安慰我啦,我运气一向不太好。能遇见大魔王,怕是用光我所有的运气了。” 说罢,映花心中一痛,一闭上眼睛,泪水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又拿起笔,写道: 大魔王,如果我逃过这一劫,你要想办法立刻把我娶进家门,让我这辈子不要再念、再想、再牵肠挂肚,跟你安安稳稳地共度余生;如果我没见着你就死了,那我一定会变成怨气最重的厉鬼。万一这成了我的遗书,你可以去找那位常姑娘。不过我会阴魂不散,一直缠着你,让你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知道了吗? 大魔王,我好想你。 写完这几行字,映花再也受不了了,眼泪一颗颗砸在信上,刚写的字立刻氤氲成一团。她把信交给宁妃,自己一口气跑回了暖玉宫。她屏退了所有下人,然后毫不犹豫地吞下了两颗药丸,不久便陷入了沉睡。宫中上下乱成一团,可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感受不到任何的喧嚣。 第一百零六章 无意探得真身世 梁翊挨打的时候还能硬充好汉,躺在床上才感到自己像是死了一遍。他背上伤痕交错,高高肿起,真真的“红得发紫”。他看不到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只觉疼得彻骨,痒得钻心,痛苦到想在床上打滚;不仅如此,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没有一点自在的地方。再加上他记挂映花和常玉娇,忧思过度,幼时得过的肺病竟然气势汹汹地袭来,让他每天咳个不停。 不过他现在躺在安庆侯府里,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依稀记得,那天晕倒之后,楚寒把他背到了当值的屋子里。他稍微恢复了些神志,想到尉迟墨可能会来嘲笑他,他又坚持回家。他没想到,陆勋竟然主动提出来,说陆家离皇宫最近,让他去自己家里养伤。楚寒本就对陆家感激不尽,对陆勋的提议,自然举双手赞成。考虑到陆家安全舒适,不会有人加害梁翊,赵佑真也同意了。梁翊没有表态,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后就躺在陆家了。 陆岩对他很好,大夫诊治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守着,寸步不离,如关心自己的孩子一般。这天梁翊醒来后,发现陆岩就坐在他旁边,仔细地为他整理被褥。梁翊感动之余,却又有些莫名的情绪,就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找到了依靠,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你为什么要收留我?你不怕连累自己么?” 陆岩没有生气,脸色依旧:“如果怕连累自己,十四年前我就不会救你。” 梁翊转过头去,不知是伤口疼痛,还是心情抑郁,他声音有些低沉:“虽然我怨过您,可我一直都对您心存感激,毕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陆岩欣慰地笑了笑:“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梁翊缓了缓语气,忍痛说道:“我父母常说,别人能在分内帮助我们,我们就应该心存万分感激,而不是要求别人给予更多。我小时候不懂这个道理,一直以为义字大于天,您应该救我一家人,尤其是我弟弟妹妹。可我现在长大了,明白了很多道理,我一直欠您一句谢谢……” 陆岩静静听完,眼睛有点湿润,嘴上却笑骂道:“小兔崽子,你烧糊涂了?跟你陆伯说这些做什么?” 梁翊疼得龇牙咧嘴,却强作欢颜,嘻嘻一笑:“我又一次死里逃生,这次还是陆勋哥把我带回来的。” 陆岩敲了他头一下,骂道:“你个臭小子,再这样找死,谁都救不了你。” “我没有找死……” 陆岩打断了他:“你们金家人,总是一根筋,不是找死是什么?” 梁翊想反驳,不过转念一想,一根筋也没什么不好,就不跟他争辩了,安安稳稳地趴在了枕头上。 陆岩又絮絮地说:“你去富川的那些年,我一直放心不下,梁大人偶尔会寄信过来,说你除了顽劣,一切都好,我才稍稍放心。你到京城上任之后,第一次来拜访我,你的神情果然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看来梁家的确把你养得很好,你出落成这副模样,我们也都对金家有所交代了。听说陛下很器重你,我打心眼里高兴,可是也很担心。并不是担心你的身世,而是担心你这性子。你从小就这样,不论是什么情况,只要你认准的理儿,就不会妥协,这可是为官的大忌。果不其然,你才上任三个多月,就受此重罚。你但凡服个软,夏太后也不至于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以后可得长个心眼,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梁翊虽不完全赞同,但听陆岩说得诚恳,便点了点头。或许是周围的人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了,他有着厚重的安全感,所以做什么事情都是底气十足,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如今在天子身边效力,伴君如伴虎,若不想让亲人为自己担心,只有小心行事。想到这里,梁翊诚心实意地说:“陆伯,谢谢您!” “嘿,这小子,真是被打傻了!” 梁翊却谢上瘾了:“还要替我谢谢陆二哥。” “谢啥?他本来一直很排斥你的,不过那天见你一身傲骨,他才对你有了几分欣赏。说起来,勋儿自幼武艺出众,你小时候整天粘着他,他虽嘴上嫌弃,不过还是很护着你的。只不过现在他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才对你心存芥蒂。唉,造化弄人,竟让你们生分成这个样子!”陆岩叹息道。 梁翊苦笑了一声,说道:“您多虑了,恐怕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吧?” 陆岩吃了一惊:“怎么会?我一直守口如瓶!” “喏,我早就听见外面有人来了。”梁翊趴在床上,用手指了指窗外。 陆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臭小子还长了双猫耳朵!” 梁翊趴在那里似睡非睡,陆岩也就不打扰他了。他又给梁翊掖了掖背角,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陆勋站在外面,一脸严肃地看着父亲。 陆岩背着手,干笑了两声:“刚才都听到了?” 陆勋点点头,问道:“爹,他到底是谁?” “世安。”陆岩叹了口气,在清冷的冬夜里,每一次呼吸都分为清晰。陆岩迎着儿子不可思议的目光,笑了一声,又说道:“没错,他就是金世安,你的世安弟弟。” “怎…怎么会?”陆勋结巴起来,下意识地朝房间看了一眼。 借着皎洁的月光,陆岩信步走在花园里,娓娓道来:“当时你金叔下落不明,金家人全被抓进了直指司大牢。那年京城里有很多小孩儿染上了水痘,世安也不例外,脸上坑坑洼洼的,全都是水疱,他又发着高烧,根本就跑不动。世宁原本将他托付给一个江湖朋友,可世安年纪小,病得又重,心里又害怕,他跑出来找家人,结果被邻里举报了……” 陆勋眨眨眼睛,还是不敢相信。他自幼沉迷练武,性子有点孤僻,所以朋友并不多。但他跟金家兄弟的关系还不错,世宁温润稳重,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一直是他信赖的兄长。他有什么心事,会主动跟世宁倾诉;与世宁相反,世安实在是太吵了,天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问东问西,一刻都停不下来,他怎么甩也甩不掉。不过世安长得可爱,小小年纪又很重义气,他也很疼爱这个弟弟。金家满门覆灭的时候,他被父亲关在家里,半个月都无法出门;风声过后,他才得知,原来金家兄弟都死在牢里了。 “世安被抓进牢里,正好梁若水一家也关在那儿。他们的大儿子梁颀得了绞肠痧,死在了牢里;小儿子梁翊和世安一样大,都是十岁,也染上了水痘。官兵怕传染,便把他俩关在了一起。”陆岩忽感心痛,仰天长叹:“这就是天意啊!” 陆勋心脏扑通乱跳,猜测道:“然后梁家小儿子死了,你使了些手段,让两个孩子换了衣服,调了包?” 陆岩点点头,望着悠悠明月,说道:“我等了许久,才等到张德全离开直指司,又等到熟人换班,才悄无声息地进了牢房。那时梁翊已经咽气了,世安呼吸微弱,但还有一口气。我去央求梁氏夫妇,问他们可否收留世安,为金家留个后人?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了,况且梁若水一直跟你金叔政见不合,可那时时间太有限了,我根本来不及思考。” 对于陆岩的要求,梁夫人自然不肯。就算儿子已经死了,她也想抱着儿子的尸体,哪怕跟儿子一起踏上黄泉路。眼看狱卒马上就要换班了,梁若水狠狠一拍大腿,说道:“咱们的儿子死了,留个尸身,也是白白惹人伤心;可是若能收留这个忠良之后,咱们也算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我梁若水认了!” 陆岩一听,当即老泪纵横,跪下就给梁若水磕头,可梁夫人哭得撕心裂肺,很快就把狱卒给招来了。幸亏自己带的管家手脚够麻利,已经给两个孩子换了衣服。两个孩子年纪一样,身高相仿,又是一脸水疱,自己也认不出谁是世安,谁是梁翊。狱卒过来后,竟然也是毫无察觉。 陆岩在角落里躲了很长时间,心中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可谁知林充阳竟然杀了进来,到处找金家人,将直指司大牢弄了个天翻地覆。陆岩趁乱逃出了牢房,躲在隐蔽处,待林充阳出来,叫住了他,跟他说明原委,并将梁家人和金世安的安全托付给了他。那天所有的事情都是卡着时间点发生的,虽惊心动魄,但好在有惊无险。陆岩又一次感叹,所谓命运,不过都是天意。 “这十四年来,梁夫人那绝望的哭声,一直都回响在我耳边,这件事,也是我生平做的最残忍的事情。”陆岩一眨眼睛,两行浑浊的眼泪流了下来:“你体会过丧妻之痛,可你毕竟没有做过父亲,所以无法体会到黑发人送白发人的痛苦,更不会明白,孩子死了,却不能为他送终,眼睁睁地看到他被扔到乱坟岗,被野火烧成一堆灰烬,那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陆勋听父亲说得凄惨,心中也有诸多不忍,他劝道:“可是你用一个死去的生命,保全了另一个生命啊!既然这样,这件事就是有意义的。” 陆岩略微一点头,没有接话。一想到世安弟弟还活着,陆勋心中无限温暖;而想起之前对他的种种无视,他又很是愧疚。今晚父亲的这一番话,更让他觉得人生如梦,处处充满了意外。他望着盈盈皎月,心中一片清凉,还有些许怅然。 陆岩也凝望着月光,眼神微微发怔。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在被狱卒抱出去的时候,小梁翊的食指似乎动了动,嘴也张了张,好像在说—— 娘,救我。 陆岩猛地咬住嘴唇,再也不肯想这些往事了,那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一定是的。 第一百零七章 险象环生难自保(上) 听了陆岩一席话,梁翊安分了许多,再加上伤口确实疼得厉害,他便先在陆家住了下来。于叔也来侯府看过他,并告诉他,黄珊珊现在住在他家里。梁翊更不敢回家了,若黄珊珊知道自己挨打了,她肯定又要在母亲面前夸大其词了。 赵佑真确实待他不薄,不仅派了太医为他疗伤,还赐给他各种珍贵的药材。面对他的盛情,梁翊常常有种无以回报的感觉。可是一想起庄主,又有无限愧疚涌上心头。他来京城上任之后,每次寄家书的时候,总会寄一封信给云庄主,让父亲转交给他。他写了也有三封了,云庄主一封都没有回,不知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他忐忑之余,也一次次哀叹,选择只在一念之间,却常常让人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却有人在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梁翊凭空而降,被委以重任,本就惹人嫉妒;在被太后责罚时,一向软弱的赵佑真竟然奋不顾身地为他求情,这更让人生疑。尽管“男宠”之类的传闻甚嚣尘上,不过蔡赟却敏锐地察觉到,赵佑真应该是找到了真正的帮手,他在不动声色地培养自己的力量。而自己,正在被边缘化。 自从长子去世后,蔡赟常借口身体不适,在家休养。可朝廷发生了什么事情,都逃不出他的视线。那天梁翊受罚以后,蔡赟便传人将冯巍叫到了丞相府,说是要了解真相。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冯巍的父亲饱读诗书,也曾在翰林院任过职,不过他性情古怪,在哪儿都跟别人合不来。看在他是昔日部下的份上,蔡赟收留了他,让他在丞相府中担任一个可有可无的文书之职。 “这个梁翊神通广大,不过三个月,就从一个江湖布衣升到了侍卫首领,太不可思议了。如今严重失职,挨了太后责罚,皇上又如此为他求情,映花公主还为了他闹得死去活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皇上会这么相信他?”蔡赟踱来踱去,苦苦思索道。 “丞相,依小人所见,梁护卫确实很有才能,他不仅武功卓绝,弓法精进,还写得一手好字,对乐理也有研究……”冯巍跟在蔡赟身后,想起那天梁翊使出“三星逐日”的绝技,他犹豫片刻,终究没在蔡赟面前说出来。 “梁若水的儿子,会写字,通音律,精弓道……这不太对啊。”蔡赟思索片刻,又问道:“他品行如何?” “我跟他相处时间不长,但也能看出来,他很自律,有担当。一开始我们都很排斥他,不过现在都听他的话了。那天他被打成那个样子,还是一声不吭,不肯推到下属身上,而是自己一人承担。”冯巍有些愧疚,又颇为佩服。 “他对你信任么?” 蔡赟冷不丁地看了冯巍一眼,冯巍吓了一跳,不过很快说道:“他对我还算信任,不过他有什么心事,却从来不肯跟我说。” “看来他还挺聪明,戒心很足。”蔡赟抬头,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从未想到陛下会栽培自己的亲信,而且完全是下了血本在栽培。他本没有治国之才,也无意于做这个皇帝,可近几年他变了不少。看来宁妃的确教了他不少东西啊!我小瞧了宁妃,也小瞧了他!” 冯巍点点头,说道:“有梁翊和陆勋保驾护航,还有宁妃娘娘出谋划策,陛下的确比以前强硬了许多。” “你继续帮我紧盯着,不能让他这么膨胀下去了。”蔡赟冷笑道:“他还真以为自己长大了,能摆脱老夫了?看来他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了。” 冯巍吃了一惊,眼神又变得怯懦起来。蔡赟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斥责道:“瞧你那点儿出息!对你的敌人狠不起来,你这一辈子都是窝窝囊囊的!就跟你爹一样!” 冯巍脸红了,低头说道:“丞相教训得是。” “除掉梁翊和陆勋其中一个,我就可以让你当上内廷班直首领;两个都除掉,我可以让你坐上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蔡赟微微一笑,说得极为动人:“你正当青春,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叫一声‘殿帅’。这种春风得意的滋味,你尝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失去了。” 冯巍听得心中澎湃,一时间将所有念头都抛在脑后,急切地说:“蔡丞相,我忽然想起来,梁护卫经常路过教坊司,我问他为什么,他总是笑笑不说话。” “哦?”蔡赟一听,心思便已经转了好几圈,他哈哈大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是该让阿珍出点意外了!” —————————————————— 因为追查残月没有什么进展,江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而哥哥刚出狱不久就开始流连烟花之地,京城百姓一片指责之声,他更是头疼不已。他本想找梁翊喝喝酒,散散心,可梁翊又被太后给狠狠责罚了一顿,几乎丢了半条命,这更让他郁闷了。 腊月十五这天晚上,他正在无聊地翻着厚厚的卷宗,听直指司的人来说,抓到的刺客已经招供了,他们是一个叫“飞天帮”的江湖帮派,拿钱办事,替人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说是在卫队里面有内应,而内应好像姓梁,请江璃核查。江璃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他喊上应冬,也不顾众人阻拦,便大步向直指司走去。 直指司大牢还是那么阴森可怖,那几个刺客显然吃尽了苦头,每个人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对直指司的酷刑,江璃一向是十分反对的,对眼前这些半死不活的刺客,他也心生同情。可一想到他们诬陷梁翊,他的怜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听说卫队里的内应姓梁?”江璃在椅子上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刺客。 “是是是,千真万确!”刺客们忙不迭地说道。 “他叫梁翊?”江璃堆起一脸笑意,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一个刺客装模作样地说道。 “他是怎么跟你们取得联系的?” “写信!他写信给我们,让我们在路上除掉尉迟墨!”一个刺客急切地说。好像早说一会儿,他的罪责就可以减轻一些。 “哦?”江璃浓眉一挑,附和着说了下去:“这个梁翊啊,我平时就看他不顺眼,谁知他竟然敢杀尉迟墨。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说明,我们也不便过问太多。” 江璃感叹了两声:“他也真是蠢,做这么大胆的事情,竟然都不会给自己编一个假名。” “是啊,他在信上说自己姓梁,我们也不知道真假。” 江璃又问:“你们还有他的信吗?” “信件看完就烧,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唉,我虽然讨厌梁翊,不过他写得一手好小篆,多少人重金都求之不得,你们也舍得烧。”江璃惋惜得直摇头。 “就是就是,烧的时候我们也挺可惜的!”刺客们慌忙符合道。 直指司的太监们几乎要叫出声来,一个劲儿地冲那些刺客使眼色,刺客们茫然四顾,而江璃却只是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虽然他差人送来书信,可你们总要知道他的长相吧?要不然刺杀尉迟墨的时候,误杀了他可怎么办?” 几个刺客面面相觑,说道:“我们听送信的说起过,此人……呃,此人……” “此人五大三粗,高大威猛,满脸虬髯,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武夫,对吧?”江璃玩弄着茶杯,笑着说道。 “对对对,总之,特别好认!”刺客们又忙不迭地说。 江璃转身看向直指司众人,笑着说:“各位,还要我继续问下去吗?” 众太监欲哭无泪,而几个刺客却摸不着头脑,江璃转过身来,厉声喝道:“本官忍到现在,实在忍无可忍!梁翊的行楷名满天下,而不是小篆!他长相清秀斯文,满身书卷气,是有名的美男子,你们竟然连这些都不知道,就敢诬陷他!”江璃失望地摇摇头,说道:“谁让你们诬陷他的?真是瞎了眼!” “大人饶命……”几个刺客带着哭腔,拼命求饶。 “到底是谁派你们来刺杀尉迟墨的?” “是,是齐国的人,具体是谁,我们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出手阔绰,让我们在虞国境内杀掉尉迟墨。” 江璃穷追不舍:“那又是谁,让你们诬陷梁翊的?” “我们也不知道,直指司的大人们说,如果说刺客是梁翊,会减轻我们的罪名……”一个刺客沮丧不已,小声嗫嚅道。 “谁?” 江璃猛地一问,可那刺客突然脖子一伸,拼命挣扎起来,弄得整个刑架都在颤抖。江璃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刺客便脑袋一歪,见了阎王。江璃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脖颈上插着一根细细的银针。 “真是不长眼,竟然在本官面前胡言乱语。” 听到这温柔而又沙哑的声音,江璃便知道是谁来了。他一转身,一眼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颀长、面容英俊的男人。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左眼被眼罩遮了起来。 尽管他跟自己同朝为官,可江璃每每看到他,总会觉得心中一寒。他默默叹气,拱手行礼:“张正使,别来无恙。” 张英掸了掸衣袖,也跟江璃行礼,声音和煦温暖:“江大人,久违了。” 第一百零八章 险象环生难自保(下) 张英请江璃喝杯茶再走,江璃十分不情愿,但又不想闹得太难看,便勉强答应了。二人坐定,张英说起自己眼睛失明的经历,也说了自己在达城追查的结果。虽然他的声音很好听,可他说得太乏味,江璃听得直走神。张英觉察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于是放下手中的茶碗,直截了当地说:“我总怀疑,杀了我义父,又弄瞎我眼睛的那个人,应该是江大人的好友。” “我的好友?”江璃疑惑地问。 “跟我交手的那个残月,他姓梁。”张英笑道。 “你是说梁翊?”江璃心中不快,连连摇摇头:“他是在江湖上浪荡了一段时间,不过他是官家子弟,又一向冷静有头脑,做事有分寸,不可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再说,天底下姓梁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可能会是他?” 张英呵呵一笑:“梁翊的父亲曾身居高位,如今只在偏远的富川管着一个小小的军器局,你说,梁家人能不怨恨朝廷吗?再说了,你说梁翊冷静有头脑,我看未必,他几次顶撞太后,你不会不知道吧?最重要的是,残月的弓法天下无双,你难道没见过他的身手?” 江璃静默不语,回想着梁翊的点点滴滴。梁翊会不会弓,他不清楚;不过梁翊的身手,他是信服的。无论如何,他不相信梁翊会是江湖上的杀人魔头“残月”,可眼下张英怀疑,他又无从辩解,只是在心里着急——早就劝他不要混迹江湖,他不听;现在可好,他闯荡江湖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了! 江璃有些焦躁,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张英见他面带疑色,趁机说道:“江大人,我还有一条线索。在我义父被‘残月’射杀的时候,梁翊跟我义父在一起。我由此追查,发现梁翊跟一个妓.女交往甚密。这个妓.女收养了一个乌兰少年,而这个少年,正是残月从蔡炳春手里救下来的。这个少年下落不明后,妓.女也离开了达城,下落不明;而此时,梁翊又来到了京城……江大人,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江璃听完,越发焦躁起来,他不耐烦地说:“梁翊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你一口咬定他就是残月,我不相信。况且,残月杀死你义父的时候,梁翊不是跟你义父在一起吗?他怎么可能会是残月?” “这个很简单,这两个人中,一个是真的残月,一个是掩人耳目的帮凶。”张英分析得头头是道,言辞之间又有些嘲讽:“江大人一向铁面无私,我才跟江大人说这些,没想到你竟被情义迷了眼!或许有你这样的人做靠山,残月才会愈加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吧!” 江璃心有不甘,却又无力反驳,只好说:“反正你没有确凿证据,我不允许你随便冤枉我兄弟。” 张英不再言语,只是冷笑了两声,眉宇间难掩失望之色。 -------------------- 梁翊又躺了两天,终于活过来了,便说服了陆家人,想要回家看一眼。如果再不回去,不知黄珊珊又要闹出什么动静来。陆岩知他心中所想,便派几个人暗中跟着,放他回家去了。 梁翊走得很慢,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只能休息一会儿再走。可越接近家门口,他越觉得诡异——黄珊珊还在家呢,可家里怎么如此安静?他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受伤了,便努力练了几个轻松的表情,才推开了家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院中灯火辉煌,太监站了两排,从大门站到了厅堂。见梁翊来了,他们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好像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于叔抱着黄珊珊,紧张地站在厅堂里。灵雨垂手站在一边,目光淡然。黄珊珊一见梁翊,便挣脱了于叔怀抱,边跑边哭:“翊哥哥!” 梁翊赶忙把她揽进怀里,柔声道:“哥哥在呢,不怕!”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厅堂,他走得越近,轮廓便越清晰。他站在门口,用仅剩的右眼冷傲地看着梁翊,声音却特别好听:“梁护卫,本官等你许久了。” 张英只剩下一只眼睛,可他目光一扫,却依然让人不寒而栗。梁翊心中厌恶,不过只能故作惊讶:“这位莫不是……” 张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像是在嘲笑梁翊拙劣的演技。他笑了几声,方才打住:“本人正是直指司绣衣正使张英。” “久违了!”梁翊生硬地作揖问候。 “彼此彼此,我只是串个门而已,梁护卫不必紧张。” “我看,紧张的是张正使吧!”梁翊看着那些死人一般的太监,不悦地说。 “如果梁护卫感到不适,我让他们退下就是了。”张英说罢,做了一个手势,那些太监果真走开了,黄珊珊气哼哼地做了个鬼脸。 “黄丫头,让于叔和灵雨带你吃烤地瓜去。”梁翊摩挲着黄珊珊的头,轻声说道。 “不要。” 黄珊珊虽然害怕,却不肯走。梁翊无奈,便朝于叔使了个眼色。于叔见状,拉着灵雨过来,将黄珊珊带走。黄珊珊担心地看着哥哥,泪珠哗哗往下掉。梁翊不忍再看她,只是悄悄叮嘱灵雨:“如有不测,赶紧带她和于叔走。” 灵雨略一点头,轻声道:“梁公子也小心。” 把黄珊珊和于叔交给灵雨,梁翊一下子踏实多了。他缓步走进客厅,请张英坐下,问道:“不知张正使前来,有何指教?” 张英笑道:“我离开京城三月有余,在这期间,梁护卫一飞冲天,已然是当朝大红人。我刚回来,就有很多人让我来登门拜访。我来晚了,还请梁护卫不要介意。” 梁翊端起茶杯,瞄了一眼张英的表情,便知道这不过是他假意奉承。他冷笑着放下杯子,也拍起了张英的马屁:“我并非什么大红人,如今被太后当众责罚,还不知后路如何呢。众所周知,直指司绣衣正使才是当今朝廷栋梁,张正使屈尊来访,真是折煞我也。” 张英清清嗓子,说道:“上次见面有颇多误会,还请梁护卫不要往心里去。” 梁翊嘴角一斜,在心中冷笑了好几声,心想,我们之间岂止是误会,简直是你死我活。不过他心思转得飞快,说道:“当时我们互不相识,不过是各为其主,有些误会也是正常的。彼时我也有多有冒犯,还请张正使多多体谅。” 张英习惯了梁翊的针锋相对,也不在意,又问道:“圣上知道你救了越王殿下吗?” “当然知道。”梁翊平静地说。 “我是奉太后懿旨去除掉越王的,没想到因为这件事情,圣上对我埋怨颇深。以后有机会,还请梁护卫多为我美言几句。”张英呵呵笑道。 “如能效劳,一定带到。”梁翊也疲惫地笑了两声。 张英冷不丁地问道:“只是不知道越王身在何处?” “我救了越王之后,就交给他的手下了。当时我急着赶回安澜城,因为公主在等我。”梁翊微笑说道。 张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当时梁护卫带着公主上了翠屏山,听说那里聚集了很多江湖匪徒,也有琵瑟山庄的人,不知梁护卫是否跟他们认识?” 张英的目光殷切而狠毒,梁翊强忍着恶心,对答如流:“正是因为江湖人士的庇佑,翠屏山才能成为越州百姓的避难所。战争甫一结束,我便将公主托付给了蔡珏、楚寒两位将军,让他们护送公主回京城。不过既然张正使问起来,那我也问一句好了。彼时情况紧急,公主又身受重伤,张正使为何要跟我打得死去活来,延误治疗时机呢?” 张英本是极为沉稳寡淡之人,可今天却被梁翊逼得直冒冷汗。他喝了一口茶,不自然地笑了笑:“都说了,彼时误会颇多,我误以为梁护卫是歹人,会加害公主,所以才拼死阻拦,还请梁护卫见谅。” 梁翊不想把他逼得太难堪,也就不问了。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张英才起身告辞。他递给梁翊一个盒子,笑道:“听说梁护卫写得一手好书法,这是我特意准备的砚台,请梁护卫笑纳,改天也请梁护卫帮我写几个字。” 梁翊接过他的礼物,微笑道:“张正使有心了,多谢!” 二人客气了几句,梁翊已经将张英送到了门口。张英刚走下台阶,突然转过头来,紧盯着梁翊。他缓慢地挤出一抹诡谲的微笑,森然问道:“梁护卫,我的眼睛成了这副模样,你为何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梁翊一惊,背后又出了一身冷汗:“刚才想问来着,不过怕张正使伤心,所以才没有问。我现在浑身是伤,张正使不是也没问吗?” 张英依旧死死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来也怪,弄瞎我左眼之人,也姓梁。” 梁翊干笑了两声:“是我哪个不开眼的本家,敢伤到张正使?” 张英摇摇头,笑着说:“梁护卫真会开玩笑!你好好养伤,我改天再来拜访!” 梁翊巴不得他一辈子都不来,不过此时也只能勉强挤出笑脸来,拱手相送。张英走了,梁翊这才觉得双腿没有任何力气,他往门上一靠,却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黄珊珊见状,一溜烟地跑了过来,懂事地扶住了他:“听于叔说你受伤了,没事吧?” “嗯,没事儿,扭着腰了。”梁翊用手扶住腰,尽量走得稳健一点。 黄珊珊啧啧嘴:“唉,你真是装得一点儿都不像。” “啥?!” “你挨打的事情,整个京城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啦!”黄珊珊夸张地大声说道。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哎,你真是走到哪儿都改不了挨打的命!” 梁翊弹了她脑壳一下,咋呼道:“咋跟你哥说话呢?你哥都这样了,你一点儿都不心疼?” 黄珊珊捂住脑门,气呼呼地说:“难怪梁伯伯他说你又臭又硬,天生挨打的命!” “…”梁翊气急,欲哭无泪:“我爹也真是…” 现在总归是平静下来了,黄珊珊仔细地给梁翊涂了药,兄妹俩又拌了一会儿嘴。梁翊问于叔,家里的米是不是全被黄丫头吃光了,因为她一来,于叔和灵雨全都瘦了。黄珊珊气得大哭起来,说要去自己的亲哥家住几天,于叔劝了半天才好。 于叔絮絮地跟梁翊讲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听到黄珊珊被人偷了好几次钱包,梁翊火冒三丈,怒道:“谁敢偷黄丫头的钱包?” “是个小乞丐,也挺可怜的。”灵雨端着一碗梨汁走进来,说道:“这是梁夫人给你带的梨膏,她担心你咳嗽,特意让珊珊小姐送来的。” 梁翊喝了一口梨膏,还是熟悉的味道,他问道:“黄丫头,我娘就为了这么点儿东西,让你千里迢迢地给我送来?” 黄珊珊嘟着嘴,点了点头。梁翊不说话,无数感动在心中翻涌,却只是摸了摸黄珊珊的头。 梁翊大口喝完梨汁,用帕子擦了擦嘴,一把拉过黄珊珊,说道:“带我去找那个小乞丐,我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你。” “你伤得这么重,才不要去!” “你哥我还没死呢!”梁翊眼睛一瞪,大声道:“看你哥怎么收拾他们!” 正值三九严寒,街上寒风呼啸,黄珊珊裹得像个棉球;而梁翊为了在她面前潇洒一回,穿得极少,寒风吹得脸上涕泗横流。 “喏,我听别人说,京城的乞丐大都住在这里!” 在白石大街不远处,有几条贫民巷子,这里有几处残垣断壁,四面透风,可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只能住在这里。 “他,就是他!” 一个小乞丐出现在巷口,他衣衫褴褛,步履踉跄,一见黄珊珊,大吃一惊。又见梁翊,他慌忙低下头去,拔腿飞奔。 梁翊虽然重伤在身,不过追一个小乞丐还不在话下。只是这个小乞丐竟颇有些蛮力,梁翊跑了一会儿才追上他。梁翊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扭着他的胳膊,将他狠狠贴在墙上,怒喝道:“你为啥偷我妹妹的钱?” 小乞丐疼痛不已,却倔强地低着头。梁翊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却蓦地呆在了原地。 他面黄肌瘦,嘴唇干裂,只是眼神依然桀骜,右眼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小金子?!” 第一百零九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在凛冽的寒风中,衣衫单薄的小金子更加瑟瑟发抖,他用脏兮兮的手背擦了下鼻涕,眼神依旧倔强,可就是不敢跟梁翊对视。 “你今晚跟我回家,先洗个澡,吃点东西,睡个好觉,明天去见你姐姐,好不好?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姐姐不心疼死才怪!”梁翊耐心地劝道。他颇有些后悔,刚才不该下手那么重的。 小金子听到去见姐姐,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可他看到自己如此寒酸,又垂头丧气起来。梁翊不由分说地揽过他的肩,说道:“今天就跟你梁大哥走吧!” 黄珊珊看了半天,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她跟在梁翊身后,喋喋不休:“你不是来替我教训他的吗?怎么又跟他称兄道弟了?哼,说话不算话!” 梁翊白了她一眼,跟小金子说道:“女孩子就是麻烦,不必理她。不过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偷她的钱?” 一听“偷”字,小金子的脸红到了耳根,他摆脱了梁翊的胳膊,自己闷着头往前走。黄珊珊急了,跺着脚说道:“你说话呀!别像个哑巴似的不说话!” 梁翊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他就是个哑巴。” 黄珊珊吐了吐舌头,为自己的失礼懊恼不已。看着小金子颀长瘦削的背影,她心中莫名酸涩,于是她追了上去,甜甜地说:“你别闷着头走,跟我来吧!” 小金子一来,梁翊那座小院落就显得更小了。他的宅子本来就不大,只有几间朝南的正屋和一个朝西的厢房。客厅正对着大门,两边各连着一个卧房,梁翊睡在东边,灵雨和黄珊珊睡在西边;厢房兼做厨房和储物间,虽狭窄了些,但也算舒适,于叔便住在这里。小金子来了,只能跟于叔挤在一起。梁翊心里对不住他,不过对流浪了许久的小金子来说,能填饱肚子、睡个好觉,就跟上了天堂一样,他万分满足。 折腾了半宿,梁翊早已疲惫不堪,背上的伤口也疼得厉害。他盘膝坐在床上,修炼起吴不为传授给他的心法。入定之后,似处在满是玉石的屋子里,丝丝凉意从四肢蔓延到周身,整个人神清气爽,伤口也没那么疼了。不过他一直很忐忑,万一以柔神功和无为心经相克怎么办? 同时修炼两种内功,通常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走火入魔,万劫不复;另一种便是集两者所长,练就天下无敌的武功。梁翊觉得自己的运气一向都不怎么好,走火入魔的可能性很大。眼下师父和吴不为都不在身边,他也无人可问,只是胡思乱想。所以,他只练了一会儿,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想法,他很快便心神不宁起来。他睁开眼睛,沮丧地往床上一躺,结果又触碰到了伤口,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黄珊珊一见小金子,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对他来说,翊哥哥的衣服还有些大,不过穿在他身上,倒显得他格外帅气。他的头发束了起来,脸也洗干净了,这样一来,他完全变成了一个英俊少年。只不过眼角的那道伤疤,还在诉说着他遭受的那些苦难。 灵雨做了一桌好吃的,小金子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吃完了,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盘子里的煮鸡蛋,又看了下梁翊的眼色。梁翊和颜悦色地将鸡蛋塞到他手里,说道:“你吃饱了,咱们去找你姐姐吧!” 一想到要去见姐姐,小金子立马笑开了花。可是走到姐姐家门口,他又忐忑起来,不停地整理衣装。他还没做好准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素衣女子走了出来。小金子愣愣地看着,两行热泪“唰”地冲破眼眶,就在一瞬间,他将所有念头都抛在了脑后,快步跑过去,紧紧抱住了姐姐。 绿绮显然惊呆了,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捧起小金子的脸,看到了那道伤疤,她才激动地问:“你真是小金子?你没死?” 小金子脸上热泪纵横,拼命地点点头,绿琦抱着弟弟,二人哭成了一团。梁翊看着他们姐弟重逢,也是百感交集,他温和地说:“别在外面闹那么大动静,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走进屋里,梁翊跟绿绮说道:“昨晚我连猜带蒙,大约猜出了来龙去脉。他翻下了城楼,有别的尸体当垫背,所以他没有死,只是摔晕过去了。当时黎俊下令焚尸,还好小金子遇上了一个仁慈的军官,那个军官不忍心践踏尸体,便将他们扔在乱坟岗,没管他们。小金子装了半天死人,才侥幸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他在越州没有人可以投靠,便一路跋山涉水,去了兴州平海将军府,结果听说你们去了京城,他又一路乞讨,来到了京城。” 听梁翊说完,绿绮又忍不住哭了,她看着小金子清癯的脸庞,心疼地说:“在死人堆里待了那么久,你该有多害怕啊!你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啊?” 小金子也泪光潸然,不过他努力笑笑,擦去姐姐脸上的泪痕,又从衣兜里拿出两个鸡蛋,放在姐姐手里,得意地冲姐姐笑。绿绮摸着那两颗还带着体温的鸡蛋,心里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小金子好奇地打量姐姐住的地方,绿绮笑着说:“你出去看看吧,我和你梁大哥说会儿话。” 小金子点点头,欢快地跑到了院子里。绿绮抹掉眼角的泪珠,感激地说:“梁公子帮我找回了小金子,我真是无以为报。” 梁翊粲然一笑,说道:“咱们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 “不过,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这个……”梁翊本来已经编好了谎言,怎奈他从来就不善于撒谎,于是犯难地咬住了嘴唇。 “他是不是又在偷东西?”绿绮冷声问道。 梁翊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不过他补充道:“他不是有意要偷的,跟他一起乞讨的小兄弟生病了,他偷钱去买药了。可是那个小兄弟还是死了,他昨天刚去城外把他给葬了。另外……” “另外什么?” “他说他想活下去,想活着找到姐姐。”梁翊动情地说。 绿绮一听,两行泪珠又顺着脸庞滑落下来,不过她还是难掩失望的神色:“可就算这样,他也不能去偷东西啊!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在偷东西!他跟着我闯荡江湖的这几年,穷得过不下去了,还是会去偷东西!现在还在偷!是我教导无方,让梁公子见笑了。” “第一次见他?难道他不是你的亲弟弟?”梁翊颇感意外地问。 绿绮自知失言,遂也不做隐瞒,她点点头,说道:“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认识他也有八年了,那时也在京城,他想偷我爹的玉佩,结果被我爹一把给抓住了。我爹问他为什么偷东西,他半晌不说话,就是梗着脖子,一脸倔强。我爹心软,见他无依无靠,便收养了他,教他武功,也教他读书认字。他当时只认识‘金’字,我们便叫他小金子了。后来教到‘妹妹’的时候,他半天都没有反应,我爹不耐烦地揍了他一下,他抬起头,我们才发现他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为什么?”梁翊听得入了迷。 “他也是连写带比划,我们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把妹妹丢了,他偷钱,也是想找回妹妹。”绿绮缓缓说着,眼角泛着泪光。 十四岁,京城,金,妹妹…… 这些词眼来回在梁翊面前闪现,他脑袋嗡嗡作响,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他颤声问道:“那他的妹妹呢?这几年,他不找了吗?” “我们也帮他打听过,抚婴堂的嬷嬷只说,那个女孩子被富贵人家抱走了,让我们不要再打扰她的生活了。小金子伤心了很久,不过既然妹妹过得很好,他便坦然地放手了,跟我们离开了京城,在江湖上漂泊。”绿绮说完,莞尔一笑:“你知道么?小金子和他妹妹,是龙凤胎!” “轰”的一声,梁翊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不顾绿绮诧异的眼神,发疯似地夺门而出。虽说绿绮不知道小金子还活着,但自从她搬到这座小院后,还是给弟弟留了一个房间,她时常进来睹物思人。此时,小金子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满脸欣喜地打量着,看见梁翊进来,他还颇为得意地指给梁翊看。 梁翊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十四载岁月在眼前倏忽而过,他无论怎样都无法平息激动的心情。他扶住小金子的肩膀,再次打量他的脸庞——饱满的额头,好看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颊,那分明就是二娘的模样啊! 泪水不可抑制地翻涌上来,小金子奇怪地看着他。梁翊笑中带泪,问道:“你是不是姓金?” 小金子疑惑地眨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急忙摇了摇头,用手一顿比划。梁翊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干着急。绿绮急忙说道:“是牢里的嬷嬷告诉他的,告诉他之后,嬷嬷就死了……嬷嬷还说,不要跟别人说自己的姓氏,以免招来祸患。” 梁翊对那位善良的嬷嬷心存感激,他一眨眼睛,又是一连串眼泪:“你是在牢里长大的?” 小金子不明就里,只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你有个龙凤胎妹妹?” 一想起妹妹,小金子难过地低下了头,不过他又抬起头来,坦然地笑了笑。 梁翊的声音越来越抖:“你妹妹脖子上,是不是有个胎记?” 小金子想都没想,使劲儿点了点头。他奇怪地看着梁翊,不知道他怎么知道那么多。梁翊又哭又笑,似癫似狂,他抚摸小金子瘦削的脸庞,怎么看也看不够。过了好一会儿,他将小金子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一百一十章 欲报深仇夜间行(上) 在绿绮看出端倪以前,梁翊松开了弟弟,不由分说地留下一笔钱,叮嘱姐弟二人不要跟外人说起此事,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云层遮住了阳光,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凛冽袭来。梁翊感觉不到冷,他的心里早已乱成一团。找到失散多年的弟弟,他开心地要发疯;可现在在他面前挥之不去的,是弟弟衣衫褴褛、在寒夜中瑟瑟发抖的情景;是弟弟满身冻疮、面黄肌瘦的形象;是弟弟无比急切地想要说话,却只能“啊啊啊”比划的样子……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走着,便走不下去了,他扶着墙,无声地痛哭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或许是太兴奋,或许是太心疼,也或许是太自责。 他虽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但他从来都没有失去安逸舒适的成长环境,在他锦衣玉食、备受呵护的时候,弟弟妹妹却饥寒交迫、颠沛流离……想到这里,他心如刀绞,眼泪更加汹涌,他自责地给了自己好几拳。 他痛哭了一会儿,才蓦然想起——小金子刚才告诉他,六岁那年,他和妹妹被送到了抚婴堂。妹妹突然患了眼疾,眼睛红肿不堪,又疼又痒,十分痛苦。抚婴堂的嬷嬷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瓶眼药水,滴到了妹妹眼睛里。他满心期待妹妹会恢复健康,却没想到妹妹的眼睛难受得越发厉害,疼得她满地打滚,嬷嬷却再也不管了。 他气不过,要跑出去找大夫,结果被抓了回来,被捆在柴房里痛打了一顿。在被揍得半死的时候,一个陌生人给他喂了些水。他喝下去之后,嗓子立刻被烙铁灼伤一般,钻心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可惜他手脚都被缚住,根本就无法挣扎,疼了好一会儿才晕了过去。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醒来后,手脚都能动了,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更让他伤心的是,妹妹也不见了……他连夜逃出了抚婴堂,从此浪迹江湖,再也没有见过妹妹。 妹妹被人毒瞎,弟弟被人毒哑! 在梁翊的双眼中,两团熊熊火焰在猛烈地燃烧着。他紧紧攥起拳头,咬牙切齿地说:“血债,当然要用血来偿!” 他迈着缓慢沉重的步伐走回了白石大街,出乎意料的是,道路两边挤满了百姓,他们被官兵拦着,无法挤到道路中央。他驻足观望,原来是四个犯人被绑在囚车上游街示众。他们被打得皮开肉绽,寒冬腊月,也只是穿着单薄而粗糙的囚衣。面对百姓的声讨,他们抬不起头来,有两个年纪小的,还在偷偷啜泣。 “哟,这时候知道哭啦?私吞抚婴堂银子的时候,你笑得比谁都开心吧?” 伴随着百姓的冷嘲热讽,各种烂菜叶子纷纷向几个犯人飞去,那里面甚至还夹杂着一些石头。一听“抚婴堂”三个字,梁翊的心脏猛地一沉,不过再看向那几个犯人,才发现他们年纪都不大,脸上的怯懦羞愧之色,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心生怜悯,拨开重重人群,甚至是几个拿着枪的士兵,他也毫不费力地拨开了。那几个士兵蛮横地用枪指着他,高声问道:“大胆狂徒!胆敢妨碍公务,你是不是活腻了?” 梁翊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正色道:“我乃内殿直指挥梁翊。” 几个士兵一见腰牌,又见到梁翊的相貌气度,立马收起了手中的武器,跟梁翊赔礼道歉:“梁护卫息怒,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士兵拱手说道:“他们是户部的几个小吏,负责给京城各处的抚婴堂拨付钱粮、衣物、药品什么的。自九月以来,他们偷偷往腰包里塞了好多银子,以至于不少孩童惨死。蔡丞相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说要严惩,以儆效尤。” 梁翊点点头,跟士兵道了谢,可一转身,便冷笑了几声。百姓们都以为蔡丞相英明神武,称赞不已,而梁翊却早已看透了他的伎俩。若士兵所言不假,这几个游街的人都是没有官职的小吏,那他们不过是替死鬼而已;而真正掌权的人,还是会大把大把地捞钱。若东窗事发,那就再往外抛几个无关紧要且无力反抗的替死鬼。这样,就算贪官们贪得如同吞噬粮食的肥虫,百姓依然相信他们是两袖清风的好官。 梁翊的脚步像有千斤重,他的信念却越来越清晰——在蔡赟的面具没有卸下来之前,还不能要他的命;但不论于个人,还是于百姓,他都应该让蔡赟受点教训了。 是夜,约莫三更时分,家人都睡熟了,梁翊从床底摸出自己的残月弓。生在骑射世家,他幼时便已阅弓无数;后来闯荡江湖,更是收获数把名弓。但他依然觉得,云庄主送给他的这把残月弓,堪称天下第一弓。 残月弓外形极为华美,虽岁月久远,却愈加耐用。相传很久以前,在西域某地有一种像龙的怪兽,神出鬼没,害人无数。金哲少年时期纵马江湖,行侠仗义,听闻怪兽害人,便奔袭数千里,只身来到西域。他在雪山的天池上潜伏半月有余,终于在某日的凌晨时分,见到怪兽出没,他瞬时连发三箭,分别射中怪兽的头、喉咙、腹部,怪兽哀嚎而亡。金哲恣意一笑,收起了弓。彼时一弯残月悬挂苍穹,倒映在蓝宝石般晶莹的湖面上,等待破晓来临。 当地人见金哲如此雄姿,便将其视为天神,想打造一把绝世名弓送给他。他们用怪兽坚固而又柔韧的骨头做了弓臂,用它的筋做了弓弦,并在弓弦上裹了一层薄薄的金箔;然后又在弓臂内侧贴了一层鹿角,在外侧则贴了鹿的筋腱,以增强弓的弹力。外面再涂上一层鱼胶,然后在最外面裹上一层黄金蟒皮。单这几样材料就是无价的宝贝了,再说这工期,足足用了两年。这把弓威力无穷,若全力开弓,可轻松射出四五十丈远。 当地人想起金哲弯弓射怪兽的场景,想起残月下那潇洒灵动的身姿,他们便给这把弓取名叫做“残月弓”。残月弓做好之后,当地人选了两个武士,让他们跋涉千山万水,亲手将弓送给金哲。不料彼时中原战火连天,他们到了余海,却无处寻找金哲的影子,只好四处打探。但残月弓实在太引人注目,一些江湖人士一看到这把弓,便起了歹心。几番争夺之后,残月弓已经几易其主,得之者既怕别人觊觎,又忍不住四下炫耀。 虞国建朝后,金哲终于有时间追寻残月弓的下落了,可他身体越来越不济,还没打探到蛛丝马迹,便含恨而去;他的儿子金穹也派人去各地打听,但也苦寻无果;只有金家长孙金世宁,为了寻找残月弓,主动跟江湖人士打起了交道,也就是那时,他结识了跟琵瑟山庄林充阳庄主。在金世宁死后,林庄主依然践行诺言,历时一年,走遍了大江南北,终于找到了残月弓,并把它交给了金家后人,这才安然地遁入了佛门。 梁翊永远忘不了云庄主把这把弓交到他手里的情景,他停止了哭闹,不再嚷着回京城,也不再吵着要改回原来的名字,而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心而又虔诚地摸着庄主手中的弓。 他每次握着这把弓,就像握住了金家的血脉。这把弓对他的意义,就相当于大虞江山对云庄主的意义吧! 他从回忆中醒来,用力握紧了弓臂——为了掩人耳目,他早已将残月弓的弓臂用黑胶带缠了起来,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美感。虽说眼下风声正紧,直指司对他穷追不舍,可他依旧傲然一笑,穿上夜行衣,将残月弓背在了身上。 他深知此行险恶,但此时不出一口气,他必定会耿耿于怀,后悔一辈子。 在京城的夜空下,在清冷的寒冬里,他在屋顶穿梭跳跃,如履平地。蔡赟的丞相府里里外外都有重兵把守,就算在夜里,守卫们也打起十二分精神。梁翊并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他直接朝着正门冲了过去,守卫们慌忙过来防守,他却将这些人当跳板,踩着他们的肩膀、脑袋,并冲着“相府”的牌匾,冷静地放了三箭。见那牌匾已是满身疮痍,他才收起弓,深深地一提气,便落在了高高的围墙上。 外面守卫的呼喊声已经惊天动地,里面的守卫闻声而动,举着刀枪,高喊着朝梁翊站的地方蜂拥而来。梁翊反而不落地,他沿着宽厚的围墙,疾速奔走,底下的人竟拿他没有办法。待弓箭手就位之后,他早已跑到了人数稀少的角落,轻巧地落地,顺手用弓臂将那几个守卫砸了个晕头转向。 他这次夜闯丞相府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给蔡赟一个教训,至于其他人,他并无意伤害。他现在已经到了第二进院子的角落,他抬头一看,便看到了“藏书阁”。他心下了然,这里肯定多为办公之用,很多重要的文书都藏在这里。不过他也不是来探秘的,对这里也没什么兴趣。只是这一层的守卫明显比外面的强了不少,他们神色凝重地围了过来,形成一个半圆,将梁翊困在了中间。 梁翊前有强敌,后有围墙,似是动弹不得。他数了数,对面一共有十四个人。他顿时明白了,这十四个人,可以凑成两套“北冕阵法”。 第一百一十一章 欲报深仇夜间行(下) 梁翊微微俯身,凝视对面那十四个宙合门弟子,若自己速度够快,说不定可以冲出去。双方对峙了一会儿,梁翊突然像一道闪电一样骤然起身;对手见他来势汹汹,一个人高喊了一声“危楼摘星”,十四个人瞬间排成了两个“众”字形,像两座山一样挡在了梁翊面前。他们翻转手腕,齐刷刷地亮出了雪白的剑。幸亏梁翊动作够快,见情势不妙,早早落回了地上。他感叹道:“你们的队形真是比大雁还整齐。” 面对梁翊的调侃,那几个人并没有理他,他们依旧面无表情,一脸淡漠。梁翊正在想办法,一声低沉的“星落平野”传了过来,那十四人像杂耍般华丽地落地、翻身,围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将梁翊紧紧围在了中间。他们步法极快,再加上每个人装束都一样,真真看得人头昏眼花,完全找不到破绽。 梁翊被他们团团围住,深呼吸了几下,让自己心静下来。他记得师父跟他说过很多次,练阵法之人,武功并不见得有多高强,但巧在一个“阵”上。一个“阵”字,除了让人应接不暇,还足以让人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不知不觉便败下阵来。若想破阵,便要集中意念,最好盯紧一人,伺机而动,千万不可唐突。 于是,在那十四个人的首领大喊一声“万剑归心”之后,梁翊便死盯住了他。在雪亮的剑一齐冲自己刺过来的时候,他腾空而起,立在了众剑之上。但是没想到外圈的人竟然将手中的剑全都掷向自己,梁翊慌忙向后一仰,剑器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剑还没有落到地面上,那些人便飞身拾剑。梁翊趁他们没有出招,迅速握起残月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首领的脖子划了一道。裹了金箔的弓弦异常锋利,首领的脖子被一把切开,一片血雾弥漫在夜空中。 这一次出击,如猛虎下山、雄鹰掠食,梁翊的动作狠、快、准,宙合门的弟子看傻了,包括蜂拥进来的其他守卫,一时也都看呆了。梁翊本无意杀人,但情势所迫,他别无选择。在他们喊杀声响起之前,他用力地蹬着高墙,敏捷地跃上了藏书阁,翻进第三进院子,寻找蔡赟的踪迹。 宙合门的弟子在身后穷追不舍,他一边奔跑,一面朝后面放了几箭,尽量避开了他们的要害。不过还有几个人体力不支,从屋顶上掉了下去,不知是死是活。他们用力地吹响了哨子,给城中的其他同门报信。 蔡赟听到了打斗声,从睡梦中惊醒,犹疑着不敢出门;而蔡珏常年带兵打仗,睡眠极浅,虽隔了好几层院子,但他闻声而动,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他来到父亲的房间,吹灭了房中的蜡烛,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梁翊已经到了蔡家人居住的后院,可这里依旧漆黑一片,根本找不到蔡赟的房间。正在此时,一个青年冲出自己的房门,他一边系扣子,一边迷迷糊糊地高喊道:“蔡将军,你在哪里?有刺客吗?” 蔡珏闻言,急忙打开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楚寒,快进来,不可声张!” 楚寒依旧傻愣愣的,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梁翊站在屋檐上,完全不知道楚寒为何会在这里,瞬间愣住了。蔡珏本想出来拉楚寒一把,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了天神一般的梁翊,他莫名一慌,急忙关门。可就在那一瞬间,一支箭蹭过他的耳畔;就在门关上的那一刻,蔡赟痛呼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楚寒扭头一看,却只看到了一个全力奔跑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拔腿去追,可是脑海中却闪过一些难以名状的念头,他停住了脚步,喃喃道:“残月?” 身后跑来一群气喘吁吁的守卫,他们问楚寒有没有见到刺客的身影,楚寒依旧没回过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胡乱一指,竟然指了相反的方向。 “多谢!” 那些人匆匆道了谢,便一窝蜂地追去了。楚寒一拍脑门,飞快地跑进了蔡赟的房间。蔡赟右耳中箭,蔡珏拼命捂住父亲的伤口,可地上还是积攒了一摊血。蔡珏红着眼睛,冲楚寒大吼道:“快去找大夫!” “不用,先把张英找来,让他全城通缉。”蔡赟脸色苍白,但头脑还算清晰。 “好,我……我这就去找!”楚寒慌慌张张地后退,结果被门槛绊倒,一下子摔出了老远。他趴在地上,心想,自己多拖延一会儿,“残月”就会多逃跑一会儿。他一边走向直指司,一边祈祷,但愿自己掩护的那个人,真的是梁大哥。 楚寒故意放慢速度,但直指司和丞相府也就隔了一条街。张英原本正在密室中修炼,一听楚寒是从丞相府来的,他也顾不上武力损耗,便急忙出来接见。楚寒将情况简单地说了,张英突然浮现出一丝诡谲的微笑,也不再理会楚寒,带着几个手下就走了。 “喂,你们去哪里啊?”楚寒着急地问道。 “楚将军放心,既然你这么急切地来找本官,本官不会让你失望的。”张英狡黠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 梁翊射了蔡赟一箭,算是替弟弟妹妹教训了他一顿,这才觉得无比畅快,跑起来更是脚下生风,将所有顾虑都抛在了脑后。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僻静的巷子里,他换下夜行衣,穿上了平时穿的衣服,这才跳回了自家院子。他心里正得意,可落地的一瞬间,他又呆住了。 家里灯火通明,于叔、灵雨、黄珊珊全都在厅堂坐着等他,于叔和灵雨一脸担忧,而黄珊珊则困得哈欠连连,不耐烦地玩着手指头。梁翊背着弓,定在了院子里,因为他还看到了一个人。 “禄公公?”他吞了口唾沫,艰难说道。 于叔一见少爷回来了,便夸张地大声笑道:“禄公公,我家少爷出了名的爱打猎,在富川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去琵瑟山转上一圈。如今他在天子身边当差,行动多有不便,恐怕早就手痒痒了……您也知道,这年轻小伙儿,火力那么旺盛,他又没娶亲……他不出去疯一疯,估计早就憋坏了……” “于叔,你说什么呢?翊哥哥为什么会被憋坏呀?”黄珊珊一头雾水,歪着脑袋问道。 梁翊知道掩饰也无用,便走进厅堂,将弓往于叔身上一扔,又按住了黄珊珊的头,脸色阴沉地说:“小孩子不许听,听了会尿床的。” “我才不是小孩子!”黄珊珊双手托腮,笑嘻嘻地问:“翊哥哥,今晚打到什么猎物了?” “京城哪儿有什么猎物可打啊!”情形已然如此,梁翊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禄喜默默听着,笑而不语,弄得梁翊心里一阵发毛。禄喜跟自己差不多大,是赵佑真最为信任的太监之一,他亲自赶来,怕是有什么急事。而自己让他在这里等了许久,更是不应该;于叔编的那些没谱的谎话,怕是也骗不过他。梁翊愁肠百结,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禄喜说道:“奴才半夜惊扰,十分抱歉。不过圣上紧急召见,还望梁护卫速速进宫面圣。” “所为何事?”梁翊生怕映花有什么不测,一脸紧张。 “跟公主有关,不能浪费时间了,请您跟奴才进宫。” 该来的总是要来,梁翊点点头,刚要跟禄喜走,大门突然被撞开了,张英朗声问道:“梁护卫,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梁翊不知他怎么来了,倒是黄珊珊跳了出来,指着张英大声说道:“你总是三更半夜地闯进别人家来,你娘肯定没好好教你!” 张英用仅剩的右眼冷不丁地瞪了黄珊珊一眼,目中的寒光让她不寒而栗。梁翊将妹妹藏到身后,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妹妹胆子小,还请张正使见谅。不过你这三更半夜来访的习惯,是否也可以改一改?” 张英冷笑了两声,说道:“梁护卫有所不知,今晚有个大胆狂徒,背着一张弓,就闯进了丞相府。刚刚接到线报,有人目击他躲进了这里。为了京城百姓的安危,本官希望早日将此贼缉拿归案。本官也是抓贼心切,还望梁护卫见谅。” “怎么着,是要搜我家吗?”梁翊不动神色,冷声说道。 “难得梁护卫如此配合!” “配合你个头!”梁翊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看了于叔一眼,于叔默默眨了下眼睛,他便知道于叔已经将弓藏好了。于是他也朗声说道:“张正使,如果这次你翻不出什么东西来,可休要怪我不客气!” 张英也冷笑了两声,做了一个手势,手下便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他一见禄喜也在这里,颇有些意外,便问道:“不知禄公公来此有何贵干?” 一听张英的问话,梁翊一阵心凉——他刚才太紧张,竟然忘了禄喜还在这里。万一禄喜跟张英说起自己的行踪,那岂不是百口莫辩? 他兀自忧心不已,只见禄喜低眉顺眼,低声说道:“梁护卫身受重伤,又屡屡遭袭,圣上实在放心不下,便遣奴才过来看一眼。” “哦?”张英皮笑肉不笑地翘了下嘴角,又问道:“这么晚了,还没有走?” “是,因为在等梁护卫!”禄喜迎着张英的目光,微笑答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耿耿明灯话衷肠 禄喜的话,让梁翊惊出了一身冷汗,张英则一脸兴奋地问道:“敢问禄公公,你为什么要等梁护卫?” 禄喜不急不缓,徐徐道来:“奴才前来,是奉了圣上的命令。圣上让奴才带梁护卫进宫,且要谨慎行事……” “本官问你为什么要等梁翊?”张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回张正使,梁护卫重伤未愈,一直在卧床休息。圣上特意叮嘱了,不让奴才打扰他,所以奴才只能等梁护卫醒来啊!” “这……” 梁翊和张英同时目瞪口呆,其他几个人也都面面相觑,只有禄喜揣着手,低头浅笑。还是于叔先反应过来,推了梁翊一把,大声说道:“少爷,你好不容易睡醒了,赶紧随禄公公进宫去吧!” “哦,哦,我醒了……嗯,那,那走吧!”梁翊晕头转向,前言不搭后语。他也很奇怪,禄喜怎么会那么自然而然地为自己说谎? 此时,张英带的几个人正好搜完,一脸失望地摇了摇头。张英脸色铁青,也很郁闷——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判断错了,难道梁翊只是帮凶,真的残月另有其人?一想到梁翊要去面圣,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御前告自己一状?想到这里,张英低下头,低沉地说:“梁护卫,多有得罪了。” “呵,刚才还威风凛凛的,现在就认怂啦?真没出息!”黄珊珊吐吐舌头,一脸幸灾乐祸。 张英抬起头,阴恻恻地看着她,似是要把她的魂魄吸走一般。梁翊本来没太生气,可一看妹妹被吓到了,立马火冒三丈。他将黄珊珊往身后一拉,冷冷地说:“看来,没在我家找到残月的痕迹,张正使很是失望啊!” “事关重大……” “你抓贼事关重大,难道我家人的安危就事小了吗?”梁翊怒不可遏地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你平时为难我也就罢了,如果你让我家人感到不舒服,我会加倍地还给你!以后你胆敢迈进梁家一步,我就敢抄了直指司!” 梁翊说得掷地有声,他说完之后,院中竟然一阵沉默。张英被他一顿呵斥,却又无法反驳,只好愤恨地甩门而去。 黄珊珊躲在梁翊身后低声啜泣,梁翊转过身去,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说道:“黄丫头,都是哥哥不好,吓坏了吧?” 黄珊珊在他怀里揉搓着脸,忽然一抬头,粲然一笑:“翊哥哥说什么呢?恶狗见人便咬,哪里还分好人坏人?翊哥哥被恶狗缠上了,也是倒霉。” “小丫头!”梁翊感动地捏了捏她的脸,才跟禄喜说道:“禄公公,事不宜迟,咱们走吧!” 二人沿着华阳宫城墙下的石板路匆匆地走着,一路无话。禄喜的步子虽小,但他走得很快。梁翊脱离危险,方才感到伤口疼痛,这才想起几天前刚挨了一顿毒打。说来也怪,虽说他在潜意识里还是用以柔,但自从吴不为将一部分内功传给他之后,他的自愈能力比以前好了很多。那以后打架的时候用以柔护体,打完架后用无为疗伤?他这样胡思乱想,暂且将走火入魔的念头抛到了一边。 平日里,禄喜一向恭谨讷言,梁翊跟他交集并不多。此时他开了好几次口,才说道:“刚才,多谢禄公公替我撒谎……” “撒谎?撒什么慌?”禄喜奇怪地看了梁翊一眼,又埋头往前走。 梁翊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禄喜为什么会帮他,他又追上去问道:“禄公公,难道你不好奇我刚才去哪里了吗?” 禄喜转过脸来,耐着性子说:“奴才刚才一直在梁护卫家里,梁护卫也在家。” 梁翊彻底无语了,他又问道:“你不怕我是坏人?” 禄喜微微一笑,说道:“坏人不会这么问的。” 梁翊内心震动,虽然不明原因,但既然禄喜真心实意地帮自己,那自己也不能辜负了他的好心。他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便不再说话了。 他们从西北边的一个小角门踏进宫城,夜里人烟稀少,禄喜低着头,只顾匆匆往前走,梁翊紧跟在后面,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暖玉宫门外面,梁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里面并没有哭声,也没有白绫,还是那么宁静祥和,透着橘黄色的暖光。 梁翊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他不再犹豫,跟着禄喜走了进去。暌违许久,他又来到了映花居住的宫殿,他却顾不上参观,心里想的都是映花。 “辅明,你可算来了!”赵佑真一边说,一边大踏步走过来,热切地说:“朕派去的太医给你治伤了吧?现在感觉如何?” 梁翊赶忙跪下谢恩:“谢陛下体恤,臣已经好多了!” “你呀,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其实数你的骨头最硬,性子最倔!不过宁妃说了,你这样的人,才是最忠心耿耿的人!朕深以为然,不过朕也担心,怕有一天连朕的话你也敢不听。”赵佑真故作严肃地说。 面对赵佑真的坦率,梁翊心中“咯噔”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云庄主的脸庞。他苦恼不已,苦着脸说:“陛下,其实您真的不必对我如此信任,臣实在惶恐!”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宁妃一再告诉朕的。这些年来,朕求才若渴,方才寻得你这般人才。别人都巴不得被重用呢,你可倒好,还嫌朕重用你了!”赵佑真笑着说,见梁翊依旧不安,遂说道:“今天找你过来,是想让你看看映花。这丫头已经醒过来了,朕就想让你俩见一面。” 一听到映花,梁翊两眼放光,他谢了恩,便跟着禄喜朝映花的卧房走去。结果一见映花,他便傻了眼——她还是那个机敏可爱的公主吗?现在的她眼窝深陷,脸色苍白,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梁翊闭上眼睛,在心中咒骂老天一万遍,他轻唤了好几声,映花勉强睁开眼睛,她目光涣散,似乎是谁都不认识了。她痴痴地看着梁翊,甚至还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梁翊心中一喜,刚要抱住她,映花却一把咬住了他的胳膊,疼得他皱紧了眉头。 宁妃惊呼一声,映花才松了口。梁翊看了自己胳膊一眼,还好,只有一排整齐的牙印,他感激地看了宁妃一眼,宁妃却只是漠然地走了出去,坐到了赵佑真身边。 梁翊坐在床边,爱怜地看着映花。不过几天没见,却像隔了好多年。他情不自禁地握住映花的手,把它贴在自己脸上,轻声说:“小仙女,该起来啦!” 映花气恼地转过身去,理了理头发,擦了擦眼角,又搓了搓脸,嘟囔道:“皇兄真可恶!让你来,都没跟我说一声!我这幅样子,怎么能见大魔王!” “没关系,小公主永远都好看。”梁翊觉得映花无比可爱,浅笑着说。 映花闻言,痴痴地笑了起来,然后突然转过身来,环住梁翊的脖子,趴在他耳边说:“大魔王,我快饿死啦!” “宁妃娘娘让阿槑熬粥去了。”梁翊紧紧抱住映花,责备道:“你怎么那么冲动?你知不知道,你都快吓死我了!” 映花一眨眼睛,泪珠便滚落下来:“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想嫁给那个破鱼翅,你又不在这里,我就只能装死了。” 梁翊心疼地说:“这几天饿坏了吧?” “其实也没怎么饿着,我昨天就醒了,宁妃嫂嫂偷偷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没想到今晚皇兄过来了,我见隐瞒不过,就装疯卖傻。不过皇兄知道我的心思,在鱼翅走之前,他不会把我醒来的消息告诉母后的。”映花一抹眼泪,笑嘻嘻地说。 映花思维清晰,口齿伶俐,看来真的没有大碍了。梁翊扶她躺下,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说道:“以后你不准再这样自作主张,万事有我,你什么都不必操心。” 映花重重点了点头,想到之前跟梁翊使性子,心中很是愧疚。可是一想起常玉娇那绝世容颜,她还是不甘心:“大魔王,我答应你。不过你要跟我说实话,你跟那位常姑娘是什么关系?” 梁翊握着映花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真挚地说:“她是风尘女子,但心志高洁,博学多才,我很欣赏她;后来,我救过她,她救过我,但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映花,她现在很危险,我想救她,你能答应吗?” 映花嘟起小巧的嘴巴,低声道:“只要你不娶她,本宫便允许你救她一命。” 梁翊亲了她的手一口,说道:“好,我答应你。” 映花甜甜一笑,捧起梁翊的脸,陶醉地说:“哎,就算生气,看到大魔王这张脸,气也全消了!” 梁翊被她逗乐了,刮了她的鼻子一下,说道:“你明明不喜欢她,却还让灵雨去保护她,你这么善良,我哪里舍得让你生气。” 二人就这样说了一会儿话,映花想看看梁翊的伤口,梁翊却不肯给她看,说很快就好了。禄喜匆匆走进来,说道:“梁护卫,太后快派人送药来了,你得赶紧走了!” 映花一听,眼泪顷刻滑落,握着梁翊的手,怎么也不肯让他走。梁翊心如刀绞,摸摸她的头,说道:“你好好吃药,等你好了,我就娶你。” 映花点点头,重新躺下,却扭过头去,不忍看梁翊。梁翊一咬牙,没有回头,大步走出了房间。赵佑真在外面等着他,君臣二人一起出了暖玉宫。走在月下,赵佑真说道:“如今映花没有你,她是活不下去的,朕要想办法,早日让你们成亲。” 梁翊刚要跪下,却被赵佑真给扶了起来。赵佑真看着他,目光澄澈:“地位和女人,男人的梦想不就是两样吗?这两样朕都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朕,永远不能背叛朕!” 梁翊无法直视赵佑真热切的目光,他装作看别处,说道:“陛下根本就不了解臣!臣……根本就不堪重任!” “一个人的眼神不会说谎,朕不会看走眼的!”赵佑真拍了拍梁翊的肩膀,眉目间满是豪情:“朕不得已当了这个皇帝,之前有太多的力不从心,但朕不想被后世骂作‘昏君’。辅明,朕希望你能和朕一起开创盛世!作为回报,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 梁翊彻底混乱了,眼下的情形,当真比张英威胁他的时候还要紧张几分。他回望了暖玉宫一眼,突然想到,若赵佑真真要排除千难万险,把映花嫁给自己,那自己势必要把忠心掏出来,毫无保留地献给他吧! 若放弃映花,只救出弟弟妹妹,就可以毫无顾虑地远走高飞吧? 他走在寒夜里,冷得发抖,步履踉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是木然地撞开门,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第一百一十三章 雪夜执刀入虎穴(上) 梁翊回到家后就病倒了,赵佑真得知消息后很是自责,后悔不该大半夜的把他喊出来。于是他又往梁家派了太医,太医也无奈,说梁护卫这病没法判断轻重,因为他完全是心病。 梁翊也知道,他并没有着凉发烧,也没有其他不适,只是心口疼得厉害。毕竟映花已经长在自己心里了,若真要放弃她,那就要把心剜出来。如此一来,心口怎会不疼? 黄珊珊想不明白,翊哥哥去见皇帝以前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病得这么厉害。每次兄妹二人拌嘴的时候,她都恨不得用一万种方式杀了翊哥哥;可一旦哥哥生病了,她就把所有的不愉快全都忘了,一心祈祷他早点好起来。 “翊哥哥,你想吃什么,我让灵雨去做,得多吃饭才能好起来呀!”黄珊珊像小猫一样趴在床边,可怜兮兮地说道。她从来都没见过翊哥哥卧床不起的样子,在以前,哪怕梁伯伯把他揍个半死,他也能生龙活虎地去琵瑟山打猎。现在他躺在那里不吃不喝,真的有点吓人。 梁翊闭着眼睛,并没有理她。其实他很羡慕黄珊珊,有什么不开心的,吃点儿好吃的就好了。他用手挡住眼睛,懒懒地说:“黄丫头,别担心,你哥死不了。” “翊哥哥,你病得这么厉害,连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不如我嫁给你,冲冲喜,说不定你就好了!”黄珊珊说完,害羞地低下了头。 梁翊倏地起身,冷不丁地敲了她的头一下,冷声道:“小丫头片子,瞎说什么呢?” “才不是瞎说!” “再胡说八道,我马上把你送回富川!” 见翊哥哥一本正经地呵斥自己,黄珊珊不服气地做了个鬼脸,跑了出去。梁翊颓然坐在床上,心乱如麻,却又百般聊赖。灵雨把饭热了一次又一次,他也一点儿都没吃。他起床活动了下筋骨,想写几个字,正好楚寒来找他了。梁翊心念一动,搁下了手中的笔。 楚寒一走进来,就顺手把门关了,他急切地问:“梁大哥,昨晚夜闯丞相府的人,是你吧?” 梁翊无意跟他隐瞒,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正是我。” 楚寒急道:“丞相府守卫重重,还有宙合门的精英弟子把守,你一个人,背着一把弓,就敢闯进去,你也太大胆了!” “我心里有数,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梁翊笑了笑,感动地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担心,但愿我没连累到你。” “我倒没事,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刺杀蔡丞相?虽然你射箭的样子的确威风凛凛,但是一个不小心,你会没命的啊!” “他亲手弄残了两个孩子!”梁翊想起弟弟妹妹受的苦,牙齿咬得格格响:“在他没有承认罪行之前,我尚不能要了他的命。给了他一点教训,才算出了一口气。” 楚寒摸摸脑袋,不解地说:“我不知道他做过那么残忍的事,不过,你应该不能告诉我更多了吧?” 梁翊点点头,歉然说道:“眼下虽不能说太多,但我跟你承诺,总有一天,你好奇的,我都会告诉你的。” 楚寒憨厚地笑了笑:“梁大哥,你不必为难。总之,你没事就好,我也就放心了。” 梁翊心下感动,笑道:“我真没事,不过,我没想到昨天晚上竟然会在丞相府里遇见你。” 楚寒苦笑了一声:“别提了,蔡将军回京述职,也难得在家住上几天。他知道我对蔡丞相有些误会,所以就拉着我去他家吃饭,想让我见见他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然后呢?你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不好说,反正,对他的印象有点变化了!”楚寒挠着头,为难地说:“我也说不上来,没见到他以前,我一直觉得,他肯定是个特别阴险的小人,蛮横霸道;没想到见到他之后,发现他温文尔雅,幽默风趣,也很愿意听年轻人的想法。” 梁翊轻轻摇了摇头,楚寒终究还是太单纯了,真正大奸大恶之人,是不会将“阴险”二字写在脸上的。但是眼下,他没有更好的办法说服楚寒,只希望他不要被蔡赟骗了才好。没想到楚寒却接着说了下去:“虽说这次在丞相府一见,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坏,但也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他很坦诚,对楚家发配越州一事,还诚心实意地跟我道歉,我也挺感动的,但是感觉怪怪的。总之,虽说都是‘推心置腹’,但他和你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梁翊松了一口气,心想,楚寒是过于憨厚了,不过他心思单纯,反倒能更敏锐地体察人心。一整天他都在回忆自己跟映花的点点滴滴,回想起在越州经历的种种,他突然想到,楚寒或许也对映花倾心过吧! 楚寒的人品毋庸置疑,也必定会把映花宠上天,而且他敦厚老实,不会像自己一样锋芒毕露,更不会处处跟夏太后针锋相对,夏太后自然也不会厌恶他。如果把映花托付给他,可以算得上皆大欢喜吧? 这样一来,他只要一救出弟弟妹妹,便可跟赵佑真说自己身染重病,需要回乡休养。赵佑真虽会失望,但他已经把伤害降到最低了。若留在京城,赵佑真愈发重用自己,到头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昔日太子的人,他会受到怎样的打击,自己真是想都不敢想!所以,他要尽快离开,不可再在赵佑真身边多做停留。他离开的时候,推荐楚寒接任自己的位置,那楚寒和映花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吧! 这个计划很完美,可是他每想一遍,心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楚寒絮絮地说了很多,他说自己在越州受了几次伤,一直没好利索,蔡珏有意让他在京城休养一段时间,毕竟京城还是有很多好大夫的。蔡赟对他还算赏识,想举荐他在五城兵马司里任职。梁翊在心里琢磨,如果让楚寒去求蔡赟,让蔡赟将阿珍赐给他,蔡赟应该也会答应。然后自己就可以伺机劫持,从而带着妹妹远走高飞,楚寒也不会受什么牵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这样的请求,他实在无法开口。就好像,如果想让映花死心,他完全可以去找常玉娇,说自己旧情难了,要跟常玉娇长相厮守。映花伤心欲绝,自然就不会留恋自己。此计并不费力,但对常玉娇太残忍,他做不来。 毕竟“利用”这件事情,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他送走楚寒,脑子乱糟糟的,还是没有一丝头绪。天色阴沉,似要下雪,他想起了一年前,达城那个下雪的夜晚。他挂念常玉娇,不知她现在处境如何?事不宜迟,还是赶紧把她救出来,省得她被那个癞蛤蟆似的江家大公子蹂躏。 冬夜分外寒冷,街上人也不多。梁翊浑浑噩噩地来到了临江楼,轻车熟路地跳上了窗台,敲了几声,里面并没有回应。无奈之下,他只好踹开窗子,跳进房间里。他没想到的是,一对男女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俩应该是激战一番,筋疲力尽,对他的来访毫无察觉。 梁翊尴尬地站在窗边,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这时,那个女人发现了他的行踪,瞬间尖叫一声,男的也一下子清醒了。 “你们别误会,我是来找常姑娘的……没想到,她不在这里。”梁翊急忙解释道。 那个女的稍稍恢复了些神志,没好气地说:“你不知道吗?常姑娘已经被江家大公子接回家住了!” “?”梁翊一惊,又急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有两三天了吧!”女的放松下来,绞着头发,酸溜溜地说:“人家命好,做了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享福去喽!” 梁翊无心再听下去,他说了声“多谢”,便纵身跳出了窗外。那女的一见他身姿如此潇洒,连衣服都没穿,便跑到窗边观望。她看着梁翊的背影,痴痴发呆,竟丝毫不觉冬夜寒冷。 梁翊的步伐越来越快,他越想越生自己的气——常玉娇还在那个癞蛤蟆手里,自己却躺在床上心灰意冷,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真是可恶! 他回家取了夜行衣,也没有跟于叔他们打招呼,便匆匆出了门。黑云遮住了天空,还好京城里亮起了万家灯火,为这冰天雪地增添了几分暖意。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华阳城安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梁翊无心欣赏雪景,他提着刀,飞快地在高墙之间穿梭,比猫还要灵巧几分。 他行了一刻钟,便到了江珪家门口。那江珪虽然只是户部的一名主事,但府邸却比丞相府还要大。江璃曾数次劝说兄长,让他不要住得这么奢华,以免遭到百姓指责,可江珪不以为意。与谨慎低调的弟弟不同,他向来张狂,尤其喜欢惹是生非之后、众人愤怒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那种快感。他恨不得有人来找事,不然,怎能体现他江家大公子的霸气? 梁翊扛着一把刀,站在江家门口,盯着江家的匾额,冷笑了一声:“今晚,让本少爷教你怎么做人!” 他一提气,身轻如燕,稳稳地跳上了高墙。雪越下越大,积雪越来越厚,仿佛要将这里发生的一切盖得严严实实。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雪夜执刀入虎穴(下) 雪还在簌簌地下着,在雪地里行走,不一会儿就落了一身雪。梁翊秉刀前行,小心地留意四周的动静,但江府依旧静得可怕,一个下人都看不到。 梁翊站在宽敞的院子里,环顾四周的亭台轩榭,他甚至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但既然来了,便不能无功而返。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了起来,在西北角有一个叫“兰馨苑”的院子,从名字来看,倒很像常玉娇住的地方。 他没有犹豫,提着刀便冲进了正屋。不过让他失望的是,这里跟其他地方一样,空无一人,但比其他地方多了几分杀气。梁翊心中莫名一冷,暗觉不妙——这恐怕是个圈套! 他这样想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阵细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抬头一看,一张硕大的网铺天盖地地冲他袭来。他大吃一惊,急忙滚向一边,在网落地的瞬间,他侥幸地滚到了一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无数银针又像一群疯狂的马蜂,刺破寒冷的空气,毫不留情地飞了过来。 梁翊拄着手中的刀,一招“倒挂金钟”,敏捷地倒立起来。银针撞到了雪亮的刀片上,七零八落地散在了地上,梁翊这才落了下来,单膝跪地,冷静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这一波攻击过后,房间又安静下来,仿佛刚才那凌厉的攻势只是一场噩梦。屋子没有亮灯,外面又是大雪纷飞,当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藏在屋梁上的人,竟然如同死人一般,没有发出任何的气息。 梁翊拄着刀倾听了片刻,不免有些焦躁起来。而正在此时,耳畔传来衣袂飘飞之声,原来四个人从屋梁四角飞下,提着剑杀了过来。他们极有耐心,就在等梁翊焦躁或者走神,他们再出手攻击。 梁翊确实被他们激怒了,他怒吼一声,运起功来。不过片刻,以柔神功凝聚丹田,渐渐弥漫到了全身。一股真气在周身游走,他的四肢充满了力量。事不宜迟,梁翊举起刀,一招“天光破云”,打得四个人措手不及;接着又使了一招“光芒四射”,他双手握刀,使尽全身力气,蹬着柱子,划了一个大圆,四个人没有一个幸免,全都被刀尖划出了伤口。而被蹬过一脚的柱子,竟然有些许晃动,厚厚的尘埃从屋梁上落了下来。 “说,常姑娘到底在哪儿?”梁翊举着刀,厉声问道。 四个人都捂着伤口,没有理会梁翊的问题,他们很有默契,亮起了剑,又将梁翊围了个结结实实。梁翊冷笑一声,刀尖一点地,便跳出了包围圈。他刚想使一招“气贯长虹”,眼前却冷不丁地闪过一道铁索。他急忙向后退了几寸,一个冰冷的钩环贴着自己的脖子划了过去,留下了一道细小的伤痕。 “‘铁钩魂’巫马?” 梁翊摸着渗出血丝的脖子,皱着眉头说出了对手的名字。巫马是宙合门的两大护法之一,一套“铁索钩环”闻名天下,江湖人称“铁勾魂”,因为死在他钩环下的冤魂不计其数。 他听见梁翊叫出他的名字,便从屋梁上飞了下来,开心地说:“原来被人认出来,感觉这么好啊!” 黑暗中,梁翊看不清他的脸庞,不过听他的声音,倒感觉他像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梁翊冷笑了两声,说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想知道,常姑娘去哪里了?” 巫马也笑了起来:“你自己都插翅难逃了,还记挂着常姑娘,这还真是让人感动呢!” 梁翊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如果你乖乖交出常姑娘,那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休怪我刀下无情。” 巫马依旧带着笑意说:“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那我将那个ji女的下落告诉你也无妨。可惜,你八成是要死在我手里了!” 梁翊将刀一横,说道:“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好啊!那就比试比试!” 话音刚落,巫马已经将铁索甩到了梁翊面前。这种攻击倒是难不倒梁翊,他往旁边一闪,钩环擦着他的胸前划了过去。室内太暗,巫马又不在近处,梁翊果断地破窗而出,站到了院子里,巫马也紧跟着飞了出来。 漫天雪花还在不知疲倦地飘着,地上的积雪已经没到脚踝,梁翊这才隐约看到了巫马的长相。他看起来二十出头,个子不高,面容乖巧清秀,完全不像心狠手辣之人。他见梁翊正在打量自己,森然笑了起来,说道:“你还是羡慕我的吧?毕竟,你从来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梁翊并不往心里去,他笑道:“我看,你是巴不得让别人看到你这副皮囊吧!这样,你才能名满天下啊!” 巫马陡然收起笑容,表情瞬间变得阴冷无比,他突然向前猛跑几步,抛出了手中的铁索。那铁索被他用内力操控,像是一条听话的巨蟒,冲着梁翊的脖颈咬了过来。 梁翊踩着厚厚的雪,一边飞快地往后退步,一边用刀绞着铁索。绞着绞着,他猛然拽动剩余的锁链,将巫马拽到了跟前。巫马自知内力不如他,又羞又恼,欲踹他一脚,梁翊却已经察觉,往后一撤步,巫马扑了个空。他索性松开锁链,而梁翊事先没有防备,没收住力气,一连退了好几步;而剩下那四个人,瞬间端好了剑,等着梁翊撞上来。剑尖离衣服不过毫厘,梁翊突然止步;那四个人哇呀大叫一声,将手中的剑往前一捅,而梁翊施展了一招“仙人驾云”,一个腾空而起的后空翻,落到了那四人后面。而那四个人扑了个空,差点捅到巫马身上。 五个人同时落败,顿时感到奇耻大辱,巫马吹了哨子,不过须臾,宙合门的弟子从四方涌来,将这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有人拿着弓箭,有人拿着银针,梁翊纵然武功盖世,也插翅难逃。 “这么多人打我一个,你们宙合门果然不讲规矩。”梁翊一阵绝望,但嘴上却不认输:“难怪提起宙合门,武林各派都是一脸唾弃。” 巫马斜着嘴角笑了笑,边走边说:“缉拿你这样罪大恶极之人,用不着讲什么江湖规矩。是吧,梁护卫?” 巫马渐渐走近,梁翊不想束手就擒,他默默蓄力,可这逃不过巫马的眼睛。他冷笑着捡起自己的兵器,森然说道:“梁护卫,如果你乖乖地跟我回直指司,说出你同党的下落,说不定我会饶那个ji女一命;如果你不识相,非要抵抗,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原来,常姑娘被关进了直指司?” “是啊,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局,引你上钩而已。不过我们没想到的是,今天你竟然没带弓,而是带了一把刀。” 巫马的手指已经伸到了梁翊面前,梁翊下意识地将头转向一边。巫马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在他要摘下面罩的那一瞬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突然传来,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站在西北角上的宙合门弟子,已经有一半身首异处。 “我的赤日刀又痒痒啦!” 来人气势汹汹,也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他那把五尺长的大刀一挥,天地都要换了颜色。站在另一边墙上的弓箭手立马调转方向,箭雨穿破鹅毛大雪,冲那个壮硕的身影飞去。可对他来说,这点攻击就像是毛毛雨,他挥刀一砍,那些箭软绵绵地落在了地上。 “师兄!” 梁翊惊喜地喊了一声,瞬间恢复了力气。他转过头来,手中的刀用力一甩,缠在刀上的铁索瞬间甩开,毫不留情地打到了巫马的脸庞。巫马惨叫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脸。再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滴落在了雪地上。 “可恶!!!” 巫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才真正的发了狠,他一脚踢起铁索,紧紧攥在手里。他出一招“玄龙盘柱”,梁翊便回他一招“横断山峰”,刀刃横切过去,与钩环碰在一起,激起一片火花;巫马再来一招“掏肠剖肚”,梁翊便以“飞燕展翅”应对,他飞檐走壁,避开了巫马的攻击。 梁翊落在青瓦上,背对着巫马,还没有转过身来,忽听“铛”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断裂了,接着巫马愤怒的吼声响彻云霄。梁翊急忙回头,这才发现,风遥跪在了自己身后,他用赤日刀一刀斩断了巫马的铁索。 风遥抬起头,无不得意地说:“师弟,还是我厉害吧!” 梁翊也被风遥的大力给惊呆了,更没想到,原来赤日真有削铁如泥的本领。他佩服地点了点头,说道:“师兄果然厉害!小心!” 话音未落,风遥已经苦着脸捂住了屁股。他没有看到巫马放针,更没想到那些针会扎在自己屁股上面。他狼狈不堪,钻心的疼痛让他失去了平衡,他往后一仰,便跌落下了屋檐。若他落在地上,瞬间便会被砍成肉泥。梁翊一着急,飞快地用胳膊拉住了风遥。 宙合门的弓箭手早已迫不及待,还有更多宙合门的弟子在朝这边涌来。梁翊分身乏术,拉着风遥的那只胳膊受过箭伤,此时伤口裂开,鲜血顺着胳膊滴在了风遥脸上。 “师弟,放开我,你先走!”风遥被噬骨的疼痛折磨得快要失去神志,唯一不忘的就是师弟的安危。 “不,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梁翊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因充血变得通红。箭雨像蝗虫过境一般黑压压地飞了过来,梁翊用尽力气,冒着胳膊被废掉的危险,将师兄拉上了屋顶,风遥这才躲过了万箭穿心的命运。 梁翊筋疲力尽地躺在瓦片上,绝望地想,今晚或许真的活不成了。若自己死在这里,富川的父母会不会受牵连啊? 但是只要他有一口气,就不能坐以待毙,至少在死之前,得把容貌毁了。 没办法,一名合格的刺客,只能这样做。 他重新握紧了刀,想在临死前拉几个垫背的,然后再冲自己脸上划几刀。没想到,他刚站起来,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娃娃,看来我传给你的武功,你并不会用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生死一线见真情(上) “吴爷爷?” 吴不为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鬼魂,大喇喇地蹲在屋脊的尽头,满脸戏谑地笑着。梁翊又惊又喜,眨眨眼睛,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吴不为的目光却落在风遥身上,一脸鄙夷地说:“你这个师兄牛皮吹破天,不过跟你一样,一点儿都不能打。你俩先走吧,我来对付这些怪物!” 梁翊一听,登时就有些不高兴了,不过事不宜迟,他没时间再跟吴不为理论了。宙合门的弟子却不会那么轻易地让他们师兄二人走掉,他们还剩下二三十人,正要拼死一搏,吴不为却从屋脊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陡然一变,苍老的眼中顿时寒光闪闪:“老夫问你们一句,你们是江湖门派,还是朝廷走狗?” 巫马从来没被这样问过,一时有些难堪,瓮声瓮气地说:“宙合门乃当今武林第一门派,这个没有人不知道吧?” 吴不为冷笑两声,又问道:“那我再问你,今天晚上你和残月决斗,只是因为江湖恩怨,还是因为你奉朝廷之名?” 巫马的眼神也冷了下来:“残月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吴不为挺起了佝偻的腰杆,凛然说道:“这个当然要计较。若你承认宙合门是江湖门派,而非朝廷走狗,那就应该单打独斗,而不是围剿追捕;若只论比武,你早已经落败,理应虚心接受,而不应唤来同门,死打烂缠,白白丢了宙合门的脸面!呸!” “你!”巫马强忍怒火,手一挥,大吼一声:“给我上!” “给我滚!” 吴不为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喝住了蠢蠢欲动的宙合门弟子,还有一个不怕死的,飞身冲了上来。吴不为张开双臂,像一只巨大的蝙蝠,骤然俯身向下,一把抓住了来人的天灵盖,瞬时捏了个粉碎。那人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吴不为嫌弃地一松手,将他扔到了巫马身上。 “吴爷爷,你下手别那么重,我先救我师兄啦!保重!”梁翊有些骇然,他跟吴不为道了别,便背起风遥,飞快地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中。 巫马一见梁翊跑了,吴不为又实在太生猛,他勉强应付了几招,便匆匆逃走了。他跑回直指司,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英。听说巫马的钩环在梁翊脖子上留下了一道伤痕,张英喜出望外,分别派人去报告给夏太后和蔡赟,他则率了一队人马,即可朝梁府赶去。 要说起来,今天这个局也是老天帮忙。他去达城待了几个月,一直没找到关键人物常玉娇,不免很是失望。谁知,昨天在帮江家大公子江珪处理一件纷争的时候,无意中得知他的心上人竟是从达城来的一位名妓,唤做“西南绝色”。 常玉娇丝毫不知自己被直指司盯上的事情,来京城后也没有改名字,一下子就被张英给找到了。张英让临江楼的嬷嬷大肆渲染,说常玉娇已经被江珪带回了家,引残月前去解救;他让五十名宙合门弟子去江家守株待兔,而他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江珪和常玉娇带到了直指司,想得到常玉娇的口供。 在被带到直指司的时候,常玉娇一脸不可思议,不知自己为何会被抓住。然而,当被张英问到是否认识残月时,她慌得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嘴上却坚持说不认识残月,无法作证。因着江珪对她呵护有加,再加上她确实有倾国之貌,张英竟也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没有对她严加刑讯,而是谆谆善诱,让她说出真相。常玉娇倒也倔强,只说不认识。她一面应对张英,一面寻找可以逃跑的机会,好让梁翊多加小心。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张英带着几个手下,施展轻功,不一会儿便到了梁家。大雪已经将梁家盖得严严实实,像一层柔软雪白的厚棉被,盖在了厚实的石墙上,透着一股冬日里特有的静谧。张英这次没有硬闯进去,而是叩响了门栓。 于叔打开了门,一见是张英,他的神色登时多了几分厌恶,还夹杂着几分慌张。张英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白牙:“老人家,请问,梁护卫还在家养伤吗?” 于叔咳嗽了几声,含含糊糊地说:“我家少爷哪儿有那么弱?他老早就出门了!” “敢问这冰天雪地的,梁护卫能去哪儿?”张英还在笑着,目光却透着一股毒辣:“如果你说不出来,那就跟我去直指司说清楚吧!” 于叔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他抄起胳膊站在门口,傲然说道:“我家少爷现在是正三品一等护卫,比你的官位还要高,你到底哪儿来的勇气,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梁家挑衅?” 张英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说道:“本官早就说过,梁护卫跟我追查的一位朝廷要犯极为相像,现在已经证据确凿,如果你家少爷没做亏心事,那就随我一起进宫,去圣上面前说个清楚。” “又是你,你又来了!”黄珊珊穿着大红色的棉袄,戴着毛茸茸的耳捂子,两手揣在金黄色的暖袖里,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你不是要去圣上面前说个清楚吗?翊哥哥已经面圣去了,你也一起去呗!” “黄丫头!”于叔一跺脚,捂住了黄珊珊的嘴巴。 “此话当真?”张英狐疑地问道。 黄珊珊挣脱开了于叔的束缚,梗着脖子说道:“翊哥哥的行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信的话你就去宫里看看啊!” 张英冷峻地盯着黄珊珊,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敢说谎,本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切,你有那个能耐再说吧!”黄珊珊挤眉弄眼,丝毫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黄珊珊没有说谎,梁翊刚才一回家,就被禄喜喊去了宫里,说是映花公主有危险。梁翊一听就傻了,急忙跟着禄喜进了宫。 在去宫城的路上,梁翊不断地整理衣装,生怕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他刚才背着风遥前行,几乎累掉了半条命,好在他内力见长,总算坚持了下来。风遥半昏迷中告诉他,雪影姐来京城了,就在梁家后面,和梁家隔了一幢房子。 梁翊闻言大喜,一时间更是生出无数力气来。幸亏他脚步轻巧,再加上雪下得很大,脚印转眼就被大雪覆盖了。他闯进了雪影开的“仁济堂”,没来得及问候,就把风遥受伤的过程跟雪影说了。雪影又心疼又生气,扬起巴掌狠狠地拍在风遥屁股上,风遥杀猪般地狂叫,梁翊忍不住笑出声来。 梁翊深知自己中了张英的圈套,张英肯定又要去家里堵自己。他匆匆换了身风遥的衣服,随便找了块纱布将胳膊上的伤口包扎起来,可脖子上那道细细的伤口却无法遮掩。他心一横,也来不及跟雪影细说,想先进皇宫躲一躲。无巧不成书,他正好刚到自己家门口,就遇见了来报信的禄喜,梁翊大喜过望,顺利成章地跟禄喜进了宫。 不过在得知禄喜找自己的原委后,他便再也笑不出来了。禄喜虽没有说明,但他深知,若非映花情况危急,禄喜不可能这么急着来找他。梁翊本去江家大闹了一场,又背着风遥跑了半天,早已狼狈不堪,冲进暖玉宫的时候,他已经衣衫凌乱,满脸是汗。赵佑真见到他,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他抓着梁翊的手,急道:“你总算来了,还能见映花最后一面。” “什么最后一面?映花不准死!”一向恪守礼节的梁翊顾不上君臣之礼,冲进映花的卧房,拨开重重宫女、太医,不由分说地抱起映花。映花脸色铁青,看来吐了很多血,脸上的血痕虽已擦去,但衣服和床边上还留着斑斑血迹。梁翊心中一痛,抱紧了她,低声道:“你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 “住手!看来上次对你的惩罚还不够狠,你还是这么目中无人,胆大包天!”说话间,夏太后款款走进来,厚厚的脂粉下,是一张苍老而威严的脸。她冷冷地盯着梁翊,怒道:“如果你再无礼下去,休怪哀家不讲情面!” “你什么时候跟我讲过情面了?”梁翊冷冷地盯着她,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 “映花不顾皇家颜面,跟一个护卫私定终身,已经让我大虞丢尽了脸面。刚才太医也说了,如今她毒发身亡,跟她几天前服下的毒物也有莫大关系。因此,这是她咎由自取,是她的任性害死了她,或者说,是你害死了她!” 夏太后的声音比数九寒天还要冷上几分,梁翊没有丝毫畏惧,他同样紧盯着太后,冰冷地质问道:“如今映花变成这副模样,您感到过一丝难过吗?” 夏太后脸上抽搐了一下,不悦地说:“她这个逆子,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出去丢人了。” 赵佑真听不下去了,急道:“母后,映花好歹是我的胞妹,咱们不能这样无情啊!再说她还有一口气呢,得全力救她啊!” 梁翊心灰意冷,却也没时间跟他们争辩,他红着眼眶说:“既然您觉得她已经死了,那我就把她的‘尸身’带走了,反正你们留着她也没什么用。” “大胆!你把皇室当成什么地方了?映花要按公主之礼埋葬,岂能由着你亵渎?”夏太后厉声喝道,她看了宁妃一眼,又冷冰冰地问:“是谁把消息放出去的?是宁妃吗?” “是我担心公主安危,自己跑来的。”梁翊抢先说道。 宁妃不卑不亢地说:“公主殿下早已醒来,在今天晚上吃药之后,突然腹中剧痛,吐血不止。臣妾在想,是不是要先把害死公主的人找出来?” 太后脸色一动,怒斥道:“宁妃,每天的汤药都是哀家差人送来的,你这么说,莫不是摆明了映花是哀家毒死的?” “太后息怒,这汤药虽是太后所赐,可毕竟是侍女送过来的,谁也不敢保证,这中间会不会出什么差池。”宁妃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 太后刚要辩解,映花却努力睁开眼,她一只手抓紧梁翊的衣袖,一只手用力指向太后,眼睛里隐藏着无尽的怨恨。梁翊心疼,又将她抱紧了些,轻声道:“映花,你想说什么?” 映花没有说话,只是不甘心地闭上眼睛,手也垂了下来。不过她这番拼死指认,也让众人心知肚明。梁翊抱着映花,对太后怒目而视,赵佑真怕他一时冲动,赶忙挡在太后面前,说道:“辅明,这里交给朕,你赶紧想法子救映花!” 第一百一十六章生死一线见真情(下) 还好有赵佑真如此护着妹妹,否则映花早就死了。梁翊感激地说:“谢陛下,臣认识一个大夫,她肯定能解映花的毒,恳请陛下允许臣带映花出宫!” “休想!” 夏太后一声怒喝,直指司的人鱼贯而入,肃然地等待着太后的发号施令。赵佑真大吃一惊,顷刻便瘫软在地,嘴唇抖个不停,眼神在陆勋和宁妃身上扫来扫去,吓得快要哭出声来。陆勋面不改色,无动于衷。梁翊有些失望——陆勋终究还是像他父亲,他深知形势危急,但就是不肯轻易站出来。 映花的呼吸慢慢弱了下去,直指司的人依旧虎视眈眈。梁翊急得不行,陆勋突然拔出刀来,站在赵佑真面前,大喝一声:“班直诸将何在?还不快来救驾!” 夏太后没想到陆勋跟他爹不一样,竟然敢当出头鸟!她气得浑身直哆嗦,怒道:“陆勋,你也不想活了吗?” 此时情况危急,陆勋早已把父亲的教诲忘到九霄云外,他凛然注视着太后,说道:“臣的职责便是保卫圣上的安全,臣的死活,从来都不重要。” 梁翊深受感动,趁机说道:“陛下,您是一国之主,可以号令天下,怎能惧怕区区几个太监?” 赵佑真茫然地缩在陆勋后面,根本听不到梁翊在说什么,梁翊急道:“陛下,如果您再不站出来,映花就真的没救了!能救映花的人,只有您了!” 听到梁翊如此殷切的呼唤,赵佑真的眼睛总算找到了一丝焦距。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声若蚊蝇:“你们…你们还不赶紧退下!” 自然没有人听他的指挥,赵佑真颓然地垂下了头。陆勋警惕地环顾四周,除了梁翊,看不到一个部下;而太后翘着嘴角,一脸得意。他瞬间明白了,班直诸护卫怕是听了太后的调遣,把他这位总指挥使给架空了。他没有慌乱,悄声说道:“陛下,太后怕是早有安排,不过您不用担心,臣和梁翊都在,您的安全无虞。您一定要振作起来,不可被太后的气势压倒!” 听到陆勋的话,赵佑真找到了些许勇气,他又胆怯地看了梁翊一眼,梁翊的眼神满是热切和期盼,仿佛在说:没关系,有我和陆勋在,您可以尽情号令天下! 赵佑真攥紧拳头,咬住嘴唇,用力一跺脚,用尽力气嘶吼道:“朕让你们退下!你们都聋了吗?这华阳城的主人,难道已经换人了吗?班直诸将,还不过来听令!”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不过片刻,班、直两拨人马便已集结完毕,一百二十人站满了暖玉宫。直指司的人本来只听太后的号令,可看到这架势,他们也有些松动了。太后看他们摇摆不定的眼神,气得破口大骂:“别忘了,你们的性命都在哀家手里!胆敢不听哀家的话,哀家立刻让你们生不如死!” “不听朕的话,朕同样让你们生不如死!”赵佑真浑身发抖,越说越有气势,他又大喊一声:“辅明,你先送公主出宫,找到你说的大夫,救公主要紧!” 梁翊感激地一点头,拔腿便朝外奔跑。夏太后一声令下,直指司的人立刻七人一组,组成了北冕阵法。赵佑真第一次看这种阵法,只觉得该阵法变幻莫测,人影都成了幻影,看一会儿,便觉得头晕目眩,眼花缭乱。他内心又涌起了深深的恐惧,把宁妃的手都给攥红了。 “梁翊胆大妄为,藐视圣威,杀死也无妨!”夏太后怒不可遏地说道。 “不行,你们不能动手!”赵佑真急得跺脚,又命令道:“班直诸将听令,保护梁翊,保护映花公主!” 赵佑真一声令下,班直两拨人霍然拔剑,逼着直指司不敢动手。梁翊还被围在一个北冕阵法之中,不过他已经破过一次阵法,此时也不甚慌乱,只是胸有成竹地一笑,不慌不忙地摸出清风,目光只落在一个人身上。七个人齐刷刷地挽了几个剑花,七把剑分别冲着自己的头、躯干、四肢刺来,在某人的剑尖刺向自己脖颈的一瞬间,梁翊果断地将清风脱手,那人的胸前瞬间鲜血喷涌,阵法打开了一个缺口,梁翊抱着映花,飞速地跳出了包围。 “别刺他脖子!” 张英急急地赶来,还未看清形势,便急着大喊了一声。结果他一眼就看到梁翊抱着映花站在了班直诸将身后,他的脖子被剑尖划伤,虽无性命之忧,但皮肉翻开,鲜血崩流。 张英沮丧地抱住了头,像是失去了至爱的宝物一般,扬天长啸一声。梁翊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抹了一把颈下的鲜血,跟班直的兄弟们道了谢,便抱着映花越出了围墙。夏太后让张英去追,赵佑真却勒令他不准踏出暖玉宫半步。张英一心念着梁翊身上最重要的证据被毁,沮丧不已,再也没有了刚才那股势在必得的气势。 赵佑真和母亲还在对峙着,夏太后从来都没想到儿子会有这么强硬的一面,他好像变回了十五岁之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她没有半分欣喜,反而被不安和恐惧占据了整个身心。她不敢相信的是,在这场较量中,她竟然败给了儿子!而且失败这东西,只要开了先河,以后就会排山倒海,纷至沓来。夏太后念及于此,胸口一阵剧痛,她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去。 赵佑真一见母亲心痛病发作,一下子害怕起来,他扶住母亲,却被母亲一把推开。看着母亲衰老的容颜,他一阵后悔——为什么要跟母亲吵架呢? 夏太后虽体力不支,但也暗自佩服梁翊的身手,不过梁翊杀了她的人,还让她颜面尽失,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她喘着粗气,低声吩咐道:“即可捉拿梁翊,不可有片刻耽误!” “慢!梁护卫如今是在救公主的命,你们谁都不准去妨碍他,违令者,斩!”赵佑真见母亲如此顽固,心中的后悔荡然无存,他斩钉截铁地说:“冯巍,你带着一队人,去保护梁护卫的家人。如果他有什么闪失,朕拿你是问!” 冯巍领了命,带着一队人马跟了过去。夏太后冷眼看着儿子意气风发的样子,心如刀割,她在心里说道:“你等着瞧!哀家不会让你威风太久的!” ------------ 雪影用银针刺了映花的胳膊一下,针尖沾上了毒血,立马变成了黑色。梁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万分紧张地问道:“姐,能看出是什么毒吗?” 雪影摇了摇头,说道:“宫里的毒药,也就那么几样,无非是鹤顶红或者砒.霜。” 梁翊听她说得轻松,心中一喜:“姐,对付这样稀松平常的毒物,对你来说不是什么事吧?” “稀松平常?”雪影斜眼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些毒药不仅毒性猛烈,而且无药可解,我有什么办法?” 梁翊的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眼眶瞬间变得通红。雪影最见不得弟弟伤心落泪,便急忙哄道:“你别急,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我想起来了,张英的血可以解百毒,我这就去找他!” “你给我站住!”雪影厉声喝住了他:“你要搭上自己的命,去救你媳妇的命吗?” 梁翊一怔,定在了原地,雪影拉起他的手,语气缓和了几分:“小翊,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可你从小就这样,总觉得自己死了也无所谓…姐不允许你这样!你看看,你来京城才四个月,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现在胳膊流着血,脖子还被人划了一道,你知道姐姐有多心疼吗?” 梁翊低下头,默不作声,雪影抱住了他,动情地说:“这位姑娘,我会全力施救,不过你给我乖乖的,不许到处乱跑了。” “姐,我知道了。”梁翊乖乖地点点头,虽然心乱如麻,但一股暖流在周身流淌。 映花中毒已深,若非求生意志强烈,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雪影用的法子,就是催吐,先逼着映花把吃下去的毒物全都吐出来。梁翊见映花吐得苦不堪言,他心疼得要命,只能轻轻拍打她的背。映花吐完之后,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梁翊紧张地握住她的手,片刻也不肯松开。 雪影从一个沉香木盒子里取出一个小药丸,叹气说道:“我走遍大江南北,收集了各种奇花异草,又在琵瑟山上炼了三年,才练成了这么一颗小药丸。你和风遥都是常年游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有这灵药在手,我也不至于太担心。你说,现在要怎么办呢?” “当然是给映花吃下去啊!”梁翊急切地说:“好姐姐,你说的这几样宝贝,我一定再给你找齐了。你也知道,我答应过的事情,从来都没有食言过。” 雪影苦笑一声,摸了摸梁翊的脸颊,说道:“小乖乖,姐姐自然是信你的,不过这药毕竟是我苦心练出来的宝贝,如果用在自己人身上,自然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这姑娘,还不知道……” “我会娶她的!你就当她是你弟媳妇!”梁翊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早已把之前的顾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要守在她身边,守护她一辈子,不要让她再受这样的磨难。”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寒冬却如小阳春 雪影见他如此坚决,欣慰地笑了笑,又看了看手中的药丸,说道:“珍藏了这么久,要用它了,还真是舍不得。” 梁翊也十分过意不去,说道:“姐,你先把药收起来,我先试试用内力把映花体内的毒给逼出来。” 雪影连忙制止道:“不行,你一直强撑着,身体早已损耗过度,现在不觉得什么,将来有你好受的。” 说罢,雪影狠了狠心,将药丸放在了映花嘴里。她虽然万分不舍,但这药丸也能救人一命,算是用得其所。映花吞下了药,雪影给她整理好被褥,又叹气道:“我这药丸连个名字都没有,就被用掉了。你学问好,给它起个名吧。” 梁翊抬头思索片刻,笑道:“我一时也想不出好名字,这是雪影姐用心做出来的,就叫做‘雪心丸’吧!” 雪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虽平淡了些,不过也好记。这次你欠姐姐一个大人情,可不许忘哦!” 梁翊急忙起身行礼,一本正经地说:“姐,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映花的命也是你救的。我就算死了,也不够报恩的!” 雪影急忙捂住他的嘴,嗔道:“不准说‘死’这个字,怎么这么大了,还没个忌讳!” 梁翊笑了笑,不再说话。大雪还在下着,天地一片苍茫,房间里暖炉烧得很旺,似乎比平日里更暖和些。映花吃了“雪心丸”之后,气色明显好了起来,安安稳稳地睡着了。雪影细心地给梁翊的伤口消了毒、上了药,连同背上的杖伤一起给治了。她看到弟弟伤痕累累的身体,免不了又一阵心疼。梁翊担心她太操劳,想让她休息一会儿,可雪影说见了他之后太开心,反而睡不着了。 梁翊烫了一壶黄酒,和雪影围着暖炉,看着外面的大雪,絮絮地说了很多家常话。梁翊从雪影口中得知,自从他离开富川后,云庄主也去云游四方了,不知在忙些什么。梁翊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并不是云庄主不理自己,而是他根本就没有收到自己写的信! 十二月初,云庄主带着云冉去了河西,丈夫和儿子都离家之后,雪影才感到百般聊赖。她挂念在京城的梁翊,也挂念很早之前开的“仁济堂”,便只身前来京城了。“仁济堂”也算是云弥山设在京城的一个联络点,雪影已经有数年没有来了,只有一个老大夫撑着。老大夫去世后,仁济堂便一直处在关门的边缘,连梁翊都不知道这是琵瑟山庄的产业。 雪影躺在摇椅上,捧着梁翊给她温的酒,笑得格外温暖:“我原以为,只有小孩子和老人喜欢摇椅,小孩子觉得好玩,老人觉得舒服,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到哪里都离不开摇椅!” 梁翊温厚一笑:“我既觉得好玩儿,也觉得舒服,所以才喜欢!” “你呀,永远都长不大!” 火炉的火太旺,雪影躺在藤摇椅上,已经有了些许睡意,她打了个哈欠,说道:“其实你佑元哥一直都很挂念你的,他担心你在官场上不习惯,受人欺负,又担心直指司追查出你的下落。风遥还劝他,说你出身侯府、自幼耳濡目染,不会出什么差错,云云……不过,他虽然这样说,但他也是最担心你的。他打了你一掌,后悔得要命,只是嘴巴上不承认。所以,他找了个理由和珊珊一起来到京城,一直在暗中保护你,你也别怪他了……” 雪影说着说着,抵不过浓浓的睡意,躺在藤摇椅上睡着了。梁翊轻轻取下她手中的酒杯,又找了一床羊绒毯子给她盖上。睡梦中的雪影喃喃说道:“若年年都能亲友齐聚,围炉观雪,那该多好……” 梁翊听闻,动作更加轻缓,他轻声说道:“姐,别担心,一定会这样的!” 梁翊乏累不堪,但总是睡不着。映花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他暂且松了口气;吴不为一直没有来找他,想必是躲避直指司的追捕,又不想连累他,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吧?风遥刚才中了一针,虽说以他的武功修为,这点伤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但总归是中了毒,还是会损害身体的;常玉娇还在张英手里,不知道会不会受苦? 梁翊坐在门槛上,孤独地看着雪花飘零,心想,冬天真是个让人惆怅的季节。 雪静静地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雪停了,灿烂的阳光照映着厚厚的积雪,天地间明亮得晃眼睛,但就是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上几分。黄珊珊一起床,就大呼小叫起来:“哇!好大的雪人!” 院中靠近南墙的一角,确实有一个巨大的雪人,跟梁翊差不多高。雪人身上的雪十分厚实,像是被结结实实地捏过一样,两只胳膊也是用粗壮的木柴撑起来的。两块黑炭打磨了一下,变成了雪人漆黑的眸子,一根鲜嫩的胡萝卜做了它的鼻子,一盒红胭脂做了它的嘴巴。 黄珊珊还没洗脸,也没套上棉袄,就抱着雪人摸个不停,还是雪影劝住了她:“珊珊,外面太冷了,穿好衣服再出去玩!” 黄珊珊将白嫩的小脸贴在雪人的胸上,陶醉地说:“不,这是翊哥哥给我做的雪人,我要跟雪人玩儿!” 梁翊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走出了堂屋。黄珊珊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哥哥,欢快地说:“翊哥哥最好,每年都给我堆雪人!” 梁翊弹了她脑门一下,说道:“才不是堆给你看的!” 黄珊珊佯装生气,松开了手,在饭桌旁边坐下,往嘴里丢了一块糖糕:“翊哥哥,雪影姐来了以后,你这房子根本住不了这么多人了,你现在还在皇帝身边当着大官,换个气派的房子呗!” “你翊哥哥被一堆事情缠得晕头转向,你就别给他添麻烦了。再说我住几天就走,何必为了我换个大房子?”雪影笑着说。 “成亲之前,会搬进大房子的。”梁翊看着一家人,心里一片柔软。 “我不管,我要等翊哥哥搬进大房子再走!”黄珊珊嚼着糖糕,一脸欢喜。 他们刚吃完早饭,楚寒来找梁翊。冯巍还算尽职尽责,盘问了半天才把楚寒放了进来。原来楚寒一早就听说了昨晚在暖玉宫的那一场纷争,他担心梁翊的安危,便第一时间过来看他。 在听梁翊说明原委之后,楚寒气得拍桌子:“就因为映花不听话、丢了脸面,太后就要毒死她?世上哪有这么狠心的娘?” “夏太后这一生,从来就没有输给过别人,她也不允许任何人赢过她。如果映花能嫁给我,那就是映花的胜利,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对她来说,权威不受到挑衅,远比其他东西更重要。”梁翊攥着拳头,皱眉说道。 “这种人,简直是怪物!” “就是因为她这种性格,先皇才不喜欢她;像蔡赟、江统之流,就算对她有诸多怨言,也会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我父母就是太耿直,所以才会落得那么惨。”梁翊掰着细长的手指,神色凝重。 “哦?夏太后为难过你父母?”楚寒疑惑地问。 “啊?!”梁翊自知失言,急忙掩饰道:“我爹从兵部尚书,沦落到一个军器局的府监,还不够惨?” 楚寒点点头,深表赞同,又劝道:“梁大哥,有了父母的前车之鉴,你就别老跟她作对了。她作恶多端,老天爷肯定会惩罚她的。” 梁翊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映花,对楚寒说道:“楚寒,我想劝你来着……” “是不是想劝我离你远一点?最好不要再来找你?”楚寒狡黠地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 “梁大哥,相处这么久了,我还能不知道你的脾气吗?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跟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让人家帮一点忙,就给人一种无以回报的感觉。”楚寒喝了口茶,继续说了下去:“你好歹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江湖上的热血男儿,应该豪迈洒脱,哪儿会像你这般瞻前顾后、磨磨唧唧?” 楚寒说得直率,将梁翊说得哑口无言,梁翊刚要张口,楚寒却又抢先说道:“人生在世,哪儿能靠单打独斗过一辈子?不求所有人都会帮我们,但咱们好兄弟之间,本就应该坦诚相待、同甘共苦。当初我有难,你舍命救我,我才侥幸存活;如今你身陷危机,被一堆事折磨得焦头烂额,你却不主动找我帮忙,而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连累我,但是我不想这样。毕竟,在我看来,你让我置身事外,就是不把我当兄弟看。” “楚寒!”梁翊内心震动,急忙说道:“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兄弟。确实,我每天都走在悬崖峭壁上,我总想着,万一哪天我自己掉下去了,无牵无挂,一了百了;可我明知危险,还拉着你一起跳,那我岂不是太自私了?” “怎么会?”楚寒笑得一脸灿烂:“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楚寒来这世间走一回,就想做个热血男儿。梁大哥,如果你想让我帮忙,就不要顾虑,尽管吩咐好了!” 听了楚寒这一番肺腑之言,梁翊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楚寒早已不是那个毫无主见、一闯祸就哭着喊“世安哥”的小胖墩了,岁月带走了他的笨拙,留下了他的重情重义。梁翊注视着那双纤尘不染的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拜托你。” “梁大哥但说无妨。” “教坊司有一个弹琵琶的小乐伎,叫做‘阿珍’,是从丞相府出来的。她,她像极了我老家的一个妹子,所以……所以我不想让她在宫里受苦。眼下我没有法子把她带出宫,我想让你去求蔡赟,让他把这个小乐伎赏……赏赐给你。”梁翊万分为难,说不下去了。 楚寒爽朗地说:“这有何难?本来蔡赟就惦记我没有成家,要给我说一门亲事,如果我去求他,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若是一般人,倒也罢了,只是这个小乐伎身份特殊,怕是蔡赟手中的一颗棋子,你去求他,蔡赟难免会生疑。”梁翊思索道。 “梁大哥,你先别顾虑太多,我先去听她弹几天琵琶,再去央求蔡赟。你放心,将她救出来之后,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子,好好待她,而且不会让蔡赟生疑。”楚寒信心满满地说道。 “好,我信你!不管事成与否,我一定会教你一套弓法!” 楚寒两眼放光,兴奋地说:“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第一百一十八章 痴情终如云烟过 自从被软禁在直指司以来,常玉娇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里。虽然张英并没有对她用刑,还找了一间舒适的房间,让她和江珪寻欢作乐,可常玉娇依然充满了不安。尤其是每每被问到梁翊时,她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一边应付张英的追问,一边绞尽脑汁地寻找逃走的机会。 再说江珪,他跟常玉娇相识不过一个月,可他的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走路也踉踉跄跄。张英瞧不起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可碍于他江家大少爷的面子,他只能提醒道:“江公子,这温柔乡虽好,不过你也得悠着点儿啊!” 江珪眼窝深陷,脸色憔悴,可淫.欲却挂满了眉梢眼角,他一脸陶醉地说:“张正使,我跟常玉娇认识以来,她每天都会用不同的花样伺候我,快一个月啦,一天都不带重样的!那滋味,你尝上一次,就忘不掉啦!每次跟她那个的时候,我舒服得都快赶上天上的神仙啦,嘿嘿……” 江珪说着说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迫不及待地跑回了他和常玉娇的房间。张英看着那个步履踉跄的背影,鄙夷地冷哼了一声,不过对于常玉娇的魅力,他还是十分认可的。且不说她容貌极美,身段极佳,且说她的神态——她明明是一个风尘女子,却长了一双清纯的眼睛,那是一双足以勾起男人初恋情结的眼睛,而且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像极了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然而,当她眼波一转,或者腰肢一扭,那种性感和慵懒能让所有男人瞬间都酥了骨头。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常玉娇却是骨相、皮相俱佳,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张英看着江珪远去的背影,突然有一股无名火在胸口升腾,他一甩袖子,走进了密室,此时唯有练功才能让心情平静下来。 是夜,刚刚吃完晚饭,江珪就迫不及待地把常玉娇抱上了床,可惜他太心急,脚步又虚,竟然把常玉娇扔在了床上,自己摔倒在了床边。他三下五除二地扒去自己的衣服,一看常玉娇双目空洞,并没有迎合自己的意思,便有了几分不高兴。 他不由分说地坐到了常玉娇身上,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可常玉娇还是跟个死人一样,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江珪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他冷不丁地抽了常玉娇一个嘴巴,没好气地问:“你想什么呢?” 常玉娇早已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挨打的那一瞬间,她顺势转过头去,倔强地咬紧了牙关。江珪不想跟她计较,兀自乱动了起来,常玉娇依然没有半分活力。江珪火冒三丈,掰过她的头来,这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臭婊.子!哭什么哭?怎么,跟着大爷,还委屈了你不成?”江珪又恶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嘴巴,她的双颊都红肿了起来。 “杀了我吧!”常玉娇依旧是那副木然的表情,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两行热泪静静地在脸上流淌。 “臭不要脸的!” 江珪疯狂地亲吻着常玉娇,常玉娇忍无可忍,低吼一声,把他推下床去,她绝望地哭喊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妈.的!” 江珪红着眼睛,顺手扯过挂在床边的腰带,又跳上了床。他用腰带捆住了常玉娇不停挣扎的双手,然后坐在常玉娇肚子上,疯狂地抽她的脸:“在大爷身边,你还记挂哪个小白脸?今天我就打烂你这张脸,看你还敢不敢出去勾引人!” 常玉娇被他打得满嘴是血,双颊愈发红肿,神志渐渐混沌起来。每每被江珪打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总是咬紧嘴唇,默默流泪,在心里呼唤那个名字。她总是幻想,如果自己虔诚祈祷的话,那个人会不会像盖世英雄一样,一眨眼,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江珪打累了,停住了手,常玉娇也恢复了些神志,她微微睁开眼睛,那个盖世英雄并没没有来。尽管已经习惯了这种失望,可她的心还是变得冰凉。 江珪见她没有昏死过去,又不甘心地踹了两脚,又在她身上发泄了一番,方才筋疲力尽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常玉娇醒了过来,听着江珪震天响的鼾声,她绝望地笑了笑。明早一醒来,他准会跪在自己床边,像只听话的哈巴狗,对自己毕恭毕敬,有求必应;如果自己再不原谅他,他会左右开弓,打他自己耳光,哭着骂自己不是人……可是如果自己稍有疏忽,他便又会往死里打自己,然后再道歉…… 天天如此循环,她早已极度厌倦。她想过自杀,可是她没有勇气,而且自己死的话,又实在是太亏了,除非拉上江珪。她想杀了江珪,可他虽是个草包,但也算心思缜密。他从不在房间里放任何尖锐的凶器,更不用说毒物了。如果用手掐死他,或者用绳子勒死他,自己的力气又不够大,说不定还没行动,就被他给察觉了。 常玉娇天天在犹豫,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些什么,梁翊才会来救她。她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梁翊,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你在哪里?” 旁边那震耳欲聋的鼾声戛然而止,一个粗鲁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刚才叫谁?” 常玉娇大惊失色,慌忙说道:“我什么都没说啊!” 江珪坐了起来,粗声粗气地说:“你给我老实交代,你跟那个姓梁的臭小子,是不是真有一腿?” 常玉娇吓得要死,却强装镇定:“你听错了,我从不认识那个人。” 江珪冷冷地说:“你现在还能躺在爷的身边,全是爷罩着你,你懂么?你最好别跟我耍什么花招,如果你真认识姓梁的臭小子,小心爷把你关进直指司大牢,打断你的双腿,夹断你的十指,剜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舌头!哼!” 江珪说完,又沉沉睡去,常玉娇吓得半天不敢出声,后来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不想被江珪折磨死,也不想尝试直指司的刑罚,既然等不来梁翊,那就只有自己想办法逃出去了。她蹑手蹑脚地下床,开门,幸运的是四周并没有守卫,想必是江珪不想让他们打扰自己寻欢作乐,故意把他们支走的。 常玉娇一踏出门,便飞快地往外跑。她跑了半晌,却发现跑进的都是同一个院子,她怎么跑也跑不出去。她不死心,依旧是发了疯似的跑,四周没有一个人,她却觉得自己像笼中之鸟,她在笼中撞得头破血流,可观众却在外面看得津津有味。 她不知自己疯跑了多久,终于累得跑不动了,她蹲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悲愤的哭声回荡在天地间,诉说着无尽的悲凉。她恨极了无能的自己,恨极了残暴的江珪,虽然她不愿承认,可她很清楚,此时她最恨的,是她一直满怀期待、但迟迟没有出现的盖世英雄。 “常姑娘,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一声叹息,带着些许暖意,传进了自己耳朵里。常玉娇抬起泪眼,一眼就看到了张英。她突然咧开嘴笑了一下,说道:“张正使,我这么狼狈,你们一定看得很开心吧?” 张英没有说话,只是笑着走近她,捧起她伤痕累累的双手,又温柔地抚摸过她红肿的脸颊,爱怜地说:“像你这样的绝世美人,却被迫留在江珪这样的草包身边,受这样的折磨,我都替你不值。” 常玉娇再度红了眼眶,她跪在张英面前,哀切地恳求道:“张正使,我求求你,要么放我走,要么杀了我……我实在是活够了!” “不,你没有活够,你不敢死,至少,你还在等一个人来。” 常玉娇一愣,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过区区一个妓.女,在这人世间,卑微如蝼蚁,被人踩死,都不会有人察觉,谁会来救我呢?” 张英叹息道:“常姑娘,你真是固执。本官在达城待了三个月,早已将你和梁翊的关系查得一清二楚,事到如今,你却一直在否认,不知你在坚持些什么?难道非要进了我司大牢,你才肯说实话吗?” 常玉娇一惊,语气已经有了几分松动:“你说的梁翊,大约是来达城办差的那位官家少爷,他跟达城权贵一起听过我唱曲子,除此之外,我和他并无交集。” 张英冷笑了几声,将一张纸递给了她。常玉娇打开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这怎么会在你手里?” 张英夺过那张纸,气定神闲地说:“我在临江楼收拾你的行李,发现了这张房契。梁翊给你赎了身,还给你在达城置了房产,这张房契上的名字,是他吧?” 常玉娇恨自己办事不周全,这下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了,她双腿发软,舌头打颤。张英见状,更是得意:“说实话,你如果真心想死,你早就死了,可你还是不甘心,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梁翊会来救你,对不对?” 常玉娇默不作声,张英便接着说了下去:“我告诉你,梁翊已经不可能来救你了。” “为什么?”常玉娇颤声问道。 “因为他要跟映花公主成亲!” 张英话音刚落,常玉娇就像丢了魂一样。张英很满意她的表情,便又说了下去:“梁翊前几天被太后当众责罚,杖背一百,差点儿就送了命。你知道为什么吗?名义上是失职,其实太后是想打死他,再把映花嫁给北齐太子尉迟墨。可梁翊就算是死,也没有放弃公主。就在昨天晚上,映花公主身中剧毒,梁翊又一次跟太后闹翻了脸,打伤数名守卫,将公主带回了家。你说,他和公主相爱到这份上了,还顾得上你吗?” “怪不得,怪不得他没来救我!”常玉娇伤心欲绝,再度泪如雨下。 “他在越州的时候,就跟映花公主私定了终身,他心里早就没有你了。”张英的声音无比冷静:“我现在把你留在这里,其实是为了让你配合官府,为民除害。如果你说出来,我会即刻放了你,并且让江珪再也找不到你。” 常玉娇的心已经冷成了冰块,她失魂落魄,又哭又笑:“也就是说,我现在在这里吃苦,都是因为他;而他却在跟公主缠缠绵绵,早已将我忘到了九霄云外?” 张英背着手,笑着点了点头:“常姑娘是聪明人,何必留恋这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呢?” 常玉娇一擦眼泪,挤出一抹笑容,说道:“那张正使,需要我做什么呢?” “你安心地住在这里,待我稍作布置,你再大展身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赐良机反被误(上) 两次刺杀事件过后,尉迟墨沮丧不已,对接下来的行程也毫无兴趣,走到哪里都感觉别人在嘲笑他。他只好借口身体不适,整天闷在房间里发脾气。他在北齐也是出了名的风流才子,只不过眼下身在虞国,无法找红颜知己一诉衷肠。他迫切地等着一拨新来的护卫,他好伺机扬眉吐气一回。 赵佑真对尉迟墨的心境了然于胸,甚至对他有些同情。所以除了商谈国事之外,他也不去打扰尉迟墨。对赵佑真的体恤,尉迟墨倒颇为感动。在他看来,赵佑真身为一国之主,的确是平庸了些;不过平心而论,他确实是个仁慈的好人。 在腊月十八这天,尉迟墨期盼的卫队终于来了,里面还有北齐首屈一指的江湖门派——北寨。尉迟墨本对这些江湖草莽无甚好感,不过自从被信任的护卫背叛之后,他的想法有些动摇了。再加上他的幕僚给他出谋划策,说江湖人不仅重义气,而且他们拿钱办事,极重声誉,反而比官兵更加可靠。 尉迟墨采纳了幕僚的建议,不过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他听说梁翊也出身江湖。身处高位的人总是求才若渴,他羡慕赵佑真有梁翊这样的臣子。于是他向父皇要了一百人的卫队,又点名让北寨挑选二十名高手随卫队前来。一方面更加安全,另一方面,他也想从中挑选忠心耿耿的臣子,培养自己的左膀右臂。 北寨寨主文骏昊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魁梧高大,沉默寡言,本无意为朝廷效力,不过听说要来虞国比武,壮齐国的国威,他才带着门中弟子来到了虞国。他到了以后,尉迟墨便像吃了定心丸,踌躇满志地迈进了天健宫,跟赵佑真商量比武的事情。赵佑真正为映花的事情担忧不已,不想理他的要求。不过尉迟墨言辞间多有挑衅,看来是有备而来,一门心思要给虞国难堪。赵佑真忍无可忍,黑着脸答应了他的要求。 映花还没有醒来,但雪影说已经无碍了,梁翊身上的伤也不碍事,他便想溜出去夜探直指司,不料赵佑真又让他进宫,说是有要事相商。他记挂常玉娇,却又万般无奈,只好跟传话的太监进了宫。 夜晚的天健宫灯火辉煌,赵佑真紧锁眉头踱来踱去,梁翊不知他所为何事,内心有些惴惴不安。赵佑真先问了映花的情况,接着才说道:“你的伤还没好,朕却没法让你安心养伤,朕十分过意不去。是这样,北齐派的卫队到了,尉迟墨打算在小年之前离开。虽然他有了新的护卫,不过朕还想让你把他们送到边境。至少在我们大虞境内,我们不能让他出现丝毫差池。” 梁翊松了一口气,说道:“陛下放心,臣肯定不辱使命。” 赵佑真说道:“你去送他,朕自然放心。不过他不是省油的灯,不知会弄出什么花样来。这次来接他的卫队还有一些江湖人士,叫什么‘北寨’,你听说过吗?” 梁翊歪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听师父说过‘北寨金刀’,他们的刀法很厉害。很多年前他们来中原比过武,近些年没听过他们什么消息。” 赵佑真点点头,有些烦躁地说:“他们想跟我们大虞的高手们切磋一番。尉迟墨这家伙,来我大虞混吃混喝了这么多天,朕都答应帮他们抵御乌兰了,临走之前还整这么多花样,简直可恶!” 梁翊心想,他们远道而来,又提出要跟大虞的高手们过招,肯定是想打大虞一个措手不及。梁翊也觉得他们可恶,不过眼下不是抱怨的时候,他诚恳地跟赵佑真说:“臣毛遂自荐,还请陛下派臣应战!” “你当然要上场了,不过朕有别的想法。”赵佑真犹豫片刻,说道:“其实也不是朕的想法,是宁妃想出来的。北齐的高手们想让我们难堪,我们当然不能让他们得逞,不光要战胜他们,还要赢得漂亮,赢得别出心裁。” “请陛下言明。” “朕想以少胜多!” 赵佑真目光炽热,那一刹那,梁翊有一种错觉——他不再是病弱无能的皇帝,而是十四年前那个洒脱豪迈的三皇子。梁翊迎着他的目光,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他说道:“臣愿听陛下调遣!” “如今朕的护卫中,你和陆勋的武功最高。朕见识过你的身手,也问过陆勋的想法,他很坦率地说,你的武功修为肯定在他之上,所以朕想派你打两场,对阵武功最高的文家兄弟,你有信心吗?”赵佑真有些激动地问道。 面对赵佑真的器重,梁翊内心澎湃,他拱手行礼,坚定地说:“请陛下放心!” “好!自从你跟随朕以来,从来没有让朕失望过,这次也一样,你要替朕好好教训教训这帮狂妄的北齐人!如果你能战胜他们,朕会当场赐婚,所以你一定要赢!” 听赵佑真这么说,梁翊又惊又喜,经过这一番劫难,他已经坚定了娶映花的决心。他无法拒绝赵佑真的提议,只能跪下谢恩,说道:“多谢陛下!” “很好!”赵佑真目光转向外面,月光照在积雪上,天地一片明亮。他转过头微微一笑,说道:“朕要去一个地方,你陪朕一起去吧!——宁妃,你也一起来吧!” 赵佑真只让禄喜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让阿槑搀扶着宁妃,让梁翊在一旁保护他们。天健宫很大,结了冰的地面又有些滑,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间不起眼的屋子,赵佑真只让梁翊和宁妃跟他进去。 房间里幽静得可怕,白烛幽幽,空气中有纸灰飘荡,乍一看,便知这里是一个灵堂。可奇怪的是,供桌上没有一个牌位,只有一把漆黑的弓。更奇怪的是,梁翊并不觉得这里阴森可怖,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赵佑真拿起弓,似是喃喃自语:“世宁哥,后天又是一场硬仗,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让我顺利度过难关!” 梁翊愕然,他近看那把弓,才看到上面有一个用小篆刻的“宁”字。想必持弓之人一定用它练习了很久,弓上的字体已经很模糊了,若不是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梁翊的心脏狂跳了起来,眼前之人不是赵佑真,而是手把手教会他射箭的哥哥。 哥哥还是那副十七岁的少年模样,丰神俊朗,温润可亲。他拿着弓,微微一笑,说道:“世安,你又回到华阳城啦?” “嗯……”梁翊红了眼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他刚触到弓弦,却听到宁妃用力咳嗽了几声。他恍然醒来,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尴尬地说:“真是一把好弓。” 赵佑真没有留意梁翊的失态,他只是痴痴地抚摸着手中的弓,说道:“这是我挚友的遗物。那时,世宁哥是我们这一拨孩子的大哥哥,朕小时候很崇拜他,也很依赖他。他死的时候,朕年纪还小,没有能力为他修葺坟茔。后来抄他家的时候,朕苦苦哀求,才让直指司的人给找了这一点念想。朕本想给他弄个牌位,可宁妃说了,供着这把弓是最安全的,哪怕以后被太后发现也无妨。况且,金家人视弓箭如生命,他的魂魄,应该融入这把弓里了吧?” 宁妃一眨眼睛,豆大的泪珠便砸到了地上,她撇过脸去,不让赵佑真看到她流泪。赵佑真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转头跟梁翊说:“来,你摸摸这把弓,说不定会带给你好运气!” 本来拿弓的时候手是最稳的,可梁翊握着哥哥用过的弓,手却抖个不停。如赵佑真所言,哥哥的魂魄可能真的融入这把弓里了吧!他凝视着弓,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眼眶早已泛红。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赵佑真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早早回去吧,免得太后起疑心。” 梁翊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弓,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灵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无时不刻不在思念哥哥,却从来没有为哥哥搭建灵堂,焚香悼念。在富川的时候,他一心一意做梁家的儿子,怕悼念自己原先的家人会伤了父母的心;如今到了京城,危机四伏,他更不敢轻举妄动。他做梦都没想到赵佑真还有心为哥哥做这些,他的心情,绝不是“感动”两个字就可以描述的。 祭奠完好友,赵佑真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走在月光里,缓缓说道:“辅明,你又知道了朕的一个秘密,朕如此相信你,你可不能辜负朕对你的信任啊!” 梁翊闷声答应,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拼命救他几次再离开华阳城,哪怕是献出自己的生命。他要回去准备第二天的比武,宁妃也借口身体不适,要回去休息。二人一起走出天健宫,一路无言,却不觉尴尬。要分开的时候,宁妃突然开口说道:“后天比武,如果赢了,你就可以名扬天下;如果输了,也有‘以一敌二’的理由,所以你无须顾虑太多,明白了吗?” “多谢娘娘关心,不过臣不会输的!”在清冷的夜色中,梁翊的眼睛分外明亮。 宁妃痴痴地凝望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眸,失神地笑笑,赶紧带着下人们离开了。梁翊目送着她的背影,禄喜走了过来,他谨慎地打量四周,小声说道:“梁护卫,可能是奴才多嘴,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什么?”梁翊疑惑地问道。 “刚刚,皇上让奴才去给太后送一串佛珠,想让太后消消气,张正使也在那里。奴才出来的时候,听他跟太后说,务必让你参加后天的比武。” “张英会跟太后推荐我?”梁翊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奴才也不知道,梁护卫保重!” 禄喜弓着腰,匆匆走开了。梁翊站在原地,迎着凛冽的西北风,脑海一片混乱。 第一百二十章 天赐良机反被误(下) 梁翊走在刺骨的冷风里,天上的明月将这世间照得透亮,却照不进他心里。现在只要一个人安静下来,他脑海就会被无数个念头给占据,弄得他心乱如麻。亲人们花了那么长时间教会他心平气和,他不想乱发脾气,只是确实有些心力交瘁。或许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千头万绪的苦差事吧!没法放弃,只能牵着一个绳头,将这团乱麻绳慢慢理顺。 他抬头看皎皎明月,想起和风遥结伴习武、陪雪影漫山采药、陪云冉和黄珊珊玩耍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时光,才是对“无忧无虑”最美好的诠释吧! 他鬼使神差地路过教坊司,已经深更半夜了,教坊司还是一片丝竹管乐之声。想必是为了欢送尉迟墨,他们正在加紧排练。教坊司位于皇宫西南角,四周一片空旷。就算是原先有人住在这附近,也被他们给吵走了。 梁翊循着琵琶声走进教坊司,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片空地,空地上搭着一个小小的戏台子。天寒地冻,阿珍却坐在那个露天的台子上,入神地弹着一曲《太平盛世曲》。这首曲子编曲十分华丽,对指法要求颇高,可阿珍弹起来却毫不费力。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有人在听自己弹琵琶,阿珍一曲终了,放下琵琶,愣愣地朝着梁翊的方向走来。梁翊不敢轻易扶她,而周围的人都在各忙各的,也没有人理她。她艰难地摸索着,颤颤巍巍走到舞台边上,突然一脚踩空。说时迟,那时快,她还没惨叫出声,一个高大的身影飞了过来,稳稳地接住了她。 梁翊将阿珍抱在怀里,唤了她几声,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她惊魂未定,眼睛转了两下,或许是感受到了陌生男子的气息,她一咕噜爬了起来,害羞地说:“谢谢你。” “不客气。” 梁翊温柔地笑笑,拉起阿珍的手,想把她送到嬷嬷身边。阿珍却像触电似的一把甩开,冷冷地说:“义父说了,男女不能这样手拉手!” 梁翊愕然,不过转念一想,阿珍也算是有分寸,知道保护自己,他也有几分欣慰。他笑了笑,跟阿珍赔了不是,又喊过来一个小丫头,让她搀扶着阿珍。那小丫头一脸不乐意,不过见梁翊一表人才,说话又十分和气,她才答应了。梁翊很纳闷,几乎所有人都躲避着妹妹,生怕跟她扯上一丝关系。 或许是因为妹妹眼睛看不见,大家不想伤害她,所以才跟她保持距离吧!梁翊这样宽慰自己。他转过身,不想一眼就看到了蔡赟,蔡的耳朵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也十分不好看。蔡赟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梁翊,一时间也有些惊讶。 还是梁翊先跟他行了礼:“见过蔡丞相。听说蔡丞相遇袭,一直也没去探望,还请见谅。” “被一个小毛贼给挠了一下,不打紧的。”蔡赟干咳了两声,笑着说:“梁护卫好兴致,后天就要跟齐国人比武了,今天还有心情来听曲子,老夫佩服!” 梁翊看不穿那笑容背后到底是赞赏还是反讽,他面无表情地说:“蔡丞相不也一样么?” 蔡赟没有在意他的冷淡,他背着手,呵呵笑道:“老夫刚在翰林院处理完政务,想看看教坊司的乐曲排练得如何了,也顺便看阿珍一眼,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梁护卫。” 梁翊攥紧了拳头,恨不得把眼前这张和颜悦色的脸给打烂,他冷静了一下,才说道:“现在滴水成冰,阿珍刚才就坐在露天的台子上弹琵琶,想必是冻坏了,还差点儿摔倒。蔡丞相见了她,不妨好好劝劝她,让她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蔡赟依旧笑着说:“这个自然。不过伶人这个行当本就辛苦,为了好看,她们不敢吃饱,大冷天也要穿得轻薄。只怕老夫劝她,也没什么用啊!” 梁翊心想,她现在这么苦,不就是你给害的吗?但愿有一天,你也尝尝这种挨饿受冻的滋味!他跟蔡赟道了别,拂袖而去。而阿珍听到了义父的声音,开心地快走了几步,又差点儿摔倒。 蔡赟扶着阿珍,回头看了梁翊一眼,警惕地问道:“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阿珍摇了摇头,说道:“义父让我跟男人保持距离,我从未‘见’过他,不过刚才他扶了我一下。” “哦,原来是这样!”蔡赟难掩失望之色,松开了阿珍的手。 阿珍未察觉义父的异样,只是笑得一脸天真:“不过要说起来,刚才那个男人,的确是有点古怪!” “怎么古怪?” “别人都喊我‘阿珍’,可他抱着我的时候,一个劲儿喊我‘世珍’!”阿珍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悦耳,她转头问道:“义父,你说,他是不是个怪人?” ----------------- 为了躲避直指司的追捕,不给梁翊惹上麻烦,风遥一直躲在仁济堂里。本来还有雪影照顾他,结果雪影又被梁翊给拉走了。现在梁家重重守卫,雪影很难再明目张胆地回仁济堂。可怜风遥屁股受伤,不仅没人治病,连个生火做饭的人都没有。如今冰天雪地,寒风凛冽,风遥却只能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冻得瑟瑟发抖。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京城看那个春风得意的师弟,不明白为什么又要在暗中保护他。如果不是自己脑子抽风,自己怎么会落得这么惨?风遥在被子里吸着鼻涕,越想越恨。 几声无比难听的猫叫声从屋顶传来,风遥烦躁地将灯台扔向屋梁,怒骂道:“这只死猫,给我死一边儿去!” “偏不!” 话音刚落,一个颀长的身影破窗而入,风遥拥着被子,呆呆地看着来人,突然委屈大爆发,用内力将被子甩到师弟身上,跳着脚嘶吼道:“你,你凭什么总是这么潇洒?我救了你,却落得这么惨?你给我滚!滚!” 梁翊屏住呼吸,拽下那条脏兮兮的被子,说道:“那好,我滚,我带着烧鸡和女儿红一起滚,不打扰你了!” “慢着!”风遥拖着受伤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到梁翊身边,一招“拨云见日”,扯过梁翊的胸襟,顺手抢走了他手里的烧鸡和美酒。 梁翊见他确实过得凄惨,也于心不忍。风遥坐在床上大快朵颐,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蜡烛。他点了灯,又从柴房搬来木柴生了火,“仁济堂”这才有了点儿人间烟火。 风遥一手撕着鸡,一边咕咚咕咚地喝酒,梁翊笑吟吟地看着师兄,问道:“你的伤没事了吧?” 风遥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又不是没中过这种毒,中毒之后又多难受,你还不清楚么?” “谁让你那么狂!干净利落地砍断了他的铁索,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梁翊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 风遥抓着鸡腿,飘到梁翊面前,用油腻腻的手抓住了师弟的发髻。梁翊恶心得快要吐了,暗使了一招“龙潜海底”,方才摆脱了师兄脏兮兮的爪子。他整理着头发,怒道:“说了多少遍了,不准抓我的头发。” “啧啧啧,好俊秀的大姑娘呀!”风遥又吃了一口鸡,做了个鬼脸,才说道:“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怎会受伤?” 梁翊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了”,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认识吴爷爷的?” “别提了,我来京城以后,你去苍葭山保护那只鱼翅去了,我就在京城四处转悠;你回到京城,又挨了打,我就想在你家附近暗中保护你,结果就遇上了那个糟老头!”风遥皱眉说道:“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够邋遢了,见到那个老头儿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还算是个干净的。” 梁翊忍俊不禁:“是啊,吴爷爷的口臭都能杀死人。” “吴老头在你家附近晃悠,有一天他跳上围墙,被我抓了个正着,我俩在你家外面打了几十个回合,你家人都没有发现。我俩一边打一边骂,骂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我们都把对方当成了害你的人。我俩好不容易停手了,他居然又嘲笑我的‘以柔神掌’。我爹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掌法,岂能由着他污蔑?我又跟他打了几十个回合,他确实太强了。”风遥沮丧地扔掉了鸡腿,又继续说了下去:“我跟他说,我的长项是赤日刀,有本事跟我比试刀法。结果那吴老头却说,就算他什么都不用,也能杀我个片甲不留,真是气死我了!昨天夜里,我见你偷偷出门,便跟在你后面,谁知那吴老头也跟了过来,说要看看我的刀法究竟如何。没想到,还真是当着他的面丢了那么大的人!唉!” “好啦,你也别难过,吴爷爷毕竟是老前辈,连师父都不一定能赢他,更何况你我?再说,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你我早就被那群怪物给吞了。”梁翊笑着劝道。一想到有两个武林高手跟在自己左右,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十分踏实。 风遥还是沮丧地抱着头,说道:“就算是爷爷辈的,我也没遇见这么强劲的敌手,我不想认输!” “眼下我有一场比武,若你能去,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可是你不能去。” 风遥一听比武,瞬间就来了精神:“什么比武?为什么我不能去?” “是跟北齐人比武,皇上决定让我上。奇怪的是,张英也跟太后推荐了我。”梁翊思忖道:“我猜想,他应该对我的招数了如指掌,在我比武的时候,他会对我的招数如数家珍,如此一来,肯定会惹得众人怀疑。” 风遥转念一想,也担心起来:“我姐夫叮嘱过你,让你不要在众人面前显露弓箭本领,没想到,别的功夫还能被人认出来啊!” “张英跟我交过好几次手,我所有的招数,他几乎全都摸透了。眼下朝廷追捕残月,我都被他逼得没有退路了。我现在很担心,不知道他在准备什么狠招。”梁翊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无助地看着师兄:“皇命难违,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心念如一却成魔(上) “小娃娃,如果你担心被人看出招数,不如我教你几招?”吴不为从天而降,笑嘻嘻地说道。 “吴爷爷,你没事吧?”梁翊面露喜色,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谁知吴不为突然打了个饱嗝,一股酸腐恶臭铺天盖地地袭来,梁翊及时止住了脚步,却依然被熏成了痴呆,定在了原地。 “死老头子,你果然又来了!” 风遥扔下手中的酒壶,面露挑衅之色,气势汹汹地向吴不为走来。吴不为“噗”一声,吐出了一块渣菜叶,不偏不倚,那菜叶正好黏在了风遥鼻子上。风遥一吸气,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师兄!”梁翊赶忙将风遥扶了起来,扭头对吴不为说道:“吴爷爷别开这样的玩笑啊!” 吴不为拍着手,开心得像个孩子:“哈,再让这小子老挑衅我!” 风遥醒过来,不服气地看着吴不为,他自知现在不是他的对手,也不再逞强,爬起来说道:“你别老吹牛,说自己有多厉害!如果你真会那么武功,你传几招给我师弟试试!” 吴不为哈哈大笑:“哟,没想到你还有点儿脑子。不过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收过徒弟,教别人武功,全看我心情。可惜啊,我的心情全被你这臭小子给毁了,也不可能再教你师弟了!” 风遥一听便急了眼:“你不是把他当孙子么?如今他被逼着比武,肯定有一大堆人等着抓他的把柄!你不教他,那就眼睁睁地看他送死!” “嘿,你这小娃娃,还真是不讲理!我问你,如果我不来,或者我压根就不认识你俩,那你要怎么办?”吴不为抄着胳膊,冷笑着说道。 风遥一怔,烦躁地说:“哪儿有那么多如果?就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教他?” 吴不为昂着头,一脸骄傲地说:“要教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俩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得先承认,我才是天下第一高手,林充阳之流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你们承认了,我才肯教。” 风遥虽有诸多不服气,但为了师弟的安全,只好违心地点了点头。梁翊却一把将他拉在身后,摇头道:“我没法承认。诚然,若论武功修为,我师父可能真的不如你;不过,我师父重情重义,一诺千金,这才是大侠的风范。” 吴不为气得跺脚,骂道:“小兔崽子,你是说我无情无义、言而无信么?” 梁翊再度摇了摇头:“不是的,只是我从心里觉得,‘第一高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评的。在我心里,我师父才是第一高手。” 吴不为冷笑道:“就说你们金家人一根筋!好哇,那你就送死去吧,哼!”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吴不为拂袖而去,风遥想追都追不上,着急地说:“本来还能抓住他这棵救命稻草,可如今他走了,这要怎么办?” “走就走了呗,他刚才说得也有道理,让他教我武功,也确实是强人所难!” “你呀你,你平时多会讨大人欢心,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倔得像头驴!”风遥愤愤地在床沿坐下,不想触动了屁股上的伤口,一下子弹了起来。 梁翊低头不语,风遥说得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每到危急时刻,他总是被莫名的倔强所累。他勉强笑了笑,宽慰道:“师兄,你别担心。忘了庄主说的吗?我一直有贵人相助,这次也可以度过难关的!” 风遥默不作声,只是握紧了赤日刀,暗暗打定主意——他要用这把刀,保护师弟的安全。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梁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说道:“师兄,拜托你尽快赶到富川,我父母对我的处境一无所知,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你要好好保护他们。”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操心别人?”风遥将赤日刀往地上一顿,地面都抖了好几下:“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留在京城怎么办?” 梁翊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有神灵庇佑。我爹娘就拜托给你啦,多谢!” 梁翊说完,三步两步跨上院墙,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视线里。风遥拄着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梁翊回到家中,他没法让这一家人突然回富川,便编好了理由,让于叔、灵雨收拾东西,让他们带着雪影和黄珊珊去京畿的仙女湖玩两天。仙女湖边有一个悬剑山庄,庄主杨逍跟云庄主有些交情;杨夫人曾是金夫人的同门师妹,二人感情十分深厚,如今她也是大虞首屈一指的琵琶名家。童年从京城流放到富川的时候,梁翊曾路过悬剑山庄,杨庄主和夫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为了掩人耳目,这些年来虽没有怎么走动,但他们一直在暗中施以援手,呵护他成长。如今他在京城举步维艰,若让京城的亲人去悬剑山庄躲一躲,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黄珊珊终究还是个爱玩的小女孩,一听要去仙女湖玩儿,兴奋得连夜开始收拾行李。大人们虽感觉不对劲,但梁翊神色如常,他们也没有多问。夜已经很深了,映花醒了过来,梁翊喜极而泣,几乎要跪下感谢上苍。 映花劫后余生,依偎在梁翊怀里,呜呜哭个不停。梁翊抱着她,百感交集,冲动之下,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映花,我本来没打算久居京城,待报得圣上知遇之恩以后,我要带你远走高飞,你能答应我吗?” 映花点了点头,哽咽道:“皇宫太可怕了,我要跟你一起走。” “走了以后,我或许会与太后为敌。”梁翊眼前闪过家人的脸庞,愤恨不停地在心中升腾:“我本无意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但她实在是做得太过分,或许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她。” 映花吃了一惊,从梁翊怀中挣脱出来,问道:“你是认真的?” “是。”梁翊点点头,强忍心痛说了下去:“我不想隐瞒你。如果你能接受我与她为敌,那你就跟我走;如果不能接受,那我们…我们…” 映花捂住他的嘴,满脸泪痕:“我知道她是个坏人,她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恨她,今生今世都无法原谅她。不过她终究是我的母亲,我不希望她死在你手里。你答应我,如果真有拔剑相见的那天,你不要杀了她,让她自生自灭,或者让别人来惩罚她,好不好?” 映花目光莹然,见梁翊有犯难之色,又急忙搂住他的脖子,恳求道:“她虽然罪大恶极,但如果你杀了她,我也会恨你的。可这一辈子,我最不想失去的人,便是你啊!” 梁翊听她说得哀切,勉强点了点头,说道:“好的,我答应你,我不杀她。” 映花破涕为笑,转瞬却又哭了起来。梁翊知她心里难过,便给她裹上棉衣,将她抱到厅堂,说道:“给你看样东西,你看了之后,保证心情就好了。” 映花躺在藤椅上,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憨态可掬的大雪人。她惊呼了一声,捂住嘴巴,又流下了一串泪珠。 “怎么了?是不是太丑了,惹你不高兴了?”梁翊紧张地问道。 映花拼命摇头,挤出一抹笑容,说道:“不不不,是太高兴了,已经好久没有人给我堆过雪人了!如今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喜欢堆雪人。” 梁翊松了口气,笑道:“这有何难,以后我年年都给你堆雪人玩儿!” 他这样说,似是告白,映花羞红了脸,喃喃道:“若以后天天都在一起,那该多好!” 梁翊明朗地笑了笑,说道:“后天我要跟齐国人比武,皇上跟我承诺,如果我赢了,就会当场赐婚。” “真的?!我真能嫁给大魔王了?” “那当然!”梁翊一直保持着微笑,不让映花看穿他的心思。尽管他深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很难走下比武场。 映花喜极而泣,过了一会儿,才冷不丁地问道:“大魔王,你娶了我之后,是不是还会想着那位常姑娘?” 一听到“常姑娘”,梁翊心里一痛,不知该如何回答。映花托着脸腮,若有所思地说:“她那样的绝世美女,对你用情至深。如果你只娶我,不娶她,恐怕她会由爱生恨,不知会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 “不会吧?常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映花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懂女孩子,爱恨只是铜钱的两面,恐怕恨比爱还要更多些。你说她的处境危险,想要救她,你把她救出来了吗?” 梁翊沮丧地摇了摇头:“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救她。” “你先救她吧,虽然我不喜欢她,但终究是一条人命。”映花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不是不让你娶小妾,可我也是女孩子,心眼儿小得很。常玉娇那么迷人,我怕你只宠她,不理我,所以我不许你娶她。” 梁翊哭笑不得,但听映花说得真挚,也不好笑她,便简单地说:“放心吧,我心中只有你一个。” 映花又睡着了,梁翊心想,暖玉宫那么凶险,自己都闯过来了,直指司又有什么可怕的?反正比武也是危机四伏,不知能否活着回来。若死前能救回常玉娇,那也值了。 梁翊独自一人坐在厅堂的屋檐下,默念起了以柔神功的口诀。所有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此一来,他脑海中什么杂念都没有了。刚刚入定,一股暖流便从丹田涌出,逐渐向胸腔扩散,以往他只能练到这里,此时,这股暖流却随着血液流向头颅和四肢,在混沌中,他知道自己的内功已经大有增进。这是他第一次遁入虚空之中,尚有意识,但无法自由支配身体。 殊不知,一股凉意从脚尖、指尖、百会穴向身体中间涌来,似是要交汇到身体正中间的丹田。一凉一热两股真气终于碰到了一起,虽不十分强烈,但终究是互相排斥,互相抵触。真气相冲,沿途的穴位突突地跳着,血管像要炸开,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颤抖起来,他强迫自己醒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眼睛睁不开,喉咙也叫不出来,疼到极致也无法挣扎。他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耐不住疼痛,昏倒在了地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念如一却成魔(下) 昏迷中不知时间过得快慢,以至于一睁开眼睛,还是一片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梁翊活动手脚,才发现自己躺在了藤椅上。火炉里的木柴烧得噼里啪啦响,天色已由漆黑转向深蓝,有只寒鸦掠过天空,凄凉的叫声让人心生寒意。 梁翊不知自己怎么会在藤椅上,身上的主要穴位还在突突跳着,身上还是隐隐作痛,不过却有另一种舒爽,就像幼时习武,浑身的筋骨都被拉开了那种舒爽。只不过此时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每根骨头都蓄势待发,蠢蠢欲动。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不料,鼻血一滴滴地落在了衣袖上。 “梁公子,你醒过来了?” 梁翊这才发现灵雨在房间里,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鼻血,问道:“我刚才怎么了?” “你刚才发烧了,摔倒了在院子里,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扶了进来。” “多谢,如果不是你,我怕早就冻死了。”梁翊心有余悸地说。 “梁公子不必客气。”灵雨绞了绞手帕,犹豫着说了下去:“你刚才昏迷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喊‘常姑娘’,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如果公主听见了,怕是会问个不停吧?” 梁翊蓦然惊醒,也顾不上跟灵雨细说,便找出夜行衣,想去直指司一探究竟。灵雨拉住他,诚恳地说:“梁公子,不管你要去做什么,带上我吧。我的身手你是见过的,说不定会帮得上你。” 梁翊摇了摇头,断然拒绝:“不行,你还是留在这里保护大家吧。” 灵雨固执地说:“说实话,其他人的安危与我并没有太大关系,我只想保护你。” 梁翊哑口无言,灵雨微微一笑,又说了下去:“你放心,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不过,如果能保全你的性命,就算我死了,也不枉我在这世上活一场了。” 梁翊有些不悦地说:“好了好了,我带你去就是了,你别整天把这些挂在嘴上。” 灵雨这才笑逐颜开:“多谢梁公子成全。” 直指司有两个丞相府那么大,死气沉沉,守卫森严,若要活命,肯定不能硬闯。灵雨盘算着凌晨时分会有送菜的,或者运送粪尿的人来,只能跟着他们混进去。 大约五更天的功夫,灵雨终于拦下了一辆送菜的推车。领头的叫做胡老头儿,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二人三下五除二,将两个小跟班打晕了拖到巷子里,换好了衣裳,给了胡老头儿十两银子,拜托他带二人进直指司。 胡老头儿战战兢兢,好在守卫跟他很熟,并没有怎么盘问他。梁翊虽带了个破烂草帽,还在脸上涂了一些灰,但是他身材高大,守卫还是拦住了他。一个守卫用剑鞘支起了他的破草帽,胡老头儿赶紧说道:“小宋染上了风寒,躺在床上起不来,我没办法,只得喊我侄儿过来帮忙。” 梁翊演技一向拙劣,此时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他磕磕巴巴地说:“俺大爷腰不好,这么多菜,他没法自己搬!” 两个官差心道,果然是乡下人,见了官差连话都说不利索,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不过他们不敢放松警惕,又将视线转到灵雨身上,胡老头儿又急忙掩饰道:“我侄媳妇好久都没来城里了,听说我侄儿要来城里送菜,她也巴巴地跟来了!” 这些谎话都是灵雨提前编好的,胡老头儿害怕露出马脚、受到责罚,惊恐之下,竟然丝毫不差地背下来了。灵雨憨憨一笑,往守卫手里面塞了几个铜板,用京郊的方言说道:“各位大爷,天太冷了,这点儿钱拿去打酒喝吧!” 几个守卫见她颇有几分姿色,但穿得破破烂烂的,出手更是寒酸,当真如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妇女一般,便鄙夷地笑了两声,放他们进去了。 这个小角门跟厨房不远,虽然还不到五更天,但厨房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了。负责买菜的一见胡老头儿,便抱怨他怎么来晚了。胡老头儿陪着笑,说带了两个新手,路上耽误了些时间。 说话间,几个壮汉提出来几个锈迹斑斑的铁桶,里面盛满了菜汤。不知放了多久了,菜汤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嗖味,上面零星地飘着几片蔫蔫的菜叶子。 梁翊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闷声问道:“军爷,这菜汤怕是喂猪的吧?” “喂猪?”一个大汉乜斜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这是喂大牢里那群犯人的,反正都快死了,吃不吃的都一样。走喽!” 梁翊小时候也在直指司大牢里关过几天,但那时候他病得太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没法想象,原来直指司的犯人,吃的还不如他家的牲口。万一常玉娇也被关在大牢里,那她… 他一刻也等不了了,谎称要去茅厕,便在直指司四处找了起来。直指司虽然很大,但布局十分简单,一条大路将院子分成东西两片,两边都是整整齐齐的四排房屋,每个院落都有各自的围墙围着,只有一个个拱门通着彼此。乍一看,每个院落的格局都是一样的。除了牢房在地下,其他的建筑都是四四方方,十分敞亮,没有什么可隐藏的角落。如果有外人闯进来,一眼就能看到。 梁翊警惕地走向离厨房最近的那一排房屋,守卫挥舞着手中的剑,呵斥道:“哪儿来的乡下人,还不快走!” 胡老头儿一身冷汗地卸完了菜,一见守卫正在驱赶梁翊,他突然觉得机会难得,便大喊道:“军爷!快抓住他!他打伤了我的人,跟我混进来的!” 梁翊大吃一惊,灵雨却早已反应过来,她从怀中摸出匕首,冲着胡老头儿的胸口掷去。一道鲜血喷涌出来,灵雨飞身拔刀,顺便将胡老头儿踢向了一边。梁翊虽不赞同灵雨杀人,但此时也没法劝她,只是恼怒地直跺脚。 “你快去找那位姑娘,这儿交给我!” 灵雨神色如常,临危不乱,梁翊不跟她废话,迅速地从怀中摸出一方面巾,蒙住了脸庞,然后踩着几个守卫的肩膀,蹭蹭几下跃上了高高的屋顶。他一个跟头翻进了院内,从后面锁住了一个守卫的脖子,厉声问道:“说!常姑娘在哪里?” 那个守卫倒也倔强,脸色憋得通红,却还在不停挣扎。梁翊又用了几分力气,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内力大增,那守卫越来越喘不过气来,求生的欲望让他抓住了梁翊的脖子,断断续续地说:“就在…就在前面那进院子里。” 她没有被关进大牢,真是万幸!梁翊心里一喜,松开了胳膊,这才发现面前少说也有十个人。他不想再显露自己的功夫,他们冲过来的时候,他飞跑了几步,越过他们的头顶,跳到了他们的后面。这次他没有跳上屋梁,而是一脚踹破了前面屋子的后窗,敏捷地飞进了屋子里。 这座房子有三间,他站在正屋,东西两边是卧房。在他闯进来的一瞬间,西卧房传来的淫.叫声戛然而止,里面的人似是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小宝贝,别害怕,或许就是只野猫,我们再来呀!”江珪轻贱地笑着说。 “讨厌,都闹了一晚上了,也不觉得累!”常玉娇打了个哈欠,娇笑着说:“不过我也喜欢。人生苦短,难得遇上个有缘人,跟你这样的人风流快活,总好过跟某些榆木疙瘩浪费时间。” 直指司的人已经追了进来,梁翊却呆立在原地,苦笑了一声:“原来,跟我这根榆木疙瘩在一起,是浪费你的时间!” 长剑刺了过来,他却无动于衷,在长剑快要触到脖颈的那一刹那,一只匕首稳稳地插在那人的太阳穴,持剑之人闷哼一声,便猝然倒地。 梁翊这才反应过来,他俯身拾起一把长剑,疯了似的左砍右砍,众人被他的气势震慑,竟一时不敢上前。灵雨落在他的身边,跟他背靠背,低声道:“梁公子,时间有限,快救那位姑娘。” 梁翊心下了然,点了点头,长剑点地,冲着二人的卧房飞了过去。他用身体撞开了门,木门轰然破碎,卧房内的情形展现在眼前。江珪用被子捂住头,屁股露在外面,瑟瑟发抖;常玉娇被他压在身下,吓得花容失色,动弹不得。 灵雨寡不敌众,已经有不少人冲了进来。梁翊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踹翻江珪,一把拉住常玉娇的手,说道:“快跟我走!” 隔着厚厚的面纱,常玉娇依然知道来人是谁。那朝思暮想之人就在眼前,她却咧开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把甩开了梁翊的手。 有人吹响了哨子,整个直指司的人都在涌向这里,张英一边系扣子,一边匆匆往这边赶。灵雨被长剑刺穿了衣袖,差点儿留下伤口;身后又有一拨人来袭击,梁翊挥剑,勉强将他们击退了几步,又拉起常玉娇的手,催促道:“快跟我走!” 常玉娇隐忍了许久的愤恨终于爆发,她不哭不闹,只是赤身躺在床上,笑吟吟地说:“哟,我哪儿敢劳您大驾啊!” 梁翊呆若木鸡,不知她这是唱哪出,常玉娇用力夺过江珪身上的被子,勉强遮住了自己赤.裸的身体。她不紧不慢地拢了拢头发,满眼笑意地注视着梁翊。 “啊!” 灵雨终于体力不支,被刺中了小腹。梁翊怒吼一身,跳起两尺高,腾空回到灵雨身边,一手扶住她,另一只手用剑画了一个大圆,将伺机进攻的守卫们挡在了外面。 “奴婢命贱,不必管我,救常姑娘要紧!”灵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倒下。 张英已经快步走进了拱门,梁翊犯难地看向常玉娇,她依旧在嘻嘻笑着,好像一心看自己出丑。不过她笑着笑着,表情就凝固了,两行热泪从眼眶中涌出,眼睛愤恨地盯着梁翊。 梁翊快要气炸了,在张英推门的那一瞬间,他背起灵雨,踏着几个人的肩膀,又飞出了窗子。他在瓦片上飞快地奔跑,好像灵雨轻如无物。张英气急败坏地让人去追,却哪里还追得上?只是感叹,此人的轻功,真乃世间罕见。 第一百二十三章 睥睨天下盖世功(上) 话说张英没能追上梁翊,都是因为江珪。江珪本来在温柔乡里跟常玉娇疯狂缠绵,梁翊突然闯进来,吓得他屁滚尿流,下半身也不停使唤了。他担心还会有人来杀自己,便死拽着张英,让他留在这里保护自己。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张英兄弟,我是帮你破案才住到这里的。如今有人要来杀我,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张英厌恶得要死,却不能翻脸,只能强忍恶心,安慰了他半晌。待局势平稳以后,房间里只剩下江、常两个人,江珪气急败坏地将常玉娇踹下床,让她跪在地上,并将她的双手绑在椅子上,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鞭子,冲着常玉娇的背就抽了过去。他一边抽,一边疯狂地叫嚣着:“你说清楚,来救你的那个小白脸到底是不是梁翊?” 常玉娇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打了,尽管疼痛难忍,她却一直倔强地低着头,一声不吭。想起刚才见到他的情形,她泪流满面,泪水混着豆大的汗珠,一起流到嘴里,满是酸涩的滋味。 如果痛快地跟他走了,就不用遭这么多罪了;可是他来得太晚了,自己已经堕落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再跟他走?她恨他,更恨自己。她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再说梁翊,他背着灵雨,顷刻便回到了家,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脚程有多快。尽管家外面还有人守着,不过施点雕虫小技,让他们调虎离山,还是不难的。梁翊就让风遥去捣乱了一下,然后他背着灵雨,跳进了自家围墙里。 灵雨失血过多,已经晕过去了。幸好雪影还在家里,及时给她处理了伤口,给她喝了点参汤,她才恢复了些力气。梁翊本想让家人天亮以后再出发,不过他不确定张英是否还会来家里找麻烦,于是他将黄珊珊用被子裹了起来,包成了一个大粽子,直接塞进了马车里;雪影有很多话想问,也被他堵了回去;灵雨强撑着,一时竟也能跟常人无异,没让外人看出异常。一家人吵吵闹闹地赶着马车出发了,梁翊送走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张英并没有亲自来,而是派了他的亲信巫马前来打探。今天在外面站岗的是内殿直的副指挥,名叫曹辉,他三十左右,使得一手好枪法。他跟梁翊关系一般,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梁翊,他会名正言顺地当上正指挥,眼下皇命难违,他才率领众人保护梁家的安全。 巫马提前探得他和梁翊的关系,于是信心满满地问道:“梁翊昨晚是否出门去了?” 曹辉不卑不亢地答道:“梁护卫一直都在家中,巫大人何出此言?” 巫马颇为意外,却不死心,继续问道:“你再好好想想,昨晚梁府有没有什么异样?” 曹辉凝思片刻,反问道:“巫大人是在怀疑在下玩忽职守,以至于梁家的安全受到威胁吗?” “不,如果没什么异样,怎么梁家人一大清早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曹辉笑答道:“昨晚梁护卫已经打好招呼了,说自己在京城遭人算计,连家人也不得安宁。老家的姐姐、妹妹来了,也没法陪他们一同游玩,所以他让家人去京畿的朋友家里玩几天,散散心。” 曹辉说得滴水不漏,巫马无力反驳,于是阴阳怪气地问道:“那你说,他们去哪里了?” 曹辉答道:“梁护卫毕竟是担心家人遇袭,才让家人出去游玩的,所以他们的行踪,在下怎会透露呢?” 巫马屡屡受挫,终于愤愤离去,将探得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英。张英冷笑着说:“梁翊这小子,做事情还挺周全,只不过蹦跶不了几天喽!” 家里只剩下梁翊和映花两人了,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意外的是,梁翊那奇怪的症状又发作了,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凉,好在他修炼的两种内功都不甚激烈,并没有烈焰灼身或如坠冰窟那种痛苦,不过还是很难受。不一会儿,他又发起了高烧,鼻血流个不停,似乎比凌晨时分发作得还要更厉害些。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怕映花担心,只说自己有些着凉,没什么大碍。 其实他浑身都在发抖,骨骼间如被虫蚁噬咬,尤其是想到常玉娇对自己的态度,更是心痛不已。映花听他说了两次营救的始末,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不过还是劝道:“那位常姑娘,是不是怕你救不了她,反而连累自己,她才做的这么绝情?” 梁翊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怨毒的眼神,她一定是恨极了我,所以才会那么做。” 同为女人,映花很理解常玉娇的心情,眼下她还在张英手里,张英还对她很客气,显然,她已经被张英给收买了。如此一来,不知她会如何坑害梁翊!映花忧心如焚,一想梁翊明天还要比武,便不想扰乱他的情绪。 她在心里打定主意,嘴上却安慰道:“你别担心,常姑娘只是一时生气,等她心情平复以后,肯定会后悔的。我相信她是重情重义的人,她一定会在暗中保护你,而不是加害于你。你放心比武,不光是为了娶我,还要扬大虞的国威,你一定要赢得漂亮,知道了吗?” 梁翊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感动地握住了映花的手,说道:“还是小公主会安慰人,放心,我一定会赢的。” 映花鼓起勇气,跟梁翊商量道:“大魔王,你把我留下来陪你,我真的好开心。不过,现在我想回到宫里去……” 梁翊不解地问:“你在宫里差点儿送了命,为什么还要回去?” “回去跟母后请安啊!”映花笑意盈盈,眼中却闪过一丝寒光:“我要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她面前,才不枉费她为我操的心啊!” 梁翊劝道:“如果你只是为了气她,大可不必回去,以后我会加倍地对你好,你过得幸福,就是对她最大的报复了。” 映花双眼含泪,却一脸欣慰:“大魔王一直这么懂我,我这辈子也别无他求了。你放心,一回宫,我就跟宁妃嫂嫂住在一起,她那么聪明,肯定会保护我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放心不下……” “不,我一定要回去!”映花坚定地说道:“我还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既然皇兄已经答应你,如果赢了的话,就会把我许配给你,那我一定要以大虞公主的身份,出现在明天的比武场上!”映花昂起头,目光温暖而坚定:“我相信你一定会赢,到时候,你是威风凛凛的第一武士,而我是大虞唯一的公主,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是天作之合,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梁翊尚不知映花有这层心思,一时间心潮澎湃,激动万分。他抱住映花,说道:“好,那我就护送公主进宫!” 映花泪花盈盈,盯着梁翊的脸庞,怎么看也看不够。多希望只看一眼,就能相爱万年。梁翊并不知道映花心中所想,只是万分疼惜地将她拥入怀中。 腊月二十日,天空碧蓝如洗。冬日的晴空,多了些凛冽,蓝得更加纯粹。冰冷的西北风吹过,旗帜飒飒而动。耀眼的阳光洒在冰雪相间的大地上,为人间带来丝丝温暖。比武场设在了华阳宫城外面的空地上,以便百姓也能看到两国武士的风采,只不过守卫重重,戒备森严,平民百姓并不能靠近半分。 赵佑真和夏太后坐在城楼的正中间,母子二人在暖玉宫闹了那一场之后,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也不避讳外人在场,二人还是那么僵着。尉迟墨坐在他们的左边,其他几个姓夏的王爷坐在右边,他们客气地彼此恭维,没话找话。 映花跟几位女眷坐在边上,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织金披风,月白色织金襴裙,梳着高高的凌云髻,金钗上面镶着蝴蝶模样的点翠,一身高贵之气,让她在一群贵妇中也分外出彩。她故意高谈阔论,跟诸位嫔妃、贵妇讨论琵琶技艺,引得太后频频侧目。映花也有几次与母亲目光相接,她只是冷笑,夏太后硬是被她气得脸色发白。 赵佑真也鲜少见妹妹打扮得这么耀眼,他由衷地想,原来妹妹还真是个大美女,也或许是有了心上人,她才舍得下这么大力气打扮自己。一想自己要成就一桩美好姻缘,赵佑真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圣人,笑得自在而得体。一阵激烈的战鼓点燃了全场的气氛,赵佑真也觉得热血沸腾,恨不能亲自冲上场去比试。 鼓点声刚落,两国武士箭步走上台,互相致意。不过让赵佑真意外的是,北齐上了三个人,而虞国这边竟然只有陆勋一人。 赵佑真立刻慌了起来,不安地问:“梁翊去哪里了?” 尉迟墨一见虞国这架势,顿时就不乐意了,他不满地说:“大虞只派一人上场,莫不是鄙视我齐国?” 赵佑真无奈,只得打了个圆场:“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我们原定的也是三人,只不过其中一人太过紧张,刚才竟然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扭伤了脚,如今只能坐在一边观战。唉,真是上不了台面!” 尉迟墨顺着赵佑真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个穿着靛蓝色长袍的人满脸沮丧地坐在一旁。只听赵佑真又说:“运气也是一种实力,朕已经失了先机,只能认命。比武在即,朕也无力再去调遣,就这样吧!反正两国勇士比武事小,交流事大,几人交战、胜败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尉迟墨冷笑着问:“即便如此,那还有一人呢?” 赵佑真擦了擦冷汗,说道:“稍等片刻,梁护卫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原定巳时开始的比武,硬是等到了巳时一刻,梁翊还不见踪影。陆勋和北齐的三位武士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百姓们也议论纷纷。赵佑真坐不住了,小声问道:“母后,是不是你又做了什么手脚?” 夏太后轻笑了一下,眉目间满是嘲讽:“你少来冤枉哀家,想必是他怕输了丢人,逃之夭夭了吧!” “不,辅明不是这种人,朕相信他一定会来的!”赵佑真大声说道。 巳时两刻,人群已经出现了骚动,赵佑真也一个劲儿地冒冷汗,正要再差人去梁府探个究竟,城楼下突然有人高喊道:“梁护卫来啦!” 赵佑真一喜,急忙跑到前面去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大吃一惊——梁翊步履踉跄,跌跌撞撞,虽隔着很远,却依然能看到他满脸是血。 第一百二十四章 睥睨天下盖世功(下) 梁翊出了名的爱干净,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狼狈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陆勋见他双颊通红,鼻血还在流淌,又急又气,走到他跟前,甩给他一张手帕,低声训斥道:“这么重要的场合,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梁翊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也低声道:“陆二哥,我也不知道自己得什么病了。不过你别担心,今天的比武,我会全力以赴的。” 陆勋生怕他背后的杖伤化脓,再引发重病,不过见他精神如常,也稍稍松了口气,说道:“你武功比我高,我才会跟圣上推荐你打两场,看你目前状态,怕是一场都撑不下来吧?” 梁翊摇摇头,往后退了几步,不料撞到一根旗杆上,“咔嚓”一声,茶碗粗的旗杆瞬间断裂,士兵惊呼着让出了一条道,避免旗杆砸到自己。 梁翊一脸不知所措,陆勋也惊呆了。城楼上的各位也面面相觑,仿佛他是一个充满怪力的怪物。尉迟墨倒是先反应过来,他坚持要让大虞再派一人应战。赵佑真拿他没办法,只好唤过站在他身后的冯巍,吩咐他上去打一场。尉迟墨见赵佑真态度散漫,只是随便唤过来一人,心中还是不痛快,不过赵佑真已经做出了妥协,他也不好再强求了。 冯巍跑过来的时候,禄喜正好在宣读比武的规则,总之就是可以使用兵器,但不准使阴招,点到为止。冯巍跃跃欲试,梁翊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还在擦着汹涌的鼻血。 陆勋第一个出场,他对阵的是北寨第三把交椅申时。申时手握一杆银枪,出手阴狠毒辣,专攻男人下盘。陆勋跟他过了几招,便摸清了他的套路,找出了他的破绽。他假装不敌,背对着申时,意欲逃跑。申时大喜,赶忙将枪刺向陆勋后背。观众们没想到陆勋会败得这么快,都紧张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为陆勋的安危捏了把汗。 不过陆勋微微一笑,在枪触碰到自己衣服的一瞬间,他倏然转身腾空,踩着申时的枪,长驱直入,用雪亮的剑瞬间抵住了对手的脖子。申时一惊,晃动手中的枪,陆勋已经到了跃到了他的身后。申时只觉得脖颈一阵冰凉,原来又被陆勋抵住了脖子。 “好!” 赵佑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为陆勋叫好,映花也兴奋地跳了起来。尉迟墨气得脸色发青,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手。 陆勋博得好彩头,梁翊也十分开心。趁冯巍上场,陆勋摘下自己的铁护腕,系到梁翊手腕上,小声说道:“关键时刻能救命,一定要戴好。” 梁翊好不容易止住了鼻血,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他感激地点点头,低声道:“谢谢陆二哥!” 这一切都逃不过蔡赟的眼睛,他并不在乎谁赢谁输,只是在密切地观察着梁翊的动静。自从阿珍告诉他梁翊喊她“世珍”之后,他便秘密地派了一拨人前往富川。同时,他也在京城调查梁翊的关系网。他知道梁翊跟楚寒关系很好,现在让他意外的是,他竟然跟陆勋也很亲密。看来这几个人的关系,的确要重新梳理一遍了。蔡赟脑子转个不停,根本无意关注冯巍的比武。直到听到满场叹气,他才发现原来是冯巍输了。 冯巍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比武了,他本就不擅长器械,临时被赵佑真派上场,他也只是空有一腔热血。一登台才明白,练习和实战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只要一站在台上,手脚就不听使唤了,原来“怯场”是这种感觉! 冯巍握着剑,灰溜溜地走下台。梁翊虽然因为受罚的事情跟他有些芥蒂,不过他看到冯巍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待冯巍走过身侧时,他轻声说道:“别难过,我替你赢回来就是了。” 打败冯巍的是北寨第二把交椅文俊明,他跟陆勋差不多年纪,但因为长得五大三粗,说他四十都有人相信。他胜了冯巍,异常兴奋,扛着他的大刀,鄙夷地看了梁翊一眼。 因为胜了这一局,尉迟墨士气大振,他无比得意地看着赵佑真,赵佑真却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真心地为北寨的胜利鼓掌,同时满怀信心地看着第三位上场的人。 尉迟墨看向场上,只见一个青年身着天蓝色长袍,用一顶银冠将头发整齐地束了起来。他已经擦干了脸上的血迹,露出了一张英俊潇洒的脸庞。他长身玉立,衣袂飘飞,一脸微笑地注视着自己的对手。 任谁看,那都是一个武功才学冠绝天下的青年,一个将厚重的家学渊源写在脸上的青年,一个自信飞扬、睥睨天下的青年。 尉迟墨见梁翊这番模样,登时就大喊大叫了起来:“梁翊太狡猾了,刚才他是装病,麻痹对手!天哪,他的心机真是太可怕了!” 没有人理他,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关注着场上的变化。北寨寨主文骏昊本来心里不爽,决定自己退出,让其他三人应战。可他一见梁翊从容洒脱的气度,便改变了注意。他按住了意欲出场的弟子,拔出了一柄明晃晃的长刀,纵身一跃,跳上了比武台。 梁翊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清风,跟文骏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文骏昊见他根本没有准备一件像样的兵器,看来真想羞辱自己一番,他勃然大怒,大喝一声,便将手中的刀丢到了一边;这正中梁翊下怀,他趁对方扑过来之前,已经将清风藏到了怀里。 文骏昊刀法无敌,拳法也十分厉害。他一套“铁石拳”使得虎虎生威,十几招下来,足以砸破一只猛虎的脑袋。梁翊沉得住气,并不出招,而是步步后退。他虽然是在躲避,却如踩在莲田般轻盈自在。 梁翊被文骏昊逼到了角落里,要看就要掉到台下,他却踏在台边来了个转身,既没有让自己掉下去,也避开了对方的攻击。文骏昊是北齐最顶级的高手,他的套路没那么容易摸清。不过梁翊不着急,他一边躲,一边暗中观察。这样既节省了体力,又将他的招式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打了几十个回合,虽说文骏昊的拳法着实精彩,但观众倒有些坐不住了。尉迟墨嘲讽地问:“陛下,你们大虞国的高手不会只顾逃命吧?” 赵佑真也有些着急,不过他相信梁翊。他耐着性子观察场上的动静,默默为自己最信任的护卫加油。果然,在跟骏昊兜兜转转之后,梁翊突然出手了。文骏昊一招“斗转参横”,将胳膊横在了梁翊面前,梁翊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正要给他来个“胡打海摔”,文骏昊却将腿一伸,结结实实地别住了梁翊的腿。 梁翊有些错愕,他抬起头,发现文骏昊那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梁翊不再轻敌,而是认真地使起了师父教给他的“以柔神掌”。不过他悲哀地发现,他每使一招,文骏昊便完美地给他拆开,他从第一招“掌上明珠”使到了第十招“化骨绵掌”,文骏昊依旧是那么波澜不惊,轻松地化解了他所有招式。 梁翊无比恼火,低声问道:“你如何得知我的招数?” 文骏昊冷笑道:“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招式,实在是太容易解开了!” “稀松平常?” 跟风遥一样,梁翊最受不了别人污蔑师父的武功,一听文骏昊出言讽刺,他当即怒发冲冠,一声狂吼,冲着对方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文骏昊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兴奋地说:“你终于肯拿出真本领来了,这才像话嘛!” 文骏昊自然不会告诉他,昨天一早,就有人在他房间外面大声议论梁翊的招数,他本来无心得知,不过这场比武事关重大,当然要做到有备无患。他细心地记录了下来,并告诉了北齐的武士。这不是他偷听得来的,更不是他费尽心思打探的,纯熟无意中得知,这简直是上天庇佑北齐获胜! 虽说从武林比武的角度来看,自己的行为并不算坦荡,但梁翊刚才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麻痹对手,可比自己可恶多了。所以,梁翊用的计谋是“兵不厌诈”,而自己事先做到了“知己知彼”,这也算扯平了。 文骏昊想到这里,怒喝一声,气从丹田而发,他一招“石破天惊”,正中梁翊胸口。他没想到的是,梁翊虽然被打得连连后退,可他的拳头却也隐隐作痛。他一见梁翊又站在比武台的边缘,便急忙乘胜追击,他放低身段,先给了梁翊腹部一拳,然后长腿一扫,梁翊双腿遇袭,身体向后仰去。 大虞的观众大惊失色,而北齐人已经狂欢起来。文骏昊站在原地,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但他没想到的是,梁翊突然凌空翻腾,他的双脚颤颤巍巍地站在台子的边缘,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汹涌的鼻血瞬间洒在了比武台上。 他抬起头来,一双温润的眼睛突然寒光四射,他张嘴怒吼,嘴里也是鲜血弥漫。文骏昊暗叫不好,不过一息之间,梁翊像一阵飓风卷到他的身边,提起拳头,狠狠地砸向了他的脸。 文骏昊的脸登时塌了半边,梁翊没收住力气,差点飞出比武台,他强迫自己跪在了台沿上,拳头往地上一砸,厚厚的木板竟然生出了一条裂纹。 文骏昊躺在地上,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各种声音像海啸一般疯狂袭来,而传入他耳中的,只是永无休止却又单调无比的“嗡嗡”声。 第一百二十五章 红颜一怒为英雄(上) 片刻之后,在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梁翊站了起来。他擦干净脸上的血迹,潇洒地转过身来,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朝着文骏昊伸了过去。 文骏昊躺在地上,不甘心地注视着眼前的青年。他身材颀长,面容俊秀,那一抹微笑道尽了天下所有的神采飞扬,那挺立的背影诠释了世间所有的器宇轩昂,他天蓝色的衣袂随风而动,与身后的蓝天白云融为一体,他当真如降临到人间的天神一般。 如此春风得意,睥睨天下,这幅姿态,本应属于自己啊!文骏昊爬起来,跪在地上,满腹的屈辱无处发泄。他无声地抽泣着,愤恨地捶着地板,丝毫不理会梁翊伸出的手。 场上形势瞬间扭转,大虞这边早已经欢呼起来,有些百姓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高呼“吾皇万岁”。赵佑真满怀豪情,跟他的子民们挥手致意,他充满自豪地注视着那个为他争夺荣耀的身影,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梁翊完成了他的誓言,他自然也要践行自己的诺言,他疼爱地看了妹妹一眼,旋即转过头,大声宣布道:“胜负已定……” “大魔王,小心!” 映花急得跳了起来,赵佑真也看到了,原来是一支短小的袖箭,从文骏明的袖中发出,冲着梁翊的后背疾驰而去。箭的速度太快,围观的百姓竟然忘记了尖叫,都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这意外的一幕。 “铛”一声,袖箭受阻,跌落在了地上。 原来是袖箭在触到衣服之前,梁翊无意中转过身,那袖箭正好撞在陆勋给他的铁护腕上。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抬起手看了看铁护腕,果真有一小块凹进去的地方。那一瞬间,他对陆勋充满了感激。 还好有惊无险!赵佑真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一甩袖子,怒道:“卑鄙无耻,这就是你们北齐挑选出来的武士!” 尉迟墨也没料到他的手下会闹出这一幕丑剧,他的面子上也挂不住,他无法压制胸中的怒火,大喊了一声:“来人,给我把文骏明拿下!” 命令一层一层地传了下去,文骏明羞愤交加,索性破罐破摔,他抽出自己的金刀,飞身上了比武台,卯足了力气,冲梁翊砍去。梁翊那股忽冷忽热的症状再度发作,骤然发起了高烧,鼻血虽然还没有淌下来,但脚步已经踉跄起来,他只能拼命躲闪。 士兵们跑上台,想拉住发疯的文骏明,只是他砍得太过疯狂,众人都怕误伤自己。文骏明一边挥刀,一边嘶吼道:“你居然打败了我哥,你知不知道,万一我们败了,那就要满门抄斩!你害死了我们全家啊!” 文骏昊爬了起来,大喝一声:“骏明,不得胡言乱语!” 文骏明被兄长呵斥,顿时有点愣住了,他绝望地哭喊道:“你忘了我们签的军令状吗?” “输了就是输了,不得再耍赖,丢人现眼!”文骏昊捂着受伤的脸颊,语气低沉,却有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都是这小子的错,我要杀了他!” 文骏明怒视梁翊,再次举起了刀,在大刀快要落下的时候,他便被点住了穴道,动弹不得。原来是文骏昊拦住了弟弟,让梁翊躲过了一劫。 几个士兵见状,急忙把文骏明给拖走了。文骏昊闭上双眼,仰天长啸,又无力地跪了下来。尉迟墨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不过他还是保持着风度,没有离席而去。 赵佑真本想向臣民宣布映花和梁翊的婚事,不过一见文骏昊如此沮丧,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他这一犹豫,倒被夏太后给抢了先机。夏太后被王如意给扶了起来,冷笑着走到前面,说道:“陛下挑选的好人才,还真是让哀家大开眼界啊!” 赵佑真不明白母亲到底是夸奖还是讽刺,他只能客气地说:“多谢母后夸奖。” 夏太后说道:“刚才梁翊在比武的时候,王公公将他使的招数一招一招都讲给了哀家。哀家虽不懂武功,可梁翊刚才使的招数,跟昨天张正使说的一模一样啊!” 赵佑真不明就里:“张正使如何得知梁翊的招式?” 张英凑了过来,说道:“陛下,之前我在越州抓捕过一个反贼,没看清他的脸,但他用的武功套路,臣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了。刚才看到梁护卫的身手,果真跟那个反贼一模一样。” 赵佑真已经感觉到了这是一个圈套,他脑子乱了起来,蹙眉问道:“你稍等,你的意思是,梁翊是你在追捕的反贼?这天下习武之人有千千万万,难免会有人使同一套招式,你为何敢断定梁翊便是你要抓的人?” 张英不顾尉迟墨在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梁翊刚才使的是‘以柔神掌’,相传为琵瑟山庄前任庄主林充阳所创,世上所学之人不多,我也是从一些前辈的口中得知。另外,去年此时,蔡炳春在达城被残月刺杀,彼时梁翊替父亲在达城办差;今年四月,越州战事乍起,琵瑟山庄的贼寇们惺惺作态,一股脑地涌到越州,杀了几个夜秦士兵,就把自己封为盖世英雄。而那时,梁翊也在越州。您不觉得,这一切真的是太巧了吗?” 赵佑真转头看向母亲和张英,很显然,他们准备得比尉迟墨还要充分。他要亲自问个明白,便让传令兵喊来梁翊。梁翊还以为赵佑真要嘉奖他,奇怪的症状瞬间缓解了不少。结果他一上城楼,一见众人的表情,心中便忐忑了起来。 赵佑真将张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看着梁翊,神情很是烦恼:“辅明,你跟朕说清楚,你真是那江湖刺客残月吗?” 梁翊身上已是汗如雨下,他知道,夏太后和张英是故意挑尉迟墨在场的时候揭发他,让赵佑真下不来台,最终只能严惩。事到如今,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跪在赵佑真面前,面色如常:“陛下如果相信臣就是残月,那臣便是了。” 赵佑真知道梁翊的脾气,如果自己不护着他,他势必又要惹祸上身了。他急得走来走去,夏太后却说道:“陛下,梁翊骨头硬得很,不用点手腕,他是不会说的,不如……” “不如什么?你想把他关进直指司大牢,让张英严刑逼供吗?”映花不顾宁妃阻拦,走到母亲面前,挑衅般地冷笑道:“为了除掉你不喜欢的人,你要么屈打成招,要么斩草除根,你不就这点本事吗?” 夏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她扬起胳膊,却被映花一把抓住了。映花目光澄澈,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你不想让我和梁翊成亲,所以你千方百计地阻拦我们。其实残月是谁,他在江湖上做了些什么,这些都对你不重要,你也毫不关心,只不过可以掰倒梁翊,你才乐颠颠地握在手里当把柄。不过我告诉你,你杀不死我,你同样伤害不了梁翊!” 夏太后从未想过一向鲁莽愚直的女儿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她震怒之余,竟然还有几分佩服:“好啊,你,你隐藏得可真好,你竟然敢这样跟哀家说话……” 映花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气势更盛,她甩过长长的裙尾,目光威严地扫过城楼上的每一个人,她说道:“梁翊曾两次救圣上于危难,救本宫的次数,更是不计其数。有这些功劳加身,他被赐几块免死金牌都不为过,可他要求过什么吗?” 众人迫于映花的气势,竟一时都不敢言语,映花又朗声说道:“梁翊寄情江湖,淡薄名利,身居要职,也从来没有拉帮结派,争权夺势,只是默默地为陛下尽忠,为朝廷效劳。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差点儿被你们这帮人给害死!他从苍葭山上回来,自己扛下了所有罪责,差点被太后打死,都不肯让一位下属受责罚。你们,身居高位的官老爷们,你们能做到他的一半吗?” 众人鸦雀无声,缄口不言,映花指向王如意,又指向尉迟墨,厉声道:“那天在苍葭山上发生的一切,你们有勇气说出来吗?” 王如意低下了头,尉迟墨则涨红了脸,不等他们发话,映花又冷笑道:“得了吧,你们的坦荡和担当连梁翊的一成都不到,那些龌龊又见不得人的事,你们还是把它烂在肚子里,让它折磨你们一辈子吧!” 寒冬腊月,城楼上的众人却都面红耳赤,冷汗涔涔。映花稍作歇息,张英才皮笑肉不笑地说:“公主口齿伶俐,真是让人佩服。不过言归正传,残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该追究的,还是要追究啊!” 赵佑真被妹妹的气势所感染,冷不丁地问道:“张正使,你说,残月杀的哪个人不该死?” 张英万万没想到赵佑真会这样问,他嗫嚅了起来,夏太后却插嘴道:“那些江湖草莽,不过是借一个行侠仗义的名头,去泻一己之愤。杀人的勾当,不管再怎么洗白,终究是残忍至极。残月杀人如麻,这样的狂徒,岂能让他一直祸害百姓?” “母后,不是这样的……” “够了!现在还轮不到你做主!” 一触到母亲威严的目光,赵佑真又吓得浑身发颤,夏太后这才得意洋洋地说:“张爱卿,你不是找到了重要的证人吗?快把她带上来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红颜一怒为英雄(下) 张英拍了拍手,他的手下便带上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脸上也蒙着红色的面纱,她低眉顺眼,姿态极尽谦卑。她的一双美目略微红肿,似是刚哭过不久。 张英问道:“敢问梁护卫,你认识这名女子吗?” 那女子转过头,秋波盈盈,那是一双饱含幽怨和不舍的眼睛,只看一眼,便不会忘记。 梁翊看着那双眼睛,也莫名地红了眼圈:“常姑娘?” “看来梁公子一点都不意外啊,似乎早就知道常姑娘在本官手中了。”张英冷笑着说道。 常玉娇解下面纱,露出那张绝美的容颜,只是脸颊上有些伤痕。她眼中还泛着泪光,犹如玫瑰上的晨露,格外楚楚动人。在场的人都被她的美貌惊得说不出话来,尉迟墨也忘掉了刚才的耻辱,他痴痴念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常玉娇没有理会众人,也没有见过太后和皇上,她只是对着梁翊行了一礼,说道:“梁公子,久违了。” 夏太后生怕二人串供,便清了清嗓子,威严地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常玉娇第一次面圣,丝毫都不怯场,她笑道:“民女常玉娇,拜见各位。民女只认得梁公子,还有擒住我的张大人,其他人不怎么认得,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常玉娇虽然面带微笑,可她的气场却硬是把夏太后都给比了下去。但她不卑不亢,让众人挑不出毛病来,夏太后只能把不爽全憋在心里。张英见夏太后脸色不好,便替她说道:“常姑娘善念仍存,明辨是非,才会站到这里。你说说吧,你认识的梁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玉娇看向映花,报复似的笑了笑;映花见她一脸冷傲,便知凶多吉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梁翊依旧跪在赵佑真面前,心想,幸好把家人都送走了,风遥也回富川保护父母了,映花有赵佑真和宁妃护着,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此一来,自己死了,也没什么牵挂了。 想到这里,他对着常玉娇温润一笑,仿佛在说,没关系,你说实话就好。 常玉娇却已经不再理会他的笑容,她跪在太后面前,一五一十地说:“民女一年前,在达城认识了梁公子。第一次见面,他救了我的命。他长相出众,又写得一手好字,自从他出现了以后,我眼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映花气得跺脚,却被赵佑真给按住了。赵佑真和气地说:“这位张大人一口咬定,梁翊便是残月,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吗?” “证据?”常玉娇绞着头发,妩媚一笑,说道:“要说证据,实在是太多了…” 夏太后冷冰冰地说:“无妨,你一条条说来。” 常玉娇从容说道:“梁公子有一副侠义心肠,在达城期间,他看不惯蔡炳春,数次扬言要好好收拾他一番,后来蔡炳春就被残月杀了;他帮我收养了一个乌兰少年,让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下半生好有个依靠。是的,这个孩子,偏巧是残月救下的。有这些证据,是不是就能证明,梁公子就是残月?” “你!你胡说!”映花急得要哭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英得意地笑了起来:“梁公子,你是否还有话说?” 梁翊摇了摇头,说道:“我无话可说。” “证据确凿,来人,把梁翊给我押到直指司!” 夏太后一声令下,便有几个人扭住了梁翊的胳膊,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不过在一刻钟前,他还是比武场上最得意的第一武士,转眼间,就成了身犯重罪的阶下囚。如此人生巨变,众人都瞠目结舌,唯有夏太后和张英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映花无助地大哭起来,跟哥哥哀求道:“皇兄,梁翊不是坏人,你快救救他啊!” 赵佑真也手足无措,他茫然四顾,这才发现周围没有一个能帮上他的。梁翊神色如常,只是走到赵佑真身边时,眼圈泛红了:“臣问心无愧,只是愧对君恩了。” 梁翊转眼就要被拽下台阶了,他分别对映花和常玉娇笑了笑,一如以往地淡然,没有任何抱怨,好像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映花哭成了泪人,她的哭声完全盖过了常玉娇的声音,原来常玉娇又开口说道:“太后,张大人,梁公子的罪状还没有列举完呢,可否容民女再说几句?” “无妨,说吧。” 常玉娇站了起来,看着城楼下的百姓,缓缓说道:“民女总在想,能治理国家的人,一定都是非常聪明,非常厉害的人吧?” 众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只能继续听她说下去:“民女虽愚钝,但是敬佩聪明人。可惜,我刚才随便说几句,你们就能定一个人的罪,还真是让民女大开眼界。若城下百姓得知你们这么草率,不知大虞的根基是否还能稳健如初。” “你休得在这里胡言乱语!”夏太后生怕再出什么变故,便一声令下:“赶紧把梁翊拿下,在他亲口招认之前,别要他的命。” “梁翊根本就没有罪!”常玉娇双腿一屈,跪倒在赵佑真面前,恳求道:“陛下,刚才民女所说的话,不过是张正使想让我说的,我真正想说的,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赵佑真赶忙说道:“愿闻其详!” “民女看上了梁翊,不想再接待蔡炳春,他怀恨在心,常常给梁公子找麻烦。而梁公子顶多是在人多的地方揶揄他几下,除此之外,并没有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可蔡炳春竟然派人刺杀梁公子,杀手被梁公子抓了个正着。这件事在达城人尽皆知,可是,有哪一位大人审理过此案吗?” 众人似是被追问怕了,一时间又哑口无言。常玉娇又说道:“在蔡炳春遇刺的时候,我正在跟梁公子缠绵,客栈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官差冲进来,不仅对我百般羞辱,还弄坏了梁公子的好多东西。那些东西价值不菲,梁公子心疼不已,可是最后也没有跟官府追究。这些事情,有哪一位大人过问过吗?” “梁公子帮直指司张德全大人抓捕残月,却差点被张大人给杀死,这是在达城县老爷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各位有人知道吗?” 常玉娇咄咄逼人的本事一点都不比映花差,被她这样一问,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常玉娇泪光闪闪,悲愤地说:“真正该追究的人,你们一概不问;而对一个宽厚大度的好人,你们却百般刁难。如果城下百姓得知,他们会作何感想?这世道,还有好人的立足之地吗?” 赵佑真脸色铁青,质问道:“张英,朕问你,常姑娘说的是真的吗?” 张英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反转,只能打着官腔说道:“其实这些事情,臣一直都知道,而且也调查过…” “调查的结果是什么?就是证明梁翊是残月吗?”赵佑真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如果不是常姑娘,朕都不知道梁爱卿受过这么多委屈!” “慢着,这位常姑娘说的,跟梁翊是不是残月,没有太大关系吧?”夏太后冷冷地插嘴道。 “怎么没关系?”赵佑真敏感地看了尉迟墨一眼,这才说道:“该追查的你们不追,却偏偏要来为难一个老实人,朕的大虞,还有王法吗?” 常玉娇伏在地上给赵佑真磕头,哀求道:“就因为民女跟梁公子认识,张大人才把民女抓进了直指司。他伙同户部主事江珪,对民女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表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百般羞辱,您看!” 常玉娇猛然挽起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双臂,哭喊道:“他们逼迫民女诬陷梁公子,若有不从,便百般拷打!” 梁翊火冒三丈,他用力撞开押着自己的士兵,用尽力气朝张英撞去。张英毫无防备,被撞到了城墙边上,差点翻下城楼。 “你胆敢对常姑娘如此无礼,你是不是活腻了!” 梁翊气得面目狰狞,几个士兵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拉开。映花五味陈杂,她默默地蹲在常玉娇身边,放下她的衣袖,将她扶了起来。常玉娇却并不感激她,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 赵佑真怒道:“张英,你身为直指司绣衣正使,却干出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朕简直对你失望之极!” 张英脸色苍白,他不甘心地说:“梁翊就是残月,臣不会判断错的。就在前几天,他还杀了直指司好多人!陛下如果坐视不管,那不也成了包庇吗?!” 常玉娇不甘示弱地高喊道:“前几天救我的人,极有可能是我那收养的弟弟,你却非让我说他是梁公子!而且你明明知道,残月另有其人!” 常玉娇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张英只能认栽了。他知道梁翊生性耿直,不善说谎,又计上心头:“既然如此,我再问梁护卫一遍,你那身武功,是跟谁学的?你的师父又是谁?” “琵瑟山下有一处纯阳武馆,在富川,很多男童都会去武馆练拳。我本来对武功没什么兴趣,不过被关在直指司大牢那几天,我染上了肺疾,我父母便将我送到武馆,想让我强身健体。没想到,武功可比书本有意思多了。”梁翊直视着张英的眼睛,继续说道:“后来浪迹江湖,遇到很多奇人,如果有缘,就跟他们学几招,就练成了现在的功夫,有什么奇怪吗?” 十几年前,梁氏兄弟是京城有名的小书虫,一心只读圣贤书。梁翊说得一点毛病都没有,张英彻底没辙了。他恨常玉娇,她临阵倒戈,将自己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映花喜极而泣,抱着梁翊的脖子,呜呜哭个不停。常玉娇羡慕地看着他们,一低头,便是一串泪珠。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惨叫一声,整个人都抽搐了起来。她尽量让自己好看一点,凄然一笑,说道:“梁公子,这辈子,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九死一生疑梦中(上) 常玉娇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桃粉色的纱幔轻轻飘动,珠帘叮当作响,淡淡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一切都是那么恬淡悠然。 “幸亏我临死前救了梁公子一命,才能来这极乐世界,否则我早就下地狱了!” 常玉娇这样想着,挣扎着坐了起来。一个长相清秀的侍女惊喜地喊道:“常姑娘醒啦?” “嗯?难道我没死?” 一阵头痛袭来,常玉娇揉了揉太阳穴,再次睁大眼睛打量这个屋子。那侍女挑起纱幔,笑着说道:“你能醒过来,也不枉公主殿下给你吸.毒了?” 常玉娇摸了摸脖子,还能感觉到那个细小的针孔。中针的那一瞬间,剧痛伴着奇痒一同袭来,她挣扎了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却没想到那个傲慢到不可一世的公主,竟然会将她伤口里的毒素给吸出来。 她感动不已,却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公主殿下居住的暖玉宫。”侍女甜甜地笑着说:“其实我是宁妃娘娘的侍女阿槑,公主特地把我叫过来照顾姑娘。姑娘放心在这里住,有什么需要的喊我就好了!” “宁妃娘娘的侍女?她堂堂一国公主,难道没有自己的丫鬟吗?”常玉娇疑惑地问道。 阿槑轻笑道:“这个我可不敢多说,总之,在这后宫里面,公主殿下只信任宁妃娘娘。常姑娘被送来暖玉宫后,公主担心有人加害于你,便屏退了所有人,让宁妃娘娘过来守着,让我照顾常姑娘。” 阿槑手脚很麻利,说话间,已经剪了蜡烛,换了熏香。她又告诉常玉娇,张英诬陷梁翊,又当众伤人,实在罪无可恕。皇上停了他的职,让他在家中反思一个月;另外,皇上当着群臣的面给公主和梁护卫赐了婚,不过公主心事重重的,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常玉娇听她说完,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关切地问道:“那公主呢?她没事吗?” “公主没有大碍,只不过梁护卫不太舒服,公主去天健宫陪他去了。” 常玉娇一下子惊醒了:“梁公子怎么了?” 阿槑摇了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只见他浑身发抖,鼻血横流,想必是受了什么风寒吧!” 常玉娇担心不已,怎奈身上没有半分力气。她正忧心如焚,不料映花走了进来,阿槑很识趣地退了出去。二人看着彼此,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谢谢你!” 二人异口同声,说完后俱是一愣。映花抢先说道:“你是看到我写给你的纸条,才改变主意了吗?” 原来陆勋和冯巍比武时,映花借口内急,短暂离开了座位一会儿。她想找到常玉娇,求她不要出卖梁翊,如果她能证明梁翊的清白,自己愿意退出。岂料张英虑事周全,将常玉娇藏得严严实实的,映花竟然无处可寻。正在她绝望之际,一群士兵押着常玉娇走向城楼。映花与常玉娇擦身而过,将一张小纸条塞到了她手中。聪明如她,应该会避开眼线,看到纸条上的内容了吧? 常玉娇找回了傲气,昂着头说道:“什么纸条?我根本就没看到!” 映花不气反笑,说道:“那好,既然这样,纸条上的内容就不作数了!” 常玉娇扑哧一声笑了:“这可不成,我跟你开玩笑呢。既然你都说了,如果我能证明梁翊清白,就会将梁翊拱手相让,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 映花酸涩地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我无意反悔,你救了他,我再无插足之理。” “你让得这么大方,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呢!” “没什么,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映花抬起头,苦涩地说:“前几天,我差点中毒死了,是一位女大夫救了我。女大夫跟我说,我中毒太深,内脏严重受损,虽然可以用药调理,但无法恢复如初。最要命的是,我恐怕不会有孩子了。” 常玉娇心一沉,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映花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怕失去大魔王,所以一直瞒着他,也不让那位女大夫告诉他。现在想来,是我太自私了。大魔王家里遭受了那么多磨难,现在只剩下他这一个儿子了,如果我再生不出孩子,那岂不是坑害了梁家?所以,我想来想去,还不如让你替我陪在他身边。” 听到这里,常玉娇已经完全心软了,她好言劝道:“他又不是只能娶一个,再找个小妾续梁家香火不就得了,你何必如此悲观?” “他这人眼光甚高,一般的姑娘,他哪儿看得上啊?” 映花这么一说,既抬高了自己,也抬高了常玉娇。常玉娇抿嘴偷笑,没有反驳。只不过想起皇上已经赐婚,她顿时愁眉不展。她问道:“梁翊呢?他知道你的心思吗?” “他恐怕不知道吧?”映花绞着辫子,故作轻松地说:“我见他没事了就回来了,总好过他一醒来,就要跟他分别好吧?” 常玉娇默不作声,她同情映花,但事到如今,她也不可能再放弃梁翊了。 ------------------ 梁翊在当值的屋子里躺了半天,华灯初上才醒了过来。他无暇顾及频繁发作的症状,来不及享受被指为驸马的快乐,也没时间去看常玉娇。如今尘埃落定,张英受挫,他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话,那就是文骏明哭喊着说的那句——你害死了我们全家啊! 他可不想背负这样一个罪名,他要找到文骏昊,问明白他的家人到底有没有危险。北寨的人并没有住在宫里,而是住在离皇宫不远的使馆。他刚走到使馆后面,突然有人从三层楼上面翻了下来,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梁翊走近了一看,原来那人正是文骏昊。 “哈,堂堂北寨寨主,竟然连轻功都不会!” 梁翊刚要开口嘲弄,却发现文骏昊很不对劲。他抬起头,窗边有人一闪而过。梁翊暗叫不好,来不及去追查,便背起文骏昊,朝自己家里飞奔而去。 他本来想给文骏昊找个大夫,不想家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原来是家人全都回来了。梁翊疑心自己在做梦,黄珊珊欢快地跑过来抱住了他,清脆地说道:“翊哥哥,我们越想越不对,总感觉你有事瞒着我们,所以我们决定不去仙女湖了,回到京城陪着你。”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雪影也走了过来,一见梁翊一身的血,她立即惊呼了起来:“你看看,你是不是又受伤了?你呀你,真是一点儿都不让姐姐省心!” “姐,你别担心,我没有受伤,就是留了点儿鼻血!”梁翊心里一暖,又说道:“正好你回来了,你看看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了?” “翊哥哥怎么天天往家里捡病人?”黄珊珊嘟起小嘴巴,怏怏地走在了梁翊身后。 文骏昊是中了迷香,所以一直昏睡不醒。他是武林中人,嗅觉自然异于常人,只是他为弟弟的事情急得发疯,一时没有注意。待回过神来之后,他已经步履踉跄了,凭借强烈的求生意志,他才翻窗跳出,正好被梁翊捡了个正着。 “腿摔断了,得静养一段时间。”雪影仔细地给文骏昊上药,絮絮叨叨地说:“打人不打脸,谁这么缺德,把他的脸都给打骨折了?” 梁翊本坐在门口跟黄珊珊斗嘴,一听雪影这么说,他瞬间脸红,不好意思地说:“姐,是我不小心打的。” “哦?!”雪影的眼睛一转,又说道:“他反应也太迟钝了,拳头砸到脸上了都不知道躲一下!” 黄珊珊笑得花枝乱颤:“若这一拳是风遥哥哥打的,雪影姐怕是早就揍他了!” “我啥事儿都没干,你们凭啥又议论我啊!”话音刚落,风遥从天而降。他大口啃着鸡腿,一脸无辜。 “师兄?你没回富川吗?” “找了几个弟兄,让他们保护你爹娘去了。你今天比武,我得看你被揍得有多惨,才舍不得走呢!” 风遥举起酒壶,咕咚咕咚大口喝酒,突然间就呛了起来,原来雪影又揪住了他的耳朵。风遥立刻乖巧地说:“姐,我开玩笑呢,你们都走了,我得留下来保护我师弟啊!” 正在说话间,文骏昊醒了过来。雪影顾不上教训风遥,便跑进来问道:“你醒啦?现在感觉怎么样?” 骏昊看着这位年轻的少妇,他以为自己死了,见到了仙女,竟然说不出话来。 “小翊,我看你这位朋友不是伤到了腿,而是伤到了脑袋。”雪影见他半晌没说话,便笑着调侃道。 “才不是呢!让我来!”梁翊从椅子上跳下来,挑衅道:“刚才咱俩比武,都没有用兵器,也算不得我赢,要不要再比试一盘?” 文骏昊苦笑一声,问道:“是梁护卫救了我?” “是啊!刚才你也救了我,现在咱们扯平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九死一生疑梦中(下) 想起弟弟一时冲动,酿成大祸,文骏昊羞愧不已,却又担心弟弟的安危。梁翊惦记着文骏明刚才说的话,便问道:“白天你兄弟说,你们来大虞之前签了军令状,说是押上了全家人的性命,此事当真?” “骏明一时说说而已,怎么可能是真的?太子殿下贤德仁慈,怎么可能会要我们全家人的性命?” 梁翊冷笑道:“你这么顾着你们太子殿下的面子,可他却并不怎么领情啊!他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下令杀死文骏明啊!” 文骏昊辩解道:“殿下一时气话而已,他不会这么做的。” “可能就是怕杀他的时候你会舍身相救,所以才想连你一块杀掉吧!”梁翊冷静地说完,喊过风遥,说道:“师兄,拜托你去使馆看看,文骏明还活着么?” 风遥懒懒地说:“要去你自己去,为啥要指使我?” “你轻功比我好,手脚比我麻利,消息比我灵通……”梁翊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夸了起来。一抬头,风遥早已经不见了。 也就过了一刻钟,风遥就大汗淋漓地跑回来了。果不其然,尉迟墨杀了文骏明,并暗中派了几个人赶回齐国,让他们尽快处置文家人。文骏昊依然不敢相信,疑心这是梁翊使的离间计。风遥听了都要打人了,他气呼呼地说:“你这人简直笨到家了!你遭到暗算了,还不相信!我师弟好心救你,你非但不领情,反而被你倒打一耙!” 梁翊说道:“你不了解尉迟墨,他面子上挺大度的,其实心眼小得很。今天你弟弟让他丢了那么大的人,他怎么可能不找地方发泄?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得给他卖命;不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过只是他泄愤的一个工具。杀了你,他再可以找别人为他卖命。这话虽然残忍,不过你最好相信,喏,我这背后的伤,就是他人品的证明!” “这么说来,骏明真的死了?” “嗯!”风遥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住在使馆的都是你们北寨的人吧?就是他们回北齐处置你的家人去了。” 文骏昊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身材魁梧高大,又是威风凛凛的北寨寨主,如今却在自己面前哭得痛彻心扉,梁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知所措地看向雪影,雪影给他做了一个手势,他才僵硬地拍拍骏昊的肩膀,说道:“兄弟,人已经不在了,节哀顺变。” “手足手足,我失去了自己的手足啊!”骏昊依旧哭得撕心裂肺,哭喊道:“这种痛苦,你怎会知道?” 梁翊胸口一痛,不知该怎样回他。倒是雪影气不过,连珠炮似的说:“你这个人,不要心里难过就乱讲话!说不定别人比你痛苦千万倍,可人家也活得好好的呀!” 文骏昊自知失言,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便擦干眼泪,说道:“是在下失礼了,抱歉。感谢诸位救命之恩,不过在下现在要告辞了。我要给弟弟收尸,还要去救我的家人。” “你现在去收尸,无异于自投罗网。至于你的家人,你现在去救,怕是早就晚了。”梁翊摇头叹息道。 “那也要试一试,那可都是我的至亲啊!”文骏昊急切地说。 “听我师兄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你家求情,看来北寨其他人已经跟你划清界限了。说不定尉迟墨还会给你扣上一个‘通敌叛变’的罪名,让你成为北齐的通缉犯。如此情形,你又身受重伤,如何回去救你的家人?”梁翊冷静地分析道。 文骏昊越听越绝望,他从未想过“墙倒众人推”这个词会应验在自己身上。梁翊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兄弟,你别急,可以的话,我找两个兄弟去北齐给你的家人报信,至于你的家人信不信,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文骏昊眼前一亮,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他扯下腰间的一把弯刀,说道:“这把小金刀是我们北寨寨主的象征,见了这把刀,我家人一定会相信的!劳烦梁护卫安排,你的大恩大德,我文骏昊此生不忘!” 梁翊又求着风遥,让他去找人。风遥讹了他二百两银子,外加两坛珍藏十年的“华阳春”,才翻墙而去。文骏昊见状,又是一连串的感谢。 “彼此彼此,别太往心里去!”梁翊浅笑着说:“白天在比武场上,你有机会杀了我的,可是你没有。若你杀了我,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祸患了。” “梁护卫力大无穷,那一拳足以要了我的命,可你宁可用自残释放力气,也没有置我于死地。这份恩情,我文骏昊会记在心里的。” 梁翊心中感动,却问道:“可我毕竟是你的对手,你用一家老小的命,来换一个对手的命,你难道就没有后悔过?” “我文骏昊也是行走江湖之人,‘义’字怎么写,我还是知道的。人生在世,总会有许多后悔和遗憾,可是只要自己能选,我便会选择‘问心无愧’,我的家人也一定会理解我的。”骏昊淡笑着说。 “好,问心无愧!” 梁翊周身热血澎湃,在外闯荡这么多年,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的选择有没有错,但只要想到“问心无愧”,一切便都有了答案。 “事不宜迟,我这就想办法回齐国。梁护卫,后会有期!” 文骏昊恢复了体力,也不顾众人阻拦,便强行离开了。只是在走之前,他给梁翊下了战书:“我们齐国人,向来不服输,今天的比武,我也有诸多不服。下次再见时,不妨再比试一番,我一定让你尝尝金刀的厉害!” 梁翊拱手说道:“在下愿意奉陪。再见之日,我也一定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后会有期!” “保重!” 文骏昊一瘸一拐地走了,梁翊看着那个倔强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他们都明白,天地宽广,江湖茫茫,人生更是无常。这一离别,此生就很难再见了。难得遇上一个光明磊落的对手,就这样别过,实在是可惜。 雪影无奈地放下手中的药,抱怨这些病人一个比一个不听话。梁翊想找个笑话逗逗她,却被雪影一顿数落:“你和风遥整天打打杀杀,认识的朋友也都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我这颗心啊,天天为你俩悬着。如今唯一一颗救命的药也给公主吃了,你俩若真出点儿什么事,我可真就不活了。” 梁翊冷不丁地从后面抱住她,撒娇道:“姐,人家都说,有个弟弟,姐姐的腰杆能挺得笔直!你有两个弟弟呢,风遥我管不着,不过我得好好活着,照顾我姐一辈子!” “哎哟,小乖乖,你还真是从蜜罐里蹦出来的,这张小嘴甜得哟!”雪影转过身来,捏了捏他的脸,笑着说:“你等着,姐去给你做好吃的!” 梁家安静了下来,黄珊珊倒不乐意了,她鼓着腮帮子坐在堂屋的台阶上,也不跟翊哥哥斗嘴了。梁翊取笑道:“黄丫头,是不是没吃饱,所以这么不开心?” 黄珊珊别过身去,气哼哼地说:“你都要跟公主成亲啦!我哪儿有心思吃饭?你以后不能再跟我说话了,不然公主一生气,杀了我怎么办?” 梁翊被她的古灵精怪给逗笑了,强行将她的身子扭过来,把她揽在怀里,柔声说道:“你是我妹子,谁敢让我不宠你?就算玉皇大帝,他也没这个本事!” 黄珊珊一眨眼睛,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依偎在梁翊怀里,抽泣道:“我两个亲哥都成亲了,有了嫂嫂和侄儿,他们都不管我了;现在你也要成亲了,虽然我早就想到有这一天了,可我还是很难过。新娘子是大虞国唯一的公主,她身份尊贵,长得又好看,到时候,你光看她了,哪儿还顾得上我呢?” 梁翊心疼地搂紧了妹妹,声音也变得无比温柔:“大哥二哥都在京城供职,虽然离你远了些,可每年回富川,不都给你带很多好吃的吗?就算他们不回去,也常常托人给你带衣服首饰,哪里不疼你了?我也一样,虽说娶了媳妇,可妹妹该疼还是要疼啊!” 黄珊珊揉揉眼睛,抽抽搭搭地说:“那你还会带我去琵瑟山打猎吗?” “必须能啊!” “还会带我出去玩,带我去吃各种好吃的吗?” “必须能啊!” “如果有小流氓来欺负我,你还会替我出气吗?” “有几个揍几个,揍得他们一见到你就绕道走!” “拉钩!” 梁翊很有耐心地跟她拉完钩、盖完章,黄珊珊破涕为笑,又扎进梁翊怀里。梁翊立马嫌弃地说:“你是不是在我衣服上擦鼻涕?” “嘿嘿,才没有!” “死丫头,我这衣服全被你给弄毁了!” 梁翊佯装愠怒,黄珊珊撒着欢跑了,只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月明星稀,万里无云,梁翊双手撑着地,这才放松了下来。这几天过得像好几年,好在一切都有惊无险。他看着墙角那个大大的雪人,心中涌起了一股平和厚实的暖意。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黄尘古道风沙疾(上) 腊月二十一日晚上,赵佑真设宴欢送尉迟墨。虽然这次出访一波三折,但两国还是达成了很多共识,尤其是决定联手抵抗乌兰,这一成果让尉迟墨倍感欣慰,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回去也能跟父皇交差了。 梁翊站在赵佑真身后,警惕地观察着宴会场的动静,以至于阿珍上场弹琵琶,他都没能仔细看。不过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偷瞄台上那个清丽的少女,他既为妹妹感到骄傲,也为她的失明痛心不已。 蔡赟不停地跟北齐的客人们推杯换盏,但是他依然留意着梁翊的一举一动,梁翊偷瞄阿珍的种种小动作,全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他内心早已判定,梁翊必然跟金家旧人有联系,可他不会像张英那么冲动,他要将所有证据都攒着,攒到让梁翊毫无还手之力,再将实情和盘托出。 他又看向赵佑真,要掰倒梁翊,就要彻底击垮赵佑真对他的信任。他已经开始行动了,虽然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他等得起。他从兵部一个不起眼的主事,慢慢爬到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他就是不怕等。他走得很慢,但走得很远,早已将拦路的人耗死在半路上。学会等待,并善于等待,这就是他为官的智慧。 晚宴一直持续到二更天才结束,梁翊将微醺的赵佑真送回天健宫,他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说是房间,不过是赵佑真寝宫旁边的南门房,每次当值的时候,指挥使就在门房里面做好记录,留意四周的动静。按理说是可以小憩一会儿的,不过梁翊办事谨慎,从来都不再值夜的时候睡觉,困得实在受不了了,就用凉水洗脸。所以,当值的护卫们可以轮换休息,他却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 映花又在半夜来找他,给他带了他喜欢吃的甜点。在皇帝身边当差,吃不上饭、甚至喝不上水都是常事,也难怪梁翊一到京城就瘦了很多。难得映花这么体贴,深夜还给他送好吃的。 “大魔王,虽然我不想让你分心,可我还是得告诉你,常姑娘不见了。”映花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道。 梁翊停住了手,问道:“你不是把她带回暖玉宫养伤了吗?皇宫戒备森严,她能跑到哪儿去?” “实不相瞒,是那只鱼翅把她要走了。”映花低下头,歉疚地说:“大魔王,你会不会以为是我把她卖给鱼翅了?” 梁翊彻底惊呆了,他脑子根本转不过来,映花为难地说:“阿槑一时没看住她,她便溜出去了。我们正在到处找她,结果尉迟墨来找皇兄,说他身边正好少一个侍女,希望皇兄能把常姑娘赏赐给他。皇兄很痛快地答应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清楚,总之,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我也很难过。” 梁翊放下了手中的糕点,眉间皱成了一个疙瘩。映花见他不说话,疑心他在怪自己,便哭着说道:“我承认,如果她消失了的话,我会很开心,可我不是卑鄙的小人,我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 梁翊轻轻捂住她的嘴,说道:“你别哭了,我相信你的,只是不知道她怎么会答应尉迟墨。反正明天下午我要送他们去边境,如果有机会,我会把她救出来的。” 映花含泪点了点头,自责不已。梁翊则心乱如麻,刚刚平复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 短暂休息后,梁翊便护送尉迟墨踏上返回北齐的路。自从离开京城,尉迟墨就频繁地要求歇息。有时要住客栈,有时就在车上,他屏退所有人,却只留梁翊和几个心腹在身边。梁翊没想到,只要一休息,他就跟常玉娇寻欢作乐,二人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梁翊心中五味陈杂。 对男人而言,女人是不可或缺,也是不可侵犯的一种尊严,他知道尉迟墨是想借常玉娇来羞辱自己,以便激怒自己,再找借口加以惩罚。梁翊当然气愤,不过他沉得住气。 第二天夜里,梁翊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尉迟墨的房间里弄了点迷香,尉迟墨睡得像头死猪一样,再也无力折腾了。第三天,尉迟墨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烧、头痛,只能躺在车里哼哼。常玉娇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偶尔走下马车,便冲远处的梁翊微微一笑,以示感激。梁翊不动神色,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尉迟墨娇生惯养,一有不适就下令停车,让梁翊焦急不已。自从他离开京城后,右眼就一直跳,心里莫名发慌,难道是谁出什么事了?这几天路途颠簸,又有要务在身,他根本没法休息。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各种噩梦,吓得他再也不敢睡觉了。走过狭长险峻的长垣谷,再走三十里就是边境了,可他一点都不开心,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到了边境,交接完毕,常玉娇依然没有脱身的念头,也没有跟梁翊说过话。梁翊心里有很多谜团,可常玉娇并不想解释。她淡然而平静,仿佛这是她最好的归宿。梁翊为她的选择感到惋惜,就算任务结束了,他也开心不起来。此番离别,应是山长水阔,再不相见。他难过得要命,可常玉娇只是做了个万福,并没有伤感之色。 终于要分别了,尉迟墨梗着脖子说:“在你们虞国发生的种种,别以为本王都忘了,本王警告你……” “殿下别老惦记我,还是多操心操心您自己吧!”梁翊眯着眼睛,用手一指,说道:“你看那边,不知道是不是来杀你的!” 尉迟墨半信半疑地回头看,结果什么都没有,又被梁翊骗了!他怒不可遏地扬起手来,想暴打梁翊一顿,梁翊却轻松躲开,笑着说:“殿下,我没有骗你,剩下的路途依旧漫长,您一路多保重!” 尉迟墨余怒未消,压根就没听梁翊的话,只是后悔为什么让梁翊来送他。队伍重新出发,梁翊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分别不到一刻钟,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烈马的嘶鸣声划破长空,马蹄溅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尉迟墨拉开窗帘,见到这幅景象,吓得赶紧把窗帘给放了下来,缩在一角不敢动弹。 外面已经厮杀起来,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尉迟墨更害怕了,他茫然地喊:“梁翊呢?快喊他来啊!” 常玉娇心里一酸,说道:“我们现在已经离开虞国了,梁护卫没有跟过来啊!” “不行!你快把他找来!难不成……难不成要看本王被乱刀砍死吗?”尉迟墨眼里满是绝望,像个孩子似的说:“你快去找他!我不想死!” 常玉娇无奈,只好假装下车去找梁翊,可偏偏一支箭插在了尉迟墨身边,吓得他一把拉住常玉娇,喝道:“你不准走!” 常玉娇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无奈道:“殿下到底要怎样?” 尉迟墨还没回答,一把刀明晃晃地伸进了车里,常玉娇也吓了一跳。外面的厮杀声已经弱了很多,不知是哪方占了上风。尉迟墨战战兢兢地拉开窗帘,只见他的部下死的死,伤的伤,大约剩下二十几个人,都围在马车旁边,跟蒙面人对峙。尉迟墨的视线固定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有他在,自己就能化险为夷了。他庆幸自己总算得救了,于是惊喜地大喊:“梁护卫,你可算来啦!” “快躲回去!” 梁翊急切地大喊,可是已经晚了,一支箭结结实实地插在了尉迟墨的右眼上,他痛得大叫一声,随即在车里打起滚来。常玉娇吓得要命,将他抱在怀里,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梁翊无奈地想,没想到尉迟墨的下场竟然跟张英一样。 “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们适可而止吧!”梁翊望着那群蒙面人,低沉地说。 蒙面人的首领有些犹豫,他避开梁翊的眼睛,只是高喊道:“尉迟墨,你乌兰爷爷在此,快出来送死!” 听到这声音,常玉娇浑身一颤,也不顾尉迟墨阻拦,匆匆掀开门帘。那些乌兰勇士刚要动手,却被首领喝住了。那首领蒙着面纱,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可即使这样,常玉娇依然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首领跳下马来,走到常玉娇面前,盯着她看了半天,那双大眼睛里隐藏着千言万语。常玉娇走近他,已是泪水涟涟,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 他欣喜地笑着,眼泪却在眼里打转,他冲常玉娇伸出手,说道:“姐,我指甲长了。” 荒野的烈风卷着漫天黄沙,烟尘弥漫中,仿佛斗转星移,回到了去年此时。 那时在达城县衙,她和他提心吊胆地等梁翊,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也为了紧急时刻了结自己的性命,她跟柳知县要了把剪刀,细心地给他剪指甲。 泪水轰然决堤,常玉娇握着贺玉衡的手,感慨万千:“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非要姐姐给你剪指甲?” 不到一年功夫,贺玉衡已经长大了许多,他再也不是那个瘦弱的乌兰小王爷了,现在的他人高马大,身体健壮,皮肤粗糙黝黑,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儿。看得出来,他在这段时间里经历了多少生死,又变得多么强大。可此时,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变成了那副温顺乖巧的模样,甜甜地喊道:“姐姐。” 第一百三十章 黄尘古道风沙疾(下) 常玉娇抚摸着他的头,说道:“你还没见过你梁大哥呢!” 贺玉衡怯怯地看了梁翊一眼,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想取了尉迟墨的性命,可梁大哥来救他了。我不服气,可是在大哥面前,我不敢动手。” 梁翊叹气道:“我没想到,咱俩这次竟然是兵戎相见。” 尽管有些胆怯,可贺玉衡还是想炫耀:“梁大哥,我现在虽然带兵打仗,可我天天看书、习武,你看,我的武功是不是大有进步?” “是,你现在很棒,以后你会更有出息,总有一天,你会真正地光芒四射,连我都要仰望你。”梁翊看着完全蜕变的贺玉衡,由衷地说道。 “不,梁大哥永远是我大哥,永远是我的大恩人!”贺玉衡说着,恨不得给梁翊下跪。 梁翊诚恳地说道:“我说的是实话,有些人就是为了成就一番霸业而出生的,你就是这种人。可不管怎样,我想劝你放过这个人。他是北齐太子,也是我们虞国的客人,尽管此时已经离开了大虞,可如果他在这儿出事,北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贺玉衡犯难地蹙眉思索,他的部下劝他要当机立断,可他始终拿不定注意。他刚经历了一场大败,好不容易打探到了尉迟墨的行踪,如果就此放弃,他肯定心有不甘。可梁翊的话,他又不能不听。他思索了半晌,才说道:“好,我答应你,我在这里不杀他。” 梁翊一拱手,说道:“多谢!” “梁大哥跟我客气什么?”玉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看向常玉娇,哀求道:“姐姐,你跟我走吧!” 常玉娇果断摇头,说道:“不行,我要跟这个人一起去北齐。” “为什么?这半年来,我已经统一了乌兰众部,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可以荡平北齐……到时候,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贺玉衡说得恳切,可常玉娇依旧摇头,说道:“这个人对我有点恩情,我要知恩图报。” 只要她陪在尉迟墨身边,贺玉衡就不敢轻举妄动,尉迟墨就能保全性命。梁翊感叹常玉娇的心思,贺玉衡却不理解,他愤怒地说:“我只是暂时漂泊,我答应你的种种,一定会兑现的,你何苦要跟这个孬种过一辈子?!” 常玉娇苦笑道:“玉衡,姐姐已经半生飘零,人生如梦,世事无常,所以,能安稳一天就是一天,能享一天福,便享一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真的过够了。” 常玉娇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梁翊一眼。梁翊深知她为自己操了多少心,一时无比愧疚。可贺玉衡不买账,他激动地说:“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贪恋荣华富贵的!” “我怎能不贪恋,只是你一直不知道而已!”常玉娇狠心说道。 “如果我硬要带你走呢?” 常玉娇缓缓拔下头上的金钗,抵住自己的脖子,轻笑着说:“那就只有一死了!” 贺玉衡目瞪口呆,忍不住大喊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如果不是因为梁大哥,我何苦隐瞒到今天!” “可那又怎么样?我还是把你当弟弟看啊!” 贺玉衡气得要死,拔出刀来,拼命地在地上乱砍着。常玉娇狠心不去看他,她拉过梁翊,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到梁翊手里,说道:“这不是我写的,而是我在暖玉宫的枕头底下发现的。我本来想撕掉这封信,让所有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可我不忍心。既然你追过来了,我就把这封信还给你。映花公主对你用情至深,你看完这封信就明白了,你要好好珍惜她。” 梁翊握着信,顺势抓住了常玉娇的手,问道:“这就是你走的理由?” 常玉娇笑着点了点头:“说实话,在我被张英抓走的那几天,我是恨你的,尤其是受他挑拨之后,我甚至决定出卖你,然后再自寻短见,随你而去,在阴间追随着你。可是在你比武的时候,映花公主塞给我一张纸条,她说如果我能证明你的清白,她就会放弃你。毕竟我的敌人不是你,而是她。” “其实我也不清楚,如果没有公主的纸条,我会不会出卖你。你在天健宫休息的时候,我跟公主聊了很多,她已经决定放手了,但是没有勇气跟你说。她走了之后,我发现了这封信,这应该是她服毒之前写的遗书。说实话,公主真的比我勇敢,她为了和你在一起,毫不犹豫地服下了毒药,我扪心自问,自认做不到她这一步。所以,我决定放手,成全你们两个。” 梁翊动情地说:“可即便如此,你也没有必要跟在尉迟墨身边,背井离乡,远赴北齐啊!” “此生被困枯井泥淖,此身已是残花败柳,留一条性命苟延残喘,已是上天格外开恩。结识了你和玉衡,有关于你俩的回忆,就足够我余生回味了。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 常玉娇忍泪说完,便急急跳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出发,可没走几步,马车却又停了下来。她急匆匆地跳下车,拉过梁翊,低声说道:“我还是不死心,如果我听不到你的回答,怕是这余生都过不安稳了……” “我喜欢过你。”梁翊打断她的话,果断地说道。 万籁俱寂,只有飒飒的风声。常玉娇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梁翊又说了一遍,她才悲喜交加,哈哈大笑起来。 梁翊也红了眼圈,说道:“我撇下众人追过来,并不是为了救尉迟墨,而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改变主意。若你想走,我会杀出一条血路,带你回到大虞。你和映花都是好姑娘,可遇到映花的时候,一切都是刚刚好,那时我才明白,所谓爱情这东西,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所以,你不要怨恨映花,这都是我的选择。” 常玉娇愣愣地听着,已经忘了说话,只是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只听梁翊又说:“可是……” “我不要听。”常玉娇堵住耳朵,说道:“你只要一说‘可是’,前面的话就都没有意义了。好了,在永别之前,我至少听到了你的真心话,这下,我真的死而无憾了。” 常玉娇突然踮起脚尖,吻了梁翊一口,便一阵风似的跑了。上车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来大喊:“我对不起你!你要当心张英!” 梁翊的心脏又被掏空了一块儿,对常玉娇的警告,他并没有太往心里去。贺玉衡准备策马去追尉迟墨,却被梁翊一把拦住,他万分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急得干瞪眼。 “等他们走进北齐繁华之地,你再动手。”梁翊冷静地说。 贺玉衡闷闷地回答了一声,摘下缠在手腕上的绷带,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梁翊问道:“你起兵的原因,可是三王子遇刺?” 贺玉衡点了点头:“是啊,梁大哥如何得知?” “人是我杀的。” 贺玉衡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磕磕巴巴地说:“怎,怎么可能?” “杀了他,能救我们大虞的子民。”梁翊低眉浅笑,下意识地看着自己握弓的双手。 “天哪,原来是梁大哥在暗中助我!”贺玉衡惊喜交加,倒地跪拜。 梁翊拉起他来,问道:“你已经整合了乌兰众部,为何还要出征北齐?” “梁大哥,你生在疆土辽阔的大虞,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作为小国的子民,我们的命运有太多无奈,只能在大国中间夹缝生存,不知哪天就会沦为大国角逐的战场,变成他国的国民。这种恐惧,你是无法体会的。从小到大,我看到的是我们的族人不停地向周边大国俯首称臣,任人践踏,随时都有亡国的危险。所以,我决心改变这一切!”贺玉衡的眼睛闪闪发光,熊熊野心全都写在了脸上。 “所以,你会把周边国家全都吞噬掉?”梁翊担忧地问。 “如果我能做到,为什么不呢?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我要把他们踩在脚底下,让他们俯首称臣!” 玉衡斜眼一笑,梁翊却不寒而栗,他正色道:“你吞并其他国家,我不干涉你;可你要答应我,你不能踏进大虞的领土半步,否则我饶不了你!” 玉衡只是微笑,漫不经心地说:“我只认朋友,不认国境!” “放肆!不要以为你有能耐了,就可以为所欲为!既然我能救你,也能杀你!”梁翊怒目而视,杀气骤然袭来,他凛然说道:“如果你敢威胁大虞,我会天南海北地追杀你!别忘了,我是天下第一刺客!我想杀的人,绝对逃不出我手中的残月弓!” 贺玉衡被梁翊的气势所慑,他收起微笑,正色说道:“梁大哥,你放心吧!我只是跟你开玩笑而已。我贺玉衡是知恩图报之人,大虞于我有恩,我自然不会恩将仇报!梁大哥,多保重!后会有期!” 贺玉衡率众离去,只剩下梁翊一人留在原地。他握着映花的信,百感交集。他自然不知道,这封信原本是宁妃保管的,在常玉娇昏迷之际,宁妃让阿槑把这封信压在了枕头下,让常玉娇“偶然”得知了公主的心意。 第一百三十一章 归途遥遥心似箭(上) 送走两位故友,梁翊满腹惆怅地赶回华阳城。他怀揣着映花写的“遗书”,看的时候,自然是眼眶红了好几回。他不可能将常玉娇说的话告诉映花,对映花劝常玉娇一事,他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但是这封信,他会珍藏一辈子。 天色阴沉下来,细雪在空气中飞扬,空旷的山野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远远看去,像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梁翊莫名心慌,冷热症状发作了几次,他咬牙硬撑,没让别人看出端倪来。只是他无意看风景,只想早点儿赶回去。 回去的路上,虞国的卫队又遭遇了一股袭击,不过那些人不经打,很快就被处理掉了。不出所料,那些杀手果然是尉迟墨留在大虞的,就想在归途给梁翊制造些麻烦。听完那几个杀手的陈述,梁翊只觉得恶心,吓唬了他们一番,便放他们走了。 虽然他根本就没把这几个小贼放在眼里,可终究是又浪费了半天时间。他本想快马加鞭赶回去,可是他又放心不下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再说他是队长,怎能扔下部下先走?所以他跟大部队一起回到了京城,那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八的下午了。 梁翊去天健宫跟赵佑真述完职,就被映花拉走了。映花也没问东问西,只是火急火燎地说:“大魔王,你怎么才回来?我都要急死了!” “怎么了?果真想我想得茶饭不思?”梁翊刮了一下儿映花的鼻子,笑着说道。 “不是啦!”映花一急,反倒不知从何说起,她一咬嘴唇,说道:“那天禄喜去给母后送首饰,隐隐听到母后问蔡赟,富川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禄喜担心母后是要害你们家人,便急匆匆地跟我说了!” 数九寒天,又被浇了一盆冷水,梁翊瞬间被冻得麻木了。他脑子一片混乱,语无伦次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你走的第三天,腊月二十四。”映花掰着指头算道。 已经五天了,如果太后真派人去杀父母,那父母都能死好几个来回了。梁翊的手哆嗦了起来,腿脚也站立不稳。映花赶紧扶住他,宽慰道:“你放心,我告诉了皇兄,他虽然半信半疑,可他还是暗中派了几个高手去富川。现在那些高手还没带回什么消息来,那就说明你父母没事啊!咦,好像不太对…” 映花自知难圆其说,便歪着脑袋,不再说话。梁翊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匆匆跑回了天健宫。宁妃正在喂赵佑真吃药,二人一见梁翊拉着映花闯了进来,面色都有些不悦。 梁翊管不了那么多,他扑通一声跪下,急切地说:“臣自八月离家,跟家中无甚往来。近来噩梦缠身,臣担心父母有什么不测,因此想回富川探望,恳请陛下恩准!” 映花也跪下来一起恳求,赵佑真一看二人的神色,便明白映花已经告诉了梁翊,他不以为意地说道:“朕知道其中缘由,但是你也不要听信别人一面之词。映花所说之事,并没有什么证据,朕也派人去打探了,你大可放心。再说,自古忠孝两难全,你既然选择了在朕身边尽忠,怎能时时想着回父母身边呢?” 梁翊一听,顿时急了起来,拼命地在地上磕头:“陛下,大虞以孝治天下,臣怎能不顾父母的安危呢?既然您已经派了高手,那不管情形怎样,他们总要给您报信吧!这么多天过去了,您可曾收到他们传来的消息?” 也是,五天了,怎么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赵佑真一时无语,只能求助地看向宁妃。宁妃放下手中的药碗,轻声说道:“梁护卫说得也有道理,陛下派去的那些人,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母后真是太可怕了,赵佑真脊背发凉。他也担心梁翊父母的安危,可他更担心梁翊一去不回,他犯难地站了起来。梁翊见他面露难色,便又磕起头来,说道:“臣向陛下起誓,如果十天之后不回来,臣会被乱箭射死!会被下穿肠毒药,五脏六腑衰竭而死!” “大魔王,你干嘛要发这样的毒誓!”映花快要被吓哭了,连忙制止道:“你不准这样吓唬我!” “辅明,你的确用不着这样。这样吧,朕给你二十天,二十天后你如果不回来,朕饶不了你!不过,映花要留在宫中,只要映花在这里,朕就不愁你不回来!”赵佑真胸有成竹地说道。 “不行,我要跟大魔王一起回富川!皇兄不是已经给我赐婚了吗?正好我的公婆都在富川,我就要在富川成亲!”映花满脸急色,却又有几分娇羞。 “不成,你是堂堂一国公主,要跑到富川去成亲?这太荒唐了,哪儿能事事都依着你!”赵佑真一甩袖子,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妹妹。 “如果你不让我去,我出门就被乱箭射死!就算不被射死,也会喝下穿肠毒药,五脏六腑衰竭而死!”映花瞪着眼睛,不甘示弱。 “你!”赵佑真气结,指着妹妹,却说不出话来。 “陛下,您不必生气。公主和梁护卫经历重重生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臣妾实在不忍心看他俩再分离了。事到如今,不如让臣妾做个好人,让他俩别发什么毒誓了,就拿臣妾的性命做担保吧!如果二十天之后,他俩不回来,臣妾会自行了解自己的性命,兑现对您的誓言。”宁妃款款行礼,娓娓说道。她伏在赵佑真耳边,又轻声说道:“陛下,让梁翊和映花尽快成婚,也好澄清宫里的传言呐!” “这……”宫里“龙阳之好”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赵佑真不可能不知道。身为一国之君,他自然也很反感。可他又天生仁慈,不忍滥杀无辜。如果能有办法澄清,当然是最好不过。 梁翊和映花被宁妃的义举给惊呆了。还是映花最先反应过来,她蹭蹭跑到宁妃身边,感激地说道:“多谢嫂嫂!嫂嫂大恩大德,映花此生不忘!” 不知是受了映花的影响,还是在潜意识里,宁妃就是自己的嫂嫂,在跟宁妃对视的那一瞬间,梁翊差点儿脱口而出,叫她“嫂嫂”。宁妃看着他,一向平静淡漠的眸子里,闪烁着满满的温柔,好像在祝他和映花幸福。不过就在一刹那,宁妃又换上了一副淡然的神情,她轻轻甩开映花的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泪珠。 “好吧,宁妃竟然成了朕手中的人质!”赵佑真无奈地大笑一声,说道:“也罢,与其在这里心神不宁,不如早早回去,了了这桩心事。” 梁翊、映花自然大喜,又跪下谢恩。赵佑真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不过看到二人一脸喜色,他也感到一阵喜悦。他把映花的手放到梁翊手中,激动地说:“辅明,朕把最心爱的妹妹交给你了,你要跟朕保证,要一辈子对她好,只准让她笑,不准让她有一丝不如意,知道了吗?” 映花百感交集,又流下泪来,梁翊爱怜地看着她,又正色说道:“说一千,道一万,臣只有两个字,放心!” 赵佑真注视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将他拉到角落里,避开了宁妃和映花,开门见山地问道:“辅明,你跟朕说实话,张英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赵佑真目光锐利,一点都不像那个病弱的皇子。梁翊心乱如麻,竟脱口而出:“陛下相信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不,朕相信你不会说谎,所以,朕想要听到你的答案。” 事到如今,不论是福是祸,梁翊都已经无法隐瞒。他低下头,含糊地说:“臣是不是残月,总有一天,陛下会明白的。如果陛下愿意相信张英的一面之词,那臣也无话可说。” 赵佑真笑了笑,说道:“那也就是说,你不是残月了?” 赵佑真的态度并没有咄咄逼人,可言辞间却让人不寒而栗。梁翊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到了庄主。如果不是怕连累庄主,他必然会对赵佑真坦白;可他一旦坦白,赵佑真必然会穷追不舍,逼问琵瑟山庄……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庄主陷入险境。 所以梁翊犹豫了很久,才说道:“陛下,江湖上的那些大侠,犹如百姓家中供奉的关公像,会成为百姓心中的神灵。一些仰慕他们的人,自然会效仿他们行迹,甚至盗用他们的名号。行走江湖的时候,我也盗用了几次残月的名号,但愿……但愿他不会怪我才好。” 梁翊不善撒谎,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所幸赵佑真将目光瞥向了别处,没有看到他的窘迫。待他说完,赵佑真方才转过身来,笑道:“你能对朕坦白,很好,相信你不会骗朕。只不过,那个残月替朕杀了很多心腹大患,朕对他感激不尽,真希望有天能见到他,跟他当面致谢。” 梁翊的冷汗渗进了背后的伤口里,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害怕,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声音也发飘:“臣也动用江湖上的关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好,有劳了!” 赵佑真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大步走了出去。梁翊魂不守舍,映花见他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很是担心。梁翊并没有说太多,事不宜迟,二人谢了恩,匆忙离去了。在梁翊踏出大殿的那一刹那,赵佑真突然叫住他:“辅明!” 梁翊一惊,生怕赵佑真变卦,站在原地忐忑不安。 “辅明,其实,朕总是无条件信任你的,你知道吧?” 赵佑真的目光无比殷切,梁翊心下感动,又愧疚不已。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又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赵佑真怅然若失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无力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陛下,您不用担心,他肯定会回来的。”宁妃扶住他,缓缓说道:“不必说他在这宫里还有牵挂,就凭他的人品,您也大可放心,不必忧虑。” “朕知道,辅明一向是信守承诺之人。不过他不在朕身边,朕总觉得自己不安全呐!”赵佑真自己喝了一口药,苦涩得皱起了眉头。 第一百三十二章 归途遥遥心似箭(下) 梁翊来不及跟家人细说,只叮嘱于叔要好好照顾家里。黄珊珊见他匆匆忙忙地要回富川,还带着映花,便一脸怒色地堵住了房门。梁翊一把把她扛起来,扔进了厢房里,并把门给反锁了。黄珊珊在里面又哭又闹,于叔听得心疼,可一看少爷一脸冷漠,他又不敢妄自行动,只好等少爷走了再把黄珊珊给放出来。 梁翊刚走出大门,正好碰上了禄喜,后面还有几个小太监拉着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禄喜从车上拿出一个大红色的托盘,恭恭敬敬地说:“公主殿下,梁护卫,你们刚走,皇上就命奴才给你们准备新婚贺礼,奴才不敢耽搁,总算赶上了。” 映花挑起大红色的手帕,只见托盘上放着各种金银珠宝,还有红彤彤的大枣,饱满圆润的桂圆、花生。映花红了眼圈,嘴上却嫌弃地说:“皇兄也真是俗气,准备这些干嘛?” 梁翊谢了恩,这才想起自己没有给映花准备一件像样的聘礼,心中十分愧疚。映花看出了他的心思,她将托盘上的东西都用手帕包了起来,塞给梁翊,笑着说:“大魔王,你才是皇兄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出发吧!” 梁翊犯难地看了一眼马车,映花心知肚明,她跟禄喜说:“禄公公,这应该是匹好马吧?你把它给我卸下来,我和翊哥哥骑马回去。” 禄喜连忙说道:“不行不行,从京城到富川少说也有八百里,公主千金之躯,哪儿受得了这一路颠簸?” “有翊哥哥抱着我呢!”映花调皮地看了梁翊一眼,说道:“就算这马车再柔软舒适,也比不上翊哥哥的怀抱呀!” 映花说得肉麻,禄喜听得满脸通红,他只好吩咐小太监把马给解下来。梁翊先扶映花上马,然后自己也跳上马背。他拱手作揖,对禄喜说道:“禄公公大恩大德,我梁翊永生不忘。等我回到京城,一定重谢禄公公!” “奴才并未真正的帮过梁护卫什么,梁护卫千万别客气!”禄喜温厚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太后势必要将你逼上绝路,这一路可不能掉以轻心。” 梁翊心中一暖,点了点头,便作揖告别,策马而去。禄喜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双璧人,感到无限欣慰,直到他们二人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起身回宫。 大红马一路飞驰,映花被风吹得头疼,耳朵嗡嗡作响,眼睛也睁不开,四周的崇山峻岭瞬间被抛在了身后。虽然被颠得浑身酸痛,可她从来都没想到,原来骑马可以这样酣畅淋漓。尤其是身后那人有着像山一样坚挺的脊梁,有着像海一样宽阔的胸膛,她想一辈子都靠在他身上,就这样纵马江湖,再也不回华阳城了。她忍不住回头看他,他的脸庞沉着冷静,无比好看。算了,他现在心事重重,还是不要打搅他了。映花回过头来,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没想到梁翊却勒住马,笑着说:“跑了这半天,小仙女也累了,看到什么好吃的了?还不停地流口水?” 映花羞涩地说:“大魔王的脸。” “好,大魔王的脸任你吃!”梁翊虽然忧心如焚,可在映花面前,他依旧没有失去笑容。 “讨厌!”映花害羞得低下头,却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来,冲着梁翊的脸颊亲了一口。 这会儿轮到梁翊呆住了,他抱住映花,贴在她耳边说:“你真是个小仙女。” “大魔王就会拿我开心!” 梁翊轻轻亲了她一口,叹气道:“这条路我来来回回走了好多遍,知道很多好吃的,可我们得尽快赶回富川,没时间吃了。等回京城的时候,我再带你吃好不好?” 映花懂事地点点头,拿出几块点心,自己吃一块,也喂梁翊一块。梁翊虽爱吃甜食,可一路上都用点心充饥,他早已吃得够够的了。他都如此,更何况映花呢?念及于此,他又对映花多了几分歉疚。 映花却丝毫不在意,几块点心下肚之后,她说道:“大魔王,其实我真的很难受,如果你不跟我在一起,你就不会挨打,你的父母也不会有危险,你也用不着吃这么多苦了。” 梁翊严肃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如果我不跟你在一起,那你也不会吃沉眠丹,也不会被人下毒了!想起你吃的那些苦,我才觉得心如刀割呢。” “那跟我在一起,你真的不后悔?”映花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 梁翊扶了扶肩上的残月弓,又将映花抱得更紧了些,说道:“肩上有名弓,怀中抱美人,此生无憾了。” 路上自然是不太平的,不过远离京城,又有残月弓在手,梁翊根本不会把任何对手放在眼里。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除夕之夜赶到了富川。富川的大街小巷空荡荡的,只是家家户户都燃放着烟花爆竹,弥漫着年夜饭的香味。处处都洋溢着欢乐祥和的氛围,只有梁府那条巷子黑黢黢的,跟外面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梁翊到了家门口,发现家里连灯笼都没有挂,整个府里更是一片死寂。他无比紧张,一把推开门,果不其然,院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全都是家里的下人。看样子他们死了有几天了,幸好此时是寒冬腊月,尸体都冻得硬邦邦的,并没有腐烂。可是不管他怎么找,也没发现爹娘的尸首,难道他们把爹娘的尸体拉到哪里示众了? 梁翊悲愤交加,却还没有丧失理智,他带着映花冲进了父母的卧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杀气。果不其然,几把飞刀破窗而入,映花吓得大声尖叫,梁翊抱着她,麻利地滚到了墙角。飞刀擦着身侧飞过,二人当真是与死神擦肩而过。 “你就在这墙角躲着,不要动,也不要害怕。”梁翊悄声叮嘱道。 “嗯,大魔王小心!”映花吓得脸色苍白,但是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她将桌上的花瓶攥在手里,严严实实地躲在了墙角里。 映花刚藏好,就看到有三个黑衣人从屋梁上跳了下来,还有三个从屋外飞了进来,看到他们杀气腾腾的样子,她真替梁翊捏了把汗。不过她看到梁翊利落地从肩上取下了弓,从身后的箭筒里摸出了三支箭,全都握在手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可就在她眨眼的一瞬间,三支箭已经全发完了,三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天呐,我就眨了一下眼睛,错过了什么?”映花满脸崇拜,痴痴地看着他的意中人,全然忘记了害怕。 还活着的那三个黑衣人显然愣住了,已经死了三个,他们也没法组成阵法了,于是他们交换了下眼神,便一齐杀了过来。这几个人武功不弱,不过远远不是梁翊的对手,梁翊死守着映花那一个角落,几乎没有移动,便用弓弦划开了两个人的脖子,把他们送到了阎王爷那里。 “莫非是残月弓?”剩下的那一个跳出了几尺之外,惊疑地看着梁翊手中的弓。 “谁敢来我家里杀人?” 听到那一声大喝,别说那黑衣人了,就连梁翊也是浑身一激灵。那黑衣人回头看去,却被一剑刺穿了胸膛。可怜他还没听到梁翊的回答,就一脸不甘心地死了。 梁若水风尘仆仆,依旧黑着一张脸,只不过胳膊上缠着绷带。梁翊一看到父亲,身上的霸气荡然无存,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映花从墙角爬了出来,梁翊想都没想,直接躲在了她后面。 “你这个逆子!是不是你在江湖上得罪人了,才引来仇家追杀?”梁若水挥了一剑,怒气冲冲地问。 “…”梁翊无语凝噎,干巴巴地说:“不是的…” 梁若水打量了映花一番,于是又问道:“难不成你跟哪个老大抢女人,才弄得被人追杀的下场?” “你这个死老头子!儿子千里迢迢回来了,你难道不应该先问问是怎么回事吗?”梁夫人匆匆走到梁翊身边,心疼地说:“一回到家,看到我俩都不在,又遇到这么多杀手,你吓坏了吧?” “嗯,我以为你们出什么事了,吓死我了!”有了母亲撑腰,梁翊这才放下心来。他见父母都安然无恙,内心充满了喜悦。 “你这老东西,就知道数落孩子,看把孩子吓的!”梁夫人瞪了丈夫一眼,又柔声跟儿子说道:“年关将近,你爹也清闲了,可就我们两个人在家,当真寂寞得紧,我就拉着你爹去漠北转了一圈。本来计划前天回来的,可是不曾想,你爹他胳膊摔伤了,这才耽误了两天。” “我爹马术好得很,怎么可能摔伤?” “唉,你爹他…” 梁若水咳嗽了一声,示意夫人不要再说下去,他也为刚才数落儿子而感到后悔。为了转移话题,他骂骂咧咧地说:“不知哪个不怕死的竟然敢来我梁家捣乱,若我查出来,定将他碎尸万段!” 映花难为情地握住梁翊的手,声若蚊蝇:“是我母亲。” “你母亲?对了,你是谁啊?”梁若水狐疑地问,这才将视线集中到了映花身上。 “我叫映花,我是翊哥哥的未婚妻。”映花害羞地说道。 “映花?”梁若水回味着这个名字,有点疑惑地问:“你跟公主同名?” 映花乐开了花:“我就是公主呀!” 梁若水夫妇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恰好有几个黑衣人落在了院子里。梁若水听闻儿子有了媳妇,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一身力气没处使。一见又有人来袭,便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乐颠颠地跑出去迎战。 梁翊没有拦住他,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利剑插入了父亲的胸口,父亲闷哼了一声,栽倒在了门口。 “爹!” 梁翊悲恸地大喊了一声,急忙扶住了父亲。 第一百三十三章 红烛摇摇泪阑干(上) “翊儿,别管我,保护好你娘!”梁若水嘴角渗血,呼吸微弱,却不忘妻子的安全。 父亲的手越来越凉,梁翊心痛不已,泪流满面。然而杀手无情,刀剑已经横到了眼前。梁翊怒目斜视,那些杀手愣是被他的目光吓得退了好几步。梁翊从地面踹起一把刀,握在手里,步步紧逼,步步杀气。他突然将手中的刀脱手,刀插进了前后两个人的胸膛。剩下两个杀手仓皇躲避,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上前。 “遮天蔽日!” 梁翊还没出手,随着一声大喝,一个张牙舞爪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在青瓦上疾步奔来,乱糟糟的头发在寒风中肆意飞舞,手中的大刀像一束耀眼的烟花。刀落人亡,两个人头倏然落地,鲜血从他们的脖颈处喷涌而出,在夜空中喷成两道血雾,跟远处的烟花遥相辉映。映花被这凶残的一幕吓傻了,她紧紧咬住嘴唇,让自己不要昏过去。 “风遥,你怎么来了?”梁夫人惊喜地喊道。 “大娘,我在京城玩够了,就跑回富川来过年了。”风遥擦了擦手中的赤日刀,冲梁翊眨眨眼睛,嘲讽道:“我去直指司玩了玩,把他们惹毛了。不过朝廷实在没什么能人,他们到处抓我,可我戏弄他们好几天了,他们都没抓住我,实在没劲。” 他有意说给梁翊听,可梁翊却不理他,他担心吓得快要虚脱的映花,还有生死未卜的父亲。风遥讨了个没趣,顿时不开心起来。梁若水的伤口离心脏很近,伤口汩汩往外流血,可他依旧努力睁大眼睛,费力地说:“快扶我起来,我,我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爹,我和风遥把他们全给杀死了,你就省点儿力气吧!”梁翊又急又气,他让父亲靠在自己肩上,说道:“您再撑一会儿,我去给您找大夫。” 一听儿子把刺客全给杀光了,梁若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眼睛骨碌一转,看向映花,跟她说道:“我一直想要个闺女,不过有时候养个儿子,还是有点儿用的,对吧?” 映花拼命点头,可梁若水并没有看到,他一说完就晕过去了。雪影还在京城,梁翊只好满大街小巷地去找大夫。除夕之夜,家家都在一起送年,大夫们最怕此时传来急切的敲门声。他们不耐烦地开门,不过一听说梁若水受了重伤,他们二话不说,提起出诊的箱子就来到了梁府。不到半个时辰,梁若水的房间里竟然聚集了十多位大夫。可他实在伤得太重,大夫们只帮他拔了箭,止了血,可接下来该怎么治,他们一筹莫展。 这群大夫中,数“回春堂”的田大夫医术最高,梁翊把他当作救命稻草,恳求他救父亲一命。田大夫无奈地说:“梁公子,不是我不肯救,而是梁大人已经病入膏肓,又身受重伤,这要老夫怎么救?” 梁翊一头雾水,不解地问:“我父亲一直很硬朗,怎么可能病入膏肓?” 田大夫略带吃惊地说:“梁大人的心痛病已经十分严重了,梁公子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梁翊茫然地看向母亲,目光已有几分潸然:“娘,田大夫说的是真的吗?” 梁夫人点点头,垂泪道:“他常说胸闷,却不肯看大夫,他不想让我担心,所以一直忍着。我想带他出去散散心,或许就好了。那天他病发坠马,摔断了胳膊,我才知道他病得有多厉害。他说你在御前效力,不可让你分心,让我不要告诉你。谁知你竟然自己赶回来了…这样也好,也省得我为难了。” 梁翊回头看着病床上的父亲,自责地想,自己用箭杀了太多人,如今报应到了父亲身上,自己实在是该死!他颓然跪倒在床前,伏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在座的人听他哭得伤心,一时间都有些泪目。梁夫人拍打着儿子的肩膀,哽咽着劝道:“翊儿,你不要太伤心了。生老病死,上天早就注定了。你爹就算能躲得过今晚的刺杀,他这病,也足以要了他的命…” “我不要我爹死!”梁翊哭得眼睛通红,固执得像个孩子:“我去找雪影姐,她肯定能救我爹!” “哎,就算林大夫来了,也是枉然!”田大夫说完,方才发觉这话太残忍。他借口开药方,匆匆离开了房间。 风遥二话不说,用自己体内的“以柔神功”给梁若水疗伤,不一会儿,梁若水竟然口吐鲜血。梁翊赶紧制止了他,埋怨他帮倒忙。风遥自知理亏,郁闷得跳上了屋顶。梁翊急得团团转,恨自己不会医术。 “翊儿…”梁若水睁开眼睛,吃力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爹,我在这儿呢!”难得父亲这么亲昵地喊自己,可此时他却差点掉下眼泪来。 “好好照顾你娘…”梁若水蠕动着干涸的嘴唇,细心叮嘱儿子。 “我不仅要照顾好娘,还要照顾好你啊!”梁翊一急,泪水便落到父亲脸上了。 “我不行了,你不要哭…” “不,爹要长命百岁!” “你带回的这个姑娘,真要跟你成亲么?”梁若水看向映花,可眼珠已经黯淡无神。 “是啊!前几天皇上封我为驸马,可你和娘出去游玩了,没接到消息。” 梁若水一听,登时来了精神,竟然奇迹般地坐了起来,完全不似生命垂危的病人。梁翊以为父亲为自己骄傲,刚要谦虚几句,梁若水却喃喃道:“哪边是东?华阳城在东边,我要给圣上磕三个头,皇恩浩荡啊!” 梁翊哭笑不得,扶着父亲躺下。梁若水缓了几口气,又问道:“翊儿,你们打算哪天成亲?” “梁伯伯,翊哥哥听说有人要害你们,就拉着我回来了,哪儿还顾得上挑日子啊!”映花柔声说道。 梁氏夫妇见映花貌美如花,又乖巧伶俐,眼波柔情似水,便将其他的念头都抛在了脑后,只觉得她就是最理想的儿媳。可这儿媳的身份太尊贵了些,夫妇俩倒局促起来。映花甜甜地笑着说:“我本想跟宁妃嫂嫂好好学习一番,再嫁给翊哥哥,可惜来得太匆忙了。身为儿媳,我还有很多不足,请公公婆婆多多担待呀!” 梁夫人忙道:“公主殿下真是折煞我们了!您能嫁到梁家,是梁家几世修来的的福分啊!” 梁若水也对映花很满意,他斜靠在床上,虚弱地说道:“夫人,我记得初二是个好日子,就让他俩初二成亲吧!” “爹,你可真是要气死我们!你先好好养伤不行吗?”梁翊急道。 “不行,我说初二就初二,我还没咽气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梁若水执拗发作,瞪了儿子一眼,梁翊不寒而栗,默默地闭上了嘴。 如果不答应父亲,那他势必会吹胡子瞪眼,又要折腾出好些花样。他现在伤病交加,可经不起什么折腾了。可他现在生死一线,自己还要大张旗鼓地办喜事?这也太不像话了!梁翊愁得长吁短叹,映花握紧他的手,宽慰道:“办就办嘛!反正我又没什么要求。那就初二办吧,就当是本宫的命令,好不好?” 梁翊勉强笑笑,答应了映花的要求。梁夫人深感荒唐,却没有办法,只好按丈夫吩咐的去做。大年初一,街上没有一家店铺开门,不过一听梁家要办喜事,街坊邻居都鼎力相助,一时间绫罗绸缎、美酒佳肴一股脑地送进了梁家;富川县手艺最好的裁缝和绣娘强强联手,日夜赶工,要为映花缝制最美的嫁衣;知县黄文远听说梁家仆人被杀,赶忙从自己府里拨了六个能干的仆人,任凭梁府调遣。婚礼虽然仓促,但一切井井有条,忙而不乱。面对此情此景,再想起那个冰冷如坟墓的皇宫,映花更不想回去了,就想一辈子都在富川待着。 黄文远来看望老友,梁若水伤势沉重,却用尽全身力气装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来,跟黄文远侃侃而谈:“这辈子总有人想要我梁若水的命,可我偏偏要活给他们看!当年他们想让我断子绝孙,可如今呢,看我家翊儿多有出息,不仅在御前当差,还当上了驸马!如今又有人想在过年的时候将我梁家赶尽杀绝,我偏偏不死,我还要给我儿子风风光光地办喜事,气死他们,咳咳咳…” “黄叔,你劝劝我爹,让他消停消停吧!”梁翊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脸担忧地说道。 “他高兴,就让他多说两句好了。如果能听进别人的话,他就不是梁若水了。”面对固执的老友,黄文远也颇为无奈。 “嘿嘿,知我者,老黄也!咳咳…” 为了让父亲好好休息,梁翊把黄文远拉出来,正色说道:“黄叔,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我没法追究那些死去的杀手,可是从现在开始,杀手绝对再也迈不进富川半步!”黄文远斩钉截铁地说道。 “多谢黄叔!”梁翊充满感激地行了一礼。 “你放心成亲,有你师兄在,苍蝇也飞不进半只来!”风遥坐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抱着硕大的赤日刀,喝着从梁家酒窖里拿的浦州老窖,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大白牙。 第一百三十四章 红烛摇摇泪阑干(下) 仓促之中决定的婚期,梁翊并没有太兴奋,他疑心自己在做梦。若这真是一场梦该多好,梦醒来,父亲不再受心痛病的折磨,他也能给映花一个体面的婚礼。不过既然这样了,他也没法再抱怨,只能尽心去准备。 家里忙得透不过气来,他还是亲自上山,给师父送请帖。十四年前跟师父回到琵瑟山时,师父还是一个肤色黝黑、声若洪钟的江湖侠士,时光荏苒,现在的他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因为不食酒肉,他的体型比以前清瘦了不少;每日诵经念佛,一脸横肉也变成了慈眉善目的模样。童年时,梁翊十分纳闷,像师父这样纵马豪饮、看遍繁华的一代豪杰,怎能突然敛住心性,在这清冷的古寺中潜心修行? 后来他长大成人,终于明白了过来,师父那让人惊叹的意志力,无非来源于两个字——家人。 灵光大师见到梁翊,没有特别开心,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知是因为修炼太深,他已经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因为他对徒儿的离开心存芥蒂,并不欢迎他回来。他推脱自己是出家人,已经不适合出席婚礼了,婉言拒绝了徒弟。不过他送给梁翊一个玉谍,说道:“你常年习弓,这个应该会用得到。而且这上面刻着我林充阳的名字,虽然我早就金盆洗手了,不过我的名号,应该不会在江湖上消失。如果以后需要帮助,江湖上的一些门派看到这枚扳指,会不遗余力地帮你的。” 这么贵重的东西,师父都没有给风遥,而是给了自己,梁翊十分感激。他恭恭敬敬地拿了玉谍,鞠躬道:“多谢师父。” 灵光大师微闭双眼,缓缓说道:“官场比江湖更为险恶,你心性单纯,又不懂如何隐藏锋芒,我总担心你会吃亏。” “师父,我已经长大了,现在我在京城过得很好。而且我不会留恋京城的荣华富贵的,只要救出我弟弟妹妹,我就离开那里。”梁翊说着,眼前却浮现出赵佑真期盼的眼神,他赶紧摇了摇头。 “你的品性,我自然是相信的,你肯定不会在那个花花世界迷失了自己。只不过你重情重义,只怕没那么容易离开。” 师父一语中的,说中了梁翊的心事,他垂下头,闷闷地说:“师父莫担心,我一定会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我现在虽然不问世事,不过心里还是有牵挂的。我将毕生武功悉数传授给你,不只是为了让你行侠仗义,还为了让你帮太子殿下复位,这也是你兄长的遗愿,但愿你别忘记。” 师父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梁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辞别师父,走下山来,正值日暮时分,他不由得驻足观望。他一直觉得,琵瑟山有最美的落日,晚霞跟苍山交相辉映,景色静谧而又壮美。山峦绵延起伏,宽阔的江水泛着夕阳的红光,肥沃的田野上还有片片未消融的白雪。他身为臣子,见到这秀美江山,都觉得豪情万丈;若云庄主在这里眺望,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这片江山,终究要攥在自己手里,才不觉得遗憾吧! 这幅美景,他已经看了十四年,每次都会沉醉其中。他想,归隐后就带着映花还有弟弟妹妹住在琵瑟山,以后,袅袅炊烟中会有自家烟火,万家灯火之中,会有一盏为自己而亮。他会带着孩子上山打猎,带着映花来这里看夕阳。若能过上这样平静安然的生活,也不枉此时耗费的心血了。 他憧憬着以后的生活,这才对成亲有了实在感受,甚至一刻也等不及,蹦蹦跳跳地跑下山,要把映花娶回家。回到家中,才得知映花已经去黄知县家了。梁夫人告诉他,映花是皇族,虽说她自己不在乎仪式,可她毕竟是出嫁,恰好“黄”与“皇”同音,就让她从黄知县家里嫁到梁家吧! 梁翊感叹,还是母亲想得周到。只不过映花不在身边,他又担心起她的安危来。而且映花贵为公主,她的婚事应该是举国上下的庆事,可她却宁愿跟他跑到富川,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举行平常人家的婚礼。梁翊万分感动,在心中默默思索补偿她的方法。 初二一早,梁翊就去了黄知县家迎亲,他看到映花第一眼,就看呆了。映花的嫁衣果然完美无瑕,大红的绸缎光滑柔顺,上面绣着精致的龙凤妆花,金丝绣线针脚精细,绣出了万分的雍容华贵;花团中间全用珍珠点缀,凤凰图案上镶着点点金片。富川城的裁缝和绣娘几乎累瞎了眼,才赶制出这样一件绣衣。虽然是民间的嫁衣,却是十足的皇家气派。 映花上了轿子,高亢的唢呐响彻云霄,迎亲的队伍浩荡启程。富川街道熙熙攘攘,梁翊骑着高头大马,不停地对街坊邻居拱手示意,梁家的下人欢快地往两边抛着糖果、巧果,孩童们兴奋地跑来跑去,富川百姓都在祝福这对新人。 只是城里的人都不知道,此时城外一片腥风血雨。太后派来的人和富川的武林高手打得不可开交,不过结局如黄知县所言,杀手们踏不进富川半步。有两三个漏网之鱼,乔装打扮成普通百姓混进城来,刚一动手,就被风遥的飞刀给打趴下了。所以这一路险象环生,可一对新人并不知情。 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梁若水再也没显露出那种颓废之色,而是一直处于一种极为亢奋的状态。他不顾所有人劝阻,执意要坐在客厅,跟夫人一起等待新人拜堂。他从头到尾都在摇摇欲坠,可拼命保持微笑,将涌上来的鲜血悉数咽了下去。直到拜完天地,他才被人搀回了房间。不过酒席开宴以后,他又摇摇晃晃地出来敬酒,还非要大声嚷嚷,梁翊气得简直想动手。好在梁若水体力不支,很快就回房休息去了。 梁翊并没有喝太多酒,可酒席散的时候,他还是有了些醉意。他粗暴地推开房门,映花吓了一跳,赶紧在床上坐好。他缓缓走近映花,映花越发紧张。他挑起了盖头,看到了映花的脸庞,喃喃自语道:“咱俩真的成亲了?” 映花被他一问,也有些不敢相信,她想了想说:“应该是吧?皇兄都已经昭告天下了!” 梁翊歪倒在床上,痴痴地说:“我做梦都没想到,我最后还是跟你成亲了!” 虽然梁翊一身酒气,不过映花还是开心地躺在了他身边:“我也没想到,我的新郎会是大魔王。” 梁翊躺在床上,枕着胳膊,微笑地看着映花。映花见他喝得脸颊通红,明明愁云密布,却还强颜欢笑,便轻声嗔道:“你干嘛喝那么多?再说,你呆在我这里做什么,应该去照顾父亲呀!” “我知道。”梁翊突然抱住映花,伏在她耳边说道:“我进来坐一会儿,就是装给他看呀!” 冷不丁地被他抱进怀里,他的气息透过衣服,蔓延到了整个身心。映花心跳加速,害羞而又紧张地搓着手,她多想今晚共度良宵,可想起病危的公公,她还是轻轻推开了丈夫。梁翊心中有愧,刚要亲她一口,却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原来是下人让他去老爷屋里。 “是不是父亲出什么事了?”映花不安地问道。 梁翊一紧张,酒就已经醒了一半了。他歉疚地说:“今晚对不住你了…” “没事,百事孝为先,你先去,我换件衣服就来!”映花懂事地说。 梁若水已经完全没有了白天的精气神,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气若游丝,梁夫人在一旁暗暗垂泪。父亲就是怕撑不下去,看不到自己成亲那一天,所以才会如此匆忙地举行婚礼。梁翊完全理解父亲的苦心,可看到父亲这样,他越发内疚自责。屋里摆满了大红色的蜡烛,火苗簌簌地燃烧着,随着人影轻微摇曳。梁翊迷信起来——万一蜡烛灭了,是不是父亲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今天这里是办婚礼么?怎么这么安静?”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梁翊不禁回头。只见外面走进一人,他白衣楚楚,神采飞扬。梁翊惊喜地眨眨眼睛,确定自己没在做梦。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孩子一路大笑着跑了进来,一头扎在他怀里,嬉笑着说:“小翊叔叔,我现在是有婶婶了吗?” “云冉,你怎么来了?”梁翊擦了擦眼角的泪,惊喜地抱住了云冉。 “爹说了,再忙也得回家过年。我和爹去了趟京城,接上了我娘,一起回富川来了!”云冉带着厚厚的棉帽,看起来长高了许多。 “雪影姐来了?”梁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来不及跟庄主寒暄,就将雪影拉到了病床前。 雪影一边号脉,一边说道:“其实我知道梁伯伯的病情,但是他叮嘱我好多次,让我不要告诉你和梁夫人。我原以为,只要他用心调理,安心静养,过段时间便可痊愈。只是我没想到,不过一个月没见,梁伯伯的病竟然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想起父亲的固执,梁翊气得直跺脚:“我爹这倔脾气,简直气死个人!” “事已至此,抱怨也没用,我能治多少算多少吧。” 雪影专心致志地给梁若水扎针,只留梁夫人在里面照顾,其他人都在门外等着。这次云弥山没有回避映花,只是淡然一笑,行礼道:“恭喜公主殿下,如今苦尽甘来,总算喜得良缘。” 映花眼圈泛红,却笑着说:“多谢云先生千里迢迢赶来,为我俩贺喜。” 云弥山笑着说:“梁翊是我好兄弟,他成亲,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映花扭头看向梁翊,他紧张不已,拉过映花的手,说道:“映花,他就像我的亲兄长,想必是得到了消息,特意赶回来的。” 映花动情地说:“我和翊哥哥的婚事,虽是我皇兄允许的,但总归是我太任性了,有点私奔的味道。不过今天来了很多人,特别是云先生不远千里前来祝贺,我真的特别高兴。” 云弥山强装爽朗地说:“嫁给梁翊这般人才,怕是天底下所有女子的梦想吧。公主如今如愿以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映花闻言,心满意足地依偎在了梁翊怀里,梁翊顺势亲了她一口。云冉刚去厨房找吃的了,他一回来就看到这一幕,羞得他赶紧用两个鸡蛋挡住了眼睛。 第一百三十五章 新婚燕尔情深切(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雪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梁翊紧张地问道:“姐,我爹怎么样了?” 雪影一脸疲惫,反问道:“你觉得呢?” “这天下还有雪影姐治不好的病人吗?”梁翊满怀信心地问道。 “还真有。”雪影苦笑了一下,她也无法保证梁若水还能活多长时间。她本想告诉梁翊实情,可一想今晚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她不想让他伤心难过,于是微笑着说:“你放心吧,梁大人暂时没有危险。” “暂时?那以后呢?”梁翊不依不饶地问。 雪影无奈地说:“治病的时候,不光需要尽职尽责的大夫,还需要听话的病人。如果梁大人能好好吃药,保证戒酒、不动怒,我可以保证他两年无虞。” 一听父亲可能只剩两年的寿命,梁翊顿时像掉进了冰窖。不过他也知道雪影已经尽了全力,于是不再强求,只是感激地说:“不管怎样,多谢姐姐。本来应该请你们吃喜宴的,可没想到让你们受累了…” “哟,跟你姐姐客气什么?”雪影一笑,又露出两个小梨涡,跟丈夫说道:“你看,还是小翊乖吧!都这时候了,还不忘礼数,比风遥那个混小子强多了!” “姐,你咋就这么嫌弃我呢?” 雪影吓了一跳,一看风遥坐在屋顶上,顿时就火了:“家里没凳子吗?你坐在屋顶上干什么?也不多穿件衣服,冻死活该!” 风遥早就被姐姐数落惯了,他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梁翊觉得过意不去,就解释道:“姐,你不要怪风遥。你也知道,夏太后还不死心,一直派人追杀我们,所以风遥就在暗中保护我们。他在屋顶上,是为了看得更远、更清楚。” 雪影知道自己错怪了弟弟,便说道:“谁让他疯魔惯了,他做起好人来,我反倒不习惯了。” “切,你还不如我师弟了解我!”风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根柱子后面探出脑袋,又做了个鬼脸,突然飞向云冉,一把将他扛了起来,说道:“我不管了,我先回家了,让云冉陪长乐玩儿去!” 雪影看着弟弟的背影,一个劲儿地叹气:“风遥当了爹以后,还是这么疯疯癫癫的,也不管长乐,动不动一声不吭地就跑了,留下弦珠为他牵肠挂肚。我没收了他所有的钱,他还是屡教不改,实在可恶。他如此不懂事,我都想打断他的腿。小翊,你成亲之后,可真要像个大人一样,呵护你的妻子和孩子,记住了吗?” “姐,你放心吧,我记住了。”梁翊点点头,说道:“我也多劝劝师兄,让他留在家里,好好陪着弦珠嫂嫂和长乐。” “如此甚好,那我们先走了。” 梁翊执意要留云弥山夫妇住宿,他俩却说改日再来拜访。梁翊无奈,只好和映花一同将他俩送到门外。云弥山又说了些道喜的话,梁翊一一记在了心里。 二人刚要上车,映花突然喊道:“二哥哥!” 云弥山明显怔住了,但是他没有答应,本想喊她一声“丫头”,却梗在了喉咙,没喊出来。他笑了笑,说道:“告辞!” 映花却痴痴地追过去,激动地问道:“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是不是特意赶回来,送我出嫁?” 云弥山被这几句戳中了心窝,他鼻子一酸,却强笑着说:“殿下说什么呢?” 映花没忍住眼泪,却笑着说:“我私奔到富川,出嫁的时候,一个娘家的人都没有,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不管怎样,你能来送我出嫁,真的太好了!二哥哥,谢谢你!” 云弥山不敢再看映花,他微微一欠身,便上车走了。梁翊心脏扑通乱跳,他搂着映花的肩膀,不自然地问:“映花,你糊涂了,怎么又叫云先生二哥?” 映花转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大魔王,你看你紧张的,你真的一点都不擅长说谎。放心吧,过了今晚,我就把这些全给忘了。以前在安澜发生的种种,我也都不记得了。” 映花的心思远比自己想得细腻敏捷,自己一直低估了她。一时间,梁翊也不知该怎样解释了。他想起病重的父亲,又心事重重地说:“你先休息吧,我过去替一下母亲,她照顾父亲一天了,应该累坏了。” 映花摇摇头,说道:“不,好不容易能在膝下尽孝,你我都应尽心尽力,咱俩一起去吧!” 梁翊亲了映花额头一下,便拉着她的手走进了父亲的卧房。梁夫人拗不过他俩,再加上自己确实体力不支,只好先去休息。父亲睡得很沉,他呼吸均匀,脸上恢复了些血色,梁翊给他整理了下背角,便拉着映花坐了下来。 映花出神地望着他,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这么多年,你在富川,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梁翊不明白映花究竟想问什么,便简单回答道:“习武,练字,游走江湖,就这么过来的。” 映花把头埋在他怀里,小声说道:“大魔王,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我不想逼你告诉我。可是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在两个人中间做一个选择,你可不可以不要伤害我的皇兄?他真的很欣赏你,他也是个可怜人。” 梁翊愁肠百结,将映花搂得更紧了些,说道:“你放心吧!” “我跟皇兄一样,无条件相信大魔王。”映花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问:“大魔王就没有什么拜托我吗?” “呃,暂时还没有。” “你不想让我忘掉那位云先生吗?” “你想记住他,就记住好了。”梁翊轻声道:“反正我相信聪明如你,你不会害他的。” 映花窝在梁翊怀里,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困意排山倒海而来,她又打了几个哈欠,终于睡着了。映花娇弱柔软,抱着她的时候,梁翊便忘记了一切仇恨,只剩下满满的柔情蜜意。他掏出了师父给的玉谍,轻轻地戴在了映花的大拇指上,然后将她抱回了房间。看着熟睡如婴儿般的妻子,除了欣喜,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回去照顾父亲,直到凌晨,母亲睡醒了,他才顶着浓浓的困意回到了自己房间。房间里亮着灯,原来是映花睡醒了,安安静静地在书桌前看着书。 梁翊打趣道:“原来小公主这么用功啊!” 映花望着夫君,狡黠地笑了笑,扬起了手中的书:“我之前只听说过这样的‘圣贤书’,不想你这里居然藏了这么多,我看了几本,当真有趣!” 梁翊定睛一看,原来是他藏在被褥底下的“图画书”。他瞬间羞红了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书,嗫嚅道:“你别误会,这都是我师兄留在我这里的,我怎么可能看这种书?” “看就看了嘛!有什么好隐瞒的!”映花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是女孩子,都觉得好看,男孩子更抗拒不了吧!” 梁翊担心映花会对自己失望,他神情沮丧,无地自容,竟然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映花趴在他背上,给他看另一本书上的春宫图,轻启双唇,吐气如兰:“要不我们试试这样的?” 梁翊回头看她,她依旧是那副天真烂漫的表情,只不过眼神里多了些许妩媚。他咽了口口水,问道:“你不害怕?” “已经成亲了,害怕什么?”映花站了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或许是映花的勇敢鼓励了自己,梁翊也“豁”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弯下腰,将映花横抱在怀里。映花尖叫一声,便被他扔在了床上。梁翊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外衣,敏捷地跳上床,此时映花却没了刚才的勇气,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白兔,水汪汪的大眼睛格外惹人怜爱。 此情此景,梁翊反而更加按捺不住,迫切地想要将她占为己有。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解开了她的衣扣。当洁白光滑的肌肤展露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更加激动,当然,也更加紧张,以至于手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他暗骂自己不争气,用右手打了左手一下。 映花又一次被他逗笑了,打趣道:“大魔王不会真的是第一次吧?” 梁翊涨红了脸,粗声粗气地说:“怎么,不行么?” “那就快来吧!” 映花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的手很热,抖得也很厉害。当他的手摩挲到映花高耸的胸脯时,他像触到烙铁般缩回了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裹着被子,仓皇跳下了床。 映花不明就里,爬起来一看,才发现他裹着一床大红色的花被子,蹲在地上,像是从地里蹿出来的一只红蘑菇。 “你干什么呢?”映花哭笑不得,又觉得他实在可爱。 梁翊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看到映花,又急忙藏了起来。两小无猜时,与她牵手拥抱,甚至同榻共眠,都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在漫长的岁月中,在他遥远的记忆中,她一直是那个清秀可人的小妹妹;如今她居然真成了自己的妻子,自己要与她行夫妻之事,这让他难以接受。 “大魔王,我们真的成亲了呀!”映花趿着鞋,走到他身边,眼梢眉角都是柔情蜜意。见梁翊还是犹豫不决,她抽掉他裹在身上的被子,将他扶了起来,又说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梁翊抱住她,失神地问道:“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吧?我要了你…也没关系对吧?” “当然,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子啊!” 映花温柔的声音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梁翊不再犹豫,他再次将映花抱上床,解开了她的衣衫。映花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梁翊却只是邪气地笑了笑。他身上冷热之症再次发作,他却毫不在乎,他目光迷离,万念俱空,眼中只有躺在身下的妻子。 她的肌肤如此白嫩顺滑,她的气味如此清雅迷人,梁翊恨不能与她合为一体,永远不要再分开…这一场缠绵如同飓风骇浪,在起起伏伏之间,他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听不到雄鸡报晓,也没有看到日上三竿,他抱着眼前人,恨不能醉死在这温柔乡里。 映花温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轻声问道:“你不起床啦?我还要给公婆敬茶呢!” “不要!”梁翊闭着眼睛,又将脸往妻子胸间贴了几分,满足地笑道:“就这样到天荒地老。”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新婚燕尔情深切(下) 在富川的几天,自然是闲适安宁的。富川的街坊邻居都是看着梁翊长大的,现如今他在京城当了大官,又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那些大爷大娘们别提有多开心了。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梁翊难得放松下来;又因为映花在身边,他更是腰杆挺得笔直,想让映花看看他在富川多有人气。 初三过后,宝石街上的商户陆陆续续开门,梁翊带着映花四处吃好吃的。莫大娘开的茶馆,虽不甚华丽,但茶水都是用雪水煮的,甘甜清冽;茶叶都是当年的秋茶,虽不甚名贵,但新鲜可口,茶香浓郁。二人喝着乌龙茶,磕着瓜子,听了几段志怪传奇,好不惬意。莫大娘听说梁若水受伤了,还给了梁翊一包白茶,让他带给父亲;从茶馆出来,已经到了晚饭时分,梁翊拉着映花吃馄饨。吉祥馄饨馆的馄饨晶莹剔透,皮薄馅足,汤汁鲜美,正好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店主王麻子人很和气,还送了他俩一份,让他们带回家给梁大人、梁夫人吃。梁翊道了谢,走到街上,又从张老三那里买了几块烤地瓜、几串糖葫芦,才拉着映花回到了家。 初四晚上又开始下雪,白雪覆盖了青瓦,压断了枯枝,巍峨的琵瑟山更加庄严。在映花眼里,富川的雪都要比京城的更加纯净。二人拥在一起围炉看雪,映花又提起了学射箭的事情,梁翊一本正经地跟她说道:“你知道很多武林高手为什么将孩子送到别的门派去学艺吗?” 映花托着腮,笑嘻嘻地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老江湖讲给我听听呗!” 梁翊果然端好架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因为学武很苦的,而且不打不骂,孩子是绝对成不了才的。一般父母怎么舍得让孩子吃这样的苦?所以就把孩子送到别处去学武了,自己看不到,也就少了几分心疼。” “哦。”映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是心疼我,所以不肯教我。” “嗯,我舍不得你吃苦。” “那好,我不要你教我,我练的时候,你就在旁边指点我,好不好?你每次都为了保护我而分散精力,我也舍不得你那么累。” 看映花的神色,她是铁定心要学了。梁翊也不再打击她了,点点头,算是默许了。初六那天,映花练完弓,梁翊带她去琵瑟山转转。隆冬时节,琵瑟山上的积雪还未消融,白色的雪点缀着灰色的巨石、墨绿的松柏,梁翊和映花沿着河边,缓缓骑马前行,像是走在画中。映花陶醉于美景,感叹道:“大魔王,富川虽然远离京城,可真是太美了,人也很好,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这里可不比京城繁华,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都没有,刚来的时候,我还抱怨了很久,跟京城一比,这里完全就是乡下嘛!你能习惯吗?” “只要有大魔王,还要其他东西做什么?” 梁翊这才温柔地说:“那好,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映花乐开了花,却假意要捶他。梁翊一边躲闪,一边说道:“你听,有人在喊救命!” 映花听了片刻,没听到任何声音,以为梁翊在骗自己,刚要去捶他,却见一男一女从西北方向一路狂奔过来,他们的喉咙已经嘶哑,如鬼哭狼嚎一般。 “大魔王,你看,有匹狼在追他们!”映花用手一指,急切地说。 “嗯,看到了,那你救救他们好不好?”梁翊一点都不着急。 “我才刚学呢,你就让我救人,太强人所难了!” 话虽如此,可映花还是乖乖地接过了残月弓,她太低估残月弓的重量了,差点儿没接住。 “这把弓这么沉,我才不要用!”映花不开心地说。 梁翊刚想说,就好像换一把轻的弓,你就能射中一样。他把话咽了回去,却哈哈大笑起来。一看映花一脸愠怒,他赶紧收起笑脸,帮她架好弓,拉开弦,又让她垫着袖子,轻声道:“我给你做一把专属于你的弓,好不好?” “哎呀,别墨迹了,救人要紧!” “不着急,完全来得及。你要注意,不要划破手,这把弓的弓弦是可以杀人的。”梁翊不紧不慢地说。 “哇,这么神奇?” 梁翊手把手教她,映花屏住呼吸,稳稳地瞄准了,听梁翊说“放箭”,她一松手,那匹“狼”一头栽倒在地,而那两个人正好跑到了他们跟前。 “哇,我真是天才!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当神射手了?”映花兴奋地手舞足蹈。 梁翊随便“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那两个狼狈不堪的人身上。那两个人也认出了他,感激转眼成了不屑,他们收起已到嘴边的谢谢,欲扬长而去。映花可不干了,她急匆匆地跳下马,说道:“是本宫救你的你们,你们连声谢谢都不说,就想走吗?” 那女的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跟那个小白脸是一伙的吧?你问问他,他当初是怎么害我俩的?” 映花一听就不乐意了,她抱起双臂,不甘示弱地说:“肯定是你们有错在先,我翊哥哥才会教训你们!” 得到映花的信任,梁翊更是信心倍增,他将映花往身后一拉,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二位是名镇西北的大盗吧?你们一位是河西一枝梅吴起名,一位是塞上飞燕张燕,对吧?” “哼!你小子记性还不错!”吴起名冷冷地答应了一声。 “你们不应该还在牢里么?”梁翊沉住气,笑着问道。 “那些管营老爷都是草包,牢里怎么关得住我们?”张燕拢拢头发,一脸得意。 “那意思就是你们俩现在越狱了,然后却被一条狗吓破了胆?”梁翊眼睛都笑弯了。 “你休得胡言,那明明是一匹狼!”吴起明涨红了脸,急切地辩解道。 “如果是狼,你们早就没命了!你们有所不知,富川是交通要道,又有风景名胜,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为保百姓安全,黄知县早就大力整治过了。有人说,富川什么都有,就三样东西没有,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梁翊微微一笑,卖起了关子。 “是什么?”张燕没好气地问道。 “小偷,贪官,还有野兽。”或许是因为映花在旁边,梁翊的语气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自豪。 听完梁翊的介绍,吴起名两口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一笑,刚要跑,却被梁翊一把抓回:“你们恨我没关系,可刚才是我妻子救的你们,你们至少得跟她说声谢谢吧!” 梁翊力道十足,那两口子决定不吃眼前亏,匆匆地道了谢,便逃走了。梁翊冲他们背影喊道:“你们最好跑快点儿,要不我可要带人去抓你们了!” “既然是这样,休要戏弄我们,要抓便抓!”吴起名停下脚步,一脸大义凛然。 “唉,谁都不容易,我本来也无意为难你们。只希望你们今后不要再做偷盗之事,堂堂正正做人吧!” 吴起名夫妇出自乡野,又没有名师指点,自从闯荡江湖以来,受过无数嘲讽和白眼,二人虽强做洒脱,心中难免酸涩。他二人虽对梁翊有所芥蒂,不过他明朗坦率,又对自己好言相劝,二人倒觉得心中一暖。吴起名对梁翊行了一礼,说道:“多谢!”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映花一蹦三尺高,欢快地说:“原来救人的感觉这么好,‘谢谢’两个字真是太好听啦!怪不得那么多人要去做大侠!”她又无比羡慕地说:“大魔王,你在江湖上救人无数,肯定听过很多‘谢谢’吧!” 梁翊叹气道:“公主殿下,你可不要想得太美好。你夫君我,很少听到有人说谢谢;反倒有好些人,还嫌我本事太小,没法帮他们太多呢!” “啊…”映花很是失望,她拉着梁翊的胳膊,说道:“如果我是你,早就心灰意冷了。可你呢,你还继续帮别人吗?” 梁翊粲然一笑:“虽然我也失望了好多次,不过有些事情,该做还是要做啊!” 映花一下子贴到他身上,一脸崇拜地说:“我夫君真是个胸怀宽广的人!” “你不要夸我,我心眼小得很。”梁翊刮了映花鼻子一下,不等她反驳,又说道:“听,什么声音?” 映花仔细听了听,说道:“好像是小狗的叫声!” 二人循声走去,看到了刚才射死的那条狗,它的体格像狼一样健硕,体毛黑得发亮,没有一根杂毛,想必是犬中珍品。有一只小狗转着圈嗅来嗅去,见它没有反应,便伏在它身上呜咽起来。映花看得心酸,便把小狗抱起来,说道:“是我不好,害你失去了亲人,以后我来养你好不好?” 梁翊忙道:“我爹不让养狗的,小时候我往家里捡了好多流浪狗,全被他扔了,扔完还要揍我一顿!” 映花微笑着说:“没事,我是公主嘛,父亲就是反对,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的!” “哎,你不了解我爹,他固执得很,如果他真讨厌小狗,哪儿还管你是不是公主啊!”梁翊故作愁眉苦脸状,忍住笑看着映花。 映花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得骂他:“你才是小狗呢!小黑,快咬他,咬他!汪!” 晚上吃完晚饭,二人又依偎在一起看月亮。冬日的天空格外澄澈,月色仿佛被大雪冲洗过,更加明亮皎洁。梁翊抱着小黑,呆呆地看着院中的积雪,突然跟映花说道:“你等着,我堆个雪人给你玩!” 他几步便跨到了院子里,小黑哼哼唧唧,摇头晃脑,跟在他身后。映花在它脖子上系了一个小铃铛,小黑颠颠地跑,小铃铛便清脆作响。梁翊忙得不亦乐乎,好几次差点儿踩到它,便呵斥了它几声。小黑很委屈,规矩地坐在了一旁,泪眼婆娑,低声呜咽。 映花痴痴地看着夫君的背影,不知不觉走了过来,喃喃道:“我穿着新棉袄,戴着虎头帽,堆个大雪人,来逗公主笑…” 一听这顺口溜,梁翊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一回头,映花嫣然一笑:“我小时候听到的顺口溜,看到你在堆雪人,就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 “这样啊…”梁翊玩弄着手里的雪球,又陷入了沉默。映花正要劝他,一个雪球突然飞来,正落在自己额头上。 “你这个大!魔!王!”映花气得一跺脚,抖落了脸上的雪花,将小黑喊了过来:“小黑,给我咬他!咬到他求饶为止!” “哎哟,公主殿下,我承认错了行不行…”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华阳早春梅花尽 映花很喜欢丈夫堆的雪人,不仅给它戴帽子、系围巾,还会抱着小黑跟它聊天。梁翊也很庆幸,映花还是那个喜欢雪人的小女孩,小时候唱着自己瞎编的顺口溜、堆雪人哄她开心,没想到她还都记着。尽管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过能这样陪在她身边,他已经别无他求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初七那天吃完早饭,梁翊就听见外面又传来兵器碰撞的声音。他心里一紧,心想太后不会又派杀手来了吧?他刚要出去应对,黄文远领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说道:“翊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从京畿近卫军调来的孙林孙将军,从今天开始,他奉命守卫梁府的安全。” “奉…奉命,奉谁的命?”梁翊一头雾水地问。 “梁护卫,在下是奉圣上的命,特来保卫梁府,以解除梁护卫的后顾之忧。”孙林说道。 如此一来,梁府的安全不用担心了,此举既能体现圣上体恤臣子的情怀,又让梁翊失去了呆在家里的理由,没想到赵佑真还有这番谋略。可梁翊转念一想,这想必又是宁妃的主意吧!他谢了恩,盘算着什么时候回京合适。梁若水却感怀圣恩,让他俩初十就回去。映花还憧憬着欣赏琵瑟山的春光,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京城,她简直要哭了。 不过,堆得那么结实的雪人都要融化了,或许也真该回去了。 初九晚上,梁若水吩咐厨房做几个好菜,他要跟儿子喝几杯酒。全家人都拦着他,他却固执地将一瓶浦州老窖藏在怀里,说就喝一杯。家人都知道他执拗的性子,也担心再这样争执下去对他伤口不利,遂由着他去了。 晚上梁夫人拉着映花在房间里说体己话,梁翊陪父亲在正厅里喝酒。父子二人很少这样独处,谁也不说话,气氛很是尴尬。梁若水抿了一口酒,嘿嘿一笑,说道:“小子,说实话,养了你十五年了,现在我才尝到当爹的甜头。” “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惹您生气了。”梁翊坐得笔直,乖顺地说道。 “不是你不懂事,是我对你期望太高。如果你是我的儿子,你长成混蛋,我也无话可说;可你毕竟是金家的孩子,如果你不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无颜去见你的父母。”梁若水又抿了一口酒,眼睛有些泛红:“我也知道,你为了当好梁家的儿子,做了多少努力,受了多少委屈,每逢你家人的忌日,你都不敢在家里祭拜。有时候看着你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梁翊鼻子发酸,他挤出一个微笑,说道:“爹,我哪里还有别的家人,我就是梁家的孩子啊。” 梁若水一愣,随即哈哈一笑,眼泪却流了出来,他赶忙用袖子擦掉,豪迈地说:“小子,你如今出息了,你爹我就算见阎王,也没啥遗憾了。” “爹,不准随便说这些!”梁翊急忙打断了父亲的话。 “其实我一直没跟你说,这些年来,因为你在身边,我和你娘才有了活下去的盼头。很多时候,我也会思念我家颀儿、翊儿,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苟延残喘,他们兄弟俩已经走了十几年了。这世间的大好风光都没来得及看,就那么着急地走了。他俩连个尸首都没留,不知道会不会怨我?有时候做梦梦到他们,他们跟我说,爹,好饿,好冷…我这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看着你,我也会想,如果翊儿活下来,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他从小就那么爱读书,功课从来都不用家人督促,小小年纪就写得一手好文章…如果活到现在,他早就进翰林院了吧?”梁若水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就是这副模样。”梁翊忍住眼泪,笑着说:“爹,你胡说什么呢,我就是翊儿啊。”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你这孩子,我没白养!”梁若水一高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他晃晃脑袋,纳闷地说:“难道我真不行了?怎么喝一杯就开始晕了?” 梁翊见状,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说道:“爹,映花如今已经嫁到梁家了,户帖上应该加上她吧?我去给您拿笔,您在这里签个字,行不?” 待梁翊把笔拿回来,梁若水已经醉得不像样子了。他醉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户帖,胡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来。梁翊酸涩一笑,将户帖揣在怀里,背起父亲,把他送回了房间。 初十早上,梁翊、映花拜别父母,踏上了回京的路程。回去时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匆忙,二人尽情欣赏早春景色,饿了便找些特色小吃,无忧无虑,自在快活。映花吃得很开心,抑郁的心情也得到了些许缓解,梁翊笑着说:“我说回来的路上带你吃好吃的,你看,我没骗你吧?” “嗯!”映花幸福地点点头:“大魔王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会做到。” 正月十七,他俩已经到京城郊外了,梁翊跟映花说:“小仙女,先告诉你一声,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映花以为他隐瞒了自己什么事,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梁翊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啊,咱们离开这么久了,京城肯定大变样了吧。” 映花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好再问什么,遂提心吊胆地走向城门。不巧城门上偏偏挂着一个人头,映花吓得大喊一声,紧攥在手里的缰绳也松开了,若不是梁翊扶着她,估计她直接就从马背上翻下去了。怀里的小黑挣扎了半天,才抓住了女主人的衣服,虽说没掉下马,不过又吓得泪眼婆娑。 “瞧你这点胆量,还想当女侠呢!”话虽如此,不过梁翊还是贴心地挡住了她的眼睛,伏在她耳边说:“小仙女,别害怕了,已经进城了。” 梁翊把手拿开,映花渐渐睁开眼睛,想起丈夫刚才跟她说“京城大变样了”,她惊讶得合不拢嘴,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宽广笔直的石路上铺着一层花瓣,以淡粉的梅花居多,还有大红色的海棠花、紫粉色的蝴蝶兰,它们星星点点地点缀着淡粉色的路面,艳而不俗。街道两边,目之所及,全都挂上了红色的绸缎。老百姓们分立两边,有人撒花瓣,有人行礼祝福。梁翊开心地回礼,向百姓们道谢,可映花却讷讷的,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小仙女,你怎么了?”梁翊轻声问道。 映花羞涩地笑笑,说道:“大魔王,从来都没有这么多人注视着我,我有点紧张。” “别害怕,你是公主,他们都是你的子民。”梁翊环着映花,趁机亲吻了她的面颊。 “哟!驸马爷好魄力!” 百姓们都欢呼起来,映花更是不知所措,她忸怩地低下头,轻轻捶了梁翊一下,说道:“大魔王,你让本宫如何是好!” 从城门到梁翊的住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二人骑马缓行,映花也不再害羞,她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接受祝福,笑得如花一般灿烂。只不过不少百姓的眼神都很复杂,这让梁翊泛起了猜疑。梁府前,不知何时移来一棵合欢树,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带。映花好奇,下马去看,只见绸带上写的都是对二人的祝福,一阵风吹来,绸带随风飘扬,铃铛叮当作响,好像上天都在祝福二人一般。 映花抚摸着绸带,泪光闪闪,自言自语道:“这上面有多少条啊…” “一千条!只要过来写,就有一两银子可以拿!”梁翊满脸自豪地说。 “光这一棵树,你就花了一千两银子?!”映花惊讶地问:“那刚才那些绸缎和鲜花呢?又花了多少钱?” 梁翊挠挠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把这些年写字攒的钱全都花了。” “你呀你!钱都没了,怎么养媳妇!”映花嘴上嗔怪,心里却乐开了花。 “钱没有了可以再赚,放心,我不会饿着你的!”梁翊一把揽过映花,底气十足地说:“我一声不吭地把公主给拐跑了,那些老家伙们肯定在朝堂上吵翻了天,说不定还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陛下想必也受了很多委屈。我梁翊也是好面子的人,我总得做点儿什么,才能堵住他们的嘴,让陛下不那么难堪。最重要的是,小仙女嫁给我了,不能嫁得那么寒酸啊!” 映花依偎在他宽阔的胸怀里,幸福得不能自已,她轻声问道:“你瞒我瞒得好苦!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决定回来的时候,我拜托朋友先来京城布置的。别的还好说,就是鲜花太难买。大冬天的,除了梅花好找些,其他的花都是我花大价钱从大户人家那里买的。怎么样,还喜欢吗?”梁翊柔声问道。 “嗯。”映花点点头,踮起脚尖亲了梁翊一口,甜甜地说:“大魔王,你有心了,‘华阳早春梅花尽,知是梁郎携妻来’这句诗好不好?” “好!”梁翊也笑得很开心。 “还有,以后你的钱可不能乱花,挣的钱都要交给媳妇,知道了吗?” “遵命!” 公主府还在修葺,二人还要在梁家的小宅院里住一段时间。跟外面的热闹不同,家里冷冷清清的,甚至没有一点带喜气的东西,不知于叔和灵雨是怎么搞的。梁翊生气地大喊:“于叔!于叔!” 喊了好几声,于叔没有答应,灵雨却有些仓皇地跑了出来,她不安地说:“梁公子,公主殿下,你们回来啦?” “于叔呢?” “于叔…他出远门了。” “他孤老头子一个,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出什么远门?”梁翊冷着脸问道。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灵雨低头说道。 梁翊一把拉住她,怒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或许是因为梁翊从来都没有这么生气地跟自己说过话,灵雨很是愕然。她转过头去,倔强地说:“今天…还是不要说了。” “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连我的问题你都敢不回答了!”见灵雨如此倔强,梁翊越发生气。 “好灵雨,你看你梁公子都急成这个样子了,你就赶紧告诉他吧!”映花温言劝道。 “于叔…他死了。”灵雨喊完,捂着脸哭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旧恨未了添新仇(上) 于叔是被直指司给杀死的,罪名是公然挑衅直指司权威、污蔑直指司使者,在打斗过程中被乱剑穿身。因停职而极度郁闷的张英当即下令,砍下于叔的脑袋,挂在城墙上示众,让百姓看到招惹直指司的下场。赵佑真也知道这件事,不过他不知道死者是梁翊的家人,对张英枭首示众的行为,并没有太在意。 听灵雨说完,梁翊二话没说,不管不顾地去了直指司。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法思考,只想捣毁直指司。这一路上,谁敢拦他,他就敢揍谁,待走到张英面前时,他的拳头早已经通红,眼睛更是红得吓人。 “张英!” 这一声怒吼惊天动地,张英也是一凛,不过他早就料到梁翊会来找他算账,便淡然说道:“梁护卫平步青云,又抱得美人归,堪称大虞第一风光之人,谁敢惹你发这么大的火啊!” “张英,你休要再装腔作势、惺惺作态!”梁翊不顾刀剑加身,他施展轻功,飞到张英身边,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在了墙上。 张英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梁护卫,你如此春风得意,而我落魄不堪,之前我跟你有过几次误会,你不会是寻衅报复吧?” “我不想跟你废话,我只想问你,于叔是怎么死的?” “于叔?他是谁?” 梁翊又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几分:“你少跟我装疯卖傻!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吗?你定是瞅准了我不在家,所以就对我的家人下了毒手!” “梁护卫,血口喷人可不是个好习惯!”张英笑得一脸灿烂:“本官只是公事公办,从不管他是谁。那个老头在我圣司面前大肆喧闹,还对使者们恶语相向,大打出手。我司使者忍无可忍,出手反击,不小心将他打死,这是我们的错吗?” “那你告诉我,他无缘无故,为何会对你们恶语相向?” 张英呵呵笑道:“疯狗咬人,还会有原因吗?” “你!” “说实话,那老头儿极为无礼,我怎么也不相信他会是梁家的下人。像梁公子这般儒雅的贵公子,怎会调教出如此粗鄙的下人呢?” “张英,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你草菅人命,还如此振振有词,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英笑得更加放肆:“怎么着,要去找皇上,说你在本官这里受了莫大的委屈,要皇上为你撑腰?” 梁翊刚想对张英破口大骂,却转念一想,说不定张英就是故意激怒自己,再给自己设下圈套。他平息一下暴怒的心情,喘着粗气说道:“我不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你把跟于叔发生争执的人给我找来,我要跟他问个清楚。” “呵,当天守在正门外的所有使者,都跟那个老头儿发生过冲突,你要找哪一个?” 梁翊的倔强也上来了,他丝毫不退让:“哪个杀了于叔,我就要见哪个!” “他自己找死,死在乱剑之下,梁护卫就不要为难本官了。”张英十分神气,无辜的眼神里,隐藏着报复后的得意与嚣张。 “是你先难为我的!” 梁翊不跟他废话,提起拳头,冲着他的左脸就是一拳。张英并没有躲,反而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两只眼睛都弄瞎,才肯住手?” 梁翊怒不可遏,却被张英的下属给拦住了,他像只发疯的野兽,也不顾什么章法,用一身蛮力乱打一通。只不过他没发现,他一拳就能打断对方好几根肋骨,打得对方内脏出血、嘴歪眼斜,张英也不拦他,而是称赞道:“梁护卫果真好身手,几日不见,内力又上升了好几个档次,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梁翊停下手来,气喘吁吁,他刚要冲张英动手,忽听后面有人喊道:“夫君,你先住手!” “映花?你怎么来了?” 众人一见公主,纷纷让出一条路来,映花提着裙子,飞快地跑了过来,拉住丈夫的胳膊,急切地说:“夫君,你再打下去,真就理亏了!” 说罢,她也不管梁翊反应如何,挡在他前面,义正言辞地跟张英交涉:“张正使,不管死者是不是梁护卫的家人,但直指司众人将一位六旬老人打死,已属不该;你非但没有歉意,还将其枭首示众,也太残忍了些。大虞天子向来仁慈,若他知道你这么做,你不怕他降罪于你吗?” “公主果然好口才,臣受教了。”张英安然地俯首认错,可梁翊分明看到他嘴角那一抹不屑的笑意,还有目光中满满的嘲讽。 映花似是对张英的傲慢视而不见,她只是淡淡地说:“若是如此,那就请张正使归还于叔的尸首,本宫和驸马回家准备丧事,尸身在申时可以送到吧?” “可以。” “那就好,夫君,我们先回家。” 尽管梁翊一脸不情愿,可映花还是将他拽走了。待走出直指司,上了马车,映花才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万个不服气,不过你在直指司胡闹一通,考虑过后果吗?” 梁翊只是觉得气愤,他摇了摇头,映花又说道:“其一,或许于叔真的挑衅过直指司,若这样被他们误杀,他们道个歉,就能平息众怒;其二,你如今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又是大虞国唯一的驸马,如日中天,春风得意,自然会招人妒忌。如果你今天将直指司弄得天翻地覆,张英便会煽动这群人,说你恃宠而骄,目中无人。相信不久之后,这样的话就会传到皇兄耳朵里。如果再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大臣煽风点火,那皇兄还能对你这么信任么?” 映花说得头头是道,梁翊听得心服口服,只是一想起于叔惨死,一团怒火又在心里熊熊燃烧。他说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我若不能替于叔出一口气,我会后悔一辈子。” “张英心胸狭隘,最见不得别人过得比他好。他在你大婚期间杀死于叔,摆明了是要给你难看。你别急,我们想想办法,让他露出狐狸尾巴!” 梁翊握住妻子的手,动情地说:“如果没有你,我肯定会栽一个大跟头。” 二人回富川期间,京城的名门望族给梁家送了好多贵重礼物,礼盒堆得到处都是,梁翊却只是随便一踢,弄出一条路来,便不再收拾了。灵雨小心劝道:“这么多好东西,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送的,梁公子,你还是先回一下礼吧!” “好东西?”梁翊冷笑了两声,喉咙因为上火而变得沙哑:“少爷我啥好东西没见过?” “好啦好啦,他现在哪儿有心思回礼,你别管他啦!”映花听出了丈夫言辞间的火药味,便急忙把灵雨拉到了一边。 梁翊一刻都不肯停歇,他给于叔买好了寿衣,又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专等张英把尸体送来。他给赵佑真写信告了假,将江璃、楚寒还有其他几位官场同僚叫到家中。众人以为他要办答谢宴,便穿得喜气洋洋地来贺喜,可是一进门,一见那口漆黑的棺材,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到了申时,张英果然派人将于叔的尸身给送回来了。于叔死了四五天,因为天气寒冷,尸身并没有腐烂。纵然如此,众人还是避讳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只有楚寒陪在梁翊身边。梁翊神情凝重地掀开于叔身上的白布,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尸身。他心里一阵发紧,眉头紧锁,喊过了江璃:“江大人,你过来看一眼,于叔果真是被乱剑杀死的么?” 众人跟着江璃围了过来,这一看不打紧,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这手腕明明是被绳索给磨破的,磨得都快露出骨头来了!” “十指青紫,肿得厉害,是被夹断了吧?” “左腿往外撇着,该不会是骨头断了吧?” “哟,他的血管全都凸出来了,是不是中毒了?” 梁翊缓缓抬起头来,目露凶光,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再说一遍,于叔果真是去直指司寻衅滋事了么?” 领头的是直指司蓝衣使者,他没想到梁翊找了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都不是善茬,他一时间很是慌张。支吾了几句“我不知道”,转身便跑。梁翊将他抓了回来,一脚踢在了他膝盖上,那人吃痛,顺势跪在了地上。梁翊按着他的头,怒不可遏地说:“如果你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变得跟于叔一样!” 那蓝衣赶紧说道:“梁护卫饶命!小的只知道这老头是被秘密抓进直指司的,张正使将他拷问了一番,没问出什么东西来,便想将他扔到荒郊野岭。反正来直指司的人,都会被施以‘噬骨针’,从而染上蛇毒,这老头儿也不例外。他在郊外饥寒交迫,又身中剧毒,只能死得更惨。谁知这老头儿倔强,竟然打伤了赶车的人,跑回了直指司,要跟张正使同归于尽。张正使正好以他污蔑直指司为名,将他杀了。” 江璃听得心惊胆战,不解地问:“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张英想要知道什么,才会对他下此毒手?” 蓝衣拼命摇头:“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了。小的只管收尸,不管口供。” 梁翊的手骨节握得发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在他要打人的时候,忽从外面走进一人,他边走边叹息道:“朕真是看走了眼,才让张英这等狂徒为所欲为!” “皇…皇上?” 赵佑真身着一身便装,陆勋和禄喜分站两旁。梁翊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来这里,只是映花从堂屋跑出来,扶着门框,惊喜地大喊一声:“皇兄来啦!” 第一百三十九章 旧恨未了添新仇(上) 赵佑真当即将张英叫到了梁家,张英不敢耽误,一阵风似的刮来了。赵佑真脸色铁青,将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公主大婚期间,直指司却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来,明明是公报私仇,却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张英自知中了梁翊的圈套,恨得牙根痒痒,又担心赵佑真责骂他。他深呼吸了几下,说道:“皇上息怒,有众多证据指明梁翊就是残月,为了不让他再祸害百姓,臣一时心急,便将他家的下人请到了直指司,想问个究竟,没想到…” 张英没有任何悔改之意,赵佑真被他气得心口疼,怒道:“你本想杀人灭口,没想到那老头儿竟然找回了直指司,你便杀了他,还往他身上泼了好大一盆脏水。行啊,朕手底下的能臣,竟能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朝廷的威名,全被你们这些人给败坏了!” “陛下,臣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这其中还有一些误会,请听臣解释!” “滚!”赵佑真一脸厌恶,将茶杯摔得粉碎,指着张英说道:“来人,给我把张英押进直指司大牢,让他好好反省反省。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准接近他!” “众位爱卿,你们都要引以为戒!若有人再这样草菅人命,朕一样严惩不贷!” 众人都未曾料到一向仁慈的赵佑真也会有如此强硬的时候,一时间全都鸦雀无声,直到张英被拖了出去,他们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赵佑真屏退了众人,只留下映花和梁翊。他拉着妹妹的手,一改刚才的疾言厉色,柔声说道:“去富川一切可好?” “好得不得了!我公婆待我特别好,你看,这是婆婆给我的镯子,说是传家宝呢!”映花也一扫阴霾,挽起袖子,给哥哥看腕上的玉镯子。 “那就好。听说你们回来的时候,辅明在京城摆了很大的排场,朕没有亲眼看到,可惜啊!”赵佑真站起来,拍了拍梁翊的肩膀,说道:“辅明,张英杀死了你的忠仆,朕已经惩罚他了。你俩成亲还不到一个月,你不宜太过哀伤,朕再给你拨几个能干的下人就是了。” 赵佑真虽仁慈,却不知道于叔对自己的意义。于叔不仅仅是他的仆人,更是他可以依赖的亲人。如今他一去,金家的旧人可就真的一个都没有了。不过赵佑真能做到这份上,已是对自己仁至义尽了。他闷闷地点点头,说道:“谢陛下。” “映花托人带来口信,说你俩被张英欺负,朕再不来,恐性命难保,朕还真以为你俩有性命之忧呢。如今事情解决了,朕也该回宫去了。你们小两口暂且委屈几日,等公主府修好了,就可以搬过去住了。”赵佑真用手一指,说道:“喏,公主府就是以前的平璋侯府,映花亲自挑选的,你还满意吧?” “平…平璋侯府?” “哎呀,你不要想多了,我不想太浪费,所以就想找个闲置的旧庭院。梁家以前住的是兵部的大宅子,公公调离京城之后,房子自然就分给别人了,我们也不能搬回去了。要说这平璋侯府,也算跟我有缘。它先被朝廷收了回去,后来又卖给了一位富商;两年前,这富商到江南做生意去了,家人全都跟他一起去了,房子一直空着。我就跟皇兄商量,让他把这房子收回来,挂上‘靖敏公主府’的牌匾,供咱俩以后居住,夫君意下如何?”映花大眼睛一眨一眨,一脸期盼地看着丈夫。 “哦…公主府,自然应该由公主来挑选。”梁翊遥望旧宅,感慨万千,半开玩笑似的说:“只怕,公主要睹物思人了吧…” “你这个人,让你不要想多了嘛!”映花挽住他的胳膊,目光里满是柔情蜜意:“我说过,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啊!” 赵佑真干咳了两声,说道:“映花让朕保密,想给你个惊喜,如今你已经知道了,就做好搬新家的准备吧。到时候朕给你们备上一份厚礼,为你们贺喜。” “多谢陛下!” 送走赵佑真,梁翊又悲伤起来。他默默地给于叔擦干净身体,给他换上寿衣,将他放在了棺材里。于叔的头和身体分离,身上又有很多伤痕,映花不太敢看,是楚寒一直在旁边忙前忙后,并陪他守灵。 白烛悠悠,阴风习习,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小雨,梁府更显得阴郁肃穆。梁翊没有主动说一句话,一直都在默默烧纸,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映出的是一幕幕往日的情景。 少时在弘文馆求学,于叔早早牵着马车来等他放学,他早就逃课跑了,却让同窗告诉于叔,说他要完成课业,让于叔自己回家。等他疯完了回到家,才发现于叔还没有回来。他是被父亲拧着耳朵拖回弘文馆的,他一眼就看到了于叔。他站在马车旁边,弓着背,抄着手,虔诚地看着“弘文馆”三个字。天那么冷,他没有抱怨,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小少爷。那个身影一直刻在他脑海中,永远无法抹去。 他被梁家收养后,便跟着养父母前往富川。于叔九死一生,躲过一劫,他翻遍了乱坟岗,埋葬了金夫人和大少爷,却没有发现小少爷的尸体。他冒着生命危险潜回城里,鼓起勇气,去找陆岩商量,却意外得知小少爷没死。陆岩好心收留他,他却执拗地要去富川,要看着小少爷长大成人。于是,他一个从来都没单独出过远门的老头子,跋山涉水,日夜兼程,愣是三天就赶到了富川。在见到小少爷那一刻,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从此再也没有分开过。 “于叔生性木讷,做事也不麻利,可他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他没有娶妻生子,一直都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这么多年来,我也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下人,我俩就这样相依为命。这世间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了,他是其中一个,如今他去了,我这心里,再也没有依靠了。”梁翊垂泪说道。 楚寒静静地听着,鼓起勇气说道:“梁大哥,虽说现在说这话不合时宜,不过我一直都很想说,于叔…他跟金家的一个下人真的好像。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很多人的相貌都已经模糊了,不过,我隐约还能记起那个下人的样子。” 梁翊伤心过度,只是简单地说:“天底下姓于的人那么多,不单单只是金家有。” “也是。”楚寒也往火盆里丢了些纸钱,默默祷告了两句。 “楚寒,我婚事匆忙,没有提前跟你说,回来后于叔又出了事,也没请你好好喝一杯。不过你别担心,这些我都在心里记着,你是我的好兄弟,你对我的情谊,我不会忘记的。”梁翊诚恳地说道。 “梁大哥,我都不往心里去,你就不要想太多了。”楚寒低下头,说道:“你拜托我的事情,我也没怎么办好,不过你放心,我还在想办法。” “什么事?是教坊司的阿珍吗?” “嗯。”楚寒羞愧地点点头,搓着手说道:“她大概不太想跟我。” “为什么?”梁翊惊异地问道。 “蔡丞相给我在北城兵马司里谋了个职位,只是个副指挥使。我跟蔡丞相说,我想把阿珍带回家,他答应了,不过阿珍并没有答应。” “你的条件这么好,她怎么可能不答应?” “不知道。”楚寒难掩尴尬的神色,搪塞道:“是嬷嬷跟我说的,或许是她不想放阿珍出来,故意推辞我吧。” “真是岂有此理!改天我再去瞧瞧!” “不用了,梁大哥,这事儿还是我自己再去说吧。” 楚寒很为难,没有告诉梁翊实情。那天他去教坊司,想带阿珍回家,阿珍故意把声调拖得老长,问他职位有多高,房子有多大。问完这两句,便转身走了,真是一刻也不想浪费。楚寒不明就里,还是管事嬷嬷告诉他真相:“这个阿珍,眼光高着呢,一心想着攀高枝!你如今虽在京城当差,还有蔡丞相做靠山,可阿珍未必就瞧得上你!” 楚寒面红耳赤,只得悻悻地离开了教坊司。他宁愿相信阿珍只是谨慎,而不是势利。虽然梁翊没说清楚,可楚寒深知,阿珍必定是对他极为重要的人。若他知道阿珍这样,是不是会特别失望? 所以楚寒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天色已经很晚了,梁翊让楚寒去于叔屋里休息,他自己要彻夜为于叔守灵。楚寒没跟他客气,便去厢房小憩了一会儿。映花先给于叔添了几炷香,又给丈夫披了件外衣,倒了一杯水。 梁翊摇摇头,不想喝水,只是不停地自责:“我想不明白,这个家到底有什么值得看守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带于叔一起回富川呢?他看着我长大,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我娶媳妇,如今我把你娶回了家,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映花怕他急火攻心,赶紧轻拍他的脊背,说道:“夫君,你千万要保重身体,来日方长,咱们还要给于叔报仇呢。” 梁翊落下泪来,声音越发沙哑:“我要江湖上那些虚名做什么,到头来还是害了身边人。” 映花忙宽慰道:“不不,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我的夫君真的是名镇天下的大侠残月!如此一来,我更崇拜大魔王了。” 第一百四十章 不如结拜入师门(上) 梁翊没有回避妻子的猜测,反问道:“世人都说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 映花在他身边跪下,温婉地说:“我夫君是大英雄,我敬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怕你?” 妻子的信任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他握住妻子的手,感动地说:“有妻如此,此生无憾。” 二人依偎在一起,映花终究是体力不支,不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梁翊将她抱到卧房,灵雨服侍她睡下,然后从袖中掏出两个金镯子,递给梁翊,说道:“你们回富川后,于叔去金店找人做了一对素面镯子,说是送给你媳妇。他还说,自己太穷了,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公主身份尊贵,不知道能不能看上这对镯子。” 梁翊潸然接过镯子,轻轻戴在了映花手上,说道:“这镯子很好看,映花一定会喜欢的。” 二人轻掩房门,来到外面,梁翊开门见山地问道:“灵雨,我一直想问你,于叔被抓走的时候,你在哪里?” 灵雨面无表情地说:“于叔正月十四出门,一直没回来,我以为他去哪里玩儿了。后来,听说直指司将一个老头砍头示众,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便跑过去看,才知道于叔被人杀了。” “你知道于叔被杀了,既没有告诉我,也没有报官,就这样在家里干等着?” “…是的。” 梁翊不可思议地问道:“于叔好歹和你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个月,他死了,你就这样无动于衷?” “我早就说过了,除了你,别人的死活我全都不放在心上。” 灵雨面不改色,梁翊却大为震动,这女子到底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在这世间活着?一想起她还会宙合门的功夫,梁翊更是心底发凉,他问道:“那好,我问你,你到底是谁的人?如果你再不说清楚,我没法再把你留在身边了。” 灵雨波澜不惊的脸庞上,终于闪现过一丝惶恐,她跪倒在地,说道:“梁公子,只怕我一说出来,你也无法留我了。” “你是直指司的人?” “不…按理说,我早就是一个死人了,在这世间,我就是一个孤魂野鬼罢了。” 一阵阴风吹来,烛火明灭,白绫飘飞,饶是梁翊胆大,也有些骇然:“你,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我没有装神弄鬼,若梁公子对我心生怀疑,那我走就是了。” 梁翊痛心地说:“你执意这样遮遮掩掩,我的确无法留你。我给你一笔钱,你到别处讨生活去吧!” “不用了,离开梁家,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灵雨凄然一笑,一眨眼便跑了出去。梁翊想拉住她,可她身手敏捷,又柔弱无骨,怎能抓得住?她走到大门口,突然转头高喊一声:“梁公子,你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把匕首,是不是你珍爱之物?” 梁翊下意识地摸出清风,说道:“这是兄长所赠,我当然分外珍惜。” “如此甚好。”灵雨摸出了袖中的刀,低头一笑:“偏巧,我也有一把。” 梁翊这才注意到灵雨那把一直不离身的小匕首,他想问个清楚,灵雨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回到灵堂,在记忆中拼命搜索了许久,才想起哥哥说的那句话:“皓月我已经送人了,清风我得自己留着。” 皓月已经送人了… 梁翊脑海中一只回荡着这句话,难道哥哥把那把匕首送给灵雨了?难道他是哥哥的旧友,才一直在身边保护自己? 梁翊后悔一时冲动赶走了她,如今可好,想追都无处可追。他在院子里急得直跺脚,忽然听见一阵窸窣之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了屋脊上。那人说道:“小娃娃,你怎么刚成亲,就在家里搭灵堂?” “吴爷爷?”梁翊惊喜异常,郁闷的心情也缓解了不少。 吴不为落在地上,四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别人成亲,家里都是红红火火,热闹非凡,你这里怎么这么冷清啊?” “说来话长,珊珊去她大哥家里过年了,一直没回来;于叔被直指司的人暗算,灵堂就是给他搭的;还有家里那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刚刚被我赶走了。” 吴不为拍着手说:“呵,赶得好,那个丫头,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不过你刚刚成亲,家里就死了人,是够晦气的,你那个公主老婆埋怨你了吧?” 梁翊急忙说道:“映花可善良了,才不会这样想。” “嘿,假惺惺!” 吴不为背着手,走进了灵堂。一见棺材,他便两脚离地,大有越上棺材之势。梁翊急忙抓住他,不想他的衣服实在太破旧,“刺啦”一声,裤子竟然被撕开了。 “你无耻!流氓!”吴不为急忙提住裤子,怒气冲冲地骂道。 梁翊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啥时候这么娇羞了?” 吴不为白了他一眼,说道:“那我也是你爷爷辈的人了,你敢这么扯你爷爷的裤子吗?” “好好好,我错了。不过死者为大,你怎么能一进门就想坐在棺材上呢?”梁翊苦口婆心地劝道。 “嘿,你小子不懂,一般棺材里面都会藏点秘籍啥的。”吴不为双眼放光,狡黠一笑,就差流口水了。 “于叔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头,你就饶了他吧!”梁翊无奈地说。 吴不为一脸失望,拍了拍手,坐在堂屋门口。梁翊坐在他旁边,趁机问了他自己时常流鼻血、身体冷热交替的事情,吴不为哈哈大笑,问道:“你仔细想想,你成亲之后,是否还出现过这种情况?” 梁翊仔细一想,摇了摇头:“那倒没有。” “这就对了,你流鼻血,是因为内功太盛,阳气太重。跟你小媳妇多亲热几次,阴阳调和一下,这症状就好了。” 梁翊红着脸,害羞地问:“就这么简单?” “当然啦,我还能骗你不成?”吴不为狡猾地笑笑,又说道:“不过你这冷热交替之症,要比流鼻血棘手得多。你这相当于两种内功互相排斥,正在你体内打架,谁也不让谁。无为强一点,你身体自然就会凉一点;以柔占了上风,身体自然就会热一些。” “那…那要怎么办?它俩就不能融合到一起么?”梁翊握了握拳头,无助地问道。 “你爷爷我身体里面藏了不下十种最顶尖的内功,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好好的?”见梁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吴不为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可我也死了不下十次。” 梁翊心里“咯噔”一下,听吴不为继续讲了下去:“你现在修为尚浅,无论是以柔,还是无为,都只是浮于表面,所以你现在只是四肢关节疼痛。若你两种内功都达到顶峰,它们会争先恐后地冲到关元穴,接着冲击你的膻中穴、百会穴。这两股真气,犹如两军交战,谁先抢得先机,谁就会赢得最后胜利。到时候啊,你的血管就像挤进了千军万马,他们挥着刀枪剑戟,在你身体里杀个天昏地暗。沿途的主要穴位,就成了他们争夺的要塞。你会感觉血管随时都有可能被挤爆,骨头被震得七零八落。最危险的是头疼欲裂,胸中焚火,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所以说,很多人冒险修行,结果都是走火入魔,最终惨死;侥幸活下来的,十有八九,就能成为武林至尊。” 吴不为还没说完,梁翊已经吓得脸色惨白,眼下又没有去除内功的法子,他苦恼地拍拍脸,说道:“不行,我不要练了,我得活着,跟映花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瞧把你吓的!”吴不为鄙夷地说道。 梁翊摇了摇头:“我练武从来不怕苦,不过对武林至尊什么的没有兴趣。我只想把我想做的事情做完,就带着映花和弟弟妹妹回琵瑟山。” “你还是没有吃过真正的苦,没尝过真正的仇恨啊!”吴不为仰天长叹,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梁翊低头不语,任凭吴不为数落。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吴爷爷,凭我现在的武功修为,没办法打过张英吗?” 吴不为噗嗤一声乐了:“你说说,你凭什么会打过他?凭你手中那把残月弓?” 梁翊涨红了脸:“他当真有那么可怕么?” “不是我危言耸听,就连我,都未必是他的对手。”吴不为叹气道:“我虽然也偷学其他门派武功,可我只是因为无聊,并不会将别人的武功说成是自己的;可张英生性卑劣,他才不管这些。他四处盗取别人的武功,变几个招式,便说这是宙合门的独门绝技。他自然也修炼了不少内功,再加上他为了修炼金刚密术,常年喝毒蛇的血,不知死过多少次,他才是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想想,他把自己逼到这份上了,才练成了如今的水平,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会是他的对手吗?撇开他的人品不说,当今武林第一人,非他莫属。” 梁翊不服气地说:“可即便这样,他还是被我射瞎了一只眼睛啊!” “呵,你那只是侥幸,如果他真的使出全部功力,十个你也打不过他。他偶尔吃个亏,就像是老虎打盹;他心情好,就会跟你过几招,权当玩弄。” 梁翊被他说得无地自容,一想自己还跟张英有血海深仇,又烦躁不已。难道真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练武吗?他不舍地看了卧房一眼,如今留恋太多,他已无法割舍。 “小子,你家里有没有好酒?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早就口渴啦!”吴不为馋兮兮地说道。 梁翊瞥了一眼堆得到处都是的礼盒,说道:“这里面应该有很多宝贝,你自己去找吧。” “好嘞!” “慢着…”梁翊站起来,拦住了他。 “你小子活腻了吧?敢挡我的路?” “不是,你答应我一个要求,以后你想喝什么酒,我都有办法给你弄到。”梁翊自信地说。 “老子从来不答应别人要求!也用不着求人!”吴不为抄着胳膊,一脸高傲。 “那行,你走吧,我不留你了。” “你…”吴不为贪婪地看着屋里的宝贝,咬牙说道:“有屁快放!” “吴爷爷,你收个徒弟吧。”梁翊一脸真诚地恳求道:“也是金家后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如结拜入师门(下) 吴不为咧嘴一笑,突然双足一顿,施展轻功,便跃上了屋顶。雨已经停了,但青瓦还是很湿滑。梁翊去追吴不为,却不想脚下一滑,差点儿跌落下去。吴不为听他惨叫一声,便转过头来,关切地问:“小子,你没事吧?” 梁翊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趁他逃走之前,抢先说道:“吴爷爷,我已经找到了我弟弟,他以前吃了很多苦,我感觉很对不起他。如果您能收他做弟子,那对他来说是大好事;他陪在您身边,您也不至于太寂寞啊。” 吴不为啐了一口,怒道:“谁说我寂寞了,我还用不着你瞎操心。” “如果不寂寞,你何苦到处去搜寻武功秘籍?何苦死个十来次,去修炼那些内功心法呢?” 吴不为被梁翊说得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娃娃的确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如果不是活得一点盼头都没有,自己何苦修炼那些千奇百怪的武功,几次死里逃生,想死都死不了呢?可他不想服软,赌气似的将头转向一边。 梁翊见他面色有所松动,便趁热打铁:“吴爷爷,你看,你本来孤身一人,现在一下子有两个人喊你爷爷,你心里是不是美滋滋的?” 吴不为又哼了一声,明明已经湿了眼眶,嘴上却很倔强:“谁让你们来当孙子?我一人活得多逍遥自在!” “是是是,您是逍遥自在了,可我放心不下啊!”梁翊像哄小孩一样耐心哄他:“以后有我们兄弟俩孝敬您老人家,不也挺好的吗?” 吴不为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问:“你那个弟弟,是你爹的小老婆生的吧?” 梁翊点头道:“是的,他是我二娘的孩子,是龙凤胎里的哥哥,妹妹现在还在皇宫的教坊司里,我还没能把她救出来。” “切,又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管他们干嘛?” 梁翊说道:“他们总归是金家的孩子,我小时候,二娘也很疼我。况且我哥临死之前,还让我找到他俩,带着他们好好生活。” “搞不懂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老喜欢往自己身上惹麻烦。”吴不为蹲了下来,吐了一口痰,说道:“那我可跟你说好了,如果你弟弟不是练武的料,你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收他的。” “放心吧,我弟弟还是有点底子的!”梁翊兴奋不已,已经盘算了起来:“我先在城中僻静之处给你们置一处房产,让你们可以安心生活,再也不用颠沛流离。不对,应该先找裁缝给你们裁几身衣裳;也不对,应该先带你们将华阳城好吃的全吃一遍,我小时候在京城生活了十年,哪家馆子我没去过?龙泰兴家的包子,安记烤肉串,还有春雨杏花家的糕点…这些我弟弟肯定都没吃过,吴爷爷,你也没吃过吧?” 梁翊说起京城名吃,简直如数家珍,暂且将悲伤忘到了一边,一脸明朗。吴不为感慨地说:“看来,你还是像音音多一些!” “嗯?”“音音”是母亲的名讳,梁翊很纳闷,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母亲来。 “没什么,反正比你那个爹有人情味多了!”吴不为赶忙咳嗽了几声,说道:“真是的,刚才说喝酒来着,被你一搅和,都把这茬给忘了!” “吴爷爷,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过,你得替我保密,你先别告诉他我是他哥,在京城还是太危险。等回了富川,我再慢慢告诉他…” “怎么那么多.毛病,算了,不教了!哼!” 梁翊又好生安抚一番,吴不为才点头答应。灵堂搭了三天,梁翊也找好了墓地,便将于叔下葬了。他抚摸着冰冷的石碑,自然又是悲伤一场,当然,也决意要为于叔报仇。葬了于叔之后,他在城中四处寻找合适的住处,要远离繁华地段,避开朝廷的眼线,还不能条件太差。他跑了两天,终于在城东鸡冠山的山脚下看好了一座房子,独门独院,干净整洁,还是二层楼房。虽然靠着山,但是阳光很充足。梁翊跑得筋疲力尽,看到这座房子的瞬间,一眼就相中了。他交了定金,便去跟绿绮商量,绿绮却只说再考虑考虑。 转眼间,于叔的三七已经过了,“靖敏公主府”也修葺完毕,时隔多年,他终于能回到熟悉的地方了。不过在进门前,他还是愣住了,因为牌匾并不是“靖敏公主府”,而是很简单地两个字——梁府。 “映花,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嘛…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个徒有虚名的公主;遇到你之后,才过得像公主一样。所以,没有你梁公子,哪里有我靖敏公主啊?”映花甜甜一笑,附在他耳边唇语道:“对我来说,夫君大于天!” 梁翊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映花拉扯进了家里。一进家门,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泪水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葱郁的竹子沿着院墙栽了一排,清水沿着竹筒,浇灌着院中草木。父母住过的和昶居,哥哥和自己住过的澹雅斋,还有二娘住过的乌竹院…都是以前的样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变。 梁翊失神地打量着这熟悉的一切,映花则欢快地跑来跑去,拉着他看这看那。他实在受不了了,开口问道:“映花,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以后,咱俩就住那边和昶居,咱们的孩子,就住澹雅斋,好不好?” 映花兴奋的喊声盖住了他的问题,他只好不自在地摸摸头,说道:“你说什么都好。” “嗯,我得让下人移棵枣树过来,‘早生贵子’嘛!还要在永昶居多种几棵桂花,‘富贵常在’!还要给小黑做一个窝,给孩子做一只木马…” 映花蹦蹦跳跳,走到每个角落,都会憧憬一番。尽管不可思议,但她确实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梁翊环视着这熟悉的一草一木,不敢继续揣测映花的心思——莫非她对金世安旧情难忘,才将这个园子恢复到和以前一模一样?还是… 他心惊肉跳,拉过映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嗯?”映花很是惶恐,怯怯地问:“除了‘残月’,大魔王还对我隐瞒了其他事情吗?” 映花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梁翊略略放心,笑着说:“没什么,这座园子,我很喜欢。只不过,一想起这是金世安的旧宅,我这心里就…” 映花急道:“你别瞎想,那个混世魔王的模样我早就忘记了,我喜欢你这样的,温柔体贴,又一身的孩子气。” “好啦好啦,别再夸我了,再说下去,今晚有你好看!”梁翊斜着嘴角,笑得一脸邪气。 映花害羞地低下头,打了他一拳,嗔道:“谁让谁好看,还真不一定呢!” 二月十八,二人刚搬进新居两天,就在新居里大摆筵席。京城有头有脸的贵胄都来梁府道喜,他们争先恐后地给梁翊敬酒,明明有求于他,却又不能把自己的要求说得明目张胆,只能挖空心思地想祝酒词,让自己的要求看起来不那么刻意。 梁翊深知,在官场生存,人脉和面子还是很重要的,他也不是那么死脑筋的人,别人拜托他的事情,只要不过分,他一般也不会拒绝。不过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人身上,他一直看向角落里的那一桌,那里出奇的安静。小金子狼吞虎咽,吃得满嘴都是,绿绮虽提醒了他几次,却没有任何效果。他吃着吃着,还机灵地看向四周,见没人看自己,他便将一些坚果、糕点偷偷藏在了衣服里。 梁翊看得格外心酸,他推开众人,朝弟弟走去。绿绮见他走来,微笑着说:“多谢梁公子邀请,托梁公子的福,我们姐弟俩也见识了大世面。” “咱们之间还要说这些吗?”梁翊环顾四周,压低嗓音问道:“绿绮姑娘,我前几天跟你说过的事情,你到底考虑清楚没有?” 绿绮犯难地蹙起眉头,说道:“梁公子,我知道你心善,可是我不能无缘无故去住你的房子。你给小金子找了师父,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师父的衣、食、住应该由我来承担,而不是花你的钱。” 绿绮固执起来,梁翊还真没办法,他又不能说小金子是自己的弟弟,一时间十分犯难。正在此时,没想到陆勋走了过来,他把梁翊拉到一边,问清楚来龙去脉,便跟绿绮说道:“绿绮姑娘,这样吧,我让梁公子把那座房子卖给我。在你来之前,芊芊脾气大得很,也不好好弹筝。自从你教她以后,她进步很大,作为回报,我们陆家奖给你一座房子,这不过分吧?” 芊芊是绿绮的学生之一,也是陆勋的侄女,她在陆家教课,陆家人都对她很好。陆勋这么说,她想不出理由反驳,便不卑不亢地道了谢:“谢梁公子、陆公子,我绿绮何德何能,能得二位如此相助。若我再不领情,怕是也说不过去了。” 绿绮说着,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江璃身上。二人打过招呼之后,江璃便一直在跟别人高谈阔论,也没时间过来跟她叙叙旧。尽管那段同甘共苦的时光还没有走远,但二人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很多朋友就是这样渐行渐远的。绿绮心有戚戚焉,但在众人面前,只是一笑而过。 众人酒意正浓,陆勋将梁翊拉到墙角,压低嗓音,劈头盖脸地斥责道:“你疯了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跟绿绮商量给你弟弟找师父的事?” 梁翊委屈地说:“怎么不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你都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直指司弄死了于叔,你以为真的只是弄清楚你是不是残月么?蔡赟整天不声不响地盯着你看,你一直都没发觉么?” “陆,陆二哥,你别吓我!” “蔡赟在你身边安插了多少人,我并不清楚,但是冯巍,你必须要当心。”陆勋严肃地说:“我不止一次看到他跟着你去教坊司听曲子,也不止一次看到他出入丞相府。” “他就是胆子小了点,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吧?” 陆勋苦笑着说:“你想得太天真,刚才你跟绿绮说话,他也一直在盯着你。弄不好,这宴席一散,他就迫不及待地去丞相府汇报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阴谋诡计暗袭来 答谢宴办完,梁翊也了了一桩心事。几天后,绿绮带着小金子搬到了鸡冠山脚下,小金子也拜了吴不为为师。吴不为打趣道,真要算起来,梁翊算是他第一个弟子,小金子只能算第二个,亲兄弟如今成了师兄弟。梁翊对他很是感激,送给他几坛好酒,拜托他好好教弟弟。 目前看来,梁翊的生活波澜不惊,不过陆勋没有猜错,他的身边已是危机四伏。确实,比起梁翊是不是“残月”,蔡赟更关心的是他另一重身份——他究竟跟金家有没有关系?当年金家人死了之后,尸首全被人给收走了,他就料定肯定会有人为金家报仇。这其中,那个被废掉的太子嫌疑最大。如果梁翊真是受他指使,那就可以顺藤摸瓜,将这股力量一网打尽。 最近,楚寒在北城兵马司干得不错,众人对他评价很好,蔡赟打算再观察一阵子,便把他培植成自己的亲信。不过让他意外的是,楚寒竟然跟梁翊走得很近,还想把阿珍带回家。这让蔡赟既恐慌又兴奋——这一切不会只是巧合吧? 那天,冯巍从梁府出来以后,果真去了丞相府,将梁家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蔡赟。他对梁翊充满了罪恶感,又没把注意力放在小金子身上,所以只是略微汇报了一下梁翊见了什么人、跟什么人说过话,就没再说别的。蔡赟点点头,赏了他一些糕点,让他带回去跟父亲一起吃。冯巍千恩万谢地接了,可是走到僻静的地方,便把那些糕点一股脑儿地全扔进了臭水沟里。 他为蔡赟收集梁翊的情报,每次汇报完,蔡赟要么给他一些糕点,要么给他一些瓜果,就像打发要饭的一样。他实在是受够这种侮辱了,他宁愿蔡赟什么都不给自己,也不要这种廉价的赏赐和怜悯。他也想过摆脱蔡赟,可是一想起他当时承诺的“殿帅”之位,便没了勇气。想要攀上高位,便要付出代价,此时,他的代价就是无限的忍耐。 其实,在众人怀疑梁翊是否就是残月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站出来,但是一次次忍住没说。他是见过梁翊射箭的,那让人叹为观止的“三星逐日”,便是出自他之手。当今世上,能练成这番绝技的,并没有几个人。再加上其他条件,让他更加相信,梁翊在出仕之前,便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刺客残月。如果他站出来作证,那梁翊绝无翻身之力;但他自己也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将这个秘密隐藏至今。或许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梁翊的信任;或许,他只是在等一个更好的机会。 比起碌碌无为的冯巍,蔡赟更倚重能力出众的张英。在二月底,赵佑真总算给了张英出狱的机会——让他在千秋殿上,当着群臣的面检讨自己的错误。张英被关了一个多月,头发乱得像一堆枯草,脸颊瘦了一半,手指甲长得老长,里面藏着黑黑的污垢,一身囚衣脏得认不出颜色。除此之外,他的精神倒很是不错,仅剩下的一只右眼也炯炯有神,想必又在牢里修炼了什么神功。 不过赵佑真让他当众检讨,这让他十分难堪,他此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恨得牙根痒痒。不过蔡赟让人秘密传话给他,告诉他能屈能伸才能成大事,张英这才心平气和了一些。他跪在地上,一脸诚恳地忏悔道:“臣追凶心急,误杀无辜平民,此罪实在难以饶恕。然臣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的周边更加安全,隐瞒平民死因,也是为了保我直指司盛名。如今臣已知错,明白遮遮掩掩并不能平息百姓的愤怒,不如坦诚自己的错误,接受天下人的批判。臣发誓,今后会痛改前非,更加谨慎,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赵佑真听他说得恳切,便满意地笑了笑,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张爱卿这番话让朕很是感动,看来这一个月,你的确反省了不少。从明天起,你官复原职,继续担任直指司绣衣正使一职。朕希望你把精力放在真正罪大恶极的人身上,放在那些对朕的江山虎视眈眈的人身上!” 这最后几句话,赵佑真说得十分严重,忠臣只当他是色厉内荏,却不知他确是言有所指。夏太后年后一直卧床不起,地方上几个姓夏的王爷已经蠢蠢欲动了,如果他们沆瀣一气,那大虞的江山也无法安稳了。他每天为此忧虑,这些大臣却总觉得他是危言耸听,并不怎么往心里去。此时,众人也只当他是随便说说,于是他们也就随便听了听,随便答应了一通,便各自散去了。 张英回到直指司,将屋内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稀烂,又大喊大叫了一通,方才觉得解恨了些。蔡赟来直指司找他,见他暴怒如狮子,便劝道:“你确实有错在先,在天子面前承认错误,也无可厚非。我当年受的委屈,可比你大多了。” 张英余怒未消,语气硬邦邦的:“我抓捕坏人,什么都没有做错,是皇上太偏向梁翊,非逼着我认错的。” “如果他是残月,你杀死他,那皇上还会嘉奖你;可你没有确凿的证据,还杀死了他家的仆人,皇上总要为无辜百姓主持公道吧!”蔡赟劝完,便回忆起了往事:“当年我担任兵部主事的时候,很多事情是要听命于金穹的,殿前司的将士要更换服装、武器,他全都让我去跟户部协商;还有大大小小的琐碎杂活,也全都分给我们。他比我小十岁,却天天对我呼来唤去,稍有迟缓,便对我大呼小叫,丝毫不顾我的情面。你说,我那时候委屈吗?” 张英默默点点头,说道:“想不到金穹如此嚣张。” 蔡赟眯起眼睛,冷声说道:“天天干着不该干的活,受着莫名其妙的气,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为什么?因为他家世比我显赫,官职比我高,先皇又无比信任他,我能怎么办?能跟他对着干吗?不能。我只能忍,忍到我比他强大,忍到先皇对他失去信任,我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张英毕竟是聪明人,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蔡赟的意思:“蔡丞相,您的意思是,让我学会忍耐的同时,将赵佑真对梁翊的信任瓦解掉?” “呵呵,还是你聪明!”蔡赟赞许地说:“你这几次显然是冲动了,不过没关系,我不信赵佑真会一点都不怀疑梁翊。接下来要做的,是继续搜集线索,我会暗中助你高升,我们联手,可一举击垮梁翊。” 张英找回了动力,兴奋地说:“愿听蔡丞相调遣。” “梁翊凭空冒了出来,看似偶然,其实也有他的道理。你仔细观察观察,看看皇上到底欣赏他哪里,然后找个符合条件的人,派到皇上身边。把皇上的信任,从梁翊转到我们的人身上。” 张英急忙迎合道:“说实话,卑职在牢中也有过这种想法,心中也有人选,只差一个举荐的机会。” “哦?说来听听。” 张英说道:“他是越州的一位道士,能说会道,还能装神弄鬼。皇上一直没有子嗣,背地里受尽嘲笑,如果我们把这位道士献给他,说吃了他的仙丹,可以绵延子嗣,何愁皇上不信任他?” “好,你办事,我是放心的。不过,万一他的丹药没用,那该怎么办?” 张英笑道:“卑职相信,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哄得皇上团团转。” “那就好。”蔡赟捋着胡须笑了笑,又问道:“此人身在何方?” 张英沉稳地说:“卑职这就派人去越州找他。另外,越州有一位大夫,曾给映花公主治过伤,卑职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他,因此会将他一同请来。” “很好,你去办就好,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蔡赟踱着步,又缓缓说道:“年前我派了一拨人前往富川,暗中调查梁翊的身世,以及跟梁家来往的人。出乎意料的是,从贩夫走卒,到乡绅富商,他们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这让我非常苦恼。” “前些日子,我们对那个姓于的老头严刑拷问,他也一口咬定梁家是清白之家,难道真是我们多虑了?” 蔡赟说道:“我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找到了十几年前直指司大牢的牢头。据他回忆说,梁翊和金世安曾关在一个牢房里面,后来金世安病死了,便被拖了出去。我曾经有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如今的梁翊并不是梁若水的儿子,而是金家那个混世魔王。不过…好像并不是这样。” “丞相何出此言?” “试想,如果你父亲英年早逝,我身为他的同僚,将你收为义子,会怎样对你?是彬彬有礼,还是非打即骂?” 张英思索道:“若当真如此,应该以礼相待,甚至比亲生孩子还要更疼上几分吧?” 蔡赟说道:“对,问题就出在这里。据说,梁若水贬到富川以后,对这个儿子要求极为严格,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富川人几乎都知道,梁若水只剩这一个儿子了,所以对这个儿子期望甚高,天天盼着他考取功名,替自己扬眉吐气。可梁翊却被他父亲逼得极为叛逆,索性浪荡江湖,长大后才懂事了一些。这些事情,只能在亲父子间才能发生吧?” 张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果只是义子,且按照梁若水的心性,只能以礼相待,谆谆善诱,而不是施压紧逼。不过,若您真的怀疑这中间有什么猫腻,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再试探一下。” “哦?”蔡赟饶有兴致地挑起了眉毛,说道:“说来听听。” 张英笑着说:“再找一个梁翊,是真是假,看看梁家人的反应便知。”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三月春寒催人醒(上) 楚寒几次三番被阿珍拒绝之后,还不死心,又跑来教坊司找她。几次下来,阿珍已经十分不耐烦,对他怒吼道:“你到底烦不烦?” 楚寒被她的态度吓了一跳,他生性木讷,被阿珍一吼,便上不来话了,只是嗫嚅问道:“阿珍妹妹,你到底为什么看不上我啊?” 阿珍冷笑几声,说道:“我义父跟我说起过你,可我也跟他说明白了,我现在还小,不想嫁人;我若嫁人,也至少要嫁得四品以上,哪怕嫁个大户人家做小妾,也不要跟着穷鬼受苦!” 她如此讽刺挖苦,纵是楚寒心性温良,也忍不住发火了:“你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心思?我现在虽无多大能耐,可我还年轻,不会一直穷下去的。” 阿珍笑道:“我说这位哥哥,你还真是活得天真,那我就实话告诉你。我身边这些小姐妹,包括我,哪个不是在嬷嬷和师父的棍棒下长大的?常年吃不饱,穿不暖,每天披星戴月地练功,方才能得到露脸的机会。我们都活得很明白,前半辈子已经吃够苦了,下半辈子,可得安安稳稳地度过。要嫁,就要嫁得功成名就之人,或嫁到诗礼簪缨之家,可没耐心陪那些少年穷好几年。我们能嫁得更好,何苦跟着一穷二白的人受苦呢?” 楚寒被她这一番抢白弄得哑口无言,还是教习嬷嬷看不下去,将他拉到一边,说道:“这位将军,你一个月也进不了几次宫,时间都耗在阿珍身上了,难得你对她如此痴情,老身我都十分感动。只不过这个丫头精得很,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对她穷追不舍。对方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我们惹不起的。” “好嬷嬷,你行行好,能告诉我他是谁么?”楚寒一边问,一边往嬷嬷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嬷嬷接了银子,自然喜笑颜开,只是声音压得更低了:“他就是户部管盐铁的那位江大人,他只要一进宫,就往阿珍的住处钻,二人在房间里说说笑笑,不知都干了些什么。” “江珪?就那只绿毛龟?”楚寒大吃一惊,冷不丁地提高了声音。 “哎哟,你可别这么说!江大人现在当着户部的肥差,他父亲江统、弟弟江璃,哪个不是京城响当当的人物?再说江大人如今孤身一人,若阿珍嫁给他,说不定能当上正室呢!能嫁到这么显赫的人家,那可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喽!” 楚寒被这个意外的消息气昏了头,他跟嬷嬷道了谢,便来到了梁府,将阿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梁翊。梁翊自然不敢相信,怀疑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而且经过这几次波折,他已经稳重了不少,要亲自打探一番,才能做出判断。若此事是真的,他也不允许妹妹嫁给江珪,他还要狠狠地教训江珪一番,让他远离妹妹。 三月初,南迦使臣来访,宫中自然又要大摆宴席。宴会设在御花园西北处的庆逢楼,赵佑真陪南迦使臣在二楼畅饮,梁翊领着一拨人在四周警戒。江珪作为户部有头有脸的人,自然也来参加宴会。阿珍在台上弹琵琶的时候,江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梁翊极为恼火。在阿珍下台之后,江珪果然也起身离席了,梁翊跟下属吩咐了几句,便尾随江珪而去。 从庆逢楼下来,绕过一座假山,便能看到一排整齐的平房,教坊司的人就在这里换衣服、化妆。阿珍因为正当红,背后又有靠山,教坊司给她准备了单独的房间。阿珍刚被小丫头领进来,江珪就迫不及待地破门而入,那小丫头一见江公子,便很识趣地走了出去。 江珪已经喝得脸通红,他急不可耐地扑到阿珍身上,色迷迷地说:“小美人,你弹琵琶的时候,可真像个仙女!” 阿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轻轻推开了他:“江公子,这里人多眼杂,请你自重。” 江珪神志迷乱,闭着眼睛,满脸陶醉地说:“小美人,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快让哥哥舔舔!” 说罢,他急不可耐地扒开阿珍披在外面的棉衣,又撕开了她身上的薄纱。“刺啦”一声,衣服破了,门也被撞开了。 梁翊见到这一幕,顿时气得脸色铁青,江珪那满脸淫.色让他无比厌恶,而妹妹半推半就的态度,更让他感到寒心。 他拔出刀,怒吼一声:“来人呀,有刺客!” 如此重要场合,就算没有刺客,一句“有刺客”也足以引起恐慌了。一时间,假山这边的护卫纷纷涌来,齐刷刷地亮出了手中的兵器,队长曹辉谨慎地问道:“梁指挥,刺客在哪里?” 尽管自己的官职要比曹辉高一级,不过梁翊还是一直叫他“曹大哥”,此时也不例外:“曹大哥,想必是我看错了,那只是淫贼,不是刺客。” “江大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曹辉收起刀,疑惑地问道。 江珪被抓了个正着,手里还攥着阿珍的衣服,人证物证俱在,根本无法抵赖。他沮丧地坐在地上,哭喊道:“我就来看看阿珍,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吓死我了!” 众人都知道江珪的为人,也都十分讨厌他,只是碍于江家的情面,不知该如何处置他。梁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是气得手哆嗦,向下属吩咐道:“把廷尉寺江大人和司乐大人都请过来,问问他们怎么办。” 司乐大人就在现场,众目睽睽之下,教坊司的乐伎跟户部主事调情,这让他十分难堪,只是碍于二人的身份,一时不好说什么。江璃急匆匆赶来,一见哥哥这副样子,顿时火冒三丈。他揪着哥哥的衣服,将他拽了起来,厉声问道:“你好色也不分场合,这是皇宫,不是你常去的烟花柳巷!” 江珪哭丧着脸,指着梁翊,跟弟弟哭诉道:“又是这姓梁的坏我好事!” “梁护卫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明明是你自己不检点,还要怪别人!” 梁翊走过去,眼神冷得像两座冰山:“江公子,误会一场,希望你今后引以为戒,不要再在宫里做这样的事情了。” 江珪气得跳脚,骂道:“你还有脸教训我?如果不是因为你,常玉娇能被北齐人给带走吗?蔡伯伯为了补偿我,才把阿珍赏赐给我,结果你又跳出来坏我好事!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江珪越说越气,忍不住踢了梁翊一脚,不过他哪儿是梁翊的对手?梁翊一闪,他踢了个空,还扯得腿疼。 江璃看不下去了,便拉过梁翊,跟他商量道:“辅明,我兄长闹出这样的事情,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今天还有外国使臣在场,关乎大虞脸面,此事不宜闹大。回家之后,我一定会好好劝劝我兄长,让他再也别这样了。” 梁翊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妹妹,心痛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本来也无意闹大,不过你兄长实在太过分了,在皇上眼皮子地下调戏宫中乐伎,若被皇上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他。” “是是是,还请你高抬贵手,再给他一次机会!” 江璃求得恳切,再加上梁翊顾及妹妹的面子,他也没再说什么。江珪不知感恩,反而骂骂咧咧:“梁翊,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梁翊懒得理他,他也觉得无趣,便被江璃给拖走了。江家兄弟刚走,司乐大人忍了好久的怒火便爆发了,他冲着地上的阿珍大声斥责道:“你平时在教坊司跟他私会,我忍了也就忍了,如今当着外宾的面,做这些下流无耻的勾当,我的老脸都被你给丢尽了!再有第二次,我不管你的背后有谁撑腰,一律给我滚出教坊司!” 司乐大人还没骂够,梁翊听不下去了,他抓住司乐的手,平静地说:“她还是个孩子,适可而止吧!” 司乐大人这才收住了骂声,恶狠狠地说:“看着梁护卫的面子,我饶你这回!” 司乐大人忙别的节目去了,梁翊捡起被丢在一旁的外套,披在阿珍身上。她又冷又委屈,却倔强地不肯哭。面对梁翊的好意,她也没有表示谢意,只是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你恨我么?”梁翊犹豫半天,才打破了沉默,阿珍却根本不理他。梁翊胸口一痛,伸出手,说道:“如果你不怪我,就抓住我的手,我扶你起来。” “谁稀罕!”阿珍没好气地说完,自己摸索着站了起来,冲着梁翊一顿抢白:“你让我当众出丑,如今又来做好人,你的心真够险恶的!” 阿珍说的每个字都像一根刺,插进了梁翊心脏里,梁翊被她伤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一走了之。不过看到妹妹略显狼狈的神情,他还是没忍心扔下她,依旧劝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他,或许你会恨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他人长得丑,人品很坏,他娶回家的姑娘都活得很短。” 阿珍用力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地扔在了梳妆台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要你管!” 梁翊无法形容妹妹那尖酸刻薄的语气,还有得逞之后得意洋洋的表情,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怀疑自己找错了人,这根本不是他妹妹。可当她平静时,她的样貌、神态却与二娘极为相似,脖颈上的胎记,也在轻纱里若隐若现。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楚寒为什么会被气成那个样子。如果黄珊珊敢这样跟大人说话,他早就训得她哇哇大哭了。可阿珍不行,他们分开了那么久,她又受了那么多委屈,他不忍心训斥她,更无法不管她。 他呆立半晌都没有说话,还是曹辉提醒他:“梁指挥,你出来太久了,是不是该回去保护圣驾了?” 梁翊如梦方醒,跟曹辉道了谢,又跟阿珍说了句“保重”,便匆匆离开了。三月的春风依旧料峭,吹得脸上生疼。他回到庆逢楼,宴会还在继续。无意中,他跟蔡赟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蔡赟咧嘴一笑,继而用酒杯挡住了笑脸。 “你欺骗了阿珍,也欺骗了楚寒,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连本带利地还回来!”梁翊继续盯着他,暗暗在心里发誓。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三月春寒催人醒(下) 凌晨跟陆勋换完班,梁翊披着星光、带着一身的疲惫走回了家。在映花的打理下,梁府已经有模有样了,无论他什么时间回来,总会有人给他开门,厨房里总会有热乎乎的饭菜,会有人照顾他沐浴更衣。这个家有了映花,每个角落都变得温暖起来。 映花还在和昶居南墙根下给小黑做了一个很精致的木头小屋,小黑已经长大了不少,一听到男主人的脚步声,立刻颠颠地跑过来,将两条前腿搭在他腿上。梁翊俯下身来,摸了摸它的头,小黑乖顺地低吠了几声,梁翊急忙按住它的嘴,笑着说:“你女主人在休息,你别叫啦!” 小黑蹲在木屋前,目送着主人进了屋,它才一头扎进窝里,安安稳稳地趴了下来。梁翊虽然很疲惫,但是他没有去吃东西,而是先回了卧房。映花新找来一个丫鬟,名叫小桃,长得干净水灵,手脚也很麻利。她守在外屋,一见梁翊,急忙披上衣服,一咕噜爬了起来:“老爷,你回来啦?” “嗯。”梁翊将外套扔给小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怕吵醒映花。 小桃体贴地说:“公主吩咐过了,说你一回来,先给你弄点吃的,我这就去厨房给您把饭拿来!” “好。” 梁翊简单地回答,便蹑手蹑脚地进了里屋。映花抱着枕头,睡得很香甜。她都是已婚少妇了,可神情仍像婴儿一般天真无邪。梁翊一看到妻子,刚才被妹妹伤透的心,瞬间就治愈了很多。 听到小桃回来的声音,他便回到外屋。小桃绞了湿帕子让他擦手,自己先摆起了饭。梁翊一看,有金黄色的南瓜粥,嫩绿色的茭瓜饼,清脆可口的凉拌莲藕,还有一盘青椒炒牛肉。梁翊方才没觉得饿,一看这么多好吃的,才发觉肚子早就响炸天了。 “别小看只有这么几样东西,公主可是花了老大心思呢。公主说了,老爷你在御前当差,经常吃不上饭,长此以往,脾胃都要熬坏了。所以你每次值夜的时候,公主总会提前想好菜谱,让我们下人去准备。就拿今天来说,南瓜粥是暖胃的,茭瓜饼里有蔬菜,莲藕和牛肉好下饭。驸马爷,你可得体会到公主的苦心啊!” 小桃是个话唠,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等她说完,梁翊也吃了大半。肚子里有了东西,感观才灵敏起来。他诧异地问道:“小桃,公主生病了吗?怎么这么重的药味儿?” 小桃撇撇嘴巴,答道:“本来公主不让我说的,可是我也看不下去了,我告诉老爷,您也正好劝劝她。” “怎么了?”梁翊顿时紧张起来。 “唉,她说自己身体太差了,恐怕怀不上孩子,便四处搜寻生子秘方,还让我们瞒着你。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公主几乎天天背着你吃药,长此以往,那些药对她的身体也有损害啊!” 梁翊脸色一冷,不高兴地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们也瞒着我?” “是公主不让说的!”小桃委屈地说道。 “好了,我劝劝公主,你们以后也得看着点儿。” 梁翊简单洗漱了一番,便轻轻爬上床,将映花搂在怀里。映花尚在睡梦中,却往他怀里又钻了几分,闭着眼睛咕哝道:“大魔王回来啦?” “嗯。”梁翊搂着她,轻声道:“再睡会儿吧,天还没亮。” 映花突然来了精神,躺在他胸脯上,眨着眼睛,兴奋地说:“既然这样,那咱们就生孩子吧!” 梁翊又累又困,苦笑着说:“我刚从宫里回来,你可饶了我吧!” 映花颓然躺下,趴在他的胸口,闷闷不乐地说:“我都忘了,大魔王一定累坏了。” 梁翊爱恋地摩挲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小公主,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孩子?” “我不管,我就想跟大魔王生一堆孩子,和大魔王一起把他们抚养成人。” “生孩子这件事情,是要看缘分的。”梁翊拍着妻子的背,温柔地劝道:“孩子跟咱们的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你以后可不要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万一中了骗子的圈套,吃坏了身体,我该多心疼啊!” 映花眼中带泪,趴在丈夫胸口上,像只可怜的小猫:“年前我一连中了两次毒,林大夫说我很难怀上孩子,我特别害怕。” “不怕,你我多做好事,孩子自然会来的。” “大魔王一点都不担心?” “嗯,不担心。已经把小公主娶回家了,就没有其他的痴心妄想了。” “大魔王真好!”映花依偎在他怀里,喃喃说道:“如果一年后我还没有孩子,你就纳个小的吧!” “你说什么呢!”梁翊再次哭笑不得,闭上眼睛,说道:“别胡说八道,我困了,先睡了。” “那你不会纳小的了?”映花不依不饶地问道。 “不会,就你一个。”梁翊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了起来。 “一言为定!”映花又一咕噜坐了起来,这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来,说道:“现在我可以把信给你了。” 梁翊狐疑地接过信,点开灯,这才看清楚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大虞天子近卫梁翊亲启”,字迹清新秀丽,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他心念一转,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 “也给我看看,她说了什么?”映花凑过来,下巴磕在丈夫肩膀上,专注地盯着他手中的信,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尉迟封我为贵人,他已病入膏肓。我已有身孕,一切安好。勿念,望君平安!’这就完了?” 梁翊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确信这封信确实没有别的内容了。他合上信,松了口气:“她现在是北齐的妃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怕是等了好久,才将这封信送了出来。但愿如她所言,她现在过得很好。” 映花却气恼地踹了被子一脚:“怎么别人怀个孩子那么容易?” 梁翊握住她的手,笑道:“又不是非要孩子不可!别想了,陪我睡觉!” 在家里睡得格外舒服,醒来后,才想起还有一大堆烦恼的事情等着他。江珪那猥琐的眼神一直都在他面前挥之不去,再加上常玉娇的仇恨,他发誓要亲手将江珪送进监牢。江珪现在主管盐铁,按他的德行,肯定少不了贪污受贿,要找他的把柄很容易。梁翊信心满满,不料刚刚调查,便传来了江珪的死讯。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江珪竟然是被残月杀的。 消息一出,京城百姓载歌载舞,毕竟江珪臭名远扬,被残月一箭射死,可谓大快人心。只有梁翊气得想骂人,却无力洗清自己的冤屈,还好有映花和楚寒相信他,让他不至于太绝望。 江璃虽恨兄长不成器,但终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兄长被杀,他当然心痛不已。江统更是承受不住打击,只能卧床不起。 残月再度出现,张英自然无法放过这个机会,他借来江家吊唁的机会,煽动江璃尽快查案:“我几次三番要除掉残月,可惜圣上一直嫌我小题大做。如今江家也被其所害,不知江大人心中作何感受?” 江璃愤愤地说:“去年,蔡琛大哥被残月杀死,我一直耿耿于怀,想尽快缉拿凶手归案。如今残月还没抓住,我兄长又被残月所杀。他虽品性败坏,但罪不至死。残月太猖狂,此等狂徒,务必要将他绳之以法!” 张英心中窃喜,说道:“之前我也跟江大人提过,梁翊很有可能就是残月。听说前几天在庆逢楼,江大公子跟梁翊有些过节,不过几天功夫,他就被残月所杀,江大人不觉得这太巧了么?” 江璃深呼吸了一下,说道:“我虽然愤怒,但也不能空口无凭地冤枉好人。” “那好,就请江大人调查清楚,需要什么证据,可以来找我!” 张英并没有说太多,江璃心里的疙瘩却越来越大。他也不是没怀疑过梁翊,只是念着他几次救命之恩,始终不忍心怀疑他而已。 春寒料峭,天上的一轮弯月分外明亮,江璃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无论真相如何,总要勇敢面对。他喊来下属应冬,让他火速前往达城。因为刚才张英说过,达城几乎处处都是证据,去查证一番即可。 亲兄弟刚死,又有可能跟结拜兄弟决裂,江璃心如刀绞。应冬走后,他也走出房门,想去花园里散散步。不料一出门,就看到了楚寒和江桓。 “爹!”七岁的江桓飞奔而来,一下子扑到了父亲怀里。 “桓儿,这么晚了还没睡?”江璃抱起儿子,因为用力过猛,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寒叔带我做了孔明灯,等它飞上天空,大伯就能看到它了!以后大伯在天上走,就不怕天黑了!”江桓脆生生地说道。 儿子说得天真烂漫,江璃心中却很不是滋味。他体力不支,放下儿子,喃喃道:“只怕大哥上不了天堂…” 楚寒见状,便劝道:“江大哥,你身体也不好,要节哀顺变。” 江璃长吁短叹,问道:“楚寒,你说,我大哥真是被残月杀死的吗?” 楚寒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残月应该不屑于对这种人下手。” “嗯?!” 楚寒自知失言,却耿直地说了下去:“江大公子虽恶劣了些,不过他不会武功,也没怎么祸害百姓,残月是不会杀这种人的。” 江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我也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说不上来。不过残月一天不除,我这心里一天不踏实。” 楚寒挠了挠头,岔开了话题:“江大哥,刚才应冬大哥匆忙出门了,你是让他去查案吗?” 江璃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又抱起江桓,说道:“天不早了,我带桓儿睡觉去了,你也跟下人去客房休息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交友不慎命堪忧(上) 楚寒察觉到了江璃态度的变化,而且应冬出来的时候,已经告诉他自己将要去达城。楚寒满腹心事地离开了江家,他跟梁翊说了应冬去达城的事情,梁翊这才明白过来,最近发生的事情又是张英的圈套。凭张英一己之力,要抓住残月的确有点勉强。不过若是煽动江璃一起动手,就多了很多胜算,所以,很有可能是他杀死了江璃的草包大哥,好让江璃帮他查案。 梁翊气得想掐死张英,不过这一场风波还没过去,吴不为又来找他,带来一个更让他崩溃的消息——小金子跑了。 “跑了?!”梁翊大惊失色,焦急地说:“那你还不赶紧去找啊!” 吴不为懒懒地蹲在地上,打着饱嗝说:“哼,他好大的架子,不来找我,还要我去找他?” 梁翊知道不能指望他,便立刻跑去找绿绮,见了绿绮,他才明白吴不为和小金子闹得有多厉害。吴不为让小金子练习扎马步,小金子却觉得这些没用,就要踢沙包;吴不为让他练习呼吸之法,他根本不屑一顾,写了一通,说他白拿他姐姐的钱,就是来糊弄他们姐弟俩的。 吴不为活到现在,哪儿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他气歪了鼻子,一本正经地说,你的学费不是你姐出的,是好心的梁公子出的。小金子竟然笔画着说,我也没让他帮我,他给我找了老师,还没问我乐不乐意呢。 吴不为被他气得半死,不过看在梁翊的面子上,还是忍住不快,继续教小金子。他开始教''疾鹰利锥爪’的入门功夫,心想,教他点儿实用的,他就不会觉得我是来骗钱的吧?可小金子根基太差,站也站不稳,手上也没力气,白费了一上午时间。吴不为实在气不过,将他大骂了一顿,谁知小金子一气之下竟然跑了,再也没回来过。 梁翊被这对双胞胎弄得心力交瘁,他揉着疼痛的太阳穴,也没时间多想,便着手找弟弟。他暗中把小金子能去的地方全都找了一遍,没有看到弟弟的踪影,他急得发疯,一向稳重的绿绮也没了主意,二人只好来找陆勋,让他动用京城的力量找小金子。毕竟绿绮是陆芊芊的老师,陆家人都知道她有个哑巴弟弟,就算帮她找,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正在家人为他牵肠挂肚的时候,小金子用梁翊偷偷给他的零用钱,上醉仙楼大吃大喝了一顿。他从来都没到过这种地方吃饭,一个人竟然点了十两银子的东西,这一顿饭,就把他身上的钱花了个精光。 他正在苦恼接下来的去处,忽然就发现了曾经一同乞讨的阿龙、阿生兄弟俩,他们三个年纪相仿,也在一起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年前跟他俩混在一起的时候,他俩还落魄得要命,一个硬邦邦的馊馒头都要分三顿吃,兄弟俩经常为了一块咸菜疙瘩大打出手。如今他俩竟然阔了起来,虽然衣衫还是破破烂烂的,但他俩竟敢来醉仙楼吃饭,而且吃得很多,边走边打饱嗝。 兄弟俩也看到了小金子,立刻围了过来,摸着他新做的衣裳,笑嘻嘻地说:“啧啧,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还真是越过越滋润啊!” “我们还去青衣巷找过你,你姐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俩,还说什么近什么红,近什么黑的,说你要专心读书、习武,让我俩以后少来骚扰你。” “切,你姐装得跟个读书人似的,其实还不是跟了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才能像现在这么风光?要不,人家凭什么给她那么好的房子住?” 阿龙、阿生兄弟俩兀自说个不停,小金子愤怒地涨红了脸,他冲着阿龙就是一拳。本以为跟吴不为学了一阵,武功会大有长进,谁知这一拳出去,竟还是毫无章法力度,被阿龙轻巧地给躲了过去。 阿龙拍着手,嘲讽道:“还以为你闭关修炼能练得多厉害呢!如今还不如以前呢!” 阿生把胳膊搭在小金子肩膀上,笑着说道:“小金子,要我说,你还不如跟我哥俩闯荡江湖,看我俩现在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用看别人脸色,过得逍遥自在,多好!” 小金子涨红了脸,眨眨眼睛,在心里盘算起来。如今他们姐弟俩依靠陆勋和梁翊的接济,生活是比以前大有起色,但是花着别人的钱,总归是心里不舒坦,姐姐也要承受很多风言风语。如果自己真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来,大赚一笔,让姐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岂不是更好? 想到这里,他心驰摇曳,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阿龙、阿生相视一笑,将他拉到一家茶馆,有模有样地商量起来。阿龙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在这京城里面,九龙帮可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帮派,帮主孟不凡,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九龙帮下面有好多堂口,我跟阿生加入的就是‘义财堂’。这‘义财堂’也是人才济济,堂主便是赫赫有名的‘飞天神鼠’孙得志。孙堂主对我俩极为看重,还给我俩取了江湖名号。阿龙我江湖人称‘浪里白龙’,阿生唤作‘妙手生财’,怎样,威风吧?” 小金子听得入了神,下巴抵在茶杯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没法说话,不过阿生看出了他的疑惑,便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每次的报酬,我们和义才堂五五分,在京城,没有第二家给开这个价了。只要你勤快点儿,发家致富那只是一眨眼的事。况且孙堂主还会给我们介绍生意,由我们兄弟俩帮你引荐,孙堂主一定会重用你的!” 小金子期待不已,以茶代酒,敬了两位兄弟一杯。三人装作大人神色,喝了一通茶,便朝他们所说的‘义才堂’走去。那是城中一个相当破败的院落,从门口到里屋,都是一些穿着破烂的凶神恶煞之人,小金子被他们盯得心惊胆战,差点儿被门槛给绊倒。阿龙扶住了他,低声责怪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屋内。屋里有一张八仙桌,还有几把破烂的椅子。一个披头散发、戴着黑色头巾的人,正坐在八仙桌上,吃着蚕豆、喝着白酒。他一见阿龙、阿生兄弟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俩今天有什么收获啊?” 阿龙赶紧赔上一脸笑容,殷勤地说:“给堂主大人请安!今天您说的伯爵夫人没有去观音寺上香,我和阿生等了半天,也没等着个有头有脸的人。想着顺些破铜烂铁回来,您老人家也未必会看在眼里,所以我俩压根就没动手,而是给您找了个人才回来!” 孙得志放下酒壶,将小金子打量了一番,小金子完全被吓傻了,呆若木鸡,傻傻地站在一边。孙得志冷笑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生赶忙说道:“回堂主的话,他叫小金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哑巴?”孙得志眉毛一挑,眼睛咕噜一转,笑着说:“这小子倒是长得眉清目秀的,比你们哥俩强多了,看着也舒服。不过,他能寻回东西来么?” 事到如今,小金子也明白过来,阿龙兄弟俩口中的江湖事业,不过就是偷东西。上次偷了黄珊珊的钱后,他被姐姐逼着跪在父亲灵位前,发誓此生再也不做偷盗之事。如今想起当时誓言,他惴惴不安,冷汗涔涔而下。 正在他琢磨逃跑的时候,阿龙一把拉过他,将他夸得天花乱坠:“别看这小子长得秀气,本领可比我们高多了。别说赌坊那些人多眼杂的地方,就是走在大街上,他也能把别人的钱袋子给顺回来。一同乞讨的时候,多亏了他,我们才不至于饿死。” “哈哈,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孙得志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小金子身边,用力拍了拍小金子的肩膀,继而用手一指,指向院里那口噼啪作响的油锅,森然笑道:“既然这么有本事,那就给爷露一手看看!” 小金子一看那锈迹斑斑的油锅,烧得通红的炭火,还有汩汩翻腾的热油,双腿一软,登时就瘫在了地上。不一会儿,他坐的地方就湿了一滩,原来是在惊魂之下,他竟然吓尿了。 “就这点胆子,还想入我义才堂?”孙得志的目光越发阴冷,声音也不寒而栗:“不过,既然进了这个门,你也别想走,也别想着去报官。如果你不为大爷效力,那大爷有的是招折磨你!” 小金子又怒又怕,猛然回忆起在越州那段时光,他连跳楼都不怕,还会怕这区区几个盗贼?他心里打定主意,佯装害怕,慢慢往后退。孙得志像戏弄他一般,只是冷眼看着他。 小金子摸到门槛,突然站起身来,拔腿就往外跑。可他想得太天真了,刚跑出门,棍棒分别从左右袭来,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他蜷缩在地上,被打得满地打滚。头被打破了,肋骨好像也被打断了,眼睛肿得睁不开。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蜷缩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给我架起来!” 孙得志一声令下,两个人扔掉手里的棍子,将小金子架了起来。小金子根本站不住,也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孙得志往油锅里扔了一枚铜钱,说道:“这会儿愿不愿意试试?” 小金子拼命挣扎,可他哪里还有力气?他被拖到了油锅边上,右手被拉到了油锅的边缘。好烫,如果伸进去,他的手指顷刻就会被炸焦。 他想起了严厉的姐姐,还有一直护着他的梁大哥、陆大哥,甚至那个啰嗦的臭老头,他也分外想念。事到如今,他们都不可能来救自己,这是自己咎由自取。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交友不慎命堪忧(下) 小金子万念俱灰的时刻,没想到阿龙、阿生冲了过来,跪在孙得志身边,苦苦哀求道:“堂主大人,堂主老爷,您就别用这个吓唬他了。就像我们当时一样,直接给您干票大的,不就得了吗?” “嗬,你俩可是把江家那一对金狮子给偷出来了,如果他也能偷这么值钱的宝贝,我当然可以饶了他。” 阿龙眼前一亮,急忙说道:“您老人家不是一直惦记丞相府那颗西域的夜明珠吗?如果小金子能偷出来,他就不用在这油锅里练手了吧?” 孙得志又冷笑了几声,说道:“好,那就暂且饶他一命,三天之后,如果不得手,我饶不了他。” 小金子被拖到了一间柴房里,接着“哐啷”一声,门被锁上了。地上的草散发着一股霉味,黑黢黢的蟑螂随处可见。小金子半死不活地躺在草上,望着天花板,泪流满面。如果还能活着见到姐姐,他再也不要逃跑了,姐姐让他干什么,他都会乖乖地去做。 三天里,只有阿龙、阿生两人偷偷给他塞点大饼、馒头,他才活了下来。三天后,他勉强能活动了,便被放了出来。他被迫跪在孙得志面前,看着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听他说道:“阿龙、阿生可在我面前夸下海口了,如果你带不回丞相府的夜明珠,那我连他俩也一起杀了,明白了吗?” 阿龙、阿生吓得一哆嗦,小金子则桀骜地看着孙得志,一抹嘴唇,便大步走了出去。孙得志看着他的背影,斜着嘴说道:“老子本可以放他,不过,老子最烦他那副傲气的样子,恨不得弄死他!” 话说小金子来到丞相府,等了好久,才等到一个小厮出来。他用仅会的一点拳脚功夫将那小厮打晕,换上了他的衣服,然后谨慎地迈进了丞相府。 孙得志告诉他,丞相府有一个地方,叫做“藏意阁”,看似只是个藏书的地方,其实里面藏了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都是别人贿赂蔡丞相的东西。孙得志知道这些,当然是孟不凡帮助告诉他的。孟不凡频繁出入丞相府,对他而言,打探这些情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他还说,蔡赟看似出手大方,其实他给别人的东西,不过都是些稀松平常的物件。真正值钱的宝贝,他都锁在藏意阁,别说送人了,别人看一眼都不行。 藏意阁果真是个稀松平常的阁楼,门口都没有人站岗,只有一些园丁在修葺草丛、修剪树木。小金子装作不经意地左顾右盼,将缝衣针攥在手里,想用针撬开锁。不想藏意阁根本就没锁,他觉得奇怪,但没想太多,便推门走了进去。 藏意阁陈列着一排排书架,阳光透过书架,一缕一缕地照了进来。小金子从头走到尾,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也没有看到什么藏宝的箱子。 他灵机一动,心想,这里肯定是有机关的。他小心地活动每个书架,也不知道触动了哪里,书柜尽头的墙壁突然转动起来,他大喜过望,乐颠颠地跑过去,却发现那里站着一排神情肃穆的士兵,他们手执刀剑,冷峻地注释着这位不速之客。 小金子心下骇然,急忙调头。这次,挡在他面前的是刚才那些园丁,他们依旧拿着剪刀、锄头,跟一般园丁不同的是,他们眼中的凶光足以杀死人。 事到如今,小金子只能束手就擒。他被捆得结结实实,还被蒙上了眼睛,不知被拖到了什么地方。他跪在地上,只觉地毯柔软舒适,屋里的熏香也恰到好处。 抓着他的人说道:“丞相,此人擅闯藏意阁,是不是该好好审一审?”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这等小贼,你们看着办就好了,何必来麻烦我?” “可他是个哑巴,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要让他交待是谁派来的,想要偷什么东西,那就行了。不会说话,总会写吧?若连写都不会写,那便是废物,按老规矩处理就行。” 小金子心脏砰砰乱跳,过去九年了,可这个声音,他是记得的。 他激动得挣扎起来,使出的浑身的力气,想跟声音的主人同归于尽。几个大人竟然费了一番周折,才重新把他在地上。小金子歪着头,大口喘息,用力嘶吼,却依旧无法表达满腔的愤怒。 “还挺倔强。”那苍老的声音继续说道:“老夫最不喜欢在我面前张狂的人,按老规矩,把他好好调教一番,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硬气。” “是。” 小金子又被拖着走出了老远,才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里。他依旧被捆得动弹不得,眼睛被蒙住,嘴里还堵着一块破布。不知走了多久,马车才停止前行,他被丢到一个房间里。这期间,有人来问话,他才得以暂时松绑。事到如今,小金子不想做任何隐瞒,便告诉他们,是义才堂让他来偷东西的。可是义才堂的位置,他却说不清楚。 那些人得到答案,便又将他捆了起来,并将他反锁在屋子里。这个屋子倒清爽干净,但没有人给他送饭,甚至连水都不给他喝。小金子疑心他们是想活活饿死自己,内心无比绝望,在屋里乱摸乱撞,撞得满头是包、遍体鳞伤,也没人来管他。直到没有力气,他才不甘心地倒在了草席上。 应是昏睡了许久,门才被打开,小金子嘴唇龟裂,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他感觉自己被人抬到了另一个房间,被放在了一张床上。那个房间温暖如春,床也比草席舒服。只不过他的四肢和腰身都被牢牢捆住,依旧动弹不得。 混沌之间,他感到裤子被扯下,冰冷的刀剑触到下半身,他不由得一阵战栗。一个尖锐柔和的声音传了过来:“三月不冷不热,真是净身的好时节。” 听到“净身”,小金子登时心惊胆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让他在这刑床上死命挣扎起来。两个人分别按住他的手脚,持刀之人按住他的腰身,又有一个声音说道:“你别再乱动了,动得越厉害,疼得也越厉害。” 小金子没辙了,又急又怕,四肢被缚,口鼻被堵,只能发出低声的呜咽。刀尖又一次抵在了宝贝上,他浑身一紧,泪水汹涌地流了下来。 刀子一用力,他握紧了双拳,在喉咙里嘶吼了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依然躺在床上,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宝贝还在不在。 “小金子!” 打斗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头昏脑涨,脑子像隔了一层膜。有人喊了他一声,他才从另一个世界飘了回来。一眨眼睛,眼罩已经被拿掉了,手脚也被解开了,裤子也被拉了上来。他低头一看,那一团东西还在,顿时喜极而泣,放声痛哭起来。 “小金子!” 姐姐又喊了一声,小金子的眼睛才有了焦距。他扑到姐姐怀里哭个不停。陆勋制服了那几个太监,用刀指着他们,厉声说道:“都没有亲人签卖身契,你们就敢给这个孩子净身,谁给你们的胆子?” 太监们哭着说:“是丞相府的送过来的,奴才也不敢多问…” 陆勋气得要命,心想救小金子要紧,其他的账回头再算。小金子哭得正伤心,陆勋问道:“你还能走吗?” 小金子拼命止住哭声,点了点头。绿绮便扶着弟弟,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在回城的路上,小金子才得知自己被救的经过。 原来那天他供出义才堂之后,蔡赟便命楚寒率人前去剿灭。楚寒带着北城的人马打探了两天,方才查到了义才堂的老巢。堂主孙得志闻风跑了,也无暇顾及被扣在柴房当人质的阿龙、阿生兄弟俩。兄弟俩劫后余生,被带到了衙门,吓得瑟瑟发抖,楚寒便冷嘲热讽:“我很好奇,你们就这么点儿胆量,怎么敢去丞相府偷东西?” 没想到阿龙声调突然高了起来:“原来是去丞相府偷东西的人出卖了我们!好啊,小金子,亏得我们还把你当兄弟!” 陆勋早就拜托楚寒帮忙找绿绮的弟弟,所以一听“小金子”三个字,楚寒登时激动起来:“你们认识小金子?” “怎么不认识?我俩就因为他,才被孙老大关了起来。谁知他如此不讲义气,不管我们死活,真是气死我了!” 楚寒也没空看他们受审了,一溜烟地跑回丞相府,询问小金子的下落。蔡赟正在练字,不咸不淡地说:“他招供以后,我就放他一条生路了,这孩子也吃了不少苦,就让他长个教训。不过下次再偷,老夫绝不轻饶!” 楚寒当然知道蔡赟狡猾,他自知在蔡府探不出口风来,便跑去安庆侯府找陆勋商量。让他意外的是,梁翊也在那里,几天不见,他又憔悴了几分。他将蔡赟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他们,梁翊冥思苦想,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禄喜跟我说过,宫里有几位干粗活的公公,他们都是在蔡府犯了错,才被弄成太监,来宫里做苦力的!” “不会吧?蔡丞相真的会这么狠毒?”楚寒难以置信地问道。 陆勋冷峻地穿上披风,说道:“蔡赟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事不宜迟,我先去趟厂房,说不定小金子就在那里!楚寒,你就别去了,以免蔡赟怀疑你。” 楚寒听话地点点头,梁翊刚往前迈了一步,便被陆勋给喝住了:“你去凑什么热闹?今晚不值夜了?” 陆勋虽语气严厉,但眼神却很温暖,梁翊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他转过身去,冲着柱子狠狠砸了一拳。 那个晚上,梁翊魂不守舍,心像被掏空了一块,他做了种种最坏的设想,一度痛苦到不能自已。赵佑真难得骂了他一通,他也毫不在意。换班之后,他谨慎地来到侯府,又想看到弟弟,心里又有几分惧怕。 他忐忑地走向陆勋住的守仁轩,院里灯火通明,传来隐隐人声。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推开了门。 小金子本来靠在姐姐怀里打盹,听到梁翊的声音,他才抬起头来。他一见梁翊,兴奋地站了起来,嘴一张一合,喉咙发出呀呀之声,似乎是在叫“梁大哥”。 看起来,除了皮外伤,其他的都还好。 幸好要饿几天才能净身,幸好他没事。 梁翊的心“咚”地沉了下去,他无力地撑住了椅子,差点儿摔倒在地。小金子见状,急忙跑来扶他。却不想,梁翊突然飞起一脚,正中他腹部。小金子毫无防备,顷刻被踹出一丈远。他捂着肚子,吐了一大口血。 “你还有脸回来!”梁翊突然暴怒,红着眼睛,似怒到极致,又似失望透顶。 小金子躺在地上,疑心自己在做梦,绿绮和陆勋也被梁翊吓懵了。绿绮到底是心疼弟弟,刚要扶起他来,却听梁翊怒吼道:“不许扶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满城樱花春始归 梁翊还没有打够,他拨开绿琦,一把将小金子拎了起来,怒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你担心?你知不知道有这些人都是冒着多大的危险来救你?” 小金子刚被梁翊打蒙了,此时方才苏醒过来。本来他对梁翊还心存感激,此时却摆出一副“你算老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表情。梁翊更是火大,反手就是一巴掌:“谁教你这么瞪人的?” “梁护卫!”绿琦急了,拨开梁翊的手,将弟弟搂在了怀里。 陆勋也挡在他面前,背对着小金子,低声道:“过分了啊!” 梁翊打了弟弟,也很是后悔,只是一看到弟弟的样子,又忍不住火冒三丈:“离家出走,置亲人于不顾,是为不孝;虽交友不慎,但不顾朋友死活,落难便将帮派出卖,是为不义!我…我要气死了,我们家…我们怎么会认识这么个玩意儿!” 绿绮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抱着弟弟,说道:“梁公子,谢谢你帮忙找小金子,不过我都没那么生气,你也适可而止吧。” 梁翊没法解释,一下子哑巴了,再加上也有些后悔,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陆家。陆勋想替他解释几句,可一想他身上背负的巨大秘密,只能仰天长叹。 当天下午,梁翊休息够了,便来找楚寒,问他有没有发现义才堂的踪迹。楚寒刚摇了摇头,就有下属匆匆来报,说有人在鸡冠山下发现了孙得志的踪迹。想必是他打探出了小金子住的地方,想找他灭口。幸亏绿绮姐弟暂住在陆家,躲过了这一劫。不过附近的居民倒是通过通缉画像认出了他,冲着丰厚的赏金,他们争先恐后地来官府报案。 京兆府接了举报,便吩咐北城兵马司立即出动,梁翊心想,这简直就是天意。他跟随楚寒去了鸡冠山,楚寒大约带了一百人,将鸡冠山条条巷子围得水泄不通。孙得志戴着草帽,本想躲过去,可是一见这么多人,他本身又形色可疑,自知躲不过去,便撒了一把毒蒺藜,打退了一拨人,一个疾速的壁走,竟然从几十人的包围中突围出去。毒蒺藜百发百中,他的壁走功夫又十分了得,一般的士兵都讷讷地站着,待大声呼救时,他已经跑远了。 楚寒正率领一拨人在东边的巷子排查,听到动静,便提剑飞奔而来。孙得志脚下似有风火轮,他跑得太快,身后竟扬起了一阵尘土。正在楚寒哀叹之际,一个身影闪了过来,顺手夺过士兵手中的弓,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一座围墙。一松弦,离弦之箭便像长了眼睛、乘着闪电向目标飞去,紧接着,孙得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上。 楚寒大喜过望,高喊道:“快去追!” 他话音未落,围墙上的梁翊随手把弓扔给士兵,一身轻松地在围墙上奔袭跳跃,矫健的身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那些士兵竟然看呆了——平日只道嫉妒梁护卫,如今见他身手,方知他平步青云的原因,便是这绝世的武功。如今亲眼所见,他们心服口服。 一眨眼功夫,梁翊已经追上了孙得志。孙得志虽心狠手辣,但也是条硬汉,虽被梁翊射中腿弯,但仍旧一瘸一拐地逃跑。梁翊从围墙上翻下来,一个横扫千军,冲着他的脑袋便是一脚。孙得志哪儿能招架?他踉踉跄跄,又撞在墙上,登时眼冒金星,口吐白沫,几乎要昏死过去。 梁翊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缓冲,他用胳膊将孙得志抵在墙上,用膝盖一下一下撞他的肚子。孙得志被他揍得口吐鲜血,眼看就要性命不保,楚寒飞奔过来,拉开梁翊,劝道:“梁大哥,抓住了就行了,你别弄死他,我还要把他带回衙门审问呢!” 梁翊想起弟弟受的苦,挣脱开了楚寒,又要狂打。孙得志顺着墙跪在地上,冷笑道:“有种你就杀死我,别让大爷我落入朝廷手里。” 楚寒呵斥道:“孙得志,如今是蔡丞相下令要抓你,孟不凡又在全城武林人士面前撇清九龙帮和义才堂的关系,他说你不过是走投无路,死皮赖脸地贴着他,想借九龙帮的名声壮大自己的声威,九龙帮根本就不认你。你如今可是真的没有退路了,你要想清楚,如果你能交待有价值的东西,说不定蔡丞相还能饶你一命。” “孟不凡还想卸磨杀驴?呸,老子手里有他一大把证据!”孙得志倚着墙,喘着粗气,吐了口血水,愤恨地说:“你们都听清楚了,蔡丞相的长子,便是孟不凡派人杀的!” 此言一出,众人果真都惊呆了。梁翊最为激动,他蹲在地上,盯着孙得志,一字一句地问道:“此话当真?” “若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孙得志歇息了片刻,说道:“我怕我回到衙门,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灭口,所以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蔡琛的确是九龙帮的人杀的。因为琵瑟山庄介入京城的生意,九龙帮举步维艰,孟不凡做梦都想除掉琵瑟山庄。可惜琵瑟山庄组织严密,他根本打探不到一点痕迹。情急之下,他只能向蔡赟求助。谁知蔡赟根本不关心江湖派系的斗争,孟不凡送了他好些稀世珍宝,他也只是表面答应,迟迟不肯办事。去年秋天,九龙帮实在入不敷出,孟不凡情急之下,决定杀死蔡琛,并造谣说是残月干的,激怒蔡赟,让他一举剿灭琵瑟山庄。” “你们真是狠毒!”梁翊意外沉冤昭雪,惊喜交加,往地上砸了一拳头。 楚寒则听傻了眼,左顾右盼,半天才不解地问:“你们这些江湖帮派,和气生财不好吗?怎么非要弄得你死我活?而且,你们不是义字大于天吗?怎么一到这种关头,就互相反咬起来?”他苦恼地摇了摇头:“我看错了你们。” 本来众人都很紧张,可是被楚寒的神态给逗乐了,楚寒回过神来,跺脚道:“笑什么笑?还不给我押回去,好好审问?” 众人押着孙得志走了,楚寒才喜笑颜开,拍着梁翊的肩膀,如释重负地说道:“梁大哥,你的罪名终于被洗清了!” 梁翊也很开心,他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掌,说道:“本来我只想替小金子出出气,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收获!不过九龙帮这群人,的确可恶!” 二人一路说笑着走了回去,说要去楚家好好喝两杯。楚寒在华阳城中心置了一处二层楼房,有个宽敞的小院子,虽无法跟梁府比,但也是舒适自在。让他意外的是,阿珍竟然在家里等他。 “那个…楚将军,我冒昧地来求你,真是不好意思,可我实在无处可去了。”阿珍揪着衣角,满脸通红。原来自从江珪死后,她嫁到江家的希望便破灭了。她在教坊司人缘不好,那些小姐妹合起伙来讽刺挖苦她。阿珍日日难捱,夜夜失眠,不到半个月已经瘦了大半圈。不仅如此,司乐大人和教习默默也瞧不起她,不肯给她编排新的曲子,愣是将她冷落了下来。阿珍苦恼至极,只好写信给蔡赟求助,让他再问问楚寒的意思。蔡赟表示很为难,说她已经把楚寒的心都给伤透了,让她自己问。阿珍这才鼓起勇气,来到了楚家。 楚寒本不欢迎她来,不过一看到梁翊恳求的目光,他便说道:“好,你就在我家住下吧。不过先说好了,你在我家,只能当我的妹子,如果有什么别的想法,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阿珍感激涕零,忙不迭地说了感谢,楚家帮佣李妈便领着阿珍收拾房间去了。梁翊刚要开口,楚寒便抢先说道:“梁大哥,你什么都不必说,这个小丫头在我家里,你尽管放心!” 梁翊珍重地给楚寒行了一礼,说道:“大恩不言谢!” 从楚家出来,他又去了陆家。陆家暂时收留了绿绮姐弟,吴不为也答应重新教小金子武功,小金子乖顺了很多,只是见到梁翊,还是闷闷地不说话。梁翊告诉弟弟,他抓住了孙得志,替他报了仇。小金子十分开心,不过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太亲昵的行为,这让梁翊很是伤心。 好消息是,自从孙得志供出九龙帮是杀死蔡琛的真凶之后,江璃也怀疑起了杀死大哥的凶手。恰好应冬昼夜兼程,从达城赶了回来,带回来的消息是——达城人从来没有怀疑梁翊是残月,他只是一个长得好、心肠好、写字好、武功好的翩翩公子。江璃这才放下心来,又对张英的恶意挑拨十分厌恶。 梁翊因为抓捕孙得志有功,被赵佑真提拔为整个班直的副指挥使,如此一来,梁家的门槛又被踏破了。在梁翊应接不暇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自称姓柳,从达城而来。梁翊急忙让他进来,原来来人是柳知县的儿子。 柳公子比他小不了几岁,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他恭恭敬敬地把父亲写的信递给梁翊,梁翊拆开一看,只见柳知县写道: “梁护卫,见字如面。近来频有人调查残月行迹,老夫不知详情,但已极力替你隐瞒,县衙上下亦是如此。如此不是长久之计,望小心行事。祝平安!柳昭敬上。” 梁翊握着信,心中的感动难以言喻——他们怕是早就看出了端倪,却还冒着生命危险为自己掩饰。柳公子拱手说道:“彼时达城事故频发,家父临危受命,但能力平庸,天天被人辱骂,心情十分抑郁。梁护卫不仅时常抚慰,还常给家父出谋划策。被恶人刁难时,也没有为难达城县衙,而是一笑而过。如此种种,家父铭记在心,时常感念你是好人。如今有人怀疑梁护卫,家父便遣我来报信。梁护卫,多多保重!告辞!” 转眼到了三月下旬,樱花开了,过几天就是樱花祭了。春风越来越暖,带着樱花的淡淡香气,整个华阳城都暖融融的,梁翊也难得心情舒畅起来。让他纳闷的是,以往他值夜回来,映花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手伸进他的裤子里,声音极具诱惑:“大魔王,别睡了,起来生孩子吧!” 他哀叹道:“媳妇,你丈夫年纪轻轻,怕是要精尽人亡了!” “呸,不许胡说!” 映花用嘴唇堵住丈夫的嘴,右手一使劲,梁翊便是一阵哀嚎,只好起来跟她“生孩子”。奇怪的是,最近几天,映花睡得特别死,就连他回来,她都不知道。 难道是她喝的那些草药发威了?她中毒了? 梁翊忧心不已,可映花只是微笑不语。过了几天,太医诊过脉之后,映花才闪着泪花说:“大魔王,明年领着我,抱着孩子,一起去看樱花祭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落花时节向西行(上) 映花怀孕之后,梁翊一直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却一点都不困。在得知映花怀孕的第二天,他便买了五个丫头婆子回来,吩咐他们每天要变着花样给映花补身体。还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公主,不能出任何岔子。 在当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映花笑嗔了他几句,他竟然害羞地跑了,半天都没回来。映花疑心地上又会长出一只蘑菇来,便小心地下床查看。 原来梁翊在院中,用力地抛光一块木头,小黑躲在它旁边,不停地摇头晃脑。梁翊身体里似乎蕴藏了无数力量,力气很大,又不知疲倦,砂纸都快被他给磨碎了。小黑看了一会儿,低吠一声,用两只前爪按住了主人的手。 “怎么了,小黑?怕我太累了?”梁翊抬手擦了一把汗珠,将小黑脑袋搂在怀里,揉搓了几下,乐呵呵地说:“我现在才知道,要当爹了,是怎样一种心情。仿佛可上天,可入地,他们母子俩要什么,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能取回来!我要给我孩子做个小木马!” 映花听见丈夫的话,心里十分欢喜,又觉得丈夫实在可爱。她猛地扑倒丈夫背上,梁翊急忙抱住她,说道:“你都有身子了,要当心才是!” 映花笑嘻嘻的,仰起头,正好有几片早樱落了下来,飘落在深蓝色的夜空里,飘落在弯弯的月牙下。 映花伸出手,接住樱花,一脸憧憬地说:“过几天,带我去樱花祭吧!” 梁翊掸落她发间的花瓣,温润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三月底,樱花祭近在眼前,赵佑真却陷入了新的烦恼中。原来,在河东郡有一个芝林县,跟北齐乌金山接壤。本来两国相安无事,百姓还通过榷场进行交易。自从三月以来,北齐被乌兰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榷场自然也关闭了。 乌兰的首领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他将目标瞄向了物产丰富的芝林县。芝林县盛产丝绸和药材,这两样都是乌兰将士紧缺的。于是乌兰首领一声令下,将士们踏破了大虞边防,长驱直入,兵临芝林城下。芝林县紧闭城门,严防死守,可最终兵败城破,被乌兰人占领。没有一个将领是不贪心的,攻陷芝林之后,他们又将目光瞄准了周围几个县。一时间,战争的乌云又笼罩在大虞的头顶,河东全线告急。 战报传回华阳城,百姓们再也没有心思准备庆典了。尤其是经历过战争的老人,一想起中原混战的情景,更是忧心忡忡。他们破口大骂乌兰首领贺玉衡,听说他还被大虞人救过,可他反而恩将仇报,大虞真真的成了东郭先生。 河东河西两郡兵临乌兰、北齐,一直都是大虞防线的重中之重,每支部队都有重要的防守任务,赵佑真在沙盘上看了好久,却始终无法确定让哪一支部队去增援。兵部装模作样地开了好几次会,江统却一直没拿出一个方案来。赵佑真急得跳脚,又吐了好几口血。 三月二十八日这天,梁翊拖着沉重的步伐迈出了宫城。春风送来了一阵樱花雨,他伸手接住花瓣,心情却十分沉重。尤其是听到百姓咒骂玉衡之后,他更是心如刀绞——难道自己真的救了一匹狼吗? 他心事重重,不过想起怀孕的妻子,他便多走了两条街,去春雨杏花买了一堆蜜饯,尤其是买了很多杏脯,因为映花想吃酸的。 他提了满满两包东西回到了家,却不想家里来了很多贵妇,正在花园里的采薇亭上赏花。众人见他回来,纷纷站起来行礼。 梁翊强作欢颜,将蜜饯递给妻子,温柔地说:“喏,这是买给你的。” 映花满心欢喜地接了,嘴上却嗔怪道:“让下人去买就好,你何必多跑那么多路?” 梁翊满腹心事,勉强笑了笑:“反正我顺路,你们先聊,我去书房看会儿书。” 梁翊一走,这些贵妇立刻对他赞不绝口。江璃的妻子李氏面无表情地说:“我家那位天天忙得不着家,梁护卫却还有闲功夫给公主买吃的,唉,真是让人羡慕啊!要知道就让冰玉做个闲职了。” 曹辉的妻子杜氏本来很安静地坐在一边,此时却站出来说道:“江夫人此言差矣,我活了三十年,头一回听说天子的近卫是闲职。众所周知,近卫时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还常常吃不上饭,睡不了觉,每天都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即便如此,梁护卫还不忘给公主买零食,足见他内心之柔软。公主嫁得这般人才,当真令人艳羡。” “就是就是!”说话的是王氏,她的丈夫窦斌,也是梁翊的同僚。王氏快人快语,索性走到李氏面前,说道:“梁公子可是皇宫里的第一美男子,又对公主温柔至极,我们羡慕就羡慕,可别再说风凉话啦!” 李氏脸色十分难看,映花不再观战,而是吩咐侍女将蜜饯盛在盘子里,笑着打圆场:“我今天是请大家来赏花的,姐妹们休要再说我啦。咱们一边吃着蜜饯,一边吟诗,岂不风雅?” 送走众人,映花传了晚饭,梁翊一直闷在书房,只说没有胃口。映花知他心中所想,她柔肠百转,也不再动筷子了。 第二天,已到月末,映花照例去给太后请安。梁翊还要值夜,便在家休息,等映花回来。不过已经到了傍晚了,映花还没有回来,梁翊一着急,便急急地进宫了。赵佑真一见他,便笑着打趣道:“怎么了?媳妇不回家,吓得坐不住了?” 梁翊红着脸点点头,赵佑真便又说道:“别担心,她只是在朕这里磨了半晌,刚刚又找宁妃去了。” 梁翊这才放下心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说道:“那臣就放心了。” 赵佑真按住椅子,叹气道:“辅明,托映花的福,朕终于找到了抗敌之人,你可愿替朕出征?” 梁翊傻了眼,犯难地说:“陛下,臣当然十分愿意,只是目前映花有了身孕,她现在最需要我啊!” 赵佑真道:“朕如何不知?不过映花心意已决,朕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所以,决定封你为征西大将军,让你率兵击退乌兰,夺回芝林,你有信心吗?” 梁翊热血沸腾,幼时的将军梦再次涌上心头,他说道:“臣当然有信心,只不过牵挂太多…” “兵部那帮老头,朕自然会说服他们;说服不了,那就强行命令。至于太后,她已经不足为患,再说情况紧急,她也不会拿领土开玩笑。”赵佑真顿了顿,又道:“至于映花,你也不必担心,她是我亲妹子,又有几次被害的经历,对她的安全,我自然要格外上心。只不过,你一走,朕肯定会特别不习惯。” 梁翊松了口气,又问道:“陛下,臣一直想知道,您为什么一直这么信任我?” “不知道啊!”赵佑真笑了笑,说道我:“不过这次,映花给了朕很大的触动,辅明,你可真要好好珍惜她!” 梁翊要出征,便不再值夜了,他从天健宫出来,一溜烟地跑回了家。映花正在帮侍女摆桌,一见丈夫回来,她立刻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夫君回来啦!” 梁翊将她柔软的小手贴在脸上,目光莹然:“你真的舍得让我去西北?” “当然舍不得,不过谁让我夫君有将才呢?我好歹是一国公主,给夫君争个功名,我脸上也有光,何乐而不为呢?” 梁翊摸了摸她的肚子,说道:“可我舍不得你和孩子。” “傻瓜,男子汉大丈夫,哪儿容得下那么多儿女情长?再说,如果你因为担心我,而段送了英雄梦,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梁翊拉着她的手,在饭桌前坐下,映花又说道:“自古以来,天子的近卫就比别人多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率兵出征也不在话下。况且,我的夫君文韬武略,如今国家有难,理应挺身而出。我又不是柔弱到不能自理,你不必挂念。再说,我们的孩儿出世以后,听着他父亲的英雄事迹成长,岂不是更好?” 梁翊听得连连点头,目光也变得更加温柔。映花又说道:“大魔王,你的副将可有人选?为妻帮你挑选一番,可好?” “愿听小公主详谈。” “曹辉和窦斌两个人,可以随你去出征。” 梁翊惊问:“你见过他俩?” 映花摇了摇头:“没有,不过见过他们的夫人。窦斌的妻子王氏单纯爽朗,完全没有勾心斗角的心思,可见她过得十分幸福;曹辉的妻子温柔静默,贤德淑良,且性情隐忍,应该能支撑丈夫成大事。” “我虽不懂兵法,但深知忠诚比智慧更重要。这二人婚姻生活很幸福,足见丈夫对他们的温柔呵护。女人的直觉准得很,这两位将军,应该差不了的。” 听完映花的分析,梁翊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了。他从未想过,映花花那么大功夫请那些贵妇来家中喝茶,其实她都在暗中观察她们的人品如何,从而挑选自己应该结交的同僚。 梁翊将映花搂在怀里,说道:“小公主,皇上说得对,我的确应该好好珍惜你。” 映花心满意足地一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梁翊回到房间,一拉衣柜,只见里面挂着一件银制的盔甲,那是梁翊护送使臣出城的时候穿的,映花一直当宝贝收着。 “你穿上给我看看!” 梁翊知她古灵精怪,便依言将铠甲穿在身上,映花给他系上帽子,呆看半晌,才用手捂住嘴,歪着脑袋说:“这么一看,我夫君真像个将军!” 第一百四十九章 落花时节向西行(下) 蔡赟、江统担心梁翊立下功名,以经验不足为名,坚持要他们挑选的武将出征。赵佑真很固执地任用梁翊,再加上梁翊在京城任职半年,已经跟大多数武将交情甚笃,所以有很多人站在他这边,力挺他出征。 蔡赟、江统又来求夏太后,让她不要给梁翊兵符。谁知夏太后一连几天昏睡不醒,太医急得团团转,弄不好真要准备后事了。陆勋便率领班直众人,护送赵佑真,浩浩荡荡地进了懿宁宫。赵佑真显然是有备而来,夏太后的亲信迫于侍卫们的气势,不敢轻举妄动,兵符顺理成章地被赵佑真拿走了。 三月三十一日,赵佑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任命梁翊为征西大将军,领兵六万,收复河东诸县。禄喜念完圣旨,赵佑真亲自将虎符交到梁翊手里,殷切地说:“朕的河东,就交给你了!” 梁翊神色庄重,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带着所有人的期望迈出了千秋殿,春日的阳光灿烂耀眼,在春风中飞舞的樱花瓣,也闪烁着粉白色的光芒。陆勋在殿前的广场上等他,面带微笑,一脸欣慰,真诚地说:“祝贺你,你小时候的梦想总算实现了。” 梁翊深知他帮自己很多,便感激地说:“陆二哥,大恩不言谢。” 陆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只管去吧,不论是小金子,还是映花,我都会照顾好的,不会让他们出什么差池。” “陆二哥,等我凯旋,一定请你喝一杯!” “好!”陆勋顿了顿,又说道:“你也不必太记在心里,毕竟你此次出征,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如果你能通过这次机会站稳脚跟,我希望你能助我登上殿帅的位置。” 陆勋说得坦荡,梁翊也答应得痛快:“陆二哥,在我心中,那就是你的位置。等我回来,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二人豪迈地击掌告别。梁翊回到家中,映花早已给他收拾好了行装。第二天一早,他要出发了,映花忍不住又哭了一场。梁翊拭去妻子眼角的泪水,柔声说道:“乖,我会尽早赶回来,明年这个时候,带着你和孩子去看樱花。你要保重身体,想我了,就在心里默念我的名字,我会感受到的。” 映花默默点头,跟丈夫挥手告别。他一身戎装,消失在了漫天的樱花雨中。华阳城的百姓就在这片粉色的花雨中欢送他,希望他能早日凯旋,让大虞国年年都有这样的好春光。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将军的!”映花抬手擦泪,直到丈夫消失在了视野中,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家里。 梁翊果真按照映花的建议,让曹辉、窦斌当自己的副手,冯巍的脸色极为难看,不过他假装没有看到。这次出征,赵佑真给了他一万驻京禁军,还有京畿地区五万厢军。待两支队伍汇合完毕后,他率领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向河东郡进发。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虽然他把玉衡当弟弟,但他残害了大虞百姓,自己绝对饶不了他。 当了将军,这几万人的性命都系在自己身上,他才觉得被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在这一路上并没有太大波折,将士们都很听他的话,如果昼夜兼程,先遣部队三天便可到达河东郡。当然,这要走一条险路——跨过长垣谷,穿过雁南关,便可绕过浦州,直接从京畿到达河东郡。 一提起长垣谷,众人都有些唏嘘,自从先皇在这里驾崩后,这儿便成了一个不祥之地。且不用说别人,梁翊是最不想从这里经过的,只不过眼下为了早点赶路,实在不得已才走了这条路。 或许真的是天意,梁翊带领一万急行军先开路,在他们迈入长垣谷的那一刻,原本晴好的天空突然出现了朵朵云彩。紧接着,乌云遮住天空,响雷阵阵,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将众人浇了个措手不及,实在无法再前行了。梁翊内心惴惴不安,不过迫于形势,他只能命令队伍停止前进。来不及搭帐篷,将士们便躲入两侧的巨石下面,勉强避开了雨。 梁翊坐在一块巨石上,头顶上也是一块突出的石头,他坐在两块石头中间,也还算安全。他看向外面疯狂的雨水,不知老天爷为何要为难他们。 雨下了小半个时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下愈大。将士们依旧躲在巨石下,啃着坚硬的馒头,靠在一起稍作休息。梁翊已经好几天都没合眼了,此时虽忧心如焚,但浓浓的倦意涌上心头,他握着馒头,慢慢合上了眼睛。 朦胧中,雨已经停了,他一个人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谷中。万籁俱寂,甚至连一声虫鸣都没有。他不可思议地打量自己——他居然还是十岁的模样,穿着他最喜欢的天蓝色长袍,腰间佩着“寒烟翠”,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么远的地方,即使是在梦中,他也兀自心惊不已。 “世安!” 他吓了一跳,转过了头,可是身后空无一人。他疑惑地转过头来,眼前蓦然出现了一个人。 “啊!” 他惨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世安,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爹啊!” 那人没有眼睛,满脸血污,遍体鳞伤,粗糙的大手伸过来,小世安却拼命后退,哭喊道:“你走开,你不是我爹,我爹早就死了!” 那人一怔,伸出去的手也停了下来。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凄凉地说:“是啊,我是死了,就死在这长垣谷里了。” 小世安的心情平复了一些,说道:“爹,你不要再来吓我了。” 那人转过头来,空洞的眼眶里,流出了暗红的血液,他悲怆地仰天长叹:“冤!我冤呐!” 悲切的声音在空中徘徊,小世安的心境也无比悲凉,他轻声道:“爹,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和顺皇帝是你杀死的吗?” 那人骤然“看”向他,小世安又被吓得不敢说话了。那人缓缓走近,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脸庞,说道:“世安,我是被蔡赟和江统害死的,和顺皇帝虽然犯了心痛病,但也是被他们给杀死的。他们把我骗进了皇帝的营帐,杀了我,将我的尸身隐藏起来,又用我的佩刀杀了皇帝。你一定要将实情告诉世人!” 小世安一听,眼泪登时流了下来,他用小手擦干父亲脸上的血泪,哭着说:“爹,我就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会帮你洗清冤屈的,你要保佑我!” 那人也泪流不止,将他揽进怀里,哭着说:“世安,吾儿!世间凶恶,奸人当道,为父不忍你被阴谋诡计害得心神俱伤。可是活着是件很奢侈的事,虽然并不轻松,但总好过死后无能为力,你要保重!” “爹,我明白了,可是你的尸身在哪里?我要把你带回去!”小世安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人也如烟雾般消失在了这长长的山谷中。他又高喊了好几声“爹”,直到喉咙嘶哑,那人也再没有出现。 梁翊是被曹辉给摇醒的,他醒来的瞬间,十分错愕,一抹脸上,两道泪痕还带着温热的温度。 “我怎么了?” “梁将军,你做噩梦了?怎么一个劲儿喊爹?”曹辉问道。 梁翊还为刚才的梦境心慌不已,他哆哆嗦嗦地喝了水,不自然地掩饰道:“唔…过年时我爹受了重伤,身体一直不好,我一时心急,便梦到他了。” “行军打仗,不可分心,梁大人肯定也不希望你为他牵肠挂肚。” 曹辉劝了一通,梁翊只是木然点头。刚才梦中的情景实在是太逼真了,或许父亲真想要告诉他什么。他一想起父亲没有眼睛、浑身是血的样子,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都冷飕飕的。 说来也怪,他一从梦中醒来,风雨便停息了,地上还很是泥泞,不过太阳已经出来了。士兵们都觉得十分奇怪,明明只是四月初,这雨却有几分夏雨的味道。事不宜迟,部队再度开拔。只是没走多远,哨兵便过来报告,说除了长垣谷,其他地方都没有下雨。出谷不过三里地,一个商队被劫。作案之人心狠手辣,不仅在地上埋了很多绊马索,还挖了好几个大坑,在大坑里还插满了尖锐的利器,人掉下去绝无活路。所以那片不大的小树林尸横遍野,惨状难以形容。 听到报告,众人唏嘘不已,或许真是老天有眼,让他们躲过了这一劫。若在交战时,老天爷也站在他们这一边就好了。梁翊沉默不语,他心里很清楚,这是父亲的冤魂在帮自己,刚才那场瓢泼大雨,或许就是父亲招来的。他回头凝望这个深邃的山谷,静默的玄石之间,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他下定决心,从河东回来后,便要揭开这个秘密。 “梁将军,看来这里山贼猖獗,恐会耽误行军,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曹辉不安地问道。 梁翊卷起马鞭,笑了一声:“没记错的话,好像是飞龙山的地盘。他们被我打败过一次,不足为惧,继续走吧!” 第一百五十章 雁南关前遇难关 梁翊走过哨兵说的小树林,看到一幕幕惨相,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他终究还是慈悲心肠,不忍看到杀戮,不过也有几分庆幸——幸好刚才遭遇屠杀的不是他的部下。 队伍还在急行,看似平稳,但梁翊总觉得怪怪的。他鬼使神差地抬头,几根粗壮的绳子突然从天而降,紧接着,一个个矫健如灵猴的人,抓住绳子,冲着队伍扔了几枚短小的火炮,他们扔完便顺着绳子荡回树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梁翊带领的队伍乃禁军精锐,他们处乱不惊,纷纷向旁边躲闪。再加上火炮威力不大,一时间只有少数几人受伤,队伍并没有受太大损伤。 梁翊确认完情况,稍稍安心,却还是火冒三丈。他一把扯下肩上的弓,刚要冲出去,曹辉却一把按住他,给他使了个眼色。梁翊克制住心中怒火,冲着林中大吼道:“这笔账我可记下了!若不是军务紧急,本少爷非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队伍重新启程,梁翊怒挥了一下马鞭,却怎么也咽不下心里这口气。正在此时,一阵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树林里,那笑声如银铃一般动听,却带着些许凛冽的杀气。她一边笑,一边说道:“看来朝廷的鹰爪还是有点能耐,也不全都是草包!” 只闻其身不见其人,让将士们都很恼火。以梁翊多年的江湖经验来看,这拨土匪不除,恐难以继续行军。他当机立断,让曹辉先带一千精兵突出重围,尽快从雁南关赶去河东救急,他需要一点时间,将这个贼窝收拾服帖。 曹辉领了命令,便带领几个手下策马而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色身影从树上翩然而下,紧接着,几只飞镖犹如天女散花般向曹辉袭来。曹辉急忙向后一仰,飞镖扑了个空,反而伤到了他周边的几个士兵,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胆!” 梁翊不跟她废话,麻利地取下弓,冲那个白色的身影放了几箭。那人轻功极佳,梁翊取弓的瞬间,她已经躲到了树上,眼见那几只箭落空,她又仰天大笑了起来。 “哈哈,好玩儿!” 那白衣女子在树丛间跳跃,犹如一只体态轻盈的飞鸟。她落在离梁翊较近的一棵树上,一脸笑容,语气却无比冷傲:“你们是朝廷派来的,应该不缺银子吧?你留下买路钱,我就让你们走!” 梁翊扬起马鞭,蹙眉说道:“战事紧急,我不想浪费时间——曹大哥,你莫担心,只管前行,这儿交给我!” 曹协点头,再度前行,那白衣女子脸色一正,又使出了一把飞镖。这次曹辉连躲都不用躲,因为梁翊已经从马上跃起,他一挥马鞭,将那些飞镖悉数打落在地。接着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冲着那白衣女子飞了过去。 他动作太快,那白衣女子显然吃了一惊,但她并没有慌乱,而是接住了梁翊的招式。梁翊已经扔掉马鞭,使出了以柔神掌。自从两股内力在体内融合之后,他出掌的速度更快,力度更足,那白衣女子只有躲闪的份儿。 二人在树上打斗,纤细的树枝根本无法承受二人的重量。一时间,“咔咔”声不绝于耳。不过二人都是内力绝佳,在树枝折断之前,便另寻枝头。二人招式潇洒,体态轻盈,树下的将士竟然忘了前行,只是入神地看着两位高手在树上决斗。 梁翊不想再拖下去,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上,他连出狠招,脚下生风,硬是将白衣女子逼到了枝头。他蓄力之后,又使出一招“双掌托阳”,手掌按到了那女子胸口。虽然他并没有袭击她最敏感的部位,不过也足够羞辱她了。那女子胸口遇袭,剧痛不已,又觉得十分丢人,树枝折断,她竟没有反应过来,惨呼一声,跌落了下去。 梁翊见状,急忙飞身抓住了她,趁她跌落之前,将她抱在怀中,然后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这一场打斗精彩绝伦,结尾又出人意料,众将士不约而同地鼓掌叫好。那女子被梁翊抱在怀中,羞恼地说:“流氓!色鬼!要杀便杀,何必羞辱我?” 梁翊不屑地笑了笑,让她坐在自己前面,然后又跟下属要了绳子,不顾她挣扎,将她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那女子从破口大骂变成嚎啕大哭,她刚要吹口哨呼叫同伴,梁翊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巾,将她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那女子几乎要背过气去,却只能怨恨地瞪着梁翊。梁翊却不理她,只是满面笑容地大喝一声:“出发!” 这一场打斗,主帅赢得漂亮,将士们自然深受鼓舞,斗志昂扬地踏上了征程。不过他们刚走,林中又蹿出一堆人来,他们刚要袭击,梁翊却指着身前的女子,大笑道:“不知这姑娘是不是你们的首领?她的命可攥在我手里呢!不怕她死的话,就放马过来吧!” 那些人愣住了,抓着绳子,像一只只抓着藤蔓的猴子,眨眨眼睛,才确定确实是首领被抓了。一个独眼男人大声说道:“龙大当家,你别担心,弟兄们这就来救你!” “慢着!”梁翊不跟他们急,依旧笑着说:“龙大当家?莫不是江湖人称‘朝天椒’的龙翩翩?” 那女子又拼命挣扎起来,梁翊调侃道:“江湖上使枪的天才少女,十五岁便靠一杆‘梅花霸王枪’成名江湖,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吧?”他摸了摸她圆鼓鼓的发髻,笑呵呵地说:“我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她有你一半有能耐就好了。只不过,若她敢加入匪帮,我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再出门。你说呢,冲天辫?” 龙翩翩生性孤傲,招数却很泼辣,因此才赢得“朝天椒”的外号。如今梁翊已认出她来,却摸着自己的发髻,喊自己“冲天辫”,这实在是奇耻大辱。她纵然坚强,但终究是小女儿心性,她羞愤难当,又大哭了起来。 梁翊听她呜咽,也于心不忍,便冲那个独眼人说道:“喂,这位大哥,我们要从雁南关过去,听说这一路不太平,打家劫舍的土匪到处都是,因此借你们当家的一用。放心,我们肯定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只要过了雁南关,我定会放她回来!” 那独眼人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过终究是担心龙翩翩的安全,便说道:“好,这一路,我和弟兄们也会跟随。如果你们胆敢做什么过分的事,当心我跟你们拼命!” “得了!” 梁翊一拱手,便策马前行。前路终于平坦了起来,马也可以尽情驰骋。马跑得太快,风吹得脑仁疼,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梁翊摘下龙翩翩口中的手巾,摸到她的眼泪,便叹气道:“唉,女孩子果然都是爱哭鬼!” 龙翩翩被她一激,登时又流下泪来,倔强地说:“我才不是哭,明明是风吹得眼睛疼!” 梁翊笑道:“我的眼睛也疼,可我没哭啊!” 他的声音散落在风里,龙翩翩却听得很清楚,她再度受挫,崩溃地大哭起来:“你这个好色的臭流氓!专使下流招数的死无赖!天下第一大烂人,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龙翩翩骂着骂着,便词穷了,梁翊专心策马,却还有心情来调侃她:“唉,你还是跟我妹妹差远了,我妹妹每天骂我都不带重样的。而且,你比她仁慈多了,你还没咒我死,她可是天天大喊‘我要杀了翊哥哥’。” 看来此人的确无赖惯了,对各种骂声已经百毒不侵,实在是可恶!龙翩翩也不跟他生气了,冷笑了两声,说道:“还哥哥呢,明明就是个猥琐大叔!” “哎,乖侄女!”梁翊不以为意,乐呵呵地回应道。 龙翩翩彻底无奈,一心盼着快点儿到雁南关。从飞龙山到雁南关确实不远,大约只有二十里路,梁翊骑着快马,很快就到了。后面还有很长的部队没有跟过来,他便将龙翩翩抱下马,收拾了些软草扑在地上,让她坐在上面。龙翩翩并未想到梁翊会如此细心,一时倒有些怔然,别扭了一会儿,才气哼哼地坐在了软草上。 其他几位将领在准备攀爬的绳索,梁翊盘着腿坐在了她对面,一本正经地说:“你师出名门,又年少成名,按理说有大好的前程,为什么要入伙飞龙山,打家劫舍,谋财害命?” 龙翩翩低下头,咕哝道:“要你管!” “我还非要管!”梁翊将脸凑近了,吓了她一跳,才继续说了下去:“你打劫那些为富不仁的恶人也就罢了,我们是赶去河东救急的军人。兵贵神速,可被你这一耽误,可能又有数万百姓被敌人蹂躏,你难道就不怜悯他们吗?” 龙翩翩抬起头来,冷笑道:“百姓死活,于我何干?别人又何曾怜悯过我?” 梁翊叹气道:“你小小年纪,便以这种口吻说话,看来你心里藏了很多故事啊!” 龙翩翩面色有所松动,嘴上却依然倔强:“别的我不管,但只要是朝廷的人,便是我的仇人。你今天没交买路钱,就想过雁南关,这个江湖规矩一破,今后这生意没法做了!都怪你!” “这生意没法做了更好,省得你堕入歧途,葬送了自己。” 梁翊一看,他的部下开始攀爬了,便不再跟龙翩翩说话了。河东地势偏高,要过雁南关,需爬上一个倾斜度很大的斜坡,差不多爬十丈高,再走五六里路,才能到达关口。士兵们顺着绳子,咬紧牙关,以最快的速度爬了上去。 龙翩翩累极,竟然靠着石头睡了过去。梁翊担心她冷,便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最后一个士兵爬完,已经到了后半夜。梁翊这才拿开披风,解开了龙翩翩的绳子,说道:“你伤我弟兄,我本来不能让你走。可你年纪还小,又是女孩子,我还是饶了你这一次。你好自为之,下次别被我抓到了。” “嗬,别以为自己是大圣人,本姑娘爱怎样就怎样!”龙翩翩一叉腰,一脸蛮横。 梁翊却只是一笑,稍一运功,便提足越上了陡峭的山坡。那个独眼人愤愤地摸出一把毒蒺藜,龙翩翩却制止了他。她从来都没想到,除了抱自己那两次,这个绑匪自始至终都没有碰自己,反而处处护着自己。她摸索着手中的披风,借着澄亮的月光,依稀看到了绣在披风上的名字——梁翊。 第一百五十一章 假以时日成战神(上) 河东郡下设芝林、桃源、松山、开元四县,虽然面积不大,但土壤肥沃,物产丰富,自然很容易被敌人盯上。北齐也对这块地蠢蠢欲动,但国力不够,只有眼馋的份儿。如今半个北齐都被乌兰给吞了,这块地便被乌兰人看在眼里了。 骁勇善战的乌兰人一旦打开缺口,便像洪水泛滥,病毒蔓延,将自己的爪牙贪婪地伸向四方,占领的速度如同星火燎原。不过半月,河东郡已被它打得七零八落了。现在除了开元还完整地在大虞手里,其他三县均已失守。 好在过了雁南关之后,行军速度明显加快,不过一天功夫,大虞士兵就到了河东郡的开元县。他们及时赶来,开元县令李泰激动得差点儿跪倒在地。梁翊没工夫跟他客套,马不停蹄地研究起了地图。开元地处河东郡南部,西临松山,北接桃源,据说乌兰的主要力量聚集在芝林,梁翊迫切地想消灭他们,但他不可能越过桃源和松山,只能步步为营。 他跟几个主要将领商量后,决定先攻击力量比较薄弱的松山县。梁翊刚要排兵布阵,没想到李泰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北边能看到乌兰的番号了,怕是他们举兵来袭了。 这六万大军刚刚经过长途奔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要被迫应敌了。众将领面面相觑,心中暗叫不妙。梁翊也深知形势堪忧,不过他嘴上不肯认输,只是脸色一冷,愤愤地说:“乌兰人这么快就来找死了?” 梁翊装作若无其事,跟着李知县上了城楼。果然,北边卷起了漫天黄沙,“贺”字旗号在黄沙里若隐若现。开元的守卫军已将城门关闭,拉起吊桥。梁翊冷静地吩咐下去,不过顷刻,弓箭手们完全就位,严阵以待;有的士兵站在投石机旁边,有的守着火盆、油锅,其他人手执长枪,神情肃穆地盯着敌人。 敌军马蹄纷飞,踏得地面犹如地震;冲在最前面的乌兰士兵拿着盾牌,谨慎而又坚定地往前迈进。将领们处在士兵们中间,尽管相隔很远,但梁翊依旧能感受到他们那股节节胜利的傲气,以及势在必得的霸气。他们一直高昂着头,像看下人一样看着城楼上的虞国人。 “梁将军,还不动手吗?”窦斌显然也感受到了对方的气势,他胸口起伏,攥着剑的手都在发抖。 “不急,让他们再得意一会儿。” 这是梁翊指挥千军万马的首秀,而且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仓促应敌,他比任何人都紧张。但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被对方的气势一激,反而热血上头,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誓要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不过他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开元的城池十分简易,乌兰人架起木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过来了,梁翊只是冷静地看着蚂蚁般熙熙攘攘的敌军,没有任何作为。众人急得团团转,尤其是从未打过仗的文官,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在内心认定自己已经死了。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早已按捺不住,可主帅不发话,他们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豆大的汗珠掠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他们咬牙坚持着,只等主帅一声令下。 大虞年轻的主帅却只是背着一张弓,一脸沉默地看着城下乌压压的敌人。那乌兰人主帅被这片静默给刺激到了,迟迟都没有发出进攻的手势。两军就这样对峙着,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时间过去越久,大虞的士兵们越发动摇——这位年轻且毫无经验的主帅,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几位资历老的将领再看向梁翊时,眼神已充满不屑和怀疑。其实他们都不知道,一脸静默的梁翊,此时却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他体内岩浆沸腾,快要冲破地表,现在只等一个可以喷发的节点。他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城下这几千敌军,不过像他瞄准过的那些死人一样。进入他的射程范围,他们都是死尸。 只能是死尸。 乌兰主帅终于等不下去了,他举起手中了的令旗。就在那一瞬间,梁翊反手取下弓,似乎还没来得及瞄准,一支箭就已经离开了弓弦,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乌兰主帅的手臂上。那令旗没有落下,而是直接被丢在了地上。乌兰主帅恨得咬牙切齿,还没来得及发号施令,一支箭结结实实地扎在了他的喉咙上。他瞪大眼睛,死死拽住箭杆,不甘心地挣扎几下,便坠马身亡了。 “放!箭!” 这两个字,像是积攒了几千几万年,终于得以发声,竟有开天辟地之感;这一声怒吼响彻云霄,回荡山川。仿佛刹那间,浓云翻滚,惊涛拍岸。大虞士兵们像被惊醒的猛兽,嘶吼着扑向城下的敌人。他们积蓄的力量终于爆发,再加上主帅那精彩绝伦的两箭激发了他们沉睡已久的士气。一时间,城墙上乱箭纷飞,巨石滚滚,火油沸腾。将士们不知疲倦,不惧生死。 梁翊刚才紧绷了太久,此时才发觉浑身僵硬,就连刚才握弓的手,也兀自抖个不停。他不敢放松,举着弓,在敌军中搜寻将领的影子。几箭之下,乌兰的首领几乎全都阵亡了。士兵们还在徒劳地架着云梯,只是几块巨石滚下,他们便全都葬送了性命。 城楼下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到半个时辰,乌兰士兵已剩下不到千人,他们决定放弃攻城,仓皇而逃。梁翊冷峻地下命令,让曹辉率人乘胜追击,最好别让一个敌人活着逃走。因为全军覆没,是对敌人最为沉痛的打击。 曹辉领了命,便带着一千精锐出城去了。在战场上,没有什么比赶尽杀绝更令人兴奋了。不过半个时辰,他便大胜归来。他的战袍上沾满了鲜血,眼神却充满了杀戮的快感。 经过这毫无防备但却意外精彩的一战,梁翊几乎一下子就奠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别说别人了,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那么沉得住气。更让他意外的是,敌军明明已经溃逃,他却让曹辉追上去杀了个精光。如果不是领兵打仗,他也不会发现自己居然这么心狠手辣。 这一仗打完了,他还处于一种亢奋中,并不是心里有多高兴,而是根本就平静不下来。那些稍微上了年纪的将领也很意外,仿佛一眨眼,他就不是那个温和可亲的梁护卫了,而是沉着冷静——不,应该是冷酷的梁将军。 果然,战争有种把人变成怪物的神秘力量。 打了这一场胜仗,梁翊决定主动出击。这六万人,窦斌率领两万,留守开元;其他四万人往西北推进四十里,准备攻打松山县城。曹辉提议道:“今天一战,发现乌兰人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不如我们兵分两路,同时攻打松山和桃源,岂不更快?” 梁翊摇了摇头,冷静地分析道:“今天我们胜得这么痛快,其实根源在于乌兰人。他们自诩为天下第一善战民族,不仅在北齐境内所向披靡,还轻松地突破了大虞的防线,在大虞境内长驱直入。或许他们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也或许是今天来的将领跟别人开了些狂妄的玩笑,才会只带领五六千人马来攻打开元。我们要从他们身上吸取教训,千万不可骄纵,要稳扎稳打,才能取得胜利。再说,乌兰胜了这么久,今天却败得很惨,他们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一旦发起狠来,我们未必会是他们的对手。” 见众人点头,梁翊又说了下去:“说实话,大虞已经疲软了数年,我领兵以来,一直为士气犯愁。今天这一战,大虞的将士们打出了些许气势,所以我们还需要一场更为酣畅的胜利,来激发士兵们的斗志。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一场都不能输。因为士气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往一场失败,就会给败者留下阴影,从此再也难以取胜。我们现在不要虚名,就是要聚集主要力量,逐个击破他们。” 梁翊说完,众人已是心服口服。事不宜迟,他们稍作休息,便准备向松山进发。梁翊这才给自己洗了把脸,他看着水中的自己,竟然有些犹疑——他自己都没发觉,这几天居然冒出了胡茬。他苦笑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难怪昨天龙翩翩会喊自己“大叔”。 他走出营帐的时候,粮草官正好在清点物资,他随口问了几个问题,粮草官乐呵呵地答道:“梁将军别担心,我们现在的粮草,足够支撑两个月。” “那就好,辛苦!” 梁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可不想在这里呆两个月。他下意识地抚摸着一方绿豆色的手帕,那是在越州时,映花送给他的,他一直都没舍得还。越州的那场战乱,仿佛还只是在昨天,而今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大虞确实不太平啊,竟然连续两年都有外敌入侵。梁翊攥紧了手帕,想起了待产的映花,心想,无论做何种努力,他都要尽快赶走敌人,让妻子和孩子可以无忧无虑地赏樱花。 所以,两个月太长,争取在一个月之内,班师回朝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假以时日成战神(下) 大虞将士们稍作休整,便向松山县进发。经过一场大胜,每个人都容光焕发,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梁翊骑着战马,看着这无比齐整的军容,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梦想成真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在走到离松山县四十里的地方,有一片空旷的原野,这里有一条水量充足的河流,是他们很早就选好的安营扎寨的地方。众将都在各自的营帐里稍作休息,梁翊还捏着映花给他的手帕,苦苦思索着战术。不料哨兵又仓促来报,说乌兰军队迎面而来,估计有好几千人。 梁翊早就预料到了他们会来,他召集几个主要将领入帐商量,不慌不忙地笑道:“他们全军覆没,拖到现在才来报仇,还真沉得住气。” “梁将军,你别担心,我去会会他们。”曹辉一脸轻松地说道。 “好,曹大哥带善骑营和神枪营的弟兄们过去吓吓他们,别勉强,吃力的话马上派人回来报告,其他人先原地待命。”梁翊吩咐道。 “得令!” 曹辉走出帐去,梁翊也跟着他走了出去。在他听来,曹辉点将的声音格外好听,而比点将更悦耳的,是士兵们底气十足的应答声。他目送着曹辉离去,在心里默默祈祷他早点儿回来。 不过乌兰人也没那么容易对付,从下午打到夜幕降临,曹辉才得胜归营。他给梁翊看已经卷刃的刀,有些得意地说:“今天杀得很痛快,虽然没能全歼,不过也杀了两千多人。可惜的是,我们也死了两三百弟兄。” 梁翊心一沉,问道:“尸首都收回来了吗?” “放心,已经让人去收尸了。”曹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又说道:“其实今天这个首领还有点怪,在交战之前,他还问我是不是征西大将军。我跟他说,对付他这种虾兵蟹将,还不用我们将军亲自出马,可把他给气坏了。” 梁翊点点头,寒暄了几句,便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他在心里盘算,或许乌兰人已经知道了他被封为征西大将军,尤其是玉衡,虽说现在还没见面,不过总有拔刀相见的那一天吧? 他自幼饱读兵书,一直渴望能有领兵打仗的那一天,可真的领兵之后,他才感受到了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从未给别的将领当过副将,甚至从未正儿八经地在军队里待过,所以有些下属不服他,他也觉得情有可原。稍有闲暇,他也会思索赵佑真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赵佑真虽信任自己,但他还是有理智的,就算映花苦苦哀求,他也不会拿六万人给自己练手。他百思不得其解,幸而军务繁忙,他无暇再想太多。 将军是“领兵打仗”之人,对梁翊来说,“打仗”倒还好,难就难在“领兵”。曹辉年轻时在军队里面呆了十年,是一名十分出色的弓箭手。常年的行伍生涯让他不善言辞,但沉稳可靠。所以,梁翊在默默地跟他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将领。遇到质疑,该如何反驳;遇到不听命令之人,该如何指挥;面对有功之人,该如何奖赏。这些他小时候也曾耳濡目染过,不过散漫了太久,如今只能从头学起。好在他悟性颇高,曹辉也能看得出他的变化,他在从一个优秀的士兵,转向一个合格的将领。 只是梁翊的脑子一直紧绷着,由于太过紧张,许久未曾发作过的肺病突然有了复发的迹象。晚饭有点咸,他咳嗽了几声,痰里竟然带着少量血丝,胸口也隐隐作痛。说出来别人都不会相信,强壮如他,竟然会有肺病的顽疾。说起来还要追溯到十岁那年,在直指司大牢,出水痘的他烧得天昏地暗,咳血咳得脸色通红,也没人管他。如果不是梁夫人和雪影悉心照料,估计他早就病死了。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身体不适,只是走到账外散散心。在这空旷的原野,星空低得触手可及,每一颗星星都分外明亮。他揉了揉胸口,想念母亲和雪影姐做的雪梨膏,想念远方的家人。希望家人们都能平安快乐,方不负自己在这荒凉的高原风餐露宿,枕戈待旦。 第二天一早,他们按照计划,又向松山县推进了二十里。越接近敌人,战士们的步履越沉重。谁都知道,没有比攻城战更残酷的场面了,最先去攻城的,无异于送死。更有一些惨烈的攻城战,是士兵们踏着战友们堆积如山的尸体爬到了城墙,而不是靠云梯。 梁翊深知,每一段关于攻城战役的记载,都是用亡者的血肉写出来的。他读的时候就有太多不忍,如今要实战了,他心里自然七上八下。按照计划,大虞要在四月八日凌晨发起攻击,且根据抽签的结果,是铁拳营的士兵们率先进攻。沉沉的夜幕下,熊熊火把映照着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梁翊突然就下不了攻城的决心了,一时焦躁,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怕死,可他怕别人死,更不忍心让别人去送死。 曹辉劝了他半天,他的精神却始终游离在躯壳之外,曹辉怒了,将他拉到一边,劈头盖脸地一顿怒吼:“你现在是将军,不是玩过家家的小孩!哪儿有打仗有不死人的?士兵不死,百姓就得死!战士战死沙场,可谓死得其所,他们的职责就是保卫百姓!” 梁翊涨红了脸,不甘心地问道:“攻城为什么只能硬拼?难道没法智取吗?” 曹辉一把拽过他,语气很是激动:“你看清楚,这已经是松山县守卫最薄弱的一个门了, 我们除了硬攻,还有什么好办法?” 梁翊咽了好几口唾沫,迎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艰难地下了决定:“好吧,进攻!” 铁拳营的士兵们喝干了壮行的酒,将碗一摔,带着微醺的气息,豪迈地向前走去。走在最前面的一排拿着厚重的盾牌,掩护着身后沉重的战车,战车上载着火炮和云梯,车轮吱呀作响,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天光破云的那一刹那,一枚通红的火炮猛然飞向松山县的东城门。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地动山摇,那暗红色的大铁门也松动了几分。城墙上的乌兰人被炸得灰头土脸,耳朵嗡嗡作响。幸存者刚站起来,第二枚火炮不急不缓地飞了过来,城墙被轰开了一个缺口,泥土随着刺鼻的硝烟,飘荡在深蓝色的苍穹下。 在梁翊的指挥下,这两枚火炮打得极为沉稳,并没有一齐发送,而是在乌兰人充分领会到第一枚的威力之后,第二枚才被推出炮膛。这一下又有不少乌兰士兵被炸成了肉片,那情景足以吓得人魂飞魄散。乌兰伤兵无数,他们又担心第三枚火炮飞过来,竟有不少人瘫在地上,无法起来。 “铁拳营,出击,架云梯!” 梁翊青筋爆裂,士兵们同样如此,震天的喊杀声震耳欲聋,他们冒着箭雨,拼尽全力冲向城墙。每倒下一个人,梁翊心里就会咯噔一下,直到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有一个瞬间,他不再感到心痛,而是彻骨的愤怒。 他挎着长弓,策马扬鞭,冲在了最前面。曹辉吃了一惊,却无法把他拽回来。乌兰的箭雨没有片刻停歇,梁翊悉数挡开。穿过重重箭雨,他的目光一直在搜索守城的将领。曹辉担心他的安危,又见云梯迟迟架不起来,他一咬牙,做了一个手势,发射了第三枚火炮。 火炮爆炸的瞬间,一切都归于了短暂的平静,只有梁翊转头怒吼:“火炮不会省着点用吗?!” 曹辉默默无语,梁翊愤愤地转过头来。在城楼那一片浓烟中,他蓦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显然,那人也看到了他。 “玉衡?”梁翊喃喃道。 贺玉衡支撑着嗡嗡作响的脑袋,他不敢正视梁翊,目光中闪过一丝惶恐。梁翊相信玉衡不会要自己的命,他只是攥紧了肩上的弓,并没有急着出手,好像在质问他一般。 贺玉衡却一拍城墙,颤声说道:“放箭!” 几支箭划过身侧,险些扎到身上。梁翊难以置信,心脏瞬间结成了冰块。大虞的士兵还在艰难地往城楼上爬着,而乌兰人显然还没有从眩晕中缓过来,只是晕头转向地过来比划了几下。梁翊瞅准时机,策马紧跑几步,然后运足内力,飞身上了云梯。 他以云梯做掩护,从背面往上爬,虽然很费力气,但乌兰人拿他没有办法。在快要爬到顶的时候,他松开云梯,在城墙上蹬了一脚,如燕子穿云般轻巧地落在了城墙上。 “梁将军爬上去啦!” 城楼下的大虞将士们大声欢呼,瞬间获得了无数力量。梁翊无暇管别人,他大喝一声,抢了一把刀,跳到敌营中,先挥刀砍死了几个弓箭手,接着踢翻了油锅,又将几个扔巨石的士兵踹下了城楼。他杀红了眼,如入无人之境,也确实,他走过的地方,几乎没人幸存。 在他的砍杀下,大虞的士兵也渐渐爬上了城楼,凶悍的乌兰人这才慌了。梁翊取下肩上的弓,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然而,待浓烟散尽,贺玉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万金家书随花来 大虞的气势越来越盛,城内乌兰士兵已不能敌,他们从北门仓皇逃出松山城。这一场战斗很快接近尾声,梁翊苦苦寻找,却不见贺玉衡的身影。他甚至从北门追出去二十里路,都没有找到他。梁翊不甘心地回到松山县城,想起玉衡那毫无温度的“放箭”二字,他在阳春四月里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贺玉衡父亲之前的封地叫做“义新”,他便自封为“义新王”,率领他的追随者打天下。自他起兵以来,从未败得如此狼狈,因此心里很不好受。他匆匆逃回芝林,坐在他的帅位上,心脏怦怦乱跳,双手兀自抖个不停。 他手下的将领、军师开导了他半天,他也没听进去。这次他只是很偶然地到松林巡查一番,却偏巧遇上了梁翊,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确实有神灵安排。上次在北齐边境匆匆一见,梁翊已经警告过自己,让他不要踏入大虞的领地。远房堂哥贺玉冲却给他讲了很多大道理,说河东郡不仅物产丰富,且与北齐、乌兰两国接壤,在荡平北齐的时候,可以将河东郡作为大后方;且河东郡乃大虞西北要塞,占领了河东,以后就可以一路南下,将大虞的江山也一并拿下。 贺玉衡虽对梁翊的警告有所忌惮,不过疆土的诱惑实在太大。他无法拒绝堂哥的建议,只是下定决心,不管今后以何种形式相见,他一定不取梁翊的性命。他还心存侥幸地想,万一梁翊并不留恋官场,跟红颜知己去浪迹江湖,那就不会跟他在战场上相见了。 只是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今天在城楼上见到他,自己为什么会下令放箭。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他心里很清楚,那就是他根本没有把当初的约定当回事;对于救他命的梁翊,他心存感激,但前提是,梁翊不妨碍他的宏图伟业。 贺玉衡一直沉默不语,他的堂哥贺玉冲实在看不下去,便说道:“玉衡,说实话,今日松山一战,你并未使出全力。以前就算落下风,你也会咬牙死扛,可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敌军一登上城楼,你便下令撤退?” 贺玉衡扫了一眼,其他人都在疑惑地看着自己。这里面有怂恿他起兵的元老,有他创业途中一同披肝沥胆的战友,总之,他几番出生入死才得到这些人的信任。眼下他们一起疑心,贺玉衡便心里一慌,如实答道:“我怕他。” “嗯?!” 从这位年轻的首领口中听到“怕”字,尚且是第一次。贺玉衡也不做隐瞒,出神地说道:“那人是个世家公子,人很温和,不过杀气很重。以前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人士,现在是大虞天子的近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见他,就觉得害怕。” 贺玉冲笑道:“大虞多是些文弱书生,这个人恐怕也只是徒有其表,只要你下定决心,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贺玉衡摇头道:“你们不知道,他堪称大虞第一刺客,既能救了我,也能杀了我。我曾答应过他不会踏入虞国的国境,如今我违反约定,他必然饶不了我。” 贺玉衡简单将梁翊救他的过程讲了一遍,并一再强调自己并不是有意要杀他,只是危急关头,他内心焦灼,又看错了人,才会头脑发热地让下属放箭。不管他说得是真是假,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对梁翊的武艺深信不疑,如此一来,他们也能预见贺玉衡今后的处境,不禁为他担忧起来。 贺玉冲见表弟心神不宁,便献了一策,说道:“你不是跟他很亲密吗?你有没有他的把柄,离间他和赵佑真的关系?如果赵佑真失去对他的信任,将他召回京城,这样他便无法与你为敌,也就不足为患了。” 听了表哥的建议,贺玉衡眼前一亮,说道:“我姐姐告诉我,他因为杀了很多朝廷中人,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其实我也很纳闷,像他这种经历复杂的人,怎么可能在御前当差?他现在最大的靠山就是赵佑真,如果赵佑真怀疑他,从而彻查他的身份,那他不仅会被削去兵权,说不定还会被打入监牢,从此再无翻身之力。” 贺玉冲也兴奋起来:“所以说,你别担心,只要咱们好好合计合计,他这种人不足为惧。” 贺玉衡找到一点希望,安下心来,便问他的下属:“本王让你们打听那个大虞女子的下落,你们打听到了吗?” 一位下属慌忙说道:“从我们逼近北齐都城凤城开始,北齐皇室的人就坐不住了,老皇帝带着几个妃子逃往北边草原行宫,连太子的尸身都不不管了。我们经过几方打听,得知您要找的那位常姑娘并没有去行宫,而是留在宫中给尉迟墨守灵,就连尉迟墨下葬,也是她主持的。只不过下葬以后,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别人见过她。” 贺玉衡听完,心中颇不是滋味。她到底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为了报尉迟墨那一点恩情,硬是在北齐宫中耗完了最后一丝青春。贺玉衡伸出双手,十个指甲已经长得很长了。原来是他早已下定决心——在找到她之前,绝不会再剪一次指甲。 他握紧双拳,再次吩咐下去:“继续找,沿着凤城到华阳城的路线找。如果找不到她,我也会让你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 松林之战结束后,梁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整天冷着一张脸,让人不寒而栗。曹辉很严肃地找他谈话,说道:“你不顾生死,冲入敌营,足以证明你的勇敢果断。可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你不是一个战士,而是一军主帅。你应该知道主帅对一支军队的意义吧?如果你倒下去,那就跟番号被灭差不多,那是敌方对我们最大的蔑视和侮辱。” 梁翊坐在石台阶上,拄着刀,闷声答道:“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不过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会选择单枪匹马地冲上城墙,找那个乌兰首领问个清楚!” 且不说身居高位之人,就连普通成人,也鲜少有人会坦诚地说“我错了”。所以梁翊毫无保留地承认错误那一瞬间,曹辉感到了无限欣慰。而且他也能感受到,这位年轻的将军每天都在进步,比起刚开始时的装腔作势,此时的他已经稳重、积极了不少。若假以时日,他必定会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将领。 不过听到他说的后半段,曹辉不解地问:“你要追问乌兰首领什么?” 梁翊“唰”得一下把刀拔了出来,目露凶光,说道:“问他为什么恩将仇报,背信弃义!” 曹辉听得稀里糊涂,梁翊却不肯再说,只是召集将领开会,总结了这两次胜利的经验,也对一些失误做出了惩罚。昨天攻城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深觉战争残忍,甚至不想再当这个将军。不过曹辉对他的启发很大,他又是心志坚定之人——既然现在梦想成真,那他必然要当一个让任何人都叹服的将军。 所以开完会之后,他主动跟曹辉说,他要建一支队伍,培养专门的弓箭手。如今他不仅能承担起主帅的责任,还会对军队的发展提出自己的建议,看来的确是成长了。曹辉自然满口答应,问他这支队伍叫什么名字。 梁翊轻抚手中的弓,轻快而又笃定地说:“就叫‘挽弓阵’吧!” 曹辉并不知道,几十年前中原有个响彻江湖的门派“挽弓派”,他只是觉得梁翊取这个名字确实不错。他还没来得及细说,梁翊的勤务兵给他送信来,说是梁将军的家书。 梁翊兴奋地接了信,三两步跑回自己的房间,将信在胸口揉搓了许久,才激动地打开来看,映花那娟秀的字体瞬间映入眼帘: “大魔王: 分别几日,当真度日如年。华阳城的樱花都已掉落,西北的风沙是否依旧?你在冬日里常咳嗽,不知现在有没有好转?我真的很担心。 家中一切安好,腹中孩儿在茁壮成长,我既欣慰又害怕。欣慰的是,太医说他很健康,像是个活泼的男孩子;害怕的是,我对生孩子还有着深深的恐惧,更怕自己无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所以,无时不刻不在想念大魔王的陪伴。 陆勋哥哥每天派不同的人来家中保护我,他也常跟我说起寄宿在他家那对姐弟的事情。他们生活很安定,陆勋哥哥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不过在我看来,他似乎是喜欢上了那位绿绮姑娘,虽然他并没有明说。我再观察观察,大魔王可要替我保密啊! 还有让我意外的一件事情,楚将军将阿珍带到了家里,让我指点阿珍弹琵琶,据说是阿珍自己要求的。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阿珍,不过她也是个可怜人。楚将军待她如亲妹子,还请了大夫给她治眼睛。虽说她这眼疾拖了许久了,不过大夫说还是有复明的可能的。我也找了几个太医,希望能早点治好她的眼睛吧! 我知道你打了胜仗,很替你开心,大魔王果真是最棒的!我希望你早点回来,给我和孩子讲你的英雄事迹。随信寄去几片花瓣,让你远隔万里也能体会樱花祭的热闹,缓解你的思乡之情。 很想你,多保重! 妻 映花” 梁翊看完信,果真从信封中抖落出几片干枯的花瓣来。或许只是巧合,映花随信告诉了他弟弟妹妹的近况,幸运的是都是好消息。如此一来,他更能安心打仗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速客之不请情(上) 接到映花的家书,梁翊像是吃了定心丸,他将这封“落樱笺”带在身上,时时能感受到映花那温柔的气息。在松山城修整的这几天,他也挑选了一些士兵,作为“挽弓阵”的储备。曹辉见他射术出神入化,虚心地跟他讨教起来。梁翊将《挽弓十二式》上的一些精要讲给他听了,曹辉大受裨益,自然对他越发尊敬。 按照计划,征西军将于四月十二日向芝林进发,于是在前一天晚上,将士们难得放松了一下,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若梁翊不下军令,估计他们会狂欢到天明。好在刚过二更,梁翊边勒令所有人回营休息,并跟大家约好,在大获全胜之后,一定会让大家狂欢几天,不醉不归。 回到房间,梁翊没有睡意,又站在地图前思索战术。时间过去很久,房间渐渐清冷,他嗓子。发痒,咳了几声,没想到却越咳越厉害,他擦了擦咳出的眼泪,大声唤进了他的勤务兵,让他端点水进来。勤务兵麻利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提了一壶开水进来,恭恭敬敬地说:“梁将军,小的给你倒上吧!” “不用。”梁翊已经从剧咳中缓了过来,他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勤务兵的手,按住壶把,笑着说:“把水放下就好。” 勤务兵手像触电一样,向后缩了几分,他突然松开壶把,在水壶落到地上之前,他飞起一脚,将水壶狠狠踢向梁翊。梁翊不慌不忙地往旁边一躲,水壶碰到了柱子上,滚烫的热水撒了一地,空气中升腾起丝丝白气。 梁翊抖了抖溅到衣服上的水珠,怒道:“龙翩翩,你真是好歹毒,你是想用开水烫死我吗?” “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 龙翩翩大笑一声,一挥手,又洒出了一把飞镖。那飞镖齐头并进,像是梅花的模样,一起向梁翊飞来。梁翊向后一仰,飞镖齐刷刷地钉在了柱子上。屋梁稍稍晃动,细小的灰尘簌簌落了下来。 龙翩翩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松地躲过,气得直跺脚。一转身,又换了招数,可惜还未待出招,梁翊又一甩披风,力道十足,将龙翩翩捆了起来,直接拉到眼前。 这个男人个子很高,龙翩翩只到他肩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让她颇为不舒服。她硬拽了几下,梁翊丝毫不松,严肃地问道:“你是不是杀了军营里的人,才换上了大虞的军服?” 龙翩翩见他动怒,反而开心起来,笑嘻嘻地说:“你猜呀!” “懒得猜,干脆杀了你,你我都痛快。” 梁翊将披风勒得更紧了一些,看来真要勒死她。龙翩翩憋得脸色通红,见他并非说笑,便慌乱起来:“咳,我,我开玩笑的!我没,没杀人。” 梁翊这才松开了手,龙翩翩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才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我就想逗你开心开心,可你还真想杀了我啊?” “军营之中,岂能开这种玩笑?”梁翊正色说道:“幸好我之前认得你,否则你进来的那一瞬间,我就杀死你了。所以,你最好说清楚,你是怎么混进军营来的?” 龙翩翩撇撇嘴,说道:“我倒是想杀人,不过老天爷帮你们,我没机会下手。你的那些手下,怕是喝得浑身燥热,还没走到营帐,便将身上脱了个精光。我都不好意思看,随意捡了身衣服,就穿上了!” “哼,这些人竟如此不爱惜这身军装,真该打他们军棍!” 龙翩翩笑着说:“大叔,不到半个月,你可真变了不少!” 梁翊黑着脸问:“怎么变了?” “说不上来,反正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就像个翩翩君子;可是如今呐,你真是不怒自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已经做了很久的将军了呢!”龙翩翩拍着手说道。 梁翊哑然,挠了挠头,有些困惑地说:“这么几天我老了这么多?” “不是老了,是老成了!” 龙翩翩咯咯一笑,梁翊也轻松了不少,他这才问道:“你深夜造访,有何贵干?不会是来我军营里捣乱的吧?” 龙翩翩正色道:“怎么可能?我上次没用枪,你胜了我,我很不服气,所以特意来找你比试一番。” 梁翊哭笑不得:“你无论如何都打不过我的,这个你自己也清楚吧?况且,现在将士们草木皆兵,稍微闹出点动静,就会引来众人围观。众目睽睽之下,怎么比武?” 龙翩翩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目光被墙角的一杆红缨枪吸引,她飞快跑过去,将枪攥在手中,傲然笑道:“有枪在手,我不信你还能赢得那么轻松!看招!” “别打了,我输了还不行?” 龙翩翩不听,梁翊无奈,只好应战。龙翩翩的枪法果然精妙,不但动作奇快,而且变化莫测,梁翊躲闪了一会儿,越来越吃力,便越过桌子,抽出了自己的佩刀。龙翩翩歇息片刻,笑着说:“哎,这才对嘛!” 一时间刀枪相撞,铛铛作响。不过须臾,尖锐的哨音划破军营,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帐篷外面。二人打斗的声影映在窗户上,众人面面相觑。曹辉高喊了几声,梁翊并无暇应答。他心里一急,破门而入,急切地问:“梁将军,是否有刺客?”, 梁翊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轻松地跟曹辉说道:“没事儿,进了个小毛贼,我陪她玩玩儿!” “将军,小心!” 曹辉的惊呼声刚落,龙翩翩的长枪已经朝梁翊的胸口刺了过来,梁翊身子微微一侧,枪很惊险地擦着他的胸口过去了。 “我不管,我赢了!”龙翩翩将枪别在梁翊胸口,一脸得意地说道。 “好好好,算你赢了。”梁翊并不怎么在意,犹如哄黄珊珊一般。他整整衣衫,跟曹辉说道:“曹大哥,你先让将士们回去休息吧,我这里没什么事。” 曹辉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这个“小贼”正是那天在飞龙山脚下打劫的姑娘。他不解地喃喃道:“这…” 梁翊看穿了他的心思,将刀一扔,刀稳稳地插进了刀鞘里,在场的众人都在惊叹他的好功夫,梁翊却只是不经意地笑了笑,说道:“龙姑娘一直对那天的事情耿耿于怀,今天来找我比武,一举将我打败,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如今胜负已分,我送龙姑娘出去。” 曹辉这才放下心来,龙翩翩则没想到梁翊竟然会这么痛快地认了输,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赶自己走,她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梁翊不耐烦地说:“走啊!你的面子已经找回来了,难道还要我赔你钱不成?” 龙翩翩嘟着嘴,气鼓鼓地走了几步,说道:“走就走!” 征西军驻扎在松山县衙周围,梁翊本可以住在县衙宽敞舒适的官驿里,不过他执意要与将士们同甘苦,便和其他将领住在松山守卫军的军营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梁翊一路将龙翩翩送了出去。龙翩翩想说话,却又担心失了面子,便欲言又止,满心期待梁翊主动开口。谁知梁翊更沉得住气,对她的近况不闻不问,那表情仿佛巴不得她早点儿走。 走到军营门口,龙翩翩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问道:“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来吗?” 梁翊果断摇了摇头:“我打仗就够忙了,哪儿有心思管你?” 龙翩翩涨红了脸,说道:“其实我今天不只是找你比武,是有事情想问你的。” “什么事情?”梁翊漠不关心地问道。 “你第一天跟我打的时候,使的是林充阳的‘以柔神掌’吧?今天用刀,又使了‘赤日刀法’,看来你是林充阳的弟子啊!”龙翩翩一脸得意地说道。 梁翊稍稍吃了一惊,不过念她是个不懂事女孩子,他也不想跟她纠缠下去,便简单地说:“哦?林充阳是谁?” 龙翩翩大失所望:“亏你武功高强,竟然连上一辈的武林至尊都不知道。他曾去天山拜访过我师父龙泉居士,所以我师父编的书里,也记录过一些他常用的招数。林充阳前辈虽早已金盆洗手,不过还在江湖上很有声望,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也是,你是朝廷的鹰爪,怎么可能知道武林上的事情呢?” 梁翊抄起胳膊,不高兴地说:“你还真是对朝廷充满了怨气啊!” 龙翩翩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那当然!朝廷的大臣不仅昏庸,还总是乱管闲事,逼得我们没有一点活路,我能不讨厌他们吗?” 听到这里,梁翊已经知道了她此行的目的。他强忍住笑意,装作没有听懂,便下了逐客令:“龙姑娘虽然身在江湖,但朝廷的法规还是要遵守的。别的我也不多说啦,龙姑娘好自为之,保重!” 龙翩翩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无情,一下子急了眼,抓住他的胳膊,哀求道:“你要救救我!” 梁翊笑道:“龙大当家的,咱俩还没熟到这种地步吧?如果你要替你们帮派说好话,我可不想听;不过若你想自救,我还是可以帮你摆脱帮派的。” “你怎么知道,飞龙山并不是个好地方?” 梁翊依旧抄着胳膊,不紧不慢地说:“原因很简单,就因为他们让你当了大当家。” 龙翩翩不服气地说:“我们是比武之后才排了座次的,他们都对我心服口服!” “若咱俩刚才也打赌,赢的人可以当征西大将军,那你刚才还胜了我呢,你能当大将军吗?”梁翊浅笑着说:“你的枪法虽好,但远远没到天下无敌的地步。飞龙山上的山贼都是老江湖了,他们为什么甘愿败在你手下,让你做大当家?” “为什么?” “原因有二。一是朝廷严厉打击游侠,若飞龙山真躲不过去,到时候你就是百口莫辩的替罪羊,而那些老滑头拍拍屁股,完全不受任何影响。”梁翊顿了顿,又分析道:“其二,我猜你必然跟朝廷有深仇大恨,且父母都是有名望之人。这些山贼看着是在重用年轻人,实则不过是借着你亲人的名号壮大声威,借着你对朝廷的仇恨让你卖命而已。可怜你这小姑娘,连这些都想不明白!”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速客之不请请(下) 龙翩翩犹如醍醐灌顶,但是面子上挂不住,害羞得无地自容。梁翊见状,便安慰道:“你年纪尚小,被这些人欺骗,也不算多丢人,今后别跟他们混在一起就好了。” 龙翩翩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抽抽搭搭地说:“我被人当猴耍,还一直自我感觉良好,这传出去,会被别人笑死的!” 又是女孩子哭!梁翊无奈地按住了突突跳着的太阳穴,耐着性子说:“你们帮派这不还没出事嘛!既然没出事,你这个大当家的还是风光无限,你哭什么?” 龙翩翩还是哭个不停,梁翊又说道:“你十七岁就当帮派首领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江湖上练手呢!经常被打得浑身是伤,回家后又被我爹打。你想想,你还会比我更丢人吗?” 龙翩翩终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果然还是大叔有故事!” 梁翊松了口气,说道:“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好,我都想不明白,像你这样的姑娘,怎么会加入飞龙山这样的匪帮?” 龙翩翩低声道:“二当家‘钻地鼠’张胜曾是我爹结拜兄弟,我爹死后,是他把我拉入伙的。” “哦?”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爹江湖人称‘龙一镖’,经营着湖州数一数二的镖局。湖州匪患严重,朝廷的好多物资都被强盗抢走,因此官府大为恼火。后来,州里的官老爷们派了好几拨人来,想劝我爹招安,纳入朝廷编制,并拿我当借口,让我爹为孩子留下好名声。我爹考虑了好久才答应他们,被招安后的第一件任务,便是替湖州王爷送一批稀世珍宝给夏太后。结果路上又遇到了劫匪,宝贝被一抢而空。我爹是个有担当的人,他不想连累其他兄弟,便一人返回湖州请罪。湖州王大为恼火,将我爹严刑拷问,问他是否跟江湖人士串通一气,将他的宝贝骗到手。我爹百口莫辩,虽然被一些义士求情,最终避免了牢狱之灾,但他毕竟在牢中受了重伤,又心情抑郁,不久便郁郁而终。我那时才十五岁,还在天山学艺,接到消息后便赶回湖州,可没见到我爹最后一面。” “我悲痛欲绝,欲杀死湖州王为我爹报仇,可我爹的结拜兄弟收留了我,跟我说,我现在还小,力量还不够,去杀湖州王无异于以卵击石。我听他的话,跟他回了京畿。我在他家里又练了好几年,才跟他去飞龙山入了伙。如你所说,他的确说我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要各位英雄多照顾我。去年秋天,飞龙山的首领被人一箭射死,他又推荐我当大当家的。众人当然不服,不过我也很不服气,将那些五大三粗的大汉全都打翻在地,才名正言顺地当上了首领。” “不过我当上首领之后,才发现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比如,置办粮草、招兵买马这些事情,他们从不让我知道,只是每次定好抢劫的计划,才问我同不同意。他们每次跟我说的时候总会漏掉很多信息,比如你们这次,他就说这支部队沿途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糟蹋了百姓很多东西,又是一个朝廷败类。我听信了他的话,才去抢你的。结果那天跟你接触之后,发现你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才开始怀疑他…我这次偷偷跑出来,就不打算回去了。不过他们对叛逃者很残忍,通常对他们处以凌迟之刑,我反对过数次都没人听我。说实话,我也挺怕他们的,万一我真被他们抓回去,那可就惨了。” 龙翩翩说了一大堆,梁翊很耐心地听着,他眉头紧锁,说道:“眼下我也不能除掉他们,不过,若你愿意,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去处,毕竟我还是有一些江湖朋友的。” 龙翩翩摇了摇头:“不,我要自己想清楚。大叔,这段时间我可不可以待在你的军营里?” 最怕的终于来了,梁翊一口回绝了她:“这怎么行?女孩子怎么可能呆在军营里?” 龙翩翩面色一冷,叉着腰说:“你这是瞧不起女人!” “不是瞧不起你,只是女孩子混在军营里,容易出很多问题。别的不说,我手下这些兵,都是很长时间没见到女人了。如果让别人发现你是女儿身,呵…你可要当心被饿狼扑身!” 梁翊意味深长地看了龙翩翩一眼,她又羞红了脸,愤愤地说:“你果然是个猥!琐!大!叔!” “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怎么选择,你自己决定吧!”梁翊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明天一早还要出发,我要回去睡了,再见咯,冲天辫!” 梁翊转过身,又咳嗽了几声。暮色清寒,可他肺里却热得要命。他揉着胸口,缓步走回去。龙翩翩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我不管,我就要留在这儿!” 梁翊掏掏耳朵,夸张地喊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龙翩翩也生气了,一跺脚,片刻便消失不见了。梁翊回去睡了两个时辰,便率领浩浩荡荡的征西军朝着最后的目的地进发。他在人群中搜索龙翩翩的身影,结果半天都没有发现,他既有几分轻松,又有几分担忧,但愿她平安无事才好。 不过,他脑海中却回想起她昨天晚上说的那番话:二当家的说她年纪太小,能力有限,等她长大了,他会扶植她报仇。 然而直到现在,二当家却一次都未提起复仇的事情。 梁翊一下子想起自己,想起有一位扶植自己复仇的恩人,可是他却并没有提起过实际的复仇计划。 他脑子一片混乱,冷汗也冒了出来。不过回想起往日种种,庄主还是对自己的事情挺上心的,若不是他,自己怎能找到妹妹呢?他在心里怪自己胡思乱想,强迫自己专心赶路。 乌兰占据芝林时间最久,兵力最雄厚,攻打芝林肯定要比其他地方更加费劲。梁翊已经成熟很多了,下令攻城的时候不会有丝毫犹豫,也不会一时头脑发热就冲到前线去冒险。然而三天过去了,大虞损失了将近一万人,却丝毫没有进展。梁翊想了好几种方案,却被众将一一否决。他咳得越来越厉害,为了不扰乱军心,只能强忍着。 梁翊并不知道,在他为战事忧心如焚的时候,贺玉衡也不好受,如果梁翊还坚持攻城,那乌兰也支撑不了太久。给直指司的密信已经写好了,现在就等机会把信送出去了。这天贺玉衡从城楼上走下来,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城中幸存百姓见到他,害怕地让出一条路来。可是他还是撞到了一个人,他暴跳如雷,怒道:“你眼瞎了吗?” 那人莞尔一笑,说道:“我挺着这么个大肚子你都看不到,是你眼瞎了吧?”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贺玉衡登时喜出望外。他一把扯下那人厚厚的面纱,无比亲切地喊道:“姐姐!” 常玉娇却并不怎么高兴,她扶住自己的肚子,说道:“你不会就让我站在街上跟你说话吧?” 贺玉衡一拍脑门,拉着常玉娇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回到房间后,他才盯着常玉娇微微凸起的小腹,问道:“姐姐,你有了身孕,还跋山涉水地来找我,叫我好生担心!” 常玉娇不跟他客气,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顺手拿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茶,轻启双唇,吐气如兰:“跪下!” “嗯?!”贺玉衡疑心自己听错了,呆呆地杵在那里。 “跪下!” 这冷不丁地一声大喝让贺玉衡心惊胆战,他不由自主地弯曲双膝,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常玉娇面前。 常玉娇站起来,冷着脸训斥道:“你践踏了我们大虞的国土,还好意思到处找我?找我作甚?你以为我会帮你吗?” “姐,你听我说…”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的命,是大虞的人救的;你的成长,是大虞人看护的。对你而言,大虞是你的福地,你但凡有点感恩之心,应当心存感激,伺机回报。可你呢?你就是用数万条百姓的性命,用这支离破碎的山河,来回报的吗?” 常玉娇这一番怒斥,让贺玉衡抬不起头来,他依旧强硬地解释道:“姐,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早就说过了,我贺玉衡只认朋友,不认国家。不管怎样,我对你和梁大哥的感激不会变,就算我荡平了大虞,我也不会害你们俩。如果你们愿意,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常玉娇放声大笑,继而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你果然是蛮夷之族,你不懂我们对故土的感情。虽说平时有诸多埋怨,但倘若真有国破山河碎的那天,我和你梁大哥宁愿投江,也不愿接受你的一针一线。” “我懂!”贺玉衡站起来,激动地说:“就是为了不让我的祖国破碎,我才这么做!” “你闭嘴!你少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你自己的野心!我只能说,梁翊救错了人,我也教错了人。”常玉娇依然笑着,两行晶莹的泪痕却划过脸颊。她推开窗户,看着窗外隐隐的春色,喃喃道:“如今正值大好春光,我河东百姓却挣扎在水深火热中。这都是我常玉娇养虎为患,愧对大虞。如今我也无能为力,只能以死谢罪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道轮回皆有因(上) 玉衡以为常玉娇要寻短见,慌忙抱住她,哭道:“姐,有话好好说,你别吓我!” 常玉娇转过脸来,冷笑道:“你还担心我的安慰,看来也不是铁石心肠。我问你,你知道大虞的将军是谁吗?” 贺玉衡心里一紧,吱唔道:“嗯,大约听说了…” “你是不是已经跟他交手了?” “…”玉衡瑟瑟发抖,一接触到常玉娇那咄咄逼人的眼光,他也不敢说谎,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 “他可是数次救你的恩人,你非但没有收手,反而想杀个你死我活!”常玉娇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你心肠之狠毒,的确远超我想象。” “不,姐,我也不想这样的,只要梁大哥愿意收兵,我不会对他穷追不舍的!” “他在保卫自己国家的领土,你一个入侵者,反而让他收兵?”常玉娇不怒反笑,说道:“贺玉衡,你不仅够狠,还丝毫不懂廉耻!” 常玉娇说得越来越难听,贺玉衡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语气也没那么客气了:“普天之下,每块土地原本并没有既定的名字,上苍也没有规定它是属于谁的。大虞可以将这块土地作为自己的领土,我为什么不行?我有能力,同样可以抢来做我的疆土。” “你果然不可理喻!”常玉娇无奈摊手,又说道:“那你就跟梁翊争吧,不过在他面前,你最好别狂妄。你能在他手下死里逃生,说明他还是心有不忍,不然你还能活到现在?” 贺玉衡不服气地说:“哼,明明是他抓不到我!” “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身手,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真以为自己能逃脱得了?” “我…” 常玉娇凝望远方,怔怔地说:“他说你跟他失散多年的弟弟年纪相仿,所以他把你当亲弟弟,一直在让你。你却将他当做前进路上的拦路虎,想除他而后快!我都替他感到悲哀!” 想起过往种种,贺玉衡面带愧色,常玉娇趁热打铁,又说道:“我教你读过《孟子》,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侵犯大虞,还想杀死恩人,已经失去了道义。你的那些追随者会作何感想?或许他们现在还没有背叛你,但那一天一旦来临,你会瞬间一败涂地。” 常玉娇说的,也正是贺玉衡担心的。在得知他和梁翊的恩怨之后,他的追随者确实有些动摇。贺玉衡思索片刻,跟常玉娇说道:“姐,我可以考虑退兵的事情,不过你得答应我,要留在我身边。” “兵,你必然是要退的;而我,必然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这一辈子,只想跟一个人长相厮守,而那个人,并不是你。” 贺玉衡心里再度发冷,他说道:“姐,你醒醒吧,你对梁大哥一片痴心,可他并不领情。若你答应我,我就承诺撤兵!” 常玉娇依旧摇了摇头:“不,你撤兵,对你有利,跟我留不留下来没有什么关系。你也可以选择不撤,到时候一败涂地。” 贺玉衡急得发疯,一个劲儿地扯头发,常玉娇说道:“玉衡,我走了,你多保重。对了,你刚才说错了一点,我还要告诉你。” “什么?” “上次一别,你梁大哥跟我表明心迹,在遇到公主前,他是有意于我的。”常玉娇顿了顿,将涌出来的泪水逼了回去:“他说,因为你喜欢我,因为你像他弟弟,因为他不想让你伤心,所以才那么决绝地离开了我。” 常玉娇走了,像一阵风,来去无踪。外面杀声震天,贺玉衡却静静地待在房间里,时间过去许久许久,他才打开门,平静地跟属下说:“撤兵。” —————— 芝林久攻不下,梁翊的压力越来越大, 转眼间,四月已经快过完了,照目前的进度来看,一个月内肯定回不了京城了。这期间又下了好几场雨,梁翊的心情更加抑郁了。 四月末的一天,粮草官哭天抢地地来报,说他监管不力,很多粮草受潮发霉,没法再吃了。 梁翊急火攻心,差点口吐鲜血。几位将领同样气得要命,纷纷指责,说杀了他也不过分。粮草官一边哭,一边可怜兮兮地看着偷瞄梁翊,他知道这位将军宅心仁厚,只要自己哭穷卖惨,他不会因为这点事情砍了自己脑袋。 众人的眼神再次聚集份梁翊身上,梁翊压住怒火,冷静地说:“在战事最紧张的时刻,你却弄出了这么大的失误,不杀你,实在难平众怒!但是,念你上有老下有小,且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粮草官心想,梁翊果然如自己想的一样!他内心窃喜,急忙跪在地上谢恩:“多谢将军不杀之恩!” “我还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你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先领二十军棍,然后跪在我的帐前,写一篇反省文。如果反省不够深刻,那就一直跪着写!” 粮草官大惊,这可比一刀砍了脑袋要厉害得多!他头磕得咚咚响,再次求饶:“梁将军,这次的确是下官的疏忽,忘了要翻晒粮食。我已跟朝廷索要粮草,且军中所剩粮食还能支撑十天左右,梁将军不要太过担心。” 梁翊背着手,踱着四方步,说道:“我不是让你写这样的反省文,而是写,你从军十余年,为何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犯这种低级的错误,若一天之内写不出来,本官定然也要取你的性命!滚出去!” 粮草官被拖出军帐,不一会儿,外面便出来厚重的棍棒之声,还有粮草官鬼哭狼嚎的求饶声。这一杖杖都像打在自己心上,梁翊也痛苦不堪,只不过,他是无比心痛。 他怎么也不相信,一个经验丰富的粮草官会一下子损失这么多粮食,他要么通敌,要么就是暗中使绊子。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要查个明明白白。 粮草官挨了一顿毒打,又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跪在梁翊帐前写反省文,真是说不出的凄惨。梁翊当然也不忍心,但他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如果他真是受人指使,那他绝对不能轻饶。 粮草官也算有骨气,跪了三四个时辰,硬是没透露一句,反而晕了过去。梁翊万分为难,但是没人会告诉他怎么办。他只好继续硬着心肠,命人将他拖到柴房里关起来。谁知,这时粮草官才半睁着眼睛,半死不活地说:“算了,梁将军你给我个痛快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梁翊黑着一张脸,吓唬道:“你说清楚,幕后指使是谁?” “是…是江大人…” “哪个江大人,江统吗?” 粮草官点点头:“江大人让我想办法,让你早点撤兵,说这仗打不下去了,大虞不能再这样穷兵黩武了…” 他一说完,就晕了过去,梁翊反而松了口气,总算能找到台阶下了。他吩咐道:“把他抬回去,找个军医给他看看。” 好在其他人也听到了那个粮草官的话,自然又骂了几声。梁翊除了报给朝廷之外,更坚定了要取胜的信心。至于粮草的事情,他太了解蔡赟和江统的手断了,不能完全靠朝廷。他写了几封信,给周边的一些江湖帮派写了求助信,希望会得到他们的帮助。 这几天乌兰人比之前消停了一些,他跃跃欲试,想一鼓作气,一举取得胜利。只是他不知道,原来是乌兰人自己闹了起来。贺玉衡决定退兵之后,他们乌兰内部犹如发生地震,原来是他堂兄贺玉冲不想退兵,兄弟二人起了冲突。贺玉冲知道常玉娇见过弟弟,他十分不理解堂弟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这大好形势的做法。他激动地说:“大家跟你起兵,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帝国,如今我们步步为营,你却要临阵逃脱。如果你真是为了那个女人才做出这个决定,那我势必会找到那个女人,让她为此付出代价!” 贺玉衡说道:“我没那么蠢,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片江山。只是你仔细想想,我们在虞国耗了这么久,不仅耗去了大量钱财,还损失了很多兵力,在北齐境内的领地也岌岌可危。我不禁怀疑,在这里继续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们最初的目标是吞并北齐,而不是虞国啊!” 战争拖了这么久都没有进展,贺玉冲也十分焦躁,他暴跳如雷,说道:“既然都已经付出这么多了,就更不应该放弃!反正我要坚守在这里,你也可以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到底是走还是留!” 乌兰众人没想到他们兄弟二人会在这节骨眼上反目,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贺玉冲见众人举棋不定,便当机立断,先发制人:“贺玉衡如今已被虞国人收买,不再适合当我们乌兰人的首领。诸位若不想被他拖累致死,请随我一同作战!” 贺玉衡一听,也急红了眼,寸步不让:“不行!你们当初冲着我父亲的声望,才跟随我建立功业。贺玉冲有勇无谋,急功近利,我和他的能力孰高孰低,诸位也看在眼里,究竟是跟着我胜算大一些,还是跟着他大一些,诸位仔细考虑清楚吧!” 众人被弄傻了眼,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甚至没有人告诫他们要团结一致…贺玉冲是个急性子,他按捺不住,先发制人,一时间大厅里乱成一团。论武功修为,贺玉衡还远不及堂兄,再加上二人的追随者势均力敌,不过须臾,他便被贺玉冲的人拿下,并被五花大绑了起来。贺玉衡梗着脖子,怒气冲冲地嘶吼道:“贺玉冲,你不仁不义,当心遭到报应!” “你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如果不是冲着你爹的面子,谁会听你的?”贺玉冲高傲地抬起头,吩咐道:“我念着手足之情,先不杀你。你先去水牢里反省反省吧!” 贺玉衡一路大叫着被拖了出去,他的心腹胆战心惊,生怕贺玉冲也将自己拿下。贺玉冲这时倒表现得很大度,说道:“诸位随我们兄弟俩奔波已久,如今我们二人起了争执,与诸位无关。只要我们同心同德,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听他这一番话,有十几个人连连称是,并装作不经意地站在了他的一边。只有几个人不屑地冷哼一声,也不等贺玉冲发落,便转身追随贺玉衡去了。众目睽睽之下,贺玉冲觉得颜面尽失,他低声吩咐道:“给我把这几个老顽固全都杀了!” 贺玉冲手握大权之后,便雄心勃勃地确定了作战方针,那就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芝林。就像小孩子哭闹一日或许只是为了一块糖一样,尽管他并不知道这块糖有多甜,但是只要他看在眼里了,便会执着地要它,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成人也是一样,有时候执念真的是不可理喻。对贺玉冲而言,此时的芝林便犹如孩童眼中的糖果,他已经忘记了最初夺它的目的,也看不见北齐还有更大的可以侵略的空间,他固执地守在这里,就像守护他最后的自尊心。 于是,乌兰在北齐境内战线吃紧,丢了好几座城池,贺玉冲却视而不见,依旧紧盯芝林不放。转眼间,芝林城内的乌兰士兵剩下不到一万人,乌兰诸将都有点军心动摇了,贺玉冲却依旧对他们进行洗脑,告诉他们,攻城、守城不过就是意志力的对抗,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取得胜利。 贺玉冲说得很对,只不过他没有料到,虞国的将军比他的意志力更加顽强。梁翊被粮草官——不,确切地说,是江统坑过之后,反而更燃起了熊熊斗志。凭借他在江湖上的好人缘,河东、河西、浦州三地的江湖帮派纷纷送来粮草接济,甚至还派来了自家门派的好手,助梁翊攻城。梁翊自然对这些人感激不尽,将这份情谊牢牢记在心里。 五月中旬,芝林的攻城战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月了,双方都疲惫不堪,但两军将领的意志都没有动摇。梁翊以为守城的是贺玉衡,心想这小子还长本事了,居然能跟自己抗衡这么久,却不知贺玉衡还被困在水牢,奄奄一息。不过好消息是站在他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甚至在考虑营救计划,让贺玉衡带他们去攻打北齐,而不是耗在芝林。 眼见乌兰的气势一次不如一次,梁翊信心满满,就算粮草不足,但虞国士气高涨。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在胜利即将到来的时候,却从朝廷传来了撤兵的命令。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道轮回皆有因(下) 梁翊后来才知道朝廷匆匆退兵的原因,他做梦都没想到,一向平静宁和的浦州竟然会发生大地震,一时间死伤无数。这几年大虞灾难频发,朝廷的粮库频频告急,浦州地震事发突然,朝廷已经向各州府征收粮草。只是百姓怨声载道,恐一时收不齐。此时若将余粮分给征西军,那浦州的百姓说不定会暴动。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征西军立即撤退,待国力强盛时,再一举收回河东。 梁翊早已将富川看作自己的故乡,此时故乡有难,他也无比挂怀,尤其是父母还在富川,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好在富川并没有受什么影响,梁翊这才放下心来。他立即给赵佑真写了一封奏折,阐明了此时的形势,他十分耿直地写道:领土问题若不能及时解决,便会成为一块心病。等我们强大时,敌人的力量也早已在这里生根发芽,到时候这里的居民会不会归顺大虞还是个问题,所以十有八九就收不回来了。这一场战役,势必会载入史册。当子孙后代对着芝林扼腕叹息的时候,他们必定会埋怨当时的朝廷。 梁翊学问不浅,不过他没有心思去琢磨怎样将公文写得更动人,委婉地劝赵佑真以战事为重。其他将领自然也看到了他写的内容,他们感怀梁翊的赤城,却也担心如此直白的请求会惹龙颜大怒。梁翊想了又想,还是加上了一句话:五月底必然班师回朝,粮草尚充足,陛下无需挂怀,请以灾情为重。 这封奏折写上去之后,梁翊自然是彻夜难眠。他的胸口日益沉闷,一早一晚,常常吐出殷红的血块。就算不用军医诊治,他也知道自己的肺疾已经全面复发。他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否则军心肯定会动摇的。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修炼以柔神功,暂且以内力调整呼吸。 五月二十日凌晨,他命令各营清点人数,再一次向芝林西门发起进攻。除了留守松山、开元的士兵以外,他手中还有两万的兵力可以用。芝林久攻不下,说实话,每次作战的时候,他都有些麻木了。不过只要乌兰人一天不走,他就一天不放弃。他早已下定决心,哪怕只剩他一个人,他也要咬紧老虎尾巴。就算一次要不了它的命,也要将它折磨到筋疲力尽,然后一口咬断它的脖子。 修整的这几天,他也尽心尽力地指点“挽弓阵”的弓法。目前只召集了二百人,曹辉毛遂自荐,要担任‘挽弓阵’的指挥,梁翊欣然应允。按照梁翊的部署,今天这一战,挽弓阵要一展身手。将士们照例喝了壮行的酒,在沉沉的夜色中,梁翊神情肃穆地说道:“身为大虞的军人,我们要把领土完完整整地交到子孙后代手中,方才不负我们肩负的使命。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后路了,如果今天攻不下来,芝林恐怕真的要落入敌手了。若当真如此,那丢城的耻辱就会像烙印烙在我们身上,终生都难以消除!” 荧荧火把照亮了这一小片军营,春风吹过,火苗喇喇地跳蹿着,像是众人熊熊燃烧起的斗志。他们整装待发,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万众瞩目的时刻,梁翊突然眼前一黑,喉咙一甜,胸腔中的鲜血差点翻涌上来。他无暇顾忌身体上的不适,镇定自若地指挥道:“骁骑营,你们一马当先,掩护挽弓阵的将士靠近城墙!” “得令!” 将士们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与战马的嘶鸣声混在一起,回荡在空旷的天地之间。马蹄纷飞之声犹如天雷滚滚,地面犹如发生小型地震。打了这么多天,梁翊也有了经验,他一再强调的只有两件事:速度、气势。攻城贵在速战速决,趁这几日乌兰疲软,他一定要尽早拿下。 乌兰人没想到大虞竟然这么快又会卷土重来,他们疲于应对,苦不堪言。骁骑营也算是征西军当中的精锐,他们可以一边行进,一边避开箭雨。除了战马中箭倒地之外,战士们并没怎么受伤。 “云梯战车,立马跟上!” 骁骑营为身后的战友们形成了一道屏障,后来者推着战车,镇定而又快速地向城门进发。乌兰人以为他们又要架梯子,慌不迭地在各处瞭望口增补兵力,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大虞这次并没有爬城墙,只有弓弩手站在云梯上,用尽力气向上仰射。仰射难度极大,不过大虞这次换了轻巧的飞车,活动起来更加灵敏。于是乎,乌兰人在城墙上射的箭,由骁骑营的将士们负责挡开,而战车上的弓.弩手也不负众望,他们用尽毕生力气,将城上守兵打得喘不过气来,连连败退。 梁翊紧盯着战场上的变化,瞅准时机,令旗一挥,大喊道:“攻城!” 命令一层层传了过去,大虞的士兵操纵战车,将云梯靠近城墙,以便将士们缘梯登城。前方将士一鼓作气,不计生死,嘶吼着攀上城墙。胜利在望,梁翊兴奋地握紧了拳头,高喊道:“冲啊!” 曹辉等人被士气所感染,带着必胜的决心冲向前方。梁翊一回头,发现还有几个阵营的将领无动于衷,静默地立在这一片热血沸腾的战场上。 梁翊疑心他们没听到,便又下了一声命令:“攻城啊!” 他们依旧无动于衷。 梁翊想起来了,铁甲营、工事营、粮草队甚至负责后厨的伙夫,他们都跟自己不甚亲近,甚至对自己的命令,他们也是异议颇多,执行起来心不甘情不愿。但他没想到,值此关键时刻,他们竟然还会公然反抗自己。 “将军,朝廷下了撤兵的命令,在新的公文到达之前,末将不敢有任何抗旨的举动。” 他们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好像去攻城拔寨的士兵并不是他们的兄弟。梁翊气到极点,涌起了深深的绝望,他冷笑着问:“你们是蓄谋已久了吧?” “不,抗旨可是大罪,这个罪名我们承担不起。” 他们说得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梁翊忍无可忍,拔刀怒道:“违抗我的命令,这个罪名你们就能承担得起吗?” 众人知他一向仁慈,在官场混得多了,他们一点都不怕这个浑身少年气的将军,有几个人甚至在偷偷冷笑,笑他除了一腔热血,没有半点将军的威风。 他们没想到,明晃晃的大刀在他们面前一起一落,一直反驳梁翊的铁甲营指挥已经掉了脑袋。他人还骑在马背上,脖子上的鲜血喷出三尺高,头颅滚进了草丛里,不过一眨眼,那没有头的尸体从马上栽倒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前方喊杀声震天,而这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梁翊并没有多说话,带着一丝冷笑,将刀准确无误地插进了刀鞘里。不等他再度发号施令,这些将领眼神一交汇,便举着各自的兵器,咿咿呀呀地冲向了前方。 梁翊冷峻地注视着这一幕,一个士兵跑得歪歪斜斜,跟别人差了一大截。梁翊一急,差点用马鞭去抽他。不料那个士兵故意停了下来,转过头灿然一笑,冲着梁翊举起了大拇指。 “大叔,你刚才真帅!” 龙翩翩吐吐舌头,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她果然还是混进了军营里,眼下也没办法赶她,梁翊无奈,也有几分欣喜。 先前部队虽然打开了很好的局面,但后续部队终究是到得太晚了,待他们赶到城下的时候,乌兰人已经重新打起精神,不仅将爬上城墙的士兵悉数杀了个干净,还将梯子毁于一旦。梁翊费尽心血培植的第一支直系阵营,转眼间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他胸口如针扎般疼痛,脸色涨得通红,龙翩翩见他这幅样子,摇头叹息道:“大叔真可怜!” 直系被灭,剩下的这些又不尽力,一见同伴死伤严重,便怎么也不肯上前了。尽管梁翊还在督战,不过他们装作看不见,不一会儿几乎全撤退了下来。这本是最有希望的一场战斗,却以这种方式草草收场,梁翊急火攻心,再也抑制不住,转眼间吐了好几口血。 除了曹辉,其他几个将领都在冷眼看着。龙翩翩撇撇嘴,突然下定决心一般,长枪一甩,又朝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梁翊一惊,顾不得抹嘴角的鲜血,大喊道:“你快回来!” “我偏不!我还没玩够呢!” 龙翩翩骑着快马,手握长枪,并没有多少杀敌的快感,只是有一种嬉闹的兴奋。梁翊头昏脑涨,眼前开始模糊,真不想管她了。不过在她被射成筛子之前,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射死了城墙上手握令旗的首领,然后飞身扑向龙翩翩。二人滚落在地的瞬间,龙翩翩骑的战马被射成了马蜂窝。 龙翩翩劫后余生,一把推开梁翊,心有余悸地说:“原来打仗一点儿都不好玩!” 梁翊躺在草地上,并没有爬起来,龙翩翩以为他在装病,并没有往心里去。曹辉匆匆赶来,发现梁翊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大量的鲜血从口中涌出。他大吃一惊,跳下马来,扭头喊过了军医。 梁翊身心俱疲,高烧不退,昏睡了许久才醒了过来。军医见他神志清醒,便悄声问道:“梁将军之前是否得过肺病?” 梁翊轻轻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嗯,小时候得过。” 军医唠唠叨叨地说:“唉,得过肺病的人,一辈子都留着病根。梁将军年纪轻轻,第一次领兵出征,压力可想而知。河东又是高原地带,得过肺病的人在这里平躺着都费劲,可梁将军天天还要行军打仗,这怎么能受得了?老夫猜想,你一定是忍了很久吧?” 梁翊闭上眼睛,算是默认了。军医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梁将军,若老夫将实情禀告各位将军,他们定要以此为借口架空你。你虽然会很难过,可是也能借着这个台阶下来,回京城修养一阵子…” “不要!”梁翊打断了军医,哀求道:“大夫,河东不能落在乌兰人手里,你要帮帮我,只要给我几天时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老军医面露难色,他默默收拾好了诊箱,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梁翊不知他对别人说了什么,但第二天早上,他恢复了些力气,可以处理军务了,这才发现一切如常。那位老军医依然给他诊治,却一字不提,梁翊也心照不宣,只是真心实意地说了声“谢谢”。 第一百五十八章 破釜沉舟寻出路(上) 朝廷的公文很快又传回来了,赵佑真的态度很模糊,没有表示不能打,也没说支持他们打下去,只说鉴于种种考虑,要求梁翊五月三十一日必须启程回京。 总而言之,赵佑真的意思差不多可以总结为四个字:看着办吧! 赵佑真也是顶住了很大压力,才给自己争取到这么一个结果。梁翊心存感激,他重新抓住了一丝希望,不过又陷入了新的烦恼——这将近两万张嘴要吃饭,目前的粮食顶多还够支撑两三天,可能等不到三十一日,就要提前启程回京了。想起自己夸下海口,让赵佑真不用操心粮草的问题,他不禁万分后悔,连药都没心思喝了。 “梁将军,外面突然来了好多东西,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梁翊听到传令兵的话,顿时犯起了嘀咕——他已经向熟识的江湖朋友全都借了个遍,还会有谁来给他送东西呢?他疑惑地走了出去,外面停了十两马车,每辆车上面都是满满的粮食。梁翊欣喜万分,但又不敢相信——这会不会是敌人送来的?会不会有毒? 又有一个士兵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小竹筐,竹筐上面躺着一封信,他一看信封上娟秀的字迹,顿时喜笑颜开,这可是映花写来的信啊! “夫君: 我已听说战况,你在为国家浴血奋战,为妻既为你骄傲,又很心疼你。眼下大虞灾难频发,粮库告急,并不是朝廷不支持你,而是实在没有办法。为妻召集华阳城贵妇,尤其是将士家眷,勉强凑够十车粮食,以解夫君燃眉之急。 风餐露宿,路途遥遥,战事惨烈,危机四伏。望夫君多食餐饭,保重身体,我与孩儿等你凯旋! 另,冬日里你时常咳嗽,河东地处高原,为妻恐你身体不适。现给你寄去上好雪梨膏,按时冲服,勿让我挂念!” 梁翊看完信,这才打开小竹筐,看到了两瓶堆放整齐的雪梨膏。他收好信,迫不及待地冲了一碗雪梨膏。喝下之后,肺部的燥热顿时清爽了不少,火辣辣的喉咙变得格外滋润,妻子暖心的支持又让梁翊获得了无数力量,想想贤惠的妻子,还有未出世的孩儿,他更坚定了要取胜的信心。 不过,乌兰的贺玉冲也跟梁翊杠上了,他不顾群臣反对,派人送出信去,从北齐调过一支五千人的队伍过来,从侧面袭击了大虞的征西军。梁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有点溃不成军,狼狈地逃向松山方向。 梁翊已经被这种起起落落折磨到麻木了,他甚至无法再反驳众将撤兵的请求。尽管还有一小部分人不同意退兵,梁翊却对他们的呼声置若罔闻,只是把自己闷在营帐里,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在曹辉看来,这位少年将军虽稚嫩了些,但武功卓绝,用兵也算有方,最可贵的是有一腔报国热血,百折不挠,九死不悔。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自己也像他这样在胜负之间来回徘徊,或许早就放弃了。可他现在还冒着抗旨的危险,苦苦挣扎,非要取得最后的胜利。 想到这里,曹辉不顾众人劝阻,踏进了梁翊的军帐。刺鼻的酒味让他蹙起了眉头,他定睛一看,梁翊已喝得醉眼朦胧。曹辉没有责备他,他明白,这位少年将军心里已经够苦了,借酒消愁这种事情,就不要再去干涉他了。 曹辉左臂受伤,他用右手捡起了散落一地的酒瓶,温和地说:“要不要再去给你拿些酒来?” 梁翊抬起头来,两行温热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他像极了一个将委屈忍了许久的孩子。他用袖子一抹眼泪,说道:“曹大哥,或许你会觉得我在痴人说梦,可我偏偏要打个胜仗给别人瞧瞧,乌兰不退兵,我绝对不走。” 听到他的决心,曹辉悬着的一颗心落进了肚子里,他说道:“你有如此雄心壮志,当然最好。若你绝处逢生,反败为胜,这必然会成为一段传奇,世世代代流传。” 梁翊说道:“成不成传奇,我倒不在乎,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若不能得胜回朝,我也无颜面对对我委以重任的圣上。” “你放心,无论你做何种决定,我都会跟随你左右,助你一臂之力。” 在最无助的时刻得到意外的帮助,这种感激足够持续一辈子。梁翊感动万分,他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握住曹辉的手,动情地说:“曹大哥,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你不必放在心上,能取胜就好!” “孟夫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不就是我现在的情形吗?我还没取胜,说明磨练得还不够;不管老天爷出什么难题,我死都不会放弃,只要我熬得过去,最后的胜利必定属于我!” 梁翊说得铿锵有力,曹辉彻底放下心来,他问道:“听你的语气,似乎是有十足的把握?” “是,你随我来!” 梁翊穿上铠甲,虎虎生威地走出营帐,他矫健地踏上点将台,威严地扫过剩下的将士,中气十足地说道:“圣上给我们的期限到三十一日,如今还剩下三天。不到最后一刻,我梁翊绝不放弃!为大局着想,如今我不能带那么多人打仗,最多只挑选五十人返回芝林城。” 众人大吃一惊,疑心他被失败打击坏了,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反驳,梁翊又继续说了下去:“我挑选的这五十名勇士,必定是精锐中的精锐,一旦被选中,就要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不过我跟大家保证,只要我梁翊有一口气在,就会做你们的挡箭牌,宁可牺牲我自己,也不会让你们陷入危险。” 梁翊一向赤诚,相处这么长时间,众人自然也了解他。有人跃跃欲试,梁翊又补充说道:“我要打造的是一支铁血之师,需要的是充满血性的男儿,我会给你们足够多的机会,让你们建功立业。我只收前五十名,我不信我大虞连五十个热血男儿都没有!消极散漫之人,趁早给我让到一边!” 梁翊说完,曹辉带头站到了他身边,紧接着,一些渴望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士兵也纷纷站了出来,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五十人。工事营的首领也跃跃欲试,却被梁翊一声喝住:“你站住,我不需要你。” 那首领十分尴尬,他知道因为前天攻城的事情,跟梁翊结下了梁子。他红着脸争辩道:“众人都道你宽宏大量,没想到你如此小肚鸡肠…” “对,我就是这么小心眼,你一次不听我的命令,就会有第二次。现在军务紧急,我无法一次次给你机会。”梁翊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首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讪讪地冷笑了几声,继而拂袖离去。 温和可亲的梁将军手腕越来越硬,士兵们有点措手不及,还有人在犹豫要不要跟随他攻打芝林,梁翊却冷冰冰地发话了:“好了,现在已经有五十人了,剩下的人就不要再报名了。” 梁翊如此冷漠无情,众人再一次瞠目结舌,内心也有些惴惴不安。梁翊冷峻地解释道:“我挑选的人,都是心智坚定、执行力强的人。我只想告诉你们,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们报名晚了,就没有机会了。” 军营再度沉寂,梁翊冷静地下了命令:“现在我们兵分两路,我率领这五十人去攻打芝林,剩下的人去松山待命。三十一日卯时,无论我们回来与否,你们都必须启程回京。薛大夫,我给你一块令牌,到时候麻烦你清点人数,带队前往开元。” 那位为他诊治肺病的老军医完全没想到会接受这样的任务,差点儿惊掉下巴。他一看梁翊一脸郑重其事,便接了命令:“老…老夫得令。” “很好,到了开元,找窦斌将军,让他整合军队,率兵回京。”梁翊越说,神情越肃穆:“我会写一封亲笔信,拜托窦将军。” 梁翊说得决绝,竟像是下了必死的决心一般,一股悲壮的气息在军营中流转。其他几个被排挤在外的首领却看不下去了,愤愤地说:“攻城被不让攻,带兵也不让我们带,梁将军就算任人唯亲,也不能这么过分吧?你这是完全把我们排除在外啊!” 梁翊冷笑一声:“是你们先把我排除在外的。自从我领兵以来,你们暗地里对我极尽嘲讽,对我的命令百般刁难,若我早点整风,芝林怎能拖到现在都攻不下来?” 众人再度讪讪地打了个哈哈,心里却在暗暗叫苦——梁翊成熟了,懂得立军威、培植自己的力量了,这小子成长得很快,不用太长时间,说不定就会被他踩在脚底下。他们仰天长叹,是要继续站在蔡、江这一边,将梁翊逼上绝路呢?还是转投到梁翊麾下,重新谋求一段出路呢? 梁翊见他们神色不定,便又说道:“我不用你们搬弄是非,此次用兵出现的问题,我会如实一封奏折,呈给圣上。我梁翊的书法也是小有名气,别人模仿不了,就算这封信成了我的遗笺,至少要让圣上听到我的心声!” 第一百五十九章 破釜沉舟寻出路(下) 吩咐下去之后,梁翊带着这五十人,小心翼翼地摸到了芝林城东边的一座树林里等待。坚持了这么多天,芝林城内必然也是饿殍遍地,若见到大虞撤军,乌兰人会迫不及待地从其他地方运送粮草过来的。梁翊不仅要截他们的粮草,还要假扮成乌兰士兵,混入城内,杀他个天昏地暗。 龙翩翩现在时刻不离他身边,兴奋地问东问西,在她看来,战场上的一切都那么新奇,两军厮杀可比武林比武有意思得多了。梁翊烦她烦得要命,真想把她变成哑巴。 这一小队人潜伏在树丛里,大气不敢出,梁翊一个人坐在树上,观察着远方的动静。龙翩翩才不想趴在地上,她刚站起来,曹辉就厉声制止了她。她不屑地一笑,一脚蹬树,一脚踹在曹辉肩膀。曹辉站立不稳,趔趄了几下,摔倒在地上。龙翩翩已经跃上枝头,一脸高傲地说:“想阻止我,那你也得有那个本事啊!” 梁翊本来就压着一股火,一见她如此无礼,更是生气。他看似无意地一伸腿,却轻轻踹在了她后背上。龙翩翩还没坐稳,差点儿掉下去,她一扭头,冲着梁翊怒喊道:“你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怜香惜玉?!” 树底下的将士们本就等得无聊,一发现龙翩翩的秘密,登时兴奋起来。梁翊也不那么紧绷着了,歪着嘴笑了笑:“这可不是我说漏嘴的!” “哼!”龙翩翩一生气,足尖一点,跳得比梁翊的头还高。看样子她还是想来个飞踹,梁翊无心跟她逗乐,只是将头轻轻一歪,便躲了过去。龙翩翩落在低处的树枝上,勉强站住了脚跟。 梁翊依着身后的树干,懒懒地说:“你跳那么高,我还以为你要飞到天上去呢!” 龙翩翩也不跟他生气了,只是一脸嘲弄地说:“亏你有脸天天装出一幅君子的模样,你这德行,我算是领教了!怪不得你妹妹天天想杀了你呢,我也想杀了你!” 梁翊早就被黄珊珊骂出来了,龙翩翩这点责骂对他构不成任何伤害,他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说道:“等我杀完敌人,你再来杀我吧!” 龙翩翩不服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敌人会来这里?” “我是神仙,能掐会算!” 梁翊依旧紧盯着远方,随便敷衍了她几句。其实龙翩翩说的,正是他担心的。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等到运粮的人来,只能赌一把运气。他拼命许久,却总是功亏一篑,一颗心脏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若老天爷这次再不帮自己,那“天理”这东西,他一辈子都不会再相信了。 他在这里潜伏,想起了几个月前,为了救常玉娇,他跟灵雨在直指司门口等待的情景。乔装打扮混进敌营,出其不意斩其喉舌,这些都是灵雨教他的。他摸着胸口的匕首,默默祈祷灵雨一切安好。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在等待的过程中,期待和斗志会被一点点消磨掉,大虞的将士便是如此。眼看到了五月三十日,这条宁静的山路上还是没有任何有人来的迹象,在几乎所有人都心灰意冷的时候,吱吱呀呀的车轮之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梁翊像嗅到猎物的野兽,干涸的眼珠立刻闪烁起锐利的光芒。他给底下的士兵们使了手势,让他们准备好绊马索,等运送物资的队伍一靠近,要立刻弄得他们人仰马翻。 梁翊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他精心挑选的弟兄们也很沉得住气,唯独龙翩翩兴奋地跳了起来:“这会儿终于可以大显身手啦!” 她的嗓音本就清亮,再加上一激动,嗓门更大,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些粮草官又不是傻子,未必想到他们会是大虞的士兵,但是山贼也不可小觑啊!领头的立刻高喊一声:“注意了!前方有埋伏!” 刹那间,刀剑出鞘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明晃晃的刀刃照亮了晨色笼罩的树林。在杀敌之前,梁翊恨不能先杀了龙翩翩。龙翩翩自然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她反而笑嘻嘻地昂起了头,表情仿佛在说“你来打我啊”! 梁翊当然无暇打她,他从树上跳下的瞬间,利落地将刀拔了出来,一眨眼,粮草官的脑袋已经比他先落地了,而他落在了粮车上,拄着刀,凌冽地看向诸位敌人。他这一招,当真快如闪电,烈如火焰。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蕴藏着无数杀机,只看上一眼,便足够让人心惊胆战。 受他鼓舞,大虞的士兵也冲了上来。尤其是龙翩翩,她虽然性子骄纵,不过武功真的不弱。她拿了一柄长枪,先使一招“龙闹东海”,再来一招“凤翔九天”,一招下去可以刺穿三四个人。她虽穿着男装,但衣袂飘飞,动作轻灵,在战场上如鱼得水,果真有女侠的风范。这群运粮的人也有一二百人,不过大虞的士兵动了真格,杀得非常起劲,梁翊根本无需动手,他便坐在堆得高高的粮车上,注视着龙翩翩的招式,还时不时出言指点两招:“你虚招太多了,明明两下就可以致命,你非得使好几个招数,使那些花架子做什么?” 龙翩翩刚刺穿一个人的胸膛,溅了一身的血,冲梁翊怒吼道:“臭大叔,要你管!” 不过小半个时辰,这支运粮队便被灭得干干净净,梁翊指挥士兵将尸体隐藏在树林里,让他们挑选没有血迹的衣服抓紧时间换上。龙翩翩抱着衣服不肯换,一个士兵瞟了一眼她的胸部,打趣道:“换就换呗,反正也没什么可看的!” 龙翩翩脾气很大,直接将衣服扔在地上,怒道:“我不换了!” “那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别跟着我们。”梁翊撤了一块碎布擦了擦刀刃,说道:“只不过你刚才捣乱那笔帐还没算,我是个特别记仇的人,以后你见到我最好绕道走啊!” “走就走,反正我也玩够了!” 龙翩翩又气得跺脚,可当她发现一支袖箭冲着梁翊飞过来的时候,立即惊呼了一声:“大叔!当心!” 梁翊漫不经心地举刀一挥,那支精巧的袖箭立刻被他劈成了两段,他继续若无其事地擦刀。龙翩翩看痴了,拍着手说道:“不行,我还是再跟着大叔玩两天吧!” 众人换好了衣服,并确定运粮队的人都死了之后,才踏上了前往芝林的路。梁翊担心贺玉衡认出自己来,便混在队伍中央,让曹辉领队。这将近六十里的路走了一半以后,他们不停地遇到乌兰出城巡逻的士兵。每过一道关卡,他们便紧张到无法呼吸,几乎要背过气去。不过曹辉越来越镇定,谎话也说得越来越溜——他们在路上遇到了饿急眼的劫匪,遭遇了一场恶战,人死了一半,但好歹粮食保住了。接着龙翩翩也凑到前面,添油加醋地说,我们牺牲了也就罢了,守城的将士们已经辛苦这么多天了,可不能再饿着了。 梁翊一开始以为她又要捣乱,很是忐忑,后来才对她说谎的功夫越来越佩服。这样有惊无险地进了城,众人的眼神陡然一变,立刻按照梁翊的部署行动起来。他们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粮仓里点了一把火,将乌兰士兵所有的粮草烧了个精光;乌兰人忙着救火,还没来得及痛心疾首,士兵们住的帐篷又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些正在营帐里休息的士兵被烧得哇哇乱叫,痛得丢了神志,带着火苗到处乱跑。一时间,街上被这些火人给占满,火种迅速在城内蔓延。 梁翊抓住一个士兵,问出了乌兰首领的下落,然后抢了一把弓,孤身一人冲进了芝林县衙。接连两场大火,乌兰的首领也被打蒙了,纷纷涌了出来,站在衙门口观望。他们见一个人影从远处的高墙上飞奔而来,他稍稍站定,几只箭却像长了眼睛一般,他们躲闪不及,瞬间都被夺去了性命。 贺玉冲见形势不妙,大声唤过自己的侍卫,掩护自己逃进了军营中。梁翊见那人并不是贺玉衡,顿时就不想浪费时间去追了,不过乌兰士兵纷纷朝这里涌来,他一时抽不开身,只能跟他们打作一团。 眼见芝林县城被弄得鸡飞狗跳,龙翩翩开心不已,心想总算找到好玩的了。她不像梁翊他们一心杀敌,在乱军之中,她到处兜兜转转,见到梁翊被团团围住、打得不可开交,她也只是幸灾乐祸地笑笑,又找好玩的去了。 不知不觉,她来到一处僻静荒凉的地方,这里守卫也很少,她使了几招,便轻松地破门而入。这是一扇通往地下的门,台阶阴仄湿滑,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回荡在这狭小的洞穴里。龙翩翩觉得这里不好玩,刚要走,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要杀就杀,何必每次都这样玩弄我?” “咦?我不认得你,为何要杀你?” 龙翩翩没想到这里是个水牢,她好奇心起,几步便走了下去。这里黑乎乎的,没有火把,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铁锁链的当啷之声。她又走近了些,才看到黑黢黢的水面上似乎飘着一个小小的竹筏,那上面有一团黑影。 或许是因为这里空气太不好,或许是因为这一潭水太污浊,龙翩翩胸口发闷,几欲作呕。那团人影蓦然抬头,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分外明亮,像是狼的眼睛。龙翩翩吓得“啊”地大叫了一声,差点失足掉进水里。 那团黑影冷笑了一声,嗓音十分沙哑:“小妹妹,你别怕,只要你放我出去,我会答应你所有愿望。” 第一百六十章 五月飞花鲜血染(上) 龙翩翩撇撇嘴:“笑话!本姑娘还用得着你来满足愿望吗?” “那,如果你见死不救,当心我报复你!” “哈,本姑娘从来都不怕威胁!” 龙翩翩完全不将这人的生死放在心上,正欲扬长而去,一群人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大喊道:“王爷,你在哪里?” 原来那团黑影正是贺玉衡,他以为贺玉冲终于要杀他了,仰天大笑了几声:“爷爷我就在这里!” 那几个人完全无视龙翩翩的存在,他们将竹筏钩了过来,打开了贺玉衡身上的锁链。贺玉衡被关了好几天,力气早已耗尽,瘫在竹筏上像一摊烂泥。不过最后一刻他也没放弃挣扎,他一把抓过一个士兵的衣领,逼问道:“是贺玉冲派你们来杀我吗?” 那士兵急忙摇头,解释道:“您误会将军了,是大虞奸细混了进来,将军怕您有危险,特意吩咐小的们前来解救您。” “哼,做什么好人,假惺惺!” 贺玉衡四肢无力,被人架着,才一步步挪出水牢。 在走过龙翩翩身边的时候,他阴森森地说道:“你没有救我,这笔仇我算是记下了!” 龙翩翩无奈摊手:“那个大叔也是,你也是,你们男人怎么都那么爱记仇?” 贺玉衡不跟她废话,走出水牢之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那阳光太绚烂,照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瞥见角落里有一个水缸,便不顾众人阻拦,奋力爬了过去,将头伸进水缸里,贪婪地畅饮起来。待他从水缸里抬起头来,才觉得身体活了过来。他在阳光下仰头的瞬间,龙翩翩刚好从水牢里跟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憔悴但倔强的脸庞,看到了他狂放不羁的头发和满脸的胡须,还有,他那双明亮到让阳光都黯然失色的眼睛。他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但是他身上有种桀骜和沧桑,以及仗剑骑马横扫天下的霸气。 龙翩翩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突然想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家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被关在那个水牢里。 贺玉衡却没给他机会,他喝完水之后,恢复了力气,抽出了一个士兵的刀,并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凶狠地问道:“贺玉冲在哪儿?” 那个士兵吓得浑身哆嗦,只得老实答道:“小的来的时候将军还在县衙,现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贺玉衡一脚将士兵踹开,扛着刀,跌跌撞撞地向外边追去。龙翩翩见状,急忙施展轻功,悄然跟在他后面。她一眼就看出来,贺玉衡的武功根底并不甚稳健,他再练五年,也未必会是自己的对手。 芝林城完全乱成了一团,着了火的士兵、幸存的百姓,都在街上大呼小叫,仓皇逃命。贺玉衡体力不支,找一会儿停一会儿,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贺玉冲,并杀死他,看以后还敢不敢有人想篡权。 贺玉衡在人群中搜寻,贺玉冲偏偏又在四处集结部队,可惜他气势不足,除了几个亲信,谁都不听他的。而贺玉衡一看到堂哥,二话不说,冲着他提刀便砍。贺玉冲没想到弟弟会想杀自己,他一边躲闪,一边忿忿地说:“我好心把你放出来,想带你一起逃走,你竟然想杀了我!” 贺玉衡冷笑道:“你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说不定明天就会杀了我。我若留你这样的兄弟,那就是养虎为患。” 贺玉冲一边挡住堂弟凌乱的招法,一边怒气冲冲地说:“我念及兄弟情一直不忍杀你,如今情势危急我还想救你一起走,没想到你竟会如此绝情!” 贺玉衡已经迷失了神志,只顾挥刀乱砍:“你只要有一次起了造反的念头,尝到了甜头,今后便会乐此不疲。我就想提醒你,别忘了我才是首领,我想杀谁便杀谁!” 贺玉衡疯了似的大喊着,贺玉冲这才发觉堂弟如此丧心病狂,不禁为自己的一时心软后悔万分。乔装入侵的大虞人让他十分惊恐,搞不好辛辛苦苦撑了这么久的基业真要毁于一旦。念及于此,他无心再跟堂弟打下去,使了几个狠招,摆脱掉了贺玉衡。芝林丢了就丢了,只要保全了乌兰的兵力,东山再起并不是梦。 贺玉衡还兀自杀得起劲,一见堂哥在一片混乱中甩掉了自己,他躁狂得直扯头发。他不肯放弃,继续寻找,只是不经意地一撇头,却蓦地呆住了。 很显然,跟他对视那个人也呆住了。那人杀得浑身是血,炯炯双目里燃烧着熊熊火焰。他不管身后的敌人,一步步向贺玉衡走来,步步沉重,步步杀机。 曾经无比敬仰、感激的那个人,现在离自己不到二十步,贺玉衡被他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霸气荡然无存,他刚才明明喝了那么多水,可现在嗓子又渴得冒烟了。 梁翊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目光越过贺玉衡的肩膀,直直地看向后面。贺玉衡以为他要放箭了,顿时手脚冰冷,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结果梁翊迟迟没动手,只是入神地看着后面。 贺玉衡鼓足勇气,往后看了一眼,也怔住了。 “姐姐?” 常玉娇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二层的茶楼上面,她抱着一把琵琶,遮住她挺起的孕肚。她没有穿那一抹明艳动人的红,而是穿了一件紫灰色的衣裙,即便如此,人群中的她依旧是最显眼的。 或许是要做母亲的缘故,她的眼神没有了以前的娇媚,而是多了几分温婉柔和。纵然身后乱箭如雨,战火纷飞,可她眼前有五月的落花飞过,她在的地方,人间地狱也有岁月静好之感。 梁翊那一身凛冽的杀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确定自己不是做梦之后,他甚至浮起了一丝微笑,想问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当然,他最想跟她说一句,好久不见,在这里见到她,真的很高兴。 贺玉衡什么都不管了,他跌跌撞撞地朝那座茶楼跑去,大喊道:“姐,你快躲一躲,这里危险!” 疑是幻觉,常玉娇的脖子上陡然多出一把匕首来,紧接着,她身后闪现出贺玉冲的脸庞。贺玉冲擒了常玉娇做人质,冲堂弟大吼道:“你赶紧滚出芝林城,否则我杀了这女人!” 贺玉衡怒极,又怕姐姐真的遭遇危险,又恼怒地乱吼起来。梁翊最恨别人拿女人当人质,更何况那人是常玉娇,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瞄准贺玉冲的脑袋就是一箭。贺玉冲毫无防备,印堂中箭,没有挣扎就死了。常玉娇手中的琵琶落到地上,她扶住了窗楞,才没有摔倒在地。 贺玉衡松了一口气,他无力地蹲在地上,喃喃道:“谢谢梁大哥。” 话音未落,茶楼里面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滚滚浓烟从窗户中弥漫出来。常玉娇惊呼一声,冲梁翊伸出了手。梁翊一惊,二话不说,刚要去救她,背后却结结实实地被划了一刀。 梁翊吃痛,跪在了地上,冲着贺玉衡说道:“玉衡,快去救你姐姐!” 贺玉衡被这一连串的意外弄得晕头转向,他来不及犹豫,冲着茶楼飞奔过去,一股强烈的热浪铺天盖地地袭来,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门外。 “姐!”贺玉衡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常玉娇已经被火舌给吞没了,至少连她的呼救声都听不到了。 梁翊俯在地上,他不想跟划伤他的那个人打斗,而是想积蓄力量一举将常玉娇救下来。一直看戏的龙翩翩却看不下去了,她手持长枪,大喝一声,飞身而来,硬是将刺伤梁翊之人生生戳死。 “大叔,你也太弱了吧?”龙翩翩耍了个枪花,一脸得意地说。 “别废话,快去救那个女人!”梁翊忍着疼痛,指了指那座茶楼。不料,在他抬头的一瞬间,那座楼被烧断了柱子,轰隆一声巨响,楼已经塌了。 “玉娇!”梁翊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可回答他的却只有喇喇的火舌之声。 贺玉衡仰天长啸,绝望之声回荡在天地之间。见到姐姐的那一幕,仿佛只是一个梦;如今她葬身火海,应该也只是自己的幻觉吧!贺玉衡呆呆傻傻,继而跪在地上,又哭又笑起来。 梁翊来不及悲伤,他支撑着受伤的身体,走到贺玉衡身边,用刀指着他,冷声说道:“你姐姐死了,我也很难过,可我还是有话要问你。” 贺玉衡眼中再也没有了王者之气,他看着那片火海,愣愣地说:“姐姐见我最后一面,是要我撤兵。” 她颠沛流离,身怀六甲,千里迢迢赶到芝林,不为投奔,而为游说…梁翊胸中剧痛,一闭眼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哽咽着问道:“你既然见过她,为什么不收留她?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在这危机四伏的城里卖唱…你,你于心何忍?!” 贺玉衡被兵器相撞之声弄得更加心烦意乱,便惊天动地地大喊了一声“别打了”。迫于他的气势,双方居然还真停了手。不过他们剑拔弩张,谁都不肯示弱。四周安静下来之后,贺玉衡才激动地大叫起来:“我想留她,是她不肯留!他心里只有你!” 梁翊心里很不是滋味,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他依旧质问道:“即便如此,她也是你姐姐!你不该保护她吗?” “我被贺玉冲关起来了,差点儿就没命了,怎么去救我姐?” 二人都平复了下心情,贺玉衡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梁翊悲痛稍缓,直截了当地问:“该说的都说了,你到底要不要撤兵?” “撤,只要士兵还听我的,我就撤兵。”贺玉衡万念俱灰,无力地说道。 “好,如果你答应我从芝林撤兵,那你之前对我恩将仇报的事情,我可以一笔勾销。”梁翊义正言辞地说道:“可即便你撤兵,你终究是违反了当日约定,践踏了我大虞国土…” “是,我言而无信,无情无义,是该遭天谴,所以老天爷才夺去了我姐姐!” 贺玉衡说着,另一只手却偷偷在地上摸着。梁翊一惊,疑心他又使什么诈,急忙将刀深刺了几分。脖子上渗出血的瞬间,贺玉衡已经将刀握在手中,毫不犹豫地将刀一挥,切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五月飞花鲜血染(下) 那一截血淋淋的断指躺在地上,似乎还会活动,看得人心惊肉跳。贺玉衡几乎要痛晕过去,他捂住左手,惨笑道:“梁大哥,这样你满意吗?” 梁翊深受震动,一时无语,他这一踟蹰,贺玉衡只当他不原谅自己。他凄然一笑,又举起了刀,梁翊这才喝住了他:“你住手,别再做傻事了。” 贺玉衡伤感地说:“姐姐在的时候,常常教我读圣贤书,可我总对书中那些大道理嗤之以鼻。世人明明都知道,倘若不狠,怎能建立一番基业?可那些老夫子还编出一套仁义道德的谎话来欺骗世人。如今我才发现,或许要多做点傻事,才会有更多人的来帮我。” 梁翊扔下刀,从怀里掏出映花给他的那方豆绿色手帕,包住了贺玉衡不断流血的手指,说道:“吃一堑长一智,你能有这番感悟,也不往失去这许多了。” 二人一时无语,喧闹的芝林竟然一丝动静都没有了。在这片刻的静默之中,仿佛时时都能飞出一支冷箭来。梁翊紧盯着贺玉衡,他已经看不透这个男孩的眼神了。贺玉衡无奈地大笑:“梁大哥,你别担心,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我姐姐说,我永远都不是你的对手。” “那就命令你的人,即刻撤出芝林城。” “好。” 贺玉衡答应得很痛快,他扯下包在手上的手帕,支撑着沉重的身体爬到瞭望的梯子上,顺手拔下一面红色的三角旗,用力挥舞了几下,城中的乌兰残部渐渐聚集了起来。 曹辉一惊,忙凑到梁翊身边说道:“梁将军,你又被这小子骗了!” 梁翊沉默不语,神色凝重。如果这次自己再信错了人,那他会先杀了贺玉衡,再以自杀向自己的追随者赔罪。 贺玉衡站到高处,顿时就有了睥睨天下的霸气,他举起令旗,梁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贺玉衡森然一笑,继而命令道:“所有乌兰人听命,即刻撤出芝林城,违令者,斩!” 贺玉衡命令完,梁翊才有了一丝笑意,看来自己没有信错人。不过让他意外的是,乌兰士兵倒不干了,他们义愤填膺地抗议着,说大虞只有这么几个人,不过片刻便会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为何要放弃这大好的形势呢? 贺玉衡自然预料到了种种抵触情绪,他让众人安静下来,又大声说道:“你们不知道他们的厉害,可我知道。若他们真的发威,以一敌百都有可能。况且,据目前的情形来看,盘踞芝林对我们也没多大用处。总之,我贺玉衡要去别的地方开拓疆土,你们愿意追随我的,请跟我来;若想跟大虞决一死战,你们请便,我绝不强留。” 贺玉衡说得决绝,底下人议论纷纷。人群中,贺玉冲的一个亲信一直冷眼看着贺玉衡,他偷偷从怀中摸出一只毒镖来,冲着贺玉衡的胸口掷了过去。 飞镖飞得太快,贺玉衡根本没法躲闪。仿佛感受到了死神的降临,他冲着梁翊笑了笑,那笑容仿佛在说,梁大哥,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当啷”一声,在飞镖触到他胸口的瞬间,一只箭追了过来,精准地将飞镖拨到一边,只是因为惯性停不下来,插到了贺玉衡的肩头,让他受了点轻伤。 这点伤对戎马倥偬的贺玉衡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一把拔出了箭,捡起了地上的飞镖。飞镖后面系着一束红色的丝带,他一眼就看出这是谁的兵器,于是愤怒地说:“‘毒镖手’杜半山?贺玉冲身边的一条狗,还敢刺杀本王?” 杜半山鲜少失手,此时被贺玉衡抓了个现行,神色很是慌张。按照贺玉衡狠毒的秉性,他势必要对自己严刑拷问,逼问出军中还有谁是贺玉冲的亲信,然后要么将自己凌迟,要么将自己五马分尸。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一个清秀的士兵撑着一杆枪,一个“微雨斜燕”,便将自己踢得七荤八素。杜半山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士兵已将长枪提起,凌空刺下,干脆利落地要了他的命。 “怎么样,大叔,我这几招没有花架子,是不是一样好看?”龙翩翩见人已经死了,便得意地扛起枪,等着梁翊表扬他。 梁翊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她。贺玉衡却气炸了,他指着龙翩翩,怒道:“你这个丫头片子,怎么老坏我好事?” 龙翩翩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我好心帮你教训坏人,你反倒骂我?你没良心!” “谁让你帮?”贺玉衡揉着疼痛的胸口,无奈地说:“你赶紧从我眼前消失,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呵,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龙翩翩一提气,飞到贺玉衡所在的瞭望台上。她虽穿着粗布军衣,可她清秀飘逸,活像一个身姿轻盈的小仙女。众士兵几时见过这样了得的轻功?一时间竟忘了保护首领,只顾呆呆地看。 龙翩翩一脚将贺玉衡踢在栏杆上,贺玉衡不知她内力如此强劲,被她踹得头晕目眩,五脏移位。龙翩翩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说道:“不要以为本姑娘脾气好,你爱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我告诉你,本姑娘发起狠来,你现在已经死了好几个来回了!” “龙翩翩,不可无礼!” 梁翊生怕龙翩翩没轻没重,胡搅蛮缠一通,贺玉衡被她激怒,再收回撤兵的命令。他也施展轻功,冲二人飞去。不过两三招,便制服了龙翩翩,背起贺玉衡,潇洒地落在了地上。 “哇!” 两军交战,虽战事惨烈,但见到这番绝世武功,乌兰人也衷心地为梁翊喝彩。贺玉衡伤得不轻,又被龙翩翩气得吐血,一时间神志都有点不清醒。落地之后,他将胳膊架在梁翊身上,气若游丝:“多谢梁大哥,你又救了我一命。” “这是有条件的,我是希望你快点走。” 贺玉衡笑得很是凄凉:“梁大哥果然太直白了些…” 一时间,二人都想起去年春末,在达城郊外依依送别的情景。时过境迁,不过一年,二人早已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这其中的酸涩,只有二人知道。 “别担心,葬了我姐姐,我就撤兵。” 贺玉衡说完,茶楼的火也被扑灭了许多。他先让副官领兵在城外集合,自己和几个亲信钻进茶楼。梁翊也进去了,他在残垣断壁中寻找,耳畔想起她说的那番话—如今我已厌倦飘零,想过安稳的生活了。 梁翊心如刀绞,心想,哪怕再起争执,他也不允许玉衡带走她的尸身。他要将她带回华阳城,给她找最好的墓地,亲自为她撰写碑文。时时去看她,陪她说些诗文戏曲,告诉她京城最时兴的琵琶曲。 他还要尽力说服映花,在家中给她立一个牌位,就像赵佑真供着哥哥的弓一样,至少让她魂有所依,不必再在外流离失所。他也能时时跟她说话,就像璟暄十三年冬天在达城那样。 不知不觉,泪水滴在地板上,眼前模糊成了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原来这茶棚隔壁竟然是一个小型的军火库,那些身上着火的士兵仓皇逃到这里,才引起了这场骇然的火灾。如果不是自己领兵打仗,她未必会千里迢迢地来芝林劝说玉衡;若不是自己执意要拿下芝林,她或许会知难而退;若不是自己在城中各处放火,这个小小的军火库也不会着火,她也就不会死了。 或许,真的是自己害死了她。 梁翊找不下去了,他终于倚着墙,无声地痛哭起来。如此哭泣最为伤身,再加上肺病未愈,他的胸腔里已是鲜血翻涌。可他全然不顾,只是咬住袖子,泪如雨下。他多希望哭着哭着,她会突然跳出来,笑嘻嘻地说:“哟,看来你还是很在乎我的嘛!” “梁大哥,这里有十几具尸体,但都烧得面目全非,我没法认出姐姐来。”玉衡的眼睛也肿得像个桃子,神态极为哀伤。 梁翊摸了摸手边,有一块被烧黑的紫灰色纱布,正是她裙子的布料。他将布料藏在手里,擦了擦眼泪,跟贺玉衡来到了外面。尸体被烧得很惨,他强忍住恶心,一具一具地翻看。如玉衡所言,他也无法辨认。 或者说,她的尸身根本不在这里面。 他重新燃起了希望,又吩咐手下四处去找。不过让他失望的是,没有任何人看到常玉娇的踪迹,她或许真的死在火海里了。 梁、贺二人心灰意冷,只能将这十几个人全都厚葬了。梁翊捡起了烧得漆黑的琵琶,还有那一块布片,想回到京城,给她立个衣冠冢。 贺玉衡要走了,他交给梁翊一封书信,说道:“梁大哥,这次交手,你本有很多机会杀死我的,可你还是选择了给我机会。我若再不感恩,怕是要遭天谴了!这是我亲自写的誓约书,你收好。后会有期!” 贺玉衡策马而去,梁翊打开契约书,只见上面写道: “乌兰贺氏不准与大虞为敌,不准觊觎大虞领土。若有违者,除去族籍,格杀勿论。此外,要世世代代敬重富川梁氏,若有需要,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玉衡的印章还留着红色的油墨,梁翊还没从感慨中醒过来,龙翩翩凑过来,问道:“他说的话,你信吗?” 梁翊说道:“冲天辫,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这种信任你是理解不了的。” “嗬,我不信他,我替你看着他如何?” “嗯?” 龙翩翩俏皮地眨眨眼睛:“我不管,虽然大叔你也很好,但我先要去跟他玩了!” “你…你看上玉衡了?”梁翊显然一头雾水:“这…这怎么可能?你不给你爹报仇了?” “我报仇,和我喜欢他,并不冲突啊!或许有一天,我会和他一起灭了大虞给我爹报仇呢?” “你,你敢!” 龙翩翩吐吐舌头:“大叔,你别那么吓人,我说着玩的。家国情怀我还是有的,你放心就好了。我先去跟这小子玩玩,如果不好玩,我再回来找你!毕竟…大叔你还是挺有魅力的。这段时间多谢了,后会有期!” 龙翩翩说走就走,梁翊很佩服她的魄力。在踏出芝林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摸出了那一块布片,放在手心观看,跟她告别。不知何时,一片玫瑰花瓣飞来,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心。 “玉娇?!”他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只是无人答应他。 从此以后,映花总会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孩子的百家衣,百岁锁,每个季节的新衣服…可是没有署名,也没有来处,好像凭空出现在家门口一样。夫妻二人疑心是她,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连书信都不曾寄过一封。无数个长夜里,梁翊总疑心自己见到了她,可惜,梦是没有痕迹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尺素不寄万重愁 到了六月,华阳城已经很热了。树木葱茏,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树木绿油油的,蓝蓝的天空让人心旷神怡。映花怀孕三个月了,一直提心吊胆地等丈夫回来。如今丈夫终于踏上了回程,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春末夏初,黄珊珊回富川待了几天,又回到华阳城了。她跟父母的说辞是,翊哥哥在外领兵打仗,映花公主无人陪伴,也就能她陪着解解闷。 黄氏夫妇一开始以为她撒谎,不过几天后,映花公主的信果真寄到了黄家。皇命难违,黄氏夫妇没有办法,黄珊珊一蹦三尺高,在护卫们的簇拥下,欢快地回到了华阳城。只不过到了华阳城没几天,浦州就发生了大地震,幸亏富川安全无恙,她才在安心地在京城住了下来。 翊哥哥的新房子果然气派,好几进大院子,还有好几个好看的园子,上次她住了好几天都没走遍,不过最吸引她的是家里有很多好吃的。她一开始不喜欢映花,因为映花抢走了翊哥哥。不过,在她寄居在大哥家的时候,映花居然写信邀请她来家里住几天,说是梁翊答应过她的,搬到大房子以后,要家人来一起住。 黄珊珊有点感动,不过还是不喜欢映花,便别别扭扭地到了梁家。她没想到的是,公主居然给她准备了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她没见过的点心。松软可口的金丝肉松饼,甜而不腻的切块山楂糕,外国进贡的各种糖果蜜饯,还有最最新鲜的杏花糕,真真的摆了满满一桌子。 黄珊珊本来说好住一晚就走,可她撑到打嗝都没尝遍,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十分为难。第二天,宫里的太医来给映花诊脉,说映花忧思郁结,不利于胎儿成长。映花苦恼地说,可惜没个知心人陪自己说说话,黄小姐倒是机灵可爱,可她执意要走,我也没办法。 黄珊珊差点儿笑出声来,如此天赐良机可不能错过。于是她拍着胸脯保证,在翊哥哥回来之前,照顾好公主的重任,就落在自己身上了。 映花也很开心,装作喝茶,用茶杯挡住了满脸的笑意。从此以后,姑嫂二人相处融洽,待黄知县派人来接时,黄珊珊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家呆了两天。如今又能去翊哥哥家了,她开心得快要上天了! 不过走的时候,母亲的一句话让她红了脸:“我去打听打听,是不是该在京城给你找个婆家了?” 黄珊珊害羞不已,飞快地跑了。她在梁家住下来之后,才发觉这世上的确还有很多自己未曾尝过的美味。映花怀孕之后,皇帝给梁府派了四个御厨,每天还给她赐各种珍稀补品,对妹妹真是疼爱到不行。不过映花反应很大,吃什么吐什么,很多好东西都落进了黄珊珊肚子里。结果就是黄珊珊越来越胖,映花的身材却没怎么走样。 西北战事艰难,映花夜夜都难安寝,再加上腹中胎儿如混世魔王一般,时常在她肚子里大闹天宫,当真是辛苦。无助之际,她时常暗自啜泣,可写给丈夫的每封家书,她却对自己的辛苦只字不提。 黄珊珊虽然对翊哥哥信心满满,不过也很挂念他,每天跑去安庆侯府打听军报,陆家人也喜欢上了这个年画娃娃般可爱的小姑娘。在陆家,她时常看到小金子,自然也听说了他闹得惊天动地的那一场。如今他收敛了不少,跟着那个古怪的老头儿认真学武。他们练得太无聊,她看一会儿就哈欠连连,还是绿绮姐姐最好,弹一首筝曲,整个华阳城都安静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难为情,小金子时常躲着她。黄珊珊倒是毫不在乎,她会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不停地说:“今日翊哥哥歼敌两千,你好好练武,到时候去翊哥哥麾下效力,好不好?” 听到梁大哥的捷报,小金子自然是高兴的。不过他摸了摸胸口,那里仿佛还在隐隐作痛。他自尊心极强,上次虽然是自己闯下了大祸,但梁翊那一脚,却踹掉了自己所有的骄傲,从此,他跟梁大哥再也亲近不起来了。虽说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做什么,但在陆家寄居这段日子,他不想再惹是生非了。 跟小金子的疏远冷漠相反,阿珍却跟梁家频繁走动了起来。究其缘由,原来是映花为了排遣相思之苦,常召集琵琶名家研习乐曲。阿珍作为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她虽出身低微,但每次来却都是十足的排场—不仅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衣服都要最时兴的,马车要最华美的。而且,每次都是楚寒亲自将她送来。与光彩照人的阿珍相比,楚寒的衣着的确是寒酸了许多。 黄珊珊知道楚寒是翊哥哥的好兄弟,有几次她看不过,便追过来问道:“楚哥哥,你们家阿珍来参加一个宴会,要花你多少两银子啊?” 楚寒疑惑地眨眨眼睛:“我也没算过,反正我的薪水,还勉强够我们两个人用。” “勉强?”黄珊珊翻了个白眼:“楚哥哥,这里面还有两三位一品夫人呐,她们的排场都没阿珍大。你可要当心点,别让这女的把你的家产都给败坏光了!” 楚寒憨厚地笑了笑,说道:“既然答应朋友要好好照顾她,那我只能尽我所能满足她的要求,要不然怎么对得起朋友对我的信任呢?” 黄珊珊听了倒有几分感动,说道:“谁把她拜托给你的,那人也真没良心。” 楚寒噗嗤一声乐了:“他肯定也是无奈之举,没事的,多谢珊珊小姐挂念。” 送走楚寒,黄珊珊百般聊赖,只能跟小黑玩。小黑已经长成大黑了,黑得铮亮,没有一根杂毛。平日里不系着它,它就满院子跑,有时候去马厩里逗逗马,有时候去花园里赶赶鸟儿,有时候去后厨里蹭点儿吃的。总之它行踪不定,不知道哪儿会突然蹿出个狗头来,吓人一跳。好在它乖顺可爱,家里的下人都很喜欢它,它到哪儿都能蹭到吃的。有时候吃不完,它便乐颠颠地用前爪刨个坑,把剩余的食物藏起来。 映花办宴会的时候,会将它栓在和昶居的枣树下,有陌生的客人进来,它象征性地汪汪两声,便趴在树下发呆。只是第一次见到阿珍的时候,它突然情绪激动,一阵激烈的狂吠,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黄珊珊喝了它几声,它反而更用力地扯着脖子,两只前爪都跳了起来,叫得嗓子都哑了。 阿珍本就看不见,听到狗叫声,更是慌张。别人安慰了几句,她才心神不宁地走进了大厅。阿珍自然是有目的地接近映花,所以不管有没有宴会,她隔三差五便来梁府。名义上跟映花讨教,可映花也知道,她不过是想借自己跻身上流社会,以便时时跟京城贵妇赏花喝茶。映花对她的小九九一清二楚,不过碍着楚寒的面子,不忍心赶她走,反而尽心尽力地招待她。 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阿珍也来了两三次了,可小黑见到她,还是狂吠不停,谁都拦不住。阿珍很大度地开玩笑,说怕是自己长得太丑了,吓到小黑了。她一说完,便摸了摸袖中的毒药,“看”向小黑的方向,恶毒地想,看我不毒死你。 没错,阿珍每次是怀揣着毒药来到梁家的。 自从西北开战以来,阿珍的义父蔡丞相日夜忧思,不得安寝。就连阿珍回家探望,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敷衍两句。兵部尚书江统也常常来丞相府,以往二人相聚,都是要阿珍弹琵琶助兴的。但最近他俩都心事重重,根本无心喝酒。 阿珍很纳闷,大虞明明在节节胜利啊!他们为什么不开心?如此下去,他们岂不是不需要自己了?她内心惴惴,实在按捺不住,便问道:“义父,大虞胜了,难道不好吗?” 蔡赟愁云密布,说道:“万一梁翊胜了,这个朝廷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为什么?” 蔡赟望着单纯的阿珍,突然心生一计,惆怅地说:“你不知道,这个梁翊也算有点本事,我和江大人便举荐他带兵出征,保卫大虞国土。没想到,他并没有将心思用在打仗上,而是想借此机会壮大自己的势力。在出征的这些天里,他排除异己,将几员经验丰富的大将全都排除在外,重用自己的人。由此延误了战机,这仗打得比预想的耗时耗力,无数将士冤死沙场啊!” “天哪,他竟然是这种人!”阿珍想起在庆逢楼发生的事,便又对梁翊多了几分痛恨:“这种人不除,以后会成朝廷大患吧?” 蔡赟叹气道:“此人极为狡猾,巧舌如簧,谄媚功夫登峰造极,将圣上哄得团团转。他刚来京城时,我和江大人跟他有点误会。若他得胜归来,不知会怎样搬弄是非,将我俩扫地出门。唉,自古忠奸难辨,圣上也是被他蒙蔽了双眼!” 一听靠山可能会倒塌,阿珍顿时如五雷轰顶,难以站立。她颤颤巍巍地问道:“义父,小女能做些什么吗?” 蔡赟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才沉重地说道:“如今朝廷事事艰难,要求梁翊退兵,他却被功名迷了心窍,一意孤行,执意要打下去,丝毫不顾及朝廷的难处。映花公主也是奇葩,帮她丈夫说话。这一对夫妻,真可谓自私自利到极致!” 阿珍听得义愤填膺,愤怒地说:“这等败类,断然不能再留了!” 蔡赟心花怒放,语调却极为平稳:“他们太过奸猾,阿珍,你不是他们的对手。老夫这一辈子已经起起落落很多回了,也不在乎这一次。只要能让一家人安然度日,我别无他求了。” “不行!”阿珍带着哭腔喊道:“总之,我会想办法,义父不必太为难!” 第一百六十三章 排忧还需梦中人(上) 打了胜仗,回去的旅途也不像先前那么匆忙,梁翊遵守约定,让大家在路上狂欢了两天。众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只是他怀念逝去的故人,又记挂怀孕的妻子,每天都笑得很勉强。 启程当天晚上,曹辉就提醒他,虽然他取得了胜利,但得当心蔡、江二人的心腹回去告状。梁翊温和一笑,说道:“曹大哥,你不必担心,说辞我早就准备好了,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曹辉心里暗暗称赞,又不放心地问道:“朝廷那帮人必然会问,为什么放了乌兰首领?万一他们巧做文章,再给你扣一顶通敌的帽子,那可如何是好?” “玉衡答应撤兵,我们的目的便达到了。如果有人追问,正好中我下怀。到时候我会说多次催要粮草无果,将士们已无力进行讨伐,乌兰人写誓约书,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如果这也算罪过,那就责罚我好了,与你们没有关系。” 梁翊一脸无所畏惧,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反正那个女人死了之后,他就一直神情寡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曹辉知道他的心思,便不再劝说,只是希望他能早点走出阴影。 这天走到浦州与京畿交界的地方,地震造成了一段严重的山体滑坡,行军的速度迅速降低了下来。梁翊干脆给赵佑真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浦州富川人,如今浦州有几个县被地震毁于一旦,他于心不忍,愿停留几日帮忙赈灾。赵佑真自然满心欢喜,还给拨了一批物资过来,让梁翊安心赈灾,重建家园。 众将对他的安排没有不满,但稍微有点奇怪——梁将军想念怀孕的妻子,早就归心似箭,不知为何会申请赈灾?不过他一向胸怀天下,心系百姓,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也不意外。众人也只是稍稍议论一下,并没有深究。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一直自责是自己害死了常玉娇,他还没想好,该怎样面对映花。 这天晚上,天气燥热,难以入眠,梁翊在自己营帐里喝了点闷酒,才勉强找到了一点睡意。正在他上下眼皮不停打架的时候,营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猫叫声。 “师兄?” 梁翊惊喜地喊了一声,猫叫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黑影窜进营帐,一把刀横在了他面前。梁翊不慌不忙,往后一退,那人的招数便落了空。 “小东西,又长进了不少啊!” 风遥夸赞了两声,又使了几招,被梁翊一一化解。最后,梁翊转身抽出自己的刀,抵住了风遥的进攻,说道:“师兄,军营重地,戒备森严,当心惹人过来,别打了。” 风遥这才收起了刀,一个跟头翻过去,坐在了他的座位上,将两条长腿撂在桌子上,边抖腿边说:“师弟,你当了个大将军,还打了胜仗,百姓都敬仰你为大英雄,真让人羡慕啊!” “我又不在乎这些,只不过祸因我而起,我将他们赶出大虞了,心里也就没有负担了。” “啧啧,你可真会说,谁不知道打了胜仗就可以加官晋爵?”风遥阴阳怪气地说道。 梁翊生气地说:“如果你只是来给我添堵的,那就不用来了。” 风遥脸色一板,严肃地问道:“你说实话,你在草包皇帝那里混得风生水起,还想回到琵瑟山庄吗?” 被风遥一问,梁翊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他一时哑然,脑中一片混乱。风遥见他神色,便嘲讽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却还抱着一丝幻想,来询问你的心意。好吧,算我白来了。” “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姐夫现在在南方,他准备起兵了。我们当初约好的,要为我姐夫打天下,所以我来问问你,是否还记得当日之誓?我姐夫不想让你为难,千方百计阻拦我来找你。可我不死心,以为只要我来找你,你就会毫不犹豫地跟我去帮他…看来,还是他看得比较准。” 梁翊被这个消息震惊,一时间接受不了,也不顾风遥出言刻薄,急问道:“佑元哥准备起兵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风遥以为他心意有所转变,便开心地露出了两排大白牙:“你想啊,这两年大虞本就命途多舛,军队疲软,百姓埋怨,再加上浦州发生了地震,朝廷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我姐夫也笼络了不少人了,此时起兵,回华阳城的胜算会很大。” 梁翊听着听着,心里却越发冰冷:“他都笼络了多少人,为什么我不知道?他告诉过你吗?” 风遥也稍感疑惑,不过他并不怎么往心里去:“你也知道,他嫌我粗野,除了打仗卖命的事,其他事情他不会告诉我的。” 据梁翊所知,那本《琵瑟名士录》里只有陆勋的哥哥陆功是真正有势力的,只要他暗中呼应,云弥山夺下西北不是难事。其他人大多是流放在外的臣子,无兵无权,除了出谋划策,没有什么能帮到他的。当然,若真要打起来,那些江湖门派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不过他们人数太少,怕是不足以撼动大虞的根基。 云弥山一向谨慎稳妥,他至少要有两位陆功一般的人物,才会下定决心起兵。可除了陆功,梁翊并不知道还有其他人。他忧虑重重,不停地安慰自己,或许庄主只是怕连累自己,才没有告诉自己吧! 风遥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反正你的弟弟妹妹都被救出来了,你那个公主老婆也不在皇宫里,将这几个人送出京城,对我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只要你下定决心,我马上就去安排。” 原本以为离开华阳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有的梦想都已实现,还有什么不舍的?可梁翊从未想到自己会如此难过,不是因为舍不得荣耀和地位,而是有违自己的内心。 毕竟,赵佑真待自己一片赤诚,无论喜悦还是烦恼都毫无保留地跟自己分享,全力支持自己想做的事情。若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他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他没法跟风遥表明自己的心迹,就算说了他也不会明白,肯定又会嘲讽自己一通。他的心脏像被蚂蚁噬咬般焦灼,正在此时,有人发现了风遥的影子,警惕地问:“梁将军,你在跟谁说话?是不是有刺客?” 梁翊急忙说道:“没有没有,不过是一只野猫来捣乱,已被我吓唬跑了。” 风遥不想惹麻烦,他偷偷溜到后门,压低嗓音说道:“师弟,你也别着急,考虑清楚,明晚我再来找你。” 风遥走了,梁翊呆呆地坐在案前,又是彻夜无眠。他愁肠百结,不知如何取舍,脑海中突然跳出了在达城遇到的那位说书先生。那先生曾让他投军,让他往西走,留在那里不要回来,他便会成为光芒四射的大虞之光。 如今,那先生说的前两条都实现了,梁翊觉得不可思议,他也在心里犯起嘀咕——难道说书先生那时就暗示自己留在西边、不要回华阳城? 他原本是不怕死的,但如今,他还想跟映花长相厮守,想看着孩子渐渐长大,想多陪陪弟弟妹妹。华阳城处处是陷阱,不知哪天就会丢了命,他不可能一点都不害怕。 他有些松动了,心想,今后他们兄弟二人争夺天下,他自然有很多救赵佑真的机会,只要自己保他性命,何愁没机会报恩? 他打定主意,正好天也亮了。今天队伍要清理温山官道上的碎石,因为地震,整座山几乎都塌了,官道大约有五十步的距离被堵得死死的。这并不是回京城的必经之路,而是连接浦州、湖州的一条要道,只要此路一打通,他便可火速南下,跟庄主汇合。虽然也可以走其他道路,但他鬼使神差地下了清路的命令。他紧张到手心出汗,仿佛自己真成了那不仁不义之人。可是下达的命令无法收回,他只能焦急地等待,如坐针毡。 将士们倒是毫无怨言,他们同地方官兵一起清理道路,干得热火朝天。只是干了半晌,他们都很是纳闷:“邪了,石头咋越搬越多?” 梁翊本就心中有鬼,见状更是惴惴不安,不禁后悔起了自己的决定。不管怎样,既然已经着手清理了,就得干完再走,不能半途而废。梁翊宽慰了属下几句,又心神不宁地钻进了帐篷。 或许是太累了,他迷迷糊糊地躺在榻上睡着了。睡梦中,这条路已经清理干净了,大路宽阔平坦,两旁树木葱葱茏茏,淡淡的暮霭笼罩四野,蓝宝石般的天空让人格外平静。 这条路上空无一人,他并不怎么害怕,只是狐疑地走进一个茶棚。让他意外的是,一个公子正在沏茶。那公子身穿一身白色布衫,头戴象牙色的发冠,他的头发一半束着一半披着,既庄重又潇洒。他摆弄着泡茶的器具,英俊的脸庞格外真挚,弄得梁翊都不好意思打扰他了。 “公子请坐。”反倒那位公子先开口说话,冲他温和一笑,温润到难以附加。 “哦,哦…”梁翊拘谨起来,一下子坐空了,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排忧还需梦中人(下) 那白衣公子见他紧张,便笑道:“我又不是妖怪,你怕什么?” 梁翊见他随和,便不那么紧绷着了,他在凳子上坐好,说道:“给我来一壶金骏眉吧!” 那公子拿了茶壶,又从橱柜中拿了一个白色药包,走到他面前,将药包打开,原来是几片参片。迎着梁翊不解的眼神,那公子笑着说:“你面颊潮红,又时不时咳嗽几声,想必是肺不好。所以说,别喝茶了,我用参片给你泡点水喝吧。” 梁翊没想到会遇到如此体贴的老板,他点了点头,心情更加放松。这个茶棚跟别处不同,柜台上放着各种茶桶,小标签上贴着茶叶的名字。四个书柜分别贴着东西两边的墙,整齐地立在那里。梁翊打量完,才回过头来说道:“这真是个雅致的好地方,不过,怎么没有客人?” 公子用温水冲了参片,倒了一杯,递到梁翊面前,说道:“我又不以卖茶为生,只是路过这里,不在乎有没有客人。况且,我只想跟有缘人聊两句,话不投机的人,我应付不来,也无话可说。” 没想到他倒是个清高的人!梁翊好奇地问道:“那公子如何得知我是有缘人呢?” 公子浅浅一笑:“说实话,若非有缘人,找不到这家茶馆。” 公子指了指外面的杏帘,梁翊才看到上面写着“缘起”两个字。外面依旧是蓝宝石般的天色,岚霭在空气中飘荡,仿佛在无穷无尽的虚空里,这茶馆是唯一存在的实物。梁翊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可他并不害怕。就像上次在长垣谷梦到父亲一样,他只是觉得莫名感伤。 这位公子泡的参水清甜甘洌,盖住了参片的苦味。一口下去,心肺像被洗过一样,十分滋润。梁翊忍不住称赞道:“好喝!” 公子笑道:“难得有缘,那就多喝一些再走。” 梁翊又喝了几杯,才问道:“公子难道不好奇我是谁吗?” 公子又指了指杏帘上的“缘起”二字,说道:“有缘才能相会,名字又有什么重要的?” 梁翊暗暗佩服他洒脱,又问道:“可我好奇公子的身份,不知你可否告知?” 公子低头浅笑,说道:“‘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嗯?”梁翊听糊涂了,不解地问:“公子这两句话是说我吗?” “当然。我无名无姓,只是一缕魂魄。你耗尽平生想念,我才会入你梦中。” 梁翊又惊又喜,喊道:“莫非,你是哥哥?” 那公子摇了摇头,说道:“前尘往事我已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你所说的哥哥。我只是出现在你梦中,听你说一段尘事。” 梁翊重新审视他的脸庞,又在回忆中搜寻哥哥的模样。或许是在梦中,那人的轮廓突然模糊起来。梁翊担心他要走,便急忙说道:“我是有一桩烦心事,还望公子指点一二。” “指点谈不上,只不过你说完之后,或许会轻松很多。” “嗯。”梁翊点点头,捋了捋思路,打开了话匣子:“小时候,我有两个异姓哥哥,他们都是皇子,都待我极好,暂且叫他们二哥、三哥吧!二哥跟我亲哥是生死之交,在我家破人亡之后,他像亲兄长一样将我抚养成人。哪怕在我长大成人之后,他也处处维护我,生怕我受一点伤。但是,他的心思一直很重,很多事情埋在心底,不肯告诉别人。有时候他瞒着我,我会感到受伤;但是一想,他或许只是为了保护我,出事的时候不连累我,才做这样的选择吧!” “三哥自幼豪迈不羁,一直有仗剑天涯的侠客梦,可他受人摆布,抢走了二哥的皇位。出于种种原因,我现在在他身边当差。他一向天真烂漫,待人真诚,若他不当君主,肯定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可他这个皇帝当得不怎么样,二哥还一心想把皇位抢回来,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公子听完,问道:“那我问你,在这两个哥哥中间,你跟谁在一起更开心一些?” 梁翊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犯难地想了半天,说道:“重要的事情,二哥不让我参与,我无忧无虑,但有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三哥虽能力一般,但他很重用我。在他身边要出生入死,虽然很辛苦,但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公子站了起来,思忖道:“若不受重用,或许有三个原因。第一,能力不够,无法被人重用;第二,用人之人能预知危险,故意将珍爱之人排除在外;第三…” 公子打住了话尾,梁翊补充道:“不被信任?” 公子微笑着说:“不要妄自揣测。” 梁翊心凉了半截,瘫坐在了椅子上。那公子又问道:“你只考虑这两个哥哥争天下,没有考虑自己的职责吗?” 梁翊又想了片刻,才说道:“实不相瞒,我叫梁翊,字辅明。父母为我起这个名字,自然希望我能成为明君之臣,辅助明主治理天下。我本无多少雄心壮志,但作为臣子,我明白了自己的职责。所以,我胸中也有抱负。” “如此甚好。只要你有了匡扶明主的信念,这个明主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呢?”公子在屋里踱步,不紧不慢地说:“翻看史书,会看到很多明君变昏君的例子;而昏君发愤图强,重振朝纲的例子,同样不再少数。人都是会变的,你会辅佐哪种君主,真的不好说。” 公子一席话,梁翊如醍醐灌顶一般,茅塞顿开。他一直拘泥于兄弟情分,却忘了明君、昏君之分,忘了自己的责任。如公子所言,只要自己能辅佐一位明君,管他是谁呢?无论什么情况,只要他恪守了自己的职责,对得起君主,无愧于苍生,不忘心中道义,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他冲着公子行了一礼,真挚地说:“多谢公子提点,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公子走到书柜前,随手翻开一本书,说道:“你不要多想别人,多问问自己的心。‘一念开明,反身而成’。” “一念开明,反身而成。”梁翊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摸了摸胸口,说道:“只要此心向明!” 公子欣慰地笑了笑:“你有如此感悟,也不负相识这一场了。你该走了,我也要走了。” “公子可有归处?” 门外的岚霭渐渐消散,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公子眯缝着眼睛,迎着缕缕晨光,说道:“一缕孤魂而已,无处可依,只是在几个地方来来往往。” “请问,是哪几个地方呢?” 梁翊不怕失礼,非要问到底,公子无奈地笑笑,说道:“你这不依不饶的脾气,我好生熟悉。我去过京城的深宅大院,去过阴森可怖的刑堂牢房,去过野草丛生的乱坟岗,似乎,现在正在去余海的路上…” “余…余海?”梁翊望着那越来越模糊的脸庞,突然泪流满面,追问道:“阁下可是余海金氏?” “前尘往事成云烟,莫要再问了…” 公子大笑了几声,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梁翊追出去,在林子里声嘶力竭地喊了好几声“哥”,也不见他的踪影。他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可哪怕在梦中,他也想跟哥哥相聚片刻,所以他不愿醒来。 他强迫自己的意念留在那片树林,尽管那间“缘起”茶馆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哥哥的笑声还回荡在那里。他突然又听到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还没见到人,那声音便传了过来:“翊哥哥,你怎么还不回京城啊?” 迎着红彤彤的朝阳,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梁翊用手挡住阳光,看了半天才看清楚:“黄丫头?” “翊哥哥,你让我等得好苦!”黄珊珊也不走过来,就站在那片日光里,香甜地吃着糖葫芦。 “你,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梦里?”梁翊深感不安,不知道她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啊,反正我想你,就来看你了。翊哥哥,你要快点回京城,嫂嫂还在等你呢!”黄珊珊吃完最后一个山楂,顺手将竹签折成了两半,她笑嘻嘻地说:“我还要去富川,先不跟你说啦。翊哥哥,再见!” 梁翊是被曹辉给摇醒的,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浑身虚汗,气都喘不过来。曹辉给他递了一杯水,担忧地说:“梁将军,你又做噩梦了?” 梁翊虚脱地点点头,说道:“是不是我在梦里喊什么了?” “是,你一会儿喊哥,一会儿喊珊珊。”曹辉顿了顿,说道:“将军,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这一路上都在做噩梦。” 梁翊还沉浸在梦境中,愣愣地问道:“曹大哥,我想问你,如果你在梦里梦到了故人,他们会跟你说话吗?” 曹辉摇了摇头:“一般不会主动说的。听老人说,那边也有那边的规矩,在我们认出来之前,他们不能说什么。” 梁翊懊恼地说:“这便是了。可惜我跟哥哥分开太久,居然都忘了他的模样了,真是该死。” “您是梦到梁大公子了吗?” 梁翊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问道:“外面的路都修好了吗?” “还没有,不过从一个时辰之前,就修得特别顺利了。” “那就好。” 梁翊点点头,还在为刚才的梦伤神—哥哥也就罢了,难道黄珊珊也有危险?不会的,她住在自己家里,如果有什么事,映花不可能不告诉自己。可刚才那梦实在太逼真,他第一次觉得黄珊珊那么遥远,远得让他害怕。 帐外战马嘶鸣,梁翊以为风遥来了,正在头疼,没想到来人竟然是禄喜。 禄喜穿着黑色的斗篷,风尘仆仆。他让梁翊屏退众人,将一张布条递给他。梁翊一眼便认出了赵佑真的字迹,上面只简单地写了几个字:“朕在苍葭山,恐有不测,速来救驾。” 梁翊急忙收起布条,问道:“禄公公,皇上有危险?” 禄喜谨慎地说:“太后怕是要做困兽之斗,您回去一看便知。” ---------------- 在我惨淡的订阅中,应该有一两个是别站的账号吧?心情居然有点复杂^^拿走便拿走了,我无能为力,不过有时间写个评论吧,真的挺想看的~~总之,谢谢青睐~~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上) 话说回华阳城的路上,梁翊骑着快马,披荆斩棘,当真如风驰电掣一般。禄喜是个不会武功的小太监,跟着梁翊一路飞奔,动不动就被树枝给刮到了,不一会儿脸上就伤痕交错。可他强忍着不说,苦着脸跟着。梁翊见他辛苦,便时时停下马等他。 二人歇息的时候,梁翊也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虞灾难频发,赵佑真便去苍葭山替万民祈福。原本以为夏太后病入膏肓,折腾不起水花,他便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宁妃机警,通过内侍察觉到了太后只是装病,说不定她是借这个机会养精蓄锐。 赵佑真想起母后曾对映花使过的手段,自然不寒而栗,如临大敌。善良如他,肯定不舍得要母后的性命,犹豫再三,想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以担忧母亲的安危为借口,特意调精兵保护母亲的安全,以监视母亲的行动。这个办法也是宁妃帮他想出来的,如今他对宁妃言听计从,仿佛她是能救自己性命的人。就连召梁翊回去,也是宁妃的主意。 梁翊听完,思忖道:“宁妃娘娘是怎么知道夏太后装病呢?” 禄喜拘谨地坐在桌边,也不敢喝茶,一五一十地说:“其实真是特别小的一件事。刚到苍葭山那天,皇上忧心如焚,没有胃口,连一碗粥都没喝下。一位公公多嘴,劝道,这人参燕窝粥太后都可以一下子喝两碗,皇上怎么一碗都喝不下了?在场的人都没发觉什么,只有宁妃娘娘问了一句,太医说太后娘娘吞咽极为困难,连一勺粥都咽不下,如何能一连喝两碗?皇上也起了疑心,追问了几句,那公公当场就吓得失禁了,跪在地上,说自己说错了话,实在该死。” “那位公公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圣上仁慈,不忍心要他的命,但怀疑母亲是不是真的在暗地里准备什么。宁妃反而劝他,说太后曾对公主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弄得母女二人形同陌路,她必定万分后悔,肯定不会对皇上做同样的事情。这话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圣上更是战战兢兢,他过度焦虑,昏厥之症当场便发作了。宁妃娘娘吓得够呛,才给他想了那么几个主意。” 禄喜说完,梁翊静静想了一会儿,不解地说:“按理说,这些你不该告诉我的呀!” 禄喜敦厚一笑,说道:“奴才在宫里呆了十几年,唯一学会的就是不说话才能活命,因此,我虽在御前伺候,但这些话我从来不敢乱说。不过在我出发之前,宁妃娘娘特地嘱咐我,说见到你之后,让我把来龙去脉跟你说清楚。” 梁翊如坠云里雾里,他还没想明白赵佑真为什么会给他六万人马,让他领兵打仗,宁妃又将计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自己,他更想不明白了。不过这也说明,这两个人都信任自己吧? 梁翊将碗里的茶一饮而尽,豪迈地说:“老板,结账!” 老板走到他跟前,伸出手,粗声粗气地说:“四文钱。” 梁翊摸出一块碎银子,刚要放到老板手中,手却僵在了半空。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老板,你这满脸横肉,怕是吓跑了不少客人吧?” 那老板脸色一变,怒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恶语伤人?” “嗬,无冤无仇?你还是先把指缝里的银针全都收起来吧!” 梁翊说完,那老板脸上挂不住,还没准备好,便将指缝间的银针悉数像向梁翊丢了过去,嘴里颇有气势地大喊“流星如雨针”,可那些针却无力地飞了一段,便七零八落地掉了下来。 梁翊笑弯了腰,他擦了擦流出来的眼泪,说道:“难道这是宙合门刚出的新招?有趣的很!” 那老板快被梁翊气哭了,他生气地跺着脚,大声辩解道:“我才不是宙合门,我明明是流星如雨针的创始人刘大锤!” 梁翊见他憨直,便不再笑他了,问道:“可是宙合门的人让你在此处杀我的?” 刘大锤抄起胳膊,一脸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地说道:“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他这个姿势维持了一会儿,也没人来取他性命,他不禁有几分尴尬。他眼珠子活动了几下,发现梁翊和禄喜收拾好了东西,正要往外走,根本就没打算理他。 刘大锤被憋出内伤来,他晃动着魁梧的身材,跑过去问道:“喂,你们真就这么走啦?” “嗯。”梁翊眨着明亮的眼睛,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位大哥,如果我没猜错,这一路还有重重关卡等着我,恕我不奉陪了,保重!” 刘大锤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梁翊看出了他的心思,转过头笑道:“你这套针法再练练,再改一个字,或许就可以跟宙合门抗衡了!” “什么字?”刘大锤斜着眼问道。 “就叫‘流星如意针’吧!这针可以势如流星,如你心意,刺向敌人。” 梁翊说完,便策马疾驰而去。刘大锤还在盘算招式的新名字,突然觉得,若他先认识了这个一脸灿烂的少年,或许就不会在这里截杀他了。 路上又处理了几个不足挂齿的小贼,才到了长垣谷,梁翊自然又免不了一阵伤感。只不过刚出谷口,走入一片密林,他便感受到了一阵杀气。抬头看去,原来是有人坐在粗壮的树枝上,他亮出了手中的武器,那是一副闪着寒光的钩环。 树上之人向下俯视,梁翊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庞。他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清秀少年,有一双灵动而无辜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秀气得像是一个女孩子。梁翊认得他,他是张英的亲信巫马。 巫马也看到了梁翊,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好一副明媚的少年模样。只是突然间,他的眼神变成了两座冰山,他从树上一跃而下,“哗啦”一声,长长的铁索瞬间甩开,两只钩环像长了眼睛,直勾勾地冲着梁翊的胸脯而来。 梁翊不慌不忙地抽出刀,挡住了钩环,然后立在马上,一反手,将铁索缠在了刀上,用力将巫马拽到跟前。巫马无法挣脱,想起上次交手时被斩断兵器的耻辱,他咽不下这口气,却又无法摆脱梁翊雄厚的内力,只能被他拖得越来越近。巫马的手被铁索勒得通红,可他依旧倔强得不放手。 “梁护卫,不,梁大将军,几日不见,你的内力好生了得!”巫马的脸庞也涨红了,不服气地说道。 “少废话,你们宙合门一路拦截,是要阻止我去救驾吗?”梁翊同样不甘示弱,拽紧了刀,死死盯住巫马。 “呵,我们只是奉命追捕残月而已!” 巫马越来越逼近梁翊,他咧开嘴森然一笑,像蛇吐信子一样,将一包毒药吐到了梁翊脸上。白色的粉末盖了梁翊一脸,尖锐的刺痛让他难以忍受,只能松开了手中的刀。 “哈,我这招‘金蟾藏药’,你没想到吧?”巫马得意地大笑起来,将铁索抖了几下,像丢废铁一样将梁翊的龙云刀丢在了地上。 “你小小年纪,却练如此狠毒的武功!”梁翊眼睛奇痒无比,不过须臾,眼睛红得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捂住眼睛,痛苦得想要用头撞树。 巫马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他拽着铁索中部,将钩环甩了片刻,说道:“我这招‘倒钩残月’是专门对付你的,拿命来!” 梁翊被他的毒药弄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狼狈不堪。眼看那钩环就要钩到梁翊心脏了,禄喜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摸起了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巫马砸去。巫马冷笑着躲开了,他又挥舞着钩环,冲着禄喜使了几下虚招。禄喜被那清隽但又阴恻的笑容吓得连连后退,并试图用胳膊挡住钩环的进攻。正当他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的时候,巫马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原来是梁翊一脚踹起了地上的龙云刀,他眼睛又痛又痒睁不开,只能大约摸着巫马的方向踹了一脚。没想到,也算歪打正着,这一刀插在了巫马的腿弯处。巫马咬牙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跪在了地上。 禄喜连滚带爬,解下腰间的水囊,不由分说将清水全倒进了梁翊眼里。梁翊这才缓了过来,他清醒了一下,拔出巫马腿上的刀,刚要刺向他的心脏,他身后似是刮起了一阵妖风,紧接着,一条紫色的鞭子掠过自己的身边。梁翊急忙躲闪,回头一看,才看到一个身穿紫衣的蒙面女郎。 梁翊惊喜地跳了起来:“紫芒姐,你来得正好!” 紫芒没有理会他的喜悦,冷漠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她使了一招“遁地游龙”,那条紫色的鞭子像一条蜿蜒的龙,冲着梁翊飞了过来。梁翊向后一仰,躲开了她的鞭子,苦着脸说:“姐,如今大敌当前,你就别考我了。等打退敌人,我再陪你练几招,如何?” “住口,谁是你姐?”紫芒一甩鞭子,厉声喝住了他。 “姐…”梁翊被她的态度吓坏了,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紫芒姑娘,你看清楚了,他是不是残月?”巫马捂着腿,冷笑着问道。 紫芒盯着梁翊,说道:“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虽在琵瑟山庄待过,但我从来都没见过残月。只是以前行走江湖,似乎跟这小子有过一面之缘。” “姐,你…不是…”梁翊揉了揉太阳穴,却怎么也理不清眼前的状况。他支住脑袋,灵光一现,说道:“我最近总是做梦,如今也是在梦里吧?” 紫芒一甩鞭子,冷冷地喝道:“到阴曹地府里做你的大梦去吧!” 梁翊的心彻底冷了,他痛心地问道:“姐,你何时成了宙合门的人了?” “要你管?拿命来!” 梁翊的倔强也上来了,他也不躲闪,说道:“好啊,有种你就拿我的命去!” 紫芒没想到他会这样死心眼,她偷瞄了巫马一眼,一甩鞭子,“啪”一声,梁翊英俊的脸上,果真留下了一道殷红的伤痕。 第一百六十六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下) 梁翊摸过脸上的伤痕,紫芒却毫无怜悯之色,她扬起长鞭,根根倒刺在阳光下寒光闪闪。禄喜喊了好几声,梁翊依旧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紫芒目中似闪过一丝不忍,她收住鞭子,恐吓道:“我这一招,叫做‘残月照银鞭’,你若不还手,足以要了你的命!” 梁翊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神色颇有几分玩世不恭:“我心已死,也不在乎这条命了!” 紫芒脸色一凛,长鞭出手,林中树叶如骤雨般纷纷洒洒。梁翊闭上眼睛,不信紫芒会真要了自己的命。 紫芒却没有收手,“啪”得一声清脆的巨响,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梁翊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在地上打滚的禄喜。他捂着胸口,表情十分痛苦。 “禄公公!” 梁翊忙扶起禄喜,疑心他被打断了肋骨,一时间担忧不已。禄喜口吐鲜血,生怕这一句话就成了遗言,便忍痛说道:“梁护卫,你没事,就好…” 梁翊怒视紫芒,喝道:“你真想杀死我?” 紫芒高傲地仰起头:“你是张正使的敌人,我自然留不得你。” 梁翊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废话少说,只管拿命来!” 梁翊还抱着禄喜,没法躲开紫芒的攻势。不知为何,紫芒的内功大增,鞭法比之前诡异许多。梁翊疲于躲闪,想放下禄喜,好好跟她打一场。在漫天的落叶中,紫芒突然定在了原地。待落叶散尽,梁翊才看到紫芒后面站着一个人。那人仿佛是极寒世界的主宰,她往林子里一站,万物都被冻住了。 紫芒背后中了一刀,鲜血像是小溪一样,顺着她的后背流淌下来。她甚至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就倒了下去。那人紧跑几步,纵身起跳,将试图反抗的巫马踢得滚出老远,落地的刹那,顺便拔出了紫芒背后的刀。而巫马自知情形不妙,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灵雨?” 见到梁翊,灵雨那冷若冰霜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紫芒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死死地盯住灵雨。灵雨机敏地将“皓月”攥在手里,刚要出手,却被梁翊制止了:“灵雨,放了她吧!” “嗯?” “毕竟…她以前很疼我的。” 灵雨语塞,只好收起了匕首,冲着紫芒怒喝道:“还不快滚!” 紫芒眼中滚出豆大的泪珠,不知是疼痛,还是心中有愧。她恶狠狠地说道:“要杀就杀,何必羞辱我?” 梁翊摇摇头,说道:“我不信你是真想杀我,我宁愿相信你只是在敌人面前做做样子。” 紫芒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你都在官场混了那么久了,怎么还那么天真?” 梁翊固执地摇摇头:“不,我不是天真,我只是相信你。” 紫芒嘴角抽动了几下,终究没说话,艰难地走了。梁翊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像一个委屈到极点的孩子:“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灵雨拉着他坐下,不动神色地擦净他脸上的血痕,心疼地说:“多好看的一张脸,她也真下得了毒手,打得这样狠,弄不好会留下疤痕的!” 梁翊摇摇头,指着马背上的包袱,说道:“姐姐给我留了好多药,不会留下疤的。” “那我就放心了。” 灵雨站起来,刚要去取药,梁翊一把拉住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跟了你一路了。”灵雨坐在他身边,眨着大眼睛,微笑着说道。 “我怎么不信?若在以前,我师兄也总在暗地里跟着我,我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提到风遥,那无忧无虑的时光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梁翊心下凄然,不免很是伤感。 “你也是有福之人,处处有人护着你。”灵雨抚弄着“皓月”,幽幽说道:“哪怕是这把刀的主人。” 梁翊这才惊醒,急忙问道:“上次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就走了,我好生着急。” 灵雨看了禄喜一眼,禄喜眼力很快,他捂着伤口,艰难地爬向远处。那姿势太滑稽,梁翊强忍住笑,将他背到马旁边,让他靠着树坐下,顺便给他上了一点外敷的药,才回到了灵雨身边。 “于叔刚死,我心情不好,所以一气之下把你赶走了。你也是倔强,也没有求我。这段时间我也很愧疚,不知你过得好不好?” 灵雨噗嗤一声笑了:“若换做别的主子,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们恨不得扒了我的皮,让我说出真相。可你只是赶走了我,还担心我过得好不好,真是天下第一天真烂漫之人!” 梁翊挠了挠头,说道:“那天只是太生气,后来想了想,你虽然冷漠了些,可没有害人的心思。我不明不白地赶走了你,也是我太冲动了。” 他这几句话让灵雨很感动,她伤感地说:“你说错了,我一直都有害人的心思。” “当真?!” 灵雨端详着皓月,说道:“对,将害死他的那些人,全都杀光!” 她话音刚落,眼睛又露出了那抹凶狠的神色。想起刚刚梦到的哥哥,梁翊心里很不好受,他问道:“在越州的时候,你曾说过那个人给了你名字,给了你所有活下去的希望。那个人,就是这把刀的主人吗?” 灵雨点点头,回忆起了久远的以前:“那时我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以唱戏为生,日子实在太苦了,我便从养父母那里逃了出来。谁知他们对我穷追不舍,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遇到了那位公子。” “那天他在檐下避雨,他的衣衫被淋湿了,可他依然笑得那么从容。你不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情景,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三月时节华阳城的樱花节,美好到让人忘记所有烦恼。我蹲在他后边,像只小狗一样看着他。我突然恨死了自己,恨自己如此卑微,身上的衣服如此脏,我都没有勇气跟他说话。” “是他听到动静,看到了躲在柱子后面的我。他也看到了追我的人,应该,也看到了我眼中的恐慌吧…他指了个反方向,打发了追我的人。他蹲下来,笑得像四月间的阳光,他说,小妹妹,你别害怕,哥哥会救你的。” “我没有说话,并不是害怕,而是没有勇气正视他。他以为我害怕,便从袖子里摸出两把匕首,跟我说,小妹妹,我刚得了两件宝物,它俩本是一对,你喜欢哪把,我就送给你。以后有这把匕首在身,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我随便抽了一把,他笑着说,你把皓月拿走了,以后它就是你的好朋友了,你要好好照顾它。呃…这把清风我可得好好藏起来,我那弟弟是个小魔头,若他看到了,非跟我要走不可!” 梁翊听到这里,眼泪如洪水决堤。他捂住脸庞,不让灵雨看到自己的眼泪。灵雨的声音也哽咽了,她继续说了下去:“他冲我伸出手,拉我起来,说道,哥哥送你去个地方…他把我带到一位大户人家家里,让我先学着做事,如果我做得好,就让我当那家小姐的贴身丫鬟…那家人待我极好,我自然是拼了命干活。只要能在小姐身边伺候,那我就能经常见到这位公子了。我在那户人家待了一年多,最后几个月,我终于站到了小姐身边,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梁翊红着眼睛,问道:“那位小姐,是不是姓苏?” 灵雨点了点头,反问道:“事到如今,我是不是可以问一句,梁公子贵姓?” “你早已猜出来了,何必多此一问?” “是,那位公子的样貌,早已刻在了我的心里,我见你的第一眼,便觉得十分亲切。后来见你使用的匕首,更加印证了我心中所想。” 灵雨窥见了自己的秘密,梁翊反而更加轻松:“你一直不说,应该是怕我为难吧?” 灵雨笑笑:“算是吧,再说京城人多眼杂,一不小心,公主也有可能知道。所以,我就认定你是那位公子的弟弟,尽我的能力保护你、照顾你。” 梁翊害羞地低下了头:“如此一来,我还该叫你一声‘灵雨姐姐’?” “不敢当,叫我灵雨便好。” 梁翊又问道:“你不跟在吟月姐身边,怎么去了宙合门?还有,你来京城找我的时候,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灵雨苦笑道:“我不过是受人所制,你知道的太多,反而对你不利。你放心,我已经跟你坦诚到这份上了,剩下的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梁翊听话地点点头,说道:“好,那一言为定。” 灵雨怅然地望着天空,说道:“尽管众说纷纭,可我始终相信,金家一家都是冤死的。你心太软,又一直被养父母、哥哥姐姐保护得太好,我总担心你会忘了金家的仇恨。” “不会的。”梁翊坚定地说:“灵雨姐,实不相瞒,我这一路上总是梦到死去的亲人,我觉得他们是在暗示着什么。” “经常梦到死去的亲人?”灵雨浑身一冷,但她还是没说出自己的忧虑,而是故作轻松地说:“你可得抓紧时间,否则你的亲人还会来梦里催你的。” “灵雨姐,你放心,我救完皇上,就去查找当年的真相。” “如此便好,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灵雨摸着皓月,伤感地说:“他救了我的命,我一直想唱首曲子回报他,可惜他去得那么匆忙…待他大仇得报,我一定要为他唱上一曲。” 第一百六十七章 张机设阱待君来(上) 六月的苍葭山碧树成荫,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绿让人心旷神怡;山间清泉淙淙,凉意蔓延到每一个角落。碧蓝如洗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明晃晃地直射到地面上,可苍葭山一点都不热,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以往每到夏天,赵佑真就迫不及待地来苍葭山避暑,来这里看青山绿水,听窗外阵阵蝉鸣,与僧人彻夜长谈,如此一来,心上的尘埃都被洗净了。年少时,每次要离开苍葭山时,他总会万分不舍,信誓旦旦地要留在这里当僧人,再也不去当那个闹心的皇帝了。可只要夏太后一派人来接,他就灰溜溜地回去了。他不像妹妹映花那般有魄力,说跑就能跑得无影无踪,虽然也会担心她的安危,但他更羡慕妹妹的胆量和勇气。 这次来苍葭山,可谓危机四伏。他趁母亲病危的时候夺了她的兵权,可他毕竟还有很多姓夏的舅舅,他们盘踞在大虞各处,偷窥着华阳城的一举一动,像静待时机的猛虎。他不敢跟母亲闹得太僵,也是忌惮这些老虎们。他们在地方待得太久,扎根太深,势力太大,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撕得骨头都不剩。 梁翊不在身边,赵佑真能依靠的只有陆勋和宁妃了。这次带了皇后还有其他两个妃子一同前来,她们自然也察觉到了风声,为求自保,她们以各种理由求赵佑真送她们回皇宫。赵佑真本就够烦了,遇上这么几个拖后腿的,当然更加怒火中烧。纵然他脾气好,也忍不住发火了,让她们三个在院子里反省,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准出来。 赵佑真见多了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才更能体会宁妃和陆勋的可贵之处。自从他被困在苍葭山上以来,宁妃时时陪伴在他身边,替他分忧解难,告诉他不要害怕。有陆勋在他身边,任何人都伤害不了他。 赵佑真很矛盾,留在苍葭山提心吊胆,要回华阳城吧,又怕只是虚惊一场,还没祈祷完就走,只怕惹怒了佛祖,再留下祸患。他犹豫了两天,却等来了王如意。王如意捏着嗓子,把太后的懿旨念完,赵佑真更是想走都走不了了。原来是夏太后让他替自己斋戒七日,在佛祖前诚心祈祷。大虞以孝治天下,赵佑真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公开反对太后的意思,更何况他在母亲面前一向乖顺,没有梁翊撑腰,他根本不敢反抗。 两天过去了,王如意没有走,反而从山下来了更多的人,将赵佑真的寝宫围得水泄不通。王如意解释道,皇上派精兵保护夏太后,太后深受感动,也从外敌调精兵过来保护皇上。赵佑真欲哭无泪,更让他崩溃的是,又只过了一天,他派去保护太后的冯巍便送来书信,说太后身居深宫,不需要这么多人守着,冯巍作为皇上的护卫,应该保护皇上才是。冯巍没有办法,只能撤出懿宁宫。 赵佑真一气之下撕碎了冯巍的信,同时又格外想念梁翊。他的脾气那么硬,就算太后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退兵吧!有个性的臣子可遇不可求,这次梁翊回来,一定要更加重用他。 赵佑真昏昏沉沉,一病不起,当然是一半真病,一半装病,他试图以养病为借口逃离苍葭山。不料太医说道:“皇上病得厉害,一点儿都经不起颠簸,此去华阳城路途遥远,陛下龙体恐难以支撑。依老朽之见,还是在这青上绿水中静养,才更有利于恢复。” “静养你个头!” 赵佑真“豁”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指着太医破口大骂,过了一会儿才发觉有点不太对。一旁的蔡赟咳了两声,笑着说:“看来,陛下还是需要发泄一番,才能排出体内的火气。大家看,陛下这不是好好的吗?” 赵佑真自知中了他们的圈套,哭笑不得,只能等梁翊回来了。当时为了掩人耳目,他只派了不会武功的禄喜去找梁翊。万一禄喜在路上被杀,那他的计划可就全部落空了。 来苍葭山的第六天晚上,蔡赟处理完公务,来看望赵佑真。赵佑真依旧病恹恹的,对蔡赟爱搭不理。蔡赟不以为意,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说道:“陛下,你是不是在等梁翊来?” 赵佑真自知瞒不过他,便没好气地点了点头。蔡赟很宽容地笑了笑,说道:“你如此信任他,但愿他不要辜负你的信任才好。” 赵佑真白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蔡赟擦了擦眼睛,叹气道:“没什么,只是身为一个臣子,他的可疑之处太多。去年那么多证据指认他是残月,陛下却不相信…” 赵佑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什么不相信?朕压根儿不在乎。英雄不问出处,他德才兼备,能为我大虞所用,不就得了吗?” 蔡赟正色说道:“陛下,您对江湖上的事情一无所知。残月是琵瑟山庄的四大刺客之一,您知道琵瑟山庄是个什么样的江湖帮派吗?” 赵佑真一脸烦躁:“打打杀杀才是江湖,太过分了就抓起来惩治一番,多大点儿事?” 蔡赟见他如此冥顽不化,颇有些痛心疾首:“有利益的地方才会有江湖,您以为他们就是整天喝酒吃肉,杀人放火?错!江湖帮派也是削尖了脑袋想赚钱,想倚靠官府做生意,若不整治,迟早会出大事。” “这些蔡丞相看着办不就行了?” 蔡赟突然跪在赵佑真旁边,磕头道:“陛下,其他的帮派,老臣可以整治。但这琵瑟山庄,您必须得知道。” 赵佑真这才提起点儿兴致来,问道:“这个帮派到底怎么惹到你了?” “琵瑟山庄,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他们做暗杀的买卖,只要价钱合适,便来者不拒。仅靠这一项,便敛财无数;不仅如此,一些大商号背后也是琵瑟山庄在撑腰,它们遍布全国各地,且难以找出痕迹。仅凭这两项,琵瑟山庄便富可敌国了。此外,他们暗地里鼓动那些不得志的乱臣贼子,并在各处官府安插眼线,对朝廷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如此一来,朝廷有多少库银、多少存粮,在哪儿有多少兵力,他们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赵佑真紧张起来,思忖道:“你和张英不总说抓不到他们的人吗?这些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蔡赟说道:“几个月前,张英设下一个圈套,抓住了琵瑟山庄的一位女刺客。那位女刺客原本就身中寒毒,无药可解,被张英擒住后,便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张正使救她,原本只想要她的口供,没想到她娇弱美丽,他便动了恻隐之心,给她运了两天功,才将她从阴曹地府拉了回来。谁知这位女刺客非但不感激,反而大闹直指司,并用长鞭伤到了张正使。张正使依旧没要她的命,还对她以礼相待,让她安心养伤。如此过了两个月,才将她感化。” 赵佑真笑道:“原来张正使动了凡心,要将这美女收在身边。” 蔡赟摇了摇头,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女刺客被张英感化之后,说了她所知道的一些秘密,但奇怪的是,她从未见过庄里的其他刺客,即使见面,也不知对方是谁。不过,她倒是见过庄主一面,张正使根据她的回忆,画了一幅画像。以臣之见,根据这幅画像,或许会找到一些线索。” “哦,拿出来给我看看。” 蔡赟命人呈上一幅画来,赵佑真本来满心期待,结果一看画像,便哈哈大笑起来:“你凭这幅画像去抓人?那估计大虞国长得清秀些的年轻男人都要被抓来了!” 蔡赟也低头看了画像一眼,确实,画上之人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是太过普通了些。不过他看了一眼外面的月亮,估摸了下时间,便笑着说:“总之,琵瑟山庄妄图颠覆大虞国,这股势力断不可留。臣必定会不遗余力地去追查,也会时时向陛下汇报。” 赵佑真没想到他费了半天口舌,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不由得大失所望,挥了挥手,说道:“蔡卿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蔡赟见外面一切如常,便满意地笑了笑,说道:“臣退下了。” 赵佑真躺在床上,盘算着梁翊也该到了,心里便愈发踏实起来。他没想到的是,蔡赟跟他汇报这段时间,不准让任何人进来,所以他也就没收到梁翊已经到山下的消息。 话说梁翊带着受伤的禄喜,还有女扮男装的灵雨,一行三人来到苍葭山下。梁翊自报家门,又给守卫们看了腰牌,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一句:“拿下!” 梁翊一挥刀鞘,不解地说道:“我是来面圣的,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拦我!” 守卫不屑地笑了笑:“省省吧,你通敌的事情人尽皆知,将你一人召回来,不过是为了好抓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抓起来!” 禄喜受着重伤,却连滚带爬地跳下马车,哀声劝道:“梁护卫,你别上了他们的当,奴才听得很清楚,明明是万岁爷让你回来保护他的。” 一边是一脸杀气的守卫,一边是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的禄喜,梁翊被骗过很多次,此时,他又有些凌乱了。 禄喜拉着他的裤腿,恳求道:“梁护卫,你不要管我,杀进去,见到陛下,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杀进去? 挥着刀,冲到圣上面前? 梁翊狐疑地看着禄喜,难以揣测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圈套。禄喜见他有所怀疑,便从怀中抽出一把小匕首,说道:“梁护卫,你不必管我,快去救圣上。他如此信任你,你也要信任他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张机设阱待君来(下) 禄喜刚说完,那些守卫却迫不及待,将梁翊重重围住。那一瞬间,梁翊才明白,人被逼到绝境的那一刻,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他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看不惯这些人洋洋得意、胜券在握的样子。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十岁那年,来抄他家的那些人,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梁翊一阵恶心,他头脑一热,一下子拔出了刀。众人被他气势所慑,竟往后退了几步。禄喜一脸欣慰地看着他,却被后面传来的声音震得浑身一抖,回头一看,一群人从夜色中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张英。 “梁护卫,不对,梁将军,太后有请,先跟我回懿宁宫问话吧!” 梁翊冷笑道:“张公公,要回你自己回,我就算死,也得找皇上问个明白!” 梁翊说完,已经跳进包围圈,杀了个天昏地暗。可他喊的那一声“张公公”,却在张英心上钉上一颗钉子,张英哪儿咽得下这口气?他刚要出招,却被灵雨挡住了去路。他一见这个浑身都透着一股狠劲儿的姑娘,鄙夷地笑了笑,说道:“原来你跟在梁翊身边。” 灵雨冷冰冰地说道:“少废话,越王妃的仇,我还没报呢!我要你拿命来偿!” 二人在月下打作一团,灵雨本不是张英的对手,但她熟悉宙合门的招数,不慌不忙地跟他拆了几十招。梁翊已经冲到半山腰,他担心灵雨的安危,便急忙停住了脚步。灵雨跟张英打斗正酣,冲梁翊喊道:“你先走,别管我!” 梁翊放心不下,往山下跑了几步,没想到守卫像潮水一样疯狂涌来,逼得他连连后退。趁上面的人还没有冲下来,他又往上冲了几步,用他的龙云刀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刀太锋利,擦着石头,激起了火星点点。众人被他一唬,急忙往后退,生怕惹火上身。 “我这把刀,杀了无数的敌人。你们若不想成为刀下鬼,赶紧给我滚到一边!” 梁翊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喝,让众人都不寒而栗。那寒光闪闪的刀刃上,仿佛照映出了无数鬼魂。他们小心地周旋着,而梁翊趁他们不备,再次提刀奔袭,又冲上了一段台阶。 张英见他要跑,也不管灵雨了,拔腿便朝梁翊追去。恍惚间,似乎觉得拔不动腿,原来是趴在地上的禄喜扯住了他的裤脚。 “滚一边去!”张英厌恶地踢了他一脚,却摆脱不了。禄喜咬着牙,死死抓住他的裤脚,即使嘴角流血,也不肯放手。张英费了半天力气,才将他踹到一边。这一脚他用了十足的内力,禄喜滚了很久才停了下来,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灵雨也追不上他,只好去找禄喜。梁翊被人层层围住,看不清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他支撑了好一会儿,力气差不多都用光了,倔强却涌了上来——哪怕被杀死,他也不愿束手就擒。 “住手!” 一声大喝从天而降,士兵们果真停住了手,梁翊也终于赢得了些许喘息时间。他往山下一看,一行人穿着黑衣,带着草帽,并将帽檐压得很低,根本看不出他们是谁。 梁翊正在纳闷,山脚下的人压低嗓子问道:“壮士可是大虞国皇帝近卫梁翊?” “是我,阁下是…”梁翊很纳闷,实在想不出是谁来救自己。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肯定是云庄主暗中派来保护自己的! 他还没高兴够,那人又低沉地说道:“我还没跟你算账,你现在还不能死!” 说罢,那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腰间的刀,便飞入敌营中。他的刀柄金光闪闪,招数似曾相识,豪迈而不失庄重,大气但又不显华丽。他金刀一挥,便有一群人倒下。梁翊正摸不着头脑,几个士兵见他正在走神,便小心翼翼地捅了他几刀,刀尖触到皮肤的疼痛,才让他清醒过来。他怒回头,那几个士兵赶紧扔掉了手中的刀,乱叫着逃跑了。梁翊披着一身月光,身上早已沾满了鲜血。此时多亏了那些不知是敌是友的人,他才顺利地跑上山。 听到梁翊上山的消息,蔡赟的手竟然抖了几下。两个月前刚调到御前伺候的太监元宝吓得浑身哆嗦,惊惧之下差点儿尿裤子。蔡赟镇定了一下,问道:“皇上现在情形如何?” 元宝战战兢兢地说:“小的刚出来的时候,刚刚开始发作。艾香的效力还没发挥到最大,待会儿他会发作得更厉害。” “陆勋呢?” “他还在殿外守着,让手下追刺客去了。” 蔡赟听了稍稍安心,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知道梁翊突破重围还需要一段时间。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小匕首来,递给元宝,命令道:“带着这把刀,回到敬天殿。” 元宝接过匕首,感动地说:“谢丞相,如此节骨眼上,还给奴才兵器,让奴才自保。” “不是让你自保,而是你让杀人。” 蔡赟说的话像三九寒冬,元宝一下子愣住了,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一脸冷笑的人,并不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蔡丞相。他嗫嚅道:“丞相,奴才连鸡都不敢杀,如何能杀人呢?” “你杀的不是一般人,是大虞天子!” 蔡赟的话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且一家人都在蔡府当差,元宝实在没有勇气反抗。他两腿发软,一步三晃地回了敬天殿。一切都在按照蔡丞相的部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皇上寝室外面守夜的四个宫女昏昏欲睡,侍卫们站在门外,对里面的动静毫无察觉。见到元宝回来,他们也只是礼节性地点下头,并没有追问。 艾香还在燃烧着,缕缕清香让人平心静气,神清气爽。可对赵佑真来说,这却是致命的香气。半个月以前,他胸闷气短,呼吸不畅,甚至有几次短暂的昏厥,王太医说这是典型的气喘病,让他保持心情愉悦,忌辛、辣、海鲜,气喘病便会慢慢好转。 但赵佑真不知道的是,王太医隐瞒了很多。他见过了太多病例,诱发气喘的外因无非那么几个,他稍加观察,便得出了结论——皇上不能吃牛肉,也不能闻艾香。他写完方子,还没送到天健宫,便被王如意给劫走了。 王如意接受了太后的指示,再跟蔡赟一合计,便制定了一个完美的方案——斋戒期间,皇上不能吃牛肉,便可给他吃大量艾草饼;晚上,再在他房间里点上艾香。这样,他的气喘病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发作,就算死了,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可怜赵佑真不知是计,晚上吃了一堆艾草饼,还觉得此物养生,要御厨们学着做,全然不知是因为此物才会胸口不适。晚上元宝给他点上了艾香,他也毫无察觉。在他睡熟了之后,蔡赟又制造了刺客来袭的假象,让陆勋带着人到处找刺客。陆勋也是聪明人,担心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便派人四处去搜,他则带着几个亲信,站在敬天殿外面严阵以待,竖起耳朵留意四周的动静,如此一来,自然无法察觉赵佑真喘息发作。 杀了赵佑真,再在山下擒住梁翊,给他扣个通敌的帽子,让他身败名裂,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况且只要他不在赵佑真身边,赵佑真死亡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高。一切都在蔡赟的掌握之中,唯独没想到的是,梁翊竟然没把他派的人放在眼里,自顾自地冲上山来。 果然符合他一贯的性格。 不过,既然他送上门来,那就再给他一条罪名,总不能让他空手而归吧? 梁翊杀退了最后一波包围,在瑜伽寺深处守卫的陆勋这才听到他的动静,急忙跑出敬天殿。梁翊浑身是血,脸上还挂着彩,他一抹脸上的血,大声说道:“陆二哥,有人想陷害我!” 一声委屈但又亲切的“陆二哥”,让陆勋心里一热,他三步并两步跑过来,心疼地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没事,我要先见圣上,问清楚是不是他想治我的罪!”梁翊理直气壮地说道。 “治罪?”陆勋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他很信任你,才把你召回来,我还有些嫉妒呢!” 梁翊一下子就踏实了,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我永远无法超越陆二哥。” “贫嘴!”陆勋笑了他两声,回头看了敬天殿一眼,说道:“圣上已经睡下了,要不你先歇息一晚,明早再来拜见?” 梁翊看了看身后穷追不舍的人,说道:“恐怕不行,他不洗脱我的冤屈,估计我今晚就会被抓回直指司了。” “也好,那就只能冒犯了,让元宝去通报一声吧。” 陆勋喊了元宝好几声,也不见他答应,宫女们也没人答应。陆勋走到外间,才发现几个守夜的宫女竟然全都睡着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陆勋一声怒喝,宫女们依旧无动于衷,可里屋,却传来“当啷”一声。 陆勋尚有理智,梁翊却二话不说,直接冲了进去。隐隐烛火照明下,他隐约能看到一个颤抖的身影,正拿着刀,站在赵佑真床前。 “有刺客!” 梁翊这一声怒喊,敬天殿都震了三下。元宝痛哭流涕,已经疯疯傻傻,他哭喊道:“我不管,蔡丞相要我杀了他,我们全家才能活。” “你别听他的,放下刀!”梁翊一边走近,一边不动神色地从肩上取下了弓。 元宝放声痛哭,鬼使神差地将刀插向赵佑真的胸口。可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就再也动不了了。他印堂上中了一箭,依着床边缓缓倒了下来。 可他们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赵佑真依然毫无反应。梁翊背起弓,点了蜡烛,凑到床边去看,这才发现他口吐白沫,脸色青紫,已经昏死过去。 “陛下!” 他大叫了几声,陆勋便带着人赶过来了。他浑身是血的站在床边,身后是生死不明的皇帝,对面是一群面带疑色的士兵。 疑似幻觉,他眼前突然看到了父亲,跟在长垣谷梦到他的情景一模一样,他满面哀色,没有双眼。 他蓦然回到了十五年前,看到了同一幕的上演。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机关算尽一场空(上) 陆勋的目光很复杂,梁翊心里七上八下。自从上次在陆家养伤之后,他一直很依赖陆勋,就像小时候一样;陆勋依旧不苟言笑,但梁翊能感受得到他的亲厚。只不过这段时间,他经历了太多的尔虞我诈,陆勋在官场上混了那么久,心思肯定不复往昔单纯。万一他只是表面上亲近,实则对梁翊的步步高升心存芥蒂,那这次落在他手中,可就完蛋了。 这一瞬间,梁翊的脑子就快被各种想法给挤爆了。外面不断有人涌进来,越发显得梁翊跟他们泾渭分明。此时无论怎么解释,都会很苍白吧? 静默的时间越长,他便越看不清楚对面那些人的脸,于是悲哀地想,自己肯定没救了。 陆勋见他神思恍惚,便笑了笑,说道:“幸亏梁护卫刚回来了,要不然,谁能在危急关头一箭射死刺客?” “哦…”众人恍然大悟,对梁翊的箭法又多了几分敬佩。 一句话,让梁翊从地狱回到了天堂,他赶忙喘了几口气。太医们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针,他们心里想的是一样的——万一赵佑真抢救不回来,这颗脑袋可真就保不住了。 元宝的尸体被抬了出去,放在墙角根,梁翊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感到疲惫不堪。陆勋在他身边坐下,说道:“你别担心,等皇上醒过来,一切就会真相大白的。” 梁翊点点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那道伤痕还在,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他,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紫芒的叛变让他痛心疾首,他虽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他很确定的是,在直指司的人面前,紫芒并没有出卖自己。 “我要赶紧写封信…”梁翊摸着伤痕,喃喃说道。 “写信?写什么信?” 梁翊要告诉庄主,紫芒已经叛变了,今后万不可再联系她。这里人多眼杂,一不小心就会被抓到。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华阳城,找到琵瑟山庄的联络点,尽早将消息传给云庄主。 想到这里,梁翊笑了笑,说道:“我想写封信给映花。” 梁翊没说谎,他确实想给妻子写一封信。自从领兵打仗以来,他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只有想起妻子,心底才会一片柔软。他从怀中掏出那方豆绿色的帕子,就算现在浑身沾满了血污,那方帕子也被他洗得干干净净。 陆勋见他目光缱绻,便笑道:“眼里只有你媳妇,连弟弟都不问了。” 梁翊害羞地低下头,说道:“弟弟在你家,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媳妇怀着我的孩子,我都没能在身边照顾她,你说我能不想她吗?” 夏日里黑夜很短,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陆勋看那一抹白光,说道:“你虽然经历坎坷,但我还是挺羡慕你的。毕竟,跟红颜知己携手共度一生,还能在君主的支持下尽情施展抱负,能做到这两点,就已经达到人生的顶峰了。” 梁翊感动地说:“陆二哥,你武功卓绝,人品又好,你才是陛下真正的左右手。你放心,今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你。” “皇上险些遇刺,我肯定是逃脱不了责任的。”陆勋担忧地看向远方,无奈地说:“说不定,以后你不在我之下。” 梁翊还没来得及回答,宁妃便匆匆跑出来,说皇上醒了,正在大发雷霆,请二位去看一看。事不宜迟,两人不敢有片刻犹豫,一同走进了敬天殿。 赵佑真靠在床上,脸色苍白,看起来极为虚弱。他平日里一向温柔,此时却十分愤怒,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吓得花容失色。赵佑真怒道:“朕胸闷气喘,半天喊不来一人,你们是都死了吗?” 宫女们六神无主,只顾嘤嘤哭泣,哪儿还顾得上答话?还是宁妃坐在他身边,揉着他胸口,柔声劝道:“刚才太医说了,这些侍女们是中了迷香,她们也是受害者。” 听了宁妃的安抚,赵佑真平静了一些,又问道:“元宝呢?怎么不见他的身影?” 陆勋这才上前禀报:“回避下,元宝意图弑君,被梁护卫一箭射杀。” “什么?!”赵佑真再度激动起来,气得差点儿吐血。不过一见梁翊,他立刻笑了起来:“辅明回来得正好,否则朕的性命堪忧啊!” 众人看梁翊的眼神再度异样起来,梁翊浑身不自在,跪在赵佑真面前,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赵佑真从来都不知道还有人在山下等着抓他,又气了一场。当即下令,梁翊立下赫赫军功,回到华阳城之后,他要重重行赏,任何人不得为难他。 梁翊现在根本没想封赏的事情,他脑海里回荡的是元宝刚才说过的话。赵佑真对元宝行刺一事万分不解,梁翊很为难,说道:“元宝行刺前,倒是说了几句话。不过,只怕我说出来,诸位会说我栽赃陷害。” 赵佑真说道:“但说无妨。” “元宝说,蔡丞相说了,只有杀了您,他们一家人才能得救。”梁翊叹气道。 赵佑真倒吸一口冷气,问道:“此话当真?” 梁翊看了陆勋一眼,说道:“陆指挥当时在外间,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陆勋面无表情地说:“元公公的确是出去过一趟,但很快就回来了。臣听到梁护卫跟元公公说了两句,但臣确实没听清楚。” 梁翊微微有些失望,不过陆勋一向如此,也算是实话实说。所以他并没有计较,便跟赵佑真说道:“还请陛下彻查此事。” 梁翊的这一席话,把众人都给吓了一跳,他们这才发现,蔡丞相竟然没在这里。赵佑真命人去找,不一会儿,一个侍卫匆忙来报,说蔡丞相左胸插了一把匕首,流了很多血,怕是性命堪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佑真头又疼了起来,跟王太医说道:“王太医,你先去瞧瞧,得把蔡丞相救过来。” 宁妃则劝道:“陛下,您龙体未愈,而王太医一直是御用医官,不如让他留在您身边,让别人去救蔡丞相吧!” 赵佑真想想也有道理,便点点头答应了。几位僧人和大臣跟着太医走了出去,敬天殿才安静下来。赵佑真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听陆勋和宁妃轮番忏悔,他暴怒的心情总算得到了些许缓解。梁翊想起陆勋的担忧,便说道:“陛下,若不是陆指挥察觉异常,臣也不会跟着冲进来。这次陛下脱险,完全是陆指挥的功劳。” 赵佑真转了转眼珠子,干笑了两声,并没有说话。陆勋则冲梁翊一点头,仿佛在向他致谢。谁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人声嘈杂,梁翊、陆勋再次警戒起来。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原来是下人们做了个简单的担架,将蔡丞相抬了过来。 赵佑真听到通报,匆匆走出敬天殿,被眼前的情景弄得哭笑不得——蔡赟浑身是血,胸前简单地缠了两圈绷带,绷带也早已被血染红。他一看到赵佑真,便滚下担架,艰难地爬过来,用尽全身力气说道:“陛下,臣救驾来迟,还…还请见谅!” 赵佑真本来对他满腔怒火,见他如此狼狈,又动了恻隐之心,便说道:“蔡丞相先养伤吧,等你养好伤,朕自会查个清楚。” 蔡赟摇了摇头,喘着粗气说道:“不,臣有急事,才会冒死来禀告陛下…” “什么事?让元宝来杀朕吗?” 赵佑真骤然威严,蔡赟吓了一跳,面露绝望之色:“臣…臣就知道,这小子…他肯定会栽赃陷害的。” 梁翊见识了他的狡猾,生怕他再搬弄是非,便当机立断地喝住了他:“蔡丞相,我听得清清楚楚,元宝说是你派他来杀皇上的,你少再狡辩。” 蔡赟不经意地瞪了梁翊一眼,眼睛里像藏了两把刀子。可在其他人发现之前,他马上又恢复了那幅悲悯的神色,似是自暴自弃:“老夫向来耿直,不像其他人那样能说会道,被人冤枉,也无法辩解。罢了,罢了,任凭圣上处置吧!” 赵佑真疲倦不堪,懒懒地问:“你至少要说清楚,你这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吧?” 蔡赟冷笑道:“皇上已在心中给臣判了死罪,臣是死是活,又有什么重要呢?” 梁翊多希望赵佑真可以大手一挥,说道,那你爱咋咋地,先给朕退下。可谁让他是赵佑真呢?蔡赟说了这几句,赵佑真的神色已经松动了,他叹气道:“朕不是草菅人命的人,朕给你解释的机会。” 蔡赟这才藏住满脸喜色,故作悲恸地说道:“臣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元公公是琵瑟山庄的人。或许是那匪帮要起事了,要一一清理陛下身边的帮手。臣虽不才,但也成了他清理的对象。承蒙圣恩,臣大难不死,但这山上肯定还会有其他人的尸体,恳请陛下下令搜索。虽然这样说有排挤的嫌疑,但这样的内侍断然不能再留了,还请圣上裁决。” 一听他胡说八道,且污蔑琵瑟山庄,梁翊顿时就听不下去了,急道:“不是说琵瑟山庄的人最难露出痕迹吗?他怎会自爆家门?” 蔡赟神色淡漠,缓缓说道:“怕是想让老夫死个明白吧!” 梁翊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争辩道:“他连人死没死都不知道,琵瑟山庄怎会招这样的人呢?” 宁妃急忙咳嗽了几声,梁翊才恍然大悟,不免有几分悔意。蔡赟却有几分兴奋,说道:“梁护卫知道得真清楚,仿佛亲身体会过一般,老臣佩服。” 梁翊自知吃了哑巴亏,只能小声说道:“我好歹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这些我还是知道的。” 蔡赟说完这些,力气全都耗尽,幸亏有人扶着,不然又要摔倒在地。赵佑真本就耳根子软,听蔡赟说了这些,他心里便也有了几分犹疑。不过他身心俱疲,只是淡淡地说:“好,等朕查清楚再说。” 蔡赟气若游丝,捂着胸口,喃喃道:“陛下,臣说的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您务必要当心元公公!” “放心吧,他已经死了。”赵佑真一心想打发了他,便简单地说道。 “死了?”蔡赟故作惊讶,并吐了一口血,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被辅明一箭射死了。否则,朕的性命也难保了。” 蔡赟冷笑了两声:“元宝要杀皇上,以梁护卫的武功,完全可以让他身受重伤,以便追查出真相,可梁护卫怎会一箭杀死他呢?” 第一百七十章 机关算尽一场空(下) 梁翊冷笑道:“难不成蔡丞相怀疑我和元公公是同党,见事情败露,故意杀他灭口?” 蔡丞相急忙跪倒在地,冲赵佑真磕头道:“启禀陛下,老臣绝对没有这样想,梁护卫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哼,我今天偏要做一回小人!” 梁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台阶,蔡赟也不知怎的,竟然有些畏惧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还没猜透梁翊究竟想做什么,梁翊毫不犹豫地撕开他的衣衫,扯开他的绷带,蔡赟的伤口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伤口在心口正中央,皮肉翻开,但伤口并不怎么深,也不会致命。 “梁翊,你胆敢如此羞辱老夫!” 梁翊不顾蔡赟的愤怒,只是冷笑道:“呵,大家看到了,这就是一个杀手弄出来的伤口!” 众人议论纷纷,梁翊义正辞严地喝道:“蔡丞相,你别装了,让我来说给你听听。你选在今晚刺杀皇上,无非是想让我惹祸上身。你早就跟元宝吩咐过了,在我闯进寝宫之后再让他动手。无论事成与否,我都会杀死元宝,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到时候我也百口莫辩,只能背上一个弑君的罪名。” 蔡赟面色如常,颇有几分慨然之色。梁翊一改往日灿烂的笑脸,森然笑道:“这一招,你并不是第一次用吧?” 蔡赟的脸庞终于抽动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别欺人太甚!”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梁翊一甩披风,赫然跪倒在赵佑真面前,说道:“陛下,蔡丞相心思不纯,却总把嫌疑转到臣身上。臣一再忍让,他却变本加厉。臣本一介布衣,是陛下肯垂青眼,才能有今日。想当年,陛下力排众议,破格提升臣为御前侍卫;派臣保护大虞贵客,并让臣代表大虞挑战北齐勇士;再后来,在一片反对声中,陛下将映花公主赐给臣,甚至允许我们回富川举行婚礼;就连前不久率兵出征,也是陛下一手促成的。陛下对臣的种种信任,臣时时铭记于心,生怕无力回报,有伤陛下英明。而今,蔡丞相不止一次出口污蔑,若臣再不反击,恐死于小人之手。臣恳请陛下明察!” 梁翊这一番肺腑之言,让在场的众人都唏嘘不已,赵佑真也感动万分。能臣难得,忠臣更是难得。他亲自扶起梁翊,看到了他目中的点点泪光,又见他胸口起伏得厉害,便知他情绪有多激动。 蔡赟坐在地上,像被脱光了衣服,满脸的耻辱藏都藏不住,他冷笑道:“你果然是得尽圣上恩宠,才会如此阴险恶毒…” 梁翊仰起脸,傲然说道:“不管有没有圣上恩宠,你一贯阴险恶毒!嫉贤妒能!”梁翊说完,还不解恨,又补充道:“不管是十五年前,还是现在。” “住口!”蔡赟终于失去理智,疯了似的喝住了梁翊。接着又换上一脸悲哀的神色,哀声道:“能言会道的奸臣当道,我等忠心耿耿,但愚钝不堪,苍天之下,哪儿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你若真是愚钝,你充其量只是兵部一个小小的主事,怎会害死金穹一家,又怎会一飞冲天,成为大虞国唯一的丞相?”梁翊嘲讽道:“收起你那副可怜的假面孔,还是乖乖认罪吧!” 蔡赟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他直勾勾地盯着梁翊,阴森森地说道:“要说假面孔,谁有你的多?是吧,金世安!” “金世安”这三个字眼,无异于一场惊世骇俗的地震,把在场所有人的魂魄都给震掉了。陆勋紧张不已,生怕梁翊露出马脚。谁知梁翊只是不可思议地笑了笑,说道:“蔡丞相,你疯了吧?” 蔡赟也后悔自己的草率,但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便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说不定,你是假梁翊!” 梁翊从容笑道:“蔡丞相,疯狗急了才会乱咬人,你是想污蔑我是罪臣之后金世安,再治我的罪吗?你想得也太天真了。不过,既然你敢这么说,那你肯定在私下做了很多调查。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你把证据拿出来吧。若拿不出来,我可要告你污蔑之罪!” 蔡赟越发后悔,生怕梁翊再做一些防备,便口风一改,说道:“老臣见你为金家辩护,一时失言而已。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众人被蔡赟的态度所迷惑,一时倒也理解他。只是梁翊冷眼瞅着他,不知他在暗地里耍什么花招。他问道:“如此说来,我刚才所说的种种罪行,蔡丞相算是承认了吗?” 蔡赟在担架上坐定,微笑着说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我靠!” 梁翊暗骂了一声,捂住了脑袋——他这样一只虚伪狡诈的老狐狸,脸皮究竟有多厚,才能恬不知耻地说出这样决绝的诗句?梁翊本觉得自己够镇定了,可在他面前,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赵佑真了,梁翊多希望他能有魄力一点,直接把蔡赟给关起来。可赵佑真困乏到了极点,耳根子又软,听到蔡赟这一番慷慨激昂的热血陈词,马上就认定了他是被冤枉的。于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句:“蔡丞相先回房间歇着吧,这件事情再容朕细查。” 梁翊掩饰不住满脸的失望,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冷着一张脸不说话。赵佑真被宁妃搀扶着回了敬天殿,离开这一会儿,屋里的艾香又浓了几分。宁妃皱起了眉头,抱怨道:“味道怎么这么重?” 宫女刚才已经吓破了胆,此时一听宁妃质问,吓得跪在地上,惶恐地说:“回娘娘,这是元公公让弄的艾香。” “艾香?王太医呢?让他来闻闻。” “回娘娘,王太医说是解手,刚才出去了。” 宁妃的心思转得飞快,她一边将赵佑真扶到外殿坐着,一边差人去找王太医。不过须臾,王如意飞奔进来,他跑得太快,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便飞到了赵佑真眼前,双手和下巴都磕破了,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梁翊和陆勋强忍住笑,把他扶了起来。 “启禀陛下,王太医…他自尽了!”王如意哭丧着脸说道。 赵佑真要疯了,他扶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待会儿还会死人吧?” 王如意一个劲儿磕头,说道:“皇上赎罪!王太医在自己房间里上吊死了,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实在可疑。” “那就明天再查吧,朕现在真的困得紧。” 赵佑真一脸倦容,众人只好送他回内殿休息。可是一走进内殿,一闻到那股浓烈的艾草味,他立即呼吸不畅,不停地翻白眼。宁妃急忙吩咐道:“赶紧把这香给灭了,把门窗打开!” 赵佑真只好又回到外殿,他暴躁地说:“这些人存心不让朕休息好,朕还就不睡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天子一怒,这可非同小可,瑜伽寺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陆勋派亲信回华阳城追查元宝家人的踪迹,不出所料,丞相府中根本没有元宝的家人,肯定是蔡赟抢先一步,先做了安排。天亮以后,一位李太医回忆起来,说王太医曾经写过一副方子,但是被王如意给拿走了。王太医自杀,怕是跟这件事情有关。 王如意不停地求饶,说是太后担心龙体,特派他去太医院打探。王太医确实是写了医嘱,但他原原本本地交给太后了。 赵佑真怒到极点,一向仁慈的他还对王如意用了夹棍。王如意的双腿快被夹断了,像案板上待杀的猪一般拼命挣扎嚎叫,不一会儿就昏了过去。赵佑真硬着心肠,又对他用刑,王如意又昏了好几次,被折磨得没有人样了,口供却没有变。 赵佑真心想,王如意只是个老实本分的老太监,不会武功,身体也不好,自己如此折磨他,只怕早已到了他的极限。若再继续用刑,恐性命不保。他让行刑太监松了刑,对左右说道:“你们若敢说一个字出去,当心朕以同样的方式惩罚你们!” 宫女内侍忙不迭地跪下,连连磕头,王如意被人拖了出去,地上那一滩殷红的血更让人触目惊心。赵佑真疲倦地屏退众人,只喊上梁翊,让他陪自己去太平顶走走。 赵佑真病体虚弱,被梁翊搀扶着,才一步步挪上太平顶。他仰视着金佛,突然嚎啕大哭:“母亲还对着佛祖祈祷,愿朕身体康健,可如今,她竟然千方百计地想害朕!辅明,你知道朕的心里有多苦吗?” 梁翊心里不好受,安慰道:“陛下,您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身边还有宁妃娘娘,有陆指挥,还有我,没人能伤害你的!” 赵佑真伤心欲绝:“很多人目睹元宝去了蔡丞相房间,他肯定跟这件事情脱不了关系。可没有证据,朕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还有那么多党羽,说实话,朕怕他…” 梁翊热切地鼓励道:“别怕,邪不压正,只要您足够有气势,所有人都不足为惧。要知道,您是天子,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要听您的!” 赵佑真的眼睛找回了一点焦距,他笑了一下,说道:“还是辅明会安慰人。在皇位上坐了十五年,朕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你永远不知道底下那些大臣到底是忠是奸,是善是恶。我能信任的,只有陆勋,吟月姐,还有你。”赵佑真顿了顿,又说道:“辅明,你的眼睛不会骗人,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会相信的。所以,你千万不要骗朕,好吗?” 梁翊紧张地握住了刀——在不知不觉间,他说谎的技巧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他凝视着赵佑真的眸子,违心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七十一章 凯旋却又入魔窟(上) 赵佑真的心脏已是千疮百孔,他无心再在苍葭山上待下去,再加上梁翊在他身边保驾护航,他便启程回华阳城。他想找母亲对质,质问她为什么要杀自己;可是他一想母亲那不怒自威的容颜,顿时便泄了气。他又不甘心,又没勇气,一路上郁郁寡欢,眼看又要大病一场。 既然没办法排忧解难,那还不如让陆勋和梁翊保护自己,再跑出去躲一躲呢! 烦躁的时候,他常常躺在宁妃腿上,在他心里,宁妃一直都是可以依赖的姐姐。宁妃知道他的心思,一路上也不断地开导他:“想必太后也是听信了别人的谗言,才会对皇上起了杀心。你可千万不要跟她记仇,她毕竟是你的母亲啊!” 赵佑真剧烈地咳了两声,激动地说:“虎毒还不食子呢,她怎么忍心下手?” 宁妃眼波流转,神色无比温柔:“那你要跟她生气吗?” 赵佑真像个孩子,气鼓鼓地说:“岂止生气?简直要被气死了!” 宁妃拍着他的背,柔声道:“那你也惹她生气,心里不就舒坦了?” “她可是我的母亲,我怎么能惹她生气?” 宁妃深知赵佑真心肠软,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固执,眼下也没法跟他着急,只是深呼吸一下,说道:“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那就是提拔陆勋和梁翊。太后不是一直不喜欢他俩吗?他俩的官职越高,就意味着你的翅膀越硬。太后最不希望你摆脱她的控制,所以,你的强大,就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赵佑真摸了摸头,说道:“可她会不会阻拦啊?” “我不信你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宁妃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一丝决绝,她说道:“你忘了吗?上次正是因为你勇敢站出来,映花妹妹才能被梁翊带出宫去;这次又因为你勇敢启用梁翊,河东失地才会这么快收服回来,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被宁妃一鼓励,赵佑真头脑发热,浑身都充满了力量,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一般。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姐姐,还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你快教教我!” 宁妃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那你就别去懿宁宫请安了。” “不去给母后请安?那…若别人问起来,我该怎么回答?” “那你就说,我不去请安的原因,太后最清楚,你去问她吧!” 宁妃的话让赵佑真眼前一亮,他从她腿上爬了起来,笑嘻嘻地说:“还是姐姐厉害,能想到这么多好办法!” 宁妃心道,还有更多的好办法,你自己懦弱,不敢试而已。不过她知道多说无益,便叹了口气。赵佑真便又乖乖地躺在她腿上,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宁妃这才掀开帘子,梁翊正好经过窗外。他一身戎装,腰挎龙云刀,骑着高头大马,表情格外认真。只是脸上的伤痕还很显眼,看得宁妃一阵心疼。 赵佑真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想必是睡熟了。宁妃放下帘子,扯过一方小巧的蚕丝被,给赵佑真盖上。她喃喃道:“那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能独当一面了;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回到华阳城后,赵佑真果然径直回到了天健宫,对母亲的状况不闻不问,让所有人都倍感意外。蔡赟被软禁的这几天,写好了辞呈,言辞之间颇为悲愤,说自己被奸人诬陷,对官场已无留恋,要告老还乡,回家务农。 赵佑真果真硬气了不少,心想走了正好,也不挽留。蔡赟兼任的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空了出来,赵佑真本打算直接给梁翊,宁妃却委婉地告诉他,若想平衡好梁翊和陆勋的关系,殿帅的位置只能给陆勋,空出来的班直指挥使的位置,让给梁翊。否则,陆勋肯定会对梁翊心存芥蒂,而梁翊也会惴惴不安,感到对不起陆勋。万一二人心不齐了,那提拔也就没有意义了。提拔最重要的就是公平公正,还要讲究顺序,这样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赵佑真自然又对宁妃感激不尽,拟好了诏书,择良辰吉日宣告天下。梁翊官升一级,没有了先前的忐忑,坦然而又自信地接受了这份荣耀。赵佑真觉得这个官职配不上他的功劳,不过梁翊不着急,他非常明白“升得太快,树敌越多”的道理,所以慢慢来就好。他脸上的伤还没好透,泛红的疤痕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英雄气。他的威名一下子传遍了华阳城,又传遍了大虞,一时间,这位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让无数男孩子做起了威风凛凛的将军梦,也让无数少女怀恨难嫁,对映花公主嫉妒不已。 从苍葭山回来后,梁翊担心赵佑真再遭毒手,便没有回家,跟陆勋轮番守在他身边。如今蔡赟的气势完全弱了下去,夏太后也只是睁着眼喘气,他总算能放心地回家看一眼了。映花听说夫君要回来,命下人将梁府打扫得焕然一新,满心盼着丈夫回来。 她没想到,梁翊担心她看到脸上的伤痕,再惹她心疼,从宫里出来后,他便四处找药店。他确定没有尾巴后,才拐进了仁济堂。没想到的是,当他说要买一味“琵瑟归荣丸”的时候,店主却一脸茫然。梁翊这才知道,仁济堂完全被庄主放弃了,应该是他太忙了,都没有来得及告诉自己。 梁翊带着满满的失望走出仁济堂,心想,如此也好,若他将紫芒叛变的事情告诉庄主,说不定紫芒会遭到疯狂的追杀。可他认定紫芒只是逼不得已,并不是叛徒。如果庄主不知道,他正好可以找机会劝劝紫芒,也免得她被追杀了。 这样一想,他的心情又轻松起来,喜滋滋地朝家门走去。梁府和仁济堂不过隔了两条巷子,他走到第二条巷子的时候,一个黑影闪过,他后脑莫名其妙挨了一棍子,登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映花苦等了一夜都没有等到丈夫回来,第二天一早,带兵搜查一夜的楚寒来到梁府,偷偷告诉黄珊珊,说梁大哥失踪的可能性很大,让她想办法瞒过公主。谁知映花躲在暗处,将楚寒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场就晕了过去。 梁翊失踪的消息比他晋升的消息传得还要快,这几天楚寒和江璃都在梁府,除了让手下满城搜索,他们绞尽脑汁地想梁翊的去向。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得出结论——梁翊被蔡赟绑架的可能性很大。 映花急火攻心,再加上这段时间一直为丈夫牵肠挂肚,烧得不省人事,腹中胎儿也岌岌可危。若不是黄珊珊悉心照料,恐怕她真的挺不过来。映花昏睡了两天,身体没有复原,但意识倒清醒了。她强撑病体,冷静地想了一番,说道:“不,蔡赟是只老狐狸,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会这么高调地报复。直指司的张英被他调教了很多年,他也懂这个道理。所以说,他们肯定在暗中筹划什么,而不是明目张胆地绑架。况且,我夫君武艺高强,千军万马都没把他怎么样,一般人怎能绑架得了他?” 楚寒道:“梁大哥是受封赏后回家的,肯定心情大好,自然也就放松了警惕。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是最容易遭到毒手的。” 映花点点头,说道:“楚寒说得很对,如果攻击他的人,还是他的熟人,或者是他根本想不到的人,那他就更没有防备了。” 江璃则愤愤地说:“说来说去,也是怪辅明,谁让他散漫惯了,现在当了那么大的官,身边也不带一个随从。但凡有一个人跟着他,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啊!” 黄珊珊也没心思吃东西了,插嘴道:“翊哥哥小时候就这样,他去哪里都不爱带我,说一个人才能来去自由。他最爱去琵瑟山打猎,好几次迷了路,半夜才回来,害得梁大娘牵肠挂肚,回来后他被梁伯伯好一顿打。可就算这样,他也喜欢独来独往,我还羡慕他这股潇洒呢!” 江璃冷笑道:“他就是散漫惯了,他在军队的这段时间,只怕早就被那些军规军纪给约束坏了,所以一放松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找个地方撒野去了!” 映花登时就有些不悦,她反驳道:“冰玉哥,喜欢自由并不是没有责任感,我夫君千里迢迢赶去苍葭山救驾,还不忘写信拜托楚将军来保护我和珊珊…他早就想回家了,如今下落不明,你还出言奚落,真是…” 楚寒一见映花生气,急忙打圆场:“江大哥,公主所言极是,你要相信梁大哥。” 江璃自知说得过火了,便说道:“我估计,他这次失踪,跟他以前在江湖上浪荡有关系。或许是跟他有江湖仇怨的人,见他步步高升,心生嫉妒,便绑架了他。” 众人点头称是,可想了一圈,却并不知道他都有哪些江湖仇家。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小厮送来一封信,说是一个叫花子送过来的。 映花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又紧张又着急,信一下子撕碎了。江璃见状,便将信拼好,念了起来: “家仇未报,又添国恨,无计可消,只能邀梁翊上山比试一番。若他能逃出生天,此生决计不再打扰;若不幸殒命,本人自当将尸骨悉数送还。北寨旧人。” 一听“北寨”,众人便想起了年前的那场比武,梁翊胜了他们,他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映花不寒而栗,强忍泪水,喃喃道:“我夫君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楚寒不忍心看那副楚楚可怜的脸庞,甚至忍不住想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但最终忍住了。他说道:“公主莫怕,我一定尽快查出北寨的下落!”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凯旋却又入魔窟(下) 梁翊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两眼昏花,手脚都被束缚住,丝毫动弹不得。让他意外的是,他坐在一张木桌前,桌上摆着各种瓜果点心。他口干舌燥,刚想要点水喝,谁知一见他醒了过来,一个小喽啰飞快地跑了出去,高喊道:“寨主,他醒啦!” 梁翊只好无奈地瘫在椅子上,望着茶壶止渴。不过一声“寨主”,倒让他猛然惊醒——那日在苍葭山下帮他的人,正是北寨寨主文骏昊。只怪当时太匆忙,竟然没有认出他的招数来。自己好歹也对他有恩,他怎么无缘无故就把自己给绑来了? 梁翊还没来得及思考,也没喝一口水,更没用眼前那些好吃的填一填饥肠辘辘的肚子,就被几个人推搡着走出柴门,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文骏昊坐在正中间的老虎皮椅上,颇有几分山大王的架势。 梁翊恢复了力气,问道:“原来是文寨主,几日不见,你怎么占山为王了?” 文骏昊步步逼近,冷笑道:“北齐亡国在即,我等流离失所,这不都是托了梁大将军的福?” 梁翊苦笑道:“我哪儿有这能耐啊?” 文骏昊将一个茶杯摔在地上,冷哼了一声,说道:“从大虞回到齐国的时候,我尚且对你心存感恩,可后来我才得知,原来将我们齐国打得节节败退的人,正是你救的那个兔崽子。” 梁翊也很郁闷:“我救了他,怎么就那么十恶不赦呢?照你这个逻辑,生他养他的父母更可恶,你怎么不去找他们算账啊?” “你少贫嘴,他的父母早就死了!”文骏昊愤愤地说道。 梁翊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文骏昊冷着脸咳嗽了几声,说道:“你不用管,反正有人告诉我的。” 梁翊多聪明,他眼珠子咕噜一转,便想明白了:“难不成是常玉娇告诉你的?” “放肆,不准你提她的名字!” 文骏昊突然生气,吓了梁翊一跳,不过聪明如他,瞬间就猜到了——或许文骏昊也对常玉娇心生爱慕吧?这让梁翊很是不爽。只是一听到常玉娇的名字,他还是能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他斜眼看着文骏昊,冷冰冰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绑我上山来?你文寨主不像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啊!” 文骏昊道:“别以为你通风报信,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要知道,如果不是你出怪招,我就不会被你打败;我不败的话,骏明就不会死,我家人也不会有危险!” 刚从战场回来,一天都没休息,又要在这个贼窝里周旋,梁翊愁得脑仁疼。他说道:“你也是个老江湖了,当时认输了,怎么事后又反悔了?再说,如果没有我事先去通风报信,你文家老老少少难逃一死吧?” “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除了我妻子护着我襁褓中的女儿,勉强逃了出来,我家人没有一人存活!”文骏昊悲愤地说道:“他们不是被太子殿下杀的,而是被流窜的乌兰人所杀!” 梁翊这才明白文骏昊为何如此恨自己,看来自己救了贺玉衡,的确是后患无穷,不知他今后还会做出怎样残忍的事来,一时间惴惴不安。文骏昊见他低头不语,便说道:“其实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救他之初,不过也是出于善念,如何得知他以后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梁翊这才松了口气:“你这几句话,倒还像是个明事理的人说的。” “我请你上山来,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梁翊看了看周身的绳索,不满地说:“你这叫请?” 文骏昊没有松绑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才问道:“我想问你,你知道那个女子的下落吗?” “谁?常玉娇?” 文骏昊点了点头,伤感地说:“乌兰人刚入侵大虞的时候,她将错全归在自己身上,执意要回大虞,想凭一己之力停止这场战争。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她肯劝说,那个狼崽子便会退兵。她不了解男人,以为那个男人可以痴情到为她放弃江山。哪个有雄心壮志的男人会这么傻?我笑她痴人说梦,谁知她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她还怀着我们齐国的皇族血脉,就那么决绝地走了。” 梁翊听完,倔强地咬紧牙关,不让文骏昊看到自己的表情,说道:“你说错了,她还真做到了。” 文骏昊一愣,急问道:“你还真见到她了?她在哪里?” 梁翊转过头,硬着心肠说道:“乌兰退兵后,她就一声不吭地走了,想必是找个地方隐居了。”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你还要对我严刑逼供不成?” 文骏昊似乎相信了,他松了一口气,说道:“不,我相信梁将军的话,只要她平安就好。她是个好姑娘,但愿老天爷对她温柔一些。” 梁翊低头看自己的胸口,心脏在怦怦乱跳着,余生她就隐居在这里了吧! 他很想问问文骏昊是怎么认识常玉娇的,但转念一想,常玉娇有魅惑众生的资本,她在北齐生存,自然也要培植自己的力量。哪怕她只见过文骏昊一次,也足以把他收为己用。文骏昊似乎一脸期待地等着梁翊发问,不过梁翊故意装作没兴趣。他不想听别人对常玉娇的爱慕,一点都不想。 他惆怅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是不是要跟我比武来着?” “是,你如今是虞国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想找你比武并不容易,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四肢被绳子捆得麻木,梁翊面带苦色,说道:“那能不能先给我松绑?” “你答应跟我比武了?” 梁翊无奈道:“你都将我绑到这里来了,我能不答应吗?” 文骏昊喜形于色,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备酒,我要与梁将军痛快喝一杯!” 梁翊心道,他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总算松开了绳子,梁翊的身心都舒畅起来。他揉着嗡嗡作响的脑袋,说道:“给我纸笔,我要给我妻子写封信。她身怀六甲,万一因为担心我,再有什么闪失,我可要将你们整个北寨杀个片甲不留!” 文骏昊是见识过梁翊气势的,听他说得决绝,也不免有些担心,他说道:“你放心,我早就派人去送信了,不会有事的。” 梁翊听他这样说,便稍稍放心,只不过若他知道信的内容,估计又要气得半死。文骏昊敬了他一大碗酒,豪迈地说:“这次比武,没有皇帝老子在场,我们可以放开手脚。就算不小心死了,也怨不得对方。” 梁翊在江湖上游荡过那么久,自然知道比武的规矩。北寨虽投靠了北齐的朝廷,但文骏昊还是一身的江湖气。一旦比武,就要豁出命去。梁翊年少气盛时从来都没怕过比武,不过他现在有了映花,还有了未出世的孩儿,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很怕自己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不过,这种时刻怎能能认怂?梁翊一拍桌子,说道:“好,若我不小心把你杀了,那你也得认命!” “好端端的,怎么又是要死要活的?”说话间,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走出来,她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婴,眼神里充满了不安。梁翊心想,这人十有八九便是文骏昊的妻子。少妇注视着梁翊,问道:“大哥,就是他害死了小叔吗?” 文骏昊解释道:“惜凤,虽然骏明因这位公子而死,但他也算咎由自取,怨不得这位公子。” 惜凤不解地问:“那你还费这么大周折找他?” 文骏昊道:“妇人家不懂事,先前跟他比武,我们文家祖传的金刀还没上场,怎可轻易认输?” “那你们比武,又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文骏昊避开妻子担忧的眼神,说道:“就算是死,也不能认输。” 梁翊低头笑了笑:“总算遇上一个比我还倔强的人了。” 文骏昊笑而不语,他妻子却急得冒汗:“我已经为你担心了五六年了,每次你一跟别人比武,我就寝食难安,日夜为你担惊受怕。如果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就算比武的时候死了,他也会照顾你和孩子的。”文骏昊喝得脸通红,努努嘴,指了指梁翊。 梁翊顿时语塞:“比武就比武,我可没答应要照顾你的妻小。” “没事,说不定是我一刀杀了你呢?” 文骏昊喝得满脸通红,但目中的凶光却让人不寒而栗。他似乎喝多了,站了起来,可是一转身,“唰”的一声,长刀已横在了梁翊面前。 梁翊倏然躲闪了一下,他差点儿忘了,此人是北齐第一高手。不过,他向来看不惯别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也站了起来,傲然道:“不可能,我会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文骏昊呵呵一笑,一刀将桌子砍成两半,众人俱是一凛。梁翊不怕他,笑着说:“你把我抓来,我一件兵器也没有带,是不是又要赤手空拳地跟你打?” “我这里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备,且都是最上乘的兵器,你随便挑!” 梁翊看到墙上挂着一把筋角弓,便放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冷笑道:“这把弓太破了,我怕给你扯坏了,你还是给我一把刀吧!” 文骏昊听他出言狂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将手中的刀扔给梁翊,没想到梁翊竟然稳稳接住,他的内力果然不可小觑。梁翊握住那纯金的刀柄,又在手中掂量了几下,满意地说:“这把刀还不错,凑合能用。不过这是文寨主的兵器,我若拿走了,岂不是欺负你?” “我们文家不缺刀,梁将军原来是客,又没带兵器来,若我不让你先挑,岂不是显得我怠慢了?” “本来就怠慢了啊!” 梁翊毫不留情地说完,冲着那少妇面前平削过去。少妇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护住孩子,那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文骏昊刚要破口大骂,却见梁翊平端着刀,将刀刃送到了自己眼前。文骏昊一看,原来是一根断发。 “吹毛断发,果然是一把好刀。”梁翊说完,“铛”的一声,将刀干脆利落地收入刀鞘。他冲着少妇鞠躬道歉,说道:“夫人,多有惊扰,得罪了!” 少妇见他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完全不像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稍感放心。不过自己无意间掉落的一根发丝,都被他瞧得清清楚楚,还能在片刻之间用刀削断,这人的武功也真是可怕。如此一来,丈夫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少妇抱着孩子,心事重重,也没有回应梁翊的道歉。她默默退了下去,心想,无论如何要阻止这场决斗。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万丈悬崖求生门(上) 为了让梁翊充分休息好,文骏昊将比武定在第二天辰时。他相信梁翊的为人,既然答应了比武,他便不会在夜里逃跑,于是放心地睡着了。 他的妻子惜凤觉得机不可失,便趁丈夫呼噜震天响的时候,潜入梁翊房间。此时她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了,拼命摇醒梁翊,劝道:“梁公子,趁我夫君正在熟睡,你快些下山去吧!” 梁翊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被她弄醒,心情无比郁闷。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说道:“如果我这时候逃了,岂不是显得我太怂了?” 惜凤急道:“管那么多做什么,逃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梁翊纳闷地问道:“你为啥劝我逃,而不是让你丈夫躲一躲呢?” 惜凤哑然片刻,才说道:“在齐国的时候,我们当家的立起‘天下第一刀’的招牌,引来无数江湖人士前来挑战。那些人都是些只要虚名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不取胜誓不罢休。可过去五年,我们当家的还真没找到对手,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计其数。有时我也在想,我们北寨被乌兰流寇所灭,或许并不是因为我们协助朝廷抗击流寇,而是因为当家的杀人太多,老天爷在惩罚我们。我侥幸逃脱以后,发誓要一辈子吃斋念佛,为家人祈福,也不让我们当家的杀人。” 原来惜凤的心思跟师父一样,都是怕报应到家人身上,才选择了皈依佛门。梁翊心里很不是滋味,挠了挠头,说道:“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不想让我们受伤,不过你们当家的说得也对,人活着,还真就得争一回面子。你放心吧,我的实力不在你们当家的之下…” 惜凤打断了他,跪下恳求道:“梁公子,我求你了,如果你杀了他,那就剩下我们孤儿寡母了,岂不可怜?如果他杀了你,那他不仅毁了你的家庭,他也破了戒,佛祖又会惩罚我们的。” 梁翊一骨碌跳下床,扶起她来,说道:“夫人,你可真是折煞我了。这样吧,我答应你,我必定会赢了文寨主,到时候我不杀他就是了。” 惜凤见劝说无效,难掩失望的神色,夺门而去。她回到卧房,丈夫和女儿都在酣睡,她多想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她愁肠百结,丈夫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他迷迷糊糊地问道:“梁公子听你劝了吗?” 惜凤一惊,原来丈夫将自己的行踪掌握得清清楚楚。她隐瞒不过,便含糊了几句:“你快睡吧,我吓唬了他一番,他也不走。真不知道你们男人争这些面子有什么用。” 文骏昊嘿嘿笑了两声,将妻子揽进怀里。他浑身燥热不堪,附在妻子耳边挑逗道:“离天亮还早,出生入死前,要不先风流一把?” 惜凤甩开了他,啐道:“养精蓄锐,省得明早脚下打滑!” 文骏昊大笑了几声,没想到吵醒了女儿,惹来妻子一顿白眼。他讨了个没趣,转过身又睡着了。惜凤望着挂在床头的刀,突然心生一计。她被自己狠毒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过为了保全丈夫的命,她甘愿接受佛祖的惩罚。 第二天一早,天空碧蓝如洗,山上凉风阵阵。梁翊休息好了,觉得无比惬意。他环顾四周,突然发觉景色有些熟悉,惊讶地问道:“这里难不成是飞龙山?” 文骏昊换上了一身劲装,将刀刃擦得锃亮,才回答道:“是啊,我听说这里的匪徒无恶不作,便将他们赶得一干二净,将这里变成了我的地盘。” 此情此景,梁翊只能感叹世道好轮回——飞龙帮坑了龙翩翩,却被文骏昊给收拾了。他从沉思中醒来,挽了几个刀花,便跟文骏昊商量:“文寨主,我想换一把轻巧点儿的刀,可以吗?” 文骏昊笑着将手中的刀扔了过来,说道:“这把刀二十斤,你用用试试。” 梁翊掂量了一下,满意地说:“这把正好,文寨主也可以用自己擅长的刀了。” 文骏昊面露得意之色:“毕竟我这把金刀太沉,足足有四十斤,一般人可使不动它。” 梁翊知道他是嘲讽自己,笑道:“我刚练刀的时候,用的是师父给的赤日刀,不过师父说我胜在灵活轻巧,不适合用大刀,所以后来才改的。” 文骏昊脸色微微一变,问道:“赤日刀?你果真是林充阳的弟子?” 梁翊用刀舞起飞沙走石后,突然跳出一片混沌,犹如开天辟地的英雄,出现在文骏昊面前,他一刀劈下,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是,本少侠江湖人称残月!” 文骏昊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又没想到他竟然是大虞国赫赫有名的刺客。他一晃神,差点儿中了梁翊一刀,只能慌乱地躲开。梁翊哈哈大笑:“你的刀法也就这个水平嘛!” 文骏昊涨红了脸,手上又使了几分力气,他大吼一声,气壮山河。在他的操纵下,那厚实的刀片犹如轻盈的蝉翼,扇动成了层层幻影。梁翊被他弄得眼花缭乱,却看不出他的破绽在哪里,当那蝉翼旋转到自己眼前时,梁翊才吃了一惊,连连后退,比刚才的文骏昊还要更狼狈几分。 “哈,我文家刀法共有四十八式,这招‘落英缤纷’只是最稀松平常的一招,你都招架不住,我还真是高看你了!” 文骏昊得意地狂笑了几声,梁翊被他激怒,浑身颤抖,内心反而镇定下来。文骏昊没有给他太多的观察时间,他疯狂地跳过来,大喊一声“晴天霹雳”,举着刀劈头盖脸地劈了下来,梁翊头一歪,躲到了一边,一块岩石顿时被劈得七零八落。看来文骏昊的确没给自己留一丝活路,若不是他躲得快,估计早就被他劈成了两半。 紧接着,文骏昊又分别使了几个狠招,梁翊连滚带爬,滚得全身都是尘土,白净的脸上流淌着汗水,跟泥土混在一起,更显得狼狈。尤其是他脸上的伤还没好,尘土混进伤口里,难受得他想用手豁开脸。 文骏昊的手下本来捏了一手汗,不过见梁翊节节败退,他们便轻松起来,甚至嘲讽道:“嗬,这就是大虞第一高手,被我们文寨主打得屁滚尿流!” 有一个丫鬟躲在石头后面观看,她一见主人胜利在望,便高兴地跑去找夫人。惜凤正在捻着佛珠念念有词,被丫鬟一打扰,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小丫鬟却毫不在意,拍着手说:“夫人,那个梁公子不过徒有虚名,你没看到他被老爷打得有多惨!” 惜凤忙问道:“已经打完了吗?大哥赢了吗?” 小丫鬟摇摇头,说道:“不过打到这里,也算胜局已定,夫人你不用担心。” 惜凤捂住胸口,庆幸地说:“如此便好,不枉我这一番祷告!” 小丫鬟笑嘻嘻地说:“那个梁公子模样长得倒不错,不过太会装腔作势了,比武之前,还跟老爷换了刀…” 惜凤手中的念珠突然散了一地,她猛然问道:“你说什么?他和老爷换了刀?” 小丫鬟不知所措,懵懵地点了点头,惜凤则发了疯似的像比武场跑去。飞龙山山势险峻,极少有平地,比武的地点定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东西两边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南北两侧则是悬崖峭壁。平常人站在悬崖边上,都会双腿发软,这两个高手却频频游走在悬崖边缘,众人看得心惊肉跳。 文骏昊连放了几个狠招,也有几分疲惫,他将刀尖插进石缝里,冷笑道:“梁公子是否又想像上次一样,在摸清我所有套路之后再出手?” 梁翊用袖子揩掉脸上的汗珠,也冷笑道:“那你也摸清我的套路再出手啊!” 文骏昊眼神一冷:“哼,比武就比个痛快,玩弄阴招,可不是英雄好汉!” 说罢,文骏昊又使了一招“横刀向天”,梁翊回了一招“横断云峰”,两把刀撞在一起,刹那间火光四射,比那阳光还要晃眼。文骏昊长得壮硕,内功又雄厚,他架着刀,把梁翊逼到了悬崖边上。几块碎石簌簌掉落下悬崖,淡淡的云霭就在身后飘荡,梁翊没有低头看,就已然头晕目眩。这一眩晕,他又被文骏昊逼退了半步。众人虽都希望文骏昊获胜,可看到梁翊险些坠崖,都忍不住惊呼一声。 梁翊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凶狠而又决绝的眼睛,不置他于死地誓不罢休的眼睛,同时,也是一双极度兴奋与嚣张的眼睛。 梁翊紧咬嘴唇,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要爆裂开来。那一凉一热两股气流猛然冲击着他的四肢,在气流冲击着血管、几乎要冲破皮肉爆出来的那一刻,他狂吼一声,仿佛脚下踩猛虎,身后有巨浪,转眼间,他竟然把文骏昊逼到了悬崖的另一端。 “啊!” 惜凤正好看到这一幕,吓得跌倒在地,尖声叫道:“你们别打了!” 文骏昊眼珠子通红,显然是兴奋到了极致,以至于脸庞都有几分扭曲,他对梁翊说道:“你果然狡猾,趁我不备,再一举将我击败!” 梁翊冷笑道:“计谋也是一种本事,你学不会,就不要怪别人!” “去他妈的计谋!”文骏昊用尽全身力气,将梁翊弹了出去。他像冲破束缚的野兽,甩了甩头发,说道:“比武就该有个比武的样子!” 二人再度在阳光下打作一团,梁翊浑身关节发痒,蕴藏着使不完的力气。文骏昊被他的内力惊呆了,他虽然也修炼过上乘内功,但跟梁翊一比,他好像就是用蛮力一般。 二人打了得有一百个回合了,文骏昊就算是铁打的,也有些招架不住了。他的刀法凌乱起来,梁翊虽然被他划伤了几下,但没有什么大碍,依旧虎虎生威。在文骏昊稍显疲软的时候,梁翊一招“花开重阳”,挽着刀花,手中的刀像是螺旋刀一样,旋转着逼近文骏昊的胸膛。文骏昊显然没想到他还有这样华丽的刀式,有些看呆了。刀尖距离他心脏还有三寸的时候,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不要”,文骏昊硬是被推开了。 “惜凤!” 这一声高喊,盖住了刺杀的声音。文骏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揉揉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原来在快要刺到惜凤的时候,梁翊硬是改变了刀的方向,用尽平生力气,将刀刺向了旁边的巨石。刀“咔嚓”一声被折断了,梁翊重重落在地上,滚了几下,差点滚到悬崖下面。 文骏昊恍然想起来,那天在比武场上,梁翊收不住自己的力气,宁可用拳头在地板上砸个窟窿,也不愿意伤害自己。 文骏昊突然泪目,不好意思再跟梁翊对视。他扶起妻子,满脸担忧,却忍不住斥责道:“我和梁公子比武,你跑过来捣什么乱?” 惜凤劫后余生,吓得浑身都在发抖,说道:“那把刀不能伤到你,伤了你之后,你必死无疑。” 文骏昊当即拉下脸来,推开妻子,冷冷地说:“你在刀上动了手脚?” 惜凤点点头:“是,我在刀尖上煨了蛇毒和‘七日疯’。我原以为你要用这把刀,只要用刀尖伤了梁公子,无论时间早晚,他必死无疑…” 文骏昊急得跳脚:“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我文骏昊一世英名,全被你给毁了!” 惜凤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也是一时心急,不想让你死…” 文骏昊握紧了手中的刀,叹气道:“这场比武,我已经输了,我无颜面对梁公子,只能以死谢罪!” “得了吧,你我又不是小孩子,非要弄个你死我活么?”梁翊揉着被震麻的手腕,皱眉说道。 “不,武艺和道义我全都输了,无颜再苟活于世!” 文骏昊不顾妻子的哭喊,闭上双眼,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他一狠心,刚要抹脖子,一个小厮突然从山下飞奔而来,高喊道:“寨主,不好啦,有人要攻上来啦!” 文骏昊一惊,跳上高处的岩石一看,山下果然有不少官兵,正在飞奔上山。文骏昊喃喃道:“我在大虞遵纪守法,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 梁翊站起来,冷笑道:“你绑架的人是当朝驸马,还是班直总指挥,还不算出格?”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万丈悬崖求生门(下) 文骏昊闻言,仰天大笑:“与你比武一场,酣畅淋漓,也算了解此生心愿,死而无憾了。” “能活下去,为什么非要死?”梁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不管官兵是不是来找我的,但他们总该认得我,我下山去缠住他们,你赶紧想办法带这些人走!” 文骏昊固执地说:“既然要死,何必苟且偷生?” 梁翊气得牙根痒痒,他佯装要踢文骏昊:“那我现在把你踢下山崖,你乐意么?” 文骏昊慨然笑道:“我是你手下败将,任凭你怎么处置我,我都无话可说。” 梁翊彻底无奈了,两手一摊,说道:“我不管了,反正我要下山去,你想死就死吧!” 文骏昊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昂首阔步朝悬崖走去,他刚要张嘴吟什么诗句,没想到太阳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他哼都没哼就倒下去了。 “呵,我也让你尝尝被打晕的滋味!”梁翊回旋踢落地后,拍了拍手,跟惜凤叮嘱道:“夫人,你让人把他抬到安全的地方吧。” 惜凤没想到梁翊以这种方式救她的丈夫,便又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梁翊扶住她的肩膀,殷切地说道:“时间紧迫,我只向夫人请教一件事情。” 惜凤目光盈盈,说道:“梁公子但说无妨。” “你是怎么在刀尖上浸毒的?七日疯的毒我知道,但是只能现取,可刚才那刀尖上的毒是你一早就准备好的啊!” 惜凤一听,急忙吩咐丫鬟将她的皮囊取来。丫鬟送来后,她将皮囊递给梁翊,笑道:“这是我家祖传的皮囊,你只要将兵器在这里面放上三个时辰,这兵器上的毒就不会再散去了。” 梁翊好奇地打开皮囊,一股恶臭铺面袭来,他登时跌坐在地上——这真比吴不为的口臭还要厉害得多。 惜凤眼含笑意,却羞赧地说:“这个皮囊,一定要放在阴凉处保管,这样才能滋生毒素。我还想用它害你,实属不该,为了赔罪,就把它送给你吧!” 山下喊杀声渐近,梁翊越来越急,他将皮囊还给惜凤,说道:“我从来不夺人所爱。” 惜凤执拗地把皮囊递给他,说道:“我并不喜欢这个东西,况且我今后决计不会再用它杀任何人,放在我身上也没有用处,还是梁公子拿走吧!保重!” “梁公子!”惜凤本已走远,又匆匆回头喊了一声。梁翊不明就里,惜凤又说道:“你心太软了,杀人这件事情,不适合你!” 梁翊讷讷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心太软?这算是夸我么?” 惜凤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梁翊只好拿着皮囊下山。他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一身戎装的楚寒。楚寒见到他,兴奋地大喊起来:“梁大哥!” 不过几个月功夫,却有种恍若经年的错觉。梁翊一见到楚寒,便开心地跑过去,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又拳打脚踢了一番,才消停了下来。楚寒高兴得泪流满面,说道:“我这算不算帮了你一回?” 梁翊笑着点点头,说道:“当然算,要不我怎么回去?” 楚寒看了看飞龙山,说道:“梁大哥,你稍等片刻,我将那些匪徒抓起来,就送你回家。” “不用了,不过是一场比武而已,我赢了,他们就没把我怎样。” “可那些匪徒还妄想要你的命!绝对不能纵容他们!” 梁翊拉不住他,也知道剿匪是楚寒的公务,也就不再拦他了。况且他也相信,文骏昊他们肯定找好地方躲起来了,楚寒未必能找到他们的踪迹。他在山下等楚寒,顺便跟士兵打听清楚了,原来楚寒让他们拿着文骏昊的画像,一条街一条街地去问,问了好多人,才打探出他的踪迹。一有线索,楚寒便迫不及待地率兵来了。梁翊这才知道楚寒为找自己已经好几天都没合眼了,不由得一阵感动。 两个时辰以后,楚寒果然一脸沮丧地走了下来。梁翊笑道:“狡兔都有三窟,更何况这些老江湖呢?你没中了他们的埋伏,就算是万幸了。” 楚寒挠挠头,说道:“道理我都懂,可回去后怎么跟上司交代啊?” “就跟他说人手不够,明天多带些人马,再上山一趟,不就得了?” 楚寒听了梁翊的话,顿时眉开眼笑,二人勾肩搭背地走下山去。不知不觉,这都到了六月末了,从凉爽的飞龙山下来,梁翊热得喘不过气来。楚寒命人找了些草药,先敷在梁翊脸上。梁翊捂住脸,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跟映花解释。 日暮时分,梁翊回到了华阳城。在夕阳的照射下,梁府这座古朴的大宅子散发着温柔的光芒,或许也是因为女主人精心布置,梁府才会愈发温馨。 映花被黄珊珊搀扶着,站在门口,焦急地等丈夫回来。当雄健的马蹄声踏破黄昏的宁静时,她苦苦等待的人儿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街道上的行人纷纷侧目,注视着这位飞奔而来的青年将军。马还没停住,梁翊便从马上跳了下来,那潇洒的身姿,又引来行人一阵赞叹。 “夫君!” 映花飞奔过来,没想到一个狗头突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接着“嗷”的一声,一条大黑狗向梁翊疾奔而来。它跑得太快,又太兴奋,伸着长长的舌头,爪子在地上打滑。它刚要跳到主人身上,梁翊却一把把它推到旁边,将妻子抱进怀里。小黑落寞地站在一边,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难过地在主人身边蹲了下来,委屈地“呜呜”了两声。 映花终于扑进了丈夫怀里。这段时间以来,思念太过煎熬,怀孕太过疲惫,她有过怨恨,有过委屈,但更多的却是挂念。她忍了太久,此时终于爆发,在丈夫怀里大哭起来。 梁翊也泪眼朦胧,他轻拍着妻子的背,柔声说道:“我回来啦,你想打我,想骂我,都行,就是别委屈了你和孩儿。” 映花哪舍得打骂?她抬起泪眼,看到丈夫脸上的伤痕,又哭得泣不成声:“这是怎么弄的?伤口是不是感染了?” 梁翊将她的手放在伤口上,笑道:“小仙女一摸,伤口就好了。” 映花破涕为笑,哽咽道:“先别说了,快找太医给你看看!” 黄珊珊被哥嫂团圆这一幕感动得泪流满面,见哥嫂携手而来,她开心地拍着手,跟映花撒娇道:“嫂嫂,我可以抱抱翊哥哥吗?” 映花笑道:“他是你哥,有什么不能抱的?” 黄珊珊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正色道:“梁将军,请受我一抱!” 梁翊没有躲开她,反而很开心地把她揽进怀里,笑着说:“几天不见,你又胖了啊!” 黄珊珊趴在他怀里没说话,梁翊便又逗她:“你是不是又把我家的米给吃光了?” 黄珊珊依旧没有搭理他,梁翊说道:“嘿,没想到你变胖了,脸皮也变厚了,赖在我怀里不想起来了?” 怀里还是没有动静,黄珊珊的身体越来越沉,梁翊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的时候,他已经快抱不动她了。黄珊珊像是一团棉花,站也站不住,抱也抱不起来,软踏踏地滑向地面。梁翊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浸入到衣服里,低头一看,黄珊珊已是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不清。他把黄珊珊抱到卧房床上,映花也连忙让下人请来了太医,众人焦急的在卧室外等候。 竟然有人胆敢在府里下毒,映花感到脊背发凉的同时,也一阵自责。她对愁眉不展的丈夫说道:“夫君,是我治家不严,才让珊珊遭此劫难。你放心,我会用尽一切方法查出是谁下的毒。” 梁翊说道:“映花,你不必自责。你想想,家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进来?” 映花凝神想了片刻:“家里来的都是有封诰的夫人,还有琵琶名家,这些人怎么会下毒呢?” 梁翊又道:“前几天我从宫里回家,就在家里后面那条巷子,被人给打晕了。想来也是不可思议,不过也怪我一心想着回家,放松了警惕,再就是跟我擦肩而过的是一个老头,我怎能想到他会害我?” 映花道:“夫君的意思是,那人下毒的时候,我放松了警惕,还有可能就是,下毒的人是我意想不到的人?” 梁翊赞叹妻子的聪慧,可映花依旧没想起来。侍女小桃自责地跪在门外,插嘴道:“公主,有没有可能是那个人干的?” “谁?” “就是那个瞎子阿珍!”小桃撇撇嘴说道。 梁翊一口否决:“不可能,她看都看不见,怎么可能下毒?” 小桃说道:“驸马爷,您不知道,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人可机灵着呢。她每次来都好大的排场,还不要别人帮忙,说自己能摸索着走,结果磨磨蹭蹭地急死个人。走的时候,她都是扶着桌子站起来,结果次次都按到了桌子上的蜜饯里,光是奴婢就给她擦了好几次手呢。” 小桃说完,映花也想了起来:“好几次我送完客人回来,珊珊就转着圈吃各张桌子上的点心,我还训了她好几次,她都不以为意…如今想来,着实可疑!” 梁翊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焦躁地说:“阿珍怎么可能下毒呢?尤其是,她怎么可能对梁府下毒呢?” 小桃心直口快,说道:“驸马爷上任以来,蔡丞相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京城都传你们俩不和,我们这些下人都知道,阿珍是从蔡府出来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怕是她早就对你怀恨在心了!奴婢还劝过公主,说阿珍心思不纯,不要请她了,可公主就是没听进去。” 映花歉疚地说:“我是特意请她来的,没想到竟是引狼入室!” 梁翊的脑袋快要炸开了,正在此时,黄珊珊卧房的门开了,太医走了出来。梁翊忙问妹妹的情况,太医说道:“老夫暂且用针封住了她的主要穴位,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就算毒素不扩散,她血脉不通,也会有性命之忧。” 梁翊急问:“她中的是什么毒?” 太医低声道:“下官也无法确认,但十有八九是蛇毒。” 第一百七十五章 终是骨肉情深重(上) 看着昏睡不醒的黄珊珊,梁翊回想起在归途中做的那个诡异的梦,原来神明早已给了他一些提示,他却没有在意,一时间懊悔不已。梁翊正寻思着再度夜闯直指司,跟张英讨点血回来,没想到楚寒来了。楚寒一看梁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好意思开口,转身便要走。 梁翊见他神色羞赧,便知他是有事才来的。反正黄珊珊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他便问楚寒:“我是你大哥,你有事能不跟我说吗?” 楚寒搓着手,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梁大哥,你能…能借我点钱吗?” 梁翊笑道:“这有何难?你要多少?” “方便的话,先给我五十两吧!” 映花找了个新管家,巧合的是这人姓“余”,梁翊便一直叫他“余叔”。他让余叔去取一百两银子,楚寒急忙推辞,梁翊笑道:“我猜你一定是要办大事,才来跟我借钱。我这个做哥哥的,哪儿能不帮忙?” 楚寒的脸红得厉害,他嗫嚅道:“哪里是办什么大事?下个月的奉银还要再等几天才能发,可我家里连买米的钱都不够了。” 梁翊惊问道:“为什么?你家里进贼了?” 楚寒急忙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梁大哥,你别问了。我就是跟兄弟们说好了,明晚请他们喝个酒,可是囊中羞涩,不得已只好…” 梁翊蹙眉问道:“喝酒能花几个钱?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赌博了?还是看上哪个烟花女子了?” 映花走进来,插嘴道:“我猜,是阿珍把楚家的家当全败坏光了吧?” 梁翊怀疑自己听错了,说道:“怎么可能?楚寒一个月光奉银就能拿二十多两,这还不算其他的;阿珍在你家里,我每个月还给你二十两。老百姓一个月两贯钱就过得很不错了,你们俩怎么能花那么多?” 楚寒并不是很在意梁翊的质问,只是被映花瞧见了自己的窘迫,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是我没本事,还没挣到大钱,让阿珍受委屈了。” 楚寒的话更让梁翊感到难过,他不由分说地拉起他,说道:“走,一起去趟你家,我正好有事要问阿珍。” 楚寒见隐瞒不过,只得带着梁翊回到了自己家。彼时他刚到京城,就有了一个让人艳羡的官职,还购置了一处房产,他很是满足。可刚从梁翊那气派的大宅子里出来,又想到他那位美丽贤惠的妻子,再看看自己这寒酸的家舍,想想那位除了花钱什么都不问的大小姐,一时间垂头丧气,心里很不是滋味。 刚走到家门口,侍女春杏正好在送一位裁缝师傅。师傅胳膊上夹着几匹布料,笑得特别开心。梁翊拦住他,摸了摸,自言自语道:“桑蚕丝,苎麻布,这可都是夏天最上乘的衣料啊…” 裁缝师傅堆起满脸笑意,恭恭敬敬地说:“这位公子好眼力!一下子就能看出好东西!” 梁翊不以为意地说:“那是,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那要不要也为夫人裁几件衣裳?这可都是刚从东海那边过来的好料子,金贵着呢!” 梁翊没理他的殷勤,问道:“里面那位眼瞎的姑娘,买了你多少东西?” 裁缝眉开眼笑地说:“那姑娘虽看不见,可眼光好得很,这个月新到的四种花样,她全都要了。” 梁翊吃了一惊,心想,娇贵如映花,也从未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他拨开裁缝,冲进了楚寒家里。阿珍正在用大木桶泡脚,玫瑰花的香味蔓延了整个屋子。她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玩弄着闪亮的指甲,不用说,那也是她花重金做的。 那一身明晃晃的金银珠宝,简直闪瞎了梁翊的眼睛。他窝了一肚子火,可阿珍是女孩子,他不忍心训斥她;还有教训小金子那一次,导致弟弟现在都不理自己,弄得他也不敢那么强硬地对待阿珍了。 他压制下怒火,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阿珍小姐,好久不见了。” 阿珍听觉敏锐,一听便听了出来。她轻笑一声,拿起一个雕花瓷杯,翘着纤细的小拇指,拖着长长的声音,说道:“哟,这不是那位让我颜面尽失的梁护卫吗?” 如果是小金子这么说,梁翊肯定要冲上去暴揍他一顿,不过面对妹妹,他还是有太多不舍。就算她出言尖酸刻薄,他也只是笑笑说:“上次是我鲁莽了,还请小姐见谅。” “梁护卫说这话,我可担当不起!”阿珍玩弄着长长的指甲,一脸不屑地说。 梁翊终于被她的傲慢给激怒了,声音高了起来:“谁教你用这种语气说话的?” 阿珍本来不屑一顾,可听到楚寒的脚步声,她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梁翊不买他的账,激动地追问道:“又是谁让你买这么多奢侈品的?你小小年纪,买这些有什么用?” 阿珍哇哇大哭,撒起泼来可比黄珊珊厉害多了。楚寒见状,急得满头大汗,连忙拍着她的背,哄道:“妹子,你别哭了,想要什么,我们再去买!” 阿珍抽抽搭搭地说:“我被赶出教坊司,已经够没面子了…如果不穿得好点儿,打扮得漂亮点儿,还有谁能瞧得起我?我拿什么给那些小姐妹看?” “你现在这幅样子,就算住在金屋里,又有谁瞧得起你?”梁翊一把拉开楚寒,怒气冲冲地说:“楚寒,你不能这么纵容她。她不仅挥霍无度,现在连杀人的事情都干出来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马上安静下来。阿珍脸上闪过一丝恐慌,虽然转瞬即逝,但逃不出梁翊的眼睛。那一瞬间,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时间伤心欲绝。楚寒一头雾水,茫然说道:“梁大哥,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 梁翊知道阿珍不会承认,她神色如常,甚至有几分狡黠和高傲。她又钻进楚寒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娇滴滴地说自己吃了多少苦,无父无母,义父失势,所有人都来欺负她,唯有楚寒可以依靠。楚寒自然又忙不迭地安抚了一番,给梁翊使了几个眼色。阿珍的大哭声引得邻居家的狗烦躁地狂叫,邻家大婶指桑骂槐地一阵唠叨,楚寒颇为歉疚,只能一脸尴尬地陪着笑。 这一幕幕看得梁翊心力交瘁,他终于明白楚寒为什么那么怕阿珍了,宁可倾家荡产也要满足阿珍的愿望。他多希望阿珍是个太后那样的老巫婆,或者是蔡赟那样的老狐狸,那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惩罚她一顿。可她脸上还有一点天真烂漫的神色,不知是她本来面目,还是装出来的,梁翊下不了手。 楚寒见他怔怔出神,便陪着笑说道:“梁大哥,让你见笑了!” 梁翊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纵容阿珍了,他将楚寒拉到一边,一脚踢开木桶,刹那间水洒得满地都是。他一把拽起阿珍,冷峻地说:“你跟我回家!我教你怎么做人。” 阿珍没想到梁翊会如此强势,她死命挣扎着,尖锐的声音能把屋顶给弄穿。她大喊道:“你个臭流氓,休要非礼我,快给我走开!走开!” “梁护卫,你这是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梁翊扭头一看,原来是蔡赟。几天功夫,蔡赟老了很多,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也黯淡了下去,头发也全都白了。他悲愤地说:“老夫已经被你陷害成这个样子了,你居然还敢打我义女的主意,你是欺负我蔡家无人了吗?” 梁翊百口莫辩,索性不解释,冷冷地说:“你最好管管你这个义女,她不仅把楚寒的家产全给败光了,如今还跑到我府上去下毒,差点儿害死我妹妹…蔡丞相教女有方,晚辈算是领教了!” 蔡赟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愤然道:“老夫是你的政敌,你诽谤也就罢了;可我女儿与你无冤无仇,你竟如此污蔑她!老夫虽然势单力薄,但绝不轻饶你!” “义父!”阿珍放声痛哭,朝着蔡赟的方向爬过去。蔡赟则紧紧抱住她,说道:“对不起,义父无能,让你跟着受委屈了。” 二人正上演着父女情深的戏码,梁翊一阵作呕。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拉着楚寒走了出来。他对楚寒充满了愧疚,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阿珍则摸索到脚边的木桶,用力踢向门边,恶狠狠地说道:“好一条乱咬人的恶狗!早晚也毒死你!” 梁翊和楚寒走远了,她急忙拿出珍藏的金银珠宝,一股脑儿地递给蔡赟,说道:“义父,我听楚将军说,从政是要很多钱的。珍儿把这些宝贝全都给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打败梁翊!” 蔡赟见梁、楚二人已走,便松开阿珍,掸了掸身上的水珠。他看着阿珍递给自己的那些首饰,冷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收敛起笑容,动情地说:“你有这份心意,可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阿珍害羞地低下了头,说道:“还有一些,在我房间里,我待会儿拿给您!” 阿珍眼里的宝贝,无异于蔡赟眼中的废铜烂铁,他丝毫没放在眼里,心思都在别处。他望着梁翊的背影,问道:“那个男人到底为什么要跟你拉拉扯扯?” “他怕是嫉妒我,又看不惯我吧!”阿珍冷笑道:“他还让我跟他回家,教我怎么做人,哼,他怎么不看看自己那幅烂德行!” “回家”二字可不是轻易能说出口的,蔡赟捋着胡子,一丝笑意又浮上脸庞。他已经有了计较——这个自称梁翊的人,就算不是金世安,但百分之百是金家后人。张英带着人手去了富川,信誓旦旦地让他等一出好戏。蔡赟对张英信任万分,心想,张英回来之时,便是自己翻身之日。至于这个假梁翊,他还要好好想个办法,怎样才能将他的尊严践踏得一丝不剩,让他在流完最后一滴血后才痛苦死去。只要一想起这些来,他便越发迫不及待。 第一百七十六章 终是骨肉情深重(下) 梁翊没想到阿珍会娇纵到这般地步,他对楚寒很是内疚。楚寒被阿珍闹得有点麻木了,面对梁翊要带走阿珍的请求,他没有表态,只是不停地长吁短叹。后来梁翊逼急了,他才说道:“阿珍说了,她喜欢我。” 梁翊愕然:“那…那你对她呢?” 一向憨厚的楚寒难得冷笑了一声,说道:“我顶多把她当妹子。” 梁翊很理解他,说道:“我让你帮忙,本就是强人所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想把她送到一个清净的地方,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楚寒不置可否,半天才说道:“梁大哥,其实你应该知道,我真正介意的是什么…” “他是我朋友的妹子,那朋友死了。”梁翊知道楚寒是在怪自己不肯对他坦白,便决定不再隐瞒。他把自己演成了真的梁翊,抢先说道:“我那朋友,你也认识。” “谁?” “十五年前,他死在了牢里,就死在了我身边。”梁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悲伤一些,好骗过楚寒。楚寒实在太单纯了,若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露出马脚只是时间问题。若自己以后真被抓了,而楚寒知情不报,定然难逃罪责。所以,哪怕楚寒会怪自己,他也决定隐瞒下去。 听到这里,楚寒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世安哥的妹妹!她还没死?” “是的,金世安临死之前,拜托我找到他的弟弟妹妹,好好照顾他们。”梁翊说完,对楚寒充满了歉疚。希望真相大白那一天,他不要怪自己。 楚寒对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兴奋地说:“如此一来,不管阿珍怎样,我都应该好好照顾她才是。” 梁翊说道:“楚寒,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此事确实关系重大,尤其是别在蔡丞相面前露出马脚来,你明白了吗?” 楚寒恢复了明朗的表情,拍着胸脯保证道:“梁大哥,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 梁翊刚想说,你怎么不是傻子,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他跟楚寒告了别,一路上在思索要不要把阿珍送回富川,想得心乱如麻。走到家门口,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他心里一喜,顿时将忧愁忘在脑后,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去,笑着说:“绿绮姑娘,小金子,你们怎么来了?” 绿绮行了一礼,说道:“小金子听说珊珊小姐中毒了,很着急,非要拉着我过来看望。” 见到梁翊,小金子依然有些别扭,他往后缩了缩,从怀里拿出一瓶药来。绿绮解释道:“这是吴老爷子给他的药水,他一直没舍得喝,如今正好能救珊珊小姐。” 小金子果然懂事了,看来跟吴不为相处得也不错。只不过,如果他知道珊珊中的毒正是他亲妹妹下的,他该作何感想? 梁翊将“无为神露”还给小金子,温柔地说道:“这瓶神露虽是难得的宝贝,却不能解珊珊的毒。你先把神露收好,放心,我有别的办法救她。” 梁翊和颜悦色,跟踹自己的那个人简直判若两人。小金子收好神露,冲梁翊笑了笑,这一抹笑容,可以算是冰释前嫌了。 小金子灵活地跳进大门里,梁翊和绿绮在他后面聊着天。梁翊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和珊珊变亲近的?” 绿绮答道:“你去打仗之后,珊珊天天来候府打探军报,一来二去,就跟小金子熟悉了。多亏了珊珊小姐提醒,我才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什么?” “小金子和你长得很像,而且越来越像!” 绿绮说完,捂着嘴偷笑起来,梁翊不自然地笑笑,说道:“所以我才跟他很亲近嘛!” 绿绮收起笑意,叹气道:“他上次虽犯下大错,可你那一脚也太狠了些。若非我亲眼所见,很难想象温润如玉的梁公子会那样踹人!你都不知道小金子有多伤心,他常常在半夜里捂着胸口哭,看得我可心疼了。” 当时那一脚差点把兄弟情义都给踹断了,踹在弟弟身上,疼在自己心上,梁翊也很后悔。他想告诉小金子,他也是第一次当哥哥,没轻没重,以后他会注意,不会那么打他了。可这些话他没法说,或许随着时间流逝,小金子会理解他吧! 他将绿绮请到家里,询问起了小金子的武功和功课。绿绮说,小金子被踹了一脚后,虽然心里不服气,可行为确实乖顺了很多。吴不为也不再一天到晚板着个脸了,不过他偷跑的毛病一直改不过来,常常来去无踪影,教起小金子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两天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梁翊暗暗叫苦,他还想叫上吴不为一起去直指司弄点血回来,如今他不知所踪,只能自己去了。 “吴老爷子虽散漫了些,不过对小金子是真好。他教小金子疏通经脉,还时不时给他运功…你知道吗?小金子现在能说一些话了!” 这倒是个大大的惊喜,梁翊忙问道:“那他刚才怎么不说话?” 绿绮笑道:“他太久没说话了,喉咙沙哑,舌头也不灵活,发出的声音很奇怪。他自尊心那么强,从来都不肯在别人面前说话。不过私下里‘姐姐’‘大哥’‘师父’已经喊得很好了!” “臭小子,刚才也不叫我一声哥!”梁翊高兴得快要哭了,自然对绿绮和吴爷爷充满了感激。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乌竹院。这里原先是二娘住的地方,如今黄珊珊住在这里。小金子心里挂念,可是不好意思进去,就在她的卧房门口张望。 梁翊远远看着,好像时光交错,回到了和顺九年那个春天,他用手帕包着杏花糕,想送给二娘尝一尝。他在乌竹院外面徘徊,想进又不敢进,只能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小金子的情态,跟那时的自己一模一样。 从回忆中醒来,他扶着小金子的肩膀,把他推进了乌竹院。小金子一迈进院子里,便蓦然呆住了。他打量着四周郁郁葱葱的乌竹,突然泪流满面。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泪水,急忙用袖子将眼泪擦干,然后对着绿绮一顿比划。 绿绮解释道:“他说,这是他在梦里来到过的地方,来了很多次,就跟真的一样。” “那你就在这里陪陪珊珊,我去给她找药,去去就来。” 梁翊生怕自己也会流眼泪,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他想,这次跟张英讨药,可以大大方方地进直指司。尽管张英不会那么痛快地将解药给自己,可总要试一试。再说,上次巫马半路截杀他,张英又在苍葭山底下带头围捕自己,这口气他一直都憋在心里无处发泄,但是他没告诉赵佑真。实在不行,就以此要挟张英,若他不给解药,就给巫马收尸好了。 他打定主意,只身一人来到直指司。直指司的人一向傲慢,他们知道梁翊已升为班直总指挥,却依旧鼻孔朝天,没好气地说:“张正使有公务在身,早就离开京城了。” 梁翊狐疑地问:“他有什么公务?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士兵冷笑着答道:“梁护卫,不,梁指挥,就算你官职比张正使高,可他也不必事事都向你汇报吧!” 梁翊碰了个冷丁子,心里不痛快,便又问道:“如果张正使不在,那就让巫马出来,这是命令!” 士兵这才发现,梁翊一生气还是挺吓人的,他只能强装镇定,说道:“巫…巫马也不在,跟张正使一起走了。” 梁翊捻着手指,冷笑着盯着这个士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士兵咽了口唾沫,答道:“回,回梁指挥,小的姓孙…” 梁翊笑道:“是够孙子的,我记住你了。希望下次见到我的时候,你还能这么嚣张。” 士兵吓得跪在了地上,梁翊却绕过他,昂首阔步地走进了直指司的大门,一时间气场大开,竟无人再敢阻拦他。直到看到那抹紫色的身影,他才停下了脚步。 “你好生无礼,竟敢闯进直指圣司,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啊!” 从紫芒嘴中说出“圣司”二字,梁翊觉得无比刺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鞭痕,淡淡地说:“我的脾气并没有那么好,姑娘莫要得寸进尺。若这次再敢动手,可别怪我不客气!” 紫芒不跟他废话,鞭子飞过来的时候,倒刺全都立了起来。梁翊向后一仰,鞭子扑了个空,落在了地上。紫芒迅速地挽起鞭子,可鞭头已被梁翊踩住,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奈何不了半分。 须臾间,倒刺全都收了回去,梁翊踢起鞭子,握在手里,用力一拽,便将紫芒拽到了跟前。紫芒羞恼万分,却挣扎不开。梁翊伏在她耳边,悄声道:“紫芒姐,我妹妹中了蛇毒,我是来求解药的,不要为难我。” 紫芒不为所动,只是用力拽鞭子。不知不觉,她已是汗如雨下,她不解地问:“为何每见你一次,你的内力都会增进许多?” 梁翊没有回答她,只是收起内力,松开鞭子,紫芒的惯性收不住,跌倒在地上。梁翊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只问一句,张英真的不在吗?” 紫芒一脸愤恨,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又提起鞭子,穷追不舍。梁翊无奈,只好从士兵手中抢过一把刀,应对紫芒的攻击。二人从平地打到了围墙,又从围墙翻到外面的街道上,长鞭呼啸如风,刀片虎虎生威,二人都是高手,打得难解难分,也没人敢去拉架。 打斗了几十个回合,紫芒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抖个不停,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梁翊终究还是担心她,便扔下刀,想过去扶住她。岂料紫芒反手一鞭子,抽在梁翊腿上。小腿像是被刀子豁开了一样,鲜血直流。梁翊紧咬嘴唇,跪倒在地上,感叹紫芒下手真狠。不过跪下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一个小竹筒滚到自己面前,他狐疑地捡了起来,听紫芒喘息道:“解蛇毒的血,快拿走!” 梁翊瞬间来了精神,他欣喜万分地喊:“紫芒姐,你果然只是…” “啪!”他还没说完,又一鞭子抽了过来。紫芒的力气已经耗尽,这一鞭子并没有多疼,可毕竟是“寒星鞭”,梁翊捂着肩膀,疼得想在地上打滚。 “紫芒姑娘,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你可不能惹怒了他!”那姓孙的士兵急忙扶住紫芒,苦口婆心地劝道。 “哼,他是张正使的敌人,自然就是我的敌人,他竟然还敢跑到直指司来挑衅!等张正使从富川回来…” 紫芒还没说完,便体力不支,口吐白沫,晕了过去。士兵们七嘴八舌地说:“紫芒姑娘怕是寒毒又发作了,快抬回去!” 梁翊目送着紫芒被抬走了,恍惚间,似乎有很多士兵跪在他面前,祈求他放过紫芒,不要往心里去。梁翊什么都不关心,他只是攥紧了紫芒丢给他的竹筒,回味着她无意中透露的张英的行踪——富川。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屏退众人,将竹筒里的血给黄珊珊喝了下去,吩咐下人好生照看。映花见他又是一身伤痕,心疼得几欲落泪,急忙拿了药箱,给他消毒上药。梁翊讷讷地问道:“映花,你还记得在越州期间,保护你的那位紫衣姑娘吗?” 映花点点头,说道:“记得,她长得很漂亮,救过我的命。我还想好好谢谢她,可后来她就消失了。” “是啊,我虽然没见过她几次,可她一向很疼我,唯独上次跟我不辞而别,我还郁闷了很久。” 映花上完药,问道:“你怎么突然提起她来了?你身上的伤,就是她给弄的吗?” “嗯,她投靠了直指司,上次在我脸上打了一鞭子,这次又打伤了我。她是真的下了狠手,可是没要我的命,还偷偷给了我解药,让我回来救珊珊的命。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是敌是友?” 映花在丈夫身边坐下,柔声劝道:“不管是敌是友,可她两次对你手下留情,这就说明她还是记挂你的。小时候父皇经常说,不要用眼睛看人,而是用心看人。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可你用心感受到的,却不会是假的。” 梁翊茅塞顿开,笑得像个孩子,一把抱住了妻子。可想起紫芒最后那一句话,他又紧张起来——张英去了富川。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千里寻亲近咫尺(上) 富川地处大虞国西北,背山临水,比其他地方要凉爽一些。夏日的琵瑟山一片葱茏,山脚下的富川河水流淙淙,黄知县在河边修建了不少凉亭,供百姓避暑。所以一到夏天,富川老百姓常常带着些许下酒菜,揣上几瓶好酒,邀上三五好友,一起到郊外凉亭高谈阔论。远处高山巍峨,近处江水清澈,山间清风带着凉凉的水气迎面吹来,真是无比清爽。老百姓们常常感叹,富川一年四季都是好时节。 当一些年纪大的老伯抱怨老伴儿不愿给做下酒菜时,他们时常想念梁家那个总是笑容满面的小伙子。他十二三岁就常去琵瑟山打猎了,打的野味带不回来,就去县衙吆喝一声,富川的青壮年便一哄而上,将他打的野味抬回来。夏天根本不用抬回城,在富川河边就烤着吃了。富川的水土养人,野味也鲜美,众人开心地大快朵颐,梁翊便笑得更开心了。 一个身穿白褂儿的大叔轻摇蒲扇,笑道:“你们还记得他第一次跑去县衙说,他射死了好几头野猪,自己抬不回来么?那时大家都以为他在吹牛,还笑话他,这孩子也倔,说自己要把野猪拖回来。大家笑了一场,可那孩子真到晚上都没回来,梁大人慌了,派人到处去找。结果就走到这儿,碰到他了。他还真拖着一头野猪,脸涨得通红,手都磨破了,还咬牙拖着。当时我就想,这个孩子以后准能成大事!看吧,人家现在还真在京城里当大官了!” 一个光着上身的老伯接着话茬,说道:“他打了那么多猎物,常常让黄知县和梁大人分给富川城里的孤寡老人,不仅分文不取,别人送他东西,他还不好意思要。这么好的孩子,梁大人居然还舍得揍他!不过‘玉不琢不成器’,也多亏了梁大人一番教导,他才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 “不管咋说,梁翊这孩子,的确是咱富川的骄傲啊!” 白褂儿大叔以这句收尾,众人又感叹了一番。这时,在凉亭里休息的一位年轻人插嘴道:“诸位叔伯,你们所说的梁翊,可是天子的近卫?” “当然是他了!” 年轻人又问道:“他很小的时候,射箭的本领就很好么?” “当然好啦!”白褂儿大叔答道,不过周围人轻轻咳嗽了几声,他又说道:“梁大人对他要求严嘛!人家好歹是京城的名门大户来着,那个啥,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梁大人可是花了血本培养他这些。” “原来如此。”年轻人微微有些失望,喃喃道:“刚才我听诸位所说,他射术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上次有人来富川打听,问这位梁公子射术好不好,可富川人居然都说不知道…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众人面面相觑,甚至感到了一丝紧张。梁翊虽然没有对自己射术好这件事情刻意隐瞒,可每次大家称赞他的时候,他总会不好意思地做个噤声的手势。上次的确有人来富川打探过,不过那几个人神情肃穆,不苟言笑,言辞间颇有高高在上的感觉,自然引起了富川人的反感。后来也有人汇报给了黄知县,黄知县说,梁翊在京城升得太快,怕是惹某些人嫉妒,所以有人问起他来,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以免被坏人利用。 这个年轻人用一方青色头巾束了头发,身穿布衣,面容清秀,气度随和,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他见众人都沉默不语,便笑笑说:“大家不要介意,我在京城某位大人府里做过事,所以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众人见他态度恭谨,便也没那么紧绷着了。光着上身的老伯问道:“原来你从京城过来,来富川有何贵干?” 年轻人面带微笑,说道:“寻亲。” “寻亲?” 一听这个话题,众人都来了兴趣。年轻人脸上掠过一丝忧伤,说道:“我与亲生父母分别,算来已有十五年了。前些年一直想考取功名,再来寻亲。可考试屡屡受挫,思念父母之情却与日俱增。古诗有云‘林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若我考上功名,而父母已不在人世,我要这功名又有何用呢?”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有人说道:“你倒是个孝敬的孩子。如果我们能帮得上你,你尽管开口。” 年轻人没想到富川人如此豪爽,感动得泪光晶莹。他抱拳说道:“早就听闻富川人仗义,果然名不虚传!” 年轻人遂将自己的生平娓娓道来。原来他小时候生过一场重病,别人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扔在了乱坟岗。他活过来之后,被堆积如山的尸体吓坏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幸运的是被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捡到了,他便跟着和尚漂泊了几年。后来和尚去世了,他就守着一方破庙,寒窗苦读。再后来,几乎一路乞讨去了京城,连吃饭、住店的钱都没有,自然名落孙山。不过,当时的考官倒是佩服他的毅力,将他带回了家,给他一个闲职,让他一边做事,一边复习功课。可随着年岁增长,他越发思念亲人,便辞别恩公,他要花两年时间寻亲,约定后年再考。 听了他的遭遇,众人唏嘘不已。白褂儿大叔问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你的家人吗?” 年轻人苦笑道:“我只记得我烧得厉害,醒了之后就看到了很多死人…这一发烧,再一受惊吓,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我家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前面是我爹处理公务的地方,后面是我家院子。还有,我好像有过一个哥哥…除了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这样,那你怎么不在京城找,而是来富川了呢?” “我想,既然我被扔在了乱坟岗,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被拐卖了,后来得了病,歹人就把我扔了,父母自然不知道我的行踪;第二种,便是家里发生重大变故,父母自顾不暇,更别说管我了。实不相瞒,过去几年,我是在刑部一位大人手下帮忙。利用职务之便,我查了和顺年间的一些卷宗,越发觉得我跟其中的一个案例很像…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离开恩公,到富川来寻亲。” 在座的人又陷入了沉默,年轻人笑道:“不过刚才听了你们说的话,我好像找错了…但不管怎样,既然来到了富川,就要弄个明白再走。” 光着上身的老伯不知不觉把上衣穿上了,原本中气十足的嗓音也飘忽了起来,他环顾四周,试探着问道:“过去二十年,只从京城来了一位大人物,你们说,是吧?” 众人点点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是啊,只有梁大人…” 老伯狐疑地问道:“就算病得再厉害,可你原来的姓还记得吧?” 年轻人摇摇头,说道:“不记得了,我师父给我起了个俗家名字,唤做杜杰,字‘重光’”。 众人自然明白“渡劫”的谐音,对他既同情,又有些怀疑。白褂儿大叔说道:“我,我得先回去了,今天回去晚了,老婆又得骂我了。” 他一走,众人便散了。杜杰并不吃惊,他收拾好包袱,走下凉亭,穿上草鞋,跟着他们朝城内走去。这些富川人刚才还高谈阔论,此时他们加快了步伐,小声议论着这个不速之客。杜杰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打断他们,而是一直面带微笑,从容地接受着各种质疑。 夕阳西下,他顾不上吃饭,一路打听来到了梁家门口。梁家人并不知道有客人要来,抱歉地说梁夫人带着梁大人外出散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让他进门房等一等。杜杰婉言拒绝了,他在梁家附近转了转,看到了吉祥馄饨馆,便要了一碗馄饨,垫垫饥肠辘辘的肚子。吃完之后,他便又回到梁家门口,坐在台阶上等梁氏夫妇回来。 有人来梁家寻亲的消息刹那间传遍了整个富川,老百姓毕竟是喜欢热闹的,很多人装作不经意地来到梁府,想看接下来的戏码。他们从未想过梁家的儿子是假的,万一这事是真的,那可真就炸开锅了。 直到过了戌时,梁夫人才带着梁大人回来。他们刚下马车,就看到了家门口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们走得越近,年轻人的神色便越发激动。梁夫人狐疑地问道:“你是…” 年轻人没有说话,眼眶却红了起来。梁夫人走近了,借着明亮的月光,才看清了他的脸庞。那清秀的眉眼,一身的书卷气…如果小儿子活到现在,应该就是这幅模样吧! 梁夫人终究是慈母心肠,想到这一层,便已是泪如雨下,不知不觉便向杜杰走去。梁大人阴沉着脸,惊天动地地咳了一声,几乎站立不稳,梁夫人才收住脚步,扶住了丈夫。 梁大人面无表情地问:“你有何贵干啊?” 杜杰不卑不亢,拱手说道:“见过梁大人,梁夫人,街上人多嘴杂,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千里寻亲近咫尺(下) 梁若水眯着眼睛看他,看着看着,自己也迷糊了。杜杰温润而又体贴地笑着,像极了谦恭好学的梁家二公子。 梁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伸手去拉杜杰,不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吉祥馄饨馆的老板王麻子。 王麻子提着两层食盒,笑着说:“梁夫人,你早上出门的时候跟小的预定了馄饨,我这一直备着呢,您不会不要了吧?我们小本生意,您可不能反悔啊!” 梁夫人精神恍惚,也不记得究竟有没有这回事。王麻子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进门,大声说道:“这两碗馄饨,是用油菜和香菇调的馅儿,用上好的骨汤煮的。梁翊在富川的时候,常常来我家吃这个。他去京城的时候还特意叮嘱我,让我隔三差五给您送一些过来…” 他回头瞄了一眼,杜杰搀着梁若水,慢吞吞地跨进了大门。王麻子麻利地掩上一半房门,压低声音说道:“梁夫人,这人是来认亲的,您别被他骗过去。” 梁夫人哪儿还听得进去,只是愣愣地看那个身影,没空招呼王麻子。王麻子随意大喊了几声,又拉过梁夫人,低声道:“时间紧迫,您如果露出马脚来,梁翊在京城就危险了!” 梁夫人的眼睛这才有了些焦距,她哭着说道:“如果他真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孩儿,你让我如何不认他?” 王麻子又喊了几声“您跟梁大人可要趁热吃”,便急道:“他是假的,真的梁翊我认识,等把他打发了,我一定告诉您。” 梁夫人狐疑地说:“你如何得知?是我家那小子告诉你的?” 杜杰马上就要进来了,王麻子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说道:“梁翊告诉我的,他怕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才一直忍着没说。” 梁夫人登时气得胸口发疼,她怒道:“梁翊,不,金世安他竟然有这般心思,你如今告诉我,我会信吗?说不定门外这个年轻人就是我的翊儿,你受金世安蛊惑,才来阻挠!” 杜杰走进来了,王麻子一时语塞,他只能凑到梁夫人面前,低声道:“待会儿您问问他《梦斋杂记》,看他知不知道。” 王麻子提了食盒,又大声吆喝一声:“这馄饨您一定得趁热吃啊,吃完了把碗放门口就行,我待会儿过来取!走喽!” 杜杰也算细心,他说道:“二位一定饥肠辘辘了,先吃点馄饨吧!晚辈刚才去他家吃过,确实好吃!” 梁大人咳嗽了几声,用汤匙搅着浓厚的汤汁,问道:“你刚才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杜杰朗声说道:“晚辈从京城而来,为寻亲来到富川。” 一听到“寻亲”两个字,梁夫人摇摇欲坠,差点摔倒。杜杰急忙关切地问道:“梁夫人,您是不是哪里不适?” 梁夫人摸着眼泪,说不出话来,梁若水却吃着馄饨,直勾勾地盯着杜杰,说道:“杜公子寻亲为何寻到我家来了?我家没什么亲戚啊!” 杜杰的脸庞微微抽动了一下,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说道:“既然这样,怕是晚辈冒犯了,我这就告辞了!” “站住!”梁夫人急忙喊住他,抓着他的手,问道:“你无缘无故,不会来梁家吧?” “是…”杜杰低下头,目光又几分潸然:“我的确查到了一些东西,不过既然梁家家口齐全,我怕是找错了。” “不,我小儿子…” 梁夫人还未说完,就被丈夫的咳嗽声给打断了。梁若水拿手帕擦了擦嘴,喘着粗气地说:“我小儿子在御前当差,可我大儿子早就死在牢里了。” “是吗?勾起二位的伤心事,实属不该。不过,偏巧晚辈也有一位兄长,也死在了牢里。”杜杰伤心地说道。 梁若水面色有所松动,问道:“哦?说来听听?” 杜杰动情地说:“晚辈生过一场大病,忘了很多事情,唯独记得住在一所大房子里,每天跟兄长一起读书。后来隐约记得,全家人都坐了牢,兄长死在牢里,而我昏昏沉沉,被人抱了出去。” 梁夫人急切地问道:“你当时是跟谁关在一起?” 杜杰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痛苦地捂住了头,说道:“晚辈记不清了,好像是个小男孩。他说,只要装死,就能被抱去跟爹妈团聚…时间过去太久远了,我实在记不得了。” 梁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无法相信她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金世安竟会怀有这般歹毒的心肠。她在心里认定眼前这位年轻人正是他侥幸存活下来的小儿子,又是欢喜,又是心如刀绞。在她默默垂泪的时候,杜杰已将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其实来的路上,晚辈就听说了梁翊的事情,实在不该再来打扰。可千里迢迢走到这里,若不见二位一眼,我实在难以放弃。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梁夫人哪儿肯放他走?一时间手足无措。梁若水则继续问了下去:“你喜欢读什么书啊?” 杜杰解开包袱,拿出一本《孟子》来,说道:“我也不知怎的,向来最爱读孟夫子的书,做人的道理全写在这里面了,每次读都有不同的收获。” 梁夫人差点儿叫出声来,心道,小儿子最爱的书确实是《孟子》!梁若水又问道:“那你最喜欢其中哪一句?” 杜杰从容一笑,背着手,缓缓背道:“孟子曰:‘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这其中,我只体会过第二种乐趣;我还要加倍读书,将来教书育人,便会体会到第三乐。只是对我来说,第一乐怕是最难得的。” 梁夫人闪着泪花,说道:“苦命的孩儿,说不定哪天蓦然回首,你就能体会到第一乐了。” 梁若水也不再冷冰冰的了,他撂下勺子,长叹一口气。杜杰以为事情有转机,笑得一脸明朗。没想到梁若水冷不丁地问道:“话说,你当时得了什么病啊?” “水痘!”杜杰毫不犹豫地答道。 “哦?你这个倒记得挺清楚。”梁若水笑道。 杜杰有点慌张,解释道:“哦…因为,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是坑坑洼洼的…” 梁若水冷笑道:“是啊,得过水痘的孩子,一般都会在脸上留下疤痕。看来你是遇到了神医,才把你这张脸恢复到如今的模样。” 杜杰额头冒出了涔涔冷汗,梁夫人急忙打圆场,说道:“孩子吃了这么多苦,你就别提人家的伤心事了。” “好,不提了。”梁若水吃力地站了起来,说道:“你该说的都说了,我俩也都听着了。这么多年来,你确实吃了不少苦,我们也很心疼。不过,你来我家认亲,确实很荒唐。我只有一个小儿子了,你也别再提我的伤心事了。” 在杜杰听来,梁若水这几句话无异于逐客令。他激动地说道:“好,其实我还想起了很多事,不过情形如此,我多说无异。祝梁大人、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你们一家和和美美。” 梁夫人心想,怕是他没有失忆,只是担心会给梁家带来危险,才说得如此委婉。况且,若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会在梁翊名满天下的时候,笃定地找到梁家来呢?如今他不认亲便走,怕是担心伤害到梁家吧?如此温润善良,正是她那小儿子的模样啊!梁夫人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却被丈夫一把拉住。梁若水眼中也闪着泪花,他也在怀疑这个年轻人是不是自己的小儿子。可他尚存理智,万一他认了这个年轻人,梁家还好开脱,可京城那小子呢?只有一死。 杜杰昂首跨出正屋,吟诵道:“古来贤者勤学多读,何况凡人?志存高远者,砥砺前行,大业乃成;鼠目寸光者,懒散堕慢,碌碌无为…” 梁若水“轰”地一声,什么都听不到了,依稀回到了十六年以前,年仅九岁的儿子一本正经地读着他写的作文。他刚到弘文馆读书,先生布置了一篇《劝学》的文章。小儿子虽文静内秀,但骨子里不服输,他在屋子里憋了两天,才写出这么一篇文章,将所有的同学都比了下去。弘文馆的先生大吃一惊,遂将他看做天才,说他长大后必成大器。 听到杜杰吟诵,梁若水再也控制不住,喃喃道:“翊儿…” 门“哐”得一声被推开了,有人昂首阔步走了进来,温润而清凉的嗓音盖住了杜杰,他朗诵道:“余五岁即读《孟子》,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欲成贤者,需采众家之所长,察诗书之精华,然后才能思索。” 杜杰被他打断了,顿时就有些不爽,梁大人、梁夫人自然也被这一幕给弄愣了。黑暗中,那人又笑了几声,背道:“和顺四年上元节,携吾弟于花园赏月。弟看到圆月水中倒影,遂兴奋不已。余一时兴起,吟诵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亮圆时,便是合家团圆之时。弟听后默默无语,遂循着月影投入湖中。众人大惊,纷纷打捞。弟满脸淤泥,神情狼狈,众人心疼,却又大笑之。弟晚上睡时,悄声告知,他欲将圆月从水中捞起,细细看护,从此家中有圆月,家人永团聚,再无分离之日…” 那人说完,一向坚强的梁大人老泪纵横。因为他背的,是梁颀、梁翊兄弟俩自己编的《梦斋杂记》,兄弟二人将成长中的趣事记录下来,约定在加冠礼时,各送对方一本。那人刚才背的,正是哥哥记录的第一篇。 杜杰强装了很久的淡定,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梁若水痴痴傻傻地喊“翊儿”的时候,那人将毛巾往肩上一搭,擦了擦脸,原来他正是吉祥馄饨馆的老板王麻子。他爽朗地笑道:“我是个干活儿的粗人,常跟梁翊讨教学问,梁翊时常把他年少时写的文章给我看,说他那时候写的我才能看得懂。嘿,没想到这位公子也知道啊!” 杜杰脸色铁青,不再说话,而王麻子提起食盒,继续说道:“没事儿,你继续背,我就是来收个碗。早上生意好得很,没碗可不行!”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诺千金义当先(上) 梁大人问道:“杜公子,你知道王老板背的是什么吗?” 杜杰一脸茫然,说道:“我确实忘记了很多东西,一时想不起来…” “你连《劝学》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居然不知道他刚才说的是什么?” 杜杰脸红到了耳根,不知如何对答。王麻子一边麻利地收拾碗,一边不经意地说道:“梁翊跟我炫耀过,那篇《劝学》被先生留在了弘文馆,让弘文馆的孩子都向他学习,如何在九岁就写出这么好的文章。” 梁夫人恢复了神志,恍然大悟:“原来只要在弘文馆上过学,都有可能会背翊儿的文章。” 王麻子收好了碗,一脸欢快地走了出去。杜杰恼羞成怒,一把抓住他,怒道:“你来收碗是假,来搅局是真吧?” 王麻子气定神闲,摆脱了杜杰的胳膊,轻笑道:“小的只是个手艺人,靠卖馄饨吃碗饭。我来收拾我吃饭的家什,有什么不对吗?” 杜杰一时无语,盯着王麻子那张坑坑洼洼,但又恬静平和的脸庞说不出话来。王麻子无视他的愤怒,正欲往外走,梁若水开口说道:“王老板,你等等,我还没给你钱呢。” 王麻子没有回头,低声道:“不用了,这么多年街坊了,您什么时候方便给我就行,告辞!” 梁若水明显累了,揉着胸口说道:“杜公子,你千里迢迢而来,无功而返,我也很心痛。如果你下一个去处还没找好,不妨在我家住一晚上;若你执意要走,我送你些盘缠,路上不必太辛苦。” 杜杰涨红了脸,愤然说道:“我又不是叫花子,不必羞辱我。” 在王麻子走出去之前,杜杰抢先挤了出去。百姓见状,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哎,我就说嘛,他肯定是来捣乱的。”“就是,准是又有人嫉妒梁翊,才弄这么一出,梁大人、梁夫人会不认得自己的孩子?简直荒唐!”“那可说不准,或许这里面真有隐情,要不他怎么敢这么理直气壮地来认亲?”“唉,走投无路了吧!不管怎样,都得试一试啊!” 王麻子定在院子里,似乎有些不舍,但没有回头。梁夫人喊了一声“且慢”,他反而快步走了出去。一个小女孩见他跨出门来,开心地飞奔过来,大喊道:“爹!” 接着一个妇人抱着小男孩,也款款向他走来。那妇人不见得有多美丽,但娴雅文静,说话柔声细语,一看就是贤惠淑良之人。王麻子将她怀中的小男孩接过来,妻子便接过他手中的食盒,一手牵着小女孩,一家四口有说有笑地朝家走去。 梁夫人提着裙子跑过来,叫住了他:“王老板,这账还是今晚结了吧!” 王麻子回过头来,梁夫人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来。她捂住嘴,尖叫了一声。王麻子泪光晶莹,轻声道:“梁夫人,您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梁夫人恳求道:“《梦斋杂记》只写到翊儿十岁,王老板不介意,可以帮我写下去吗?” 王麻子一愣,从容笑道:“那等梁翊从京城回来,再让他写吧!” “不!” 梁夫人还没说完,梁若水便捂住她的嘴,拖住了她的步伐,强忍泪水说道:“这么多人看着,你认了他,京城那小子怎么办?” 万事都要考虑“京城那小子”!梁夫人顿住了脚步,但心如刀绞,闷声痛哭了一阵,突然就晕了过去。百姓吓坏了,急忙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回了梁府。 吉祥馄饨馆是一座两层小楼,一楼用来做生意,二楼则是一家人住的地方。二楼不大,只有三个房间,大人和小孩的卧房,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妻子将家收拾得干净整齐,房子虽小,但住着特别舒心。每天收拾完店里,不管忙到多晚,王麻子总是雷打不动地去书房看书写字。妻子给他端来洗脚水,他一边洗脚,一边入神地看着书。五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在屋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夫妻俩也没有烦躁,只是叮嘱他们别磕着碰着。女儿矫健地爬上桌子,趴在父亲肩头,咯咯笑道:“爹,你这书半天都没翻啦!” 王麻子合上书,爱怜地敲了女儿头一下,说道:“是啊,爹有心事,看不下去。” 女儿又“哧溜”地滑下桌子,天真地问:“爹,什么叫心事?” 王麻子哑然,搂过女儿,说道:“但愿你永远都别知道,什么叫做心事。” 两个孩子撒着欢闹腾了一阵,很快便累得睡着了。王麻子自己倒了洗脚水,走到桌前,翻开书,又怔了半晌。妻子睡眼朦胧地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麻子招招手,让妻子坐下来,握着妻子的手,说道:“没什么,我就是心里藏了很多故事,你想不想听?” 妻子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说道:“你那些故事都是哄孩子的,讲给我听做什么?累了一天了,快睡觉吧!” 妻子刚说完,才发现一向温柔的丈夫,眼里竟含着晶莹的泪花。她吓了一跳,赶忙问道:“你是不是真有事瞒着我?” 王麻子点点头,说道:“这件事,我藏了十五年了,今天晚上,就让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十五年前,因为削减军费的事情,一位大人跟蔡赟发生了激烈争吵。后来蔡赟得势,迫不及待地将这位大人全家投入大牢,并得意洋洋地说,以往我说一句,他有三句等着,这下看他还敢不敢再还嘴了!” “这位大人全家身陷囹圄,大儿子原本就体弱多病,吃了牢房里那些馊掉的食物,腹痛不止,上吐下泻,疼了一天一夜,痛苦地死了。小儿子因为生水痘,高烧烧得厉害,被关在最角落的一间牢房,暂且叫他小梁吧!小梁本来病得就重,再加上没有药品,没有食物,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眼看着也活不下去了。” “就在他万念俱灰、一心等死的时候,一个小男孩儿也被抓了进来。那个小男孩儿是他弘文馆的同学,唤作小金。小金是小梁最羡慕的那种同学,他总是逃课,溜到外面学武,可功课却好得很;他长得壮,功夫好,在同学里面一呼百应。他总喜欢穿一件披风,拿一把木剑,说自己以后要当将军,并将追随他的同学全都安排了官职。而小梁自幼受父亲约束,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敢做,他好几次鼓起勇气想跟小金他们玩儿,可他走到跟前的时候,小金已经甩着披风,挥着木剑,潇洒地走了。小梁失望地想,或许同学一场,小金都未必会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谁知小金竟然跟他一个牢房,一向威风凛凛的他,吓得瑟瑟发抖。小梁用尽全身力气安慰了他几句,小金镇定下来,用自己的玉佩跟狱卒要了水,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红薯,递给饿得两眼发黑的小梁。正是因为那一碗水和那块红薯,小梁才有了活下去的力气。小梁对他充满感激,说道,如果以后你有难,我愿意拿命跟你换。” “再后来,小金的哥哥在他面前咬舌自尽了,小金伤心欲绝,晕了过去。小梁想摇醒他,可他咳得特别厉害,喉咙里一口痰没吐出来,憋得在地上挣扎了半天,后来也失去了意识。迷迷糊糊中,小梁被人抱走了,再醒来的时候,就在一片乱坟岗了。” “当时四周一片黑暗,到处都是坟墓,尸体腐烂的味道分外刺鼻。小梁吓得失了神,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出那个那个地方的,只记得自己不停地摔倒,不停地爬起来…当他最后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见到了一对善良的父女。原来,那位父亲是一位归隐的剑客,带着女儿浪迹天涯,他们好心地收留了他。” 讲到这里,王麻子的妻子已经完全听明白了,她还没插上话,王麻子又说了下去:“小梁想找到自己的父母,于是千方打听,才得知父母去了富川。他充满了希望,要去富川跟父母团聚。他已做好打算,要辞别那对父女,可那个小女孩担心他重病未愈,非要跟着他一起去。那位父亲也是侠义心肠,决定把他送到富川。小梁满心欢喜地回到富川,可看到的却是梁父、梁母带着小金出游归来的情景。他又急又气,想冲上去跟父母说个明白,在他追上去的那一刹那,一群官兵迎面走来,小金下意识地躲到了梁母怀里。那一刻,小梁就站在母亲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大门,他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两行热泪在王麻子脸上流淌,妻子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他才继续说了下去:“小梁恨小金,恨到了骨子里,如果不是他,那在父母面前承欢膝下的人只能是自己。可每当他鼓起勇气去敲梁家的门时,他总会想起小金那畏惧的眼神。他想,万一自己认了亲,小金必死无疑,说不定还能连累了父母。他犹豫了很久,不甘和愤怒折磨得他几欲发疯。某天夜里,那个好心的小女孩给他送来一块红薯,他才恍然想起来,他在牢里吃了红薯,跟小金发了誓——以后你有难,我拿我的命跟你换。” “于是小梁跟那对父女商量好,要留在富川。那位父亲竟然答应了,还盘下了一个店铺,供三人生活。随着年岁增长,小梁学会了做馄饨,有了一技之长。小金也长大了,常常跟他师兄一起来吃馄饨。他说话,小梁总是留意听着,他用第一次卖字的钱,给母亲买了银手镯,给父亲买了好酒;他跟师兄商量怎样除掉琵瑟山上的猛兽,还小声商量去哪里打抱不平,劫富济贫…小梁很欣慰,自己没有帮错人。于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着这个馄饨馆,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父母,安然地过自己的生活。” 王麻子握着妻子的手,目光泫然,却强笑了一下:“你说,小梁就为了一句话,忍到了现在,他是不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妻子也笑中带泪,说道:“我猜,老天爷一定会厚待这样的傻瓜,一定会给他另一份福泽,让他享用终身。” 隔壁卧房里传来两个孩子熟睡的鼾声,眼前的妻子是如此聪慧贤淑,王麻子看了看手中的书,喃喃道:“是啊,圣贤书总不能白读,也不会白读的!” 第一百八十章 一诺千金义当先(下) 天快亮了,王麻子还沉浸在往事中无法自拔。他将熟睡的妻子抱回了卧房,自己则在书房里翻开了书。这天晚上格外闷热,他推开了窗户,习习凉风吹了进来。蜡烛突然毫无征兆地摇曳了一下,他以为是风,并没有太在意;可蜡烛又晃了一下,他疑惑地抬起了头。就在这瞬间,一个长发披肩的黑衣人坐在窗户上,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他。 “王老板,不,是梁公子,你还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呐!” 那人在笑着,说的话却毫无温度。王麻子并没有太害怕,他合上书,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乃直指司绣衣正使张英。” 王麻子微微点头,行了一礼,然后继续摊开书,头也不抬地说:“张正使深夜来访,是要查什么案子吗?” 张英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便跳进屋里,纤长的手指一甩,几根银针毫无征兆地插在了王麻子面前,王麻子这才被吓了一跳,张英得意地大笑了几声。王麻子将银针拔起,淡淡地说:“我的妻儿都已睡下,张正使莫要惊醒了他们。” “别担心,他们不会醒来的。”张英诡异地一笑,说道:“他们都死了。” 王麻子犹如坠入地狱,他疯了似的唤着孩子的名字,他们毫无反应;他身上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连滚带爬地去看妻子,妻子也静静地躺在那里,恬静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王麻子惊疑半晌,才伏在妻子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张英更加放肆地大笑起来,说道:“是你亲手害死了他们,若你不包庇那个假梁翊,他们就不会死!” 王麻子怒然转头,眼睛红肿得厉害。他愤怒到了极点,大叫着冲向张英,却被张英轻巧躲开,他重重地撞到了桌子上。张英捋着秀发,笑道:“说实话,你才是真正的梁翊吧?” 王麻子气喘吁吁,瞪着张英,刚要说话,突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他朝窗外瞟了一眼,便看到楼下站着很多身着黑衣的人。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或许梁府也被层层包围了起来,张英来诱出他的口供,然后将梁府一网打尽。 他的恨意如火山爆发,尽管他手无缚鸡之力,但张英触到了他的眼睛,居然也感到了一丝畏惧。王麻子冷笑道:“张大人真乃天下第一糊涂之人,那梁翊是御前侍卫,小的何德何能,能被张大人看做梁翊般的人物?” 张英没想到他如此嘴硬,一时走神,王麻子竟朝着桌角猛.撞过去。张英大吃一惊,急忙施展“金刚秘术”,一掌过去,那桌子硬是被他生生移开。王麻子又扑了个空,差点儿撞到墙上。 张英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拽到桌前坐下,面无表情地说:“本官不想跟你废话,趁我现在心情还算好,你快将金世安如何假扮你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写下来。若激怒本官,我将你抓回直指司大牢,你会变成什么鬼样子,本官可说不准。” 王麻子无动于衷,冷冷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张英冷笑一声:“你刚才想一头撞死是吧?” 王麻子没说话,张英却冷不丁地按住他的头,“咚”得一声,将王麻子的头按到了砚台上。血迹顺着额头流了下来,王麻子疼得几乎要晕过去。张英得意地说:“你敢顶撞一次,我就再磕一次,直到把你撞死为止。” 王麻子咬紧牙关,不理会张英的威胁。张英没有食言,果然又抓起他的头发,重重地磕了一下。王麻子痛呼出声来,张英掩饰不住满脸的得意,下手一下重似一下。王麻子渐渐感觉不到疼痛了,张英威胁的声音也越来越遥远,他的眼皮发沉,在合上眼的那一刹那,他仿佛出现了幻觉,因为他看到一个人影和张英打了起来,他无力再支撑,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张英正在施虐,在他意识到有人闯进来的时候,那人影已经飞到了他面前。他从未想过梁翊竟然会在这时赶来,梁翊也不跟他废话,施展拳脚功夫,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好长时间没交手了,梁翊的武功又增进了许多,张英十分惊讶,又忍不住嫉妒。梁翊将他逼到墙角,怒问道:“天还没亮,张大人就私闯民宅,您还真是勤勉啊!” 张英理直气壮地说道:“本官正在查案,干你何事?” 梁翊冷笑道:“你在下面布下天罗地网,又在室内放了迷香,还在这里动用私刑…张大人查得一手好案,让人敬佩。” 张英气得涨红了脸,又要动手,梁翊利落地飞起一脚,椅子登时朝张英飞去。张英长袖一挥,椅子又飞了回来,梁翊往旁边一躲,椅子撞在墙上,摔了个七零八落。张英伸出尖锐的指甲,朝着梁翊的脸抓了过来。梁翊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似笑非笑地说:“张大人,江大人跟我一起来了,让他看到你这幅样子,不太好吧?” 张英一惊,陡然收回了手,透过窗户一看,江璃果然站在下面。他身体不好,又急着赶路,累得站都站不直了。张英气得捶了窗棱一下,怒道:“你怎么把江璃给拉来了?” “他又不是来抓你的,你怕什么?” 张英急得在原地打转,梁翊不再理他,而是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又扶起王麻子,小心地将水灌到他嘴里。王麻子揉着疼痛的脑袋,徐徐睁开了眼睛。可他一看到梁翊,便又闭上眼睛,也不喝他递过来的水。 梁翊不知其中缘由,只是明朗地笑道:“王大哥,我是小翊啊!我来救你啦!” 世人都叫他“王麻子”,也不问他真名是什么,只有梁翊执着地喊他“王大哥”。所以一见到梁翊,王麻子便会觉得心里一暖。可今晚经历了一场巨变,家人也都因为这小子而死,王麻子愤恨不已,他一抬手,将杯子打翻在地,摔了个粉碎。 “王大哥…”梁翊不明就里,也忘了擦脸上的水,呆呆地看着王麻子。 张英却嗅到了一股猎物的味道,他兴奋地说:“你还是恨这个假梁翊吧?” 王麻子眼珠子一转,冷哼了一声:“他来得太晚,还不许我这个做大哥的发发脾气?” 张英气结,碰巧江璃在楼下高喊:“辅明,张大人在那里吗?” 梁翊欢快地喊道:“江大哥,我猜对啦!十两银子归我啦!” 原来一听说张英带着人马去了富川,梁翊不由分说地拉上江璃,说有人要对富川的父母下手,希望江璃跟他同去,将凶手缉拿归案。梁翊空口无凭,江璃又有公务在身,自然一口回绝。不料梁翊强行拖走了江璃,说自己已留书信,皇上若是怪罪下来,他一人承担。应东见上司被拖走了,自然也就跟来了。江璃痛斥了梁翊一路,义正辞严,慷慨激昂,甚至连睡觉、上厕所的时间都不放过。梁翊觉得自己头上按了个紧箍咒,而江璃则在喋喋不休地念咒语。不过进入浦州境内,视野越发开阔,景色越发大气恢弘,江璃的心胸也开阔起来,竟然没有再唠叨。 为了照顾江璃的身体,梁翊特地给他找了一辆舒适的马车,不过马车跑得飞快,江璃感觉自己都要飞起来了,颠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三人紧赶慢赶,在路上只花了两天。可惜夜里城门不开,只能在城墙根下等。待城门一开,梁翊迫不及待地策马进城,路过吉祥馄饨馆,看到了直指司的踪迹,便觉大事不妙。但他又想不明白直指司为什么会跟这家小小的馄饨馆过不去,便跳上来一看究竟,让江璃在楼下等自己。 尽管梁翊士气昂扬,但张英却并不买账,他说道:“这个王麻子实在太可疑,我思虑一夜,决定不能放过他,必须要将他带回直指司受审,还望梁指挥不要阻拦。” 梁翊不解地问:“王大哥究竟说了什么,才会惊动张正使?” 张英冷笑道:“你应该心知肚明吧,金世安?” 梁翊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故意侧着耳朵,装作没听懂:“张正使,你叫我什么?” “哈,真假梁翊齐聚一堂,这可真是稀奇了!”张英森然笑道:“你们不必多说,我自有办法分辨出来!” 张英话音刚落,便吹了一声口哨,巫马翻窗而入。张英对他耳语几句,巫马便轻巧地跳下窗子,一阵风似的朝梁家跑去。张英笑道:“梁指挥和王老板在这里稍作片刻,等会儿梁大人、梁夫人来了,谁真谁假,便可判断了。” 梁翊从来没想到王麻子就是真梁翊,内心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动荡;又听张英将梁父、梁母找来,他又怒火中烧,顿时拍案而起:“张英,你太卑鄙!” 张英得意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梁指挥何必如此紧张呢?你好久才回一趟富川,本官就不打扰你了,你跟王老板好好叙叙旧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是福是祸难躲过(上) 张英说完,长袍一甩,也不见了身影。梁翊手脚冒汗,可浑身却冰冷。他知道张英带来了很多人手,他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王麻子倒是镇定下来,他让梁翊坐下,二人相视无语,静坐半晌,突然都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笑到泪流满面。 过了一会儿,梁翊停止大笑,擦擦眼泪,欢快地说:“王大哥,反正在这里也是干坐着,不如先叫醒你的家人吧!” 王麻子惊喜地问:“可是那位张正使说他们都死了啊!” 梁翊一脸鄙视地说:“他还想从你嘴里套话呢,不拿你的家人做筹码,他怎么套你的话?”说罢,他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小药盒,说道:“这是我随身携带的薄荷膏,一般用来提神的,给你家人闻一闻,说不定他们就醒过来了。” 王麻子大喜过望,赶紧去唤醒妻儿。梁翊跟在他身后,与他一起伏在床边,小声道:“王大哥,等会儿我会杀出一条血路,你带爹娘、还有你的妻儿一起离开这里。” 王麻子一听“爹娘”,而不是“我爹娘”,言下之意便是将他看做自己兄弟,顿觉一股暖流在周身流淌,拿着薄荷膏的手也颤抖起来。他低声道:“不,我说过,要拿我的命跟你换。” “你已经换过了!”梁翊激动起来,急忙压了压声音:“别那么死心眼,要不我也良心不安。” “不,人活着,就要信守承诺。” 王麻子声音很轻,眼神却分外坚定。他轻轻一笑,不再多做解释。闻到了清香的薄荷味,小女孩儿率先醒了过来,王麻子见女儿睁开眼睛,激动不已。小女孩儿不知刚才那一番历险,天真地以为自己睡了个好觉,她咬着手指头,笑嘻嘻地说:“我在梦里还见到过小翊叔叔,没想到他真来啦!” 梁翊把她抱起来,走到窗边,指着那些神情肃穆的直指司使者说道:“梦梦,以后见到这群怪物,你一定要拉着青青拼命跑,不要让他们追上,知道了吗?” 梦梦睡眼惺忪,听了梁翊的话,却极为兴奋,她挣脱了梁翊的怀抱,咚咚地跑去摇醒弟弟,夸张地大喊道:“弟弟,快走啦,外面有人来抓我们!” 正好小男孩儿也醒了过来,一听姐姐的话,顿时也兴奋地跳了起来。二人尖叫着疯跑,好像真在躲避一场大追杀,直到把母亲吵醒。两个孩子哨子般尖锐的叫声刺得张英耳朵疼,后悔没一掌拍死他们。 梁翊趁机拉过王麻子,说道:“待会儿我跟张英打起来了,你一定要带着家人走。你放心,我一定会活下来,这也是承诺,我会信守承诺的。” 王麻子内心纠结,为难不已。正在此时,女儿突然捂住头,“哎呦”一声,便跌倒在地。弟弟以为姐姐跟自己闹着玩儿,笨拙地蹲下来,使劲拍打姐姐的头。可拍了几下,他也捂住头,闷声倒了下来。 梁翊不由分说,将两个小孩子抱了起来,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中银针,而是被铜钱给打晕了。凶器不是银针,那便不是张英下的手,不过这个力道也让人骇然,两个孩子无异于挨了一块巨石,不晕才怪。 梁翊顾不上气愤,而是坐在地上,两只手分别牵着一个孩子的手,默念起吴不为教他的口诀。他想用内力为孩子们顺顺气,没想到刚刚入定,忽然觉得一阵风声传来,他深知此时破功是大忌,但也顾不上了,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寒光闪闪的勾环迎面飞来。他急忙一偏头,而那锋利的钩子竟然像毒蛇的信子一样,会灵活地变换方向。在钩子离自己的脖子一寸远的时候,梁翊伸手握住了勾环,手上顿时渗出了鲜血。 王麻子被这一幕幕吓得冷汗涔涔,眼见梁翊暂时脱险,才长出一口气。没想到,一个灵巧的身影飞了进来,梁翊握着勾环不肯松手,那身影便极速飞到墙上,脚触到墙上,再翻身下来,梁翊的脖子登时被他缠绕起来。 巫马秀美的脸庞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不再做停歇,而是用铁链将梁翊捆了个结结实实。梁翊半路破功,又毫无防备,只能暂且吃个哑巴亏。在巫马堵住自己的嘴之前,梁翊笑道:“你还是个小孩,我才让你一把。要不你回回输,被我打哭了,那可怎么办?” 巫马古怪地笑了笑,继而将铁索狠狠一勒,梁翊的胳膊差点儿给勒断了,他只好闭紧了嘴巴。张英扶着江璃走上楼来,满面笑容地说:“眼下为了查案,只能委屈梁指挥了。” 江璃见梁翊被缚住,自然不肯,又训斥了张英一番。张英耐心地听着,说道:“江大人放心,待这场戏演完,若梁翊无罪,那我愿负荆请罪!” 江璃只好按下怒火,听张英安排。巫马把梁翊捆结实了,又给他把嘴堵上,将他推搡到两个孩子的房间里。他安顿好梁翊后,又跑到外屋,将王麻子拽到书桌前,给他点了穴道,王麻子连眼睛都不能眨了。巫马弄好了一切,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急忙闪回屋内。张英和江璃围在梁翊身边,屏住呼吸,不出任何声响,静静地等待好戏上演。 梁夫人忧心如焚,从一楼上来,一把掀开帘子,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桌前的王麻子。她稍稍放心,心想不能像昨晚那么冲动,便缓步走过去,说道:“王老板,昨晚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里屋一片死寂,众人都在听着梁夫人的动静。梁夫人终究是慈母心肠,不一会儿,痛哭的声音便传进屋里:“可怜的孩儿,你昨晚还给我送馄饨,怎么这就成了木头人了?究竟是谁下的狠手?” 梁夫人中了圈套,张英脸上难掩得意之色;而江璃还没搞清楚状况,只能凝神细听。梁夫人悲恸的哭声不绝于耳:“苦命的孩儿!早知道你会被歹人陷害,昨晚就不会放你回来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你背文章了,你不知道我昨晚有多高兴,又欢喜,又想念,多想再听你聊聊,哪怕说说你的两个孩子。可你竟然走了,连我晕过去都不知道…” 张英面带喜色,低声跟江璃解释了半晌,江璃被这个意外的消息砸得回不过神来,他打量着梁翊,无法相信他竟然就是幼时赫赫有名的“白石将军”金世安。而梁翊早已预料到了这种情形,神色如常,只是默默蓄力,想在危急关头牺牲自己,保护梁家冲出去。 梁夫人痛哭了很久,才说道:“家里为何如此安静?是不是我那儿媳也遭了毒手?我进里屋看看…” 张英一听,不慌不忙地握了几根银针。梁夫人刚站起身来,梁大人却来了。他咳得太厉害,背也直不起来,梁夫人只能扶住丈夫。梁若水比妻子淡定多了,絮絮地说了她几句,梁夫人委屈地大声说道:“翊儿跟他情同兄弟,二人常在一起读书写字。唉,都是远离父母,外出讨生活,哪儿能让人不心疼?我是一看见王老板,就想起咱在京城的孩儿啊!” 张英还准备发起攻击,一听到这话,哎…好像不对啊!只听梁若水咳嗽道:“男子汉大丈夫,吃这点儿苦算什么?还值得你心疼来心疼去的?咳咳咳…” 梁夫人一把推开丈夫,怒道:“你知不知道,王老板昨天得罪了来咱家捣乱的那个人,才遭到了毒手。他一个普通人尚且如此,我翊儿一个人在那狼窝虎穴,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抓住他一个把柄,就能置他于死地。想想这些,我心如刀绞。你呢?你这个铁石心肠,榆木脑袋,给我滚回家去,别再管儿子了!” 张英怎么想怎么不对,那王麻子不是她亲儿子吗?亲儿子都这样了,她居然还有心情跟丈夫吵架?他完全懵了。江璃则忍无可忍地问道:“你不是说会有好戏吗?” 张英顾不上回答,凑到门帘旁边,偷偷看外面的动静。王麻子还坐在那里,梁若水和妻子在互相置气。梁若水板着个脸,说道:“你别哭了,欺负翊儿的那些人,我都记着呢。别看我现在不闻不问,可总有一天我会收拾得他们下辈子都不敢靠近翊儿一步!” 梁若水目光凛然,完全不似风烛残年的老人,浑身散发着兵部尚书果敢干练的气度。张英莫名害怕,放下帘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江璃白了他一眼,阔步走到外间,吓了两位老人一跳。他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梁大人,梁夫人,晚辈乃廷尉寺江璃。刚才助纣为虐,配合直指司绣衣正使张英演了一场戏,伤害了梁翊和王老板,实属不该,还请降罪!” 梁若水一听他的名字,便知他是江统的儿子。他对江统争权一事无法释怀,自然对江璃也没什么好脸色。还好他是个理智的人,他阴沉着脸,威严地问:“先把王老板的穴道解开,剩下的账我们慢慢算。” 张英知道自己反被圈套套住了,恨得咬牙切齿。眼下江璃和他的副手在旁边,他又不能为所欲为、杀人灭口,不禁又对梁翊的虑事周全恨到不行。他吩咐巫马解开了王麻子和他家人的穴道,他则粗暴地解开了梁翊身上的绳索,在心里把他杀了无数遍。 在巫马解开穴道之前,王麻子像一座塑像,一动不动。其实梁夫人一上来,就觉察到了异常。她看到王麻子,耳畔回想起刚才那个神秘莫测的声音“吉祥馄饨馆一夜间惨遭灭门”,她在心里盘算了片刻,凑到王麻子面前,低声问道:“孩子,你被点住了穴道?” 王麻子依旧毫无反应,梁夫人终究是习武之人,她看出些许端倪,试着点了他几处穴道,王麻子依旧端坐如松,但轻启双唇,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这是圈套,不要上当。” 梁夫人心下了然,一股被玩弄的怒火在心里升腾。她虽不忍亲生儿子受苦,但也咽不下这口气,心想,你们不是想看一场好戏吗?那老娘就演给你们看! 梁夫人的表演精彩纷呈,梁翊听得热泪盈眶。他被松绑之后,活动了下手脚,才出来见父母。梁夫人没想到他真的在这里,看到一真一假两个儿子,心口一阵疼痛,突然又晕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是福是祸难躲过(下) 梁翊、王麻子一见母亲晕倒了,同时飞奔过去,一边扶住一个。梁夫人心里苦楚,暗中推开了梁翊的手,倒在了王麻子怀里。梁翊心里“咯噔”一下,但是没表现出来,转而气势汹汹地跟张英吼了一声:“你干的好事!” 江璃也板着脸说道:“张正使不是说要负荆请罪吗?” 众目睽睽之下,张英下不来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来,说道:“任凭梁指挥处置!” “这一脚是替我爹娘踹的!” 梁翊怒气冲冲地就是一脚,张英直接飞到了墙上,又弹了回来,他低着头,却森然瞪了梁翊一眼。梁翊喝道:“瞪什么瞪?难道我会怕你不成?” 说罢,他又飞起一脚,说道:“这是替我好兄弟一家踹的,如果你再敢骚扰他们一次,我让你下辈子都不敢再靠近他们一步!” 梁翊憋了好久的怒火,此时才发泄出来,力道自然非同一般。江璃虽觉得张英可恶,但也担心梁翊下手太重,弄出人命来。他刚要上前劝阻,巫马阴沉着脸,按住了梁翊的肩膀。想必是怕混战中伤到主子,他连钩环都没用,赤手空拳地就卷入进来。 “就凭你个小毛孩,还想来阻止我?” 梁翊轻蔑地冷笑一声,他控制不住体内的怒火,顺势抓过巫马,利落地弄了一个过肩摔,将他砸在了桌子上。巫马体型瘦削,但梁翊力道很大,桌子噼里啪啦地成了一对木屑,巫马躺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江璃彻底吓懵了——梁翊身上哪儿还有一点书生之气,倒是很像那个小狼崽子金世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野气。再打下去,恐怕真要出人命了。想到这里,江璃不顾自己安危,挡在了梁翊面前,蹙眉道:“辅明,适可而止吧!” “适可而止?”梁翊冷笑了一声,突然发怒:“张英一次次加害于我,伤害过映花和黄丫头,如今不远千里,跑到富川来祸害我的父母。你那么能说,怎么不劝他适可而止?” 梁翊情绪太激动,声音都嘶哑了。江璃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不过他想了想,依旧正色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会劝他不要再害你,你打人总归是不对的,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你不懂就给我闭嘴!他想杀我多少次了,你有过作为吗?”梁翊突然很讨厌江璃这幅圣人姿态,他又暴躁地飞出一脚,将仅剩的一把椅子踢得粉碎。 江璃被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一拂袖子,不再理他。里屋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原来是两个孩子又清醒了过来,被外面的打斗声给吓哭了。梁翊这才停下了手,对吓到两个孩子愧疚不已。不过王麻子的夫人在里面,他又不好冲进去安抚一番,只能懊恼地拍了脑门一把。 梁翊还没打够,外面人声鼎沸,他爬到窗边一看,竟然是陆勋带着一队人马来了。他兴奋地招招手,说道:“陆二哥,你怎么来了?” 陆勋面无表情,做了一个手势,身后那队人纷纷下马,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梁翊以为他们是来帮自己的,笑得越发明朗。没想到一个人手中竟然拿着一根粗长的麻绳,说道:“梁指挥,得罪了,小的奉命将你缉拿回京。” “缉拿…回京?” 陆勋挑着帘子走进来,冷声说道:“到了京城,你亲自跟皇上解释吧!” 众人不由分说,又将梁翊捆了个结结实实,梁翊疑心自己在做梦,还没来得及交代清楚,就被他们推走了。张英见状,仰面大笑,似是除掉了心腹大患一般。陆勋背着手,说道:“张正使,皇命难违,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等等…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张英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环顾四周,没人跟他解释,也没人来帮他,他只能一头雾水地被绑了起来。 梁夫人本来坐在地上顺气,一见养子被抓走了,顿时也着急起来。梁若水拉住陆勋,严肃地问道:“明明是那个太监想要害人,你们凭什么抓我儿子?” 陆勋淡淡地说:“梁前辈,您虽然是受害者,但梁翊身处要职,却一声不吭地擅离职守,这让圣上脸面何存?” 梁若水点点头:“那也是,这小子是为所欲为了些…不过确实事出有因,还请这位大人回去多美言几句。” 陆勋道:“这个自然。不过这次龙颜大怒,直言梁翊不把他放在眼里,弄不好梁翊真有牢狱之灾,您老也做好心理准备。告辞!” 梁若水一听,哪儿还能做什么心理准备,也差点儿晕了过去。倒是梁翊还算清醒,不停大声嚷嚷:“多派几个人保护我爹娘,如果他们有什么危险,我跟你拼命!” 陆勋也不管他说的“你”指的是谁,只是毫不留情地将他押送上囚车。梁翊小声求了他半晌,陆勋依旧不为所动,梁翊只得作罢。直到张英也被塞到囚车里,他心理才平衡了许多,冲他做了个鬼脸,大声笑道:“你也有今天!” 其实以张英的武功修为,他冲破牢笼并不在话下,可他没有这样做,也没有理会梁翊的挑衅,而是盘膝而坐,静静地修炼起了内功心法。梁翊不甘示弱,也默念起了口诀。可他牵挂太多,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夕阳缓缓坠入西山,他被巨大的惆怅所笼罩,他似睡非睡,突然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自己到底是金世安还是梁翊?到底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还是忠心耿耿的护卫? 一路昏昏沉沉地到了京城,他很想在夜深人静或者清晨没有人的时间进城,可时间不凑巧,他们偏偏在正午时分进了华阳城。一想到要被万人看到自己的落魄模样,梁翊万分沮丧,索性蜷缩在囚车一角。 果然,自从囚车进城后,百姓就很自觉地站成了两排,饶有兴致地议论纷纷,也有人感叹从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到落魄的阶下囚,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梁翊想起了十岁那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进直指司大牢的往事,更是无地自容,不过在众人面前,他还是想笑得洒脱一点。 其实比起外人的眼光来,他更寒心的是没有一个人来救他。陆勋公事公办也就罢了,云庄主在皇宫里安插了那么多眼线,他们肯定知道自己被押解回京的事情。可这一路上,并没有人出来救他,哪怕只是装装样子,威胁陆勋对他好点儿,让他挽回点儿面子。可他期盼了一路,失望了一路,如今到了京城,已是心如死灰。 赵佑真在千秋殿上等他,在看到梁翊的那一刹那,他也有点恍惚——这个满身尘土、浑身挂满锁链、胡子拉碴、双目无神的人,竟然会是梁翊?看来他这一路上的确吃了很多苦。赵佑真派陆勋前去的时候,的确吩咐他不要手软,要给梁翊一点教训。如今梁翊的确受到教训了,他却又不忍心了。积攒了好几天的怒火,突然就有点发作不出来了。他憋了半晌,才将梁翊那封信甩到他身上,厉声道:“梁翊,你可知罪?” 梁翊的眼睛没有焦点,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臣罪该万死!” 赵佑真还指望梁翊能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谁知他根本就没这个心思,这样一来,赵佑真倒有些尴尬了。他只好怒问张英:“张英,你鬼鬼祟祟地去富川做什么?” 张英不卑不亢地答道:“臣是去查案的。” “查案就查案,谁让你威胁梁翊父母了?” 张英委屈地说:“臣并没有啊!” “陛下,臣可以作证,张正使的确给梁家带来一些麻烦。”江璃被人扶着走了进来。他日夜兼程去了富川,还没喘口气,又被陆勋给拽回华阳城。如今他脸色苍白,若无人搀扶,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 江璃将他所见到的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赵佑真冷着脸听完,问道:“张英,江大人说的是真的么?” 江璃的耿直人人皆知,他说的字字属实,张英也不好辩解,便不甘心地点了点头。赵佑真怒道:“梁家人还会认错自己的儿子不成?你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如今地方上风起云涌,我大虞时时遭受外姓的威胁,这些人你不去查,反而追着辅明不放,朕真是看错人了!” “陛下…” “看来上次反省得还不够,你再滚回直指司大牢反省去吧!来人,把张英押下去!” 因为梁翊不辞而别,赵佑真蔫了好几天。如今梁翊回来了,他自然欣喜万分,底气十足,处罚张英的时候毫不留情。不过一想梁翊不顾他的安危便跑了,他还是余怒未消,说道:“你是不是也该去牢里反省几天?” 赵佑真希望梁翊能借此求求自己,表明自己的孝心,然后罚点俸禄,禁足几天,能给大臣们一个交代就行了。可梁翊顺着他的话茬说了下去:“臣这次实在犯下大错,是应该好好反省了。” 赵佑真瞠目结舌,心想真是低估了梁翊一根筋的本领,净给自己出难题。左右还有一些文官武将,他若一味偏袒,恐惹众臣不满。他仰天长叹,只能挥了挥手,让人把梁翊带了下去。 梁翊自知颜面尽失,反倒很庆幸赵佑真给自己一个躲起来的机会。到时候放出来了,他再装几天病,避开众人,这次风波就过去了。 这是云庄主教给他的办法。刚发生的事情,全城的人都在讨论;过五天,还有一半人会讨论;十天过后,绝大多数人都会忘记,会有新的谈资吸引他们。梁翊不再想成为议论的焦点,他只想像个地方躲一躲。 毕竟,母亲推开自己那一下,庄主明明知情却不闻不问,这些都让他心如刀割;他最最内疚的,是对不起王麻子。 在被推出去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想起来,问道:“陛下,映花她还好吗?我妹妹脱险了吗?” 赵佑真脸色铁青,心想,刚才你不问,现在问了,我反倒不告诉你了。他傲娇地一转身,不再理会梁翊的问题。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外姓之乱自今始(上) 梁翊“如愿以偿”地进了大牢,赵佑真为他考虑,没把他送去直指司,而是把他关在了刑部大牢。陆勋还算照顾他,偷偷告诉他家里一切正常,富川那边也都安顿好了。梁翊正好也累了,无暇牵挂太多。他便平心静气地修炼武功,像是一个遁入空门的人,无念无想,心如止水。 赵佑真把梁翊关了起来,痛快了一时,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后悔。可他是一言九鼎的君王,在梁翊求他之前,他不可能先把他放出来。不过他也很清楚,等梁翊求饶,还不如期待太阳从西边出来。 从西北回来以后,曹辉坐上了梁翊以前的位置。打仗的那几个月,梁翊组建了一支“挽弓阵”,如今已经初具雏形。现在只有五十人,但训练得有模有样,最重要的是他们忠心耿耿,随时可以为保护天子献出生命。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赵佑真才能放心地派陆勋将张英、梁翊抓回来。他不担心梁翊,就算派禄喜去,梁翊也会乖乖回来;他担心的是张英,万一派个身手一般的人过去,张英一生气,直接杀人灭口,那可就死无对证了。还好这三个人都顺利回来了,不过赵佑真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张英和梁翊都是能臣,二人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共事呢?说到底还是张英太小肚鸡肠了些,真得找个机会好好劝劝他。 禄喜在苍葭山脚下受了重伤,多亏灵雨及时施救,才躲过了一劫。可惜他当时昏迷不醒,醒来后就不知灵雨去哪里了。他挣扎着回到皇宫,赵佑真对他很好,派了几位太医给他治伤,禄喜这才渐渐恢复过来。他身体复原之后,变成了赵、梁二人的传话筒。赵佑真每天都派禄喜去大牢里探望梁翊,给他带些好吃的,带几件换洗的衣裳。禄喜回来后,他便迫不及待地问:“辅明今天求饶了吗?他有没有求朕放过他?” 禄喜不忍心让皇上失望,可也没有办法,只能实话实说:“回陛下,梁指挥只是专心打坐,对奴才不理不睬。” 赵佑真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他忍住怒气,又问道:“那朕送去的食物呢?他吃了么?衣服换了么?” 禄喜小心翼翼地说:“回避下,梁护卫…并没有…” “简直岂有此理!”赵佑真暴躁地踢翻了一个花盆,禄喜和其他太监、宫女都赶紧跪倒在地。赵佑真皱眉说道:“他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跟朕怄气?” 奴才们面面相觑,不敢回话,还是宁妃站了出来,柔声道:“我猜,梁翊并不是跟您怄气,而是在真心忏悔。您想,他是您身边最重要的护卫,为保护父母,一声不吭地去了富川,他早就知道自己做错了,才会心甘情愿地去坐牢。他不吃不喝,也是为了惩罚自己,而不是跟您过不去。” 赵佑真一听,果然喜笑颜开,笑嘻嘻地说:“还是姐姐最会安慰人!” 宁妃又道:“只不过,臣妾听曹将军说,梁翊在河东的时候病得厉害,不知道痊愈了没有?映花妹妹也说他有肺虚之症,牢里阴冷潮湿,但愿他不要发作才好。” 赵佑真也着急了起来,焦虑地说:“朕送去的食物、衣物他一概不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朕又不能把他放出来,这可怎么办?” 宁妃说道:“这个好办,让映花妹妹去看看他吧。映花一向明事理,知道丈夫做错了,主动置身事外,任凭皇上处置。冲着她这份姿态,您也应该让他们夫妻二人见一面吧?” 赵佑真思索片刻,点点头,吩咐道:“禄喜,你去通报一声,朕允许映花去探监了。让她准备些吃的、用的,去看丈夫一眼吧!” 禄喜领了命,忙不迭地跑去传旨了。宁妃笑道:“你对梁翊可真好,若他不珍惜你这一番苦心,可真该遭天谴了!” 赵佑真叹气道:“朕也不知道怎么了,并不想跟他论什么君臣之礼,只想把他当弟弟…他做错了事,朕也只想以兄长的身份去指正他,而不是以君王的权力去惩罚他…只不过朕身不由己,也希望他以后能收敛一些。” 宁妃拉着他的手,喃喃道:“说不定,他本身也更习惯‘弟弟’这重身份。” “嗯?” 赵佑真满脸疑惑,宁妃笑道:“不说他啦,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或许是件顶要紧的事情。” 赵佑真的表情凝固了,他紧张地问:“什么事?你别吓我!” 宁妃屏退左右,才说道:“太后娘娘虽然精神不济,每天都在昏睡,但是只要一醒过来,就会屏退所有下人,只留下贴身宫女刘嬷嬷,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一提起母亲,赵佑真难免心烦意乱。事到如今,二人之间早已不存在什么母子亲情,只不过他心肠软,又怕背上“弑母”的罪名受后世唾骂,所以让她苟延残喘而已。如今她只剩一口气了,还能谋划什么呢? 他蹙眉说道:“继续派人盯紧刘嬷嬷,对她的一举一动都要了如指掌。” 宁妃说道:“阿槑一直盯着,你猜今天刘嬷嬷见了谁?她竟然去找了王如意!” “王如意?”赵佑真不解地问:“他现在就是一个扫殿太监,还瘸了一条腿,能干什么?” “或许,他有办法联系到宫外的人吧!”宁妃揉搓着手指,突然一脸轻松地说:“或许只是我们多虑了,太后娘娘风烛残年,还能对皇上构成什么威胁呢?” 宁妃不提还好,一说这句话,赵佑真立刻坐立不安起来。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问道:“在一堆侄子、外甥当中,母后最疼爱谁来着?” 宁妃微微一笑,说道:“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戍守京畿的夏裕将军吧?” 赵佑真赞同地点点头。他这位表哥一表人才,又才华横溢,为人谦逊,自幼便是同辈楷模。如今,夏裕手里虽然只有两万兵力,可他手中掌握的却是京畿北部最大规模的军队,况且这只军队也是戍守地方的禁军,进可守京师,战时可去地方征战,力量不容小觑。赵佑真越想越觉得害怕——最近两年,他刻意淡化军队里的“夏”字,尽量不用舅舅、表兄们的军队,恐怕他们早已一肚子怨气了。如果他们哪天真的造反,那可如何是好? 坏事不能多想,越想就会越恐惧,赵佑真正是如此。在他的想象中,夏裕已经接到了太后的密令,正带领千军万马向京城袭来,他的舅舅们也纷纷在地方上揭竿而起,转眼间,大虞的江山被他们瓜分完毕,而自己再无立足之地。赵佑真无力地瘫在椅子上,痛哭流涕,喃喃自语:“大虞亡了,亡在我手里了,我无颜去见父亲了…” 赵佑真情绪崩溃,大哭起来。不知从何时起,他患上了一种癔病,常常钻进一件事里无法自拔,一直想到绝望才肯罢休。宁妃哭笑不得,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这些丧气话?” 赵佑真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他钻进宁妃怀里,哭道:“姐姐,他们都来欺负我,都想杀死我…” 宁妃柔声安慰道:“绝大多数人都是忠心耿耿的,有异心的只是极少数,况且,他们也只是有贼心没有贼胆。你若信不过夏裕将军,可以以叙兄弟之情为名诏他进京,咱俩打赌,看他听不听你的话。” 赵佑真听了进去,觉得这办法不错,当即拟了一封奏折,派人送到夏裕手中。接到圣旨的时候,夏裕正在操练军队。他跟赵佑真差不多年纪,不笑时一脸严肃,让人难以靠近;可在私下里,他笑容灿烂,待人豪爽,深受下属爱戴。 夏裕听完圣旨,完全摸不着头脑。他生在帝王家,自然知道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地召见自己。可自己的兵力不是最多的,实力也不是最强的,皇上为什么会盯上自己?他无奈地领了奏折,想回家跟父亲讨个主意,可传圣旨的太监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执意让他一同回京。夏裕感到浑身发冷,料定会有一场阴谋等着自己。 他的下属自然也不允许,不过来传旨的是直指司的人,他们非但不敢轻易冒犯,而且也心存忌惮——论身手,他们哪儿能打过直指司?事到如今,夏裕无路可退,只能跟着直指司的人上了路。这一路上,他反而坦然起来——他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可怕的。皇上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不可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加害自己。 夏裕想明白后,便又恢复了爽朗的神情,哪怕见到赵佑真,也没有一丝畏惧。赵佑真没想到夏裕会这么痛快地过来,看来的确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他心里过意不去,便在庆逢楼备下宴席,请表哥畅饮一番。 夏裕见赵佑真以诚相待,并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不禁埋怨自己想多了,扭曲了皇上一片好意。二人一边喝酒,一边回忆起诸多童年往事,说到动情处,都是又哭又笑。赵佑真放下了心里的重担,喝得很痛快,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夏裕当然也是一样。宁妃担心赵佑真的身体,便劝他回去休息,一路上不停地说:“你看,臣妾没说错吧?夏裕将军果然一片赤诚,你就放心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外姓之乱自今始(下) 关在牢里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知时间流逝,若要做一件事情,精神会更加专注。梁翊便是如此。他被关在特别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听不到惨叫声,也没有争执声。狱卒会定点将饭菜送来,不过他一心修炼,除了喝水,也没觉出饿来。在混沌中他偶尔会闪过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快要羽化登仙了? 这天他刚睁开眼睛,发现映花就依着牢门坐在外面,一脸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梁翊以为自己真成仙了,或者出现了幻觉,半信半疑地爬到了栏杆处。映花见他憨态可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魔王连路都不会走啦?” 梁翊触到映花的头发,才惊喜地喊了出来:“原来真是小公主来啦?” 映花点点头,打了个哈欠,说道:“我都等困了,想必你的孩儿也困了。” 梁翊心疼地抚摸着妻子的脸庞,说道:“你是不是来了很久了?” 映花点点头:“你在练功,我就不想打扰你,就和孩儿一起等你。” 梁翊抓过她的手,打了自己好几下,恶狠狠地说:“让你怠慢了老婆孩子,再有下次,让老天爷废了你的武功!” 映花急忙拉住他的手,劝道:“不许发这样的毒誓,不吉利。” “嗯。”梁翊乖乖点头,试图将头贴近映花的腹部,可惜有铁门隔着,他只能沮丧地放弃了。 一旁的狱卒看到这一幕,便体贴地说道:“公主殿下,小的把门打开吧!” 映花摇头拒绝了:“不必了,我夫君犯下重罪,皇兄让我见他一面,已是格外开恩,我岂能坏了规矩?” 狱卒点头称是,心中却想,这夫妻俩还真是死心眼,索性不管他们了。梁翊自知对不起映花,满腔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低头不语。映花将手伸进铁栅栏里,捧着夫君的脸,笑道:“你虽然一句都未辩解,可你实话告诉我,你真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梁翊又点了点头,映花叹气道:“忠孝两难全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若你当时还在河东领兵打仗,父母受人威胁,难道你还能丢下千军万马,去救父母不成?就算现在不打仗了,可我皇兄身边危机四伏,歹人们时刻留意着他贴身护卫的动向。若他们趁你离开的时候,对我皇兄下手,这个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梁翊冷汗涔涔,聚精会神地听着,不停点头称是:“小公主教训得极是,是我太鲁莽了。” 映花看着夫君瘦削的脸庞、杂乱的胡须,也不忍心再训斥他了:“我夫君一向是个忠心耿耿、又有责任感的人,你不管不顾地跑回了富川,一定有我不知道的隐情吧?” 这一句话正好问到了梁翊的痛处,他想起了无辜的王麻子,还有母亲对他的冷淡,难过再度排山倒海地袭来。他多想告诉妻子,若梁父、梁母是他的亲生父母,他未必会如此紧张;正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养父母,是花了那么大代价将自己抚养成人的养父母,他才不允许他们受到任何伤害。他面子上装作无所谓,可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管是被张英弄死,还是被赵佑真赐死,只要父母没事,他都会坦然接受。 情况危急时,他并不觉得什么;如今映花带着未出世的孩子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才觉得“死”字如此阴冷无情。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妻子的手,动情地说:“小公主,你别瞎想,这次是我欠考虑,以后就算是为了你和孩子,我也会爱惜自己,好好活着,不再让你担心了。” 听了他这一番真心告白,映花才喜笑颜开。她一层层打开食盒,说道:“这是珊珊做的菜,她非让我给你带过来。” 梁翊惊问道:“黄丫头会做饭了?” “嗯,她身子还没好透,可是闲不住,非要学点儿本领。她说,嫂嫂你都有身孕了,还天天练弓,相比之下,我是不是太懒了?不行,如果真的又懒又胖,以后真找不到婆家了!” 映花模仿黄珊珊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梁翊抑郁的心情总算得到舒缓,哈哈大笑起来:“还是你这个嫂嫂给她做了个好榜样!不过你也别太累了,要以身体为重。” “皇兄天天给我赐好吃的,如果我光吃不动弹,那我早晚得吃成个大胖子,练弓正好可以活动活动筋骨。现在教我练弓的女师父跟我讲,江湖上都在寻找《挽弓十二式》的后两式,不过,据说只有金家的后人才知道。我才不那么贪心呢,你走之前只教了我四式,我现在还是练着那四式,对我来说,这些就足够用了。” 梁翊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搪塞了过去。如果不是文骏昊的妻子给了自己那个皮囊,或许他也不会领悟到“藏毒七日疯”这一招。从富川回来的途中,他下了无数遍决心——主谋蔡赟、江统在认罪之前,还不能让他们死;但是狗腿子张英必须得死。这次出去之后,他就要找机会杀了他。 “残月弓下皆厉鬼。”被残月弓盯上的人,必死无疑。 梁翊攥紧了铁栅栏,映花只顾摆菜,没有留意到丈夫的杀气。她一口一口喂给丈夫,梁翊心里一甜,却又红了脸。映花好久没见他害羞了,便趴在他耳边说道:“家里好久都没长蘑菇了,真的好无聊!” 梁翊一听,便知她在说新婚之夜自己仓皇而逃的事情。他脸上飞起两片绯云,难为情地转过身去。映花笑得格外开心,却又担心他吃不饱,便柔声劝道:“快吃点东西,别害羞啦!” 梁翊并不回头,瓮声瓮气地说:“你从门缝里塞进来,我自己吃。” “好!” 映花依言,一样一样给他递了进去。梁翊抱着膝盖,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说道:“那你回过头去,不准看我。” “为什么?” 梁翊摸了摸叫得惊天动地的肚子,低声道:“我饿了,会吃得很快。” 映花又没忍住笑出声来,不过她还是听了丈夫的话,转过身去,不看他的吃相。他是名满天下的刺客也好,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好,在她眼里,丈夫只是天下第一可爱之人,永远是个又好面子、又容易害羞的少年郎。她偷瞟一眼,他果然如风卷残云一般,几盘小菜瞬间一扫而光。他吃完了,自己也该走了。一想离别在即,映花又伤感起来。 “大魔王,七月二十五是皇兄的生日,到时候我求求他,让他放你出来吧!” 梁翊打了个饱嗝,说道:“不要吧…等他气消了再说。” “唉,他在等你求他,你在等他消气,照这样下去,你恐怕得关一辈子了!”映花望着黑乎乎的牢房,惆怅地说:“我还想家里长蘑菇呢!” “好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 时间太晚了,梁翊担心映花,便催着她回去。二人依依不舍,映花走到牢房拐角处,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梁翊心如刀绞,心想,等禄喜下次来,他一定要让他给皇上带个话——自己已经反省够了,若皇上不解气,痛打自己一顿也行,不管怎样,他要回家陪映花。妻子走了,他也不想练功了,颓然倚在墙上,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又过了几天,终于又有人来看自己了。梁翊的眼珠子顿时恢复了神采,他惊喜地问:“是禄公公吗?” 禄喜颠着小碎步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声说道:“快把门打开!” 难得禄喜高声说话,可狱卒并不理他。那狱卒叼着一根草,神情颇有几分高傲:“你是哪里来的公公?为什么要给你开门?” 禄喜急得跺脚:“皇上有危险,得让梁指挥救驾!” 梁翊一下子精神了,惊问道:“皇上怎么了?” “清平将军夏裕不明不白地死了,夏太后要造反了,派人把天健宫围了起来。”禄喜简单说完,又催促狱卒:“这位大人,劳驾把门打开,万岁爷的命,可就攥在你手里啦!” 那狱卒依旧不紧不慢地剔着牙,嘲讽道:“哟,这假传圣旨还有这种玩法,领教了!” 禄喜急得头撞墙,都没在意从何处传来“咯咯”的声音。原来梁翊已在不知不觉间参透了“无为心经”,变得力大无穷,竟硬生生地将铁栅栏给掰开了。狱卒吃了一惊,仓皇地吹响口哨,一群士兵纷纷朝牢房涌来。梁翊青筋爆裂,面目狰狞,双手几乎要掰断。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举着刀,想砍下他的双手,就在刀尖触到他手指的一刹那,梁翊灵巧地钻了出来。禄喜吓得魂都要掉了,此时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梁翊护着禄喜,一路杀出了大牢。士兵追得火急火燎,可一从大牢出来,发现各处都在集结队伍,怕是真有大事要发生,他们也傻眼了。天空阴沉得厉害,狂风将树木吹得东倒西歪,轰隆几声响雷,雷电几乎贴着地面滚了过来,众人吓得一阵哆嗦,也顾不上追了。 梁翊和禄喜跑到了街上,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天子寿辰,可不要成为苍生忌日。” 这声音似曾相识,可梁翊并没有时间却深究。他猛然抓过禄喜,问道:“今天是七月二十五?” “是的,今天是皇上生辰。” 映花说,今天她要求皇上放了自己。如此一来,她也在宫里,也被太后的人包围了吧?梁翊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湖底,他来不及犹豫,甩开大步朝宫门跑去。 ----------------- 总是为工作心力交瘁,今天尤其郁闷…还好有这个故事陪着我…今天看到各种支持,心里的创伤也平复了许多。感谢大家的投票和阅读,不管怎样,我一定会坚持更新下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自强自会得天佑(上) 那晚在庆逢楼,夏裕喝得酩酊大醉,待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时分。赵佑真派人来传话,希望他能留在这里,给天子庆完寿辰再走。夏裕心系边防,又担心家人挂念,可赵佑真盛情挽留,他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在京城多待两天,正好借机多陪陪太后。 结果就在赵佑真生辰的当天,夏裕突发急病去世了。他身体强健,没有任何不适,所以见他没了呼吸,众人都傻了,直到他尸体僵硬,才去通报了太后。 最心爱的侄儿不明不白地死了,夏太后心痛得发疯。她一个病恹恹的老太婆,拄着拐杖,乘着轿子,带着她的亲信,浩浩荡荡来到了天健宫。她激动地质问儿子,为什么杀了自己的表兄。赵佑真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夏太后怒不可遏地训斥道:“哀家知道,你故意装装样子,让裕儿放松了警惕,再趁机杀了他,就是为了让哀家难堪!” 赵佑真也生气了,辩解道:“他死在京城,所有人都会怀疑是朕杀的,朕怎会做出这么傻的事情?” 夏太后冷笑道:“你果然动了杀了他的心思,最容易惹人怀疑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你精心设置的局!哀家看错你了,你的心肠真是歹毒!” “要说歹毒,谁能比得过你?你三番五次想杀朕,你还是朕的母亲吗?”隐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赵佑真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哭了起来。 夏太后一脸不可思议,她不怒反笑,问道:“你说哀家想要杀你?证据何在?” 赵佑真正在气头上,一时想不出来,便无赖地说:“反正就是很多次!” “不可理喻!”夏太后收起笑容,冷峻地说道:“你不知天高地厚,哀家教给你。 ” 说罢,夏太后一挥衣袖,懿宁宫的护卫鱼贯而入。赵佑真虽然害怕,但他不甘示弱,高呼道:“梁翊,快来护驾!” 他高喊了好几声,才想起来梁翊还被关在大牢里,不禁后悔得直拍大腿。懿宁宫的护卫虎视眈眈,天健宫的护卫严阵以待,一时间剑拔弩张,连飞鸟都不敢从天健宫飞过。 看到儿子如此狼狈不堪,夏太后笑得分外灿烂——她终于又把儿子制伏了,在这世上,只有无条件服从才是最让人舒心的,她的权威绝对不容许受到丝毫挑战,谁敢辩驳一句,她就会撕烂对方的嘴。她将拐杖在地上一顿,威严地命令道:“将你最近的所作所为,还有对这些所作所为的反省,一字不落地写出来。在写好之前,你休想迈出天健宫一步!” 自幼便是如此,哪怕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反驳了她一句话,就要跪着写反省。幼时还有父皇、两位兄长护着,长大成人后,他独自面对母亲的惩罚,整日惶惶不安,不知她又要以什么理由让自己下不来台,又要巧立什么名目让自己写“反省文”。在他的想象中,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母亲会一遍遍欣赏儿子写的“反省文”;若有大臣去懿宁宫汇报公事,母亲会给他们看自己写的“反省文”,向所有人炫耀她牢牢掌控着儿子,儿子被她驯服得服服帖帖。然后,她得意地大笑,那些大臣附和着笑,顺便称赞她教子有方。长期在这样的想象中挣扎,赵佑真的精神早已脆弱不堪,听到“反省文”就止不住流泪,浑身抖个不停。 这次,母亲恶毒的命令萦绕在耳边,周围的人全都听了个清清楚楚,赵佑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浑身哆嗦,站都站不住。若搁在以前,他会唯唯诺诺地点头答应,可如今他有梁翊和陆勋的保护,他不像以前那么害怕了。 他攥紧拳头,牙齿咬得格格响,一字一顿地说:“朕受够了!” 夏太后一脸蔑视:“你说什么?” 赵佑真的血液全都涌到了头顶,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步步逼近母亲,却被她的侍卫拦了下来。夏太后嘲讽道:“你若不想死,就按我说得做。无需多言,快去写!” “母亲!” 夏太后没想到映花追出来了,她扶着凸起的肚子,小心翼翼地走向自己。她哀切地问道:“母亲,今天是皇兄的生辰,您一句吉祥话都没说,就要走吗?哪怕…只说一句呢?” 夏太后挺直了苍老的脊背,似乎被女儿的话打动了。可她转过身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幼稚。” 赵佑真绝望了,瘫坐在地上。夏太后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众嫔妃这才吓得哇哇乱叫,只有宁妃镇定自若。她握住赵佑真的手,诚挚地劝道:“皇上,难道您要迫于她的淫威,承认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吗?” 赵佑真双目失神,摇了摇头:“不,朕不能再屈服于她了,朕受够了。” 宁妃欣慰地说道:“您别害怕,我陪在你身边呢!” 赵佑真感激地点了点头,转头跟映花说道:“映花,你跟宁妃一起回正殿,你要好好藏起来,等辅明来救你。” 皇兄的话颇有几分生离死别的意味,映花花容失色,伤感地说:“皇兄,不必担心我,我夫君肯定会来救我们的,我们一起等他。” 赵佑真握紧了妹妹的手,动容地说:“好,那就一起等辅明回来!” 皇后江瑶看出皇上要跟太后决一死战,她不想惹上麻烦,便装肚子疼,要回去休息。夏太后走的时候交代过,不要为难皇后和其他嫔妃,但宁妃不能出去。其他人一见皇后走了,她们也都迫不及待地溜了。赵佑真心寒到了极点,心中却想,能放她们一条生路也不错,不必都陪着自己涉险。 御膳房还在忙不迭地准备筵席上的精品菜肴,教坊司还在热火朝天地排练歌舞,文武百官还在宫城外掂量着送给皇上的寿礼,谁都不知宫城内已是如此紧张。皇上寿辰,普天同庆,虽然没有大赦天下,但也是全国连休三日,百姓可尽情玩乐。原本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可谁知万里晴空转瞬成了黑云压城,好像十五年前那场噩梦再次卷土重来。 赵佑真回到天健宫正殿后,立刻召来曹辉,他指着外面那群侍卫,威严地说道:“曹爱卿,带领挽弓阵的弟兄,将那些逆贼全都给我杀干净!” 曹辉浑身一凛,叩首道:“皇上,他们也都是班直的弟兄,要不臣去劝劝他们?” 宁妃插嘴道:“他们的职责本是保卫皇上,可他们却对太后言听计从,想必早已被她收买。” “宁妃说得对,朕…朕不能再手软了!” 赵佑真下了极大的决心,整个人又抖个不停。曹辉无奈,只得领了命令,带着挽弓阵的弟兄,朝殿外杀去。一时间,外面箭雨纷飞,喊杀声震天,一道道红色的鲜血像瀑布一样洒向天空,赵佑真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了,甚至怀疑自己下错了命令。可这场战争已经开始,他若此时下令撤兵,那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夏太后刚回到懿宁宫,没想到儿子竟会如此反抗她,意外之余,她对儿子的冲动充满了不屑。她淡定地喝着茶,挥手即召来殿前司的几个头目,让他们去剿灭天健宫的护卫力量。陆勋虽已荣升殿前司指挥,可没有太后、丞相点头,他无法调用军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属下任夏太后调遣。还好陆勋威望颇高,还有三五百亲信,愿意随他保卫皇帝。陆勋二话不说,率兵来到天健宫,为保卫赵佑真殊死一搏。 只不过陆勋还是太低估了夏太后的力量,皇城司的指挥江珀是夏太后的远房外甥,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夏沣是她堂弟…这些人平时不声不响,可关键时刻却格外听从她调遣,更不用说直指司的人了。楚寒本来正在沿街巡逻,一听说要去皇宫里打仗,顿时就傻了眼。可上司的命令又不得不听从,他只能迷迷糊糊地进了宫。进宫后才发现,原来他们是要取皇上的命。楚寒一听,立马不干了。可在千军万马之中,他的声音微乎其微,几乎没人听见。 梁翊跑回皇宫的时候,宫城全被夏太后的人占满了,也不知道赵佑真和映花的死活。梁翊没有犹豫,他一眼就看到了挥着旗帜耀武扬威的夏沣。他猛跑了三两步后腾空而起,踏着士兵的脑袋,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夏沣只看到了他身穿囚衣,但身手了得,还没观察得更仔细,面前便腾起一片血雾,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死了。 梁翊揩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举着夏沣的旗子,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夏沣死了,你们谁还敢造反?” 梁翊气势太盛,一时竟无人敢反抗,可也有不开眼的蠢蠢欲动,想用暗器要了梁翊的性命。可梁翊连看也懒得看,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杀气的方向,那人还没来得及出手,梁翊将刀往后一推,刀飞插在那人胸口,将他送去了阎王那里。 “还有谁不服气?” “立功就在眼前,谁随我去救皇上?” 天地将仿佛只剩下他这一位英雄,那些摇摆不定的士兵,很快便被他吸引了过来。楚寒挤过重重人群,来到梁翊面前,兴奋地说:“梁大哥,我要跟你去救皇上!” 第一百八十六章 自强自会得天佑(下) 夏太后本来只想吓唬吓唬儿子,只要对他恐吓一番,他就会乖乖地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她没想到懦弱的儿子竟然敢杀掉她派去的人,更没想到,能力平庸至极的他,居然还会有几个死忠,拼死保卫他。 夏太后不怕儿子叛逆,不怕他有自己的想法,甚至不怕他手握兵权,她最怕的就是他培植自己的力量,尤其是培养自己的忠臣。她深知忠臣的可怕,那些人只为一个“忠”字,便可以赴汤蹈火,什么都不怕。 夏太后坐在懿宁宫,听说梁翊杀了夏沣,已经率兵杀过了千秋殿,她突然觉得很颓废,瞬间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失败了。可她毕竟经历过无数次的大风大浪,危急关头,她也只是古怪地笑了一下,沉着地说:“把兵力都派往天健宫,宁妃和映花能杀则杀,不必手软;若皇上肯服软,就把他给我抓回来;若他不肯认错,那也不要留情。只要主子死了,梁翊陆勋他们就会失去目标,无心作战,甚至会挥刀自刎,向他们的主子谢罪。” 听命的正是瘸了一条腿的王如意,他吃惊地问道:“皇上毕竟是您的骨肉,您真要置他于死地么?” 夏太后闭上眼睛,捻着佛珠,说道:“你不用问,照我吩咐的去做就好了。” “是。”王如意不敢再犹豫,他飞快地跑了出去,双腿没有任何异常。 从千秋殿到天健宫,这一路上都是太后的人,亲卫军里的步兵、马兵头目都是太后的人,他们训练有素,阵型分明,作战能力极强。高墙上站着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他们沉着冷静地放箭,将梁翊率领的人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康泰殿外面。 过了康泰殿,就是天健宫,天健宫的西边便是懿宁宫。王如意从懿宁宫出来后,躲在一个角落里,看到梁翊被挡在外面,心里无比欣慰。他回想起赵佑真对自己动刑的情景,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腿,那里仿佛还在隐隐作痛。如今赵佑真快要完蛋了,他恨不得大骂一句“活该”。不管怎样,从此以后,自己不必再做那些扫地、倒粪的杂活粗活了,心里真是无比痛快。 王如意躲在暗处观察,无论他什么时候看向人群,第一眼看到的总是梁翊。真是奇了怪了,千军万马当中,他依然如此亮眼。那身破烂的衣服溅满了鲜血,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这身衣衫本与他英俊的脸庞并不相称,却为他增添了几分豪迈与血性。他背上背着一张弓,手中握着一把刀,颇有开天辟地之势。他双目炯炯,威风凛凛,就算此时落了下风,可他气度从容,仿佛对他来说,转败为胜不过只是一眨眼的事。 梁翊勒住缰绳,在人群中猛地一回头,王如意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又装起了瘸子。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躲在门后面呢,梁翊又看不到自己,紧张什么呢? “呵,还敢在本少爷面前玩弄弓箭?”梁翊喊过楚寒,说道:“你替我挡挡箭,我放几箭,射死那帮狗叛徒!” “好嘞,梁大哥尽管放心!”楚寒跟在梁翊身边格外踏实,就算被重重包围,他也杀得很开心。 千秋殿和康泰殿之间有一处高墙,拿着红色令旗的人就站在这堵高墙上。有了楚寒在身边掩护,梁翊拽下弓,默念道“白羽弦上驰”。一箭飞过,那手执令旗之人果然跌落下来,弓箭手们顿时就有些乱了。 “箭逐云鸿落。”梁翊调转方向,将箭头瞄准了一个身穿红衣、看起来像是首领模样的人。那人警惕性很高,可身手远不及梁翊的箭快。梁翊诗句刚念完,那人也从高墙上翻了下来。 “快,射死那个骑马的!” 弓箭手们慌了,他们跨过高墙,落在千秋殿的瓦片上。梁翊率领的几百人犹如瓮中之鳖,被围得结结实实。又一拨箭雨铺天盖地地袭来,梁翊提起刀,拨开乱箭,从马上一跃而起,跳蹿到青瓦上。劈头盖脸地一刀,一下子劈死了三个。其余的人见他势如猛虎,吓得步步后退,弓都拿不稳了。 梁翊冷笑着逼近,还不忘叮嘱楚寒:“楚寒,你带人往里冲,我把这几个杂碎给剁了,就去找你。” “好嘞!” 正好攻击不是那么猛烈了,楚寒猛拍了一下马屁股,战马长嘶一声,勇猛地跨过了康泰门,这一下又踩死了好几个人。 跳到千秋殿上面的弓箭手不过二三十人,哪儿经得起梁翊砍杀?再说令旗已倒,首领被砍,他们的气势本就弱了很多。梁翊杀到最后,竟然有人将弓扔在一边,搓着手跪地求饶,可把梁翊气坏了——求饶可以,把弓扔了可就不对了。梁翊一气之下,刀起刀落,又将那人送到了阎王殿。 他转过身来,身后还有几个不怕死的蠢蠢欲动,梁翊冷笑道:“若你们不怕死,可以尽管上,不过太后失了民心和道义,必败无疑。我劝你们迷途知返,现在去保护皇上还来得及,你们自己选择吧!” 说罢,梁翊长腿一伸,已跳到了通往康泰殿的高墙上,只要越过康泰殿,就能到天健宫了。王如意依旧躲在门后,看到梁翊潇洒飘逸的身影,越来越害怕。他在内心盘算着,好像太后的胜算也不是很大,他必须要紧密观察,时刻做出正确的判断。 自从过了康泰殿,弓箭手的数量锐减,大多都是身手尚可的步兵。这些人对楚寒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他杀得越来越兴奋,几乎是长驱直入。再加上梁翊赶来支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天健宫外围。 在跟梁翊并肩作战的过程中,楚寒总有种错觉——这并不是可怕的战场,而是童年的白石大街,世安哥领着他行侠仗义,横扫天下。就算闯祸也不怕,哪怕对手再强也不怕,万事都有世安哥,得意时跟他一起潇洒,落魄时往他身后一躲,就万事大吉了。 楚寒也很纳闷,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冒出这种想法。在赢得片刻喘息之后,他偷瞄了一眼梁翊的神情,那种坚毅、真挚,还有永远挂在眉梢眼角的明朗,简直跟世安哥一模一样…楚寒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梁翊又大声呵斥了他一声,他赶忙打起精神,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陆勋已在天健宫苦苦支撑了很久,他打到麻木了,但咬牙坚持着,不肯举手投降。一开始他只顾向前冲,不想后来皇城司的人也杀了过来,他腹背受敌,处境艰难。敌人犹如黑压压的蚂蚁,怎么杀都杀不完,渐渐地,他力气用光了,一晃神,背上被划了一刀;他站立不稳,跪在地上,几杆长枪立马伸到了他面前,一眨眼,就会在他身上戳好几个窟窿。 陆勋做好了死的准备,身为皇上护卫,他为保护皇上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只是在他闭上眼睛那一刹那,他眼前蓦然出现了早逝的妻子,还有一个喜欢穿浅绿色衣服、会弹筝、又会舞剑的姑娘。 在他倒下去的一刹那,他还看到了凌空飞来的几支箭,握长枪的那些人跟他一起倒了下去。不过,他还只是歪斜着身子,还没有触到地面,一个身影飞过来,敏捷地扶住了他。 “陆二哥,我来啦!” 陆勋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了梁翊灿烂的笑容,那模样,跟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偷学武功、还不停求夸奖的那个小男孩一模一样。陆勋自知难以支撑,他伤感又决绝地说:“别管我了,快去救陛下。” “不,你和佑真哥,我都要救!”梁翊执拗地搀扶起他,那倔强的神情,像极了幼时的金世安。梁翊让陆勋靠墙坐下,又高声叫过楚寒,吩咐道:“楚寒,你来保护陆二哥,我杀出去救皇上。” “好,你放心!” 将陆勋交给楚寒,梁翊自然很放心,可他也很苦恼,这么多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杀完?不管了,能杀多少杀多少!他大喝一声,又亢奋地挥起了刀。他不知自己打了多长时间了,奇怪的是他丝毫没觉得疲惫,呼吸顺畅,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只是杀了很久,他依然靠近不了天健宫的宫门。 正在他暗暗叫苦的时候,突然“砰”“砰”几声巨响,刹那间火光四射,浓烟滚滚。梁翊感觉自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推了一把,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住了。他肺不好,对烟尘格外敏感,一闻到烟味,立刻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待浓烟散去,梁翊才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到了一个矮小肥胖的身影,原来是王如意。王如意被炸得满脸漆黑,他咧开嘴,露出两行大白牙,憨憨地笑着说:“梁护卫,奴才偷了点儿火药,还有点儿用吧!” 梁翊没想到他会帮忙,惊喜地说:“多谢王公公,您这可立了大功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至此今生缘已尽(上) 正殿大门紧闭,仅剩的几个人死死把守着,不让赵佑真受到一点伤害。正在曹辉也打到麻木的时候,几个敌人纷纷中箭倒地,他惊喜地喊道:“梁指挥?” 这一喊不打紧,赵佑真欣喜万分,打开门冲了出来,开心地大喊一声:“辅明,你终于来啦!” 太后的护卫中,领头的是冯巍。夏太后对他稍加提拔,他便对太后死心塌地。打到如今,他自知必败无疑,反正都要死,死前还不如拉个垫背的。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跟头越过曹辉,剑尖直抵赵佑真的脖子。赵佑真吓得跌坐在地上,眼珠子都快崩裂出来了。 王如意懊恼地拍了大腿一下,心想,刚才着急了,不应该急着帮皇上的,万一皇上败了,太后那边可怎么交代啊?他悔断了肠子,偷偷摸出一把匕首,悄无声息而又脚下生风一般靠近梁翊,想要给他致命一击,回头好向太后邀功。 梁翊并没有被眼前的剧变吓倒,他不慌不忙地瞄准冯巍,可他的箭还没有离弦,冯巍却扑通一声掉落在地。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映花拿着一把弓,放了那一箭。 梁翊太过惊讶,都没有察觉王如意偷摸到了他身后。王如意刚要捅他一刀,却看到了映花淡定而又神勇的一幕,他急忙收起了刀子,换成了一脸媚笑,笑道:“哈哈,看来老身备着这刀子,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梁翊哪儿有空管他?他对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感叹道:“厉害了,我的小公主!” 梁翊三步并两步跑到赵佑真身边,将他扶了起来。哥哥脱离危险了,映花却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梁翊急了,又急忙将妻子搂在怀里,心疼地说:“小公主,吓坏了吧?” 映花哽咽着点点头,手抖个不停,抽抽搭搭地说:“我…我杀人了,老天爷会不会…会不会惩罚我们的孩子啊?” “不会不会!”梁翊急忙捂住妻子的嘴,冲着天空大喊道:“喂,老天爷,这人是我杀的,跟我妻儿没关系,你可别不长眼啊!” 天空“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骤雨落了下来。映花被丈夫逗笑了,可梁翊却想起了十五年前,那场剧变发生的时候,也是这样雷雨交加,天阴得让人害怕。他抱紧了妻子,自语自语似地说:“没事的,一定不会出什么事的。” 赵佑真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不过还有几分气势。在梁翊的陪同下,他昂首阔步地走到天健宫的台阶前,大喝一声:“还有谁敢造反?” 被制伏的叛军鸦雀无声,赵佑真脸涨得通红,他的委屈和不甘积攒了太久,如今终于要爆发了,他无法抑制想杀人的冲动,于是大声命令道:“曹辉,你率人将这些叛军全给我拖到宫门口,立刻斩首,一个都不能放过!梁翊,陆勋,你们俩把太后给我抓过来!片刻不得耽误!” 赵佑真全身都被雨浇透了,可他顽强屹立雨中,哪儿还有半点羸弱君主的模样?梁翊三人不敢耽误,立刻按照他的吩咐行动了起来。让人颇感意外的是,蔡赟和江统倒是最先来到宫里,并让自己的府兵在宫外等候,以备不时之需。 蔡、江二人跪在地上,不停地忏悔,求赵佑真原谅。赵佑真面色有几分松动,可映花却嗤之以鼻,小声嘀咕道:“最危急的时候躲得无影无踪,现在又来装好人,真是没有比你们更狡猾的狐狸了!” 赵佑真吃过孤立无援的亏,如今蔡、江两名重臣过来示好,就代表着朝廷一大半的力量都是自己这边的,所以他不能跟这两人闹得太难看。蔡赟见他迟迟没说话,便自嘲道:“老夫早已被革职,应该回家养老了,却还操着不该操的心,是我太自不量力啦!” 赵佑真没好气地说:“朕只是让你在家反省,何时革了你的职?” 蔡赟大喜过望,却装出一脸平淡。正在此时,梁翊和陆勋带着夏太后来了。梁翊虽恨她,却还给她打了一把伞。夏太后早已不复早上那种神采了,她苍老了许多,脂粉干巴巴地铺在脸上,肌肤像老树皮一样快要剥落开来。死到临头的恐惧和众叛亲离的愤怒让她抖得像筛糠一样,她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儿子,尽量平静地说:“哀家从来都没想过杀你。” “你住口!”赵佑真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早就想杀死朕了!在苍葭山那次,就是你指示蔡赟和王如意杀死朕吧?” 夏太后脸色苍白,她绝望地大笑了几声:“哀家死到临头了,你还有什么屎盆子,都扣在哀家头上吧!” 赵佑真愣了一下——难道并不是母亲要杀死自己?他心神不宁,宁妃凑到他耳边说道:“你听信了她很多次,被她骗了很多次,这些教训,你可不要忘记。” 赵佑真振作起来,说道:“事已至此,你再说什么,朕都不会再相信你了。我最后叫你一声‘母亲’,今生的缘分,就到这里为止吧!” 夏太后登时跌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真儿,你真的再也不相信母亲了吗?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忍心对你下手?” “我还是你的亲生女儿呢,你当时是怎么对我下的毒手?”映花神色哀切,说道:“今天若不是我夫君及时赶来,只怕我和哥哥都成了刀下鬼了!” 夏太后嫌恶地看了女儿一眼,斥责道:“你少在这里搬弄是非!” 映花受了莫大委屈,躲进丈夫怀里痛哭起来。梁翊心疼不已,正想着怎么还击,王如意却蹿了进来,他谦恭地说:“皇上,奴才可以作证,刚刚夏太后让奴才传旨,让兵马司和皇城司的兵力都集中到天健宫。她说,映花公主和宁妃娘娘能杀则杀,不必手软;若皇上能服软,暂且饶您一命;若您不服软,那就格杀勿论…奴才以性命担保,如果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出门就摔死!” 赵佑真心冷过很多次,却从未像此刻一样绝望,他红着眼睛问夏太后:“母亲,王公公说的是真的吗?” 夏太后疯狂地大笑道:“好你个王如意,哀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说翻脸就翻脸,还不如哀家养的一条狗!” 赵佑真累了,他挥挥手,让人把太后带了下去。太后一路上都在尖锐地叫喊着,拼命诉说自己的冤屈,赵佑真不想再听。事到如今,他已认定在苍葭山那次遇险也是母亲所为,而死去的元宝就是母亲的帮凶。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泪水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这一场骚乱以赵佑真的全面胜利而告终,他重新掌握了兵权,在京城各个地方分配了兵力,在加强警戒的同时,也在毫不留情地肃清夏太后的势力。薄暮时分,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滂沱大雨也停了下来,绯色的晚霞映照着西边的天空,点缀着一个宁静而美好的夏末夜晚。老百姓们松了口气——不管谁赢了,只要这场暴动结束就行了,不用再提心吊胆、能安心过日子就行了。 夜晚的天健宫灯火辉煌,赵佑真淋了雨,又心情抑郁,烧得十分厉害,只能软绵绵地在榻上躺着,却不敢闭眼休息。他担心一闭上眼睛,噩梦还会卷土重来。他屏退了所有人,却将王如意唤了进来,有气无力地说道:“王公公,母后身体也不好,如今也没有太医给她治病了,你帮朕送点儿药给她吧!” 王如意本来很忐忑,以为赵佑真要问他在苍葭山上的细节,一听只是给太后送药,他立刻放松下来,欢快地说:“奴才遵旨,这就给太后送药。”说完之后他才发现不对劲儿,于是又问道:“陛下,这没有方子,怎么煎药啊?” 赵佑真叹气道:“你伺候了她这么多年,肯定知道她把药藏在哪里,给她煎一味最猛烈的,她喝下去,朕才能安心。” 王如意吓傻了,急忙磕头道:“皇上,奴才胆子小,这药您还是让别人去送吧!” “不,只有你最了解她,你亲自熬好了,喂她喝下,朕赏你个太监总管。” 赵佑真面不改色地说完,王如意还是不敢领命:“奴才毕竟伺候了太后很多年,要奴才给她下毒,实在太残忍了些。” “元宝跟了朕那么多年,太后还指使他杀了朕,如今让她尝尝这种滋味,也不算过分吧?” 王如意没辙了,再继续抗旨,恐怕皇上会把自己给杀了。王如意心一横,痛哭流涕地说:“奴才明白了,这就按照皇上说的去办。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大虞忠心耿耿,从来都没有二心,是太后不仁不义,奴才才忍不住向皇上告发的。此去凶多吉少,若死在了懿宁宫,也算是为皇上死了,奴才无怨无悔!” 说罢,他又磕了几个响头,才起身走了出去。赵佑真冷笑了几声,他已懒得去分辨王如意说的是真是假,他现在只想图个心安,想多活几天。 懿宁宫有重兵把守,夏太后的贴身宫女、太监全都被收了监,她孤零零躺在床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的嗓子像龟裂的河床,干涸得裂了一道道口子,也没人给她送一口水。所以,当看到王如意拿着药碗过来的时候,她竟然有了那么一丝期待。当她浑浊的眼睛看清王如意的表情时,才惊恐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王如意狞笑道:“夏太后,这是皇上御赐的汤药,皇上的心意都在里面呢,您可不能不喝啊!” 夏太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挣扎起来。王如意敏捷地伸出手指,点了她几个穴位,夏太后便一动不动了。王如意将汤药灌进她的嘴里,而夏太后万般无奈,只能合着苦涩的眼泪,将儿子赐给她的“汤药”喝掉。 天亮了,赵佑真听到母亲的死讯,躺在榻上又哭又笑,像是疯了一样。他再度病倒,无力操持母亲后事,便全权交给宁妃打理。映花又惊又怕,像个小猫一样躲在梁翊怀里不肯出来。梁翊看着漫天的朝霞,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天上的云彩瞬息万变,或许,明天的天空就不会这么好看了吧! 第一百八十八章 至此今生缘已尽(中) 夏太后死了,映花给母亲守了两天灵,也病倒了。梁翊不由分说把她抱回家里,让她好好休息。映花发起了高烧,蜷缩在床上,梁翊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映花睁着大眼睛,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喃喃问道:“大魔王,母后是怎么死的,你心里很明白吧?” 梁翊握着她的手,说道:“人都已经没了,就不要再多想了。” “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她死得很蹊跷…我心里很明白,若她不死,那死的人很可能是我…只是我不知道,若我死了,她也会难过吗?” 梁翊叹气道:“应该会的,虽然你们水火不容,可毕竟母女一场,缘分已了,哪儿能不难过呢?” 映花伤心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梁翊擦掉她的泪痕,一个黑乎乎的狗头冷不丁地伸了过来,湿乎乎的鼻子喷着温热的气息,哼哼唧唧地嗅来嗅去。梁翊急忙拍了它一下,小声斥责道:“公主睡了,你少来捣乱!” 小黑委屈地坐在地上,眼圈周边的黑毛都被泪水打湿了。梁翊又好气又好笑:“嘿,说你一句就哭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了?” 小黑伸出长长的舌头,亲昵地舔着主人的手,梁翊将他牵了出来,在门口坐下,爱怜地抚摸着爱犬,说道:“你是不是很想我?” 小黑“呜呜”叫着,趴了下来,将毛茸茸的脖子磕在主人腿上。梁翊继续摸着它,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保护好家人了吗?” 小黑被摸得很惬意,低吠了两声,算是回答。梁翊微微一笑,又问道:“那阿珍毒害黄丫头的时候,你咋没报警呢?你大声叫两声,阿珍就不敢下毒了。” 小黑继续趴着,没有出声。梁翊仰望星空,怅然说道:“日子过得好快,一到月末,月亮又成弯月了。如果我没猜错,大虞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我恐怕没法陪伴映花了。小黑,你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家,尤其是映花和黄丫头,不能让她们受一点伤害…如果有人来害她们,哪怕那个人是阿珍,你也要…也要将她赶出去,明白了吗?” 小黑立刻站了起来,抖了抖黑得发亮的皮毛,精神抖擞地“汪汪”了两声。梁翊急忙捂住它的嘴,说道:“别吵醒你女主人!” 谁知小黑依然一阵狂吠,梁翊这才看到外面有人走过。他走出去一看,竟然是小金子。他怀里揣了一个纸袋子,散发着阵阵香味,看起来里面装了不少好吃的。他被梁翊抓了个正着,羞得满脸通红,又无处可躲。 小金子越看越像自己,兄弟俩连害羞的神态都一模一样,梁翊深感欣慰,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问道:“听说你会说话了?” 小金子的脸红到了耳根,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不会…” 他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梁翊却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他兴奋地勒住弟弟的脖子,欢快地说:“快,叫声哥哥!” 小金子忸怩着不肯叫,摆脱了梁翊的束缚,只顾低头害羞地笑。梁翊生怕把他逼急了,他再不理自己,便又问道:“好吧,我不强求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为啥来我家?是为了黄丫头吗?” 小黑又激动地汪汪两声,小金子则害羞地点了点头。梁翊心下了然,调侃道:“你小子眼光不错啊!” 小金子已经无地自容了,想找个机会冲出去,不过梁翊哪儿能那么轻松地放过他?小金子跟他过了几招,全被挡了回来,他本来还以为自己的武功大有长进,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一时间沮丧不已。 “哎,你输给我又没什么丢人的,我可算你师兄呢!”梁翊冲着弟弟挤眉弄眼,久违的柔情涌上心头,如果弟弟能和黄珊珊在一起,那也是一桩美好姻缘。 可是小黑一直对小金子不友好,哪怕梁翊训斥它几句,它依旧不服气。梁翊很是纳闷,黄珊珊却从厨房里走出来,叫了一声“小黑”,小黑便撒着欢跑过去,将两条前爪搭在黄珊珊身上,伸长了舌头,满心期待黄珊珊给它吃的。黄珊珊果真将一块骨头塞进它嘴里,小黑乐颠颠地啃了起来,再也不叫了。 小金子一见黄珊珊,又羞得满脸通红,他声若蚊蝇,跟梁翊说道:“我走啦。”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大点声,别跟小姑娘似的!”梁翊大胆地鼓励道。 小金子一吐舌头,飞也似地逃走了。黄珊珊见他走了,才跑过来抱住哥哥,连声撒娇道:“翊哥哥,你这次能回家就不走了吧?” “…但愿吧。” 黄珊珊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心疼地说:“你在牢里吃了那么多苦,人都瘦了一大圈。” “其实真没吃什么苦,就是不能回家…”梁翊捧着妹妹的脸颊,也心疼地说:“倒是你,中毒那么厉害,差点儿吓死我。” 黄珊珊做了个鬼脸,说道:“嫂嫂说了,凡事都有利弊,你看,我现在贪吃的毛病改过来了,还知道了生命的可贵,要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哟,不得了,长大了!这些道理都是你嫂嫂教你的?” “昂!”黄珊珊重重点了点头,一脸骄傲地说:“我嫂嫂最好了!” “哈哈,是哪个小丫头在我成亲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的?”梁翊刮了妹妹鼻子以下,心里对妻子充满了感激,如果没有她悉心教导,只怕黄珊珊还是个除了撒娇什么都不会的黄毛丫头。他想起小金子,便又问道:“小金子是怎么回事?他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他怎么敢?他除了脸红什么都不会!” “他常常来家里?” “以前不经常,你被关进大牢这段时间,他天天来家里陪我。唉,他也是个怪人,来了之后又不找我,要不就蹲在厨房外面,要不就坐在花园里,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如果不是小黑一见他就汪汪乱叫,我都不知道他来了。” 黄珊珊说完,梁翊却一阵温暖——自己一被关进大牢,梁家肯定有危险。小金子知道这些,才天天来陪黄珊珊,不让她发生什么危险。他想着想着,便笑出声来:“这个小金子,还真是关心你呢。” “谁…谁让他关心?”黄珊珊也红了脸,不停地绞着手指。 “那你不喜欢他?” “不是不喜欢…” “那就是喜欢?” “喜欢…也谈不上。”黄珊珊害羞地说:“你别再逗我啦,都怪你,把我都给耽误了。” 梁翊奇道:“我怎么耽误你了?” “嗬,我一出生,就是看着你这张脸长大的,看了十五年,其他男人还怎么入我的眼啊?” 黄珊珊说完,唤过小黑,蹦蹦跳跳地去花园玩了,留下梁翊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月色温凉如水,虫鸣此起彼伏,每个房间都透出暖暖的光。他紧张太久了,习惯了出生入死,对这片刻的宁静却陌生起来。不过,他转念一想,或许他在外面厮杀那么久,就是为了这种宁静吧! 他静静地走进花园里的一个小屋,他上次回来,将常玉娇的那一片衣服放在那里,还给她立了一块灵牌。映花虽然没有赞成,但也没有反对。他离家这么久,这里的香还在燃烧着,想必是映花特意吩咐过,他又对妻子多了几分感激。 他对着那块令牌,沉默很久才笑道:“这段时间你还好吗?我太忙了,现在才来看你,你不要怪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一直梦见故去的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征兆。只是我一次也没梦到你,是你在怪我、不肯来我梦里呢?还是,你根本就没死呢?” 白烛幽幽,香火点点,四周一片死寂。梁翊苦笑了一声,倚着桌子坐了下来,继续说道:“太后死了,在我小时候,她是害死我家的凶手之一;我长大后,她也屡屡将我和映花置于险境。无数个瞬间,我都想杀了她。可我现在一想起来,却是她孤单的背影,还有她绝望的脸庞…” “尽管皇上做得很隐秘,可我们都心知肚明,肯定是他做了手脚,害死了夏太后。她一生为儿子筹谋,牺牲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就是为了把她儿子送上皇位,可到头来,却被他儿子给杀了…你说,她死的时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玉娇,我一直以为我最向往快意恩仇的生活,可我大仇得报,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我想,你该懂我这种心情吧?” 梁翊说完,一阵风若有若无地吹来,他郁结的心情得到了些许缓解,笑着说:“映花跟你一样善解人意,可这些话我没发跟她说。谢谢你,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能解开我的心事。” 梁翊重新上了香,擦了擦牌位,才走了出来。侍女小桃一见他,急忙说道:“驸马爷,外面有个女人找你,都等了半天了。” 梁翊一惊——不会是常玉娇吧?他快步走出门去,一个孩子先飞奔过来,兴奋地喊:“小翊叔叔!” “云冉?” 云冉重重地撞在梁翊怀里,梁翊远远地看着那个温婉的身影,顿时笑逐颜开:“雪影姐?” 雪影款款走来,她风尘仆仆,满面倦色,却遮挡不住她清丽的容颜。她一眼就看到了梁翊脸上的疤痕,一连串地追问道:“这是被鞭子打的吧?什么时候受的伤?还疼不疼?” 梁翊笑得格外开心:“这点小伤算什么?见到姐姐,一点都不疼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至此今生缘已尽(下) 雪影并没有透露自己来京城的原因,只说记挂梁翊,便带着云冉过来看望他。母子二人显然在路上套好了话,云冉跟母亲说得一模一样,梁翊在心里犯嘀咕,心想待会儿要好好套套云冉的话。 在梁家安顿下来以后,雪影不急着休息,先给梁翊脸上那一道鞭痕抹上了药膏。梁翊没有隐瞒,直说这道伤痕是紫芒留下的。他疑惑地问:“姐,你相信紫芒姐会叛变吗?” 雪影若有所思地说道:“或许吧,失望久了,难免就会改变心意。” 梁翊奇怪地问道:“失望久了?她对什么失望?” 雪影似有难言之隐,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留在琵瑟山庄,自然是有所追求,但这么多年她的心愿都没有达成,转投别路,也可以理解。” “哦…”梁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找我弟弟妹妹,也失望了好多年,但一直没有放弃,最后还不是找到了?” 雪影说道:“她应该是另有所求吧…不说她了,说说你,你这段时间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咳嗽?在外面打仗那么久,累坏了吧?” 雪影的问题一连串地朝自己抛了过来,梁翊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以前母亲也总为自己牵肠挂肚,如今只剩雪影一人这么关心自己了。他一一回答了雪影的问题,又将王麻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雪影感慨道:“你俩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如果没有意外,肯定会成为知己,可惜啊,造化弄人!” 梁翊闷声说道:“是我对不起他,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自责。除了自责,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偿他。母亲对我不理不睬,我也能理解。毕竟因为我,她才无法跟亲生儿子团聚。” “小翊,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不要总是给自己增添负担。试想,你为了做梁家的儿子,活成了梁翊的模样,把自己原来的名字都给丢了,连家人的祭日都不能好好祭祀…这些难道不是你做出的牺牲吗?姐姐很心疼你,梁夫人只是一时心急,等她想明白了,就不会怪你了。” 雪影这一番宽慰,让梁翊心情舒缓了很多。夜已经很深了,他也不再打扰雪影母子二人休息,便悄悄退了出来。凌晨时分,他听见屋顶有野猫在叫,小黑在院子里一阵狂吠,他心下了然,便披上衣服,走到了院子里。 风遥果然坐在屋顶上,手里攥着一块石头,笑嘻嘻地说:“幸亏你出来了,不然这条狗就被我打死了。” 梁翊脸色一冷,正色道:“你敢!” “是,你驸马爷家的狗多金贵,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连人家一根毫毛都不敢动!” 风遥说着,从屋顶上飞了下来。梁翊有些不高兴,说道:“有话好好说,对我有什么不满也尽管说,别总这么阴阳怪气的。” 风遥说道:“呵,你如今的所作所为,我早就看不下去了,如果你还是我师弟,我会一掌劈死你;不过你如今位高权重,我来找你还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以免吃个闭门羹。” 梁翊气得差点吐血:“你给我说清楚,我来京城之后,待你有半分变化吗?” 风遥冷笑道:“这倒没有,不过你为那个草包皇帝卖命,早已将往日誓言抛在脑后,我早就想替姐夫清理门户了,不过他一再阻拦,我才没有动手!” 对于这件事,梁翊确实无法解释,他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昔日约定我一直记在心里,我想用自己的办法去实现,你爱信不信。” 风遥又冷笑了几声,说道:“好,那我就拭目以待。我今天来的目的,想必你也清楚,我姐和云冉呢?在你家吧?” 梁翊脑子转了一圈,摇了摇头,反问道:“雪影姐怎么了?没跟你们在一起吗?” 风遥一听姐姐不在这里,顿时就很失望:“她带着云冉出走了,却没有回富川,我想,她只能来京城投奔你。” “雪影姐为什么要出走?” 风遥面露难色,挠着头不知怎么回答,梁翊又恐吓了一声,他才紧张地说:“你知道就行了,可别声张。我姐夫又娶了一个小妾,雪影姐气不过,就带着云冉走了。” “小妾?”梁翊顿时提高了嗓音,不可思议地说:“他疯了?” 风遥示意他小点儿声,解释道:“我姐夫要干大事,手里总得有兵力吧?他在西南待了很长时间,笼络了很多势力,其中威猛将军高猛的力量最为强大。他答应帮姐夫起兵,不过前提是要姐夫娶她的女儿。” 梁翊被这个消息弄得回不过神来,在他心目中,佑元哥是情圣一般的存在,除了雪影,不可能再喜欢上别人。在雪影答应嫁给他以前,他写了整整一年的情诗,终于打动了雪影的心,将她娶回了家。婚后二人离开富川,久居琵瑟山,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宛如一对神仙眷侣。梁翊曾经很纳闷,像佑元哥这样胸怀大志的人,如何能在一个女人身上花那么多功夫?后来又一想,他有雄心壮志,又有柔情蜜意,能做到这样才更难得吧? 梁翊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太荒唐,他问道:“你跟在佑元哥身边,难道就没劝劝他?” 风遥一脸无辜地说:“他下定决心的事,我怎么劝?他还告诉我,他跟那位高莹小姐并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是想借助她父亲的力量,不得已才娶了她。” “没有感情为什么要娶?这样岂不是把那位高小姐的一生也给耽误了?” “我姐夫早就告诉她了,他心里只有我姐一个人,不可能再对其他女人动感情,可那位高小姐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我有什么办法?”风遥愤愤地说:“你呀你,就是想得太多,难成大事!” “荒唐,太荒唐了!”梁翊急得走来走去,为雪影姐抱不平。小时候,在他看来,雪影就如降临人间的仙女,能将她娶回家,那就堪比做神仙了,此生还有什么别的追求?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斥责风遥:“雪影姐是你的亲姐姐,现在有别的女人过来跟她争地位了,你就一点都不着急?” 风遥不解地说:“我姐夫又不是不要她,跟她说了娶那位高小姐只是迫不得已,也不会跟高小姐做什么。可我姐性子倔,一走了之,我们能怎么办?” 梁翊气得直跺脚:“你呀你!雪影姐有你这个弟弟,算是白瞎了!” 风遥也生气了,辩解道:“别以为就你一人关心我姐,我是他亲弟,她伤心了,我能不管她吗?如果我不闻不问,千里迢迢跑京城来找她做什么?” “反正,当时佑元哥跟高小姐成亲的时候,你就应该拦下来!他这么伤害雪影姐,我可饶不了他!” “好好,你厉害,你去收拾他吧!”风遥冷笑道:“反正我们早就不把你琵瑟山庄的人了,我姐夫让我不要再来找你,如今你我各为其主,说不定下次就是兵戎相见,今晚就当我没来过这里,保重!” 风遥最后几句话,每个字都像钉子钉在梁翊胸口上,他痛得喘不过气来,无力回击风遥。风遥跃上围墙,说道:“如果我姐来了,你又不告诉我,别怪我不讲情面!” “你要怎么不讲情面?” 风遥刚要走,可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却拔不动腿了,吃惊地问道:“姐?” “回去告诉你姐夫,我和云冉在京城生活得很好,让他不要再来打扰。如果他还敢来找我,那就让他给我收尸吧!” 雪影说得很平淡,风遥却听出了一身冷汗,他还想再劝劝姐姐,却被雪影一番话给堵了回去:“是我让梁翊保密的,我也不可能在这里常住,你不要再为难他。你回去转告你姐夫,我跟他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不想再跟他有什么交集,让他多保重。” 雪影说得无情,风遥听得寒心,姐姐和姐夫闹到这一步,他实在是始料未及。姐姐说到这份上,他也不敢再说什么,生怕她一时冲动,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来。他无奈地瞪了梁翊一眼,没好气地走了。 风遥走后,雪影像是耗尽了所有坚强,掩面痛哭起来。梁翊急忙掏出手帕,让她擦干泪水,安慰道:“姐,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你也别担心给我添什么麻烦,在我家里住着就行。” 雪影摇了摇头:“不,这几天我把仁济堂收拾一下,以后和云冉住在那里,也能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 “那样也好,反正我家离仁济堂很近,彼此有个照应,我也放心。” 雪影擦干眼泪,说道:“小翊,他们兄弟俩争天下的事情,我虽然懂得不多,但我知道你现在跟他站在对立面。我一直想劝你一句,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千万不要与他为敌。” “姐,我现在虽然在帮佑真哥做事,但佑元哥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不会伤害我的。我也不想看他们兄弟俩自相残杀,我会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雪影苦笑道:“不,你不了解他,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梁翊笑着宽慰道:“有能力的人,都有可怕的一面,不过我跟他亲如兄弟,我从来都没想过害他,他也肯定不会伤害我的。” 梁翊固执地相信兄弟之情,雪影无法说服他,很担心他攥在手里的筹码,到头来反而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器。她只能狠心说道:“要知道,他推出的‘四大刺客’,不过只是一个幌子,用来掩人耳目。他真正培养的死士,你们都未曾见过。我窥探了他的秘密,才更加坚定地要离开他。” 第一百九十章 相聚转瞬又离散(上) 夏太后死后,赵佑真越发古怪,眼神也冷得让人害怕,仿佛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他旧病发作,但只要稍微清醒一点儿,他就会盯着地图看。宁妃悉心照料他,让他不要太担心,夏太后一死,他那些舅舅、表哥肯定会引以为戒,不敢有什么动作。殊不知,赵佑真就被她这些话吓得寝食难安,连忙召集梁翊和陆勋商讨对策。 雪影住在梁家的这几天,跟梁翊说起过丈夫的一些计划,不过云庄主戒心很重,并没有跟妻子透露太多。雪影激动地说:“他或许早就预料到我会对他失望,从而来京城找你,所以不肯向我透露更多,以免我将他的计划告诉你。风遥也只是埋着头给他卖命,对他的详细部署一无所知。可惜风遥不像你有头脑,我劝他他也听不进去,我真担心他以后会吃大亏。我跟你说的这些,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走漏风声,更别跟他对着干,他的城府比你想象得要深得多!” 雪影的话让梁翊更加心冷,不过,就算她不叮嘱,梁翊也不会跟别人透露半个字,关乎“道义”的东西,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坚持。所以,当赵佑真找他来商量的时候,他对云庄主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只是在心里盘算,要怎样才能让他们兄弟二人放下武器,化干戈为玉帛。 赵佑真对二哥的筹谋一无所知,他担心的是盘踞在地方上的舅舅和表兄们。他又研究了半天地图,才说道:“如今盘踞在地方上的夏姓王侯,还剩下五个人能对朕构成威胁。你们说,在他们采取行动之前,朕要不要先下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梁、陆二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赵佑真此举太心急了些,就像杀死太后一样心急。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要杀死人家,这样反倒惹得那些人疯狂报复。他俩将自己的忧虑说给赵佑真听了,赵佑真并没有表态,只是在送走陆勋之后,赵佑真又留下梁翊,极为隐秘地吩咐道:“辅明,要不你替朕出去一趟,把这几个人给杀了。” 梁翊大吃一惊,心想,眼前这个眼神阴冷的人,还是仁慈温厚的赵佑真吗?他急忙跪下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陛下三思。” 赵佑真冷冷说道:“暗杀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你所擅长的,朕信得过你,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梁翊心里一冷,不知该如何回复。赵佑真又冷笑道:“其实你就是刺客残月,朕早就知道了。不过你也有自己的苦衷才会对朕隐瞒,朕并不怪你。” 冷汗顺着脸颊滴到了地板上,梁翊再冷静,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赵佑真尖锐的逼问,只好跪在地上不说话。赵佑真见他紧张,便缓了缓语气,说道:“你不必害怕,你在江湖上浪荡过,又不代表你是坏人,相反,朕很欣赏你的侠义心肠,也不在乎你在江湖上做过什么。只不过打击游侠是张英的分内之事,所以他才会对你深恶痛绝。你俩都是朕的重臣,朕谁都不想失去。所以,在张英面前,朕会尽量维护你,但条件是你要对朕忠心耿耿,不得有二心,也不得有任何隐瞒,你能做到吗?” 梁翊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事到如今,他没有退路了,只能叩首谢恩:“谢陛下信任,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那你先说说,朕这五位舅舅,应该先除掉谁?” 梁翊找回了理智,如实说道:“在浪迹江湖的时候,臣的确杀过很多贪官污吏;但跟随陛下以来,已经断了暗杀的念头。映花有了身孕之后,我更不想杀人了。所以,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要找借口。听说你是天下最好的刺客,没有人能躲得过你的残月弓。你杀了很多人,想退隐的话早就退隐了,何苦又来京城寻功名?何苦又去边关领兵作战?所以,你只需告诉我,你想先杀谁?” 梁翊愁肠百结,这一关还真是躲不过去了。他跪在地上苦苦思索,禄喜突然来报,说道:“陛下,这是尚州传回来的军报,请您过目!” 赵佑真急忙打开军报,梁翊不安地问道:“难道乌兰人又从尚州入侵了?” 赵佑真摇摇头,气愤地说:“跟乌兰人没关系,是西平王夏涟造反了,他打出为太后讨公道的旗号,召集诸位夏姓王侯,一路朝华阳城而来。” 他气得将军报扔在地上,怒道:“朕没猜错吧?这帮人果然纵容不得!” 梁翊也有些震惊,他想起了已经归顺云庄主的威猛将军,在心里一盘算,便知道西南没有什么抵抗的力量了。他正在为难,没想到赵佑真又说道:“还好高猛不负众望,已经拖住了夏涟的步伐,不过这帮姓夏的太猖狂,若不增派兵力,恐怕高猛也不能敌。” 在云庄主即将起兵的节骨眼上,高猛竟然还有时间抵抗夏涟?此举恐怕没那么简单。梁翊的心思转了好几圈,终于有点想明白了——云庄主向来反对异姓王侯,这个立场跟是赵佑真一致的。夏涟一有造反的苗头,高猛马上就做出了反应,赵佑真无疑会对他大加赞赏,这也能鼓舞大虞的士气。依照高猛的实力,他打败夏涟并不是什么难事。若在他得胜之后,他宣布这些战役都是在前太子的指挥下打的,所以说,扫清异姓诸侯都是前太子的功劳,天下也应该归还给他,他愿意追随前太子打天下。接着,按照云庄主的安排,应该还有不少人会纷纷响应高猛,跟他一起为前太子鸣不平,制造舆论,号召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助前太子回华阳城。万一那一天真的到来,这对赵佑真将是何种残酷的打击? 赵佑真毫不知情,他依旧对高猛赞赏不已,陶醉在臣子为他保家卫国的感动中无法自拔。梁翊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有拆穿,而是跟赵佑真建议道:“陛下,臣去一趟湖州吧!” “为什么?” “夏涟从尚州起兵,若要攻打华阳城,必然会往东进发,而东边正是湖州,湖州王夏源也曾深受夏太后恩惠,肯定对夏太后的死耿耿于怀。若夏涟稍加撺掇,他势必也会起兵。高猛将军在尚州,会拖住夏涟的脚后跟;那么臣就前往湖州,了结了夏源的性命。这样,无论夏涟是求援,还是要撺掇兄弟一起造反,都不能够了。” 梁翊分析得很有条理,且几乎不用一兵一卒,就能除掉心腹之患,赵佑真心里一阵舒畅。他说道:“此计甚妙,你去湖州,陆勋镇守京城,静观四周动静。若有风吹草动,他可直接率兵剿灭。有你俩在身边,朕的确很安心。” 梁翊没有跟他说自己的私心,他想起了去河东途中偶遇的那个“冲天辫”,湖州王跟她有杀父之仇,如果能除去湖州王,也算是替她报了仇、替湖州百姓除了一害;最最重要的是,他想借机去一趟尚州,见见云庄主和风遥,跟他们表明自己的心迹,看看事情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可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容易办到的,他长叹一口气,说道:“陛下,只是我去了湖州,难免会惹众人猜疑吧?” “这个好办,你在河东打仗的时候,不是肺疾发作得厉害么?朕就准你假,让你好好休养,你也可以带着映花出去散散心,这样就没人怀疑了吧?” 梁翊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了,只好谢了恩,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黄珊珊正在院里面逗小黑,映花则在花园里练习射箭。她伤寒刚刚痊愈,手臂没有力量,根本拉不开弓。梁翊见状,悄悄走过去,从后面环住妻子,帮她拉开弓,映花一松弦,箭稳稳地扎在了靶心上。 映花知是丈夫帮忙,也不回头,只是顺势倒在他怀里,甜甜地说:“大魔王回来啦?” 刚刚团聚几天,又要长期分离,梁翊不知该怎样跟她开口,便惆怅地将她抱在怀里,叹气道:“如果能一直在家里陪你该多好!” 映花何等聪明,一听丈夫这样说,便知他又要出远门了。她放下手中的弓,转过头来看丈夫,她目光盈盈,闪烁着晶莹的泪花,说道:“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带上我?” 梁翊为难地说道:“我要去很远的地方,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情,带着你我实在不放心。不过,我可以把你送到悬剑山庄,杨夫人是一位琵琶大家,你正好可以跟她切磋切磋。” “我不认识人家,才不要去…” 梁翊抓住妻子的手,柔声安慰道:“杨逍庄主和杨夫人待我极好,我成亲之后,一直没有去看他们,也不应该。这次会路过悬剑山庄,我们就去住几天,我陪你吃烤羊腿,带你去看仙女湖,等你在那里过习惯了,我再走,好不好?” “可是你不在,我一个人在那里,又有什么意思…” “不会的,黄丫头也去,我让她陪你,你就不会闷了。” 映花含泪垂首,算是答应了,原来满腹惆怅,可是一想到还能跟丈夫再待上几天,便强迫自己开心起来。她挂在丈夫身上,撒娇般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走,可以吗?” 映花不高兴地说:“是皇兄给你的任务吗?我去求求他,让他交给别人做,好不好?” 梁翊想起赵佑真阴冷的眼神,依旧有些不寒而栗,他抱紧妻子,轻声道:“皇上信任我,才将这种任务交给我,你莫要再去求他,会惹他不高兴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相聚转瞬又离散(下) 在第二天出发之前,管家余叔拿回一封信来,说是从富川寄过来的。信封上只写着“梁翊亲启”,并看不出是何人所寄。梁翊避开了映花,拿出信来,上面只有几行字: “前尘往事随云散,莫追悔,莫挂念。今如野鹤遁山林,无事扰,乐逍遥。 友 怀谅” 梁翊未曾忘记,王麻子的真名叫做“王怀谅”。只是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这名字的含义。怀谅,不仅是“怀梁”,更是心存谅解,与往事和解,与他这个冒牌梁翊和解。 这番风波过去,他终究还是舍弃了在富川的生活,带着妻儿隐居山林了,他这样做,总归是无奈之举吧?他寄这封信来,无疑是想让梁翊宽心,殊不知梁翊更是愧疚不已。他将信藏好,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有机会,他会用自己的一切来补偿他。 八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秋天的味道了,天空愈发高远,阳光也更加灿烂,只是风里多了些凉爽。仙女湖是京畿一带的名胜,清晨薄雾笼罩,太阳升起后,阳光会透过雾岚一丝丝地洒在湖面上,像是一层层揭开仙女的面纱,直到她完全显露在眼前;日落时分,夕阳平铺在湖面上,湖面会泛着橘红色的波光,偶尔有鱼儿跳出湖面,反倒为这静谧增添了几分俏皮活力。 早在春节时,黄珊珊就差点儿来看仙女湖,可当时担心翊哥哥,走了一半又折了回去。如今总算看到仙女湖的美景了,她每天都跟小黑坐在湖边静静观赏,再也不想回京城了。在看美景之余,她也很羡慕嫂嫂——她依偎在梁翊怀里,二人沐浴着夕阳,像一幅温情脉脉的水墨画。黄珊珊不禁有些潸然,可她能依靠的只有小黑。 梁翊陪着映花在仙女湖看了两天日出日落,看得难舍难分,最后一天晚上,映花絮絮地说了半天,最后在丈夫怀里睡着了。梁翊抱着妻子,忍了好久才忍住了眼泪,将她抱回了仙女湖旁边的小木屋,又趴在床边端详她许久,才狠心走了。 他走得很快,生怕妻子醒过来,再追上自己,细心叮嘱一大堆,说到最后两个人都泪流满面。梁翊不想在妻子面前流眼泪,走得绝情一些,对二人都是种解脱。 他披着一身星光,突然停下来看了看头顶的月亮,清晨的晓风残月格外美好,他很想看残月破晓的场景,就好像他用残月弓,可以给天下带来光明一样。 他终究没有停留太久,他迫不及待地想赶到湖州,完成任务后,早点回来跟映花团聚。这一路上,他几乎又是不眠不休,风餐露宿,一路来到湖州。湖州应该算是大虞最贫瘠的地区,跟宁静富庶的富川没法比,甚至跟边塞城市达城都差一大截。梁翊满腹心事而来,自然也不想在这里观光。他衣着简单整洁,戴着一个半旧的斗笠。除此之外,他将残月弓做了掩饰,用黑色的胶带将金黄色的弓臂缠绕起来,能抹断脖子的弓弦也被他刷上了一层黑色的漆,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江湖过客,一个平淡无奇的猎户。 到达湖县的这天中午,他在一家面馆要了一碗牛肉面,他饥肠辘辘,但还是能吃出这碗面又辣又咸,牛肉做得肥腻腻的,的确不够精致。不过眼下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他没有计较太多,皱着眉头将这碗面吃完,然后又倒了一大碗茶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在他扬起脖子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人在偷瞄自己。他放下茶碗,谨慎地观察了一圈,所有人都在低头吃饭,并没有什么异常。不过他的感觉总归是敏锐的,他注意到西边窗下坐着一个人,那人书生打扮,穿着一身浅豆绿色的长袍,用深蓝色的发带束起了头发。他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翻着手中的书。在梁翊看向他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好像在说,我知道你在看我,可我并不在意。 梁翊看到了他的笑容,察觉到了他似乎在向自己挑衅。梁翊早过了年少气盛的年纪,他并不上他的当,只是轻笑着转过头来,也吃了几粒花生米,然后豪迈地说:“老板,结账!” 梁翊走出面馆的时候,又有意无意地看了那位书生一眼。那位书生表情没变,依旧带着几分淡定的戏谑。如此一来,好像自己多看他一眼,气势上就要输掉一分。梁翊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打起精神,向湖州王府走去。 湖州贫瘠,王府修建得也简陋,梁翊在王府外围转了整整一圈,也不过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尽管他很有把握,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晚上再来王府打探一番。在琵瑟山的时候,云庄主每让他杀人,总会派风遥或者别的兄弟跟着他,让他不出一点意外。如今没有人能帮自己了,为了活命,自己只能小心再小心。 是啊,只剩自己了,赢了还好;若输了,怕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梁翊来不及失落,他打听到了湖县最好的客栈叫做“缘起客栈”,听这名字还有几分文雅。他衣着普通,但出手就是一锭银子,店家自然不敢怠慢了他。他跟店家要最好的一间房,店家陪着笑脸说道:“这位爷,真不凑巧,这最好的一间套房,已经有人住了,喏,就是这位公子!” 梁翊顺着老板的手势看了过去,原来住套房的人正好是在面馆遇到的那位书生。他手里依然拿着书,听到老板议论自己,他也没有分神,气定神闲地向门外走去。梁翊冷笑一声,心想,他明明就是想引起自己的主意,才装出这样一幅淡然而又清高的模样。他不想理会这些幼稚的伎俩,便淡淡地跟老板说:“没事,那就给我一间上房吧,正好还省钱了。” 老板大喜过望,他看梁翊气度不凡,本以为他是心高气傲之人,不住到最好的房间誓不罢休,再被那书生的态度一激怒,最终二人为了一间套房大打出手,闹得客栈鸡犬不宁…还好梁翊性格随和,老板对这样的客人自然喜爱有加,急忙给他找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 梁翊并没有在意这些,是夜,他施展轻功,毫不费力地摸进了王府。湖州王夏源不知道皇帝想要他的命,王府的守备还是很松懈。梁翊闯荡久了,自然明白王府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平静,他小心地摸索着,想找一个最好的时机,给夏源致命一击。 梁翊找了半天,终于在靠近花园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夏源的踪迹。他小心地戳破纸窗户,仔细地观察里面的动静。夏源跟画像上长得很像,满脸短胡须,矮矮胖胖的,穿着一件宽松的绸缎衣裳,他正入神地跟他儿子制作风筝。父子俩全神贯注,画面格外温馨,丝毫察觉不到危险的降临。如果这时冲进去,夏源必死无疑;可梁翊想起自己也快要做父亲了,他竟然看呆了,怎么也下不了手。 在他犹豫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之声,梁翊警惕地一抬头,发现有个黑衣人俯冲下来。他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了他的攻击。可这片刻之间,夏源已经警惕起来,他先藏好孩子,然后大声吆喝了几声,府兵像是早就埋伏好了一般,拿着巨大的渔网,操着刀枪剑戟,乱叫着杀了过来。 梁翊麻利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暂时避开了追捕。正在他准备跳墙而走的时候,那黑衣人却突然飞到他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见梁翊面露急色,他反倒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尽管那人还戴着面罩,可梁翊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便是白天偶遇好几次的那位书生。书生笑吟吟地看着梁翊,似乎在等待他忍耐的极限,只要他一生气,自己便赢了。梁翊深知他的心思,假装愠怒,却趁他不备,长腿一扫,将他绊倒在地,然后顺利地翻上围墙,冲着地上的书生做了个鬼脸。 书生脸上的笑意再也不见了,他躺在地上,府兵将他团团围住,眼看就要命丧黄泉了,他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类似圆饼的东西,将它一甩,圆饼便像长了眼睛一般,飞旋着割断了一圈人的脖子。书生摆脱了束缚,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圆饼稳稳地落回了他的手中。 别说那些武功平庸的府兵了,就连梁翊都没见过这么神奇的功夫,一时间,他还真对这位书生产生了几分好奇。那书生却不想留他性命,又将圆饼甩了过来,不过这么明目张胆的攻击怎能伤到梁翊?他头一偏,便顺利躲过,可那书生并没有失望,只是冷笑着看着他。 梁翊一惊——那圆饼飞出去的时候没伤着自己,可它还会飞回来啊! 还是被这个狡猾的书生给暗算了!圆饼就要贴到脸上了,梁翊悔断了肠子,可他没想到的是,“铛”的一声,一把小飞刀贴着自己耳朵飞过,硬是将那块圆饼给打偏了。 所有的转折都发生得太快,众人连眼睛都没眨,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梁翊心有余悸,摸摸脖子,还好没有留下伤口。他往后一看,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在墙头上,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只是他的神态像极了一只老蝙蝠。 ----------------------- 更新得越来越晚…洪荒之力都用光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心急险酿成大祸 梁翊没来得及跟吴不为认亲,那书生却飞了上来,底下的府兵吵吵嚷嚷,却不敢追过来。书生不想再耽误时间,跳墙便跑,吴不为也跟着跳了下来,毫不客气地追问道:“你那个圆饼是什么?” “…”书生无语,丢下一个背影,埋着头往前走。 “能吃吗?”吴不为一脸无赖,笑嘻嘻地问道。 “哼。”书生冷哼一声,不屑地扫了吴不为一眼,又加紧了脚步。 “吴爷爷,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啊!” 梁翊把几个追过来的小喽啰打趴下,刚刚追过来,吴不为便拉过他,迫不及待地说:“小娃娃,你来得正好,快跟他再打一架!” “为什么?” 吴不为贪婪地盯着书生的背影,羡慕地说:“他使的这种兵器,在江湖上失传许久了,你再跟他打几招,我要看个清楚。” “那你亲自跟他打一架不就行了吗?” “你这个小娃娃这么不听话!让你去你就去,我一个老人去跟他打,岂不是欺负他?我也要面子的好不好?” 吴不为还真摆起了爷爷的架子,可梁翊并不想先跟书生说话,嘀咕道:“那我不要面子?” “别废话,快去!” 吴不为一推搡,梁翊往前趔趄了一步,不得已吆喝了一声:“刚才你偷袭我,不算英雄好汉,再来比试一次吧!” 那书生果真没理他,似是根本不屑与他说话。梁翊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他冲着吴不为抱怨道:“我先跟他说话,就是我输了,这都是你害的!” 吴不为并没有理会梁翊的怒气,只是清了清嗓子,大喊道:“现在没人跟你抢了,要不咱爷孙俩杀回去,把那个王爷给杀了?” 梁翊马上明白过来,吴不为这是在演戏,于是他清清嗓子,大声说道:“好啊,我刚才还愁有人跟我争呢,万一这王爷被别人给杀了,银子可就不归我了!” 那书生果然站住了脚步,像风一样疾驰回来。梁翊并不落下风,他施展内力,瞬间就把书生甩在了身后。那书生一急,又套出他的圆刀,潇洒地一掷,那圆刀便旋转着朝梁翊袭来,比那天边的流星还要更快。 梁翊听到风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头,用残月弓的弓臂拦住了圆刀。圆刀力道十足,但竟然没有嵌进残月弓的弓臂里,当啷落在了地上。 那书生吃了一惊,继而笑道:“这弓看起来平淡无奇,却是把绝好的弓。” 梁翊将那圆刀踹了回去,斜着嘴角笑道:“过奖了。” “能将弓运用到这种地步,阁下想必是刺客残月吧?” 梁翊无奈地笑道:“我很久都没在江湖上出没了,看来后辈们还在流传我的传说啊!” “既然残月名满天下,杀了很多大魔头,也不在乎这一单生意,不如就让给后辈如何?” 那书生低眉顺眼,拱手作揖,可梁翊一看他的神情,便冷笑道:“若你真拿出后辈的姿态,或许我还能让给你,可你从头到尾都对我不屑一顾,还让我让给你?做梦!” “那前辈可否告知,这次杀湖州王是受何人所托?” 梁翊傲然道:“没有人托付,我就不能为民除害了?” 那书生脸上有点挂不住,敛起笑容,冷冰冰地说:“既然如此,那就看谁能拿下夏源的人头!” “好啊,本来我还嫌杀他太容易,没什么意思;你来跟我竞争,反而有了些意思。” 梁翊笑吟吟地看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问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取夏源的头颅…也就是说,梁翊压根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书生自然感受到了他变相的侮辱,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平静,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输给你的。” “你随便啊,看你的饼快,还是我的箭快!” 梁翊一脸无所谓,语气里的自信却毋庸置疑。书生拂袖而去,梁翊不甘示弱,却被吴不为一把抓了回来,示意他不要去。 梁翊不解地问:“你为什么拦着我?” 吴不为低声道:“让他自己去吧!” 梁翊一听就不高兴了:“为什么要把我的猎物拱手相让?” 吴不为啐了一声,说道:“嗨,我早就打探清楚了,王爷府的那个夏源是个假的,你俩杀死他又有什么用?” “假…假的?” “嗯,真的夏源,早就跑到尚州找他兄弟去了,哪儿还能留在这里等死?” 梁翊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不解地问:“吴爷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闲来无聊,就想到王爷府混吃混喝几天,如果能找到一两本武学秘籍,当然更好。就在前天晚上,去给太后送葬的人从京城回来了,不知道跟夏源说了什么。夏源也不再装病了,连夜逃出了湖县,留下他的管家假冒他,并在外面埋伏好了人手。那个管家跟他长得有几分相像,也算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地等着你们来杀他。如果他死在你们手上,主人的处境就安全了。” 吴不为说完,梁翊回头看了看那所深宅大院,或许是想起了忠心耿耿的于叔,他不忍心让这个忠心的管家无辜被杀。他不由分说地走了回去,吴不为拉不住他,气得直跺脚:“他的死活干你屁事?你这样菩萨心肠,怎么能当刺客?” “我是刺客,可我从来都不滥杀无辜!” 梁翊冲他说完,义无反顾地跳进了王府里。王府灯火通明,喊杀声震天,那个书生被重重包围,他却杀得越来越兴奋,眼神几近癫狂。他手中握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一具尸体倒在一旁,被践踏得惨不忍睹。 不用说,书生已将假王爷给杀死了。梁翊心里一凉,听到了墙根下一阵哇哇的哭声,他定睛一看,正是那个管家的儿子,他被溅得浑身是血,想看又不看父亲的尸体,畏缩在墙角大声痛哭。 梁翊毫不犹豫地取下弓,一次搭了三根箭,包围着书生的几个人全都倒了下去。书生以为有人来帮自己,大喜过望,可他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高高在上的梁翊,他的眼神陡然冷了下去。 梁翊纵身扑来,那书生勉强躲到一边,不过论近身功夫,他根本不是梁翊的对手,只过了三五招,梁翊就抢过假王爷的头颅,并麻利地扯下了书生的一块衣料,将头颅结结实实地包了起来。 书生被他打得肋骨生疼,嘴角渗出了丝丝鲜血,却还强撑着说道:“人明明是我杀的,你竟敢跟我抢功?” 梁翊将残月弓一挥,打退了一波进攻,才冷静地说:“你杀错人了。” 书生顿时错愕,而梁翊已经踏着人头和肩膀飞了出去,他背起那个可怜的孩子,深吸一口气,才跳到了高墙上。 那书生大喊道:“你休要来诈我!看刀!” 这次梁翊并没有给他出刀的机会,他敏锐地放了一剑,在书生脱手的瞬间,箭簇扎到了他的手腕上,书生痛苦地握住手腕,刚刚被打傻的府兵一涌而上,眼看他要被戳成马蜂窝,面前那几个士兵却纷纷中箭倒地,书生眼前空出一条路来,他毫不犹豫地趁机逃脱了。 梁翊重新背起孩子,跑了好几条巷子,才甩掉了尾随而来的士兵。书生虽然受了重伤,但对梁翊抢头颅一事耿耿于怀,在他身后穷追不舍,最终体力不支,摔倒在了地上。梁翊没有理他,在到了安全的地方后,他将包得严严实实的头颅交给孩子,温柔地劝道:“你想一个地方,把你父亲埋了吧!” 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不知道“死”为何物,可父亲只剩下一个脑袋了,他伤心不已,无法止住泪水,他哽咽着问道:“为什么要把父亲埋起来?明年他就长出来了吗?” 梁翊哑然,不忍破坏孩子的童真,便含泪点点头,说道:“是啊,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你总有机会再见到他的。” “那好,我就把我爹埋在我家院子里,天天给他浇水!” “你家?你还有家人吗?” “嗯,娘和哥哥姐姐住在东巷,我们现在去找他们吧!” 还好这个孩子还有家人,要不梁翊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事到如今,索性帮人帮到底。吴不为不想理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任凭梁翊怎么追问,他都不肯告诉东巷在哪儿。梁翊就不依不饶地跟在他后面,不停地说好话求他,可吴不为就是听不进去。跟他绕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吴不为也没什么松动。正在梁翊绝望的时候,小男孩突然欢快地指着门,说道:“你看,那里就是我家!” 梁翊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吴不为感激不尽。小男孩疯狂地砸门去了,梁翊和吴不为躲在街角,直到听到里面传出嚎啕大哭声,二人方才五味陈杂地离开了。 “你呀你,为了这个小破孩,耽误了一晚上功夫,也不知道救的是敌是友,有时候瞎发慈悲,反而会害了你啊!” 经历了一晚上的波折,此时听到吴不为的唠叨,梁翊只觉得一阵暖心。他跟在吴不为身边,亲昵地说:“吴爷爷,我救了一个孩子,其实你心里也挺开心的吧?” “哼,我才不爱管闲事!” “吴爷爷,我要当父亲了,要多做一点好事,上天才会保佑我的孩子啊!” 吴不为见他如此虔诚,倒有几分感动,嘴上却不屑地说:“那你还做刺客的勾当?” “皇上的命令,我也没有办法。”梁翊惆怅地说:“皇上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他说得不对,我还敢说自己的想法;现在一看到他的眼神,我就浑身发冷。” 吴不为叹了口气,说道:“伴君如伴虎,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只是你太单纯了,现在才发现帝王的可怕。” 第一百九十三章 得来全不费功夫(上) 赵佑真度过了此生最难忘的一个生日,缠绵病榻数日后,他已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衣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母亲去世后,他做噩梦的情形并没有好转,天天在噩梦里挣扎,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身体稍微好转后,他只去过一次母亲的灵堂,刚刚走近,母亲突然破棺而出,面目狰狞地向他扑来。他已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惨叫了一声,便失足跌下台阶。不知是摔得过重,还是吓得要命,他昏睡了两天才醒了过来,从此再也不敢靠近灵堂半步。任世人说他铁石心肠,他也不为所动。 他身体复原后,每天都蜷缩在他为金世宁搭建的那个小灵堂里,絮絮地跟他说很多,说到动情处会痛哭不已。他很长时间不出来,宁妃担心他的身体,便会破门而入。赵佑真像个受伤的孩子,落寞而哀伤,总是盯着案板上那把黑色的弓出神。 每当宁妃劝他回去休息,他便会愣愣地问:“吟月姐,你说…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宁妃温婉地一笑:“就是你信任梁翊那种感觉吧!” 赵佑真苦笑道:“母亲去世前后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慢慢消耗朕对他的信任。他从来都没有让朕失望过,每次朕有危险,他都是拼死相救。按理说,这才是一个忠臣的品格。可他实在是太忠心了,没有一点瑕疵,朕反而不安起来。” 宁妃没有着急,在他身边坐下,柔声说道:“梁翊心性单纯,你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他便以十足的忠诚作为回报。佑真,身为一个帝王,你千万不可乱猜测,如果伤了一个忠臣的心,那你失去的,可远远不止他一个人。” 赵佑真点头赞同,他又叹气道:“不过我还是发现有一点不同。” “什么?” “别人都恭恭敬敬地喊他‘梁护卫’,或者喊他‘梁指挥’,只有你一直喊他梁翊。”赵佑真顿了顿,才笑着说了下去:“并不是说你无礼,而是觉得,他亲切得像你的弟弟。” 宁妃笑道:“不是像,他本来就是弟弟啊!他很小的时候,苏家跟梁家不过一街之隔,我常常遇见他从弘文馆回来。他功课好,又有礼貌,每次都规规矩矩地喊‘姐姐’,看见我手里拿的书,便滔滔不绝说个没完,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后来在宫里见到他,我自然又惊又喜,只不过碍着礼节,我不可能跟他有什么接触。” 赵佑真疑虑去了大半,附和着说:“仔细想来,如今在我身边的,还都是少年时期的熟人。小时候都无忧无虑地在一起玩,哪怕吵一架,第二天也就好了。可为什么长大了以后,每个人都像戴了一副面具?我看不清他们的真实表情,所以越来越焦虑。” 宁妃说道:“别人我不知道,但梁翊这孩子,从小心思细腻,单纯无邪,那双眼睛从小到大都没有变。如果你对他加以重用,他必定会成为国家栋梁。” “难得姐姐这么夸人,你从来都没有看错人,看来是朕多虑了,不该怀疑他。” 宁妃趁机委婉地说道:“这次你派他去杀湖州王,就太草率了。就算湖州王该死,可他单枪匹马地去刺杀,这实在太危险了,万一出点什么事,你可没法向映花交代了。” 赵佑真也有点悔意,不过他是九五之尊,岂能轻易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他淡淡地说:“朕的命令,他去执行就好了。若他不去,朕怎知他能力如何?怎知他是不是肯听朕的话?如果你担心他,那你就把他召回来吧,我不管了。” 宁妃噗嗤一声笑了:“你这又是闹哪门子脾气?好啦,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赵佑真扭过头去没有答应,他伸手将残月弓握在手里,岔开了话题:“姐,你每天都想世宁哥吗?” 宁妃伤感地点点头,强笑道:“岂止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有时候想到魔怔了,感觉他就在我身边,我却触不到他。” 赵佑真好奇地问:“真心爱着一个人,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宁妃的眼神变冷了,她淡淡地说:“就是…你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不管这些事情是不是你能承受的,只要一想起他,便会充满力量,不管不顾地做下去。” 赵佑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梁翊对映花的心思,应该也是这样吧!这一路虽危险,可只要他想起映花,一定会想尽所有办法,活着回来。” -------------- 梁翊和吴不为从湖县出来以后,一路向西而去,踏上去尚州的道路。梁翊闷闷不乐,吴不为高冷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关心地问道:“小娃娃,‘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你可以在外面多待一段时间,为啥要不开心?” 梁翊闷闷地说:“我见不到映花,怎么可能开心?” “咳…”吴不为无话可说,只好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浓烈的酒香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不过好酒下肚,自然是酣畅痛快的。他一抹嘴唇,笑道:“小娃娃,你什么时候陪我喝酒?” “你喜欢,我现在就可以陪你喝。” 吴不为又喝了一口酒,冷笑道:“不要,你心事重重的,喝不痛快。” “老爷子毛病真多!”梁翊也笑着说:“你给我喝,我还不稀罕,你嘴那么臭,用你的酒壶喝酒,我会中毒的。” 吴不为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太爱干净的人不好养活,比如你和你弟。” 梁翊气得想打人,不过念他是长辈,还是不跟他计较了。那个书生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梁翊轻轻一瞥,就能看到他。梁翊叹气道:“他武功不低,只是偏偏跟我抢人头,完全没有胜算,回去肯定要被老板骂死了,真是可怜!” “呵,还好意思说别人,我看最可怜的人是你!” 梁翊笑得分外灿烂:“我有映花,怎会可怜?” “呸,不害臊!”吴不为猝不及防被他一击,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梁翊笑着说:“吴爷爷,你别急,我想正儿八经地问你件事,那个书生用的兵器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不知道吴前辈可否赐教?” 吴不为瞬间容光焕发,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那件兵器长得像铜钱,又特别厉害,所以江湖人称‘夺命铜钱刀’…” 梁翊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什么破名,这么难听?跟我的‘残月弓’差了十万八千里!” “瞎讲究!”吴不为气冲冲地丢下这一句,赌气般地说道:“不跟你说了。” “好啦好啦,算我错了,你再给我讲讲吧!” 吴不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便又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那个圆饼看似懂人心思,其实不过是拿着它的人用一根细绳操纵它。这跟绳子细如毛发,却又硬如钢铁,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到。我也只在古籍上看过,这是第一次亲眼所见,如果能把这把刀抢过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您老人家消停消停吧,君子不夺人所爱。” “嘿,只要我打赢他,就可以抢走他的兵器,他肯定没脾气。”吴不为回头看了书生一眼,似乎已将那圆刀收入囊中。 梁翊不再理会吴不为的野心,若有所思地说:“看他的身手,不应该是籍籍无名之辈,可能是我离开江湖太久,都没有听说过最近的后起之秀。” “我一直在江湖飘着,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吴不为顿了顿,又说道:“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江湖出没…” 梁翊说道:“真该好好问问他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杀夏源…” 吴不为不耐烦地说:“想问你就问,憋在心里做什么?” “不问,除非他自己告诉我!” 梁翊高傲地一梗脖子,策马向前奔去。他一路打听,才得知夏涟没有向东进发,而是攻向西北,看来是想联合乌兰的力量,将大虞搅个天翻地覆。不过河西郡由陆功把守,他们没那么容易突破,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只不过军营是最难行刺的地方,梁翊想了好几个办法,都没法保证全身而退,一时陷入了困境。 他躺在破旧的乡村驿馆,心里思念着远在京畿的映花,他甚至想给赵佑真写封信,就说夏源造反的证据确凿,干脆给自己一支部队,光明正大地剿灭了他,岂不痛快?可这样一来,就会承认自己的无能,白白辜负了赵佑真对自己的信任。 梁翊心烦意乱,便想骑马出去散散心。他解缰绳的时候,旁边的一位老伯正好在喂马,看来他很喜欢这匹枣红色的马,一边喂一边爱怜地说:“你要多吃点,吃多了才有力气上路,带着王爷跑快点儿!” 马嘶鸣了几声,好像是答应了。梁翊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道:“老伯,这可是匹罕见的宝马啊!” 老伯一脸自豪地说:“可不是!这匹马是一位乌兰王爷送的,我家王爷把它当宝贝,可金贵着呢!” “哟,这竟然是王爷的宝马!今天草民算是开了眼界,竟然能在这荒郊野岭遇见湖州王!” 梁翊故意将“湖州王”三个字说得很重,老伯一脸尴尬,他自知失言,也没有辩解,便匆匆收拾好草料,急忙躲进了屋子里。梁翊得意地笑了笑,心想,或许很快就能跟映花团聚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得来全不费功夫(下) 夏源的确还没有跟他的表兄弟夏涟汇合,他从湖州逃出来之后,被追杀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头顶上,他极度恐慌,再加上天气炎热,他一下子就中暑了,上吐下泻,一病不起。他的随从无奈,只好带他在这个小驿馆里休息。 夏源仓皇出逃,再加上身染重病,带出来的几个人都四下逃散了,只剩下这个老仆人。这个老仆人端茶送水,无微不至,哪怕夏源大发脾气,他也一声不吭地忍着。梁翊坐在屋梁上,观察了他们许久,藏在怀里的清风一次次拿出来,又一次次被塞了回去,最后他耷拉着两条长腿,对着夕阳长吁短叹。 夏源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他不会对赵佑真的江山造成任何威胁,杀不杀他都无所谓;但赵佑真肯定不会这样想,他关注的重点在于——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梁翊杀的。如果是梁翊杀的,赵佑真会在气势上更胜一筹;如果夏源只是病死了,那他的死对赵佑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换言之,夏源只不过是赵佑真的出气筒而已。 梁翊将瓦片间的杂草都拔干净了,也不忍杀一个快要病死的老人。书生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背靠着大树休息,也在观察着梁翊的一举一动。梁翊故意一把抽出“清风”,那书生果然马上站了起来,做好应对的姿势,梁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嘿,淘气鬼!”吴不为喝了一口酒,也被他逗笑了,笑着笑着也有点惆怅——这孩子能一直这样开心下去该多好! 书生本来就是心高气傲之人,被梁翊戏弄几次,自然也忍不下去。他忍不住挑衅道:“别得意,我有你好看的!” 他运足功力,三步两步越上高树,灵活地在树间跳跃,离梁翊越来越近。梁翊也不由自主地感叹道:“确实好功夫!” 圆刀在飞过来的途中,割碎了树上的枝叶,惊动了在林间栖息的鸟儿。一群飞鸟扑棱着翅膀,惊恐万分地飞了起来。可惜他们并没有飞多远,那圆刀旋转着飞过来,将每只鸟儿都砍成了两截,一只都没有漏掉。 书生站在离驿馆最近的一棵银杏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梁翊,又恢复了那幅清冷的神色。梁翊感叹道:“你的武功并没有完全显露出来,是我轻敌了。” 书生笑了几声,提议道:“公平起见,你我来一场比武,赢的人才可以杀湖州王,前辈意下如何?” 梁翊摇了摇头,疲倦地说:“不了,我现在下不了手,要杀你去杀,到时候我把人头抢过来就是了。” 书生疑心他再耍什么花样,便谨慎地问道:“你为何下不了手?” 梁翊朝下一指,叹气道:“实不相瞒,湖州王就在这客栈里,他身染重病,手无缚鸡之力,身边除了一个照顾他饮食起居的老仆人,一个护卫都没有。我从来不杀这样的人。” 书生一听,也泄气了——若夏源身强力壮,又有武艺高强之人保驾护航,那才值得刺杀;可现在不用自己动手,他也撑不了几天了,那杀他还有什么用?不过书生担心梁翊诡计多端,于是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夏源?” 梁翊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我从来都不会滥杀无辜,你爱信不信。” 书生见他不像说谎,便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急忙俯身向下,想冲进驿馆杀死夏源。可他刚落地,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传了过来,接着那个喂马的老仆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失魂落魄地哭喊道:“王爷仙逝了!” 书生吃了一惊,慌忙跑进去,房间里闷热不堪,又有一股臭味,他差点呕吐出来,用手捂住鼻子,方才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脸上蒙着一方白手帕。书生不由分说扯下手帕,一眼便认出眼前之人的确是夏源。他不由分说割下死者的头颅,用包袱包了起来。老仆重新回屋,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吓得大声尖叫。书生眼神犀利,出手迅速,将圆刀甩了出去。那老仆哪能躲得开?他的脖子被割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眼睛不甘心地瞪着天花板。 店里老板听到风声,也急忙跑了过来,一见老仆人仰面死了,吓得他两腿都软了。那书生的表情已经极为狰狞,他狂笑一声,又甩出了刀。他原本势在必得,可一把匕首却硬撞上圆刀,两刀相撞,激起一簇火花,圆刀自然没有伤到老板。老板捡了一条命,擦了擦冷汗,连滚带爬地躲了起来,再也不敢出来。 梁翊缓步走来,在老仆人身边捡起清风,顺便帮他合上了双眼。书生已经收回了刀,红着眼睛盯着梁翊,做好了与他拼命的准备。 静默的气息在两位高手之间流淌,二人都在屏息观察,谁也不肯先出手。那书生思忖片刻,抱着那血淋淋的头颅,突然飞出窗外。梁翊瞅准了时机,从二楼走廊跳下,正好落在身边。 二人距离太近,书生没法施展圆刀功夫,只能愤恨地盯着梁翊,质问道:“头颅是我砍下来的,你硬要夺,怕是有损江湖上的名声吧?” 梁翊说道:“我不在乎。再说,砍人脑袋还不容易?把脑袋带回主子面前,才是难事吧?” 书生见威胁无用,便换了种策略,恳求道:“前辈,我在主人面前夸下海口,承诺一定能带湖州王的脑袋回去,否则就砍掉我一只手。这是我第一次在主人面前立下重誓,还请前辈成全。” “你不知天高地厚,只为了在主人面前表现自己,获取主人的信任,便轻率地立下毒誓,实在可悲。”梁翊顿了顿,又说道:“我本来不想接这单,更不想与你争抢,可我受人所迫,全家人的性命都在主人手里握着,如何能让给你?” 书生突然冷笑道:“主人?残月的主人,莫不是琵瑟山庄庄主?” 梁翊一怔,没法回答,书生便又嘲讽道:“可据我所知,这次并不是琵瑟山庄的庄主派你来的。你莫非有了新主子,就将昔日恩人忘在一边?” 梁翊涨红了脸,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便问道:“你如何认识琵瑟山庄的庄主?” 书生自知失言,便将话锋一转,说道:“你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休要管那么多!” 梁翊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本来不愿与人争,可事情到了这份上,若他再不把人头抢过来,他还真咽不下这口气。他不慌不忙地施展“以柔神掌”,把书生打得东躲西藏。书生的注意力都在包袱上,没法施展开拳脚,被梁翊打得连连后退。正在梁翊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书生避开他的攻击,右手从怀里拽出一个纸包,冲着梁翊劈头盖脸地洒了过去。 那粉末不知是什么剧毒,梁翊尽量避开了,可沾染上毒粉的皮肤像被滚烫的油烫过一样,焦灼的疼痛让他几乎发疯,精神也混沌起来。书生见状,大喜过望,也不恋战,拔腿便跑。只是跑了没几步,右腿腿弯处中了一刀,他狼狈地扑倒在地,抱在怀里的包袱自然也甩了出去。 书生反应很快,他强忍住疼痛,向包袱爬去,快要触到包袱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将包袱捡了起来,顺便踩住了他的手。 书生倍感屈辱,他抬起头,不服气地瞪着梁翊。梁翊蹲下来,冷笑道:“我本来不想跟你计较,可我最讨厌用暗器的人了!作为惩罚,我将你的兵器收走,送给我爷爷做礼物。” 说罢,梁翊将他一踹,那书生仰面躺着,大口穿着粗气。梁翊毫不犹豫地摸出他的刀,书生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拼命挣扎着朝梁翊爬过来,梁翊理都不理他,只顾大步向前走。 “喂,你别得意!”书生还在后面努力地爬着,高喊道:“我家主人早就料到会有人来杀夏源,甚至不排除那人是你!” 梁翊定在原地,冷冷地问:“那又怎样?” “他说,如果有人来抢,便干脆利落地杀掉,不管那人是谁。”书生阴森森地笑了笑,又得意地重复了一遍:“不管那人是谁!” 梁翊尽量不为所动,可脚下却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在吴不为迎面走来的时候,他终于支持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梁翊又做了很久的噩梦,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他还躺在昨天倒下的地方,只不过盖了一床被子。吴不为欢快地在一旁烤着羊腿,嘴里还哼着小调,看起来十分惬意。 梁翊一把掀掉被子,闷闷不乐地说:“你就让我在地上睡了一夜?” “不然呢?要我把你背到床上吗?”吴不为撕下一块羊肉,丢到嘴里,才说道:“人睡着了就会变得死沉死沉,我一个老人,怎么可能拖得动你?给你床被子就不错了。” 梁翊不与他争辩,问道:“那书生呢?你把他杀了?” “他送我一件兵器,我怎么可能杀他?”吴不为拿出圆刀,狡黠地笑了笑,说道:“我就是废了他的武功,然后把他绑在马背上,让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你能把他绑在马上,就不能给我铺一床褥子!”梁翊火气又上来了,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抱怨道:“你看,衣服全给弄脏了!” “活该!” 吴不为忙着啃羊腿,没工夫跟他拌嘴。梁翊站起来,还是有点头晕,不过他坚持走向马棚,盘算着想去的地方。 吴不为这才有点儿担心地问:“你又要去哪儿?” “不要你管!”梁翊飞身上马,低沉地说:“有几句话,我要去找书生的主人问个明白!”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厦将倾不自知(上) 梁翊并不知道,他刚离开湖州,那里就发生了水患。泾江上游大坝决堤,中下游几个城池接连被淹。湖州原本就土壤贫瘠,物产贫乏,朝廷的救济粮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湖州百姓忍无可忍,揭竿而起,要跟大虞朝廷拼个你死我活。一时间,无数百姓纷纷响应,湖州王又不知所踪,军队无力抵抗,转眼间,湖州已有大半掌握在百姓手里了。 梁翊不知身后事,但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还有所感知,他以最快的速度走访了几个琵瑟山庄的联络点,但这些地方要么荒废了,要么换人了,他们根本不认得梁翊,就连他说的暗号也都不知道。时至今日,梁翊知道其中缘由,他的心一点点冷却下去,却不愿正面面对。毕竟,如果真要计较背叛的话,应该是他有错在先吧! 达城早已物是人是,那家“锦绣春光”绸缎庄换成了一家包子铺,巧笑嫣然的佳人也早就不见了身影。梁翊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对达城人的恐慌无动于衷。过了很久他才明白,原来达城闹起了饥荒,米和面都买不到了。这也能理解,达城的威猛将军跟夏涟打仗了,当然要先保证军队的供给。还有几个无良商人高价收购,早已将米面抢购一空。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卖,而是带着粮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粮一点点见底,且无处可买之后,达城人才彻底慌了。慌也没有用,商人们千方百计弄回一点粮食,价格却贵得离谱,一般百姓人家根本买不起。达城天高皇帝远,要把这事情报给朝廷,来来回回也要好多天。真要等朝廷解决,恐怕人早就饿死了。 经过这种种,梁翊已明白,他找到庄主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身边还带着夏源的人头,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尽快赶回京城跟赵佑真复命。除此之外,他还要把地方上的所见所闻呈报上去。他隐隐感觉到,大虞的栋梁已经钻满了虫子,它们不急不慌地啃着木头,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早有预谋,将里面的木头啃了个精光。或许不用多久,这根栋梁会咔嚓折断,大虞的天空轰然倒塌。 初秋的天空本应秋高气爽,可达城的上空却乌云笼罩,大厦将倾的危机感让梁翊手心冒汗,他嘲笑自己,操那么多心有什么用?到时候天下大乱,自己带着映花遁入琵瑟山,再也不问世事,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他在大街上埋着头走,有人挡在他面前。他以为撞到了别人,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便想绕道过去。可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挡着他,梁翊生气地一抬头,才惊喜地喊道:“师兄!” 不知怎的,一听这句“师兄”,风遥笑嘻嘻的眉眼立刻有了几分动容,他收起刀,不再跟梁翊较劲,而是不自然地说:“好巧啊,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 梁翊并没有为他上次说的话生气,他亲昵地拉过风遥,开心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姐夫让我留在这里的。”风遥看向四周,伤感地说:“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难得师兄如此落寞,梁翊关切地问:“佑元哥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为什么没带上你一起走?” 风遥勉强笑笑,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落魄:“他走了有好几天了,就让我看着达城的几家商铺。他说这里很重要,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他在达城建的几个联络的地方早就废弃了,除了收一点房租和利银,我也没有其他事可做了。” 梁翊深有同感,点头道:“我知道的那些地方,也都废弃了。” 风遥怔怔地说:“或许是他做的事情极为凶险,怕我有危险,才将我置身事外吧?毕竟我是他小舅子啊…你说,是不是这样?” 梁翊不想打击他,便笑笑说:“或许是这样吧!” 风遥得到些许安慰,心情大为好转,开心地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帮他干活了,去京城找你,找我姐,岂不更快活?” “当真?”梁翊太过兴奋,声音都在发抖。 “这还有假?反正他什么都不让我干,那我还耗在这里做什么?小爷我好久都没去京城了,还真想那个花花世界了!” 风遥将胳膊搭在梁翊肩上,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梁翊开心得快要跳起来了,赶忙说道:“那你快跟我走!咱们一起回京城,又能像以前那样一起行侠仗义了!” 风遥用力点点头,说道:“我先回趟富川,接上弦珠和长乐,一起去京城投奔你。” “好啊,我有事要先回京城,不过这段路还可以同行!” 在出城的路上,梁翊毫无保留地跟风遥说了他跟书生抢着杀夏源的经过,顺便问他知不知道庄主身边有这号厉害的人物。风遥冷笑一声,说道:“你去京城之后,我姐夫频繁半夜出门,我姐担心他在外面有人了,所以就派我偷偷跟着他。有一天晚上,他从山庄里走出来,往山谷方向走了很久,才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里。我怕暴露自己,便没有外往里面跟,他出来的时候,有一群人出来送他,少说也有十个吧!说实在的,我很少怕什么人,但是看到那群人,却有种畏惧感…说不上来,感觉他们跟宙合门有几分相像!” 最后一句话说到了梁翊心坎上,他说道:“是啊,那个书生就阴森森的,皮笑肉不笑,跟张英那家伙一个样!” “我跟踪得很隐秘,可姐夫还是察觉了我的踪迹,他委婉地跟我说,此事关系到他的复兴大业,千万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被他给吓到了,只跟我姐说了,我姐说她也觉察到了…我俩都被他吓得不轻,以后在他面前分外小心。” 梁翊长吁短叹了一阵,又跟风遥说了紫芒叛变的事情。风遥一点儿不意外,说道:“紫芒本来就没什么定性,她留在琵瑟山庄,说是要重振长蛇派,其实不过是喜欢我姐夫而已。去年三月,她在越州又被我姐夫拒绝过一次,应该是彻底伤了心,去直指司也算是对我姐夫的报复。” 梁翊倒是被这个消息给震惊了,他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喜欢佑元哥?” 风遥笑道:“唉,当时你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们也没有刻意告诉你。你心肠软,省得你知道这些,心里再难受。” 梁翊皱眉问道:“你们到底还隐瞒了我多少事情?” “好了好了,别再瞎想了,要知道我和我姐都是为你好就行。你不是说时间紧急吗?咱们快上路吧!” “好!” 师兄弟二人策马奔腾,欢快的马蹄声响彻在宽阔的原野上,二人变着法比赛,仿佛时光未曾走远,二人还是纵横天下踏遍红尘的翩翩少年。只是二人跑得太快,不过一日,就到了分叉的路口。虽然过几天就能相见,但二人还是有些伤感。 过了半天,梁翊打破沉默,细心叮嘱道:“我先在京城给你找一处房子,你带着嫂子和长乐过来,路上不用着急,别累着他们。” “啰嗦,全天下就属你最温柔是吧?!”风遥大笑了几声,说道:“后会有期,京城见!” 送走师兄,梁翊怅然若失地上路了。他还带着夏源的人头,不想让映花沾染到死人的晦气,便绕过仙女湖,直奔华阳城,等复完命再来接她。 相比地方的乌烟瘴气,华阳城要平静很多,只不过这种平静里渗透着一股压抑,让人十分难受。梁翊强忍着恶心,将夏源的头颅装在一个檀木盒子里,提着这个盒子进了宫城。 禄喜引他进天健宫的时候,小声说道:“万岁爷最近十分古怪,梁指挥可要小心一些!” 梁翊感激禄喜的提醒,忐忑地进了天健宫。赵佑真正歪靠在软榻上,目光迷离地盯着什么东西,看到梁翊,眼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欣喜。 “陛下,您要的礼物,臣给带回来了,您要不要确认一下?” 赵佑真正了正身子,漫不经心地问:“什么礼物啊?” 梁翊心凉了半截,不知该如何回答,迟疑着说道:“就是…从湖州带来的礼物。” “哦…”赵佑真恍然大悟,依旧玩弄着手里的东西,问道:“湖州王夏源死了?” “是,臣将他的头带了回来。”梁翊看到了赵佑真的表情,他的心完全冷却了。他本想打开盒子给他看一眼,此时却停住了手,淡淡地说:“他的头已经腐烂了,您还是别看了。” “嗯。”赵佑真答应得很痛快,不关心那里面究竟是不是夏源的头,甚至懒得问夏源死的过程。梁翊怀里还揣着夏源的玉佩、符牌,本想呈给赵佑真,如今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梁翊几番出生入死,拼尽性命去完成赵佑真给他的任务,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没想到赵佑真竟是这般冷淡。梁翊心灰意冷,也不知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赵佑真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他打了半天腹稿,要将地方上的见闻告诉赵佑真,可现在完全没心情了。他赌气般地说道:“若没别的事,臣先退下了。” “行,你先退下吧,休息两天再来宫里值勤。”赵佑真迫不及待地赶他走,梁翊果真愤愤地走了。他刚走出正殿,便听到赵佑真急切地问禄喜:“了尘道长还在修炼吗?新的药丸什么时候能给朕送来?” 禄喜低声回答了几句,赵佑真似乎很是失望,便将禄喜也打发了。一见禄喜出来。梁翊忍不住问道:“禄公公,了尘道长是谁?” 禄喜看了看四周,才小声说道:“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士,给太后做法事来着。凭着一张巧嘴,将陛下哄得团团转,宁妃都拿他没办法!” “道士?”梁翊在心里打了个问号,自言自语道:“哪家道士如此神通广大?”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大厦将倾不自知(下) 自从赵佑真见到了尘道长之后,对他越发依赖,这让蔡赟深感欣慰。赵佑真吃了了尘给他的药丸,他的难言之隐得到了极大缓解,甚至跟皇后缠绵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没有力气上早朝。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这事耽误了早朝,一些大臣认为这样很不妥当,但蔡赟很理智地跟他们说——皇上已经三十岁了,还有什么比早日诞下龙种更重要呢?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赵佑真又有好几次不上早朝,可再也无人反对了。 梁翊得知情况后,被赵佑真气得要命,又担心地方上的情势,于是一次次压下心里的怒火,跟赵佑真再三说明。赵佑真并不是不知道,他反而觉得梁翊是在夸大其词,他甚至不满地说:“辅明,在你眼中,朕是不是误国的昏君?” 梁翊急忙跪下说:“不是的,臣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臣一路所见,民不聊生,再放任不管,的确会引起大患,还望皇上三思!” 赵佑真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还不是在埋怨朕?朕一接到消息,便派地方大员亲临一线,也从京城派人前去监督,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梁翊无力辩驳,只好低头不说话,赵佑真阴恻恻地说:“莫非,朕给你机会,让你一次次立功,你还立上瘾了?你不亲自前去,朕的江山还就不安稳了?” 一番好意竟然被他曲解成这个样子,别说梁翊了,就连一边的禄喜脸色都变了。梁翊挤出一个笑容,说道:“看来是臣太心急了,陛下殚精竭虑,大虞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既然这样,那请允许臣先去仙女湖,把映花公主接回来,皇上意下如何?” 赵佑真现在有曹辉守卫,对梁翊的去向并不怎么关心,他很痛快地点点头,说了句“快去快回”,便又把梁翊打发了。 梁翊神色如常,只是胸口难受得快要爆炸,不想又在走出宫门的时候遇到了蔡赟。不过几天功夫,蔡赟身边又围绕着一堆人,他们在一起高谈阔论,蔡赟耐心而又平和地听着。看得出来,他的确为国事操碎了心,他的头发变得花白,眼窝深深陷了下去。被梁翊射穿的那一只耳朵,也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疤痕。 蔡赟看到梁翊,反而先过来打招呼,微笑着问:“梁指挥近来休息得可好?” 出生入死被他张口说成了“休息”,梁翊又一股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可赵佑真让他做的事情极为隐秘,他怎么可能跟蔡赟说?他看到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压了压火气,从容地说:“前几天宫中内乱的时候,蔡丞相还在家中,也没有休息好吧?” 蔡赟暗中碰了个冷丁子,不动神色地说:“老夫担忧国事,夜不能眠,如何能休息好?” 梁翊压制住了冷笑,突然弯腰剧烈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太厉害,几乎要把心肺都给吐出来,这个架势绝对是装不出来的。那些大臣们也吓坏了,生怕他咳着咳着吐出一大滩血来。还好咳了一会儿之后,他直起了身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又用袖子擦干了眼角的泪水。他不等蔡赟说话,便抢先说道:“蔡丞相为晚辈做了好榜样,晚辈虽在休假,但听说西边不太平,便急着赶回来了。希望回来得不算晚,能为丞相分忧解难。” 蔡赟没想到他会来这招,皮笑肉不笑地附和了两声,又干巴巴地说:“梁指挥年纪轻轻,但肺疾为何如此厉害?来日方长,还是得以身体为重啊!要不老夫给你介绍个太医,好好为你诊治一番?” 梁翊这才冷笑道:“谢蔡丞相好意。不过若要说我这肺病,还真是拜您所赐。若不是当年你将梁家陷害进大牢,我怎么可能会落下这病呢?” 众目睽睽之下,蔡赟的脸色明显阴沉起来。梁翊见好就收,微笑道:“晚辈还要去接公主回家,就先失陪了,告辞!” 梁翊一走,众人又议论纷纷,他们无法相信,一个武功盖世、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年轻人,竟然会被肺病所折磨。也是啊,肺病一旦染上,便是一辈子的事,更何况是童年时期落下的病根呢?那时候能捡回一条命就是奇迹了。一时间,他们也觉得蔡赟太过残忍,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蔡赟脸色很不好看,江统咳嗽了几声,笑道:“梁若水的小儿子可是出了名的文静,没想到也会有咄咄逼人的这一面啊!” 蔡赟借机说道:“梁若水恐怕是养了个假儿子,还是等老夫帮他清醒过来吧!” 众人又说了一番,自然也就散了。蔡赟气了一会儿,也就不生气了——毕竟张英给他弄来一个了尘道长,还弄来一个姓肖的大夫,只要把这两人栽培好了,那赵佑真的命就攥在自己手里了。 了尘长得仙风道骨,一张嘴就可以背下整篇《庄子》《道德经》,给他一个炼丹炉,哪怕是长生不老药他也能炼制出来。只是外人谁都看不出来,这个浑身冒着仙气的老道长,是个视财如命的凡夫俗子,只要给他足够的钱,他就会死心塌地地卖命。 了尘在越州待了很多年,或许安澜地方太小,已经容不下他了;或许他得罪了什么人,急需去外面避避风头。这些年他在越州帮人看风水,算阴阳,积攒了些许钱财。一来京城拜见蔡赟,出手就是一对玉麒麟。他给蔡赟的时候都快哭了,将玉麒麟攥在手里不肯松手,但蔡赟也没跟他客气。求人办事,本就应该拿出诚意来,这对玉麒麟一看就是国宝级的宝贝,蔡赟收下了它,自然会给他安排一个最好的差事。 了尘原来的名字是“安居”,这个名字与他仙风道骨的形象相差太远,于是蔡赟给他取名“了尘”,让他在太后的葬礼上大出风头。能给太后做法事的人,不管是僧人还是道士,必定都是得道高人。可道行深,法事不一定能做得漂亮,而了尘偏偏是那种特别镇得住场面的人。他神态庄重,动作得体,语调不急不缓,人群当中最为显眼。 太后草草下葬,赵佑真精神空虚,“正好”有礼部的大臣推荐了了尘,说他不仅能通阴阳,还参悟了天机,皇上若能跟他聊聊,心情必定会大有好转。赵佑真原本信仰佛教,对了尘没什么兴趣,只想随便敷衍一下。没想到聊过一次之后,赵佑真仿佛看到了整个宇宙,深感自身的渺小,自己的悲伤当然更不值一提。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对了尘越发依赖。 赵佑真在精神上依赖了尘,当然是件好事,可蔡赟并没有因此而满足,必须要在太医中安插自己的人,最好能掌控赵佑真的生死,他才能彻底安下心来。张英从越州找来一位姓肖的大夫,医术在太医院里面可以排中上,只要有名师稍加指点,成为御医指日可待。 不过,这位肖大夫可比了尘差远了,他医术精湛,但胆子太小,也没什么野心,一听蔡赟要培养自己做御医,吓得腿都软了。不仅如此,蔡赟似乎对他在安澜的行踪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他为映花治过伤。蔡赟问了很多细节,肖大夫把头埋在地上,痛哭流涕,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那人是公主,求蔡丞相放过。蔡赟被他哭得心烦,便将他为映花疗伤之事作为把柄,要挟他在太医院里当自己的眼线,有关赵佑真的健康状况,必须时时汇报。肖大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出了丞相府,暗自庆幸捡回一条命,又在苦苦思索逃脱的方法。 赵佑真对这一切丝毫不知情,他依旧沉浸在了尘为他讲述的浩渺的宇宙空间中,他仿佛坐着轻柔的云朵,像神仙一样俯视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他还以为大虞自有天佑,一点小风波不会对自己的江山造成什么影响;他还以为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尽情做着“一代明君”的美梦。 梁翊被赵佑真气得半死,又对蔡赟的阴险耿耿于怀。那天跟蔡赟告别后,他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刺客了,他发誓一定要让蔡赟这只老狐狸为金家陪葬,当然,在陪葬之前,他必须得向金家道歉。 他这样想着,心里才畅快了许多,胸口也不像之前那么闷了。天很快就要黑了,可他不管不顾地踏上了去仙女湖的路,要把映花给接回来。只要映花在身边,什么烦恼都会忘到一边。 第二天一早,映花像往常一样来到仙女湖散步,自从丈夫走了之后,这美景也入不了她的眼了。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发现脚下踩着一片片花瓣。她一下子想起了成亲后跟随丈夫进京的情景,以及她吟诵的那句“华阳早春梅花尽,知是梁郎携妻来”。 她沿着花瓣铺成的路,走得越来越快,将侍女小桃也甩在了身后。在花路的尽头,晨雾散尽,坐在钓鱼台上的身影也愈发清晰起来。那钓鱼台是用粗壮的竹子搭建的,她提着裙子小心地走过去,那人坐得笔直,拿着鱼竿的手纹丝不动,全神贯注的侧颜很是好看。她就在他身边坐下,出神地看着他钓鱼。 鱼线轻微浮动了一下,他急忙将鱼竿拉了起来,一条红色的锦鲤挂在鱼钩上胡乱扑腾,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映花开心地拍着手说:“哇,大魔王好厉害!” 梁翊早就知道妻子来了,他也不管那条鱼了,将鱼竿往旁边一扔,揽住妻子,指着旁边的木桶说:“我钓了好多条了,就想让小仙女看看我有多厉害!” 映花幸福地依偎在丈夫怀里,甜蜜地说:“我夫君打猎厉害,写字厉害,打架厉害,钓鱼也厉害!”她羞红了脸,看了看他下身,又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那个也厉害。” 梁翊被她露骨的情话弄得面红耳赤,嗫嚅道:“小仙女比我厉害…” 映花又掩面笑了几声,才看到丈夫一脸倦容,眉间的“川”字也没舒展开,便关心地问道:“大魔王,是不是事情不顺利啊?” “不,挺顺利的。”梁翊不想跟她提杀人的事情,他看了看桶里的鱼,一股脑地把它们全倒进了湖里。那些鱼死里逃生,迅速游走了,梁翊很是欣慰。他又搂过映花,迎着朝阳,缓缓说道:“我累了,我想带你走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忠臣难尽报国事(上) 赵佑真不耐烦地打发走了梁翊,又赶走了前来求情的陆勋,一门心思跟了尘修仙。了尘反而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拒绝了赵佑真的召见。他一本正经地说,如今天下纷纷扰扰,皇上应该以国事为重,在天下太平之后,再一起论道也不迟。 赵佑真赶走了两名武将,却被一个道士拒绝了,自然满腔怒火,刚要下令将他捉来,却有大臣插嘴,说了尘倒是个明事理的人。赵佑真一想,也是,了尘并没有在朝廷站稳脚跟,要拒绝皇上的召见,也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时间,赵佑真还对他多了几分欣赏,也不为难他了,还赐给他一些金银珠宝,以示奖赏。 了尘接到赏赐的时候,身上的冷汗才去了大半,不得不佩服蔡赟的谋略。蔡赟让他吸取梁翊的教训,别升得那么快,要以退为进。了尘生怕这一招不管用,再失去赵佑真的信任,之前做的种种努力就白费了。现在看来,还是蔡赟厉害,不愧是在官场沉浮了几十年的人,简直料事如神。 赵佑真吃了丹药,突然精神焕发,让后宫众女子重新找到了争宠的希望,沉寂了许久的后宫终于热闹起来,嫔妃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奇斗艳。她们像是久旱逢甘霖的植物,重新焕发了生机,翘首期盼赵佑真的临幸。结果赵佑真失去了修仙的机会,又没有了尘给他的丹药,精神迅速萎靡了下去。他跟最漂亮的钱贵人共度春宵,结果从头到尾力不从心,最后恼羞成怒,竟然责怪钱贵人,并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宠幸她了。 后宫仿佛一夜由春入冬,嫔妃们瑟瑟发抖,生怕皇上翻自己牌子,自己又伺候不好,弄得跟钱贵人一样的下场。宁妃置身事外,冷眼观察着这一幕幕闹剧,安心地抄自己的佛经。 赵佑真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了,阿槑都忍不住劝道:“娘娘,您就不能去天健宫劝劝皇上吗?他再这么…这么胡作非为下去,恐怕大虞国真的要…” 宁妃堵住了阿槑的嘴,斥责道:“阿槑,做人要有分寸,我只不过是一个妃子,皇上高兴便来我这里坐坐,他不想来,我又何必去给他添乱,何必去自讨没趣?” 阿槑不服气地说:“可是皇上以前很听您的话,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也总是找您出谋划策,现在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 宁妃苦笑道:“阿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个妃子,本就不应该给皇上提什么建议,他看得起我,才会来问我。如今他有高人相助,我又何必去掺和呢?更何况…” 阿槑好奇地问:“更何况什么?” 宁妃笑而不语——更何况太后已经死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赵佑真再怎么折腾,也跟自己无关了。她专心地临帖写字,对外界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大虞西部的战乱还没有平定,京畿北边又大举来犯,领头的正是夏裕的父亲夏清。在退隐之前,夏清也是一员虎将,曾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他为儿子报仇心切,当真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夏清常年病弱,又早已不领兵打仗,赵佑真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见他节节逼近华阳城,他才真的慌了。 夏清造反之后,陆勋不计前嫌,也不顾父亲劝阻,自告奋勇要率三万禁军前去迎敌。赵佑真没什么意见,蔡赟和江统却迟迟没有同意。他俩担心陆勋立功,又不好明说,只是一次次开会讨论,一个劲儿强调要谨慎。当夏清的军队突破长垣谷,直逼华阳城的时候,蔡赟才拍板,只给陆勋一万兵马,说是要留更多的人在京城,以防京师有什么不测。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蔡赟再三延误战机,又不给兵力,目的就是为了让陆勋打败仗。有人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指责他,他却在朝堂之上却振振有词,说陆勋有将帅之才,虽然时间紧迫,人手也不充裕,但必定会得胜而归。 蔡赟一向温和而又固执,既不跟其他大臣闹翻脸,又绝对不肯做出丝毫让步。当反驳他的人气急败坏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胜利者的微笑。陆勋明白自己被狠狠地摆了一道,却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好愤愤地踏上了征途,发誓要用战绩狠狠打蔡赟的脸。 陆勋走了之后,赵佑真又担心得夜不能寐。蔡赟、江统已在私下拉拢过曹辉,曹辉一直没有表态。如今朝廷风起云涌,曹辉却跟赵佑真坦白,说自己能力远不如梁翊,陛下应该把他请回来,有他在身边才安心。 赵佑真精神清醒了些,想起梁翊告了病假,要在仙女湖休养一段时间。有很多大臣目击到他吐血的那一幕,所以他的病情应该不是假的。只不过他从湖州回来那几天,自己的确做得过分了,梁翊性子又倔,还会再回来吗? -------- 梁翊在仙女湖悬剑山庄度过了难得的悠闲时光。杨庄主正在办一场武林大会,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都派人来参加,他们可不想错过这个展现本门派武功的绝佳时机,一时间江湖前辈、后起之秀纷纷聚集在这里。映花本来对比武没什么兴趣,不过丈夫看得津津有味,她就特别乖巧地陪着他看,还时不时给他切好水果,倒上茶水,让他看得更加惬意。梁翊有这样的贤妻相伴,自然羡煞旁人。 梁翊看了三天比武了,渐渐有些看不下去了,映花担心他又想起京城的伤心事,再对身体不好,所以很体贴地建议道:“大魔王,要不你上场给他们露两手?” 梁翊吃了几块雪梨,压了压咳嗽,笑道:“我不去了,省得我一出手,他们就再也不敢比武了!” 映花眉开眼笑地说:“呀,我就喜欢自信的大魔王!” 梁翊被赵佑真气得不轻,肺病再度发作,好在仙女湖气候宜人,又没有俗事打扰,他休息了几天便没事了。悬剑山庄挂着他不少墨宝,杨庄主很自豪地介绍是梁翊写的。武林豪杰看得格外眼馋,纷纷重金求字。梁翊推说身体不好,不肯多写,直到有人把价格抬到了一千两一幅,他才勉强答应了。 谁知武林中还真有不少财大气粗的土豪,就算价格定在了千两以上,来找他写字的人也络绎不绝。映花担心丈夫的身体,替他推了好多,可即使这样,几天下来依然有三万多两银子到手。 映花贵为公主,却跟平凡人家的女孩一样,数着丈夫挣来的银票,一遍一遍数着,开心地睡不着觉。夜里梁翊搂着她,柔声问道:“就那么开心啊?” 映花喜欢钻进丈夫宽厚的胸膛里,与他耳鬓厮磨,世上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了。她笑嘻嘻地说:“我丈夫往家里挣钱,我这个管家婆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那就再多写几张,多赚点钱,多给你买点儿首饰衣服,咱们再多养几个孩子!” 映花笑了两声,又往他怀里钻了几分,说道:“怕你累着,不让你写了。以后你不要给别人当差了,也不要去江湖上跟别人打架了,就卖字挣钱,闲下来就去山里打猎,好不好?” 梁翊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说:“你是管家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映花拨开梁翊的眼皮,认真地说:“大魔王,我是认真的,不是说说而已,你一定要听在心里!” 梁翊被她逗笑了,说道:“好啦好啦,我记住了,快睡吧!” 映花躺了下来,看着孩子般熟睡的丈夫,不知道他是真听进去了,还是敷衍自己,一时间捉摸不透,只能长叹一口气。 梁翊其实并没有睡着,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人如果只受了一点委屈,可以一股脑地吐露出来,心情就缓解了;可如果受的委屈太多,就会失去倾诉的念头,越来越消沉。他实在睡不着,便把耳朵贴在妻子的肚子上,静静聆听孩子的动静。映花笑着说:“它闹得狠,只怕又是个小魔王!” “不,我做梦梦到了,应该是个漂亮的小公主!” 夫妻二人又缠绵了片刻,说不尽的柔情蜜意。突然间,梁翊脸色一变,起身说道:“怕是有人来了!” 映花吓了一跳,急忙穿上衣服,问道:“是刺客吗?” 说话间,小桃站在门外,喊了好几声,梁翊披上衣服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禄喜。小桃紧张地说:“驸马爷,禄公公来了,是不是宫里出什么急事了?” 梁翊想起赵佑真的态度,心想,就算出什么急事,也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可他自己都觉得演得太假,于是便清清嗓子说道:“皇上身边人才济济,我早已将实情禀告给他了,他胸有成竹,我才告了假,莫要再打扰我休息了。” 小桃小心瞥了官差一眼,小声道:“驸马爷,别跟皇上置气了,他是君,你是臣,他说什么你不就得听什么吗?” 梁翊冷声道:“哼,他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君主了,我只听明君的话!”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是一凛,皇上的变化众所周知,但每个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梁翊敢如此大胆地说出来,几乎是不要命了。映花一听丈夫的口气,便知他的确忍受了太多。她站出来,跟众人说道:“我夫君为了国事出生入死,又得不到承认,落了一身的病,实在难堪重任。你们将本宫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皇上,如果想治他的罪,就让我们夫妻一起受罚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答应。映花面无惧色,握住了丈夫的手,梁翊则下意识地将她藏到了身后。禄喜清了清嗓子,说道:“梁指挥,圣旨总是要接的吧?” 梁翊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听禄喜念完圣旨,并没有说“臣遵旨”,而是邪气一笑,跟禄喜说道:“禄公公,麻烦您帮我带个话…” “什…什么话?” “就说我得病死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忠臣难尽报国事(下) 禄喜无奈地回到华阳城,向赵佑真禀告,梁翊说自己得病死了。赵佑真阴森森的眼神吓得禄喜瑟瑟发抖,过了好半天,赵佑真才说道:“也就他有这个胆子跟朕说这种话,看来朕不给他点儿教训,他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禄喜赶忙鼓足勇气,为梁翊求情:“陛下,梁指挥确实病得厉害,瘦了很多,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赵佑真自知伤他太深,他才不愿轻易回来,可他也不能当着奴才的面承认自己的错误,便又问道:“他只说自己病死了,没说其他的?” “没有…吧?”禄喜哆哆嗦嗦,生怕别人将梁翊那句“我只听明君的话”给说出来。他在心里暗暗叫苦,梁翊天不怕地不怕,连杀头都不怕。可禄喜是见不得好人受磨难的,他得替梁翊把这些事儿都给兜着,整天担惊受怕。 “行了,你先下去吧。如果真的需要他,朕找几个人把他绑回来就是了!” 赵佑真竟然有了一丝笑意,禄喜松了口气,说道:“陛下,您可别忘了,梁指挥的武功可是睥睨天下的,您派谁去,能把他给绑回来啊?” 赵佑真冷笑道:“你真以为梁翊天下无敌?呵,张英还不敢那么说呢!想来张爱卿也关了好一阵子了,也是时候放出来了!” 禄喜的心房顿时被乌云笼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退了出来。他得想个法子告诉梁翊,可又怕弄巧成拙,愁得不知如何是好,表面上却还得装作波澜不惊。 赵佑真也悔断了肠子,他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梁翊又不肯回来,他又失落又着急,既不能在禄喜面前表露出来,也不愿屈尊请他回来。陆勋出师不利,吃了败仗,又死撑着不要增援。蔡赟倒是胸有成竹,暗地里召回他的二儿子蔡珏,万一陆勋吃了败仗,蔡珏就能理所当然地上场了。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既不担心大虞那千疮百孔的江山,也不心疼无辜枉死的百姓。赵佑真拿他没办法,又不得不靠他来安神,为难得几乎要撞墙。 梁翊拒绝了赵佑真之后,心情才舒畅了起来。他重新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觉。他担心来势汹汹的夏清,也担心赵佑真的处境,只是这样草率地回去,他又不甘心。他尤其放心不下映花,她为自己担惊受怕了那么久,这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他不忍心再离她而去。 第二天,武林大会也散了,梁翊还是闷闷不乐,映花看出了他的心事,便柔声劝道:“若真的挂念,你还不如回去看看。” 梁翊一丝不苟地写着字,说道:“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想回去。” 映花见他执拗,便不再劝他,专心跟杨夫人讨论起了琴技。梁翊称杨夫人为“梅姨”,映花跟着他改了口,一口一句“梅姨”,叫得杨夫人心花怒放。在她弹琵琶的时候,映花总是一脸崇拜地看着她,称赞道:“您弹琵琶的时候跟我师父真是太像了,若她还在世,你们俩一定是大虞最出色的琵琶家。” 杨夫人收起琵琶,伤感地说:“我比不上秦音师姐,她是又有天赋,又肯努力之人,我再练几十年,也赶不上她。” 映花说道:“宫中的乐师也有师父的师妹,不过她们的技艺可没有您这么高超,有机会我可得向您多讨教讨教。” 杨夫人无不惋惜地说:“公主过奖了。你能得到秦音师姐的指点,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惜她去得太早,否则会给后人留下多少传世名篇啊!” 映花伤感地点点头,捧起手中的琵琶,喃喃道:“这些年我荒废了太多,对不起师父的栽培。从现在起,我要像小时候那样勤练琵琶,也要像师父那样,留下传世名篇。” 杨夫人欣慰地说:“世…是啊,梁翊那小子娶了你,恐怕也是积了好几辈子的德了!” 映花害羞地笑了笑,又甜甜地问:“梅姨,梁翊很小的时候,你就认识他吧?” 杨夫人急忙摇头说道:“我怎么可能认识他?我丈夫喜欢结交江湖上的义士,跟他一见如故,就把他带到家里了。他跟我儿子年纪相仿,又知书达理,我喜欢得不得了,就把他当成儿子一样,时间久了见不到他,还真是想他。” “哦,原来是这样!”映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嘻嘻地说:“那还真是我想多了!” 杨夫人敷衍了几句,又赶忙让下人传了午饭,映花这才不再追问了。梁翊吃午饭的时候也眉头紧锁,漫不经心地吃着,惹得黄珊珊老大不高兴。因为这一桌子菜几乎都是她做的,翊哥哥一口都吃不下去,肯定是觉得不好吃。 映花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梁翊一脚,他才如梦方醒,大口吃了起来,夸张地说:“不知是哪位神厨做的菜,竟然这么好吃!” 黄珊珊放下筷子,噘起了嘴巴,像是受了很大委屈。梁翊无辜地说:“我都夸你了,你还不高兴,还要我怎样?” “就那一个红烧鱼不是我做的,你夸了也白夸!”黄珊珊气鼓鼓地说:“小黑还会流口水摇尾巴呢!你还没有小黑有诚意,我再也不要给你做饭吃了!” 梁翊也是心累,庆幸地想,还好映花早就不像黄珊珊那样蛮横了,否则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心事重重地吃完饭,想散散步就回去睡一会儿,不想楚寒竟然来了。 楚寒风尘仆仆,见到梁翊也不客套,直接恳求道:“梁大哥,我没经过朝廷,直接来找你了,你快去救救陆二哥吧!” 梁翊紧张地问:“陆勋怎么了?” 楚寒说道:“他打了好几天,一点进展都没有,前天听了探子的消息,率领一队人马去飞龙山截敌方的粮草,结果中了敌人的圈套,现在被团团围住,也不知是死是活。” 梁翊思忖道:“可陆二哥不是鲁莽的人啊…” 楚寒愤愤地讲述了蔡赟的所作所为,末了说道:“陆二哥才不鲁莽,他走到这一步,完全都是被蔡赟逼的!他发誓一定要打个漂亮的胜仗,让蔡赟刮目相看,所以就算兵力不足,他也不跟朝廷要兵。” 梁翊想起了越州打仗那会儿,蔡赟想方设法让他儿子立功的情形,他问楚寒:“你最近跟蔡珏联系过吗?” 楚寒摇头道:“现在这么乱,哪儿还有心思跟他联系?” “蔡赟无疑是想让陆勋打败仗,可他吃了败仗,对蔡赟有什么好处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蔡赟故技重施,想让他儿子代替陆勋立功。” 楚寒半信半疑地说:“不会吧?从南方到北方,从水兵到步兵…蔡赟再怎么疯狂,也不会让他儿子逞这个能吧?” 梁翊说道:“蔡赟刚刚得势,急需巩固自己的地位,别人他都信不过,唯有自己的儿子是最可靠的。” “那…那要怎么办?” “你先回飞龙山,我先去办件事情,接着马上去跟你会和。”梁翊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才不能让蔡赟的阴谋得逞!” 梁翊确定想要做的事情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要回京城。映花见他容光焕发,很为他高兴,又十分不舍,只能眼含热泪帮他收拾东西。梁翊要辞别妻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抱住映花,说道:“我想还大虞一个清静,好让我们的孩儿健康平安长大,你懂我的心思吧?” 映花抚摸小腹,含泪说道 :“听到了吗?你爹可是平定天下的大英雄!” 梁翊亲吻了妻子的脸颊,简单地挎了一个包袱,背上残月弓,便大步流星地朝外面走去。映花在后面拼命喊他,他也不敢停下。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回头,他就不忍心走了。 京畿以北的形势还在恶化,赵佑真再一次六神无主,失去了所有判断能力,所有大臣的建议他都点头,所有的谋略他都说好,就是下不了任何决定。蔡赟和陆岩的战争已经持续好几天了,陆岩担心儿子的安危,斥责蔡赟延误战机;蔡赟却从容地说,他儿子曾经用八千兵力击退了两万倭寇,从此倭寇再也不敢在东海上出没。那时他儿子不过二十四五,如今陆勋都三十了,还在朝中任职多年,难道连这区区两万人都打不过吗? 陆岩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生气,一旦生气,就更找不到击败蔡赟的办法了。蔡赟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反击,他趁机向皇上提议:“陛下,如今陆将军下落不明,还是得尽快营救啊!正好小儿来京述职,不如让他去京畿试一试?” 赵佑真眼神涣散,不置可否,稀里糊涂地便要点头。正在此时,一个人跨进千秋殿,朗声说道:“不劳蔡丞相费心了,如果真要派人去救陆将军,不如派我去吧!” 赵佑真这才找到了焦点,他兴奋地从龙椅上跑了下来,握住梁翊的手,热切地说:“辅明,你总算回来啦!” 梁翊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郑重地行了一礼,说道:“臣久病缠身,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心灰意冷,才会说那样的气话。还请陛下宽宏大量,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跟臣一般见识。” “怎么会?你能回来,可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了!”赵佑真手舞足蹈,一脸期盼:“你什么时候能动身去飞龙山?” “这就去。” 三个字,千秋殿上一片哗然,蔡赟的脸扭曲成一团,低声喝道:“你自由散漫,频频惹事,想走便走,想回便回,你将朝廷当成什么地方了?” “我至少没有打过败仗,没有让皇上受一点伤。更没有浪费宝贵的炮火,死命地往海里砸。” 梁翊面色平静,蔡赟则彻底怒了。这样一来,谁都知道他儿子能取胜,不过是借着猛烈的炮火,跟打仗的水平并没有太大关系。而那些宝贵的炮火,想必都是蔡赟想方设法从别处借调的,让儿子可以痛痛快快地往海里扔。 听到众臣的议论,蔡赟嘴唇颤抖,怒道:“你就是不准去。” 梁翊头一昂,灿烂一笑,说道:“不,我就要去!我也不用你给我发兵,只要皇上点头,我就一个人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结缘总有有用时(上) 有了梁翊在身边,可比看蔡赟的脸色舒坦多了,赵佑真大手一挥,豪迈地说:“你们别吵了,朕准了!” 梁翊还跪在地上,一脸期盼地看着赵佑真,仿佛在问,准什么了?如果真的只准他只身匹马前往飞龙山,那还是不要准了。至少给个几千人马,意思意思也好。 谁知赵佑真万分期待地说:“辅明,你已数次在千军万马中取敌人上将首级,这次也一定可以!” 梁翊咬住了嘴唇,什么都没说。以前独来独往,豪情万丈,一个人闯入敌营也不害怕。可他现在有了映花,有了还未出生的孩子,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怕死。他要尽可能的稳妥一点,不可冒失地丢了性命。可赵佑真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或许在他眼中,自己并不是他的妹夫,只是一个战无不胜的战神。 梁翊沉默了半天,赵佑真都没有改变主意的意图,他只好无奈地谢恩:“谢皇上成全。” 赵佑真乐呵呵地说:“辅明,照你看,给你几天你能砍下夏清的脑袋?” 蔡赟的脸色已经完全变黑了,朝廷众臣却在期待地看着梁翊。梁翊本不想逞能,但被逼到这份上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去的路上就要一天,还再熟悉一下情况,怎么着也得五天吧…” 朝堂上响起了一阵“啧啧”之声,梁翊急忙说道:“臣还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说得太冒失了…” 议论之声太大,完全盖过了他的辩解声,梁翊无奈,只好心一横,坚定地说:“那就五天。” 蔡赟冷笑道:“梁指挥果然好魄力,只不过,你敢不敢立个军令状?” 梁翊同样对着他冷笑,他缓缓站起来,说道:“为什么要立?” 蔡赟一时语塞,梁翊又逼问道:“我这次是去救援的,皇上都没有让我立军令状,蔡丞相为何让我立?如果蔡珏将军每次出征都立军令状,那我立下也无妨。如果蔡将军并没有这样做,也请蔡丞相不要苛求晚辈。” “你…”蔡赟胸口一痛,差点儿晕过去。 “事不宜迟,我可没有功夫在这里扯皮,臣告辞了!” 梁翊说完,矫健地踏出千秋殿,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那雄姿英发的身影,既可顶天立地,又能横扫千军,真乃天生的将才,一时间众人都赞叹不已。梁翊大步流星地走了一段,陆岩才追过来,他握住梁翊的手,激动地说:“世安,勋儿的命可就交给你了。” 梁翊粲然一笑,安慰道:“陆伯,您别担心,我这条命是您救下来的,上次挨打的时候,是陆二哥把我救回家的,这些恩情我都记着,如今终于有机会报恩了。” 陆岩感慨地说:“难得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我们也没救错人。你自己也要当心,如果遇到危险,要先保全自己的性命,明白了吗?” 梁翊感动地点点头,说道:“陆伯,我记住了,等我的好消息!” “好。”陆岩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塞到梁翊手中,叮嘱道:“上次宫中内乱,勋儿受伤不轻,他伤还没好就上了战场,我这颗心一直悬着。你陆婶还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形,若她知道了,恐怕又要大病一场。你见到他,就把这瓶药给他,让他照顾好自己。我希望你们两个都能平平安安地回来,知道了吗?” 陆勋还有父母牵挂,而曾将自己视若珍宝的养父母已经对自己不闻不问了。梁翊心里一酸,接过药瓶,强笑着说:“陆伯,你真是老了,陆勋哥上个战场你就受不了了。你就好好在家等着吧,我俩肯定一起回来!” 陆岩忍住泪水,目送梁翊离开了。或许真的是老了,他越想越难受。而如今自己能做的,也只能日夜向上苍祈祷,保佑这两个孩子了。 梁翊出宫门不久,竟然遇到了绿绮和小金子。他俩应该是在等陆岩,等得十分焦虑。绿绮见他出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问道:“梁公子,朝廷决定派人去增援了吗?” 梁翊笑着点点头,绿绮如释重负,又追问道:“那是派哪位将军?给派了多少人?” 梁翊有些尴尬地说:“皇上派我去,就我自己。” 绿绮难以置信,不过转念一想,便豪迈地笑道:“如此也好,梁公子一人可敌万人之师,还省去了诸多派兵的手续,节省了好些时间。” 梁翊满脸通红,说道:“绿绮姑娘千万别这么夸,我都无地自容了。” “你一个人正好,我也随你一起去!” “那里很危险…”梁翊一看绿绮的表情,便知自己多说无益,便爽快地说:“我都忘了,绿绮姑娘的剑法也是很精妙的,那好,我们就一起救陆二哥回来。只不过,如果遇到危险,你要听我指挥,立刻撤退。” 绿绮也爽朗地说:“好,我绝对不会拖你的后腿!” 小金子看着眼馋,他又不好意思在梁翊面前说话,便绕到绿绮身后,急切地说:“我要去,我也要去!” “不行,吴爷爷回来了,你要跟着他好好练功!” 绿绮语气温柔而坚定,小金子自知希望不大,又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梁翊。弟弟已经在战场上“死”过一次了,他的武功又没学成,梁翊不忍心再让他去冒险。他拉过弟弟的手,说道:“你姐姐说吴爷爷回来了,他难得在家几天,你还不抓紧时间跟他学武?” 小金子挠了挠额前的头发,不开心地说:“不想。”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还想上战场?” 小金子忽地抬起头来,眼睛顿时充满了光彩,他想说的话有一大堆,可他毕竟刚说话没多久,发音还是很怪,他便将千言万语都咽了下去,简单地说:“去那里,就开心!” 梁翊哑然,他注视着弟弟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想起了遥远的童年。那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向往远方的战场,听到号角和战鼓的声音,他就热血沸腾,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冲。他从小就想当将军,从不避讳自己的梦想,也不怕别人知道,所以他的梦想几乎人尽皆知。 在佑元哥被册封为太子之后,他居然迫不及待地说:“佑元哥,你以后当了皇帝,可别忘了给我封个大将军!” 父亲和哥哥担心他口无遮拦,从而惹来大祸,担心得脸都变色了。谁知赵佑元、赵佑真兄弟俩笑得前仰后合,赵佑元还赞许地说:“不错,小小年纪就有雄心壮志,值得表扬!” 他被夸得不好意思,挠挠头,说道:“到时候你开创盛世,我就给你保家卫国,只要有我镇守一方,外敌就进不来,自己人也不敢乱,你可以放一万个心!” 对方半天没说话,他生怕自己又说错了话,怯生生地一抬头,竟然看到佑元哥笑中带泪。赵佑元捶了他胸口一下,说道:“小东西,全天下就你最会说话!” 梁翊沉浸在回忆里,绿绮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已经当上了将军,只不过这个梦想是赵佑真帮自己实现的。梁翊心里空荡荡的,他看到弟弟那双热切的眼睛,心想,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别等“造化”一搅.弄,再弄得物是人非。 他拉起小金子的手,说道:“我同意你去,不过,如果你有一点不听话,我就立刻把你踹回来。你…你还记得我上次打过你吧?” 小金子本来欢呼雀跃,只不过一听到挨打的经历,又羞愧得无地自容。绿绮调侃道:“难怪你跟小金子有缘,你俩的神态还真是越看越像!” 三个人不再浪费时间,冲着飞龙山一骑绝尘,一心想快点救出陆勋。他们并不知道,陆勋其实并不是被夏清劫走了,而是被飞龙山的人给扣下了。夏清也想快点儿度过飞龙山,不过并没有那么容易。飞龙山脚下这条并不宽敞的路上,全是土匪布下的各种机关陷阱,夏清几次强行突破,都弄得损兵折将,尤其是粮食损耗得厉害。他甚至几次派人上山跟寨主交涉,都被寨主很高傲地给拒绝了。使者带回来的口信是:我文骏昊从来不跟叛乱之人谈判! 夏清为儿子报仇,却被一个山贼扣上“叛乱”的罪名,气得他心口疼痛,行军的速度也耽搁了下来。大虞的将士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在飞龙山南侧休整部队,商量着将夏清打回去的对策。 陆勋被扣在山上四天了,他忧心如焚,这群土匪不杀他,也没有放他下山的意思。得知他身上有伤,还有人过来给他疗伤,这让陆勋摸不着头脑。直到他伤好得差不多了,看到了飞龙山的寨主,才恍然大悟。 “陆护卫,好久不见。” 陆勋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文寨主,你还真来大虞做了山大王?” 文骏昊哈哈大笑:“反正齐国也亡了,我回去也没有用武之地,还不如来虞国做个寨主,逍遥快活。” 陆勋笑着说:“我看,你并不是来这里逍遥快活,你是想避开眼线,来虞国培植你的力量,待时机成熟,再杀回去吧!” 文骏昊的笑容消失了,他敬佩地说:“陆护卫果然比梁翊老练得多,上次见到他,他还真以为我是来快意江湖的呢!” 陆勋正色说道:“他心思单纯,恐怕真是把你当朋友了,回到京城也对你的行踪只字不提,想必是为了保护你吧!” “那当然,梁护卫可是个难得有情义的人,他的好处我可都记在心里呢。”文骏昊“唰”得抽出金刀,笑着说:“虽然见到他,还是会跟他比个你死我活。” 第二百章 结缘总有有用时(下) 陆勋明白,去年年底在华阳城的那一场比武,让文骏昊颜面尽失。在江湖上闯荡,除了“义”字当先,就剩下争一口气了。如果文骏昊不打败自己,那他这口气便永远也出不来,也不会放自己下山。陆勋焦急万分,他想,要么就佯装失败得了,自己又不争这个面子,只要文骏昊能放自己走就行。 谁知文骏昊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不必担心,山下全都是我的人守着,姓夏的肯定闯不过去。咱们之间还欠一次较量,若你赢了,我任由你处置;若你输了,就算我失手杀了你,你也怨不得我。” 陆勋自幼便受名师指导,武功修为自然非凡人可比。从小到大他也经历过无数次比武,不过都是点到为止,不会有性命之忧。文骏昊说得严肃,他也没有太当回事,只是礼貌地做了一个手势,说道:“请文寨主多多赐教。” 文骏昊冷笑道:“你是客人,理应你先出招。” 他话音刚落,一个小厮送过一把刀来,陆勋一看,正是自己的佩刀。他从容一笑,握住刀把,一个转身,锋利的刀片画出了一个明晃晃的圆,看得众人眼花缭乱。文骏昊并没有被他的把式吓到,一见他动了真功夫,反而十分开心。 陆勋的武功全是各路名家教出来的,每一招都端庄大气,蕴含着一股君子之气;文骏昊用家传的刀法,粗犷又不失细腻,力道深厚又不失灵秀。二人打斗之精彩,绝不逊于梁翊跟文骏昊比的那一场。山上众人大饱眼福,只是文骏昊的妻子又担心不已,不敢围观,只是跪在佛像前默默祈祷。 二人斗了几十个回合,丝毫分不出胜负,文骏昊越斗越勇,每一招都冲着陆勋的要害,丝毫不给他留活路。陆勋一丝不苟地应战,但终究是太端着架子,心里还默念着君子的操守,始终不肯有半分逾越,竟差点被文骏昊给刺中,他拼命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脱离了危险。 “陆二哥,你还是太心软了,你把他当成蔡赟试试!” 听到这个声音,陆勋和文骏昊都吃了一惊,陆勋下意识地往右看去,梁翊竟然坐在一块大岩石上,饶有兴致地观看二人比武。二人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文骏昊的那些小喽啰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旁,随时听他吩咐。应该是上次比武之后,文骏昊特意嘱咐过,以后梁翊就是他的生死兄弟,见了梁翊,如同见了他一样。要不这山上守卫重重,梁翊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上山呢? 文骏昊也没想到他来了,也忘了跟陆勋比武了,而是很开心地跟他打起了招呼:“梁兄弟,你怎么来了?” 梁翊笑嘻嘻地说:“当然是有求于你才来找你啊!没想到竟然在这儿遇见了陆二哥,算是意外之喜了。” 文骏昊这才想起他还要跟陆勋比武,便笑呵呵地说:“你先等着,等我比完了,再好酒好肉招待你!” 梁翊面露苦相:“我都要急死了,你非要这时候比武?” 陆勋的好胜心也被激发了起来,他握紧刀,冷静地说:“既然山下战事无碍,那就先分出胜负!看刀!” 陆勋这一招疾如闪电,势如响雷,想杀文骏昊个措手不及。文骏昊胸有成竹地一笑,挥刀迎了上去。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后,热火朝天的比武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梁翊也看傻了,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喃喃道:“两把刀同归于尽了?” 他说得没错,文骏昊将陆勋的刀砍成了两截,而他自己的金刀也凹进去一大块儿,好像被拔了毛的公鸡,虽说外面的架子还在,但威风早已荡然无存。 陆勋的手被震得不轻,不停地哆嗦。文骏昊也一样,还是他先打破沉默,说道:“我们打了个平手。” 陆勋摇头道:“不,我的兵器都被你给砍断了,肯定是我输了。” “不,那也只能算我的刀赢了,而不能算我赢了。”文骏昊惋惜地看着残破的刀,自言自语道:“恐怕老天爷也不让我继续打下去了吧!” 梁翊矫健地跳下岩石,仔细打量他的刀,说道:“文寨主,找个上好的铁匠,好好打磨一番,应该还能修补。” “不用了,这把刀也是镀金的,一般铁匠哪儿会修补?”文骏昊不再纠结,将刀插进刀鞘,爽朗地说:“遇到一个好对手,打得痛快就行了,管这把刀作甚?” 梁翊心想,文骏昊还真是放得下,若残月弓受到一点儿伤害,他肯定会心疼死。文骏昊没有再多说刀的事情,而是问梁翊:“你是怎么找上山的?” “我在山下听说夏清的军队被飞龙山的人给拦住了,我就猜想可能会是你帮的忙,所以我就沿着西南边那条山路上来了,没想到还真遇到你了。”梁翊顿了顿,又笑着说:“你帮我们拦住夏清,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我还得好好谢谢你!” “不用客气。”文骏昊喝了一大碗酒,毫不避讳地说道:“上次差点儿被兵马司的人给剿灭了,我想这样不行,得多弄点儿人马,正好夏清和陆将军同时送上门来了。说实话,若不是提前打探好了双方的将领,我还真有可能把陆将军的人也给端了。” 梁翊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幸好你没对我们的人动手,不然我会加倍报复的!” 文骏昊也笑着说:“难道我会怕你报复么?” 二人哈哈大笑起来,陆勋脸上的冰块也融化了几分,梁翊趁机将药瓶递给了他,并将陆岩的嘱托都说给他听了。陆勋十分感动,可一想起自己打了败仗,又羞愧得无地自容,无颜回家面对父母。梁翊冒着重重危险来救自己,他感激之余,还多了几分踏实。不过一想到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而且京城人尽皆知,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梁翊已经跟文骏昊说起了正事,他说道:“文寨主,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有办法见到夏清吗?或者,你之前见过他本人吗?” 文骏昊又喝了一碗酒,抹着嘴巴说道:“他只是派使者来过几次,没有见过他真人,你想怎么着?” 梁翊眼前一亮,欣喜地问道:“下次他再来找你的时候,你可不可以约见他本人?” 文骏昊诧异地说:“这个倒可以,不过…” “你只管放心,只要他一出现,我就有办法了结他的性命!” 文骏昊被他的自信所感染,激动地问:“你想刺杀他?” 梁翊点点头,说道:“实不相瞒,我在朝堂之上夸下海口,说五日之内取夏清的首级。如今已经过去三天了,我不能再耽误了。” 陆勋一听他的计划,顿时就急了,呵斥道:“世安,你立这些没谱的誓言做什么?不怕被蔡赟他们利用?” 文骏昊忽地一转头,笑道:“世安?” 陆勋大吃一惊,自知失言,便急忙说道:“我糊涂了,叫了另一位将军的名字了,文寨主不要往心里去。” 文骏昊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真情吐露也罢,口误也罢,反正我交往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他的名字,管那么多做什么?” 陆勋懊恼不已,梁翊却被文骏昊的话给感动了,他说道:“陆二哥,就算文寨主知道了,他也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就不要自责了。” 文骏昊故意岔开话题,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让我引夏清上山,然后你趁机杀死他,对吧?” 梁翊点头道:“是,如果你约他在山上相见,他未必会来,不如就约在山脚。确定好时间地点后,我就找棵树隐蔽起来,找好时机,将他一箭射死。” 文骏昊眉头紧锁,为难地说:“我之前拒绝过他很多次,他十有八九不会亲自前来。若要约见他,至少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梁翊一听文骏昊答应帮忙,顿时心花怒放,他想了想,说道:“你就说,你同意放他们过飞龙山,不过要留下两车粮食,留下三百精兵,这样总可以吧?你放心,事成之后,夏清的粮食都给你,他的残部如果想跟随你,我也不阻拦,也不会向朝廷汇报,这样行不?” 陆勋急忙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你疯啦?你不怕姓文的强大了之后再在大虞国兴风作浪?” 梁翊想起了贺玉衡,便怅然说道:“我待他赤诚,他不会坑我吧?” 不知文骏昊有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他对梁翊的提议倒是很满意,他说道:“这样也好,我也不想再跟夏清打下去了。不过梁兄弟空口无凭,咱们立个字据怎么样?” 梁翊为难地说:“文寨主,我毕竟还在皇上身边当差,刚才跟您说的那些条件,如果让外人知道的话,恐怕我又要难逃罪责了。所以很难立下字据,还请您理解。不过我向来一诺千金,您尽可放心。” “不能被外人知道?”文骏昊指着陆勋,不怀好意地问道:“那他不是外人喽?” 梁翊笑得一脸灿烂:“他是我陆二哥,当然不算外人。” 陆勋很不认同他的做法,又被他这一句话戳了心窝子,一时间十分为难,一扭头便走了。文骏昊眉头紧锁,说道:“他比你死板多了,你还是小心为妙。” ----------------- 如果我周五或周六毫无征兆地断更了,那肯定是忙着釜山行,忙一个年度重大活动^^多多理解哈^^ 第二百零一章 苍天不总遂人愿(上) 陆勋想用稳妥的法子击退夏清,比如让军队跨过飞龙山,从北麓下山,奇袭夏清的军营。但是飞龙山绵延几十里,山路又极为难走,军队全走过来,至少需要一天。况且,若被夏清的人发现苗头,发现南麓已空,他们会迫不及待地一路南下,直逼华阳城。 梁翊将自己的分析说给他听了,陆勋也觉得很有道理,但他还是想要下山去,却被梁翊给拦住了。梁翊直截了当地问道:“陆二哥,按理说你是主帅,我得听你的。可你不知道,现在各地风起云涌,咱们在这里多待一天,军队就多消耗一天。照这样下去,华阳城迟早也得失守。” 陆勋叹气道:“我又何尝不着急?只不过你的办法太凶险,自古以来,有几个刺客能全身而退?更何况这是两军交战,夏清身边高手如云,你怎么可能轻易脱身?” 梁翊笑道:“陆二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乌兰的那个三王子,就是我给杀的!” 陆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你去夜秦杀的他?” “嗯!当时也是千军万马,我不也杀出来了?”梁翊明朗地笑道:“我厉害吧?” 陆勋由衷地赞叹道:“确实厉害!” 梁翊坦诚地说:“陆二哥,如果主帅是别人,我还得掂量掂量,我一箭杀了夏清,人家会不会因为我抢了风头而不高兴。可因为主帅是你,我并没有这样的顾虑。因为我从小跟在你身后学武,知道你的为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你只想把事情做好,并不会去想其他的。所以,我才能在你面前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陆勋很感动,然而还是拒绝了他:“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让你去冒险。” “就试这一次,如果失败了,你怎么着都行。” 梁翊撂下这一句话,便让人送陆勋下山了,他则回去找文骏昊商量对策。他默默寻思,陆勋阻拦他,应该是真的关心他吧!他深受感动,被养父母冷落的心又热乎了起来。 文骏昊动作麻利,在梁翊送陆勋下山的时候,他迅速派人下山送信去了。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他饶有兴致地回味着“世安”两个字。梁翊被他叫得心烦,便打断了他:“那是我上辈子的名字,你就别再叫了!” “哟,上辈子的事儿你还记得,真不是一般人!” 梁翊闷声说道:“十岁以前,算是我上辈子。” 文骏昊正色问道:“我把你当兄弟,你得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梁翊长叹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我十岁以前的名字,叫做金世安,我爹是金穹。十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所有人都死了,我也死过一次,醒来以后就叫这个名字了。” 文骏昊可不管梁翊伤感与否,他只是不依不饶地问:“看你的品行,你们全家应该都是好人吧?他们是不是被冤死的?” “是。你一个齐国人,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就不要再问了。”想起全家惨死,梁翊眼里泛着泪花,胸口起伏得厉害,他自言自语道:“等大虞太平了,我就为我家报仇。” 文骏昊再怎么粗鲁,也知道再问下去不好,便笑着说道:“你还真是胸怀天下,全家都被冤死了,你居然还想着先保卫国家,再回去报仇。” 梁翊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不甘示弱地说:“如果不这样做,就会有更多家庭无辜惨死。我尝过家破人亡的滋味,简直生不如死,所以,我不想让大虞百姓尝到这种滋味。” 文骏昊听他说得认真,便不再调侃,只是颇有感触地说:“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把自己的名字给丢了,还要装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也算是一桩悲剧了。” 梁翊平静了下心情,说道:“我并不觉得悲哀,我养父母待我极…好,能遇到他们是我三生有幸。就算是我丢掉了以前的名字,也没有丢掉我自己,这样就足够了。” 文骏昊赞许地说道:“难得你是个通透的人,你这个朋友我没有白交。来,喝酒!” 梁翊又装满了心事,喝也喝不痛快,文骏昊郁闷地说:“你心里怎么老是装那么多事?难不成还能比我这个亡国之人更郁闷?” 梁翊喝了一口烈酒,从舌头辣到心窝,他大笑道:“我也有个愿望,就是有生之年能痛痛快快地醉一场!可惜啊,这个愿望不知何时能实现。” 二人又喝了几口酒,絮絮地说了些近况,浓浓的睡意便疯狂袭来。睡眼朦胧中,一个小厮举着一封信,欢快地跳了进来。梁翊一下子清醒了,文骏昊震天的鼾声也戛然而止。 想必是夏清寄来的信,梁翊紧张地问道:“怎么样?夏清同意见面吗?” 文骏昊气歪了鼻子,将信拍在桌子上,怒气冲冲地说:“你自己看!” 梁翊拿过信,只见信上用沉稳的隶书写了三个大字“想得美”。 文骏昊跳了起来,顺手抽出了崩口的刀,气得声音都变了:“敢不给我面子,老子下山宰了这个老不死的!” 梁翊急忙阻拦道:“文大哥,你别冲动,他或许就等着你干蠢事呢!” 文骏昊气得吹胡子瞪眼:“那你说怎么办,就容他这么奚落老子?” 梁翊笑道:“我写一封信试试,看看他反应如何?” 文骏昊占山为王,手下没几个人能识字断句,文房四宝也都是瞎凑合的。梁翊沾着墨汁,刚写了一个字,就噗嗤一声笑了:“你们这墨几年没磨了?稀得跟水一样!” 一个小厮刚忙磨了起来,梁翊试了一下,这才写了下去。文骏昊一个不怎么懂书法的人,都看得入了神,感叹他的字真是好看。只见梁翊提笔写道: “夏元帅,听闻大虞皇帝派猛将梁翊前来增援,不日即将到达。此人武功卓绝,领兵打仗未尝败绩。若他到达之前不能剿灭陆勋,恐怕后患无穷。我等斟酌再三,有意跟夏元帅共度难关。此事关系重大,还望见面详谈。” 梁翊脸不红心不跳地写完,小厮又忙颠颠地送信去了。文骏昊哈哈大笑道:“梁兄弟,你还真好意思把自己吹得这么厉害?” 梁翊也笑道:“我本来就这么厉害!” 文骏昊语塞,咳嗽了几声,便又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梁翊也累了,刚打了个盹,小厮又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很快就回信了!” 这次夏清回复得很痛快,简单地写道:“明晨寅正,北麓相见。” 梁翊激动地快要跳起来,文骏昊却陷入沉思,他说道:“那里地形开阔,他的主力全都聚集在那里。如果他在见我的时候被刺杀,我和同去的弟兄性命堪忧啊。” 梁翊明朗地笑道:“文大哥,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又不是非要你去,你不必担忧。再说我这是有求于你,难道还能让你吃亏不成?” 文骏昊不明就里,梁翊便耐心地跟他解释清楚。刚过子夜,飞龙山一片寂静,已经到了中秋时分,山风凉得让人打冷战。梁翊内力深厚,只穿着一件轻薄的衣衫,便朝北麓而去。他在下山途中,看到了敌营的灯火,在这初秋的凌晨中摇曳。下了山坡,便是一块平坦的空地,梁翊若想射杀他,只能躲在靠近山脚的高树上。如果夏清想在山脚和军营之间的空地上谈判,那少说也有五六十步远。梁翊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心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寅正时分,天空还笼罩着一片深蓝色,一轮残月照在头顶,明亮地洒向大地。在一片朦胧中,梁翊的眼睛分外闪亮,他想起文骏昊,在心里默默感激他。昨晚他跟文骏昊商量了半晌,要假扮文骏昊去见夏清,却差点儿跟他打起来。文骏昊说什么也不肯,说自己若连这点勇气和魄力都没用,以后就没脸在江湖上混了。文骏昊还让他放一百个心,他说哪怕夏清带了再多人过来,以他的武功修为,也足以应付得过来。 梁翊拗不过他,只好又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跟陆勋商量,让大虞的精锐从南麓上来,悄悄摸到飞龙山北麓,待他一箭射死夏清,他们便冲进敌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时间非常紧迫,但陆勋还算支持他,给了他一千精锐,从南至北跨越飞龙山,在北麓上隐藏了起来。夏清毕竟还有将近两万人马,如果不重挫他们的锐气,陆勋的人马也不敢贸然冲进敌营去送死。只等梁翊那决定性的一箭,他们会奋不顾身地杀进敌营。 相比起南麓的九曲十八弯,北麓相对平缓,能跑开马匹。接近寅正时分,文骏昊带了四五个随从策马而来,他面色轻松自如,好像赴宴一般轻松。他们先到了一会儿,便在山脚下等待。夏清那边的军营大门徐徐打开,一队彪悍的战马冲了出来,阵阵马蹄声踏破了黎明的寂静。文骏昊不甘示弱,带头迎了上去,丝毫没有感受到对方的杀气。 梁翊一见对方的架势,便知他们不是为谈判而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都懂,他们十有八九是想借机杀了文骏昊,当家的死了,那些小喽啰也就折腾不起浪花了。梁翊为自己虑事不周后悔不已,可文骏昊跟他们不过十步远了。到了这份上,文骏昊也不可能撤回来。梁翊来不及后悔,他眨了眨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敌人。他等得焦急,却保持着镇定,等文骏昊给自己手势,确定夏清在哪儿。 第二百零二章 苍天总不遂人愿(下) 文骏昊自知上了当,或许已是死到临头,他没有埋怨梁翊,而是豪迈地大笑两声,问道:“谁是夏清?我要死了,你们总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呵,死到临头,毛病还挺多。”一个将领冷笑道:“敢跟我们夏侯爷讲条件,你真是变着花样找死。” 文骏昊面色冷峻,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所有人脸色都很正常,没有一个人露出满意或倨傲之色,夏清应该不在这里。文骏昊心里越来越冷,既然夏清不在,他很想跑回飞龙山,保存好自己的实力。可他转念一想,梁翊好不容易拜托自己一次,如果无功而返,岂不是太对不起他? 想到这里,文骏昊脸色一沉,喝道:“我有事要跟夏清说,你们这些小喽啰快去传个话!” “放肆!叫谁小喽啰?” 用枪的将领长枪一指,可他还没有出招,突然胸口一痛,没有任何征兆,便向后倒了下去。 他仰面躺在地上,众人才看到他胸口插着一支箭。他们心中一凛,不知这箭从何方而来。更让他们惊恐的是,周围的人接二连三地从马上翻了下去,他们才看清楚,原来箭是从飞龙山脚下飞过来的。距离那么远,箭居然还如此有力,如此迅速,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来围攻文骏昊的将领不下十人,转眼间死了一半,文骏昊也没有料到这种结果,愣了片刻,举起崩口的金刀便砍了起来。这些将领虽武艺高强,但怎么可能是文骏昊的对手?文骏昊左右开弓,片刻间杀得只剩下一个人了。 文骏昊举起刀,佯装要砍他,那人装作视死如归,可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文骏昊并没有将刀落下来,他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液,哈哈大笑道:“留你一条狗命,爷爷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去把夏清那个老东西给我叫出来!” 那人一听说苟且可以活命,激动得差点儿哭出来,急忙策马回营,跟夏清商量对策。梁翊握紧残月弓,刚才杀了那几个人算是一时兴起,谁让他们是叛军的将领,也不能算是枉死。如今形势发生变化,他清俊的脸上依然保持着镇定而自信的淡漠,英挺的眉毛紧锁着,眼睛盯着敌营,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过须臾,又一匹战马踏过寨门,冲文骏昊汹涌而来。那人身后跟着一群士兵,他们士气高涨,喊杀声震天。人数相差太过悬殊,不过文骏昊没有退缩,他握紧金刀,狂吼一声,冲着敌营杀了过去。 梁翊刚才吩咐底下士兵给他牵一匹马过来,在夏清冲出寨门的时候,正好马匹也牵来了。梁翊矫健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马背上,冲着夏清冲了过去。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确定,他认定刚从营寨中冲出来那人就是夏清。 他渐渐看清了夏清的模样,那是一张苍老而坚毅的脸庞,看不到丧子之痛,只是写满了刚强。沉重的铠甲快要将他清衢的身躯压垮,他的身姿却依然矫健,决不允许自己显露一点颓势。 梁翊拿起弓,聚精会神地瞄准了夏清,可是看到他这般模样,他却有了一丝犹豫。或许是他为儿子报仇的信念打动了自己,或许是他在马背上的风姿太过威风,梁翊突然想起了远在富川的梁父。他失去了两个儿子,他早已把自己的心脏埋进了墓地,可他依然倔强而执着地活着,不允许自己的脊梁有一点弯曲。跟夏清不同的是,他相信间接害死儿子的那些人会得到报应,他在等那一天的到来。相比之下,夏清的决绝更让人动容。 梁翊思虑万千,眼睛却一直盯着夏清,有好几次,他可以一箭射死他,但是他犹豫了。文骏昊被叛军团团围住,还要应付夏清的攻击,一时间分身乏术,而他的小跟班已显露颓势,稍有不慎,便会被大刀长矛砍成一堆肉泥。 那些叛军跑过了空地的中央,渐渐逼近梁翊。他们面目狰狞,犹如琵瑟山上成群结队的野狼,在饥肠辘辘时嗅到了猎物,浑身散发着贪婪的杀气。梁翊没有后退,也没有前进,这次,在夏清的头进入他的视线之后,他从容地放了一箭,没有任何犹疑,也没有任何手软,干净利落,完全是一个冷血刺客的手法。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放下弓的那一刹那,正杀得起劲的文骏昊突然浑身一顿,接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文骏昊倒下之后,梁翊才看到夏清眉间插着刚才自己射的那只箭,他双目怒睁,不甘心地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梁翊冲出来之后,埋伏在山下的士兵也都跟着他冲了上来,两军混战,梁翊却骑在战马上,在一片厮杀中格外茫然。文骏昊倒下了,那一箭到底是谁放的? 他抬头一看,便看到了夏清的弓箭手。梁翊恨死了自己的犹豫,他废话不说,飞出一箭,那人登时倒地。他收起残月弓,抽出砍刀,杀到文骏昊身边。文骏昊虚弱地说:“别管我,事到如今,不能功亏一篑!我…我不能白死!” 梁翊正在难过,正好文骏昊的手下过来了,那手下也劝道:“梁公子,快去杀敌,文寨主就交给小的了!” 梁翊悲愤不已,他大喝一声,往前冲了几步,将夏清尸体旁边的士兵杀了个干干净净,再剁下夏清的人头,又飞身上马,踏过重重人海,冲进夏清的营帐,高声喊道:“反贼夏清已死,速速投降者,既往不咎。顽固抵抗者,死路一条!” 梁翊骑着战马,奔跑在军营里的各个角落。夏清血淋淋的人头被他握在手中,众人一看,腿就软了几分,绝大多数人当即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还有一部分负隅顽抗,梁翊挥刀杀了几个,叛军见他威严如活阎王一般,自然不敢再反抗,跪在地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夏清被斩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传到了镇守在飞龙山东侧的叛军那里。那个将军倒是个忠烈之人,悲恸之余,发誓要决一死战。他们仓促地向陆勋发起进攻,殊不知陆勋早已做好了防御,设下了绊马索,挖了不少大坑。夏清残部人仰马翻,转眼间损失过半。陆勋收起慈悲心肠,将这些瓮中之鳖斩尽杀绝,一时间血流成河。 午时时分,这场战争基本宣告结束。梁翊也将夏清的尸首合在一起,装在一口棺材里,准备运回京城,交给赵佑真验收。每次在获胜的瞬间,他才会感到胜利的喜悦,可是看到尸体堆积如山,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他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文骏昊还在昏迷中,生死未卜,可梁翊必须要跟随陆勋回京了。捷报早已传回京城,华阳城的百姓好久都没这么兴奋过了,他们甚至夹道欢迎梁翊、陆勋的归来。梁翊看着喜笑颜开的百姓,却明显地感受到了他们笑容背后那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们虽生活在京师,但对地方的颓势早有耳闻,这一场胜利带来的喜悦分外短暂,他们很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 梁翊和陆勋在千秋殿上等着面圣,赵佑真却迟迟不肯露面。大臣们议论纷纷,梁翊才知道,原来这几天,赵佑真又在几个嫔妃那里流连忘返,想必身子亏得厉害,不知今天还能不能上朝。梁翊本就心情沉重,一听到这番言语,气得想立刻走人。只不过怕连累陆勋,才压制住怒火,耐心地在朝堂上等着。 赵佑真果真是被禄喜给搀来的,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脚下像踩着棉花,每一步都软绵无力。他听说了这次京畿的平叛以胜利告终,蜡黄的脸上笑得像朵花一样,他不停地称赞说:“辅明每次都不会辜负真的期望,这次亦是如此。放心,朕会好好赏赐你的!” 梁翊看着他这幅样子,恨死了他的不争气,可朝堂上那么多大臣,他又不能当众发火,于是冷冷地说:“为陛下平定叛乱,乃是臣的本分。臣对陛下的重用感激不尽,并不奢望赏赐。再说,这场战争主要是陆二哥…不,陆将军打赢的,臣不过是加快了一点进程而已。” “朕知道你的能力,你不用谦虚。”赵佑真软塌塌地倒在龙椅上,眉目间隐藏着说不清的淫.欲,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你和陆勋统统赏黄金五千,再官升一级,如何?” 赵佑真的赏赐让人瞠目结舌,户部尚书程立急忙说道:“陛下,如果国库紧张,哪儿还有那么多黄金?” 赵佑真不以为意地说:“那就去凑嘛!你还能让朕失了面子不成?” 程立哑口无言,无奈地摇了摇头。梁翊忍无可忍,硬邦邦地说:“陛下,臣说过了,对赏赐没有兴趣。这些黄金,权当您赏给了臣,臣转手交给了户部,这样行吗?臣离家已久,挂念映花公主,若无其他事项,可否允许臣回家探望?” 赵佑真听出了梁翊语气中的不满,他却无力追究,便说道:“回去看看吧,反正你也在家待不了几天了。” 梁翊一惊,忙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浦州地震灾民又暴动了,你对浦州熟悉,替朕去看看,要将这些暴民治得服服帖帖的!” 赵佑真瘫在龙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梁翊,那种无神的眼光却分外(和谐)阴毒,看得梁翊一阵心凉。千秋殿上鸦雀无声,众臣似乎也在用沉默表达对昏君的不满,只是他们敢怒不敢言。只有梁翊无畏地盯着赵佑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臣去不了,您派别人去吧。” 第二百零三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上) 景暄十五年,中秋节。 华阳城勉强粉饰了一番,城中几条主干道上挂了几排红灯笼,晚上还在城楼上放了几束烟花。老百姓强装笑容,也掩饰不住浓浓的萧瑟之感。大虞各地都在打仗,华阳城算是最后一片净土了。即便如此,百姓们依然惶恐不已——或许华阳城的太平也维持不了几天了,这种未知的恐惧更让人提心吊胆。 高猛和陆功前后夹击,联手平复了夏涟的叛乱。赵佑真还没来得及庆祝,高猛就高调宣布,他早已归顺前太子赵佑元,今后也将效忠于他,不会再为昏庸无道的朝廷效力了。消息传回京城,大虞西南、西北又纷纷有人响应他,在湖州揭竿而起的农民起义军也毫不犹豫地转投到赵佑元的旗下,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调遣,希望他能还大虞一个清平盛世,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于是乎,赵佑元就这样被众人的呼声“莫名其妙”地推到了前面。在他的设定中,他只是一个侥幸存活下来的废太子,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后半生,因此隐姓埋名,过着隐居的生活。如今看到外姓人糟践大虞的江山,而朝廷又无力抵抗,他担心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才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出谋划策。为此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却没有半分后悔。 他“本想”平定叛乱就继续隐居,没想到受过他指点的人会如此推崇他,死心塌地地跟他打江山。事已至此,高猛等人已经划清了跟朝廷的界限,若赵佑元不统帅他们,他们势必会被朝廷剿灭。赵佑元怎么可能会做这种无情无义之事呢?他只好“被迫”带领众人,对抗昏庸的朝廷。 赵佑元已经抛弃了“琵瑟山庄庄主”的身份,自然也就隐去了“云弥山”这个这个化名。其实“云弥山”这个名字不过是他数百个化名中的一个,跟随他的江湖义士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到底是什么。他做庄主的这些年,在全国各地设立各种商号,埋下各路眼线。通过这些生意,他早已赚够了起兵的本钱,所以将这些生意抛弃,另起炉灶,对他来说一点都不费劲。在观察了许久之后,他只留下极少一部分眼线,其他人则毫无征兆地被他抛弃了。 所以近一年来,琵瑟山庄几乎没有做任何刺杀或打探情报的生意,好像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一般官员哪儿有心思去关心江湖上的风起云涌,一个门派的兴起和衰败,对他们来说也没多少意义。所以,除了直指司的人感到奇怪之外,其他人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样。 赵佑元抛弃了琵瑟山庄,却并没有抛弃江湖上的力量,他苦心培植的几位死士,还忠心耿耿地跟着他。除了被废掉武功的那位书生,还剩下五个人,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分别是猎人、农夫、商人、铁匠、将军。他们自幼便被赵佑元养在深山,原本有二十人,由一位瞎眼的师父教他们武功。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练武,在跟同伴比武的过程中,他们必须要杀死同伴,才能活到最后。赵佑元给他们最后的任务,是杀掉他们的师父,且全身而退,才可以出道。他们在琵瑟山深处的山谷中大战了三天三夜,终于完成了任务,跟赵佑元出了山谷。赵佑元盘算时机已经成熟,便来到根基最深的尚州,准备起兵之事。 按照他的计划,他可以再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可梁翊的离去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释怀。他将梁翊当成亲弟弟,养了他十五年,可他为了将映花娶回家,也为了救出自己的妹妹,竟义无反顾地去了京城。赵佑元忠心耿耿的谋士陈鹤曾经问他,梁翊算不算他的心腹?若命令他去赵佑真身边做眼线,他会不会答应? 赵佑元苦笑道:“若说心腹,恐怕没有比他更贴心的了。只不过,他这个孩子太重情重义,活得太直白透明。若佑真真心对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给我做眼线的,说不定还会跟我翻脸。随他去吧,我养了他那么多年,他总不至于用将他的残月弓瞄准我,我也不至于跟他恩断义绝。时间长了,等他看透了佑真的能力,他会回来找我的。” 陈鹤佩服赵佑元看人的眼力,所以也不再多言语,只是尽心尽力地辅佐他。从六月底到八月中旬,赵佑元策划的种种都如他所愿,他将追随他的军队取名为“复兴军”,寓意十分明显。自从起兵以来,各地复兴军势如破竹,逐步逼近华阳城。他有时候也怀疑,事情怎么会如此顺利?难道真的是苍天念他受了那么多年冤屈,才肯垂怜眷顾他? 中秋节的时候他到了浦州,驻扎在离富川一百多里的广田县。在几个月前,这里发生过一次惨烈的地震,无数房屋倒塌,百姓惨死。朝廷本来答应要来赈灾,结果大虞各地战乱,朝廷顾不过来,赈灾一事便草草略过了。朝廷为广田县做过唯一的一件好事,便是将道路给疏通了,要真算起来,这也算是梁翊的功劳。幸存的三千多名百姓揭竿而起,打死了县令,然后沿着这条道路投奔复兴军。赵佑元很高兴地接纳了他们,并亲自前往广田县,将余粮分给幸存的妇孺老幼。广田百姓对他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聚集在县衙门前长跪不起,发誓一定会效忠于他。 广安县的百姓分到了粮食,度过了一个安乐的中秋节,甚至还有人放起了烟花。赵佑元没有吃晚饭,一直站在城楼上看城中的灯火,目光越发安然温暖。 刚嫁给他不久的高莹担心他着凉,便给他拿了一件披风,细心地给他披上。赵佑元淡然地说了声“谢谢”,高莹温柔地说道:“我亲手包的饺子,你下来吃一点吧!” 自从起兵以来,赵佑元很久都没有好好吃过饭了,饭菜吃到嘴里也觉不出什么味道,不知是心事太重,还是饭菜不合口。也是,这世上还有谁做的饭比雪影做的更好吃呢?春天她会采集各种花瓣,做各种好吃的糕点,梁翊和云冉都喜欢,就连不爱吃甜食的他也会吃上好多;夏天院子里长满了蔬菜,她会用蔬菜汁和面,给他做好吃的面条或者饺子。绿油油的面皮很是清爽,看上一眼暑气便去了大半;秋天晒各种水果干,喝茶的时候可以当做点心;冬天她会从梅花树上采集最纯净的雪水,烧开之后给他泡茶水。那清冽甘甜的味道,他永远都忘不了。 往年的中秋节,她都会跟风遥的妻子弦珠一起做月饼,梁翊则会忙颠颠地跑到山上来讨要,风遥却不肯给他,除非他跟自己比武。那时,雪影和弦珠在忙碌,云冉装模作样地帮忙,梁翊和风遥在打闹,他在一旁笑着观战…这才过去多久啊,那些宁静的日子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怔怔地出神,高莹也不敢催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回去吃饺子吧!” 高莹喜不自禁,脚步也欢快起来。高莹是一个纯粹的大家闺秀,温婉贤惠,慢声细语,凡事都看丈夫的脸色。赵佑元还担心她吃不了行军打仗的苦,没想到她适应得很好,没有半分埋怨。比起雪影的果敢泼辣,高莹显然更符合“贤妻”的形象。高莹是很完美,可赵佑元对雪影的思念却从未减少半分。 他吃了几个饺子,称赞了高莹几声,把她夸得很高兴,他才回到了书房。今天“猎人”从京城回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问他一堆问题。猎人身穿一身黑衣,神色比书生更冷峻几分,他也不说恭维的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道:“夫人和云冉少爷在京城过得很好,风遥少爷也带着家人来到了京城,您不必牵挂。” 赵佑元问道:“夫人还开着‘仁济堂’?” 猎人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的,夫人医术高明,每天都有很多人排队,生计完全不成问题。” 赵佑元眉头紧锁,刹那间脑子已经转了好几圈,他思索道:“只怕树大招风,万一因为她医术好,再被别人盯上,到时候岂不麻烦?” “主人的意思是…” “派去的人要时时盯着仁济堂,若有人图谋不轨,不用手软,能杀则杀;另外,派‘医生’去京城,在离仁济堂不远的地方再开家药铺,既能分担她的病人,必要时也能保护他。” 赵佑元心思缜密,且眼光长远,别人只能看到下一步,他却能往后看十步。猎人向来对他的话没有任何疑义,非常干练地答应了。赵佑元又问道:“云冉还在读书么?” 猎人答道:“是的,夫人给他请了先生,让他在家里读书。” 赵佑元赞许地说:“不愧是雪影,生活再紧张,她也不会让儿子落下功课的。” 猎人踟蹰了一下,又说道:“不过,前天云冉少爷跟夫人大吵大闹了一番,夫人还气哭了…最后是风遥少爷赶过来劝慰了一番,两人才好了。” 赵佑元紧张地问道:“所为何事?” 猎人惭愧地说:“抱歉,小的没听清楚。好像是云冉少爷想去弘文馆读书,夫人又没有门路,又急又气,便训斥了少爷几句。少爷十分委屈,便大哭了起来。他一哭,夫人也哭了…” 赵佑元面色冷峻,将桌子上的纸捏成了一团,他自言自语道:“对云冉来说,弘文馆算什么…他本应受‘三师’指导啊!” 猎人不知他在说什么,插不上话,便静静地听着。赵佑元愣了一会儿,便洒脱地说:“这些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你打听到朝廷有什么动静吗?” 猎人禀告道:“梁翊和陆勋平定了京畿的叛乱,回宫受赏了。” 赵佑元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说:“别看梁翊天真得像个孩子,他的能力确实不容小觑。” “还有,他最近跟皇上…不,跟赵佑真闹翻了。据说,赵佑真让他来浦州平叛,他给拒绝了。赵佑真龙颜大怒,将他软禁在宫中,等他想法改变再把他放出来!” 第二百零四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下) 中秋一过,华阳城最后一点喜气也消失了。鲜花早已凋零,树叶迅速变黄,挂在枝头摇摇欲坠,一阵风就能吹走。深秋将至,云冉也感受到了浓浓的萧瑟之感,再加上母亲看管得很严,师父将功课逼得很紧,连一点儿玩耍的时间都没有,云冉十分郁闷。 对他来说,十岁之前也是一个人读书写字,并没有多少玩伴,可那时有梁翊和风遥陪着他,累了可以去林间听鸟声,去溪边戏水,在山间自由奔跑,山风都是酣畅痛快的,比这沉闷的京城要好上好多倍。他想回琵瑟山,不过他知道是母亲不会答应自己的。 尽管母亲并没有当着他的面埋怨父亲,可云冉毕竟也懂事了,他亲眼看到父亲跟别的女人睡在一起,他气得攥紧了拳头。他甚至找过舅舅,让他将父亲打晕了拖上马车,然后一家三口结伴回富川,还像以前那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舅舅很为难,母亲则二话没说,带着他就来到了京城。 跟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做梦都想回富川,回到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母亲日夜操劳,他也不忍心让她为难,所以烦闷的时候时候他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那天在白石大街,他遇到了一群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衣着华丽,谈吐不俗,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他们结伴而行,讨论着在课堂上学的内容,听得云冉很是羡慕。 他们说得太开心,不小心撞到了一位老先生。其中一个俊秀少年急忙把老先生给扶了起来,关切地问道:“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先生活动了下手脚,说道:“没事,你们走路小心点儿。” 少年弯腰行礼,诚恳地说:“老先生教训的是,是我们太鲁莽了。” 老先生赞许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原本慈爱的脸庞突然冷了下来,那少年紧张地问道:“老人家,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老先生摇头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过眼下有一场大劫,你能躲过去,今后可如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若躲不过去,唉…” 那少年听得如坠云里雾里,老先生看出他不太相信,便笑着说:“老夫太疯魔了,说的话一般没人信。只不过老夫是为你好,你好自为之吧!” 老先生一转身,正好看到了云冉。云冉安静地立在那里,老先生却大吃一惊,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位少年,苦笑道:“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还是喝酒去吧!” 云冉和少年都想问问那位老先生,可他却迅速地消失不见了,二人碰到了一起,尴尬地笑了笑。云冉看到了他手中的《战国策》,不由得惊呼一声:“你喜欢读《战国策》?” 少年笑道:“谈不上喜欢,不过能学到很多东西,尤其是纵横捭阖的手腕,总是要学一学的。” 云冉点点头:“我也不喜欢,不过我爹让我看,我也没办法。几年看下来,也有不少收获。” 少年爽朗地大笑了几声:“我也是被逼着看的,坚持看下去,也看出了些门道。我最欣赏鲁仲连,你呢?” 云冉开心地说:“我也是!邹忌也很好!” 少年激动地说:“对对对!《邹忌讽齐王纳谏》就写得极为精彩!” 云冉拍手称赞,想跟这位小知己好好聊聊,少年的同伴却等不及了,他们不耐烦地说:“蔡环,再回去晚了,可就看不到侍卫比武了。” 少年抱歉地说道:“我今天还有事,下次咱们再细聊吧。我叫蔡环,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云冉不好意思地说:“我刚从乡下来,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听闻过公子的名讳,实在抱歉。” 蔡环笑道:“原来是这样,没事,你明天来弘文馆找我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冉。” “云冉?”蔡环回味着这个名字,笑道:“明天见!” 第二天午后,云冉偷偷溜到了弘文馆。弘文馆并不见得有多华丽,但是远远看着,便有一股深沉的底蕴,深深地吸引着云冉。他听说能来这里上学的孩子,都是出身京城最显赫的家族,小翊叔叔就曾在这里上过学。云冉摸着那厚实的砖墙,看着斑驳的窗户,听着朗朗读书声,不知有多羡慕。 一下课堂,蔡环就飞奔出来,好像知道云冉在等他似的。他让来接自己的下人在后面跟着,他找了一处茶馆,要跟云冉好好聊一聊。二人一见如故,从《战国策》聊到了《孟子》,又从《春秋》聊到了《三国志》。蔡环佩服地说:“你读过这么多书,又有那么多见识,一点儿都不像从乡下来的孩子。” 云冉得意地说:“别看我一大半时间是在山上度过的,其实我跟我爹闯遍了大江南北,看过东海浪卷千堆雪,也看过大漠长河落日圆。我爹常说,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一样重要!” 这回轮到蔡环羡慕了,他说道:“你爹真好,我爹天天让我读书,让我见各种大人物,其实有什么用呢?我也想去游览大好河山!” 云冉天真无邪地说:“等我们长大了,就可以自己去了!” 蔡环点点头,又问道:“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爹究竟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带你去那么多地方?” “我爹是…”云冉突然犯了难,挠挠头说道:“他就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地做生意。” “你小小年纪,就已经谈吐不俗,想必你父亲也是人中龙凤。若有机会,应该将他引荐给我父亲,让他俩畅聊一番。” 云冉好奇地问:“那说了半天,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呀?” 蔡环从来不需要向别人介绍自己的父亲,一时间竟被云冉问倒了。云冉见他表情古怪,生怕惹他生气了,有些惴惴不安。蔡环见状,急忙说道:“我父亲是大虞国唯一的丞相,这下你该知道了吧?” 云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蔡环又忍不住乐了:“没事的,来日方长,慢慢你就了解了!” 已经华灯初上了,蔡家下人忍不住来催蔡环,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约好改日再见。跟蔡环告别后,云冉心里空荡荡的,一步一步慢慢踱回了家。家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云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懵懂地站在院里。雪影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儿子,惊喜交加,又气不打一处来,哭着问道:“你去哪里了?急死娘了!” 云冉这才知道自己一下午没回来,母亲有多着急;家里的这些人,都是母亲辛辛苦苦找来,想让他们出去找自己的。他愧疚地扑进母亲怀里,说道:“娘,我心里闷,出去见了个朋友,让你担心了。” 雪影狐疑地问道:“你刚来京城几天,怎么可能有朋友?” “有啊!”云冉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讲了他跟蔡环相识的经过,却没发现母亲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冷。他讲完之后,才发觉有些不对劲,便怯怯地问:“娘,是我说错话了吗?” 雪影遣散了众人,将儿子拉进卧房,才谨慎地说道:“云冉,你不能再跟蔡环见面了。他父亲是蔡赟,是一个十分奸诈的坏人。你小翊叔叔一家曾被他害得关进了大牢,他的哥哥死在了牢里,他落下了肺病,一辈子都好不了。” 云冉心里发凉,却固执地说:“蔡赟是坏人,可蔡环不一定是啊!他读过很多书,是个很正直的人!” 看到儿子一本正经的模样,雪影忍不住笑了。她心里很清楚,云冉太过单纯,若在蔡环面前露出什么马脚来,她和梁翊都要大祸临头。她将儿子揽入怀中,没有再劝他,却在心里打定主意——不能再让他往外跑了。 云冉虽单纯,脑子却极为聪明,不过两天,他就猜出了母亲的意图。他发了疯似的想往外跑,可母亲总有办法拦住他,舅舅也将他看得死死的。无法去弘文馆上课也就罢了,这下连朋友都不能见了。云冉的委屈全面爆发,一向乖顺的他竟然跟母亲大吵了一架。他躺在床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止也止不住。 他想去弘文馆读书,如果爹在这里该多好!除了爹之外,他还想起有一个人能帮自己,那就是小翊叔叔。听母亲说,他在京城当着大官,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如果他肯帮自己,那去弘文馆上学,就不再是难事了吧? 云冉翻了一个身,又想起了母亲的话——不要跟小翊叔叔走得太近,没事千万不要去找他,更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跟他很亲近的样子。云冉快要被母亲给逼疯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为什么在琵瑟山上没那么多规矩? 母亲很耐心地跟他解释过,小翊叔叔如日中天,肯定有一大堆人等着求他办事。没有门路,一般人叩不开梁府的大门;可如果通过梁翊的亲戚朋友,总有办法能攀上他这根高枝吧?雪影早就预料到了这些,所以刻意跟梁翊保持一段距离,以免被别人发现他们的姐弟关系,再被加以利用,到头来只能让梁翊为难。 云冉哪儿能理解母亲的这番苦心?现在不光见不到父亲,舅舅一到京城就跑去各处喝花酒,也不陪他玩了,他甚至没法去找最疼他的小翊叔叔。云冉越想越委屈,哭着哭着,便发起烧来。雪影后悔莫及,寸步不离地守着儿子,直到他的烧退下去。 可云冉病刚好,风遥又带回消息,说梁翊又被皇上给关起来了,不知道有没有危险。雪影急得团团转,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她的心都在梁翊身上了,都没发现儿子又偷跑了。 云冉大病初愈,又在家里憋了好久,跑起来格外舒畅。他又来到弘文馆,正好蔡环下课了。蔡环一见他,惊喜万分地喊道:“云冉?” 云冉刚要迎上去,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云冉回头一看,是一个布衣老者。他穿着十分朴素,面相从容平和,一看就是读过很多书的人。 那老者和蔼地问道:“你就是云冉?” 云冉懵懂地点点头,鞠了一躬,说道:“老伯好!” “果然很懂礼貌。”老者笑着说道:“听环儿说,你也想来弘文馆读书?” 云冉不想再提伤心事,便低头不语。老者抚摸着他的头,笑道:“老夫来帮你,如何?” 蔡环从台阶上跳下来,欢快地说:“云冉,这是我父亲。只要他开口,你肯定能来上学。” 第二百零五章 冒死进谏显风骨(上) 听到丈夫被软禁的消息,映花匆匆赶回京城。谁知她刚跨进天健宫,就被禄喜给拦下了。禄喜神不知鬼不觉地递给她一张纸条,映花狐疑地打开,一眼就看到了丈夫俊秀飘逸的字迹,那上面写道“勿念,勿劝,不日相见”。 看到丈夫亲笔写的纸条,映花连日来的担心总算得到些许缓解,她捂着胸口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问道:“他还好吗?有没有咳嗽?” 禄喜不便再做停留,便小声说道:“梁指挥就担心您为他牵肠挂肚,所以才让奴才把这张纸条转交给您。皇上就把他关在天健宫南门房,又没将他关进大牢,公主不必担心。” 映花跟禄喜道了谢,丈夫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她愤恨地看了天健宫一眼,又怨恨自己不靠谱的哥哥。她转身离去,小桃都看傻了眼,不解地问:“公主,还没见到驸马爷呢,这就要走啊?” 映花昂起头,傲然地说:“我夫君不肯低头,我可不能拖他后腿,不能向我皇兄示弱。回家准备些吃的用的,给我夫君送过来,让他在这里过得舒坦,那才是要紧的。” 小桃不理解公主的心思,若她去跟皇上哭闹一场,再替驸马爷求求情,他们不就可以夫妻双双把家还了吗?在小桃眼中,驸马爷对公主温柔至极,对下人们也温和有礼,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倔强,敢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驸马爷这样也就罢了,公主还纵容他的倔强,小桃只能哀叹,又要提心吊胆了。 梁翊被赵佑真软禁之后,又一次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跟他交好的朋友当中,只有楚寒急得上蹿下跳,可他官职太低,想找点儿门路都找不到,只能去求陆家。看得出来,陆岩也很着急,但他一味地埋怨梁翊鲁莽,言辞中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楚寒又不是傻子,他知道陆岩不想去求情,以免惹祸上身。他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陆勋身上,没想到陆勋天天忙着调兵遣将,根本没有时间跟自己说话。楚寒敏感地察觉到,或许是陆家父子二人都在有意地躲着自己。 他顾不上伤心失望,又来找江璃。江璃叹气道:“其实按理说,辅明这次说得没错,可他就是太耿直了些。说实话,皇上对他还是很仁慈的,若一般人干用那种语气跟皇上说话,恐怕早就死了好几个来回了。” 楚寒顾不上这些,他急切地问道:“江大哥,这些我知道,我也为他这个脾气着急。可现在不是指责他的时候,得赶紧把他救出来啊!” 江璃苦笑道:“你以为我没求情?当天在朝堂之上,皇上下令将他关进南门房的时候,我就跪下求情了。我是豁出了性命,可他还梗着脖子跟个英雄似的。如今正是朝廷重用武将的时候,我跟皇上反反复复提了好几次,不如把梁翊放出来,他可是一员虎将。谁知皇上竟然把我大骂一顿,说我逾越了本分,让我不要再为他求情。” “啊?!”楚寒惊掉了下巴,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陆侯爷不敢给梁大哥求情。” 江璃笑道:“就算皇上不发火,陆家人一般也不会出头的。” 楚寒垂头丧气地说:“那就只能等皇上想通了,再把他放出来?” 江璃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现在要看辅明,是他自己不愿意出来,皇上才会发那么大的火。” 楚寒气得直跺脚:“梁大哥怎么会那么不知轻重?” 江璃说道:“其实我挺佩服他的。在官场上挣扎,免不了要受很多委屈。有时候上司一时疏忽犯下的错误,他受了责罚,反过来就要找下属出气,把责任全推在下属身上才甘心。你若想在官场混下去,就得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想办法替你上司解决。若你心里不服气,非要跟他理论个青红皂白,论出谁对谁错,那就跟自杀无异。不仅得不到半点好处,还会被他打压得死死的,看看你还敢不敢不听他的话!” 楚寒也在京城待了好些时日,对江璃的话感同身受,他说道:“我明白了,其实皇上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上司,梁大哥是他的下属。现在上司犯错了,要下属来替他承担错误。其实每个人都对皇上的失误心知肚明,却不敢讲出来,只有梁大哥顶撞他了。所以…梁大哥算是找死吧!” “是啊,骨气这东西,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江璃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有的人吃了一次亏,就变乖了,棱角也被磨平了,再也不敢反抗了。所以那些身处高位的人,听习惯了下属唯唯诺诺的‘是是是’,便越来越听不得别人顶撞。梁翊的性格太耿直,的确让人佩服,不过他得走很多弯路,吃很多苦。” 楚寒很是赞同,江璃又思忖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十几年前,梁翊也算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神童了,他内敛腼腆,乖巧懂事,怎么长大以后倔强得像头驴一样?张英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从富川回来后,我琢磨了很久,也觉得梁翊的性格更像金世安…不过,这应该只是我的错觉吧!” “不会的,如果他是世安哥,他怎么可能瞒着我呢?”楚寒憨厚地笑了笑,又说道:“或许小时候那场变故对他刺激太大,才让他性情大变吧!” 江璃点头称是,说道:“我再去同僚府上走动走动,多游说几个人,一起替他求情,这样胜算更大一些。” 楚寒感激地说道:“江大哥,你能做到这份上,也算是义气十足了,我很佩服你。” 江璃笑道:“客气什么?他不光是你的生死兄弟,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再说大虞危机四伏,他早点放出来,我们也可以安心一点儿啊!” 楚寒和江璃还在为解救梁翊而奔走呼吁,梁翊却在南门房以绝食抗议。禄喜每天来给他送饭,顺便劝他一两句——万岁爷怎么可能认错呢?可别再跟他怄气了! 当着禄喜的面,梁翊也敞开心扉,坦白地说道:“我生气的并不是他赈灾无方,此时要用武力镇压,而是气他昏庸无道!到这个时候了,还吃那些莫名其妙的丹药,把自己弄得软绵绵的,拿不出一点气魄来…真是急死我了!” 禄喜只是一个小太监,他不敢说太多,每次只是简单地劝几句,便匆匆走了。梁翊兀自坐着生闷气,开始新一轮的绝食。赵佑真知道他在绝食,于是更加生气,把几个来求情的大臣全都骂了回去。 映花托人给他送来一些东西,赵佑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答应了。收到妻子送来的东西,梁翊开心不已,可他敏锐地发现,来送东西的人并不是禄喜。 那小太监也有些心虚,躲避着梁翊的目光,东西送到了就想跑。只不过梁翊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就再也跑不动了。 梁翊问道:“禄喜去哪里了?” “这个…皇上不让说…”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皇上。”梁翊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但是如果你不告诉我,可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小太监感受到了梁翊的力道,苦着一张脸,如实说道:“梁大人,下午映花公主来过天健宫,但是她没有见到皇上就走了。禄公公不忍心看你们夫妻分离,便跟皇上说了映花公主来过,让皇上成全你们夫妻俩。结果皇上就生气了,当场赐了禄公公二十大板,说他忘了自己是个奴才,竟敢乱说话…” 梁翊又急又气,脱口而出:“他疯了么!” “谁…谁疯了?” 梁翊白了小太监一眼,不再跟他解释。他挂念禄喜,那么清瘦的一个小太监,哪儿经得起二十板子?如果没有人医治,他就只能等死了。梁翊越想越着急,又忍不住感动——一个处处都得看人脸色的小太监,哪儿来的勇气为自己求情?禄喜的这份情谊,他深深地记在心里了。 “梁大人,若没别的事,奴才先走啦!” “别!”梁翊一把拉过他,从怀里摸出几块仅剩的碎银子,放在小太监手里,诚恳地说:“这位公公,劳烦您帮我带个话,就跟皇上说,我想通了,想好好儿跟他聊一聊!” 小太监得了好处,自然欣喜万分,乐颠颠地走了。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陪着笑说道:“梁大人,刚才小的说禄公公…” “放心吧,我一个字都不会跟皇上提的。” “那多谢啦!” 小太监收起银子,一溜烟地跑了。赵佑真本来真要去皇后那里,一听说梁翊想通了,便将皇后撂在一边,急颠颠地过来找他。他猛地一推开门,梁翊正躺在硬板床上闭目眼神,他没想到赵佑真会来得这么快,一时竟忘了行礼。 赵佑真也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了,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朕正好在这里散步,听到你想认错,就过来看看你。怎么,想通了?” 梁翊好几天没吃饭了,若不是内功撑着,怕是早就倒下了。赵佑真见他脸颊瘦削,身形凋零,一时间也很心疼,却板着脸问道:“怎么了?病了?” 梁翊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扶着桌子走了几步,突然一个趔趄摔倒了,桌子上的茶杯茶壶被他一碰,乒乒乓乓地全打碎了。赵佑真一惊,梁翊却已经跪在了地上,动情地说:“皇上,臣多次出言冒犯,实属不该。这几天,臣想了很多,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给皇上听。” 赵佑真心里一喜,却冷着脸说道:“你想跟朕说什么?” “臣本是江湖浪子,承蒙陛下不弃,才有了几天的成就和地位,臣一直心存感激。知遇之恩,更当涌泉相报。如今朝廷有难,臣应当挺身而出,而不是跟皇上冷战,延误战机。” 梁翊这几句肺腑之言,说到了赵佑真心坎里,他竟然泛起了晶莹的泪花。他仰头片刻,才说道:“你能想到这些,也不枉朕对你一番重用了。” 梁翊说道:“但是臣有几个不情之请,还想跟皇上说明。” “讲!” “如今已经到了大虞生死存亡的关头,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请皇上不要回避!”梁翊激动得声音发抖,他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臣恳请陛下,每日按时上朝,多跟武将商量对策,这是其一;这世上没有灵丹妙药,那个道士给的丹药肯定有问题,陛下万万不可再服用,这是其二…” 梁翊一直注视着赵佑真,看到他的表情由平静转为冷峻,他却依然坚持说了下去:“那个道士也很蹊跷,臣觉得他很面熟…这段时间,请您跟他保持距离,等臣查明白了,再向您禀告,这是其三…” 赵佑真的脸色变得铁青,梁翊依旧无所畏惧地盯着他,说道:“若陛下答应臣这三点,臣立刻率兵向西进发,哪怕战死沙场,也不允许敌人靠近华阳城一步;若陛下无法做到,那臣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在死之前,将肺腑之言全都说完了,也算死而无憾了!” ------------- 不知不觉快七十万字啦!感谢陪伴~加油^^ 第二百零六章 冒死进谏显风骨(下) 阴冷的南门房静得可怕,梁翊一直强装镇定,直视着赵佑真。赵佑真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声音也格外吓人:“谁给你的胆量,让你跟朕说这些?” 梁翊面无惧色,说道:“所有人都不让我说这些,可我偏要说。我说的是事实,死了就死了,我也不后悔。” 赵佑真冷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你?” “不是不敢杀,而是舍不得杀。”梁翊目光澄澈,动情地说:“我认识的皇上,是一个明事理、辨是非的明君。” 赵佑真脸庞抽动了两下,转过身说道:“朕忍你好久了,实在不想再忍下去了。” 梁翊浑身冰凉,失望地说:“那好吧,您杀了我,您眼前也清净了,我也不用提心吊胆了,也不会有人因为我而受罚了。” 赵佑真气得想要吐血——他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求饶!一点儿都不给自己台阶下!想饶都饶不了他,简直可恶!赵佑真忍了又忍,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平静了一会儿,才冷冰冰地说:“现在想死,还没那么容易。等你打完仗,朕再杀你不迟!” 梁翊本来万念俱灰,没想到还有这种转机。他原本饿得头昏眼花,此时却觉得耳聪目明,他跪在地上不停地谢恩:“谢皇上不杀之恩。” “如果下次再敢这么放肆,朕就不会再给你机会了,直接拖出去砍头!” “臣记住了,不会再放肆了!” 梁翊开心得像个孩子,赵佑真也笑了。虽然梁翊刚刚说的那番话,让他心里很不痛快,可他不想跟梁翊计较。而且他承认,梁翊说得很对,自从认识了了尘之后,他确实疏于政务,他也察觉到了大臣的不满,只不过众臣都不敢明言。敢在帝王面前说真话的人,都是难得的忠臣。赵佑真不会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但忠言逆耳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梁翊这样的臣子,也是很可贵的。 他见梁翊那么个大个子,却瘦成了皮包骨头,心中也有诸多不忍,便说道:“先去弄点吃的吧!” 梁翊开心地说:“不了,我要回家,和映花一起吃饭!” 他笑得如此明朗,像一个迫不及待要回家的小男孩儿,全然忘了刚才的惊险,也忘了他面对的是一个帝王。赵佑真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那就快回去吧!” 梁翊谢了恩,健步走了出去。他并没有先回家,而是去看了禄喜。禄喜的房间很冷清,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条薄薄的杯子盖在腰间,露在外面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一听到动静,赶紧睁开了双眼。一见梁翊走来,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笑脸,比哭还要难看。 “禄公公…”梁翊充满了愧疚,半跪在禄喜床前,关切地问道:“伤得要不要紧?太医瞧过没?” 禄喜疼得脸都变形了,却强装轻松地说:“皇上还是很心疼奴才的,刚打完就找太医过来瞧了。太医给敷了药,我也吃了内服的药,梁指挥不用担心。” 梁翊听他声音发飘,说话断断续续的,便知他疼痛难忍。他宽慰道:“你先忍一忍,我认识一位神医,她对治疗外伤颇有心得,我让她开一副药,你保证就不疼了!” 禄喜确实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听到梁翊的话,便强忍疼痛说道:“那就多谢…多谢梁…” 他说得太费劲,梁翊便劝住了他:“我知道你疼得厉害,不用再说啦!你好好歇着,我明天一早就来看你。” 禄喜拽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开心地说:“梁指挥能和公主团聚了…真…真好!” 梁翊感动地说:“这都是托了禄公公的福!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了!” 禄喜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不用客气,梁指挥也救过我很多次,我能回报一次,也算了了一个心愿!” 梁翊拍了拍他的背,笑道:“细数起来,还是你救我更多。我也稀里糊涂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一次次出手相救。” 禄喜嘿嘿笑了几声,有些羞赧地说:“真的没有什么原因,我自己都不知道。” 梁翊见他神色疲惫,便体贴地说:“好吧,我把你当作小兄弟,就不跟你客气了。你好好养伤,我明早再来看你。先歇着吧!” 禄喜吃力地点点头,笑着说:“你把我当兄弟,那我可以叫你一声梁大哥了?” “当然可以!” 禄喜心满意足地笑了,又正色道:“梁大哥,我有件事情要提醒你,你一定要当心王公公!” “王公公?王如意吗?” “是他,虽说在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可他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禄喜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几欲昏厥。梁翊急忙给他盖好被子,劝道:“从他上次倒戈我就看出来了,他应该不是一般人。你安心养伤,我心里有数。” 禄喜无力地点点头,梁翊不忍再打搅他,便轻轻关上门,朝宫门走去。八月下旬的夜晚,凉风入骨,梁翊衣衫单薄,却没觉得冷,他要赶紧回家,跟妻子一诉衷肠。梁府上上下下显然没想到他能回来,小厮忘了通报,余叔匆匆过来迎接他,却愣住了——这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会是驸马爷? 映花扶着大肚子,忙不迭地迎了出来,梁翊温暖地看着她,映花的脸色却变了。梁翊对这个表情再熟悉不过了——这可是她放声大哭的前兆。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趁映花大哭之前,一把将她抱起。映花被吓了一跳,可丈夫的臂膀坚实有力,她躺在他臂弯里,幸福地挽住了丈夫的脖子。梁翊趁机吻了她的额头,说道:“小公主,我又让你担心了,要打要骂都由你,你别生气就行。” “我不生气。”映花委屈地说道:“我就是担心你,怕你吃不饱,怕你生病。我一担心,你儿子也不老实,在我肚子里踢来踢去的,快把我肚皮踹破了!” 梁翊抱着妻子回卧房,心疼地说:“等他出来,先揍他一顿,再让他欺负我的小公主。” 映花心里甜得快要溢出蜜来,到了卧房也不肯下来,两只手还挂在丈夫脖子上,甜甜地看着丈夫,说道:“那是我夫君的儿子,不准你打他!” “好,小公主不让打,那就饶了他!”梁翊把妻子放在床上,俯身说道:“我饿了。” 映花盯着丈夫英俊的脸庞,痴痴地笑了起来:“是哪里饿了?是这里,还是…” 映花指着丈夫的嘴,眼睛却不怀好意地往下瞥。梁翊知道她要说什么,便抓住她的手,邪气地说:“哪儿都饿了,小公主能喂饱我吗?” 映花羞红了脸,娇羞地说:“讨厌!” 梁翊哈哈大笑起来,映花让小桃准备饭菜。小桃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夫妻二人的情话,一听公主吩咐,吓得一个机灵,飞快地跑去了厨房。黄珊珊还在品尝自己做的红烧肉,一只胳膊夹菜,另一只胳膊夹着一个狗头,自己吃一块,往狗嘴里丢一块。小黑哪儿够吃的?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黄珊珊一听翊哥哥回来了,也不顾小黑了,拔腿就往和昶居跑。小黑跑得比她还快,赶在她前头,猛地扑到了主人怀里,亲昵地吐着舌头。 黄珊珊明明很担心,嘴上却说道:“看来,某些人不光是块挨打的骨头,还是个坐牢的命!” 梁翊弹了她脑门一下,生气地说:“你哥死里逃生,你就这态度啊!” 黄珊珊不服气地说:“明明是你脾气太硬,害得大家都为你提心吊胆。” 梁翊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便冲她做了个鬼脸,一本正经地逗起了小黑。他摸着小黑下巴上的一圈肉,小黑则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梁翊笑道:“小黑,我离家的这些日子,你怎么胖得跑都跑不动了?你可千万当心,别跟某些人学,胖得连自己脚尖都看不到。听到没?” 小黑眨眨眼睛,不管听没听懂,先吐出了舌头。黄珊珊快被他气哭了,举起胖乎乎的小拳头,冲着梁翊背后就砸了过去。梁翊惬意地说:“这有肉的手就是不一样,砸在身上跟按摩一样,可舒服了。来来来,再往左边点儿!” 黄珊珊气得涨红了脸,拳头砸得更猛烈了。梁翊假装被打疼了,嘴上却调侃道:“哟,你怎么比小黑还凶?怪不得人家小金子都不来找你了!” 黄珊珊打累了,又被他调侃得心累,遂钻进映花怀里,抽抽搭搭地说:“我要杀了翊哥哥!” 映花正笑着观看兄妹二人斗嘴,一听黄珊珊这么说,立刻正色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小桃端上了饭菜,梁翊一边吃,一边不以为意地说:“别怕,听说她从小到大,发明了一千种杀死我的方法,可我也活得好好的啊!” 黄珊珊一听,急忙辩解道:“嫂嫂,你别听他瞎说,是他先说他有一百种气死我的方法,我才那么说的。” “不对,明明是你先跟我挑衅的。我整天忙得很,怎么可能无聊到跟你扯皮?”梁翊夹起一块红烧肉,赞叹道:“映花,你是不是又找了新厨子?这些饭菜的味道比以前清新多了!” 映花掩面笑道:“这新厨子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黄珊珊瞪着哥哥,恶狠狠地说道:“那是小黑吃剩下的,反正丢了也浪费,你就吃了吧!” 梁翊把含在嘴里的肉吐了出来,嚷嚷着要好好收拾她一顿。黄珊珊无比得意,笑着跑了出去,小黑也跟在她身后,给她保驾护航一般。映花笑得捂着肚子,说道:“你们俩就是这么从小打到大?” “不,总是她单方面挑衅我!” 映花又大笑了几声,才有些伤感地说:“我这辈子,怕是体会不到这种亲情了。” 梁翊知道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刚要安慰她几句,却猛然想起刚才跟皇上说的话——他马上就要西征了。 黄珊珊带着小黑在院子里嬉闹,欢快的狗吠声不绝于耳。妻子还坐在眼前,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饭菜还飘散着香味,可梁翊却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第二百零七章 战乱偏逢多事秋(上) 小金子上了一次战场,还没过瘾,就回到京城了。他心里痒痒,听闻梁翊又有可能率兵出征,便想去梁府求他,练功也不专心。吴不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这次打仗风险太大,他不会带你去的。” 师父说话向来不好听,小金子不喜欢跟他说话。他闷闷地坐在台阶上,问道:“难道上次风险不大?” 吴不为喝了一口酒,笑道:“哟,你会说的话越来越多啦!我老头子都快说不过你了。” 小金子羞红了脸,扔了一块石子,郁闷地说:“练武不就是为了上战场么?如果他不让我去,我就不练了。” 吴不为哈哈大笑道:“那敢情好!你赶紧跟你哥说,你早点儿不练,我也就不用干这苦差事了!” “我哥?”小金子不解地重复了一遍,问道:“你是说梁大哥吗?” 吴不为自知失言,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大声说道:“别歇着了,快起来练武,等你掌握了这把圆刀的技巧,我就把它送给你。” “哦…” 小金子马马虎虎地答应了一声,他对这个古怪的兵器并没有什么兴趣,也没觉得它多宝贵,师父让他学,他便机械地跟着学。对师父教武功的套路,他一直都没习惯。吴不为武功甚高,但从没教人学过武功,他想到哪儿就教到哪儿,完全没有章法。往往是内功心法传授了一半,心血来潮,就开始教授“疾鹰利锥爪”;这一套掌法还没有练好,吴不为又弄了一把圆刀回来。小金子很鄙视这个圆饼,学得也不认真,被吴不为训斥了好几次。 “你再打不起精神来,小心你哥再揍你!” 吴不为懒得出手教训他,便搬出梁翊来吓唬他。小金子奇怪地问道:“师父,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口一个‘你哥’?” 吴不为晃了晃脑袋,最近的精力的确大不如以前了,脑子总是记不住事。他懊恼地踹飞了酒壶,酒壶“嗖”地穿破了窗户。小金子立刻被吸引了,赞叹道:“师父的内功果然厉害!” 小金子没有再继续纠结称呼,吴不为就放心了。可他不知道,刚才他跟小金子说的话,被绿绮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心里泛起了层层波澜。确实,梁翊对小金子的关心,早已超出了一般的江湖情谊,再加上他们的容貌有几分相像,绿绮很容易就猜出了他们的真实关系。至于梁翊为什么不跟小金子相认,只怕有他的苦衷吧! 绿绮决定不再追问,等时机成熟了,梁翊自然会告诉自己。到了给芊芊上课的时间了,绿绮想回去准备准备,结果一转身,就看到了陆勋。 虽说从京畿得胜归来,但陆勋并不开心,绿绮好久都没有见他笑过了。身为禁军统领,这段时间他忙着调兵遣将,很少有时间回家。绿绮心想,或许他也是故意让自己忙碌起来,尽量减少在家的时间。 陆勋打破沉默,不咸不淡地问道:“小金子练武呢?” “是,难得吴前辈在家待这么几天,可以好好教他几套功夫。” 陆勋却担忧地说:“听父亲说,吴老最近身体不太好,老说头晕、胸闷。父亲给他请了个名医,他二话不说就跑了,将大夫干晾在一边。照这样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绿绮也面露忧色,说道:“我劝过他,可他说躺着更难受,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我劝他不要喝酒了,他根本听不进去。” 陆勋叹气道:“或许只有梁翊能劝动他吧。” 绿绮不知道吴不为跟金家的渊源,更不知道梁翊就是金世安,因此听得一头雾水。陆勋见她一脸茫然,便笑了笑,说道:“梁翊也算他的弟子,两个人很投缘,吴老也很喜欢他。” 绿绮诡异地一笑,狡黠地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陆勋一惊,可绿绮却马上调转了话题,关切地问道:“梁翊要出征了?” 陆勋沉闷地答应了一声,说道:“皇上封他为‘征西大将军’,让我给他调配两万精兵,去镇守虎口关。” 绿绮惊喜地说:“皇上如此重用他,这可是件大好事。按照惯例,若他这次得胜了,岂不是可以立地封王了?” 陆勋没有回答,脸色却愈加不好看。绿绮是个聪明人,她一下子就猜中了陆勋的心思。自从从京畿回来之后,满大街都在流传梁翊千军万马中一箭射杀夏清的壮举,说陆勋这条命是梁翊给捡回来的。这些话越传越离谱,最后梁翊变成了英勇无双的战神,而陆勋则变成了靠父亲官爵吃软饭的废物…梁翊被关在南门房,对这些传闻一无所知;陆勋天天听到这些传闻,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如今皇上将分量最重的征西大将军封给梁翊,完全无视陆勋这个禁军统领,他怎么可能不郁闷? 绿绮眼波流转,温婉地说道:“陆统领不必烦恼,你的能力毋庸置疑,只不过太正直,容易遭到小人算计。就拿这次去京畿来说,出征前就被小人给摆了一道;胜利后,又被小人给玩弄了一次。” 陆勋本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可一听到绿绮的话,他惊讶地问道:“我班师回朝后,还有人算计我?” 绿绮微微一笑,娓娓道来:“你归来当日,皇上还对你封赏有加,认可你在飞龙山一战中的功绩。为何过了几天,坊间流传的全都是梁翊如何厉害,而对你的功绩闭口不谈?一两个人这样说说也就罢了,可全城百姓都在跟风说这些,这可就蹊跷了。” 陆勋恍然大悟:“你是说,有人故意煽动百姓,制造这些舆论?” 绿绮点点头,说道:“让百姓造谣,实在太难。可若是找几个有点名望的书生,再找几个有名的说书先生,他们金口一开,百姓可就全信了。一传十,十传百,就变成了今天的局面。” 陆勋被绿绮一点拨,完全想明白了。他在柱子上狠狠打了一拳,气愤地说:“他们是存心挑拨我和梁翊的关系!” “是,大战在即,你和梁翊又都是主力。若在此时,你们俩闹翻了脸,互相掣肘,最终只能两败俱伤,谁也打不了胜仗。这样,那些人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这一番话让陆勋茅塞顿开,他佩服地说:“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还是你厉害!你可真是女诸葛!” 绿绮谦虚一笑:“我就是胡乱说说,让陆统领见笑了!” “不不,你不要再谦虚了,世间当真有你这样的奇女子,我算是见识了!”陆勋称赞完,又懊悔地说道:“可惜我的见识和心胸竟都比不上你,这几天还在为那些传闻耿耿于怀,没有为他配置最好的兵力。还好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我这就去做些调整!” 绿绮称赞道:“陆统领身居高位,却能正视自己的失误,这份磊落和坦荡,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陆勋惭愧地说道:“梁翊被关在南门房的时候,我竟然都没有给他求情。现在想来,实属不该,但愿他不要怪我才好。” “他心性纯净,肯定不会怪你的。” 陆勋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跟绿绮道了谢,便去重新调遣兵力了。他刚离开,小金子便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不安地说道:“姐,师父说他肚子疼,回屋里休息了,再三叮嘱我不准进去打扰他。可他都疼得冒冷汗了,我很担心他!” 绿绮皱眉思索道:“他八成是喝酒喝多了!这样,我去守着他,你快去找大夫。” 小金子痛快地答应了:“好!梁大哥跟我说过好多次,让我不舒服就去仁济堂找一位女大夫,说她是一位神医。我把她请来,给师父瞧瞧吧!” “快去吧,越快越好!” 小金子虽不喜欢吴不为,可他终究是自己的师父,相处了这么多天,也有感情了,他不希望吴不为生病。他脚力很快,不一会儿便跑到了仁济堂。让他意外的是,仁济堂人排队的人很多,他前面至少还有十个人。 正在他等得焦急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夸张的发嗲声,听得他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他向前看去,只见一位少女排在他前面,两人中间隔了五六个人。那少女穿着橘色丝绸外衣,下身穿着米黄色褶裙,头上插着一只金钗,她一扭动,那金钗上的蝴蝶翅膀就簌簌而动。 少女旁边有一位青年男子陪着她,那青年低着头,压低了声音哄她,可那少女并不买账,娇媚而慵懒地说道:“这种地方会有什么神医?还要让我来这里排队?这儿不会是贫民窟吧?怎么味儿这么大啊?再闻下去我都要吐了!楚哥哥,你若心疼我,就赶紧把我送回家吧。你把这个神医接到家里,让她给我看眼睛,好不好?” 少女抓着青年的手,像扭股儿糖似的扭来扭曲,她身材极好,一扭起来,更是婀娜多姿,风情万种,排队的老少爷们儿都看直了眼。那青年尴尬地说:“我那朋友介绍我来这里的时候,便告诉我这里病人很多,很难将大夫请到家里去。你再忍忍,一会儿就到我们了!” 少女见撒娇无用,便甩开了楚寒的手,负气地转过了身子。小金子被她的声音弄得浑身不舒服,正捂着耳朵左顾右盼,却一不小心,看到了少女的正脸。 或许是双胞胎之间真的存在心灵感应,就算过去了九年,他依然一眼就认出她来。 他揉了揉眼睛,却揉出两行眼泪来。那少女似乎哪里不舒服,她突然捂住了胸口,蹙起了秀气的眉毛。 第二百零八章 战乱偏逢多事秋(下) 这几天雪影的心情差到了极点,在患者面前,还尽量保持着和颜悦色,耐心细致地为他们诊治;可是面对阿珍,她真是一刻都忍不了。若不是楚寒好脾气地陪着笑脸,她早就把阿珍轰出去了。 雪影翻看她的眼睛,阿珍娇气地尖叫了一声,倒把雪影吓了一跳。阿珍不满地说:“我还以为女大夫会温柔一点呢,没想到这么粗鲁啊!” 雪影的火气蹭蹭就上来了,楚寒急忙说道:“林大夫,我妹妹确实怕疼,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阿珍的眼睛是被毒瞎的,且时间过去太久,基本没有复明的希望。雪影也不跟她拐弯抹角,冷静地说:“你这眼睛我没法治,另觅高人吧。” 阿珍看不清楚雪影的表情,她玩弄着头发,娇滴滴地说:“听说,你给公主看过眼睛,还把公主给治好了?” 雪影冷笑道:“公主宽厚温和,还有上天庇佑,自然能顺利康复,跟我的医术关系不大。” 阿珍拍了桌子一下,不悦地说:“你是说我粗野,又没有上天保佑,所以活该眼瞎?” 雪影一时无语,揉着太阳穴无奈地说:“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我没时间只招呼你一个。” 阿珍一下子火了,她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推在了地上,激动地说:“你少狗眼看人低,见到公主就摇尾巴,见到平民就摆臭架子。本姑娘非要让你见识见识,我也不是好惹的!” 雪影冷眼看着阿珍撒泼,平静地说:“你把东西都给我捡起来,今天的事情就过去了。要不然,我也让你见识一下,我是不是好惹的。” 雪影的声调非常平和,阿珍却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可她依旧不甘示弱地说:“你嫌贫爱富,本姑娘没拆你这医馆,算是对你仁慈啦!别不知好歹!” 后面人头攒动,抱怨声纷纷,雪影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捡起来,我不会让你走出这个门。” 楚寒一见雪影的架势,便知她也是习武之人。他本来就为阿珍的无理取闹感到抱歉,此时更不想闹事。他急忙弯下腰,刚要捡笔筒,雪影却抢在他捡起来之前,稳稳地踩住了笔筒,面无表情地说:“不是你捡,是她捡!” 阿珍恼羞成怒,她判断出了声音的方向,扬起手便冲雪影脸上扇过去。雪影利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阿珍丝毫动弹不得。一股火辣辣的力道从手腕弥漫开来,阿珍感觉手腕快被拧断了,秀气的小脸疼得变了形,身子也扭曲起来。可雪影面带微笑,丝毫看不出用力。阿珍痛得大呼小叫的时候,她才开口说道:“还敢不敢狂妄了?” 阿珍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却倔强地咬住了嘴唇。楚寒见不得阿珍吃苦,急忙劝道:“林大夫,是我妹子不懂事,您手下留情!” 雪影见楚寒一脸诚惶诚恐,便冷笑道:“这世上的臭毛病,全是惯出来的。你不好好管教她,只怕今后会惹下大祸。” 一边是梁大哥拜托他照顾的妹子,一边是他介绍的大夫,楚寒得罪那边都不是,急得满头大汗。雪影还没有松手的意思,他一时心急,便脱口而出:“林大夫,是梁大哥介绍我来这里的!看在梁大哥的面子上,您就饶了她吧!” 雪影这才松开了手,将阿珍推到楚寒怀中,问道:“梁翊介绍你来的?你怎么不早说?” 一听“梁翊”两个字,阿珍再度激动起来,冲着楚寒吼道:“若早知道是梁翊介绍的,我死都不会来!” “阿珍…” “哼,果然物以类聚,梁翊是个粗鲁至极的人,他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阿珍愤愤地跟楚寒说:“你再敢隐瞒我一次,我死给你看!” 雪影厌恶地看着阿珍,心里乱成一团麻。正在这时,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飞奔进来,将阿珍推在地上的东西麻利地收拾了起来。他跟雪影说了声“抱歉”,便想拉着阿珍到外面说说话,阿珍却一甩胳膊,嫌弃地说:“又是哪儿来的臭流氓?” 小金子满腔热情被浇灭了一半,他呆了片刻,转念一想,阿珍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楚寒扶着阿珍走出门去,小金子清了清嗓子,温柔地喊道:“阿珍。” 阿珍像是被雷电劈了一般,在这世上,只有哥哥会如此温柔地喊她。她转过身,喃喃道:“哥哥?” 小金子已是泪流满面,他走到妹妹面前,拉着妹妹的手,一个劲儿流泪,却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他才自责地说:“都是我不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阿珍也哭了一会儿,听到哥哥的话,她才想了起来——当时是哥哥将她抛弃了! 她从哥哥手中抽出手来,冷冰冰地说道:“你自己逍遥快活就好,管我作甚?我是一个没用的瞎子,只会拖累你。” 小金子急忙握住她的手,急切地说:“你听我说,当时不是我要丢下你的,是有人故意拆散我们兄妹。” 阿珍冷笑道:“哦?有谁会那么无聊,拆散一对无依无靠的孤儿?” 小金子无言以对,楚寒却回过神来,仔细打量着小金子,问道:“原来你小子是金家双胞胎中的哥哥?” 小金子说道:“我不知道我是谁家的,但我确实是双胞胎中的哥哥。” 楚寒惊奇地问道:“你…你什么时候会说话了,还说得这么溜?” 小金子羞赧地说:“早就会了,不过说得不太熟练…” 楚寒还有一大堆想问的,阿珍却早已不耐烦了,她没好气地说道:“你倒是说清楚,谁会拆散我们?” 小金子这才急切地说道:“是蔡赟!是他的人,先毒瞎了你的眼睛;我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又毒哑了我。若不是我命大,估计早就被他们给弄死了!” 阿珍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小金子摸不着头脑,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尖锐无比:“是谁派你来挑拨我和义父关系的?” “义…义父?谁是你义父?” 阿珍冷笑一声,拂袖而去。楚寒被他俩弄糊涂了,不过他想了想,便追上去劝道:“阿珍,你得相信你哥哥说的。你俩是金家的孩子,蔡赟跟金家有仇,所以特意将你们俩分开,单独收养一个,让两个人彼此怨恨,也是有可能的。” 阿珍一着急,眼圈都红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你们怎么说,义父是唯一不嫌弃我眼瞎的人,也是唯一将我抚养成人的人。他是个宽厚善良的老人,没有像你们那样深沉的心机。如果你们再敢说他一句坏话,我跟你们没完!” 阿珍的话没有一丝温度,楚寒和小金子面面相觑,各自心寒。小金子不甘心地问道:“你宁可相信蔡赟,也不肯相信我这个哥哥?” 阿珍强忍眼泪,嘲讽道:“我双眼失明怕得要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如今我日子过好了,手里有钱了,你又来认我,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小金子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暴躁得踢向旁边的一银杏树,他动了十二分力气,粗壮的银杏树竟然摇摆了一下,叶子簌簌而落。他还不解气,又用拳头拼命向树干砸去,砸得骨节通红,却感觉不到疼痛。 雪影正在为病人诊治,听到了院里的动静,急忙跑了出来。楚寒已经抱住了小金子,他像头发疯的狮子一样,咆哮着挣脱了楚寒。雪影一见他双手已砸得鲜血淋淋,急得满脸通红,便动了恻隐之心。她回屋里取出绷带,给小金子缠上。小金子一开始格外抗拒,可雪影的动作很轻柔,像姐姐一样,他才安静了下来。雪影劝道:“这姑娘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你别再招惹她了。” 小金子无比沮丧,低声道:“可她是我妹妹,她以前不这样的。她眼睛看不见,又被坏人骗了,所以才会变成这幅样子。” “好吧,但愿见到哥哥以后,她能找回原来的自己。”雪影打了个圆场,又问道:“话说,你哪里不舒服?怎么没看病就走了?” 小金子这才想起师父来,便急切地说:“不是我病了,是我师父病了。梁大哥常叮嘱我,如果哪儿不舒服,就来仁济堂找林大夫,所以师父一病,我就找来了。” “你是梁翊介绍来的,那位姑娘也是…”雪影自言自语了一番,心中猜出个大概,却并不点破,只是说道:“那你师父哪里不舒服?” 小金子如实说道:“我师父八十多了,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头晕,记性差,还常常肚子疼。他不可能来看大夫,所以我想请您去家里看看。” 雪影犯难地说:“今天不行了,我明天上午去,可以吗?” 小金子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便开心地说:“谢谢林大夫,明天上午我一定让师父在家等您!” 雪影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瞟了阿珍一眼。阿珍心绪难平,扶着墙角呜呜哭泣,并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雪影还是不忍心不管他,便喊过楚寒,给了他一包药,叮嘱道:“你将这些药熬了,用药汁给她敷眼睛。但是不要抱太大希望,能好转一点是一点吧。” 楚寒千恩万谢,急忙掏钱,可雪影并不想收,转身走了。小金子压住心头的怒火,先跟阿珍说话:“好妹妹,这么多年,我真的好想你,做梦都在找你。如今咱们兄妹好不容易团聚了,能不能坐下来说说话?” 阿珍余怒未消,却也抑制不住找到哥哥的喜悦,她轻轻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了。楚寒见兄妹二人和好了,也跟着开心起来。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告诉梁大哥,金家的兄妹总算团圆了,他替世安哥找了那么多年,应该会很高兴吧? 小金子跟阿珍聊了很多,阿珍三句话不离蔡赟,听得小金子心里很难受。阿珍生性单纯,眼睛又看不见,蔡赟不知道利用她多少次;更不知道,她在蔡府中,有多少人占过她便宜。小金子不敢多想,越想越心如刀绞。他愤恨地想,如果阿珍再冥顽不化,那就——只有杀死蔡赟了。 第二百零九章 兄弟并肩上战场(上) 梁翊刚回到家的那晚,搂着映花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个声音“你往西边走,去从军,去了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他蓦然清醒了,想起在达城遇到的那位说书先生,他当时胡乱说了几句,竟然还都成真了。 或许对梁翊而言,京城确实是个是非之地,他小时候差点死在京城,去了富川反而一帆风顺。长大后回到这里,也是几次死里逃生,后来去河东打了一仗,反而一战成名。 梁翊想来想去,越来越不安,难道那个老头真是什么神仙,可以未卜先知?他甚至想带着映花和弟弟妹妹一起远走高飞,远离这京城的是是非非,到时候再回来报仇就是了。只不过这样报仇,蔡赟就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金家人的冤屈还是洗刷不掉。 梁翊烦恼不已,又不敢辗转反侧,怕吵醒了映花。他睁着眼睛煎熬了一夜,迷迷糊糊做了几个梦,转眼天就亮了。 第二天一早,楚寒就兴冲冲地来找他,跟他说了金家兄妹重逢的事情。梁翊心里“咯噔”一下,又不忍心打击楚寒,便假装开心地附和了几句,心里却在暗暗叫苦——小金子跟阿珍相认以后,蔡赟盯上他,只是早晚的事了。 楚寒见梁翊神色古怪,便关心地问道:“梁大哥,你有什么心事吗?” 梁翊急忙摇头,说道:“不,是太开心了,不知如何是好。” 楚寒这才放下心来,说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小金子跟阿珍能这么快相认呢?” 梁翊笑了笑,飞快地思索解决的对策。映花梳妆完毕,款款走来,楚寒局促不安地行礼问好。映花笑道:“楚将军上次救驾有功,可得了封赏?” 楚寒恭恭敬敬地说:“皇上赏了一千两黄金,微臣感激不尽。” 映花说道:“给赏钱也很好,如果能领兵打仗,那就更好了。” 梁翊眼前一亮:“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带楚寒一起去呢?” 楚寒腼腆地说道:“其实我也想跟梁大哥出征,不过总担心麻烦他,所以一直没有开口。” “切,你这小子,跟我客气什么?我这就去求皇上,让你做我的副将。” 梁翊说完,迫不及待地进了宫。在千秋殿上,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赵佑真,赵佑真倒没有什么异议,只不过蔡赟又跳出来说道:“梁护卫只考虑自己能否获胜,难道没有考虑华阳城的情形么?” 梁翊不悦地问道:“蔡丞相何出此言?” 蔡赟笑道:“虎口关固然重要,但京城不可不防。楚寒作为北城兵马司的指挥,又有作战经验,理应戍守京师。” 梁翊冷笑道:“难道京城里没有人比楚寒更厉害了?” 蔡赟微笑道:“比楚将军厉害的自然大有人在,可即使这样,梁指挥就要将楚寒调离京城吗?谁都知道你跟楚寒亲厚,这任人唯亲的习惯可不太好,武将之间,尤其忌讳结党啊!” 梁翊气得差点儿吐血,他知道自己一旦发火就输了,便定了定神,笑道:“我只知道任人唯贤,‘结党’这两个字,还是做过的人才说得出口吧!” 蔡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梁翊得意地笑了笑,抢先说道:“陛下,上次陆勋将军出征京畿以北,本可以顺利归来,却因为蔡丞相横加阻拦,才延误了战机。据我所知,蔡丞相从来都没有上过战场,说句不好听的,他只会纸上谈兵而已。臣不想再跟他理论,若蔡丞相固执己见,那恳请他亲自率兵打仗,臣愿意退出。” 蔡赟气得声音都变了:“梁翊,你太尖酸刻薄!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梁翊冷笑道:“那也比在背后捅刀子强!” 蔡赟的党羽都无法淡定了,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人群中的梁翊格外孤单。可他不害怕,挺直了脊梁,不管别人怎么说。赵佑真被吵得头疼,不耐烦地说:“就一个武官而已,值得你们这么争来争去吗?” 对蔡赟这种凡事都要在气势上压过对方的行为,赵佑真已经无比熟悉。他本着息事宁人的目的,做出了判断:“你们都别吵了,自从辅明来京任职以来,一直受到各种威胁,他这一走,说不定会有人对公主下手。楚寒可以留守京师,但是要全面负责公主府的警卫,不能让公主出任何闪失,这样总可以了吧?” 赵佑真的话,既给足了蔡赟面子,又照顾到了梁翊的感受,可谓一举两得。看来他不吃那些灵丹妙药,反而变得更聪明了,众人都有些佩服。 蔡赟被梁翊抢白一番,心里十分不痛快,心念一动,便去楚寒家里找阿珍。阿珍正沉浸在找到哥哥的喜悦里,听到义父来了,欢呼雀跃地迎了出去,将找到哥哥的消息忙不迭地告诉了蔡赟。 可对蔡赟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好消息。双胞胎哥哥目睹了阿珍被毒瞎的全过程,若她相信了哥哥的话,岂不是要失去这颗棋子了?蔡赟不安起来,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哥哥在哪里?他没有跟你住在一起?” 阿珍欢快地说道:“哥哥说了,他被一个姐姐收养了,他跟姐姐住在安庆侯府,还有师父教他功夫!” 蔡赟心中有数了,让小厮把糕点递给阿珍,阿珍欢快地吃了起来,蔡赟又慈爱地问道:“你和哥哥失散这么多年了,他怎么没有多陪陪你?他没说下次什么时候来?” 阿珍说道:“哥哥说他师父病了,得回去照顾他。只要师父没事了,他就过来看我。” 蔡赟从楚寒家里出来之后,片刻没有耽误,立即隐秘地将巫马唤过来,让他去安庆侯府,杀死小金子。巫马好久都没有接到杀人的命令了,欣然应允,来了个夜闯侯府。他轻功功夫甚好,像一只灵活的大鸟,自由穿梭在各个院落。正在他找得焦心的时候,一阵美妙的琴音传来,他被琴音吸引过去,果真发现了小金子的踪迹。他一边吃饭,一边听姐姐弹琴,时不时地为姐姐鼓掌。 绿绮自幼弹琴,听觉异于常人,一曲终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青瓦上的动静,朗声问道:“瓦上何人?” 巫马被人识破,利落地破窗而入,他一句废话都没说,直接将钩环甩向小金子。小金子手里捧着碗,嘴里含着饭,哪儿招架得住?在钩环触到他鼻尖的一瞬间,一柄长剑从眼前飞过,插在铁锁中,将钩环钉在了窗户上。 巫马未料到绿绮会有这样的功夫,他不慌不忙地将铁锁缠绕在手上,甩开了长剑,钩环又冲小金子飞了过来。小金子慌忙钻到桌子底下,从怀中摸出那张“圆饼”。巫马又扑了个空,可他不气馁,狞笑着靠近小金子。绿绮挡在桌子前面,赤手空拳应对巫马阴险的招式。在钩环又甩过来的时候,她一把握住了铁链,将巫马拽向跟前。小金子利落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用尽力气将圆刀甩向巫马。巫马受两人夹击,一时有些吃紧,可他一个转身,既避开了圆刀,又将钩环拽回。他的力气太大,绿绮的双手被钩环划伤,鲜血直流。 小金子一见姐姐受了伤,顿时怒火中烧,浑身充满了力量,发誓要跟巫马拼了。可他哪里是巫马的对手?巫马手中的锁链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疼得他想满地打滚,可一想到姐姐还在身后,他就咬牙支撑着。渐渐地,他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圆刀早已扔在了一边。他意识模糊,却还死拽着铁锁。巫马冷笑着,像野猫玩弄一只垂死挣扎的老鼠,在玩弄过了之后,他猛地一拽,用力一甩,想用铁钩袭击小金子的背,将他的心肺给挖出来。 “扑哧”一声,钩环刺进皮肉的声音分外响亮,可让巫马吃惊的是,他钩住的并不是小金子,而是他的姐姐绿绮。他本来没想要这个女人的命,不过她三番五次找死,也怨不得自己。 巫马眉头紧皱,攥紧铁锁,只要一用力,便能要了绿绮的命。可在他发力的瞬间,一个瘦小的身影翻墙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那把圆刀。巫马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是谁,那把貌不惊人的圆刀飞了过来,精准地割破了他的脖子。 巫马登时跪倒在地,手中的铁锁也不由自主地扔在了一旁。他飞快地扯下面罩,将血流不止的脖子包扎了起来。圆刀再度飞来的时候,他敏捷地滚了一圈,也不管自己的兵器了,仓皇地夺门而去。 吴不为面色冷峻,浑身颤抖,却装作若无其事地扶起了绿绮。地上流了一大摊血,绿绮呼吸微弱,瞳孔散开,眼见是活不成了。 小金子懊悔地扯着头发,放声痛哭,他眼前发黑,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心碎地喊“姐姐”。绿绮勉强找回了一点精神,惨笑道:“你没事…就好…” 小金子痛彻心扉,泣不成声:“姐,我还没挣钱养你呢,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陆勋听到动静,带人赶了过来,他一见绿绮气若游丝,心一急,泪珠也滚落下来。他不由分说地抱起她,怒吼道:“快把华阳城的大夫都给我找来!” 小金子哭得精神恍惚,他没有看到吴不为低头不语,豆大的汗珠滴在地板上,他只是急切地问道:“师父,你认得那人是谁吗?” 吴不为低着头,咬牙说道:“认识。” “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去给你和姐姐报仇!” 吴不为苦笑道:“报仇?你别添乱了!” ————————————————————————————————————————————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第二百一十章 兄弟并肩上战场(下) 吴不为强忍不适,将喉头的鲜血全都咽了下去,拉起小金子的手,说道:“有坏人盯上你了,眼下只有一个人能保护你,我带你去找他。” 小金子不肯去,他不放心地说:“我姐姐生死未卜,我不能离开她。” 吴不为用手按住了胸口,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说道:“放心吧,你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你再不走,可能就来不及了。” 小金子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他不管不顾地跟在陆勋后面,要守在姐姐身边,谁知陆勋也劝他:“我把你送到梁翊那里,他明天一早就出发,你跟在他身边,没人敢害你。” 小金子泪流满面,绝望地说:“为什么你们都赶我走?为什么你们都不让我看我姐姐?” 陆勋犯了难,不知该怎样劝他,正好梁翊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他并不知小金子刚刚遇险,一见他浑身是伤,便担心地问道:“谁欺负你了?” 小金子莫名委屈,扑进他怀里大哭了起来,陆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梁翊顿时火冒三丈,要去直指司为绿绮和弟弟报仇,却被陆勋给拦了下来。梁翊知道自己不能冲动,便记下了这一笔债,回来的时候一起算。 他搂住小金子,诚恳地说:“上次带你去了飞龙山,你表现得特别勇猛。这次去虎口关,我想带上你一起去,你愿意吗?” 小金子泪眼朦胧,哽咽道:“我想等姐姐没事了,再跟你走行吗?” 梁翊一看陆勋的神色,便知绿绮凶多吉少。如果绿绮真死了,小金子势必会为她报仇,但他现在武艺太差,只怕报仇不成,反被直指司的人杀害。 梁翊只好撒了个谎:“只要你在这里,那些刺客还会回来找麻烦,不仅是你姐姐,陆家其他人都会跟着遭殃;再说,两个时辰以后,军队就要出发了,如果你再不跟我走,可就没有机会了。” 小金子依旧万念俱灰,什么也想不了,梁翊见状,拉着他便往回走。他匆匆跟吴不为告了别,吴不为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要走出院子的时候,小金子方才回过神来,冲着姐姐的房间磕头,又哭着求陆勋:“陆大哥,拜托你常寄信给我,告诉我姐姐怎么样了,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陆勋含泪答应了,他本想告诉梁翊吴不为生病的事情,不过怕他分心,便不再提起。小金子拜别师父,吴不为什么都没说,扭头便走了,想来也是不想让梁翊看出端倪,再为自己担心吧。 梁翊拉着弟弟走了,一靠近仪容威严的军队,小金子马上被震撼了,甚至都忘了哭泣。梁翊飞身上马,小金子也跨上了一匹高头白马,顿时也有了睥睨天下的气势。天刚蒙蒙亮,却有很多百姓为他们送行,小金子尚不习惯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不自然地偷瞄梁翊,看他怎么做。梁翊神色如常,无论号角震天,还是旌旗飘飞,亦或是百姓欢呼,他都是一副淡漠而笃定的表情。 小金子心情平复了许多,他甚至想,以后也要做这样的将军,虽然面容平和,但浑身散发着一股舍我其谁的霸气,那才是真正的威风。 行军十分艰苦,越是向西,天气越冷。虎口关在京畿西南,浦州东南,复兴军一旦过了这里,便可一路坦途,直接抵达京师。梁翊一想起要跟庄主决一死战,他心里便五味陈杂。他不是没想过将这次机会让给别人,可赵佑真执意让他来,他毫无选择的余地;赵佑真甚至看出他想带着映花一起来,所以让映花留在京城,而且让楚寒负责梁府的安全,换句话说,也就是监视梁府的一举一动。 梁翊要面对的是昔日的庄主,是他视如亲哥哥一般的兄长,也是他成长过程中的榜样。庄主建立了那么庞大的情报网,想必早就知道了他担任这西征大将军,不知他心里会作何感想? 梁翊心想,若自己佯装失败,既能还庄主一个人情,又能让别人顶替自己当征西将军,从而不必再受这种煎熬。只是一看到周围的将士,他们怀着满腔的热情追随着自己,把性命交到自己的手上,若是用他们的生命去还庄主的人情,怎么对得起他们? 梁翊从来都没有这么为难过,在一旁的小金子暂时忘却了烦恼,兴奋地东张西望,跃跃欲试。他不止一次问梁翊:“梁大哥,你那天晚上是特意去陆家找我的吗?是不是真的是我打仗特别厉害?” 梁翊不忍将实情告诉他,每次都是敷衍过去。他问小金子:“听说你找到了妹妹,是不是特别开心?” 小金子兴奋地直点头,又有些黯然:“不过我从来都没想到她会变得那么骄纵,她竟然会帮着蔡赟做事。” 梁翊也是心口一痛,说道:“实不相瞒,那天去刺杀你的人,正是蔡赟派的,他应该是怕你和阿珍走得太过亲近,担心阿珍相信你的话,从而背叛他。你和阿珍的心结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开的,你多跟她说说话,说不定她就转变过来了。” 小金子闷声答应,失落地说:“听楚寒哥说,我俩是金家的双胞胎,我问了姐姐,姐姐说金家可是侯府呢,如果金家没有被人冤枉,依旧家门鼎盛,那我岂不是侯府公子了?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还在江湖上漂泊了那么久,都没吃过几顿饱饭。如此想来,也是造化弄人,我心有不甘呐!” 梁翊听得很难受,他情不自禁地问道:“金子,你有没有想过,金家还有后人,你还有亲人?” 小金子伤感地说:“我跟妹妹相认的时候,她埋怨我扔下她不管,我百口莫辩。我曾经怨恨过我的家人,恨他们抛弃了我和妹妹,可如今我想明白了,或许不是他们丢下我不管,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做出这样的选择吧!如果金家还有后人,他认我和妹妹,我便要带着妹妹跟他生活在一起。” 小金子长大了,这让梁翊很欣慰。他想,或许这次胜利之后回到京城,就可以跟弟弟相认了。这段时间,他要好好跟小金子相处,让他渐渐接受自己还有亲人这个事实。说不定在找蔡赟报仇的时候,小金子还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梁翊领兵打仗已有了经验,三天就带着先锋部队赶到了虎口关。镇守虎口关的将士只剩下几百人,眼巴巴地等着梁翊的到来。梁翊登上山头眺望,不远处鲜红色的“复兴军”旗帜在迎风飘扬,那边的人仿佛知道了他的到来,旗帜摇得更加用力,好像在示威一样。梁翊有种被挑衅的感觉,对庄主的愧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背上取下残月弓,从箭筒中取出一只白羽箭,瞄准,射击,那面旗帜便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了。 “好!” 众人喝起彩来,梁翊也感到了一丝快感。他不明白自己这一箭算是示威还是什么,只是痛快过后,是无尽的哀伤。 那只白羽箭很快便送到了赵佑元手中,他一手拿着那一截断旗,一手端详着白羽箭。他望向敌方营地,久久没有说话。他的谋士陈鹤忍不住问道:“殿下,您在想什么呢?” 赵佑元苦笑了一声:“那小子到了,这是给我送信来了。” 陈鹤蹙眉说道:“您好歹养了他十几年,待他如亲生兄弟,他怎会如此无情,非要亲自率兵来讨伐?” 赵佑元摘下白羽箭上的白布条,却对布条上的内容只字不提,只是淡淡地说:“我不怪他,想必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陈鹤不安地问道:“那您会对他手下留情吗?” 赵佑元说道:“对他仁慈,便是对我们残忍,你们都是追随我多年的义士,我怎么可能因为他区区一人而牺牲了你们?” 陈鹤心里一热,感激地说:“殿下这样说,我等战死沙场,也没什么遗憾了。” 赵佑元喝了一口茶,说道:“今晚再发动一次夜袭,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想跟我挑衅,还是太嫩了。” 陈鹤点头称是,在退下去的一瞬间,又不放心地问道:“那万一真遇到梁翊呢?” 赵佑元眼神发直,攥紧了手中的纸条,淡淡地说:“别杀他,要么放了他,要么活捉他!” 夜晚“复兴军”果然来袭,梁翊早有部署,并不慌乱。小金子想出去杀敌,却被梁翊留在军帐里,他又气又急,带着哭腔问道:“你将我带来,又不让我上战场,那还不如不带我呢!” 梁翊正为复兴军的突袭而心烦意乱,便没好气地说:“本来带你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外面流矢如雨,一不小心就会中箭,我还怎么保护你?” 小金子一听急了:“谁让你们保护的,我就要出去!” 眼见小金子要跑出门去,梁翊急忙拉住他。说时迟,那时快,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军帐轰然倒塌,乱石到处飞舞,梁翊下意识地抱紧了弟弟,小金子才没受一点儿伤害。 梁翊掏了掏被震得嗡嗡响的耳朵,问弟弟有没有受伤,小金子吓得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才知道原来打仗不是闹着玩的,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之忧,他再也不敢乱逞能了。 这次梁翊依然挑选窦斌当他的副将,窦斌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梁将军,敌人已经退了,您没事吧?” 梁翊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这么快就退了?” 窦斌得意地说:“挽弓阵的弟兄们放了好多火箭,将敌军烧得屁滚尿流,他们气不过,便放了一枚火炮,大约是因为弹药不足,放完了就跑了。” 梁翊深知庄主的谋略,他撤兵的理由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一定是在谋划着什么。他越想越不安,却总是想不明白,难道刚才自己射旗杆的那一箭,他并没有发现藏在箭尾的布条?他开火炮攻击,真想致自己于死地? ------------------- 由于身体原因,这几天我用笔写,别人替我打字。如果有错别字,还请大家见谅啦~新的一周加油! 第二百一十一章 攻心之策接踵来(上) 巫马刺杀小金子失败,蔡赟自然好一阵数落。在数落之余,他也惊讶——绿绮和吴不为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豁出性命去救小金子?巫马说之前也见过吴不为,好像听梁翊叫过他“吴爷爷”,但是不知道这个“吴爷爷”到底有什么来头。 张英刚从大牢里放出来,在那阴暗潮湿的地方呆了几个月,他非但没有一点儿萎靡之色,反而越发精神。他就像是长在阴暗处的蛇,越是黑暗不见光,他长得越发精神。张英谙熟各路江湖人士,他猜测“吴爷爷”就是吴不为。蔡赟自然认得他,也了解他跟金哲的那些恩恩怨怨。蔡赟他们早已确定梁翊便是金世安,正好小金子也是金哲的孙子,这样就容易理解了,为什么吴不为三番五次地跳出来保护他们。 所有跟金家有关的人,蔡赟都恨之入骨。听张英的语气,他似乎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制伏吴不为,这还真是挺让人为难的。不过梁翊正好去了西边打仗,他有足够的时间对付这个孤老头子,让他成为牵制梁翊的利器。 至于绿绮,张英也不太确定,他隐约记得湖州有个“司音阁”,是前朝某位王爷创建的,专收精通音律的女弟子,在研习音乐之余,她们还要学一门精妙的剑术。司音阁跟前朝皇室有牵连,大虞建立之后,这个门派还蠢蠢欲动,但不久便销声匿迹了。绿绮弹得一手好筝,又练就一身好剑法,最要紧的是她身份极为隐蔽,十有八九便是“司音阁”的弟子。 蔡赟对江湖上的事不怎么了解,他隐约知道金穹的夫人秦音好像就出自这个门派。如此算来,绿绮算是她同门师侄了。对蔡赟来说,绿绮的利用价值不大,他也不想再深究了。 他刚送走张英,小儿子蔡环蹦蹦跳跳地来找他。蔡赟五十多的时候,意外得了这个小儿子。蔡环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在弘文馆中出类拔萃,蔡家人对他疼爱得不得了。他每天一做完功课,就来找父亲,听听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有时候还会提出自己的见解。蔡家老大遇刺身亡,老二常年在外领兵打仗,也就剩下老三陪在身边了。蔡赟格外看好这个小儿子,甚至从现在开始就一步步给他铺路。 蔡环吃了几口点心,回答了父亲的几个问题,便长吁短叹起来。这小子最近一直这样,蔡赟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云冉没有上弘文馆,蔡环别提有多失落了。 蔡赟也很纳闷,能去弘文馆读书,是多少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云冉也欢呼雀跃地答应了。可云冉的母亲,仁济堂的林大夫却毫不犹豫地谢绝了这个机会,一向乖巧的云冉大哭大闹,林大夫也毫不妥协。蔡赟被折了面子,当然很不痛快,不过更让他纳闷的是这位母亲的倔强——就算为了孩子的前程考虑,也应该毫不犹豫地让他去弘文馆,她怎会如此不通事理呢? 云冉又被母亲关了起来,蔡环见不到小伙伴,心情很低落。蔡赟安慰了儿子一番,可他担心的还有另外一层——云冉的神态,他总觉得似曾相识。他想跟云冉再接触几次,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来,可雪影礼貌而又坚决地拒绝了他。蔡赟更加怀疑了,这对母子的来历绝不简单。 再后来,蔡赟又多方打听,才知道雪影是从富川来的,她跟梁翊的感情比亲姐弟还要亲上几分。蔡赟一阵窃喜——这下又有牵制梁翊的筹码了。 云冉闹了几天之后,没有力气再闹下去了。再加上母亲日夜操劳,身体状况也不好,还在给别人看病的时候晕倒过一次,他更不忍心跟母亲闹别扭了。云冉变乖了,可雪影依旧愁眉不展,藏着很多心事。云冉担心地说:“娘,我再也不吵着去弘文馆了,你别不开心了,好不好?” 雪影疲惫地笑了笑,捧起儿子的脸,说道:“你一直很懂事,是娘对不起你。我在担心你爹,担心梁翊,不关你的事。” 云冉说道:“我听别人说,小翊叔叔是去剿灭逆贼了?他可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尽管怨恨丈夫,可听到“逆贼”两个字,雪影还是十分不舒服。她将儿子搂进怀里,喃喃地说:“那些人也算不是逆贼,只不过立场不同罢了。” 云冉没听懂,眨眨大眼睛,便不再追究了。过了一会儿,风遥醉醺醺地回来了,雪影已经对他无奈了,她支开儿子,对风遥劈头盖脸一阵训斥:“梁翊在前线出生入死,你在京城花天酒地,你就算不能去前线帮他,也能帮他照顾照顾家里,保护映花。再不济,你多陪陪弦珠和长乐。长乐出生后,你照顾她几次?弦珠都被你气死了!你再这样下去,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风遥无所谓地笑笑,说道:“姐,我之前想做一番事业来着,可我现在无所事事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捏碎了一个酒壶。雪影一阵心疼,劝道:“你去虎口关,帮帮梁翊也好。” “他现在是大将军,身边好多能人,我就不去自讨没趣了。”风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再说了,我帮他跟姐夫做对,你也不担心姐夫?” 雪影淡淡地说:“你们谁都斗不过他,我才不担心。我是怕梁翊念着旧情,轻信了他的圈套,从而陷入危险中,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 风遥的酒顿时醒了一半,他喃喃道:“不会吧,我姐夫一向最疼他,我还以为他俩打一场意思意思就算了呢,还真会斗个你死我活?” 雪影叹气道:“或许他将你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了吧!” 风遥默默无语,倚着门框慢慢坐了下来,喃喃道:“我不能去找梁翊,蔡赟那只老狐狸怕是盯上你们了,我要守在这里,保护你和云冉。” 雪影预料得没错,梁翊确实打得很吃力。双方势均力敌,但复兴军显然更游刃有余。他们分成几波轮番进攻,每次都是见好就收,并不恋战;就算显露颓势,也并不气馁,过一会儿换一拨人,卷土重来。征西军被他们折磨得苦不堪言,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惶惶不可终日。 不过两天以后,梁翊掌握了他们的节奏,也就不慌了,有条不紊地应战。他让几个营轮番执勤,将挽弓阵分成五拨,他们也轮番上阵。他调教的这些弓箭手越来越得心应手,基本上箭无虚发,复兴军的士兵再勇敢,见到挽弓阵也有些腿软了。 小金子也想当弓箭手,可惜技艺不精,整天垂头丧气的,愈发嫌弃自己怀中揣着的那块圆饼。他跟梁翊软磨硬泡,让他教自己射箭的功夫,梁翊每次都很有耐心地说:“射箭你是必须要学的,只不过我现在没功夫教你,等回到京城,我一定把你培养成一个神箭手!” 小金子虽然有些失落,不过一想到回京城以后可以学,便很兴奋地答应了。他们到达虎口关的第三天,陆勋派人送来书信,说绿绮脱离了危险,一切安好,让小金子不用担心。小金子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兴奋地抱住了梁翊。 梁翊也为绿绮感到开心,只是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绿绮真的想让弟弟放心,会自己写一封书信吧?他不忍心打击小金子,便把猜疑压在了心里,跟小金子一起开心起来,并给了送信人几两碎银子,以示感谢。 送信人感激地接过银子,欲言又止,最后陪着笑脸,打了个哈哈便要走。梁翊笑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人暗暗叫苦,心想梁翊果然心细如发,自己表情有一丁点变化,都能被他看出来。他苦笑了几声,梁翊的神情却越发严肃,他见隐瞒不过,便艰难地说道:“那个…是梁将军的家事,小的不应该多嘴,二少爷也一再叮嘱,不要对您说起。” 梁翊一听,越发蹊跷,送信人口中的“二少爷”,自然就是陆勋,陆勋知道他什么家事了,还要如此保密?他铁青着脸说道:“你最好跟我说实话,我家怎么了?” “其实…真的没怎么,小的也是道听途说的,不能当真…” “说!” 梁翊一声怒吼,送信人一哆嗦,便嗫嚅道:“是北城兵马司的楚指挥,他每天频繁出入梁府,惹得街坊邻居议论纷纷…” 梁翊生怕是映花出了什么事,紧张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一听是楚寒的事,他便放下心来,笑道:“楚寒是我兄弟,他奉命保护梁府,这件事情人尽皆知,这有什么好议论的?” 送信人赶紧说道:“是是是,本来也是小的多嘴,梁将军千万不可分神。小的先退下啦!” 送信人一溜烟地跑了,梁翊却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楚寒出入梁府,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陆勋又何必让他保密?难道是送信人隐去了什么情节?楚寒见到映花时,那紧张而羞涩的表情浮现在眼前…难道是楚寒趁他在外出征,对映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会的,楚寒一向那么憨厚,对自己十分敬重,自己可不能乱怀疑他。可这事非同小可,他怎么也无法释怀。直到窦斌扯着嗓子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唔…怎么了?” 窦斌说道:“梁将军,敌军突然消停了,我们是不是趁机进攻?” 梁翊还是无法集中精力,他使劲掐了太阳穴一把,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问道:“那边一直没有派使臣过来么?” “怎么可能?他们哪儿有讲和的意思?” 梁翊大失所望,心想,或许那张纸条白写了,庄主压根就没领他的情。可他不死心,还想等等看。窦斌见他半晌没动静,便又催了一遍:“梁将军,如今我们势头正猛,何不趁势来一波呢?” 梁翊说道:“先不要轻举妄动,复兴军诡计多端,说不定就等我们发起进攻,好掉进他们的陷阱里!” 窦斌略显失望,但他什么都没说,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他觉得梁将军心思很重,好像在有意放水,或者是在等着什么。但是他不敢妄自揣测,梁翊毕竟是打过好几次胜仗的人,他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攻心之策接踵来(下) 夜很深了,打了几天的仗,此时终于迎来了片刻的宁静。赵佑元凝望虎口山上的点点星光,惆怅地仰天长叹。陈鹤也是颇为烦恼——复兴军势单力薄,照这个势头打下去,被拖垮只是时间早晚。 他越想越焦虑,忍不住问道:“殿下,梁翊还真是跟您较上劲了,看来他是动了真格了,丝毫不念及旧情,您还要继续忍让他吗?” 赵佑元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宽慰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数,不会败在那个小子手里的!” 陈鹤忧虑重重——梁翊不除,此战难胜。可他担心自己说多了,又会被赵佑元误会,以为他是在挑拨他们兄弟间的关系,愁得他长吁短叹。他心里念道,如果庄主下不了手,那就只能自己想办法除掉他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赵佑真怀疑梁翊,将他召回去,从此不再重用他。只不过这样对梁翊来说太过残忍,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陈鹤也有点下不了手。不过为了最后的胜利,他不得不考虑这种计策。 梁翊独自在灯下思索,他在考虑要不要去敌营走一趟,见见庄主,将心里话和盘托出?说实在的,比起赵佑真,赵佑元显然更适合“君主”这一角色。但赵佑真并不是坏人,还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他要劝赵佑元手下留情。再说,赵佑元就是担心天下百姓,才隐忍了那么多年没有起兵;如今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为何不用别的办法夺取江山呢? 梁翊越想越激动,恨不得立马跑到敌营里表白心迹。正在他激动难耐的时候,粮草官匆忙来报,说是两个放置粮草的帐篷着火了,大约烧掉了三天的粮食。 梁翊按住了突突直跳的右眼皮,冷静地问道:“你们抓到放火的人了吗?” 粮草官哭丧着脸说:“我们光顾着救火了,哪里还顾得上抓人?这次是卑职失职,任凭将军军法处置!” 梁翊火冒三丈,恨不得打他一百军棍出气,以便严肃军纪,防止下属们再次出现类似的失职行为。不过他冷静一想,军队里面最难防的就是奸细,而且实力一般的人,是当不了奸细的。他们通常武艺高超,心思敏捷,又极为稳重小心,一个普普通通的粮草官怎么可能是这种人的对手?况且,如果他真的打残了粮草官,打得他下不了床,那粮草调度也会陷入瘫痪。 粮草官见梁翊迟迟没有说话,疑心他在考虑处罚措施,甚至担心他直接把自己斩了,吓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谁知梁翊只是淡淡地说:“你回去跟负责的士兵们说,这个月的俸禄全都扣下了。另外,不要表现得太过慌张,要显出粮草很充足的样子,根本不用在乎这些粮草的损失。不出意外的话,放火之人见我们没有动静,他必然不甘心,也许还会再筹划一次纵火。所以你们一定要加强警戒,细心观察,争取抓住放火之人,将功补过。” 粮草官感激涕零,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完成任务,一定不会让将军失望。粮草官走后,梁翊又召来几名心腹大将,让他们暗中清查各营的将士,如果混进了生面孔,而军营里的长官却不知情,那就难辞其咎。当然,这种事情要私下里进行,若是被奸细发现了风吹草动,同样也要面临重罚。 梁翊克制住了满腔怒火,冷静地布置完之后,他坐在营帐里琢磨了起来。白天那个来送信的人十分面生,很有可能不是陆家的家丁。再说,就算楚寒和映花真的发生了什么,陆勋也一定会千叮咛万嘱咐,让家丁不要透漏一个字,以免让梁翊分心。可是来报信的那个人,好几次欲言又止,生怕梁翊不继续追问,实在是蹊跷,十之八九是别有用心之人派过来扰乱军心的,而且这个别有用心之人很可能是蔡赟。今晚的纵火案也未必是赵佑元派来的奸细干的,或许是蔡赟安插在军中的眼线所为,故意给他制造混乱,让他打不赢这场仗。 梁翊心里有数了,他不急也不气,只是将这些账一笔一笔地记在心里,等回去的时候,必然会跟这条老狐狸好好算清楚。 黎明的微光透进帐篷里的时候,梁翊才有了一丝睡意,他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之间他梦到了吴不为。吴老头不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而是笑得格外慈祥,真的像爷爷对待孙儿一样。他笑着向自己招手,和颜悦色地说要给自己一个宝贝。梁翊开心地走到他身前,却赫然发现,他竟然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递了过来。 梁翊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外面还是一片深蓝色,自己躺下还不足一刻钟。他想起之前做的那些不吉利的梦都一一应验了,更加地惴惴不安,在心里祈祷着吴爷爷一切平安,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 或许是做了个不吉利的梦,梁翊再也睡不着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杀气正在慢慢地逼近自己,他正要起身出去查看,外面便传来一阵打斗声。梁翊高声询问自己的卫兵,外面发生了何事,卫兵告诉他一个青年硬要闯进来,口口声声地喊着要见梁将军。 没接到任何的命令,士兵们自然不会同意他的要求。谁知那个青年使得一手好枪法,竟然轻松闯了进来,正好遇到了起来上茅房的小金子。小金子见有人敢硬闯营帐,便跟他交起手来,二人迅速打成了一团。 一听到“好枪法”,梁翊心里一震,他快步走了出去,小金子果然在和一个青年打斗。那青年一杆银枪使得虎虎生威,好几次都差点戳到小金子的要害,不过小金子经过几天的实战,没有那么手忙脚乱了,跟师傅学得招式也越发成熟,和那青年打得难解难分。不过梁翊一眼便看了出来,若不是那青年有意想让,小金子早就被戳了好几个窟窿了。梁翊越看越觉得这个青年的枪法眼熟,他稍作思索便认了出来,开心地喊道:“龙姑娘远道而来,还是先进营帐休息一下吧。” 那青年听到梁翊的召唤,登时耍了个枪花,将银枪别在身后,高傲地看了看小金子,说道:“小子,你武功还差得远,看在梁将军的面子上,我暂且饶了你,下次见到你,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小金子听到梁翊的话之后,定睛一看,也看出了她是女扮男装,一想到自己连一个女孩子都没打过,他更加懊恼沮丧。梁翊宽慰道:“你别难过,龙姑娘出身名门,从小便开始习武,在江湖上也很有名气,我都不一定打得过她,你还能跟她打几个回合,已经很了不起了。” 小金子找了个台阶下,这才不计较了,不过他怀疑龙翩翩图谋不轨,仍旧对她怀有敌意。龙翩翩可不管他,蹦蹦跳跳地走向梁翊,欢快地说道:“大叔,还是你有眼力,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不错不错。” 梁翊将她请进帐篷,也招呼小金子进来,给二人做了介绍。明亮的烛光下,龙翩翩打量了二人一番,捂着嘴笑道:“你们俩不会是亲兄弟吧?” 小金子冷不丁地瞅向了梁翊,梁翊心里一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龙姑娘莫要说笑,我如今可是家中独子了。” 龙翩翩便不再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次是有事来找你,这第一呢,我要跟你说声谢谢。” “嗯?” “我都知道了,是你杀了湖州王,也算是为我家报了仇,我必须当面谢谢你!” 梁翊刺杀湖州王的事情,本来十分隐秘,除了他和赵佑真,也就是吴不为和庄主知情了。吴不为虽然大大咧咧的,但是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很有分寸的,从小金子一脸震惊就能看出来,他连自己的徒儿都没告诉。 小金子刚要开口相问,梁翊急忙将他的问题堵了回去:“你别瞎寻思,也不许告诉别人,否则我会有杀身之祸的,你明白了吗?” 小金子被吓住了,连连点头。梁翊连忙打发他去粮草官那边打探情况,小金子知道他是故意支开自己,极不情愿地走了。龙翩翩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梁翊蹙眉道:“我做的很多事情都十分隐蔽,一般来说,最多也就三五人知道。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其中一桩事情,都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龙翩翩啧啧了两声:“那你就成不了大英雄了,你不觉得憋屈吗?” 梁翊笑道:“我想成为大英雄,办法有的是,不必将所有事迹都弄得人尽皆知。” 龙翩翩敬佩地说:“大叔果然是心胸宽广之人,佩服佩服。” “不敢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杀死了夏源?” “跟玉衡吵了一架之后,我一怒之下跑了出来,还没想好要去哪里,便想回到湖州给我爹报仇。结果我路过达城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战乱,很多道路都被封死了,我便被困在了城里。那几天我闲得无聊,救过一位富家小姐,她执意要报答我,便将我领回家,见到了她丈夫。” 龙翩翩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他的丈夫对我感激不尽,留我在府中小住几日,他听说我会武功,便游说我留下,让我跟着他打天下。我刚刚跟玉衡吵完架,可不想再跟别人打打杀杀,便没有答应他。可是那几天我实在无处可去,便留在那里无所事事,到处转悠,结果竟然让我打探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 我回来啦!让大家久等了^^丧到极点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暂且算吧),有机会再跟大家分享~ 第二百一十三章 蛰伏隐忍为报恩 梁翊习惯了她的咋咋呼呼,便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惊天秘密?你发现了那家男主人的身世?” 龙翩翩托腮道:“这个不难打探,他亲口告诉我,说他是失踪十五年的废太子,所以才邀请我跟他一起打天下。他身边有很多亲信,不过他特别谨慎,在跟他养的死士说话的时候,从来都不让别人在场,所以我就更好奇了。那天他又在书房里召见那群死士,我就偷偷躲在屋后偷听。原来他派出一人刺杀夏源,却被别人抢了先,而那人便是刺客残月。如果不是太子殿下亲口说出残月的姓名,我还真不知道,原来…” 龙翩翩目光狡黠,而梁翊却只是温和一笑:“原来那人就是我?” “是啊,那位太子殿下说,败在你手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江湖上能打过你的人寥寥无几。”龙翩翩赞叹道:“大叔,你放浪江湖,能成为最厉害的刺客;身居庙堂,又能当天子最信任的武官,你真的好厉害啊!” 梁翊谦虚道:“徒有虚名,不足挂齿。” “人活一世,若不是为了虚名,哪儿还会有那么多纷争?”龙翩翩顿了顿,又说道:“别人都是削尖了脑袋想扬名天下,可你做了那么多的事,却甘愿隐姓埋名,所以真的很了不起。” 梁翊苦笑道:“你别再夸我了,说了半天,你打探的秘密不会就是这些吧?” “当然不止这些,我犹豫很久了,只怕说出来你也不信。” “不妨,你说来听听。” 龙翩翩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那位太子早就安排好了人手杀你,你可得当心。” 梁翊愣住了,他这才知道,那股铺天盖地的杀气从何而来。他没有怀疑,也没有愤怒,而是感到羞愧——被信任之人抛弃,却被其他人发现,这实在太没面子了。他表情古怪之极,龙翩翩诧异地问道:“你难道就不怀疑我说的是假的?” 梁翊无力地说:“我又不是傻子,知道他是有城府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将我和师兄抛弃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如今我们势不两立,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想除掉我,我也能理解。” “哇,你还真是淡定,如果换做是我,我肯定恨得牙根痒痒!更何况,他在别人面前,还总是装出一副仁义道德的样子,说你是他弟弟,他不会杀你,你总有迷途知返那一天;可是背地里,又恨不得将你斩草除根,真是太可恶了!” 龙翩翩气得跺脚,梁翊却只是讷讷地笑了笑。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只不过心冷得像一座冰山,感受不到一点悲伤难过,像是麻木了一般。这些事情若他自己查出来也就罢了,可是龙翩翩查出来了,还当着他的面说个不停,他无地自容,却又无处可藏。 龙翩翩反倒被他的冷静给惊呆了,也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梁翊反而先安慰起她来:“你偷听到这些情报,就匆匆跑来告诉我,这一路上很不太平吧?” 龙翩翩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还好,本女侠并非浪得虚名,一般人也追不上我。” 梁翊这才稍稍放心,又问道:“你可知他派什么人来杀我?” 龙翩翩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说道:“那几个人长得都差不多,一个个都像死了半截似的,我认不出来。再加上他们说话声音太小,我怎么听也听不清。被他们发现了之后,我就匆匆逃走了。” 梁翊说道:“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要不我很有可能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不用客气,你替我报了杀父之仇,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报答你嘛!”龙翩翩笑得格外灿烂,又提醒道:“不过,你真得打起精神来,说不定他派的人早已潜入了你的队伍里,伪装成你的士兵了。” “嗯,今天晚上粮仓起火了,也有可能是他们干的,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让各营彻查。” 龙翩翩松了一口气,一想还了梁翊一个大人请,她心里一阵轻松,笑道:“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轻易地相信我,要知道,我还打了好半天腹稿,想着怎么说服你呢,看来白准备了。” 梁翊笑道:“我心里有数,一个平时越疯癫的人,关键时刻就越正经,我相信你说的。” 龙翩翩一听,顿时就嘟起了嘴巴:“你说我疯癫?” 梁翊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心口一阵疼痛,便简单地说:“疯癫并不一定是个贬义词,龙姑娘这样,我尊敬的一位爷爷,也是这样…” 龙翩翩见他神色伤感,心中有些担忧,便急忙岔开了话题:“大叔,你真的变了好多,如今你真像一个真正的将军了。” 一旦打起仗来,一向爱干净的梁翊也顾不上收拾自己。他摸了摸冒出来的胡茬,打趣道:“打一次仗就老好几岁,我是不是变沧桑了?” “不是,是更有魅力了。想当年,刚在飞龙山脚下遇到你的时候,你指挥起来还是畏手畏脚的,用人也是犹豫再三,底气不足,常常自己往前冲。如今越发得心应手,可谓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了。” 若不是龙翩翩点破,梁翊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经历了这么多场战争,他的确成熟了不少,而那些自由驰骋江湖的岁月,遥远得竟像好几年前的一场梦。他感慨了一番,又笑着问道:“别说我这个老人了,你和玉衡怎么吵架了?” 一听到“玉衡”的名字,龙翩翩顿时不高兴地说:“他太狠了,不管对待俘虏,还是对待叛徒,他都是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我看不下去,说了他几次,他竟然当众奚落我,还说我杀人的时候比他都狠。我气不过,便跑了出来。” 梁翊未曾料到像玉衡那样沉默寡言的少年也会变得如此残暴,他叹气道:“能将心腹收服得妥妥贴贴,又能震慑住敌人,这样的人才能站得更稳,上升得更快。从他的立场来讲,他这样做是对的,他说的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龙翩翩不服气地说:“孟老夫子不是说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吗?玉衡失去了道义,怎么还会有人跟随他?我真的很担心,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基业,会亲自毁在他手里。” 梁翊被她逗笑了,说道:“好你个冲天辫,你还是挺关心他的嘛!道义这个东西是相对的,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不过玉衡这种人,适合在乱世里做枭雄,他有自己的分寸,你不必担心。” 龙翩翩面色缓了缓,说道:“好吧,不过我想明白了,找相公还是得找个表里如一的君子才好,不管是暴君还是伪君子,都令人讨厌!” 梁翊可没心情跟她说这些,天色越来越亮了,或许今天又有一场恶战,他盯着地图没有说话。龙翩翩咳嗽了两声,颇有几分羞涩地说:“比如大叔你这样的,就很好。” “嗯?”梁翊正在凝神思考,摸不着头脑地问道:“你说我什么很好?” 龙翩翩低头一笑,不再说话。梁翊揉了揉眼睛,有些困倦地说:“军营里都是男人,你没有地方可以住。不如你就住在我这里吧,我出去跟别人挤一挤。” 面对梁翊的细致体贴,龙翩翩心里一热,嘴上却说道:“你放心让我一人呆在这里?小心你这里的军机要务,到时候被偷走了,你可别后悔啊!” 梁翊笑道:“军机要务怎么可能放在我这里,那岂不是太好偷了?再说,龙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怎么可能窥探我的秘密?” 龙翩翩从未得到过如此信任,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这几天的委屈也烟消云散了。她偷抹了一把眼泪,接着抬起头,粲然一笑,开玩笑道:“大叔,其实你可以睡在这里的!” 梁翊板着脸,摸了摸她的头发,严肃地说:“冲天辫,这样可不好,女孩子最好矜持一点,才不会吃亏。” 龙翩翩却越发难过,她攥紧了拳头,藏起了这一路上受的伤,也藏起了这一路上的惊心动魄。既然梁翊不为自己所动,她便没有了诉说的欲望,这一路上受到的追杀、阻拦,自然也就成了过眼云烟。梁翊见她半天不动弹,便笑着问道:“怎么了?是我说话伤着你了?” 龙翩翩含泪摇头,说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说不定哪天,我就会回来找你的。”龙翩翩爽朗地大笑了几声,夸张的笑声却透出了几分心酸,她故作潇洒地说:“大叔,这次你可别忘啦!” “唔…”梁翊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愣愣地答应了一声。 龙翩翩转身要走,却不甘心地问道:“大叔,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这一生,是不是有映花公主就足够了?” 梁翊坚定地说:“若论终生伴侣,公主一人足矣。” “红颜知己呢?” “只有公主。”梁翊眼前突然掠过常玉娇的容颜,心口一阵剧痛,便不再多说。 “好,我明白了。大叔果然厉害,能让人一下子就死心。”龙翩翩笑着说:“不过,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说不定我一怒之下会杀了公主,说不定…我会舍命救大叔,好让你愧疚一辈子!嘻嘻!” 梁翊已经猜出了她的意图,刚想好好劝劝她,她却翩然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大叔,注意你那个粮草官,我只帮你到这里了!后会有期!” 第二百一十四章 假扮蠢猪吃老虎(上) 小金子被支出来以后,心里老大不高兴,别人都知道他是梁翊的小跟班,对他客气的同时,也有些隐隐的嫉妒。小金子倒是不在乎这些,他跟梁大哥接触得越多,对他便越佩服,他乐得当他的小跟班,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粮草官在失火的营帐前痛哭流涕,小金子对他很是同情,想劝他几句,却发现他“哭”了半晌,脸上没有一丝泪痕,眼睛也没有泛红,只是眼神十分空洞。 “哦?” 小金子脑子转了好几圈,但他什么都没说,依旧同情地注视着粮草官。粮草官莫名有些心虚,慌张地问:“小金爷,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是,就是梁将军派我过来看看情况,我听你哭得伤心,有些于心不忍。你放心,梁将军是个很仁慈的人,只要你情有可原,他不会为难你的。” 听了小金子的安慰,粮草官不再哭泣了,他感激地说:“感谢金…金…” “没事,你叫我小金子就成。”小金子大大咧咧地说道。碍着梁将军的面子,别人都尊称他一声“小金爷”,他对这个称呼不是很满意,因为在他流落街头的时候,自称“小爷”的人基本都是地痞流氓,而那些人,都是他恨之入骨的人。 “别了,还是叫你一声金爷吧。” 粮草官笑得一脸恭维,小金子却觉得他笑得很古怪。他当了太久的哑巴,在察言观色方面,还算看得透彻。粮草官见小金子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讪讪地笑了两声,又调兵遣将去了。 小金子偷偷观察了他很久,才回去找梁翊,说道:“梁大哥,我跟着这个粮草官有一个时辰了,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除了哭唧唧的,就是坐在地上发呆,是不是你没有惩罚他,他就不怕你?” 梁翊还在思索龙翩翩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跟弟弟说:“我给你一个任务,这几天你就盯着这个粮草官,千万别露馅,也不能惊动他,如果发现异常,要第一时间跟我报告,明白了吗?” 梁翊说得郑重其事,小金子听得很激动,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梁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将他看得死死的。” 梁翊又叮嘱道:“我相信你会做好,不过最要紧的是你的安全,你不能出一点闪失,知道了吗?” 小金子哪儿还听得进去?欢呼雀跃地走了。梁翊也嘲笑自己太小心了,就算奸细再猖狂,可毕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若敢有什么动作,自己会用弓箭射得他万箭穿心。 估计复兴军的情形也不太好,这几天进攻都是有气无力的,但是梁翊不敢掉以轻心,不敢贸然进攻,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赵佑元引诱自己深入的计策,可他没法解释,为此得罪了不少将领。他对着地图研究战术的时候,龙翩翩那张清秀而又高傲的脸庞频频出现在眼前,在她走了之后他才明白过来——或许她早就偷听到了赵佑元将粮草官安排在行军中的消息了,并以此为筹码,希望自己能答应她什么,她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但是自己没有给她任何希望,她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这些告诉自己的? 梁翊难过了一阵,不过转念一想,她毕竟跟黄珊珊差不多大,也没个定性,今天喜欢这样的,说不定明天就喜欢那样的了。他稍稍宽心,只是一想到她很有可能被庄主继续盯着,还是为她的安全捏一把汗。 话说小金子被委以重任后,便踌躇满志地付诸行动了。战事不紧张,轮不到他上战场,他就在后方帮忙整顿粮草。他跟别人谈笑风生,眼睛却一直紧盯着粮草官。刚才梁翊告诉他了,粮草官叫田丰,曾多次跟随军队出征,在粮草调度方面是专家。从以往的经历来看,他任劳任怨,办事认真,能力超群,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他真的背叛了,那应该是赵佑元挟持了他的家人,或者是抓住了他什么把柄吧! 小金子盯了他一天,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不免有些沮丧,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胡乱冤枉好人。天黑了,他就在后勤那里吃饭。田丰没有心思吃饭,他坐在桌前,整理了几分急需物资的清单,吩咐手下人赶紧去办。众人领命之后,田丰伸了个懒腰,小金子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袖子里了。 他“砰”得将碗放下,也不顾满脸的饭渣,直勾勾地盯着田丰。跟他亲近的士兵打趣道:“小金爷,你这是看到美女了?” 小金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急忙擦了擦嘴,笑道:“没看到,只是突然想起跟我打架的那个美女了。” 俗话说,士兵久在军营,就算看见条母狗都会兴奋,更别说容貌出众的美女了。凌晨时分,有不少人见到龙翩翩跟小金子比试,她虽然是女扮男装,但长相清秀,身材凹凸有致,手握银枪,像是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的眼睛如琥珀一般晶莹透彻,却又闪烁着高傲的目光,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几个士兵兴奋地讨论了一番,又无比羡慕地问小金子:“小金爷,跟她打一场,是不是特别过瘾?” 小金子心不在焉地啃着馒头,眼睛的余光还盯着田丰,他马马虎虎地说道:“高手过招,当然过瘾。” “跟她打一场都过瘾,若跟这样的美女在床上大战三百个回合,岂不是…” 几个人心领意会,便夸张地大笑起来。梁翊担心小金子,便来后方看他,正好听到了这几个人的污言秽语。他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你们说什么呢?” 梁翊不怒自威,几个士兵吓得哑口无言,惴惴不安地等着将军发落。梁翊本来火冒三丈,不过念他们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便不想惩罚他们了,只是严肃地说:“那位姑娘是我们的大恩人,不准拿她开玩笑。如果再让我听到了,有你们好看的。” 士兵们纷纷答应,四下逃窜了。小金子想到自己的新发现,便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排大白牙。梁翊也被弟弟的情绪感染,笑问道:“怎么那么开心?” 小金子压低声音说道:“我看到他藏纸条了!” “这么快就有收获了?”梁翊惊喜地摸了摸他的头,欢快地说道:“你这么能干,不愧是我弟…我认的兄弟。” 小金子沉浸在喜悦中,没有察觉梁翊的口误,他信心满满地说:“梁大哥,我再跟他一天,保证他露出马脚来!你等着!” 梁翊还没叮嘱他主意安全,小金子便一溜烟地跑了。这一年来,小金子长得飞快,个头都蹿到梁翊肩膀了。梁翊看着弟弟矫健的身姿,心里很是欣慰安慰,他迫不及待地想跟弟弟坦白,并一次次在脑海中刻画兄弟二人相认的场景。 小金子跟几个负责粮草的士兵聊得十分酣畅,晚上也不回自己帐篷了,就留在这里跟他们侃大山。士兵们都知道小金子是梁翊的亲信,以为他骄横跋扈,没想到这么平易近人,他们也想跟他套套近乎。 小金子将他跟梁翊认识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并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当时在越州战场上多么勇敢,还有死里逃生的桥段。士兵们听得津津有味,就连田丰都听得入了迷。天色很晚了,小金子困得不行,打了好几个哈欠,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帐内鼾声此起彼伏,小金子才警觉地睁开了眼睛。在离他不远处,田丰也睡着了,相对于其他人,他的睡姿还是比较文雅的。小金子小心地试探了几分,他没什么反应。可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拿出了一根迷香,蹑手蹑脚地下床点上了。他的动作十分轻微,却也引来一阵咕哝声,小金子吓破了胆,定在原地,直到帐内又平静下来,他才捂住口鼻,蹑手蹑脚地朝田丰走去。 迷香的味道弥漫开来,小金子都有点吃不消了,更何况睡熟的人?田丰沉沉睡去,小金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去掏田丰左侧的衣袖,不小心触到了他的胳膊,田丰突然用右手拍了左手一下。小金子吓得魂魄都要飞走了,他屏住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可田丰只是转了个身,便又睡着了。小金子不再犹豫,他手疾眼快地找到了藏在衣袖里的纸条,仓皇逃离了营帐,奔向梁翊。 只要一行军打仗,梁翊就跟睡觉绝缘了,他熬到半夜,还没有一丝睡意,只好一遍遍地翻着各种军报,心里想的却全都是赵氏兄弟。他想得太深,以至于小金子被脚下的木头绊倒、飞进帐篷里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刺客,瞬间就抽出了刀,对小金子怒目而视。 小金子又紧张又兴奋,哆哆嗦嗦地将纸条递给梁翊。不用问,肯定是从田丰身上搜出来的。小金子还是没把自己的叮嘱听进去!梁翊又急又气,本想责怪弟弟太不谨慎,不过看到弟弟那一脸期盼,他又不好意思打击他。可一打开纸条,他便傻了眼,因为上面只有两个图案。 一个是一株植物,用圆圈圈了起来;另一个是一个虎头,只不过虎头上打了一个叉号。小金子紧张地问道:“梁大哥,难道这张纸条没什么用吗?” 梁翊猜了个大概,基本坐实了田丰便是内奸。他将纸条收起来,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拿到的?” “我…我偷来的。”一提到“偷”字,小金子生怕梁翊再踹自己一脚,说话也没了底气。 “他没有发现?” “应该没有,我用了迷香,他睡得很熟。”小金子急忙答道。 “那你再把这张纸条放回去,千万不能让他看出来。”梁翊细心地将纸条折好,叮嘱道:“继续盯着他,看他跟哪些人来往。” 小金子懵懵懂懂地点头答应,又追问道:“梁大哥,这张纸条有用吧?” “有很大用处,你立了大功了!”梁翊生怕田丰发现,便简单地鼓励了弟弟两句。小金子听到了夸奖,兴奋地一溜烟地跑了回去。梁翊担心得要命,却又怕跟过去更加引人注意,只好不安地等待着。 第二百一十五章 假扮蠢猪吃老虎(中) 梁翊忐忑地等了半晌,清晨的曙光洒在地面上,他的亲兵将早饭端了上来,他还在心生不宁地等着。士兵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轻声问道:“外面一切正常么?” 士兵摸不着头脑,又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再被将军怪罪,便答道:“回将军,小的没听说什么事,要不小的再出去打探打探?” “行,没事就好,我自己出去转转。” 胡乱吃了几口饭,梁翊带上几位心腹,骑着马在军营里转了一圈。小金子还在帮忙搬粮草,跟别人吹些无关紧要的牛皮。他听到马蹄声,抬头就看到了威风凛凛的梁翊,他看直了眼,羡慕地说:“总有一天,我也要这样。” 梁翊听到了弟弟的话,潇洒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让属下将马牵走,问了问粮草的情况,借口有事要问小金子,便拉着他走到了僻静的地方。小金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纸条放回了田丰袖子里,正喜滋滋地等着梁翊表扬,可他一看到梁翊的表情,心便凉了半截。他下意识地护住了胸口,担心梁翊再踹自己一脚。 梁翊很想骂他一顿,不过一看到弟弟诚惶诚恐的表情,便不忍心骂他了。他压了压火气,责备道:“跟你说了多少遍,要小心一点,你可倒好,在人最多的地方偷他的纸条,你这不是找死吗?” 小金子委屈地说:“所有人都睡着了,我又下了迷药,确保万无一失。” “屋里的人睡着了,可是你有什么动静,外面守夜的人也会闯进来。到时候看到你在偷田丰的东西,你要怎么解释?”梁翊越说声调越高,他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便缓了缓语气,说道:“我让你沉得住气,不能打草惊蛇,尤其是得保护好自己,你都听进去了吗?” 小金子叹了口气,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了。” 梁翊知道弟弟不服气,如果他一发脾气,说不想再跟踪了,那他还求之不得,因为他最见不得弟弟陷入危险中。谁知小金子也很倔强,他闷闷地说:“我出来太久了,得回去看着他了,万一他做了什么我又没看到,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梁翊吃惊地问道:“你还真想抓住他?” 小金子目光很坚定,他说道:“做事情得有始有终,我既然跟你保证跟踪他了,那就得跟到底。” 梁翊犯了难,自从他昨天一时冲动,将这个任务交给弟弟后,就一直在后悔——他整天出生入死也就罢了,小金子可是金家血脉唯一的继承人,如果他有什么闪失,他会追悔莫及,死了也无颜面对父兄。 他心中焦虑,却想不出理由来阻拦弟弟。小金子看出了他的顾虑,便笑着说道:“梁大哥,你不必为我担心。你不是常跟我说,实战一天,可以抵上练武一年吗?我好不容易跟你出来见见世面,怎么着也得学点儿本事再回去啊!” 梁翊默不作声,愁肠百结,小金子遥望着远方的战马,憧憬地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总是怕我出事,可我也想当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我不怕受伤,也不怕死,我相信我可以像你一样。” 小金子的发带随着深秋的凉风飞舞,他轻笑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充满了无畏,就像一年前他在安澜的城墙上,面对张扬舞爪的夜秦士兵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慷慨。他身上终究流淌着余海金氏的血液,就算穷困潦倒,就算沾染恶习,可他骨子里,还是个热血激昂的战士,满怀豪情,胸怀大志。 梁翊想明白了,弟弟不能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庇佑下,他有权利选择成长为一名顶天立地的英雄。而自己要做的,是默默地为他遮风挡雨,在背后为他推波助澜。想到这里,他心里轻松了许多,说道:“只要你答应我,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我才会让你去。” 小金子这会儿听进去了,他笑着说道:“当然,梁大哥不必担忧。我还得回去照顾我姐姐呢,当然不能有事。” 梁翊心里“咯噔”一下,他暗中派人回去打探消息,那人迟迟没有回来,不知是不是京城又有什么变故。他避开小金子的眼神,说道:“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嘞!”小金子欢快地答应了,可他没有走,腼腆地问道:“梁大哥,你可以告诉我,你怎么能肯定田丰就是奸细吗?” 梁翊解释道:“他可比你谨慎多了,那张纸条上一个字都没有,就是两幅画,想必也是怕别人看出什么来吧!我猜,那棵植物代表的是粮食,他画了一个圈,就代表计划得逞了;那个老虎头,应该是征西军的头目,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别人。现在还没有将领身亡,可见他的计划并没有得逞,所以才画了一个叉号。” 小金子暗暗佩服,频频点头,又不解地问:“他暗中执行任务就好,为什么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传纸条呢?” 梁翊说道:“这就跟下属汇报工作是一样的,他的主子给他交代了一堆任务,可是不知道他完成得怎么样,他得时时汇报,才能换来主子的信任,从而换取家人的平安,或者保全自己珍贵的东西。” 小金子这才听明白了,跟梁翊道了谢,蹦蹦跳跳地回去了。梁翊默默为弟弟祈祷,希望他真能成长为一个智勇双全的英雄。 小金子果真不再鲁莽了,除了搬运粮草,就是跟士兵聊天,只不过盯田丰盯得更紧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目的,他晚上跑回自己的营帐睡觉,可万籁俱寂的时候,他又会偷偷跑回来,观察田丰的一举一动。深秋时节,夜晚的天气已是寒气逼人,小金子冻得浑身发抖,也咬牙坚持着。他不能让梁翊失望,也不能让自己的承诺落空。就这样,他盯着田丰,梁翊盯着他,在心疼的同时,梁翊也在感叹——在“韧劲”方面,弟弟还是跟自己很像的。 在小金子回自己营帐的第二天晚上,田丰果然有了动静。那时刚过丑时,小金子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田丰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营帐,绕过守卫多的地方,专挑黑暗僻静的地方走,看来他早就找好了路线。小金子远远地跟着他,来到一处芦苇茂盛的河边。田丰吹响了口哨,三长一短,像是暗号。不过须臾,果然有一只鸽子飞了过来。那鸽子通体雪白,在黑夜里分外亮眼。田丰车轻路熟地解下了鸽子脚上的纸条,又将自己写的纸条绑了上去。他的动作太过迅速,小金子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往回走了。 小金子大吃一惊,生怕自己暴露在田丰眼前。他万分焦急,又无处可藏,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进了水里。田丰骤然惊醒,披着一身杀气,慢慢走向小金子落水的地方。芦苇早已干枯,随着秋风无力地摇荡,一只野鸭扑棱扑棱翅膀,嘎嘎地叫了两声,飞进了黑暗里,水面再次归于平静。田丰仔细查看了半晌,见没什么异常,才往回走去。 冰冷的水像一把把尖刀浸入肌肤,小金子躲在水里,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水下暗流涌动,他几乎要随波逐流,可他硬是撑着一口气,抓住枯萎的芦苇,拼尽所有力气,一跃浮出了水面。 皎洁的月光洒在了水面上,小金子无心欣赏美景,只是贪婪地大口呼吸起来。在呼吸通畅了之后,他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只是清寒入骨,他跌跌撞撞地游向岸边,冷得浑身发抖,步履不稳。他用尽力气强撑着才走到岸边,在他双手抓住岸边的时候,一只脚不急不缓地踩在了他手上。 小金子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努力睁开眼睛,抬头一看,才发现田丰那张狰狞的脸庞,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生死关头,小金子忘记了害怕,他也不知道哪儿来一股力气,奋力抽出手来,拽着田丰的裤脚,不由分说地将他扯到水里。田丰没料到小金子的内力居然如此深厚,扑通一声落进水里,冰冷的河水让他瞬间打了好几个激灵,而小金子已经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平日里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可此时他却变成了满眼通红的狼崽子,让人不寒而栗。 田丰不慌不忙地从胸口摸出一把匕首来,在小金子扑过来的时候,他将匕首对准了小金子的胸口。谁知小金子不怕死,竟敢空手夺白刃,双手合十,将刀夹在两掌中间。田丰将刀柄一转,狠狠一抽,锋利的刀刃顿时将小金子的手掌划得血肉模糊。 小金子吃痛,低呼一声,握着手掌动弹不得。田丰森然一笑,趁机又杀了过来,小金子慌忙一躲,躲过了刀尖,却又跌落在水中,狼狈地爬不起来。田丰无心恋战,他急忙遁入水中,逃之夭夭。 田丰通晓水性,在水里游得飞快。正在他一心逃命的时候,突然背上一热,随之而来的是撕裂般的疼痛。他无力再游下去,呛了好几口水,摇摇晃晃地飘在水中。恍惚中,他看到一个长身少年,手握一把圆刀,站在水中,像水神一般主宰自己的生死。田丰心脏突突猛跳,他不再犹豫,又拼尽力气游了起来。可这次他还没扎进水里,锋利的刀片滑过他的后颈,他再也游不动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假扮蠢猪吃老虎(下) 二人的打斗声引来了站岗的士兵,他们跑向河边的时候,小金子正好游到田丰身边,使出浑身力气将他的尸身拖向岸边。士兵们被这一幕弄得目瞪口呆,小金子冻得嘴唇发紫,眼睛却闪着寒光,他凶狠地威胁道:“你们谁都不准说,若说出去,你们都会死!” 小金子眼光犀利,完全不像是开玩笑,那几个士兵吓得喉咙发紧,满口答应:“小金爷放心,小的们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小金子筋疲力尽地爬上岸,抖得如筛糠一般,却感觉不到冷——他被跟踪对象发现了,还把他给杀死了,不知梁翊会如何处罚自己?会不会一怒之下,将自己赶出军营? 一个好心的士兵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瑟瑟发抖的小金子身上,小金子一把扯了下来,烦躁地说:“不用管我,快去把梁将军请来!” 人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是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小金子不知道梁翊什么时候来的,他忐忑地等着发落。谁知梁翊根本没有指责他,也没有管田丰的死活,只是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小金子摇了摇头,带着哭腔说道:“我把事情搞砸了…” “快拿件衣服给他披上!没看到这孩子都快冻死了吗?” 梁翊急切地吩咐道,也没听小金子说什么。小金子紧张了太久,见梁翊没有怪罪自己,他终于放松下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梁翊心疼地蹲下来,抱着他说道:“别哭了,你没事就好。” 除了梁翊和小金子,在场的只有四个人。梁翊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冷静地吩咐道:“你们今晚什么都没有看到,明白了吗?” 四个人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将军放心,小的自有分寸。” “死的这个人有通敌的嫌疑,小金子一直在奉命跟踪他,不想被他发现了,出于无奈,只能杀死他。这件事情你们务必要保密,如果我听到了一点风言风语,你们四个人谁都跑不了,要一起掉脑袋,明白了吗?” 四个人慌忙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道:“小的们眼瞎了,什么都没看到,将军千万别怪罪。” 梁翊缓了缓语气,说道:“把尸体处理了,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可让别人看出端倪来。” 小金子哭了半晌,才附在梁翊耳边说道:“他刚取下来的纸条,我还没有看到呢。” 梁翊恍然大悟,亲自在田丰身上摸了起来,可是摸了半天都没有发现。正在他焦虑的时候,小金子用尽力气掰开田丰的嘴,梁翊强忍恶心,在他嘴里摸了几下,果然在舌头底下摸出了一张布条。 他吩咐众人将尸体埋好,然后拉着小金子回了帐篷。小金子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喝了几口热水,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跟梁翊说了事情的始末。梁翊听得一身冷汗,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紧张地说道:“还好你会两下子,下次可不要再这样冒险了。” 小金子憨憨地说道:“刚才我的确怕得要死,不过现在想想,我也挺勇敢的,没有给师父丢脸,也没有让你失望。” 小金子看起来信心大增,好像有十个田丰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怕了。梁翊欣慰地笑了笑,又研究起了那张纸条。可惜墨都晕染开了,图画模糊不清,隐约可以看到一幅弓箭的模样。梁翊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难道赵佑元是想让田丰除掉挽弓阵? 他亲自训练的这支队伍确实实力强劲,战士们几乎可以做到箭无虚发,经常打得先锋部队抱头鼠窜。而且梁翊一再强调,擒贼先擒王,一定要在千军万马中寻找他们的头领,然后一箭射杀。杀死将领,这可是灭对方士气、长我方威风最有效的手段。在他的指导下,交战这几天来,挽弓阵射杀了对方五六名大将,赵佑元自然忍不下去了。 可是仅凭这个模糊的图案,梁翊又无法揣摩他的真正意图,只能冒险一试。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小金子结结实实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不安地问道:“梁大哥,我杀了田丰,明早别人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啊?” 梁翊早有对策,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个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有极为隐秘的要事需要他办,他连夜回京了。” 小金子无不遗憾地说:“可我还没找出他的同党来,他就死了,我实在不甘心。” 梁翊安慰道:“你不用沮丧,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同党,一个人单打独斗而已。” 小金子泪眼汪汪,又打了几个喷嚏,被梁翊撵回去休息了。梁翊把心腹窦斌找了过来,将田丰之事细细跟他说了。窦斌听傻了,继而又气愤地说:“我等在前线出生入死,他却在后方干些通敌的勾当,幸亏将军发现得早,要不我等皆会死在他手中。” 梁翊心想,哪里是我发现得早,如果不是龙翩翩冒死前来相告,他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丢了性命。这次他欠了龙翩翩一个大人情,想必是还不清了。 “将军,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也派探子到对面探探情况?” 梁翊思索道:“难度太大,又需要时间,不现实。我想将计就计,假装田丰没死,配合他把这场戏演下去。” 窦斌担心地问道:“怎么演?总不至于真弄出人命来吧?” “怎么可能?演戏只是演戏,演给对手看而已。”梁翊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不能让他一直戏弄我,我也想赢!” “嗯?”窦斌没听明白,但是将军的脸色变了,看来要动真格打一场硬仗了。他的斗志也被点燃起来,兴奋地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梁翊说:“既然他们想先搞垮挽弓阵,那就让顺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高兴高兴。去,将几个领头的给我找来。” 挽弓阵的人住在一个帐篷里,轮换着休息。这天深夜,他们住的帐篷突然燃起了大火,通红的火光映红了一片天空,浓浓的黑烟直蹿云霄,救火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梁翊气急败坏地指挥将士们救火,可即便这样,还是有十几个人被活活烧死了。 挽弓阵的将士们朝夕相处,训练时间比其他军营长得多,难度自然也大得多,虽然组建时间不长,但他们感情很深。眼见好兄弟被烧得浑身漆黑,这些平日里流血不流泪的硬汉们全都失声痛哭。梁翊作为挽弓阵的创始人,自然心痛不已。他本来就有肺病,一时急火攻心,更是剧咳不止,眼看就要吐血。窦斌见状,急忙让挽弓阵的幸存者将尸体全抬进深山里,以免梁翊看了伤心,从而引得旧疾复发,无法指挥战斗。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场骚乱过后,梁翊果然又病倒了。几个军医轮番上阵,都是纷纷摇头,劝他尽早回京城医治。主帅病倒,众将六神无主,乱了阵脚,商量半天对策,却没人敢拍板,只能退回虎口关内严防死守,保存兵力。幸存的挽弓阵将士也没了之前的威风,拼尽全力,才勉强压制住了对方的进攻。他们听到了对手的奚落,愈发羞愧懊恼,越来越无心作战。赵佑元敏锐地察觉了敌军的变化,一丝不经意的微笑挂在了嘴角。 不过两天功夫,小金子的伤寒全好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参与进来。他模仿田丰的画风,笨拙地画了一把弓,画了一个圈,代表挽弓阵遇袭;他思索良久,画了一个闭着眼睛的老虎头,“王”字也画得很淡,老虎看起来蔫巴巴的,代表梁翊生病了。小金子画了好多遍,梁翊才同意他将纸条送出去。到了丑时,小金子来到河边,模仿田丰的叫声,引来一只白鸽。他将信挂了上去,满心欢喜地将白鸽送走了。 小金子将信送出去之后,梁翊却不安起来——他花了大力气才演了这样一场戏,赵佑元在敌营里也能看到火光漫天,他应该会相信军营失火的事实。可万一这封信上的符号出了问题,被赵佑元一眼识破,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焦虑不安,原本只是装病,可情绪太过紧张,竟然真的咳嗽了起来。第二天凌晨,他刚有了些许睡意,突然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他的营帐又摇晃起来。敌军大举来袭,他非但没有慌张,反而放下心起来——赵佑元终于肯正儿八经地进攻了,这说明他终于相信纸条上的内容了! 梁翊欢快地跳下床,精神抖擞地吩咐道:“通知各营,依然以防守为主,要显露出颓势,但战线不可后移,明白了吗?” 窦斌对梁翊的计策了然于胸,他二话没说,就跑出去通知了。复兴军的攻势很猛,可弥补不了武器弹药不足的缺陷,强攻了一个时辰,见无法突破,便悻悻而去。梁翊静观形势变化,让小金子深夜里再去趟河边,看看鸽子有没有带过信来。 小金子车轻路熟,顺利地取回了一张纸条。这次内容很简单,就是画了一幅草药,还有一条龙,没有任何其他信息。 这次不用梁翊说,小金子也能猜出个大概:“草药是不是代表下毒?龙是辰时,他是不是要在辰时进攻?” 梁翊对弟弟的聪慧感到欣慰,又对赵佑元毒辣的计谋感到心寒——毒杀可谓是最卑鄙、被残酷的手段了,万一自己真不知情,那就真得全军覆没了。 梁翊嘴角一斜,冷笑道:“好啊,既然你那么迫不及待,那就在辰时见分晓!” 第二百一十七章 胜负易分恨难消 清晨的军营通常是充满活力的,士兵们吃罢早饭,或操练器械,或演练阵法,豪气冲天的呐喊声让人热血沸腾,梁翊很喜欢看这一幕幕画面。九月二十日这天清晨,深秋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大地上,抵消了些许寒意,可是征西军的营盘却鸦雀无声,寂静得让人害怕,好像士兵都死过去一样。 原来是各营将士都得到了命令,在将军下令前,他们务必要在营帐中耐心等待。很多士兵以前跟梁翊打过仗,他们相信这位年轻的将军,他虽然生涩了一些,但是很有计谋,沉得住气。只要全心全意相信他,就不会打败仗。 梁翊的神情从未如此肃穆,他郑重地穿上铠甲,戴上头盔,威风凛凛中,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小金子原本一直喊他“梁大哥”,此时也不知怎的,非常自然地喊他“梁将军”。好像在这种场合,不喊他“将军”,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梁翊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部下,每点一个名字,都能听到“就绪”的回答。他不太喜欢做战前动员,窦斌总是劝他,让他鼓舞一下士气,可梁翊每次都是淡然而自信地说“我不会输”。 每个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等着,小金子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不知等了多久,雄壮的号角声越过长长的山谷,回荡在征西军的营盘中,众人知道,复兴军要发起最后的攻击了。不过须臾,激烈的战鼓声冲破云霄,点燃了复兴军的气势,战马踏着雄劲的鼓点声,嚣张地嘶鸣起来,这无疑给征西军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窦斌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问道:“将军,咱们是不是也…” “不用,演戏就要演到底。”梁翊知道窦斌想要说什么——复兴军气势如虹,更显得征西军士气萎靡,在这种时刻,需要给战士们提提精神。可梁翊不喜欢在这种时刻、以这种方式较劲,他面无表情地说:“等着吧,过一会儿他们就没力气了。” 众将不再言语,大战在即,他们各自回营,按照梁翊的部署进行最后的安排。虎口关上的古城墙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只要站一排.射术高超的弓箭手,敌军就攻不进来。可此时,那些弓箭手少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摇摇欲坠,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复兴军大举来袭的时候,他们实在无法抵挡,竟然仓皇而逃,复兴军兴奋地冲了进来,看样子想在最短的时间内速战速决。 复兴军一翻进城墙,窦斌便匆匆来报:“梁将军,挽弓阵的弟兄们已经撤了,复兴军打进来了,是否还要再等?” 梁翊思忖道:“他们进来多少人?” “少说也有两三千吧!” “太少了,至少要杀他一万人,他们才会退兵。”梁翊攥紧拳头,如今下的每一个决定都像是在赌博,他慎重地说道:“再等等,等他们进来五千人左右,再开始反击。” 窦斌深知这个计划的风险,他也捏了一把汗,问道:“梁将军,我们不会失算吧?” “沉住气,总得试试才知道。” 窦斌不再言语,虽然急得要发疯,但他是梁翊最坚定的支持者,便等着他发号施令。喊杀声越来越近,众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紧张到极点的时候,一个士兵匆匆来报:“梁将军,敌军掉进陷阱里了!” “好!”梁翊骤然拍案而起,毫不犹豫地下令:“炮火营,准备!” 一层层传令下去,不过须臾,从山上传来几声轰隆巨响,打得复兴军猝不及防,首尾完全切断了。炮火的浓烟还未散去,“唰唰”之声不绝于耳,白羽箭像是过境的蝗虫,铺天盖地地飞了下来,有高有低,层层覆盖,无论站着还是趴下,都难逃一箭。复兴军的噩梦卷土重来,后路被炮火切断,两侧被弓箭手夹击,再看前面,黑压压的士兵早已严阵以待。他们手持长枪厚盾,笃定而又潇洒。他们还未冲过来,复兴军便知自己必死无疑。 赵佑元对这一战十分有信心,他相信自己没有挑选错人,田丰是一个出色的奸细;他也相信梁翊单纯耿直,宁可死耗,也不会对自己用卑鄙的计谋。复兴军的根基并不是很深,他没法再拖下去了,所以今天必须取胜。至于梁翊会不会阵亡、会不会以死谢罪,他并没有时间考虑。当然,如果梁翊真的死了,他会十分难过,并且会厚葬了他。 他将梁翊写给他的纸条握在手中,心口突然一阵抽搐。他苦笑了一番,心想,不会是老天爷在惩罚他的无情无义吧?他还在胡思乱想着,陈鹤突然跑进来,颤声道:“殿下,大事不好了…梁翊…梁翊打过来了!” 赵佑元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追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谁打过来了?” “梁翊!他亲自率兵冲过来了,最前面的就是他!”陈鹤的声音抖得厉害,语无伦次地说:“这可怎么办?” 赵佑元跌坐在椅子上,顿时混乱了起来——难道田丰在骗自己?不可能,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握在自己手里,他只是个平凡的小老百姓,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大义牺牲自己一家人。从他传递的信息来看,征西军确实损兵折将,士气低落,他们怎么可能攻进来? 难道梁翊早已识破自己的计谋,故意骗自己? 赵佑元一想到这里,干涩地笑了起来。陈鹤从来没见他这幅表情,疑心他疯了。赵佑元笑着笑着,暗红的血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殿下,眼下还是撤退吧!”陈鹤冷静下来,恳切地劝道。 “不,我要看看这个小兔崽子是怎么打进来的。” 赵佑元挣扎着走了出去,外面已是一片狼藉,复兴军人仰马翻,好不狼狈。梁翊离自己大概有五十步远,赵佑元勉强能看到他骁勇的身影,那面威风凛凛的“梁”字旗,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梁翊冷静而又果敢地杀敌,却好像在人群中搜寻什么。他正好碰上了赵佑元的目光,蓦然一愣,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没有时间发呆,又投入了新的战斗,在他稍有闲暇的时候,赵佑元却飞身上马,临走之前,又回头看了梁翊一眼。 梁翊很难描述那种眼神,愤怒中又带着几分欣赏,艳羡却又隐藏着不甘。他本来有些莫名的畏惧,可他没有躲开,直视着那双熟悉无比的眼睛。赵佑元没有再做停留,他怀抱着身怀六甲的高莹,一路向西而去。 “反贼跑了!” 窦斌高呼一声,策马追了上去。梁翊刚喊了一声“小心”,赵佑元的亲信回头射了一箭,结结实实地插在了窦斌的胸口上。窦斌仰面跌落下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 梁翊大脑一片空白,他利落地从背上取下弓,往前紧跑了几步,敏捷地避开了射过来的箭。他瞄准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想起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梁翊委屈得几乎要大吼出来。他握着残月弓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想给那个背影一箭,这样,他心中的委屈能减少许多。 他这一箭,足以给他一个教训;可那人偏偏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梁翊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从来都没有这么犹豫过,从来都没有觉得,原来笑容可以这样难以揣测。 他头脑一热,箭已经离弦了。或许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的胳膊抖得厉害,再也拿不动任何兵器了。 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梁翊率领的征西军大获全胜,歼敌一万余人,还收了三千多俘虏。只不过梁翊痛失爱将,这场胜利也填补不了他的失落。众人纷纷开导他,战争肯定是要死人的,侥幸活到最后的,都是命大的。 所有的道理梁翊都明白,可他还是很难过,写军报的时候也无精打采的。窦斌牺牲是一回事,他耿耿于怀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在箭离弦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永远都当不了一个合格的刺客。” 梁翊每想一次,心就会凉一次,对那笑容里的嘲讽始终无法释怀。他刚差人将军报送回去,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正好是晚饭时分,小金子正在跟他一起吃饭。小金子这次长心眼了,不管梁翊怎么撵他,他就是不走,非要听完。梁翊无奈,只好跟他约好——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要平静对待,不可大呼小叫。 打探消息的人叫孙牛,以前在兵马司待过,算是楚寒的部下,能信得过。孙牛一五一十地说道:“绿绮姑娘确实没事,不过陆公子说侯府不安全,特意安排她去别的地方了,他担心绿绮姑娘再遭到不测,所以什么也不肯透露。” 梁翊和小金子对视了一下,小金子讷讷地嚼着米粒,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吧?不会是故意骗我的吧?” 孙牛立刻发誓道:“刚才我说的都是陆公子的原话,如果有一句假的,天打五雷轰。” 小金子放下心来,扔给孙牛一个鸡腿,开心地说:“多谢兄弟了!” 梁翊也为绿绮感到开心,不过他还有心事,没法开怀大笑。孙牛急忙说道:“梁将军千万不可胡思乱想,楚将军和映花公主都是本分人,休听奸人胡言乱语。” “嗯?”如果孙牛不说,梁翊都忘了还有这事了。楚寒和映花,他都是无条件信任的,并没怎么往心里去。于是马马虎虎答应了几声,给了孙牛一些赏钱,便让他退下了。 孙牛临走之前,犹犹豫豫地说道:“不过,蔡丞相倒是干了一件大事,京城都在议论呢。” “什么事?” “废太子兴兵作乱,蔡丞相就在正阳门前面的广场上树了一块耻辱碑,上面刻着建朝以来反贼的名字,以此警示世人,要世代唾骂这些反贼,连同他们的子女都不要放过,让他们子孙后代全都做不了官。因为这事京城都炸开了锅,有人说好,有人反对,但不管怎样,碑倒是立起来了。” 孙牛说完,梁翊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小金子的心也凉了,他冷声问道:“里面可有金家?” “金家?”孙牛大笑了两声,说道:“金穹是开国后第一大逆贼,他的名字肯定排在第一位啊!” 小金子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却被梁翊不动神色地按了下去。孙牛很是奇怪,不过他掂了掂手里的赏钱,心满意足地走了。他走了之后,小金子压抑已久的哭声全面爆发,他委屈地大吼大叫:“我们金家不是反贼!” 第二百一十八章 总是大意留祸患(上) 小金子呜呜哭个不停,看来真是伤心了。等他不哭了,梁翊才问道:“你知道金家的事情?” 小金子茫然地说:“听说过一些。” “都有谁告诉过你,你是金家的孩子?” 小金子擦了擦眼泪,如实说道:“是楚寒哥,他无意中告诉我的。” 梁翊暗暗叫苦,他虽然早就料到了,可还是怪楚寒大意。他又问道:“阿珍是不是也知道了?” 小金子点头说道:“她应该也知道了。” 事到如今,梁翊只能感叹蔡赟手段高明,他立耻辱碑,分明是想借机羞辱金家,然后引他们兄弟俩出洞。梁翊咳嗽了几声,胸口疼痛了起来,不过他神志很清醒,跟弟弟说道:“我也相信金家是冤枉的,不过在找到证据之前,我们说什么都是枉然。如果你沉不住气,去砸了那块碑,不仅不能帮金家报仇,还能害得自己身陷囹圄,你明白了吗?” 小金子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当然听不进去。梁翊只好又劝道:“你相信梁大哥吗?” 小金子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崇拜地说:“当然相信。” “我会跟你一起报仇,但是你得听我的,才能给家人洗清冤屈。” 小金子不解地问道:“你跟金家毫无瓜葛,为什么要一起跟我报仇?” “呃…”梁翊躲避着弟弟的目光,含糊其词:“我跟你二哥是好朋友。” “我二哥?”小金子好久都没有听到这么亲切的称呼了,他心里一热,暂且将伤心抛在一边,热切地问道:“你能给我讲讲吗?我二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翊不忍心看弟弟的目光,更不忍心跟他说谎,他想了想,说道:“其实…也算不上朋友,我跟他算是同窗,接触不太多,楚寒才是他的好朋友。” “哦…”小金子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不悦地说道:“楚寒哥也不肯给我说太多。” 楚寒终究还是有些戒心的,梁翊稍稍放心,和颜悦色地跟弟弟说:“别的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时你快出生了,他特别开心,在弘文馆逢人就说——我要当哥哥了!那时他的表情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弘文馆的先生们笑他太疯魔,哪儿有点儿哥哥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娘和我哥都教我怎么当个好哥哥,我不逃课,不调皮,每天都读书习武,就有哥哥的样子了!” 小金子开心得不得了,转瞬又有些黯然:“二哥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可我没见过他,他就死了。” 梁翊刚刚找回一点温情,却被弟弟这一句话弄得格外伤感。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他那么喜欢你和妹妹,不管他死没死,他肯定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你。不光是他,你的家人都是这样吧。你想想,你吃了很多苦,经历了很多危险,可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应该是你的家人在守护你吧!” “是吗?”小金子伤感地说:“自从记事起,就是我和阿珍两个人相依为命,如果我们还有一个家人,哪怕只有一个,也不至于孤苦至此。” 梁翊有无数个瞬间,想要告诉弟弟自己是谁,可小金子还是太不成熟,他完全有可能将这个消息告诉阿珍,然后三个人一起被玩死。梁翊深知蔡赟的心思,若想弄死自己,他肯定老早就下手了。可光杀死自己是不够的,蔡赟必须要将自己羞辱得连狗都不如,才会心满意足地送自己上路。 梁翊越想越恨,自言自语道:“若要取你的狗命,你早就死了一百个来回了,可我偏偏也不甘心杀你,走着瞧!” 小金子没有再追问,只是满腹心事地回去睡觉了。夜深人静,梁翊脑海里又涌起了很多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只好翻身起来,竟冷得浑身打颤,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咯咯作响,他赶紧躺进被子里,又出了一身虚汗,额头有些发热。他迷迷糊糊地想,打了这么多天仗,生病也是正常的,明天一早再找军医来瞧瞧吧! 可是他并没有看军医的机会,早上就来了八百里加急,赵佑真宣他回京城,要听他亲自汇报。战事并没有结束,复兴军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如果他们趁虚而入,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梁翊忧虑重重,又咳嗽了几声。传旨之人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漠。梁翊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难道是蔡赟又想借机谋划些什么?如果自己不回去,他是不是还会给自己扣一个“功高盖主”,或者“藐视皇威”的帽子? 他堂堂正正,不怕蔡赟耍什么花招,再说那个“耻辱碑”到底长什么模样,他还真想见识见识。他甚至想跟蔡赟对质一场,以缓解心中积压的郁闷。他本想做好部署再回去,可是赵佑真想得很周到,派了蔡赟的侄子蔡瑞过来,在梁翊回京期间,由蔡瑞代行将军一职。 梁翊一听就不干了,他直截了当地跟传旨人说:“如此安排,我无法从命。我给皇上修书一份,麻烦你帮我带回去。” 传旨的人还没说话,蔡瑞却走上前来。他跟着堂哥蔡珏走南闯北,连年征战,神情也跟他堂哥有些相像。他爽朗地笑道:“我虽然也想当独当一面的大将,可我也是有分寸的人。梁将军好不容易赢得现在的局面,蔡某自然不能抢功。所以在出发之前,蔡某就已经写好保证书,还请梁将军过目!” 梁翊没好气地接过“保证书”,认真地读了起来:“蔡瑞对天发誓,梁将军归来之日,即将征西军的指挥权全部奉还,绝不藕断丝连;在代行梁将军职责期间,若打了败仗,责任全归在蔡瑞身上,与梁将军、征西军绝无一丝瓜葛。蔡瑞。” 想不到蔡瑞跟蔡珏一样,是个直爽而又敞亮的人。梁翊冷笑道:“你叔父每次下命令的时候,总是要找底下各级官员写保证,以便出问题时,可以将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可你倒好,他好不容易给你争取了这样一个机会,你竟然主动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你不怕他责怪你吗?” 蔡瑞笑道:“我写的这封保证书,给皇上看过,但是没给叔父过目。叔父能推荐给我这个机会,我自然感激不尽。不过我处世有自己的原则,不必处处都按照叔父的要求来,尽管他觉得我幼稚得要死。” 蔡瑞的话并不多,说完之后就静静地等梁翊发话,也不多解释。梁翊称赞道:“敢于承担责任,就从这一点来讲,可以算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蔡瑞谦虚道:“梁将军过奖了。行军这么多年,属于我的功劳我不会客气,我犯了错误也会主动承担责任。但若不是我的功劳,我一分都不会要;不是我的责任,我也不会往身上大包大揽。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为人处世最起码的本分而已。” “好,果然是条汉子!”事到如今,梁翊也不好再为难蔡瑞。他也不多说废话,简单地说道:“那这几天,就拜托蔡将军了!” “梁将军客气!早去早回!” 梁翊骑上快马,飞奔回华阳城。他万分挂念怀孕的妻子,却又想着皇命难违,于是先去了宫城。他在天健宫等了半天,赵佑真也没有出来召见他。王如意捏着嗓子说道:“皇上龙体欠安,正在卧床静养,还请梁将军明天再来吧!” 梁翊有种不祥的预感——说不定赵佑真又开始吃那些莫名其妙的丹药、跟了尘探索宇宙星辰了。他倔强地说:“既然皇上将我紧急召了回来,那必定有重要的事情跟我商量,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到龙体康健。” 王如意拿梁翊的倔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再进去通报。梁翊在寒风中等了两个时辰,冻得他咳嗽了好几声,赵佑真才让他进殿。梁翊连一场战斗都没汇报完,赵佑真就直打瞌睡,好几次从龙椅上滑了下来。王如意责备道:“梁将军,哪儿有你这样逼皇上的?你看,皇上为了召见你,连坐都坐不稳了!” 梁翊被赵佑真气得胸口疼,满腔愤懑无处发泄,甚至下定决心,再也不为他的江山卖命了,还不如回家陪老婆孩子!他气冲冲地走出天健宫,或许是一出来就遇到了凉风,他又咳嗽了几声。仔细想来,这几天咳得有点频繁,远在富川的母亲也不会给自己做雪梨膏了。他无心伤感,便朝太医院走来,想随便抓点药,压压咳嗽,以免映花和雪影担心。 他没想到,一进太医院就遇见了肖大夫,二人四目相接,都是愣在原地。还没等梁翊开口,肖大夫就将他拉到隐蔽的墙角,冲他大倒苦水,并求他想办法将自己带出宫去。皇宫实在是太危险了,他一个没有野心的小人物根本应付不来。 梁翊的心思够乱了,没法答应他。肖大夫失望之余,还是认真地为梁翊把了脉。这一试不要紧,肖大夫大惊失色,问道:“梁将军,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能在外领兵打仗?” 梁翊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道:“我怎么了?就是陈年老病,秋冬时节咳嗽几声,吃几副药就好了。” 肖大夫急得直跺脚:“你看你,比在安澜的时候瘦了那么多,这是大病的先兆啊!你最近有没有发低烧,冒虚汗,浑身没有力气?” 梁翊笑道:“我今年一直在外打仗,吃不好,睡不好,怎么可能不瘦呢?你别大惊小怪,我身体好得很。你先给我扎几针,或者给我开几副药,我压压咳嗽,要不我一回家,公主又要担心了。” 肖大夫要撞墙了,冲着梁翊吼了起来:“你的病根早就埋在身体里了,你还出去打仗?打个屁!赶紧回来吃药静养,好好调理,说不定还能救回一命!” 第二百一十九章 总是大意留祸患(下) 肖大夫不像是开玩笑,梁翊也紧张起来,他的声音发飘,没底气地问道:“有多严重?会死吗?” 肖大夫本想干脆地点头,可他还是谨慎地又把了一遍脉,不停地摇头叹息,嘴里喃喃道:“你这是典型的肺气虚弱之症,得观察一阵子才能确诊。虽说你没感觉到什么症状,但若放任不管,肯定会留下大患的。” 梁翊松了口气,笑着说:“我还以为我马上就要死了呢,差点儿被你吓死!” 肖大夫后悔了,他应该恐吓到底的,因为自己的语气刚刚舒缓了一点,梁翊就掉以轻心了。肖大夫没辙,给他在尺泽、中府、膻中几个穴位扎了几针,梁翊疼得眉头紧锁,浑身冒汗。肖大夫趁机说道:“看吧,若没有病症,你不会如此疼痛。你听我一句劝,来日方长,养好身体才是正事。别仗着年轻力壮,就肆意挥霍身体,当你真的卧床不起的时候,那就真的没救了!” 梁翊突然回忆起来,好像一年前,雪影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自己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当年她将自己救过来的时候,便跟梁夫人说明肺疾无法治愈,叮嘱她要时时注意,自己一有不适就要马上看大夫。因此梁夫人也特别紧张,梁翊咳嗽一声,她就感觉天要塌了。因为母亲和雪影无微不至的呵护,他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少年时期;如今离开了母亲和姐姐的庇护,也没人提醒他要及时就医,身体自然每况愈下。 肖大夫给他扎完了针,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半晌,梁翊一边穿衣服,一边淡淡地说:“肖大夫,你放心,我大仇未报,不会让自己死的。” “你现在还操心那些做什么?切忌忧思忧虑,才能养好病。” “不,我得除掉他,才能安心养病。”梁翊的神情严肃起来,他冷笑道:“他把我害成这个样子,让我染上了这种不治之症,我不连本带利地还给他,怎么对得起他?” 肖大夫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气急败坏地说:“我劝了那么多,你压根就没往心里去,我真是对牛弹琴!” 梁翊笑道:“哪儿能呢?我还不想那么早死。只要在京城,我就会经常来跟你讨药吃,不过你得替我保密,不准告诉别人。” 肖大夫很为难,他担心被别人抓住把柄,但是他又担心梁翊真的死了,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梁翊道了谢,又说道:“我现在自身难保,没法将你弄出宫去,但只要一有机会,我肯定会带你出去,哪怕是让你做我家里的大夫。现在跟你说这些,好像是跟你做交换似的,但我是讲信用的人,我做出的承诺,肯定会兑现。” 肖大夫本是个想过安稳日子的平凡人,感情也不甚丰富,却被梁翊最后几句话打动了。他也动情地说:“梁将军放心,不必太为难。你要相信我的医术,一定要及早就医,我会治好你的,明白了吗?” 梁翊微微一笑,算是回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肖大夫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梁翊不会把病情放在心上的,这种不听话的病人最可恶,简直无药可医,死了也活该,怨不得别人。可肖大夫也不知怎么了,很想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哪怕会被他的倔脾气急死,他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人去送死。 梁翊针灸完,胸闷缓解了不少。他走出正阳门,一眼就看到了那块“耻辱碑”。他完全可以避开,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可他还是坚定地走了过去。天已经黑了,广场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个蒙面女郎在静静地看着石碑,极力克制身体的抖动。梁翊觉得她很眼熟,可当他走过去的时候,那女郎已经走开了。 梁翊一抬头,便看到黑色的石碑上用力地刻着八个大字“虞国之耻,永世铭记”。刻碑之人想必是怀着深仇大恨,将八个大字深深地刻进了碑文的骨髓里,让人远远看着,便感受到刺骨的仇恨。 金穹的名字果然刻在第一位,下面列着他四位子女的名字,梁翊看到哥哥的名字,眼前却浮现出哥哥温暖从容的微笑,他是天下最好的哥哥,是自己最信赖的依靠,可他的名字却列在耻辱碑上,名字后面用小一号的字体刻着“已故”。 天空下起了冰冷的秋雨,却冲不散梁翊脸上的两行热泪。他也像那个女郎一样,默默地看着石碑发呆,甚至忘记了愤怒和仇恨。过了一会儿,有个声音传了过来,才把他唤醒了。那人说道:“梁将军看得好认真,莫非是这上面有你的熟人?” 梁翊听出了他的声音,他转过头,盯着来人,平静地说道:“对我来说,他们都是熟人。” 蔡赟呵呵笑道:“哦?难道梁将军跟他们有过来往?” “我的意思是,蔡丞相陷害的人,都是与我心灵相通的人,从这个角度说,他们都是我的熟人。” 梁翊说得不卑不亢,蔡赟听得格外刺耳,在随从面前,他又不好意思发火,便不失礼貌地笑道:“梁将军一向对老夫有所偏见,你还年轻,老夫不跟你计较。不过你再这么无礼,可别怪老夫不客气。” 梁翊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并往前迈了一步,蔡赟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有些胆怯地后退了一步,背几乎要贴着那块耻辱碑了。梁翊突然出拳,他内力雄厚,动作敏捷,蔡赟是万万躲不开的。他抱着头惊呼了一声,雨伞滚落到地上,可过了半晌他才发现,原来梁翊并没有打自己,而是将拳头砸在了石碑上。 蔡赟惊魂未定,愤然说道:“你好大胆子,竟然戏弄老夫!” 梁翊像个孩子般顽皮地笑了笑,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怎么着,要不我不戏弄你了,真的给你一拳,看你能不能承受住?” 蔡赟脸色铁青,怒道:“梁翊,你莫要嚣张,小心丢了性命!” “依你蔡丞相诬陷人的本事,你要冤死我并不是难事。”梁翊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我偏偏不会遂你的愿,我要亲手将你送进地狱,将你的名字刻在这耻辱碑上!在此之前,你休想要我的命,想都不要想!” 蔡赟显然有些愕然,尽管他不愿承认,可他确实惧怕那似曾相识的眼神。被金穹打压的恐惧感再度席卷而来,他不甘心被梁翊占了上风,一时间却又不知道怎么反击,气得差点吐血。 梁翊正欲离去,蔡赟方才想好如何反击,他哈哈大笑了几声,森然说道:“你年少成名,二十出头就拥有了所有男人渴望的一切,确实有狂妄的资本。不过老夫奉劝你一句,千万莫张狂,你别忘了,从大英雄到阶下囚,从人中龙凤到落水狗,不过只是一眨眼的事。你们金家人用性命教你这些,可你还是如此白痴,一点儿都没学会收敛,你家人算是白死了。” 梁翊忍住怒火,回击道:“我不明白蔡丞相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忍辱负重并不是忍气吞声。我不想再跟你逞口舌之快,你好自为之。” 蔡赟还维持着慈祥平和的老人形象,心里却把梁翊骂了千千万万遍。梁翊走在瓢泼大雨中,回忆起肖大夫跟他说的话,他摸着胸口,默默祈求家人的保佑——在他报仇之前,求他们一定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他冒着大雨回到家里,却发现平时热闹的家中一片寂静。管家余叔解释道:“公主每月去三次鸡鸣寺,为腹中胎儿和驸马爷祈福。今天公主又去庙里了,恐怕因为天下大雨,所以在庙中留宿一晚。” 梁翊心情不好,声音也高了起来:“什么‘恐怕’?公主没回来,你没有差人去问吗?” 梁翊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下人说过话,余叔很不习惯,语气也生硬起来:“我当然差人去问了,不过下这么大的雨,路上肯定不好走,所以到现在都没回来。” 小黑摇头晃脑地跑了过来,亲昵地舔着主人的手。梁翊摸着小黑毛茸茸的狗头,心里才不那么沉闷了。他问余叔:“黄丫头也跟着一起去了?” 余叔说道:“是啊,每次都是黄小姐陪着公主一起去,楚公子率兵保护她们。” 梁翊的眼皮跳了起来,他怎么也放心不下,便匆忙换了件衣服,又戴上斗笠,亲自去鸡鸣寺看望映花。倾盆大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下得让人胆战心惊,梁翊骑着快马,不一会儿全身又湿透了。不到两刻钟,他便到了城东的鸡鸣寺。听说鸡鸣寺的送子观音很灵验,引得不少贵妇前来参拜,鸡鸣寺也因此成为华阳城中香火鼎盛的寺庙之一。 映花身份尊贵,又身怀六甲,有时候身子不便,便在寺里留宿,这些梁翊都知道。可深夜的鸡鸣寺灯火辉煌,人声嘈杂,梁翊却一阵心悸,他粗暴地推开门,径直向后院跑去。他还没有站稳脚跟,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像是一支利箭插在了胸口,梁翊骤然心痛到无法呼吸。 惨叫声是从西厢房里传出来的,楚寒提着剑,焦虑地在房间门口走来走去。他一眼看到了梁翊,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喜,却转瞬被内疚代替。 梁翊脚下似有千斤重,他无力地走近,问道:“映花怎么了?” 楚寒嗫嚅道:“这个…” “快说!” 楚寒被梁翊吓得一个激灵,更是语无伦次了。黄珊珊听到梁翊的声音,一把拉开门,指着楚寒,愤怒地说:“都是他家阿珍干的好事!嫂嫂差点儿被她害死!” 第二百二十章 风雨并非总无情(上) 又是阿珍捣乱!梁翊愤恨之余,又感到深深的无力。黄珊珊哭着说道:“那个阿珍明明听到嫂嫂的声音,还故意说你惹上了大麻烦,这次朝廷召你回来,是为了给你定罪。嫂嫂特别担心,让她把话说清楚,结果阿珍却非要走,嫂嫂过去追她,一下子摔倒了。” 梁翊不想听过程,他只是不耐烦地问:“映花怎么样?” 黄珊珊被翊哥哥吓坏了,怯怯地说:“稳婆在,大夫也在…” 梁翊知道她不会告诉自己实情,他想要往里冲,却被黄珊珊和楚寒给拦住了。梁翊暴躁如狮子,大声吼道:“别拦着我,我要看映花!” 黄珊珊哭着将他拦在外面,哀声道:“不行,稳婆说了,男人不能进产房!” 梁翊大脑一片空白,木然地重复道:“稳婆…产房…” “嗯…”黄珊珊泪眼婆娑,难过地说:“不过婴儿太小,恐怕活不了了,大夫会尽力保全嫂嫂的性命。” 梁翊完全傻掉了,他无法相信黄珊珊的话,更无法想象,映花独自一人承受这些打击,该是多么痛苦,多么无助。梁翊自责地蹲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黄珊珊哭得更汹涌了,楚寒根本劝不住他俩。梁翊痛哭了一会儿,才冷静下来,低沉地问道:“阿珍在哪儿?” “她,她回家了。”楚寒不安地答道。 梁翊实在不忍心听映花的惨叫声,他二话没说,便飞身上马,想去找阿珍问个明白。楚寒担心他会杀了阿珍,急忙过来拦他。梁翊粗暴地将他推到在地,怒吼道:“我把映花的安全交给你,结果你搞成了这个样子,还有脸来拦我?!” 楚寒又委屈又难过,可是没法辩解,只能默默承受梁翊的指责。梁翊也不管他,转身消失在了雨幕中。 夜很深了,阿珍还在入神地弹着琵琶。美妙的声音穿过层层雨幕,诉说着娇羞的少女心事。若搁在平时,梁翊肯定会驻足听她弹完;可这次,他一脚将门踢开,阿珍吓了一跳,一根弦都被拨断了。 “是楚大哥回来了吗?” 阿珍怯怯地问完,梁翊却没有回答她。阿珍莫名恐惧,摸索着想躲起来,却敏锐地听到一个脚步声在逼近自己。她愈发害怕,神色格外动人,梁翊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他一把抓住阿珍的衣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懂点儿事?” 阿珍听出了梁翊的声音,冷笑着说:“我还想是谁,原来是你啊!怎么着,又要非礼我吗?” “不,我想杀了你。” 阿珍浑身一凛,顿时花容失色。她虽然讨厌梁翊,但她心里很清楚,梁翊是个难得的君子,所以她才敢一次次肆意挑衅,且丝毫不担心他会报复。如今老实人发怒了,阿珍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原本趾高气扬得犹如一朵娇艳的玫瑰,此时却像玫瑰凋零一般,再也不见往日的精神了。 梁翊攥紧了她的衣襟,阿珍越发紧张,呼吸急促。她一面胡乱挣扎,一面说道:“你杀死我,我义父不会饶了你的。” 梁翊绝望到极点,只剩下冷笑:“不论杀死他,还是杀死你,对我来说都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你少拿那个死老头子来威胁我。” 阿珍六神无主,还在叫嚣着:“你少来威胁我!把我惹毛了,我就报官!” “你都快死了,怎么报官?”梁翊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压制住内心的愤怒,尽量平静地说:“如果映花或者孩子有一点闪失,我会杀了你,让你给他们陪葬。你也不用指望你那个义父会为你报仇,因为我会先杀他,再杀你,然后我会去官府自首。” 阿珍听他说得决绝,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站都站不住了。梁翊将她往后一推,她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梁翊疲惫不堪,问道:“你说实话,你是特意去鸡鸣寺的吧?” 阿珍不想跟他说话,闷闷地转过头去,梁翊又问了下去:“你是不是知道了楚寒的行踪,特意追过去害映花?” 阿珍依旧不说话,却露出一抹得意而阴毒的笑容,说道:“反正怪她不小心,怪不得我。” 梁翊冷眼看着她,眼睛里闪着无尽的悲哀:“金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 阿珍激动地说:“我家人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义父都没嫌弃我,待我如亲女儿一般。所以,别在我面前提金家,我只认义父一个人!” “是,你对他忠心耿耿,今天去鸡鸣寺害映花,也是奉他的命令吧?” 阿珍急忙解释道:“怎么可能,完全是无意中发生的事情,你休要乱给别人扣帽子!” 梁翊冷笑起来,声音越来越高,听得阿珍一阵心寒。他笑够了,才说道:“不管你怎么辩解,你的命攥在我手里,你最好祈祷映花和孩子没事,否则我会第一时间来取你的性命!” 梁翊说得很重,他走出楚寒家,径直来到丞相府。本来蔡家人看他像看仇人一般,不过一看他凶神恶煞的样子,门房的小青年腿都软了。梁翊一把拨开他,气势汹汹地迈进相府,谁都拦不住他。 蔡赟提前听到了风声,害怕像上次那样被人刺杀,意欲躲起来,可梁翊并没有给他机会,他粗暴地推开书房的门,蔡赟吓得浑身一抖,已经被梁翊指着鼻子骂开了:“你这条老狗给我听好了,如果我的妻儿安然无恙,你还能叫唤两天;如果他们当中有任何一个人有一丝闪失,我先来剁下你的狗头!” 梁翊怒到极点,蔡赟也被他吓懵了。梁翊恐吓了一通,便转身离去,有很多人来挡他,他却如入无人之境。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相府的,他发泄完了,浑身没有力气,突然脚下一滑,跌倒在雨地里,无助地哭了起来。好像和顺九年的春天,他跌倒在大雨中,他渴望有人扶起他,告诉他这只是个噩梦,然而并没有人帮他,只是雨越下越大。 他失魂落魄地朝鸡鸣寺走去,他极力想逃避,却又强迫自己去面对。大雨仍然在下着,鸡鸣寺却已经平静了下来。黄珊珊正站在寺门口,焦急地等着他回来,一看到他的身影,她立刻跑了过去,见他身上没有血渍,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杀人,可把我给吓死了。” 梁翊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冷漠地将她推向一边。尽管他浑身淋透了,黄珊珊还是把伞打在他头顶,说道:“若嫂嫂看到你这幅样,她又该伤心了。” 梁翊快要担心死了,却又实在不敢问,事到如今,不问也不行了,可他还没开口,黄珊珊便悠悠地说:“嫂嫂一脱离危险,就问我你去哪儿了…” 映花脱离危险了?梁翊差点儿一蹦三尺高,飞快地朝后院西厢房跑去。他一把推开门,映花吓了一跳,可一见丈夫来了,她惊喜交加,瞬间泪流满面。梁翊扑倒在床边,语无伦次地忏悔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是你刚刚流产,千万不要哭,好不好?” 映花说不出话来,梁翊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孩子没有了,我跟你一样难过,可是我最担心你,只要你没事就好。孩子的仇我会报的,他也会回来找我们的…“ 映花还在哭着,那个稳婆却听不下去了,她抱着一床小被子,走到梁翊跟前,说道:“驸马爷,您瞧一眼,这可是…” 只要映花一哭,梁翊眼中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了,他对稳婆对话置若罔闻,只是心疼地将映花揽入怀中。想起意外失去对孩子,他心痛得无法呼吸,只剩眼泪在脸上流淌。 稳婆见状,便大声咳嗽了两声,扯着嗓子说道:“我说驸马爷,公主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保下来这条小生命,您一眼都不想看?” 嗯? 梁翊以为稳婆在开玩笑,可他看到那床小被子里,一个肉乎乎的小东西闭着眼睛,咋咋嘴巴,呼呼睡着了。他看看那个小东西,再看看满脸泪痕的映花,他瞬间从地狱到了天堂,抱着虚弱的妻子,喜极而泣。他握着妻子的手,温柔地问道:“刚才是不是吓坏了?生孩子是不是很疼?” 映花终于止住哭泣,轻声说道:“我一直在担心,如果因为我不小心,失去了这个孩子,那我真是无颜面对你了。还好他够坚强,虽然只有七个月,但是他活下来了。只要他平安就好,我一点儿都没觉得辛苦。” “只有他平安可不行,如果这个小兔崽子害得我媳妇陷入危险,我自然也饶不了他!” 熟睡的婴儿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梁翊紧张地问妻子:“他是不是太吵了?你得好好休息,我把他赶出去吧!” 映花被丈夫逗得哈哈大笑,不得已捂住了肚子。稳婆抱着孩子,丢给梁翊一个大白眼——哪儿有这样当爹的?从头到尾就看了孩子一眼;孩子哭了,不担心孩子,反而担心吵着媳妇睡觉!稳婆都替孩子委屈,一声不吭地把他抱到别的房间了。 映花咯咯笑道:“你呀你,你都没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梁翊这才找回了点精神,讷讷地说:“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吗?” 映花开心地说道:“我早就说过了,是个小魔王!” “小魔王?”梁翊喃喃地重复着,一脸不可思议:“我…我有儿子了?” “嗯!”映花又想哭了,她闪着泪花说道:“是咱们有儿子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风雨并非总无情(下) 映花还是太累了,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梁翊给她盖好被子,一直陪在她身边。不知不觉,倾盆大雨渐渐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辰,院子里突然有些嘈杂,梁翊担心有人要害映花,便走出去查看。这一看不要紧,小小的院落里,竟站了好几排太监宫女,他们手捧各种珍奇药材,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喜气洋洋地给梁翊道喜。 梁翊还是很纳闷,问道:“公主差点儿有性命之忧,你们贺什么喜?” 黄珊珊踮起脚来,敲了他额头一下,嗔道:“傻瓜,嫂嫂生孩子了,她是皇上的亲妹子,皇上当然要赏赐她了!” 梁翊再次意识到自己当父亲了,一时间被巨大的喜悦笼罩着,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梁府的人谢了圣恩,将东西收好,那些宫女太监们才走了。梁翊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身世如浮萍的他,竟然当父亲了! 稳婆蹑手蹑脚地起夜,梁翊趁机跟她把孩子要了过来,他爱怜地将孩子抱在怀中,一刻都舍不得松开。虽然他现在只是皱巴巴的一团,可从此以后,这个小家伙会慢慢长大,会喊自己一声“爹”,他会像自己一样调皮顽劣,还是会像映花那般温柔聪慧? 婴儿脸颊发红,眼睛紧闭,像一块烤红薯。梁翊细细观察他,却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你这是像谁?怎么这么丑?” 婴儿没有理他,依旧睡得很熟,梁翊却哈哈大笑起来,轻轻用手刮了他鼻子一下,爱怜地说:“不管像你爹还是像你娘,你都会长成美男子的,是吧?” 婴儿还不会说话,梁翊着急地说:“小兔崽子,你爹问你呢,说话呀!” 或许是他声音高了些,婴儿打了个哆嗦,张嘴哭了起来。梁翊怕吵醒映花,急忙抱着他走向别的地方。婴儿不再哭了,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父亲。梁翊心里开出一朵花来,吻了婴儿额头一下,又做了一个鬼脸,婴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开心得难以言喻。 梁翊轻轻摇晃着儿子,温柔地说:“你刚才差点儿要了你娘的命,以后可得好好孝敬她,如果你敢惹他生气,我会揍得你屁股开花,知道了吗?” 婴儿还是那副开心的表情,梁翊却蓦然回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小时候他太调皮,常常惹得母亲担心。每当母亲为自己牵肠挂肚的时候,父亲总会这样威胁自己。那时候他太小,根本不理解父母的感情,现在想来,常年板着一张脸的父亲,将他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母亲吧? 他鼻子发酸,仰望漆黑的天空,强忍泪水说道:“爹,娘,哥哥,你们在天上看着吗?那么多人想杀我,可我还是活得好好的!现在我有儿子了,你们替我开心吗?” 黑夜寂静无言,他有些失落,可是看着怀中的小婴儿,又抑制不住快乐。他亲了儿子一口又一口,直到感觉他脸有些发凉,才将他抱回了屋里。映花正好醒了,她见丈夫抱着儿子爱不释手,心中涌起了无限柔情。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看着那张熟睡的小脸庞,感叹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 映花趴在丈夫背上,笑着问道:“大魔王,我本来想了很多名字,男孩女孩的都有,可还没想好用哪一个,他就急着出来了。我一下子没了主意。你说,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 梁翊痴痴地看着儿子,干脆地回答道:“就叫他‘子衿’吧?” “子衿?”映花眼波一转,了然于心,笑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梁子衿,你爹希望你以后当个读书人呢!” 梁翊扭头亲了妻子一口,说道:“不管读书还是习武,只要他健康快乐就好。” 映花会心一笑,又靠在丈夫身上睡着了。这世上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自己身旁,梁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也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从此以后,自己必须要变得更强大,才能保护这两个人不受伤害。他又想起了肖大夫给自己下的诊断,万一自己真的得了绝症,时日无多,那映花和子衿怎么办? 他绝对不能死,绝对不允许自己倒下,他不仅要做妻儿的依靠,还要在气势上压倒蔡赟,才能为家人争得一个平稳的生存环境。在子衿出生的第二天早上,他便精神抖擞地进了皇宫,正好赵佑真也上朝了。梁翊将战争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给赵佑真听了,末了说道:“陛下,臣这次侥幸得胜,但复兴军肯定会卷土重来。臣思量再三,还是要去镇守虎口关。就目前来说,没有人比臣更清楚那里的情形了。臣恳请陛下信任,答应臣的请求。” 赵佑真被他的赤诚打动,刚要说话,蔡赟却插嘴道:“陛下,眼下朝廷正缺武将,理应多给年轻的将领行军打仗的机会。如今虎口关战事平稳,又有蔡瑞将军驻守,梁将军喜得贵子,还是在家中多陪陪妻儿吧!” 梁翊斜眼瞅着他,冷笑道:“敢问蔡丞相,虎口关的胜仗是谁打赢的?” 蔡赟清清嗓子,不自然地说:“…算,算是梁将军打的吧!” “算是?除了我之外,还有第二位将军吗?” 蔡赟知道梁翊不好对付,便强硬地说道:“蔡将军镇守虎口关,复兴军根本打不过来,梁将军操什么闲心?” 梁翊说道:“我种了一片水稻,细心地挑种子、除害虫,可是要收获的时候,来了一群土匪,他们说,‘这里的水稻真好啊!我们替你收了,你就不用操心了!’。诸位同僚,大家说说,这片水稻到底是谁的?我是应该死守到底呢,还是应该拱手相让呢?” 众臣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但是碍于蔡赟的势力,他们并不敢出声。蔡赟冷着脸说道:“梁将军好口才,张口便将老夫诬陷成了土匪。梁将军功成名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天下那么多关口需要防守,你为什么非要回虎口关?莫非,你是想在那里培植党羽,扩大势力?” 梁翊早已掌握了跟蔡赟唇枪舌战的节奏,他从容说道:“是啊,天下那么多关口,蔡丞相为何偏偏将蔡瑞将军派到虎口关呢?” 蔡赟愤然说道:“那是因为你行踪可疑,要回京受审,蔡将军临危受命,替你收拾烂摊子,你非但不感恩,还恶意揣测…大虞有你这样的武将,也算是国之不幸!” 梁翊的胸口一阵灼烧,却平静地说:“陛下,臣只说明两点。第一,有人造谣说臣行踪可疑,但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见他们居心叵测;第二,我在虎口关的战绩有目共睹,蔡丞相所谓的‘烂摊子’在哪里?若真有处置不当的地方,也是我亲自回去收拾,而非连累他人。还请陛下三思!” 赵佑真最头疼的就是大臣当着他的面吵架,他不耐烦地听完,便做了个和事佬:“连州也闹得厉害,朕再封你为大将军,去连州平叛可好?” 梁翊的胸口鲜血翻涌,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坚持说道:“不好,虎口关是臣夺回来的,臣要坚守到底。若不能够,那臣宁愿辞职回乡,再也不问朝政之事。” 梁翊向来决绝,他说得出来,便能做得出来。赵佑真一听他要辞官,顿时就慌了,他匆匆走下台阶,走到梁翊跟前,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就别跟朕耍脾气了,朕让你回虎口关还不行吗?” 蔡赟不乐意了,急忙说道:“陛下,武将拥兵自重,恐成大患呐!” 梁翊剑眉一挑,眼神像两把刀子,他冷笑道:“蔡珏将军在东南拥有三万水兵,蔡瑞将军在西北虎口关跟他遥相呼应,蔡家大大小小,少说也有十位军官,分布在大虞国各地。究竟是谁拥兵自重,大家心里自有分晓吧!” 梁翊说得有理有据,赵佑真听出了一声冷汗,他不再听蔡赟解释,当机立断地说道:“辅明立了那么多军功,却从来都没有要过封赏,朕一直亏欠他,心中甚是不安。朕要好好合计合计,给他加官进爵,才不至于冷落了英雄啊!” 梁翊向来将名利看得很淡,这次却没有拒绝,只是跪谢皇恩。蔡赟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无可奈何。他一直输给梁翊,心中充满了不服气,他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梁翊去虎口关。 梁翊又去肖大夫那里拿了点药,才回到了鸡鸣寺。映花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再有两三天就可以回到家了。只是子衿早产近三个月,身子特别弱,时常呕吐腹泻,映花担心得寝食难安。只要不上朝,梁翊就让映花好好歇着,他没日没夜地抱着儿子,希望自己的力量能传递到儿子身上。 雪影来看了子衿一次,便决定暂时关掉仁济堂,一心一意地照顾子衿。她住在梁家以后,子衿的症状明显好了很多,梁翊和映花也能松口气了。这天晚上,雪影刚把子衿哄睡了,便悄悄问梁翊:“子衿出生以后,你跟富川的父母说过吗?” “早就差人送信去了。”梁翊低声道:“他们应该还没原谅我,所以…我也没抱什么希望。” 雪影的神色也黯淡下来,说道:“梁大人、梁夫人都是世间难得的好人,只不过事关自己的儿子,他们怎么可能轻易释怀?如今你也当父亲了,能理解他们吧?” 梁翊轻轻拍打着熟睡的儿子,说道:“很理解,我不奢求他们原谅,只求他们不要恨我。” 雪影正要宽慰他几句,小桃突然进来了,她提着一个篮子,那里面装着一顶小小的虎头帽,一身小棉衣,还有一双小棉鞋,每一样都做得无可挑剔。小桃纳闷地说道:“这几天来家里送礼的人太多,谁都没注意这是什么时候放在门口的。说来也怪,送这些东西的人,肯定是个有心人,可他连张纸条都没有留,真是让人费解。” 梁翊捧起那双柔软厚实的小鞋子,心中忽然掠过一丝莫名的情愫,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庞。莫非,是她的魂魄回来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患难犹记同门情(上) 快入冬了,雨却下得越来越频繁。这天晚上又下着大雨,风遥喝得醉醺醺的,走在街上踉踉跄跄。他脚步不稳,被一块石头绊倒,摔得四仰八叉。他坐在地上骂了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 他虽然醉得厉害,但还有些神志,担心回家之后被妻子臭骂一顿,便想到姐姐家避避风头。他在仁济堂外面敲了半天门,也没人给他开门。他冻得哆哆嗦嗦的,方才想起来,姐姐去梁翊家,给他看孩子去了。风遥在门旁边坐下,哈哈笑道:“一个名满江湖的名医,竟甘愿放下身段去给人家看孩子。林风遥啊林风遥,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有没有点儿出息!” 他笑着笑着,难以抑制的悲哀涌上心头,他失落地朝家走去。他家在仁济堂后街的巷子里,一家三口住在一处不大的宅院里。他刚进家门,就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弦珠温柔地哄孩子的声音。他心生愧疚,急忙冲进房间,从妻子手中接过女儿,并将女儿抗在肩上,在几个屋子里来回蹿了起来。 长乐跟父亲的性格一模一样,虽然只有一岁,但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到处疯跑,且力大无比,弦珠都抓不住她。风遥喜欢逗女儿玩,虽然他逗的方式常常让妻子心惊胆战,但长乐很享受,只要跟爹在一起玩儿,永远都是嘻嘻哈哈的。 风遥背着女儿跑了一会儿,两人都有些累了,他便把女儿抱在怀里,哄着她入睡。弦珠累了一天,此时却坐在床上暗自垂泪。风遥惊慌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我明天不去喝酒了,你别哭了行不行?” 弦珠哭道:“你昨天也是这样说的,今天不照样去喝酒了?” 风遥闷声说道:“我心里闷,只有喝酒,心情才能好些。” 弦珠生气地说道:“我爹的名字还在那耻辱碑上,你还有心思出去喝酒?你看人家梁翊,年纪比你小,可人家官做得多大!你天天这不服气,那不服气…” “够了!”风遥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妻子,怒吼道:“别整天在我面前提那小子!如果我…” 弦珠凶巴巴地说道:“如果你怎样?你明明连人家一半都做不到,还天天不服气,说些有的没的。我跟了你,算是我瞎了眼。” 又来这一套!风遥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不知何时,他们俩将生活过成了一地鸡毛,弦珠再也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女将了,他也不是叱咤江湖的大侠了,二人的生活除了争吵,还是争吵。弦珠又被他气得哭了起来,风遥越发烦躁,可他也承认,妻子跟着他确实受了很多委屈,他也觉得对不起她。弦珠哭了一会儿,搂着长乐睡着了,可风遥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提着赤日刀,一个跟头蹿出了家门。 他径直来到正阳门外的耻辱碑前,尽管天色很黑,但他还是看到了岳父的名字,那个纵横疆场的老将军,也变成了世人口中的逆贼,世代忍受着唾骂。风遥在体内默默蓄力,在以柔神功达到鼎盛的时刻,力可拔山,气可吞海,他冲着石碑奋力一挥,“咔嚓”一声,赤日刀竟然卷刃了。 风遥出离愤怒,又换着方向砍了好几刀,结果那石碑仍是纹丝不动,倒是他的手震得生疼。不一会儿,正阳门周围的士兵围了过来,要将风遥抓起来。风遥更生气了,也不管来人是谁,一刀下去就劈死好几个,吓得士兵瑟瑟发抖,只敢出虚招,却没人敢上前。 风遥得意地大笑起来,一时走神,却听闻身后一阵风声。他身手敏捷,急忙躲避,那铁钩贴着他的脊背,将他的衣服钩破了,幸运的是他没有受伤。风遥惊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大意了。 他转过身,只见夜色中一个少年冲他飞来,那少年身手矫健,恣意潇洒,带着一股不屑的傲气,挥舞着手中的铁链。风遥将赤日刀横在胸前,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啥时候把铁链给接好了?” “少废话,看招!” 巫马最近跟张英修炼内功,在驾驭铁索的时候更加自如,力道更加雄厚。风遥还想将铁索缠在刀上面,将巫马拽到跟前,却发现这个少年并不像以前那样容易被打败了。他试了几招全都失败了,巫马露出了一丝邪气的微笑,手上的力道却更加雄厚,差点儿将铁钩插进风遥的胸膛。 “妈的,事情没一件顺的!” 风遥骂骂咧咧,从腰间取下一个酒葫芦,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烈酒入喉,浑身都热了起来,他脱掉上衣,用手指拂过刀片,巫马却三步并做两步飞来,那钩环直直地冲风遥的眼睛插了过去。风遥向后一仰,巫马扑了个空,风遥疾如闪电,绕到巫马后面。他高高跃起,只要刀刃落下,就能将巫马劈成两半。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风遥双肩却一阵酥麻,紧接着,剧痛像山崩海啸,快速而凶猛地侵占了全身。风遥实在无法支撑,手中的刀当啷落地,他也摔倒在了地上。 夜色中站着一个人,他使了一个手势,那些士兵才有勇气将风遥捆了起来。风遥中了蛇毒,痛苦得想要用头撞墙,眼神却狠狠地盯着黑暗处的那个人。那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缓步走过来,无不得意地说:“看吧,你还是败在我手里了。” 风遥恨得牙根痒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张英?!” “正是本官。”张英下意识地摸了摸左眼,压低声音说道:“没记错的话,我们在越州见过吧?” 风遥身上疼得要死,嘴上却还在逞能:“你还有脸说?忘了被风遥爷爷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了?” “如果不是你和梁翊联手,我怎么会败在你手里?”张英修长的手指不停地摸着那只瞎掉的眼睛,沙哑的声音无比好听:“如今你也尝到了两面夹击的滋味,怎么样,不好受吧?” 风遥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皮也开始打架。张英一挥手,冷峻地说道:“带回直指司!” 风遥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刑架上,丝毫动弹不得。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刑具,饶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心脏也不知不觉狂跳了起来。 张英坐在他对面,悠闲地翘着二郎腿,问道:“我这些东西,都是为那些不听话的人准备的,只要你乖乖地回答我的问题,这些东西不会用在你身上的。” “呸!你爷爷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张英见了太多这样的场景,对风遥的强硬,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他轻笑道:“来这儿的人都会这么说,可最后不都得乖乖地向我求饶?本官奉劝你,千万别把话说得太死,否则到头来只会打自己的脸。” 风遥脸上青筋爆裂,不耐烦地问道:“爷爷我就砸了那块碑,怎么着,还能判我死罪不成?” 张英笑道:“还真不一定。你砸碑事小,可你为什么砸碑,这事可就大了。” 风遥梗着脖子说道:“它挡着我的路了,我看着碍眼,就想砸了它,不行吗?” “当然不行。那块碑是蔡丞相辛辛苦苦立起来的,文武百官见了都要绕道走,你竟然还想砸它!”张英站了起来,狞笑着捏紧了风遥的下巴,森然问道:“那块碑上,有你认识的人吧?你最好说实话,否则别怪本官手下无情。” 一听到张英的话,狱卒们立刻操动手中的刑具,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让人心惊胆战。风遥眼前的火盆中炭火烧得正旺,烙铁煨得通红。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怕,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抖。他咽了口唾沫,无力地说道:“我才不认识什么人,我说过了,就是看它碍眼!” 张英咧嘴一笑,却冷不丁地扇了风遥一个耳光,扇得风遥眼前发黑,口吐鲜血。可风遥没想到的是,张英手指在他脸上划过的地方,留下了好几道伤口,想必是他指缝间夹了银针。风遥的左脸颊皮肉翻开,鲜血横流,疼痛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张英却收起笑容,阴森森地说道:“这还没开始呢,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因为梁翊,才想弄倒那块碑吧?” 风遥疼得龇牙咧嘴,却一头雾水:“梁翊?你搞错了吧?我为啥因为他去砸那块碑?” 风遥的表情不像是说谎,张英倒很意外,又问道:“那是因为谁?” 脸上的伤口虽然很小,却疼得让人支撑不住,风遥甩了甩头,尽量保持头脑清醒。他敏锐地察觉到,张英抓自己来,并不是想问那块碑的事儿,而是想问自己跟梁翊的关系,自己必须得提高警惕。事到如今,他有气无力地说了实话:“我岳父的名字也在上面,我媳妇唠叨了几句,我便想弄倒那座碑,行了吗?” “你岳父?他是谁?” “裴常镇!”风遥不耐烦地说道:“你去看看有没有这个人。” 风遥说的是实话,可显然不是张英想要的答案——眼前这人明明曾跟梁翊一起并肩作战,如果他招了供,便会有力地证明梁翊便是刺客残月,甚至能证明他是金家的后代,这样梁翊就完蛋了。好不容易抓到的这个人,可不能轻易放过。张英捋着光秃秃的下巴寻思了半晌,还是让他的手下严刑逼供。只要能扳倒梁翊,用这些手腕又算什么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蕙质兰心解人语 有了孩子以后,梁翊特意把吴不为接到家里来住,吴不为推脱不过,只好来梁府少住几天。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来梁家,他打量着与昔日金家一模一样的陈设,泪眼浑浊,不停地感叹:“你有心了。” 梁翊知道他想起了旧友,心绪起伏不定,他便急忙抱来子衿,逗着儿子,说道:“快叫太爷爷!” 这一声“太爷爷”,叫到吴不为心坎里去了,他有些激动地接过那个小婴儿,还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小婴儿蹬着腿笑了起来。他将一个红包塞到襁褓里,刚要说什么,却急忙闭上了嘴,将婴儿还给梁翊。梁翊纳闷地问道:“吴爷爷,你怎么了?” 吴不为偷笑道:“你不是老嫌我嘴里有味吗?我担心熏着孩子!” 梁翊心里一热,说道:“这孩子没那么娇气,你看,他在你怀里也很开心。” 吴不为感慨道:“我孤单地飘了半辈子,没想到临死前还认了你这个孙子,现在又多了一个重孙子,这辈子也算值了。” 吴不为的话里带着浓浓的伤感,他佝偻着腰,坐在了一边。梁翊这才注意到他这段时间老了很多,他关心地问道:“吴爷爷,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正好我姐姐在家,让她给你瞧瞧吧!” 吴不为摆摆手,说道:“林大夫给我看过病,没什么的,人老了,哪儿能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梁翊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毕竟他也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吴不为很有可能有事瞒着自己。可他还没来得及问,雪影就匆匆跑过来,说道:“弦珠刚才来了,她说风遥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应该是出什么事了。” 梁翊心里一紧,问道:“师兄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他也没说自己去哪儿?” 雪影皱眉说道:“弦珠说,他俩昨天吵架了,后来她睡着了,醒来后风遥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梁翊将子衿递给雪影,说道:“姐,你别着急,我出去打听打听,应该会找到他的。” 雪影又急又气,差点儿落下泪来:“他来京城后天天喝酒闹事,弦珠为他操碎了心。我还想着,他出点儿事倒也好了,最起码能让他收敛一点儿。可他这样无声无息地跑了,简直急死个人。” 梁翊急忙哄道:“姐,你别着急,师兄虽然贪玩了一些,可他武功好得很,除了师父,几乎没人能打得过他,他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啊!” 雪影愁容满面,草草地点了点头,又叮嘱道:“现在皇上正要封赏你,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打听到了消息就回来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之间好歹有个商量,你千万不要自己去冒险啊!” 梁翊笑出了两个小梨涡,说道:“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那么鲁莽的。” 梁翊走了,雪影心神不宁,便想转移下注意力。她跟吴不为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老前辈,近来身体可好?” 吴不为点头说道:“托林大夫的福,我现在好多了。” 雪影谦虚地说:“您是内功损耗过多,主要靠自愈,我并没有帮多少忙。” 吴不为叹气道:“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修炼,本来不想来,可又怕梁翊那小子看出端倪来,才过来住几天。林大夫,你可千万要给我保密啊,这小子心思太重,若他知道我内功亏损得厉害,肯定又要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雪影说道:“前辈嘱托,晚辈自然谨记在心。不过,您真的不要把内功亏损的原因告诉他吗?” 吴不为赶紧说道:“这个当然不能说!能让他弟弟开口说话,也算是我还了金家一个人情。若让梁翊知道了,他肯定又要内疚自责,你别告诉他。” 雪影点头答应,心中却万分犯难。在富川的时候,梁若水得了心痛病,让她千方百计瞒着梁翊,以免他担心;如今吴不为为了让小金子开口说话,将自己的内力输到小金子体内,打通了他所有的经脉,小金子这才慢慢会说话了。可梁翊和小金子对此一无所知,碍于吴不为的嘱托,雪影也不好告诉他俩。可吴不为的内功快要耗尽了,他急速地衰老下去,内脏也逐渐衰竭,只怕硬瞒是瞒不下去的。 雪影心事重重地抱着子衿,都不知道映花什么时候进来的。映花想抱过孩子,雪影却说道:“你现在应该卧床休息,可别一不小心,落下病根。” 映花笑嘻嘻地说:“我想子衿,又怕姐姐累着,所以就过来看看。不过走了几步路而已,不要紧的。” 雪影不知映花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兀自担心不已,映花却万分体贴地吩咐下人:“小桃,你带人将澹雅斋的屋子收拾出来,将被褥都换成新的,收拾好了之后,带吴爷爷过去休息。再往那边拨两个丫头婆子,好好照顾吴爷爷的饮食起居,不得出任何岔子,知道了吗?” 吴不为邋里邋遢,身上的气味太大,小桃本来十分不乐意跟他接触,不过公主和驸马爷都对他恭敬有加,怕是这个老头大有来头,她便温顺地按照公主的吩咐去准备了。 可吴不为本就不适合住在深宅大院,让映花一安排,他更加拘谨。谁知映花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俏皮地说道:“吴爷爷,孙媳妇知道您老人家喜欢游山玩水,不过总有玩累的时候吧?您放心,您还可以随意出去玩,不过玩累的话,就回家来,澹雅斋的房间随时都给您留着,这样行吗?” 映花看似古灵精怪,实则体贴入微,吴不为心里一阵感动,尤其是那一声“孙媳妇”,差点儿让他老泪纵横。不过他古怪了一辈子,不肯轻易在别人面前流泪,他打了个哈哈,瘫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映花并没有介意吴不为的冷漠,她跟雪影逗着子衿,等丈夫回来。梁翊不到一刻钟就回来了,他脸色阴沉,雪影便知情形不妙,惴惴不安地等着他开口。梁翊眉头紧锁,说道:“我去衙门口打听了一圈,很多人说,昨天晚上有个人在正阳门前砍耻辱碑,最后被直指司给带走了!” 弦珠也追了过来,正好听到梁翊的话,她顿时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恨自己一时胡言乱语,害了丈夫。雪影并没有埋怨弟媳,反而数落起弟弟来:“他也太鲁莽了,去砍那块碑有什么用?” 梁翊说道:“你们先别说这些,直指司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得尽快把师兄给救出来,这才是最要紧的。” 想起直指司的刑罚,众人心里均是“咯噔”一下,替风遥捏了把汗。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吴不为说道:“我听陆勋说,这块碑立起来的当天,有不少人冲它扔石头,砸鸡蛋,可也就是去衙门口领了几板子,罚了几个钱,就被放出来了。你师兄这是犯了多大的罪,能被抓到直指司去?” 梁翊被问住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吴不为接着冷笑道:“皇帝老儿不是要封给你爵位么?如果你师兄被抓了,你还能顺顺利利地接受封赏吗?” 梁翊恍然大悟,不由得感叹吴不为的老辣,一下子就看出了直指司的目的。吴不为看到了他眼中的赞赏,也有些得意地说:“老子跟奸人斗智斗勇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等着投胎呢,这些小伎俩,根本瞒不过我的眼睛。” “吴爷爷当然厉害,不过他是我师兄,跟我亲哥哥无异,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前程,就置他于不顾,那样我跟小人有什么两样?” 吴不为说道:“救是当然得救,不过你不能露面,我替你去。” “不行!”梁翊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我当然知道有多危险,甚至有可能害得映花和孩子不得安宁,但是不能因为这样,我就把危险推给别人。映花,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映花温婉地点点头,说道:“救你师兄要紧,我们能有什么危险?大不了抱着孩子回富川种地,那还乐得逍遥自在呢!” 雪影本来担心弟弟的安危,可也暗自佩服映花的胸襟。事已至此,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梁翊,便问道:“小翊,你有办法救出风遥吗?” “我这就去直指司。”梁翊咕咚咕咚喝了一杯茶,神色凝重地说:“就算这次救不出风遥,但我至少能让他不受苦。” 映花眼睛咕噜一转,说道:“夫君,你可不能这样硬闯进去。我给你准备份礼物,你以回礼的名义去直指司,岂不是更好?” 梁翊回想了一下,子衿出生以后,直指司确实派人送过贺礼,只不过送礼的人刚走,礼盒就被他一脚踢飞了,也不知道他们都送了些什么,现在去花丛中找找,或许还找得到。映花接着说道:“你都好久没跟张正使见过面了,你这次去,应该对他表示感谢,另外,对他出狱表示祝贺。你们俩要聊一会儿,再说起昨晚发生的事,顺便说被关的人是你的朋友,这样张英心里就有数了。” 吴不为欣慰地看着映花,说道:“还是这个女娃娃机灵,会办事。” 映花害羞地笑了笑,又说道:“这种时候,你最好叫上江璃一起去。冰玉哥刚正不阿,如果他知道你师兄蒙冤入狱,他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的。在冰玉哥跟他理论的时候,你不妨告诉张英,据你了解,破坏耻辱碑的人最终都交了罚金,你愿意出十倍的罚金保朋友出来。都到这份上了,如果张英还不肯放人,那冰玉哥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会问出理由来的。” 梁翊听傻了,他拍着脑瓜说道:“还是小仙女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映花笑道:“你呀,关心则乱!你去富川救父母的时候,还晓得带上冰玉哥,怎么这次就忘记了?” 梁翊沮丧地说:“上次也是我连累了江大哥,子衿出生他都没来看过,就打发下人送来一对长命锁,我估计他不会再帮我了。” 映花摇头道:“不会的,以我对冰玉哥的了解,他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而且早就看不惯直指司了。他公私分明得很,不会因为怪你,就不管老百姓的冤屈,你就放心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患难犹记同门情(下) 梁翊按照映花的叮嘱,带着回礼,客客气气地来到了直指司。张英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也没想到他又跟江璃一起登门拜访,意外之余,也有些不祥的预感。 梁翊强忍恶心,尴尬地跟张英聊了一会儿,话题自然就扯到了正阳门前的耻辱碑上。张英掩面偷笑,心想他果然是为了那个砍耻辱碑的人来的。梁翊一心急,也就不想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说:“我一位朋友冒犯了那块石碑,不知是不是被抓到直指司来了?如果是的话,我替他赔个不是,替他出十倍的罚金。还望张正使看我几分薄面,放了我那位朋友吧!” 张英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颇有几分诡异,他说道:“我司一向事务繁多,怎会跟一个区区小贼过不去?只要是被抓进来的,肯定都是犯了重罪的。梁将军如今如日中天,不会跟这些重犯扯上瓜葛吧?” 梁翊默默握起拳头,想一拳将张英的脑袋打得稀烂。而江璃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他安静地坐在一边喝茶,没有任何插话的意思,看来也不能指望他帮忙。梁翊叹了口气,强装笑颜,说道:“如此说来,张正使的确是将我朋友抓来了?” 张英得意地大笑了两声:“我还真抓了一个砍耻辱碑的犯人,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梁将军的朋友。如果此人真是你的朋友,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梁翊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麻烦?” “你那位朋友的身手我看的清清楚楚,他和残月在越州围攻过我,我的眼睛,就是在那次受伤的。”张英不怀好意地盯着梁翊,又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如果你执意将他认作朋友,那梁将军,你跟残月的关系,可真就撇不清了!” 梁翊痛恨张英的狡猾,又一个劲儿告诫自己千万别失去理智。江璃像是来看热闹的,冷眼看着这两个人唇枪舌战,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只字不提风遥的冤屈。梁翊哀叹了一声——原来聪慧的映花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热闹看够了,江璃站起身来,笑着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梁翊以为他要走,江璃却一本正经地问了起来:“所以说,张正使抓他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砍了耻辱碑,而是因为他跟残月一起围攻过你?” 张英冷着脸说道:“如果没猜错,他应该是琵瑟山庄的另一名杀手——赤日,至于残月…” 张英意味深长地看向梁翊,梁翊却只是波澜不惊地喝了一杯茶。江璃对张英的鬼心思心知肚明,他虽然在心里责怪梁翊,但还是不忍心让张英陷害他。他想了想,问道:“你有证据吗?或者…他招供了吗?” 张英不自然地说道:“正在审问,估计很快就会承认了。” 江璃揉着太阳穴,无力地笑了笑:“张正使,你每天都在抓琵瑟山庄的刺客,到底累不累?前些日子废太子作乱,现在全国各地都是他们的探子,你不应该先抓这些人吗?你跟一个江湖帮派较什么劲呢?” 张英脸色铁青,怪江璃多管闲事,可碍于他父亲的面子,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况且江璃说得句句在理,他无力反驳,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说他是在公报私仇。张英半晌没有说话,梁翊却担心师兄受苦,急忙说道:“不管那人是谁,总归跟我有点缘分,张正使可否让我见他一面?” 张英冷笑道:“捱到这个时辰,只怕他早已经面目全非了,可别吓着梁将军!” 梁翊脸上一阵抽动,松开的拳头又攥了起来。张英一眼便看到了,他不在乎地笑道:“梁将军要打我不成?” 梁翊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还用问?!” 江璃被梁翊的杀气吓了一跳,担心他真的杀了张英,便拉住了他的袖子。梁翊一把甩开,恶狠狠地盯着张英,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怎么对我的朋友,我就敢怎么对付你身边的走狗!所以,你最好别惹我!” 没想到这段时间没见,梁翊不再是那个温润谦和的君子了,说话行动都硬气了不少,看来手握权力的确是件好事。张英充满嫉妒,又不好表露出来,只是生硬地说道:“梁将军这是在吓唬本官么?” 梁翊还未发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紧接着一个小厮哭着来报,说道:“不好了,昨晚抓的那个人…越狱了!” 梁翊顿时精神起来,无需多言,他也知道肯定是师兄领的头。像是找回了当年携手闯荡江湖的豪情,梁翊挽起衣袖,大笑道:“就算是阎王殿,我也陪你闯出去!” 张英和江璃脑子一片混乱,哪儿还听得到他说什么?张英一边往地牢的方向走,一边问道:“他怎么可能越狱?” “他说…他的腿快断了,受不了了,我们见他一副快死的样子,就把他从刑架上放下来了…谁知道他一脚踢翻铁锅里的开水,烫得兄弟们哇哇乱叫,他就趁机跑了…他一跑,牢里的其他罪犯也跟着造反了。” “一群饭桶!” 张英低骂了一声,往前紧跑了几步。直指司成立至今,只发生过一次骚乱,那是十五年前,林充阳大闹直指司,将大牢弄得人仰马翻,放走了不少重犯。从那儿以后,直指司加强了防备,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如果在自己任职期间发生这样的骚乱,那仕途基本就到头了。张英愤怒而又绝望,竭斯底里地冲了过去。 风遥浑身血淋淋的,脚上还带着铁链,看来没少受折磨。不过他还抢回了自己的赤日刀,跟一群狱卒打得不可开交,看来是没有大碍。梁翊刚要跳进包围圈,助他一臂之力,可风遥使了一招“日晕穿云”,赤日刀划了一个大圆圈,刀尖所到之处,士兵纷纷到底。风遥威风凛凛地站在中间,眉宇间洋溢着舍我其谁的霸气。 梁翊暗暗为师兄叫起好来,风遥也看到了他,他眉毛一挑,冷冷地喊出了几个字:“好一条走狗!” 梁翊的热情瞬间被浇灭了,他不相信师兄会这样跟他说话,一下子愣住了,喃喃地重复道:“你说什么?” 风遥的眼神足以杀死人,他扛着刀,冷笑道:“我本来还指望你会讲点义气,没想到你为了升官发财,连朋友的安危都毫不顾及,枉我曾经那么信任你!” 风遥说完,眼睛里的愤怒变成了浓浓的悲哀,仿佛真经历过了一场彻骨的绝望。梁翊的心脏被掏空了,他也理解师兄的感受——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喘口气都是折磨,他让师兄等了那么长时间,他怨恨自己,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梁翊越想越气,忍不住冲着张英发起火来:“都是你干的好事!你凭什么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张英的脑子混乱了,这两个人要么是真的生气了,要么是在互相演戏。可演到这份上,难度也太大了吧?张英冷峻地扫视了他们一眼,做了一个手势,吩咐道:“弓箭手就位!” 仿佛就在一瞬间,四周的高墙上站满了黑压压的弓箭手,只要张英一声令下,风遥就能被射成马蜂窝。 梁翊一下子紧张起来,高喊道:“且慢!我还有话要问他!” 张英冷笑道:“梁将军放心,这些弓箭手射术极佳,可以让他浑身上下插满箭,但是不断气。到时候你问什么,他就会乖乖回答什么。梁将军如果有问题,就等那时候再问,如何?” 梁翊忍无可忍,毫无征兆地打了张英一拳。他出手太快,张英根本躲不过去,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口鼻立刻流出鲜血来,鼻梁骨也被梁翊打断了。 “你心肠怎会如此歹毒!” 梁翊打完一拳还不解气,还想再来一拳。不过张英站了起来,招架住了梁翊的拳头,冷笑道:“梁将军,这不是你们俩演的戏吧?” “演你娘的戏!” 梁翊耳边回荡的是风遥毫不留情的嘲讽,闪现的是张英狠辣的招数,他越想越气,又冲着张英挥起了拳头。那些弓箭手早已就位,可梁将军跟张正使打得不可开交,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拿着弓愣愣地站在高墙上发呆。就在这片刻之间,风遥积蓄内力,众目睽睽之下,他疾如一阵风,飘如一片影,奔到江璃面前,将赤日刀的刀刃对准了江璃的脖子。那刀刃削铁如泥,江璃稍微动一下,脖子就会被割断。 梁翊没想到风遥会来这招,欣喜之余,也为江璃的性命捏把汗——风遥毕竟疯魔惯了,又在大牢里受了那么多委屈,说不定真能一怒之下将江璃给杀了。梁翊小心翼翼地劝道:“师…林大哥,有话好好说,可别拿江大人的性命开玩笑!” “你们都别过来!” 风遥有些丧心病狂,他这一声怒吼,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江璃也是一阵哆嗦。这一哆嗦不要紧,他的脖子往前一倾,立刻被划出一道血痕来,他简直欲哭无泪。 张英也被这一幕吓坏了——如果江家二公子在直指司里丧命,那他的麻烦就更大了。他急忙制止了弓箭手,高喊道:“都冷静点儿,不准轻举妄动!” 风遥的嗓门比张英的还要高,他激动地说:“给我在直指司外面备好马!你们再靠近一步,我就砍下他的脑袋当球踢!” 张英的脑子要爆炸了,可一看到江璃苍白的脸色,还有那止不住颤抖的身躯,他只能强忍怒火,吩咐道:“照他说的办!”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一场欢喜一场空 风遥挟持着江璃,先威胁张英,让他把自己的脚链给打开。张英怒到极致,又不得不照办。风遥周身毫无束缚,轻似云中燕一般。梁翊担心他真杀了江璃,在后面紧追了几步,风遥一声狮子吼把他喝退,同时江璃的脖子上又渗出一丝血来。梁翊心惊不已,只能远远观望,紧张地注视着风遥的一举一动。 风遥镇定自若地走出了直指司的大门,在他要上马的一瞬间,弓箭手们又做好了准备。风遥陪梁翊练了那么多年的弓,对弓箭手的优缺点了然于心。他满不在乎地跟他们对峙了一会儿,弓箭手们拉着弓,非常耗费体力,不一会儿便神情恍惚,眼神涣散,胳膊酸痛,自然也就没有力气瞄准了。风遥趁机翻身上马,提刀就要砍死江璃。弓箭手们慌了神——如果放箭,难免会误伤江璃;如果不放箭,风遥又会一刀砍死他,江璃同样活不了。 在众人六神无主的时刻,风遥的右肩上冷不丁地中了一箭,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胳膊,提着刀绝尘而去。众人面面相觑,回望时才发现,原来梁翊抢了一把弓,放出了那救命的一箭。 张英冷静地吩咐众人去追,可风遥一逃出直指司,无异于老虎归山林,谁还能奈何得了他?梁翊并不担心风遥会被抓回来,只是怅然若失地想,或许这一箭,真的把十几年的兄弟情义给断送了。 他机械地朝江璃走去,江璃惊魂未定,却愤怒地瞪着他。仔细算来,江璃每次都被自己连累,这次更是差点儿丢了性命,梁翊无论怎么解释,都会显得很苍白。于是他也不解释了,拉起江璃,诚心实意地说了声“抱歉”,便目送他离开了。自己明明救了他一命,可这位相处了两年的朋友,怕是也恨上自己了,对此梁翊也颇为无奈。 风遥脱逃,张英颜面大失,他怀疑这不过是梁翊和风遥演的一出戏,可他又找不到证据,更是沮丧。风遥逃走了以后,梁翊并没有离开直指司,他坦率地说:“我知道你会怀疑我,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张英抓不到风遥,暴躁得想要掀桌子,可梁翊在这里,他又不能随意发泄。等到深夜,派出去的人一拨拨都回来了,张英彻底放弃了,梁翊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映花很机敏地将弦珠和长乐藏了起来,以免直指司拿她们当诱饵,再引得风遥回来。梁翊抱紧妻子,跟她道了谢,可一想起风遥,他心里像针扎一般疼痛。 雪影听说了弟弟大闹直指司的事情,她悬着的一颗心倒是放了下来,只是又忍不住数落了一番:“他胆子也太大了,那直指司的监牢也是那么好闯的么?” 梁翊宽慰道:“他这也算艺高人胆大,估计是在里面吃了很多苦,一时受不了了,便逃了出去。只要他没事就行了,你别担心了啊!” 雪影捶了捶胸口,调侃道:“直指司大牢只有两个人这么闹过,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弟。如果风遥见了我爹,肯定又要嘚瑟一番。唉,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伤得重不重。” 梁翊犹豫了一下,没有将风遥说的那些话告诉雪影,也没说他射了风遥一箭。雪影操心的事情够多了,就不要再为自己牵肠挂肚了。不管怎样,紧张的一天总算是过去了,梁翊也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咳嗽了几声。雪影立刻紧张起来,问道:“你怎么又咳嗽了?是着凉了,还是胸口不舒服?” 梁翊最怕雪影这样问他,他嗫嚅了半天,说道:“这几天有点儿着凉了,吃点儿药就好了。” “是吗?”雪影根本不相信他,冷不丁地抓起他的手腕,梁翊猝不及防,只能暗暗叫苦。谁知雪影试了半晌,才说道:“看来的确是着凉了,我给你熬点药,你喝下去试试。” 梁翊如临大赦,这才想起来,原来肖大夫开的药还是很管用的,他服用了之后,胸闷的老毛病确实改善了不少,看来脉象也平稳了许多。梁翊对肖大夫充满了感激,寻思着要送他一些礼物,总不能让他白白给自己治病。 雪影一边煎药,一边絮絮地问道:“我听映花说,蔡赟老跟你不对付,还想抢你在西边打仗的功劳。现在家里都太平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梁翊温顺地坐在她身边,一五一十地说:“姐,我不能老由着蔡赟欺负我,我跟皇上说了,我得回到虎口关,他也答应了。等这几天封赏过后,我就带着你们一起去西边,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过几天清闲的好日子。” 雪影蓦然抬起了头,对她来说,“清闲的好日子”这几个字的吸引力的确是太大了。她最怀念的就是在琵瑟山上隐居的那段时光,对她来说,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一家人过得逍遥快乐就足够了。她知道丈夫背负着深仇大恨,怀揣着满腔抱负,他承受得太多,多到她无法劝他释怀。她曾想做他背后的女人,陪他打下这一片江山,可她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她没钱没势,无法帮他任何事情。所以,当他选择了别的女人时,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在京城的这些时日,她也时常怀念夫妻恩爱的那些岁月,想念他对自己的柔情蜜意。可她也无比清楚,他终究是帝王家的子嗣,那些儿女情长,不及他雄心壮志的万分之一。 雪影神色哀伤,梁翊关切地问道:“姐,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雪影愣愣地说:“小翊,你把他打败了,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你也应该知道,你们俩交锋,对我来说是最残忍的事情。他现在落魄了,肯定深受打击,不知是否依然康健?” 梁翊叹气道:“姐,我心里也同样不好受。不过他娶的那个小妾,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看起来挺好的,你也不要总挂念他。” 雪影心如刀绞,咬住了嘴唇,喃喃道:“还好我有云冉,要不我可怎么办…” 梁翊说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跟他交手,我想跟他面谈,可他却理都不理,一次次将我逼入绝境。他逃走的时候,我可以一箭射死他的,可我不忍心…结果他还一脸嘲讽地看着我,好像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我总是想,他怎么会这样对我?他还是我认识的佑元哥吗?他往死里逼我,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我,好像我不会伤心一样。” 雪影听出了他的难过,便握住他的手,努力地笑了笑:“重情重义的人,是不适合当官的,更不适合当将军。不如你趁机谢绝了皇上,咱们一起去隐居,岂不快活?” 梁翊说道:“我倒是想,不过皇上不会答应的,蔡赟他们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我走。再说,我得站稳了脚跟,让蔡赟他们为金家道歉,我才能远走高飞。” 雪影点点头,对于梁翊的决定,她是无条件支持的。药煎好了,她亲眼看着梁翊喝下去,笑问道:“话说,蔡赟派了他的侄子去占领你的位置,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 梁翊吹着药,一脸得意地说:“那可不,我弟在那儿替我守着呢。别看他年纪小,可他机灵得很,做探子特别厉害,不愧是我弟!” 雪影心想,小金子终于恢复成了正常人,也不枉吴不为做出那么大牺牲了。她还想再问得详细点儿,黄珊珊却突然探进脑袋来,笑嘻嘻地问:“翊哥哥,谁是你弟啊?” 梁翊吃了一惊,药吸进了喉咙里,大声咳嗽起来。雪影责备了黄珊珊几声,她却做了个鬼脸,不以为意地说:“翊哥哥什么时候变成胆小鬼了?我什么都没说呢,看把你吓的!” 梁翊擦了擦咳出来的眼泪,不悦地说:“人家小金子还天天念叨你,你也该有点儿女孩子的样子了,别整天偷偷摸摸的听大人说话!” 黄珊珊脸一红,低头说道:“哼,谁让他惦记了?” 梁翊和雪影会心一笑,还想再逗逗她,不过看到她那幅娇羞的少女模样,便作罢了。 第二天一早,梁翊刚刚起床,正在逗嘤嘤哭泣的子衿,禄喜便来传他进宫,说皇上有话要跟他说。梁翊忐忑不安地进了宫,赵佑真倒是神采奕奕,并没有之前的那种颓废之色,梁翊感到很欣慰,可听完赵佑真的话之后,他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赵佑真没有给他任何爵位,依旧封他为征西大将军,驻守虎口关。 在梁翊发怒之前,赵佑真抢先说道:“辅明,朕知道这样太委屈你了,朕一开始打算给你封侯的,可是大臣们都很反对,说你刚刚二十五岁,军功也没有那么多,给你爵位,恐惹众人不服。” 被欺骗的愤怒涌上心头,梁翊很想反问,那你十五岁做皇帝,众人服气过吗?不过他在盛怒之下,也知道这样问太伤人了,说不定赵佑真会直接砍了自己的脑袋。他冷笑了几声,才问道:“您口中的众臣,是蔡赟那伙人吗?” 赵佑真为难地说:“辅明,朕作为一国之君,必须要平衡臣子之间的关系。你在朝中势单力薄,而蔡赟一呼百应,就连让你回虎口关,都是朕千辛万苦给你争取来的。你放心,这次的确是朕亏欠你,过几天去虎口关,你可以带着映花和孩子一起去,你们一起驻扎在宁安县,朕已经派人给你修好了府邸。等你再立几次军功,明年回来的时候,朕一定给你封侯,不信,咱俩拉钩!” 赵佑真眼神里的真诚让梁翊无法再提更多要求,而那幼稚的拉钩,却让他湿了眼眶。在他当跟屁虫的那些年,赵佑真常常用“拉钩”哄他。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了,赵佑真依然记得。 梁翊纵然有万种不甘,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小拇指,在拉钩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赵佑真的眼神,他突然想到,或许赵佑真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吧! -------------- 两周以来,我体验了数次梁翊一样的失落,个中滋味,不必言说。应该会好起来吧^^万分感谢陪伴和打赏,无以为报,唯有努力码字。周末愉快!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机遇总在未料时(上) 转眼间,已经到了景暄十六年的三月。大虞国经历了最艰难的一年,如今迎来了片刻安宁。只是前太子赵佑元占领了地处西南的尚州、连州两州,建立了一个“新虞国”,政治清明,国力强盛,深受百姓拥护。大虞百姓十分艳羡,有不少百姓偷偷潜入新虞,寻找新的出路。大虞朝廷既没有能力收回这两州,又没能力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只能尽量丑化新虞,并对百姓强加制裁,如果再有人偷渡到新虞,诛灭三族。殊不知这样更激发了大虞百姓的怒火,他们对朝廷越来越不满。 在景暄十五年的十一月,梁翊才回到虎口关。蔡瑞遵守承诺,十分痛快地交还了兵权,并跟梁翊做好了交接。他告诉梁翊,他已跟皇上请命,希望留在这里,做他的副将。梁翊很欣赏他,但是对他的决定感到十分意外,他开玩笑道:“你不会是你叔父派来的细作吧?” 蔡瑞仰天大笑道:“我好歹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月了,这军营里还有什么秘密我不知道?” “蔡将军不是说,想要当独当一面的大将么?如今天下不太平,你可选择的余地很多,为何偏要留在我这里?” 蔡瑞收敛起笑容,做了个射箭的动作,然后才笑着说:“实不相瞒,我留在这里,就是想学这个。” 梁翊心下了然,想必是他看到了挽弓阵的箭法,所以想留在这里学艺吧。梁翊不可能一点儿戒心都没有,所以他含糊其辞,没有明确答应他的请求。晚上他偷偷问小金子,小金子对他评价也很好,说他是个爽朗豁达的人,跟梁翊对他的印象一样。所以,梁翊没有再犹豫,等朝廷的批复下来,他很痛快地将蔡瑞留在了这里。 赵佑元在虎口关吃了败仗之后,再也没有向这里发起进攻,在梁翊驻守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战争。有几股小规模的流民造反,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了,并将俘虏全编进了自己的队伍。赵佑真自然对他大嘉赞赏,将他的军功一笔笔地记着。 在宁安县的时光是平和而又惬意的。在雪影的精心照料下,子衿长得越来越壮,虽然还是赶不上足月生产的孩子,可他很少生病了,这让梁翊夫妇十分欣慰。为了好好照顾映花和儿子,梁翊也重视起自己的健康来,他按照雪影的药方认真吃药,调理了几个月,旧疾果然好多了,他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很少咳嗽了。 在宁安县待了几个月,他和映花只在春节时回京城给赵佑真拜年。正月十五元宵节,他们在白石大街赏灯,夫妻二人郎才女貌,恩爱有加,可羡煞了京城的百姓。梁翊一直抱着子衿,子衿戴着那顶来历不明的虎头帽,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京城的一切。他虽然只有几个月大,可已经能看出他是美男子的胚子,可爱的模样十分招人喜欢。梁翊带着妻儿赏灯,被京城百姓津津乐道了很久。 闲暇之余,梁翊常带着云冉去山里打猎,云冉又找回了昔日的笑容。冬天大雪封山,他就在家里练练字,宁安当地的名流又来求他的墨宝,映花每天数银票,乐得合不拢嘴。晚上躺在床上,她拉着丈夫的手亲个不停,赞叹道:“大魔王这双手真厉害,既可挽弓射箭平天下,又可提笔写字养妻儿,嫁给大魔王,算是我捡到宝啦!” 梁翊也很喜欢自己的手,不过跟映花躺在一起,他才没工夫欣赏手,他一骨碌就把映花压在下面,邪气地说:“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小仙女敢不敢尝试一下?” 映花故作惊慌失措,捂住胸口,害怕地说:“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官人莫要吓唬我!” “今晚我偏要做大魔王,吃掉你这个小仙女!” 话刚说完,他就扯过被子,将二人都蒙在里面,不知折腾到什么时辰,二人才抱在一起睡着了。有了孩子之后,映花的睡眠变得很浅,午夜梦醒的时候,她会枕着胳膊,痴痴地看睡着的丈夫。无论是行走江湖的大侠,还是身居高位的将军,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单纯明朗的少年。映花看着看着,会情不自禁地去摸丈夫浓黑的眉毛,长长的睫毛,然后毫无防备地被丈夫抓住。梁翊不怀好意地说:“小仙女,是不是还想被大魔王吃一次?” 映花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偷偷躲在被窝里不说话了。梁翊闭着眼睛,将她搂在怀里,甜蜜地说道:“有时候一觉醒来,看到你睡在我身边,我也有种恍惚的感觉——这真的是小公主么?她真的跟我成亲了么?真的像是一场梦啊!” 映花刮了他鼻子一下,柔声说道:“我都给你生儿子了,不是做梦啦!” 梁翊握住她的手,心满意足地说:“我这辈子算是满足了,死而无憾了!” “呸!不准说‘死’这个字。”映花莫名心悸,急忙堵住了丈夫的嘴,又说道:“这还不算圆满呢,至少等我给你生个闺女,这辈子才算圆满了。” 梁翊叹气道:“虽然我做梦都想要个闺女,可我担心你受苦,这辈子有子衿就足够啦!” 映花被丈夫感动得不行,又往他怀里钻了几分,说道:“大魔王这么体贴人,我心甘情愿为你生孩子!” 梁翊打了个哈欠,含糊了两声:“随缘吧,反正这辈子,有你,有子衿,我别无他求了!” 二人不再说话,相拥而眠。第二天一早,就有圣旨传到,说是皇上宣梁翊即刻进京。每次圣旨一到,对梁家人来说都是一番折磨。映花为丈夫担忧不已,梁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什么事了,忐忑地踏上了回京的路程。不过上次跟赵佑真拉完钩以后,赵佑真倒是送给他一块免死金牌。赵佑真还打趣道,他是进监牢最频繁的大臣,有一块免死金牌在手,比良田万顷、大厦万间要保险得多。梁翊摸了摸怀里面的免死金牌,心想,赵佑真待自己还是挺好的,应该不会为难自己。 快到京城的时候他才得知,原来是陆勋身染重病,无法再担任禁军统领一职,赵佑真有意让他接替这个位置。梁翊见惯了大场面,可他的心脏依旧怦怦乱跳——那可是父亲曾经担任的官职啊!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也能坐到父亲的位置,难道这也是金家人的宿命? 不过他还是担心陆勋的病情,便关切地问道:“陆指挥怎么了?年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报信的人说道:“回梁将军,奴才也不太清楚,只听说陆指挥常常莫名发高烧,还时常吐血,很多大夫给他看过病,但都说不出所以然来。陆指挥被这种怪病折磨了一个月,吃了各种药都不见好转,无奈只得辞去官职,专心养病。” 梁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担心陆勋会不会是中毒了?因为陆勋自幼习武,身强体壮,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得重病。陆勋正当壮年,如果因病辞职,肯定心有不甘,况且接替他的人是自己,他心里必定五味陈杂,说不定还会怪自己。 梁翊长吁短叹,骑着马进了城门。正值三月末,他还是很期待樱花祭的,毕竟已经十六年没有看过了,他做梦都想再游览一次。可今年的樱花开得稀稀落落的,街上也没有什么樱花祭的氛围,这让他大失所望,只好闷闷不乐地进了宫城。 梁翊远离京城,赵佑真再也没有了束缚,除了上朝,就钻研修仙之道,或者摆弄各种巫术,希望大虞上空的阴霾可以尽早散去。朝中尚存几位正直的大臣,他们早就看不惯赵佑真的所作所为了,但是他们又没有梁翊那样的勇气,只能一忍再忍。不知是不是因为梁翊要回来的缘故,赵佑真这几天格外勤勉,精神也比以前好了很多。梁翊不知他之前的表现,见他又有了明君的样子,心中无限欣慰。 殿前司总指挥换人事宜关系重大,肯定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定下来的,赵佑真把梁翊召回来,就是希望他能在朝中多活动活动,别再吃了势单力薄的亏。再说,驸马手握重权,那可是对朝廷莫大的威胁,蔡赟等人肯定又要以此来攻击他,赵佑真希望他能提前做好准备。梁翊明白他的苦心,对他充满了感激,可一想要接替陆勋的位置,他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 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顾虑告诉了赵佑真,赵佑真笑道:“如果是别人遇到这样的机会,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握住,你可倒好,明明有能力坐这个位置,却还在顾忌这、顾忌那,这是什么道理?” 梁翊不好意思地说:“总归是陆二…陆指挥的官职,他平时很提携我。如果他生病了,理应是我代理一阵子,等他病好了,再把这个位置还给他。” 赵佑真哑然失笑,说道:“你还真是天真善良的典范,这样怎么可能站得稳?你别顾虑太多,放心吧,陆勋向朕提出辞呈的时候,顺便向朕推荐了你。他说,你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梁翊的心脏被猛烈撞击了一下——在他印象中,陆勋沉默寡言,心胸也不怎么宽阔,因为要接替陆勋的位置,他还担心了一路。没想到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样一来,他对陆勋更愧疚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机遇总在未料时(下) 大虞乱成现在这个样子,蔡赟的日子当然不好过,他倒后悔只有他这一位丞相了,因为百姓发牢骚,只能埋怨他一个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陆勋竟然还来问他,前些日子陆家遇袭,是不是他派人去的? 如果不是陆勋找上门来,蔡赟倒还忘记这茬了。他也没想到陆勋竟然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还真跟他那个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声不响的父亲不一样。蔡赟尴尬地笑了半天,却没办法一口否认。因为陆勋查到了巫马使用的兵器,用钩环的人并不多,京城里最有名的就是巫马了。可陆家跟直指司并没有什么仇怨,再说那天袭击的目标是小金子,而小金子又刚刚跟蔡赟的义女相认。联想起来,很有可能是蔡赟下的手。 面对陆勋的指责,蔡赟愤怒地说这肯定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挑拨陆、蔡两家的关系。他当即拉着陆勋来到直指司,想找巫马对质。可巫马偏偏到外地查案去了,不在直指司里面,张英倒是很痛快,立马写信催巫马赶紧回来。陆勋费了半天劲,没有任何结果。说不定等巫马回来,他们又串好了词;说不定巫马根本就没走,就算走了可能也回不来了,他要么远走高飞,要么被他们杀人灭口。 蔡赟和张英狡黠而又得意地笑着,陆勋满腔怒火,却不知如何发泄。他恨自己学的那些礼义廉耻,如果没学这些,是不是就能冲他们破口大骂,或者将他们痛打一顿?可他不会这样,他甚至都不会显露出生气的痕迹,因为那样太不君子了,也太不体面了。 陆勋走了,蔡赟收起笑容,狠狠训斥了张英一顿,并让他将巫马找出来,如此办事不利的手下,不留也罢。张英一下子慌了,他跪下来求蔡赟,说一定会严厉惩罚巫马,但是放他一条生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蔡赟最不愿意收拾这些烂摊子,他吩咐张英,要尽快除掉陆勋。陆勋看起来不声不响的,没想到遇到事情还敢出头,这实在可恶。只要他悄无声息地死了,陆家就完全成为缩头乌龟了。 张英最擅长悄无声息地杀人了,给陆勋的食物下毒,这些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儿。等陆勋感觉出中毒症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在求医无果之后,他隐约知道自己是被暗算了,他的怒火犹如沉睡的火山,就差一个喷发的时机了。可这种情绪更加速了毒素的扩散,他躺在床上一病不起,恨透了蔡赟和张英。好在绿绮认识些江湖上的朋友,他们给了陆勋一些解毒的方子,多少有点药效,至少让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陆勋刚能下床的时候,梁翊从宁安县回来了。对梁翊要接替他职位一事,他确实五味陈杂,说不上嫉妒,但是也开心不起来。毕竟,梁翊才刚刚二十六岁,娶了公主,有了儿子,马上又要成为最高的武官了,跟他相比,自己简直一无所有。陆勋一时顺不过气来,他依旧在家中养病,不想去看梁翊春风得意的样子。 话说梁翊回京城以后,明显地感受到了民意的变化——百姓对蔡丞相充满了怨言,尤其是一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书生,天天在正阳门外高声呼吁,往那块耻辱碑上扔石头。蔡赟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他甚至冒着被砸破头的危险,在正阳门外跟书生们促膝长谈。书生们毕竟涉世不深,很容易被他的情绪感动。可蔡赟一走,京兆府就把这些书生全抓都抓走了,当众打断他们的腿,让他们再也无力反抗。这些都是梁翊听百姓说的,那些书生结局之惨,谁都不忍心再提。 蔡赟一直伪装得很缜密,可他毕竟是一只老狐狸,不可能一直藏着狐狸尾巴。这不,百姓们已经看到了他的尾巴了,看到狐狸的真面目,似乎指日可待了。梁翊想着,或许父亲死亡的真相,也快浮出水面了。 三月二十七日,赵佑真再次召集群臣,商讨殿前司总指挥换人事宜。陆勋本来可以参加,可他担心自己失态,便推脱说不去了。不过,梁翊早上还没出门,陆家人就过来送信,说是午正时刻在东宝楼等他,想跟他见一面。 梁翊正想见见陆勋,于是满口答应了。东宝楼在城东,算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一家饭馆,就是在东宝巷子里面,位置有点偏,外地人一般都找不到这里来。小时候他常跟哥哥们去东宝楼吃饭,这么一算,他也是十六年都没有去过了。 在千秋殿上,蔡赟自然又为难了他一把,不过梁翊有备而来,再加上大臣也都不是瞎子,他们也希望有个正直之臣能出来挑大梁,正一正朝廷的风气。蔡赟和江统再反对,可梁翊的军功摆在那里,朝廷的声望也摆在那里,他们也没辙。唯一的顾虑便是,赵佑真还没有子嗣,而梁翊已经和公主诞下一子,万一赵佑真有什么不测,那这皇位,岂不是要落入外姓人之手? 虽然众人没有明说,可赵佑真很清楚大臣们都在想什么,他最烦别人拿他的子嗣说事,他阴沉着脸说道:“你们这些人,不担心眼下的情形,却非要为朕的继承人发愁。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朕还年轻得很,你们少在这里杞人忧天!” 赵佑真一发火,大臣们全都低下了头。皇上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再说下去,岂不是嘲笑皇上无能?事已至此,梁翊当殿帅的事情几乎板上钉钉了,这种结果,当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就算欢喜,众人也有种隐隐的嫉妒——别人要熬几十年都不一定得到的东西,梁翊在任职的两三年里,一下子全都有了。 退朝的时候,蔡赟脸色十分不好看,梁翊追上他,他一脸不耐烦,冷冷地说:“梁将军春风得意,一步登天,还要来羞辱老夫吗?” 梁翊笑道:“我不是来羞辱你的,是来警告你的。” 蔡赟莫名心慌,嘴上却说道:“你三番五次冒犯老夫,老夫对你一忍再忍,你可别不知好歹!” 梁翊冷笑道:“你从来没有忍过,我也不需要你忍。你最好闹出点动静来,我也好正大光明地反击你。” “你!” “说实话,去年九月,陆家遇袭,那时的杀手是你派过去的吧?” 蔡赟警惕地扫了一眼来来往往的官场同僚,压低声音说道:“你少血口喷人!” 梁翊正气凛然地说:“我从来就没有血口喷人,如果你还是个男人,你就光明正大地承认!别畏畏缩缩得像个懦夫,也别装出一脸老好人的样子,总在背后捅刀子!” “金世安,你别嚣张…” “我还偏要嚣张!”梁翊冷笑着,步步紧逼:“去年我儿子早产,这事儿也跟你脱不了关系。还好我妻儿福大命大,两人平安无事,我心情好,才没找你算账!可你别忘了,你犯的这些罪,一桩桩,一件件,我都替你记着。等你被砍了头,我就把这些全刻在耻辱碑上,让你的子孙后代也尝尝被人唾骂的滋味!” 四周已经有人围上来了,蔡赟又气又怕,他不敢再直视梁翊的眼睛,因为他会想起被金穹打压的恐惧感。他镇定下来,又露出了和蔼可亲的微笑:“梁将军,你不要以为你现在位高权重,就可以随意打压别人。要知道,能说服别人的,不是你的语气,而是你的能力!” 梁翊也微笑着说:“多谢前辈指教,我想我有这个能力,早点儿查出所有事情的真相,包括陆指挥中毒的事情,我肯定会查得一清二楚,让幕后指使人哑口无言,乖乖认罪!” 梁翊说完,潇洒离去,只剩下一群大臣面面相觑,议论纷纷。蔡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气得要发疯,却平和地笑道:“既然梁将军会还陆指挥一个公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都散了吧!” 梁翊跟蔡赟挑衅完,浑身上下都舒坦了,一身轻松地去跟陆勋赴约。他快走到正阳门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他一回头,才发现禄喜跑得满头大汗。他停下脚步,欢快地问:“禄公公,什么事这么着急?” 禄喜见四周没人,才语无伦次地说:“梁将军,你可不能去东宝楼,他们挖好了陷阱,就等着陷害你呢!” “你说什么?” “我听张英跟王如意说的,他们让陆指挥午时便到,在你到之前,他们会先杀了他,等你到的时候,正好嫁祸给你!”禄喜急得额头冒汗,又解释道:“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可千万不能去!” 梁翊回想了一下,这几天京城里确实多了很多传言,说他和陆勋不和,自从他回京之后,一次都没有见过陆勋,而陆勋也没有上朝,就是为了躲避他。梁翊原本对这些传闻不屑一顾,可现在想起来,才发现蔡赟将每个环节都想好了——既然所有人都知道梁、陆二人不和,那二人见面时大打出手,梁翊一气之下,失手将陆勋杀死,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这只老狐狸!” 梁翊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跟禄喜道了谢,便朝东宝楼跑去。禄喜急得跺脚:“你不能去!你斗不过他们的!” “我要去救陆二哥!”梁翊神色凝重,杀气陡然升腾:“我非要斗死他们不可!” ------------ 看到剧情评论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开心!感谢感谢!! 第二百二十八章 暗箭伤人三月寒(上) 东宝楼在京城很有名,但规模并不是很大。在东宝巷子尽头有一处宅院,宅院南北两边是平房,东边是一个二层小楼。所有的客席要么是包间,要么是隔间,保密性极好,是谈事情的绝佳场所。京城人人都知道东宝楼,但能来这里的非富即贵,且当天来肯定是没有位子的,提前好多天就全都定出去了。 陆勋刚踏进东宝楼,一个小厮就很殷勤地过来接待他,带着他前往二楼的一个包间。陆勋走过院子,感觉南北两边的客人都在偷瞄自己,那种眼神让他很不舒服。可他现在确实是京城里的焦点人物,受人议论也是理所应当的。他毫无戒备地走上二楼,二楼的人同样都在看他,陆勋这才感到了丝丝寒意。 小厮麻利地摆好了碗筷,又给陆勋倒好了茶水,跟他说道:“您先坐着等会儿,如果闷得慌,就让百灵给您唱两曲。” 陆勋客气地说道:“不用了,梁翊约我在午时相见,他一向很守时,应该马上就到了。” 小厮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说道:“那也好,那您就稍等片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陆勋微微一颔首,一边喝着上好的普洱茶,一边打量着东宝楼。这个地方他来过很多次,不过每次来都是熙熙攘攘的,他不喜欢那种吵闹,却又不得不附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包间里,他可以尽情打量这座饭庄。 东宝楼建成很久了,听父亲说,它从前朝就存在了。别看这座小楼隐藏在市井深处,可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有讲究的,比如桌子都是紫檀木的,每一处雕花,每一处镂空,那都是工匠费了好一番心思打磨出来的。不大的院子里有一处清冽的泉眼,主人在里面种了几朵睡莲,更为这座院落增添了几分古朴雅致。泉眼里还养了一只肥硕的乌龟,店主说它已经有一百多岁了。有不少人往泉眼里面扔铜板,据说这样可以沾沾乌龟的灵气,也可以长命百岁。 陆勋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这种话也就骗骗那些愚昧的人,如果真那么有用,东宝楼的门槛估计早就被踏破了。 陆勋喝着茶,随意打量着院落,没有发觉时间的流逝。等小厮再过来添茶的时候,他才恍然问道:“梁翊怎么还没有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厮陪着笑说道:“哟,梁将军最近可真是风光得很,走到哪里都是大红人,可能一时在哪儿被绊住了脚吧!” 这几句话戳到了陆勋的痛处,他面色有几分不悦。小厮常年伺候这些达官贵人,自然练就了非凡的眼力,他见陆勋脸色不好,心里一喜,却无比殷勤地说:“您瞧我这张嘴!您可千万别跟小的计较!小的这就把百灵叫过来,让她给您唱两首曲子,为您解解闷!稍等啊!” 陆勋来不及拒绝,百灵就抱着琵琶莺莺燕燕地走了上来。百灵也算是京城里有名的歌姬,长着一副姣好的面容,弹得一手好琵琶。她给江璃行了个万福,千娇百媚地问道:“陆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陆勋看了百灵一眼,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就是美得让人记不住;弹的曲子好听是好听,可也没什么特点。他本想把她打发走,可又不忍心让她失了面子,便不冷不热地说:“什么最拿手,你就唱什么吧!” 百灵莞尔一笑,说道:“那我就唱一首《忽已晚》吧,陆大人可不要嫌弃。” 《忽已晚》是金夫人的名曲,学琵琶的人,几乎没有人不会弹这首曲子。陆勋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他本就无意听,此时更是想起了家中那位总是一身绿衣的姑娘。自从听过绿绮弹琴之后,他就再也听不进别的乐声了。 百灵唱了一半,声音越来越小,陆勋转过头,想问他为什么,可是他的头像是灌了很多的浆糊,百灵的笑声遥远得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的。陆勋越来越晕眩,狠狠咬住嘴唇,好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四周突然站满了持剑之人,在陆勋眼中,他们个个都是扭曲变形的,好像是从他噩梦中走出来的人一样。 陆勋毕竟是心智坚强之人,就算中了迷药,他也扶着桌子,顽强地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右肩突然有些钝痛,鲜血顺着胳膊流淌下来。他木然地晃动了下脑袋,耳边却嗡嗡地传来一个声响:“陆指挥,这可是最厉害的迷药,就算把你砍成肉酱,你也不会觉得疼。怎么样,我们对你还算仁慈吧?” 陆勋又无力地倒在了椅子上,万念俱灰,却不想死得这么窝囊,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他心意已决,费劲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一把剑冲着自己的胸口刺了过来。他用尽全身力气蹬着桌子,坐着椅子向后划去。那人扑了个空,颇有几分敬佩地说:“果然是当过殿帅的人,身手就是不一样。不过,你现在就是一滩烂泥,爷爷我愿意怎么踩,就怎么踩!” 说罢,剑尖再次冲陆勋刺了过去。眼看就要剜到陆勋的心脏了,持剑之人手腕被一把飞刀刺穿,鲜血飞溅得到处都是。那人瞬间跌落在地上,像杀猪一样捧着手腕哀嚎起来。紧接着,一个身影飞了进来,稳稳地落在地上,踩着被射中的手腕,将匕首拔了出来,那人又是一阵呼天抢地的哀嚎。 陆勋死里逃生,虽然意识模糊,但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来,他有些呆滞地咧开嘴笑了:“世…安来了…” 他已经被麻醉了,声若蚊蝇,舌头又不好用,别人只当他咕哝了几声胡话,并没有往心里去。梁翊一身煞气地站在众人中间,刚才还势在必得的一群人,突然都沉默了下来,也不敢再上前了。 梁翊神色凝重地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是蔡赟,还是张英?” 来杀陆勋的一共有六个人,他们不跟梁翊废话,眼神一交汇,便不慌不忙地组成了一套阵法,将梁翊和陆勋团团围住。他们变幻莫测,转得梁翊有些眩晕。陆勋越发昏沉,却怕连累了梁翊,便扯住他的衣袖,低声说道:“快走!” 梁翊没工夫跟陆勋搭腔,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六个人,想找出他们的破绽。他们时而三个人同时出剑,三个人扰乱视线;时而六个人一同进攻,刺得他们无处躲藏。梁翊分身乏术,又没带兵器,只能尽量躲闪。不知不觉,他的手腕被刺中了一下,他一吃痛,手中的清风便掉在了地上。他被围攻得厉害,根本没法去捡。说时迟那时快,清风刚落在地上,六只剑毫无缝隙地刺了过来。梁翊一脚将陆勋踢向后面,又急忙跳了起来,脚尖踩在剑尖上,向后翻了一个跟头,才没有被刺中。 正在此时,一人弯腰捡起了他的清风,梁翊站在不远处,使尽全身力气,踹过两个凳子来,一下子砸趴下了两个人。阵型出现破绽,他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而那个人拿着清风,精准而又无误地冲着陆勋的胸口刺了过去。 梁翊制止了他,可是已经晚了,刀尖已经插进了陆勋的胸口。梁翊大脑一片空白,他浑身颤抖,想把这几个狞笑的人全都捏成一堆粉末。他红着眼睛,怒吼着冲向他们,可他们却并不恋战,见陆勋倒在血泊里,他们迅速而又悄无声息地逃走了。 梁翊本想去追他们,可他不能置陆勋于不顾。他颤抖着手试了一下,陆勋确实没有气息了。梁翊无力地坐在地上,不知是难过,还是沮丧,想哭却哭不出来。那个百灵却尖着嗓门大喊了起来:“不好啦,这里杀人啦!” 吃饭的客人纷纷从包间里走出来,他们走上二楼,将包间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相视一笑,默契地指责起来:“哎哟,梁将军怎么杀人啦?” 梁翊坐在地上,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在一片指责声中,他扶着陆勋坐了起来,伏在他耳边动情地说:“陆二哥,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武功最高的人。我不信这点小伤会要了你的命,你给我活过来!” 说罢,他强迫自己静下来,默念吴不为曾交给他的口诀,将丝丝真气注入陆勋体内。在极度愤怒的时刻,他反而能沉静下来,入定之后,再也不为外界所动。他也不知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突然间,像是被人从云端一把拽到了地面上,他摔得浑身疼痛,耳朵嗡嗡作响,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梁翊清醒了片刻,不顾身边的公差,便想确认陆勋的状态。公差却一把拦住他,痛心地说:“你别再看了,陆二哥已经死了。” 梁翊坐在地上,看到陆勋躺在一块木板上,尸体被一块白布给蒙了起来。他胸口的匕首还没有拔出来,将白布的一边顶了起来。 梁翊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陆二哥真的死了?” 公差也哽咽着说:“是,我们不要再去打扰他了。” 梁翊这才发现,原来公差正是兵马司的楚寒。楚寒抑制不住悲伤,他蹲下来,悄声说道:“梁大哥,我根本不信你是凶手。但眼下情形所迫,你先跟我走一趟吧!” 第二百二十九章 暗箭伤人三月寒(下) 睁着眼睛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一缕缕地洒在了地上,也照映出了悬浮在空气中的灰尘。这里并不是监牢,但跟监牢一样让人不自在。梁翊红着眼睛看着阳光,心想,黄珊珊最会诅咒了,自己果然是个坐牢的命。 赵佑真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特意叮嘱张英,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要将梁翊关进大牢,在直指司找一个安静的房间,让他在里面住几天,等事情查清楚了再做发落。 几乎是当天下午,京城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传得越来越离谱,最后梁翊由传言中的“失手杀人”变成了预谋已久的蓄意杀人。梁翊被困在直指司西北角的一间小屋子里,却能想象到外面的场景。想来也是讽刺,谣言总是比真话更有信服力,尽管有些谣言弱智到经不起任何推敲,可人们却深信无比,并极为兴奋地传给下一个人。 梁翊一直枕着胳膊望着天花板发呆,总在不知不觉间才发现眼泪淌了下来,或许是为陆勋感到难过,或许是为自己没有保护好陆勋而自责,也或许是为自己感到委屈。他只求陆岩不要误会自己,他还不想失去这位长辈。 自从被关进来之后,张英也没有过来审讯他,看来他也转变了策略,不像以前那么急性子了,这样倒让梁翊感到更加不安了。在第二天中午时分,梁翊正在吃饭,张英推门进来了。二人四目相对,然后就各自沉默了。 还是张英先开口说道:“听说你被陛下关在牢里的时候,曾以绝食抗争,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真吃得下去啊!” 梁翊笑道:“你说错了,我上次确实犯了错,绝食算是自我惩罚;现在我还没定罪呢,我得吃饱饭,才有力气坚持到最后啊!” “梁将军果然不是一般人,胸襟让人佩服。”张英说完,递给他一本卷宗,说道:“不知道梁将军看完这个,还有没有心情吃下去?” 梁翊蹙起两道剑眉,厌烦地说:“张正使,你夜闯我家的时候,就被我妹妹训斥了一番。我现在正在吃饭,可你偏偏要来打搅我的心情。你这个人,总是在做不合时宜的事,难怪惹人讨厌。” 张英讨了个没趣,索性阴笑着说:“其他人我不管,可我就看不惯你过得舒坦。你吃不下,睡不着,过得生不如死,那才叫人痛快呢!” 梁翊吃完最后一口米饭,从怀中摸出一块豆绿色的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嘴,才笑着说:“可我非要过得舒舒服服的,气死你!” 张英果真被气着了,将卷宗往梁翊眼前一甩,怒道:“你自己看!” 梁翊轻轻地将卷宗推回去,笑道:“我何必看这一堆伪证,为自己添堵?你自己留着欣赏吧!毕竟,从头到尾都是你的杰作。” 若是在荒郊野外,张英肯定一下就把梁翊给掐死了——不,要先撕碎他那张嘴!张英愤恨地收起卷宗,威胁道:“现在所有人都说是你杀了陆勋,陆勋的尸体被抬回家的时候,胸口还插着你的匕首。如今证据确凿,你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梁翊挂念陆勋,也挂念留在陆勋身上的清风,他叹气道:“现在要我怎么办?要我招供吗?” “皇上说,让你将经过写下来,他要自己斟酌。”张英忽地将脸凑近了,威胁道:“要知道,曾跟你为伍的大臣也对你十分厌恶,因为像你这么狂妄嚣张的武官,可是朝廷的大患。他们祈求皇上,早日给你定罪,对你处以极刑,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下场。” 世态炎凉、痛打落水狗这些经历,梁翊早就体验过了,因此也不是很心寒。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事到如今,陛下让我写过程,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张英哈哈大笑了两声,说道:“当然有意义,陛下的意思是,让你招供啊!” 梁翊心口一疼,却依旧保持着笑容,从容不迫地问道:“那如果我不招呢?” 张英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他拍了拍手,上来几个士兵,他们拿着粗壮的绳子将梁翊捆得结结实实,梁翊并没有太挣扎,一直死盯着张英。张英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梁将军,既然这样,那就只好请你去地牢走一趟了!” 梁翊也想到过这一幕,只是真要被押进地牢了,他还是不寒而栗。但是在张英面前,他可不能失了风度,他轻松地说:“我这个人骨头比较硬,张正使若想得到陛下想要的答案,可能要费不少功夫…那就有劳了!” 张英准备了很久,还是赢不过梁翊那张嘴,他又气又急,梁翊刚走出门,他便一脚踢翻了一个凳子,凳子飞到门上,开着的一扇门直接掉了下来。 张英没办法不着急,皇上虽然将同意将梁翊押进大牢,但又叮嘱不准对他用刑。他说梁翊是个耿直的人,做过的事情不会隐瞒,没做过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承认。张英也很纳闷,赵佑真到底为什么那么信任梁翊?好像梁翊是他的亲兄弟一样。 如果拿不到梁翊的供词,那就无法扳倒他,精心策划的那一场刺杀,也就没有意义了。张英吩咐手下好生看管梁翊,他还要去安庆侯府吊唁一下,毕竟同僚一场,他还得风风光光地送陆勋一程。 张英带了几个手下来到陆家,只见陆家里里外外全都挂满了白绫,暮春时节微风正暖,陆家人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华阳城最后的樱花也快落尽了,春风卷着零星的花瓣,穿过重重白绫,落到了厚重的棺木上。 张英本是无情之人,可看到此情此景,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伤感。或许残花凋零,本就让人惆怅;或许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场景太过凄惨。张英在陆家大门口徘徊了好长时间,直到表情恢复正常,他才踏了进去。 几乎一夜之间,陆岩的头发全白了,他佝偻着腰,眼神迷离,根本不像一个立过赫赫军功的侯爷。对张英的到来,他有些许茫然,跟他道了谢,又将他拉到里屋,说是有事要问他。张英知道他要问什么,便先开口说道:“您节哀顺变,梁翊还没有认罪,您可不能倒下。” 一提起梁翊,陆岩无神的眼睛突然冒出了一股怒火,他一把抓住张英的手,激动地问道:“梁翊关在哪儿?他为什么还没有认罪?” 张英太喜欢陆岩的表情了,他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却极力克制住了,一脸沉重地说:“现在关在大牢里,他本来就顽劣异常,陛下又特意叮嘱不要用刑,要让他认罪,可是难上加难。” 陆岩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又痛哭起来:“我念着跟他父亲有些交情,在他来京城以后,还对他百般照顾。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恩将仇报,我这颗心啊,算是被他伤得透透的了!” 张英假意宽慰道:“我们都没想到,他竟然狂妄到当众杀人,还假惺惺地给陆指挥运功疗伤。您放心,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让他认罪伏法!” 陆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张英的手,恳切地说:“小儿被狂徒一刀毙命,老夫绝对不能放过他!老夫也会恳求皇上,在廷尉司公开审理此案,让天下人都有个评判!” 让梁翊当众受辱,这可真是求之不得,不过这样一来,就得把证据准备得更充分一些。张英胸有成竹地握住了陆岩的手,笑道:“陆侯爷,本官也会竭尽全力,为陆指挥讨回公道!” 张英并没有做太多停留,转身回了直指司,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地牢。梁翊被关在这里好几个时辰了,听到了无数次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他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吓得缩在墙角,尿湿裤子了。他端坐在草席上,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地牢阴暗潮湿,又混合着血腥味、酸臭味,他本来肺就不好,一到这个环境,咳得根本停不下来。张英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在擦咳出来的眼泪,被张英撞了个正着,他急忙又坐正了。 张英看到桌子上铺开的白纸,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梁将军,皇上让你将经过写下来,你却一个字都没有写,这不是藐视圣威吗?” 梁翊靠在墙上,将嘴角一斜,玩世不恭地笑了笑:“你去告诉皇上,写了也白写,我就不浪费笔墨了。” 张英一次次被他激怒,终于冲进牢门,冲着梁翊脸上就飞起一脚,没想到梁翊轻笑着就躲了过去。张英竟然踹了个空,武艺高强的他,甚至踉跄了一下。 梁翊像个顽皮的孩子,尽管手脚都被铁链给束缚住了,他还是倚着墙站了起来,冲着张英哈哈大笑。张英一边怒喝“你笑什么”,一边给了他一拳。这次梁翊勉强躲过,张英的拳头砸得墙都震了一下。万一这一拳真的砸到脸上,估计梁翊的半边脸都被他给打塌了。 梁翊不再笑了,张英掐着他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再不写,小心我废掉你的双手。” 梁翊靠在墙上,懒洋洋地笑道:“张正使,你知道我写一个字多少钱吗?” 嗯? 张英愣住了,没想到这种时刻,梁翊竟然还能以这种问题来插科打诨。张英蛮横地说:“我管你写一个字多少钱,总之你不写,我就告诉皇上!” 梁翊无辜地说道:“我早就让你告诉皇上了啊!” “看来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张英挽起袖子,眼神格外.阴冷:“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将梁将军拖出去,先让他尝尝十指连心的滋味。” 梁翊这才叹气说道:“看来我还真是非写不可了?” “呵,现在害怕可晚了!”张英得意地笑了笑,旋即喝道:“快拖出去!” “行,那我不写了。等皇上问起来,我就说张正使怕我写出实情,所以先废了我的双手。”梁翊痛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说道:“可惜了呢,映花最喜欢我的手了,如果她知道我的手被毁了,她肯定会让皇上把直指司给毁了。” -------------- 如果小梁在廷尉司上翻不了案…是不是就全剧终了…哈哈哈哈 第二百三十章 惊天逆转破迷局(上) 在外人眼中,映花性情古怪,但确实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她一发起脾气来,或许真能将直指司弄个天翻地覆。张英被关了几次,也有点阴影了,直指司也经不起折腾了。万般无奈下,他倒很佩服梁翊,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他还能想起驸马的身份,搬出公主来保全自己。 张英气急败坏地说:“你别以为你有公主做靠山,我就拿你没办法。等公审的日子定下来,有你好看的。” 梁翊心凉了,心想,果然还是躲不过当众被辱的命运。他装作无所谓地笑笑,说道:“好啊,我倒要看看,张正使要如何定我的罪。” 张英冷哼一声,转身要走,梁翊却叫住了他,说道:“张正使,你先留步,我现在想写了,你转交给皇上,好不好?” 张英不知道在这场较量中,自己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踟蹰了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说:“你别再耍花招!” 梁翊咧嘴一笑,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能耍什么花招?” 笔墨都是现成的,梁翊挥笔写了几个字,待墨干了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将纸叠起来,交给张英。张英一把抓过,刚要展开,却被梁翊按住了。梁翊笑着说:“这是皇上让我写的,也只有他能看。为了避嫌,张正使就不要再看了吧!” 张英虽然不服气,但按理说他是不该看的,便又将纸叠好,大踏步地走出了牢房。他走回自己的书房,又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谁知上面只有三个字——别看了! 张英气得将纸撕得粉碎,他又不能回去找梁翊算账。因为在他重回地牢的那一刻,也就证明他又偷看了梁翊写给皇上的信。他正郁闷得慌,正好蔡赟来直指司找他,张英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将梁翊的种种跟蔡赟说了。说完了之后,他还是余怒未消,气冲冲地说:“自从他被抓过来,我屡屡被他捉弄,他简直太可恶了!” 蔡赟不怒反笑,问道:“这下你见识到小魔头的厉害了?” “他小时候就这样吗?” 蔡赟仰起头,缓缓说道:“相比起小时候,他现在已经收敛多了,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记得那时江大人家不远处有个大槐树,他每天回家必须要经过那棵槐树。不知什么时候,那棵树上结了一个马蜂窝。江大人那天正走着,突然听到头顶‘崩’的一声,他抬头一看,黑压压的马蜂群冲他飞了过来,他躲闪不及,被蛰了满头的包。那段时间江大人可是吃尽了苦头,他一怒之下,把那棵百年老槐树给砍了。” “那群马蜂是怎么跑出来的?” “是金世安用弹弓打的。”蔡赟笑道:“他小小年纪,射术就十分了得,而且心思缜密,必定是观察了很多天,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惩罚江大人。” 张英暂且忘记了愤怒,好奇地问:“那他为什么要捉弄江大人?因为江大人和他父亲政见不和吗?” 蔡赟说道:“说来可笑,江大人都没想到是金世安干的,是金穹提着小儿子的耳朵,将他拽到了江家,让他当面跟江大人道歉。金世安在家里挨了一顿打了,当着江大人的面,金穹又对他拳打脚踢。江大人怕在自己家闹出人命来,急忙制止了他,只问金世安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小魔头傲气十足地说,他是为一个乞丐兄弟报仇。” “为…乞丐报仇?” “江大人这才想起来,那时他负责华阳城的治安,确实驱赶过不少乞丐。金世安应该跟其中的某个乞丐有点交情,所以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捉弄江大人。听了金世安的话,众人反倒责怪江大人太粗暴了,那也是江大人第一次领教这个小破孩的厉害。” 张英向来对这些侠义之举嗤之以鼻,他打心眼里讨厌充满侠气的少年金世安——他果真是从小就不守规矩,让人头疼,现在还是一样。也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还会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皇上对他百般信任,也是不可思议。 话说张英走了之后,梁翊觉得自己不能再消沉下去了,要想办法自救,不仅要洗清自己的冤屈,还要找到真正杀害陆勋的凶手,祭奠他的在天之灵。可他很清楚,那天在东宝楼的所有客人,都是张英提前安排好的,甚至全都是直指司或者宙合门的人,没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他跟几个人交过手,留下了很多打斗的痕迹,并且打伤了其中一个人。可趁他给陆勋运功疗伤的功夫,他们却将现场收拾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只像他和陆勋打了一场。 如果当时不救陆勋,而是去追凶手,或许能抓住一两个人,自己也就不会被关在这里了。梁翊掐住自己的大腿,质问自己为什么总是做不利于自己的选择。但如果重新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挽救陆勋的生命。不管结局如何,至少他尽力了,对得起朋友了,他便不会在懊悔中挣扎一辈子。 梁翊躺在草席上,有些绝望地想,在张英的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时候,他肯定毫无辩解的余地。张英又切断了他跟外界的来往,他没有办法向任何人求救。他的朋友所剩无几了,也未必就能义气深重地赶过来救他。梁翊终于体会到了风遥那种绝望,他盘算着,要不要也来一次越狱? 这两年以来,他的武功大有长进,吴不为教他的心法他早已融会贯通,再加上在琵瑟山上学了那么多年武艺,他的实力不在风遥之下。风遥都逃得出去,他为什么不能呢?就算失败了,也要痛痛快快地反抗一场,而不是窝窝囊囊地躺在这里,任凭罪名往自己身上扣。 主意已定,梁翊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他的计划是,先佯装肺疾发作,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引得狱卒进来,他就夺门而去,一路杀出去。他明白,自从风遥大闹一场以后,直指司的布控更加天衣无缝,他插翅也难逃出去。即使这样,他也要试一试。运气好的话,他可以重获自由,为自己洗清冤屈;运气不好,那就只能以死明志了。 他默默积蓄力量,想掰开手脚上的铁链,可他低估了直指司的厉害,这些东西就像长在他身上似的,根本摆脱不了。他使了半天劲,最后还是决定从狱卒身上找钥匙。梁翊眼神坚定,准备决一死战。于是,他先咳了起来,咳得一声紧似一声,与此同时,他还在偷瞄外面的动静。让他不安的是,外面传来一阵平缓的脚步声,他不知道是谁来了,只好放慢咳嗽的速度,将越狱的计划往后推一推。 梁翊幻想着是赵佑真来了,这样他还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来人竟然是江璃。狱卒非常客气地为江璃打开牢门,江璃使了个眼色,让狱卒退下了。 “你…你怎么来了?”梁翊假戏真做,真的咳嗽了两声,局促地问道。 因为去年发生的那些不愉快,江璃并没有打算那么快原谅梁翊,但在正义感的驱使下,他还是利用自己职务之便,来监牢里探望梁翊。他阴沉着脸,说道:“要知道,我这次来只是公事公办。你的案子快要公审了,我得提前了解下情况。” 梁翊苦笑了一声,说道:“好一个公事公办!不过,我相信你,所以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 江璃并没有问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梁翊并不畏惧,同样微笑着直视着江璃。就这样过了半晌,江璃才说道:“我相信你,你是被冤枉的。” “相信”二字,往往胜过千言万语,至少有一个人是信任自己的,那就死而无憾了,梁翊无畏地笑了。江璃环顾四周,低声说道:“是绿绮姑娘让我来的,她有几句话让我转告你。” “绿绮?” “是的,时间紧急,我捡重要的说。公审的时候,你只需问三件事即可。” 像是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一叶扁舟,梁翊拼死也要抓住它,他冷静地问道:“哪三件?江大哥但说无妨。” “其一,东宝楼从不接受当天的客人,必须得提前好几天预约。你和陆勋约好了在东宝楼见面,是以谁的名义预约的?可有凭证?” 梁翊点头道:“这个我记下了。到时候我还会问,报信的人是谁?是不是陆家人?确实有人给我报过信,我家里的下人都可以作证。” 江璃赞许地点点头,又说道:“其二,你和陆勋吵得很激烈,所以才动手打了起来。座位前后都是屏风,挨着的两桌客人肯定听到了你们的争吵声。到底是哪句话惹得你们大动干戈?要将这邻座的几个人分开审问,看看他们能不能说出同样的答案。” 梁翊见识过绿绮的厉害,他默默记在心里的同时,也无比佩服这个奇女子。江璃顿了顿,又说道:“这个我是不信的,不过绿绮让我告诉你,我便如实相告。绿绮说,东宝楼原先是九龙帮的产业,后来被孟不凡拿去孝敬了蔡丞相。蔡丞相为了掩人耳目,从宙合门找了亲信来打理,谁都不知道幕后的老板究竟是谁。所以,当那两个问题问完了,你就要求见老板。如果有人出来承认自己是老板,你一定要说不相信,并让他将东宝楼的房契拿出来证明。这是其三,你记住了吗?” 第二百三十一章 惊天逆转破迷局(中) 公审时间定在四月初八,陆勋的葬礼结束了,陆岩的悲伤也缓解了些许。主审此案的是廷尉司的廷尉李清,梁翊跟他接触不多,但听江璃说,他是个正直的清官,肯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梁翊稍稍放心,再加上绿绮和江璃给他出谋划策,他有信心洗清自己的冤屈。 梁翊好歹是重权在握的武官,在直指司里没受什么苦,受审的时候也没让他跪下。只不过众人忌惮他武艺高强,害怕他越狱,还是将他手脚全都用铁链束缚了起来。廷尉司外面被老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看到梁翊那幅落魄的样子,又议论纷纷起来。梁翊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往心里去。 李清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他那天的情形,梁翊如实答道:“三月二十七日那天早上,有一个人自称陆家家丁,他说陆勋邀请我午时正刻去东宝楼一叙。我丝毫没有怀疑,退朝之后,便去了东宝楼。” 李清转头问陆岩:“陆侯爷,梁将军说得属实吗?” 陆岩心不在焉,他木然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或许是吧,老夫不知道这件事,勋儿出门的时候只是说,要去东宝楼见梁翊,老夫也不知道谁邀请的谁。” 陆岩嘴上这样说,眼神却冷得让人害怕。梁翊琢磨不透他在谋划什么,倒有些胆战心惊。李清思索片刻,又问道:“梁将军,你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吗?” 梁翊回想了一下,说道:“他说自己叫德顺,个子不高,眼睛不大,有点儿胖,其他的我也不记得了。” 李清问道:“陆侯爷,陆家有这号家丁吗?” 陆岩闭目想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应该没有。不过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或许是新来的,老夫没有见过他。” 陆岩一直是这种不咸不淡的语气,既没有打算原谅梁翊,也没有完全否认梁翊的说法,处处给他留了余地。李清也琢磨不透陆岩的想法,他咳嗽了几声,颇为为难地看向江璃。江璃也懵了,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正常问下去就行。 李清清了清嗓子,将梁家几个管事的家丁喊了上来。梁府刚建好的时候,映花挑选了几位老实人来家里管事,他们踏实稳重,只想一心过安稳日子,可驸马爷命途多舛,他们也跟着担惊受怕。这次还被叫上了公堂,他们更加瑟瑟发抖,不知所措。梁翊生怕他们一紧张,将自己所说的供词全给推翻,那可就麻烦了。 李清只是轻咳了一声,余叔他们就慌不迭地跪在了地上。李清不禁莞尔,说道:“你们不必紧张,如实回答就好。本官问你们,三月二十七那天早上,有人去梁府找过梁将军吗?” 几位家丁面面相觑了半天,余叔才说道:“回大人,那人不是陆家的吗?” 梁翊松了口气,李清似乎也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又问道:“你们知道他跟梁将军说什么了吗?” 余叔毫不犹豫地说道:“他自称是陆家人,要见驸马爷。小的一点儿都没怀疑,就把他领到老爷那边去了。至于他俩说了什么,小的可就不知道了。” 李清微微点头,心想,梁府的家人倒也是本分的老实人,有什么说什么,也不会添油加醋地给主人脱罪。不过他常年办理刑狱之事,也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他又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么?” 余叔也没先前那么紧张了,他回忆了一下,说道:“小的没怎么往心里去,只记得那人个子不高,有点儿矮胖,其他的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很普通的长相。” 众人纷纷点头,只有张英脸色不悦。梁翊很佩服映花看人的眼光,余叔他们虽木讷守拙,但诚实可靠,忠心耿耿。李清问完了话,便让人把他们带下去。余叔这才有点儿慌地说:“驸马爷,你可一定得早点儿回家,公主快回来了。” 梁翊微微颔首,算是回答。在李清开口问话之前,梁翊想起了绿绮的叮嘱,便拜托李清查一下东宝楼的预约记录。东宝楼的人早有准备,李清刚一要求,他们便将簿子递了上来。上面记录得很清楚,他俩见面的包间,是陆勋在二十五日预约的。 在这场阴谋中,陆勋肯定是要死的,所以就算能查到这记录,也无法查证这到底是真是假。梁翊郁闷之余,倒很佩服张英他们的缜密。他将那天打斗的过程原原本本跟李清说了,末了说了一句:“我赶到的时候,陆指挥已经被下了迷药,所以毫无反抗之力,肩膀还中了一刀。” 听说儿子又被下药,陆岩这才激动起来,他握紧拳头,冷声质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梁翊毫不退缩地说道:“侯爷,晚辈说得千真万确。不信,可以请仵作验尸!” 陆岩登时勃然大怒,指着梁翊骂道:“验尸?你真是好狠的心,你还嫌他遭的罪不够多吗?” 梁翊本来站得笔直,见陆岩发怒了,他急忙跪倒在地,恳切地说:“陆伯伯,是晚辈一时失言,您不要往心里去。晚辈可以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杀陆二哥!可我对陆二哥有愧,因为我没能保护好他!” 陆岩一向很有涵养,又被别人劝了几句,他才坐到了椅子上,讽刺道:“你口口声声要跟他做兄弟,到头来却要害他;还不如人家张正使,平时看不出多亲热,可勋儿出了事,人家忙前忙后地张罗,就跟办自家事儿似的。是吧,张正使?” 张英正在满面笑容地看戏,没想到陆岩会突然说到自己,他倒有些慌张。而且,陆岩的目光意味深长,张英完全看不透,他只好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 梁翊一直跪在地上,没有看到陆岩的表情,只当他恨透了自己,一时心凉不已。李清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也没有刚才的神气了。江璃给他使了几个眼色,他才有气无力地说:“廷尉大人,既然众人都说我和陆勋争吵过后才动的手,不如问问众人,我俩吵了些什么吧。” 李清点头答应:“这个是该弄清楚,那天邻桌的客人都在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梁翊才说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对这几位客人分开审讯,看他们能否说出一样的供词?” 李清摸着下巴,说道:“梁将军说得很有道理。江璃,你去安排一下!” “是!” 江璃按照李清的吩咐去审问了,梁翊不忍心再看陆岩的神情,他寄希望于江璃,相信以他的能力,肯定会找出一些破绽来。小半个时辰过后,江璃却面色阴沉地走出来,跟李清说道:“回廷尉大人,这几位客人回答得大同小异,他们都听到了梁翊和陆勋的争吵。陆指挥喝多了,说梁翊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让梁翊不要忘了自己的知遇之恩。梁翊不屑一顾,冷笑了几声,却被陆勋看了个正着。陆勋骂他忘恩负义,梁翊回击他懦弱无能,还喜欢倚老卖老。二人就这么吵起来了,从声音上来判断,好像是陆勋先动的手,梁翊出手还击,才失手杀死了他。” 梁翊脸色苍白,他没想到张英的伪证会完美到这种地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绿绮说的话,便又问道:“廷尉大人,事已至此,在下想见见东宝楼的老板。如果他也这样说,那我也就死心了。” 李清一向客观冷静,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心底不希望梁翊是凶手。他蹙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也是,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东宝楼的老板一直没露面,也实在说不过去。来人,将东宝楼的老板带上来!” 聚集在廷尉司的百姓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却没想到还有机会目睹东宝楼老板的风采。一个东宝楼就够神秘了,它背后的老板更神秘。于是众人暂时忘却了宣判结果,伸长脖子等着东宝楼老板的出现。 别说老百姓了,像李清这样的高官都没有见过东宝楼老板的真面目,每次去东宝楼赴宴,都是执事的管家殷勤地过来敬酒。久而久之,众人都把那管家当成主人了。若不是梁翊提起,都没人想起主人来。 众人正在翘首以盼,没想到一个白衣女子扭着纤细的腰肢走了上来,她正是东宝城的歌姬百灵。所有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李清也探出脑袋,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百灵姑娘,便是…” 百灵玩弄着长长的头发,笑道:“没错,本姑娘正是东宝楼的老板。怎么了,不像吗?” 梁翊压根就没想到她竟然就是老板,他闭上眼睛,飞快地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玄音琵琶?” 百灵脸色微微一变,不自然地笑道:“梁将军说什么呢?” 梁翊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九龙帮的人?” 百灵掩饰道:“梁将军在说什么,民女真是一句也听不懂。” 梁翊笑道:“你不用听懂。若你是东宝楼的老板,将房契拿给我们看看吧!否则我们怎么相信?” 百灵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甚至看了张英一眼,不过张英并没有理她。她嗫嚅道:“房契怎么会随身带在身上?我得回东宝楼去取。” ---------------------- 都来猜猜怎么翻转吧^^明晚揭晓! 第二百三十二章 惊天逆转破迷局(下) 李清眼神毒辣,一眼就看出了百灵在掩饰什么,他不慌不忙地说:“那你就先回家拿一下,反正审理这个案子还需要很长时间,也不急这一时。” 百灵咬紧嘴唇,又犯难地看了张英一眼,张英并没有搭理她。她只好说道:“好,那我回去取一下,大人稍等。” 梁翊脑子转得飞快,他生怕百灵在回去的路上有什么闪失,到头来罪名再扣到自己头上,他急忙说道:“廷尉大人,请您找一个可靠的人,送百灵姑娘回去吧。” 梁翊在公堂上一再提要求,李清心里也有些不爽,不过梁翊想得周到,他还是同意了他的要求。百灵精神恍惚,在踏出公堂的一瞬间,她差点儿被绊倒在地上。仿佛一瞬间,她那抹高傲的神色就荡然无存了。 梁翊突然想问她一些事情,却又怕惹李清不高兴,从而再做出不利于自己的判决,只好急得干瞪眼。江璃看出了梁翊的心思,他跟李清说道:“大人,不如这样,让百灵小姐的亲信回去取房契,让她留在这里,正好有些疑点也好问她。” 百灵停在门口,带着哭腔说:“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肯定要细心保管起来,一般人找不到的。” 梁翊知道江璃是在帮自己,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急忙说道:“百灵姑娘,可否将你的琵琶一同带来?” 百灵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她颤抖着说:“你…你看我琵琶做什么?” 梁翊说道:“先前我江湖上行走的时候,听说过九龙帮有一位神人,可以用琴音催眠敌人,让对手看起来就像是中了迷药一样。那天我赶到的时候,陆二哥神魂颠倒,可他前些日子也中过毒,所以吃东西肯定会格外谨慎,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再中毒。我记得百灵姑娘也在现场,怀中还抱着一把琵琶。所以,我刚才在想,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玄音琵琶’陈百音?为了掩人耳目,才给自己取了个‘百灵’的艺名?” 梁翊说完,公堂一片死寂,张英阴沉着脸,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梁翊。百灵双腿打颤,无力地坐在地上,嘴上还在做着最后的辩解:“小女只是个江湖卖唱的,梁将军不要再胡乱揣测了。” 梁翊却冷静地说了下去:“据我所知,东宝楼曾是九龙帮的产业。去年,庄主孟不凡涉嫌杀害蔡家大公子,在承认罪名后就被砍了头。九龙帮几位堂主纷纷逃窜,从此,这个帮派名存实亡,产业也被别人瓜分得一干二净。百灵小姐如果真是九龙帮的人,还能安然无恙地经营这么重要的饭庄,那必定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谁都没想到局面会有这样的反转,百灵坐在地上,抖得像是风雨中的树叶。她突然死盯着梁翊,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就算我将房契拿出来,你也无话可说。因为房契上,确确实实写的是我的名字!” 经过刚才那几轮较量,梁翊深知蔡赟、张英做了最周密的安排,甚至连东宝楼的房契,他们也都可能再伪造一张。房契可是他最后的筹码,如果这个也能造假,他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梁翊眉头紧锁,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张英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十分欣赏他这种一次次充满希望、却又一次次失望的表情。李清和江璃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这时,陆岩在家丁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李大人,老夫累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可以吗?” 李清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解地问道:“都查到这份上了,您为什么要放弃?” 陆岩痛苦地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就算梁翊是凶手,给他判个死刑,我的勋儿也回不来了。老夫这辈子实在是太累了,可能也活不了太长时间了,剩下的日子,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 陆岩的神色是疲惫至极,不过他这个理由实在牵强,根本无法说服众人。李清还没说话,陪审的张英却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陆侯爷,就算您不追究了,可陆勋是我们大虞国的栋梁之才,他这一死,我们大虞国可是损失惨重。就算您不追究了,可我们不能让杀害栋梁的凶手逍遥法外,必须将他绳之以法,以正朝廷的风气!” 陆岩冷漠地笑了笑,说道:“张正使所言极是,那你们去追究吧,老夫不管了。老夫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不想要梁翊的性命。”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陆岩漠然地笑了两声,转身便要离去。梁翊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急着抓住陆岩问个清楚,一时忘了脚上还带着镣铐,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扑倒在陆岩身上。说时迟那时快,张英撒出几枚银针,有一枚正好钉在梁翊的脊背上。梁翊一下子垂首跪在地上,汗珠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 陆岩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有几分不忍,可脚步却没停下来。蛇毒迅速在梁翊周身扩散,他却咬牙爬过去,抓着陆岩的衣服,问道:“陆侯爷,您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陆岩同情地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这几天老夫也想明白了,相信你只是失手,而并非故意。怪只怪我家勋儿时运不济,我不想再责怪你。” “不是的,我没有杀陆二哥!” 趁毒性发作之前,梁翊抢先说道,他希望陆岩可以相信自己,可陆岩并没有。张英见他中了好几针都没有倒下,冷峻地吩咐衙役:“梁翊意图对陆侯爷不轨,赶紧给我拿下!” 左右领了命,提着棍棒就围了过来,将梁翊硬生生拉开。陆岩心生恻隐,却没有为他求情,漠然地走出门去。听说梁翊吃亏,百姓中有一阵小骚乱,几个行色可疑的人纷纷拔出了刀剑,试图冲进廷尉司。他们正在摩拳擦掌,后面突然来了一群公差,还有人抬着一顶轿子。领头的公差正是楚寒,他跟廷尉司的人很熟,他一亮腰牌,就毫无阻碍地走进了大门。 陆岩跟那顶轿子擦肩而过,顿时大惊失色,刚要阻止楚寒,可他们已经落轿。楚寒高声喊道:“李大人,为了不让梁将军蒙受不白之冤,我也想请一个证人,不知是否可以?” 李清满口答应:“只要对本案有帮助,当然可以!” 梁翊听到了楚寒的声音,心里莫名一紧——映花早产那一夜,他将楚寒骂了一通,还动手将他推在地上,楚寒会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会不会一怒之下,做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他胡思乱想着,直到一片喧哗之声响彻公堂,他才回过神来。 楚寒并不是一个人走上公堂,他还扶着一个人。那人低着头,走路十分吃力,在迈进公堂的那一瞬间,他才抬起头来。 “陆…陆二哥?” 梁翊太过震惊,说话也结巴起来。李清审理过无数案件,见过无数反转,此时也呆若木鸡,怔怔出神。 “这…” 陆勋将胳膊搭在楚寒身上,吃力地笑了笑,说道:“李大人,我伤势沉重,可不可以坐着回话?” 李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生说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快给陆大人搬张椅子过来。” 陆勋进了公堂,疲乏地坐在椅子上,因为呼吸不畅,他过了好半天才缓了过来。陆岩追了进来,压低声音,痛心疾首地说:“我不是不让你来么?你怎么偏要过来?” 陆勋没有理会父亲的追问,他靠在椅子上,吃力地说:“李大人,如果我不来,梁将军是不是就成杀人犯了?” 李清机械地点头,他十分想走到陆勋面前,看看他究竟是人是鬼。陆勋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思,笑着解释道:“诸位不必紧张,我并没有死,只是昏迷了几天。如果不是梁将军,我这条命,恐怕早就丢在东宝楼了!” 张英脸色煞白,还强迫自己挺直腰板,不要露出破绽。他铁青着脸,说道:“陆指挥也是过分,既然平安无事,那应该通报一声才对。你的葬礼都办完了,这才跟我们说你没死,这个玩笑太过分了吧?” 陆勋并不生气,他笑道:“若有人想置我于死地,又发现我没死透,肯定又要来取我性命。我受伤之后,手无缚鸡之力,若真有人要杀我,我丝毫不能反抗,说不定还要连累全家人的性命。所以只能一时装死,还望诸位见谅。” 张英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他冷笑道:“陆指挥也太胆小了,陆家堂堂安庆侯府,你又是掌管禁军的统领,哪儿能那么轻易地被人所害?” 陆勋说道:“别人可不像张正使这样想,去年我家就遭遇过一次袭击,寄居在我家的琴筝先生还因此受了重伤,差点儿一命呜呼。张正使不会已经忘了吧?” 张英咳嗽了几声,不再说话。陆勋不再看他,转而向李清说道:“李大人,我想我已无需多言,我在东宝楼遇袭,幸亏梁将军及时赶到。他不仅打退了刺客,还及时帮我运功疗伤,这才使我死里逃生!” 李清已缓过精神来,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来作证,非要拖到现在?” 陆勋冷笑道:“我昏迷了好几天,前天方才彻底醒来。我想,凭各位的能力,应该早就破案、找到真凶了,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了,你们居然还在怀疑梁翊,这简直不可思议!大夫叮嘱我千万不要下床,可如果我不来,恐怕梁翊真要被你们冤枉死了!” 梁翊被那几根银针折磨得死去活来,可陆勋没死,这可是天大的喜讯!他试图用内力消磨体内的毒素,可他默默地运了半天功,才恍然想起来——他帮陆勋运功疗伤,自己的内功损耗大半,也难怪这么难受了! _____ 大家冬至快乐! 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结已解人难留(上) 陆勋对梁翊充满愧疚,便跟李清说道:“梁将军这些日子也受了不少折磨,实属不应该,让他回去休息吧。您还有什么话,问我就好。” 李清点头答应,让人送梁翊回去。虽说中了张英三针,可除了脊柱上那一针让人痛不欲生以外,其他的两针都没有大碍。梁翊迫切地需要一个地方调理气息,用内功将毒素逼出来。但他又不能将痛苦表现得太明显,若被张英看到了,他必然又会横加阻拦。于是,他装作中气十足地说:“廷尉大人,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我先回牢里好了。” 陆勋以为梁翊说的是气话,急忙说道:“辅明,就算你对我有怨气,也别拿身体开玩笑,还是回家吧。” 梁翊一直在为他的死而复生感到庆幸,都没有想到“怨气”两个字。如今陆勋一提起来,他确实对陆家有些怨气。因为中了蛇毒,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又担心被张英看出来,便简单地说:“不是的,你这件案子可是大案,是皇上直接过问的。他都没有发话,我不可能轻易从牢里出来。你不必内疚,配合李大人做好调查便是了。” 梁翊如此坚持,李清倒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了,他吩咐道:“梁将军说得也有道理,皇上没有发话,本官确实难以放人。江大人,你在廷尉司找间干净的房间,让梁将军在里面稍作休息。等事情调查清楚了,本官会当面跟他赔罪,送他回家。” 李清说得诚恳,梁翊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脏,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剧毒在他体内闹得翻江倒海,如果再不离开公堂,他恐怕会倒在这里。于是,他在公差的搀扶下,沉默而决绝地走了,没有再跟陆家人说一句话。 楚寒发觉了他的异常,急忙追上去,低声问道:“梁大哥,你是不是哪儿受了伤?我去给你找个大夫吧!” 梁翊摇摇头,吃力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上次在鸡鸣寺骂了你,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来着,你没有怪我?” 楚寒爽朗地说:“怎么会?公主被阿珍害成那个样子,我本来就很内疚。你骂我几句,我心里反而痛快了。” 梁翊叹气道:“我上次对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了。你如果怪我,就直说出来。毕竟…恶语伤人六月寒,有时候骂了别人,自己一时痛快了,可别人却会为这些话伤心很久,我希望你不要这样。” 楚寒憨厚地笑了笑,说道:“梁大哥,你不要担心。第一,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好的事情不会在心里放太久;第二,我把你当亲大哥,你教训我几句,我心甘情愿地听着,哪儿会有什么不满?” 梁翊没有再说话,跟楚寒相视一笑。一位公差将梁翊领进了一间小耳房,楚寒刚要跟进去,梁翊却制止了他:“实不相瞒,我是受了点伤,现在要运功疗伤,你在外面帮我守着,行吗?” 楚寒慌张地问道:“伤得严重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不严重。”梁翊扶着门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那就好。”楚寒刚在门口坐下,却趁梁翊关门之前,突然抵住门框,冷不丁地问道:“梁大哥,你是姓梁…对吧?” 梁翊无法直视楚寒的眼神,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便急忙关上了门,只剩下楚寒怅然若失地站在门外。去年梁翊、张英在富川闹得那一场,他早就听说了,在心里琢磨了很久,还是没个答案。想法一多,人就会变得烦恼。楚寒很相信这个道理,所以在找不到答案,或者不愿相信某个答案的时候,他就懒得去想了。想法有什么重要的,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了。 梁翊独自坐在屋子里,努力了好多次,还是心乱如麻。按理说他修炼的两种内功日趋和谐,它们会成为一道无形的屏障,保护他的身体不受侵犯。可为了挽救陆勋的生命,他损耗过多,将呼吸调整了好多次,也没有顺过气来。他也不强求了,只要性命无忧,今后慢慢调理就是了。 让他分神的是陆家父子。陆勋虽然话不多,但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被冤枉了,肯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可他拖了这么久,肯定是陆岩不让他出面。按照陆岩的设想,那就假戏真做,就当陆勋真的死了,然后再治梁翊的罪,让蔡、张二人彻底放心,他的儿子也就安全了。然后他再想办法,一步步实施报复,完全将儿子排除在外,不让他面临一点儿危险。如果陆勋一旦出现在公堂上作证,蔡、张肯定会彻底站在陆家对立面,从此陆家十几年安稳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再者,陆勋一出现,梁翊就知道了陆岩的计谋,这让梁翊如何看待陆岩? 梁翊想了很多,他能理解陆岩的做法,却没有办法接受,更没法原谅,今后也不想再理他了。 晚饭时分,他没那么难受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只是眼皮发沉,想好好睡一觉,没想到陆勋来了。梁翊本想问问他的伤势,可一想起他父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也不想跟陆勋说话了。 陆勋重伤未愈,又说了一下午的话,想来也是疲惫不堪。他在椅子上坐着,并让楚寒在外面守着,楚寒很听话地出去了。陆勋笑了两声,才说道:“你还是那么爱赌气啊!” 梁翊一下子坐了起来,激动地说:“这怎么能算赌气?我也是人,我也会生气!” 陆勋目光澄澈,诚恳地说道:“我代我父亲向你道歉,真的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如此坦然的“对不起”,顿时将梁翊的心结解开了很多。是啊,犯错之后,遮遮掩掩,或者想办法逃避,总会让人更加愤怒;而一句发自肺腑的“对不起”,却更容易被原谅。在陆勋来之前,梁翊做了种种设想,甚至想将他大骂一顿,可陆勋的道歉,却让他不知不觉流下泪来。他咬住嘴唇,不让陆勋看到他哭了。陆勋却温和地说:“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二哥,在我面前哭也无妨。你有恩于我,陆家却对你恩将仇报,若换做是我,我也咽不下这口气。你哭出来,或许就不那么委屈了。如果打我一顿你能出气,你就尽管出招吧,我绝对不还手。” “谁哭了?我才不做那么没面子的事。”梁翊装作不经意地用袖子擦干眼泪,冷冷地说:“你身上还有伤,如果因为来看我,影响了你恢复,陆侯爷又要来怪我了。” 陆勋温暖地笑了笑,说道:“世安,你虽然调皮捣蛋,但从小到大,你都是特别善良的孩子。小时候受了委屈,哭一场,也就过去了;长大以后,依旧温和宽厚,蔡赟和张英那么对你,你都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要知道,我父亲这次利用你,也就是看中了你的这种品性。他想着你会理解他,并念在他对你有救命之恩的情分上,还会原谅他。可我知道,他这次确实做得过分了,你不原谅他也好。” 陆勋这几句话说到了点子上——若蔡、张二人对他做这么残忍的事,他未必会如此愤怒;可陆岩是他尊敬爱戴的长辈,他为了保全儿子,就要牺牲自己,这对他来说太过残忍。梁翊闭上眼睛,痛苦地说:“我现在感觉心都是凉的,我救你一命,抵过他救我一命,以后各不相欠了。” 陆勋听得心酸,却也理解。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道:“你对案子一点都不关心?” 梁翊疲倦地说:“不关心,反正这次扳不倒蔡赟,也伤不了张英,爱判谁就判谁吧!” “是啊,那个百灵估计是有什么把柄攥在蔡赟手里,她一口咬定是自己安排的。因为你去年抓住了孙得志,间接扯出了孟不凡杀害蔡琛一事,从而导致九龙门覆灭。她看不惯你步步高升,便想出这招,既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又让你身败名裂。只要你死了,就能给九龙帮的弟兄报仇了。” 梁翊枕着胳膊,漫不经心地说:“我早就预料到了,我还真是仇人满天下!” 陆勋知道梁翊没心情再说下去了,便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告辞了,你好好休息。” 梁翊没有答话,陆勋有些黯然,又说了一句:“你救了我一命,我真的很感谢你。以后若需要我,无论我在哪里,都会不遗余力地帮你的。” 陆勋的语气,似乎是要生离死别一样。梁翊强迫自己不要去问,却还是按捺不住,轻声问道:“你以后要去哪里?” 陆勋笑得云淡风轻,有一种淡看生死的通透,他说道:“你以前闯荡的那个江湖,我十分羡慕。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我总要见识另一番波澜壮阔吧!” 梁翊怔怔地问道:“你被他们害得这么惨,难道不想报仇吗?” 陆勋垂首笑道:“我活了三十余年,一直都在跟别人比试,跟自己较劲,拼了命地要去当那个最好的。经历此劫,方知生命不易。我想报仇,想疯了,不过…生命只有一次,我想去见识些别的风景,再做下一步打算。” 梁翊听完,半晌才说:“曾经放浪江湖的我,如今困在这宫城中;曾经身居高位的你,却要去浪迹天涯。命运真是好笑。” “也没什么好笑的,只不过走到哪一步,做哪一步选择而已。”陆勋依旧笑得很暖,他慢慢地走过来,握着梁翊的手,诚恳地说:“世安,恕我直言,你我都不适合官场,你比我更不适合。别为了‘不甘心’三个字,弄得自己伤痕累累。选一个最合适的时间,急流勇退吧!” 梁翊点点头,说道:“谢谢陆二哥提点,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 “还有…”陆勋看了屋外一眼,说道:“楚寒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傻,他或许猜出了你的真实身份,你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吗?” 梁翊说道:“我也不知道,楚寒是我的发小,我这重身份迟早是要显露出来的,我不希望因此伤害到他。” “你呀,总是想得太多!”陆勋说完,又感慨地说:“这次也多亏了楚寒,幸亏是他将我的‘尸身’送回了家,要不,我这装死的演技,如何能瞒得过众人?” 梁翊低声道:“我亏欠楚寒的,总有一天要还给他。” “那我可就管不着了。”陆勋抬起头,目光悠远:“我回家去了,收拾行装,说服那个绿衣服的姑娘,让她陪我去流浪!” “你要跟绿绮姑娘表白?” 陆勋有些羞涩,匆匆告别:“不早了,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别忘了替我谢谢绿绮姑娘!” “她说了,你是个好人,所以她一定要帮你。”陆勋顿了顿,又说道:“别忘了刚才我说的话,我每到一处,都会给你写信。如果需要我帮忙,你尽管送信过来。不要单打独斗,不要不好意思找我,你陆二哥永远站在你这边。” 第二百三十四章 心结已解人难留(下) 在听完刑部、廷尉司、直指司几位负责刑狱的官员汇报后,原本跟了尘聊得起劲儿的赵佑真,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荒唐!” 帝王的话越短,意味着怒气越重,底下的人便越发瑟瑟发抖。赵佑真不再理会他们,他穿上便装,朝廷尉司走去,他要亲自将梁翊接出来。众人紧跟在他身后,在心里盘算着要怎样跟梁翊赔罪。梁翊性情宽厚,他们不担心得不到他的原谅;他们更害怕的是被赵佑真责备,毕竟帝王发怒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梁翊一早就听说了赵佑真要来,他谁都不想见,便躺在床上装病。赵佑真一看到那间简陋的耳房,脸色登时变得铁青,可现在也来不及换房间了,众官员只能暗自后悔。 赵佑真不想在这里跟他们发火,他径直推开了门,没想到映花竟然坐在床边。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次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映花瞟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施了一礼,嘴上说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赵佑真暗暗叫苦,他一把扶起妹妹,说道:“映花,我这也是没办法,我会好好补偿你们的,别生气了啊!” 映花冷不丁地将药碗往地上一摔,“啪”得一声将屋里屋外的人全都吓了一跳。梁翊本就是在装病,差点儿坐起来拉住妻子,映花暗戳戳地给了使了个眼神,他才没坐起来。 映花砸完碗还不算,又将茶杯茶壶全摔在了地上,才带着哭腔说道:“过去两年,我丈夫为大虞国立了多少功劳,可又遭了多少暗算!他每次立功之后,梁家上上下下不是欢欣鼓舞,而是提心吊胆,担心这次又有什么祸患。我已经听够‘对不起’之类的话了,你们是不是都觉得,一个宅心仁厚的人,就不会伤心?就会对你们的种种伤害一笑而过?你们想错了,别说我丈夫了,我的心也被你们伤得透透的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允许丈夫为大虞出一分力!你就当我俩全都死了!” 映花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赵佑真被妹妹抢白一番,面子上挂不住,却又无法反驳。他轻声哄道:“映花,朝堂上的事情你不懂,外面还有很多大臣呢,你给我点儿面子行不行?” 没想到这几句话更让映花愤怒:“事到如今,你不想着如何抚慰忠臣,还想着你的面子!你明明连几个佞臣都除不掉,连忠臣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明君?说实话,我都替我丈夫感到不值!”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冷战——映花和梁翊不愧是夫妻,当着皇上的面,还敢说这样的话,简直无异于找死。梁翊也装不下去了,连滚带爬地跳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跟赵佑真说道:“如陛下所言,映花确实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这些都是我抱怨的,陛下千万别怪罪映花,治我一个人的罪就好了。” 赵佑真脸色铁青,他扬起巴掌,看架势是想打映花。映花无畏地瞪着他,只是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她说道:“别听我丈夫胡言乱语,跟他没关系。哥,这世上只剩下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若你不相信我是为你好,那你就打死我吧!打死我,也就没人敢跟你说这些了,你今后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也不用再听我聒噪了。” 赵佑真像被雷劈了一样,扬起的手掌僵在半空。映花的眼神是那样委屈而又无助,在她眼里,自己并不是坐拥天下的君主,只是她的哥哥。而如今,他确实只有这一个妹妹了。赵佑真胸口一痛,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伸手将梁翊拉了起来,缓了缓语气问道:“听说你受了点儿伤,没什么大碍了吧?” “回避下,只要静养一段时间…” “大夫说了,我夫君的脉象全都是乱的,他们也查不出原因来。所以我夫君必须得休息好长一段时间,还要细心观察才行。” 映花冲着丈夫使了个眼色,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丈夫的话。梁翊低头浅笑,不再多做言语。赵佑真心知肚明,骂了句“就你聪明”,便问梁翊:“话说你也真够厉害的,你怎么知道陆勋有危险?” 梁翊将赵佑真当成自己人,便没有顾忌,直接说了出来:“说实话,是禄喜禄公公告诉我的。他听到了张英和王如意的对话,就跑来告诉我。如果禄公公肯出来作证,能不能证明张英和王如意有罪?” 赵佑真吃了一惊,说道:“是禄喜告诉你的?” “是啊。” “这可如何是好?前几天禄喜打碎了朕的一个瓷瓶,朕让王如意看着处理,结果禄喜被王如意痛打了一顿,可能撑不过这几天了!” 梁翊大脑一片空白,就在一瞬间,他和赵佑真都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他不顾映花和赵佑真的阻拦,跌跌撞撞地朝宫里跑去。他捉摸不透禄喜的性情,可他明里暗里帮了自己好几次,这一次,他必须得帮禄喜一次。 不知是他中毒之后体力下降,还是廷尉司和皇宫离得很远,他心急如焚,却迟迟没有到达。禄喜的房间在天健宫最北边那一排连着的小平房里,前面的屋子太过高大气派,将阳光全挡在了外面。禄喜躺在一排通铺上,每喘一口气都很费劲,几个平时交好的小太监在旁边暗自垂泪,无法分担他的痛苦,只能商量如何让他走得体面一点。 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禄喜苍白的脸上突然浮起了一抹微笑,毫无焦点的眼珠子也有了一丝神采,他蠕动着干涸的嘴唇,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他…他来了。” 梁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腿都要跑断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禄喜跟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幅毫无生气的脸庞,泣不成声地说:“禄喜,你别担心,我姐姐是神医,她一定会治好你的。” 禄喜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却笑着说:“我还能叫你一声梁大哥吗?” “可以可以,以后也叫我梁大哥就好!” 禄喜神色哀伤,喃喃说道:“你能认我这个小弟,我就心满意足了,也别谈什么以后了。” 梁翊泪流满面,不知如何是好,禄喜却让他的小兄弟们出去,他有几句话要跟梁翊说。他的眼神一点点散了,那抹笑意却还没有消失:“梁大哥,你问过好几次,我为什么要帮你,现在我快死了,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其实真的不值一提,尤其是…尤其是你有那么多忠肝义胆的江湖朋友,那是你们出生入死才结下来的情谊…跟他们一比,我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你还记得你刚当皇上的护卫时,在上林苑的那次比武吗?那时,你们十个箭术最好的人站成一排,瞄准二十步以外的弓靶子。那时正是秋天,天那么高,那么蓝…而你们那些武功盖世的男儿,又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小时候,我跟大人沿街乞讨,本来想去从军的,可被大人骗了,进宫当了太监。从那儿以后,我最羡慕的,便是你们这些武官。” “那天我看你们射箭,看得入了迷,被王如意一阵斥责,我沮丧到了极点。后来,皇上看你们比试得很精彩,也想试试。我跟着他,走到你跟前,看着你认真地教皇上射箭。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偷偷比试了一下,却被你瞥见了。那时你对我笑了笑,从别人手中接过一把弓,拍拍我的肩膀,笑着问我,小兄弟,你要不要试一试?” 梁翊伤心过度,脑袋嗡嗡作响,若不是禄喜提起来,他根本就不记得这件小事了。禄喜说了太多的话,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强撑着说了下去:“在宫中的这十几年,我过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靠着一步步努力,才能在皇上身边伺候。就算别人尊称我一声‘禄公公’,我也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只是一个奴才,甚至是狗奴才,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可在上林苑那一天,你是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却那么自然地搭着我的肩,喊了我一声‘小兄弟’…也就从那天起,我从心底认定了你这个大哥。可你太耀眼了,我只敢小心翼翼地帮你,不敢跟你称兄道弟。哪怕只帮你一点点,我也…我也心满意足了。” 梁翊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悲痛欲绝地说:“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小兄弟,你何必顾虑那么多?遇到危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向我求助?你真的将我当成大哥了么?” 禄喜惨笑了几声,喘了好几声粗气,才有力气继续说了下去:“别说这些了。梁大哥,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的大臣当中,心眼最好的。可你真的不适合这里,以后我也不能帮你了,你最好,最好…” “禄喜,你别再说了,我这就带你出宫,去找我姐姐…” “不用了,我知道自己要死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禄喜瞳孔完全散了,用最后一丝力气说:“梁大哥,千万…千万别报仇,报仇…最没意思了,好好活着,就是对仇人最大的报复了…” 梁翊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禄喜笑了笑,说道:“我这辈子虽然凄苦,但是小时候,有一个为我打抱不平的富家小公子…临死前,又有一位威震四方的大将军来送我,我这辈子,值了!” ———————————————— 今天是平安夜,大家别忘了吃苹果呦! 第二百三十五章 何去何从难决定 梁翊跟赵佑真求情,希望能亲手安葬禄喜。区区一个小太监身亡,赵佑真并不想坏宫里的规矩,不过念在禄喜服侍他一场,他也不想让他走得太凄凉,因此没有明确表态,梁翊便不管不顾地张罗禄喜的葬礼了。他找人看了风水,在华阳城南郊给禄喜选了一块墓地,又选了一块上好的棺材,给禄喜做了一身崭新的绸缎衣裳,才将他下葬。 禄喜下葬的那天,正值四月中旬,华阳城满街的樱花全都落尽了,倒也少了些许凄凉。春天的泥土松软柔和,春风送来阵阵暖意,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梁翊怅然地站在墓地上,所有人都走了,他还在那里陪着禄喜,将他的碑文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对着石碑说道:“你安心地走完这一程,快快乐乐地来一下生吧!你要记住我这个大哥,下辈子还做我的小兄弟,好吗?” 这一阵并没有刮风,可纸钱却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在天空中打着旋,好像在轻盈起舞一般。梁翊看着看着,不由得笑中带泪:“我知道了,你要乘着风走了。我不强留你,你下辈子一定会生在一个好人家的!” “呵,想不到威名赫赫的征西将军,竟然会如此多情!” 梁翊循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影从高大的杨树上跳了下来。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文骏昊。他本来十分悲痛,可一看到旧友,阴霾的心情立刻好转了很多,他惊喜地喊了一声:“文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不放心你了!” 梁翊一连串地问道:“你在飞龙山上受了伤,现在没事了吧?你不在山上待着,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文骏昊拍了拍手,说道:“不用担心,小伤而已,死不了。这一阵子我正好在华阳城活动,听说你被抓紧了直指司大牢,就带领兄弟们在牢门外守着,随时准备冲进去,将你捞出来。不过,听说你在里面没受苦,我们又怕弄巧成拙,便一直伺机行动。后来你又去廷尉司受审,我们也一路跟了过去,如果他们敢判你死刑,或者对你屈打成招,我们兄弟几个定会将廷尉司砸个稀巴烂,再将你救出来。” 梁翊感动不已,说道:“我还以为没有一个人记挂我,在牢里心如死灰,看来是我太小心眼了,都忘了文大哥了。” “哈哈,你文大哥好歹是义字为先的,或许会晚来一会儿,但绝对不会不管你的。” 梁翊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有文大哥这句话,我以后有再大的危险,也不用担心了。” 文骏昊连声说道:“你可千万别再出事了,我恐怕不能再待在大虞了!” “为什么?现在就要回齐国?” 文骏昊说道:“是啊,北寨的兄弟在虞国打探到了小王子的下落,我们得扶植幼主,驱赶外敌,重建大齐!” 梁翊深知他这段时日奔走繁忙,就是为了早日回到故国,如今这个愿望快要实现了,梁翊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文大哥此番回故国,必定危险重重,但你心志坚定,一定会克服困难,早日复国。到时候,你便是开国功臣,受到天下所有人敬仰。” 文骏昊豪迈地说:“什么开国功臣,万人敬仰,这些都是后话。只是我不忍心国土被侵占,百姓背井离乡。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存高远,若不能收复失地,让百姓安居乐业,我要这一身武功何用?要江湖上的虚名又有何用?” 梁翊敬佩地说:“江湖上徒有虚名者大有人在,像文大哥这样以国难为己任的人却很少,小弟佩服!” “哎,别再吹捧了,我都不好意思了!”文骏昊说完,又笑着说:“我说,你们大虞的皇帝昏庸到令人发指,我看你不如跟我回齐国,咱们兄弟俩联手,金刀加残月弓,定会天下无敌。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 梁翊笑着摇了摇头:“你有雄心壮志,我也有。大虞的江山有一半是我家打下来的,我得守住啊!还有,我总得对得住我养父给我取的名字啊!” 文骏昊叹了口气,说道:“你要将一个昏君辅佐成明君,或许比我复国还要难上许多。” “我何尝不知道?只不过除了辅佐皇上之外,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梁翊转过头,看着禄喜的墓地,怔怔地说:“我哥在我眼前自尽的时候,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不要报仇,找到弟弟妹妹后好好生活;禄喜临死前,也不让我报仇,他说,只要我好好活着,就是对敌人最大的报复了。” “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报仇的痛苦,不是你能想象的。在他们眼里,你活得平安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他们看得很通透,才不让你报仇。” “可我并不是为了平安快乐,才隐忍到今天的。”梁翊的眼神突然冷得可怕,他说道:“我必须要杀死他们,才能心甘情愿地离开华阳城。” 文骏昊担忧地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没有办法帮你了。报仇之路道阻且长,你要多保重!” “多谢文大哥,你也要多保重!” 分别在即,二人都有太多不舍,文骏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说道:“你小子别太悲观,除了我之外,还有很多人想救你的性命。那天在廷尉司门口,我见到过一个扛着大刀的人,还见过一个瘦弱的姑娘,我看他们的神色,就知道他们是来救你的。你还有很多朋友,你帮过他们,他们也渴望帮你。所以说,你不要单打独斗,不要老担心会连累别人。这世上啊,虽说大多数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也有一些热血之人,你身边就有,这些你一定要记住啊!” 梁翊一听,就听出了那两位朋友是谁,他一时激动,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文骏昊笑道:“又要分开了,可是没有酒。每次陪我喝酒,你都是心事重重的。下次相逢的时候,一定要一醉方休!” “好!我决不食言!”梁翊握住了文骏昊的手,动情地说:“我欠你的酒,下次相见的时候一次喝完!” 文骏昊扛着金刀,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征程。听了他的话,梁翊也充满了力量,他在回华阳城的路上,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涌矣,不可方思”。那人正在缓慢地向自己走来,梁翊紧走几步赶了过去,谦恭地行礼问候:“老前辈,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那老先生挺直了腰杆,赞许地说:“你我萍水相逢,两年过去了,你还记得老夫,真是难得!” 梁翊笑道:“当然记得。老前辈当年所说的种种,这两年都应验了,真的太神奇了。” 原来这位老先生,正是梁翊在达城遇到的那位说书先生。两年过去了,他的容貌也没有怎么改变。老先生重新打量了梁翊一番,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是特意来找你的。” “请老前辈言明!” 老先生仰望天空,忧心忡忡地说:“我下了无数次决心,再也不为任何人算卦,也不会算大虞的命数,毕竟是泄露天机的事情,我说多了,老天爷自会惩罚我。况且,我经历种种人事,不用老天惩罚,我的心也早已冷了。即便如此,每当大虞有劫难的时候,我还是想找个人说说,但愿你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老前辈料事如神,晚辈十分佩服,您算到什么,但说无妨。” “不出半年,大虞定会再起战争。到时候,将不再是局部的战争,而是天翻地覆,地动山摇。而你的选择,至关重要。” 老先生苍老的眼神紧盯着梁翊,像是将上天的旨意传达给他一般。梁翊屏住呼吸,紧张地问道:“那我要怎么做?” “这个在于你自己。”老先生目不转睛,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你站在哪边,哪边便会赢。” “不…不会吧,我哪儿有那么神…”梁翊惶恐不已,似是无法承受这份重担。 老先生早已料到梁翊会有这番反应,他呵呵笑了两声,说道:“你也可以什么都不选,继续放浪江湖逍遥自在。不过老夫相信,依照你的性子,你肯定不会走的。” 梁翊摇摇头,说道:“那可不一定,我已经被朝廷伤透心了,说不定真的就辞官回家种田了。” “你在这里,最起码天下还能姓赵。如果你走了,那可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老先生又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按理说老夫不应该将这些告诉你,你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过,有些人终究是为了匡扶天下、拯救苍生而出生的,该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梁翊愣在原地,而老先生捂住胸口,咳嗽了好几声,似乎真受到了上天的惩罚。梁翊刚要扶他,他却说道:“既然这样了,我再透露一点也无妨。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想找蔡赟报仇。我给你指条路吧,你去找江璃,或许能从他那里找到线索。” 梁翊彻底惊呆了,他喃喃道:“老…老前辈,您到底是谁?您不会是天上的神仙吧?” “真是神仙也就好了,不用管人间这些破事,也不用看上天脸色了。”老先生苦笑道:“上天给了我能掐会算的本领,却又不让我说出来;就像你天性自由散漫,却又无法随心所欲地生活一样。人生处处有无奈,只不过看你如何选择罢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柔情蜜意慰心伤 黄珊珊对翊哥哥频繁被抓又被释放这件事情已经麻木了,为他牵肠挂肚的功夫,还不如抱抱子衿,逗逗小黑。在雪影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子衿茁壮成长,越来越可爱,也很少哭闹了。黄珊珊抱着他的时候,他就乖乖地趴在她怀里,奶声奶气地“说”着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抓住她,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张英来的时候,映花正在后院练习射箭,黄珊珊抱着子衿在前院赏花。后来子衿趴在她肩头睡着了,她便将他放进摇篮里,两个侍女在一旁照顾着,小黑也懒洋洋地趴在小主人身旁,黄珊珊则拿起一副绣花样子,笨手笨脚地绣了起来。 侍女小竹打趣道:“珊珊小姐回了一趟富川,回来以后更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黄珊珊闷闷不乐地说:“还不是被我娘给唠叨的?她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以后肯定找不到好婆家。” 两位侍女相视一笑,小竹又说道:“有公主和驸马爷给您撑腰,还愁找不到好婆家?咱这刚回京城,就有不少人来提亲了呢?” “啥?”黄珊珊一惊,顿时被针刺破了手,疼得她吮吸了好几下,才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哥哥嫂嫂不会将我卖了吧?” 小竹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说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反正驸马爷最近也顾不上这个。” “那倒是,死了个小太监,他都伤心成那个样子了。”黄珊珊托起腮帮子,闷闷不乐地说:“我一回富川,我娘就让我嫁人,跟她吵多少次都没用,所以我就不想回富川了。如果翊哥哥也这么逼我,我也离家出走!” 小竹捂着嘴笑了起来:“哟,您还能去哪里呀?不会是去宁安县找那位小金爷吧?” “小竹你再乱说,看我不打你的嘴!”黄珊珊羞红了脸,声调陡然高了起来。睡在摇篮里的子衿烦躁地哼唧了几声,小黑陡然站了起来,警惕地盯着前方。黄珊珊急忙摸着小黑的头,安抚道:“没事啦,你不用紧张。” 小黑冲着正门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汪汪狂吠,黄珊珊想要把它喊过来,可小黑却并不买账。在她纳闷的时候,张英大步迈了进来。小黑叫得越来越凶,黄珊珊假意阻拦道:“你平时咬那些恶狗也就罢了,大官来了你也敢咬,真是狗眼看人低!” 小黑听了黄珊珊的话,委屈地地低吠了两声,又冲着张英狂咬了起来。张英压制住内心的怒火,和颜悦色地说:“看来这畜牲不欢迎我啊!” “你骂谁畜牲呢?” 张英笑道:“狗怎么不是畜牲?难道它是人不成?” 黄珊珊涨红了脸,辩解道:“我不准你骂小黑畜牲!它是我的家人!” 张英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又假惺惺地说:“是我口不择言,惹黄小姐生气了,我向你赔罪。” 黄珊珊抚摸着小黑黑得发亮的狗头,嘴一撇,说道:“谁稀罕?” “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你们家大人呢?” 黄珊珊小大人似的说:“翊哥哥不在家,嫂子在射箭,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我替你传达给他们就是了。” 看她的神情不像是说谎,张英略微有些失望,不过从孩子身上往往更好套话,他便和蔼地说道:“你和梁翊不是亲兄妹吧?” 黄珊珊翻了个白眼:“我俩姓都不一样!不过那又如何?我俩一起长大,比亲兄妹的感情还好呢!” “真让人羡慕!黄小姐如此可爱,难怪梁翊会如此喜欢你,远在富川的梁若水夫妇,也很喜欢黄小姐吧?” 黄珊珊这才得意地说:“那当然,梁伯伯、梁大娘一直把我当亲女儿呢!” “哦…那你翊哥哥跟父母关系还好吧?” “好…着呢!”黄珊珊眼珠子咕噜一转,不知道张英想问什么。上次回富川的时候,她将哥嫂准备的礼物带给梁家,可梁大娘竟然什么都没说,不光没问梁大哥有没有咳嗽,连刚出生的小子衿都只字不提。她虽然不谙世事,但也觉得没那么简单。尤其是富川还有人传翊哥哥根本不是梁家的孩子,这更让她觉得离谱。不过一看张英的神情,她倒有几分相信富川的传言了。 “那就好,我担心上次去富川,会影响到他和父母的关系呢,没什么影响便好。”张英假惺惺地笑了笑,又说道:“你翊哥哥武功盖世,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跟谁学的?” 黄珊珊很不喜欢跟张英说话,也不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她蹲下来抚摸小黑的头,漫不经心地说:“从我记事起,他就不学武啦,经常跑出去十天半月才回来。我怎么知道他师父是谁?再说我关心那些做什么?” 自从梁翊不动声色地化解掉蛇毒之后,张英再一次意识到了梁翊武功大增的事实,他震惊的同时,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他虽在官场,可也当过武林门派的掌门,对武学的痴迷不亚于梁翊。他想试探一下,若梁翊的武功真是那个古怪的吴老头所教,他倒想好好跟吴老头“讨教”一番,甚至想将他的武功全都占为己有。 张英接连在黄珊珊面前败下阵来,心里也讨厌起这个倨傲的丫头来,偏偏小黑还在怒视自己,他更是不爽。正在此时,黄珊珊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我家里没人想要见你,如果翊哥哥回来了,说不定又要痛骂你一顿。你如果没什么事,就赶紧走吧。” 张英讪讪地笑了笑,说道:“其实我和他有些误会,想当面跟他说清楚,可他不在家,那我就改日再来吧!” “如果你真想让我们过得舒心,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黄珊珊对张英厌恶到了极点,说话也刻薄起来。小黑感受到了她的怒气,背上的毛也竖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能扑向张英。张英神色尴尬,拂袖而去。他阴恻恻地回头看了黄珊珊和小黑一眼,暗暗说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了结你俩的性命!” 张英刚走不久,梁翊就回到家了,下午发生的事情太多,他都没精力好好跟家人说话。黄珊珊做了几个好菜,他都没心情吃,随便扒拉几口饭,便来到后花园的那件小屋子。那里的香火依旧旺盛地燃烧着,令牌和桌子一尘不染。梁翊又上了几炷香,靠着桌子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去年我哥托梦给我,让我跟随自己的心意走。我曾经一心想把现在的皇上辅佐成明君的,可这两年来,我实在是太累了。我甚至想将他绑架到一个世外桃源,让他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三皇子,让佑元哥来担负起天下的重任…可佑元哥没有理会我,我也不忍心那么残忍地将佑真哥拉下皇位。你说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火苗忽闪忽闪,四周幽寂无言,梁翊却继续说了下去:“不管怎样,我决定暂时待在朝廷了,我想明白了那位老先生的话,如果我一走了之,那殿帅之位最有可能重新落到蔡赟手中,到时候赵氏兄弟相争,蔡赟从中得利,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我要先找到江璃,想办法问出他十六年前的真相,让蔡、江二人为此付出代价。这事不能再拖了,办完之后,或许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唉,可是这些事情,我一个人太难做了,会有谁帮我呢?” 梁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牌位一眼,常玉娇那魅惑至极却又温柔如水的眼眸仿佛就在眼前。梁翊痴痴地笑了笑,说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没死,总是在骗我为你伤心。很多话我都没法跟映花说,就这样跟你说说,心里也会轻松很多。” 回到房间的时候,映花还在哄子衿睡觉,看到儿子那张似睡非睡的可爱脸庞,梁翊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子衿咯咯地笑了起来。映花略带怨气地说:“我哄了他老半天,结果前功尽弃了!” 梁翊接过儿子,笑嘻嘻地说:“不劳夫人大驾,看我来哄他。” 子衿笑了一会儿,便趴在父亲肩头睡着了,梁翊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摇篮里,跟映花一起温柔地看着儿子。映花像想起什么似的,从一个罐子里挖出一勺雪梨膏,给丈夫冲了一碗。她柔声说道:“这是我和珊珊一起给你熬的,你尝一尝,跟以前喝的一不一样?” 梁翊喝了一口,连声称赞:“你们是怎么做出这个味道的?” 映花松了口气,无不得意地说:“我多聪明,一下子就学会了。” 甘甜的雪梨膏将他千疮百孔的心肺慢慢修复,他搂住了温柔贤惠的妻子。映花依偎在丈夫怀里,喃喃说道:“大魔王,以后你的雪梨膏都有我来做,你要健健康康的,再也不准生病,不准伤心,知道了吗?” 梁翊知道,自从母亲不给自己寄雪梨膏后,他沮丧了好久。映花必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亲自动手做,以抚慰他受伤的心灵。他将妻子搂得更紧了些,说道:“小仙女有这番心意,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珍惜呢?” 映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温柔地注视着他,轻声说道:“其实…有些烦恼你可以跟我说的,不必非要跑去那间屋子…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偷听过,也叮嘱下人不要靠近。可我知道,你有心事才会去那里。有时候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伤心。我是你的妻子,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完全可以告诉我啊!” 愧疚涌上梁翊的心头,他要怎么告诉她,自己要在她两个哥哥间做抉择呢?他心疼地将妻子拥入怀中,说道:“我对天发誓,我心里只有你。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再告诉你,好吗?” 映花不想让他为难,便笑了笑,一边冷不丁地吻住他的唇,一边轻轻褪去了他的衣衫。二人相拥倒在床上,映花刚要开口调戏,却被丈夫反扣在床上,她惊讶而又兴奋地低呼了一声,而丈夫邪气地说道:“还想偷袭我?小仙女,你今晚要死在我手里了!” 夜已经很深了,映花躺在丈夫结实的臂弯里,沉沉地睡着了。梁翊刚要入睡,可屋顶上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他警觉地披上衣服,破门而出,提气落在了青瓦上,可只能看到远处的一个身影。他再看脚下,瓦缝里藏着一张锦帛,苍劲有力的字迹十分熟悉“二十日子时,仁济堂。” —————— 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的紧急出差…一天跑了俩城市…不知身在何方,先写到这里吧,晚安! 第二百三十七章 各怀心事各自猜(上) 陆岩对二儿子的决定十分不满,从好言相劝,到威逼利诱,他用了种种方法,可陆勋统统不买账。他甚至跟父亲说:“事到如今,我只是觉得您做错了,并不想责怪您。但如果您偏要强求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那我极有可能会恨上您。” 这几句话无疑对陆岩造成了重创,他做梦都没想到,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竟然会这样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会以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可是陆勋毕竟早已成人,陆岩拦不住他,只好无奈地让他走了。 陆勋一走,陆家一下子空旷了许多,陆岩倍感孤寂。再加上京城同僚都知道了他对梁翊的所作所为,对他十分鄙视。陆岩在京城辉煌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会有门前鞍马稀的这一天,他郁郁寡欢,一病不起。 这天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有人来看他,他睁开眼睛,才发现是吴不为。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前辈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没打声招呼?” 吴不为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理会陆岩的问候,他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你咎由自取。” “…老前辈何出此言?” “说实话,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不喜欢你。你领兵打仗并无多少才能,大多都是模仿金穹而已。有功劳往自己身上抢,有危险便往金穹身后躲,这便是你一贯的做法。金穹那小子虽然为人冷漠了一点,但他心眼实诚,看不出你那些伎俩,一直以为你是他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好几次我都想跟你说,你实在不适合当一名武将,可看在金穹的面子上,我一忍再忍。你不是坏人,也算不上小人,只能说是一个自私的人吧!不过比起完全自私的人,你还比他们好一点,因为你善念犹存。” 原来性情古怪的吴不为,竟然长了一双善于识人的慧眼,他说得刻薄,陆岩却沉默不语,他用手抓住了被子,额头上青筋暴起。吴不为冷笑了一声,又说道:“我这么说,你心里肯定不服气。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你救下了金家的后人,这算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义举了。” 想起梁翊,陆岩也是一阵心痛——那确实是自己花了很大代价才保下来的生命,要将他置于危险之中,陆岩当然也舍不得。不过为了救儿子的生命,他不用权衡太多,就轻易做出了选择。两行浑浊的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滚落到床单上,他悔恨不已地说:“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是我害了世安!” 吴不为仰天长叹,说道:“反正你再怎么忏悔,他也不会理你了,说不定他以后对所有信任的人都会变得小心翼翼的,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了。” 陆岩闭上眼睛,不再做反驳,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吴不为已经走了。他靠在床上,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虽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也有几分凄凉。他没有伤心太久,毕竟他还有个值得骄傲的大儿子。陆功镇守西北已有数年,上次回家还要追溯到一年前,这段时间家里出事太多,赵佑真特许他回家探望两天。 陆功回到家的时候,陆勋已经走了,父亲缠绵病榻,整个陆家死气沉沉,只有女儿陆芊芊是这深宅大院中的一抹亮色。他拜见了父亲,陆岩的精神好了很多,他万分希望儿子守在身边,却又催促他快回到西北,别辜负了圣上对他的一片信任。 陆功心里“咯噔”一下,看来父亲对自己投靠赵佑元一事一无所知。父亲一向恪守君臣之道,若他知道了自己的选择,恐怕会气得背过气去。陆功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倒是很担忧,万一自己的事情败露,反而会连累一家人。于是他劝父亲:“爹,反正您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回河东。一来看我治军如何,二来也算故地重游,可以散散心,您意下如何?” 陆岩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这主意不错,还是你小子想得周到。” 父亲丝毫没有起疑心,陆功便放心了大半。他在家里吃了晚饭,又跟女儿玩了一会儿,将女儿哄睡了,才跟父亲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去见世安一面,这次终究是我们陆家对不起他,我这个做大哥的,也要宽慰他两句。” 陆岩无地自容,装作专心练字,对儿子的话充耳不闻。陆功知道父亲的心情,也不再多说,轻轻一笑,便掩门而去。他并没有去梁家,而是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去仁济堂,他有很多话要对梁翊说,等他一会儿也无妨。 当天晚上,江璃拜访梁家,梁翊破天荒地主动拿出酒来招待他。江璃心情郁闷,一连喝了好几杯。原来白天在朝堂之上,赵佑真毫无征兆地将张英降为直指司右副使,而正使的位置,暂且由江璃兼任。 张英完全没意料到自己会被降职,赵佑真一宣布,他便跪下喊冤。他不说还好,一说自己冤枉,赵佑真立刻怒了:“你冤枉?频频被你恐吓的梁家冤不冤枉?愤而辞职的陆勋冤不冤枉?你不要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朕都不知道,若不是直指司尚且有些建树,朕把你的官辞了都毫不为过!你还有脸说冤枉?” 赵佑真难得如此疾言厉色,文武群臣全都吓得跪倒在地,蔡赟也不敢轻易求情。赵佑真心里很清楚,张英就算真的冤枉,他也舍不得这身官服,不会像梁翊那样,动辄就一本正经地以辞官威胁自己。果然,张英高呼了几声“冤枉”之后,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只是看梁翊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恶毒。梁翊不再像以往那样温顺,他也看向张英,笑容里却全都是胜利者的傲气。 张英不满自己被降职,而江璃又不想淌直指司这趟浑水,更不愿意跟张英共事。可赵佑真当着群臣的面宣布了,他还能抗旨不成?再加上陆勋和绿绮携手闯荡江湖去了,虽说他只将绿绮当成异性知己,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心里郁闷之极,这才来找梁翊诉苦。梁翊对他的主动示好受宠若惊,甚至怀疑上苍开了眼,总算要帮自己一次了。 几杯酒下肚,江璃明显有几分醉意,他红着脸,抓着梁翊的手,含糊不清地说道:“辅明,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废掉直指司,可如今我不仅废不掉了,还要去跟那群怪物共事,我说往东,他们肯定会往西,想想就头疼啊!” “你往好处想,如果你去了直指司,至少可以废除很多酷刑,可以减少很多冤案。”梁翊想了想,又说道:“你不就是为了不判冤案,才选择进了廷尉司么?” 江璃醉眼朦胧,直勾勾地看着梁翊,痴痴地笑着说:“知我者,梁辅明也!” 这几天梁翊想了很多,景暄十四年的春天,江璃在越州将杀害楚伯伯的凶手缉拿归案,那时他伤感地说,他很佩服那位唐大夫的勇气,若他当年也能勇敢说出真相,现在也不会这么后悔。彼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如今想来,很有可能是他知道当年的真相,但是一直没有说出来。 梁翊不自然地给他倒了一杯酒,试探着问道:“江大哥,你还能想起,你经历过的最大的冤案是哪一桩吗?” 江璃像是被戳中了心脏,突然就不说话了,只是木讷地喝完杯中酒,继而苦笑了起来。梁翊有些着急,又问了一遍:“江大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江璃冷不丁地瞅了梁翊一眼,借着酒劲儿,脱口而出:“我父亲制造过一桩冤案,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因为当时的情形便是你死我活,若我父亲不提前安排,那死的很有可能是他。事后他跟我解释过,但我并不能接受,所以再也跟他亲近不起来了。” 梁翊的心脏怦怦乱跳,他不动神色地握紧了拳头,颤声问道:“你不是最看不惯无罪之人被冤枉吗?可你心里藏了这么大一桩冤案,若你不说出来,良心还能安稳么?” 江璃苦笑道:“辅明,我已经痛苦了十几年了,也有些麻木了。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有需要守护的东西。江家的名节,家人的性命,这都是我无法忽视的,所以我只能一忍再忍,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砰!” 江璃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原来是梁翊将一个酒瓶砸在石桌上,酒瓶登时碎成了一堆渣渣。江璃不解地问道:“辅明,你这是何意?” 梁翊很想愤怒地说“我看错你了”,可转念一想,若这话真说出口了,或许就跟江璃彻底绝交了。他忍了又忍,才说道:“没事,我只是替那些冤死的人抱不平。” 江璃松了口气,疲惫地笑了笑:“经历了那次事件,我才决定要进廷尉司。可我在廷尉司这么多年,才发现冤案是根本翻不完的。这几年我身体一直不好,我也想开了,凡事尽力就好,不再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梁翊失望至极,完全没兴趣跟他说下去了,他找人将江璃扶进了客房,他则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仰头看天上那一颗颗明星。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江璃开口说话啊?!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恍然想起,云庄主约自己子时相见来着。 -------------- 竟然快八十万字了^…^,感谢陪伴~~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各怀心事各自猜(下) 四月底的夜晚还是有些微寒,仁济堂一片黑暗,院里杂草丛生,更显得几分凄凉。梁翊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下子就看到了有人在月下徘徊。那人听到梁翊的动静,笑着跟他打招呼:“你来啦!” 借着明晃晃的月光,梁翊才看清了来人,原来是陆家大哥,并不是云庄主。他虽不想再见到陆家人,可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见过陆大哥。” 陆功背着手走过来,将梁翊打量了一番,欣慰地说:“领兵打仗之后,你果然成熟了许多,看来你的确是个当将军的料子。” 梁翊谦虚地说:“陆大哥过奖了。” 陆功开玩笑道:“你不用跟我那么客气,如今你职位比我都要高,我可得好好跟你说话呢!” “不敢不敢,您永远是大哥。” 陆功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时间紧迫,我就不跟你说废话了。对于我投靠太子殿下一事,我想你已经很清楚了。他养了你那么多年,跟你如同亲兄弟,你们之间的感情,我也不多说了,也不想用它来绑架你。你是个聪明人,我只问你一句,在他们兄弟之间,你认为谁更适合做皇帝?” 梁翊捻着手指,蹙眉说道:“答案显而易见,但佑真哥也不是坏人,我也不想伤害他,所以一直想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他们兄弟俩都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陆功笑道:“你呀,只是看起来成熟了,可还是想得太天真。只要坐上那把龙椅,就没有人想要下来。少年时期,赵佑真口口声声说不想做这个皇帝,可他哪次不是乖乖地去上朝?或许之前他受制于夏太后,只能看她母亲的眼色行事。可夏太后死了那么久了,他不是还待在那个位置上不肯离去?你说,你要想什么办法让他将皇位让出来呢?” 陆功的话让梁翊很是泄气,他闷闷地说:“我也知道光靠劝是不行的,他以前有好几次偷偷溜出宫去,都是陆二哥为他保驾护航。我倒是想着,如果他再想偷溜出宫,那我就跟着他,将他带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再劝说他将皇位让出来。他或许会恨我,但这样他就安全了,也就不会再为当皇帝苦恼了。” 陆功哈哈大笑:“世安,你以为赵佑真真的会放弃皇位吗?他以前跑出去游山玩水,是因为有夏太后在皇宫里坐镇,他的皇位稳如泰山;如今夏太后死了,他得死死地守在华阳城里,生怕有人觊觎他的皇位。” 梁翊叹气道:“这些我都明白,可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置他的安危于不顾。” 赵佑元一直跟陆功强调,梁翊是个温和而又固执的人,一般人很难说服他,事到如今,陆功算是见识到了。他还没想好接下来的对策,便听梁翊问道:“上次在虎口关,我等了佑元哥很久,他都没有给我回信。不仅如此,在撤退的时候,他还杀死了我的心腹大将,这些账我都记着,他怎么又派你来策反我了?” “世安,账不能这么算,那你数数,你杀了他多少大将?”陆功被他的孩子气给逗笑了,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说:“他看着你长大,做梦都没想到你竟然会选择留在赵佑真身边,他当然希望你能回去助他一臂之力,可他不想勉强你。上次你在虎口关给他写的纸条,他看到了,可如果他真的来见你了,你怎么跟部下解释?你跟他素昧平生,他就会来见你?不可能的,到时候你的部下一猜疑,赵佑真一起疑心,恐怕你早就脑袋搬家了!” 梁翊这才恍然大悟:“难道佑元哥是为我好,才不肯来见我?” 陆功突然不敢看他那单纯而明朗的表情,他违心地点了点头:“他什么时候都在为你考虑啊!” 梁翊不再接话,问道:“那你这次到底为什么来找我?是为了让我做你们的眼线么?” “世安,太子殿下绝对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就连我想来找你,他一开始都是拦着的。他说选择权在你,他不会建议你做任何事。” 梁翊再一次沉默——以退为进这一招他再熟悉不过了。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如果让我选一个人做皇帝,我肯定选佑元哥。但我现在不能放弃佑真哥,也不能离开京城。等我想好了,自然会给他答复。” 陆功勉强笑了笑,问道:“你怎么那么固执?为什么偏要留在京城?” 梁翊低头不语,将“报仇”二字咽了下去。他知道只要他一说出来,陆功肯定会打包票,说蔡、江之流也是太子殿下的仇人,他不会不管的。可梁翊太了解他了,现在找蔡、江报仇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还会牵扯他的精力。若等他登上皇位,说不定这两个人早就逃之夭夭了,再也无处可寻。到时候他找上一段时间,再写几篇文章悼念一下金家,这事儿便过去了,史书上还能给他留下一个“重情重义”的评价。 梁翊想得很明白,可他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陆功无功而返,自然十分郁闷,他低估了梁翊对赵佑真的忠诚。在梁翊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开口说道:“世安,至于我的事情,你不会跟赵佑真说吧?” 梁翊无语地抬头看天,说道:“要说我早就说了,既然以前没说,以后也不会说的。” 陆功自嘲般地笑道:“你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刚才是我多嘴了。不过,从今往后,你会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吧?” 梁翊低下头,算是默认,又加上一句:“跟佑元哥打那一场,我已经够郁闷了,我不想再在战场上遇到你。” 陆功突然觉得,这样来找梁翊,的确是自己太唐突了。不过他坚信梁翊的为人,他肯定不会出卖自己。即便如此,也比不上杀他灭口更让人放心。陆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不知不觉,自己也心狠手辣了起来。 梁翊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粲然一笑:“陆大哥,你不用担心,人各有志,我不会指责你的选择,也不用担心我会告诉皇上。毕竟,你也是个好人,你知道我的身份,不是也一直替我保密么?你多保重,希望后会无期。” 或许是出现了幻觉,梁翊一直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回头看时,笔直的街道上却空无一人。他疲惫地回到家里,坐在台阶上看月亮。他知道,赵佑元深知他性情温厚,不愿与人计较,在虎口关发生的种种,或许早就不介意了,此时派人来策反自己,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梁翊怎会不知道这些?他越想越生气,可就是不忍心将赵佑元赶尽杀绝。 因为除了二十几年的情谊外,他还打心眼里希望,赵佑元能争回皇位,还大虞一个清平盛世。 回想起过往种种,梁翊忽然讨厌起自己来——如果真能做到杀人不眨眼,如果能不管不顾地任性一回,那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他懊恼地抓住了头发,自言自语道:“选择实在太难了,我好像一次都没有选对过啊!” 月色温凉如水,能洒进心里就好了。小黑见主人长吁短叹,便从狗窝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甩了甩一身的狗毛,便颠颠地跑到主人身边,乖巧地坐在了一旁。梁翊抚摸着爱犬,目光却落在墙角处那一堆木头上。去年映花刚怀孕的时候,他兴奋地睡不着觉,连夜起来抛光木头,想给儿子做一个木马。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又在宁安县过了一段时日,这堆木头便一直堆在院子里。 子衿差不多会坐了,再过几个月,就能骑木马了。梁翊想象着那个情景,一丝微笑漫上嘴角。他一不做二不休,从厢房里找来工具,就着明亮的月光,一边一丝不苟地做起了木匠。他想起那个说书先生的话,或许大虞只有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了,如果他领兵征战,就完全顾不上家里了。若能留个玩具陪着儿子,他心里也不会那么愧疚了吧?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还要去上早朝。结果赵佑真又说身体不适,懒懒地坐在龙椅上,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梁翊疑心自己在做梦——好像一眨眼间,那个充满魄力的赵佑真又不见了。 赵佑真可管不了这些,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后宫,甚至早就翻好了牌子,让三位妃子在天健宫等他。这件事一传出来,大臣们纷纷咋舌——印象中的皇上一直内敛而又羸弱,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生.猛?也有可能是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才会如此不知疲倦吧!也是,皇上都三十一了,还没有一个孩子,眼下哪儿还有比绵延子嗣更重要的呢? 梁翊心系河东河西,但又不能让赵佑真免了陆功的职——一旦他提出来,赵佑真肯定会起疑心,再追查下去,或许陆功会有性命之忧,这就违背他跟陆功的誓言了。最稳妥的办法是以提防乌兰、北齐为名,再派一些禁军过去,以制衡陆功的势力。 他一想起岌岌可危的河东河西,焦虑得无处可去,只能在天健宫外等着。过去好几个时辰了,赵佑真完全没有要召见他的意思,他甚至能想象赵佑真左拥右抱跟三位妃子缠绵床榻的情景。他好几次恨不能冲进去,又一次次说服自己。王如意站在正殿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噗嗤一声,鄙夷地笑出声来。 王如意以为梁翊根本听不见,可梁翊的听觉异于常人,他甩开长腿,三五步迈上台阶,紧盯着王如意,冷峻地问道:“你笑什么?” 王如意低下头,假意认错,可又捂着嘴轻笑起来。梁翊没有生气,也没有提高声音,只是又冷静地问了一遍:“王公公,本官问你,你在笑什么?” 王如意抬起头,笑得越来越开心,他转动着眼睛,轻声说道:“我就是想笑你啊!” 他笑得如此刻意,挤眉弄眼,故意将戏谑和轻蔑写在脸上,一举一动仿佛都在说“我知道你愤怒,可你并不会把我怎么样,所以,我根本不会将你放在眼里”。 ------- 八十万字啦~~看看作者的话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明眸欢颜掩泪痕(上) 梁翊比王如意高很多,所以一站在他面前,王如意便显得更矮了。梁翊还没有发火,他便先退了一步,惶恐地看着梁翊。 梁翊笑了笑,伏在他耳边说道:“我没那么好欺负!” 梁翊的声音很轻,王如意又鄙夷地笑了两声,在他眼中,大度无异于“好欺负”,他就想看梁翊气到爆炸,却又一笑而过的情景。梁翊不与他争辩,他又等了两个时辰,赵佑真才有力气见他。等他再次从天健宫出来的时候,王如意正卷着几件行李,落魄地朝教坊司走去。从现在开始,他不再是天健宫的领头太监了,只是一个打杂的太监而已。 梁翊特意追上他,不露声色地笑道:“我说过的,我没那么好欺负。” 王如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梁翊,你卑鄙无耻!等着瞧!” “是,今后你还会见识到我更卑鄙的一面。”梁翊想起禄喜的惨死,气得全身都在发抖,他闭上眼睛,厉声说道:“你最好记住我这卑鄙的一面,在教坊司夹紧尾巴做人,待时日一到,我便会让你去见阎王!让你跪在禄喜面前道歉!” 王如意有些不寒而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梁翊便又威胁道:“你老实点儿,我便会让你死得干脆些;否则,你会死得比禄喜还要惨!” 梁翊说罢,扬长而去,剩下王如意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他想找蔡赟诉苦,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落魄到这般境地,蔡赟是不会理会自己的。事到如今,他只能忍辱负重,待来日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原来,梁翊一见赵佑真,并没有说往河东河西增派禁军的事情,而是数落起王如意种种不是:“他不仅串通张英陷害我和陆勋,还屡屡对我出言不逊。撇开别的不说,我好歹是驸马,他藐视我,就等于藐视皇室权威,这等奴才还留他做什么?” 赵佑真刚从温柔乡回来,心情十分舒畅,眼神还是迷离的,梁翊说什么他便答应什么,不过对王如意,他还是有些顾虑的:“他伺候朕好些时日了,要赶走他,朕有点舍不得。” 梁翊冷着脸,不高兴地说:“王如意以前是太后身边的人,我向来跟他不对付,他不走,那我走便是。” “你看你,你又来了!”赵佑真无奈地说:“你跟个奴才较什么劲,你不喜欢他,就让他去别的地方好了。” 赵佑真嘴上这样说,可说到底,他还是介意王如意伺候过夏太后。赵佑真盘算着,把他撵走了,正好可以培植新的亲信。梁翊可不管这些,他达到目的,便跟赵佑真汇报了要往河东河西增派禁军的事情,赵佑真的神思还在那几个妃子身上,草草答应了两声,便将梁翊打发了。 梁翊并没有太在意赵佑真的态度,仔细想来,这是他第一次用卑鄙的方式报复了别人,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容易,心里这么痛快。不过光把王如意撵走还是不够的,还要让他血债血偿,那才解恨。 梁翊走得飞快,不想遇上了宁妃。许久没有看到她了,宁妃还是那副寡淡的模样,只是比以前丰腴了些,想必这段时日过得很平静。梁翊对她行了一礼,但每次见到她,他心里总不是滋味。 宫中耳目众多,宁妃刻意跟他保持一段距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跟他说道:“颓势已显,趁早离开。” 梁翊愕然止步,他轻声问道:“皇上越来越不知分寸,娘娘为何不好好劝劝他?” “他没有分寸,可是我有。”宁妃轻笑了一声,说道:“我已无牵挂,也不会再敦促皇上,只要他开心就好。” 宁妃话里有话,梁翊没听明白,她便匆匆走了,二人真的像擦肩而过一般。梁翊琢磨着宁妃的话,径直回到了家,没想到小金子回来了。这次是梁翊有意提拔他,想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左右手,便将他从宁安县召了回来。不过一个月没见,小金子好像又长高了一些,相貌越发英俊,性格也越来越开朗,在梁家跟众人谈笑风生,就是一跟黄珊珊说话就结巴,就连给她准备了几样小礼物,也扭扭捏捏地送不出去。 黄珊珊也莫名其妙,原本在家中疯魔惯了,可只要小金子一跟她说话,她就装出一副高冷而淡然的模样,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似乎想让冷漠将小金子据以千里之外。小金子也确实很有挫败感,不知该迎难而上,还是知难而退。黄珊珊端着架子装腔作势,可总是笨手笨脚,表情也控制不好,一低头还是一堆下巴,梁翊看到这一幕,几乎要笑昏过去。 他跟弟弟勾肩搭背,笑着问道:“她不就是个小胖妞么?哪儿有什么好的?” 小金子红了脸,嗫嚅道:“我也没说她哪里好…” “那你还总是盯着她看?” “也没有…”小金子吐着舌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 梁翊假意道:“这丫头脾气可坏了,小时候把我的脚趾都给咬烂了!” 小金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可她为啥咬你脚趾啊?” “她总是啃她自己脚丫子,我看着好玩,就拿我脚丫子逗她,结果她真的放进嘴里啃了!”梁翊想起往事,笑得直不起腰来:“谁知她没轻没重,直接把我大拇指给咬破了!” 小金子也笑得前仰后合,他没想到梁翊也这般顽皮。正在装仙女的黄珊珊听到二人的笑声,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问道:“你们俩在说什么呢?” “在说我见过的一个笨丫头!”梁翊不怕死地说:“她什么都爱吃,连我的脚丫子都不嫌弃!” 黄珊珊立刻羞红了脸,抄起一根擀面杖,气急败坏地朝梁翊打去:“小时候干过的那些破事,你还好意思说?你拿脚丫子逗我,差点儿被梁伯伯砍了双脚,这些你咋没说?” 梁翊一面躲,一面笑嘻嘻地说:“哟,现在不装仙女啦?” 黄珊珊呆在原地,两眼一闭,转眼间便要放声痛哭。梁翊急忙摸出几两碎银子,放在她手里,连声哄道:“给你钱买糖吃,别哭了啊!” 黄珊珊一边哭喊着“谁要你的臭钱”,一面小心地将钱装进了钱袋子里,梁翊又是一阵大笑。小金子惬意地靠在墙上,笑着看兄妹二人打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亲妹妹,不知不觉又难过起来。 “小子,我妹妹可爱吧?”梁翊又揽住了弟弟,一脸骄傲地问道。 小金子的目光依旧落在黄珊珊身上,他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嗯,第一次见到她,便觉得她是天下第一可爱,要不也不会去偷…偷她的钱包。” 小金子对行窃那段往事羞于启齿,为难地挠了挠头。梁翊反而不在乎了,他跟弟弟说道:“你如果真喜欢她,那就得变得更厉害。她与我亲妹妹无异,虽然任性了一些,但确实很可爱。如果你不够优秀,我可不允许你娶她回家!” 小金子眉开眼笑,却咬紧嘴唇,不肯承认:“谁…谁说要娶她了?” 梁翊又想打趣,小金子却想去楚寒家看自己的妹妹,梁翊莫名心痛,让黄珊珊收拾了一些上好的点心,让小金子带到楚家去,并嘱咐他千万不能说是自己送的。小金子知道妹妹对梁翊误会颇深,便满口答应,兴冲冲地朝楚家走去。 他没想到的是,阿珍刚从蔡家回来,正在摆弄桌子上那一堆脂粉。她“看”到小金子站在门口,愣愣地眯起了眼睛,仔细看了半晌,才问道:“你是哥哥?” 小金子放下点心,激动地抱住了妹妹,仔细地打量她的眼睛,问道:“你能看见了?” 阿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说道:“我现在只能看到一点点,你走近了,才能看清你的模样。” 妹妹的眼睛恢复了,这简直比打了胜仗更让人激动。小金子差点儿跳起来,一连串地追问道:“是那位林大夫给你开的药吗?” 阿珍漫不经心地说道:“好像是吧,反正楚大哥过段时间便会拿草药回来给我敷眼睛,他说针灸的效果更好,不过我不想跟那位林大夫打交道。” 小金子不解地问:“为什么?因为他是梁大哥介绍的么?” 像是赌气一般,阿珍不再说话,她一句都没问哥哥,在宁安县过得好不好,打仗有没有受伤,只是玩弄桌子上的脂粉。小金子回想起梁翊跟黄珊珊嬉闹的场景,再看看自己和妹妹生分的样子,他难过得叹了口气。 阿珍摆弄了一会儿,冷不丁地说道:“哥哥,要不你到丞相府中谋个差事吧!你跟蔡丞相接触的话,就能知道他是个多好的人了。” 小金子断然摇头拒绝:“不可能,蔡赟作恶多端,我与他不共戴天。阿珍,你听我一句劝,你最好早点儿离开他!” 阿珍的眼白立刻翻了出来,她不悦地说:“你再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我可就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阿珍说罢,突然干呕了两声,小金子不明所以,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阿珍捶着胸口,吃力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一个月总是胸闷气短,恶心想吐。楚大哥说找个大夫给我瞧瞧,可他现在还没回来呢。” 第二百四十章 明眸欢颜掩泪痕(下) 所有人都没想到,“怀孕”两个字会应验到阿珍身上。得知有了身孕之后,阿珍疯狂地砸自己的肚子,失控地大喊大叫,小金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妹妹拦了下来。阿珍无力地蜷缩在哥哥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楚寒大脑一片空白,既对阿珍充满了愧疚,又不知该如何跟梁翊交代。他迷迷糊糊地送走大夫,这才问道:“阿珍,你到底跟谁…” 阿珍尖声打断了他:“不准问!” 楚寒吓了一跳,小金子则愤怒地说:“是蔡赟那个老贼吗?如果真是他对你做的,我这就去杀了他!” “不是!不准去!”阿珍吼完,又无力地痛哭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看”向楚寒,生怕楚寒会因此瞧不起她。 楚寒确实五味陈杂,他包容了阿珍这么久,早已筋疲力尽了。只是他答应过梁翊,所以再怎么累,他也要坚持下去。他看出了阿珍的心思,尽量用平淡地语气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不怪你,只要你说出那个人是谁,我就去找他算账。你放心,我们都不会怪你。” 阿珍害怕得缩成一团,说道:“如果我怀了孩子,我是不是就要嫁给他?” 楚寒一下子愣住了,小金子却充满杀气地说:“谁说的?我还可以杀了他。” 阿珍浑身一凛,又抱住了膝盖,不再说话。小金子还是心疼妹妹,将她抱在怀里安慰了半天,阿珍才开口说话:“我可以告诉你是谁干的,但是你要跟我保证,不能杀了他。” 小金子哪儿管那么多?他满口答应道:“好,你先告诉我他是谁。” “是蔡家的管家,蔡青。” 小金子和楚寒面面相觑,楚寒倒是隐约想起来,那人三十岁上下,中等身材,话不多,但看起来精明能干。在楚寒印象中,蔡家的家规很严,下人们都很守规矩,蔡青作为管家,更是得以身作则,阿珍又是蔡赟的义女,他怎么可能敢对阿珍做这种事情?楚寒想到这一层,便又问阿珍:“蔡青对你做的事情,你义父知道吗?” 阿珍泪痕未干,呜咽着点了点头:“他知道,他将蔡青训斥了一番,罚了他两个月的银子,让他发誓不得告诉任何人,还给了我一大笔钱。” 小金子又控制不住杀人的冲动了,他愤怒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从来都不告诉我们?” 阿珍委屈地说:“两个月以前了,发生这种事情,我怎么好意思跟你们说?” “既然这样,你是被逼的吧?” 阿珍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嗫嚅道:“算是吧,我在房间里等义父,结果蔡青进来了。他跟我说了句‘不要怕’,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浑身没有力气了。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发生了…那种事情。我又生气又害怕,就跟义父说了,义父也很生气,把蔡青喊了过来,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楚寒还沉浸在没有保护好阿珍的自责中,小金子却疯狂地跑了出去,就算光看到他的背影,楚寒也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小金子没有回梁家,径直找去了蔡家。蔡府守卫森严,外面站着很多宙合门的弟子,小金子硬闯了好几次,都没能踏进蔡家半步。 一个稍微年长的守卫死死抓住小金子的胳膊,将他往地上一推,冷笑道:“趁老子心情好,你还是快走吧,待会儿你可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小金子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正在此时,有人出来通报,说丞相快要出门了。这些守卫训练有素,迅速地站成两排,恭恭敬敬地迎接蔡赟出门。小金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紧盯着人群中那个精瘦的老头,不动神色地从怀中摸出圆刀来。 蔡赟在守卫的簇拥下,气宇轩昂地朝前走去。人头闪动,小金子只能隐约看到蔡赟的脸庞。一个守卫在经过小金子身边时,敏锐地看到了他手中的圆刀,他大叫一声“不好”。与此同时,小金子已将圆刀脱手,在他的操控下,圆刀旋转着削过前面一排人的后脑勺,然后朝蔡赟的脖子划了过去。 眼看圆刀就要划破蔡赟的脖颈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守卫推开蔡赟,“刺啦”一声,鲜血喷溅出来,紧接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掉在了地上。那人捂着半边脸,杀猪似的哀嚎了起来。 蔡赟骇然后退,六个人迅速站在了他身边,排成阵型,警惕地注视着小金子的举动。小金子已将圆刀收了回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愤怒地说道:“蔡赟,你有种出来,别躲在人后做缩头乌龟!” 蔡赟经历过好几次刺杀了,他并不理会小金子的叫嚣,摸了摸脸上的血痕,冷静地吩咐道:“拿下。” 小金子近身功夫虽大有长进,但抵不过宙合门狠辣的招式。不过几招,他便败下阵来,被人拧着胳膊,一脚揣在地上,拖到了蔡赟面前。蔡赟惊魂未定,嗓音都有些嘶哑,他冷漠地瞟了小金子一眼,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小金子努力抬起头来,瞪着血红的眼睛,不甘心地叫喊道:“为我妹妹阿珍报仇!” “幼稚!”蔡赟接过属下递过来的手帕,又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不动神色地吩咐道:“带下去,等本官来问他。” 小金子被抓走的消息,是好心的路人告诉梁家的。当时梁翊正在和黄珊珊拌嘴,听到消息以后,梁翊还保持着镇定,黄珊珊却快要吓哭了:“我听说,直指司大牢特别可怕,进去的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在里面待着,比砍头还要吓人。这可怎么办呀?” 梁翊捂住他的嘴,淡定地说:“你哥哥我就进去过,不也活得好好的?再说了,他又不一定关进了直指司。” “你武功比小金子厉害得多啊!”黄珊珊刚说完,便急得哭了起来。虽然她并没有接受小金子的心意,可也跟他相处了这么多时日,难免为他牵肠挂肚。 “别哭了,你在家等着,我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梁翊尽量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可他比黄珊珊更加担心弟弟的处境。小金子本来是去楚寒家看妹妹,谁知他竟然刺杀蔡赟去了,可见必然是阿珍出了什么问题。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楚寒家,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克制了很久,还是一脚将凳子踢飞。“砰”得一声,凳子飞到院子里,登时摔得粉碎。 阿珍吓得缩在墙角,再也不见往日的骄纵。梁翊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高声问道:“就算蔡青给你下了药,你没有办法反抗,可你在外面受了委屈,为什么回来一声不吭?就算你讨厌我,你还讨厌楚寒吗?楚寒对你如何,你心里最清楚!即便这样,他依然抵不过那个义父在你心中的地位吗?” 阿珍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更显得楚楚动人,她怯怯地“看”向楚寒,哭着说道:“我本来就不想告诉任何人,更不想告诉楚大哥,我怕他看不起我,嫌弃我!” 梁翊哑然,他一直都没想到,或许阿珍是喜欢楚寒的,或许…她觉得卑微的自己配不上楚寒。上次阿珍害得映花早产,梁翊始终无法释怀,可事到如今,在替妹妹感到悲哀的同时,他深深地同情起她来。 他想抱着她,听听她撒娇,让她把委屈全都说出来,就像黄珊珊那样。然而阿珍还是不领他的情,只要他一走近,她的目光就像两把尖刀,逼得梁翊不敢上前。 算了,解开心结还需要很长时间,当务之急是赶紧将小金子救出来。梁翊拜托楚寒照顾好阿珍,便转身朝丞相府走去。阿珍失节一事,虽说蔡赟难以免责,可施暴的人毕竟不是他。小金子当街行凶,还是太鲁莽了。梁翊也恨不得将蔡赟千刀万剐,可他心里很清楚,现在不是跟他硬碰硬的时候。 蔡赟心脏不太好,受不了刺激,被小金子一吓,只能躺在床上静养。梁翊给他带了些补品,又找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僚一起去探望,并谦卑地跟他道歉:“听说我的属下冒犯了蔡丞相,我替他来赔罪,还望蔡丞相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若梁翊自己来,蔡赟肯定会对他冷嘲热讽;可梁翊偏偏带了别人来,蔡赟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的。他忍了又忍,才故作幽默地说:“这才两年的功夫,你从一介护卫升级为殿前司总指挥,这一路走得太顺畅,底下的人也跟着狂妄起来了吧?” 梁翊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还是顺着蔡赟的意思说了下去:“丞相教训得是,是晚辈管教不严,疏于管教手下,才闹出这么荒唐的事。不过念他刚刚十六岁,又为妹妹报仇心切,还请丞相饶恕。” 一听“为妹妹报仇”,众人忍不住议论起来,蔡赟暗骂了梁翊好几声,才说道:“如此说来,也是我管教不严,下人才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我已将蔡青打了二十板子,并将他交由官府处置。如此处理,不知梁指挥是否满意?” 梁翊知道他在兜圈子,故意绕开小金子的话题,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丞相之举,确实让人佩服。不过晚辈想知道的是,小金子该如何处置?只要将他放出来,我一定也会秉公处理,给他一些教训,让丞相满意。” 梁翊果然是个聪明人,一直在不依不饶地跟自己较劲。蔡赟玩弄着手指,打着官腔说道:“这些小孩子犯的错,老夫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不过当街行凶,又致人受伤,这个情节确实比较恶劣。可这个案子已经移交给了华阳府,该怎么处理,老夫说了不算。” 梁翊心道,这只老狐狸,摆明了是让自己求他。梁翊攥紧了拳头,真想转身离去,不过一想起弟弟,他还是忍气吞声:“官府判决的时候,肯定会问您的意见。您一向宅心仁厚,肯定不会为难一个孩子。只要您不追究了,那官府也就不会重判了。听蔡丞相的意思,您确实想给他一个机会,不管结果怎么样,晚辈先谢过了!” 梁翊当着同僚的面说完,也不等蔡赟说话,便匆匆离去了。一想到自己在蔡赟面前毕恭毕敬地求情,梁翊便恨到不能自已。可小金子以后的路还长,他只能这样求蔡赟。他想,只要小金子没事,剩下的账慢慢再算也无妨。 第二百四十一章 孰生孰死天自定(上) 小金子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哪怕待在阴暗无光的牢房里,闻着酸臭腐烂的气息,听着各种恐怖的声音,他也不后悔。哪怕梁翊再踹自己胸口一脚,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找蔡赟算账。 他唯一挂怀的,是还没有找到欺负妹妹的仇人,他咽不下这口气。他做好了死的打算,就算死了,他也要找蔡家人报仇。 小金子抱着必死的信念,反而安心了许多。他正躺在破旧的草席上闭目养神,突然听见有人走近了。他还以为是要去过堂了,还大笑了几声给自己壮胆,直到来人低沉地喝了一声:“笑什么笑?你有什么可自豪的?” 小金子一听这声音,笑声戛然而止,他慌忙跪在草席上,恭恭敬敬地说道:“梁大哥,你来啦?” 小金子那幅诚惶诚恐的模样,像极了见到父亲的自己,梁翊本不想笑,可也不知为什么,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小金子爬到铁门边上,乖乖地低头认错:“梁大哥,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是啊,还是个棘手的大麻烦。” “那你…还会踹我吗?” 梁翊心里一凉,心想,那一脚踹得究竟有多狠,才能让弟弟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他内疚地抓住弟弟的手,诚恳地说:“我跟你保证,不管你以后做错了什么,我都不会再打你了。” 小金子像是找到了依靠,突然就湿了眼眶,眼泪汪汪地说:“我这次虽然闯了大祸,可我并不后悔,那人毕竟是我妹妹,如果我忍气吞声,任由她被别人欺负,那我算什么哥哥?” 梁翊擦了擦弟弟的眼泪,宽慰道:“这次你虽然闯了大祸,可我很想夸你几句。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去找蔡家人报仇;只不过我比你年长几岁,不会像你那么鲁莽。” 小金子得到了肯定,哭得越来越凶,他这才想起来害怕,问道:“梁大哥,我的案子会怎么判?他们会砍我的头吗?” 这也正是梁翊担心的,如果蔡赟使诈,小金子完全有可能被送上断头台。就算他装作宽宏大量,不追究小金子的责任,可他依然有办法让小金子不声不响地死在监牢里。梁翊握紧了弟弟的手,说道:“我会给你想办法,不过在牢里这段时间,你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 小金子拼命点头:“梁大哥快告诉我!” “就算渴死、饿死,也坚决不要吃这里的一口东西,就连一口水都不要喝。蔡赟应该会想办法不让任何人来看你,不过我会通过朋友找一个可靠的狱卒,让他天天给你送饭送水,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给你什么,你都不要接受,明白了吗?” 梁翊说得很严肃,小金子听得一阵发毛,他颤声问道:“难道说,他还能在这里毒死我不成?” “阿珍被强暴一事,说不定就是他指使蔡青干的。那时你跟着我在虎口关打仗,你我都立下军功,他心中嫉妒,便报复在阿珍身上。”梁翊怕再说下去露馅,便话锋一转,说道:“此人阴险至极,所以你一定要加倍小心。你不要再冲动了,等你出去,我们一起给你妹妹报仇!” 小金子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见梁翊要走,他急忙说道:“梁大哥,我一直有个疑问…我生怕以后再见不到你了,所以想问你一句…” 梁翊最受不了听这样的话,他狠心说道:“不行,那你就为了听到我的答案,也要强迫自己活下去。” “不,真的很重要。”小金子抓紧铁门,眼神十分殷切,他问道:“梁大哥,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如果只是替朋友照顾我的话,你用不着做到这份上的。” 梁翊闭上眼睛,心里却盘算着会有多少人听到小金子的话,他狠心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小金子看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走出监牢之后,梁翊才仰天长叹——做哥哥真难啊! 蔡赟确实想除掉小金子,因为只要有他在,阿珍迟早会动摇,那她就不能成为自己手中的刀了。小金子被抓的第二天,蔡赟就派人把阿珍接到了丞相府。阿珍担心义父训斥自己,心中惴惴不安。可蔡赟丝毫没有训斥她的意思,而是很平静地说:“一个女孩子遇到了这样的事,难免会惶恐害怕,你哥哥是你的至亲,你告诉他也无妨。” “义父,是我有违约定,不应该告诉别人的…” “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看好蔡青,他也不会对你做那种事情了。” 阿珍不想让义父内疚,她急忙说道:“义父何错之有?您千万莫要自责。” 蔡赟叹气道:“我确实有错,不过你哥哥也过激了一些,当街行刺,虽说没有得手,但他手中那件圆刀十分厉害,划伤了好几个人,还有一个重伤。事已至此,老夫不得不将他移交官府啊!” 阿珍听说哥哥为自己报仇去了,她并没有太在意哥哥的安危,只是怪他太鲁莽,不仅让所有人为他担心,还让义父难堪。她坐在一边暗自垂泪,蔡赟递给她一块手帕,安慰道:“你也不要太伤心了,流泪只会加重眼疾。我已经吩咐华阳府的人,让他们关你哥哥七天,以示惩戒,七天一到,他自然会回家跟你团聚。你要好好劝劝他,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阿珍急忙跪下来谢恩,说道:“义父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待哥哥回家,我一定好好劝劝他。” “好吧,我准备了些点心,你带着去牢里看看你哥哥吧。还有这把圆刀,算是物归原主。”蔡赟神秘莫测地笑了笑,说道:“这两天他肯定吃了很多苦,也该让他吃点甜头了!” 蔡赟刚说完,下人就将一个精美的食盒带了上来,阿珍对蔡赟千恩万谢,提着食盒便上了轿子。走了两刻钟才来到华阳府,她老远就听到了黄珊珊的声音,心里老大不痛快。 原来黄珊珊也做了好多好吃的,想去牢里探望小金子,因此才一个劲儿地来求大哥。黄家老大名叫黄润,已在京城为官七八年,积攒了不少人脉,让妹妹去牢中探望一个囚犯并不是难事,可小金子情况特殊,“上面”交代得很清楚,未经丞相允许不准探望。 黄润劝道:“你这些东西我可以找人送进去,但你人进不去。别说你了,就是我也进不去。你也别担心,辅明早就安排好了,他不会出什么事儿。再说,再过个四五天他也就放出来了,你别再闹腾了啊!” 黄珊珊委屈巴巴,一眨眼睛,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起了个大早给他准备吃的,就是想见他一面。可你居然不让我见他,你还是不是我亲哥?” 黄润拍着脑门,心想,得了,刚才说了那么一大堆,她压根就没有听进去,真不应该给女孩子讲道理。他只好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我说得很清楚,不是我不让进,是蔡丞相不让进,明白了吗?” “哟,黄家大小姐还记挂我哥哥啊?”阿珍循着声音,被人掺着摸索过来,嘲讽道:“黄小姐有公主和驸马爷撑腰,一向在京城里横着走,怎么了,现在走不动了?” 黄珊珊一见阿珍,立刻瞪圆了眼睛,浑身充满了战斗力:“你给我好好说话!你别以为你是蔡赟的义女,我就会怕你。上次在鸡鸣寺,你对我嫂嫂做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再惹我,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阿珍歪着头,不屑地问:“你要怎么不客气?难不成还能动手不成?” 黄珊珊被激怒了,她将食盒往地上一放,卷起了衣袖,气势汹汹地说:“我从来都没跟人动过手,不过你太可恶了,我不介意与你动手,来呀!” 黄珊珊长得很壮,她一把扯住了阿珍的胸口,阿珍手中的食盒掉在了地上,二人瞬间扭打成一团。黄润是个文雅的读书人,从没见过这种斗殴,更没想到妹妹居然会跟人打架。他手忙脚乱地过来拉架,却被黄珊珊一拳挥在了眼睛上,打得他眼冒金星,捂着眼睛蹲在了地上,再也无力拉架了。 阿珍被黄珊珊扯住了头发,她又看不见,一脚踢翻了食盒,里面的点心撒了一地。陪她一起来的侍女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捡,却担心被二人踩着手,捡得心惊胆战,半天也捡不起一块。 阿珍在黄珊珊面前完全占不到便宜,她气得大喊道:“你欺负我看不见,算什么本事?” 黄珊珊把之前积攒的愤怒全都释放了出来,揪着她的头发,不甘示弱地喊道:“哼,当时你欺负我嫂嫂是个孕妇,那么欺负她,你算什么本事?” 二人打了半天,依旧难解难分,最后是阿珍的侍女惊天动的一声大喊,二人才停住了手,气喘吁吁地瞪着彼此。 侍女坐在地上,指着不远处的一只小猫,苦着脸问道:“你们看,那只猫快死了!” 黄珊珊定睛一看,一只瘦骨嶙峋的小花猫,四肢痛苦地抽搐着,眼看不活了。黄珊珊毕竟心肠软,也顾不上阿珍了,急忙过去照顾那只小猫。阿珍捋了捋头发,傲气地说:“别管她了,收拾好东西,去见我哥哥。” “阿珍小姐,这些东西不能收拾了!”侍女咬着嘴唇,犯难地说道。 “为什么?” “那只猫就是吃了一块点心,才成了那个样子的!” 阿珍如打五雷轰,她虽然看不清那只猫的惨状,但听到它凄惨的叫声,便已经六神无主了。那只猫口吐白沫,直翻白眼,不一会儿便咽了气。黄珊珊也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它这是怎么了?” 阿珍不相信这些糕点里有毒,毕竟蔡赟将哥哥的兵器都交给自己了,也算看到他的诚心了,他怎么会在糕点里下毒,让自己亲手害死哥哥?阿珍神不知鬼不觉地拾起了一块,想试试能不能毒死自己。黄珊珊疯了一般跑过来,将她手中的糕点打落在地上,高声道:“你疯了么?是不是想毒死你哥哥,见事情败露,便想服毒自尽?” 阿珍哭着辩解道:“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想杀死我哥哥?这些糕点是…是…” 阿珍蓦然想起,义父将这些糕点交给自己时,发出的那股神秘莫测的笑声。她的心凉了半截,她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他明明笑着让我来看哥哥的…他明明说我还有几天就能跟哥哥团聚了…不可能的!” 黄润已经缓过来了,他将妹妹抱在怀里,远离了阿珍。黄珊珊也吓得不轻,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飘:“哥,阿珍不会是疯了吧?” 黄润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看到阿珍痴痴傻傻的样子,还是不忍心。他蹲在阿珍面前,好心地跟她说道:“这件事情,你最好不要声张。见到蔡丞相,就说食盒不小心撒了,浪费了他的心意,跟他道个歉,行吗?” 阿珍哭到不能自已,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那个侍女倒是挺机灵的,只是不知道她站在哪边。黄润心一横,豁出去了,跟那位侍女说道:“这件事情你就当做没有看到,跟任何人都不能讲。否则蔡丞相为了顾及颜面,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除掉!” 侍女本来没觉得有多大事,被黄润一恐吓,她吓得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黄大人放心,奴婢若敢说一个字,那就不得好死!” 黄润虚脱地点了点头,拉起妹妹,一步一晃地朝家走去。黄珊珊神情恍惚,快走到哥哥家的时候才哇哇大哭起来。黄润拍着妹妹的背,安慰道:“你今天打架还打对了,救了那小金子一命,也算功德无量。” 黄珊珊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说道:“那个阿珍也真是蠢,不光害了我嫂嫂,还差点儿害死她哥哥!” “嗯。”黄润拍打着妹妹的背,柔声说道:“还是我家珊珊聪明,打架也会挑时间。” “大哥,我要回翊哥哥家,把这件事情告诉他!”黄珊珊眼圈红红的,低声道:“你也得找人照顾好小金子,我总觉得…他是对翊哥哥至关重要的人。” ------------- 新年快乐!今天码了4000多字!!看作者有话说! 第二百四十二章 孰生孰死天自定(下) 阿珍先回了丞相府,简单地说跟黄珊珊打架了,东西全撒了,只将圆刀转交给了狱卒,等哥哥出狱的时候再还给他。蔡赟嘴上说着没关系,可语气中却透着一股浓浓的失望。阿珍呆呆地想,她虽然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蔡赟从头到尾都没有问一句,跟黄珊珊打架之后,腹中胎儿是否安好?需不需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阿珍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跟义父说,可随着心一点点冷却,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她步履沉重地回到家,楚寒正在院子里生火熬药,他笨手笨脚的,被咽呛得直咳嗽。阿珍让侍女.干活去了,她凭着一点点微光朝楚寒走去。楚寒急忙扶着她,轻声责备道:“你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了,千万要小心一点,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阿珍感动地说:“楚大哥,难得你还为我想着,谢谢你。” “嗯…”楚寒不自然地答应了一声,问道:“你见着小金子了吗?他在牢里有没有受苦?” 阿珍轻描淡写地说:“我哥哥没怎么吃苦,不过被关在牢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是,还好蔡丞相放话了,过几天他就出来了。” 阿珍的心情很微妙,她急忙岔开话题,问道:“这些药是你特意去买的吗?” “哦?哦…”楚寒局促不安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说道:“是…是我买的。” 阿珍听觉何等敏锐,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说道:“那你是去哪里买的?” “这…”楚寒看了一眼炉子,随口编道:“是仁济堂。” 阿珍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些药恐怕是梁翊给自己买的,她怕自己不喝,便拜托楚寒保密。阿珍叹了口气,心想,他还真是用心良苦,不过,他究竟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呢? 梁翊听说黄珊珊跟阿珍打了一架,他担心阿珍腹中的胎儿,气得差点儿揍黄珊珊一顿,不过念她什么都不知道,便只是训了她两句,又为她的歪打正着感到庆幸。黄珊珊一边吃着映花给她的蜜饯,一边问道:“如果小金子吃了阿珍给他的点心,当场就被毒死,那她岂不是也有嫌疑了吗?” 梁翊还没说话,映花便说道:“蔡赟未必在每块点心上都下了毒,或许只是在最下层的几个点心上抹了毒药,你们打架的时候散在了地上,正好被那只小猫给吃了。今日之事实属偶然,小金子确实福大命大,或许你就是他命里的幸运星。” 黄珊珊吐了吐舌头,害羞地说:“才不要当什么幸运星!” 梁翊和映花相视一笑,不再多言语。七天很快过去了,小金子牢记梁翊的叮嘱,摆脱了重重危急,终于平安出狱。只是没想到,他刚出来,还没来得及去吃好吃的,就被梁翊拉到了丞相府,要他当面向蔡丞相道歉。 小金子誓死不从,甚至偷跑了几次,不过他的武功哪儿能跟梁翊相比?每次跑不出十步,便被梁翊捉了回来。梁翊连拖带拽,总算把小金子拖到了丞相府。并轻踹了他腿弯一下,小金子登时跪在了蔡赟面前。 梁翊不理会弟弟的反抗,而是恭恭敬敬地说:“多谢蔡丞相不杀之恩,我带着小金子来给您赔罪了。今后我一定严加管教,再也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 小金子梗着脖子,哪儿有一点儿想要赔罪的样子?蔡赟一直冷笑,看架势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将小金子抓进大牢。梁翊劈头盖脸地拍了弟弟头一下儿,这一掌看似势大力沉,实则一点儿劲儿都没用,他骂道:“你杀错人了,吓得蔡丞相大病一场,人家都没跟你计较,你还有脸了?” 小金子看到了哥哥使给自己的眼色,尽管很不服气,他还是磕了一个头,叹气道:“是我错了,我下次一定看好了再杀人,不会再杀错了。” 蔡赟心里很不舒服,不想再看他们兄弟俩演戏,便冷笑道:“梁指挥对这孩子可真是上心呢!只怕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今后只会给你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到时候小心你自身难保。” 梁翊微笑道:“哪儿会呢?我可得好好活着,小金子也一样。否则,他还得再来这一趟,再给蔡丞相磕头认罪,这可比要他的脑袋更让他难受呢。” 小金子一惊,这才理解了梁翊的苦心,也终于听明白了——这哪儿是赔罪?明明就是宣战嘛!果然,蔡赟的胸口又剧烈起伏起来,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梁指挥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老夫还想静养,你赶紧带着他走吧!” “谢过蔡丞相,祝您早日康复,大虞国一天都离不开您呢。”梁翊笑着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您先好好休息,那就改日再来拜访了!告辞!” 蔡赟望着他们兄弟俩远去的背影,眼神变得越发阴冷起来——梁翊刚来京城的时候,还是一个十分耿直的少年。如果讨厌一个人,那他一定会把“讨厌”两个字挂在脸上,务必让对方感觉到他的厌恶。而如今,他居然还会装模作样地登门道歉,可见他已学会了隐藏锋芒,学会能屈能伸,学会这些,那可比他父亲金穹厉害得多了。蔡赟心中郁闷,心想,只怪自己犹豫不决,没有及早除掉他。如今想要打败他,可是越来越难了。 小金子虽然明白了梁翊的苦心,但还是对下跪一事忿忿不平,他愤怒地说:“跪天跪地跪父母,干嘛要去跪一个奸臣?这必定会成为我人生中最耻辱的一天,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梁翊很欣赏弟弟的血性,他摸摸弟弟的头,笑道:“看吧,只有这样,你才能更记住耻辱,以后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小金子闷闷地说:“犯错怕什么?早知道要给他下跪,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可不能死!”梁翊严肃地说道:“非要到阎王殿转一圈,你才能知道这条命有多珍贵么?你既然没死,就不妨定一个目标,这样活着才更有盼头。” “什么目标?” “让蔡赟那条老狗跪在你面前,跟你求饶。” 梁翊目光如炬,小金子也莫名激动起来,如此想来,暂时跟他服软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梁翊看出了他眼中的期待,又摸了摸他的头,说道:“这个目标先放一放,我们还是考虑一下怎么治蔡青的罪吧!” “梁大哥,你教我射箭呗!我一箭射死他,岂不解恨?” “弓箭我是一定要教你的,不过你不能用弓箭杀死他。”梁翊回想起自己种种刺杀的经历,叹气道:“用弓箭太惹眼了,很容易被人盯上。” “那要怎么办?” “你在监牢这段时间,我打听了好几天,蔡青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老实稳重,他不光喜欢女人,还经常去赌坊。只要将这这两点稍加利用,杀死他并不难。”梁翊捻着手指思忖道:“原本我不想轻易杀死他,至少得让他当众承认他对阿珍犯下的错误,或者跟阿珍认错。可一旦这样,阿珍便会置身舆论中心,被人们指指点点,从此很难做人。唉,不管什么时候,人们总是对女孩子太苛刻,哪怕根本不是女孩子的错。” 小金子赞同地点点头,说道:“梁大哥,你想得真周到。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就听你的,再也不会闯祸了。” 小金子说完,欢呼雀跃地朝梁家走去,看来他一开心,便忘记要问自己的问题了。梁翊有些窃喜——他不问也好,省得自己为难了。 黄珊珊没有跟小金子说探监遇到阿珍的事情,更没有说自己歪打正着救他一事,她还在小金子面前装高冷,给他准备了一桌好吃的,可就是不露笑脸。小金子也习惯了,心想,只要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她会被自己感动吧?只不过她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不知会不会嫌弃自己低贱的出身?一想到这一层,小金子又焦虑起来。 不过他还不能把精力全放在黄珊珊身上,他还得给阿珍报仇。蔡青也只是象征性地去官府转悠了几天,很快便放出来了。小金子听了梁翊的安排,尾随了蔡青几日,果然发现了他的秘密。他每隔七天便会去趟醉红楼,那儿看起来只是一所青楼,其实也是一个隐秘的赌坊——赢钱之后再找个姑娘快活一番,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蔡青在赌桌上颇有几分天分,他常年做管家,做事也很有分寸,虽然常常得手,但从不会滥花钱,每次都是见好就收。赢不了大钱,不光不会得罪人,还不会吸引别人的注意。他还喜欢喝点小酒,从赌坊里出来都是满面红光的。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赌完钱就走,如果府里没什么急事,他也会找个姑娘快活一把再回去。他做事一向很谨慎,为人也不张狂,几乎没人知道他是蔡府的管家。估计他的家人也是想着他外出只是跟朋友聚会,不会想到他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 赌场设在三楼西北角的房间里,这天蔡青又赢了钱,心情大好,脸喝得红扑扑的,手里还拿着一个酒壶。正当他歪歪斜斜地走下二楼去找姑娘的时候,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滚到二楼都没有刹住,最后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众人全都吓傻了,蜂拥着跑下楼去,见他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又急急忙忙地去喊大夫。这时,在东侧楼梯上坐着的一个少年,一边转动着手中的圆刀,一边朝西侧的楼梯走去。他似乎在卷着什么东西,但别人又什么都看不见。 蔡青被担架抬进了一个房间里,看这架势,就算是不死,也肯定得在床上躺一辈子了。众人都在议论纷纷,不知道一向谨慎的他,为何会从楼梯上滚下来。他素来神秘,这下受了伤,连他家在哪里也无从知晓。那个少年从楼上走下来,从容地挤过人群,慢悠悠地说道:“白石街上种菜家,又爱赌钱又寻花。” 那少年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稳步离开,他将圆刀藏进袖子里,手中却攥紧了一把透明的丝线,心道:“师父果然给我留了一件好宝贝!”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未料客从远方来(上) 蔡青在青楼摔伤,这一消息让蔡家颜面尽失。虽说侥幸捡了条命,但蔡赟已经不想管他了,若不是看在他妻儿苦苦哀求的份上,蔡赟都想直接把他埋了。他知道这事跟梁翊和小金子脱不了关系,但他找不到任何证据,毕竟那条楼梯人人都走,没有人看到什么绊脚的丝线,除了蔡青之外,也没有人绊倒,这的确匪夷所思。 蔡赟被他们兄弟俩暗算了几次,反而不再生气了。一生气就会乱了分寸,还不如卯足了劲儿想想怎么对付他们。草草处理完蔡青的事情,蔡赟就召集内阁商讨如何应对西边崛起的新虞国,还有总是游走在边境的乌兰人,以及时常混淆边境、杀进虞国的齐国各部落…每一件事都不是小事,只要蔡赟一召集开会,大臣们脑袋就要爆炸。 梁翊倒是很佩服蔡赟——他虽然人品恶劣,但作为一国的丞相,他确实鞠躬尽瘁,尽心尽力。他不仅得出谋划策,还得鼓舞低落的士气,凝聚零碎的力量,尽一切力量稳定内乱,抵御外敌。若不是对他的品行有着刻骨的认识,梁翊很有可能被他这幅勤奋的外表给骗了过去。 连续开了三天的会,最后还是拿到朝堂上讨论了。一想起赵佑真,梁翊又是怒火中烧。赵佑真最近忙着绵延子嗣,其他的事情一概不上心。只可惜,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成果,赵佑真越来越暴躁。梁翊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迫切,他好心劝了两句,赵佑真竟毫不留情地跟他说:“全天下是不是你有儿子就行了?!” 梁翊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跪下表明心意,赵佑真却不再理会。梁翊反复斟酌了很久,八成是了尘在中间挑拨的——如果皇上没有子嗣,那公主和驸马的孩子,说不定就是皇位继承人。梁翊想到这一层,便明白了赵佑真的心思。他突然有了一丝恐惧——赵佑真忌惮母亲害自己,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母亲杀死了;若他担心子衿对自己的皇位造成威胁,那岂不是… 梁翊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家便叮嘱映花和黄珊珊,一定要保护好子衿。黄珊珊不明所以,还笑他草木皆兵。映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抱着儿子,神思恍惚:“在这帝王家里,再残忍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有人常问,为什么心存善念的人会经历那么多苦难,因为他们预料不到坏人的心肠可以有多歹毒,不敢相信他们的做法会有多残忍,以至于无法感知悲剧的到来,结果会在一瞬间经历所有的人间惨剧。” 映花看得如此通透,是因为她经历了几番生死,梁翊很心疼妻子,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不谙世事的黄珊珊也被映花的情绪感染,一下子伤感起来,从嫂嫂怀里接过子衿,说道:“你们放心好啦,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害我小侄子!” 梁翊感动地戳了她脑袋一下,说道:“小胖妞也长大了!” 将家里全都安排妥当了,梁翊才有勇气直面赵佑真。蔡赟敏锐地察觉了二人之间的隔阂,对了尘又多了几分赞赏。赵佑真是很聪明,可他耳朵根子软,只要了尘一直适当地吹耳边风,赵佑真早晚会将梁翊排斥在朝堂之外。 蔡赟不经意地笑了笑,又正色说道:“陛下,如今国事艰难,臣等商量数日,也没有定论。以臣之见,那新虞的逆贼虽然猖狂,但根基尚浅,短时间内不会闹出太大动静,只需严加提防即可;眼下最要紧的是西北一带,乌兰的贺玉衡已然黄袍加身,登基称帝,但他的野心并没有停止,乌兰人对我大虞疆土依旧虎视眈眈,不可不防啊!” 梁翊想起那位说书先生说的话,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陛下,臣以为乌兰并不可怕,他们只是觊觎,并不会真正来犯。” 赵佑真笑了笑,问道:“辅明何出此言?” “因为…臣与贺玉衡做过约定。”梁翊眼神澄澈,殷切地说道:“他写的誓约书,陛下也曾看过。” 蔡赟冷哼了一声:“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也能信…” “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是大丈夫之间的约定!”梁翊目光炯炯,声音坚定,直逼得蔡赟说不出话来,他才继续说了下去:“‘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也。’贺玉衡不是一般宵小之徒,他能成就一番霸业,肯定也是信守承诺之人。我相信,只要他是乌兰的王,他就不会迈进大虞国土一步!” 梁翊的话铿锵有力,在场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感染,赵佑真也不例外,他欣赏地看着梁翊,问道:“那以辅明之见,当以哪里为重呢?” 梁翊朗声说道:“从目前来看,乌兰、北齐之间还有一番混战,他们不足为惧;现在最要当心的,反而是新虞。” 梁翊说完,心口突然疼了一下,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佑元哥当成最要紧的敌人了。蔡赟一听到梁翊反驳自己,心里老大不痛快,又不想承认自己判断错了,便说道:“那新虞已有数月没有动静,梁指挥为何以为它最危险?” “何为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梁翊顿了顿,又说道:“新虞没有动静,要么是在暗中观察,要么是在积蓄力量。等到他有动静的那一刻,可就晚了!” 赵佑真有些坐不住了,他推说有些头晕,明天上朝再讨论,众臣只好各自散了。梁翊怅然若失,就连赵佑真叫他,他都没听见。回过神来之后,才匆忙地跟了上去。 赵佑真身体都被掏空了,若无人搀扶,都不能正常行走。既然梁翊跟了过来,他就不用太监扶了,很自然地让梁翊扶着他。春末夏初,御花园正是最好看的时候,赵佑真看着一朵朵奇花异草,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他担忧地问道:“辅明,朕明年还能再在这里赏花么?” 梁翊心里“咯噔”一下,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好闷闷地说了一句:“陛下千万别胡思乱想。” “远在新虞的那个人,是朕朝思暮想的二哥。”赵佑真的目光变得柔软绵长,愣愣地看向西方:“十五岁那年,听说他下落不明,朕替他高兴了好久,他总算摆脱了母亲的魔掌,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此后的几年,朕做这个皇帝做得太累,时常想念二哥能回来。尤其是大臣抱怨的时候,朕总是自责自己做得不够好,若二哥当这个皇帝,肯定会比我好得多;就这样想着,盼着,过了好几年,朕不知不觉不想他了,朕也想试试…或许只要我努力,也能做一个好皇帝。” 梁翊讷讷地问道:“那…陛下为什么改变想法了呢?” “因为…我身边多了一个贤臣。” 赵佑真的目光赤诚而又温暖,梁翊却不敢与之相接,惶恐地低下了头。赵佑真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明确,又笑着说道:“陆勋自不必说,他从小跟朕一起长大,跟朕亦兄亦友,他理所应当地对朕忠心。可你不一样,你是后来才出现的,朕总以为,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可你却选择留在朕身边,辅佐朕治理天下。说实话,每次上朝,看到底下那群人,朕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每当朕想放任不管的时候,却总会想起你和陆勋,至少你们俩的眼睛不会说谎,不管你们说好话还是坏话,朕能感觉到你们的真心。每每这时候,朕才能体会到贤臣的可贵,对这皇位,也越发留恋起来。” 梁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一时无语,赵佑真也不为难他,而是怔怔地问他:“辅明,万一…万一二哥打到了京城里,他会要我的命吗?” “不会的!”梁翊脱口而出,又觉得自己太草率了些,便补充道:“臣现在统领禁军,至少不会让陛下陷入危险,还请陛下放宽心。” “有你在,朕当然放心。”赵佑真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拍拍梁翊的肩膀,悄声道:“朕若一直跟你亲如兄弟,别人会嫉妒的。只要一嫉妒,你就要倒霉!所以有时候,朕故意跟你闹矛盾,你不要往心里去。” 赵佑真说完,便回天健宫休息了,梁翊还站在原地,无法相信赵佑真说的话——他原本想把皇位让给二哥的,可是自己的出现,竟然让他对皇位产生了留恋,让他产生一种自己可以成为明君的错觉?还有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究竟是真心话,还是只是在利用他的单纯宽厚? 梁翊拍了拍额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沮丧到了极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发觉雪影不见了。他问映花雪影去哪儿了,映花答道:“下午有人来给她送了封信,她就带着云冉回仁济堂了。” 梁翊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便放下碗筷,来到了仁济堂。隔着老远,他就听到了云冉银铃般的笑声,再走近一点,可以看到里面灯火辉煌,雪影站在院子里,目光复杂地看着在屋里嬉闹的丈夫和儿子。 第二百四十四章 未料客从远方来(下) 梁翊转身欲走,雪影却叫住了他,紧接着,赵佑元也发现了他。四目相接,又各自移开,梁翊步履沉重,却还是倔强地走了。雪影紧追出来,拉住他,殷切地说道:“小翊,既然来了,便跟他聊两句吧。我知道你很为难,可你们俩互相为敌,我心里不好受啊!” 梁翊笑了笑,问道:“姐,别管我了,你原谅他了?” 雪影一愣,继而苦笑着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他总归是云冉的父亲,我能拦着他不见云冉吗?” 梁翊心中有数了,便笑着说:“如此便好,别让他以为你心软,可以轻易地原谅他。” “也是我之前想得太简单,他毕竟流着皇族的血液,就算当不了皇帝,一样可以成就另一番天地。而一旦如此,三妻六妾是少不了的,高小姐绝对不是最后一个。”雪影话音刚落,一看梁翊的表情,便知他是强装镇定安慰自己。她抚摸着他清瘦的脸庞,心疼地说:“我跟他不和,只需不理他便是;可你不行,你还要跟他在战场上相见,你心里更不好受吧?” 梁翊沉默不语,轻轻移开姐姐的手,又朝家的方向走去。雪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却觉出了他深深的落寞,她也想埋怨上天,为什么非要折磨这个孩子呢? 赵佑元假装没有看到梁翊,依旧在跟云冉玩闹。云冉本来对父亲一肚子怨气,可这些怨气在见到父亲的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了。他问父亲在做什么,赵佑元担心儿子在映花面前说漏嘴,便笑着说:“还和以前一样,四处游荡而已。” “可娘说你在做大事,每当我想去找你的时候,她都不让我打扰你。” 赵佑元有些怔然:“你娘还说什么了?” “娘还说,只要你的大事成功了,天下就太平了,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了,所以她让我不要怪你。”云冉天真无邪地问道:“爹,你真的那么厉害么?” 赵佑元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儿子。若雪影像其他女人那样恨他入骨,恨不得拿刀砍了自己,或是满大街地咒骂自己,他反而会轻松许多;可雪影毕竟不是普通女子,她在震怒之后,便理解了自己的选择,带着儿子安静地离开,自此两不相干,也从未在儿子面前说过自己一句不是。如此一来,他对母子二人的愧疚更深了。 夜很深了,云冉困得睁不开眼,倒在父亲怀里睡着了,赵佑元安顿好儿子,便来厢房找妻子。雪影平静地碾着草药,就算丈夫进来,她也没有受到影响。 草药有一股浓郁的异香,赵佑元一闻便闻了出来,笑道:“紫苏?这是给梁翊准备的?” 雪影没有答话,依旧安静地辗药,赵佑元又问道:“梁翊的肺病还没好?” “不用你操心。” “他现在身居高位,太医院里又有那么多名医,还是治不好他的病?” 雪影抹了一把汗水,冷笑道:“当时从阎王殿里把他拉回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他的病一辈子都好不了,只能尽量缓解。你当时还哭得很伤心来着,怎么着,现在全忘了?” 赵佑元温柔地注视着妻子的眉眼,不理会她眼中的嘲讽,说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怎么会忘呢?” 雪影忍了很久,才将泪水咽回肚子里,一字一句地说:“那你还记得,他是怎么失去家人的吗?他是怎么把自己的真姓名给丢了吗?他的顽疾,又是如何染上的吗?” 赵佑元激动地说:“我都记得,一刻都没有忘。所以我想把他拉过来,让他陪我一起打天下!还天下一个太平,还金家一个公道!” 雪影怔怔地说:“如果你真的还记得,你就应该想办法,让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不要让他留在你身边,让他早点儿携妻儿逍遥江湖,省得他夹在你们兄弟中间为难。” 赵佑元无奈地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是残月弓的主人,是金家的后人,他的责任感是与生俱来的。我可以想办法让他离开,但恐怕,他迟早还会回到这迷局当中。所以,让他自己做选择好了。” 雪影也知道丈夫说得有道理,过了半天,她才说道:“如果我不认识你们就好了,省得天天为你们牵肠挂肚,又无能为力。” “你们?”赵佑元冷不丁地抓住了妻子的手,动情地问道:“雪影,你还会记挂我吗?” 雪影决绝地抽出手来,冷漠地说:“会,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你是云冉的父亲而已。” 赵佑元内心刺痛,他又不甘心地抓住妻子的手,说道:“雪影,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里就再没有过别人,发誓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把你娶回家。你带着云冉离开那天,我的心都要碎了。这段时间以来,我的根基已经稳固,想接你和云冉回去。如果你不想见高莹,我可以让你们分开住。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雪影冷笑道:“现在还没做皇帝呢,就开始弄这些三宫六院了?” 赵佑元难得涨红了脸,辩解道:“不是这样的…” “儿女情长并不适合你,你也不用为我和云冉操心了,我们俩过得很好。”雪影说完,目光变得凌厉起来:“我知道你并不是专程来看我们的,你应该是在京城有事,或者是想打云冉的主意吧?其他的我不管,若你想带走云冉,哪怕我会粉身碎骨,也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赵佑元深知妻子刚烈,遂不再作声,默默走出了厢房,雪影这才咬住衣袖,暗自垂泪起来。赵佑元在儿子床边呆坐了半天,又留下一大笔钱,于黎明时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雪影细心地听着丈夫的动静,却没有挽留他。 赵佑元刚走出巷子,墙角便闪出一个人影,他的护卫刚要拔刀,他却已经认出了来人,便笑着说:“你等了很久了吧?” 梁翊不理会他的问题,问道:“你跟雪影姐道过歉了?” 赵佑元不卑不亢地说:“道了,她不接受。怎么着?要替你姐姐教训我?” 赵佑元的话音刚落,那沉默的护卫又要拔刀,却被他一个手势给制止了。梁翊根本没将那护卫放在眼里,冷笑道:“是,不光是替姐姐,还想替师父教训你。” 赵佑元冷眼看着他,问道:“此话何意?” “你将琵瑟山庄毁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梁翊心疼得厉害,赵佑元却哈哈大笑起来:“你不知道的事情,就不要乱说。” 梁翊痛心地说:“我没有乱说,琵瑟山庄乃江湖第一帮派,可这一年来,它早就名存实亡了!” “那是因为你背叛了它,才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梁翊哑然,被“背叛”二字的耻辱感压得抬不起头来,赵佑元又说道:“虽说你我早已各自殊途,但我不妨告诉你,在这京城之中,琵瑟山庄的人还在积极地活动着,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梁指挥,梁大统领,是不是要将我绑回直指司,将我严刑拷问,逼问出琵瑟山庄的下落啊?” “你!”梁翊气得脸通红,跺脚道:“我有话想跟你说,才在这里等你,可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卑鄙?” 赵佑元轻笑了一声,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便扬长而去。他说得很轻,却足以击垮梁翊。梁翊浑浑噩噩,痴痴傻傻,即使万箭穿心,也感觉不到疼痛了。他扶着墙咳了很久,好像还吐了几口血,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次恢复神智的时候,他正躺在自家床上。映花见他醒来,喜极而泣:“大魔王,你可吓死我啦!” 梁翊虽然醒了过来,但是心口如火燎一般,每喘一口气都很费劲。他心里很清楚,肖大夫在很久之前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映花喂他吃药,他也不肯吃,只是愣愣地问:“映花,我是叛徒吗?” “你说什么呢?天下还有比你更忠心的人吗?” 梁翊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沿着脸颊流淌下来,或许是咳得太久了,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有一个很想帮的人,可他说我是叛徒。” “别伤心,那是他瞎了眼,看不见你对他的好!”映花心疼地擦干他的眼泪,柔声劝道:“你别难过了,先把药喝了。有一位僧人等你一天了,还为你运功疗伤,为你打通经脉。雪影姐说,若不是因为他,你恐怕会上不来气,活活憋死。等你养养精神,我再让你见他。” “僧人?”梁翊一下子来了精神,坐起来说道:“你快让他进来!” 映花威胁道:“你先把药喝了!” 梁翊无奈,只好将一碗草药全都喝了,映花才带着胜利的微笑走了出去,紧接着,一位灰袍僧人走了进来。梁翊身上没有力气,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跪在床上,磕了一个头,恭敬地说道:“师父!” 灵光大师拄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禅杖,步履沉稳而又踏实,仿佛每走一步,地上就能多一个坑。他不跟梁翊废话,一把抓过他的手腕,试了试他的脉搏,低沉地问道:“你是不是以为你瞒着我们,这病就会好了?” 梁翊低下头,消沉地说:“可就算你们给我治病,这病也好不了了。” 灵光大师叹气道:“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整天想东想西,再好的名医也医不好你的心病啊!” 梁翊闻言,泪如雨下,在师父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灵光大师拍了拍他的背,问道:“你受了什么委屈,说出来给师父听听,别憋在心里。” 梁翊咬着嘴唇,似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说道:“‘你不过是一个叛徒而已!还能高尚到哪里去?’这是佑元哥亲口跟我说的。” ------------- 梁翊被夹在赵氏兄弟中间,雪影被夹在丈夫和弟弟之间…猜猜他们的命运吧^^ 第二百四十五章 欢声笑语掩猜疑(上) 灵光大师也没想到赵佑元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一时颇感意外,他看到梁翊伤心欲绝的样子,便安慰道:“或许是他不想让你为难,才故意将你推到赵佑真一边?” 梁翊擦干眼泪,苦笑了一声:“他不是这种人。” “其实我也知道,所以我才下山来找你。” 梁翊这才想起还没问师父此行的目的,便赶紧问道:“既然能惊动师父下山,那必然是发生大事了吧?” 灵光大师看向远方,叹气道:“自从我遁入空门那天起,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过问凡事了。可琵瑟山庄毕竟是我前半生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走向灭亡。” “师父,佑元哥昨晚说了,琵瑟山庄并没有消失,只是因为我是…我是叛徒,所以…” “呵,他干的好事!我当时特意将琵瑟山庄做得那么隐秘,就是不想让它跟朝廷产生一丝联系,也不想被人利用,最终沦为一帮打手走狗。”灵光大师不断叹气,痛心地说:“既然是江湖帮派,那就应该有江湖豪气,潇洒自在,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可赵佑元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早已将琵瑟山庄作成他发家的老巢,从巨贾到政客,从刺客到军队,他无孔不入,只要他振臂一呼,大虞国就能地动山摇。看在他是我女婿的份上,我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想,如果他能夺取天下,能为金家洗清冤屈,那琵瑟山庄也算对得起忠良。就算他后来做了对不起雪影的事,我也只是生他的气,并没有跟他算账,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才忍不下去了吗?” 梁翊紧张地问道:“什么事情?” “风遥上次从直指司逃了出来,在江湖上飘摇了好几个月。他好歹是琵瑟山庄的四大刺客之首,知道很多秘密联络之处,实在没钱了,他便想去借点银子。你猜怎么着?他熟悉的那些商号,要么倒闭了,要么换了人,而那些旧人,要么意外惨死,要么暴病而亡。” 梁翊浑身发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师父,你是说,佑元哥他…” “他将异己全都铲除了。”灵光大师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突然泛着晶莹的泪光:“就连昔日跟我闯荡江湖的兄弟,他也下手了。” “为,为什么…” “如果不随他起兵,那就有可能泄漏他的计划。他心思缜密,绝不允许发生任何意外。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杀了他们灭口。” 梁翊不可思议地问道:“可大虞国少说也有上百个联络点,他能全部杀光?” “为何不能呢?” 梁翊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彻底跌坐在了床上。他无法想象,那个神采飞扬、满腹韬略的少年英才,那个淡看风云、洒脱自在的江湖首领,最终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在震惊中无法自拔,灵光大师又叹气道:“真正有野心并能成大业的人,一定不是猛虎野兽,而是一条毒蛇。他无声无息地躲在暗处,不争不抢,看似自保,但只要一有机会,他便会猛然攻击,甚至可以咬断老虎的脖子,将毒汁渗透到他全身。” 梁翊依稀想起来,在景暄十四年的春天,赵佑元曾告诉过自己,跟蔡赟这种老狐狸斗,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猛虎,而要将自己伪装成一条蛇,柔弱无骨,却能无孔不入,一招致命。 他抚养了自己那么多年,又是跟过去的“金世安”唯一有交集的人,梁翊一直将他视为最亲的兄长,以为即使‘背叛’他,他也会理解自己的心意,可没想到,自己期望了那么多,竟然全都落空了,他才是那条毒蛇啊! “世安…” 师父难得如此称呼自己,梁翊抬起头,喃喃道:“师父,怎么了?” “你和风遥是他的左膀右臂,是知道他秘密最多的人,按理说,他应该首先除掉你们俩。可他到现在都没有出手,你不觉得奇怪吗?” 梁翊怔怔出神,说道:“雪影姐说过,将风遥排出在他的计划之外,或许那是对风遥最后的仁慈了。至于我…他…他终究是有几分不忍吧?” 灵光大师又仰脸叹息,说道:“世安,你别太天真了,这些话你自己都不信吧?按照为师的理解,他抚养你多年,将你栽培成大虞最顶尖的刺客,为的就是在争夺皇位时让你替他卖命,可你却在最关键的时刻离他而去,你能想象他的愤怒和耻辱吗?” 梁翊仔细想了一下,打了个冷战,灵光大师接着说了下去:“他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高傲到不可一世;他看似宽厚仁义,实则心狠手辣。他那么骄傲的人,能容忍你的离去么?你不用再奢求他的理解和原谅了,他被你伤得最深,肯定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你,而且不漏痕迹。” 梁翊并不害怕,只是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恍然如梦,或许是他太累了,怎么挣扎也没法支撑身体。灵光大师见他神情恍惚,急忙扶他躺下,又将雪影喊了进来。梁翊疲惫不堪地说:“师父,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只是心口疼得厉害,歇一会儿就好了。” 灵光大师不忍心看他,别过脸说道:“我理解,我跟你一样,心痛病也犯了。” 梁翊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木然地问:“那琵瑟山庄…究竟要怎么办呢?那些哥哥姐姐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现在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你别想这些了,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提醒你,你别再为别人操心了。”灵光大师强忍心痛,说道:“既然我们遇上了一条难缠的毒蛇,肯定不能正面跟他交锋。我想先找回风遥,将他留在身边,再一步步计划,如何才能重建琵瑟山庄。我说过了,这是我前半生的心血,就这样被人毁了,我怎会甘心?” 雪影给父亲使了个眼色,又温柔地跟梁翊说:“你先睡会儿,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商议,好不好?” “我除了心口疼,没有别的病。”梁翊将胳膊搭在额头上,愣愣地自言自语:“我爹娘知道他皇子的身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危险?还有我那个师兄,就是一个二愣子,哪儿会想到佑元…哥会害他?” “谁说我是二愣子?” 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天而降,像一道墙一样堵在了门口。梁翊急忙从床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惊喜地喊道:“师兄?!” 梁翊很久都没有见到风遥了,他好像又壮实了不少,也是,天天在外面喝酒吃肉,哪儿有不胖之理?他胡子拉碴,衣衫破旧,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味。雪影刚跑过去抱住弟弟,却又嫌弃地一把推开,抱怨道:“你怎么这么臭?” 见到久违的亲人,风遥也很开心,他厚着脸皮说道:“这才是男子汉的味道!不像某些人,要么文绉绉的,要么病恹恹的。” “谁病恹恹了?”梁翊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胸口也不疼了,他走向师兄,也很想拥抱他一下,最终却只是抄着手站在了对面,生硬地问道:“你胳膊上的伤都好了?” 风遥又喝了一口酒,诧异地说:“我胳膊受过伤么?哪辈子的事儿?” 他这么一说,自然是不怪自己了,梁翊喜极而泣,打了师兄一拳,激动地喊道:“你都去哪里了?担心死我了!” “天大地大,四海为家!”风遥打了一个饱嗝,浓烈的酒气差点儿把梁翊给熏晕。风遥满意地看着师弟的表情,笑嘻嘻地说:“我回山上找过我爹,其他时间都在各地晃悠。我又发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等你辞了官,我就带你去。” “好啊。” 好像又回到了在琵瑟山上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梁翊喜极而泣,却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泪水。他越遮掩越狼狈,雪影忍不住笑道:“别躲躲藏藏啦,都是一家人,谁不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小泪包?” “才不是!”梁翊找回了久违的温馨,喊来侍女小桃,大声吩咐道:“我家人从富川来了,你去安排做几个好菜,记住,不能有鱼肉,但必须得好吃!” 小桃向来机灵,她看了灵光大师一眼,便明白了梁翊的要求。她笑着说:“驸马爷不必担心,珊珊小姐一早就去厨房里忙活了,她肯定能做出一大堆好吃的来!” 梁翊轻声责备道:“这么多人吃饭,她累坏了怎么办?还不快去帮忙?” 小桃掩嘴轻笑:“驸马爷多虑了,听说你病了,小金爷一早就来了,一直是他给珊珊小姐打下手,我们哪儿帮得上忙?” 梁翊心里一暖,嘴上却笑骂道:“这个小兔崽子,说是来看我,还不是来找黄丫头?” 风遥笑呵呵地说:“小胖妞越来越出息了啊,不光学会了做菜,还找到了婆家!” “嗯,去阎王殿里转了一圈,回来后就懂事多了。”梁翊感慨道。 风遥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闷闷地说:“好像所有人都在变好,怎么只有我是老样子?” “难得团聚,你干嘛这么扫兴!”雪影一把揪住了弟弟的耳朵,喝道:“你改天再反省,今天只准开开心心的!” 风遥被揪得哇哇乱叫,连连求饶,雪影这才绕了他。在等饭的功夫,雪影去厨房帮忙了,灵光大师去了一间干净的客房休息。兄弟二人坐在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上次文骏昊告诉梁翊,在他被拉去廷尉司受审的时候,还有几个人想要救他。梁翊当时就听出来了,那其中肯定有风遥。此时问起他来,他竟忸怩着不肯承认,一个劲儿地兜圈子:“你家以前有个侍女,叫什么雨,那天我还看见她了。她还是那幅冷若冰霜的样子,隔着老远都觉得冷。” 梁翊被逗笑了,这才明白过来,那天文骏昊口中“瘦弱的姑娘”便是灵雨。她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干些什么。可一听到风遥和灵雨都在暗中保护自己,梁翊那颗被冷落了许久的心又跳动了起来,浑身都暖洋洋的,只是一想起赵佑元,他又失落起来。 梁翊心中烦闷,忍不住问道:“你知道你姐夫又来京城了吗?” 风遥喝了一口酒,淡然道:“不关心。他要么是来杀人的,要么就是来安插眼线的,反正跟你我都没关系。” “或许…是为了暗中除掉你我呢?” 梁翊试探着说出心中所想,风遥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雪影突然从厨房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地问道:“你们见过云冉吗?我这一上午都没见到他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欢声笑语掩猜疑(下) 云冉是自己跑出去的。他早上一睁开眼睛,发现父亲走了,母亲也不在家,就不管不顾地跑到了大街上。他想找到父亲,劝他不要再四处流浪了,也不要再跟那位高小姐在一起了,带着他和母亲回富川,一家三口还像以前那样和和睦睦地生活,难道不好吗? 云冉找得很着急,在大街上乱窜,没想到遇见了好久不见的小伙伴蔡环。蔡环惊喜不已,将云冉打量一番,才问道:“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怎么也不来弘文馆找我玩了?” 云冉生怕父亲离开京城,便急切地说:“等我以后再跟你说,我得去找我爹。” “你父亲来京城了?” “嗯…可我睡醒的时候他就走了,我得赶紧找到他。” 蔡环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奇人,他拉起云冉的手,热切地说:“走,去找我爹,他认识的人多,肯定会找到你父亲的。” 云冉来不及拒绝,就被蔡环给拉走了。二人闯进蔡赟书房的时候,他正在苦苦思索收集粮草的办法。他一看到小儿子,马上露出微笑,说道:“环儿,你不是跟几位朋友去郊游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蔡环说道:“爹,你帮云冉找找父亲吧,他父亲昨晚刚来京城,今天早上就不见了。” 蔡赟早就想打探云冉的底细了,这样的好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他搁下手中的笔,走到云冉身边,笑眯眯地问道:“小朋友,你告诉我,你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做什么的,我这就打发人去找,好不好?” 这位老爷爷看起来非常和蔼可亲,完全不似母亲口中那般恶毒,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离他远一点儿,想必也是有原因的吧。云冉太想找到父亲了,又想着母亲的叮嘱,急得快要哭了。他揪住头发,为难地说:“这个…我再想想吧。” 云冉这么说,那他父亲的身份肯定更神秘了,蔡赟笑得更亲切了些,说道:“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只要你说实话,我就能找到你父亲。” 云冉的嘴唇都快咬破了,他绞着手指,为难地说:“可我娘不让说。” 蔡赟笑道:“你娘为什么不让说?是不是还在恨着你爹,所以才故意不让你找到他?” 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云冉的双眼瞬间明亮了起来,他不再犹豫,开口便道:“那我告诉你,只要你找到我爹,我就让他给你很多很多钱,好不好?” “钱就算了,你是环儿的朋友,不用跟我客气!” 云冉心里一甜,吐了吐舌头,才不好意思地说了下去:“我爹是个走江湖做买卖的,他叫…” “丞相!” 云冉刚说了个开头,就被一声大喊给打断了,他好奇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他个子十分高挑,面容秀气得像个女人,可就是一只眼睛被遮了起来。他匆忙走进来,跟蔡赟低声耳语了几句。蔡赟听后也有点吃惊,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蔡赟还是不放心,小声问道:“你如何确定他就是林充阳?” 一说起武林中的事情,张英立刻滔滔不绝:“适才他在街上跟公差闹事,一掌推翻十余人,且他手掌触摸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圈烙印,如同被烙铁烫过一般,这明明就是‘以柔神掌’的威力。当年他修炼此功,江湖上人尽皆知,都想跟他讨要修炼的秘诀,可他却不肯传给外人。有人偷学过几招,但总是不得要领,顶多力气大些,或者内功深厚些,但绝对不会修炼成如此掌力,也不会留下烙印!” 蔡赟笑道:“真乃天助我也,只要抓到了这个人,就有可能挖出一堆琵瑟山庄的底细了!” 张英也兴奋地说:“是啊,他消失了整整十六年,此番又突然出现在京城,肯定在酝酿着大动作!” 蔡赟说道:“你抓紧时间派人盯着,千万别再让他逃了。” “放心吧,早就打听好了,他就在…”张英说着,突然注意到了云冉,尽管他只是个小孩子,但终究是个外人。张英思忖片刻,便贴在蔡赟耳朵上说:“有人见过他,他可是从梁翊家出来的。” 蔡环深知父亲在谈论公事的时候不喜欢外人在场,他便拉着云冉的衣服,笑着说:“我家新来了一个厨子,做的糕点特别好吃,我带你去吃吧!” 云冉失落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吃不下,我想去找我父亲。” “那好吧,我陪你一起去!”蔡环说完,又明朗地笑着说:“爹,我和云冉上街去啦!” “去吧去吧!”蔡赟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云冉身上了,巴不得他们快点儿出去。待两个孩子走了之后,蔡赟才问道:“这么说来,林充阳果然跟梁翊有渊源?” 张英点点头,说道:“如果梁翊的赤日刀法是跟着他学的,那梁翊必然是琵瑟山庄的人,这个是跑不掉的。只要抓住了他,梁翊必定会来救他,到时候我们设计好了,让陛下看到一段感人至深的师徒情,梁翊可就百口莫辩了!” “如此甚好。”蔡赟思忖道:“恐怕陛下早已得知他是琵瑟山庄的人,只是他不在乎而已,就算证据确凿,他也只会降梁翊的职,不会把他怎么样。最要紧的还是得找出琵瑟山庄不利于朝廷的事实,让陛下大受刺激,才能将梁翊压得死死的。” 张英接着说了下去:“然后,再逼着梁翊承认他是金世安,让他们金家人永远也翻不了身。” 蔡赟大笑起来,夸赞了张英两句,便叮嘱他要紧密部署。在确定灵光大师就是林充阳的那一刻,张英便已吩咐四边城门要严加盘问,不允许放走任何一个僧人,也不允许放过形色可疑之人。若林充阳还在城中,那他可是插翅难逃。 云冉并没有见过城里戒严的样子,更不知外公的祸事是因自己而起。他紧张地看着满街步履匆忙的士兵,不知道何去何从,他心里有些害怕,便跟蔡环说道:“我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家的话,我娘又要骂我了。” 蔡环很爽快地点头答应,说道:“今天想帮你忙来着,没想到我爹又突然有事情,真是对不住了。” 云冉急忙说道:“没关系的,虽然我很想找到我爹,可也不想麻烦你们。你先回家吧,等过几天太平了,我就去弘文馆找你玩。” 大街上吵吵嚷嚷,士兵们严肃的呼喊声让云冉不寒而栗,他精神一恍惚,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不远处,一个武官骑着快马急速奔来,熙熙攘攘的人群登时让出一条路来,只有云冉迷迷糊糊地趴在地上,不知危险的到来。 一眨眼的功夫,不知是被马蹄给踹飞了,还是被一只有力的胳膊给抱了起来,云冉暂时失去了神志。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父亲怀里,父亲身后的护卫,不再是舅舅和小翊叔叔,而是他并不认识的两个陌生人。 云冉揉揉眼睛,难以置信地叫道:“爹?是你么?” “你个小傻瓜,刚才都不知道躲一下,可吓死爹了!” 云冉扑倒父亲怀里大哭起来,哭得赵佑元心里也不好受,他拍打着儿子的后背,轻声道:“云冉,爹带你走好不好?” 云冉哭着说:“不要,要走就带上娘一起走。” 赵佑元擦了擦儿子的眼泪,苦笑道:“可你娘不会跟我走的,如果要在我和你娘中间做个选择,你会选谁?” 云冉拼命摇头,说道:“我谁都不要选,你们两个分开,我比死了还要难受。” 赵佑元急忙呵斥道:“小小年纪,不准说这样的话。” 云冉又闭着眼睛大声哭了起来,赵佑元也无奈了,只好一边儿哄他,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和你娘都不爱哭,你这是像谁啊,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他刚说完,自己也怔住了——从前认识的那个爱哭鬼,如今已成了大虞国的栋梁了。赵佑元一直知道,那个爱哭鬼并不是因为软弱才哭,而是心思细腻,又将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才会一次次流泪。 一想到这里,赵佑元又自言自语道:“心肠那么软,又坐得那么高,迟早会被人算计死的。” 云冉听得如坠云里雾里,便抬头打量这间客房的陈设。只见书桌上摆着一个黑色的大圆圈,将几根枯树枝环在里面,每根树枝上都放着一盏荷花状的纸灯,散发着幽黄色的微光。书桌上还有一个花盆,里面也插着枯树枝,顶着几盏淡绿色的南瓜状纸灯,真是别有一番风雅。云冉很喜欢这些小物件,他有点疑惑地问道:“这里怎么跟爹的书房很像?” 赵佑元笑道:“这是我以前很喜欢来的地方,特别烦闷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住在这里,谁也找不到我。我很喜欢这里的摆设,所以布置书房的时候,就照着这里的样子布置的。” 云冉还没说话,就有人在外面敲门。赵佑元身后两个护卫警惕地对视了一眼,低声问道:“谁?” 外面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少女音:“我是来找云先生的。” 赵佑元一听,便听出了来人是谁。他让云冉藏在书桌后面,然后整了整衣装,打开了门。他虽然很惊讶,但是笑得十分得体:“珊珊,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来给你送点心啊!”黄珊珊晃了晃手中的食盒,灿烂地笑了起来。 赵佑元接过点心,狐疑地问道:“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黄珊珊笑嘻嘻地说:“当然是翊哥哥啊!他告诉我,只要我把这些点心交给云先生,我就能赚一大笔钱!” “好了,你先回去吧,等我改天再去找你。” 赵佑元没有理会黄珊珊的话,直接关上了门,黄珊珊只好讪讪地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闷闷不乐地嘟起了嘴。赵佑元打开食盒,里面果然都是点心,他一个个捏碎,才找出一张纸条来,上面用漂亮的行楷写着:“请救师父一命,此恩必报!” ----------- 所有人的旧姓名都找回来了,只有金世安还没有… 另外,有没有闻到便当的味道==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少年赤诚总被欺(上) 梁翊想了很多办法,都觉得不够稳妥,最后只能冒险向赵佑元求援。他总是怀揣着一丝希望,希望佑元哥还会念及旧情,再帮自己一把。当然,得瞒着雪影找他帮忙。 他早已熟悉蔡、张二人的套路,在师父暴露身份的一瞬间,张英肯定会派人盯着梁府,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盯上。若在找赵佑元的途中被发现,那只能更加麻烦。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想起了黄珊珊。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平日里又喜欢在京城各家饭馆乱窜,让她去送信,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梁翊将一张小纸条塞进黄珊珊刚做的点心里,然后将她喊过来,严肃地告诉她,要将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她。黄珊珊立刻充满了使命感,迫不及待地想要帮他。 梁翊小声叮嘱道:“你把这些糕点送到簪花楼,如果没有人跟着你,你就直接找一位云先生;如果有人跟着你,你就饶过簪花楼,把点心送到黄润大哥家。明白了吗?” 黄珊珊点点头,开心地说:“不就是替你送个信吗?你就放心吧!” 梁翊说道:“这可不是一般的信,关系到我师父的性命。眼下我只能依靠你了,你千万小心,见机行事,不可勉强啊!” 黄珊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刚要出发,梁翊却又喊过小金子,叮嘱道:“你跟黄丫头一起出去,走到白石街和宝石街的交叉路口,你就跟她分开,装作去楚寒家看妹妹。应该不会有人对你们起疑心,万一有人跟着,你要尽量把那些尾巴吸引到自己这边来,让黄丫头好去送信,知道了吗?” 小金子很聪明,眼神又快,如同一个天生的密探,他马上就明白了梁翊的意思——如果被人盯上了,那就把怀疑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反正比起愣头愣脑的黄珊珊,自己显然更像是个送信的。小金子没有多说话,他胸有成竹地冲梁翊点了点头,便很自然地拉着黄珊珊走了。黄珊珊的心情有点怪怪的,但是又没法拒绝翊哥哥的安排,只好跟小金子一同行动,只是暗自甩开了他的手。 梁翊也不敢肯定赵佑元住在簪花楼,毕竟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年少的他在京城四处行侠仗义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佑元哥住在簪花楼,赵佑元无法掩饰,便告诉他这是自己的秘密花园,让小世安为自己保密。这么多年来,梁翊从未告诉任何人,他也不清楚赵佑元来京城后在哪里落脚,眼下没有办法了,只能碰碰运气。 还好黄珊珊顺利地送完了信,虽然并没有赚到钱,但她很有成就感,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不想刚从簪花楼出来,她就遇上了张英,他正骑着高头大马,仅剩的一只眼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让人不寒而栗。黄珊珊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一下子拉下脸来,不想跟他有一丝接触。 张英倒是毫不介意,他翻身下马,笑着问道:“黄小姐,街上都戒严了,你这是从哪儿来,又要去哪儿啊?” 黄珊珊白了他一眼,说道:“本姑娘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你操心。” 张英不依不饶地说道:“如果你是回梁府,不如我送你一程,反正我也顺路,要去一趟白石街。” 黄珊珊对张英厌恶到了极点,便说道:“我腿脚灵便,能跑能跳,就不劳张公公大驾了!” “张公公”三个字格外刺耳,张英脸颊抽动了好几下,才将自己的愤怒压制了下去。望着黄珊珊远去的背影,他尖着嗓子自言自语了一声:“呵,腿脚灵便,能跑能跳?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尝到没腿没脚的滋味!” 话说黄珊珊走了之后,赵佑元不动声色地将纸条碾碎了,云冉从桌子后面钻出来,好奇地问:“爹,珊珊姑姑为什么给你送点心?小翊叔叔为什么知道你在这里?” 赵佑元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小兔崽子,记性还是那么好!” 他已将京城人力布置完毕,要急速返回新虞国,片刻也不想耽搁。对梁翊的求援,他想装作不知道。他最后一次让儿子跟自己走,云冉却固执地说:“不行,如果我自己跟你走了,我娘会伤心欲绝的!” 云冉的话让赵佑元的心脏如针扎一般疼痛——就算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感情能让他挂怀了,可他也舍不得让雪影难过。毕竟这个女子跟大虞的江山一样,让他魂牵梦绕,无法舍弃。既然带走云冉会让她伤心欲绝,那就等夺取江山之后,再将她和云冉接到身边。那时,不管她怎么反抗,都将无济于事了。毕竟,若现在将他们母子二人带在身边,只会让他分神。 他正要将云冉送回梁家,突然回过神来——他在自我的世界中沉浸了太久,差点儿忘了梁翊求自己救的人,正是雪影的父亲,自己的老丈人啊!若灵光大师遭遇不测,雪影也会痛不欲生吧?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泪流成河了! 赵佑元犹豫起来。他朝窗外一看,街道上站满了士兵,他们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京城的官员们也难得如此勤勉,亲自上街监督。照这个势头查下去,估计灵光大师很快就没有藏身之地了。 赵佑元在心中稍作盘算,便有了办法。他吩咐两个护卫,让其中一个将云冉送回梁家,并叮嘱云冉千万不要将自己的住所告诉别人,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紧接着,又让另一个护卫去找湖西八杰的首领——傅江山。他有十足的把握,这个傅江山肯定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他在西南建国,频繁接到京城线报,说湖州八杰有意为新虞国效力,拥护前太子为天子,只求在他登基之后,为祖辈洗清冤屈。早在和顺年间,湖西的巨儒傅连书被诬陷谋逆,害得湖西的傅姓几乎灭绝,纷纷逃亡邻国避难。 婉贵妃出身湖西,跟傅连书算是远方表兄妹,自然也受到了牵连。先皇虽然没有怀疑她,但她为了不让先皇在众臣面前为难,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名誉受辱,她咬破手指写下一句“要留清白在人间”,便自缢身亡了。赵佑元哀痛至极,不顾父亲苦口婆心的劝阻,执意去西山为母亲守灵。可从那儿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过东宫。 傅江山号称是傅连书的后人,其实也只是有一点沾亲带故,算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可出来闯荡嘛,总要将自己的出身说得响亮一点,才能有更多人追随。傅江山三十上下,生长在夜秦国,从小便怀着给族人报仇的信念,一直跟夜秦的武林高手修炼武功。听说赵佑元起兵之后,便跟几个志同道合的同乡一起,四处打探投奔新虞国的门路。 赵佑元此番此番来京城,并不是为了接纳他们,而是有别的事情要交代,顺便跟他们的老大傅江山见了一面,结果发现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只不过复仇的愿望十分强烈。赵佑元本来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用他们,正好可以通过这个机会试一试。 大约过了两刻钟,傅江山便到了。他一进房间就愣住了,虽然他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但如此古朴雅致的房间还是第一次见,因此颇为佩服赵佑元的品味。 赵佑元请他坐下,并用红泥茶杯给他倒了茶,傅江山受宠若惊,急忙接过。赵佑元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傅先生,这几日考虑再三,我决定留你在京城,替我打理京城事宜。我从来不会在报酬上亏待别人,计功行赏也从不吝啬,这些你大可放心,不过…” “殿下不必犹豫,有话请将!” “傅先生是最懂江湖规矩的,要试试心诚不诚,投名状这东西…总是要纳的吧!” 傅江山吞了口唾沫,干脆地说道:“我们兄弟几个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来投奔殿下的,若此生不能跟着殿下建功立业,那还不如死了呢!殿下需要我们纳什么投名状,可以尽管吩咐!” 赵佑元十分喜欢这种坚定而又迫切的眼神,像极了往昔的梁翊。他感慨了一声,喝了一口茶,说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位敬重的老前辈,眼下被困在华阳城里无法脱身。如果傅先生想助我完成大业,可否先救这位老先生?” 傅江山义气深重,像喝酒一样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豪气地说道:“这有何难?我们兄弟八人,都听殿下调遣!” 赵佑元用茶杯挡住了得意的笑脸,放下茶杯时,已是一脸沉重:“目前四个城门都有重兵把守,要想撼动他们,必须得在京城搞出点大动作来。最好的办法是打开直指司大牢,将穷凶极恶的歹徒全都放出来,保证会闹得华阳城人仰马翻。不过此计难度太大,且对百姓会造成危害,我不建议你们尝试。” “那殿下的意思是…” “去攻击丞相府吧!”赵佑元直起身来,背着手走到窗边,淡然笑道:“就算弄不死蔡赟,也足够让他焦头烂额了!” --------------- 周末愉快!!!便当加热中! 第二百四十八章 少年赤诚总被欺(下) 傅江山一听,表情就凝固了。众所周知,蔡赟从宙合门挑选了很多武功出众的弟子,让他们负责丞相府的守卫;还有传言称,蔡赟府中还有很多武功卓绝的暗卫,专门保护蔡府的宝贝。与其去丞相府送死,还不如去直指司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捡一条命。 赵佑元看出了他的顾虑,便笑着说:“听我的布置,你们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还请殿下赐教。” “蔡赟最近为了筹集军粮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很少有回家的时候。而他每次一出门,都要调动大批护卫,因此,丞相府中的守卫会变得十分薄弱。趁他离开的时候,你找几个人化妆进去,在他的宅院里放几把火。你要清楚,这世上没有比放火更简单有效的攻击了。” 傅江山听得直点头,又问道:“只凭几把火,不够让京城大乱吧?” “当然不够。”赵佑元喝了口茶,平静地说道:“蔡赟还有个小儿子,名叫蔡环,在弘文馆读书。你再找一拨人,在他回家的路上将他绑架。若蔡赟发现小儿子不见了,别说华阳城了,恐怕整个大虞国都要乱了。” 傅江山笑道:“此计甚好,只是这小孩儿的性命…” “你们不可伤他性命,甚至不能让他受一点伤;不仅如此,你们还得陪着他玩儿,让他没有被绑架的感觉。”赵佑元又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只有这样,在这个小孩平安回家的时候,蔡赟才会感到被戏弄的愤怒。” 傅江山不得不佩服赵佑元的计谋,他刚要去布置,却又止住了脚步,问道:“殿下,既然只绑架这个孩子就行,为什么还要去蔡府放火呢?” “如果蔡府不乱,士兵马上赶来,你们还有时间带着这个孩子跑吗?” 傅江山这才恍然大悟,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恨自己如此愚钝,给赵佑元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他暗暗下定决心,这次计划一定要成功,不能再让太子殿下失望了。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傅江山他们要等到明天才能行动了,这就意味着,赵佑元还要在华阳城里等一天。现如今,时间对他来说是最为宝贵的东西,连喘息的时间他都不想耽误。他虽然胸有成竹,但仍会感到焦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心里一着急,他便咳得停不下来,胸口像被灼烧般疼痛。他终于明白雪影为什么那么操心梁翊的肺病了,因为咳嗽起来,实在是太痛苦了。 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十六年前,在琵瑟山附近,他看到了还活着的小世安,惊喜得差点儿跳起来。对他来说,那是世宁的弟弟,与他的亲弟弟无异,只要他还活着,世上就有一个互相依靠的亲人,他不至于太孤独。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可雪影却告诉他,这个孩子一直发烧,在牢里没有治疗,也没有吃药,高烧把他的肺都给烧坏了。他年纪尚小,又伤心欲绝,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一醒来就哭闹着找母亲,找哥哥。得知家人全都死去的消息后,又赌气般地昏睡过去,不吃不喝,一心求死。雪影又无奈,又很纳闷——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能忍受这般巨大的痛苦,一点儿一点儿地将自己的生命耗干净呢? 那时赵佑元告诉她,小世安看似调皮捣蛋,实则比谁都倔强。他在京城“行侠仗义”的那几年,闯了不少祸,不少人家到侯府告状。金穹比谁都爱面子,一有人来告状,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将小世安一顿狠揍。那时候他也就八九岁,常常被揍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雪影安静地听完,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孩子更多了几分疼爱,发誓要用尽所有力量将他救回来。在到达富川后的某个夜晚,小世安又醒了过来,他好像已经接受了家人全都死去的事实,原本灵动的眼睛没有一丝生气。赵佑元生怕他再赌气,急忙将他抱在怀里,带着哭腔说:“世安,你不是孤单一人,你还有我,我会像世宁那样护着你的!你要活下去,和我一起,给你家人报仇!” 小世安无声流泪,哭了很久才想说话,可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只怕我活不长了,我心口疼得厉害,又老是梦见我娘和我哥,只怕他们要带我走了!” 雪影急忙冲过来,跪在他床边,眼睛里闪着泪花,却努力笑着说:“你不用怕,只要你想活下去,姐姐就能救活你。哪怕黑白无常来拉你,姐姐也会死拽着你,把你留在人间。” 小世安盯着这个天仙般的姐姐,喃喃道:“可我只有哥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姐姐啊?” 雪影知道他病得神志不清,又忘了自己是谁,便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你以前只有哥哥,现在就有姐姐了。我叫雪影,我是你的姐姐!” 小世安安心了许多,喝了点粥,又睡着了。只是他一直拉着雪影的手,不让她离开。赵佑元那时还打趣,说他有了神仙姐姐,连他这个哥哥都不要了。雪影却无心理会他的玩笑,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世安身上,她要救活这个所有人口中都没有希望的孩子,哪怕他会留下终生难愈的病症。 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赵佑元又咳了几声,眨了眨眼睛,才发现在回忆中湿了眼眶。每当独处的时候,他才会纳闷——当时他视若珍宝的世安弟弟,怎么就成了水火不容的敌人了呢? 他习惯了彻夜未眠,就像习惯了见到鬓间的白发一样。第二天,他就在房间里安心地读书,耐心地等待外面传回来的消息。傅江山完全按照他的部署,将湖西八杰分成两拨,一拨装扮成送菜的农夫,去蔡府放火;另一波去弘文馆附近的巷子等着,待蔡环的马车一出现,就将他劫走。 大约等到未时,正在专心读书的赵佑元听到街上人声嘈杂,他打开窗户,只见白石街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整片天空。他轻笑了一下,便继续坐在桌前读书。只是他不知道,那扮成农夫的四个人,终究不是宙合门弟子的对手,没有一个人活着走出丞相府。他们知道被捕之后下场会更惨,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死亡。不过他们终究还是拖住了蔡府守卫的步伐,让傅江山他们有充足的时间绑架蔡环,这样也算死得其所了,所以他们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慷慨而又满足的笑意。 蔡赟本来还在召集内阁开会,听说家中着了火,还十分理智地问家人有没有伤亡,犯人有没有被抓住。在得知家人没事后,便继续淡定地开会。可不到一刻钟,又有人来报,说蔡环被歹徒绑架了,蔡赟整个人都快疯掉了。 他政敌颇多,一时想不出是将小儿子绑走了。放眼朝廷,也就梁翊有这个胆量做这件事情,可他就在自己眼前坐着,梁府也被看得死死的,不可能是他所为。蔡赟也相信,梁翊再恨自己,也不可能做出绑架孩子这种龌龊事情。既然如此,那还有谁会这么大胆? 蔡赟的血液全都涌到了头顶,突然间头晕目眩,无力地跌坐在了椅子上。一个户部的官员小心翼翼地劝道:“蔡丞相,保重身体,要冷静…” “我冷静个屁!”蔡赟将一堆文书全都推在了地上,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脏话了,语无伦次地指挥道:“下令封锁城门,不得让任何人进出,动员华阳城中所有的兵力,挨家挨户地搜查!” 梁翊很快将蔡府失火、蔡环被绑架这两件事情联系了起来,他本来还以为佑元哥没有理会自己的要求,兀自绝望了一天,没想到他竟做了这种安排,梁翊心中顿时充满了喜悦。不过他听说蔡环跟蔡珏有几分相像,不仅是少年英才,而且爽朗大度,十分招人喜欢。如果为了救师父而牺牲了这个孩子,梁翊也会觉得内心不安。 想到这里,他好心地提醒道:“蔡丞相,说不定绑匪带着蔡公子出城了。所以,不管要不要封锁城门,应该派一些人马去城外搜寻。” 蔡赟一想,梁翊说得很有道理,也顾不上感谢他,便火急火燎地派四队人马,分别从京城四个大门出去,寻找蔡环的踪迹。如此一来,驻守城门的士兵大大减少,如果灵光大师抓住这个机会,应该会平安无事地杀出城去。梁翊焦急地替师父祷告,但愿他能感知到,这一切都是为他准备的。 梁翊坐立不安,再这样下去肯定会露馅,他便起身跟蔡赟说道:“蔡丞相,我在这里干坐着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带人去搜寻一下。若发现蔡公子的踪迹,我肯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经过短暂的慌乱,蔡赟已经平静下来,他冷眼看着梁翊,阴恻恻地说道:“梁护卫,你可千万别在老夫面前耍什么花招!” 梁翊咬了咬嘴唇,才挤出一个笑脸,说道:“蔡丞相,我真心实意地跟你说,我欣赏你家四公子,不希望他出任何意外。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好心,不要再耽误了救援!” ---------- 今天参加了一个学生活动,所以很晚才能更新…不过当学生真好啊,还是学生的读者大大一定要好好珍惜校园时光! 这几天有人说太子殿下的性格问题,有点儿长,我就放在“作者有话说”里面了,感兴趣的看看吧~ 又要请假啦 这几天忙着写调研,今天的章节实在写不完了。若想今天更新,要么灌水,要么胡言乱语,那就属于糊弄读者了…话说今天的订阅还涨了些,真是不应该断更,抱歉… 我明天忙完这一段,可以正常更新,实在对不住啦~~明晚准时回来!晚安! 第二百四十九章 师徒拔刀怒相向 不管蔡赟怎么阻拦,梁翊也铁了心要出去,比起蔡环的处境,他更在乎的是师父的安全。只要走出这里,就有可能帮上师父。所以,他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策马回到了白石大街。没想到张英也在那里,他也骑在马上,威严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只不过一看到梁翊,马上挤出了一个笑脸,说道:“城内治安,交给我们就行,梁指挥如今是禁军统领,就别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了。” 梁翊笑着说:“我本来也没想插手,偶然碰上了而已。张正使…不,张副使辛苦,我去西门找找蔡公子。” 在不知不觉间,张英又被他将了一军,心情十分不爽。不过他总归是为官多年,还能控制表情,笑着作了一揖,便目送梁翊离开了。他看着梁翊笔挺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愤恨;又看了看梁府,眼前浮现出那位别人面前娇俏可人、偏偏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官家小姐,更是怒火中烧。他勒紧了缰绳,转身朝他的亲信吩咐道:“白泽、毕方,你们跟着梁翊。如果发现他跟那个和尚在一起,要立刻跟上去。就算豁出性命,也得把那只老秃驴给我抓住了,明白了吗?” 两个人领了命,便尾随梁翊而去。就算身处闹市,梁翊也能察觉出有人跟着自己。他用眼睛余光瞥了身后一眼,揣摩着甩掉他们的办法。他一转过头来,却蓦然发现了师父的踪迹。灵光大师换了一身粗布衣服,戴了一顶宽大的草帽,隐秘地在小巷子中穿梭。他似乎也瞥见了梁翊,又怕连累他,一低头,瞬间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若不是梁翊骑在马上,或许根本发现不了师父的影子。 梁翊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他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竟然会这么顺利地找到师父。但他也很清醒,按照以往的运势来看,肯定会有什么事情等着自己。梁翊惴惴不安,勒马不前,跟着他的两个人也停了下来。梁翊突然间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冲西城门奔去,那两个人不敢犹豫,急忙跟了上去。 城门果然只剩下十个人左右,他们盘查得十分仔细,不过一见梁翊过来,还是笑容可掬地跟他问好。梁翊将缰绳交给一个士兵,亲切地跟队长攀谈起来:“这几天又是抓林充阳,又是蔡家三公子被绑架,你们都累得够呛吧?” 梁翊少年得志,但没有一丝骄纵之气,对下属出了名的宽厚温和,队长难得见他一次,便毫不顾忌地大倒苦水:“梁指挥,你可别提了,找蔡家公子倒没什么,你说林充阳一个江湖草莽,抓到他干啥?如果真要抓光江湖上的人,估计大虞的军队都不用打仗了,也未必能抓得过来。” 梁翊笑了笑,余光瞥见了师父,他的心脏怦怦乱跳起来,却面不改色地跟队长说:“江湖势力一猖獗,确实会对大虞的长治久安造成威胁,朝廷有朝廷的顾虑,只是辛苦你们了。” 队长丝毫没有察觉危险的来临,他冷笑道:“林充阳都隐退多少年了,还能造成什么威胁?不过是朝廷看不惯琵瑟山庄罢了。” 梁翊听了暗笑,却低声提醒道:“你吃着朝廷俸禄,就不要再替他们说话啦!当心被别人听到,再给你小鞋穿!” 队长憨厚地笑了笑:“这些话我也就跟您说一说,您可是难得的明白人!” 不管他是不是奉承,梁翊确实挺感动的。他眼睛一撇,师父已经走过来了,正在接受盘问。士兵不是傻子,一看他打扮得如此神秘,便有几分可疑了,再加上林充阳一直不肯摘下帽子,更惹人怀疑。士兵冲着队长大喊了一声:“头儿!你快过来看看!” 话音未落,那士兵的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口吐鲜血,飞出老远才落在了地上。队长忘了刚才还在给林充阳辩护,急忙大喝一声:“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林充阳原本手无寸铁,握住了一个士兵的刀,又顺脚将这个士兵踹出了老远。他握着刀,就像掌管了天下的生死大权。他一把掀掉帽子,怒睁双目,喝道:“我林充阳自皈依佛门那天起,便立下不再杀人的誓言。我无意杀人,请各位行个方便。” 那队长犹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担心头顶的乌纱帽,便战战兢兢地说:“不行,把你放走了,我们就没活路了。弟兄们,上!” 士兵们哇哇呀呀地冲上前去,队长吹响了口哨,似乎是在召唤支援。林充阳被几个士兵包围,若他大开杀戒,冲出包围只是一瞬间的事。可他不想违背誓言,所以尽量避开他们的要害,打得比以往更辛苦,可谓煞费苦心。 梁翊一直握着刀把,紧张地观察着形势。援兵还没有到,直指司那两个使者却按捺不住,从马背上飞来,他们二人都是使剑的,剑尖冲着林充阳的胸口。可他俩还没有靠近包围圈,两个路人却将草帽一摘,挡在了两个使者前面,他们握紧手中的匕首,豪爽地笑道:“林兄,这儿交给我们,你快走吧!” 林充阳已经将那几个士兵收拾得差不多了,他看到了梁翊拴在一边的马,一个跟头翻了过去,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他并没有冲出城门,而是转过身来,一刀划下,直指司两个使者的脸上登时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林充阳喝道:“二位兄弟,快点儿上马,随我一起杀出城去!” 那两人武功不弱,趁白泽、毕方两人疲软之际,他们腾空而起,踏着两个使者的肩膀,飞到了他们的马上。梁翊也没想到西门的守卫会是如此松懈,如此一来,即使自己什么都不做,师父也能顺利地杀出城去。就在他稍稍放心之际,刚上马背的两个人却突然挺直了脊梁,脖子向后一仰,便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他们倒地之后,梁翊方才看见,原来带头杀过来的正是张英。张英见二人倒地,便收回修长的手指,冷漠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好像是笑给梁翊看的。 突然的剧变并没有让梁翊心慌意乱,他更用力地握紧了刀,扭头看向师父,眼神仿佛在说:“别浪费时间,快走!” 林充阳苍老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躺在地上挣扎的那两个兄弟扭曲得像被丢进蒸锅里的活虾,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受尽了煎熬,用尽力气扭转着身体。林充阳不忍心再看他们,再看向张英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怜悯,而是充满了愤怒和冷酷。 张英很久都没有遇到对手了,他看到了林充阳眼中的凶光,反而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手在宽大的衣袖里翻飞了一番,待举起手来,右手的指间已插满了四根闪闪发光的银针。梁翊刚要惊呼一声“小心”,林充阳几刀便将银针全挡了下来。 “果然还是有点本事的!” 张英阴森森地笑了两声,转眼间,表情已冷若冰霜。林充阳几乎同时跟张英从马上飞了起来,张英率先伸长双臂,白皙袖长的手指变得像十个锋利的铁钩子,毫不留情地向林充阳抓了过去。林充阳呵呵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张英的“金刚秘术”,伸手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反向一折,“咔嚓”一声脆响,张英的右手腕竟被林充阳生生折断了。 张英痛到极致,却忘了惨叫,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充阳——自己的金刚秘术犹如一层铠甲,足以遮挡外界的攻击。可林充阳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这次铠甲打破,还在一招之内折断了自己的手掌。张英从未首此奇耻大辱,他捧着破碎的右手,凄厉地扬天长啸起来,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丢人。 林充阳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两个人,他们已经彻底停止挣扎了,应该是已经死去了。林充阳心如刀绞,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一瞬间,张英再度蓄力冲了过来,可林充阳只用一掌,便挫得他胸骨断裂,口吐鲜血,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住了。 林充阳冷笑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打不过我吗?毫不夸张地说,你的金刚秘术都是跟我偷学的,可是只偷到了招式,没偷到心法,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要我的命?” 看架势林充阳不灭了张英,他是不甘心逃走的,可城楼上已聚集了很多弓箭手,其中不乏梁翊的徒弟,他们冷静地拉开了弓,只要一声令下,林充阳的后背就能被射成马蜂窝。 梁翊急得浑身都是汗,他不由分说地跳到林充阳面前,挡住了他的脚步。他一把抽出刀来,义正辞严地说道:“你是通缉要犯,又连伤朝廷命官,我今天非要将你缉拿归案!看招!飞沙走石!” 梁翊使出了十二分力气,就像刚学刀法时,他卯足了劲儿跟风遥比武一样,表情都狰狞了起来。林充阳看到徒弟虎虎生威地舞着刀花,召唤起了地上的尘土,在纷纷扬扬的尘屑中,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梁翊见师父并没有招架的意思,也没有理解自己的苦心,急得简直要跳起来。无奈之下,他又使了一招“云破日出”,冲着师父便劈了过去。林充阳依然淡定地背着手笑着,仿佛丝毫没有察觉背后早已就绪的弓箭手,也不想躲避徒弟的攻击。 梁翊的刀刃已经架在师父的头顶上了,这一招内力深厚,若师父不躲避,他是绝对收不回来的。那一瞬间,梁翊头脑一片空白,他绝望地想,完了,看来师父是宁愿死在自己手里,才故意不躲开的。自己本想救他一命,可是弄巧成拙了。 “砰”一声巨响,梁翊躺在地上,短暂昏迷了过去。明明杀机四伏,可梁翊却感觉到了万籁俱寂。他眨眨眼睛,手中空无一物,手指像被震断了一样疼,刀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梁翊不知自己是昏迷还是醒着,只是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嘲讽:“看来老衲的功夫的确抢手,到处都有人偷学。不过你这几招赤日刀法,连只狗都未必能杀死,还是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梁翊一喜,急忙挣扎着坐了起来。林充阳已将刀别在身后,从容而自信地冲自己笑着。而城楼上的人见梁翊已脱离危险,急忙做了个放箭的手势。梁翊旋风一般又冲了过去,林充阳却潇洒地翻身上马,顺便一抬脚,便将梁翊踢出一丈远,只留下一句“小子,你还是好好练武吧”便扬长而去。城楼上顿时箭如雨下,林充阳挥刀挡开,如入无人之境。 那一脚正中梁翊心口,虽说师父已经很节制了,可梁翊还是口吐鲜血,怎么爬也爬不起来。不过他躺在地上,开心地露出了笑容。 ----- 更正一个错误,蔡赟有三男一女,老四蔡环应该叫“三公子”,前几章都叫他“四公子”,不太严谨,让大家见笑啦,抱歉~ 其实师父的逃亡还没有结束… 第二百五十章 百年古刹遭剧变(上) 张英的手腕被彻底拧断了,京城里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就算治得再好,也肯定会留下残疾。就像眼睛被射瞎的那段时间一样,张英狂躁了好几日,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他跟直指司请了长假,躲进墨蚺洞修炼一段时日。 墨蚺洞冰天雪地,需集中精力修炼,才能有足够的内力御寒;当从墨蚺洞出来时,功力自然会大有提升。张英每次元气大伤,都会来此处修炼。可这次不同往昔,无论他怎样集中精力,都无法全神贯注,脑海中始终回荡着林充阳的嘲讽。更让他难堪的是,他在武林称霸多年,居然被林充阳一招打败!一向意气风发的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 尽管他不愿承认,可林充阳说的是事实,他所有的武功的确都是模仿别人得来的。幼时的他只是流落街头的混混,每天被恶人欺负,他若想反抗,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他也拜过师父,可名门正派嫌他品行不端,无名无姓的他又瞧不上,只能混迹四方,偷学武艺。尽管他没有什么羞耻心,可“偷”字总是让他少了很多底气。为了说服自己,他只能再自己琢磨、改造,久而久之,他还真以为自己的功夫都是靠自己悟出来的。 少年时期,他对林充阳的以柔神功艳羡不已,便偷偷练习,可险些走火入魔。如果不是路过的张德全救了他,或许早就一命呜呼了。他跟着张德全进了宙合门,从此武艺突飞猛进。久在魔窟,他早已模糊了善恶的界限,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早已走了邪路。只是他一直想不明白,他明明早已成为首屈一指的武林高手,却鲜少有人尊重他。有人对他客客气气,可那些人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屈服于他的威严而已。 张英端坐在墨蚺洞中,周身都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他浑身剧痛,牙齿打颤,阴森森地自言自语道:“既然我入不了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那就只能将他们全都打败,让他们臣服在我脚下,高呼一声盟主万岁!” 酷寒入骨,张英眉头紧锁,实在忍不下去了,才放声狂叫起来。这种自虐的方式让他更加清醒,对敌人的仇恨也更加深刻。他抖了抖身上的冰花,重新吸气凝神,脑海间突然闪现过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儿,若将他的武功占为己有,何愁打不过林充阳? 张英立刻变得神采奕奕,只要找到一丝希望,他就不能再消沉下去了。他刚走出墨蚺洞,下属毕方就来报告,说他们一路跟着林充阳,到了浦州境内,林充阳钻进了琵瑟山,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英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右手,问道:“林充阳消失了十六年,我都没想到他出家做了和尚。没记错的话,琵瑟山上就有一座寺庙吧?” 毕方答道:“是的,琵瑟山上的成佛寺,是一座很有名的古刹,可以说是浦州最有名的寺庙了。” “你们问过主持了吗?” “问过了,主持说他们寺庙有很多杀过人的江湖人士,自从进了成佛寺之后,他们都改邪归正了,一心向佛,但他不知道林充阳这个人。” “不知道?”张英冷笑了两声,说道:“将他捉来直指司,不用一个时辰,他就知道了。” 毕方为难地说:“小的们也想将他捉来,不过大虞历来重佛,成佛寺又是名刹,小的们不敢轻举妄动。” 张英不悦地说道:“直指司办案,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么?再说了,信佛的夏太后已经死了,咱这个皇上光顾着自己成仙,一次都没礼过佛。你们不必太在意,若主持再敢抗拒,那就一把火烧了成佛寺!” 人做坏事是需要鼓动的,张英在气头上说的话,却给了毕方莫大的勇气。本来办案就辛苦,若遇上一些硬骨头,又被上头催得紧,便更是苦不堪言。毕方跟张英分别后,便又快马加鞭回到了富川。直指司的十几位使者都在琵瑟山下等着,他们借着皎洁的月光,上山进了成佛寺。 他们气势汹汹,将全寺的人都集中了起来。毕方背着手,神气十足地喝道:“林充阳是朝廷缉拿的要犯,如果你们胆敢窝藏,那就跟他同罪,需回到直指司受审!” 在幽静的古寺中,毕方的声音显得更加刺耳。在他的恐吓下,一些年纪小的僧人开始窃窃私语,讨论最近失踪的灵光大师,怀疑他就是林充阳。此时,主持法顶站出来说道:“老衲只认法号,不认俗家名字。近期我寺有几名僧人下山去了,大人不妨在山上留宿几日,等他们回来,你再看看他们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毕方心想,再等几天,林充阳很有可能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他可不能再等下去。他走到法顶面前,笑了一声,却冷不丁地踹了他膝盖一脚。法顶年事已高,又毫无防备,膝盖吃痛,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众弟子皆大吃一惊,对毕方怒目而视。毕方却得意洋洋地说:“来人,把这个老和尚给我捆起来,吊到山下那棵大槐树上。吊他一天一夜,看林充阳出不出现!” 成佛寺众弟子哪里肯依?可他们稍一动弹,便遭到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们无处躲闪,眼睁睁地看着师父被拉走。法顶早已看透人间万事,他淡然一笑,对弟子说道:“每个人命里的劫数都是一定的,成佛寺也是如此,这些劫难,躲也躲不过去。所以,你们不要怨恨任何人,要跟往日一样修习佛法,等为师回来,明白了吗?” 众人含泪看着师父被拉走了,法顶大师却毫无惧色,坦然地朝山下走去。直指司的使者刚把他的胳膊捆到树上,黄文远就带着几个随从来了。他在官场上浸染多年,深知京城一个排不上名号的小吏,都有可能比他这地方知县分量更重,他得格外客气,把话说得漂亮点儿,说不定能救法顶一命。 想到这里,他陪着笑脸说道:“几位从京城远道而来,也不跟我这地方小吏打个招呼,这不是不给我面子?如果几位大人不愿住官驿,可以在我家中小住几天,如何?” 毕方鼻孔朝天,冷笑道:“想必你就是富川知县黄文远吧?” “正是在下。” “林充阳在富川窝藏多年,你都丝毫没有察觉,这失职之罪,你担当得起吗?” 黄文远本来十分厌恶直指司,更厌恶他们走到哪里都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气,跟他们客气几句,算是给他们面子;可既然他们不领情,他也不想再装下去了。黄文远打定主意,便笑着说道:“听说林充阳在京城大闹一场,最终还是毫发无伤地逃出了京城,不知陛下有没有问贵司的罪名啊?” 毕方哑口无言,看向左右,不自在地咳了几声,终究还是乖乖闭嘴了。黄文远低头一笑,说道:“在我们富川县,哪怕是犯了重罪的罪犯,本官都没有严刑逼供。这位法顶大师德高望重,深受富川人爱戴,不知犯了何罪,又受此责罚?” 毕方冷着脸说道:“不这样做,林充阳会出来吗?” “原来你是想用法顶大师给林充阳下套!”黄文远冷笑了几声,便收起笑容,正气凛然地说道:“法顶大师没有犯任何罪,若你执意如此,休怪本官上报朝廷!” 毕方冷笑道:“你最好搞清楚,我们直指司办案,从来无须看任何人的脸色。这事跟你无关,你最好离我远点儿…” “怎么无关?你再说一遍!”黄文远勃然大怒,声调陡然高了起来:“法顶大师是我富川子民,我既然为官一方,就有责任保护每一位百姓!只要有我黄文远在,你就不能欺负他!否则,我连夜进京面圣!我就不信了,大虞国还真由着你们这些怪物横行霸道了!” 黄文远的话掷地有声,毕方听完,也是浑身一凛——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知县,竟然还是个有血性的人。如果自己不放人,他或许真的会跑到京城去告御状。毕方很不服气,却不得不将法顶放了下来。法顶感激地冲黄文远行了一礼,黄文远也客气地说:“大师不必多礼,快回去休息吧!” 法顶也不再多说话,无奈地看了毕方一眼,便信步朝山上走去。黄文远也懒得再跟直指司的人纠缠了,也不问他们食宿怎么解决了,只是丢下一个白眼,便迈着四方步,从容地回家去了,甚至还欢快地哼起了富川的民歌。 毕方怒火中烧,他不甘心就这样罢休。他想起了张英的指示——关键时刻,只要一把火烧了成佛寺,林充阳就会被引出来;而百年古刹被毁,黄文远逃脱不了责任,肯定会被罢官,可谓一举两得。 依照毕方的指示,直指司的使者捡了些干柴,堆放在古寺外围。只要毕方一声令下,山寺就会燃烧起熊熊大火。他们不在乎成佛寺中那些名满天下的高僧,不在乎浮屠塔中珍藏的不可估价的佛经,也不在乎那些来山上习武健身的男童,也不在乎这绵延几十里的大山中,还隐藏着无数的生灵。 “放火!” 毕方一声令下,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滚滚浓烟向天空蔓延,野兽惊慌失措地在林子里乱窜。富川正经历着百年一遇的大旱,火势迅速蔓延,放眼望去,琵瑟山完全变成了一片火海。直指司的人看着这一幕人间惨剧,心中却涌起了报复的快感。 ---------- 黄文远就是黄珊珊的亲爹,还没忘记吧^^ 成佛寺被烧了,梁翊少年时期练武的地方消失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百年古刹遭剧变(下) 在林充阳出城的第二天早上,蔡环就自己回到了家。蔡赟一开始不敢相信,确定是自己的儿子后,便抱着他放声痛哭起来,这才明白失而复得是一种多么感人的奇迹。 蔡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哭,他不解地问:“父亲,我说了我晚上不回来了,你为什么还那么担心啊?” 蔡赟这才想起来,急切地问道:“环儿,你昨晚被谁抓走了?他们在什么地方?他们有没有打你?” 蔡环歪着脑袋,说道:“爹,你说什么呢?那几位顽童跟我说,您最近忙于国事,无暇陪我,特意找了他们来陪我玩。我玩得太开心了,昨晚就没回来,他们说会来府上告诉您啊!” 蔡赟目瞪口呆,可蔡环的表情又不像说谎,他又问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蔡环不开心地嘟着嘴,说道:“今天早上,他们跟我说玩捉迷藏,我蒙上眼睛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人。我摘下眼罩,才发现他们都走了。” 蔡赟不死心地问道:“那你还记得他们的长相吗?” 蔡环为难地挠了挠头,说道:“他们的装束都好奇怪,有的头发全是白的,有的胡子很长,有一个脸上全是痣,还有一个就是一般长相,实在记不住。” 蔡赟仰天长叹,这场绑架,也必定是个精细人策划的。不管怎样,儿子平安回来了就好,仇恨可以暂且放在一边。他絮絮地数落了儿子不谨慎,怎能一声不响地跟着陌生人就走了。蔡环委屈不已,他想说那些人对蔡家了如指掌,才放松了警惕的。不过总归是惹家人担心了,他便不再辩解,默默地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蔡环平安归来,蔡家也沉寂了一段时日。梁翊被师父打成“重伤”,难得在家里休息几天,陪陪映花,逗逗孩子。也难得黄珊珊去了她大哥家,家里清净了不少。只不过小黑郁郁寡欢,小金子也不像往昔那么生龙活虎了。经常是他拿着肉干,百般聊赖地喂小黑;小黑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咀嚼,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翊很想跟赵佑元说声谢谢,可赵佑元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悄无声息地回了西南,留下“湖西八杰”中的四个人,给他们分配好了产业,让他们在京城做自己的眼线。梁翊对这些一无所知,只因为赵佑元帮了师父一把,他就开心得快要上天了。 黄珊珊在大哥家住了几天,就回到了梁家。梁翊见她眼睛红肿,急忙问她发生什么事了。黄珊珊咬着嘴唇不肯说话,梁翊的声调一高,她立刻哇哇大哭起来。小黑警惕地站了起来,冲着主人汪汪了两声。梁翊喊了一声“闭嘴”,它又委屈巴巴地坐下了,眼圈都湿了。 黄珊珊抽抽搭搭地说:“我爹被免职了,我听我哥说,或许还得坐牢。” 梁翊大吃一惊:“黄叔一向廉政爱民,富川人都叫他‘活菩萨’,怎么可能被免职呢?” 黄珊珊红着眼睛说道:“翊哥哥,你这几天没上朝,可能不知道,富川境内的琵瑟山起了好大的火,烧了整整两天,富川的军民全都出动了,大火也没被扑灭。若不是下了一场大雨,这火还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呢。” 梁翊大脑一片空白,他定了定神,才问道:“死的人多吗?” “现在还不知道,光成佛寺就死了三十多个人。琵瑟山中还有不少猎户,估计也难逃一死。听我哥说,法顶大师本来可以逃下山的,可他为了保全浮屠塔中的经文,被活活困死在塔里,只是将珍贵的经文扔了出来。即便如此,很多书还是葬身火海了。唉,小时候还常去成佛寺玩儿,下次回去,恐怕再也不是以前的模样了。” 梁翊半晌没有说话,在他不长的人生里,他已经无数次地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充满希望,再坠入绝望。他长叹一口气,心想,老天爷还不如一丝希望都不要给,那样反而更仁慈一点。 黄珊珊哭得梨花带雨:“听说皇上很生气,要将我爹招进京城受审,我都要怕死了。翊哥哥,我该怎么办?” 梁翊将黄珊珊搂进怀里,安慰道:“你别怕,有你翊哥哥在呢,黄叔不会坐牢的,你别再哭了啊。” 当天下午,梁翊就去宫里面圣。他在天健宫外面徘徊了许久,赵佑真也没出来见他。倒是一个小太监好心地提醒他:“驸马爷,皇上这几天暴躁得很,您还是快点儿离开吧!” “他为什么暴躁?是因为富川大火吗?” 小太监难为情地说:“不是,这个…奴才怕是不好乱说。” “你直说便是,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太监四下看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说:“这段日子,皇上只要一有空闲,就召妃子来天健宫服侍。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位嫔妃传出有喜的消息。皇上连路都走不了了,却还是没看见一点儿成效,天天暴跳如雷,奴才们都得小心伺候着,生怕哪天就被砍了头。” 梁翊眉头紧锁,告别小太监,便去太医院找了肖大夫。肖大夫以为他是来找自己治病的,还高兴了半天,可没想到他是来问皇上身体的,不禁又有些失望。 梁翊温和地笑了笑,说道:“那你就一边给我治病,一边说皇上的情况呗!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肖大夫这才喜笑颜开,细心地为他施针,伏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早就给陛下诊断过了,龙体亏空得厉害,不可能有子嗣的。” 梁翊一惊,警惕地问道:“你还跟别人说过吗?” 肖大夫摇了摇头,说道:“在别人面前,我表现得很平庸的,蔡赟似乎也放弃了我,培植别的亲信去了。陛下的身体状况,其他大夫应该也知道。所以不用我说,蔡赟也掌握得一清二楚。” 肖大夫顿了顿,冷笑道:“可笑的是那位了尘道长,说他曾梦游太虚,见到了一位神仙,神仙说他有三个圣果坠落到了人间,会将吉兆带给天下。了尘便跟陛下一个劲儿鼓吹,说那三个圣果必然是皇上的三个孩子,皇上一定要坚定信念,才会将他们带到人间。皇上也就信了他这些鬼话,每天都跟妃子们寻欢作乐…可惜啊,皇子没有着落,皇上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梁翊蹙眉问道:“没有人跟皇上说过,他不可能有孩子吗?” 肖大夫笑道:“这些话谁敢说?说了就等于不要命了啊!” 梁翊思索不语,肖大夫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劝道:“梁指挥,你以前干了太多不要命的事儿,可这个你可千万不能干。你如果跟他说明白了,就等于把他的耻辱揭露给天下人看了,他如果不灭你九族,那就算对你仁慈了。” 肖大夫施完了针,梁翊整理好衣服,叹气道:“放心吧,我不会那么鲁莽,会斟酌再三再跟他说。了尘的确可恶,给一个绝望之人虚无的希望,到头来更让人心凉。” 肖大夫知道他是忠贞之人,便又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皇上如果再这样纵欲下去,可能只有三两个月的寿命了。可眼下他又没有子嗣,到时候大虞国会乱成什么样子,真是想都不敢想。” 梁翊想起那位说书先生的预言,或许说的就是这件事吧!他鬼使神差地回到天健宫,赵佑真总算被他的赤诚打动,吩咐让他进正殿面圣。梁翊满腹心事,不知从哪件说起,赵佑真刚要不耐烦,梁翊急忙跪下求情道:“陛下,臣自任职以来,从未为同乡或朋友求过情。可这次,臣不得不求陛下,再给黄文远一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琵瑟山失火,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总要有个说法吧!” 赵佑真乜斜着眼睛,阴森森地看着梁翊,说道:“成佛寺是大虞四大名刹之一,里面珍藏着西域的经文,还有高僧的舍利子。当年母…母亲在世的时候,最渴望的就是去成佛寺拜一拜。她常常叮嘱朕,经文里蕴藏的都是大智慧,千万要好好保存,尤其是珍稀的经文,更是不能有半点闪失。可如今成佛寺毁于一旦,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会难过吧?朕要怎么跟母亲交代?” 梁翊将头磕在地上,恳切地说道:“臣少年时期常去成佛寺习武健身,对成佛寺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黄叔…不,黄知县任职以来,每年都定期去成佛寺巡视,修缮庙舍,补全经文。他常说成佛寺是富川的宝物,每个富川子民都应当好好爱惜。在他的带领下,富川百姓对成佛寺爱护有加,这才使成佛寺香火旺盛,成为远近闻名的寺庙。如今成佛寺被毁,黄知县肯定心痛不已,说不定还会过分自责,做出出格的事情来。陛下,黄知县是一名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您向来惜才心切,可千万不要冤枉了他啊!” 梁翊几乎要声泪俱下,赵佑真却只是冷笑了一声。梁翊听到了他的笑声,顿时感到心都凉了。赵佑真说道:“都说辅明口才卓绝,朕也算领教了一番。不过,这次失火的确事关重大,朕只能答应你,暂时不治黄文远的罪。待直指司调查清楚后,到时候再发落!” 梁翊没有抬起头,他担心赵佑真看到自己满脸的失落。是自己想得太乐观了,或许自己在赵佑真心中的分量的确没那么重,换言之,他并不是那么信任自己,或者看重自己。 梁翊骤然心冷,准备了很多话,全都梗在了喉咙里,一句都说不出来。他挣扎了半晌,勉强说了一句“陛下,千万要保重龙体”,便离开了天健宫。 ------- 最近貌似多了几个新的小伙伴,欢迎大家多写写评论,谢谢啦^^这几天一直是低温预警,大家也注意别感冒啊!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两代至尊终相见(上) 黄文远闲赋在家,虽然不知今后命运如何,但他心胸豁达,并不怎么悲伤。如今儿女都已长大,万一自己入狱,梁家会帮忙照顾家里,夫人的生计也不用担心。事到如今,他挂怀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不能亲眼看到黄珊珊出嫁,二是无法完成梁翊的嘱托了。 黄文远端坐在书房中,看着一年前梁翊交给自己的东西,心痛得闭上眼睛。他若能像这个孩子一样遇见自己的结局,说不定也就不会答应他的嘱托了。仆人在外面敲门,说是有人从京城来了。黄文远急忙把东西收好,整了整衣冠,才出去见人。 正厅里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着一身素色衣衫,面容有几分苍白憔悴,看起来像是大病了一场。黄文远不卑不亢地行礼,那人却急忙将他扶起来,连声说道:“老前辈,这段时间您受委屈了。” 黄文远心里一暖,重新打量起了眼前这个人,他终于想了起来,好像梁翊拉着此人一起回过富川。那人笑着说:“老前辈,晚辈姓江名璃,字冰玉。久闻前辈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黄文远松了一口气——既然江璃来查案,那自己还有翻案的希望。他将毕方等人在成佛寺的所作所为跟江璃说了,江璃很容易就猜出正是他们放的火。可回到京城后,那几个人死活不承认,就说在将法顶大师释放之后,他们就回了京城,对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们笑得十分得体,得体到让江璃怀疑自己的判断。他恨不能将他们关进直指司大牢,让他们亲自尝尝他们发明出来的刑罚。可如果他这么做了,他就变成跟张英一样的人了。 江璃自然是受梁翊的嘱托才去调查的。梁翊说,若查明真相,既能保护清官,又能打击直指司的旧势力,建立江璃理想中的直指司。可江璃亲自试过才知道,要扳倒一群无耻的人是多么艰难,他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没有办法将他们绳之以法;不仅如此,他还得罪了一大批人,从此在直指司更加难以立足。 江璃一点儿都不怪梁翊,至少通过自己据理力争,赵佑真答应暂且不追究黄文远的责任,让他在三个月之内将成佛寺恢复原貌,查出放火真凶,并安抚富川的灾民,不能再出现暴动。黄文远对赵佑真的宽容感激不尽,比起其他的,他更在乎的是——他或许能完成梁翊给自己的托付了,尽管他祈祷那一天千万不要来临。 林充阳躲进了琵瑟山北段,对富川境内的大火一无所知。躲了几天之后,他才从山里出来,回富川探探风声,这才得知成佛寺被一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还烧死了很多僧人。林充阳一直深信,大虞历来重佛,成佛寺又颇受皇室照顾,直指司再怎么猖狂,也不敢拿成佛寺怎么样。可他再次被直指司的丧心病狂给震惊了,他都忘了如何愤怒,只是提着一口气,二话不说,又踏上了回京城的道路。 林充阳昼夜兼程,不再躲避官府的追捕,而是恨不得遇上几个官府的人,来几个杀几个,这才解恨。说来也怪,他如此高调地在官路上行走,却并没有人抓他。在离华阳城二十里的一个小茶棚里,他停下来歇歇脚,听到很多人都在讨论直指司使者被杀的事情,林充阳竖起耳朵,凝神倾听了起来。 “前些日子我们还都在猜,琵瑟山庄是不是销声匿迹了?那名满天下的四大刺客是不是也全都金盆洗手了?现在看完全不是这样,我猜他们肯定在暗中筹划着什么大动作。” “谁说不是呢!你说昨晚清风楼上那么多人,大街上也热热闹闹的,可残月就敢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杀人。听说他的箭瞄准那个谁…毕方的时候,真的像天神降临一样。毕方武功多高啊,可是他吓得躲都躲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箭射进自己的印堂上。不仅如此,残月真的能连发三箭,他想杀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他的箭实在太快了,那么多人看着,却没人惨叫,也没人敢去报官,好像都傻了一样…杀了人之后,他就将弓别在身后,立在月光下,就像…就像剑客将剑入鞘那般潇洒。哇,不能再想了,我虽然没见过,可听别人描述,我就够眼馋了。再想下去,估计我也想练弓箭了。” 林充阳听着众人对徒弟的赞美,心中无限欣慰,却又为他感到担忧——如此一来,残月的行踪算是彻底暴露了,直指司可以将搜捕的范围缩小到华阳城。这小子又被政敌紧盯着,只怕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 林充阳等不及了,他要尽快帮徒弟洗清残月的嫌疑。可他很明显得感觉到,刚刚在议论残月那些人,正在小声议论他。也是,前些日子京城里的风声那么紧,谁都知道林充阳就是一个体型健硕的和尚。如果将他举报给官府,说不定会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 几个人在暗中嘀咕,却被林充阳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只是回头一看,那些人便立即吓得瘫坐在地,仓皇而逃。林充阳自嘲道,修炼十六年,才有了这般平和的模样;可要变回当年的夜叉林充阳,不过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他将茶钱扣在桌子上,四条桌子腿顿时摇摇晃晃,小二将头缩在柜台后面,战战兢兢地不敢出来。林充阳冷笑一声,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总要入城才能见到梁翊,可这城门守卫重重,只怕帮不了梁翊,自己反而会被抓起来。正在他望着城门兴叹之际,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却向他走来。少年压低了帽檐,林充阳则下意识地运起内功,准备应对他的攻击。 不料那少年浅浅一笑,问道:“景暄初年秋天,成佛寺中的柿子,是谁偷摘的?” 林充阳不明就里,但感觉少年不像坏人,便答道:“是犬子偷摘的。” 少年抄起胳膊,又灿烂地笑了起来:“后来是谁告的状?” 好像唤起了很久以前的回忆,林充阳也感到了久违的温暖,他笑道:“是梁公子告的状。” “那最后是谁挨了打?” “两个人一起挨的。”林充阳回忆了一下,说道:“犬子偷摘柿子,与小偷无异,该打;梁公子不讲义气,添油加醋,恶意报复,也该打。” 少年哈哈大笑,一把摘掉帽子,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来,开心地说道:“怪不得,有你这样的师父,梁大哥才这般义气深重。” “原来是小金爷!失敬失敬!”林充阳彻底放松下来,笑着说:“梁翊一向讲义气,不过那时候被他师兄欺负得厉害,风遥借着练武的理由,天天将他往死里打,他忍受不了了,才向老衲告的状。” 小金子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这些梁大哥都跟我说过。我很羡慕他,如果我从小也有您这样的师父,说不定会跟他一样厉害!” 林充阳听梁翊说过小金子跟吴不为练武的事情,便摸着他的头,爱怜地说:“你师父比我厉害多了,你可得好好珍惜跟他习武的机会。” 小金子鼓起腮帮子,说道:“他武艺是很高,不过人特别古怪。梁大哥让我多看《孟子》,我师父嘲笑我,说我如果照着这本书上的道理做人,迟早会被坏人害死。我本来还想修身养性来着,结果被他一嘲笑,现在什么圣贤书都看不下去了。” 林充阳也知道吴不为的古怪,但他的辈分比自己高,林充阳不敢在别人面前妄加评论,他便岔开话题,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梁大哥让你来的吗?” “嗯!”小金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听说琵瑟山失火后,梁大哥就料定您会回来,所以他在华阳城四个城门都安排了亲信。他说,富川在华阳城西边,您很有可能从西门回来,便让我在这里守着。他怕我们认错了人,就给我们每个人都讲了一个他小时候的故事,能答得丝毫不差的,肯定就是林庄主本尊了!” 林充阳耐心听完,感叹自己何德何能,能有如此细致聪明的徒儿。他拍了拍小金子的肩膀,问道:“那你梁大哥呢?现在没有危险吗?” 小金子有些奇怪地说:“梁大哥会有什么危险?他今天去京畿巡视军队去了,让我带你去仙女湖附近找他。林庄主,事不宜迟,你快跟我走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充阳看着绯色的夕阳,右眼却跳个不停。小金子见他神色凝重,便劝道:“梁大哥说了,最近局势紧张,他不可能在地方待太久,让您赶紧去找他,他还有事情要跟您交代。” 林充阳跟着小金子走了一段,可小金子越是掩饰,他就越觉得不对劲儿。夜幕渐渐来临,一群乌鸦穿过绯色的天边,向远方飞走了。林充阳右眼跳得厉害,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上次从京城出逃时,他已经连累了昔日的两位弟兄,如果再连累了徒弟,那他死几次都无法原谅自己。 在走到一片树林时,林充阳打定主意,要返回华阳城。可小金子不愧是金家后人,倔强的脾性跟他哥一模一样,他死死拦着林充阳,不肯让他前进半步。林充阳威胁道:“如果你再不让开,小心我这以柔神掌!” 小金子脖子一梗,面无惧色:“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能让你回去送死!” 林充阳还真下不去手,他的巴掌扬在半空,暗中掌握了好几次力道,确定不会伤到小金子,才落下了手掌。可就在那一刹那,一阵疾风从背后刮过,几个铁钩抓进林充阳的左臂。林充阳痛得仰天长啸,想用右手抓住那铁钩,没想到却抓住了一只苍老的手。 林充阳大惊,扭头一看,一张老树皮似的皱皱巴巴的脸像鬼脸一样贴在自己旁边,阴森森地笑道:“你还想害我的徒弟?呵,看你的以柔神掌厉害,还是老子的‘疾鹰利锥爪’厉害!” -------- 读者大大们猜猜谁会赢^^周末愉快!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两代宗师终相见(下) 吴不为把手指从林充阳肩膀上抽了出来,狂笑着立在了一边。林充阳捂住肩膀,忍着剧痛问道:“老前辈,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下此重手?” 吴不为哈哈大笑:“林充阳,听说二十年前,你算是整个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本来还想着跟你比一场,可没想到啊,你竟然连我一招都躲不过,可见这所谓的‘武林高手’,真是一茬不如一茬。” 林充阳当年出家,一是念着自己杀戮太多,恐报应波及家人;二是他在江湖行走多年,参加了不计其数的比武,最后也找不到对手,继续打下去也没意思。他本来颇为自负,可现在却被吴不为嘲讽得面红耳赤,他说道:“晚辈确实不敢跟前辈动手,再说,我那徒儿肯定遇到危险了,晚辈要去救他,失陪了!” 林充阳刚一转身,吴不为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他面前,那张老树皮似的脸庞看起来格外狰狞,他毫不在意地说道:“不管你要去救谁,得先过了我这一关。若你赢不了我,那你哪儿都别想去了。” 林充阳阴沉着脸,不悦地说:“你这老家伙,果然不通世故。那好,那我就先打败了你,再去救我徒儿!” 说罢,林充阳便摆好了应对的架势,吴不为开心地大笑起来,小金子却担忧地劝道:“师父,他武功也很厉害,您年纪也大了,不会吃亏吧?” 吴不为瞪了徒弟一眼,说道:“你小子不要乱说,我哪里老了?” 说罢,他气息一沉,中气十足地跺了一脚,树叶簌簌而动,明明是炎炎夏日,小金子却感受到了一股清凉的气息。可不过须臾,又一股热浪从身后袭来,温热却不灼烧,柔和而又绵长。小金子被这两股气息夹在中间,差点儿站不稳脚跟。他为了保命,急忙躲到一颗大树后面去了。 林充阳和吴不为交起手来,犹如琵瑟山中两只最凶猛的野兽厮打在一起。林充阳是体型健硕的猛虎,而吴不为是敏捷狡猾的恶狼。林充阳被偷袭了一次,一直咽不下这口气,非要在吴不为身上弄出伤口来;吴不为不以为意,他轻松地穿梭在树林间,让林充阳的手掌一次次扑了空,全都落在了树木上。那些树木可倒了霉,几乎都被林充阳劈成了两半。小金子本来还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没想到差点儿被倒下来的树干砸死。吓得他跳出了老远,又躲到了一块岩石后面。他刚藏好,吴不为就站在了岩石上,小金子只能暗暗叫苦。 不知二人又打了多长时间,又进入了僵持状态。只听吴不为朗声说道:“你的以柔神掌确实厉害,不过作为招数来说,少了些杀气,所以你杀不死我。” 林充阳正色道:“我这套掌法,原本也不是为杀人创制的,如果对手不是必死之人,这套掌法只会给他留下重创而已。” 吴不为叹气道:“唉,你们为人处世恪守君子之道,练武也不想害人,我真替你们这些人着急啊!” 林充阳说道:“谁说练武就一定要害人了?老子手中的赤日刀,金家人手中的残月弓,哪一样是害人的?” 吴不为呵呵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等着被害啦!” 吴不为收起嬉皮笑脸,可他不知道的是,林充阳已在暗中积蓄力量,他犹如一阵怪风刮到吴不为面前,像烙铁般灼热的手掌冲着吴不为的胸口打了过去。“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吴不为显然没想到林充阳的招数居然也会这么快,他下意识地向后一闪,在跌下岩石的那一刹那,林充阳的手掌正好触到他的胸口。谁知吴不为定力非同一般,他向后仰去,脚下却稳若磐石,他趁机用五个铁钩般的手指紧紧刺入林充阳的右手里,他的指甲很长,几乎将林充阳手上的筋全给挑断了。 十指连心,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林充阳无法忍受,他大声狂叫了起来。吴不为眼神冰冷,抽回血淋淋的手,又冲林充阳胸口打了一掌。林充阳狂吐鲜血,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虎啸狼吟般的树林寂静了下来,小金子也掸了掸身上的树叶,从岩石底下钻了出来,还好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师父,他才稍稍放心。 “师父,林庄主呢?你把他打走了?” 吴不为努努嘴,算是往前指了指,说道:“喏,在那儿躺着呢,应该死不了。” 小金子急忙跑过去看,只见林充阳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右手全是鲜血,或许因为过于疼痛,还在不停抽搐。小金子一下子急了眼,跳起来说道:“你把他弄成这个样子,怎么跟梁大哥交代?” 吴不为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无奈地耸耸肩,说道:“我已经很节制了,是他不经打,我有什么办法?” 小金子急得团团转,事不宜迟,他先吹响了口哨,清亮的哨音回荡在寂静的树林里,不过一会儿,就有几个人赶着马车急走过来,原来是余叔带领着梁家的几个家丁。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林充阳抬到马车上,向华阳城北边走去。 小金子给林充阳的手上撒了点金疮药,见他疼得眉头紧锁,他便抱着头,不停地自责起来。此去飞龙山还有一百多里,但愿林庄主别出什么事,要不梁大哥又要踹自己心窝了。 吴不为见徒弟苦着一张脸,便宽慰道:“你放心吧,他肯定死不了。如果他快不行了,我就给他运功疗伤。” 师父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小金子顿时就暴躁了起来:“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把你的晚辈打成这个样子,你也下得去手!” 吴不为不声不响地捂紧了胸口,不让徒弟看出异常,也没有再跟他反驳,只是语气平淡地说:“如果他真想跟我打,我俩至少还能再打三天三夜。但是他一心想去就他徒弟,心急了些。” 小金子默默无语,但是也在心中感叹梁大哥神机妙算。如果林充阳能被骗过去,能乖乖地跟小金子去仙女湖,悬剑山庄的杨逍庄主会想办法拦住他,将他留在山庄里,等风头过了再说;若林充阳不肯去仙女湖,那就让吴不为在这片槐杨林里等着,待林充阳一靠近,便将他打晕,再让余叔把他们送到飞龙山。文骏昊还留了几个人,可以让林充阳在这里休养一段时日。正好梁翊奉命巡视驻扎在飞龙山附近的云龙师,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见上师父一面。 梁翊将每个过程都考虑到了,却没想到吴不为会将林充阳打成重伤,搞不好还会留下残疾。两天后,当小金子来报信的时候,梁翊正好要启程回京。公事都已经办完了,他借口出去兜兜风,去另一条路上见到了余叔他们。他掀开门帘,看到昏睡的师父,一下子闭着眼抵住了脑袋。 吴不为见梁翊半晌没说话,这才有点儿心虚地问:“如果怪我的话,你就骂我几句吧!反正我脸皮厚,被你骂了也没事。你可别在心里憋坏了。” 梁翊揉了揉太阳穴,语无伦次地问道:“吴爷爷,我师父不会有生命危险吧?他…他还要睡多久才能醒过来?” 吴不为说道:“你不用担心,他有以柔神功护体,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你也知道,以柔神功若修炼到至臻的境界,身体便会有自愈的功能。你师父虽说伤得重了点儿,不过一百天以后,他肯定会恢复如初的。” 梁翊这才放下心来,钻进车里看师父的伤势。为了不让师父再跳出来捣乱,小金子给他喂了安眠药,所以他一直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梁翊轻轻握住师父的右手,动情地说道:“师父,或许你会怪我这么做,但我也没办法,我现在自身难保,万一您出了事,我会束手无策。所以您暂且休息三个月,等百天过后,再来京城找我。到时候您要打则打,要骂则骂,徒儿绝对没有一句怨言。” 林充阳还是毫无知觉,梁翊不能耽误太久,便跟师父依依惜别,叮嘱余叔他们要好生照看。他想谢谢吴不为,可吴老头毕竟心虚,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梁翊哑然失笑,心想,这个老头还是挺可爱的。 他跟小金子一起回到了华阳城,梁翊一见到映花和儿子,开心得嘴都合不上了。他专心地逗着子衿,映花眉目间满是柔情,看着丈夫的背影,平静地说道:“大魔王,前天我去宫里一趟,将我哥骂了一顿。” 梁翊一惊,问道:“你骂他什么了?” 映花喝了口水,说道:“骂他昏庸无度,醉生梦死,若长此以往,大虞只能落在别人手中,我们都没有好下场!” “你怎么能这样跟他说话?万一他生气了怎么办?” 映花怔怔地说:“我不管,我不能看他把皇位葬送在自己手里。现在我俩是最亲的人,如果我不骂醒他,谁还有这个胆量?” 梁翊惭愧地低下头,说道:“是我等臣子懦弱,还劳驾你一个弱女子来做这些。” “我不是弱女子,我是大虞的公主!”映花转过头来,目光澄澈,满脸殷切地说:“大魔王,你已经够累了,为赵家的江山付出够多了。我不想看你再被皇兄伤心,想帮你一把,才做这些的。” 梁翊将儿子放进摇篮里,动情地握着妻子的手,这才发现映花左脸上还留有一块红印。他心疼地抚摸着那块红印,映花却笑着说:“他打完我之后就后悔了,还给了我和子衿一大堆东西。他这几天确实有很大改观,不信你明天上朝看看。” “嗯,谢谢小仙女。”梁翊捧着她的脸颊,温柔地亲了一口。 “我们是夫妻,你谢我做什么?”映花歪着脑袋,又恢复了少女的神色,她咬着嘴唇,说道:“大魔王,我知道你很为难,不过我还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那你跟我客气什么?直接说就好啦!” “我只想求你…不要轻易放弃我哥,好吗?” ------- 盒饭还在加热,看这次谁猜得对~~ 把章节名的“至尊”改成“宗师”了,这样好像更贴切一点^^ 第二百五十四章 最是恶意难预测(上) 虽然自己什么都没有跟映花透露,可聪慧如她,也能猜出一些来吧。她知道自己认识赵佑元,知道雪影是他的妻子,可她从来没有挑明,在赵佑真面前也守口如瓶,不让自己有一丝危险。 梁翊动情地抱住妻子,说道:“我知道为难的滋味,所以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你要相信我,好吗?” 映花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她爱慕地看着丈夫,说道:“我一直都是无条件相信你的。我想跟你一起离开京城,可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我等着你,等你带我远走高飞。” 子衿躺在摇篮里哼哼唧唧,似乎不满父母对自己的冷落。梁翊急忙把他抱了起来,他才趴在父亲怀里,嘻嘻笑了起来。映花逗着儿子,打趣道:“是时候再给你生个小妹妹啦!” 梁翊急忙说道:“不要了,要一个就够了,不舍得再让你遭罪了。” 映花目光盈盈,柔声说道:“梁家…怎么能只要一个孩子呢?” 梁翊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但映花又不想多说,接过儿子,开心地哼起了摇篮曲。梁翊莫名想了起来——去年映花刚刚生产,不知从何处传来风言风语,说二人生活不检点,映花肯定是婚前就有了身孕,却强词夺理说儿子是早产。 梁翊被这些话给气得半死,一向温和的他要找到造谣的人,将他们全都打一顿板子。不过映花拦住了他,只用一句话便劝住了他——谣言就是用来不攻自破的。 梁翊豁然开朗,但还是心疼妻子名誉受损,还好赵佑真往梁家派了很多太医,要保住这个早产儿的性命,如此一来,也就没有人再造谣了。 这几年虽说过得幸福美满,但每一步都充满坎坷。面对不可预测的未来,梁翊突然伤感起来。映花冷不丁地亲了他一口,说道:“大魔王,我亲你一口,你的眉头就舒展开啦!别想那么多了,我们给子衿生个妹妹可好?” 梁翊没法拒绝映花,但每次极致的快乐之后,涌上来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失落。只有将映花抱在怀里,才能勉强入睡。他一次次告诫自己,做人不可贪心,只要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他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而且不会再要求别的了。 第二天一早,他还要同其他同僚商量如何收复西南的失地,念及赵佑元刚刚帮过自己,梁翊心里自然五味陈杂。再加上大街上到处贴着缉拿残月的告示,他更是心里发紧。如果有一天自己的身份全都暴露了,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得赶紧把家人全都安置好。 小金子现在成了他的贴身“护卫”了,虽然梁翊并不需要他保护,但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把他当自己的亲兵。小金子无法理解梁大哥的忧愁,他现在过得可开心了,因为过段时间就能收到姐姐的来信,还能跟着梁大哥见各种大人物,闲暇之余能跟师父习武,当然,还能时常见到那个小胖妞。不过小金子还是郁闷,因为黄珊珊对谁都热情,唯独对自己冷若冰霜。小金子常常悲哀地想,或许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还不如小黑。 不管开什么会,只要蔡赟和江统在,就能把会开得格外长。蔡赟最起码还能从解决问题的角度出发,江统则是经常把简单的问题弄得格外复杂,不光他自己累,还让别人跟着他一起累。只要他一发言,梁翊就冷眼瞅着他,恨不得冲着他脑门给他一箭。 好不容易散了会,梁翊带着小金子去清风楼吃饭。前几天他就在这里杀了人,但人们似乎都已经淡忘了,这里依旧门庭若市。梁翊位高权重,主人自然格外殷勤,但清风楼的饭菜贵得离谱,小金子不敢随便点,还是梁翊熟稔地点了六个菜。小金子急忙劝道:“梁大哥,我们只有两个人,怎么能吃得了这许多?” 梁翊笑道:“这里价格奇贵,但量却很少。如果不是做得还可以,我才不要来呢。” 菜端上来之后,小金子看直了眼,不停地吞口水,他跟着梁翊吃了很多好吃的,每一次都大开眼界,这次也不例外。糯米藕色泽红润,软糯清甜;酱牛肉切得很薄,但口感十足;烤鸭烤得色泽晶莹,像是抹了一层蜂蜜;另外,还有两盘爽口的青菜,一盘肉汁鲜美的葱煎包。梁翊所言不假,清风楼的盘子比别处的小了一半,但实在是好吃得要命。小金子很想狼吞虎咽,但来这里的都是斯文典雅的权贵人士,他只能尽量吃得慢一些。 梁翊笑道:“在我面前,你不必拘谨,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别因为环境的束缚,丧失了你的本性。” 小金子也笑着说:“不行,我姐姐说了,不好的天性一定要好好收敛。她常常说我太野了,我必须得改一改!” 梁翊深感欣慰,又摸了摸小金子的头。因为梁翊是常客,又向来出手大方,店家还送了一份点心——那点心全是翠鸟模样,黄色的羽毛搭配着红色的鸟喙,每只鸟都活灵活现,真是说不出的小巧雅致。这些小鸟并没有装盘,而是分几层立在一个鸟架上,精致到让人叹为观止,小金子都舍不得吃了。 梁翊看出了他的感叹,便说道:“其实这里面的馅儿也就是枣泥,就是样子做得漂亮些罢了。” 小金子咽了口唾沫,说道:“我可以带回去吗?给师父带几只,再给黄珊珊带几只。” “难得你小子有心,不过吴爷爷不爱吃甜食,黄珊珊嘛…你就更不用操心了。” 小金子问道:“珊珊也来过这里?” 梁翊噗嗤一声笑了,说道:“京城哪家馆子我没带她去过?清风楼就更别说了,她每来一次,我就得破产一次。咱俩点六个就足够了,可她有一次点了二十个,她竟然还全都吃光了。我钱都没带够,她把我抵押在这里,自己跑了。若不是我跟老板还算熟悉,我恐怕真得在这儿干活抵饭钱了。” 小金子一想那个场景,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越发觉得黄珊珊可爱。他央求道:“梁大哥,就给她带一份点心回去吧。说不定她看到点心,就会对我好点儿了。” “这有何难?” 梁翊笑了笑,一挥手,让小二打包了两份,让小金子分别给他妹妹和黄珊珊带一份。下午他还要见几个官场上的朋友,就让小金子先回家了。小金子先去看了妹妹,再回到了梁家。他捧着食盒爱不释手,眼前浮现出黄珊珊可爱的脸庞。可侍女小竹说,黄珊珊出门玩儿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小金子有点失望,便一边逗着小黑,一边等黄珊珊回来。 一向乖顺的小黑显得有些暴躁,一次次地跑到大门口张望,似乎是在等黄珊珊回来。映花也一次次派人来问,可黄珊珊始终没有回来。映花又派人去她大哥家问话,黄润说妹妹根本没有来过。小金子心慌起来,他不再犹豫,便牵着小黑,满大街小巷地找了起来。 黄珊珊备受驸马爷和公主宠爱,很多权贵都认识她,她爱吃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小金子祈祷她是去找好吃的了,于是挨个饭馆去找。可他一直找到日落,也没有找到黄珊珊的踪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梁翊一回到家,就听到了黄珊珊失踪的消息。他急忙去找楚寒,让他安排兵马司的人在京城各处巡查。楚寒找人花了黄珊珊的画像,让手下拿着画像去找人。可即便如此,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众人只能干着急。 夜幕渐渐降临,小金子越来越绝望,牵着小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他跑了整整一下午,早已筋疲力尽,累得有些麻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小黑突然兴奋起来,汪汪叫着往前跑。小金子勒着绳子,被动地跟着小黑跑了几步,在“杏花村”面前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卖蜜饯和点心的地方,小金子以为小黑是找到了什么吃的,刚要斥责它,小黑却从摆放在门口的案板下面,扒拉出一方手帕来。它叼在嘴里,兴冲冲地送到小金子面前。 那方手帕是紫粉色的,上面绣着白色的小花,小金子闻了闻,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俯下身子问道:“这是黄珊珊的手帕?” 小黑不会说话,它只是乖巧地坐在了地上,吐着舌头,一脸期待地看着小金子。天色已晚,杏花村也已经关门,小金子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就踹开了门。里面的一个胖子吓了一跳,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是谁?怎么这般无礼?” 小金子瞪着胖子,却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中的绳子,小黑“嗖”得便蹿到了那胖子身上。胖子从未见过小黑这样酷似狼的巨型犬,吓得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上,小黑在他身上嗅了一番,呲着獠牙,晃着尾巴,又冲进了别的房间。它疯了似的在这所不大的宅子里乱窜,最后气喘吁吁地回到小金子面前,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金子问道:“小黑,珊珊不在这里吗?” 小黑哈喇着舌头,尾巴焦急地扫着地面。而那个胖子见自己毫发无伤,便从地上坐了起来。可还没坐稳,又被小金子一脚踹在地上,他只能叫苦不迭。小金子将脚踩在他胸口上,怒不可遏地问道:“说,今天有没有一位胖乎乎的姑娘来店里?” 胖子吓得要死,嘴上却说道:“每天都有那么多客人,我怎么知道您说的是哪位?” 小金子唤过小黑,脚上又使了几分力气,那胖子杀猪似的哀嚎了起来,小金子又喝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如果你再不说清楚,休怪我让小黑撕了你!” 小黑狂吠几声,颇有几分狼的风范,胖子又吓得尖叫起来,连声哀求道:“这位爷,有话好好说,您再容我想想!” ------- 明后天又要出差啦,祈祷别断更^^ 第二百五十五章 最是恶意难预测(下) 小金子没那么多耐心,再加上小黑在一旁汪汪狂吠,那胖子吓得六神无主,嗫嚅两句,又被小金子一阵拳打脚踢,若不将实情说出来,恐怕真会被他打死。胖子哭着喊求饶,说道:“是有个胖姑娘来过,她是我们店里的常客,经常过来买点心。今天也是买了一斤杏脯就走了。” 小金子剑眉一挑,问道:“如果她就是来买东西的,那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看你就是讨打!” 小金子提起了拳头,胖子蜷缩成一团,还在强词夺理:“你又不是官府的人,怎么可以随便闯进我家打人?你再敢无礼,小心我报官。” 小金子冷笑道:“好啊,那我们就去官府,等你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可别后悔!” 说罢,小金子二话不说,将胖子从地上揪了起来,小黑很懂事地叼过一根绳子来,好让小金子把他给捆起来。胖子无奈,终于松了口:“那位姑娘跟着我儿子出城了。” “你说清楚,她具体去哪里了?” “我儿子说,他认识一个做糖糕特别好吃的老人,住在华阳城外的孝子村里,正好我儿子要去收水果,那位小姐就非缠着他,要去学做糖糕。我儿子没办法,只好带他去了。” 小金子又气又急,踱了一脚,说道:“这个胖丫头,也太贪吃了!” 小黑呜呜了两声,将两只爪子搭在小金子身上,推了他一下。小金子无奈地说:“好好好,不说她了,赶紧把她找回来才是正事。” 小金子转身欲走,却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他问那个胖子:“那你儿子怎么还没有回来?” 胖子一愣,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小金子又紧张起来,他不由分说将胖子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拖着他向衙门走去。那人一路大叫着,小金子却毫不理会。在街上遇到了楚寒的人,小金子便将胖子交给他们,冷静地吩咐道:“他肯定有问题,你们把他交给楚大哥,让他好好审一审。我去趟孝子村找黄小姐,麻烦你们去梁府跟梁大哥通报一声,让他来接应我一下,谢了!” 说罢,小金子骑上一匹马,快马加鞭地冲城外的孝子村奔去。小黑也褪去了乖巧,勇猛得像是雪原上的野狼,比小金子跑得都快。 小金子知道孝子村在哪里,跑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那个胖子说会做糖糕的是刘老头,小金子便随便找了一户人家去问,可那户人家说,这个村里几乎都是姓刘的,但是没有人会做糖糕,也没有看到一个姑娘来过。 小金子登时两腿发软,感觉自己是被骗了,现在每时每刻都很宝贵,哪怕只有一眨眼的功夫,黄珊珊也有可能被害。正在他急得扯头发的时候,小黑又在地上嗅了起来,小金子眼前一亮,便不打扰小黑,而是静静跟在它身后,耐心地等待它找到线索。他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地上突然出现一连串的血迹,然后再出现黄珊珊的尸体。 小黑低着头,走进了孝子村的后山里。说是山,不过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小丘陵,正值盛夏,树木枝叶繁茂,夏虫的叫声此起彼伏,偶尔会突然窜出几个坟包,小金子心里一阵发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这座丘陵虽然不高,但绵延几里,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小黑蓦然站住了,小金子也一个激灵站在了原地。突然,林间狂风大作,一股浓浓的杀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小金子抽出腰间的刀,画了一个圆弧,似是把自己和小黑保护了起来。那几个人也感受了小金子的力道,落在他身边一丈远,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小金子握紧了刀,沉着地问道:“你们是谁?” “这话应该我们问你!你是谁?怎么敢闯进宙合门圣地?” 小金子冷笑道:“难不成这里就是宙合门老巢?” “放肆!胆敢口出狂言,我割了你的舌头!” 小金子不想跟他们斗嘴,咬牙说道:“我来不是为了别的,只要你们把黄珊珊交出来,我立刻走人,绝不打扰你们,否则…” “否则你要怎样?” 小金子对面的人哈哈大笑,言语之间透露着浓浓的不屑,他举着剑便冲小金子刺了过来。小金子不慌不忙地挥刀挡开,可其他三个人从其他方向攻击了过来,小金子躲避不开,暗暗叫苦。没想到小黑俯下身子,身上的毛全都竖了起来,它眼睛亮如寒星,嗓音低沉,声浪却能贴着地面传到小金子身上。 “小黑,小心!” 小金子费力挡开一波攻击,便急忙提醒小黑。谁知小黑势如闪电,腾空而起,冲着小金子左边那人便扑了过去。那人被小黑扑出了老远,躺在地上还没起来,就已经被小黑撕破了脖颈。那人死命蹬着双脚,不一会儿就咽了气。 小黑昂首挺胸,舔了舔舌头,浑身的毛发在雪白的月光下闪闪发光,它像是百兽之王,往后一扭头,那双漆黑的眼睛便让所有人不寒而栗。树林再度归于平静,别说剩下那三个宙合门的人了,就连小金子都傻了,他从来都没想到,乖顺得有些傻的小黑,竟然会是一只如此厉害的猛兽。 小金子深受鼓舞,扔掉手中的大刀,从怀中摸出圆刀,大喝一声,趁对面之人发起攻击之前,刀片就划过那人胸膛,“噗嗤”一声,鲜血喷将出来,那人踉踉跄跄,拄着刀跪在了地上。小金子右边、后边两个人又一起冲了过来,他将圆刀收回,又凌厉地一甩,圆刀画了一个半圆,先后击中两个人。小黑见状,又是扑上去一阵撕咬,三个人顷刻间全都毙命。 小金子满头大汗,这才发现握着圆刀的右手都快抽筋了,一直在抖个不停。师父说过,这把圆刀是件难得的兵器,用好了可以天下无敌,用不好就只是一块圆饼。而掌握圆刀的关键,便是手中这跟薄如蚕丝的线。如果内力雄厚,便可操纵自如;若内力浅显,那这根线便形同虚设。小金子最近莫名其妙功力大增,他握了握右手,还好,力气回来了一些。他便捡起地上的长刀,握在手中防身。 小金子不敢再迟疑,继续寻找黄珊珊的下落。在西北边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山洞,里面透着若有若无的光。小金子和小黑一同走近,洞口并没有设防,他便大着胆子继续往里走。走着走着,山洞渐渐变大,里面无声地跪着好些人。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每个人都静默而虔诚,好像发出一点儿声音,这个仪式就会宣告失败。 供桌上供着什么东西,小金子揉揉眼睛,还没看清楚,小黑却狂吠着冲了上去。小金子也不由得大喊一声:“黄丫头?” 这一声大喊无异于石破天惊,所有人都愤怒地抬起头来。他们抄起地上的碎石,冲着小黑便扔了过去,似乎是想把小黑活活打死。小黑确实中了好多下,甚至眼眶都出血了,可它没有片刻停歇,矫健地跳上供桌,舔着黄珊珊毫无知觉的脸颊。 小金子生怕黄珊珊已经死了,又怕小黑被活活打死,急得团团转。他也不管了,举着大刀,大叫着冲向供桌。那些百姓模样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纷纷抄起棍棒,冲着小金子狠砸了下来。他们力气虽大,但招式太粗鲁,小金子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小黑还趴在黄珊珊身上,棍棒一下一下落在它强壮的脊背上,可它不屈不挠,还是护着黄珊珊,不让她受一点儿伤害。 小金子被几个壮丁缠得死死的,他原本不想杀人,可一看到那些人眼中的狂热和贪婪,像是被邪.教蛊惑了一般,小金子也不知怎么了,终于大开杀戒,砍倒了眼前的几个人,他才看到小黑的背一点儿一点儿地垮了下去,四肢却还在强撑着,它不时呲牙咧嘴,吓退敌人,保护不知死活的黄珊珊。 小金子越发着急,而人流却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了过来。小金子奋力砍杀,浑身都溅满了血。他看到有一个壮汉举起了一块厚实的石头,使尽力气冲小黑头上砸了过去。小金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他一跃而起,跨过人墙,将那个壮汉的脑袋削去一半。 小黑得救了,小金子欣慰地冲它笑了笑。可他还没落地,脊梁像是被毒虫给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整个后背都是火灼般的疼痛,那毒虫疯狂地噬咬着他的血管和骨肉,迅速地吮吸着他的骨髓,难以形容的剧痛将小金子折磨得神志不清,他多么想昏死过去,可那“毒虫”却能让他在受尽折磨的同时,还能让他的神志格外清醒。 “一个好好的驱巫仪式,就被你这么给搞砸了。你说,这附近的村民会原谅你吗?”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少年,他神采飞扬到有些桀骜,不停地玩弄着手中的铁索钩环。 小金子一下子想起他来,却恨自己没有力气为姐姐报仇。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冷眼瞅着他,声音颤抖不停:“去你的驱巫,谁知道你们宙合门又要搞什么花样?” 小黑浑身是血,站立不稳,却直勾勾地盯着巫马。巫马笑着抖着钩环,却冷不丁地骤然出手,冲着小金子的眼睛甩了过去。小金子闭上眼睛,却听见了一声凄厉的狗叫声。原来巫马的钩环刺穿了小黑的脊骨,他将小黑硬拽到自己跟前。漆黑的地面上,顿时留下了一道浓浓的血迹。 “小黑!” 小金子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喊,巫马却更加兴奋,他抚摸着小黑的狗头,温柔地说道:“正好,能炖一大锅补身汤呢。” 第二百五十六章 无为却为故友情(上) 小黑放弃了挣扎,顺着巫马的腿滑到地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巫马还在得意洋洋地抚摸着小黑的脑袋,念叨着要做成什么样的狗肉汤才能最补身。小黑蓦然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眸像是两枚夺目的黑曜石,它趁巫马不备,冲着他的裆部狠狠咬了一大口。 不知是疼痛还是惊讶,巫马愣了好一会儿,才凄厉地惨叫了起来。小黑的神情愈发狰狞,死死咬住那里不肯放松。即使巫马在地上死命挣扎,即使棍棒如雨一般落在身上,小黑也毫不退缩,直到一根棍子砸到了狗头上,它才闷哼一声,倒在了一旁。而巫马似乎是痛昏了过去,再也不动弹了。 小金子被毒虫噬咬的痛楚越来越强烈,他尚且不知自己中的正是宙合门的神器——噬骨针。他疼得满头大汗,眼神迷离,眼睁睁地看着小黑趴在了地上。他心如死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正在此时,似乎有什么机关发动,供桌两边竟各有一扇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很多神情肃穆的人来,没猜错的话,这些人应该都是宙合门的弟子。那些百姓将他们视作神灵,纷纷跪下磕头。小金子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又迎来一阵拳打脚踢。他被踹得吐了好几口血,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耳朵嗡嗡作响,一个遥远的声音飘了过来:“他是金家后人,别让他死得那么痛快。” 小金子蜷缩着身子,歪嘴一笑,却在心里打定了注意。他眼睛充血,看什么都覆盖着一层红色。他摸索到了供桌的桌腿,用尽力气,将头往桌腿撞了上去。 他想,如果落到这些人手中,他们肯定会将自己折磨得连狗都不如。只可惜他刚刚见识到这个世界的美好,还有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但与其活得毫无尊严,不如自行寻个了断。 “小金子?” 这一声呼唤像是穿过层层迷雾,传到了小金子耳朵里。小金子睁开眼睛,却看到黄珊珊那张梨花带雨的可爱脸庞。他以为自己死了,出现了幻觉,嘿嘿傻笑了起来。黄珊珊却摇晃着他的身体,哭着跟对方哀求道:“你们的目标是我,就别杀他了。他是个可怜人,从小就没了爹娘,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亲人,你们先让他享受几天人间的生活吧,好不好?” 张英蒙着面纱,冷眼看着黄珊珊,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她屡屡对自己出言不逊,他不会痛下杀手,毕竟,黄珊珊实在是个可爱至极的丫头。 她被“杏花村”的少掌柜绑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问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找糖糕。在得知自己被绑架了之后,她毫不顾忌地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问道:“你们能不能让我见我爹娘一眼再杀我?” “不能。” 黄珊珊哭得更加汹涌:“那…能让我再见翊哥哥最后一眼么?见他是不是会容易一点,他就在京城啊!” “…”宙合门众弟子无语,若让她见了梁翊,宙合门还会有活路么? 黄珊珊绝望了,哭得开始打嗝,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那…你们能让我吃最后一串糖葫芦么?” “噗…” 宙合门弟子饶是冷血动物,也被黄珊珊给逗乐了。真不愧是华阳城第一吃货,死到临头,还不忘吃。宙合门无法满足她的要求,但也不忍心残忍地杀死她了。本来将她捉来,就是为了祭祀的。 因为孝子村附近闹瘟疫,死了很多牲口,再这样下去,不仅收庄稼是个难题,村民们更担心的是瘟疫会传染到自己身上。宙合门的弟子有一部分在孝子村的后山上修炼,平时也做些蛊惑百姓的勾当,光明正大地骗取钱财。当孝子村的村民找上门的时候,宙合门中的巫师说,他们怠慢了掌管瘟疫的西王母,要准备好贡品,并派一位身份尊贵的处.女,将他们的心意转达给西王母。 村民们不敢怠慢,东拼西凑,凑了一些银两和粮食,却很苦恼去哪里找身份尊贵的处.女。这时,宙合门的巫师说,他们有办法找到,但是需要花些钱财。村民们不敢怠慢,又凑了几十两银子,勉强将巫师弄开心了,宙合门便设计将黄珊珊捉了过来。 这丫头是黄文远的女儿,如果不是他阻拦,直指司的那几个同门便会顺利找到林充阳,后来也不至于被残月一箭射死;再说,她还是梁翊亲妹妹一般的存在。宙合门视梁翊为眼中钉,如果除掉了黄珊珊,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不过真要下手杀死黄珊珊的时候,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都犹豫起来,他们谁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不忍心”的那一天。最后,是刚入门不久的一个小师弟,趁黄珊珊哭得打嗝的时候,用迷药把她迷晕了,决定用毒药毒死她。然后众人又在宙合门一大堆烈性毒物中犯了难——他们能想象这个小姑娘中毒后的痛苦场景,找了半天,为她挑选了一种类似于沉眠丹的毒药,这种药吃多了,是可以致死的,只是过程不痛苦。决定了之后,又是小师弟狠下心,喂黄珊珊喝下了毒药。 本来他们都以为黄珊珊必死无疑,没想到她竟然醒了过来,不知是听到了爱犬的呼唤,还是被小金子感动。她从案板上翻了下来,跌得浑身都疼,却伸手拉住了小金子,让他不要轻生。小金子耗尽了所有力气,歪在黄珊珊怀里,晕了过去。黄珊珊心疼得要死要活的,抱着小金子嚎啕大哭。 百姓均已散去,张英冷眼看着,面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除掉。”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除掉小金子,那还好说;可除掉这个肉乎乎的小姑娘,他们居然都舍不得。张英锐利地扫了手下一眼,众人无奈,只好亮出武器。正在他们要取二人性命时,一阵狂风刮进洞穴来,就在一息之间,那股强大的气场便席卷到众人面前,他们站立不稳,纷纷倒了下去。待狂风散去,他们才看到,来人不过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他身形佝偻,目光却炯炯有神。 张英只是偶然来这个山洞,并没有想到会碰到这个老头,他早已觊觎威力无穷的《无为心经》,却苦于无法寻得。此时吴不为送上门来,张英想着这或许便是上天的安排,欣喜之余,他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吴…吴不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试问哪个帮派的老巢我找不到?”吴不为眯着眼睛,沉声说道:“张英,你真是不知廉耻,欺负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算什么本事?” 在面对吴不为时,张英总归是有几分恐慌,他大笑了两声,掩饰住自己的紧张,说道:“照你这么说,若你打败了我,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吧?” 吴不为笑道:“我又不是君子,对待卑鄙的人,用点卑鄙的手段又算什么?” 张英收起笑容,抬起自己废掉的右手,狰狞地笑道:“那好,今天我就跟你决一死战!看招!” 二人都没有用兵器,张英率先发起攻击,他用仅剩的左手发针,却全被吴不为轻松躲过。吴不为心系徒弟的性命,不想跟张英浪费太多时间,便集中精力攻击张英残废的右手。他使出一招“枯草擒兔”,五指像铁钩一般擒拿住了张英的右手,可张英却柔弱无骨,顺利逃脱。吴不为稍稍吃了一惊,张英却得意地笑了起来,反手一招“大力金刚手”,竟将吴不为逼退了几尺远,吴不为更吃惊了。 二人来来回回斗了几十招,张英打得很沉着,吴不为仗着身形灵活,先使了一招“轻点入云”,趁张英抬头仰望之际,他又伸出十指,使了一招“绿喙破脑”。这一招当真惊险,他的手指只差一点,便能插进张英的脑袋,抓出他的脑干。张英躲得很狼狈,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儿退到黄珊珊身上。 黄珊珊见状,急忙抄起一根棍棒,冲张英的脚踝打去。可吴不为一下子喝住了她:“黄丫头,你别插手,我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张英听闻,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没想到他内力用得过猛,嘴角渗出了丝丝鲜血。他一笑,牙齿上的血迹也显露无疑。他疲软地靠在供桌上,想恢复一下力气,便暗地里做了一个手势,他的手下迅速排成两层“北冕阵法”,重重叠叠地堆在吴不为面前,彻底扰乱他的视线。 黄珊珊大叫道:“吴爷爷,你跟这种人讲什么道理?我就该一棍子打死他!” 吴不为笑道:“黄丫头,你别担心,这点儿小把戏,还拦不住你吴爷爷!” 黄珊珊还想说什么,张英却嫌她吵,一个巴掌扇过去,她便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吴不为见黄珊珊被打,顿时怒火中烧,他默念无为心经的口诀,带着一股铺天盖地的霸气,冲上第一道阵法。果然如他所言,这些小喽啰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他只是使了几招,便轻松破了他们的阵型。正在他聚精会神地打第二层的时候,身旁突然闪过一个幻影,紧接着,他的胸口一阵剧痛,他一低头,便看到了张英那断掉的右手。那右手是从吴不为的背后伸进去的,刺穿了他的胸膛,从他的胸前伸了出来。 吴不为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血淋淋的手,喃喃道:“长蛇派的‘摧山搅海’?” “不错!”张英得意地搅动了胳膊一下,吴不为一声闷哼,皱紧了眉头,将喉咙的鲜血咽了下去。张英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吴老头,说实话,我跟你无冤无仇。如果你说出无为心经的秘诀,说不定我还可以救你一命,你是个聪明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吧!” ------ 出差回来啦!能用电脑码字了^^ 话说读者大大们还记得谁是“长蛇派”的人么? 第二百五十七章 无为却为故友情(下) 豆大的汗珠从吴不为额头上滴了下来,他咬紧嘴唇,向后一踹,将张英踹出老远,那双手自然也从他身体抽离了出去。吴不为胸前留下一个硕大的血洞,汩汩地往外流着鲜血。他刚摆脱了张英,脖子上又一阵冰凉,原来是宙合门的弟子将刀剑全都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吴不为用力支撑着身体,喘着粗气,冷笑道:“对我来说,正确的选择就是不要助纣为虐!” “我还以为你异于常人,如此看来,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糟老头。”张英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十分阴冷,他一步步靠近吴不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只有硬取了。” 吴不为毫无反抗之力,在张英马上就能触到他的百会穴之际,他突然将脖子在刀刃上滑了一下,一片血雾在张英面前升腾,吴不为笑着倒在了地上,似乎在玩弄张英。他脖子还在往外冒着血,嘴上却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没读过圣贤书,可这两句话,我还是懂的。” 张英勃然大怒,冲着吴不为胸口就是一脚,吴不为没有躲闪,坦然地迎接死亡。可是,张英的脚还没落下去,一支箭就飞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插在了他的右腿上。 张英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来不及躲闪,第二支箭便扎进了胸口里。若不是有金刚密术护体,他的心脏早就被射穿了。就在一瞬间,张英明白过来,还有第三箭等着自己。他倏然转身,保护胸口和头部,果然,一只箭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左腰上。 张英痛得不能自已,发狂般地惨叫起来,趁着箭的主人来到跟前,他疯狂地朝着左边的石门爬去。他的弟子倒还挺忠诚,掩护着他逃亡洞穴深处,那扇大门便关上了,将近二十个弟子都留在了门外。 梁翊仿佛御风而来,将张英射伤后,他便将弓扔给了随从。结果弓太重了,随从没拿住,被弓压在了地上。梁翊没精力管别人了,他大踏步走了进来,看到了趴在血泊里的小黑,又看到了已经说不出话的吴不为,还有不知死活的小金子和黄珊珊。 梁翊带的人还算有眼力,他什么话都没说,那些人便急忙将受伤的人抬到一边,细心照料起来。梁翊见他们都还活着,便稍稍放心。剩下的宙合门弟子本来还想再厮杀一番,可梁翊不声不响地走近,他们也不知怎么就怂了,甚至连阵法也忘了摆。 “是谁把黄丫头绑来的?” 梁翊将“清风”握在手里把玩,语气平淡得好像黄珊珊是他并不相识的一个人。可宙合门的人却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他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个辈分较大的弟子说道:“绑架黄小姐的人,早就离开了。” “扑哧”一声,利器刺进皮肉的声响,伴随着一声嘶哑的闷哼,刚刚说话的人已经捧着脖子,痛苦地倒在了地上,眼睛还睁得像铜铃一样。 梁翊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好看的脸庞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而在宙合门众弟子看来,山洞里处处都弥漫着杀气,好像他们呼吸一下,都会被杀掉。他们还握着兵器,惴惴不安地瞄准了梁翊。梁翊却用食指指向一个人,让他将清风捡起来。那人一脸哭相,又不敢不从,从同伴身上拔起匕首,也不敢看梁翊,只是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梁翊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抓了过来。那人登时放声大哭,跪着求梁翊饶命。梁翊握着清风,抵着那人的脖子,怒道:“你们习武之人,在面对威胁时尚且害怕,我妹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被你们这些人威胁时,她心里该有多害怕,你们想过吗?” 梁翊脸上青筋骤然暴起,握着清风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众人知他已怒到极点,更是不敢说话。梁翊将清风的刀尖滑过那人的脸庞,让他感受到刺骨的恐惧,才用刀尖抵住他的脖子,又问了一遍:“那你告诉我,是谁将我妹妹弄成这个样子的?” 死亡的恐惧在周身流转,那人狠狠心,指向了给黄珊珊喂药的小师弟。小师弟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求梁翊原谅。梁翊懒得看他,随手一抛,清风的刀尖刺进他的太阳穴里,他睁大眼睛,顷刻倒在了地上。 一眨眼间,连死两人,平日里张狂不可一世的宙合门弟子瑟瑟发抖,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梁翊缓缓起身,锐利的眼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他冷声道:“我弟弟,还有我家小黑,又是谁给打成这个样子的?动手的人都给我出来,没动手的人,我不会为难你们。” 没参与的几个人立刻往后退了一步,留在原地的人紧张不已,也纷纷往后退。可梁翊飞快地从腰间抽出刀来,一个转身,那些人已经倒下一半了。还剩下几个人,他们想殊死一搏,可他们哪儿是梁翊的对手,不过是死前又多了些挣扎罢了。 一番厮杀后,梁翊脸上、身上已全是鲜血,楚寒的亲信薛平从未见梁翊如此血腥暴力,犹豫半天,搓着手劝道:“梁指挥,您手下留情,让卑职带回华阳府可好?” “不好!”梁翊一口回绝,激动地说:“如果此刻不杀死他们,那他们又会找机会逃脱,回到华阳城受审,又能奈他们如何?” 薛平哑口无言,遂不再阻拦,任凭梁翊杀戮,他也只装作没看见。转眼间,宙合门的弟子剩了三五个人,每个人都抖得像风雨中的树叶一样。梁翊用刀指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道:“人我都杀完了,如果我再杀你们,那就是江湖仇怨了。只要你们弃暗投明,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几个人小鸡啄米似的磕头,说道:“都听梁指挥的。” “把那扇门给我打开,打开之后,你们就自由了!” 几个人不敢犹豫,急忙过去发动机关,梁翊闯进去之后,他们便毫不犹豫地跑了。张英身中三箭,饶是金刚不坏之身,也分外吃力,没有逃出多远。梁翊刚要追上去,一条银光闪闪的长鞭迎面甩来,险些打到他脸上。梁翊退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张英又钻进了另一条地道,在他进去之后,那条地道的门便缓慢而又沉重地关上了。 梁翊懊恼得直跺脚,大喊了一声:“紫芒姐!” 紫芒带着面纱,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挥鞭子,将洞里的烛火全都打灭了。在一片漆黑中,梁翊茫然四顾,又叫了几声“紫芒姐”,可等薛平他们拿着火把进来的时候,紫芒也早已不见了身影。 “张英,我就算找到天涯海角,也要取你性命!” 梁翊恨得咬牙切齿,重重地砸了一拳,撂下这一句话,便急忙钻出山洞,去看亲人们的伤势。吴不为躺在一块草席上,握着小金子的手,神态和蔼安详,一点儿都不似往昔古怪的模样。梁翊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他心里一痛,跪在了吴不为旁边,泣不成声地说:“吴爷爷,你是不是知道这里危险,才特意让我去直指司找人?” 吴不为嘴里满是血沫,话也说不清楚,梁翊俯下身来仔细听了半天,才听他说道:“我哪儿有那么神,只不过是我运气不好。” 梁翊知道吴不为这样说,只是为了不让自己自责,他更加难过,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了吴不为脸上。他擦了擦眼泪,想扶吴不为起来,说道:“吴爷爷,您没有伤到心脏,那就死不了,我这就给您运功疗伤。” 吴不为笑着摇了摇头,又吐了几口血,低声道:“你就不用再费心啦,近一年来,我频繁梦到金哲,是时候过去陪他啦!” 梁翊不想在别人面前哭,可他就是止不住眼泪,他倔强地拉着吴不为的手,说道:“吴爷爷,您听我的,我将真气注入您的体内,等回到家,雪影姐就能救您了。” 吴不为摆了摆手,看向一旁昏迷不醒的小金子,说道:“我本来想把内力都传给你,可你刚才追张英去了。在死之前,我找不到别人了,只好传给你弟弟了。” 梁翊大吃一惊,这才发现小金子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他想打断吴不为,让他保持体力,可就在他出手的瞬间,小金子高喊了一声,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这小子…命真大…”吴不为的气息越来越弱,每说一句话就要喘息半天,可看到徒弟醒来,他还欣慰地笑了笑。 说来也怪,小金子昏迷前还疼得死去活来,现在已经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他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骨碌爬了起了起来。一看师父浑身是血,立刻急得抓耳挠腮:“梁大哥,你快救救我师父啊!” 梁翊的神情都麻木了,只有眼睛通红,泪水无声地流淌。吴不为喘了半天,方才问道:“小…小金子,我把内力都给你了,你可得好好珍惜…咳咳,还有,我的‘疾鹰利锥爪’,你都学会了吗?” 小金子恍然大悟,却无语凝噎,他拉住师父的手,喉咙已然哽咽:“师父,您教我的每一招,我都记得。威胁对手的时候,要使‘枯草擒兔’;逃脱的时候,要使‘天鹰出牢’;‘轻点入云’和‘惊空遇云’是两招轻功功夫;最狠毒的招式是‘绿喙破脑’和‘金爪剥心’…” 吴不为欣慰地听着,拉着他们兄弟二人的手,喃喃地叮嘱道:“你们兄弟俩…可要好好的。尤其是小金子,你,你一定要多帮你哥…梁大哥,一定要听他的话…要看圣贤书…” “师父,您别吓我,我今后一定好好练武,再也不惹您生气了。”小金子终于明白,师父是在交代遗言,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心碎,握着师父的手,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两行热泪。 “你小子…命很硬,但太…太鲁莽…你答应师父,要无条件地听你梁大哥的话!” “我听,我听!师父,您再忍一忍…” 听到小金子的保证,吴不为终于放心了,抓着兄弟二人的手不曾松开,两行浑浊的泪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他看向梁翊,勉强笑了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我就把我的心给埋到土里了,跟狄儿埋在一起了。没想到,还能在越州遇到你。你把我的心,从地里给挖出来了…我没教给狄儿的东西,都教给你们了;你们兄弟二人在一起,我也放心了…小子,给我送终就行啦,千万…千万别去报仇啊!” --------- 宙合门灭得差不多了,吴爷爷也下线了==其实他的死亡从很早之前就有预兆了,一步步到了今天,大家还能想起来吗? 心情很低落,想快点儿写新章节== 第二百五十八章 魂魄西去归故里 梁翊妹妹被诱拐,弟弟又差点儿被杀,而很多人看到张英在场,他的嫌疑是洗脱不了的。赵佑真被映花骂了一顿之后,确实比以前清醒了许多,他当机立断给张英下了通缉令,并吩咐江璃彻查直指司,把背景不干净的人全都清出去。江璃如愿以偿,终于可以放手大干一场。蔡赟的日子不好过,他只说自己看错了张英,并将自己家中宙合门的护卫全都清理掉了,以示自己跟宙合门一刀两断。 梁翊的精力没有放在朝堂上,他也没有那么迫切地抓到张英,他心里有数,张英肯定还会兴风作浪的。虽然吴爷爷跟禄喜一样,都留下了让他不要报仇的遗言,可这句话他是不会听的。到时候,他会让张英死得比吴爷爷惨烈一百倍。 都说狗的命很硬,或许真的如此,因为小黑很幸运地活了下来,即便骨头断了很多,要静养好一阵子。它受伤之后,再也不负往昔那幅精神抖擞的模样了,天天趴在地上痛苦地低吠。而且它哪儿都不去,就趴在黄珊珊的房间里面。黄珊珊体内的毒药还没有完全消散,时常昏睡,它就寸步不离。黄珊珊醒来之后也会逗它,它就缩缩脑袋。蹒跚学步的子衿不明就里,甚至会笨手笨脚地去揪它的耳朵,它都懒洋洋地趴着,不理会小主人。 听说梁家有了丧事,有不少人都来吊唁,可梁翊全都谢绝了。还有人试探着问,那个怪老头是不是建国前纵横疆场的吴不为,梁翊全都否认了,众人全都失望而归。梁翊忙着处理吴不为的后事,将家里的事情全都交给了映花。映花有一万个问号,但是都埋在了心底,不声不响地为他撑起身后的天空。 小金子不解他的做法,他又沉浸在无尽的自责里,每天都躲在无人的角落里以泪洗面。有时候他会问梁翊,为什么要拒绝别人来给吴不为送行呢?梁翊很平静地说:“吴爷爷生前够苦了,他也不喜欢陌生人跟自己客套,让他安静地去另一个世界吧。” “可我都不知道,他以前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性情古怪的糟老头。”小金子越说越懊悔,眼泪又在眼里打转:“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他顶嘴了,会尊重他,好好服侍他。可我都没跟他好好说过几次话,他就去了那边,还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真是该死!” “小金子,你别这样。他本来就是个怪老头,你客客气气地对他,他反而会不舒服的。”梁翊的眼泪也涌了上来,他强忍心痛说道:“他跟你爷爷是生死之交,他把你当成亲孙子,才义无反顾地去救你。你平安无事,他也就放心了,你千万别自责。” “可他毕竟为大虞国立过功劳,又是一代武林豪杰,如果不走得风风光光的,那岂不是很凄凉?” “不会的。”梁翊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如果被别人知道,他就是吴不为,那会有很多宵小之辈觊觎他的武功,想偷学他的武功秘籍,那样他的墓地就会被贼人盯上,他在地下也不会安宁的。” 小金子点了点头,更佩服梁大哥的心思缜密。他擦干眼泪,好好送师父最后一程。吴不为一走,梁翊又陷入了短暂的心灰意冷。他跟赵佑真请了五天假,要去浦州安葬吴不为。赵佑真为了新虞国的事情烦躁不已,面对梁翊的请求,他更是无比愤怒,以为他根本不想为国效力。可他也看到了梁翊的神情,他虽然没有哭,但原本高大笔挺的身形都垮了,眼窝也深深地陷了进去,原本亮如明星的眼睛也黯淡无光。他或许又是抱着辞官的心态来跟自己请假吧…赵佑真一闪过这个念头,便不再跟他计较,准了他的假,但要他必须按时回来。 赵佑真并没有罢免自己的官职,梁翊反而更加失落,他现在心力交瘁,一心想逃,可赵佑真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他和小金子带着几个家丁回到了浦州的荫城,琵瑟山绵延几十里,吴家的墓地真的很不好找。不过吴狄也算是开国名将,还是有一些百姓知道他葬在哪里,所以兄弟二人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了吴家的坟冢,将吴不为和吴夫人葬在了一起。 吴不为将妻儿葬在这幽静的青山绿水中,日夜听虫鸟鸣叫,岁岁与林木同生,虽无外人打扰,但也不会寂寞。说来也怪,吴不为生前邋里邋遢,整天脏兮兮的,可吴狄和他母亲的坟墓却干干净净,甚至一棵杂草也没有。坟墓周边,也布下了很多捕兽夹,所以也没有什么野兽能闯进来。若不是梁翊机警,或许那几个家丁也会被捕兽夹夹住。 小金子虽然很悲伤,但他感叹道:“他虽然是个怪老头,但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 梁翊看向远方,将泪水咽了回去。吴不为年轻时应该是小金子说的那种人,不过祖父辈的人都已经离去了,属于他们的青春岁月,也早已湮没在史书的只字片语中了。在那段充满热血豪情的岁月里,他们肯定还有很多慷慨激昂但不为人知的故事,可随着吴爷爷的离去,这世上再也无人知晓了。 梁翊悲从中来,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他抚摸着吴不为的墓碑,强笑着说:“吴爷爷,您放心,我们兄弟俩每年都会回来看您…就算不一起回来,也肯定会有一个人来看您。陪您喝喝酒,斗斗嘴。” 话音刚落,小金子拿出好多个酒壶,摆放在吴不为的坟墓四周,一边摆一边说道:“师父,我不能常来给您送酒,您可得省着点儿喝。如果您馋酒了,就来我梦里告诉我一声,行不?” 盛夏的森林密不透风,可吴狄墓前的一个小铃铛却晃动了一下,响了起来。原来真有“泉下有知”这回事,小金子惊喜地笑了起来,可他不知怎地,一眨眼睛,又泪流不止。 梁翊把弟弟揽在怀里,十六岁的小金子长到他肩膀了,可谓少年初长成了。不过在他眼里,弟弟永远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他有无数次想告诉弟弟,他们俩都是金家的孩子,他是他的二哥。可告诉了又有什么意义,说不定等自己出事的时候,还能害了小金子。 于是梁翊什么都没有说,揽着弟弟的肩走下山去。荫城距离富川有五十里路,余叔贴心地问道:“驸马爷,好不容易回趟浦州,您要不要回家看看?” 梁翊沉默不语地遥望着西南方,富川曾是他少年时期的乐土,那里有他无比牵挂的养父母。可自从去年张英闹了那一场之后,富川的养父母再也没有回自己一封信。他们不仅没有原谅自己,反而恨上了自己。吴不为也说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得把心埋在土里。吴不为痛失爱子后,疯疯癫癫地过了那么多年;梁家失去两个儿子,有一个失而复得,却无法相认。梁氏夫妇,又将心脏埋葬了几回呢? 梁翊骤然心疼,没有回答余叔的问题,策马朝华阳城的方向奔去,小金子也跟了上去。余叔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儿说错了,只好踏上了回程。 在梁翊将师父安顿好了之后,雪影又开起了仁济堂,可以时不时地来梁家看望子衿。梁翊回来那天,雪影正好在梁家,她看到梁翊又瘦了一大圈,衣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胡子都长了出来,便知他有多难过。她给吴不为看过病,知道他一直默默给小金子运功化毒的事情。吴不为的死自然跟此举脱不了干系,不然以他的武功修为,受点伤何至于要了他的命?一想起来,雪影的心都疼得要命。不过,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小金子的健康,也算值得了。为了不让梁翊内疚,雪影决定将这个秘密保守一辈子。 只是雪影不知道,吴不为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跟林充阳比武的时候,他中了林充阳一掌,胸口登时像着了火,身体自然亏损得厉害,不然他也不会放狠招将林充阳打得半死不活。如果不是小金子见好就收,及时用迷药迷晕了林充阳,吴不为未必能赢。 将林充阳送到飞龙山之后,吴不为回到梁家,回到了映花为他收拾的澹雅斋,他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胸口像是被烙铁烙伤了一大片,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在那一刻,他反而感激小金子迷晕了林充阳,否则真的被他打败,那可就太没面子了。 吴不为在澹雅斋里调养气息,听到下人说小金子去孝子村救黄珊珊了。他知道孝子村后山就是宙合门的一个据点,但又不敢完全确定,便让梁翊去直指司问话,他只身一人去了孝子村。他自知时日无多,此行更是凶多吉少。如果能在死前保全金家兄弟的性命,也算对老友金哲有一个交代了吧! 只是这许许多多的秘密,也都留在了吴不为心里,随着他的魂魄散落在风里,从此再也无人提起。 ------ 师父林充阳被“打败”的秘密在这里!吴爷爷一路走好== 第二百五十九章 辞呈却成出师表(上) 从浦州回来后,小金子一下子又长大了不少,他不再去找黄珊珊,黄珊珊也整天躲在房间里,除了映花和雪影之外,不见任何人。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可小金子很清楚,她必然也是极度自责。小金子不怪她,但是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无条件地围着她转。毕竟只要一看到她,就会想起师父闭上眼睛那一幕。 黄珊珊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在身体复原后,她收拾好了行李,要去大哥家住一段时间。映花没有强留她,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走。为了不让她难堪,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跳过这一段,没有一个人问她为什么会被绑架到孝子村,每天的对话仅限于“想吃点儿什么”“睡得好不好”之类的。 黄珊珊本来心里就藏不住事,憋了这么多天,她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了。她知道大家都很关心自己,所以没有逼问自己,等着自己敞开心扉,可有些事情她实在不愿说,只想找个地方避一避。翊哥哥忙得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她只能跟映花告别。 映花也没说什么,就是温柔地叮嘱道:“你大哥家孩子也多,去了不要任性,要多体谅哥嫂。想回来就回来,什么时候都行。” 黄珊珊咬住嘴唇,点了点头,终于鼓足勇气含泪问道:“嫂嫂,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映花疑惑地蹙起眉毛,问道:“哪天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大家不问我,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难过。可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我全都知道…” 黄珊珊因为贪吃被抓去当做祭品,这事儿的确不怎么光彩,所以映花特意叮嘱梁家上下不要再过问。眼下黄珊珊自己提起来了,映花反倒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了。黄珊珊哇哇大哭,语无伦次地说道:“杏花村老板的儿子把我弄晕的时候,他摸,摸我胸了…” 映花心里咯噔一下,她这才想起来,那天绑架黄珊珊的都是大老爷们,他们对黄珊珊做了什么,真的难以预料。梁家人却只想着不让黄珊珊自责,没有仔细问她。映花为自己的疏忽懊悔不已,她把黄珊珊抱进怀里,心疼地问:“你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怎么一开始没跟我们说?” 黄珊珊哭得越来越大声,她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跟我说,他家里有刚出锅的糖糕,看我是老主顾,才给我吃,根本就没说去孝子村!我想着不会出什么事,就跟着他进去了…然后,也没想到,他会绑架我…” 雪影一直给黄珊珊疗伤,既然她没说有什么异常,那黄珊珊应该是没事儿,就是被那个小青年给非礼了一把。映花稍稍放心,可院子里却传来一声巨响,小桃惊叫了一声:“小金爷把小黑的狗窝给踢碎啦!” 映花刚要训斥他几句,小金子却跑得无影无踪了。黄珊珊哭得更凶了:“嫂嫂,他听到了,会不会看不起我?” 映花安慰道:“他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看不起你?他敢看不起你,我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黄珊珊破涕为笑,心情轻松了许多。她听映花说,杏花村的少东家招供之后,马上就被砍了头。她虽然觉得那人可恶,但不至于被砍头,所以她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她跟映花说完之后,心结终于打开了,便一身轻松地去大哥家了。她现在小心多了,走到哪里都带着侍女,再也不敢一个人游荡了。 小金子本来站在大门口,好像在等人,结果一看见黄珊珊过来,他又一溜烟地跑了。黄珊珊失落不已,可是守在门口的一个小厮递给她一方手帕,说是小金爷留给她的,正是那天她丢在杏花村门口的手帕。黄珊珊握紧了手帕,又红了眼圈。 梁翊无暇顾及小金子和黄珊珊的感情纠葛,他已经被西边的战火弄得焦头烂额。他刚一回来,新虞国就发动了攻击,中部的湖州、连州接连被袭击。若不是他提前调了些禁军过去,估计过不了几天,中部就会失守。他每天都在研究虞国各地禁军的分布,还有将领的调遣,原本不是很麻烦的事情,却因为要跟蔡赟、江统商量,要求得他们的同意才能调动,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他本来不愿意跟别人发火,可这段时间他越来越暴躁,连小金子都说,梁大哥会骂人了。 梁翊根本没心情在乎这些,驻扎在京畿的禁军已经调走大多数了,华阳城暂时安全,但蔡赟死活不让挪动一兵一卒。梁翊无奈,又把眼光瞄向了东南沿海。东海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外敌来袭了,完全可以抽调一万兵力去支援连州。可他这一建议又戳痛了蔡赟,蔡赟冷笑道:“梁指挥的意思是,三万蛟龙师闲得无事可做,所以才要去支援连州吗?” 蛟龙师的首领是蔡珏,是蔡赟引以为傲的二儿子,在蔡赟看来,梁翊敢调动蛟龙师,无异于给是坐在自己头上,对蔡家颐指气使。梁翊心力交瘁,没心情跟蔡赟吵架,江统却又插嘴道:“蛟龙师是水军,连州多丘陵盆地,又极为干旱,恐怕调过去也是枉然。梁指挥身为禁军统领,应该比我等更明白这些,您不会是在公报私仇,为难蔡珏将军吧?” “都给我闭嘴!”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冷战,几个昏昏欲睡的老臣也被惊醒了。梁翊还不够解气,将茶杯摔得四分五裂,茶水和碎渣都溅得老高,在外面守着的小金子都蹦了起来。梁翊双目几欲喷火,他用手指着这些官场的老油条,痛骂道:“谁说蛟龙师无事可做?这是蔡丞相亲眼所见吗?若真的如此,那我现在就写奏折,将这无所事事的蛟龙师全都解散!” 蔡赟还没来得及反驳,梁翊又指着江统,大骂道:“江大人,你说我公报私仇?就算前几日灭了宙合门,我也没动朝廷一兵一卒!我有什么私仇还需要用大虞将士来替我报?我有什么不满还要通过为难大虞将士来宣泄?你说蛟龙师只能打水仗,你见过他们作战吗?你身为兵部尚书,了解过这支军队吗?你这样贬低他们的能力,蔡珏将军会放过你吗?” 盛怒之下,梁翊的胸口如针扎一般疼,他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捂住了胸口。众人哑口无言,但发现了他的异常,都在窃窃私语。梁翊将呼吸调整了一下,喘着粗气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大虞的将士又何曾是某家私有?我身为禁军统领,连一万兵力也调动不了,也算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是个领兵打仗的,不及你们这些文人能说会道,我有什么说什么,也懒得跟你们兜圈子。那你们就慢慢商量,等中原全都沦陷,再告诉我商量的结果。” 梁翊将门摔得震天响,也不管小金子,甩开两条长腿,大步流星地走了。小金子像条小狗一样,巴巴地跟了上去,小心地劝他别生气。梁翊还是气得胸口疼,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老子不干了!” 梁翊说到做到,就在家里躺了一天,看着可爱的儿子,也没顺过气来。他捏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说道:“别人总觉得当将军最威风,可他们怎么没想过,将军也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如果底下人不听话,上面人又不支持,当这个将军还有什么威风的?” 子衿被父亲捏得很开心,咧嘴笑着,露出了几颗洁白的小牙齿。儿子笑得那么无邪,梁翊一下子就被治愈了,他将儿子举得老高,说道:“还是跟你在一起好玩!你爹啥都不干了,这就去写辞呈,带着你和你娘远走高飞,再也不受这鸟气了!” 其实送走吴不为之后,梁翊想了好几个晚上,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当禁军统领。再加上朝廷风气又是这个样子,更让他心灰意冷。他果真写好了辞呈,甚至还想着让肖大夫写个病历,以证明自己确实难堪重任。可第二天一早,西北传来消息,说是陆功拒绝了朝廷调兵的旨意,公然宣布投靠了新虞王赵佑元。多亏梁翊一直在河东河西布防,才有效地遏制住了陆功东征的步伐,一时间两股势力成胶着状态。赵佑真怒不可遏,下令诛灭陆家九族,可他悲哀地发现,陆家人早已去了西北,他找不到任何人出气。 赵佑真不接受任何人的安慰和建议,落寞地回到了天健宫。他并没有去正殿,而是去了一个偏僻的小房间,那里供着金世宁生前用过的弓。他在里面待了很久,没想到一出来,就看到了梁翊。 小太监害怕赵佑真责备自己,急忙解释道:“梁大人在这里等很久了,奴才怎么劝,他也不肯走,非要等陛下出来…” 赵佑真神情恍惚,步履蹒跚,有气无力地说道:“没事,让他陪朕回去吧。” 梁翊却不肯走,赵佑真知道他有话想跟自己说,便让小太监下去,空旷的院落中,只剩下君臣二人,还有如水的月光。 “辅明,朕真的…”赵佑真忍了许久,终于没忍住泪水,在梁翊面前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太伤心,以至于站立不稳,摇摇欲坠,幸亏梁翊扶住他,他才没有倒下。他靠在梁翊身上,伤心欲绝:“辅明,你知道朕的心有多疼吗?朕不知道…还有谁可以相信。” 梁翊扶着他站直了,正色问道:“陛下,臣本来是带着辞呈来的,但现在改变主意了…只要您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会留在您身边,永不背叛。” 赵佑真睁着红肿的眼睛,问道:“什么事?” “您能握着那把弓,对您的好友发誓吗?”梁翊的目光分外坚定,没有丝毫退缩:“发誓不再消沉,不再犹豫,要当机立断,勇敢无畏,做一个名垂千古的一代明君!” -------- 梁翊痛斥群臣那一段,感同身受… 这下他又走不了了== 第二百六十章 辞呈却成出师表(下) 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虫鸣声,赵佑真心绪起伏不定,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辅明,朕在你心中,真的不是个好皇帝么?” “陛下之前尚且是位勤奋的君主,只是现在被奸人迷了心智而已。”梁翊回想起肖大夫对赵佑真的诊断,一时间很心疼他,劝道:“陛下求子心切,难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被巫术误国的君主不在少数,臣不希望陛下也是其中之一。” 赵佑真有些不快,但知道忠言逆耳,便默不作声。梁翊不知他心中所想,以为他又要乱发脾气,默默叹了一口气,将写好的辞呈拿了出来。谁知赵佑真仰望天空,喃喃说道:“辅明,朕并不是担心赵家的江山无人继承,赵家至少还有庆王叔,还有他家的几个侄子。朕只不过也想像你们一样,有自己的孩子。每天处理完政务,可以满心欢喜地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这只是一个凡人的愿望,可老天爷却并没有满足我。” 赵佑真难得跟他说这些肺腑之言,梁翊很是感动,又为他感到心酸,他一时冲动,甚至想让雪影来为他治病,可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他不可能让雪影进来蹚浑水。他安慰道:“前些年,陛下心情抑郁,龙体欠安,如今只要谨遵医嘱,调理身体,一定会梦想成真的。如果您再吃那些丹药,情况只能越来越糟。” 赵佑真知道梁翊是为自己好,可作为一个臣子,他说话确实太直了。赵佑真听得很不舒服,但又觉得他憨直得可爱,这种性格也好,至少他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不会有事瞒着自己。于是,赵佑真宽容地笑了笑,说道:“朕现在才明白过来,你要去边关打仗,所以在你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想让朕远离了尘?” 梁翊自认为说得够委婉了,没想到赵佑真还是一下子就猜中了。这下他反倒不自在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赵佑真又说道:“上次映花也说过,朕也想了很多。你放心吧,朕心中有数,让了尘去瑞草观好了。” 梁翊大喜,差点儿抓着他的胳膊喊“还是佑真哥最好”。他也隐隐地佩服赵佑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更何况一个帝王。若赵佑真懂得反省,那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一代明君。 赵佑真返回那件小屋子,握着金世宁曾经用过的弓,真挚地说道:“世宁哥,我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你要多保佑我。” 他真的握着那把弓起誓了,梁翊感动之余,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跟一个帝王讲条件。不过在赵佑真遇到困难的时候,梁翊总会忘记他是虞国的皇帝,只是他的佑真哥。 在从赵佑真会寝宫的路上,梁翊也坦诚地说:“臣曾经想过,比起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臣更适合做护卫…因为做护卫,保护好一个人就行了。可每次想要跟您说的时候,眼前却总闪过跟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们,闪过那些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所以,总也开不了口。” 赵佑真笑道:“你好几次都可以离开,但是每次却都选择了留下来,这些朕全都知道。很多臣子常常将‘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这句话挂在嘴边,可真正能做到的寥寥无几。或许有些人为了名利能做到一些,但很少有人是真正出于责任感去做。你能做到,就很了不起。” 梁翊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偷偷地将辞呈揉成了一团。月色倾泻如水,虫鸣此起彼伏。在童年时,夏日的夜晚总是宁静而又惬意的,或泛舟湖上,仰望星空;或仰卧亭台,饮酒听歌。此时夏夜静谧,可再也没有人静下心来欣赏夜色了。梁翊心中有几分怅然,不过,跟赵佑真彼此敞开心扉,感觉也很不错。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没想到风遥一直在澹雅斋的屋顶上等着他。梁翊为国事忙得不可开交,很久都没有见到师哥了,还在想他会不会又生自己的气,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来找自己喝酒。梁翊极少喝酒,可既然师兄来了,怎么着都得陪他喝几杯。 风遥将酒壶递给他之后,笑着说道:“你以前就不爱喝,现在也别勉强自己。” 梁翊仰头喝了一大口,苦笑道:“哪里是不爱喝?只是不敢喝。” “你小子一向谨慎得很,醉酒也不会像我一样胡言乱语,不用担心会泄漏你的秘密。” 想来还是风遥最懂他的心思,梁翊心里洋溢着一股暖意。风遥眼神迷离,笑道:“你上次说过要辞官,我还满心欢喜地等着,结果还是白期待一场。也是啊,你小子总以为自己是盖世英雄,在大虞生死存亡的时刻,你怎么会离开呢?” 梁翊笑道:“哪儿有什么盖世英雄,只不过放不下的事情太多而已。哪怕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别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可事到临头,总是忍不住去管。我也总想改改这个性子,可就是改不掉啊,我也烦得很。” “你身上流的血就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别改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梁翊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风遥是在反讽自己。可师兄面带微笑,语气平淡,好像是真心话。风遥一伸懒腰,说道:“跟你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还以为能快活一辈子,可你说走就走了,我怨恨了你很长时间。你升得越快,我就越难受,更恨自己无所事事。如今我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你做你的大英雄,我做我的老百姓,只不过,你永远是我师弟。” 梁翊感动之余,又有种莫名的担心,他忐忑地问道:“师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风遥摇了摇头,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是问道:“你还是决定替赵佑真卖命了?” “嗯…不过,我会尽量不去伤害佑元哥。” “他就是一个扶不起来的草包皇帝,你把他辅佐得再厉害,他也不及我姐夫千分之一,为啥还要自讨苦吃?” “因为…他还供着我哥哥的一把弓。”梁翊看着漫天星河,说道:“我今天去,本来是想跟他辞官的,可我没想到,在遭到背叛的那一刻,他居然会去看我哥哥的弓。你知道吗?佑元哥养了我十几年,我从未见过他去找金家的遗物。或许是他将思念全藏在了心底,或许…他只是将思念停留在嘴上。” 风遥眨眨眼睛,说道:“我姐说,你心思细得像女孩子,看来确实不假。你说的那些我感觉不到,不过…以后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梁翊越听越奇怪,不知道风遥为什么如此温柔,还跟他说这些以前从未说过的话。他还想问个究竟,风遥却要起身走了。他大喇喇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灿烂地笑着说:“师弟,景暄十三年,你去达城的时候,弄丢了我好几本图画书。这都三年啦,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若不是风遥提起,梁翊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过看图画书的时节,虽然那时被父亲抓住打得半死,被父亲骂“饱暖思淫.欲”,可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真的很快乐。如今风遥一提起来,梁翊瞬间红了脸,害羞地说:“你若喜欢,我找宫廷画师给你画!” 风遥哈哈大笑:“那说好啦,等你不忙了,我再来找你取!” 风遥施展轻功,三两下就跳出了高高的院墙,消失在皎洁的夜色中了。梁翊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却丝毫没有头绪,只能找雪影问个清楚。可雪影也一头雾水,不知道弟弟在搞什么名堂。梁翊只能祈祷,但愿风遥别在他出征的时候出事。 两天之后,赵佑真在早朝上宣布,封梁翊为“西讨元帅”,蔡瑞为副帅,即日起率十万大军,向连州进发。消息一出来,蔡、江等人皆是瞠目结舌——要知道,这“元帅”之位历来是太子或亲王才能担任的,梁翊只是一介驸马,却能不声不响地坐到最高军职,足以见得赵佑真对他的信任。况且,蔡瑞是蔡赟的侄子,可他是梁翊亲自挑选的副帅,蔡家人都想不通梁翊的意图,一时间将各种阴谋想了个遍。蔡瑞却欢呼雀跃,十分乐意跟梁翊去征讨叛军。 中部的形势确实刻不容缓,梁翊率兵出征,朝中众臣皆是一片赞成之声。即使有少数人反对,赵佑真又难得强硬,将反对意见压得死死的。蔡赟没有说赞成,也没有反对,看似明哲保身,但却无比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又一次在朝中失势,而曾经掌控赵佑真的旧账,迟早会被翻出来。到时候,他不仅没有丝毫立锥之地,能不能保住蔡家人的性命,都是个问题。 面对众人的追捧,梁翊一直不卑不亢,平静的脸上没有起任何波澜。可他偶尔看蔡赟一眼,蔡赟都能感到不寒而栗。眼下只有两个办法了,一个是让梁翊彻底死在战场上,让梁家的势力土崩瓦解;另一个,就是扶植新皇帝,重振家门荣光。 ----- 明天进入新篇章~周末愉快~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不料陷入陈年案(上) 庆州在东海之滨,与其他州郡相比,实在小得不值一提。不过,这里却是一片宁静祥和的乐土,庆王爷赵端跟他的子民生活在这里,过着幸福安乐的生活,好像大虞的种种危及,并没有波及这里。 庆王是家中老幺,自幼体弱多病,跟几位骁勇善战的兄长相比,能力确实太过平庸。在赵家夺得天下之后,他也不争不抢,好在父亲对他爱护有加,将美丽富饶的庆州封给了他。赵端从此成为庆王爷,远离朝廷纷争,过得逍遥自在。 除了能写一手好字之外,庆王实在乏善可陈,两个儿子也是本本分分的读书人,难以委以重任。庆州普普通通,庆王府太过平庸,除了在祭祀的场合,他们一家人鲜少露面;除了在皇储问题上偶尔会被提起之外,其他时间也极少被人记住。 此次西征抗击新虞国,庆王府倒是很大方地出兵出钱,一时被世人称赞。赵佑真跟梁翊敞开心扉后,对没有子嗣一事也想开了许多。他想,如果从宁王府过继一个侄子过来,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就算这个侄子再亲,那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这种遗憾是无法弥补的。可宁妃也劝他,孩子与父母见面,皆是上天赐予的缘分,缘分不到,孩子自然就不会来。赵佑真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便想及早过继一个孩子,不一定将他立为皇储,但是有了孩子,便会安心许多。 于是,在梁翊率兵西征之后,赵佑真很诚恳地邀请庆王来华阳城,一是赵氏宗亲很久都没有聚会了,二是虞国发生的这种种大事,赵佑真也很想听听宗亲们的意见。难得赵佑真如此有心,庆王欣然前往。赵家人丁凋零,除了庆王之外,赵佑真再也没有直系的父辈亲属了。念及于此,他也一阵难过。 庆王的长子赵佑忠陪着父亲到了京城,赵佑真知道叔父喜欢书法,还特意让当朝几位名家写了几幅作品,作为礼物送给叔父。庆王感动不已,在几幅作品中,一眼相中了某人写的苏轼的《临江仙》。赵佑真特意遮住了落款,笑问道:“庆王叔,您猜猜看,能猜出这是谁写的吗?” 庆王眯着眼睛,凑近了看,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将最后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念了好几遍,感叹道:“这应该是梁辅明的笔迹吧?” 赵佑真笑道:“庆王叔果然厉害,一下子就猜中了。辅明出征之前,我特意让他留下一幅墨宝,好孝敬您老人家。” “陛下有心了。”庆王略微弯腰,算是行礼,转眼间又打量起了这幅字,眼中满是欣赏的神色:“辅明的字,确实独具一格,让人过目难忘。恣意潇洒而又端庄大气,既有放浪江湖的豪气,又有放眼天下的情怀。字如其人,想必辅明也是这种人吧?” 赵佑真赞许地点了点头:“庆王叔所言极是,若辅明还在,你们或许会成为忘年交!” 庆王爽朗地笑了笑,摆摆手说道:“从年纪上说,辅明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可我仰慕他已经很久了。如今得到他的墨宝,也算是完成了一桩心愿,老臣感谢陛下成全!” 赵佑真急忙打断了他:“庆王叔折煞我也。王叔本为赵家长辈,朕理应好好照顾,但天各一方,见一次都极为不容易,更谈不上照顾了。这些字画,也只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还请王叔不要嫌弃。” 庆王颇有几分感动,但也知道赵佑真肯定是要跟他提子嗣的事情,所以并没有太兴奋。或许在外人看来,过继一个子孙当皇子,说不定以后还能继承皇位,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喜事,可庆王却不这样想。作为一个过来人,他深知这一条路上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怪兽,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庆王一向没有野心,随波逐流,他希望子孙也能像自己一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好。 庆王到华阳城两天后,赵佑真果然跟他开口提起了过继的事情。赵佑忠目前有两个儿子,长子赵玄清为世子妃所生,次子赵玄桐乃小妾所生。赵玄清今年五岁,据说生得粉雕玉琢,聪明活泼,十分招人喜欢。本来赵佑真让他们将赵玄清带过来,庆王却说玄清生病了,上吐下泻,经不起折腾。赵佑真还疑心他们说谎,不过直指司安插在庆州的眼线说确实如此,赵佑真才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即便如此,赵佑真也毫不掩饰自己对赵玄清的喜爱,直截了当地跟庆王说明了自己的心意。庆王闭上双眼,强忍心痛,平静地说道:“承蒙陛下错爱,老臣实在惶恐。臣家门素来平庸,老臣如此,犬子也如此,孙辈估计也没什么出息,恐怕会另陛下失望啊!” 赵佑真闪过一丝不悦,说道:“庆王叔是在拒绝朕吗?” 庆王和赵佑忠急忙跪在地上,辩解道:“臣绝无此意,只是孙儿确实愚钝,臣担心陛下失望…臣倒是有一个人选,还请陛下斟酌!” 赵佑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没好气地问道:“谁?” “越王遗孤,赵玄凌。” 赵佑真顿时被惊雷震醒——是啊,大哥的儿子还在人世间,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可当时母亲下令杀死了大哥,玄凌也因此失踪,倘若找到他,他会不会恨自己? 庆王见赵佑真没有说话,便斗胆说了下去:“陛下与老臣血浓于水,老臣要说的话,您可以当成家常话。臣记得,陛下十分喜爱玄凌世子,上次相见的时候,陛下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玄凌世子也很喜欢粘着陛下。越王曾花了很大心思栽培世子,因此他能文能武,知书达理,比我那愚笨不堪的孙儿强上百倍,陛下为何不考虑他呢?” 赵佑真被他说得心绪起伏,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朕何尝不想念玄凌?只不过母后恐大哥谋反,背着朕杀了他全家。就算朕再思念玄凌,恐怕他也对朕恨之入骨,不会再听朕的了。” 庆王听到赵佑真的语气,便知还有回旋的余地,心里一喜,却沉着而恳切地说道:“若陛下真的想找回玄凌,臣愿意尽一臂之力,并会想方设法,解开他的心结,让他消除对陛下的误会。” 庆王一向温吞,此时却十分积极,赵佑真却并不怎么兴奋。被拒绝的失落感堵在胸口,他很想发火,却又发不出来。他经历了太多次失望,都已经麻木了。他木然喝了一口茶,说道:“若找不到玄凌,那该怎么办?如果他还是对朕充满敌意,哪又该怎么办?” 庆王冷汗涔涔,看了儿子一眼,才小心说道:“陛下,若您有这等顾虑,就更应该先找到玄凌。他是正统的皇室子嗣,越王在越州又有大量的亲信,若他们将玄凌推上王位,在南国立足,那岂不是另一个…另一个废太子吗?” 赵佑真听闻,顿时精神恍惚,坐立不安。这两年过得太混沌,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在脑后。看来,不管能不能找到过继的儿子,找到玄凌才是最要紧的。赵佑真转眼就将过继的事情抛在脑后了,庆王父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赵佑真无暇再招呼庆王父子了,他想起映花在越州的那番历险,说不定她刻意隐瞒了玄凌的行踪,他便急切地将映花召进宫来。一提起玄凌的下落,映花心脏怦怦乱跳起来——如果一口否定,那显然太假了;若承认见过玄凌,赵佑真肯定又要追问个不停,这可如何是好? 映花回忆了一番,定了定神,才说道:“玄凌被夜秦人绑架过,但他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越州战争结束了以后,他才被好心人搭救回安澜城。当时安澜幸存的老百姓都在翠屏山上,玄凌也在那里。但是几天以后,老百姓都下山了,山上空荡了起来,玄凌也被一群陌生人给截走了。” 赵佑真不依不饶地问道:“他被谁给接走了?你还能想起来吗?” 映花搪塞道:“那时我眼睛受伤,什么都看不见,一觉醒来,就发现玄凌不见了。” “你那么喜欢玄凌,他不见了,你没有再让人去找?”赵佑真盯着妹妹,眼神十分阴冷:“更何况,梁翊还在你身边,那些人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至于那么轻松地将玄凌抢走吧?” 看来哥哥一旦打起精神来,还是挺让人头疼的,映花生怕再说下去,会将梁翊推进坑里。片刻之间,她脑子转了好几个弯,装作回忆道:“当时翊哥哥跟我在一起,我受了伤,他便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晚上我睡着了,他好像出去了一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手上受了点儿伤,我问他是不是跟别人打架了,他才跟我说,玄凌被人抢走了。他担心有人再来伤害我,所以也不敢追出去太远,就在翠屏山上守着我。虽然他也不希望玄凌出事,但在他看来,还是我的性命更重要一些啊!” 映花故意说得轻松一些,赵佑真似乎相信了,他背着手轻轻踱步,说道:“看来要问问辅明,他见多识广,一交手就能知道对方是谁,我马上差人去连州问问他。” 映花生怕穿帮,吓得声调都抖了:“他现在在领兵打仗,片刻不能分心,这些事情若不着急,何不等他回来再问?” 赵佑真烦躁地说:“他打仗重要,朕的江山就不重要了?朕就是对你们太宽容,才酿成今天的祸患。若玄凌也造反,你们两个全都得给我进监牢!”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料陷入陈年案(下) 映花从宫里出来,越想越觉得蹊跷,她匆匆回到家,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枚玉谍,在心里合计了一番,换了一身暗色衣裳,便喊着小桃上街了。 梁翊走之前,再次将家中的安全交给了楚寒。去年阿珍差点儿害得映花流产,今年阿珍又被别人强.暴,梁翊交给他的事情,他一件都没有办好,所以楚寒在梁翊面前抬不起头来,一直不好意思再来梁家。没想到梁翊不计前嫌,还是无比信任他。在感叹梁大哥宽厚的同时,楚寒也暗自下定决心,这次哪怕豁出性命,也得让梁家人安全无恙。 映花一出门,楚寒立马跟了上去,映花没有赶他,但也没跟他说要做什么,楚寒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映花不乐意,他才退到一边。他不理解映花为什么要去一家家客栈、餐馆,并给他们看什么东西。后来到了第六家客栈,映花又将手中东西给老板看,老板肃然起敬,将映花请进一家包间。楚寒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手中的虎齿,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扇房门。 原来那枚玉谍,正是梁翊、映花成亲之前,林充阳送给梁翊的,梁翊又给了映花,告诉她,关键时刻可以用这个玉谍号令武林群雄。映花久居宫城,哪儿知道有什么江湖门派?但是她知道,客栈、餐馆南来北往的人最多,云龙混杂,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些江湖门派。于是她将林充阳给的玉扳指给那些店的老板看,能看懂的,自然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映花快要绝望的时候,找到这家“迎客来”客栈的周老板。周老板对着扳指肃然起敬,想必是久闻林充阳大名。他恭恭敬敬地问映花:“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与林老前辈是什么关系?” 映花暗想着千万不能暴露梁翊和林充阳的师徒关系,便说道:“跟林老先生萍水相逢,有过一点交情,林老前辈便将这枚扳指赠与晚辈,说是危急关头,可以找江湖兄弟帮忙。” 周老板垂首说道:“能为林老前辈的朋友效劳,是在下的荣幸。姑娘若有要求,直说无妨。” 映花说道:“你们能帮我找一位姑娘吗?她使一柄短刀,中等个头,身材瘦弱,长相冷艳,看上去很冷漠,独来独往。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她了,但凭直觉,她应该在京城。若周老板不嫌麻烦,可否帮我找一找?酬金方面,你们不用担心。” 周老板说道:“在下关心的并不是酬金,只是看姑娘穿着打扮,似乎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您要找一个人,为何不让官府去找呢?” 映花掰着手指,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实不相瞒,门外等我的那个人,便是官府之人。可我要找的这位姑娘,怕是做了太多以武犯禁的事情,我担心官府一旦找到她,会对她更加不利。” 周老板心知肚明,便点了点头,说道:“姑娘说的这个人,我好像听别人说过。京城里有一位‘媸宁娘子’,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杀手,跟你说的那个人很相像。只是她来无影去无踪,要找她可不容易。” 映花说道:“若见到她,只需说‘越州故人’,她必定会来的。情况紧急,我就在这里等她,劳烦周老板快去安排。” “好,那在下将网撒出去,只要看到她,便让她过来。” 映花拿出一张银票来,放到周老板手中,说道:“你我不曾相识,虽说周老板冲着江湖义气助我,可我也不能贸然劳驾。这算是定金,找到人之后,我定会给您另一半。” 周老板也是个爽快人,便不做推辞,跟映花说了一句“放心”,便出去布置了。映花这才觉得口干舌燥,头昏脑涨。小桃给她揉着肩,佩服地说道:“奴婢一直以为公主只会对驸马爷撒娇,没想到还是为女中豪杰,头脑之聪明,可让奴婢大开眼界啦!” 映花疲惫地支起了头,笑道:“如果不聪明,我怎么可能嫁给大魔王?要知道,嫁给他的难度,可不亚于他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 小桃笑道:“您和驸马爷都如此聪明,怪不得小公子还不会走路,就会跟奴才们耍心眼了!” 想起丈夫和儿子,映花的目光变得无比温柔,可一想起渐渐靠近的危险,她又忧心如焚。现在的幸福时光实在太来之不易了,如果因为一点儿闪失而毁于一旦,她会毁断肠子。 等待的时间总是分外漫长,映花在房间里度日如年,楚寒像一尊雕像一样,守望着那扇木门,就算天空下起了小雨,他也一动不动。还好周老板神通广大,以雇凶杀人为名,几经周转,找到了那位“媸宁娘子”。 当灵雨带着一身煞气推开了映花的房门时,楚寒以为她要对映花行凶,拔剑便追了上去。灵雨蓦然一转头,看了楚寒一眼,楚寒便自觉死了一半。不过他没有退缩,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映花陷入危险中,正在他举剑冲上来时,映花大喊一声:“楚寒,不得无礼!” 楚寒急忙立在原地,这才看清原来这位一脸凶相的女子,正是梁家消失已久的下人。他不知道映花找她来做什么,只是默默地收起了剑。映花先将灵雨请进屋子,又跟楚寒说道:“楚将军,此事关系到你梁大哥的身家性命,你可千万要保密,不能让别人进来,也不能泄露我们的身份,知道了吗?” 楚寒自知关系重大,便依照映花的吩咐去做了。灵雨见到映花,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刚要屈膝行礼,却被映花一把拉了起来。映花来不及客套,便急切地说道:“灵雨,实不相瞒,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救大魔王,所以才把你找过来了。” 灵雨心一沉,问道:“梁公子如今在领兵打仗,还会有人想害他吗?” 映花将赵佑真的话跟灵雨说了一遍,又补充道:“我皇兄要找直指司的人去连州,找大魔王问话,弄不好的话,他不仅当不成元帅,恐怕还会被政敌扣上通敌谋逆的帽子,到时候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灵雨思忖道:“想不到为了救玄陵世子,竟会让你们夫妻二人陷入危险中。公主不必担心,梁公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忙,我肯定会帮的。” 映花松了口气,说道:“灵雨,真的太感谢你了。等大魔王回来之后,你再来梁家吧!” 至于映花知不知道梁翊的真实身份,灵雨无从知晓,不管怎么样,谨慎一点总是好的。于是,在接过映花写好的地址后,灵雨没有说太多,仔细地藏在袖子里,便要出发。映花拉着她的手,说道:“灵雨,我不知如何感谢你,你多保重,传完信之后就回来,回到梁家,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灵雨似笑非笑,表情古怪,说道:“回来还有可能,不过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是不可能了。公主不必挂念,多保重!” 灵雨身轻如燕,转眼就消失在了视线中。映花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玉扳指,默默为远方的丈夫祈祷。 楚寒护送主仆二人回家,一路上默默无言,快到家的时候,才小心地问道:“公主殿下,梁大哥这次是不是就没事了?” 映花心生不宁,怔怔地说:“但愿他没事。” 楚寒咬紧嘴唇,鼓足勇气说道:“其实…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你可以找我帮忙的。毕竟,梁大哥对我恩重于山,我又欠他很多人情。” 映花点点头,笑着说:“你梁大哥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福分。只不过你是官府中的人,一举一动都受人注视,到时候被人盯上,反而害了你梁大哥。” 楚寒有些落寞,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映花回去休息了,大门缓缓关上,楚寒呆呆地看着那个俏丽的身影消失在了门缝中,怅然若失地坐在了台阶上。对于他来说,那个女子是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是只能仰望而不可接近的存在,哪怕一辈子只能这样看着她,他也心甘情愿。 灵雨出发去了连州,庆王父子二人也要起身回庆州了。庆王使出“玄陵”这一招化骨绵掌,不着痕迹而又彻底地击碎了赵佑真的妄想,直到他们走了,赵佑真才回味过来——他这次费了那么多心血,可终究是一无所获啊! 庆王回到家,对孙子赵佑清更加疼爱,除了睡觉,几乎时时将他放在身边。他用发白的胡须蹭孙子白净的脸庞,感慨地说:“其实生在帝王家,并不见得多么可怕,只要知足常乐,就能衣食无忧。只有心放宽了,才能欣赏这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很多人不知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宝物,非要挤破头去争第一,争最好的,到头来才发现,争得头破血流,一地鸡毛,到最后连四季都无法感知了。” 赵玄清不知道祖父在说什么,只顾开心地笑,赵佑忠却默不作声。此次去华阳城,他见识到了都城的繁华,听到了众人对大将梁翊的称赞,身为皇家子嗣,赵佑忠心中很不是滋味。父亲说得或许是对的,但是自己还年轻,完全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尤其是自己的儿子,说不定会有一个彪炳史册的机会,那是几生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啊!赵佑忠几日不眠不休,终于又隐秘地踏上了去京城的道路。 第一百六十三章 昔日劣迹留祸患(上) 尽管已经七月底了,但连州的天气还是很炎热,秋老虎发威,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大地裂出了一道道口子。梁翊率领主力驻扎在交通要塞洐县,跟赵佑元交过几次手,但天气太热,双方打得也很谨慎,基本没有太大伤亡。跟赵佑元交手这件事情,梁翊一直是心虚的,但他没有畏手畏脚,也没有手下留情,毕竟他得对得起手中这十万兄弟的性命。 每天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亡,梁翊已经不像往昔那么感性了,但看到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他还是会难过一阵子。赵佑元攻打洐县第一天,被梁翊打得落花流水,小金子跟随蔡瑞出城,乘胜追击,结果肋骨中了一箭,从马上摔了下来。站在城楼上的梁翊吓得腿都没站稳,幸亏蔡瑞就在身边,一把将小金子捞了起来,小金子这才没被踩成一滩肉泥。 小金子侥幸捡回一条命,梁翊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甚至亲自喂他汤药。小金子没伤到要害,醒来后就活蹦乱跳了。他一见梁翊那么担心自己,便打趣道:“梁大哥,你看,在我小时候,毒药没毒死我,只是把我毒哑了;从安澜的城墙上翻下来,也只是摔晕过去了;后来还有好多次,都有惊无险。或许真的是老天爷开眼,也有可能有人在冥冥中保护我。” 小金子说得很轻松,可梁翊却听得很心疼——弟弟本不该吃这么多苦的。他突然想起来,在十几年前,哥哥死在他面前的时候,曾跟他说过,无论怎样,爹娘和哥哥会一直守在他身旁。看来哥哥没有食言,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暗中相助,小金子才一次次化险为夷吧! 梁翊温暖地笑了笑,摸着弟弟的头,说道:“你福大命大,但以后还是得多加小心,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 小金子想起师父,胸口一痛,默默地点了点头。为了不让梁翊难过,他抬头笑道:“不过从马上掉下来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有点儿害怕的,也不知怎么了,那个小胖妞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还吓了一跳…” “黄珊珊?你俩闹别扭还没好?” 小金子叹气道:“其实也没有闹别扭,就是见到她心里就不好受。出征那天,我在人群里看见她了,结果她一看到我,就把头转一边去了。” “你俩还真是…”梁翊为他俩着急,又觉得他俩实在可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姐姐以前总跟我说,常言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更多的却是‘世间时时皆分离’,所以有什么想说的话,一定要早早说出来,这样以后才不会后悔。”小金子有些伤感地搓着手,说道:“我还有很多话没跟师父说,他就走了,我再后悔也没有用了。所以这次回去,不管黄珊珊怎么对我,我一定要把我想说的话全都告诉她!” 梁翊拍着弟弟的肩膀,笑道:“好样的,拿出咱金家人的魄力来!” 小金子也笑了,但他看了梁翊一眼,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什么都没说,静静地躺下睡了。梁翊照顾完他,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知何时,军队里突然多了些奇怪的传闻,众人看小金子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好像他和梁翊之间发生过什么似的。梁翊开导他不要往心里去,小金子便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 受伤三天后,小金子就能下床了,虽然伤得虽然不重,但梁翊不让他这么快就上战场,他便在后方做些杂活。梁翊担心尸体腐烂会产生瘟疫,每次都叮嘱士兵要埋得深一点,小金子对梁大哥的话言听计从,当他指挥几个士兵掩埋尸体时,一个士兵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就是个小偷吗?还真把自己当大将军了?” 小金子愤然回首,那几个人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按照小金子的吩咐,将土坑又挖深了一点,才将卷着草席的尸体埋了下去。他们什么都没说,小金子却无比难过。他想揍那个人一顿,可他想起了梁大哥的教诲,告诫自己不要冲动,于是他默默松开了拳头,不跟他们计较。 说来也怪,当天晚上,蔡瑞写的一封文书不见了,那是他忙了两天才整理出来的军报,上面记录着各种数据,他写完之后要呈给梁翊,梁翊批复了之后,再快马加鞭送回京城。这个文书一丢,不知何时才能再写完,而军报这东西,一旦报回晚了,那就会引起朝廷各种猜疑。蔡瑞急得团团转,又非常急躁,不知该如何向梁翊交代。 此时,蔡瑞的副将王华插嘴道:“副帅,您说,这会不会是梁元帅故意下套整您啊?” 蔡瑞擦了擦满头的汗水,问道:“何出此言?” “您想啊,京城可挑选的人那么多,梁帅又跟蔡家一向不合,他为何只选您当他的副将?这次只是丢了文书,梁帅或许只会让您挨一顿军棍;若下次丢令箭,或者别的东西,那您还能在这里待下去吗?仗还没打完,您就得回京城,那岂不是将蔡家人的面子全给丢光了?” 蔡瑞不相信梁翊会是那样的人,但是王华的话更让他心烦意乱,他嘟囔着问道:“谁会有这么这么大的本事,偷我的军报?” 王华见他并没有听进去,便凑到他耳根说道:“小金爷以前可在京城赫赫有名,外号叫做什么‘小盗圣’,只要他出手,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而那位小金爷,可正是梁帅的心腹啊!” 蔡瑞瞟了王华一眼,笑道:“若梁帅真想整我,小金子又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至于只让他偷个文书吧?你刚才说小金子的那些话,我权当没听到,以后可不要再跟别人说了啊!” 王华白说了半天,心中不免也有些怨气。蔡瑞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进旁边梁翊的房间,如实地跟他汇报了这件事情。梁翊当然很愤怒,不过他担心的是别的,他急切地说道:“万一这封军报是被敌军的奸细拿走了,那我们的情况不就被他们摸了个一清二楚?先别想别的了,赶紧把偷军报的人找出来!” 蔡瑞刚才只顾着急,却忘了这一层,被梁翊一提点,这才惊起了一身冷汗。梁翊又问道:“你的文书是下午丢的?” “下午我出去了一会儿,晚饭时分回来的,本来想写完军报再吃饭,可是军报就找不到了。” 梁翊蹙眉道:“下午都有谁进过你的房间?你问清楚了吗?” “放哨的说…下午就小金爷去过…” 梁翊心里一咯噔,心想,这是有人故意要给小金子难堪。事不宜迟,他急忙将吩咐下去,让各营主将全都集合,彻查军报丢失一事。梁翊治军严格,转眼间,所有人都来齐了。梁翊坐在一边默不作声,让蔡瑞想办法找出偷文书的人。 结果蔡瑞刚说明原委,将军们的眼神都齐刷刷地看向小金子。小金子这才知道,尽管素日里大家什么都不说,一口一个“小金爷”地喊着,可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小偷。他早已改邪归正了,可“小偷”那个耻辱的标签,却一直贴在背后,没法揭下来。小金子促狭不已,双腿抖个不停,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他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喃喃道:“我没有偷…不是我干的…” 蔡瑞本来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小金子,可站在那个位置上,他却不由自主地被带偏了,他想质问小金子,可又顾忌梁翊,一时间愣在那里。 梁翊见状,便阴沉着脸,中气十足地问道:“小金子,你今天下午去过蔡将军的房间吗?” “去…去过…” 梁翊依旧威严地问道:“去那里做什么了?” 小金子老老实实地答道:“前几天在战场上,蔡大哥救了我一命,我想当面谢谢他,结果他房间里面没有人,我就出来了。” 炮火营的主将张羽冷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不是恩将仇报吧?” 小金子急得跺脚,说道:“我无缘无故地去偷军报做什么?” 骁骑营的主将高野没那么多耐心,他干脆地说道:“是不是他偷的,去他的房间搜搜不就得了?也说不定他就带在身上呢!” “我说了我没偷!”小金子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嗓音也嘶哑了起来:“你们谁敢去搜我房间,我跟你们拼命!” 小金子太过气愤,好像一眨眼就能气晕过去。蔡瑞也没想到闹得这么大,他想做个老好人,便说道:“好啦好啦,是我看管不严,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去写一封新的,哪怕熬夜,我也会在明早赶出来。” “不行,查出真相之前,你们谁都不能走!”小金子又跺着脚大吼大叫,说道:“你们还没还我清白,也没跟我道歉,谁敢走出去,我就咬死他!” 那些大将们只当小金子是个小偷,没想到他竟然是条小野狼,他们面面相觑,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小金子喊得口干舌燥,对着茶壶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壶茶,又将外衣脱掉,甩在地上,一幅豁出去的架势。他说道:“刚才蔡大哥也说了,这封军报也有可能是被奸细拿走了,若追查不到,那就后患无穷。各位将军,你们都是大能人,你们赶紧将偷军报的人抓回来。我小金子就在这里等着,若证据确凿,能证明就是我干的,那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抹脖子谢罪!” --------- 快九十万字啦~ 然而小金子的名将之路还很漫长~ 第二百六十四章 昔日劣迹留祸患(下) 小金子发泄完了,似乎找回了一点理智,才说道:“你们要翻我房间也可以,但是不能只翻我的,在场所有人的都要翻一遍!” 众人不满地嚷嚷了起来:“凭什么要翻我们的?我们又不是小偷!” 小金子急得跳脚:“那你们凭什么说我是小偷?” 众人哑口无言,求助般地看向梁翊,他一向正直,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吧?谁知梁翊也顺着小金子的话说了下去:“小金子说得对,你们没理由只搜他一个人的,要搜的话,先从副帅房间那两个放哨的搜起。” 小金子深受感动,一下子红了眼眶,委屈巴巴而又感激地看着梁翊,梁翊却并没有理会他。众人无奈,只好照做。事已至此,已超出了蔡瑞掌控的范围,他原本只想跟梁翊说明无法按时交军报了,没想到竟然闹得这么大。不过他也很好奇,希望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梁翊现在驻扎在衍县县衙里,跟小金子、蔡瑞等住在一排坐北朝南的大平房里,西边住着小金子,东边住着蔡瑞。梁翊不希望闹出太多动静,以至于扰乱军心,便吩咐几个稳妥的士兵去这临近的几个房间里翻。小金子无所畏惧,梁翊却担心,如果万一有人将军报藏到小金子房间里,那小金子麻烦可就大了。 过了一刻钟,有人找到了那封军报,满心欢喜地回来报告。蔡瑞急忙问道:“是在哪里找到的?” 梁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幸好他们说:“小的们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会跑到后院里去。” 蔡瑞确认了一眼,如释重负地说道:“幸亏不是落入奸细之手,否则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小金子余怒未消,高声说道:“看吧,不是从我房间里搜出来的,你们可不能再怀疑我了!” 众人沉默不语,两个士兵面面相觑,梁翊说道:“有话就敞开了说,别藏在心里。” “这个…”一个士兵鼓足勇气,说道:“实不相瞒,这个东西虽然不是在小金爷房间里发现的,但是插在后院的箭筒里。如果不是小的走路的时候撞到了,还真发现不了。” 自从行军打仗以来,梁翊每天督促小金子练弓,《挽弓十二式》里面的招式,已经教了他四式了。小金子练得很认真,但练弓确实很累,很枯燥,有时候惰性上来了,偷个懒,梁翊便会毫不犹豫地罚他不准吃饭。小金子知道梁翊是为自己好,尽管不开心,也不会跟梁大哥闹别扭了。除去吃饭、睡觉、打仗之外,他绝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后院练弓。那个箭筒,也肯定是他的。 梁翊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小金子,不是我不帮你,也不是大家非要为难你,你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小金子激动地跳了起来:“这肯定是栽赃陷害!梁大哥,连你都不相信我吗?” 梁翊呵斥道:“你叫我什么?在军中只有上下级,哪儿来兄弟?” 小金子原本充满希望的眸子迅速黯淡了下去,他蠕动着嘴唇,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悲愤地说道:“是,梁大帅!是我看错了人!我把心剜出来,让你们看看,你们该满意了吧?” 小金子说完,忽地抽出了梁翊挂在墙上的刀,将刀把一转,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众将大惊,急忙跪下跟梁翊求情,还有几个武功好的过去拉住了小金子,夺下了他手中的刀。小金子万念俱灰,也忘了施展功夫,被人劝住了以后,便坐在地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他哭了一会儿,便愤怒而又失望地看向梁翊。 梁翊冷眼注视着这一幕幕闹剧,又把刀踢给小金子,冷声道:“你不是要以死明志吗?我成全你。” 小金子愕然,却二话不说,赌气般地拿起了刀,旁边几个人又急忙拉住了他,跪着的人也开始求情,梁翊冷笑一声,骤然抬高了音量:“你们不是就想逼死他吗?让他死不就行了,何必假惺惺地求情?” 梁翊不怒自威,底下人吓得不敢抬头,可他一生气,胸口就火辣辣地疼,他按住胸口,却压不住怒气:“你们有脑子吗?若真是小金子偷的,他怎么会蠢到放到自己房间里,会放到自己的箭筒里?” 梁翊缓了缓语气,继续说道:“如果我是小金子,真的要报复蔡将军,那我完全可以在得手之后,将这份军报付之一炬,不留下证据,管他蔡将军要受什么惩罚,要花费多大精力再去写一份。可现在这封军报完好无损,可见偷军报的人虽然想陷害小金子,但他并不想让蔡将军受苦,还是希望军报回到蔡将军手中。” 小金子哭得满脸涕泪,呆呆地听梁翊继续说了下去:“这几天,军营里关于小金子的那些传闻,我不是不知道,我是想诸将都懂我的心思,会下令制止谣言,整饬军风,可你们什么都没有做。你们都是保家卫国的栋梁,居然像街头巷里嚼舌头的妇人一般,津津乐道地讨论小金子的过往。丢了军报,不想着怎样把它找回来,而是幸灾乐祸地看着小金子,恨不得他就是犯人,好让你们有更多的谈资!” 众人冷汗涔涔,无人敢说话,梁翊叹气道:“归根结底,是我治军无方,这次的惩罚,还是让我一人来承担吧!” 蔡瑞原本还在站着,此时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道:“是属下无能,不连累别人,属下自请五十军棍,请元帅成全。” 蔡瑞如此一说,其他人也纷纷恳求起来,梁翊说道:“无论如何,蔡将军将文书丢了,这个罪责不能免,来人,将他拖出去,打二十军棍。” 士兵不敢犹豫,麻利地将蔡瑞拖了出去,梁翊和众人也跟了出去,只有小金子赌气般地留在房间里。行刑之人打得很慢,蔡瑞紧咬牙关,哪怕痛得浑身哆嗦,也不肯喊出声来。梁翊的心脏也在滴血,不过他敏锐地看到了蔡瑞房前站岗的张松,在他看到黑漆漆的军棍落在蔡瑞血肉模糊的背上时,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吓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梁翊冷笑一声,抬手制止了行刑,将张松喊到跟前。张松腿软得无法走路,被人拖了过来,他抱着梁翊的大腿,哭喊道:“都是小的做的,要罚就罚我吧!” “现在承认了?” “是,小的听说小金爷曾经偷过蔡丞相家的东西,现在还能混得这么好,对我们呼来喝去的,小的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今天下午,小金爷走之后,小的借口关窗户,看到蔡将军未写完的军报,便想嫁祸给小金爷…蔡将军对小的恩重如山,是他将小的提拔起来的,小的不想害他,可没想到还是把他害得这么惨…” 小金子在屋里凝神听着,听到这里,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将吴不为传给他的内功显现出来,他飞起一脚,将两扇门踹得粉碎,敏捷地飞过来,想要一脚踹飞张松,没想到梁翊神不知鬼不觉地挡在了张松前面。小金子无奈,只得收手,愤愤地骂道:“你敢造我的谣,还敢嫁祸给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梁翊不理会小金子的叫嚣,跟张松说道:“如果我严刑逼供,不难查出真凶,可我不想那么做。你承认得还算痛快,也算是条汉子,只是这军营恐怕难留你了,你当着大家的面,跟小金子赔不是,然后自己去领五十军棍,收拾行装,回你原来的处所吧。” 张松懵了,又抱着大腿求梁翊,梁翊却不理他,甩开了他的手,平静地说:“我不要求我的士兵有盖世武功,但至少要是心胸磊落的汉子。你连这点都做不到,我怎么敢用你?” 梁翊说得很决绝,张松自知再求也没有用,便垂头丧气地按照梁翊的要求去做了。小金子不接受他的道歉,又踢飞了一把刀,才愤愤地跑了。今天晚上的事情实在让他太窝火,他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见到了几棵树,便是一顿拳打脚踢,疯狂地练着师父交给他的“疾鹰利锥爪”,十指抓得鲜血淋淋,也不肯停下来。直到没有力气了,才依着树,无声地痛哭起来。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梁翊就站在他面前,他急忙抹掉眼泪,将头转向一边,不跟梁翊说话。梁翊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在小金子开口说话之前,他就一直靠着树等着,不急着开口。两人就像两军对峙,最后还是小金子忍不下去了,率先出招:“你…你还算我大哥吗?我刚才要死了,你都不拦着我?还把刀踢给我,要送我上路吗?” “你一到危急关头,就将之前说过的豪言壮语全忘在一边,不想着怎样摆脱困境,而是像个粗野村妇一般寻死觅活,这就是我教你的?” 小金子一愣,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态,确实有点过火了,他羞愧地低下头,小声道:“我一着急,不知怎么就…” “一着急…这还不算生死攸关,你就急成这个样子,若你以后指挥军队,遇到一点袭击,就急得跳脚,冲上去跟人家拼个你死我活,这样你就成名将了?” 小金子羞愧不已,忘了哭泣,咬着嘴唇不肯说话,半晌才说:“梁大哥,要不你还是再踹我一脚吧!” 梁翊这才主动走过来,心疼地抓起弟弟的手,将他抱在怀里,说道:“刚才要委屈死了吧?” 小金子一被保护,委屈劲儿又上来了,刚要哭,却硬生生地将眼泪咽了下去,哽咽道:“其实,你一开始就相信我对不对?你说那些话,就是为了引出真凶来,对不对?” 梁翊“嗯”了一声,说道:“我当然信任你,不过看你急成那幅鬼样子,又恨铁不成钢。” 小金子心里一片温暖,他抬起头来,跟梁翊说道:“梁大哥,你说我偷了一点东西,都会被人指点成那个样子,恐怕我今后做出再大的成就,别人也都会说——你看,他小时候还当过小偷!我倒没什么,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可我想到了我家,想起了家人们,他们可是带着‘弑君谋逆’的罪名死的,如果这个冤屈不洗刷掉,那金家的子孙后代,会被后世唾骂多少年呢?” “小金子…” “你不用再安慰我了,从今往后,我会更加勇猛,做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待我回到华阳城,就推翻耻辱碑,为金家正名。若我做不到,这辈子誓不为人!” ---- 金家老三——金世荣要暴风成长了!! 气温骤降,各位大大注意保暖,晚安~ 第二百六十五章 重重心事难言说(上) 时间到了景暄十六年的八月初,衍县打了快半个月了,赵佑元没有占到一丝便宜。他的谋士陈鹤不止一次劝他,可以绕过衍县,直取江南富庶之地,为何非要在衍县浪费这么多时间? 赵佑元很固执,他想拿下衍县,不仅仅因为它是通向中原的门户,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屏障,还因为是梁翊在驻守,他不允许自己败在这个毛头小子手里。 于是,在经历过试探期之后,赵佑元对衍县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在八月初五这一天,新虞军用炮火攻击衍县北门,历经战火的城墙很快被砸出一道道缺口。赵佑元找能工巧匠做了一些带轮子的云梯,并在云梯上安装一个木笼,里面可容纳二百名士兵。趁征西军被炮火炸得晕头转向时,新虞军将云梯高高升起,士兵可冲出木笼,直接跃进城墙。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赵佑元甚至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可他没料到,正在木笼打开的那一瞬间,一锅热油铺天盖地地浇了过来,木笼里的士兵犹如坠入地狱,哇哇大叫;正在此时,城楼上按照高低站了三排弓箭手,他们沉着冷静地放出一只只火箭,木笼登时犹如火山爆发,火焰直蹿上天。着了火的士兵惨叫着坠落,城墙下也燃起了熊熊烈火。梁翊趁机又指挥士兵扔下硕大的石块,砸得新虞军抱头鼠窜,最终仓皇而逃。 赵佑元又一次铩羽而归,并没有显露出颓废之色,而是带着些许赞扬说道:“这小子不愧是从小练弓箭的,越到关键时刻,越镇定自如,是我太小看他了,一直把他当孩子。” 虽然不愿意承认,不过陈鹤也很佩服梁翊:“他二十六岁就当元帅了,算是赵佑真默认要给他封王了,不愧是个领兵打仗的奇才。若他还在您麾下效力,只怕您现在都要打到华阳城了。” 赵佑真苦笑道:“他可是从小立志要当将军的,为此将家中所有地图都背了个滚瓜烂熟。他的养父梁若水先生又是大虞最为出色的军事家,他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虽说他阴差阳错地在江湖上飘摇了几年,但战场才是他最终的归宿。他能取得这番成就,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陈鹤说道:“殿下不必担忧,他还有诸多把柄在我们手上,哪怕只要表明您就是琵瑟山庄庄主的身份,也能置他于死地。到时候,赵佑真定会万分吃惊,必然会将梁翊当做是殿下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如此一来,梁翊能死好几个来回了。” 赵佑元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道:“我还不至于用如此卑鄙的手段赢他,再说,若我真这么做了,雪影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我了。” “怎么赢不是赢?这些事情您下不去手,大可交给我们去做。”陈鹤低眉浅笑,揣度着赵佑真的心思,说道:“或许会花费一点时间,不过您不必太担忧。” 赵佑元背着手走了出去,装作没有听到,也没有制止。陈鹤心知肚明,不再多言,开始默默策划击垮梁翊的办法。 一打起仗来,梁翊的心思就全扑在战场上了,要么在打仗,要么就是整理各地军报。跟他驻扎在衍县周边的有四万多人,还有三万人在湖州,主要遏制陆功南下救援;还有三万在连州南部的潮县一带,以防赵佑元绕过衍县,直接南下。目前大虞也就南部稍微太平一些,是大虞的富庶之地,粮食供应全靠那里。所以,梁翊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赵佑元过去。 梁翊要求其他两路人马每天都要汇报,无论熬到多晚,他都不知疲倦地分析地图,想退敌良策。他如此拼命,小金子很心疼,可梁翊又不听劝,直到咳得停不下来,他才惊觉情况不妙。 这次出征,他特意从太医院征调了肖大夫作为军医,虽然行军打仗条件艰苦,但只要离开皇宫那个是非之地,肖大夫还是很乐意的。他随军以来,每天都忙着抢救伤员,跟梁翊相处的时间反而很少。直到小金子来请他给梁翊看病,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重要的一个病号。 肖大夫进来后,梁翊特意把小金子支了出去。小金子压根没想到梁翊会有什么重病,因为在他眼中,梁大哥武功盖世,身强体壮,阎王见了都得绕道走。所以,当梁翊撵他去练弓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便欢快地跑到后院去了。 肖大夫皱着眉头把了好几次脉,就是一句话也不说,梁翊笑着打趣道:“肖大夫,你每次给我看病,好像都特别不开心啊!” 肖大夫干笑了两声,说道:“病人病情好转,我才能开心。如果我尽心尽力地治了,病情却在不断恶化,我还能开心得起来吗?” 梁翊的表情凝固了,他轻声问道:“您是说…” “虽说我不想扰乱军心,可你的病情,我实在瞒不下去。你的肺已经千疮百孔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时常乏力,频繁发烧。再过上一两个月,你会剧咳不止,连呼吸都很困难,最终只能卧病在床,把生命一点点耗尽。得肺病的人都是这样,最后连气都喘不了,除了等死,什么都不能做。” 恐惧再次笼罩在梁翊头顶,这些日子太忙了,他完全忘了自己的病情。若不是这几天咳得厉害,他或许还不会找肖大夫看病。就算他再坚强,此时也完全黯淡了下来,他颤抖双唇,问道:“那…我会死吗?” 肖大夫冷笑了一声:“谁都会死,只不过死的时间不一样罢了。” “那我…会死得很快吗?” 肖大夫指了指上面,说道:“谁什么时候死,只有老天爷知道。” 梁翊脸色极为苍白,他似自言自语道:“于公于私,我现在都不能死。大虞这个烂摊子还没收拾出眉目来,我的家仇也没有报,子衿还那么小,映花照顾不过来…” 肖大夫冷眼听他说完,冷笑一声,说道:“死到临头了,想的还都是别人,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为自己活啊!” 梁翊抓住他的手,恳切地哀求道:“肖大夫,既然蔡赟把你召进太医院,你肯定有过人之处。这段时间还要辛苦你,拜托你一定要帮我治病。” 肖大夫叹气道:“光我着急没有用,只要你天天按时扎针吃药,我还是可以帮你延长几个月的寿命的。” 梁翊彻底呆住了,原来就算肖大夫帮忙,他也只能多活几个月了。他躺在榻上,无神地注视着天花板,任凭肖大夫扎针,心绪却早已乱作一团。内心被巨大的恐惧吞噬,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 他不知发了多长时间呆,小金子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见肖大夫正在收针,便关切地问道:“梁大哥这几天咳嗽得厉害,是不是着凉了?” 肖大夫无语地看着小金子,又干笑了几声,摇了摇头,便提着诊箱走了。小金子对肖大夫的态度十分不满,做了个鬼脸,便跑到梁翊床前,说道:“梁大哥,你好几天都没合过眼了,现在生病了,就好好睡一觉吧!我在外面守着,如果有什么大动静,我再叫醒你。” 梁翊有千言万语想对弟弟说,却梗在喉咙说不出来,索性微微点头,想闭目养神。孰知他刚闭上眼睛,便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警觉地睁开眼睛,问道:“谁来偷袭?” 小金子吓了一跳,并没有发现什么,以为梁翊做了噩梦。梁翊却披上衣服起身,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落在了院子里。那人身形瘦削,潇洒而淡然。梁翊握紧了清风,可那人一回过头来,浅浅一笑,梁翊便惊呆了,喃喃道:“灵雨?” 尽管已是午夜时分,可院中依然有士兵站岗,梁翊担心人多眼杂,急忙将她请进屋子里。灵雨又清瘦了许多,脸上的杀气更加明显,眼神却比以前还要淡漠。小金子好奇地打量着灵雨,不知在哪里见过她。灵雨被他盯得有几分不悦,梁翊便又将小金子撵走了,让他出去放风。 梁翊一见到故友,便将肖大夫的恐吓淡忘了几分,欢喜地说道:“灵雨姐,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怎么会来连州找我?” 灵雨难得温婉地笑了笑,将来意说明了一番,梁翊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赵佑真还要追查玄凌的下落,他十分担心映花的处境,也担心齐磊能否保护好玄凌。灵雨说道:“公主那边你不用操心,赵佑真不至于真的为难她。就算真要吓唬她,她手中还有林充阳庄主给的玉谍,京城中稍有名望的江湖门派,不会坐视不管的。” 梁翊稍稍放心,又皱眉咳嗽了几声,灵雨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的肺病是不是又发作了?” 梁翊心中隐藏着难以言说的苦涩,却强笑着说:“小毛病,没事的。我倒是很好奇,我这里也算守卫重重,你居然还能大模大样地闯进来,不知道你修炼了什么武功?”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出身宙合门。我修炼的,肯定是金刚秘术。”灵雨笑了笑,又严肃地问道:“梁公子,你别岔开话题,实话实说,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第二百六十六章 重重心事难言说(下) 面对灵雨不依不饶的追问,梁翊勉强笑笑,却差点儿掉下泪来。对他而言,肖大夫刚才的话像是一场噩梦,他经历过无数次危险,可从未想过,原来“死到临头”这四个字离自己这么近。最难过的并不是被病魔威胁,而是他想破口大骂,想放声痛哭,可他现在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于是,他还是温和地笑道:“还是老样子,死不了就行。” 灵雨低头笑了一声,没有表态,只是说了一句:“这世上有还是有灵丹妙药的,只不过一般人找不到罢了。” 梁翊绝望地笑了笑:“秦始皇可不是一般人,他要找的灵丹妙药,也没有找到啊。” 灵雨说道:“被强迫去找,和自愿去找,结果可是天差地别。如果要彻底治好你的病,你不妨去找找,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效劳。” “多谢灵雨姐。只是人各有命,我怕是没有治愈的希望了。过去二十几年,也都是这样,看见一点儿希望,马上又陷入绝望,这个过程有多痛苦,我想你也应该明白。其他的事情还好,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可生死是人世间最大的事,我怕我一旦燃起希望,心中这团火便不再熄灭,到死的时候,会更加狼狈。现在我已经很累了,没精力再去想别的了。所以灵雨姐,你也别担心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好好活着,只求走的时候不留遗憾,如此便好。” 梁翊有感而发,一口气说了很多,灵雨静静地听完,强笑一下,说道:“原来你真的病得很重啊…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不关你事。”灵雨干脆地说道,又有点于心不忍,便补充道:“你那个姐姐,还有你的师兄,真的非常疼爱你…所以,就算以后的情形再恶劣,你也不要灰心失望,我们都会来救你的。” 梁翊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灵雨在说些什么。灵雨笑了笑,又道:“好了,灵丹妙药的事,我就不跟你多说了。我把公主的话带到了,你可千万记住了,别露出马脚来。” 梁翊急忙点头:“多谢姐姐告知,我记住了,不会出什么错。” 灵雨说道:“那就好。我留在京城浑浑噩噩,现在突然想明白了,或许…我能去做点儿更有意义的事情。梁公子,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虽然不明白灵雨在说什么,但梁翊心里也不像刚才那么凄凉了,退一万步讲,他身边至少还有雪影、风遥,有远在飞龙山上的师父,还有眼前的灵雨。他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告诉灵雨自己的真实病情,而是笑着说:“灵雨姐,我还是那句话,哪怕到最后一刻,我都会好好活着。” “如此便好,那我走了。”灵雨刚要出门,却停住脚步,问道:“没记错的话,你家…是余海金氏吧?” 好像从来都没有人主动问过自己的祖籍,梁翊心中一暖,却又有些惆怅。他点头道:“是,浦州余海,南接湖州,西临河东,是中原门户。” 灵雨浅浅一笑,清冷的脸庞柔和了许多,又问道:“金家故人,都葬在何处?若不方便告知,那也无妨。” 梁翊知道,她八成是要去祭奠哥哥。他怅然道:“云冠峰南麓,洛水北岸,很容易找到。” “好的,多谢告知。” 梁翊生怕她去了失望,便有些局促地说:“其实…真的没什么的,毕竟我哥哥的尸首都不在…” 灵雨笑道:“祭奠的时候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可人们还总是去坟前,可见只是找个念想而已,其他的都不重要。” 没想到灵雨还有这份通透豁达,梁翊颇有些意外,没有多做挽留,便跟灵雨告了别。灵雨一走,小金子就蹿了进来,高声嚷嚷道:“我想起来了,在越州的时候,我还见过她!她是不是还在你家当过下人?” 安静下来之后,梁翊渐渐感受到了病魔的侵蚀,原来这病确实磨人,好像一根针管插在胸前,将他的力气一点一点全都抽离出体内。他无力地坐在床边,没有理会小金子的问题。小金子一看梁翊脸色,立刻尖叫了起来:“梁大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梁翊怕说下去露馅,便干脆躺在了床上,盖上被子,闭着眼睛跟小金子说:“我快困死了,趁天亮前睡一会儿。你出去给我把门带上,别忘了寅时起床练弓,到时候把我喊起来。” 好像刚刚过了三更,寅时起床的话,只能睡一会儿了。小金子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跑回自己房间了。梁翊听他将门带上了,这才放声咳嗽起来,将堵在胸口的痰吐了出来,虽说轻松了很多,但痰里都带着血丝。 死亡的阴影再度袭来,他木然地躺在床上,回想起过去这一年,他频繁地梦到死去的亲人,以为是思念深重,原来竟然是死亡的征兆。恍惚中,他想起了童年从京城到富川的那段路程,他在路上寻死觅活,将雪影折磨得够呛,可雪影还是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了;如今,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去做,想要好好活着,上天却不给他这个时间。 黑暗中闭上双眼,两行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不甘,委屈,愤怒,一起涌上心头,他想像弟弟那样靠拳打脚踢出气,可他不能,只是在黑暗中无声流泪。哪怕只有这一点悲伤的时间,对他来说也弥足珍贵。因为,炮火马上又席卷过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漫天的火光都在提醒他,他没有为自己流泪的权利。 梁翊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北门,小金子紧紧跟在他身后。还好今晚是蔡瑞值夜,面对新虞军的来袭,征西军没有慌张,有条不紊地应战。蔡瑞劝梁翊回去休息,说道:“这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就像夏天里的蚊子,总是在你身边嗡嗡叫,让你烦得要命。可它不敢太靠近,因为一贴在人身上,就会被一巴掌拍死。” 小金子并没有因为上次的事跟蔡瑞闹矛盾,他听了蔡瑞的比喻,顿时笑出声来:“还是蔡大哥说得好…” “轰隆!” 小金子没说完,又一枚火炮砸在了城墙上,顿时泥土、血肉.漫天纷飞,城楼剧烈摇晃。梁翊下意识地抱紧了弟弟,脑子里像养了一窝马蜂,嗡嗡作响,让他怎么也站立不稳。 蔡瑞的声音渐渐清晰,梁翊清醒过来,见小金子没事,才松开了手。小金子大惊失色,尖叫道:“梁大哥,你是不是受了内伤?怎么吐了这么多血?” 梁翊用袖子一抹,才发现满嘴都是血。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受内伤,这些血是他咳出来的。他没有声张,而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就是后背有点儿麻。” 蔡瑞这才放下心来,说道:“您还是先找个大夫看看吧,这儿交给我就行。” “不行,每一次遇袭都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必须得时时注意,才不会被他们偷钻了空子。”梁翊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们这次也是用了炮火,但是没有用云梯,说不定…他们的目标不是城墙,而是城门。” 蔡瑞敬佩不已,不再多啰嗦,探头看了一眼,那火炮离城门有二里左右,弓箭是绝对射不到那个位置的。如果他们再瞄准一次,将城门轰开,那岂不危险? 蔡瑞有点儿慌了,梁翊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道:“把我战马牵过来,挽弓阵的兄弟,随我出城杀敌!” 此言一出,犹如曙光划破天际,征西军这边顿时金光灿烂。挽弓阵不过五十人,可他们并肩出城,马蹄卷起重重尘土,犹如千军万马踩踏着大地。正是“胯下骏马驰,肩上白羽飞。壮士入敌阵,誓死得胜归。” 小金子还没能加入挽弓阵,可他在城楼上看着,便激动不已,恨不能飞到阵营当中。新虞军的人没想到大虞的将士竟然敢主动出城杀敌,而且他们来势汹汹,视死如归,仿佛已将胜利握在手中。主将迟疑了片刻,才命令士兵发动火炮,就在令旗落下的一瞬间,主将眼前一黑,还没搞清楚印堂上飞来什么东西,就翻身落入马下。 梁翊握着弓,依旧策马前行,那抹自信飞扬的笑容,却让新虞军的士兵胆战心惊。火炮手手忙脚乱地准备发射,可挽弓阵的弓箭如蝗虫般飞来,几个火炮手立刻倒地不起。其他人豁出去了,迎面杀了过来。没想到衍县大门再度打开,将士们鱼贯而出,喊杀声惊天动地。新虞军的副将一看情形不妙,急忙阵前勒马,狼狈地逃窜而去。 梁翊不想让敌军的将领活着回去,他瞄准那个副将的后脑勺,沉着而自信地拉开弓。就要松弦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头脑一阵眩晕,差点儿从马上坠下。 将士们担心不已,梁翊却笑了笑,说道:“太累了而已,不用担心。谁能射中那个副将,我回去赏银一百!” 此言一出,将士们纷纷放箭,将那个副将的后背射成了马蜂窝,也不知道他死于谁手。但是没人在意,因为取得胜利就足够开心了。 梁翊得胜回城,却没有和士兵们一起庆祝。他眼皮越发沉重,怕露出马脚,便躺在榻上休息,结果一躺下就昏睡了过去。朦胧中肖大夫又来给他扎了几针,小金子还喂他喝药了。这是他领兵以来第一次卧床休息,正难得平静,小金子却把他摇醒了,他还以为又是敌军来袭,紧张得一把抓住了小金子的手。 小金子笑得很勉强,指了指两个面无表情的宫人,尴尬地说:“梁大哥,本来我想让你好好休息的,可他俩偏说查案重要,非要我把你喊起来!” ----- 梁元帅的病,灵雨说的话,快来猜猜伏笔是啥!! 周末愉快~ 第二百六十七章 自告奋勇入敌营(上) 梁翊知道二人的来意,庆幸灵雨比他们来得早,他不慌不忙地说,玄凌世子的确是被越王的部下给救走了,自己担心公主的安危,所以没有追出去。梁翊跟公主说得一样,两个人也没什么办法,便问道:“就算如此,您跟那些人交手的时候,总应该看出是哪一派的武功吧?” 梁翊笑道:“这世上武功有千万万万种,我所见不过几十种而已,越州又地处南国,平时与中原甚少往来,我怎么知道他们是哪个门派的?” 梁翊一向耿直,不会撒谎,他说得又如此自然,更让人信服。那两人相视一眼,便点点头,说道:“打扰元帅了,实在抱歉。” 梁翊算是对赵佑真撒了谎,他心中惴惴不安,但是却对二人的来访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有些隐隐的生气。他问道:“玄凌世子失踪两年多了,陛下为何现在才开始追查?” 其中一个使者说道:“实不相瞒,陛下想将庆王爷的长孙收为子嗣,但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庆王爷并没有将孙子过继给陛下,而且在他走之后,陛下就开始火急火燎地查玄凌世子的行踪。我们只是办事的,不明白具体原因,只能告诉您这些了。” 梁翊点点头,心想,在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里,京城还发生了不少事情。新虞军在虞国四处作乱,赵佑真不想如何退敌,反而去追查一个羽翼并未丰满的孩子;而且,自己在透支生命为他保卫江山,他居然还在这紧要关头派人来调查自己…梁翊一阵心绞痛,又皱眉捂住了胸口。 两位使者见状,关切地问道:“梁元帅身体有恙?” 梁翊喝了一口水,神色淡然:“回去转告陛下,我等誓死保卫连州,待时机一到,便着手反击。请他不要挂念,万事都应以国事为重。” 两位使者行礼作揖,说道:“元帅放心,我等一定带到。” 二人不拖泥带水,说走便走,事情似乎比梁翊想的要顺利得多。他又躺在床上,心中却有几分恓惶——就算战死沙场,也不知赵佑真会不会为自己难过;自己拼命为他保全的江山,也不知他会不会珍惜。 肺病最忌忧思,梁翊一焦虑,顿时胸口闷痛,浑身发热,止不住地剧咳起来。他咳得时间越来越长,且一咳嗽,便会全身痉挛,手也不听使唤。他明明用手帕捂住了嘴,可等他能喘息的时候,却发现枕头、被子上也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梁翊还在费力地喘息着,木然地看着咳出来的鲜血。他都没有注意,小金子就站在他的床前,好像是被吓到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梁翊恢复了些许力气,头也不像刚才那么晕了,才看清了弟弟。他知道瞒不下去了,但也不想吓到弟弟,便笑了笑,说道:“人嘛,难免会生病…” “你别再骗我了!”小金子泪光晶莹,高声打断了他,梁翊一下子怔住了。小金子抢过他手中的手帕,跪在他床前,哭喊道:“梁大哥,你不要以为我是傻子,刚刚肖大夫给你扎针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病得有多重?如果只是小毛病,你不必如此瞒我;如果是大病,那你实话告诉我,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需要的药材,治好你的病。” 梁翊大为感动,有亲人在身边,压在心底的苦痛瞬间减少了很多。他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拉起弟弟,注视着他的眼眸,缓缓说道:“我小时候坐过牢,这个你知道吧?” 小金子吸了吸哭出来的鼻涕,点了点头,听梁翊继续说了下去:“那时我得了水痘,烧得很厉害,又关在最阴冷的牢房里,那种刺骨的寒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冻死是一个无比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我只记得冷到一次次失去知觉,却还没有死。哪怕被救出很长时间以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听雪影姐说,我烧到不省人事,把肺给烧坏了,而且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再恢复了。” 小金子不寒而栗,他轻声问道:“那就是说,你的肺病…这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梁翊不想再提这个问题了,他想告诉弟弟,他的“一辈子”并不会很长,或许很快就不用再受这种病痛的折磨了。可这话终究太残忍,他自己不愿相信,更不愿伤害弟弟。 小金子习惯了他的隐忍,也没有继续逼问下去,只是兀自在心里盘算。他没有睡觉,而是偷偷找了肖大夫。肖大夫一开始死活不说,后来小金子都急得快打人了,他才酝酿了一下,说了谎话:“很早之前我就跟他说过,让他专心养病,是他自己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所以才好一阵坏一阵。现在恶化了,他也知道着急了,只要他配合治疗,还是有希望的。” 小金子斜眼看着他,问道:“你说的是实话?” 肖大夫声音越来越小:“当然是实话…难不成你还要严刑逼供?” 小金子松了口气,肖大夫刚要溜回去,却又被小金子一把给抓了回来,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小金子问道:“梁大哥说,他这病没法治愈,你却说有希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灵丹妙药?” 肖大夫苦笑道:“小金爷,梁元帅的肺都要烂透了,如何能痊愈?只不过我当年学医的时候,曾听说山鬼先生居住的长垣谷有一棵千年灵芝,可以解百毒,治百病,是一种起死回生的灵药。说实话,灵芝本身就是大补之物,能恢复体力,但没什么治病的功效。这棵千年灵芝被传得神乎其神,引得很多人前去采摘,结果都是无功而返,还有不少人大打出手,引起种种武林纠纷。山鬼先生也不堪其扰,遂离开长垣谷,云游四海去了。和顺年间,还有很多人念叨这棵灵芝;可这几年来,反倒没有多少人找了。想来也都是谣言,人们想开了,自然就不会再上当了。” 肖大夫说得很明白,小金子却燃起了很多希望,他谢过肖大夫,在心中暗暗盘算,只要一打完仗,就去给梁大哥找这棵灵芝。不管能不能找到、灵芝有没有用,总归是要尝试一下,自己才不会后悔。 送走小金子,梁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也渐渐理解了赵佑真的心情。若他坐在那皇位上,应该也会忌惮一个下落不明的皇子吧!况且玄凌还有越王旧部支持,比当年孤苦无援的赵佑元还要可怕。倘若齐磊不守信用,将赵玄凌推上王位,然后以越州为根据地,逐渐挥师北上,夺取赵家江山,完成越王遗愿,那可如何是好? 虽然齐磊曾答应自己不会造反,但梁翊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信守诺言,或许他会成为第二个贺玉衡,将承诺当成耳旁风,在野心的驱使下,将虞国搅得不得安宁。梁翊只怪自己当时太单纯,没想过如何牵制他,就放他走了。梁翊越想越担心,还有几分悔恨。若自己担心的事情成为现实,那还真是对不起赵佑真。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边应对赵佑元,一边派人快马加鞭去打探越州的情形。这仗打得越来越让人心急,梁翊强迫自己不要急躁,苦苦思索退兵良策。虞国战事四起,粮仓早已告急,梁翊出征时,朝廷也拨不出太多粮草,户部尚书只说会在各地征收,收齐后会第一时间送到。梁翊不信他那些敷衍的鬼话,还不知道他会拖到什么时候。真想把他绑到战场上,让他饿着肚子打几天仗,看他还敢不敢打着官腔拖拖拉拉。 生气归生气,将士们还是要吃饭的,虽说还能支撑十天左右,但谁也不敢保证这仗能打到什么时候,更不清楚新虞军那边还有多少人马、粮草。梁翊召集众将开会,先让大家节衣缩食,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然后开始讨论新虞军的情况。结果大家都对敌军的情形一无所知,只能以沉默应对。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小金子突然举起了手,说道:“末将愿替元帅前去打探一番!” “不行!”梁翊想都没想,干脆地拒绝了他。去赵佑元的军营里做探子,无异于把肉身送到老虎面前,会被嚼得骨头都不剩。 小金子站起来,振振有词:“为什么不行呢?做探子危险,难道上战场打仗就不危险了吗?可将士们因为危险退缩过吗?” 梁翊哑然,试图给弟弟使眼色,可小金子根本就不买他的账,梗着脖子说了下去:“上次虎口关,若不是我跟着田丰,我们征西军都要被他给灭了。我虽然年纪小,在领兵打仗上不如各位,可我自认武艺尚可,眼力极快,适合做探子。此外,我也想像各位一样建功立业,威名远扬,这是我从小以来的梦想。诸位都是我的疆场前辈,想必会理解我的心情吧?” 小金子说得有理有据,一向口齿伶俐的梁翊都不知该如何反驳,小金子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自从上次被冤枉之后,他仔细回味了梁大哥的话,决定不再让梁大哥失望。于是在做每件事情前,他都要考虑周全;说服别人的时候,要条理清晰。他照着做了,果然有效,因为他说完之后,梁大哥都沉默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自告奋勇入敌营(下) 众人虽然有点儿看不惯小金子,但他们终究是领兵打仗之人,心胸并不狭隘,更不会自私到让这个还未成年的少年去敌营犯险。可小金子说得很诚恳,他们也充分理解他想证明自己的心情,所以一时犯了难,沉默不语地看着梁翊。 梁翊也心乱如麻,在众目睽睽之下,小金子表现得如此积极而又坚决,这让他十分为难。他后悔为什么没有提前提醒小金子,让他不准出头;也后悔为什么要在开会的时候将小金子放进来,他明明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梁翊脑子转了好几圈,突然想起了那些官场老油条们的说辞,便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个…大家的意见都不统一,那就下次再商量吧…” “梁元帅,你本不是这样的人!”小金子眨着明亮的眼睛,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梁翊的话:“每次一出现问题,你总是不解决好誓不罢休。这次也别拖拉了,就在今天讨论吧!” 小金子还真不给自己台阶下,梁翊又着急又窝火,差点儿把桌子掀了,将小金子压在桌子下面,让他闭嘴。谁知小金子还真不畏惧梁翊的目光,他带着几分热切,甚至几分挑衅,说道:“梁元帅,军情紧急,不要再拖下去了!” 蔡瑞察觉了梁翊的为难,便低声呵斥了小金子两声:“小金子,你别乱打岔!梁元帅考虑的事情很多,哪儿能那么快下决定?” 这次小金子没有暴躁,而是低下头,撇撇嘴巴,不悦地说:“我明明是在为你们分忧,你们却还不领情,真让人心寒!” 听到小金子的抱怨,众人都忍不住笑了,除了梁翊。他没心思再说下去了,便草草地散了会,留下了小金子。小金子不等他开口,便说道:“梁大哥,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我要说的也都说完了,如果你不让我去,那我会一直缠着你,缠到你同意为止。” 梁翊皱眉说道:“不管你做什么,得把你放到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放心。你去打探敌情,我一点儿都帮不上你,你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小金子心里一暖,说道:“梁大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总得长大啊!你放心,我到了那边,肯定会见机行事,不会惹麻烦。如果不幸被抓到了,我就…我就咬舌自尽!” “不可!”梁翊急忙捂住他的嘴,打断了他的话。小金子不知道,金家大哥就是咬舌自尽的,而且是死在二哥面前。梁翊忍住心痛,说道:“你都这样说了,我更不让你去。” 小金子嘻嘻一笑:“我说着玩的,像我这么机灵,怎么可能自尽?而且我都说过了,总有神明在暗中保护我,我怎么可能出事呢?” 梁翊为难不已,小金子的倔强跟自己如出一辙,既然他决定去打探敌情,那无论如何他都会去的,自己再阻拦也没有用。于是他松了松口气:“你只要答应我能活着回来,我就让你去。” 小金子一蹦三尺高:“我当然要活着回来了!我还要去给你找药呢!” “找什么药?” 小金子自知失言,急忙捂住了嘴。他主动去做探子,也是想早点儿结束战争。战争一结束,他就能去给梁大哥找药,治好他的肺病了。不过没把握的事情不能随便乱说,小金子知道这个道理,便吐吐舌头,说道:“梁大哥,你别想太多,我就是想帮你治病而已。” 梁翊一阵感动,却又满腹惆怅,絮絮地叮嘱了很多,小金子满口答应。梁翊本来还想再跟弟弟相聚片刻,可小金子却急着走。梁翊知道,再耽误下去,二人都会更加难过,还不如干脆利落地将他送走。 梁翊将弟弟送到城南洮河码头,让他一路北上,从湖州再绕回连州,这样饶一大圈,会减少很多怀疑。小金子走之前,梁翊又检查了一遍他的行囊,小金子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足够多的银两,还有一把短刀。那把圆刀是吴不为从那个书生手中抢的,太过显眼,赵佑元肯定一眼就认出来了,所以不能带在身上。梁翊本想将清风送给弟弟,可他在赵佑元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赵佑元或许知道他的这把匕首,所以也不能带。 不能给弟弟一样顺手的武器,这让梁翊十分难过。小金子倒无所谓,他说:“反正除了那把圆刀,其他的兵器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我尽量不打架,一有危险,肯定跑得比小黑还快!” 梁翊被弟弟的乐观所感染,也笑了起来,又冷不丁地问道:“敢问阁下是何方人士?” 小金子拱手作揖,正色道:“在下姓傅,单名一个‘荣’字,乃湖州人士。” “来此地所为何事?” “寻找失散多年的姐姐!” “阁下身手不凡,不知出身哪一门派?” “曾在湖州天纵山待过几年,因思念亲人心切,还未学成,便匆匆下山。” 小金子对答如流,滴水不漏,梁翊欣慰地点点头。也是刚刚从小金子口中得知,原来绿绮姓“傅”,又出身湖州,说不定跟傅连书有什么关联。为了掩饰身份,小金子决定用姐姐的姓,取“世荣”中的“荣”字,作为自己的新名字。梁翊问道:“你知道自己的真姓名,却还要隐姓埋名,不觉得委屈吗?” 小金子摇摇头,粲然一笑:“暂时隐去旧姓名,有什么委屈的?只要我是金家人,流着金家的血,这就足够让我自豪了!” 梁翊拍拍弟弟的肩膀,说道:“我们一起把你的旧姓名找回来,到时候,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叫‘金世荣’,再也不用担心被奸人陷害了。” “嗯!”小金子笑着,用力点了点头。船夫已经等了很久了,小金子刚要跳上船,却又折了回来,将梁翊拉到一边,问道:“梁大哥,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在我走之前,我一定要问清楚。” 梁翊心脏怦怦乱跳,生怕他再问起自己的真实身份,便说道:“有些事,你心里知道便好…” “你用的那把弓,是不是残月弓?” 小金子一脸殷切地看着梁翊,梁翊一下子没回过神来,支吾道:“唔…你怎么…” “梁大哥,你放心,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小金子剑眉一挑,颇有几分得意:“虽然你会不高兴,但我还是想跟你坦白,在梁家的时候,我见过你用黑胶带将金黄的弓臂缠了起来。” “你这个小鬼!” 梁翊吓了一大跳,佯装打他,小金子却机灵地跳开了,笑道:“梁大哥,我虽然才疏学浅,可我也曾听说过,残月弓虽在江湖几易人手,但却是余海金氏的宝物。你能得到残月弓,说明你是天下射术第一人,你肯定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心血,才得到这把宝弓。所以,我并不是跟你抢…我是想说,等我回来之后,你能不能让我摸摸它?” 小金子的目光充满了虔诚,那份对家族荣耀的憧憬,让梁翊心潮澎湃。他注视着弟弟,笑道:“当然可以。而且,你完全可以把这把弓拿走。” 小金子摇了摇头:“虽然是金家的东西,但我也不能那么轻易地拿走,要正大光明地赢过你,我才能带走。你让我摸摸它,感受一下金家的精气神,我就很满足了。” “你回来以后,我把《挽弓十二式》里面剩下的招式全都教给你。咱俩比试一场,如果你能赢我,我就把残月弓交给你。” 小金子笑得格外满足,那一双弯弯的桃花眼像极了温婉娴静的二娘。梁翊呆了片刻,再一次抱紧弟弟,叮嘱道:“一定要活着回来!” 小金子拼命把热泪咽了回去,轻松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梁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最多十天,我肯定回来!” 小金子上了船,那一片孤舟漂在泱泱江水中,很快便消失在了水天一线。小金子一直冲着梁翊挥手,直到看不见了,才怅然若失地坐在船尾,双手抱膝,长长叹了一口气。 从此刻开始,是死是活,都只能靠自己了。 小舟驶得很快,三个时辰之后,便到了湖州的东德县。东德县暂时还没有受到战争的蹂.躏,比其他地方要太平一些。小金子买了一匹快马,来不及休息,便朝西南而去。他的目的地是尚州、连州交界的祥明县,那里是新虞国的后方,比直接去军营打探要安全得多。 初秋的天气已经很凉爽了,小金子骑着快马,感受到纵横天下的快感,暂且将烦恼都抛在了脑后。他奔袭了两天两夜,才到了祥明县。两军交战期间,官兵盘查得格外严格,幸好小金子早就编好了词,又是孤身一人,官兵没有刁难他,他便顺利地进了城。 祥明县到处都能看到新虞国的士兵,街上却很少有百姓,处处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新虞军的主力明明都在前方打仗,后方的氛围却依旧如此紧张。小金子牵着马走在街上,却分明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他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胡乱找了一家客栈,先住了下来。 ----- 九十万字啦!感谢陪伴!鞠躬! 在大家的见证下,金家老三终于长大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勇闯虎穴与虎斗(上) 小金子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找到地方住下来之后,便上街找点儿吃的。或许是刚刚经历了战火的洗礼,街头还是一片凄冷。小金子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处面馆,老板也不是很热情,干什么都是懒洋洋的,好像死了半截一样。 小金子本还想从老板嘴里套点口风,结果一见老板这幅德行,顿时就有点泄气。不过他见惯了别人冷脸,也不觉得难受,便笑嘻嘻地套近乎:“老板,现在客人还不是很多啊!不过这仗都打完了,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吧?” 老板没有理他,专心地擦着桌子,将唯一的客人当空气。小金子有几分纳闷,疑心这个老板是不是哑巴。老板擦小金子旁边的桌子时,才用浑浊的嗓音小声说道:“唉,只是这几天不打仗,说不定明天又就打起来了。” 小金子笑道:“大虞国的西边不都被新虞国给占了么,就算再打起来,也打不到这里来。” 老板在小金子邻桌坐下,依旧压低嗓音叹气道:“这个谁都不敢保证,他们赵家兄弟争天下,谁还管我们老百姓死活?如今日子越发艰难,还不如以前呢!” 老板打开了话匣子,小金子喜上眉梢,不动声色地问道:“我听说新虞王爱民如子,勤于政务,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是这样吗?” 老板欲言又止,似乎是在看别人的眼色。小金子环顾四周,这里不过就他一个客人,难道还有人偷听不成?不过老板这么为难,小金子也不好再多问,百般聊赖地等面条上来。老板亲自将刀削面端了上来,趁机小声说道:“这位少侠,吃完面便赶紧走吧!” 小金子莫名其妙,他饿极了,吃了一口面,似乎明白这家店门可罗雀的原因了。就算他不像梁大哥那样对吃的十分讲究,但这面也太难吃了一点。刚端上来就粘成一团,淡到没有任何味道。老板看到小金子的表情,有些歉意地说:“粮食全被征调上去了,油盐酱醋也是如此,做什么都没有味道,所以也没有人来了。” 看着老板脸上沟壑纵横,小金子心里不是滋味,便问道:“祥明县要养活这么多官兵,老百姓的日子也很艰苦吧!” “那可不!这城里约莫还有两万士兵,还不都是老百姓养着?刚打仗的时候,新虞王就动员我们,说军民如鱼水,今日捐献粮草,众志成城,虽为百姓,但亦可成为新虞国大英雄。大伙儿都听得热血澎湃,将家中余粮全都献出去了。唉,只不过这仗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小金子用心地记了下来,在祥明有两万士兵。他吃了几口面,又漫不经心地问道:“祥明城老百姓供养两万士兵都吃力,那前线还要打仗呢,岂不是更吃力?” 老板渐渐跟小金子敞开心扉,便毫无戒心地说道:“新虞王号称率领十万大军攻打衍县一带,但肯定没那么多人,不然怎么还频繁在城里招兵呢?” 一听到“招兵”,小金子眼前一亮,那可蠢蠢欲动的心又狂跳起来。他早就想混进敌军里了,只不过梁翊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可犯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金子深谙此理,早就将梁翊的话抛到了脑后。他将剩下的汤水一饮而尽,跟老板告了别,欢快地跑了出去。 小金子稍微打听了一下,便找到了募兵处。或许没有人主动参军了,也或许是城里没有青壮年了,募兵处冷冷清清,只有三个人坐在那里,百般聊赖地打着哈欠。小金子朝气蓬勃,中气十足地说道:“三位大哥,我来报个名,我想去前线打仗!” 三人很久都没见如此阳光灿烂的少年了,好似从梦中醒来,忙不迭地让他将姓名、籍贯写下来。小金子爽快地答应了,按照他们的要求写好了。坐在中间的士兵一看他是湖州人,便问道:“你是湖州人,怎么没被虞国招去,反而来投奔我们?” 小金子故意苦笑一声,说道:“我来祥明是找我姐姐的,谁知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这一路上所见,到处都是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我不禁为天下苍生而忧心。都说乱世出豪杰,或许我这一身武艺,正是为了乱世而学的。既然找不到亲人,那还不如早早投军,闯出一番名堂来,说不定亲人也会慕名来找我。” 三人听他说得慷慨激昂,都纷纷点头,却还不依不饶地问:“说到底,你为什么要投奔我们?” 小金子咬住嘴唇,心想,这个问题还真是绕不过去了。他清了清嗓子,将早已打好的腹稿背了起来:“这天下本就应该是太子殿下的,赵佑真霸占皇位十六载,却让朝纲混乱,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太子殿下胸怀天下,率兵反抗,就是为了还大虞一个清平盛世。如此正义之举,我怎能袖手旁观?哪怕力量微薄,也想在太子殿下麾下效力。” 小金子说得自己都感动了,更别提那三个人了。不到晚上,小金子便被编入了军队里,连夜奔赴前线。跟其他垂头丧气的人不同,小金子激动不已,原来做“间谍”的感觉这么刺激。梁大哥总是告诉他,探取情报并不一定要打打杀杀,相反,很多时候收集情报是极为无聊的,要学会高超的谈话技巧,套出敌人的话,并分析他说的那些话是有价值的。小金子认真地记下了,所以刚才跟那位店老板说的话,他将几个数字牢牢地记在心里了。可这样打探情报未免太无趣,要真正进入敌营,那才能探个痛快。 小金子旁边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只不过少年眉头紧锁,一点儿都兴奋不起来。他看了蹦蹦跳跳的小金子一眼,问道:“要去前线打仗了,你就那么开心吗?” “昂!”小金子笑嘻嘻地答应,说道:“我早就盼望有这一天了!” 那少年勉强笑了一下,眼神却仿佛在说——真是个怪人。小金子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别愁眉苦脸的,说不定你一下子立下大功,以后就能名扬天下了呢!” 少年急忙说道:“那我可不敢想,我只想活着回来,挣点儿军饷,孝敬我老娘。” 小金子这才明白过来,大多数人都是活不下去了,才去军队讨口饭吃,像他这样主动参军的才是另类。小金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腿来,放到少年手中,说道:“这是我刚退房的时候,客栈老板给我的,我不饿,你吃吧!” 少年很久都没有吃饱过了,一看到鸡腿,眼泪差点儿掉下来,顾不得推辞,便匆忙啃了一大口。小金子并没有嘲笑他,因为自己也有饥不择食的时候,看到一点儿好吃的,恨不得一口全吞下去。于是他如兄长一般,笑着说:“慢慢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少年突然停住口,将鸡腿还给小金子,羞赧地说:“我吃这些就够了,谢谢你啊。” “你不用跟我客气,全吃了吧!” 少年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住鸡腿的诱惑,三两下便吃完了。他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跟小金子说道:“从今往后,我就把你当兄弟了。有我一口吃的,就绝对少不了你的。打仗遇到危险,你就尽管往我身后躲。” 小金子心道,我也就待个三五天便走,以后哪儿还能再见?不过少年说得格外质朴,小金子隐隐有些感动,便说道:“你不用那么客气的,不过打仗有个兄弟作伴也好,心里也没那么怕了。” 少年笑了笑,说道:“我叫刘宝荣,今年十七岁,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金子说道:“我姓傅,单名一个‘荣’字,这么一看,咱俩还挺有缘分的,名字里都有‘荣’字。” 刘宝荣吃了鸡腿,又跟小金子认了兄弟,便跟他亲近起来,说道:“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为啥要来这里投军?” 小金子说道:“我是湖州人,来这里寻亲。寻亲不得,便想找点儿事做做。我学过几年武功,正好可以在战场上大展身手。” 刘宝荣直咂嘴,说道:“我们躲都躲不及,你居然还主动来投军。你知道虞国那边的西讨元帅是谁吗?有他坐阵,我们一点儿便宜都占不到,攻城就是去送死!” 小金子故意装作一脸茫然,问道:“我久在江湖,哪里知道什么西讨将军,只感觉新虞王殿下是个有谋略的人,便投奔了过来,那个西讨元帅比他还要厉害?” 刘宝荣夸张地说道:“那个西讨元帅名叫梁翊,从去年才开始带兵打仗,可一次都没有输过,完全不像个新手。此人不仅通晓地理,善于排兵布阵,还有一身好武艺,常常冲锋陷阵,想要谁的命,一箭就能了结!” 小金子第一次听到陌生人夸梁大哥,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更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他身边,帮他治好病,跟他学更多本领。他和刘宝荣的窃窃私语最终引来了兵长,兵长将二人呵斥一番,二人遂不再言语,一路沉默地到了营地。 营地离祥明县有三十余里,到处都是军帐。小金子入神地数着,并在心里盘算大约有多少兵力,却不想后脑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兵长呵斥道:“别东张西望,看到些不该看的!” 小金子龇牙咧嘴地摸摸头,一转身,却又发觉似乎有人盯着自己。他定定神,在人群中仔细搜寻起来。 ----- …小梁说得对,很多时间,收集情报确实是无聊的== 第二百七十章 勇闯虎穴与虎斗(下) 小金子抓耳挠腮,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暗中监视自己。刘宝荣不管那么多,招呼他进营帐休息。小金子心事重重,哪儿还顾得上休息。他很久都没有睡过拥挤的通铺了,这里各种汗臭味让他皱起了眉头。他本来不拘小节,对吃住都不怎么挑,可跟在梁大哥身边久了,也渐渐被他影响了。 梁大哥治军很严,要求军容整洁,绝不允许邋邋遢遢,营帐也必须收拾整齐,他会时不时地搞突击检查。不打仗的时候,他会时时盯着小金子,督促他修剪指甲,勤洗头发。小金子常嫌他啰嗦,又说男子汉哪儿需要那么干净。梁翊总会一本正经地说,外表干净了,心里才能亮堂。 梁大哥的大道理总是一堆一堆的,这句话恐怕又是他从小听到大的。小金子不做反驳,乖乖地照做。当时觉得很烦,可到了这种环境里,才体会到了梁大哥的优点——光从军容军纪上来说,征西军就能胜一大截。 小金子坐在这个乱糟糟的环境里,脑子乱哄哄的,便抄着手发呆。几个老兵油子盯着小金子,猥琐地笑了笑:“哟,这小子长得真是好看啊!” 小金子抄着手,眼睛一瞪,还没说话,刘宝荣就挡在他前面,正气凛然地喝道:“你们休得调戏我兄弟!” 那几个老兵呵呵笑了两声,又看了小金子两眼,便没再吱声,将被子一拉,转身便鼾声震天。小金子感激地看了刘宝荣一眼,刘宝荣低声道:“早就听说有些人不老实,你可别被他们给害了。” “放心吧,我武功好着呢,岂能让这些渣渣占什么便宜?” 小金子颇有些自负,刘宝荣便笑笑,胡乱地钻进被窝休息了。小金子睡不着,那个暗处盯着自己的人让他格外挂怀。月光隐隐地透进营帐来,小金子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集中精力打坐。师父传给他的无为心经在他体内发力,每到遇到危难时,似乎有一股沁凉之气保护着他的血肉,不受外敌侵犯。虽说吴不为已将内力全传给了他,可小金子还想练得更透彻一些,用起来才能更得心应手。 营帐外面有窸窣的脚步声,小金子微微睁开了眼睛,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他目之所及,除了一片片营帐,还有站岗的士兵,并没有看到外人。他正有些失望,却见一个黑影飞快地闪了过去,动作之快,那些武功平庸的士兵似乎根本看不到他。小金子心念一动,刚要拔腿去追,却忽然灵光一闪,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 几个巡防的士兵看着如同癞蛤蟆一样的小金子,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一个好心人蹲下来,将他拉起来,说道:“你跑得这么急,不会是想要当逃兵吧?” 小金子将口中的杂草吐了出来,辩解道:“才不是呢,我尿急,想上茅房,这才被绊倒了。” 几个士兵见他年纪小,给他指了茅房的方向,便不再嘲笑他了。小金子解完手,却还在心里盘算——在祥明城就感到有人跟着自己,难不成他一路跟到了军营里? 第二天,新虞军整饬部队,没有主动发起进攻。大部队操练完之后,几个较为强壮的士兵想找人练练手,便将几个新来的叫到一边,对着他们施展招数。小金子本来不想掺和,可刘宝荣被拉了过去,毫无还手之力,像沙袋一样被人踢来踢去。不过几个回合,他便躺在地上,捂着肚子哼哼唧唧,也不知道是不是肋骨断了。 小金子气不过,暂且忘了自己的身份,挤进圈子里,拉起刘宝荣,冲着那个壮汉喝道:“你欺负一个新人,算什么本事?” 壮汉看着眉清目秀的小金子,哈哈大笑道:“秀气得像个大姑娘,还敢来参军?” 小金子怒火升腾,他放下刘宝荣,不服气地说道:“别看你壮得像头野猪,可你如果能打得过我,我心甘情愿做你小跟班!” 壮汉又豪迈地大笑了几声,也不跟小金子客气,提着拳头便飞奔过来。小金子气沉丹田,调整呼吸,当拳头落在他肩上的时候,那壮汉面色一惊,继而龇牙咧嘴地甩着手,说道:“看不出来,你竟然还是个练家子!” 小金子得意地抬起了头,那壮汉想趁他不备,再偷袭他一次。结果在他冲过来的时候,小金子的长腿灵活一扫,硬是将那壮汉生生绊倒。壮汉狼狈地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草。 周围人都叫起好来,小金子笑着拍了拍手,却蓦然发现人群中有双冷到彻骨的眼睛。那人如鬼魅一般,倏忽一下,便隐藏在人群中。再看时,还是那叫好的人,仿佛那两道阴冷的眼神是自己的错觉。小金子心一沉,暗叫不好,或许一时卖弄,会留下大祸患。他又急忙装作武功不济的样子,捧着自己的脚,叫起痛来。结果人群都散了,也没有人理会他。 小金子扶起刘宝荣,想先送他去军医那边看看,谁知一个军师模样的中年人走过来,带着几分欣赏的眼光看着小金子,问道:“听说你刚才胜了王大春?” 小金子的眼睛骨碌一转,说道:“我刚才就是跟一个壮汉切磋了一下,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听其他人说,王大春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屠户,力大无穷,招式狠辣,你能在三招之内胜了他,说明你的武功的确不一般。你这样身手了得,愿不愿意当新虞王的勤务兵?” 小金子吞了口唾沫,这个诱惑可太大了,情报触手可得。不过待在赵佑元身边,危险也是加倍的。小金子权衡了一下,带着一抹天真的神色问道:“当了勤务兵,是不是就不能上战场打仗了?” “是,不过若你保护殿下有功,便会很快得到升迁,说不定还能带兵打仗。” 小金子脑子转了转,问道:“我昨天刚来军队,不用将我提拔得这么快吧?” “战乱时期,求才若渴。你这般人才,本就不该被埋没,你可得好好把握住机会。” 中年人说得不紧不慢,却让小金子心潮澎湃,他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说道:“那好吧,我现在就能去见新虞王吗?” “那当然,这边请!” 刘宝荣被别人掺着去看军医了,他恋恋不舍地看着小金子,眼神中还带着几分羡慕。小金子一点儿都不怯场,一路上还在看各种风景。那个中年人将他带到一个空荡荡的帐篷里,让他在这里等新虞王,小金子点头答应了。他盘算着如何跟赵佑元套近乎,以便套出更多情报,兴奋的同时,也有几分紧张。 一阵飓风吹开了门帘,小金子纳闷地想,初秋的风怎会这么大。他重新将门帘掩好,可一把冷冰冰的剑,已经从后面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原来并不是风,而是这个形如鬼魅的人闯了进来。不知他是修炼是什么功夫,竟然能在瞬间化成影子,让人看不见。小金子被他的气势所压迫,不敢轻举妄动,冷静地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身后之人并没有说话,小金子深呼吸了一下,骤然往左边一偏,躲过了他的剑。他麻利地在地上翻滚一圈,刚要施展吴不为教他的“疾鹰利锥爪”,一抬头,却发现剑尖指着自己的印堂。剑身雪白,寒气逼人,那人好像是从阴冷的地狱爬上来的,带着通身的杀气,居高临下地制伏着小金子。 小金子这一犹豫,几个士兵鱼贯而入,麻利地擒住了他的肩膀,并踩住他的小腿,试图用麻绳将他捆起来。可小金子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一离开剑的威胁,他立刻反抗起来。无为心经发功,他用尽力气一甩,便挣脱开了束缚,勾起十指,目光凛冽。他刚使了一招“轻点穿云”,还未来得及攻击,突然肩膀一痛,原来那鬼魅将长剑脱手,直刺入小金子的锁骨中。 小金子还没落地,那鬼魅便起身将剑拔出,重新握在手中。小金子痛得直冒冷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众人这才又围了上来,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并拉他起来,强迫他跪在地上。 小金子疼得六神无主,调整了好一会儿气息,神志才渐渐恢复过来。刚才带他来的中年人不知何时坐在了他面前,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小金子强忍剧痛,骂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待我?我要面见新虞王,我要告发你!” “我就是新虞王。”中年人一直在微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小金子,说道:“你有什么话,可尽管跟我说。” 原来他就是赵佑元!小金子愤恨地看着他,兀自挣扎不已。那几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控制住。赵佑元靠在椅背上,说道:“猎人跟我说,军营里恐怕混进了探子,我还不相信。如今看到你的容貌,我还不得不相信了。猎人果然是猎人,嗅觉、视觉都是一等一的好。” 小金子拼命喊道:“我不是探子!我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江湖人!” 赵佑元还在微笑地打量小金子,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跟一个人长得很像?” 小金子红肿着眼睛瞪着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原来你们还没相认。”赵佑元嘴角一直挂着笑容,他突然凑近了,说道:“我这里刑具简陋,不过想让你开口,还是不难的。你实话实话,你是征西军的探子吧?” 小金子极力否认,赵佑元一使眼神,两个士兵立刻拿了一根棍子,压在小金子脚踝上。他们用力一踩,剧痛让小金子昂起了头,他将指甲掐进肉里,紧咬着嘴唇,不屈地盯着赵佑元。脚踝上的痛楚又加深了几分,小金子疼得浑身抽搐,却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赵佑元轻笑几声,说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梁翊派来的?” 小金子嘴唇咬出血来了,却还是直摇头。赵佑元看了他脚踝一眼,已经血肉模糊了,说不定再踩下去,他就残废了。赵佑元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说道:“如果你承认你是梁翊派来的,说不定我还能饶你一命。你还年轻,可不要分不清轻重,枉自断送了性命。” 小金子强撑了一会儿,冷汗滴在地上,头也垂了下去,看样子是晕过去了。赵佑元站起来,冷静地跟那个鬼魅吩咐道:“从他身上搜出几样东西来,派前锋到衍县叫阵,就说抓住了征西军的探子。把他弄醒,再给我细细拷问,务必让他说出征西军的军情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搏命情报定胜负(上) 快到半夜了,梁翊盯着案桌上那个血淋淋的手帕看了半天了。他没有大怒,甚至没有惊讶,他只打开看了一眼,便呆坐在了那里,一言不发。 是蔡瑞首先发现新虞军在城楼下挑衅的,他本想一箭射死来人,却听说他们抓住了征西军的奸细,有东西要交给西讨元帅。蔡瑞大吃一惊,放绳子接过他的东西。原本以为会是小金子的刀,或者随身衣物,没想到竟是一截小拇指。 别说梁翊了,就是其他将领见到这一截断指,也都是浑身一哆嗦,不敢想象小金子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他们都心下凄然,更何况把他当成亲弟弟的梁翊呢? 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蔡瑞左顾右盼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元帅,他们都挑衅到家门口了,小金子还生死未卜,我们就这么干坐着吗?末将愿领兵两千,出城杀敌!” 梁翊脸色白得可怕,干燥的嘴唇出现一道道裂纹,过了半晌,他才无力地说道:“他就是想引诱我出城,才故意来刺激我。这根手指,不一定…不一定就是小金子的。” 梁翊都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他刚说完,勉强站了起来,却头重脚轻,站立不稳。蔡瑞一个箭步冲过去,才扶住了他。他强笑了一下,说道:“送手指来的那个使者,走了吗?” “是的,说一天后不撤兵,便将整只手都砍下来;两天后不撤兵,再砍另一只手;三天后不撤兵,便…” 蔡瑞觉得太血腥,皱起了眉头,不敢再说了。梁翊替他说了下去:“三天不撤兵,便砍下他的头颅,是这样么?” 蔡瑞点了点头,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为小金子担忧起来。梁翊却无比冷静:“不必唉声叹气,我去会会这个新虞王。” 蔡瑞急忙劝道:“不行,太危险了,您可是主帅,不能去冒这个险。如果您要去,那还不如给我两千士兵,我去杀上一通。” 梁翊摇了摇头,思忖道:“新虞王心机太重,他说率领十万大军,或许是真的。他既然敢来挑衅,那他肯定挖好了陷阱,等着我们去送死。如果真是这样,还不如我先去探探。” “那也是末将替您去!” 梁翊又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说道:“可能你们一靠近,就会被乱箭射死;但是我不一样,他还不至于那么轻易地将我杀死。” 蔡瑞跟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再怎么阻拦。梁翊已经让人帮他穿上铠甲了,他面无惧色,神色淡然。蔡瑞十分佩服他,在得知小金子被擒的一瞬间,他都六神无主了,不知该怎样跟梁翊汇报,没想到梁翊却出乎意料地冷静。 梁翊穿好铠甲,指了指墙上的残月弓,一个勤务兵急忙过去取了下来,没想到比想象中的重,他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站住。梁翊将残月弓背在身上,那一刹那,像是把全天下的重量全都扛了起来。 “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梁翊话音刚落,哨兵匆匆来报:“启禀元帅,小…小金爷回来了!” “什么?!” 众人皆目瞪口呆,疑心自己是在梦中,可他刚报告完,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背着浑身湿漉漉的小金子闯了进来。小金子处于半昏迷状态,朦胧中知道自己回到了梁大哥身边,便挣扎着从壮汉的背上下来,结果一下子跪倒在地。梁翊急忙将他扶了起来,小金子瞬间没了力气,软塌塌地趴在了梁翊身上。 小金子浑身都湿透了,不知是被冷水浇的,还是从河里游回来的,他冷得发抖,牙齿直打颤,一直在强撑着一口气,随时都有昏迷的可能。梁翊心痛到无法呼吸,高喊一声:“快叫军医!” 小金子不停地翻着白眼,却还嘻嘻一笑,趴在梁翊肩上,哆哆嗦嗦地说:“梁大哥,快去打他们,前线最多也就一万人,一点儿都不可怕…祥明城里有两万人,算是主力,东门守卫最严,别打东门;云县有一万多人,都是老弱病残,可以先攻打他们…咳咳…” 梁翊抱紧他,心疼地说:“你别说了,保存体力,大夫马上就来了。” “…什么十万大军,全是狗屁,别信他的鬼话。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完全可以…完全可以打败他们…” “好,别再说了,我这就出兵!” “赵佑元身边…有几个暗卫,你要当心,其他的…”小金子轻蔑地笑了笑,又咳出一口血,说道:“都是些乌合之众,不用担心。” 小金子说完就晕过去了,正好肖大夫也赶到了,士兵抬来一副担架,将小金子放了上去。梁翊这才看到弟弟伤得有多重,别的不说,胡乱包扎的右手果然满是鲜血,肖大夫将破布扯了一下,昏迷中的小金子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缩了缩右手。 右手确实只剩下四个手指了,小拇指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鲜血不断往外翻涌。 梁翊一直祈祷那只断指不是弟弟的,可如今幻想破灭了,他喉咙发紧,一阵眩晕。他重新挎起残月弓,告诉自己不要抖,可是话出口的瞬间,还是抖得十分厉害:“张羽,给你一万人马,去攻打云县。给你一天时间,明日酉时未归,军法处置!” “是!” “蔡瑞,高野,你们二人率领三万人,去死磕祥明县。听小金子说,祥明县算是敌军主力,宽限你们两天,后天酉时未归,我找你们二人问罪!” “元帅放心,不胜不归!” 蔡瑞神采飞扬,眉目疏阔,一甩战袍,便似将胜利收入怀中。 “剩下的人,随我出城,踏平敌营!天亮不归,我交出兵符!” 声声誓言,掷地有声,将士们满腔热血,要用这一身铮铮傲骨,赢得一场漂亮的胜利。小金子短暂地苏醒过来,用微弱的声音招呼梁翊过来,在他耳边说道:“我有个好兄弟,他叫刘宝荣,他刚才助我逃跑的时候,我把他的头打破了…他胆子小,一打仗肯定就躲起来了…就算你们找到他,也千万别伤害他。” 梁翊握着弟弟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了,这就吩咐下去。你好好养伤,等我回来。”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像是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梁翊胸口起伏,高举右手,一声响彻天地的“杀”!犹如盘古开天辟地,犹如神兵从天而降,刹那间旌旗翻动,火把摇曳,照亮了整个夜空。 梁翊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杀”字。他要为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弟弟报仇,他被赵佑元捉弄多少次都无所谓,毕竟他曾有恩于自己;可他不能折磨小金子,小金子受一点伤,梁翊的心脏就像被挖去一大块。若要填补这片空白,只能杀他个天昏地暗;可小金子的右手已经残废了,哪怕他把新虞军全都杀干净,也无法平复心情。 梁翊骑马冲在最前面,站在瞭望台上的哨兵一见征西军汹涌而来,顿时就慌了神,刚举起手中的旗子,可梁翊手起手落,哨兵脑门上已经中了一箭,翻下瞭望台,摔得脑浆迸流。 新虞军反应并不慢,赵佑元的心腹爱将高猛很快便率人冲了出来。高猛使一杆长槊,槊柄有五六尺长,槊头闪着阴冷的寒光。他骑着高头大马,满脸横肉,目露凶光,将长槊横舞,向下一劈,却被梁翊侧身躲过。高猛高声大喝,冲着梁翊手中仅有的一把弓,往上一挑,却扑了个空。 高猛凭一杆长槊纵横疆场,有这件兵器在手,他便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可他主动出击了几次,梁翊却全都躲开,他不禁也有些着急了,眼睛瞪得通红,口中骂骂咧咧。与他相反的是,梁翊十分从容而安静地接招。在两匹战马擦身而过的瞬间,高猛奋力将槊向下一捅,似要刺穿梁翊腰间。可梁翊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残月弓的弓弦冲着高猛颈间一滑,鲜红的血雾顿时在夜幕中升腾,血腥而又惨烈。高猛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手中还紧握着他的长槊,却再也没有力气挥舞它了。 高猛最终坠马而亡,其他几个将领见他死状惨烈,又是心痛,又是骇然,他们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哇呀叫着,眼睛喷火,将梁翊围了个严严实实。梁翊并未将他们放在眼中,他从战马的脖颈上拔了几撮毛,战马吃痛,嘶鸣着翘起了前蹄,不顾重重阻拦,闪电一般向前冲去。而梁翊在马背上立起,足尖在马背上一点,轻盈地躲过了刀枪的砍杀,一个跟头翻过,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那潇洒而灵动的身姿,让人看直了眼睛。梁翊不想理会这些虾兵蟹将,他只想找到赵佑元,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对待小金子。营帐里一片大乱,有些不怕死的斗胆过来挡他,梁翊已从腰间拔出刀来,见一个杀一个,丝毫不留情。不过,他刚低头杀敌,一抬起头来,左耳畔似乎刮过一阵妖风,梁翊觉得有些不对劲,摸了摸左脸,果然又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手上全是鲜血。 梁翊大怒,回过头去,发现一个黑衣人挥舞着长剑,直冲他而来。梁翊弯腰闪过,将刀紧紧握在手中。待他抬起头来,那个黑衣人却又消失不见了。梁翊又一次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他静心想了片刻,喃喃道:“飓风幻影?” 又一阵风吹过,那个黑衣人落在离梁翊一丈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你还有点见识。” 梁翊皱眉说道:“你来自西域白羊山?” 黑衣人冷声道:“不错。” “从你诞生之日起,你要泡十年的药浴,放才能练就这般柔软的筋骨?” 黑衣人不再跟梁翊聊天,而是转动着剑尖,继续拦住梁翊的去路。梁翊不慌不忙地使出“赤日刀法”,势大力沉的刀法与绵长柔软的剑法势均力敌,一时分不出胜负。梁翊打着打着,只觉丹田越来越热,筋骨像经历生长痛一般,隐隐有些痒痛,而这股痒痛,却促使他舒展筋骨,发挥更大的力量。一时间,梁翊的刀法猛然锐利起来,不给对手丝毫喘息的机会。 黑衣人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刚想施展飓风幻影,却不料一分神,便被梁翊钻了空子。梁翊一招“赤日白练”,当头劈下,那刀登时像一座巨山,将黑衣人压得死死的。梁翊并没有砍下他的头,而是将刀砍进他的肩膀里。黑衣人痛得浑身一抖,却又碍着面子,死咬住嘴唇,不肯叫出声来。 梁翊不肯将刀拔出来,而是冷声问道:“说,赵佑元在哪儿?” 黑衣人抬头冷笑,说道:“那个奸细刚一逃走,殿下便已撤离了。” “撤到哪里?” 黑衣人默不作声,梁翊便将刀又往下压了几分,喝道:“你再不说,我将你的肩膀砍下来!” 黑衣人挑衅般地看着梁翊,吃吃地笑了起来,眉宇间满是不屑。梁翊想起弟弟的断指,恨到不能自已,要抽他一个耳光,没想到一扬手,他竟然站立不稳,浑身摇晃起来。 黑衣人尚不知梁翊有肺疾,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眩晕。这对他来说却是个好机会,他忍住剧痛,“豁”得站了起来,将梁翊踹出老远,并将插在肩头的刀拔了出来,冲着梁翊的胸口掷了过去。 梁翊气息紊乱,想必是刚才过度使用内力所致,他捂着越来越疼痛的胸口,费力地喘息着,见刀冲自己飞了过来,急忙闪到一边。虽然躲开了刀,可那些小兵们却莫名兴奋——如果能抓到敌军的元帅,那可能立大功啊!他们不怕死地围了过来,梁翊顺手捡起刀,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将刀一挥,一圈人已经倒下了一半。 黑衣人伤得不轻,一条胳膊摇摇欲坠,也没有太多力气反抗了。他冷眼看着梁翊,看着他脸色忽而潮红如血,忽而苍白如纸,他踉踉跄跄,却还在拼命向自己走来。黑衣人竟莫名恐惧,心想,就算今晚侥幸能逃过一命,可以后,怕是要长长久久地面对梁翊的追杀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搏命情报定胜负(下) 梁翊眼前不断闪现着弟弟那截断指,他勉力支撑,不找到赵佑元誓不罢休。可他体力有限,幸好他的部下及时赶到,才拦住了他。那个黑衣人转身要跑,梁翊在失去意识前,飞脚踹起刀柄,刀尖直刺入黑衣人后背。黑衣人倒在地上,梁翊也暂时晕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衍县。几个将领围在他身边,神色无比紧张。肖大夫咳嗽一声,夸张地用唇语说道“我什么都没说”。 梁翊本来心情郁结,却被肖大夫给逗乐了。他咳嗽了几声,喉咙发甜,他知道又要吐血了,却生生地咽了下去。他抬头看了看外面,一抹曙光照亮了东边的天空,他心中有数,刚才那场战斗一定大获全胜。果不其然,歼敌将近五千人,俘虏约有三千人,各营将领还在清点人数,整理物资。梁翊吩咐下属找到刘宝荣,不光是为了保护他,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他。 梁翊担心小金子,不顾别人阻拦,执意要去守着弟弟。肖大夫知道他身体到了极限,但是劝都懒得劝,反而跟安慰那些将领:“我在旁边守着,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你们就放心吧。” 小金子一直没醒过来,梁翊心都揪成了一团。肖大夫试了试小金子的体温,喂了他一点水,絮絮地说:“身上那些伤痕大多都是皮肉伤,内脏略微受损,不用太担心;但是他两只脚踝都受了重伤,这种情况,连走都不能走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人是鬼,竟然还能从敌营里逃出来!还有他右手的小拇指被砍掉了,失血太多,又被水泡了太久,都感染了,所以他一直在昏睡。唉,他年纪还小,却伤得这么重,一般人早就疼死了,他居然还能活着从敌营里逃出来。他这个性子,跟你很像啊…” 肖大夫看了梁翊一眼,有些诧异地说:“别说,你俩的长相也很像啊…” 梁翊没有理会肖大夫,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自己心上。小金子残破的右手没法修复了,他那么渴望的残月弓,也够呛能拿到手里了。梁翊越想越气,又心疼弟弟,耸着肩膀,低声啜泣起来。 肖大夫说道:“这倒稀罕了,我说你快死的时候,你都没哭;这个小娃娃不就是少了一根手指头,你倒哭得伤心!” 就算再伤心,梁翊也不想在别人面前哭。他用袖子拭去泪痕,平静而又坚定地说:“我不会死。” 肖大夫疑心自己听错了,眉毛一扬,问道:“你说什么?” 梁翊又重复了一遍:“我家中有妻儿,还有弟弟妹妹,他们还都需要我,所以,我不会死。就算阎王老子来拉我,我宁可将阎王殿拆了,也不会踏进阴间半步!” 不管他到底能不能活下来,他的坚强倒让肖大夫分外动容。肖大夫看着熟睡的小金子,说道:“我大约知道小金子为什么那么积极地去打探敌情了,虽说他让我保密来着,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他跟我打听过你的病情,我没跟他说实话,只说山鬼先生曾经住过的地方有一棵千年灵芝,会大大增强人的体质。他或许是想早早结束战争,去给你找药。” 梁翊轻轻抚摸弟弟的脸庞,感动之余,只说了三个字:“小傻子!” 医者见惯生死,比一般常人都要冷静,肖大夫作为医中翘楚,在看透生死的同时,还总是带着一点傲慢与戏谑。可自从随军以来,他发现自己的心肠竟然渐渐变软了,梁翊和小金子这种不是亲兄弟、生死亲兄弟的情义,竟让他感到唏嘘不已。他暗暗发誓,会让小金子尽快好起来,同时要竭尽所能,延长梁翊的寿命。 肖大夫跟梁翊叮嘱了一下看护事项,便出去煎药了。不过一会儿功夫,骁骑营的副将李帅过来报告,说道:“元帅…刘宝荣找到是找到了…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了?不是不让你们杀他吗?” “不是被我们杀的,他是被捆了手脚,拔了舌头,看样子,是活活疼死的。” 赵佑元的毒辣程度,再次让梁翊目瞪口呆。小金子似乎听到了好兄弟的死讯,痛苦地梦呓了两声,猛然睁开了眼睛。梁翊急忙挥手让李帅出去,想跟小金子隐瞒实情。结果小金子一醒来,顾不上别的,就要找他的好兄弟。梁翊好说歹说了半天,无奈他本身就不擅撒谎,被小金子一逼问,他便支吾起来:“小金子,你先养好伤,等你能下床了,我就带你去看他。” 小金子顿时落下泪来,泫然道:“你不用瞒我了,我刚才梦到他了,他浑身是血的站在我面前,跟我告了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怎么叫他都没用。” 梁翊实在隐瞒不下去了,又不忍心跟弟弟说刘宝荣的死状,便安慰道:“他不仅用他的命换回了你的命,还换来了我们的大胜。我不会让他白死的,一定会厚葬了他;如果他有家人,我会好好地赡养他们。” 小金子伤心地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停了下来。梁翊念他受了重伤,不宜太悲伤,便将话题一转,问道:“昨晚我都快担心死了,你到底是怎么逃回来的?” 小金子将赵佑元骗他的过程细细说了,又说道:“他吩咐那个猎人还是什么人,让他拷问我,让我说出征西军的计划。我死活不说,他们便用棍子压我的脚踝,用马鞭死命地抽我,还用军棍打我。我不知道昏过去几次,最后一次他们把我弄醒的时候,那个猎人说,本想找一件我的信物,让征西军相信我被抓了,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没办法,只好剁下我的小指。我死命挣扎了半天,也没什么用。只觉痛得天旋地转,便晕过去了。” 小金子说罢,低头看了看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难掩痛苦之色。梁翊懊悔到不能自已,自责道:“早知道我就让你带着圆刀了,或者带着清风,如果赵佑元看到这两样东西,就不会砍下你的小拇指了,都怪我!” 小金子急忙说道:“梁大哥,你千万别自责,你不知道,自从我踏进祥明县开始,那个猎人便一直盯着我。若是带着那两件宝贝,我怕是混不进军营,就被他给抓住了!” 就算这样,梁翊的内疚也没有减少几分,小金子又说了下去:“我不知道昏迷了多久,被人给摇醒了,我还以为他们又要打我,便装作昏迷,不肯醒来,没想到来看我的人竟然是刘宝荣。原来他见我久未现身,又听说军营里抓了个探子,便料定那人是我,主动过来看我。他跟我说:‘兄弟,我跟别人说,我是你好兄弟,所以过来劝劝你,让你早点儿招供。你感觉怎样?还能走吗?’当时我的脚踝好像断了一样,疼到没有知觉,便没有作声。刘宝荣又跟我说:‘兄弟,我也在这里待不了太久,外面那些站岗的很快就进来了。如果你想活命,就赶紧招了;如果你想逃…那你就在帐篷上划道口子,然后将我打晕,偷偷跑出去吧!’我一听说有逃出去的希望,便集中精力调整呼吸,师父交给我的心法逐渐发力,片刻便恢复了许多力气。刘宝荣暗中递给我一把小匕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助我割破帐篷。在我逃出去的那一瞬间,我用‘绿喙破脑’抓破了他的脑门,他哼都没哼,便倒在地上了。我对他有许多愧疚,但是没办法,我必须得活着回来,将情报全都告诉你。” “那帐篷好像在军营东北角,周围很安静,一片漆黑,哨兵也不多。我快要闯出营帐的时候,才有人在后面追我。我拔腿就跑,完全忘了脚踝上还有伤,根本就跑不快。幸好营地旁边有一条河,我也顾不上太多了,一头扎进河里,箭跟蝗虫似的落在我身边,可就是没伤着我。水特别冷,我又流了很多血,总感觉要晕过去了。可我一心想着回来,要把重要的情报告诉你,让你早点儿打胜仗,便咬牙不让自己晕过去。那条河也不知道是流向哪里的,我也找不到岸边,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不知漂往何处。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遇到了一对夫妻,他俩行事古怪,是那个妇人用脚将我踹醒的。我晕晕乎乎,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衍县。估计他们听到了我的话,在商量要不要把我送回来,那个男的嫌麻烦,说再不回河东郡,这辈子可能就回不去了,他拉着那个妇人就走。可我扯住了他的裤腿,求他送我回来,并跟他说,只要我一回来,你肯定会重重封赏他们。那个妇人或许是心软了,蹲下来看了我半天,说道:‘当家的,你看这个小鬼是不是跟那个人很像?’那个男的本来很不耐烦,可是他看到我的脸,也惊讶地说:‘是啊,咱跟那个人遇到两回,他还算救过咱们的命,这个小鬼不会跟他是亲戚吧?’他们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我听了一会儿,又晕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量的。幸运的是,我还是回来了。” 梁翊听得一身冷汗,他并不知道,送小金子回来的那对夫妻,正是景暄十三年,他从达城返回富川时,在那家黑店擒住的“西北一枝梅”吴起名,还有他的妻子“塞上飞燕”张燕。在景暄十五年跟映花回富川成亲的时候,他还从猛犬口中救下二人,并劝他们改邪归正。或许他们夫妻二人正是感念他这一点恩德,将与他相貌相似的小金子送了回来,间接送给征西军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梁翊派人去问这对夫妻的行踪,可守门的将士说,他俩将小金子送到城南,便从洮河乘舟而去,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小金子说了很多话,一时疲惫不堪,眼皮又在打架。梁翊让他再休息一会儿,小金子乖顺地点点头,又疑惑地问道:“赵佑元说我像一个人,那对夫妻也说我像一个人,我到底像谁…那个人…难不成跟我一样,也是隐姓埋名的金家后人吗?他…难道是我的叔叔?或者…是我哥?” ---- 梁翊和赵佑元的误会越来越深了== 读者大大们有时间多写写评论哈,拜托啦~ 第二百七十三章 暖暖亲情治陈病 小金子并没有听到答案,他说了太多话,体力不支,说着说着便睡过去了。梁翊抚摸着弟弟布满伤痕的脸颊,痴痴地笑道:“我就是你哥啊,你这个小傻瓜!” 肖大夫刚给小金子熬好了药,没想到他又睡着了,顿时感到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他将药碗端到梁翊面前,没好气地说:“你喝了!” 梁翊哭笑不得:“这药也是能乱喝的?” “让你喝你就喝,我还能毒死你不成?”肖大夫没有太多耐心,紧盯着梁翊将药喝了下去。药太苦了,梁翊皱起眉头,肖大夫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大夫看病人喝药的心情,就跟父母看孩子吃饭的心情一样啊!” 梁翊白了他一眼,将药碗还给他,说道:“你又没孩子。” 肖大夫被他一句话噎死,悻悻地闭上了嘴。看着梁翊脸上豁开的刀口,又有些于心不忍,说道:“你转过头来,我给你上点儿药。” 梁翊这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乖顺地转过脸去。肖大夫将药膏抹多了,梁翊疼得龇牙咧嘴,连声说他在报复。肖大夫并不与他争辩,因为梁翊嚷嚷了两声,就忽然睁不开眼了,自然也就没法说话了。 肖大夫神情诡异,昂起头清了清嗓子,森然说道:“再让你得罪大夫,我让你彻底闭嘴,这才是对你的报复!” 接着,他又神气活现地冲着门外喊了两声:“现在扶梁帅下去休息吧!至少三个时辰以内,他没法再折腾了!” 梁翊果真昏睡了很长时间,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他以为自己耽误了很多军情,急得跳脚,要将肖大夫捆起来打一顿,害得肖大夫四下逃窜。幸好张羽率先传回攻破云县的消息,梁翊大喜过望,便忘了捉肖大夫。他叮嘱张羽不可大意,先不要设宴庆祝,以防赵佑元的人再杀回来。 张羽跟在梁翊身边很久了,为人处世也十分谨慎,取得胜利也不狂傲,而是踏踏实实地整理战场,等待梁翊下达命令。蔡瑞也派人传回军报,虽然攻城不易,但应该能在新虞军援军到达之前占领祥明县。梁翊开心得快要跳起来了,却又不得不掩饰得意之色,以免手下将士骄纵。 他一刻也闲不下来,盯着地图看了半天,命人将李帅喊来,吩咐道:“赵佑元此次大败,陆功必然会南下支援。你领五千人马,北上余海,在通神谷两侧埋伏起来。倘若发现敌军,要毫不留情地给我打回去!彻底切断赵佑元的支援!” 李帅领了命,便匆匆离去。梁翊心想,只要将赵佑元打回西南,并将陆功堵死在西北,就可以发动围剿,将他们一举歼灭,被新虞军占领的尚州、河东郡皆可收复。虽然这两个地方会极其难打,但只要乘胜追击,团结一致,打下来只是早晚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蔡瑞便派人传回消息,说已经攻占祥明城,将新虞军赶到西边了。梁翊终于跳了起来,眉宇间满是春风得意的少年神色,全然不似睥睨天下的大将军。他喜滋滋地提起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得胜的军报,又跟赵佑真申请粮草。他想,如果赵佑真这次还不给拨粮草,那可真是太过分了。 赵佑真得到大捷的消息,顿时喜笑颜开,他又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梁翊打仗的时候,派人去调查他。如果换做自己,或许早就心凉了。梁翊却还能不跟他计较,用一次次胜利来回报他。赵佑真握着军报,不停地感慨道:“朕得辅明,天下安矣!” 通信兵只带回赵佑真的称赞,并没有带回粮草,梁翊一生气,一脚将案桌踹了出去,险些误伤给他送药的肖大夫。肖大夫一生气,把碗一放,气哼哼地走了。梁翊没心情跟他计较,他担心粮食不到,会影响军心,收复失地的计划也会受阻。他知道户部那帮家伙靠不住,还有个蔡赟从中作梗,或许他们在战场上饿死了,蔡赟也能诬陷成是梁翊没有及时催促粮草。 上次跟贺玉衡作战,还是映花及时凑了几车粮食,跟他打仗的将士才没有被饿死。现在映花要照顾子衿,京城又风起云涌的,也不可能再凑了。想到这里,他才猛然想起来,自从打仗以来,他都没有给映花写信,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子衿快一岁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走路了?在刚刚得知映花有身孕的那个晚上,他兴奋得恨不能飞到天上,浑身力气没处使,便哼哧哼哧地用砂纸磨木头,要为孩子做一个小木马。结果一直拖到他出征的前几天,小木马方才做好,梁翊希望它能替自己陪在子衿身边,只是不知道子衿喜不喜欢它? 打了胜仗,又想起家人,梁翊的心情都变得柔软起来。让他意外的是,中秋过后,雪影竟然来看他了,除了带给他好几罐雪梨膏之外,还给他带了些柚子茶,让他每天喝一杯,以免身体着凉。姐姐的到来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他再也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元帅了,被肖大夫恐吓的委屈涌上心头,恨不能一股脑儿地告诉雪影。 雪影每次见到梁翊,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摸他的脉搏,因此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身体状况。这次她试完脉搏之后,半晌没有说话,梁翊心里很清楚,肖大夫恐吓他的那些话,肯定都是真的。事已至此,雪影还在维持面子上的平静,斟酌半天,才说道:“小翊,你留恋这个帅位吗?或者,这个帅位非你不可吗?” 梁翊握住雪影的手,笑道:“姐,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仗都打到这份上了,我和佑元哥彻底闹翻了,如果我现在撤退,那就毫无意义了。如果此时换人,他们势必会让佑元哥死无葬身之地;可有我在这里,至少会保全他的性命。姐,你是神医,一定有办法治好我的,对不对?” 雪影心乱如麻,说道:“若这世上的病都能治好,就不会有生老病死了。你身体亏空得太厉害,不光是肺经一片紊乱,其他脏器也有衰弱之症,若想治…治好你的病,得先大补一段时间,将身体调养好,再下猛药治疗。这个过程很痛苦,不过姐姐相信你能挺过去。” 梁翊心里一暖,却又有些绝望地问道:“我这病…还能治好吗?” 雪影半天没有说话,忽而把他揽进怀里,激动地说:“姐不允许你死,你小时候不允许,现在也不允许。” 扑进姐姐怀里,梁翊终于大哭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姐,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还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雪影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轻拍着梁翊的背,说道:“姐知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那么多条人命攥在你手里,你没有人可以倾诉,软弱一下都不行,你该多难过啊…你想哭就哭吧,你从小就是个小泪包,忍了这么久,姐都心疼死了。” 梁翊哭着哭着,浓浓的倦意又涌了上来,又开始精神恍惚了。雪影扶他躺下,在他天府、中府、尺泽等几个穴位上扎了几针,又往他脸上的伤口上抹了点药膏。或许是姐姐在身边,梁翊睡得很安稳;雪影却握着他的手,担忧得无法休息。若不是她实在放心不下,也不会来千里迢迢地来连州看他,只是她担心的事情变成了事实,他的病情果然严重了许多。他会越来越困倦,精神越来越不济,说不定以后开着会都能倒下。雪影心如刀绞,也不知风遥到底能不能及时将药找回来。 雪影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她没有告诉梁翊实情,在给他看完病之后,她还想去找赵佑元。她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赵佑元肯定会在暗地里搞小动作,让梁翊死得惨烈无比。若赵佑元真这么做了,她会拿刀跟他拼命。她主意已定,就算前路再艰险,她也要去。当然,这件事情必须得瞒着梁翊,否则他会用尽一切办法阻拦自己。 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让雪影常常有种朝不保夕的感觉,生怕每一次离别都是最后一面,尤其是梁翊,这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弟弟,甚至比风遥还要更亲上几分,哪怕他受一点儿委屈,她都会心疼得不行,更何况他已经病入膏肓了。她舍不得离开,但为了他的安全,她不得不以身犯险。 她这次去找赵佑元,出发之前,将云冉托付给了风遥的妻子弦珠。梁翊曾为弦珠置下一套房产,让他们得以躲过直指司的追捕,过上安心的生活。雪影将云冉留在京城,便已然做好了不再回来的打算。只是没想到一个多月没见,梁翊的病情竟会恶化到这种地步,她牵肠挂肚,一时竟无法走开。还好现在照顾他的肖大夫算是越州老相识,他的医术也不比自己差多少,有他陪在身边照顾梁翊,她倒安心许多。 雪影拉过肖大夫,偷偷地将一份信递给他,说道:“我现在找不到别人了,只能拜托您了。如果年前我能回到京城,这封信便不要给他看了;若我回不来,你再给他。上面有我交代他的事情,他看到了,肯定会明白我的心思。” 肖大夫难得正经,一脸正色地说道:“夫人客气了,只是…他能活到过年么?” 雪影苦笑了一声:“在富川有人给他看过八字,他的命很硬,没那么容易死。再说有您这样的名医在他身边,还有人在帮他找药,他一定会闯过这道坎的。” 肖大夫这下可为难了,如果治不好梁翊,他都没脸再面对雪影了。他又不忍心拒绝她,便收好信,说道:“夫人放心,我肯定照办。您也要多保重,梁帅很依赖您,您一定要陪在他身边,助他战胜病魔!” 雪影感激地笑了笑,回头一看榻上熟睡的人儿,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上天保佑,保佑他们姐弟有团聚的那一天。 第二百七十四章 暗中自有贵人助(上) 雪影跟灵雨一样,都是来去匆匆,梁翊醒来之后,失落了很久,很罕见地发了一通脾气,将几个属下骂了一顿,因为他们没有拦住姐姐。姐姐不在身边了,他只能再次做回大将军了,心里空荡荡的。不过雪影给他留了一些药,他吃下去之后,气息理顺了很多。 粮草未到,赵佑真也没明确指示到底要不要一鼓作气收复失地,梁翊正好趁机休整几天。他远在连州,全然不知自己又惹上了麻烦。原来陆家投靠了赵佑元之后,朝廷抓不到任何陆家人,一时间只能干生气。这段时间陆功在河东郡作乱,让朝廷头疼不已,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个正在放浪江湖的弟弟陆勋。通缉令一层层地发下去,全国各地缉拿陆勋。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陆勋和梁翊是生死之交。更为要命的是,还有人说,跟陆勋结伴去流浪的那个姑娘,曾经收养过一个小男孩,二人以姐弟相称。而那个小男孩,正是跟在梁翊身边寸步不离的小金子。 赵佑真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顿时瘫坐在龙椅上,呆若木鸡。第一念头便是将梁翊召回来,让他说出陆勋的下落;若他不说,那便是陆家同党。可他现在又不敢强召,毕竟梁翊手中有十万大军,若把他逼急了,他率兵杀回来,那可是得不偿失。 这时,又有人暗戳戳地建议,不如先搜搜梁家,说不定能搜出小金子和他姐姐的信件来,只要证据确凿,再将梁翊缉拿回来也不迟。 赵佑真没有同意,经过这么多事情,他也清醒了很多——既然他们很早之前就知道绿绮是小金子的姐姐,那为什么不早说出来,非要等梁翊打了胜仗之后再说?很显然,他们并不只是想抓住陆勋;若能找到梁翊跟陆勋私下往来的证据,梁翊这大元帅之位是断然保不住了,说不定还能被扣上私通逆贼的帽子,饱受牢狱之苦,甚至有性命之忧。 赵佑真还是相信梁翊的,但是他又不敢拿自己的江山开玩笑——人心隔肚皮,万一梁翊的单纯豁达只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是一个腹黑深沉之人,暗通陆家,协助赵佑元夺取皇位,那可怎么办? 他焦虑得睡不着觉,胸口似野猫爪子挠似的,又疼又痒。如果了尘还在身边就好了,吃他一个药丸,便不会这样难受了。可他心中还念着和梁翊的约定,不能轻易地将了尘召回来,因此只能咬牙忍耐。不过又转念一想,梁翊还不知是忠是奸,他将了尘赶走,就能确定他是为自己好? 赵佑真焦虑到寝食难安,这段时间一直是皇后江瑶在照顾他,可他根本就没心情跟江瑶缠绵。江瑶求子心切,赵佑真又那么心不在焉,她将怒火全撒在梁翊身上,没好气地跟赵佑真说道:“陛下,若您真的怀疑梁翊,将他抓回来,扔进直指司里审一审不就完了?何苦这么为难自己呢?” 赵佑真嫌她聒噪,让她闭嘴,江瑶便委屈巴巴地垂眼泪。赵佑真长吁短叹,想起幼时父皇的教导。那时父皇跟他们兄弟三人说,身为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多疑。人心是一次次变凉的,而帝王的猜忌,便犹如一盆盆冷水,将贤臣的一腔热血慢慢浇凉。若贤臣的心凉了,朝堂上的风气就会变坏,天下自然就不安稳了。 赵佑真快被这些想法折磨疯了,一次次告诉自己,他不清楚别人会怎么样,但梁翊决计不会骗自己的。就算他这样想,那些大臣却都一天一天地催着他,好像他不将梁翊召回来,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包庇他一样。 赵佑真承受不了这么多压力了,他只好先允许直指司的人去梁家家里搜一搜,看看有没有跟陆勋往来的证据,这下蔡赟、江统都喜笑颜开了,谁知江璃却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梁辅明正在为国家浴血奋战,我等方能过上安宁的生活。可你们非但不感恩,反而在他身后胡乱猜疑,我大虞的朝臣,就是这幅样子吗?辅明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一个月的粮草,仗打了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补给,你们就不担心他们饿死在前线吗?如果大家都闲得无事可做,不如从家里的粮仓里取点儿粮食,送到前线,至少可以保证战火不会蔓延到这里。” 江璃一席话让众人面红耳赤,赵佑真也有所感悟,但江璃算是违背他的命令,让他下不来台。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大家都在猜疑梁翊,或许他也有一些问题。你掌管大虞国的刑狱,可不能偏袒他。” 江璃正色道:“那敢问陛下,辅明究竟有什么问题呢?” 赵佑真一时语塞,讷讷了半天,才发火道:“江璃,你竟敢跟朕这样说话,实在是太放肆了!” “是臣失礼了,不过在陛下责罚之前,臣还有话要说。辅明曾是陛下的贴身侍卫,他的品行,您最了解不过。景暄十三年,他在达城帮父亲办差,帮一位妓.女收养了一个乌兰孩子,这个孩子,便是风头正盛的乌兰王贺玉衡。贺玉衡曾践踏了河东郡的芝林县,梁翊毫不犹豫地率兵出征,不仅将他赶出虞国,还让他立下终生不得踏进虞国的誓言。这些您还记得吗?” 赵佑真脸色阴沉,没有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璃,听他说了下去:“辅明重情重义,但也有自己的原则,那就是以国家为重。不论是在江湖游荡,还是在官场任职,他一直都是这样,臣可以作证。建章虽然是辅明的挚友,但如果陆家做了对不起江山社稷的事情,那辅明一定不会饶过他。不仅不会跟他勾结,反而会天南海北地找到他,让他给大虞国一个交代。只不过他现在带兵打仗,身负重任,无法去找陆建章。如果这也是罪,那就请陛下先降罪于微臣。毕竟抓捕犯人是臣的职责,而不应为难保家卫国的元帅!” 江璃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顿时让朝堂安静了下来。能站在千秋殿里的人,都是大虞国的栋梁,可被江璃这样一说,倒显得他们的心胸格外狭窄了。赵佑真默默无言,不知该如何收场。江璃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刚才多有冒犯,还请您降罪。臣会尽全力抓捕陆勋,所以,请您暂且放过梁翊,让他可以全心全力地保家卫国!” 赵佑真听到这里,才说道:“朕限你十天之内找到陆勋,务必让他说出他的同党。若梁翊确实跟陆家有来往,到时候朕自然会治他的罪。如果你在十天之内抓不到他,那也别怪朕不客气,你要想好如何承担这个后果!” “臣遵旨!” 退朝之后,江璃信步走出千秋殿,没有一个官场同僚跟他说话。好不容易等到了父亲,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江统反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江璃脸上。 “混账!” 这一巴掌打得江璃趔趄了好几步,耳光声甚至让赵佑真停下了脚步,更不用说群臣了。一时间,众人反而有点同情江璃。江璃站稳了之后,不急不缓地擦干嘴角的鲜血,跟父亲施了一礼,便挺直腰背,大步向正阳门而去。 蔡赟摇头叹息道:“现在的孩子都不听话,我家那几个也这样,你也别太心急了。” 江统瞪着芝麻大小的小眼睛,怒道:“眼看就能将梁翊那小子拉下马了,却被我自己的儿子给毁了!我能不心急么?” 蔡赟拍了拍他的肩膀,暗示他冷静,低声说道:“江大人啊,你有没有察觉到,其实皇上一开始就不想查梁翊的,是被咱们逼得没办法,才被迫去查的?” 江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有时候我都怀疑,梁翊是不是真跟陛下有什么断袖…龙阳之类的癖好?要不他到底施了什么法术,能让一个君王对他如此信任?” 蔡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说道:“别胡乱猜,梁翊——不,应该叫他金世安,他从小就倔得很,从不肯服软,也不会恭维,有时候跟个傻子一样。可你别说,有些人啊,还就是欣赏这种性格。” 江统烦躁地说:“如果赵佑真一直向着他,哪怕得知他是金世安之后还向着他,金世安再借着陛下之力追查当年的案子,那岂不是…” 蔡赟说道:“这也正是我担心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如果能在赵佑真起疑心之前,换上别人当皇帝,那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赵佑真这个靠山一倒,梁翊还能靠谁呢?只有死路一条。” 江统吃了一惊,低声道:“你是想将长垣谷的那一套再重来一遍?可别再拉上我了,那种事我一辈子做一次就够了。实不相瞒,我现在还天天做噩梦,梦见金穹,梦见先帝,他们阴森森地站在我床边,要将我带走…我做了快二十年的噩梦了,夜夜如此,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蔡赟绞着手指头,神色凝重地说道:“我又何尝不是?不过若我们当时不那么做,哪儿有这十几年的风光?一时仁慈,或没有勇气,往往就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我不想那样,我得风风光光地活着,得让所有人都看我的脸色行事!” 江统很明白他的想法,若让他放弃现在的生活,那还不如让他去死。所以,只要所有人都仰慕自己,做点儿噩梦算什么?想到这里,他问蔡赟道:“那你有计划了?” “庆王爷的儿子赵佑忠前些日子来过京城,他要面圣,却被我拦下了。我知道他的心思,有意助他一臂之力,让皇上尽快立赵玄清为太子,然后想方设法让他尽快退位,扶植赵玄清登基。” 蔡赟迈着信步,笑道:“赵玄清又是一个幼主,到时候,不又得对我言听计从?” 第二百七十五章 暗中自有贵人助(下) 赵佑真大概是没法过安心的日子了。就在梁翊的事情刚刚过去之后,他又听到宫中的传闻,说夏太后是被他杀死的。 赵佑真早已不似当年那般仁慈,他让直指司抓了一个嚼舌根的小太监,让他说出是从哪儿听来的,不说就大刑伺候,先废手指,再废双足,让他看着自己一点点儿腐烂。小太监哪儿经得起这番恐吓,忙不迭地招供了,直指司由此顺藤摸瓜,找出一大堆散播谣言的人。 赵佑真盛怒之下,要将他们全都凌迟处死,却被江璃给劝了下来。江璃说道:“陛下,以臣之见,此事不宜处理得太过张扬。若将这二十几个人全都凌迟处死,京城恐怕又要议论纷纷,无风起浪。不如将他们全都发配边疆,您意下如何?” 赵佑真冷笑道:“江璃,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该如何处理,朕心中自有定论,用不着你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朕对你够宽容了,你最好有点儿分寸!” 江璃听罢,只得无奈叹气。这二十几个人分五天才杀完,在这五天,华阳城上空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到处充盈着凄厉的惨叫声,老百姓兀自心惊不已,在看过第一天的惨状之后,再也不敢靠近刑场半分。赵佑真沉浸在暴戾带来的快感中,整个人如痴如狂。众臣敢怒不敢言,反倒怀念起梁翊来,若他还在京城,肯定会不顾死活地劝阻赵佑真,让他不要如此暴虐。 江璃的估计是正确的,赵佑真的残忍并没有换来京城的平静,相反,百姓更加相信他弑母的行为,不满之声水涨船高,甚至有几个颇有声望的隐士,公然写文章讽刺当今圣上。百姓是最经不起煽动的,几篇戏谑但又充满力量的文章一经流传,马上就有几个江湖帮派蠢蠢欲动,誓要奋起反抗,还天下一片清净。 赵佑真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奏折,他越来越愤怒,派出一批批人马,要将这些作乱的人全都抓捕归案。可他悲哀地发现,虞国的主力军队都在前线打仗,他派出去的这些人能力平庸,且看似顺从他的命令,实则懒懒散散,拖沓敷衍,一点儿都没镇压住反贼日益嚣张的气焰。 沉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赵佑真愤恨到不能自已,脾气越来越暴躁。砸东西已经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怒火,只有在床榻上用尽十二分力气,让身下人再无一点儿挣扎,他才能感到些许痛快。以前在他面前争奇斗艳的嫔妃也畏惧他的暴戾,一听说要侍寝,就跟上刑场一般哭嚎不已;可又怕哭声惹怒了赵佑真,只得将恐惧压在心底,勉强陪着笑脸,任凭赵佑真摆弄,绝不哭喊一句委屈。 赵佑真每次也折腾到一点儿力气也不剩,但他依然睡不好觉。尤其是最近,他常常梦见母亲,她瘦骨嶙峋,绣着金凤凰的玄色衣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深陷的脸颊涂了厚厚的脂粉,满头白发上插着各种明晃晃的金钗,活脱脱一幅索命女鬼的模样。母亲尖锐地哭着,笑着,从正殿飘进了赵佑真的床前,扭动着苍老的脖子,面部扭曲到狰狞,充血的眼睛像是吃人的血洞,赵佑真方一睁开眼睛,便会尖声惨叫。而夏太后冷不丁地拿出一方手帕,凄厉地笑着,凶狠地捂住了儿子的口鼻。赵佑真因为窒息而拼命挣扎,挣扎到绝望的时候,便会被嫔妃摇醒,他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噩梦。 赵佑真每天做着同样的噩梦,不出几天功夫,他的眼睛又变得空洞无光,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没有一丝精神。他得了一种畏光的怪病,经常浑身发抖,困倦不已,太医都诊断不出什么毛病来。赵佑真害怕自己快死了,缩在被子里抖个不停,用蚊蝇般的声音说道:“去瑞草观将了尘请来!” 了尘回到宫中,正好被宁妃看了个正着。了尘衣着朴素,腰身笔直,步履匆匆,但姿态十分优雅。他尽量伸直脖颈,显得自己更出尘一些。可宁妃隔着很远,都能看到他眉宇间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 宁妃垂下眼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下过几次决心,要做个好皇帝,可奸人为什么总是不放过他?” 阿槑是个聪慧的丫头,顺着宁妃的话说道:“既然娘娘如此惋惜,何不劝劝他呢?” 宁妃蹙起秀眉,说道:“我只是一个说不上话的妃子,如何劝得动他?满朝文武百官对他犯的种种错误了如指掌,却从未有一个人敢冒死进谏。若梁翊还在宫中,皇上或许还有救;可梁翊远在中原率兵打仗,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或许那些人正是瞅准了这个时机,才再次让皇上心病发作的。” 阿槑愤恨地说:“他们也太可恶了!皇上变成这个样子,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平日里斗来斗去也就罢了,如此风雨飘摇之际,我一个做奴才的都知道要以大局为重,他们都是饱读诗书的聪明人,为何还要在此时煽风点火?” 宁妃将手指放在阿槑唇边,示意她不要再说了,阿槑不甘心地闭上嘴,宁妃悄声道:“读过书的人做起恶来,那才是最可怕的!” 赵佑真吃了了尘给的丹药,眼睛重新活了起来,他便不让了尘离开了。自从发现伺候他的小太监在背地里嚼舌根之后,他对这些奴才越来越看不上眼了,反而特别想念被他赶走的王如意。王如意行事机敏,尤其会看人脸色,往往主子使一个眼神,他就能猜出主子的心思。而且他管理严格,在他当太监总管的时候,所有的奴才都规规矩矩办事,不敢有半点逾越,更不敢随便嚼舌根。念及于此,他又将王如意从教坊司召了回来,让他继续担任太监总管,在天健宫侍奉。 王如意灰头土脸地憋屈了好几个月,终于有眼眉吐气这一天了,那些平时对他呼来喝去的小太监们马上换了一幅嘴脸,对他极尽溢美之词。他们已经不渴望王如意会提拔他们了,只要他不再计较那些过往,不要为难他们,他们就烧高香了。 王如意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天健宫,大刀阔斧地换了一拨人,除了留下几个赵佑真使唤顺手的,其他的都换成了他的小喽啰。赵佑真只顾着心里舒服,哪儿还管其他的,便由着他折腾。反正王如意回来之后,赵佑真确实清净了不少。 只是他不知道,那些“当今圣上弑母”的传闻,正是从王如意告诉蔡赟的。有了王如意确凿的证词,蔡赟才安排人手在宫中流传,惹得赵佑真大怒。赵佑真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王如意是他忠心耿耿的心腹,对他更加重用。王如意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只是当上太监总管之后,赐了好几个太监一顿板子,他们都跟禄喜一样伤重身亡。但没有任何人数落王如意的不是,相反,很多人称赞他办事公允,主持公道,宫城内的风气好了许多。 这几天蔡赟心情出奇得好,他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吩咐了尘可以进行下一步了。了尘再次得宠,本不想再跟蔡赟掺和在一起,但又忌惮蔡赟的手段,不得不暂时忍气吞声,听蔡赟吩咐。 赵佑真被百姓骂得狗血喷头,自然精神空虚,只能从了尘身上寻找慰藉。了尘装模作样,每天夜观星象,摆弄卦象,最后忧心忡忡地说道:“连日来紫微星黯淡无光,又向南移动了一颗,西南瘴气环绕,恐有大祸患!” 赵佑真捧着暖炉的手抖了起来,他紧张地问道:“是内忧还是外患?” 了尘闭上眼睛,高深莫测地说道:“这个贫道也说不准,但紫微星近日才开始黯淡,可见这股瘴气是近日刚刚出现的,并不是长久以来的祸患。” 赵佑真思忖道:“赵佑元起兵已久,这股瘴气应该不是指他,难道会是…” 了尘轻咳了一声,说道:“逆贼固然可恶,但手握重兵之人更让人担忧,陛下千万要当心。” 了尘观察到的天象与钦天监呈上来的一致,赵佑真自然深信不疑。他想起了叛乱的陆功,又想起了跟陆勋交好的梁翊,顿时又焦虑起来,眉心凝成了一个疙瘩。了尘不经意地笑了一下,说道:“若要压制住这股瘴气,倒也有一个办法。若这皇宫里增添一位皇室子嗣,便可使紫微星重新焕发光彩…” “给本宫闭上你的臭嘴!” 了尘吓了一大跳,那幅高深莫测的神态荡然无存,他抻着脖子、眯着小眼睛,仔细地打量来人。那人穿了一身橘红色的袄裙,绣着金丝的裙面晃得他眼睛都疼,她没有带太多首饰,一根金制雕花步摇便足以证明她的高贵。来人气场太过强大,了尘竟然怂得往后挪了挪屁股。 “映…映花,你怎么来了?”赵佑真也莫名有些害怕,说话都结巴了。 映花伸出纤纤玉指,指着了尘说道:“皇兄,看到他我就恶心得慌,我可以打死他透透气吗?” 映花向来古灵精怪,哪怕为人妻母,也从不按套路出牌。赵佑真没法跟她生气,低喝了一声:“别闹!” 映花冷笑一声,缓缓拔下步摇,说道:“本宫今天喘不过气来,非要杀个人,才能喘口气。皇兄若拦着我,那我就只有死在皇兄面前了!” 了尘见映花不是开玩笑,吓得跪在地上求饶:“贫道从未得罪过公主,公主殿下为何要难为贫道?” “哟,道长变得够快啊!那一身仙风道骨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映花玩弄着步摇,嘲讽道:“皇兄,你的眼光越来越差了,这狗奴才这幅德行,你竟然还把他留在身边?” 赵佑真站起来,怒道:“映花,你别没大没小!这里是天健宫,你再任性下去,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哼,是谁没大没小,竟然信这个狗奴才的话?”映花厌恶地瞪了了尘一眼,又跟赵佑真说道:“你将我打入大牢也好,打死我也罢,可我不允许这个狗东西出现在天健宫,更不允许他在这里胡乱狂吠!” “映花,你!” 映花凑到赵佑真跟前,眼中闪着泪光,神情却十分坚毅:“皇兄,你别忘了,天健宫不是你建的。皇爷爷曾在这里夙兴夜寐,稳固大虞江山;父皇曾在这里呕心沥血,开创一代盛世!可你呢,你做过什么?” 面对映花的咄咄逼问,赵佑真哑口无言,映花浑身发抖,抹掉眼泪,说道:“你想打便打,想骂便骂,但是这狗东西再出现在天健宫,我便跟他死磕到底,哪怕跟他同归于尽!” 第二百七十六章 生死关头见人品(上) 梁翊取得大胜之后,缴获了不少物资,还可以再支撑一段时间,不用看朝廷脸色,也能继续向西收复失地了。梁翊隐隐有些奇怪,不知此次出征为什么会这么顺利,顺得让他心里不安。只是他不知道,远在京城的江璃和映花,为他挡住了一次次劫难。 雪影走了十天之后,小金子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从剧痛中缓解出来的小金子,就算赢得了将士们极高的赞誉,也忍不住为自己的断指忧伤。他苦练的射箭技巧生疏了许多,还不及之前的五成,这让他沮丧不已。不过,他渐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再大哭大叫,也不会乱摔东西了。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更加拼命地练习。 梁翊给刘宝荣立了坟冢,小金子能下床走动后,兄弟二人便一起去他坟前祭奠。梁翊对这个陌生少年感激不尽,如果不是他仗义相救,估计现在在墓穴里躺着的就是小金子了。小金子给他烧完纸钱,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眼泪顺着嘴角流进嘴里,他带着哭腔说道:“明明是个胆小鬼,明明可以躲起来,可偏偏为了我送了性命…” 梁翊想起因为给他报信而献出生命的禄喜,心中十分怅然,他揽住弟弟的肩膀,劝道:“有些人只是看起来胆小,其实非常勇敢,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但也不要小瞧你身边任何一个朋友。” 小金子若有所思,强笑了一下,说道:“梁大哥,虽然我现在还很弱,可是你也不要小看我啊!” 梁翊温柔地笑了笑,说道:“我从未小看过你,你以后一定会大有作为,况且,你现在就够强大了啊!” 小金子面露羞赧之色,一溜烟地先跑了。梁翊看着弟弟的背影,目光极尽宠爱。原来亲兄弟的感觉是这般温暖,虽然有时候气得想要揍死他,可只要他一乖顺起来,便恨不得为他摘星揽月。如今弟弟陪在自己身边,梁翊也不像以前那么孤单无助了。想起苦寻了他那么多年,终于把他找回来了,梁翊脚步轻快地快要飞起来了。 他走得一着急,又咳嗽了几声,小金子立刻像小狗一样巴巴地飞奔回来,紧张地问道:“梁大哥,你的肺病是不是又发作了?我先把肖大夫找来?” “不用,我见了他就生气。”梁翊佯装愠怒,说道:“我让他开些清肺止咳的药,他却净给我开安神的药,让我喝完就昏睡不已,太耽误事了!” 小金子忍俊不禁,他听说了梁大哥和肖大夫的故事。梁大哥每次喝药之前都要再三确认,后来渐渐演变成了威胁。可无论何种情形,肖大夫总是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没有添加安神的药,如此梁大哥方才喝药。可喝下去不到一刻钟,他便会沉沉睡着,一睡就是两三个时辰。梁大哥醒来后就会到处抓肖大夫,可肖大夫总有办法躲起来,梁大哥还要处理军务,无法将时间全浪费在抓捕肖大夫上,闹腾一阵便只得作罢。 小金子笑完了,便说道:“肖大夫也是为你好,你整天不眠不休,操心的事又那么多,不好好休息,身体怎么会好呢?肖大夫给你治病之后,你气色确实好了许多啊!” “哼,那也是雪影姐留的药管用,跟他没什么关系!” 小金子知道,梁大哥虽然嘴硬,但心里还是很感激肖大夫的。如果他真的想揍肖大夫一顿,何必等到现在都没得手?别说梁大哥了,小金子也很感激肖大夫,如果不是他悉心照料,自己不会康复得这么快。他还得买点儿礼物,好好感谢他一番。 兄弟二人回到县城的时候,正好赵佑真的旨意也下来了,赵佑真让他们奋起直追,将新虞逆党一网打尽,朝廷会不遗余力地支持。跟圣旨一起来的,还有从各州县调来的二十车粮食。梁翊不知道赵佑真是花了多大力气凑出来的,他感慨万千,暗暗下定决心,绝对不辜负他对自己的信任。 梁翊刚刚送走钦差,就有士兵来报,说外面有个老人要来见他,士兵怎么赶他也没用。梁翊也有点疑惑,遂让士兵传了下去,要见这个老人一面。老人带着一顶宽大的草帽,虽没看到脸,却让人感到他气度不凡。他带来一个随从,可一见到梁翊,他使了一个眼神,随从便一言不发地退下了。梁翊一下子明白了,便屏退左右,只留下他和老人在屋子里。 老人缓缓摘下草帽,略微跟梁翊行了一礼,梁翊发现他有点儿面熟,但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老人微笑道:“鄙人姓赵,名端,见过大元帅。” “赵端?”梁翊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恍然醒悟过来,急忙屈膝行礼,说道:“原来是庆王殿下!臣有眼无珠,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庆王急忙将他扶起来,说道:“我不过是个闲散王爷,而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元帅,今后地位肯定不在我之下。” “王爷过奖了。”梁翊一边谦虚,一边给他让座,问道:“王爷为何突然来连州了呢?” 庆王爷落座后,长叹一口气,说道:“皇上想过继本王的孙子,这件事元帅知道吧?” “略有耳闻。” “本王自幼体弱多病,能力平庸,自知无法与兄长们相比,因此一向不争不抢,安于天命。本王常想,若生在平常人家,或许我活不过几年,便会病死。幸而生于世家大族,家人呵护备至,就算在战乱时节,也一直有人悉心照料,所以才能存活到今日。赵家夺得天下,本王并没有出力,也从未对江山有过非分之想。幸得父兄照顾,得一富庶封地,自此更加衣食无忧。”庆王直视梁翊,问道:“梁帅,你知道本王想要跟你说什么了吧?” 梁翊略一点头,说道:“虽生在帝王家,但王爷一向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对一切都充满感恩,从来都没有任何僭越之心。王爷有如此胸襟,晚辈实在佩服。” 庆王笑笑,说道:“元帅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人嘛,总是要知道自己的分寸,若逾越了分寸,便会卷入纷争,不得安宁。本王深知自己的分量有多少,所以不争不抢,活得安然快乐…可惜啊,庆王府似乎只有我这么想。” “王爷的意思是…王爷不想将令孙过继给皇上,但世子并不这样想?” 庆王苦涩地点点头:“回到庆州后,忠儿偷偷去过京城,被我识破后,他还振振有词,说在京城遇到贵人,贵人承诺,必定会让皇上立玄清为太子。我听后勃然大怒,逼他说出贵人是谁。他半天不肯说,我罚他跪了两个时辰,他受不住了,才说蔡赟答应帮他。” 梁翊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片刻之间便想了很远,放下茶杯时,心事重重地说道:“陛下现在有危险。” 庆王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似乎并没有想太多,不解地问道:“梁帅何出此言?” 梁翊不能说得太详细,只是简单地说:“若蔡赟答应扶植令孙,那就意味着他放弃了皇上。他这个人手段毒辣得很,会想出各种阴毒的办法,逼迫皇上立太子;或许一立完太子,就会被蔡赟杀死。” 庆王佩服梁翊的计谋,却也为庆王府担忧,他急忙说道:“本王从来都没想过让玄清觊觎皇位,更不想跟蔡赟那个老贼联手。本王会想尽办法阻止玄清当太子,还请梁帅不要将这些告知皇上。否则,皇上定会以为庆王府跟蔡赟勾结,意图夺取皇位。这样一来,庆王府上下几百口人,顷刻之间便会化为冤魂呐!” 庆王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梁翊心乱如麻,不知是否该相信他。但凭感觉而言,庆王确实是个恪守本分之人。他突然想起赵佑真下的西征的圣旨,还有那满满二十车粮食,他鲜少表现出这种魄力,而他这一系列举动,显然是要做给某些人看的,蔡赟肯定包括在这“某些人”之内。如此一来,赵佑真无异于跟蔡赟挑衅,可梁翊知道,他根本不是蔡赟的对手。若自己不在赵佑真身边,他必然会输;也或许,他已经输了很多次了。 庆王见梁翊不说话,心中忐忑不已,便继续说道:“本王虽然从不插手政事,但对蔡赟的为人还是有所了解的。本王承认,此人十分勤奋,也很有头脑,但心胸实在太狭隘…若忠儿投靠了他,就得对他言听计从;稍有反抗,便会死得不明不白。其他事倒还好说,可皇位毕竟是天下第一要紧之事,蔡赟暗中扶植玄清,若被皇上察觉,必然会惹得龙颜大怒。到时,蔡赟肯定会推得干干净净,将脏水全都泼到我们身上。若当真如此,那庆王府便会成为第二个平璋侯府啊!” 梁翊浑身一震,深入骨髓的疼痛又随着呼吸蔓延全身,而庆王爷已是满脸哀切,无助地看着他。梁翊缓了缓语气,问道:“既然庆王爷有如此心意,为何不跟皇上表明?为何要来找晚辈?” 庆王爷悲哀地说道:“本王已给皇上寄过书信,表明心迹,但皇上没有任何回复。若本王再给他写信,只怕会被他看做‘此地无银三百两’,从此再也不信本王。梁帅如今是大虞国最有威望之人,又一向正直…本王犹豫很久,才斗胆来求。” 梁翊不知他说的是实话,还是阿谀奉承,并没有接他的话。庆王爷又接着说道:“事已至此,庆王府的人不便再去京城,皇上也不会再理会我们。梁帅常以直谏闻名天下,皇上又一向善于采纳梁帅的谏言。若梁帅出面,皇上说不定会断了过继的念头。” ---- 大大们看作者的话! 第二百七十七章 生死关头见人品(下) 人被逼到生死关头,往往就会失去理智,再怎么过分的要求都提得出来。梁翊原本觉得庆王爷可怜,可听完他的要求后,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浑身上下都冷得要命。 庆王府的人想活,难道他就不想活吗?他每次冒死进谏,事后都是一身冷汗,世上哪儿有真的不怕死的?况且他还是个有家室的人。再说,过继孩子本来就是皇上的家务事,他一个外人有什么理由干涉呢? 梁翊的脸色冷了下来,说道:“王爷…您不觉得这个要求有点过分吗?” 庆王也面露难色,不自然地说道:“本王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找你的,本想让你仗义执言,可若梁帅觉得为难,本王也不再勉强。” 梁翊如实说道:“生在帝王家,本就有许多身不由己,相信王爷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若皇上看中了另孙,那他的命运别人很难再插上手了。您与其横加阻拦,倒不如顺水推舟,平衡好庆王府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尽量将外人的力量排除在外,这样难道不更好吗?” 庆王只顾皱眉喝茶,并不回应。梁翊说得很对,也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大元帅,眼界和格局确实超出同龄人一大截。可庆王安逸惯了,不想费尽心机地斗智斗勇,更不想将自己置于危险中。想必梁翊也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会说跟他说这些。庆王长叹一口气,说道:“梁帅的意思,老夫明白了。无论是否帮忙,本王都心存感激。朝中耳目众多,本王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梁翊补充道:“关于令公子和蔡赟的事情,我肯定会守口如瓶,这个您大可放心。” 庆王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勉强说了声“谢谢”,便带上宽大的草帽走了。他一走,小金子就跳了进来,问道:“梁大哥,这个老头是干嘛的?” 梁翊揉了揉太阳穴,不悦地说:“自己的家事都懒得想办法解决,还要让我去送死,真当我是傻子啊!” 小金子没听明白,但是梁大哥明显有点儿不太开心,他也不敢乱说什么,便讷讷地站在那里。或许自己发脾气的时候还是挺吓人的,梁翊看着弟弟不知所措的样子,哭笑不得地说:“你先去练弓吧!对了,将欧阳良玉给我叫过来,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小金子如临大赦,飞一般地跑了。欧阳良玉是赵佑真硬塞给梁翊的军师,好像是从兵部借调过来的。但说实话,谁都知道梁大哥不太喜欢他。他三十多岁,身材不高,其貌不扬,虽然出身不低,但极喜欢穿一身素色布衣,一举一动都格外板正。尤其是当他摆弄着宽大的衣袖像鸟儿扑棱翅膀一样走过来的时候,梁翊跟众人都是目瞪口呆,疑心他是从孔夫子的书里走出来的。 不光是梁翊,其他人也不太喜欢他。他虽然看了很多兵书,但只会摇头晃脑地纸上谈兵。比如先前抵抗赵佑元的时候,他提出不妨先放一部分士兵进来,然后再放火烧死他们,这样不仅能烧死很多兵力,还能威慑住赵佑元。 此言一出,众人皆哑口无言,梁翊不想起争执,便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可欧阳良玉并没有领悟到主帅的意思,还在自顾自地说个不停。蔡瑞忍无可忍,气得破口大骂,恨不得都要提拳来打了。欧阳良玉倒是好脾气地不还口,只是淡淡地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本来领兵作战就够让人心累了,蔡瑞听了他这一段长篇大论,更是气到无语,将盔甲一扯,骂道:“我还真不是君子!我就要血气方刚地跟你斗一场!” 若不是众人拦着,估计蔡瑞真能把他打了。从那儿以后,欧阳良玉也懒得再掺和进来,每次开会都一言不发。梁翊觉得这样也不好,就象征性地问问他的意见。他会特别郑重其事地整理衣冠,然后再说一大堆跟开会无关的内容。梁翊每次都是强忍怒火,默默按住暴躁的蔡瑞,耐心地听他讲完。 为了减少争执,梁翊也相应地减少了开会的次数,也尽量不去招惹欧阳良玉。所以小金子很奇怪,梁大哥为什么会突然找他。他将话带到了之后,欧阳良玉从一堆书里抬起头,极为优雅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打发小金子走了。小金子也不喜欢凡事慢吞吞的欧阳良玉,在一群彪悍的军人当中,他和肖大夫都算是文弱书生了,但相比之下,肖大夫就爽朗多了。 欧阳良玉跟梁翊行过礼,便不卑不亢地束手站在了一边,主动问道:“梁帅请我过来,不是为了商谈军事吧?” 梁翊也没有隐瞒,反问道:“其实你也不是来给我做军师的吧?” 欧阳良玉浅笑了一下,算是默认,梁翊忽然有些头疼,问道:“你跟皇上汇报过什么?” 欧阳良玉依旧面不改色,朗声说道:“当然是看到什么,就跟圣上汇报什么,要不我如何报答他对我的信任呢?” 梁翊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说道:“那来找我的人,你都告诉皇上了?” 欧阳良玉一摊手,问道:“都有谁来找过您呢?” 梁翊暂且松了口气,又有些不敢相信:“来找我的人,你一个都没看见?” 欧阳良玉玩弄着手指甲,说道:“你见什么人是你的私事,我可管不着。” “皇上把你硬塞进来,不就是让你看着我,事无巨细地全都报告给他吗?” 欧阳良玉也有些不耐烦:“我都说过了,我只报告我看到的,你私下里见了谁,我看不到,也没兴趣了解。” 看他的表情应该不是在说谎,梁翊将信将疑,心想,他还真是个怪人。看来,灵雨、雪影来找他这些事情,赵佑真应该都不知道;包括庆王过来找他,欧阳良玉应该也不会告诉赵佑真。一时间,梁翊对他还挺感激的,便真诚地道了声“多谢了”。 欧阳良玉低头说道:“也多谢你了。” “为何要谢我?” “你明明知道我是皇上派来监视你的,可你也一直没有将我排除在外啊!” 欧阳良玉说罢,便低头退了出来,不再多跟梁翊解释。梁翊又被他感动了,心里却有种隐隐的担忧——很早之前他便知道陆功投靠了赵佑元,但迟迟没有告诉赵佑真,最终弄得西北战线十分被动;现在他又知道了赵佑忠要跟蔡赟联手,自己却跟庆王爷承诺不告诉皇上,自己又远离京城,无法帮助赵佑真。若他真陷入危险之中,那该怎么办? 每当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时候,他都想一走了之,再也不操这些心。可他思忖再三,还是提笔给映花写了一封信,让映花多留意赵佑真身边人,不可让外人介入赵家的家务事。映花那么聪明,应该会明白自己的心意吧? 他将信寄出去之后,他派去越州打探的人也回来了。那人名叫孙飞,也算跟梁翊打过几次仗了,梁翊信得过他。孙飞神色凝重,梁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他带回齐磊造反的消息。 孙飞没有卖关子,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越州形势确实不容乐观,夜秦一直不甘心,发誓要为他们的太子殿下报仇,经常在边境制造骚乱。还好夜秦国力并不强盛,一时倒也造不成什么威胁。” 梁翊点点头,心下了然,又问道:“那越王旧部呢?有没有作乱?” 孙飞一五一十地说道:“这个属下倒不清楚,我没有将越州全都转完,但越州还是挺太平的,我从来没遇到什么土匪强盗,也没听说发生过什么凶案。过去这么久了,百姓还是挺感念越王的。尤其是被夜秦骚扰的地方,百姓常说,若越王还在,肯定不会放过这群孙子!” 梁翊又松了一口气,还好齐磊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没做出什么让他为难的事情来,要不他还真不好跟赵佑真交代。梁翊在暗自庆幸,谁知孙飞又说道:“不过,越州也挺奇怪的。自从越王死了之后,朝廷精挑细选,一开始从户部选了一位李大人,想让他担任越州刺史。可这位李大人在上任途中,刚进入越州境内,便被劫匪绑架了。官兵发了疯似的找,但是怎么找都找不到。过了半个月,官府都快绝望了,这位李大人却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那条官道上。虽说没有缺胳膊少腿,但是人都快疯了,嘴里念念有词,就重复一个名字‘越地长歌’,除此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出了这件事情以后,朝廷慎重了很多,在来年三月,又派了一位于姓官员赴越州上任。有了李大人的前车之鉴,这位于大人赴任途中谨慎了许多,朝廷还给派了一个卫队,保护他万无一失地到达越州。于大人算是平安地到了安澜,却没想到上任没两天,又被劫匪给绑跑了…官府的人不像上次那么慌了,隐隐觉得于大人会跟李大人一样,过段时间便会给送回来…结果他们没想到,没等到于大人,反而等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让他们去翠屏山找人,并让他们转告朝廷,若还有第三个人敢来越州,运气可就没这么好了,落款还是‘越地长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来越州担任刺史,只凭几个郡守单独跟朝廷联系。说来也怪,越州一切都正常运转,就跟越王在世时一样的。” 梁翊听得心情跌宕起伏,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或许这个‘越地长歌’,正是齐磊他们弄的。他们不想让越州百姓遗忘越王,便取了‘越地长歌’这个名字;他们更不想让别人取代越王的位置,便策划了一次次绑架,让朝廷知难而退,放弃越州。 梁翊忍不住长叹一声:“真是用心良苦啊!” “嗯?” 梁翊面带微笑,却忍不住抱怨:“没什么,‘越地长歌’这名字起的…是一位歌姬么?算什么帮派名?”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为采灵药各自忙(上) 到了九月,天气一下子转冷,瑟瑟秋风吹过,卷起漫天的黄叶,也卷起满地的尘土。秋天总是透着一股悲伤的荒凉,尤其看到此情此景,更没有几个人能乐观起来。 赵佑元本信心满满,万里江山似乎指日便可拿下,没想到遇上强敌,几场战役下来,梁翊打得豪迈而又大胆,硬是将自己逼退回尚州。赵佑元嘴上什么都没说,行动还一如往常,可他心里有多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知道军师陈鹤在暗中筹谋什么,他是想利用梁翊的身世毁掉赵佑真对他的信任,说不定梁翊还能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赵佑元闭上眼睛,似乎就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可以想象血流成河的场景。 赵佑元并非完全冷血,若梁翊结局太惨,他也于心不忍。毕竟,金家一家的性命都是被他给连累了。再说梁翊还有肺病,那时他咳嗽一声,雪影就会担心得寝食难安。如今他身负重任,身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他拖着病体勉力支撑,保护赵佑真的江山,将昔日的佑元哥打得无处可逃,想来还真是造化弄人。 当时梁翊刚到虎口关就给赵佑元射了一箭,并给他送来一张小小的锦帛。赵佑元时时将那锦帛放在身上,他想,若当时见了他,应该就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了吧? 佑元哥,见面详谈。 梁翊不愧是成名已久的行书行家,能将区区几个蝇头小字写得力道十足,将他的风格显露无疑。那时的梁翊还不像现在这样成熟,如此露骨的“佑元哥”,若被他的部下发现,那足够他死好几次了。可赵佑元转念一想,梁翊从小有勇有谋,不至于鲁莽至此,他毫不避讳地称呼自己“佑元哥”,似乎是在表明,他对自己的感情并没有变化,他有很多话要对自己说。 可赵佑元阴差阳错地选择了回避,他无法想象梁翊心中的失落,或许他往死里逼自己,也是宣泄他对自己的不满吧。更何况,他一气之下指使猎人剁下了小金子的小拇指,梁翊肯定会发了疯地报复自己。 赵佑元握着锦帛,不停地长吁短叹。猎人九死一生,回到了他身边,右肩几乎被梁翊给废掉了。不过只要他活着,那就有用。他毕竟是西域白羊山的后裔,只要白羊山的人肯认他,赵佑元便可将白羊山收为己有。到时候,白羊山举世无双的巫术,也可以为他所用。 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得窗子呜呜作响,最终将窗户吹开,桌上的纸四处飞扬。赵佑元打了个冷战,急忙起身去关窗户。待他转过身来时,他的谋士陈鹤走了进来,帮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并全都整理好,放在了他的书桌上。 赵佑元感激地道了谢,却发现那块锦帛不知去哪里了。陈鹤见他四处翻看,便问道:“殿下是少了什么东西吗?” 赵佑元刚想说实话,可他跟陈鹤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却像想起什么似的,便不再翻找,笑道:“微不足道,不找也罢。” 陈鹤低头一笑,似是跟赵佑元有十足的默契,也不再多言语,转而说道:“夫人…” “是二夫人!”赵佑真打断了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是是是,臣总是忘记,该打!”陈鹤谦恭地说道:“连日来,二夫人总是以泪洗面,不吃不喝,照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殿下要不要去看看她?” 赵佑元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微微点了点头。他不是没去见过高莹,只是她哭得太汹涌,都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她偶尔停止哭泣,也是发疯似地嚎叫:“殿下,你务必要帮我杀了梁翊!用他的人头祭奠我父亲!否则,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啊!” 高猛将军被梁翊的残月弓割破了脖颈,惨烈地战死沙场,这是新虞军的一大损失,赵佑元也无比心痛,亲自将高猛入殓下葬,并追谥为“武烈侯”。他十分理解高莹的心情,可她除了嚎啕大哭之外什么都不会,并抱着年幼的儿子寻死觅活,将赵佑元折腾得十分狼狈。每次从高莹那里出来,他总是无比想念雪影。 尤其是在这个秋风萧瑟的季节,他总会想起和顺九年第一次见雪影的场景,想起她丰润而又小巧的脸庞,一双剪秋水的瞳仁,还有那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只要一笑,便是人间最美好的春天。 跟雪影成亲后,赵佑元时常游历天南海北,四处拉拢人心,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雪影一个人带云冉。可雪影无怨无悔,从不抱怨,只要一见到他回来,便会笑出两个梨涡,如少女般飞奔而来。她的身姿如四月的春燕,如五月的飞花,那轻盈而美好的姿态,永远印在赵佑元心中。他想飞身上马替她打天下,让她永远都如少女一般明艳动人。 可她现在宁愿待在那个收养的弟弟身边与自己为敌,也不愿再回到自己身边。一想到这些,赵佑元竟然有些心灰意冷。哪怕猎人告诉他,白羊山的人答应帮忙,可以通过法阵预知天气,甚至只要有人愿意当祭品,可以通过黑巫术杀死梁翊。赵佑元木然地点点头,让猎人好生照顾白羊山的人,他心烦意乱,一时间无法做出决断,心心念念的都是雪影。 雪影并没有来找赵佑元,她在西行途中,得知梁翊将赵佑元打得大败,新虞元气大伤,只能蛰伏在西南一隅苟延残喘,似乎也没有精力去残害梁翊。雪影相信,梁翊肯定不会杀死赵佑元,所以她并不担心丈夫的安危。此时此刻,梁翊的肺疾成了她心头最大的隐患,她必须得想办法延长他的寿命。 雪影走过河东,远远地看到了巍峨的天山。天山要比琵瑟山大上好多倍,灵丹妙药自然也多,雪影心有向往,但却从未来过。幼年她跟母亲学医的时候,听说天山的闭春谷有一种蟾蜍,世人都唤做“天山雪蟾”。 将雪蟾的表皮晒干,再加上几位药引,便是一种稀世罕见的灵药。即可活血解毒,又可驱邪挡灾,还能疏肝健脾,甚至让人起死回生。“闭春谷”中春色永驻,一年四季都有这种蟾蜍,若有幸能找到,岂不是可以救梁翊一命? 雪影越想越激动,尽管她只是听说过,甚至不知这种雪蟾是否存在,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想放弃。于是她决定暂时不去找丈夫,而是北上天山,去碰碰运气。 在梁翊出征前,雪影跟风遥说明,是梁翊设计救的林充阳。风遥心里很不是滋味,既对师弟充满感激,又对师弟这种强出头的行为感到不快。毕竟他才是林充阳的亲生儿子,可父亲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做,梁翊却不声不响地替他摆平了一切。风遥喝得醉醺醺的,不停地打着饱嗝,忽而狠狠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雪影对风遥失望惯了,却不想看他自甘堕落,便将梁翊的病情告诉了他。风遥听傻了,原来那个生龙活虎的师弟,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他的酒全都醒了,懊悔充斥着他的身心,他更加用力地扯着头发,不知能为师弟做些什么。 雪影也很心痛,她抓住弟弟的手,说道:“你在他面前,千万不可泄露他的病情,就装作不知道,也不要问他,明白了吗?” 风遥难过地点点头,问道:“姐,你的医术那么好,总有办法救他吧?” 雪影难过地说:“他身体亏空得厉害,不仅肺不好,内脏都有衰弱之症,仅凭我的医术,已经很难控制他的病情了,也不忍心跟他说实话。如果你肯为他找几味名药回来,或许他还有救。” “那你不早告诉我?任由我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想告诉你,可我也得能找到你啊!” 风遥哑然,又对自己饮酒作乐的行为感到后悔,他低下头,乖顺地问道:“那你现在告诉我,我马上就出发。” “世人都知道长垣谷的山鬼先生曾有一棵千年灵芝,并为此争得你死我活,山鬼先生愤而离开长垣谷,云游四海去了,这棵千年灵芝的下落,也没有人知晓了。若能得到这棵灵芝,说不定真能让梁翊延长好几年的寿命!” 风遥忙不迭地说道:“姐,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山鬼先生,并找到这棵千年灵芝?” 雪影为难地皱紧眉头,说道:“山鬼先生半人半神,你恐怕没那么容易找到他,即使找到了,他也未必愿意将这棵灵芝交出来。与其这样毫无希望地找,你不如先去东海,去长蛇岛,取一些灵蛇草回来。灵蛇草对温肺止咳有奇效,长蛇岛上的蛇灵草更是一味难得的灵药。娘在世的时候珍藏了一些,若不是因为这些灵蛇草,说不定梁翊这条命还捡不回来。” 风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长蛇派早就被宙合门给灭了,现在在岛上把守的都是宙合门的人。去那里取药虽不容易,不过赤日刀在手,那几个虾兵蟹将拦不住我!” 风遥二话没说就走了,雪影虽然欣慰,但也担心弟弟的安危。而风遥迟迟未归,她更是担心得寝食难安。如今她要亲自给梁翊采药了,这才知道有多不容易。她心绪复杂地来到了天山南段,巍峨的山体让她望而生畏,她虔诚地拜了拜,才往山林深处走去。 越往北寒气越重,雪影走了两三个时辰,都没有见到一个人。无法问路,她只能凭着感觉走。不知走了多久,她又累又饿,步履不稳,“哎哟”一声,竟将脚踝扭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为采灵药各自忙(下) 天色越来越暗,雪影不可能一点都不害怕。她摸着红肿的脚踝,慢慢地站了起来,放开嗓音大喊了几声,除了惊动了几只飞鸟,并没有其它人回应她。 雪影失望地再次坐下,却明显地感到一阵疾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比深秋的风还要更冷一些。雪影自知不妙,虽然事出意外,但她不慌不忙地抽出刀,准备应对攻击。 不过须臾,疾风消散,四个人站在了雪影四周。虽然天黑了,但雪影能看出他们身形高大,长相粗犷,不像是中原人。他们贪婪地注视着雪影,甚至不时地吸着鼻涕口水,掩饰不住满脸的贪婪。 雪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紧紧握住刀,喝道:“你们是谁?” “魔焰四杰!” 雪影侧了侧耳朵,想了片刻,方说道:“你们很有名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没事,现在不是听说了吗?”老大模样的人转到雪影身边,嗅嗅鼻子,神情颇为痴迷:“没想到在这深山老林,还能遇见你这样的美人!得不到武功秘籍,能跟你快活一把,兄弟们也就不虚此行了!” 他不知多少年没洗澡了,浑身散发的恶臭让雪影皱起眉头,她暂且按兵不动,当那人再次靠近的时候,她用左脚勉力支撑,飞起右脚踹到了那人的裆部。那人捂住裤裆跪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鬼一般的嚎叫声。其他三人刚要上前,雪影却用刀抵在那人喉咙上,威风凛凛地喝道:“你们在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 其他三人心有忌惮,遂往后退了几步。雪影不敢松懈,可她右脚受了伤,刚才又踹了那人一脚,伤势更加沉重,她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握刀的手也微微发抖。躺在地上那人从剧痛中缓过来,敏锐地察觉到了雪影的伤势,他高呼一声:“弟兄们,这娘们儿受伤了,别被她唬住了!” 那三人闻言,顿时精神抖擞,哇哇呀呀地冲了过来。雪影不甘心束手就擒,使出几招赤日刀法,可终究体力不支,打斗不到一刻钟,便跪倒在地。她筋疲力尽,但不肯放弃手中的刀,那几个人一靠近,她便将刀横在脖子上,喝道:“你们再靠近一步,我死给你们看!” “哟,你这样的大美人,就算死了,我们也不会放过你啊!” 放荡的笑声再次回荡在树林里,雪影羞愤不已,暗自用了几分力气,刚要抹脖子,却不想被一块石子打中了手腕,一阵闷痛让她松开了手。雪影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腕,却不想那老大模样的人像是一匹恶狼扑了过来,雪影惨叫一声,急忙滚向一边。那恶狼扑了个空,磕在石头上,顿时大怒,一把扯住了雪影的裙子。雪影拼命挣扎,却被其他几个人按住了上身。那几双脏兮兮的手一触到雪影身上,她便恶心得干呕起来。此事发生得太突然,她又累得精神恍惚,疑心自己是在做噩梦。可当衣衫撕破的声音传进耳朵的那一刹那,她才知道自己遇上大事了。 雪影绝望了,她放弃了挣扎,脑海中闪过云冉可爱的模样,闪过父亲慈祥和蔼的脸庞,还有两个弟弟在她面前撒娇逗乐的情景,当然,也闪过跟丈夫度过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时光。这世上还有太多留恋,可她不甘心受辱。实在不行,那就一头碰死在这里吧,死得干脆一些,总强过被他们玷污。 雪影打定主意,目光瞟向一旁的巨石,她攥紧拳头,积蓄力量,瞅准时机便要往上撞。她或许出现了幻觉,黑漆漆的天空上突然划过一颗璀璨的流星,那星星银光闪烁,格外耀眼,雪影一眨眼睛,便有一个人栽倒在她身上。雪影看得很清楚,一根长枪刺穿了那人胸膛,银白的枪头沾上了鲜红的血液,在黑夜中别有一番冷艳。 “无耻小贼,偷窃不成,又来欺负女人,快来受死!” 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来帮自己,雪影立刻打起精神来,捡起丢在一旁的刀,想跟剩下的魔焰三杰拼命。没想到那三个人却被使枪之人吸引,将那人团团围住。使枪者身着白衣,清秀中透着一股孤高,根本没将这几个人放在眼里。一刺一挑,便又结果了一条性命。再加上雪影围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四个人全躺在了地上,气息全无。 月亮升了起来,皎洁的月光洒满了树林。雪影这才看清楚,原来白衣人竟然是个年轻的姑娘。她将头发高高束起,将长枪别在身后,秋风吹过林间,白衣随风翩跹,她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雪影惊魂未定,她靠在树上,勉强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姑娘相救!” 她话音刚落,胸腔突然一凉,原来是那姑娘将枪尖抵在了她胸膛上。姑娘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雪影有些惊悸,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叫林雪影,浦州富川人氏。我是一名大夫,此番入天山,是想寻找天山雪蟾,给我弟弟治病。” 姑娘冷笑道:“天山上有无数宝贝,每天都有人为了不同的宝贝闯进来。若不给你们点儿颜色看看,天山迟早都被你们给挖空了。” “这位姑娘,你不要误会,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天山派的鼎鼎大名,天山派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帮派,自然有很多武功秘籍,引得其他帮派垂涎三尺。可我从来没有想过非分之想,我来天山不为秘籍,只是为了寻找雪蟾。我弟弟病入膏肓,若没有雪蟾,恐怕撑不了太久。” 或许是雪影的诚恳打动了姑娘,她渐渐将枪放了下来,说道:“雪蟾也是天山派的宝物,有时候一年也看不到一只,如此珍贵的药材,不是说取就能取的。你不要再往深处走了,就从这里回去吧!” 雪影倔强地说道:“不行,来都来了,我必须得去闭春谷看看,否则我绝不死心。” 姑娘见她一瘸一拐,神情狼狈,却还在勉力支撑。若此时让她回去,她可能走不了多远,也极有可能遇上猛兽。姑娘动了恻隐之心,说道:“你脚受了伤,先随我来吧。不过,若被我师父发现我带外人入山谷,她肯定会大发雷霆的,所以你先休息一晚,明天一早你就走吧!” 雪影默不作声,但能进入闭春谷,便是个好消息,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就好了。她感激地说道:“多谢姑娘了。” 那姑娘没有回答她,冷漠地提着枪走在前面。雪影又累又饿,却还想跟姑娘套近乎,便说道:“我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过不少女英雄,可她们大多都使灵秀飘逸的兵器,今天看到你,算是头一次看到使枪的。” 姑娘握紧枪,淡然地笑了笑:“你也很特别,我很少见女人使刀。” 雪影笑道:“我本来对武功没什么兴趣,一心想学医。可我爹总说,女孩子学武可以防身,以后遇到坏人也不必害怕,我才开始学的。我爹是使刀的,他不肯让我学别的兵器,所以我没办法,只学了刀术。” 雪影长得甜美,还很健谈,姑娘也打开了话匣子,说道:“我比你幸运很多,至少我是主动要求学枪的,我爹便将我送到天山,拜托他的好友教我枪法。我这杆梅花枪,便是我师父送我的。” “梅花枪?”雪影回味了一下,惊呼道:“你莫不是人称‘冲天椒’的龙翩翩?” 少女倒有些害羞地低下头,说道:“徒有虚名而已。” 雪影激动地说了一大堆仰慕的话,龙翩翩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怎么回应。自从她离开飞龙山之后,她在江湖上的名声淡了很多,她偶尔也会感慨,原来“飞龙山大当家”这个名号才让她更加名声大噪,看来有个平台还是很重要的。不过她离开了飞龙山,却一点都不后悔。她也不担心“冲天椒”这个名号会被人遗忘,因为她满脑子回荡的都是那位大叔给她取的外号——冲天辫。 她很久都没有见到那位大叔了,自然也很久没人喊她“冲天辫”了。听说他当了大元帅,看来皇上要封他做王了。他打仗那么厉害,升得又那么快,应该早就将她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雪影见她脸色忽悲忽喜,便好奇地问道:“龙姑娘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龙翩翩一下子回过神来,说道:“唔…是有点心事。师父寿辰临近,山贼也越来越多,我得勤下山巡逻,才能让师父安心地过寿辰。” “龙姑娘的师父,是人称‘飞天女将军’的梅三姑?” 龙翩翩略一点头,说道:“是,我的枪法一直得师父悉心教导,九月十五是她五十大寿,这段时间我得一直陪在她身边。” 雪影听说过,这么多年来,天山派有一个魔咒,那就是每逢大日子,门派里总会出一些意外,有时候是失火,有时候是被盗,哪怕加强守卫也不行。梅三姑性情豪迈,广交朋友,她五十寿辰这天,闭春谷肯定会热闹非凡,但也说不准会出什么意外,她的弟子也都悬着一颗心。龙翩翩本在乌兰,为了师父的寿辰,特意千里迢迢赶回来的。 雪影感慨道:“有你这样细心的徒儿,你师父也会很开心的。不过…我从刚才就有个疑问,你为什么想学枪呢?” 龙翩翩停住脚步,用枪指了指一个山洞,装作没有听到雪影的问题,说道:“喏,这个山洞避风,你今晚先待在这里吧,我去给你那些吃的。你千万不要乱跑,闭春谷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得多!” ---- 小年夜快乐(虽然我这里并没有小年)! 冲天辫又出现了! 第二百九十章 欲为前缘违师令 雪影跟着龙翩翩进入到山洞里,这里确实要比外面暖和得多,还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龙翩翩轻车熟路地用火石点燃火把,跟雪影说道:“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雪影本想拒绝,可干粮全都吃完了,她又受了伤,饿得头昏眼花,便不再跟她客气。龙翩翩动作麻利,很快便拿来一盒点心,解释道:“我怕师父怀疑,所以不敢再拿别的,你别嫌弃。” 雪影感激不尽,说道:“龙姑娘雪中送炭,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我本以为龙姑娘性情高傲,不好接触,一直担心来着。没想到你如此体贴,真的多谢了。” 龙翩翩轻笑一声,不再言语,又叮嘱雪影,让她明天一早就离开。雪影脸色一沉,说道:“实不相瞒,我给我弟弟找药,并不仅仅因为他是我弟弟,还因为他是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正是因为他,战火才没有蔓延到中原。若他倒下了,大虞百姓可就永无宁日了。” 龙翩翩神色淡漠,并没有接话。雪影见她没有回复,便有几分尴尬,也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忧国忧民的心思,便不再多说,默默地吃起了点心。龙翩翩倒想起了那位领兵打仗的大叔,除了他之外,她不关心任何将军的死活。 雪影将受伤的右脚伸进了山泉中, 冰凉的泉水浸润到肌肤里,灼烧般的痛感瞬间消失了很多。龙翩翩见她没有大碍了,便放心地走了。其实她不怕雪影闹出什么动静来,毕竟雪影武功一般,就算她执意要去找雪蟾,天山派的弟子也不可能让她得逞。自己照顾到她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如果她死在自己同门手里,那也怪不得自己。 凌晨时分,雪影脚上的瘀血化得差不多了,可以慢慢走动了。天色也渐渐亮了,深蓝色的晨光透着一股清寒,可以清晰地看到呼出的白气。昨天被龙翩翩一顿抢白,雪影深深感觉到,来别人的地盘找天山雪蟾,好像真的如偷东西一般。但天地万物本就是上天赐予,雪蟾也并不是人为养殖,她只取一只,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举。她这样安慰自己,便朝山谷深处走去。 晨光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层层揭开铺在山谷上的夜色,山谷的轮廓渐渐呈现在眼前。南北两侧有高山作为屏障,寒风、热风均被挡在了山谷外面,这里绿草茵茵,暖意融融,一走进来便感受到一阵惬意的舒爽。 梅三姑居住的地方叫做“梅园”,偌大的庄园不用一砖一瓦,全是用木头做成的。梅三姑武功卓绝,又很懂生活,将梅园装饰得格外漂亮。北边山坡上有一处温泉,袅袅白烟在苍翠的山林中飘荡;稍微往下一点,是各种高大的树木;在地势最低的南边,则是一幢幢实木房屋,处处皆有不同植物。这个庄园从上到下层次分明,每一层皆是不同的景致,它们却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显然是建筑大师精心设计的。雪影虽未走进庄园,但从外面看,便已是感慨不已了。 为了给梁翊找药,她不敢太耽搁时间,沿着河岸找了起来。这条河自北向南,沿着山庄东侧缓缓流淌。雪影弯腰脱掉鞋袜,想到河里去找,可脊背却一阵发凉,跟昨天胸口一凉的感觉一模一样。雪影明白,她又被龙翩翩的枪给抵住了。 “果然信不过你!” 听到龙翩翩的嘲讽,雪影也冷笑了一声:“我跟你说得很明白,找不到雪蟾,我不会放弃!” 雪影转过头来,看到龙翩翩还穿着一身白衣服,不过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只用一根白发带轻轻束着,更显得风姿绰约。她轻巧地挽了几个枪花,说道:“那你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龙翩翩一枪刺了过来,雪影腰身柔软,向后一仰,便躲了过去。她顺便抽出腰间的刀,横在胸前,刀枪相撞,激起一片火花。 龙翩翩没将刀戳烂,遂称赞道:“这刀不错!” 雪影不理会她的奉承,从丹田深深提气,飞身向龙翩翩砍去。雪影内功不弱,刀法熟练,龙翩翩一时招架不住,连连后退。退着退着,猛然回头,将枪脱手,枪尖立刻对准了雪影的胸膛。雪影急忙挥刀砍去,可枪的力气太大,纵然她使了全力抵挡,也还是没躲过去。枪尖插进了她的肩头,剧痛让她跌落在地,无力再起来。 龙翩翩神情冷漠,带着一抹得意之色,将枪拔了出来。雪影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呵斥道:“你这小姑娘,下手怎如此狠毒?” “是你武功不济,反而抱怨我狠毒?” 龙翩翩一气之下便想再补一枪,却被一个声音给喝住了:“翩翩,大早上的不宜大开杀戒,适可而止吧!” 龙翩翩急忙收手,规规矩矩地将枪别在了身后。梅三姑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雪影,问道:“你这姑娘生得白白净净的,只是不知为何要闯我闭春谷?” 雪影捂住肩膀,疼得脸色发白,龙翩翩便简单地将原因说了。梅三姑大笑道:“闭春谷的历代谷主都有意隐瞒雪蟾的下落,因此若非天山派的弟子,鲜少有人知道天山雪蟾。你都不确定这里到底有没有这东西,就敢硬闯闭春谷,看来你跟你弟弟的感情的确很深呐!” 雪影躺在地上,吃力地说道:“是,我有两个弟弟,为了他们,我死了都无所谓。” 梅三姑啧啧了几声,说道:“不愧是林充阳教出来的,这重情重义的性子,跟他如出一辙。” 雪影奇道:“你认识家父?” “岂止认识?当年跟他大战好几场,未分胜负。后来,他去琵瑟山修炼好几年,练成赤日刀法,才没人能赢他!他使的那些招数,我一直记得很清楚,你刚才一使出来,我就认出来了。只不过,你跟他差远了。”梅三姑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突然跟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家父?” 雪影忍痛点头:“他确实是我的父亲。” 梅三姑打量了雪影一番,说道:“这么一说,你还真挺像那个小医女的!” “梅前辈认得家母?” “呵,岂有不认识之理?”梅三姑的神情突然有些古怪,她冷笑道:“林充阳为了一个医女发了疯,非要跟他成亲,竟然还要隐退江湖!一时间多少女子伤心欲绝,泪流成河!” 雪影何等聪明,看到梅三姑的神情,便猜出了些什么。她肩上的刺伤不是很重,便挣扎着坐起来,说道:“前辈可否看在家父的面子上,给我一些雪蟾?晚辈不是白要,若前辈有所求,晚辈定当竭力满足!” 梅三姑风韵犹存,身材苗条,只是化妆太浓。她听到雪影的话,立刻将眼睛一瞪,厚重的眼影堆砌得更深,她尖着嗓子说道:“我可不能放你走,把你扣在这里,林充阳那家伙必然会来救你——翩翩,把她绑起来,扔在柴房里,让她说出她父亲的下落来!” 雪影极有骨气,自然不肯轻易透露父亲的行踪,梅三姑倒也没逼她,还让龙翩翩按时给她送好吃的。雪影被封住了穴道,除了双手能动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没法动弹。肩头的伤倒是不流血了,但是有点儿感染,她很快便发起了高烧。龙翩翩找大夫给她上了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雪影醒来以后,发现龙翩翩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有很多话想问。 “你的弟弟叫梁翊?”龙翩翩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喊着‘小翊,别怕,姐姐救你’。你又说你弟弟是位大将军,所以我猜,他就是梁翊。” 雪影回忆了一下,刚才的确做了很多个跟梁翊有关的梦,没想到直接被龙翩翩给猜中了。事已至此,雪影也不隐瞒,问道:“你认识他?” “见过几次,可据我所知,他是家中独子啊!” “他是我的义弟,比我亲生弟弟还要更亲上几分。” “原来如此。”龙翩翩咬了咬嘴唇,说道:“可他看起来并不像生病的人,你不会骗我吧?” 雪影苦笑道:“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像病人,这也正是他的病最可怕的地方。” 龙翩翩侧着头,一本正经地猜道:“他体内是否潜伏着剧毒?一旦发作,就无可救药的那种剧毒?” 雪影忍不住笑了,说道:“小姑娘,天下几乎没有我解不了的毒,若只是区区中毒,我还不至于来冒这个险。他是从小患有肺疾,现在越来越严重了。不仅肺脏千疮百孔,其他脏器也被感染。你看他生龙活虎的,可一旦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龙翩翩的神色凝固了,她咬着手指,紧张得来回踱步。跟着他在芝林打仗的时候,倒听说过他病倒过,但那时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若真像雪影说得那么严重,那可如何是好? 龙翩翩来回走了好几圈,俯下身子,解开了雪影的穴道,说道:“你走吧,师父那边由我来处理。” 雪影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脚,说道:“不行,这样会连累龙姑娘的!” “师父的目标不在你,而在你的父亲。或许在师父年轻的时候,曾经爱慕过您的父亲。”龙翩翩皱着眉头,苦笑道:“她每个季节都会思念不同的男人,我们师兄妹几个都习以为常了。我把你放走了,她顶多骂我几句,很快便会去想别人的。” 雪影忍俊不禁,可一想到雪蟾,神情又黯淡下来。龙翩翩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你不用担心,大叔…不,梁公子的病我肯定放在心上,我会想办法弄到雪蟾的。不过,我肯定不会交给你,我要亲自送到他手里!” 第二百八十一章 巫术难防附上身(上)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转眼间,枫叶全都红了,羸弱不堪地挂在枝头,被风一吹,便纷纷扬扬地飞舞起来。不经意地伸出手,枫叶便会落在掌心里。若在平常,梁翊必然会洋洋洒洒地写一副字,记下这幅美景。可他现在完全没有写字的心情,满脑子想的都是打仗。 梁翊想拿下达城,那是赵佑元的大本营,只要达城到手,赵佑元的气数也该尽了。几路大军都集结完毕,达城却久攻不下,甚至赵佑真都催促他速战速决,可赵佑元岂是等闲之辈?他就算死也得死在达城里。仗打得越发辛苦,朝廷又催得紧,梁翊明知急不得,却时常焦虑得心口疼。 在九月二十日这天,梁翊收到了映花的家书,让他意外的是,竟然是余叔来送的信。映花在信中说,她劝过赵佑真,过继孩子的事情不宜太高调,可在心中定好人选,关键时刻再宣布。赵佑真听进去了,暂时没再提过继的事情。另外,子衿非常健康,跟父亲长得越来越像。他会站了之后,整天像个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两个人都未必看得住他。他很喜欢父亲给他做的小木马,每天都坐在上面拼命摇晃,好像在想象自己骑着骏马驰骋在战场上。 透过信纸,梁翊仿佛看到儿子可爱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映花在最后写道,虽然他不在身边,可子衿会叫“爹”了,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像个大孩子一样了。 梁翊喜极而泣,握着信纸痴痴地笑着,余叔轻咳嗽了一声,梁翊才将信纸收了起来,痴笑着问道:“余叔,子衿真的会叫爹了?” “是的,公主每天教他,现在能叫得非常清楚了。”余叔暖暖地笑道:“小公子除了爹娘之外还不太会说别的,不过特别活泼机灵,不管遇见谁,都会叽哩哇啦地说一堆,没人能听懂他说什么,但他就是特别开心。若没人理他,他就会哇哇大叫。那天小桃还说,小公子现在就这样,以后会说话了,哪还不天天说个不停?公主笑道,他像他父亲,小时候嘴一刻都闲不下来!” 梁翊哈哈大笑了两声,忽然就停了下来。余叔有些紧张,生怕自己的话惹怒了驸马。可他不知道,梁翊心中另有所想——真梁翊小时候是出了名的文静内秀、话并不多啊! 他默不作声,思绪万千。余叔急忙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说道:“元帅,这封信是一个神秘人送到府上的,公主看完之后,便让老奴连夜送来。老奴不敢耽误,这一路紧赶慢赶,总算赶来了。” 梁翊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是余叔来送信,原来家书只是幌子,密信才是最重要的。他拆开信,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蔡向王妃求兵,恐有变,务必当心。我心向你,不会听从,放心。 文” 梁翊急忙将信合上,唯恐别人将信看去。他压低声音问道:“公主没说什么吗?” 余叔回想了片刻,说道:“公主倒是没说什么,但脸色特别差。” 信是文骏昊寄过来的,他在大虞找到了齐国的皇室后裔,便返回北齐成就大业去了。梁翊知道,蔡赟的长女蔡珠早些年远嫁北齐皇帝,并育有一子,在皇室排行老六,是尉迟墨的弟弟。北齐皇室覆灭之后,蔡珠带着儿子侥幸逃回虞国,文骏昊找到的正是他们母子。复国之路漫长艰辛,但文骏昊十分坚韧,必然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是北齐刚见到一点胜利的曙光,蔡赟就迫不及待地来借兵,造反的意图很明显了吧? 梁翊心想,或许是赵佑真不想立赵玄清为太子,蔡赟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感,不管是硬推赵玄清,还是他自己造反,手中总要有兵才行。仅靠他儿子那三万蛟龙师远远不够,如果联合北齐,那胜算就大大增加了。 大虞风雨飘摇,新虞国还在苟延残喘,若蔡赟再造反,那可真就天下大乱了,梁翊都替赵佑真头疼。还好文骏昊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追求什么,不会轻易答应蔡赟的要求。而且,多亏他重情重义,梁翊才会及时得知这么重要的情报。 事不宜迟,梁翊先让余叔去休息,将小金子唤了过来。他交代小金子,要尽快返回京城,拜托楚寒严密监视蔡赟的一举一动;若发现他有逆反的苗头,一定要及时告诉公主。 这段时间以来,小金子跟梁翊朝夕相处,早已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哥哥。眼下要分开几天,他竟然万分不舍,不悦地问道:“你不会是要去做危险的事情,故意把我支开吧?” 梁翊也舍不得让弟弟离开自己身边,他强笑一下,解释道:“去京城也很危险,可我只信任你,你要把话带到,还不能让蔡赟的人发现你,你能做到吗?” “我肯定能做到!” 小金子昂首挺胸,十分坚定。梁翊很喜欢弟弟这股精气神,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快去快回,看不到你,我心里也没底。” “嗯,正好可以回去看看阿珍。她现在得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吧?说不定打完仗以后,我就可以当舅舅了。” 小金子憧憬万分,梁翊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阿珍是他的一块心病,而且很难治愈,幸好有有楚寒和小金子,他还不用太担心。 小金子刚要上路,梁翊又叮嘱道:“听说朝廷正在追捕陆二哥和你姐姐,你可千万要小心。若被蔡赟的人发现了你,他肯定会将你抓起来,对你严刑逼问,让你说出你姐姐的下落。你万万不可让他们发现,明白了吗?” 小金子笑道:“我刚被抓了一次,不会那么背吧?连着被抓两次?” 梁翊严肃地说道:“这种话不能随便乱说!” “好啦,这次肯定会平安回来。倒是你,要按时吃药,不准再跟肖大夫耍心眼。如果你的病情又严重了,那我就不回来了!” 梁翊摆摆手,小金子神采飞扬地一笑,将披风一甩,潇洒地走了。方才做了这一番安排,梁翊费心劳神,又觉得一阵眩晕。可现在不能休息,蔡瑞今晚领兵攻城,他必须得时时关注。打仗多了,感觉会变得麻木,梁翊知道攻城不会有太大进展,但还是要尽力一试。蔡瑞准备妥当,跟他报告完之后,他便专心地在营帐里等了起来。 远处的厮杀声传到耳畔,貌似打了很久了,蔡瑞也没有回来。或许是等得太无聊,梁翊抬头一看,营帐突然模糊起来,像是被热火炙烤的那种模糊感。他晃晃脑袋,以为自己睡着了,可情况并没有什么好转;厮杀声逐渐变成了嗡嗡的耳鸣声,他再抬起头来,帐篷上下颠倒,看什么都觉得天旋地转。 朦胧中有人扶住了他,梁翊挣扎着想说自己没事,可那些人似乎听不到他的声音。肖大夫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梁翊很生气地问他是不是又给自己下了安眠药。可肖大夫并没有听清,他将耳朵贴近梁翊嘴边,也没听到他究竟在说什么。 两个时辰以后,蔡瑞果然铩羽而归,满腔郁闷无处发泄,又听说梁翊不明不白地晕倒了,更是急得不行。肖大夫医术高明,但束手无策,只好请其他几个军医前来诊治。原本只有肖大夫一人知道梁翊的病情,可其他人把过脉之后,却都惊讶得面面相觑,仿佛都在说——这副躯体如何能支撑到现在? 肖大夫跟几位大夫讲明利害,他们都承诺会替梁翊保密,只是为他的身体状况担忧不已。他的肺病虽然严重,但此次晕倒却与肺疾无关。因为他没有咳嗽,也没有发烧,好像就是困极了,一下子就熟睡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梁翊安静地躺着,可直觉告诉肖大夫,这种安静可能更可怕。果然,一到子时,梁翊突然捂住胸口,惊恐地睁大眼睛,痛苦地挣扎起来,就好像胸口插了一支看不见的利箭,嘴角渗出了丝丝血迹。肖大夫在几个重要穴位扎了几针,也丝毫不见效。梁翊的症状愈发严重,筋骨扭曲,身体紧绷,虽然睁着眼睛,但意识全无。肖大夫再沉着冷静,可扎针的时候,手也抖个不停。 “肖大夫,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梁帅身上的筋骨怕是都要扭断了!” 肖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声音发抖:“梁帅此病甚是古怪,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几位大将急得跳脚,偏偏一个士兵来报,说有一位模样俊秀的公子,非要来见梁帅。蔡瑞不耐烦地说道:“梁帅都成这幅模样了,如何还能见客?” “他说,他此番来这里,是为了就梁帅的病。只要提一句‘梅花霸王枪’,梁帅必然会见他。” 蔡瑞烦躁到极点,也听不进去,只是紧张地朝里面张望。一向坚强的梁翊此刻完全不受意志的控制,他四肢的筋都快拧成麻花了,就算军医拼命地拽他,也完全没用。蔡瑞看不下去了,大叫了梁翊好几声,可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就在此时,外面又一阵喧哗,说是那个清秀少年提着一杆枪杀了进来。蔡瑞一惊,生怕那少年是敌营的探子,正要出去应战,却被张羽给拦住了。张羽曾跟随梁翊出征过西北,那时他只是一名身份不高的校尉,依稀记得梁帅有一位枪法了得的朋友。肖大夫他们都对梁帅的病束手无策,还不如让这位少年试试,说不定他真能救梁帅的性命。 蔡瑞听了张羽的话,才渐渐放下戒心,将那位少年请了进来,他正是女扮男装的龙翩翩。听说龙翩翩带着灵药而来,肖大夫像是找到了救星,差点儿感激涕零,急忙将梁翊的症状说给她听了。 龙翩翩看到浑身抽搐的梁翊,心揪成了一团,急忙从怀里取出一包药来,递给肖大夫,吩咐道:“这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天山雪蟾,加上两支枯桃木,两钱沉香,两钱艾草,煎半个时辰,将药给他喝下,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肖大夫心存犹疑,但知道救人要紧,便不再多问,匆忙煎药去了。蔡瑞一边拼命按住梁翊抽搐的双腿,一边问道:“这位公子,你知道梁帅得的是什么病吗?” 龙翩翩眉头紧锁,说道:“他没病,他像是中了西域的黑巫术!” 第二百八十二章 巫术难防附上身(下) “什…什么是黑巫术?”蔡瑞等一众人全都傻眼了,像他这样的世家公子都是跟武学名家学的功夫,从未听到过这门邪术。 龙翩翩解释道:“黑巫术是白羊山上的一种邪术,如果他们想害某个人,就弄到那个人的生辰八字,再结合天象,用活人祭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被害的那个人就像得了怪病一样,挣扎一阵便会死去。” 蔡瑞听得心发慌,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梁帅就是被黑巫术给弄成这样的?” “我见过一次。”龙翩翩看着挣扎不已的梁翊,平静地说:“很小的时候,我一个师姐跟白羊山的弟子相恋,后来我师姐不喜欢他了,就回到了天山。白羊山弟子失去师姐之后,发疯似的找到天山,要跟我师姐复合,可我师姐没有理他。差不多一年以后,师姐跟我一个师兄定了亲。某天深夜,我师姐突然浑身抽搐,口吐鲜血,表情极为痛苦,我赶紧去将我师父找来。师父一看症状,便知她中了白羊山的巫术,命我去给师姐煎药。可我师姐修为太浅,内功太薄弱,发病不到两刻钟,就在挣扎中死去了。她死时七窍流血,浑身扭曲,原本那样美丽的一个人,却像是一个被拧成麻花的怪物,那幅惨状我到现在就忘不了。” 帐篷里鸦雀无声,众人都在担心同一件事情,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梁翊。奇怪的是,他抽搐的四肢渐渐停了下来,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他的拳头攥得死死的,牙齿也咬得格格作响,似乎是在跟某种力量作斗争,而且渐渐占据了上风。龙翩翩担心他咬碎舌头,便将手帕叠好,放进他嘴里。梁翊的状况还在好转,他身上出了很多汗,龙翩翩担心他着凉,又细心地给他盖上了被子。 “这位公子,梁帅怎么变安静了?他会不会…” 龙翩翩仔细观察梁翊的变化,打断了蔡瑞的话,惊喜地说道:“梁公子内功深厚,似是将煞气抵挡出了体外!他竟有如此意志力,真是了不起!” 此言一出,众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张羽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讷讷地说:“这位小兄弟,你小时候便跟师姐住在一起,时时得师姐照顾,真让人羡慕啊!” 经他这样一说,众人才发现,龙翩翩眉清目秀,身姿婀娜,十足的美人胚子,哪儿有一点男子的粗犷之气?龙翩翩意识到张羽是在取笑自己,登时将枪尖对准他,喝道:“再敢开这样的玩笑,当心本姑娘对你不客气!” 张羽担心她一着急便不再救元帅,急忙跟她求饶,龙翩翩冷哼了一声,才将长枪收了回来。肖大夫火急火燎地熬好药,烫得龇牙咧嘴,可一进帐篷却发现梁翊不再抽搐,众人也不再紧张,他又气得跺脚:“我这药又白熬了?” “不会的,雪蟾不仅可以治肺病,还有驱邪的奇效。梁公子虽然自己将邪气挡在了体外,但不排除那伙人再作怪,还是将药给他喝下吧!” 龙翩翩说完,接过肖大夫手里的药,细心地喂梁翊喝了下去。梁翊还没有恢复神智,但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蔡瑞他们也不肯离开,一直守在帐篷外面。过了一个时辰,梁翊才惊叫了一声,僵直地坐了起来。 “大叔,你终于醒啦!”龙翩翩鲜少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笑颜像花儿一样明艳动人。 “冲天辫?你怎么来了?”梁翊疑心自己还在梦中,揉了揉眼睛,才确定她确实在自己身边。刚才挣扎得太厉害,他嗓子有点儿沙哑,肖大夫立刻麻利地给他端了一杯水,蔡瑞他们也鱼贯而入。梁翊正在喝水,却被下属的阵势吓了一跳,呛得咳嗽起来。 “梁帅,您没事了?”蔡瑞喜极而泣,差点儿抱着梁翊大哭一场。 “我就是做了个噩梦,你们怎么都吓成这样?”梁翊掀掉被子,刚要下床,却发觉腿脚酸痛,像是抽筋了一般。他用力抻了两下,皱眉问道:“怎么睡个觉脚还抽筋了?” 他的脚刚触到鞋子,肖大夫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推了回去。梁翊没想到自己浑身无力,一下子被推倒,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床上。他愤怒地瞪了肖大夫一眼,想踹他一脚,却没有一点儿力气,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坐了起来,喘着粗气瞪着肖大夫。 龙翩翩好心劝道:“大叔,你别勉强自己了,你刚才中了巫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是要多多休息!” “巫术?哪儿有那么邪门的东西?”梁翊呵呵一笑,刮了龙翩翩鼻子一下,说道:“冲天辫,你能不能编点像样的谎话再骗我?” 蔡瑞说道:“梁帅,您别不相信,刚才你发作得厉害,把我们给吓坏了。如果不是这位姑娘来了,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蔡瑞是不会说谎的,梁翊半信半疑地说道:“我刚才困得厉害,不知怎么睡着了。梦到一只黑色的龙缠在我身上,我跟它大战三百回合,最后还是我把它的力气给耗干净了。我俩对峙了好一会儿,我还想打死它,没想到它竟然溜了!” 梁翊说完,怒指了肖大夫一下,忿忿地说:“都怪他,肯定是他给我开了安眠药,让我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怪梦!” 肖大夫气得吐血:“我刚才就不该救你,省得你再这么冤枉我!” 龙翩翩被逗笑了,解释道:“梁大哥,你刚才确实挣扎得厉害,还吐了不少血,这跟白羊山的黑巫术一模一样!” “白羊山的黑巫术?你见识过?” 龙翩翩只好将师姐的故事又讲了一遍,末了说道:“施展黑巫术最重要的一环,便是知道你准确的生辰八字,尤其是你的生辰,要精确到你是哪个时辰生的。巫师会根据这些推算出你命中的煞星,摆好法阵,献上祭品,便可施法作乱,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肖大夫还在生着气,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如果真有这么厉害,那为何不直接算计天子呢?天子没了,这天下不就更好争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梁翊咳嗽了一声,肖大夫自知失言,打了自己嘴巴一下,赶紧溜了。龙翩翩接着解释道:“用巫术夺人性命,算是用通灵之法篡改了生死簿,那使用巫术之人的寿命也会相应缩短。比如说,若用巫术杀死一个大将军,巫师会缩短二十年的寿命;若直接杀死天子,不仅需要更高级的祭品,巫师还有可能当场就身亡了。所以说,很少有巫师愿意施展黑巫术,要么是真的想跟别人同归于尽,要么是门派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否则谁愿意以命抵命?”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蔡瑞插嘴说道:“要这么说来,新虞那边的探子也的确厉害,竟然能打探出梁帅准确的生辰八字!” 梁翊冷声道:“不用打探,有一个人就知道。” “谁?” “你们没必要知道。” 天山雪蟾有奇效,梁翊的身体很快就没事了,可他内心却极为悲伤。他的目标是镇压新虞军,哪怕赵佑元切断了小金子的拇指,他也没想过要取他的性命;而赵佑元抵抗不过,竟然想出这种卑鄙的手段来杀死他,若非自己心智坚定,意志顽强,说不定现在就成为一具硬邦邦的尸体了。 梁翊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冲天辫,你说,若要杀死我,巫师需要什么祭品?” 龙翩翩撇撇嘴,说道:“白羊山的黑巫术历来神秘,我只知道大概。若想杀死你这样的大元帅,至少得需要十个武艺超强的青年吧?只有抽取足够多的精气,才能结成煞气,要了你的性命。” “如此说来,新虞那边至少死了十个武艺高强的人?” “应该是吧!” 梁翊继续问道:“这么重要的仪式,新虞王也会在场吧?” “这个我可说不准,不过,他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要你的性命,他不在场的话,应该会不安吧?” “蔡瑞,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梁翊的声音格外冷静:“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你们还不赶紧去攻城?” 蔡瑞明白了梁翊的意思,立刻带着自己的副将整顿人马。梁翊喘着粗气,继续吩咐道:“高野,张羽,蔡瑞将军打头阵,你俩要在后面支援他。攻不下来,你们别回来!” 响亮的“是”回荡在军帐里,梁翊满意地笑了笑,又恨自己不争气,拳头握不起来,脚下也没有力气,要不然他定会生擒赵佑元,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肖大夫生怕他跑了,将他看得死死的,并告诉他,是龙翩翩用天山雪蟾救活了他。那雪蟾当真是灵药,他的肺经也顺畅了许多,只要以后多加调理,必然会渐渐好起来。 梁翊感激地摸了摸龙翩翩的头,说道:“冲天辫,你把那么珍贵的药拿给我,不怕你师父怪罪你啊?” “怪罪就怪罪,这是我愿意的事情,谁也阻拦不了我。反正你也吃下去了,吐也吐不出来了。” 梁翊感慨道:“在我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你给我带来了雪蟾,看来是老天爷开眼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龙翩翩忍了又忍,没有将雪影闯天山的事情告诉他。雪影走的时候叮嘱过她,不要跟梁翊透露自己的行踪,他心思太细,又过于重情,若他知道姐姐吃了那么多苦,肯定会自责到睡不着觉。他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不可费心劳神,只要他能安心静养,那比什么都强,她吃点苦更是无所谓。 一想到这些,向来孤傲的龙翩翩竟然有些鼻子发酸,她说道:“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要活得这么累?为什么凡事都要为别人想?” 第二百八十三章 战火燃尽昔日缘(上) 梁翊斜靠在榻上休息,这浑身无力的症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消失。他不知道雪影去过天山,自然无法理解龙翩翩的话是什么意思。龙翩翩兀自感怀了一会儿,便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女孩子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梁翊想起她和贺玉衡的纠葛,便打趣道:“你为何舍弃玉衡,又跑回虞国来了?” 龙翩翩气鼓鼓地说:“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讨厌他滥杀无辜。每次见他杀人,我总怀疑自己瞎了眼,当时怎么会看上他?” 梁翊继续打趣道:“可他对你很好啊!你嫁给他,现在就是王妃了!” 龙翩翩高傲地说道:“天底下对我好的臭男人多的是,难道我还要都喜欢不成?” 梁翊不置可否。他不是傻子,知道龙翩翩对自己的感情,可她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梁翊不忍伤她太深,没有拒绝她,只是当做不知道。他故意不再接话,龙翩翩却又狡黠地说道:“大叔,如果你还没成亲,我肯定先把你掳回天山,让你做我的压寨相公!” 梁翊急忙摆正脸色,呵斥道:“你这小姑娘,瞎说什么呢?” 龙翩翩又潇洒地挽了几个枪花,无所谓地说道:“说不定我哪天兴致来了,就把公主杀了,再把你掳回天山。” “嘣”一声,龙翩翩脑袋中了一记爆栗。她将枪扔在了一边,下意识地捂住了头,委屈地说道:“大叔,你好狠的心,把我头都给弹破了!” 梁翊严肃地说:“你再胡说八道,我真把你脑袋打破!” “开个玩笑而已,何必那么认真?” “那你也不能拿我妻子的性命开玩笑!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你再说那些没边没际的胡话,那以后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梁翊的表情格外真挚,龙翩翩被吓住了,生怕他以后真的不理自己,便撇着嘴生闷气。梁翊担心龙翩翩也像灵雨、雪影那样来去匆匆,又担心她的安全,便抢先挽留道:“冲天辫,你将天山雪蟾偷出来给我,天山派的人肯定饶不了你。你就先别走了,在这里休息几天好不好?” 龙翩翩讥笑道:“你留我在这里休息几天?你那个公主老婆不生气吗?” “映花不会那么小心眼的,再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映花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龙翩翩眼睛骨碌一转,又说道:“你以前不是不让我留在军队里吗?还说你底下那些兵全都是恶狼什么的,见到女孩子便会两眼放绿光,现在恶狼都吃饱了?” 梁翊都忘了自己还曾说过那样的话,被她噎得面红耳赤,害羞地低下了头。龙翩翩咯咯笑了两声,说道:“放心吧,只要我手里有这杆枪,便没有恶狼敢靠近!” 梁翊惊喜地问道:“那你就是不走了?” “先不走了。”龙翩翩有些害羞,不停地地拽着枪缨。她担心梁翊的身体,一时间舍不得走。但她又羞于将担心说出口,便尴尬地清清嗓子,不再说话。 “太好了,等仗打完了,我便认你做妹妹,你也不至于孤苦伶仃了!” 梁翊兴冲冲地说完,龙翩翩却像被泼了一盆水,尽管她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可也不甘心跟他兄妹相称。她突然倍感委屈,留下一句“谁稀罕”,便仓皇跑了出去。 梁翊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又担心外面的战火,懊恼地踢了一脚。他恨自己的力量恢复得如此之慢,恨不能立刻冲上战场跟兄弟们并肩厮杀。可他现在这副状态,去了战场也是给战友们填麻烦。他盘腿坐在床上,精心调理呼吸。只要有以柔神功护体,应该会很快恢复过来。 蔡瑞越打,士气越盛,将士们的血性一旦被激发出来,眼中便没有生死,周身流淌的都是沸腾的血液。在征西军大规模的进攻下,新虞军反而有些乱了阵脚,一向从容淡定的赵佑元也不知该如何指挥,多亏他的军师陈鹤还在,给他稳定军心,暂时抵挡住了征西军的进攻。 赵佑元没有跟任何人倾诉,但他深知自己触犯了禁忌,上天不会饶恕自己。他跟白羊山的掌门莫云承诺,只要能用巫术杀死梁翊,在他登基之后,必定会将白羊教洗白,并将其作为国教;若白羊山不肯答应,那就休怪他不客气。猎人是白羊山前任掌门的后裔,他在旁边煽风点火,说一定要给白羊山留个好名声,好受万世敬仰。 莫云年近八十,已缠绵病榻好几年,自知时日不多,又在赵佑元的威逼利诱之下,这才答应做这件事情,算是他为白羊山做最后一点贡献。赵佑元欣喜之余,也十分忐忑。尤其是将梁翊的生辰八字写给莫云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昔日好友金世宁愤怒的眼神。他吓得浑身一哆嗦,再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赵佑元将十二个武艺高强的士兵骗上祭坛,让他们只需正襟危坐,配合莫云施展法术。鲜少有人听说过白羊山的黑巫术,士兵们自然没有想太多,满脑子想的都是给新虞王殿下分忧。谁料他们刚在祭坛上坐下,浑身的精气便被莫云取走,片刻间便被取了性命。 看到他们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赵佑元也分外难过,可他又无法表露出来,只能死死握住双手,祈祷莫云成功。可莫云在施法途中,似被怪力袭击,突然猛地跌倒在地,口吐鲜血,无法起身。 猎人把他扶了起来,赵佑元紧张地问他是否成功了?莫云绝望地摇了摇头,说道:“此人不愧是武曲星转世,竟能将如此强烈的煞气挡出体外!如此坚韧的心智,老夫平生未见!” 赵佑元瞬间心凉了,他不甘心地问道:“那就是失败了?” 莫云默默无语,苍老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失望。赵佑元呆了半晌,发疯似的跳了起来:“你不是从来没失过手吗?你是不是只是来骗本王的?你再给本王试一遍,若还不成功,本王要了你的命!” 赵佑元难得发飙,莫云十分生气,但他的胜负欲也被激发了出来,他不相信梁翊还能躲过他的攻击。他入定之后,再度发力,可这次连一盏茶的功夫也不到,他便浑身是汗,脸色苍白,摇晃得厉害,最终惊恐地睁开了眼睛。 赵佑元知道他又失败了,虚脱地问道:“这次是怎么了?” 莫云无奈地说道:“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便有了圣物护体,老夫无能为力。” “废!物!” 赵佑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抽刀便要砍死莫云。猎人急忙跪下来求情,赵佑元花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谁知莫云损耗过多,竟然坐着离世了,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在赵佑元近乎残忍的训练中,猎人早已将感情消磨掉了。可莫云死了,他依然很难过,甚至对赵佑元有了几分怨恨。不过猎人没有难过太久,因为征西军很快便打了过来,这次进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激烈,猎人本能地打起精神,保护主人。 这次作法失败后,赵佑元陷进了绝望的泥潭中,冥冥之中似乎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溃败。他喃喃道:“世宁,我做了对不起世安的事情,你在天之灵不会放过我吧?” 赵佑元的眼神近乎呆滞,陈鹤劝他打起精神来,他的眼睛依然没什么焦点。陈鹤又急又气,忍不住抱怨道:“若早日亮出你琵瑟山庄庄主的身份来,再证明梁翊便是琵瑟山庄的刺客残月,赵佑真早就除掉他了,何苦弄得如此被动?他早就将你当成了死对头,你还对他抱有仁慈之心…唉,妇人之仁果然成不了大气!” 陈鹤一激动,便说得过分了些,赵佑元依然没有太大反应。他扪心自问,并没有因为昔日情谊便对梁翊仁慈;他也很清楚,有着妇人之仁的是梁翊,并非他。梁翊有数次杀死他的机会,但都将箭射偏了,这些他都很清楚。赵佑元并不是不忍心杀死梁翊,而是不屑——他一直没将那个少年气十足的将军放在眼里。谁知他动了杀心的时候,梁翊已经强大到无法被杀了。赵佑元仰天长叹——归根结底,正是因为他对梁翊的轻视,才一步步造成了今天的后果。 赵佑元懊悔地攥紧了拳头,他不想跟陈鹤辩解,而是恢复了理智,冷静地吩咐道:“成败在此一举,兄弟们一定要血战到底!天下本就是本王的!谁也拦不住我!” 天蒙蒙亮了,战斗持续了一夜,双方却都没有收兵的意思,只是都打得疲倦了。让赵佑元兴奋的是,征西军一位大将胸口中箭,不知是死是活,攻击的速度明显缓慢了下来。按照以往的态势,征西军很快就要收兵了,赵佑元等着那一刻的到来,却没想到等到了更让他崩溃的消息——梁翊亲自上阵了! 他昨夜被巫术折磨得死去活来,怎能这么快就恢复力气,亲自披挂上阵? 赵佑元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焦虑起来,他吩咐守城士兵不可有丝毫松懈,务必要严防死守,甚至要直取梁翊的性命。军令一层层传下去,又一次次地传回来——梁翊踩在云梯上,拿着一把硕大无比的弓。不到一刻钟,已经射死了三位守城大将。 第二百八十四章 战火燃尽昔日缘(下) 陈鹤神色凝重,劝道:“殿下,眼下情形不妙,您还是快走吧!” 到了危急关头,赵佑元无比冷静。他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留在这里丢了性命。也不会因为对梁翊不服,而跟他斗个你死我活,决一胜负。他都隐忍了十四年了,肯定不会因为这些幼稚的情绪把命搭进去。 然而他不能走得太干脆,要走得从容而体面。于是,他闪着泪光,慷慨激昂地说道:“自我起兵那日,便决定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如今新虞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我怎能弃城而去,弃众位将士而去呢?” 陈鹤的眼力堪称天下第一,他立马听出了赵佑元的弦外之音,领着众人跪了下来,哭喊道:“大业未成,天下苍生的性命还系在您身上!您要以大局为重,万万不可冲动啊!” 赵佑元一闭上眼睛,瞬间泪流满面。此时他并不是假哭,一想到这么多年的辛苦毁于一旦,他悲从中来,痛哭不已。他又假意敷衍了一会儿,陈鹤和众人又磕头劝他。最后是陈鹤使了一个颜色,猎人将赵佑元打晕,然后将他拖进了密道里。 赵佑元刚走,就有士兵来报,说征西军有一支特别厉害的队伍,他们都站在云梯上,几乎箭无虚发,将城墙上的主力悉数射死。在这支队伍的掩护下,征西军迅速冲破防线,跳进了城楼上。梁翊是最先冲进来的那一个,他一声怒吼响彻天地,一挥刀就能砍死十个人,新虞军全都吓懵了,正在节节败退。 当年在越州,陈鹤是见识过梁翊身手的,只要那把残月弓在手,天兵天将也要畏惧他三分,更不用说这些武功低下的士兵了。事已至此,唯有逃走才能保全性命,他顾不上许多了,拉着几个重臣,慌不迭地涌向密道。 身后骤然产生一股杀气,陈鹤不敢回头,他生怕梁翊用残月弓瞄准自己。可他也不敢擅自乱动,生怕一动就会中箭。情急之下,他居然鼓起勇气,回头大喊了一句:“金世安,你逼死旧主,无情无义!” 喧嚣的战场登时安静下来,梁翊握着残月弓的手,也僵硬地悬在半空。陈鹤露出得意的笑容,转身便跑。恰巧有几个孩童哭叫着到处乱窜,似是在寻找失散的家人。梁翊怕伤着他们,始终不敢乱放箭,正着急不已,一杆长枪擦过他身边,不管不顾地穿过那几个乱跑的孩子,不偏不倚地扎在了陈鹤大腿上,他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梁翊心领神会,冲龙翩翩感激地笑了笑。龙翩翩得意地说道:“大叔,太仁慈是不行的。只要能杀死敌人,冒险也是值得的。” 龙翩翩的笑容还未消失,神情突然就凝固了,向后一仰,便重重摔下马去。“扑哧”一声,血溅起老高,一只箭嚣张地从后面穿破她的胸膛。 “翩翩!” 梁翊顾不上追陈鹤了,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抱起了龙翩翩。他高声喊着“肖大夫”,却绝望地发现这是在敌营,肖大夫不可能在这里,他喊哑了嗓子,几乎要呕出血来。他先抱着她落到马背上,将她揽进怀中,龙翩翩再也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冲天椒模样,她软塌塌地靠在梁翊怀里,难得安静又乖巧。 梁翊很是无助,他四下张望时,敏锐地察觉到了放箭之人,若没有猜错,那人也是赵佑元养的死士。 那人蹲在高高的围墙上,不停地扭着脖子,戏谑地看着喊破嗓子的梁翊。在梁翊发现他的一瞬间,他陡然换成一副阴森森的表情,再次拉开了手中的弓。 梁翊鄙夷地冷笑一声,他用左手环住龙翩翩,右手握弓,用脚踩着弓弦。那人正要松弦,梁翊低眉浅笑,将脚一挪,箭飞了出去,那人便像鸟儿一样坠落在地,摔得脑浆崩流。 “这…这是什么箭术?” 敌军友军纷纷停手,观赏着这叹为观止的一幕。梁翊没功夫搭理他们,因为龙翩翩短暂醒了过来,虚弱地说道:“大叔,你别管我,先去抓坏人…” “你都受伤了,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龙翩翩说得越来越吃力:“你啊…婆婆妈妈,菩萨心肠,净浪费时间,才会一次次放走敌人…我不希望你这样…我要你斩尽杀绝,再也不留后患!” 梁翊被她点醒,内心震动,痛呼一声:“张羽!” 正在厮杀的张羽急忙策马而来,说道:“末将在!” “本帅命你将龙姑娘送回营帐,请肖大夫全力诊治。若出什么意外,本帅拿你们是问!” “是!” 梁翊不舍地将龙翩翩交给张羽,策马追了过去。陈鹤已经逃走了,被拔掉的枪扔在了一边。梁翊捡起枪来,追了半晌,却找不到陈鹤的去向,急得浑身冒汗,也丝毫没有办法。 直到此时,还在浴血奋战的新虞军方才知道他们被抛弃了。心被伤透了,便有人跪下来求饶。只要有一个开始投降,便会有一群人投降,将军卫冰被生擒,他既感到透彻骨髓的心寒,又为士兵的没骨气而感到羞愧,宁死也不投降。 梁翊不杀士兵,也不想杀将军,他淡淡地吩咐道:“想办法让他说出赵佑元的下落,说出来之后,他想留便留,想走便走,想死便死,本帅必定不会为难他半分。” 高野领了命,将卫冰带下去审问了,剩下的将士整理战场,整顿物资。这一场战斗打了整整一夜,尸体横铺在街道上,整个达城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梁翊怀着悲悯之心,让士兵们好好埋葬烈士,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士兵们知道元帅仁慈,对他的吩咐马上照办。 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中,一具身穿铠甲的尸体映入眼帘,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正抱着尸体放声痛哭,听得梁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摘下头盔,蹲在老人身旁,劝道:“老人家,节哀顺变,将他好好埋葬了吧!” 老人抬起头来,梁翊一下子愣住了——这不是达城县令柳昭吗? 达城十四年初,柳昭接替被刺杀的蔡炳春,担任达城知县。那时他刚刚上任,对很多事情都不熟悉,时常被蔡炳春大骂。梁翊心生怜悯,时常安慰他,柳知县对这份恩情感激不尽。后来,江璃派应冬来达城追查残月的下落,柳知县帮忙隐瞒,还让自己的儿子到京城给梁翊送信,让他务必小心隐瞒自己的身份。这些恩情,梁翊也时时记在心中,从未敢忘。 梁翊这才看清楚,柳昭抱着的这个清秀少年,正是一年前到京城给自己送信的柳公子啊!他脸上都是血污,可掩饰不住他帅气的脸庞。他胸口插着一只白羽箭,没错,是征西军用的白羽箭。 梁翊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面对柳大人。柳大人抚摸着爱子的脸庞,用沙哑的嗓音喃喃道:“彬儿要为新虞王打天下,要还给百姓一个清平盛事…彬儿打仗去了,他说仗打完了,日子就好过了,我就再也不用受朝廷的气了。彬儿说打完仗就回家吃早饭…可他怎么不跟我回家呢?嘘…彬儿太累了,睡着了…” 柳知县受了刺激,变得痴痴傻傻,已经认不出梁翊了。梁翊站起来,冲着柳氏父子深深鞠了一躬,他转过身,步履沉重到无法行走。 柳公子胸口的那支白羽箭一直在他面前挥之不去,那一箭就算不是他射的,也肯定是挽弓阵的人射的。原来这就是战争,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没了;曾经情深义重的人,却因为各为其主而刀剑相向;有时只用一箭,便可将昔日情分射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重拾旧缘。 梁翊又一次取得大胜,可他心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挂念受伤的蔡瑞和龙翩翩,强迫自己快点儿走回去。谁知刚回到自己的帐篷,就看到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被抬了出来。梁翊脚底发软,不敢去翻看。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那里面躺的就是龙翩翩。 肖大夫走了出来,看他一动不动,奇怪地问道:“梁帅怎么了?” 梁翊心下凄然,肖大夫却若无其事。梁翊怒不可遏地揪住了他的衣领,质问道:“我说过吧,你救不活她,我要了你的命!你还问我怎么了?” 肖大夫气得满脸通红,挣脱开他的束缚,怒道:“你这个暴脾气,哼!” 说话间,又有一具尸体被抬了出来,梁翊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帐篷收治了不少重伤员。跟他们一比,龙翩翩的伤根本不算重。 梁翊知道自己错怪了肖大夫,想跟他陪个不是。可肖大夫背着手,傲娇地走了。既然龙翩翩没事,梁翊便去看望蔡瑞。蔡瑞被射中了锁骨,本来伤势不重,可那箭上有剧毒。他的副将王华不要命地为他吸了毒,可那毒药药性太猛,顷刻间跟随血液传遍全身。蔡瑞烧到意识全无,浑身滚烫,并不停地抽搐,嘴里呢喃着谁都听不懂的梦呓,看起来格外无助。 大夫说道,蔡瑞中的毒已入侵内脏,眼看没得救了,还是赶紧准备后事吧。 纵然见惯了生死,可梁翊还是没法接受这个事实。蔡瑞是他手下最热血的大将,他怎么可能死呢?别说梁翊了,其他人也一时接受不了,在私底下议论纷纷。从战略的角度来看,蔡瑞是征西军里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若他死了,整个作战计划都会受影响;从私人角度来看,蔡瑞是蔡赟的侄子,若他战死沙场,蔡赟肯定会大做文章,不知给梁翊扣上什么罪名。梁翊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最重要的是,他很欣赏蔡瑞,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舍不得蔡瑞死。 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梁翊将大夫支了出去,深吸了几口气,给蔡瑞运功疗伤。他体内的以柔神功日臻成熟,可他总是不太会控制,上次在东宝楼给陆勋运功也是,差点儿将自己的命搭进去。眼下大夫说没救了,梁翊也顾不了太多了,只能用自己的法子给蔡瑞运功疗伤。 世上有很多事,即使拼劲全力也没有希望;可如果一点儿都不尽力,那就只能彻底绝望了。梁翊已经被绝望插过很多次刀了,但他仍决定救蔡瑞一把。就算救不回来,至少他以后不会后悔。 第二百八十五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上) 梁翊掌心似火,贴在蔡瑞背上,蔡瑞明显地打了个激灵。梁翊默念口诀,又使了几分力气,蔡瑞嘴角逐渐渗出血来,周身摇晃不停。梁翊的潜意识告诉自己,要适可而止,可他用力过猛,内力收不回来,蔡瑞的病体像个无底洞,将他的内力悉数吸走了。 梁翊头晕目眩,不知如何是好,绝望中有个小人在他脑海里上窜下跳,让他坚持住。在一片混沌中,梁翊还跟那个小人吵架,反问他怎么坚持。可他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个小人似乎不见了,一股凉丝丝的气息从血肉深处浸染开来,渐渐将梁翊从炙热中解救出来。梁翊的头脑清晰起来,像被磁铁牢牢吸住的双手也终于得到解放,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才注意到蔡瑞背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掌印。 梁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自己何时练得如此炉火纯青了? 小时候,师父在他面前炫耀的时候,常常会在巨石上留下掌印,他总会惊讶地合不拢嘴。那时师父常说他杂念太多,无法修炼成上成的内功,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可现在他居然也能在别人身上留下掌印了,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像师父那样一掌就能劈死人? 他莫名其妙地练成了以柔神功,但还学不会收敛,若不是吴不为教他的无为心经发力,说不定会走火入魔。他平日里很少用无为心经,没想到关键时刻它居然还能保护自己,就像吴爷爷潜伏在暗处帮自己挡开危险一样。梁翊心里一暖,默默地喊了好几遍吴爷爷。他扶蔡瑞躺下,舒展了下筋骨,然后将军医喊了进来。 军医诊治一番,说道:“他的心脉倒是护住了,毒气暂时没有入侵,倘若蔡副帅像您一样心智坚定,说不定能将毒气打败。不过您不是一般人,那天您跟巫术对抗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您不是凡人。” 老军医眼神真挚,应该不是恭维。梁翊笑了笑,说道:“您别再夸奖啦,我就是比一般人硬气了些,也没什么特别的。我都下那么大力气给蔡将军运功疗伤了,他再不好起来,我可饶不了他。” 老军医连连称是,又去开解毒的方子了。梁翊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便去看龙翩翩。她已经醒过来了,正躺在梁翊的床榻上,百般聊赖地睁着眼睛。 “反正也没什么事,你就睡一会儿呗!”梁翊说着,给她掖了掖背角,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龙翩翩疼得脸色发白,气若游丝:“那也得能睡着啊!” “伤口疼得睡不着?”梁翊一下子皱起眉头,高喊了几声,肖大夫颠着小碎步跑了进来,还没站稳,就被梁翊一阵痛骂:“你平时给我开那么多安眠药,现在龙姑娘疼得睡不着觉,你怎么不给开药了?” 肖大夫回给他一个大白眼:“安眠药不利于伤口愈合,你以为谁都能吃啊?” 梁翊粗声粗气地说:“我不知道,你讲给我听不就好了?” 肖大夫高傲地仰起了头,充满杀气地说道:“见到你就烦,下次直接毒死你算了!” 梁翊气得要打他,肖大夫又跑了。龙翩翩被逗笑了,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虚弱的美丽。梁翊生怕她牵动伤口,便说道:“他一开始还是个守规矩的人,如今越发放肆,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 “不会的,肖大夫医术很好的,给我换药的时候,还一个劲儿给我讲笑话,让我不要那么疼。他对大叔也很好啊,要不怎么能跟你开那么多玩笑?” “好啦,不说他了。”梁翊将枪递给龙翩翩,说道:“枪我替你找回来了,可是你让我追的人,我还是没追上。” 龙翩翩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却握紧了枪,喃喃道:“谢谢大叔,没了这杆枪,我可真活不下去。” 梁翊久违地放松下来,贱兮兮地开起了玩笑:“你一个女孩子家,学个越女剑梅花针什么的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拖着这根棍子行走江湖?” 龙翩翩克制住怒气,笑靥如花地问道:“大叔,你长这么大,没人想撕烂你的嘴吗?” 梁翊哈哈大笑:“想撕烂我嘴的人太多了,不过本事都不如我,他们只能干着急。” 龙翩翩又一口气堵在胸口,想揍他一顿,又没有力气。不过梁翊正了正神色,郑重其事地问道:“我很认真地问你,你为什么要学枪啊?” 龙翩翩心想,他和雪影不愧是姐弟,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她没告诉雪影,却不想隐瞒梁翊,便如实说道:“我想当将军啊!使枪的将军,那才英姿飒爽,所向披靡。” 梁翊又贱兮兮地说道:“你还不如学弓,你看我是使弓的,不也英姿飒爽,所向披靡?” 龙翩翩快被他气哭了,可是目之所及,没有什么东西能打他,便懊恼地捶着床,骂道:“你当真顽劣至极!还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来!” 梁翊将这句话细细玩味,说道:“谁愿意当大人呢?” 龙翩翩听出他话中的酸涩,莫名有些愧疚。梁翊见状,急忙说道:“冲天辫,你给我的天山雪蟾,当真是味奇药!我如今功力大增,想来想去,也只有你给的药有这种效果了!” “雪蟾当然是千金不换的奇药了!要不然…闭春谷的人也不会对它守口如瓶。” “可你以后再也回不去天山了,这让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啊!” 龙翩翩脸一红,开玩笑道:“反正我就算是投靠你了,你是堂堂大元帅,不会连我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吧?” 梁翊感慨万千,遂明朗地提议道:“你不是想当女将军吗?那就在我这里做个女将军好了。” 龙翩翩登时语塞,半晌才说:“当你的女将军,那还不如跟你拜把子呢!” 梁翊答应得特别爽快:“拜把子更好啊!我早就想收你做妹妹了!” 龙翩翩心口又窝了一股火,再说下去,估计就要口吐鲜血了。她深呼吸了几下,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梁翊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只好讪讪地跟她告别。龙翩翩用被子蒙住头,气得心口疼痛,泪如泉涌——他明明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可怎么一到这时候,就比榆木疙瘩还要笨呢?如果自己没有受伤,肯定要踹得他口吐鲜血才能解气。 梁翊可没心情去猜龙翩翩的心思,他迫不及待地想打探出赵佑元的下落。高野软硬兼施了半天,卫冰只说不知道,梁翊的手下都不是心狠手辣之人,高野急得团团转,也不忍心对他严刑逼供。梁翊念卫冰是个有血性的人,决定放他走,此举自然引来一片反对之声。梁翊解释道:“他这种人离开了军队,就像鱼离开了水,走到哪里都活不下去的。若他不愿留在这里,那他就只能去找他旧主了。” 众将明白了梁翊的意思,便放卫冰走了,卫冰倒也硬气,愣是一句话也没留下。梁翊派人去搜寻达城里的密道,以他对赵佑元的理解,他既然把达城作为他的老巢,这里必然隐藏着四通八达的密道。他一层层布置下去,要求必须要找到赵佑元的踪迹。难得梁翊如此强硬,底下人不敢怠慢,动员一切手段找了起来。 两天过去了,依然一无所获,梁翊也有点着急了,没想到卫冰居然回来了。他胡子拉碴,衣衫不整,整个人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梁翊没有抱太大希望,只当他是来投奔自己的,便淡淡地问道:“卫将军,你想通了?” “在日升客栈。”怕梁翊没听明白,卫冰又重复了一遍:“他当时雇人在日升客栈大兴土木,还未完工就将人全都赶走了,只留下几个亲信。如果他修密道的话,只能修在那里。” 梁翊想起来了,景暄十三年,他第一次来达城办差的时候,是赵佑元推荐他住的日升客栈。原来那里也有他的眼线,可在蔡炳春派人刺杀自己的时候,赵佑元的眼线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无视。 事到如今,梁翊不会再为这些事情伤心了,他跟卫冰道了谢,卫冰却说道:“梁元帅,如今我如一只丧家之犬,做这等卖主求荣的事情,心中也是十分不安。久闻您仁慈的大名,若您还对我有一丝怜悯,不必重用我,让我在这里谋个职就行。因为除了打仗,我还真是什么都不会。” 梁翊知道他的心思,便同意了他的要求,让张羽将他带下去,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军职。张羽稳妥谨慎,梁翊有心栽培他当挽弓阵的主将。一开始梁翊是想让曹辉当的,曹辉久在军营,经验十分丰富,为人正直本分。当时作为梁翊的副将,还给他出了很多主意,没有他,梁翊不可能成长得这么快。可回京城之后,曹辉就当上了赵佑真的贴身护卫,坐到了梁翊当时的位置,无法时时出征,梁翊想提拔他也没有办法。张羽年纪尙小,但为人热情,又很能干,自知梁翊一直提拔自己,没有一丝高傲,依旧尽心尽力地完成他交给自己的任务,在征西军里口碑非常好。 张羽安排妥当后,回来跟梁翊复命。梁翊让他找几个挽弓阵的弟兄,一起去日升客栈探个究竟,张羽自然满口答应。梁翊刚换好衣服,就有士兵来报,说军营外来了几个人,领头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她嚷嚷着要找龙翩翩。若梁翊不将人交出来,她会在一个时辰内让这片营地化为乌有。 梁翊一听,便知是赫赫有名的梅三姑来了。他整理好扣子,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张羽找好了人,梁翊却要去招呼梅三姑,一时间有点为难。张羽灿烂地笑道:“梁帅,我先带弟兄们打探一番,你专心应对这个梅三姑就行,不必担心。” 梁翊心想,赵佑元就算躲进了地道,也早就逃之夭夭了,他们现在进密道,只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推测他去了哪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他同意了张羽的请求,叮嘱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掉以轻心,我见完梅三姑就去找你们。” 张羽粲然一笑,说道:“好,那就等会儿见!” 过年好~ 不记得这是我第几次在国外过年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因为任期结束啦~ 今天邀好友来家中过年。一年中,难得有身为家庭主妇的时光,所以今天要好好发挥料理实力,先不更新啦~抱歉~ 2017年的愿望全都落空,但非常庆幸拥有一小部分读者,真的非常感谢^^希望2018年每一位读者大大都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阖家幸福~ 春节好好陪陪家人,多跟家人聊聊天;假期我会试着双更,前提是要保证质量^^ 再次祝大家春节快乐,感恩与祝福同在^^ 第二百八十六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下) 梅三姑原本趾高气扬,眉毛吊在了额头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可是看到梁翊走来的一瞬间,她立刻变得佛光万丈,甚至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的妆容到合不合适。 梁翊唤了好几声“梅前辈”,梅三姑也没什么反应,还是她的弟子轻轻碰了她几下,她才如梦方醒。不过,她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绕着梁翊转了两圈,不停地赞叹道:“龙丫头为了你这般人物偷药,倒也说得过去了。” 梁翊不卑不亢地说道:“梅前辈,实不相瞒,龙姑娘喂我喝药的时候,我正昏迷不醒,若知道是贵派的宝物,晚辈是绝对不会喝的。龙姑娘年纪还小,做事不计后果,但药是晚辈喝的,晚辈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梅前辈不要责怪龙姑娘,有什么不满冲晚辈来就好。” 梁翊一提起来,梅三姑才想起来,自己是找这个年轻人算账来了。凛冽的秋风吹过,吹得她衣袂翻飞,透出一股清冷决绝之气。梁翊不怕她,依旧沉静地注视着她。梅三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怕一些,可一看到梁翊那张脸庞,她竟然无法生气了。 梅三姑懊恼地甩了甩额前的碎发,说道:“你先把龙翩翩那丫头给我找出来!” “龙姑娘受了重伤,卧床不起,在我房间里休息。” 梅三姑吸了一口冷气,夸张地叫出声来:“她受伤了为什么要去你房间里休息?” 梁翊哑然,一时不好解释,便耐心地跟她说:“梅前辈,晚辈还有要务在身,您在军营里稍等片刻,等我回来再跟您说明,可以吗?” 梅三姑一听他要走,登时不高兴起来:“你吃了我的雪蟾,还想拍拍屁股走人?想得美!” 梅三姑一把抓住梁翊的肩膀,却被梁翊一下子就甩开了。梅三姑不甘示弱,使出雪融掌,梁翊轻松接住,二人四掌想接,梅三姑渐渐感到一股热流涌入体内,梁翊的手掌越来越像两块烙铁,将她的手都给烫伤了。 梅三姑先将手收了回来,吃惊地问道:“你修炼的是以柔神功?” 梁翊负手而立,笑得神采飞扬:“前辈好眼力!” “你也是林充阳的徒弟?” 梅三姑丝毫不顾及林充阳还在被朝廷通缉,当着梁翊下属的面儿,轻易地就喊出了“林充阳”的名字。梁翊神色尴尬,左顾右盼了一番,才给梅三姑使了眼色。梅三姑没有意识到,自顾自地说道:“这也难怪了,前几天闯天山的那个丫头自称是林充阳的女儿,若林充阳是你师父,那她为你找药也说得通了。” 梁翊从未听龙翩翩提起过,因此十分诧异,问道:“你说雪影姐上天山了?” 梅三姑冷笑道:“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还是龙翩翩给放走的。天山是一般人能闯的么?那个丫头又受了伤,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她费劲心力为你找药,若你不知道,她岂不是白忙活了?” 梁翊呆住了,原来雪影对自己的疼爱,早已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她一向恬静本分,从来不会觊觎别人的东西,却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硬是孤身闯进了天山。想必她细细叮嘱过龙翩翩,让她隐瞒自己上天山的实情,难怪龙翩翩总是欲言欲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想到这里,梁翊急得直跺脚,不知道姐姐现在流落何处? “你别东拉西扯,我也不想跟你废话,既然你吃了我们天山上的雪蟾,那就只能跟我回天山,做我天山派的弟子,替天山派卖命。至于龙翩翩那丫头,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她,先把她带回天山再说!” 梁翊苦笑道:“梅前辈,晚辈身负重任,如何跟您回天山?不过,我也不是不懂情理的无赖,吃了您的灵药,自然要付出代价。您跟我说想要什么,我尽力而为,这样如何?” 梅三姑嘴角一斜,邪气地笑道:“我想要你这幅好皮囊,你能给我吗?” 梁翊越发头疼,还记挂前去日升客栈的张羽,无暇再跟梅三姑扯皮下去。他凑近了说道:“梅前辈,实不相瞒,我确实来自琵瑟山庄,是林充阳的弟子。琵瑟山上的珍贵草药也不少,等晚辈忙完这一阵,必定去天山给您赔礼道歉,并给您送上不亚于雪蟾的珍贵药材。我向来说到做到,若您不放心,我可以立字据。晚辈的书法尚且说得过去,若您喜欢,我先给您写一幅字,算做定金,如何?” 梁翊气度非凡,正气凛然,他压低嗓音说话,更有一份沉稳的魅力,梅三姑愈发沉迷到无法自拔。她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说了,现在不稀罕雪蟾了,我想让你跟我回天山。天天看着你这幅好皮囊,你要吃多少雪蟾我都给你。” 梁翊板正脸色,说道:“您是我的前辈,要多注意言辞。欠你的这份恩情,我在心里记下了,必定会还。请您不要为难龙姑娘,也不要妨碍我处理公务。您要知道,我来见您的这一会儿功夫,或许就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遭受战火蹂躏。” “啧啧啧,不仅长得好看,还有一副忧国忧民的心肠!虽说我生平最讨厌别人讲大道理,不过你这张小白脸,再配上你那那份情怀,不知道多少女孩子会迷得死去活来,这样我就更要带你回天山啦!” 梅三姑画着细长的眉毛,涂着红色的眼影,眼神一迷离,活像传说中吃人的老巫婆。她凑近了一些,忍不住伸手去拍梁翊的屁股,梁翊急忙躲闪,梅三姑扑了个空,顿时就不高兴地拉下脸来。 “呵,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让你尝尝天山雪融掌的厉害!” 梅三姑动了真格,立刻像换了一个人,眼神中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梁翊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本来不想打。不过,如果打一架能顺利甩开梅三姑,倒也好过跟她墨迹时间。 于是,梁翊屏息凝神,一股热流从丹田发散开来,冲破他的主要穴位,四肢又像经历生长痛那般微痒,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发力,来释放这些无处安放的能量。 梅三姑使了一招“千里冰封”,如同酷寒突至,世间万物都被冰冻起来,看热闹的士兵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而梁翊立在原地,不慌不忙地使出了一招“长河落日”,这一掌绵长悠远,后劲不绝,梅三姑不仅被挡了出去,双掌间还有一股隐隐的钝痛,而且痛感越来越清晰。 梅三姑尽力调整气息,装作平静地说:“林充阳的徒弟果然不同凡响,跟那个女娃子相比,你倒是得了林充阳的真传!” 几个跟来的天山派弟子见师父吃亏,怒不可遏,纷纷嚷着要自己上。梅三姑制止了徒弟们,说道:“他武功很厉害,你们莫要轻易出头,可别一不小心断送了性命!” 梅三姑说完,又要蓄势来袭。而梁翊并非一味防守,他想速战速决,便率先发动了攻击。梁翊并不想伤害她,因此只使出了五六成功力,梅三姑也逐渐熟悉了他的节奏,不慌不满地见招拆招,她的江湖经验要比梁翊丰富得多,她一边躲闪,一边观察,也没有尽全力。谁知趁她松懈之际,梁翊的掌力突然大增,接连使了几招“日出胜火”,快得让梅三姑躲闪不及,一时间难以应对。 而梁翊内力大增,一旦使了全力,便不知如何控制。梅三姑被他幻影般的双臂弄得眼花缭乱,狼狈不堪,似乎放弃了抵抗,就等着梁翊朝着自己胸口来一掌,她就解脱了。 天山派的弟子们已经看傻了眼,忘了拉师父一把,也不敢去打扰梁翊,就那样目瞪口呆地干站着。梁翊眼看就要在梅三姑胸口上留下烙印了,却在一息之前掉转方向,避开了梅三姑的胸口,而是将手掌劈在旁边的槐树上。“咔嚓”一声,槐树的躯干似被打断,黑树皮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梅三姑劫后余生,呆了半晌,方才问道:“你手没事吧?” 梁翊疼得半天抬不起头来,待疼痛稍缓,他甩了甩红肿的右手,委屈地反问道:“能不疼吗?” 梅三姑虽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但也有些隐隐的内疚,她喃喃道:“你若给我一掌,就不会受这样的伤了。” “比武的时候我就不愿伤人,更何况你是我的前辈,我还欠你人情呢?”梁翊眉头紧锁,还在不停地甩着手,刚才条件反射般地流下泪来,幸亏没让梅三姑看见。 梅三姑撇撇嘴巴,说道:“当年你师父就是武林中的怪人,比武的时候,打得别人满地找牙,也不肯出手要人家性命。看来你师父还真把这些全都教给你了,真是自己迂腐,教出个徒弟也是个呆子!” “呆就呆吧,反正我赢了你,你暂时没法带我回天山了。放心,我刚才说的话还都算数。毕竟,我师父是天下第一忠义之人,身为他的弟子,我决计不会给师父丢人,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补偿天山派的。绝对不会让你说琵瑟山庄一句不是,也绝不会让你对我师父指手画脚。” 梁翊一番陈词,竟然让梅三姑有些动容,她下意识地瞥了几个徒儿一眼,他们神色极不自然,不敢跟师父的目光相接。梅三姑也十分无奈——林充阳的武功比她高,口碑比她好,教出来的徒弟也是这般英雄人物,怎能不让人羡慕? 梁翊欲回营地,却远远地看到龙翩翩站在军营大门前,痴痴地看着他跟梅三姑比武。梁翊生怕她伤口再裂开,急忙跑过去扶住了她。龙翩翩脸色苍白,行动不便,却执意让梁翊搀扶着她去见师父。梅三姑见到龙翩翩这幅样子,不知是心疼,还是嫌弃,不理她的问候,而是怒气冲冲地问道:“你还有脸出来见我?” “师父,雪蟾是我拿的,趁梁公子昏迷时给他喝下去了,所以这事儿真不怪他。他是一个手握重权的大元帅,每时每刻都很宝贵。您不要再为难他了,将徒儿带回天山,任由您处置!” 第二百八十七章 行踪难料如浮萍(上) 梅三姑阅人无数,一下子就看出来了,龙翩翩并不是真的想回天山,很有可能是梁翊并不喜欢她,她心灰意冷,才想着逃避。怀春的少女本应像五月的玫瑰一般明艳动人,可若得不到心上人的爱怜,这支玫瑰便会迅速枯萎下去,最后随风而逝,消失在泥土里。 梅三姑在得知雪蟾被龙翩翩偷走之后,大发雷霆,甚至连五十大寿都没好好过,便一路打听龙翩翩的下落。她幻想过种种场景,见到龙翩翩后要将其痛打一顿。可真的见到她了,她还受了重伤,梅三姑也有些于心不忍了。她将梁翊喝到一边,拉过龙翩翩,低声呵斥道:“你偷了那么贵重的东西给他,还为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你都做到这份上了,他还不喜欢你?” 师父一句话便刺到了龙翩翩的痛处,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恨不能扑进师父怀里痛哭一场。梅三姑愤愤地说道:“那臭小子不就长了一副好皮囊?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哪点儿配不上他?” 龙翩翩哭道:“他眼里只有公主,万事只为公主考虑。” 梅三姑也曾有过几场轰轰烈烈的爱恋,此时她完全忘了追究责任,只为徒弟感到不平:“这有何难?待为师杀了公主,你再趁虚而入,到时候还愁他不娶你吗?” “不,师父,你别杀他妻子!若他妻子死了,他必然会伤心欲绝,可我只希望他快乐…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他还把我当朋友。” 梅三姑无奈叹气,心想,这傻徒弟怕是动了真感情。龙翩翩轻咳了几声,哀求道:“师父,你带我回天山吧!我去山洞面壁思过三个月,再为您寻回几样宝贝来,只求您别将我逐出师门,让我还能有个归处。” 梅三姑自知这徒弟生性高傲,自尊心极强,从来不肯在人前示弱。眼下她心神俱伤,只怕思过是假,逃避是真。话说到这份上,梅三姑反倒想推徒弟一把,她劝道:“你不是想当将军吗?留在他这里,陪他打天下,相处久了,他肯定会对你动心的。你这辈子从来没服过输,眼下遇到这么点儿困难,就想打退堂鼓了?我天山派可不想收你这样的弟子。” 龙翩翩说道:“我没有认输,我想考虑清楚,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只想跟我拜把子。” 梅三姑是个急性子,她想极力撮合,无奈徒弟如此消沉。龙翩翩拉着师父的手,诚恳地说道:“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爱公主,后来他告诉我,为了不拖他的后腿,公主主动练习弓法,不过一年功夫,已经练得有模有样,这其中吃了多少苦,只怕外人无法想象。在他出征这段时间,公主还在京城为他遮风挡雨,让奸臣无法害他…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弱女子不管受多少委屈,都不在他面前叫苦。还有他那位姐姐,为了救他,差点儿把命都给搭上,却一个劲儿叮嘱我,让我什么都别说,让他安心打仗。一开始我不理解她们,可躺在床上的这几天,我渐渐想明白了,真正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要不计一切代价得到他,而是竭尽所能地帮他,爱护他。现在我将雪蟾给他了,他脱离危险了,我就打心眼里高兴,一点儿都没想过,让他对我感恩戴德。师父,或许我是真的喜欢他了,只要他开心就好,不想让他为难。” 梅三姑暗暗叫苦,这丫头才跟梁翊相处了几天,就被他带成傻瓜了。龙翩翩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梅三姑也不好再拦她,便严肃地说道:“如果你强行留在这里,有梁翊为你撑腰,我说你几句也就罢了;若跟我回到天山,你的同门们都看着,我不处罚你,恐怕说不过去。你想好了,真要跟我回去?” 龙翩翩心里一暖,拉起师父的手,说道:“我知道师父最疼我了,我去跟他告个别,这就跟您回去!” 梁翊没想到龙翩翩会主动要求回去,更担心她师父处罚她,不过龙翩翩跟他说清楚了,梅三姑也说,会罚她面壁思过,梁翊什么时候将灵药送来,再将她放出来。龙翩翩笑道:“大叔,说是面壁思过,其实一点儿都不吓人,就是在山洞里清修一段时间。我早已习惯一个人生活了,这点儿惩罚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再说了,我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接受师门惩罚,我心里更好受一些。” “那…那我尽快处理完战事,早点儿去天山找你!” “嗯!”龙翩翩难得温婉,甜甜的笑容挂在嘴角,可泪珠却随时可能滚落下来。 “这几次行军打仗,你救了我好几次,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你已经没有家人了,如果你愿意,咱们…” 龙翩翩急忙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说道:“大叔,如果你再提拜把子的事儿,那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梁翊失落地说:“你就那么不喜欢我做你大哥?” “不喜欢。”龙翩翩摇摇头,干脆利落地说道:“我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对我来说,拜把子实在太伤人了。” “唔…是我愚钝了…” “不,大叔很聪明,你故意装作不知道我的心思,都是为我好。”龙翩翩越说越伤感,努力挤出笑容,说道:“虽然你领兵打仗很厉害,可我更喜欢跟我开玩笑的你。跟你相处这么多天,我也看清楚了,作为一支军队的首领,有那么多焦头烂额的事儿。打仗就够累了,可朝廷不明实情,胡乱催促,又支援不力,让人心寒;下属不理解战术,你要耐心讲给他们听,还得协调不同的意见…虽然当将军曾是我的梦想,但我现在不想当了,自由自在地活着就很好。” 梁翊感动地说道:“别人还都以为领兵打仗是最威风的,其实过程有多艰辛,只有自己知道。难得你这么懂我,真是多谢了。” “那就说定啦,等你来天山找我的时候,不要再当什么大元帅了,以江湖旧友的身份来就好。”龙翩翩越发温婉,有几分羞涩地说:“我等你。” 梁翊不忍再看她的眼睛,便略微转过头去,说道:“知道了,你要多保重,冲天辫!” 梅三姑也有些莫名的伤感,她将一包药交给梁翊,说道:“你是林充阳的弟子,算是我的晚辈,按理说第一次见面,本该送你点儿见面礼,可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样子…雪蟾虽为珍贵药材,可天山上并不缺乏,我这里还有一只,现在送给你。听说你肺病很厉害,再吃上这一只,应该就没有大碍了。这是长辈给后辈的礼物,不要拒绝,也别跟我废话,好好拿着!” 梁翊一把接住,恭恭敬敬地说道:“多谢前辈!晚辈定当好好服用。” “别忘了你的誓言,若你不来,我可饶不了翩翩!” “放心,晚辈说到做到,只是您千万别为难龙姑娘!” 梅三姑笑了笑,算是答应了。龙翩翩钻进马车里,车帘动了动,最终没有被掀开。 所以,在梁翊印象中,龙翩翩只留给他一个清瘦轻灵的背影。以后想起来,也是想起这个背影,而不是她姣好的脸庞。 龙翩翩走了,梁翊怅然若失,将雪蟾交给肖大夫保管,他带着几个人去了日升客栈。日升客栈有个地下酒窖,在一堆酒缸后面,有一条极为隐秘的通道。梁翊走了进去,高喊了几声“张羽”,方才听到了他的回答。张羽沿着地道走了一里多地,发现密道被一堆巨石给堵得严严实实的,他让士兵搬了半天,可还是跟没搬一样,急得他团团转。 梁翊走进来的时候,士兵还在用力搬着,张羽出来迎接他。梁翊刚走进地道,四下里嗅了嗅,问道:“你们将炸药运进来了?” 张羽急忙摇了摇头:“炸药是稀罕东西,哪儿能随便乱用?再坚持一会儿就挖开了,梁帅您再等一等!” 梁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他让搬石头的士兵停手,可那些士兵好不容易有接触元帅的机会,急着表现还来不及,哪儿肯轻易停手?梁翊又急又气,大喊一声:“本帅让你们停…” 梁翊的话还没有说完,“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火球迅速炸开石块,像一条毒辣的火舌,卷着锋利的碎石,瞬间占满了整个密道。梁翊被热浪狠狠地推到了外面的酒窖里,火舌遇到酒精,燃烧得更厉害。梁翊背起不知死活的张羽,朝着出口夺命而逃。他和张羽身上都着了火,皮肤的灼烧感十分强烈,可他顾不上别的,在逃到地面上之后,才将张羽放下,扑灭了身上的火。 地下的爆炸还在持续着,听得人心惊胆战,而地面已经摇晃了起来。梁翊这才想起来,达城北边有个煤窑,北边地下几乎被挖空了,极容易发生地震。更何况地下烈火炎炎,若蔓延到煤窑那边,局面就更加不可控制了。 梁翊派人快马加鞭地去煤窑报信,以避免更严重的伤亡。他仿佛能看到赵佑元嘲讽的目光,仿佛在说,虽然你打败了我,但我也不能让你好过。梁翊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心想,你想看我笑话,我偏不遂你的愿! 梁翊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救灾,推测出赵佑元是沿着煤窑的方向跑了。那就有两个去向,一是有可能去投奔陆功,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去了京城。 梁翊的秘密赵佑元全都知道,若他在京城制造舆论,引得赵佑真怀疑,那可就麻烦了。以前赵佑元还有所顾虑,对梁翊的秘密守口如瓶;可他现在丧心病狂,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可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梁翊心乱如麻,看到张羽走了进来,便说道:“你的腿烧伤了,好好休息就是了,不要乱走动。” 张羽拄着拐杖,屏退左右,说道:“梁帅,我有一个问题在心里憋了好几天,还是决定问您一下。” “什么事?” “在攻克达城的那天,那个老先生骂你的那些话,我全都听到了。”张羽顿了顿,说道:“他好像认识你,他骂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第二百八十八章 行踪难料如浮萍(下) 陈鹤骂的那几句,梁翊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还真被有心人听了进去。张羽是个实诚孩子,告诉他真相也无妨;只怕底下的士兵不好管束,他们随口乱传,让欧阳良玉听到了,再告诉赵佑真,那可真是麻烦了。 梁翊也不会隐瞒,他正左右为难,肖大夫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跟梁翊说道:“趁热赶紧喝了,喝下这些药,就不会再咳嗽了。” 梁翊道过谢,将药接了过来,肖大夫一眼瞥见张羽,便说道:“张将军,听说你腿烧伤了?烧伤可得千万小心,万一感染了,可得遭老多罪了。正好我这里有祖传的烧伤膏,我给您看一下吧!” 张羽不为所动,执着地问道:“梁帅,刚才的问题,还请您回答我。” 肖大夫一见梁翊的神色,便知他有多为难,他拉着张羽,说道:“梁帅重病未愈,需吃药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问不行吗?” 没想到张羽竟然跪了下来,重重地磕头,恳切地说道:“若您不方便告知,那也无妨。不管元帅是谁,您救了我的命,我这条命就是您的了。我来并不是为了让您为难,只是想跟您表白心迹而已。” 梁翊大为感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张羽被便肖大夫给拖走了。虽然看似过了一关,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或许已经有很多人都知道了,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已。他们猜得心累,可最煎熬的却是梁翊自己。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总会神情恍惚,不知自己是谁;徘徊在似睡非睡的边缘时,回荡在他耳畔的是熟悉而又遥远的“世安”。 母亲每天都会如此温柔地唤他,告诉他,他出生时大虞国刚刚建国,全家不必再跟着父亲南征北战,颠沛流离,从此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世安”这个名字,便是希望他能一世平安;哥哥时常轻快而又明朗地喊他的名字,喊着他一起练功,催促他去弘文馆上学;哪怕父亲黑着脸,气势汹汹地喊他“金世安”,他都会分外想念。 到底是怎么把名字弄丢了,如今想来,还是如噩梦一般难以置信。或许某天醒来,他还会回到十岁那年,他的水痘都消了,也不发烧了,二娘生下了龙凤胎,父亲正好出征回来了,阖家团圆,幸福美满。再过一两年,那两个小东西会糯糯地喊他一声“二哥哥”,他一定会开心地飞上天。 死里逃生之后,他就被叫成了现在这个名字,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他,他想不想当梁家的儿子。只是所有人都告诉他,不能泄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否则会惹来很多人的杀身之祸。十岁的他在惊恐中无法自拔,不敢睡觉,怕在睡梦中说梦话,以至于养成了常年失眠的毛病;他在成人后不敢喝酒,怕酒后胡言乱语,以至于从来不敢开怀畅饮。 也没有人承诺他,熬过这几年,他就可以找回原来的名字;他也没想到,一向对他视如己出的养父母,会在真梁翊现身后,对他不闻不问,甚至对他恨之入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满怀希望地活着,若及早跟赵佑真坦白,让他帮自己洗清金家的冤屈,会不会是一条出路? 他这样呆坐着,看着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消失,夜幕一层层降临,外面的士兵在大声喧哗,而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被全世界给遗弃了。 肖大夫送来的药已经凉了,他差人将肖大夫喊来,说道:“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你把这药热一热,给蔡将军端去吧。雪蟾是解毒的奇药,他喝了之后,应该就好了。” 肖大夫急忙说道:“这么贵重的药?你舍得给别人?再说,你自己都没好透呢,万一再复发了怎么办?” “你给我治好不就得了?” 肖大夫无语,憋了半天才说道:“原来…你真是个无赖!” 梁翊笑了笑,说道:“好啦,不为难你了。我的病已经好了大半了,剩下的你给我治好就行了。蔡将军是家中独子,又是国家栋梁,若战死沙场,于家于国都是一大损失。” 肖大夫想了想,说道:“那给他喝一半,给你喝一半,这样就公平了吧?” 梁翊噗嗤一声笑了:“那好吧,别再争下去了,怪幼稚的。” 难得梁翊没有跟他拌嘴,而是非常乖顺地听从了他的建议。肖大夫还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上来,一向意气风发的梁帅显然心事重重。还好小金子回来了,就在一瞬间,梁翊就容光焕发了。 小金子将梁翊的嘱托原原本本地转告了楚寒,楚寒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让梁翊放心。梁翊松了口气,心想,楚寒终究是个义气深重之人。小金子开心地说道:“我姐和陆公子到现在都没下落,江璃想引咎辞职,不过朝廷现在无人可用,皇上就没有给他免职,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让他尽快追查。” “那就好,他在直指司,我会放心很多。”梁翊心想,万一以后身份暴露了,赵佑真肯定会让直指司去调查。只要江璃还在直指司任职,那自己还有生还的希望。如此说来,江璃对自己的信任,算是他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次回去,我还偷偷去了一趟梁府,公主很开心,给咱俩一人准备了一套新衣裳,本想派人送过来,正好我给带回来了。”小金子说着,将一个包袱交给梁翊,感动地说道:“公主身份高贵,还记得给我做衣裳,这份情谊,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梁翊抚摸着映花给他做的冬衣,却在想别的事情——映花心细如发,心思玲珑剔透,她心知肚明却守口如瓶的事情,只怕有很多很多。 “梁大哥?” “嗯?”梁翊回过神来,揉揉眼睛,问道:“你见到子衿了吗?他是不是真的会说话了?” 一提到子衿,小金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小公子真的特别可爱,白白胖胖的,眼睛又大又亮,走路摇摇晃晃的,一见到我就冲我笑,还跟我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大堆。我本来不敢抱他,可公主主动跟我说,看来子衿很喜欢我,让我抱抱他。说来也怪,我抱起子衿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扑到了我怀里,抱住了我的脖子,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哭,好像心脏都跟他一起跳动似的。公主也闪着泪花,跟我说,你跟子衿真的很有缘分啊!” 梁翊听到弟弟描述,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带着弟弟跟家人团聚。可是一想到家人,想到世珍,他心里又一阵苦涩。小金子见他欲言又止,便问道:“梁大哥,你是不是想问阿珍?” 梁翊点点头,问道:“阿珍呢?她还好吗?” “我没敢去看她,担心被蔡赟看到。”小金子有些怅然地说:“听楚大哥说,阿珍接受了要当母亲的事实,变得温柔了许多,也不想以前那么乱花钱了。不过,她还那么小,就要当母亲了,她心里一定很恐慌吧。我很想陪在她身边,这样她就不会害怕了,也就没有人能害她了。” 阿珍十六岁就要当母亲了,这一辈子都要被耽误了,梁翊一想到这里,就恨到不能自已。但愿她能平安生下孩子,他和小金子会好好将他抚养成人,让她这辈子也好有个依靠。 “梁大哥,我这趟回去,发现楚大哥真不是一般人。我能感觉出来,周围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没有将阿珍娶过门,就把她的肚子搞大了,真是丢人现眼。可楚大哥什么都没有解释,安静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像阿珍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一样。我真的很感激他,毕竟因为他,阿珍才能过上清净的日子。” 楚寒小时候便笨笨的,有些木讷,对世安哥的话言听计从。可他太胖了,跑也跑不快,梁翊经常将他留下来,让他看东西。有时候玩得太开心了,过了好久才想起楚寒来,结果他就一直在原地等着,见到世安哥回来,便会开心地笑起来。长大了也是如此,他知道阿珍是世安哥的妹妹,所以无论他遭受怎样的非议,都不做任何辩解,只要阿珍平安就好。 梁翊一阵心疼,感叹到:“真是个小傻子!” 小金子头一歪,不服气地说:“我才不是小傻子呢!” 梁翊哑然失笑:“我不是说你,你可聪明了呢!” 小金子得意地笑了笑,梁翊抚摸着他的头,问道:“你这次回去,就没见到小胖妞?” “没有,不敢见她。”小金子看着自己的断指,难过地说道:“万一她嫌弃我,那我可就太没面子了!” “黄丫头才不会嫌弃你呢!若她知道你受伤了,肯定心疼都来不及。” “但愿吧,但我现在还不能跟她表白。等我成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再跟她表明心迹,让她无法拒绝我。” 小金子果真越来越成熟,梁翊深感欣慰。他跟小金子说了自己吃了天山雪蟾,身体暂时没什么大碍了,小金子一蹦三尺高,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当他听到赵佑元设下埋伏、仓皇出逃的时候,又气愤不已,说道:“梁大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在京城西边的官道上,我遇见一伙人,其中有一个人的背影很像砍断我手指的那个人。可我急着赶路,没有多想,现在想来,会不会是他们逃往京城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三分之势显雏形(上) 蔡赟接到密报,说梁翊死而复生,生命没有大碍,可蔡瑞却还没脱离危险。气得他将密报揉成一团,烧了个精光,没好气地问道:“你听说过天山雪蟾吗?” 黑暗中一个影子慢慢抬起头,声音柔和沙哑,宛如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天山派的东西,那可是千金难求的宝贝。” “梁翊出身琵瑟山庄,跟天山派有什么关系吗?若非如此,天山派为什么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 那影子正是消失已久的张英,他绞着黑长的头发,说道:“天山派的人向来高傲,极少跟别的帮派来往。若天山派能主动给他送雪蟾,那自然是跟他交情不浅。” “这小子还真有点本事,如果他快病死了,那我正好可以以他病重为名上书,让陛下将他召回来,再想办法弄死他。可他不仅没死,还找了个天山派做靠山,这样一来,事情更不好办了。” 张英尖着嗓子说道:“明明有那么多人确信他就是金世安,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丞相也掌握了那么多证据,不也是拿他没办法吗?” 蔡赟更加烦躁,问道:“富川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张英无奈地摇了摇头:“据说梁翊经常给梁家寄信,不知梁若水有没有回信,但他很为这个假儿子自豪,逢人就说他是领兵十万的大元帅。” 蔡赟怪笑了几声:“还真是一出父子情深的好戏!” “丞相,现在只能任由他嚣张了吗?再这样下去,不仅我宙合门的血海深仇没法报,丞相的地位也岌岌可危啊!” 自从孝子村一战,宙合门陷害重忠良的恶名愈发响亮,没有一个名门正派想跟他们扯上关系,宙合门残部如同丧家之犬,灰溜溜地逃往长蛇岛,静待机会,重振雄风。蔡赟虽然第一时间跟宙合门斩断了关系,但一直在暗中给张英援助,并帮助他们摆脱朝廷的追捕。张英不敢对他有怨言,反而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时时想着回报,并不停地替蔡赟打探情报。 蔡赟身边并不缺乏人才,但他在官场打拼多年,早已总结出了用人的经验,那就是一条凶狠的猎犬,并不如一条听话的家犬好用。因为猎犬通常个性鲜明,十分不好掌控。若一条家犬既凶狠又听话,那便是难得的人才了,而张英真是这类家犬。他对蔡赟言听计从,听话到让人心疼,蔡赟都不忍心喊他“家犬”,可在蔡赟潜意识中,张英的确只是一条狗而已。 就算是一条家犬,也得给它盖一个气派的狗窝,哪儿能一直让他在外流浪?想到这里,蔡赟说道:“你若想早点儿回中土,那不光得证明梁翊是金世安,还得让陛下相信他是刺客残月。你也得证明,你追捕他,是为民除害。既然有那么多人想帮他,那就从他身边人下手,将他的爪牙一根根拔掉,让他再也无人相助。” “丞相此计甚好,只是他身边耳目众多,要从哪一个开始除掉?” 蔡赟冷声道:“此次陛下没有将赵玄清收为义子,完全是被映花给搅和了。要我说,不如从映花下手,只要映花死了,梁翊便会六神无主,这时候在对他身边其他人下手,他也就无暇顾及了。” “可是据我观察,映花公主没有那么容易被除掉,梁府有自己的守卫,楚寒还命两队人马日夜交替守卫。此外,悬剑山庄的人也在梁府附近出没,应该是梁翊找来暗中保护公主的。这些人武功都不弱,想对梁家人下手,恐怕没那么容易。” 蔡赟胸有成竹地说道:“这事儿急不得,只要找到他们夫妻二人的软肋,完全可以攻进梁府。” 蔡赟说的软肋,自然是指阿珍。阿珍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蔡赟却只是偶尔过来看她一回,给她送些滋补之物,然后拉着她的手,数落起蔡青的不是,又让她慈悲为怀,不要跟蔡青计较。 在梁翊出征后没过几天,蔡青就病死了,阿珍的心情很微妙,并没有感到悲伤,但也绝对没感到大快人心,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蔡赟来看她,她高兴是高兴,但再也不像往昔那般欢呼雀跃。蔡赟只当是她有了身孕,不似以往灵活,却不知阿珍的心思早就变了。 见过张英之后,蔡赟便马不停蹄地来看阿珍,自然还是跟以前的套路一样,阿珍也面带微笑地听着,并不时地点头称是。蔡赟很满意阿珍的态度,夸了她几句懂事,便劝道:“你跟公主误会颇多,有空去梁府道个歉,正好你也快做母亲了,她心一软,肯定会原谅你的。” 阿珍恭顺地说道:“是,珍儿明白了。” “好,还是你最省心,我说什么,你都能明白。” 阿珍害羞地笑笑,从针线筐中摸出一个荷包,递给蔡赟,说道:“义父,小公子的荷包还是我去年做的,用了很久了,我又做了一个,您带给他吧!” 蔡赟极尽夸张地夸了一番,说她眼睛看不见,为何还能做得这么好。阿珍微笑地抬起头,好像跟蔡赟对视一般,蔡赟又敷衍了几句,叮嘱她不要忘了去跟公主道歉,便匆匆走了。 阿珍扶着门框,目送着蔡赟离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慢慢走到蔡赟刚才坐的地方,将扔在角落里的荷包捡了起来。 蔡赟不知道,刚才阿珍确实是在跟他对视。他嘴上夸赞,可顺手便将荷包扔在了桌子后面满是灰尘的角落里,阿珍看得一清二楚,她心如刀绞,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不是第一次了,也肯定不是最后一次。阿珍咬住嘴唇,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除了楚寒,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眼睛复明了。梁翊给她找的那位女大夫确实厉害,她走之前开了很多药,阿珍每日按时敷眼睛。她看东西还像隔着一层浓雾,可在近处的东西,却基本都能看清了。心里亮堂了,想法也就清晰了。阿珍心中有了计较,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十月初,赵佑真去苍葭山礼佛途中,染上了严重的风寒。由于他吃了很长时间的丹药,身体早就亏空得厉害,这次风寒来势汹汹,迅速将他击垮了。他高烧了两天,一点意识都没有,太医们用了各种办法都不见好,偷偷告诉蔡赟,皇上恐怕不行了。 众人始料未及,未曾想伤寒就能要了赵佑真的命。蔡赟让太医们务必保密,依旧装出全力救治的模样,不可让外人得知皇上的真实病情,尤其不能传到梁翊耳朵里。他一面给儿子送了封密信,让他做好北上京师的准备;一面偷偷召赵佑忠入京,并让他务必带上赵玄清。 赵佑忠不知机会来得这么快,惊喜之余还颇有些不知所措。可他前脚刚到了京城,庆王后脚便到了。庆王义正辞严地斥责了儿子一番,让他不要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更不要搭上一家人的性命。事到如今,赵佑忠也不再听父亲的话,执意留在京城,发誓要闯出一番天地来。庆王气得吐血,放了狠话,要跟儿子断绝父子关系,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庆州。可他终究是放心不下儿子,回到庆州后,便隐秘地召集军队,以备不时之需。 赵佑真昏睡了两天,眼看挺不过去了,后宫嫔妃都开始比谁哭得惨了,宁妃不声不响地来了。皇后江瑶蛮横地不让她靠近,映花却走出来,一声将江瑶喝退,拉着宁妃的手走到赵佑真榻前,江瑶差点儿气歪了鼻子。 宁妃机警地环视了左右一眼,悄声跟映花说道:“映花,陛下这病来得蹊跷,你这几天陪在他身边,他喝的汤药都是正常的吗?” 映花点头道:“药是太医亲口尝的,没什么问题,皇兄喝下去之后,也没什么异常,就是他一直醒不过来。” 宁妃观察了一下赵佑真的神色,揣测道:“我曾听说,若一个人吃丹药上瘾了,突然戒掉的话,便会有一些奇怪的症状,比如畏光怕冷,身体虚弱,以至于昏迷不醒。陛下龙体没有衰弱到一病不起的地步,我很怀疑,他这是戒药戒得太狠了,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映花眼前一亮,立马明白了宁妃的意思:“嫂嫂,你的意思是,再把那位了尘请回来,再给皇兄吃一些丹药?” 宁妃为难地说道:“我不是大夫,眼下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了。” “可皇兄好不容易戒掉的药瘾,万一他吃了药,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宁妃握着映花的手,诚恳地说道:“映花,当务之急是先让陛下醒过来,这几天蔡赟和江统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听小道消息说,庆王府的世子、世孙都已经进京,正眼巴巴地等着皇上咽气。映花,若皇上真的醒不过来,庆王府的人登上皇位…这个后果有多严重,不用我跟你说了吧?” 这几天映花一直担惊受怕,不过是强装镇定而已。她听了宁妃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她思忖一番,说道:“了尘上次被我赶走了,现在还在瑞草观,无人无津。若我大张旗鼓地宣他进殿,说不定会他被蔡赟等人利用,在丹药里下毒。最好的办法是让亲信去一趟瑞草观,跟他求几粒皇兄常服用的药丸,这样他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自然也就无法在药丸中做手脚了。” 宁妃赞叹道:“难怪梁翊如此喜欢你,你当真聪慧灵秀,心思缜密!” 映花没心思听宁妃夸赞,只是强笑了一下,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昏睡不醒的哥哥,动情地说道:“皇兄,蔡赟虽然千方百计地封锁消息,可我已派人去告诉大魔王了,若他知道你有危险,必然会回来救你的,你一定要挺过来啊!” 映花说得恳切,宁妃也不由得动容,祈祷赵佑真能平安度过难关。上次余叔回来的时候,梁翊让他转告公主,他安排了悬剑山庄的人保护梁府,只要公主有危险,便在梁府正门放飞一只白鸽子,悬剑山庄的人便会知道公主有事相求,从而前来救助,公主不必再像上次找灵雨那样,拿着林充阳给的玉谍满大街小巷地找人帮忙。 大魔王每次都想得那么周到,安排得滴水不漏,映花安心的同时,又感到无比甜蜜。去瑞草观求药有风险,她必然要找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于是便匆匆回府,按照梁翊吩咐的办法,让悬剑山庄的人现身。 第二百九十章 三分之势显雏形(下) 难得赵佑真主动派人来求药,了尘以为自己的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忙不迭地把药交给了来人。来人也不是吃素的,让了尘吃了下去,见他无碍,方才将药交给了映花公主。 映花拿到药的时候,赵佑真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随时都有可能咽气。映花急得快哭了,手不听使唤,还是宁妃将丹药给他喂了下去。像是干枯的兰草突然得到了雨露的滋润,赵佑真马上就焕发了生机,脸上有了些许活人的气色,脉搏和呼吸都平稳了许多。 蔡赟不知道映花在忙什么,但知道她一掺和进来就没好事,说不定已经传话给梁翊了。蔡赟根本不担心,他在军营里同样安插了眼线,他早已将命令传了下去,务必要将梁翊的身体再次弄垮,让他看起来像旧病复发一样。 吃了丹药不过一个时辰,赵佑真便醒了过来,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觉。映花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不让蔡赟有机会害他。他一醒过来,映花又急忙屏退左右,只留下宁妃。 蔡赟反应再迟钝,也知道再拖下去会对自己不利。赵佑忠来投奔他这件事情,虽然做得极为隐秘,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映花也早已在丞相府埋下眼线。若映花将这些消息全告诉赵佑真,那自己还有活路吗? 蔡赟内心焦灼,可映花何等机敏,早早吩咐下去,不允许任何人进寝殿打扰。曹辉又是极为忠心之人,对主子的话言听计从,领着班直一百二十人将天健宫保护得水泄不通,朝廷重臣都在天健宫外面等着,没有一个人敢走,也没有一个人敢乱动。若蔡赟硬闯进去,那罪名就更洗脱不掉了。 蔡赟紧张得左顾右盼,忽然看到王如意走出正殿,匆匆地召了一个太医进去。蔡赟敏锐地觉得机不可失,立刻附身在地,将头磕得咚咚响,放声痛哭起来:“臣有要事相告,打扰了陛下清净,请陛下责罚!臣受罚事小,倘若因一时软弱,耽误了大事,那臣死一百次也不能谢罪了!” 王如意背对着蔡赟,冷笑着停下了脚步,他知道蔡赟这是演给自己看的,毕竟王如意是唯一能接触到皇上的外人。王如意转过身去,蔡赟还在拼了命地磕头,额头上的血迹清晰可见。王如意也不由得感叹,蔡赟几起几落,依然屹立不倒,靠的不仅仅是他的计谋和才学,还靠着这一身收放自如的演技。若赵佑真看到这一幕,恐怕真能感受到一个臣子的赤诚之心,从而备受感动,大嘉赞赏。 这种人实在可怕,王如意不敢与他为敌,便斟酌好了腹稿,快速而又稳健地进了赵佑真的寝殿,将蔡赟的情形说与赵佑真听了。赵佑真还没说什么,映花便干脆利落地说道:“皇兄,他肯定又想算计谁,你可别再被他骗了。” 王如意冷冷地瞥了映花一眼,虽然只有一瞬,却被宁妃看了个正着。那双阴暗的眼睛让宁妃浑身一激灵,她急忙按住了映花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映花不服气地闭上了嘴,气哼哼地将药碗放在了一边。 赵佑真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说道:“你让他进来吧,若他闹了大半天,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那朕饶不了他!” 蔡赟磕头磕得太猛,以至于头眩晕得厉害,额头还不停地流血,是被两个侍卫扶进来的。既然要商量朝堂上的事情,宁妃便很知趣地拉着映花退了出来,她仰天长叹道:“庆王一家要大祸临头了!” 映花不解地问道:“嫂嫂,你刚才为什么没跟皇兄说佑忠哥投奔蔡赟的事情?若佑忠哥是被庆王利用了,皇兄又要处死他,那他岂不是很冤枉?” 宁妃苦笑道:“映花,你还是太单纯。若赵佑忠没有野心,他怎会听蔡赟的调遣?只要卷入到皇位之争,就没有哪一方是无辜的。更何况此时牵涉到蔡赟,你根本不知道这只老狐狸会把事情说成什么样子。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要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有置身事外,才能全身而退。” 映花无言以对,半晌才说:“可我还是不忍心让庆王叔一家白白送了性命!尤其是玄清那么小,那么可爱,上次来还甜甜地喊我姑姑,我怎么忍心看他死?” “映花!”宁妃忍无可忍地低喝了一声,严厉地说道:“你在帝王家生长了二十多年,怎还如此单纯?若你执意插手,那梁翊、子衿的性命也就不在自己手里了,甚至会岌岌可危!你真要这么做吗?” 映花呆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扑到宁妃怀里哭了起来。可她又怕惹来别人怀疑,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尽力压制住哭声。 在蔡赟见过赵佑真之后,不到半个时辰,赵佑真便急宣曹辉进殿,让他迅速去丞相府缉拿赵佑忠和他儿子,将他们暂且关进直指司大牢,务必让他们说出实情。再让直指司派足够的人手,将庆王府的人全都抓起来,一个都不准漏掉。 曹辉领了命,片刻不敢耽误,就带着人上路了。在他们闯进赵佑忠暂居的别院时,赵佑忠还在温和地哄儿子,说再过几天就能见到爷爷了。赵玄清看到威风凛凛的曹辉,用肉乎乎的小手一指,天真烂漫地说道:“他们是来接我当皇帝的吗?” 赵佑忠急忙用手捂住儿子的嘴,内心惴惴不安。曹辉不跟他们废话,做了一个手势,便有人绑住了赵佑忠,并粗暴地抢过了他的儿子。赵玄清立刻哇哇大哭起来,伸手让爹爹抱,可赵佑忠自顾不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无助地喊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我要见皇上!” 曹辉终究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他深知这其中有蹊跷,便安慰道:“世子不必太过焦虑,陛下并没有下其他命令,只说会亲自审问。所以,请您稍安勿躁,如实说出实情便好。” 赵佑忠又不是小孩子,岂能被这些话给糊弄过去?他登时慌作一团,左冲右突,试图把孩子抢回来,最终却只能束手就擒,被塞进一辆马车里。赵玄清被别人抱着,一路上大哭不止,赵佑忠心如刀绞,悔不当初。 曹辉心生同情,但没有任何办法。赵玄清哭了一会儿,似乎是哭累了,在一个侍卫怀里挣扎了两下,竟然睡过去了。儿子不哭了,赵佑忠也安心了许多,一路无言地到了直指司。曹辉刚要移交,不料那个侍卫说道:“曹指挥,这孩子身体都凉了。” “凉…凉了?” “是…” 曹辉以为自己听错了,将赵玄清接了过来,那孩子非常顺从,丝毫没有挣扎,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很僵硬了。曹辉的手都抖了起来,将孩子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也没发现什么暗器。 “快,看看赵佑忠,他还活着吗?” 一个士兵急忙掀开马车帘子,赵佑忠蜷缩在车厢里的一角,地上有些许挣扎的痕迹,他也没有了气息。 可这一路上并没有遇袭,他们父子二人死得太蹊跷了!曹辉无法再镇定了,他马不停蹄地回宫告诉了赵佑真。蔡赟一直在焦心地等着消息,此时终于暗松了一口气,对张英颇有几分刮目相看。 原来在长蛇岛这段时间,张英身边的那位神秘女子给他一本长蛇岛内功秘籍《蛇心术》,张英如虎添翼,将原本就纯熟无比的内功又练到了一个新的层次。他善用毒针,以前只能说针无虚发,如今哪怕隔着有一丈远,他也能将毒针完整地刺入人体内,让别人看不出一点痕迹来。张英练成这种神功,当世无人跟他匹敌,蔡赟十分欣慰。 蔡赟按捺住得意的心情,一本正经地跟赵佑真分析道,或许是赵佑忠事情败露,自知难逃一死,为避免去直指司受苦,在跟班直侍卫拉扯的过程中给儿子服下了毒药,自己上车后也服毒自尽了。他这一死,便死无对证了。说不定庆王爷会以为这是皇上指使的,从而将怒气全部转到皇上身上,在庆州举兵造反,为儿孙报仇。 赵佑真听后勃然大怒,又派出一队人马去庆州,催促庆王爷进京;若他有反意,可就地处死。他暴躁地吩咐完,又指责曹辉办事不力,命人将他拉出去重打五十脊杖。曹辉万万没想到赵佑真会如此绝情,想起梁翊当时被打得血肉横飞的惨状,他一个纵横疆场的汉子,脸上的血色也全都消失了。 映花急忙为曹辉求情,说五十脊杖未免太狠了些,人说不定就被打废了。赵佑真不以为然地冷笑道:“梁翊当时还母亲打过一百脊杖,不也活得好好的?” 映花瞠目结舌,不知什么时候,哥哥与母亲的神色越来越相似了,那不着痕迹的狠辣让人心惊胆战。他们惩罚别人的时候,并没有将受罚者看作是血肉之躯,并不关心受罚者对疼痛的承受能力,他们量刑的标准只有一个——只要打不死就行。 映花越发心寒,想到丈夫曾经遭受了那样的重罚,也没有放弃自己,心中又是一阵感动。如宁妃预料的一般,庆王府面临灭顶之灾,从此在整个皇族中,她又少了一门亲人。冬日的寒气渗进了十月的风里,映花裹紧了披风,心想,皇宫终究是太冷了,等丈夫回来,让他带着自己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生活吧! 第二百九十一章 昔日为鉴思忧患(上) 天色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墨色的乌云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来。西风越来越紧,吹得人站立不稳。在这种寒风肆虐的天气里,流浪汉和乞丐也找一个避风的角落躲了起来,街上除了神情肃穆的士兵,几乎看不到行人了。 簪花楼生意冷清,甚至挂出了“停业”的牌子,更是无人进来了。在最典雅的一间套房里,赵佑元放下手中的书,凝神聆听傅江山的汇报。傅江山说道:“宁妃娘娘献计,将赵佑真救了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捕赵佑忠。如此一来,庆王府便要遭殃了。” 赵佑元说道:“庆王叔看似懦弱,实则心劲儿十足,要不他那副病体如何能支撑到现在?若赵佑真要抓他,他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而是会奋起反抗。赵佑真对付他这一个就足够焦头烂额了,我正好可以借机休整。” 傅江山佩服地说道:“殿下早就料到赵佑真死里逃生之后会清理庆王府的人,可谓料事如神,实在让人佩服。” 赵佑元云淡风轻地说道:“哪儿有什么料事如神,只不过是他们心中都有鬼、正好被我窥见罢了。说白了,赵佑忠野心勃勃,但人太愚蠢,不过是蔡赟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若玄清年幼登基,蔡赟便又能权倾朝野,成为实际的掌权人;若事情败露,他完全可以将赵佑忠父子抛出去,正好庆州离兴州很近,若庆州叛乱,兴州务必会去增援。若平叛有功,蔡珏正好借机晋升,蔡赟可就盼着这一天呢。于我而言,我现在没信心能赢过蔡赟,所以赵佑真此时不能死,他去打压庆王叔,便相当于给我筑了一座屏障。他俩打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只要不再找我麻烦就行。” 傅江山听得晕头转向,只是很佩服赵佑元的计谋。他松了口气,说道:“有宁妃娘娘在宫中做眼线,事情确实会顺利很多。” “不行,不能信任她。”赵佑元苦笑一声,说道:“她几次帮我,都是冲着世宁的面子,因为我是世宁的至交。我帮她设计除掉太后,她帮我打探消息,我们各取所需而已。她应该不知道我和梁翊,也就是金世安的种种过节。若她知道了,必然不会再帮我了。” “原来如此。”傅江山点点头,说道:“不管怎样,很高兴您能来京城重新筹谋。说实话,我还担心这次兵败,会…” 赵佑元笑道:“会什么?我会一蹶不振,自暴自弃?” 傅江山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道:“是我多虑了。” 赵佑元径直走到窗前,打开窗户,陶醉地看着京城的万家灯火,说道:“为了赵家的江山,也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我也要咬牙坚持下去。皇位不到手,本王誓不罢休!” 赵佑元身型单薄,却蕴藏着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任他、跟随他。傅江山热血沸腾,说道:“臣等愿意跟随殿下,哪怕出生入死,也要将大虞的江山送还到您手上!” 赵佑元欣慰地笑了笑,眉宇间却蕴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傲气。送走傅江山,他依旧站在窗边入神的看着,自言自语道:“只要有一口气在,本王就绝对不会放弃!这一笔笔账,咱们都记着,看究竟谁会笑到最后!” 宁妃将赵佑真的性命救了回来,暂且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却隐隐感觉到赵佑元的目的并不简单。她想来想去,想到梁翊将他打得大败,他又来京城谋划,会不会针对梁翊做什么?宁妃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坐立不安,便邀映花入宫聊聊家常。映花很聪明,她知道现在危机重重,宁妃肯定不会只跟她聊天,而是有事要叮嘱她,她便带着小桃,抱着子衿,再次进了宫。 子衿长大了很多,且不喜欢被抱,到了新鲜地方就从大人身上滑下来,好奇地走走看看。映花不允许他乱翻东西,呵斥他几句,他便笑嘻嘻地扑到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宁妃看得入了神,想起了那个孩子小时候的情景。二十几年前,金世宁有了弟弟,逢人便夸弟弟有多可爱,跟金世宁青梅竹马的苏吟月也很喜欢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他一点儿都不认生,每次看到他,他都是乐呵呵的,就算闯了祸被大人训斥,也是呆呆地看着大人,紧接着又露出憨憨的笑容,并伸手让人抱,眉宇间的天真乐观与生俱来,真是让人无法生气。苏吟月每次到梁家都舍不得走,她抱着那个小婴儿爱不释手,一遍遍地说:“世安弟弟真可爱啊!” “这个小孩儿也是,真可爱啊…”宁妃痴痴地看着憨态可掬的子衿,看着他跟他父亲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又在回忆里湿了眼眶。 映花见状,急忙俯下身子,柔声说道:“子衿,你舅母说你可爱呢,你让她抱抱好不好?” 子衿咯咯笑了两声,毛茸茸的脑袋在母亲怀里蹭了片刻,才蹒跚着向宁妃走去。宁妃逗着他,很想告诉他,他父亲小时候也这般可爱,那些皇子们将他看作亲弟弟,争着抢着抱他,有了好吃的、好玩儿的,都毫不吝啬地送给他,连先皇都开玩笑,说自己又多了一个儿子。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宠爱的那个孩子,却过早地经历了人间最惨烈的悲剧,长大后也吃了那么多苦,谁还记得他小时候受尽宠爱的模样? 宁妃不愿再想了,她抱着子衿,半开玩笑似的说:“小家伙,你长大了可得好好孝敬你父亲,不可让他伤心,记住了吗?” 子衿跟父亲分开的时间太长,对父亲唯一的念想就是他给自己做的小木马,所以一听到“父亲”,他显得有些茫然。映花心里一酸,对丈夫的思念又涌上了心头,泪水都快翻涌出来了。 宁妃见状,急忙劝道:“好啦好啦,你别难过了,仗快打完了,梁翊也能回来了!” 映花点点头,哽咽道:“但愿如此,我都不敢奢望他回来,生怕期待又一次落空。” 宁妃也是紧缩眉头,说道:“你担心得有道理,我看平定庆王还需要很长时日,梁翊现在是大虞国首屈一指的武将,就算从西边回来,他还得去征战沙场。” “谁说不是呢,他身体还不好,尤其是到了秋冬季节,总是咳个不停,他现在不在我身边,我担心得夜不能寐。他也有辞官的念头,但他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每次下定决心要离开,却总在最后关头反悔。他是真心地忧国忧民,比那些惺惺作态之徒不知高尚多少倍。可在皇兄面前,他又一点儿都表现不出来,反而净说些让皇兄不开心的话,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真是急死个人。” 宁妃忍俊不禁:“自古以来,忠臣不都是有这样一身傲骨么?再说,你不就喜欢他这样么?” 映花脸一红,低下了头,羞答答地说:“不,我就是喜欢他那副臭皮囊,只要他冲我笑一笑,我有再大的火都发不出来了。” 宁妃忍不住哈哈大笑,子衿正埋头扯自己的金项圈,不知她为何如此开心,但也呆呆地笑了起来。宁妃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说道:“映花,你真不愧是金夫人的徒弟,她当年就是洒脱又明朗,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那么古灵精怪,常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笑话,我每次去金家,总会笑得肚子痛。” 映花笑了笑,有些伤感地说:“我也很喜欢师父,小时候很羡慕世安哥,师父从来不训斥他,却能在谈笑间将他那混世魔王的性子管得服服贴贴的,若师父还活着…若她还活着…” 映花的眼泪又在眼里打转,宁妃急忙说道:“我今天喊你过来,可不是让你来伤感的。话说,梁翊在外这么久,可曾培植了亲信?” 映花想了想,说道:“我从未问过他,但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去拉帮结派,更不会刻意笼络人心。别看他跟谁都客客气气的,可在交朋友方面,他傲气得很,品格低劣的他根本就看不上,品格高洁的他又不会去收买,他总以为自己真心待人,别人自然也会真心待他。” 宁妃说道:“说实话,我都替他着急。外出打仗,天高皇帝远,没人能管着他;再说,他又跟那些将军有着出生入死的情谊,这是结党最好的时机!可他还是太天真了,这些都没有想到。” 映花说道:“嫂嫂,我知道你这是为他好,可这些话你可别当着他的面说,否则他会不开心的。” “这些我自然知道,他从小就是个至真至纯的孩子,哪怕现在手握重权,也不会像蔡赟之流结党营私。可是他既然心系天下,无法离开,那就只能继续待在朝中。可若朝中无人,他孤军奋战,根本就不是蔡赟他们的对手。” 映花听了头皮发麻,轻声道:“关键时刻,总会有几个人站在他这边吧?” 宁妃急道:“你看当年金家,正直忠厚,将‘不结党’奉为家训,可出事之后,哪儿有几个人站出来替他们求情?金家毕竟是江湖门派出身,在官场混得时间太短,还是太天真!官场不需要挚友,但需要利益纠葛,只有这样,才能将同一个阵营的人牢牢捆在一起,才能在关键时刻同生共死。” 映花点头道:“嫂嫂,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总觉得我夫君并不像在官场上打拼的人…我也想不明白,你今天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宁妃谨慎地看了四周一眼,确定安全之后,才说道:“映花,你有没有考虑过,让皇上过继子衿,将他立为皇储?让梁翊当上摄政王?” 映花大惊失色,子衿或许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一下子松开了金项圈,惊恐地环视四周,然后从宁妃身上滑了下来,钻进母亲怀抱里。映花抱紧儿子,说道:“嫂嫂,这种事情太荒唐,你千万莫要再提!” 第二百九十二章 昔日为鉴思忧患(下) 宁妃早已料到映花会有如此反应,她板正脸色,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现在不是你们好持高节、自命清高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梁翊的处境有多危险!若他不能坐上更高的位置,那他的性命便会任由别人践踏,而他毫无还手之力!“ 映花心如刀绞,抱着子衿不知如何是好。宁妃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映花,若他做不到权倾朝野,那就让他趁早离开。你和他逍遥江湖,天大地大,总有你们一家的容身之处,从此世间的种种腥风血雨,跟你们再也没关系了。” 映花哭道:“嫂嫂,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夫君恐怕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不做完的话,心中的怨恨便永远发泄不出来。无论前路是否坦荡,我都会陪他走下去,陪他做完他想做的事情。” 宁妃难得如此着急,郁闷地说:“唉,你们夫妻俩真是傻到一起了!” 映花心事重重,抱着子衿返回家中。楚寒走在轿子旁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生怕有人来加害公主。平安无事地回到梁府,楚寒原本从不跟映花多说一句话,可今天他的神色却颇为古怪,总是欲言又止。映花笑道:“楚将军有话就说,不必拘谨。” “那个,公主殿下…” “不用叫我公主,说好了,我是你大嫂!” 映花的神情极尽温柔,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芒,楚寒不由得看呆了,他急忙咳嗽了几声,强迫自己将脸转到一边,定了定神,方才说道:“嫂嫂?” “哎!”映花一答应,脸上笑开了花,好一幅明朗的少女神色,楚寒又呆了一会儿,才如梦方醒。 “嫂嫂,我刚才听到街上有人说,将大虞国西边搅得不得安宁的新虞王,正是消失许久的太子殿下,他还是琵瑟山庄的庄主。” 映花这一惊非同小可,若不是小桃扶着,她腿一软就能摔倒在地上。楚寒看她的神色,便心知肚明——她肯定知道梁翊就是残月,而残月,曾是琵瑟山庄的头号刺客。 映花深呼吸几下,迅速盘算了起来。市井间流传的这些话,朝廷的高官们未必会放在心上,顶多听听也就过去了。可若这高官是有心人,比如蔡赟、江统之流,若他们知道赵佑元便是琵瑟山庄的庄主,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吸血鬼,贪婪地咬住这个消息,寻根问底地挖下去,将梁翊逼到无处可逃。 原来宁妃的警告是如此的迫切,映花出了一身冷汗,急得团团转。她将子衿交给小桃,她要返回皇宫见赵佑真。既然有那么多人想害丈夫,那她也不能坐以待毙,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蔡赟远离京城,让他无法听到那些传闻。只要他不在朝廷,他的党羽便无暇去管梁翊是谁。映花盘算着,只要蔡赟一离开京城,她就找好杀手,在路上等着他。他暗算了梁翊那么多次,也该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了。 杀人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映花也抖得越来越厉害。马车跑得飞快,楚寒紧紧地跟在她身边,以防她有什么不测。冬日里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马车在青石路上飞奔,突然趔趄了一下,映花惨叫了一声,吓得花容失色。 其他几个随从都以为是马受了惊,唯有楚寒觉得不对劲。他慢慢抽出虎齿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果然,一团若有若无的黑影飘了过去,点点寒光穿透夜幕,冲着轿子飞了过来。 楚寒急忙挥剑一拦,“叮叮”几声脆响,几根银针落在了地上。楚寒握着虎齿的右手有些阵痛,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虎齿雪白的剑身上,竟被那几根银针打出了几个小孔,虽然没有打透,但凹进去的地方却分外显眼。 “当街行凶,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映花受惊,这让楚寒怒不可遏,提着虎齿便去追那团黑影。可黑影并不恋战,已经走远了。楚寒屏息发力,却被映花拦了下来。映花撩起窗帘,镇定地说道:“楚将军,我必须尽快见到陛下,不要再管这个杀手了,尽快将我护送到宫中吧!” 若按照楚寒的性子,他肯定要跟那团黑影决一死战,不过映花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他不甘心地插好虎齿,说道:“公主放心,臣定会将您安全地送到。” 映花吓得脸色苍白,她按住胸口,默默祈求上苍保佑自己。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跑进了天健宫,赵佑真吃了丹药,正一脸陶醉地躺在榻上休息。映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截了当地哀求道:“皇兄,我总觉得蔡赟心术不正,庆王叔的案子,不如就让他去办吧!” 赵佑元眼神迷离,但神志还算清醒,他懒洋洋地说道:“蔡丞相是重臣,朝廷一刻都离不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哪儿还能让他去外地?” 映花久违地使起性子来,放开嗓音嚎啕大哭:“我不相信佑忠哥会有那么大的胆量造反,你让蔡赟去跟庆王叔对质,再派个心腹跟着,听听他们说什么,说不定就能真相大白了!” 映花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赵佑真好久都没见妹妹这样了,心烦之余,也有些心疼,便敷衍道:“好了好了,朕让蔡赟去庆州,这下你放心了吧?” “不放心,我让他明天就去!” 面对妹妹的得寸进尺,赵佑真也有些恼火,不过他还是心疼妹妹,便说道:“行,那我明天一早就下旨意。话说回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激动过啊?” 映花哭得梨花带雨,说话一顿一顿的,还带着些脾气:“我一看到子衿,就想起了玄清,玄清那么可爱,可死得不明不白,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呀你,你宁可相信蔡赟,也不肯相信庆王叔一家,我都不想理你了!” 赵佑真越发忍无可忍,刚想发作,一看到妹妹还是那副小女孩情态,心又软了下来,耐着性子说:“朕也不是不相信庆王叔,朕也想把事情弄清楚,是佑忠死得不明不白,朕还能怎么办?” “既然这样,那明天就派蔡赟和冰玉哥哥一起去,查个水落石出,至少不能让玄清白死!” 赵佑真不由得感叹,映花做了母亲之后,比以前更加心软了,或许她确实为玄清感到心痛吧!赵佑真见她哭得伤心,便悉数答应她的要求,并派人把她送回梁府。他唤了几声“曹辉”,方才想起来,曹辉被他打得只剩一口气了,现在在家里趴着,听说太医让他们准备后事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唉,还是武将呢,挨几下就扛不住了。相比之下,还是辅明更抗打啊!” 赵佑真半调侃地说完,突然发现映花对自己怒目而视,他自知失言,冲着妹妹笑了笑,便搪塞过去了:“他伤成这样,朕也很着急,但他严重失职,朕不得不惩罚他。朕派几个太医去给他治伤,但愿他能早点儿好起来!” 映花的心凉得很彻底,原来在皇兄眼中,哪怕最亲近的臣子,也不过只是一条会喘气的命罢了。这条命快死了,他或许会感到怜悯,但骨子里,却充满了对这条生命的不屑。毕竟,他一直都在最高处俯视众生,就像人俯视地上的蝼蚁一般。 她一直以为皇兄跟母亲不一样,他是个仁慈之人,从不轻易杀戮。可这半年来,他身为天子的孤傲之气显露无疑,映花这才知道,一个臣子无论有多忠心耿耿、立的功劳有多大,在皇兄眼中,他们也只不过是卑微的存在。 映花的力气快要耗尽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楚寒想扶住她,却又碍着她是嫂嫂,伸出去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不敢靠近她的腰身。 映花冷不丁地问道:“楚将军,你知道曹辉被打的事情吧?” “当然知道,我还去探望了,我去的时候他还没醒过来,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映花叹气道:“我本想推荐你填补他的空缺,可刚才看到皇兄对曹辉的态度,我心如死灰。我在想,如果我推荐你,会不会是将你往火坑里推?” 楚寒低头默不作声,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公主殿下,若您能推荐,那就推荐吧。” “也是,你年纪轻轻,理应有雄心壮志。” “不,我有雄心壮志,但志向并不在此。”楚寒漆黑的眸子遥望着远方,出神地说:“不过…若能在天子身边效劳,我应该能帮梁大哥不少忙!” 映花分外感动,点了点头,说道:“那我明天便向皇兄推荐。” “多谢公主赏识!” “你武功卓绝,又忠心耿耿,理应受到提拔。”映花的心思没那么重了,便说道:“刚才遇袭的时候,有那么多随从,但只有你看到了袭击…” 映花突然打住了话尾,楚寒奇怪地问道:“公主,怎么了?” 映花急得跺脚,眼泪在眼里打转:“子衿!他们来袭击我,为什么就不能袭击子衿呢?” 第二百九十三章 重逢疑似梦中身(上) 映花把最坏的情形都想到了,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马车跑得快要飞起来了,她还嫌跑得太慢了。可是快到家的时候,她又担心出现最惨烈的一幕,在马车上掩面痛哭起来。 不一会儿就到了,梁府静悄悄的,站在门口的小厮也不见了踪影。映花见到这一幕,双腿一软,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楚寒心疼不已,急忙将她扶了起来,搀扶着她往院里走去。月亮从云缝中爬出来,将院子照得明晃晃的,可前院一个人都没有,地上有几个花盆倒了,很明显是打斗留下的痕迹。在楚寒的搀扶下,映花勉强穿过回廊,叫了好几声“珊珊”,也不见黄珊珊出来迎接,映花焦虑到了极点,若不是楚寒在身边,她连一步都走不了了。 在走到和昶居的时候,一阵阵笑声传了过来,映花加快脚步,迈进了拱门。家里的下人都围在一起,痴痴地看着什么,连公主回来了都不知道。映花心生怒气,刚要问子衿在哪里,却看到让她胆战心惊的一幕——子衿“嗖”地一下子就被抛到空中了! 子衿却并没有害怕,因为一双大手会稳稳接住他,他咯咯地笑着,不知有多开心。他用力蹬着两条小腿,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便温柔地说道:“你还没玩够啊?那爹再陪你玩会儿!” 于是子衿又在下人们的惊呼声中被父亲抛上天空,然后又在众人的惊叹声中被父亲稳稳接住。梁翊一把将他横抱过来,满脸笑容地逗他:“快叫爹,要不再不陪你玩了!” 子衿却跟害羞似的,装作听不懂,胡乱摇着脑袋。在梁翊快要失望的时候,他才奶声奶气地喊了几声“爹”。梁翊一激动,又把儿子抛了出去,子衿笑得更开心了。 映花又哭又笑地看着这一幕,她抹去脸上的泪痕,痴痴地看着那个颀长的身影。等那人转过头来,对她温柔地笑。 子衿先看到了母亲,便挣扎着要下来,一路蹒跚着跑来,一头扎在母亲腿上。梁翊笑吟吟地走过来,抚摸着映花的秀发,柔声道:“小公主回来啦?” 映花再也抑制不住,扑到丈夫怀里嚎啕大哭,梁翊一边抚摸着她的背,一边给下人使眼色,下人们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开了。映花哭了好一会儿,哭得子衿不知所措,方才停了下来。 楚寒尴尬地立在一边,尤其是想到刚才扶着映花走进来,他更是不安地东张西望。梁翊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笑着跟他道了谢:“楚寒,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楚寒拘谨地搓着手,一想到梁翊回来,他就没法在保护映花了,心里竟十分失落。 “天太晚了,你就在我家歇着吧,明天一早再回去。” 楚寒憨厚地笑了笑,说道:“阿珍还在家里,就一个丫鬟陪着她,我不放心。” 梁翊很感动,又觉得对不起他,约他明日再见。楚寒跟他们一家道了别,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很想再回头看映花一眼,却始终没有勇气,只好闷闷不乐地走了。 映花还在呜呜哭着,子衿从父母膝下钻了出来,比划了一个手势,又要让父亲举高高。梁翊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喝道:“小兔崽子,你娘还在哭呢,把你娘哄好了再玩!” 子衿被父亲揪着衣领,像被抓住脖子的小狗,四肢胡乱扑腾,口水都流在地上了。映花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梁翊这才将儿子放下,欣慰地说:“你娘不哭了,自己玩去吧!” 子衿便憨憨地去找小黑,可小黑眼里只有黄珊珊,并没有理小主人的示好。黄珊珊想让翊哥哥和嫂嫂团聚,便抱起子衿,唤过小黑,豪气地说:“跟我去厨房,给你们做好吃的!” 这段时间以来,映花一直担惊受怕,见到丈夫又是欢喜,又是委屈,便哭个不停,倒忘了让厨房备饭。她刚要去吩咐,却被丈夫拉住了,梁翊揽着妻子的腰,语气极尽温柔:“我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一点儿都不饿。” 尽管如此,映花还是吩咐小桃,让她去做一碗南瓜粥,再拿几样点心过来。她坐在丈夫身边,总以为自己在做梦,看着丈夫英俊的脸庞,便忍不住傻笑起来。 梁翊刮了她鼻子一下,爱怜地说道:“你真成小傻瓜啦?刚才一直哭,现在又一直笑!” 映花鼻子一酸,眼泪又在眼里打转:“你嘲笑我!” 梁翊生怕她又哭鼻子,便急忙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你在京城帮我做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委屈,我疼你爱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嘲笑你呢?” 映花这才破涕为笑,冷不丁地亲了丈夫脸颊一下,梁翊一愣,随即喜笑颜开。映花解开他的披风,抖了抖尘土,挂在了衣架上。又抚摸着他胸口,欣喜地说:“你换上了我给你做的新衣裳?” “那是,公主亲手缝制的冬衣,可比别人做的暖和多了。”梁翊抓过映花的手,亲吻了一下。映花将手抽了回去,抬眼看了丈夫一眼,抿着嘴角轻笑了一下,又将手放在了丈夫结实的胸膛上。梁翊深知映花的套路,他极力控制住身体的燥热,僵硬地说道:“等会儿小桃还要来送饭,这个时候…有点儿不合适吧?” 映花轻轻捶了他一下,娇羞地嗔道:“你个大色鬼!谁说要跟你那个了?我看你是在外打仗憋坏了,满脑子都是那个了吧?” 梁翊脸红耳热,低头不言语,正在映花以为他说不过自己的时候,他却突然按住她的肩,硬生生地将她扣在床上,邪气地笑道:“你以为你夫君是那么好挑逗的?” 映花低呼了一声,却又十分欣喜。小桃在外面敲了敲门,二人有点儿慌张,急忙整理衣衫。小桃眼力极快,高喊一声“将饭菜全放在外面了”,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映花冷不丁地踢了丈夫一脚,说道:“都怪你,这下家里的下人都该知道了!” “如果我一回来,跟你相敬如宾,那才奇怪呢!” 梁翊根本没往心里去,捧着映花的脸就亲了起来,映花扯掉了他的衣服,二人顺势滚到了床上。在阔别已久的温柔乡里,梁翊暂且忘记了繁忙的军务,眼中只能看到妻子红彤彤的脸颊,心里只剩下满满的愉悦。映花也忘记了连日来的焦虑,只想跟丈夫抱得更紧,就这样到天荒地老。 在温柔乡里最不知时间流逝,二人也不知道沉醉了多久,才疲惫地停了下来,紧紧地抱在一起。梁翊闭着眼睛,浓黑的剑眉下,细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着,他神色安详,还像一个不识愁滋味的单纯少年。 映花忍不住抚摸丈夫的脸庞,轻声说道:“大魔王,你不是有很多话想要跟我说吗?怎么不说就要睡啦?” 梁翊似是累极了,眼睛也不睁,便轻拍妻子,说道:“明天再说也不迟。” 可映花舍不得睡,她顽皮地扒开丈夫的眼睛,笑嘻嘻地说:“可你不说,我睡不着呀。” 梁翊被妻子逗笑了,便将她搂得更紧些,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就是接到你的密信才回来的。” “可我不是连着给你发了两封么?跟你说皇兄醒过来了,你暂时不用回京城了。” “我放心不下。再说,仗差不多打完了,我应该回来更皇上汇报一下,他不会说什么的。” 映花还是眉头紧锁,紧张地问道:“你这个主帅都跑回来了,万一那边出事了怎么办?” “有蔡瑞顶着,还有小金子替我看着,我在京城待个一两天就走,你放宽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映花却又要哭了:“为什么只能待一两天啊?” “你个小傻瓜,你不是刚说我是主帅么?能借述职之名回来一趟,我已经很满足了。”梁翊说着,浓浓的不舍涌上心头,低头亲了妻子的额头一下。 映花叹气道:“说实在的,我没想过二哥会以这种方式来夺取皇位,若不是你挺身而出,说不定华阳城都被二哥给占了。” 梁翊心情沉重,他想起赵佑元做的那些过分的事情,怒气涌上心头,却不忍心让映花知道。映花心疼地说道:“大魔王,在越州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位云庄主是二哥,你是他的手下。如今,你是我哥哥的臣子,要奉我哥哥的命令,去跟你原先的庄主厮杀…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梁翊闭上眼睛,轻声说道:“其实,我心里早就变成一片地狱了。若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抵御新虞军。我从未想过佑元哥…不,云庄主会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以他的聪明才智,肯定有更好的办法夺取皇位,但他却选择了最惨烈的一种。我总觉得,其实他是做给皇上看的,也是做给我看的。” 映花担忧地问道:“大魔王,那你到底支持谁当皇帝?他们俩是亲兄弟啊,我很怕他们自相残杀,那样父皇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梁翊长吐一口气,说道:“这么多时日,我也想明白了,谁当皇帝不是我能决定的,最后肯定是得民心者才能得到天下。我能做的,只是保全他们两人的性命,保护虞国的百姓,剩下的,就让老天去决定吧!” 映花心想,他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却又不肯弃主而去,她虽心焦如焚,却也感到庆幸——至少有他在,两位兄长的性命都能得以保全。 映花刚要跟他说蔡赟,梁翊却惊坐起来,大叫一声:“不好!” 映花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梁翊神色焦虑,说道:“我刚才就觉得不对劲,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咱的孩子呢?” 映花被丈夫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说道:“你这个当爹的光顾着风流快活,这功夫才想起孩子来!放心吧,黄丫头带着他呢!” 第二百九十四章 重逢疑似梦中身(下) 梁翊哑然失笑,神色十分赧然。映花将他拉到床上,这才发现他手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她惊呼了一声,捧着手轻轻地吹了起来,心疼地问道:“这道伤口是新添的,你刚刚受的伤?” “唔…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你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子衿,怎么可能走路摔跤?” 梁翊不想告诉她,他刚回到家就遇到张英偷袭。他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要不后果不堪设想。他没让张英占到便宜,张英逃走的时候,腿上中了一箭,短时间内不会再来骚扰了。梁翊抱着子衿,却心疼起了映花——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母子俩该有多危险啊! 他想暗中加强梁府的守卫,不想让映花过度惊慌,没想到映花十分聪慧,一下子就看到了他这点小伤口,真是瞒都瞒不过去。梁翊简单地说完,映花神色平静地跟他说了自己遇袭的经过,并将自己要杀蔡赟的计划也告诉了他。 梁翊心疼地握住妻子的手,说道:“都怪我不在你身边,还要你一个弱女子来筹谋这些事情。” 映花摇了摇头,说道:“在你面前,我是弱女子;可你不在我身边,我便不再柔弱。” 梁翊心中爱意翻涌,忍不住又亲了映花一口,说道:“现在我回来了,这些事情你便不要操心了,这个家还得由我撑起来!” 映花托着腮,爱慕地看着丈夫,甜甜地笑着说:“可我也不希望你累着呀,以前师父总跟我说,一个好妻子,必然能让丈夫保持童心,让丈夫充满少年气。师父说的话,我现在才能体会到什么意思。我也想像她那样,做个好妻子。” 映花总会有意无意提起母亲的点点滴滴,而梁翊总会在这些零碎的描述中回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怀念起在母亲膝下成长的快乐时光。他不由自主地抱住映花,下了好大决心,说道:“映花,真的谢谢你,其实我有事情瞒着你,我想…” 映花用纤纤玉指抵住他的嘴唇,笑着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什么都不用说。” 梁翊知道她不想让自己为难,更不想让自己再回忆起伤心事,才不让自己说。他搂着妻子,由衷地感叹道:“能娶到小公主,是我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啊!” 二人又缱绻片刻,絮絮地说了些趣事,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方才相拥睡去。梁翊丝毫没有隐瞒龙翩翩来给他送药的事情,映花握着丈夫的手说道:“这又是哪家的好姑娘,见到她之后,我还真得好好谢谢她。” “你就一点都不吃醋?” “本来有一点吃醋,可她冒那么大的险为大魔王治好了病,我真的很感谢她。”映花打了个哈欠,呢喃道:“可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已经把我娶回家了,大魔王还会喜欢哪家的姑娘呢?” 梁翊刮了她鼻子一下,搂着她睡着了。说来也怪,他明明常年失眠,可只要一抱着映花,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而且一点儿都没有做噩梦。他拥抱着心爱之人,心中无限欢喜,也涌起了无限力量——对那些想害自己的人,他再也不想手下留情了。 第二天面圣,赵佑真对他大嘉赞赏,并当着众臣的面承诺,必然会在新年时封给他爵位。上次梁翊在虎口关也立下了赫赫战功,可由于奸臣的阻挠,赵佑真最终没能给他封爵。这次梁翊在上朝前便想好了,他不能再这样不争不抢,若赵佑真再不认可他的功劳,他必然要上书一封,然后愤而出走,再也不会为赵家的天下出一分力。这一次赵佑真倒是承诺得很痛快,并吩咐礼部挑选好日子,拟好封号,到时候昭告天下。 如此一来,梁翊又成了朝中红人,众人又能想象他鲜衣怒马班师回朝的无限风光,对他充满了艳羡甚至嫉妒。退朝之后,各种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梁翊知道这些恭维多半是假的,可他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而是一本正经地与同僚们客套。 蔡赟看不惯他那幅春风得意的样子,可在众人面前,又不得不装作大度。梁翊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蔡赟却骤然间心寒——他所熟悉的金家人向来温和有礼,可一旦眼神发了狠,便会让人不寒而栗。 梁翊就只看了蔡赟一眼,那双英气的眼睛仿佛只说了一句话——敢惹我,你死定了。 蔡赟摸了摸额头的冷汗,不敢细想,他还要立即出发前往庆州。他是当朝丞相,却被赵佑真派去干钦差的活儿,这对蔡赟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但赵佑真很强硬,蔡赟别无选择,只能去跟庆王对质。 梁翊走在大街上,只带了张羽一个随从,却能不断地听到百姓的称赞声,他很有礼貌地欠身致谢,脑海中却在苦苦思索着如何才能除掉蔡赟。蔡赟身份非同一般,若他遇刺身亡,朝廷肯定会追查不休,因此不能再麻烦悬剑山庄了。他还得赶回尚州,更无法刺杀蔡赟。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满腹心事地踏进了清风楼,楚寒早已在那里等候。 梁翊跟楚寒道了谢,跟楚寒说想将阿珍接回梁府,不能再让他无辜遭受非议。楚寒喝了一口茶,淡然说道:“梁府比我家的条件要好很多,更有利于阿珍养胎,可她此前做了太多错事,恐怕她对公主依旧心存芥蒂。待我回去问明白她的心意,若她愿意去梁府,我会将她送过去。” 无论何时,只要是自己的吩咐,楚寒总是无条件听取。无论是以前憨厚笨拙的小胖墩,还是现在呼风唤雨的兵马司指挥,他对自己的信任一直都没有改变。楚寒自幼嘴拙,跟其他练武之人相比,他行事总是少了些豪爽之气,鲜少拍着胸脯立下豪言壮语。可就是这样的楚寒,才更让人信任。 三杯酒下肚,梁翊头脑有些发热,很想告诉楚寒自己就是金世安。可他一看到楚寒那双淡然的眸子,突然想到,或许楚寒也早就知道、却一直装作不知道呢? 梁翊苦笑了一声,又谨慎地喝了一小杯酒,听到旁边那桌有几个人在高谈阔论。其中一个胖子喝得红光满面,揩了下嘴角的酒,大声说道:“这几天我们赌坊来了一个傻大个,出手阔绰,可就是手气不行,连输了好多钱。有人嘲笑他两句,他竟然急了眼,一拳将人打得昏迷不醒。打完之后也不害怕,喝着酒撒了一把银子,笑嘻嘻地让人家去看大夫。被打的那个哪儿咽得下这口气?醒过来之后便嚷嚷着要去报官。那傻大个喝得晕晕乎乎的,嘴上却说,赶紧去报,若官府能抓到他,他可以跪下来叫声爷爷。被打的人又要气晕过去,那个傻大个得意洋洋地说,直指司大牢都关不住他,还有谁能抓住他?” 众人笑了一会儿,一个穿黄马甲的瘦子提醒道:“我说老孙,你胆子也真够大的,他都说他是从直指司里面跑出来的,你也不去报官?” 胖子喝了一大口酒,被酒辣得皱起眉头,咂咂嘴说道:“直指司不是早就换人了么?估计他这事儿也早就翻篇了。再说了,像他这种人傻钱多的客人,我巴不得多来几个呢!” 黄马甲又问道:“他就没说直指司为什么要抓他?” 胖子脸色微微一变,压低嗓音说道:“那天他喝多了,说自己是琵瑟山庄的人,江湖上有一号,唤做‘赤日’。赤日是谁,你们不会没听说过吧?” 江湖中人就算没见过赤日的真面目,但也听说过他的大号,传说中他的赤日刀有八十斤,一刀砍死十个人都不在话下。因此,一听到那个傻大个就是“赤日”,那一桌上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那胖子端着酒盅,笑道:“那是他喝酒之后乱说的,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道。酒醒了之后他又不承认,说自己胡说八道,只是仰慕赤日而已。” 梁翊听到这里,已是脸色铁青——风遥如此口无遮拦,迟早会酿成大祸。若不是今天听到了,估计哪天他被风遥的大嘴巴给害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也没心思再跟楚寒聊下去了,刚要起身,却听旁边的黄马甲又神神秘秘地说:“你们听说过吗?听说十六年前失踪的太子殿下,正是琵瑟山庄的庄主!” 胖子笑道:“那个傻大个喝多的时候还说过呢,若他还待在琵瑟山庄里,现在都能当上大将军了!可他清醒的时候,又只管赌钱,不肯承认。若传言是真的,那也就能讲得通了,为什么朝廷对其他的江湖门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唯独下那么大力气去剿灭琵瑟山庄。” “咔嚓”一声,梁翊将小酒盅握得粉碎,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没有说话,楚寒也能感受到他快要爆发的怒气。楚寒环顾四周,问道:“梁大哥,他们刚才说的传言…公主跟你说了吧?” 梁翊眼睛通红,木然地点了点头。他结了酒钱,跟楚寒告了别,便要去找风遥。风遥不仅堕落至此,还将琵瑟山庄卖了个干干净净,丝毫没考虑到梁翊的安危。梁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想快点儿找到风遥,将他痛打一顿,将他打到再也没有力气胡言乱语为止。 第二百九十五章 情义总被无知误(上) 从长蛇岛回来后,风遥那颗骚动的心再次跳动起来。在长蛇岛上拼命厮杀倒也痛快,但哪儿比得上京城这花花世界好玩儿?或许是很长时间没回来了,临江楼上的姑娘比以前更加明艳动人,美酒更加香醇,就连赌坊的老板都亲切了许多。他在这些场所流连忘返,会忘记一切失意;在一次次醉生梦死中,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大侠。唯有在醒来的时候,才能感到一丝丝落寞,以及对妻女的歉疚。不过这些情绪,也会转瞬即逝。 风遥本性如此,对他而言,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日子才是最痛快的,心情不好了就去杀人宣泄,隔三差五跟个美女调调情,便会美得锦上添花。他从来不做计划,也从不后悔虚度光阴,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无论做过什么,他都不往心里去。 他最近常去临江楼,每次都出手阔绰,姐姐留给他的钱很快就花完了。在琵瑟山庄的时候,他还能经常拿到杀人的报酬,可现在连这项生意也没有了,他又不会别的,便想到了赌钱。最近他常去的赌坊叫做“如意赌坊”,整日跟些市井混混在一起赌钱。虽说没赢到什么钱,但赌钱本身就足够吸引人,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去赌坊,哪怕跟小混混们打一架都很开心,恐怕早已忘记家门在哪里了。 裴弦珠住的房子,还是梁翊给买下来的,距离皇宫不远,闹中取静,价格不菲。自从风遥去了长蛇岛、雪影去了西部以后,一直是弦珠带着云冉和长乐居住在这里。弦珠看着孩子,无法出去做工,梁翊临走前便交代映花,要时时派人接济弦珠母女。可弦珠自尊心极强,她不愿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她那一双舞刀弄剑的手学起了针线活,靠做针线赚点零钱,总比一直用别人的钱要好受很多。 这天弦珠刚送走教云冉读书的先生,梁翊便找上门来,弦珠惊喜之余,又生怕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便尽量隐藏,梁翊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生活的不如意。他刚才差点儿被风遥气死,如今看到了他妻儿的状况,更是气得不行。 “小翊…不,如今该喊你梁元帅了…你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嫂嫂,我跟以前一样,你喊我小翊就好了。” 裴弦珠拘谨地笑了笑,将他请进了屋里。云冉正在逗长乐玩,越来越有哥哥的样子了。梁翊陪着他俩玩了一会儿,问道:“嫂嫂,我师兄回来过吗?” 裴弦珠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将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放,说道:“我不知道,就当他死了。” 裴弦珠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真要将风遥给砍了,梁翊心中一凛,便知风遥做得有多过分。这时云冉背着长乐过来,抱怨道:“小翊叔叔,你要多管管我舅舅。他不回来,舅娘时常流泪;他一回来,舅娘又会对他破口大骂。以前他回来还会给舅娘和长乐带礼物,现在倒好,除了给点儿碎银子,什么都不管了!” “这个风遥!”梁翊越听越气,问道:“嫂嫂,你知道师兄常去哪里吗?” “哟,大元帅来了!不知大元帅找我这个粗人做什么?” 梁翊闻声回头,只见风遥醉醺醺地倚在门框上,脸喝得红扑扑的,手中还拿着一个酒葫芦。他似笑非笑,梁翊不知道他这句“大元帅”是不是发自内心的,但是他听了之后,心情却非常不好。 风遥见梁翊没有回答他,又笑嘻嘻地说:“我现在逢人便说,我师弟是领兵十万的大元帅,虽然我现在狗屁不是,可我师弟有出息,我脸上也有光啊…啊!” 风遥话音未落,一个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的膝盖上。梁翊功力大增,一脚踹出去,凳子飞得极快,风遥根本躲不开,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怒骂道:“你疯了?!” 梁翊没有回话,一怒之下,又抓起一个凳子,朝风遥扔了过去。这次风遥酒醒了大半,挥手挡了出去,椅子登时碎成了一堆木屑。 风遥本想大骂梁翊一顿,可他看到师弟的眼睛,也不知怎么就畏缩了。在他印象中,师弟一向明朗阳光,待人温和,从未像此刻这样凶神恶煞,双目充血,似要将人吃掉一般。 云冉被这一幕幕巨变吓得回不过神来,他显然没见过这样充满杀气的小翊叔叔,他呆呆地喊了一声,却被弦珠推回了里间卧室。他紧张地抱着长乐,屏住呼吸,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风遥从疼痛中缓过来,揉着膝盖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师弟,说道:“梁翊,你少在我面前嘚瑟。” 梁翊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今天还非得好好教训你一顿,让你学会做人!” 风遥按捺不住,张牙舞爪地飞了过来,可在碰到梁翊身体的那一刹那,他有点恍惚:“你小子的内功怎么这么厉害了?” 梁翊冷笑道:“在你寻花问柳、花天酒地的时候,我潜心修炼内功了,怎么了?不服气?” 风遥冷眼盯着师弟,使出“以柔神掌”,只使了一招,却被梁翊抓住了胳膊,风遥右臂的衣袖落到了臂弯处,那截粗壮的小臂上,蜿蜒着一条长长的疤痕,像一只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胳膊上。 梁翊虽然心中有气,但还是担心师兄,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风遥心中一痛,用力甩开了师弟,赌气般说道:“就算我死了,也不用你们操心。” 梁翊的火气又涌了上来:“如果有人害你,你告诉我,咱们一起去收拾他们。可你这是什么话?你真要气死我么?” 风遥冷笑道:“这位大元帅,我虽然没有您那么威风,但也不至于落魄到需要你保护。你去忧国忧民就好了,我这种粗人的死活,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梁翊的肺病明明好了很多,此时却又气血翻涌,差点儿吐出血来,他气愤地说道:“你果然不可理喻!” 梁翊想起他做的那些过分的事,气得怒喝一声,提着拳头飞了过去。二人转眼间过了几十招,都是他们练了十几年的招数,可谓炉火纯青,一时间不分胜负,谁知梁翊突然使出了吴不为交给他的“疾鹰利锥爪”,风遥一下子有些慌了。 梁翊一招“枯草禽兔”,便抓住了风遥的头发,风遥顺势转了一圈,却并没有摆脱梁翊的束缚。风遥感到奇耻大辱,用力拽了几下,除了感到头皮疼痛之外,并没有别的作用。梁翊将他拽到身前,然后使出以柔神掌中的“云绵千里”,打在了风遥的背上。这一招是最考验内力的,内力绵延不断地传到被打人的身上,可让他半天缓不过来。 风遥靠在南墙跟上,揉搓着胸口,半天没能动弹。不知不觉间,师弟已能在几种武功间切换自如,且内力也在自己之上。风遥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师弟负手而立,那器宇轩昂的气度让人很难移开眼睛,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师弟真的长大了。 梁翊担心自己将师兄打伤了,心里也不好受,他还没开口,风遥又嘲笑道:“大元帅,你是不是又准备好说教了?” 梁翊无奈地垂首叹气,问道:“你知道你在外面说了什么吗?” 风遥从来都不在意这些,他想了半天,只想起他跟外人吹嘘他的师弟是领兵十万的大元帅,并没有说过他的坏话,自然也无法理解师弟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只好一脸无辜地看着师弟。梁翊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不会故意加害自己,可他的无知却能让自己死好几遍。梁翊又恨又无奈,仰天长叹一声,才尽量平静地问道:“你跟别人说过你是琵瑟山庄的赤日?” “怎么,我现在连这个都不能说了?” “你还说过,我是领兵十万的西讨元帅,还是你的师弟?” 风遥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有我这样的师兄很丢人?如果是这样,那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梁翊哑然,停了一下才问道:“你还说,若你还在琵瑟山庄,那现在也能当上大将军?” 风遥面红耳赤,并没有听懂梁翊的意思,不服气地说:“怎么着?只有你能领兵打仗,别人都不行?” “领兵造反的新虞王便是琵瑟山庄的庄主,你是琵瑟山庄的刺客赤日,我是你的师弟…而我,正在为朝廷卖命,跟新虞王作对…若你这些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你想过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梁翊尽量保持平静,可抑制不住胸口起伏,风遥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也理解了师弟为什么会如此生气——原来自己的大意,正在一步步将师弟推向火坑里。风遥醒悟过来,长啸一声,懊恼地扯住了头发,有些怯怯地问:“那…现在还有没有办法补救?要不要我把赌场那些混混全都杀了?” “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怎么能收回来?事到如今,恐怕京城早就传遍了,你能将京城的人全都杀光么?” 风遥抱着膝盖,不再言语。梁翊发泄完了,并没有感到多痛快,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吼大叫一番。他克制了下情绪,喊出了弦珠,将身上的钱悉数交给她,说道:“嫂嫂,我在连州见过雪影姐,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云冉读书又要花很多钱,这些钱你先留着,不够我再找人送过来。” 裴弦珠推辞道:“小翊,这些钱你先收着吧!姐姐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不少,眼下过日子足够了。再加上我平时做点儿活,还能补贴一些家用,我不能平白无故地要你的钱。” 梁翊斜眼看着蜷缩在墙角的风遥,冷冷地说道:“你们三人是足够了,可这里有个好吃懒做的无赖,万一他哪天将家里的钱全都拿去赌了,那你们的日子怎么过?” 风遥一听就火冒三丈,大声嚷嚷道:“梁翊,我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你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梁翊冷笑一声,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不顾弦珠挽留,大步走了出去。走了好一会儿,弦珠追了上来,递给他一个包袱,说道:“这是风遥从长蛇岛带回来的东西,他让我好好保管,等你回来给你送过去。刚才光顾着抱怨了,竟然忘了将这个东西给你。” 梁翊狐疑地接了过来,放在手中掂量一番,便知道这是一包草药。弦珠絮絮地说道:“他将这些草药采回来的时候,还特别开心,说师弟的病有救了,自己受点儿伤,也就值得了。” 梁翊一脸茫然:“他什么时候去给我采药了?” 弦珠说道:“我也不知道,听说是去了长蛇岛。长蛇岛不是都被宙合门给占领了么?他去那里采药,肯定吃了很多苦,甚至是九死一生…但是他一点儿都没跟我抱怨,只说这是给你治病的药,让我好好保管。” 梁翊显然有些懵,他并不知道师兄竟然会冒那么大的险给自己采药,一时讷讷无语。弦珠絮絮地说道:“小翊啊,人无完人,你这师兄虽然贪玩好色,但他骨子里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极好面子,以后不要再那么说他了,他知道错了,自然会改过来的。你那么说他,让他很没面子啊!” 梁翊点点头,说道:“嫂嫂所言极是,不过雪影姐也说过他那么多次,他还是不长记性。雪影姐被他气哭了好多次,说他非要栽个大跟头,才能将这些坏毛病全都改过来,可我们都不希望他栽跟头啊!” “每个人命里的劫数都是一定的,躲也躲不过去,既然所有人都说不听他,那就看他的造化吧!” 弦珠的话里颇有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梁翊十分不忍。他想了想,还是再跟师兄好好谈谈吧,顺便跟他道声谢。可他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风遥又不知道去哪里了。梁翊绝望地闭上眼睛,在内心祷告——但愿风遥什么都别做,别再出去惹祸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情义总被无知误(下) 跟风遥赌钱的人中,有一个叫做王四的,他曾在宙合门中修炼过一段时间,可惜修炼的时间不长,宙合门就被梁翊给灭了。像他这种武功底下的混混,侥幸逃得一条命,只能在街头浪荡。他本想再投入到其他门派,可他悲哀地发现,“宙合门”竟然成为一种耻辱的标签,没有一个名门正派想要他。 为了生存下去,王四只能在赌坊做一些清扫,赚点微薄的钱勉强度日。遇到风遥实属意外,本来他还想跟风遥拜师学艺,可转念一想——此人可是直指司缉拿的要犯,若将他举报了,岂不是可以拿到一大笔钱?可真要去报官了,他却没有勇气了。因为风遥长得人高马大,声若洪钟,一瞪眼就能吓死人。若他知道自己告状了,那或许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还有什么荣华富贵可享? 王四犹豫了好几天,将风遥吹过的牛皮全都记了下来,找到昔日宙合门的师兄,又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见到了前掌门张英。张英腿上受了重伤,心情差到极点,对王四爱搭不理的,也没心思再去抓赤日。不过,当他听到王四说,琵瑟山庄的庄主正是新虞王赵佑元时,他顿时容光焕发,也不顾身旁那位紫衣女子的劝阻,执意要去找蔡赟。王四叫苦不迭——万一掌门不给赏钱,那不就白报信了吗? 张英来报信的时候,蔡赟正准备出发去庆州,他听到赵佑元即是琵瑟山庄的庄主时,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继而又仰天长笑:“天助我也!” 蔡赟向来行事谨慎,可这次他却没有筹划,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赵佑真。他相信,当时有那么多证据摆在眼前,赵佑真不可能不知道梁翊便是残月,只是他格外赏识梁翊的才华,并不介意他的江湖出身。可如今不同了——琵瑟山庄的庄主可是赵佑元啊!他花了多大心思,才将梁翊安插在赵佑真身边!可赵佑真竟然还对这个卧底百般信任,甚至任命他为大元帅,去讨伐赵佑元。说不定,梁翊就是第二个陆功啊!先想尽办法得到君主的信任,然后再最关键的时刻临阵倒戈,给予君主最沉重的打击。 蔡赟脚下生风,一直在感叹,赵佑元可真是够狠!当然,梁翊的心机也深不可测。平时装出一幅圣人君子的模样,哄得赵佑真团团转。若赵佑真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他还能继续装下去么?蔡赟摸了摸残缺的一只耳朵,对梁翊的仇恨更加入骨。 蔡赟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一向庄重的他竟然哼起了家乡的小曲。没想到走在半路上,便遇见了传旨的小太监,说是皇上急招朝中重臣开会,让他务必及时赶到。蔡赟接了旨,问道:“梁翊也会去吗?” “梁元帅身为武官之首,当然会去。” 听到小太监肯定的回答,蔡赟心中暗喜,心想,正好当着众人的面,将梁翊的真面目揭露出来,让他跑都跑不掉。他并不知道,赵佑真这么着急地召集众人,原来是庆州的军报传了过来,庆王赵端果然造反了。 蔡赟到千秋殿的时候,赵佑真脸色铁青,对他怒目而视。蔡赟心想,皇上肯定是怪自己来晚了,他急忙屈身行礼,说道:“臣正准备去庆州的行李,故而来迟了,还请陛下赎罪。” 赵佑真匆匆走下龙椅,将一张纸甩在蔡赟脸上,怒道:“你去庆州做什么?杀了庆王灭口吗?” 蔡赟没搞清楚,疑心自己在做梦,结结巴巴地问道:“不是陛下让臣去的吗?为何…” “庆王叔满腔悲愤,孤注一掷,才会起兵报仇!他说,就算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但他死前必须要杀了一个人,若此人不除,他会将魂魄留在人间,要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方能出一口恶气。” 蔡赟颤声道:“庆王殿下说那个人说谁?是臣吗?” “你自己看!” 赵佑真不想将赵佑忠父子身亡的消息传给庆王,可他没想到消息竟传得这么快,而庆王的反应又是如此迅速,不等朝廷出手镇压,便揭竿而起,为死去的儿孙报仇。这下可好,朝廷又要焦头烂额一段时间了。 众人当然想不到,庆王能第一时间得到儿孙被害的消息,便是赵佑元动用江湖关系告诉他的。庆州距离京城并不远,庆王抱着必死的信念而来,那京城的形势便岌岌可危,赵佑真会被庆王弄得手忙脚乱,而赵佑元终于可以借机休整了;蔡赟原本也希望庆王能造反,这样一来,他清闲许久的次子也可以借机立军功了。 不过悲愤交加的庆王,岂能按照他们的心意行事?在决定起兵的那一刹那,他便给赵佑真写了一封信,明确说明蔡赟曾怂恿赵佑忠去京城,会助他夺取皇位。若赵佑忠有五分罪,那蔡赟便有十分,就算杀死他十次,也不足以解心头之恨。 赵佑真精力不济,从地方来的奏折几乎都经过蔡赟的手过滤一遍,只有最紧急的才能送到赵佑真手中,所以蔡赟万万没想道这封信竟然会送到赵佑真面前,且赵佑忠跟蔡赟见过几次面,都聊了些什么,这些也都写得清清楚楚。蔡赟握着庆王的信笺,手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再也不见了往日的从容,暂且将揭发梁翊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陛下,这必定是,必定是有人…” “怎么,这也是有人栽赃陷害你不成?”赵佑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蔡赟骂道:“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整天想着陷害人?庆王叔都写到这份上了,你不跟朕坦白,还在狡辩,简直可恶至极!” 赵佑真情绪一激动,便站立不稳,幸亏梁翊扶助了他,他才没倒下。蔡赟斜眼看了梁翊一眼,那苍老的眼神如鹰眼一般锐利,让人心生寒意。可梁翊却迎着他的眼神,粲然一笑,丝毫没将他放在心上。蔡赟一激动,差点儿冲上去将他殴打一番。 赵佑真心乱如麻,疲惫地吩咐道:“将蔡赟押到直指司,给江璃两天时间,务必要用尽一切办法让他招供。” 蔡赟不停地喊冤,指着梁翊,语无伦次地说道:“皇上,臣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请给臣戴罪立功的机会。功过相抵,您再做定夺!” 梁翊生怕有变,赵佑真却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冷笑道:“你还能立什么功?” “陛下,您身边最大的贼不是我,而是梁翊,他才是潜伏在您身边的…” 蔡赟说得正起劲,可他突然看到梁翊手中拿着一块玉佩,那可是他亲手给蔡环佩戴的玉佩!梁翊什么都没说,他将玉佩拿在手里把玩,就好似将蔡环玩弄于鼓掌之间。 蔡赟浑身被冷汗湿透了,不过在他眼中,儿子的命固然重要,可自己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他鼓足勇气,刚要继续说下去,却不料被一个女声给打断了。 “蔡丞相说得没错,梁翊从陛下身边偷走了本宫,当然是大虞国最大的小偷啦!”说话间,映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当着朝臣的面,用两根手指抚平了赵佑真紧锁的眉头,撒娇道:“可是,驸马将我抢走之后,对我极好,皇兄不会怪罪他的,对不对?” 映花娇俏可人,赵佑真烦躁的心情缓解了不少,他轻轻移开妹妹的手,低声道:“映花,朕正在商量国事,你先出去等着。” 映花真如不懂事的少女一般,娇羞地说道:“我的夫君好不容易回来两天,你可倒好,一声不吭地就拉他来商量国事,我想我夫君想得抓心挠肝,过来看一眼还不行?” 映花将爱意说得如此直白,位高权重的大臣们纷纷咳嗽,赵佑真脸上也挂不住,不过他还是宠溺地说:“你先出去等着,一个时辰以后,我一定把你的夫君还给你,如何?” “那我就信你一回!”映花笑着拍手,一转身看到蔡赟,又厌恶地说道:“你私通庆王府,妄想在皇兄昏迷之际谋权篡位,皇兄真是看错了人!” 蔡赟抬起阴森森的眼睛,冷冰冰地说道:“你不要血口喷人,你的夫君私通赵…” “哎哟,我夫君私通的人多了去了,江湖上哪个门派不偷偷给他送礼,求他照应?我夫君人好,几乎不会拒绝别人,跟很多名门正派都有来往,这都不行吗?你干脆胡编乱造,说我夫君跟赵佑元、陆功等人私通好了,那样陷害他更容易一点儿!” 映花的胡搅蛮缠,让蔡赟瞠目结舌,一时间还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映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蔡丞相,你先去直指司牢里待几天,再想想怎么陷害我夫君吧!” 蔡赟被拖了出去,他想破口大骂,想高声说梁翊便是赵佑元的卧底,却悲哀地发现,自从映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彼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映花点了他的哑穴,他才能沉默着被拖走。他听说映花在练弓,只是没想到她手劲这么大,看似轻轻拍了几下,却能让他一个时辰不能说话。蔡赟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见蔡赟被拖走了,映花跟丈夫相视一笑,甜甜地说:“那我去宁妃嫂嫂那里等你!” 梁翊又躲过一劫,其实浑身无力,但却强撑着笑了笑,温和地说:“去吧,等我商量完国事再去找你!”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庆王起兵了,那就只能应对了。梁翊和几个武官力挺蔡珏,希望赵佑真不要因为蔡赟而责怪他,暂且对他封锁蔡赟被捕的消息,让他可以为国效力。赵佑真原本想将蔡家人一网打尽,可所有武官都说蔡珏跟他父亲不是一路人,他的态度便有所松动。只是没想到,不到半个时辰,直指司的人便来报告,说蔡赟在路上被人劫走了。 ----- 明天不双更,我就剁手!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多年误解藏隐情(上) 蔡赟是被一伙蒙面人给劫走的,众人推测极有可能是张英干的。他们嚷嚷了半晌,却对张英的武功极为忌惮,只是义愤填膺地指责着,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去追捕。赵佑真急得团团转,望眼欲穿地等直指司传消息回来。 到这个时候,赵佑真反而很想念张英时期的直指司,那时只要他想抓什么人,直指司总能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任务,狠、快、准,不给犯人留一丝余地。江璃接手后,直指司的形象大有改观,百姓们不再闻“直指司”色变。不过,若一个刑狱机构失去了威慑力,那它存在的价值就会大大降低,效率自然也不敢恭维。赵佑真心想,等找到合适的人选,一定要把江璃这个正使给撤了。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梁翊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张英腿上那一箭是他亲手射的,残月弓的威力足以射穿张英的小腿,就算他内功卓绝,也不会恢复得那么快。梁翊明知不是张英劫的,可他缄口不言,生怕再惹什么祸端。唯独希望蔡赟先不要死,否则他没法为金家报仇了。他也在心中暗自祷告,但愿不是风遥做的,否则以他的脾性,不知道又要留下什么祸端。 这一上午跟蔡赟斗智斗勇,比行军打仗还要累,梁翊感到浑身虚脱。他能在蔡赟的举报下死里逃生,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他昨天返回裴弦珠家,并没有找到风遥,却一眼看到了云冉腰间挂的那块玉佩。在他印象中,云冉并没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再三追问之下,云冉说这是他的好朋友蔡环送给他的。梁翊哭笑不得,感叹那位蔡公子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能给云冉,搞得像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一样。云冉一本正经地跟梁翊说,蔡环真心将他当朋友,他也会以诚相待,母亲每次说蔡家人的坏话,他都会极力为蔡环开脱。 转眼间,云冉也到了上天入地的少年时期了。这个时期的男孩子,难免会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热血之人,为了一个“义”字,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不畏生死,也不畏强权。全天下属他最孤独,可他最重情义,即使无人懂他。 梁翊也有过这样莽撞而热血的少年时光,于是他强忍住笑,郑重其事地告诉云冉,不能随便跟蔡家人来往,搞不好会惹上杀身之祸。云冉激动地反驳他,说蔡环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的生死之交。梁翊想问他,屁大点小孩,懂什么是生死之交? 不过云冉特别真挚,梁翊不忍心打击他,便用自己的玉去换蔡环的玉,说借用几天便还回来。云冉很舍不得,说这是蔡环瞒着家人送给他的。梁翊急忙保证,说一定会小心谨慎,不会将玉佩磕了碰了,就用几天而已。 云冉向来很喜欢小翊叔叔,便不舍地将玉给他了。梁翊原本只想偷偷地还给蔡环,让他不要再跟云冉来往,没想到今天在朝堂之上还能威胁蔡赟,让他误以为蔡环在自己手里。如此一来,梁翊倒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蔡环了,还是暂且将玉佩收着,来日再向云冉解释吧! 要说今天的事情还真是特别赶巧。庆王还跟悬剑山庄有些交情,拜托杨逍给梁翊送来书信。杨逍黎明时分就来找他,梁翊自知事情非同小可,看完书信之后,几乎毫不犹豫,就决定告诉赵佑元。杨逍反倒犹豫起来,劝道:“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可别被这一封信给毁了。” “实不相瞒,庆王爷曾经找过我,希望我能出面,劝皇上不要将赵玄清收为义子,可我拒绝了他。他走到这一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蔡赟。所以至少我想让皇上知道,庆王爷造反,不是为了篡权,而是为了自保。”梁翊收好信,又轻声说道:“既然他让我转交给皇上,我得对得起他对我的信任。” 杨逍也想不明白,这个孩子明明因为一时头脑发热吃了很多苦,却还是乐此不疲;明明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两三年,却还有着江湖人的豪气。杨逍自知再劝也无用,只能暗中守在正阳门外,以防梁翊遇到不测,他好出手相救。 庆王这封信写得言辞激烈,原本飘逸的字体,却透着一股钻破信纸的决绝。赵佑真一看庆王的书信,立刻大发雷霆,让人将蔡赟捉来。梁翊却提醒他,这样容易打草惊蛇,还不如借商量军机之名,将他请进宫来。赵佑真连连称是,称赞梁翊想得周到。 蔡赟在朝堂上一开口,梁翊便心中了然——风遥的话,肯定都传到他耳朵里了。他一阵绝望,还好映花及时出现,胡搅蛮缠了一番,梁翊才转危为安。妻子总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为他解围,若非对他关心备至,如何能做到这样?梁翊感叹之余,暗自下定决心,这辈子都要好好疼爱映花。 梁翊回到家喘了好久,心情才平复下来。他让下人全都退下了,只留杨逍一人在客厅。杨逍问道:“今日机会十分难得,原本可以将蔡家一网打尽,你却给蔡珏求情,你就不怕他以后报复你?” 梁翊说道:“蔡珏不是那种人,他就是个纯粹的军人,他父亲做的那些事情,他恐怕一点儿都不知道。” 杨逍听了直摇头:“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傻呢?” 梁翊嘿嘿笑了两声:“如果我真傻,还能扳倒蔡赟吗?” 杨逍也乐了,说道:“说实在的,我还真的挺佩服你的。我虽然不在官场,但经常受人委托,要我们帮他除掉政敌的父母或者子嗣。我悬剑山庄虽然不做这类龌龊的勾当,但我也能感受到官场上的残酷。尤其是位置越高的人,竞争越激烈,出手便越狠辣。当年蔡赟为了击垮你父亲,将整个金家都抓进了牢里;你今天可以连本带利地还回去,却还为蔡珏说清。算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傻,还是该夸你心胸宽广了。” 梁翊笑道:“杨叔,你什么都不用说,其实就是因为您还在我身边,我才能做这样的决定,否则我孤身一人,肯定会忌惮蔡家的势力的。” “你放心吧,你是金穹的儿子,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保你平安无事!”一提到旧友的名字,杨逍喝了口茶,伤感地说:“唉,若当时你爹不去当将军,我俩现在还能在琵瑟山比武,在月下畅饮。跟你爹交友,当真是这天下第一快活之事!” “…不会吧?”梁翊虽然也很想念父亲,但他眨眨眼睛,疑惑地问:“杨叔,你说的是我爹么?” 杨逍哈哈大笑道:“你爹有时候的确很惹人烦,不过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要不像音音那样全天下最好的姑娘,怎么会在那么多追求者当中义无反顾地选了他?” “我对我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我小时候他就没给我好脸色看,我很怕他。后来,都说是他杀了先皇,连累我们全家都死了,我还恨过他。长大以后,也不敢去查,生怕他是真凶。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反倒相信他是无辜的了。” “你爹是金家三兄弟中最木讷的一个,认死理,不服输。但他既有文人的风骨,也有武将的豪情,对朋友死心塌地,所以断然不会害先皇。在金家兄弟中,他练弓的天分并不高,但最后却是兄弟中最厉害的一个。我跟他成为好朋友以后,看到他的弓上面刻着一行字‘死也要拉开十二石’。当时我就被他的狠劲儿给震惊了,这小子射术天下第一,也是有理由的。” 梁翊听到别人对父亲的赞扬,心里一喜,嘴上却说道:“他那么厉害,却从来都不教我。” “哈哈,你知道你爹为什么不喜欢你么?” 梁翊笑道:“听我娘说,我爹很想要个女孩儿,我出生之后,他只看了一眼,便让下人抱走了,他寸步不离地陪在我娘身边,再也没有主动看我。” “音音生你哥哥的时候,正是虞、燕两国交战最激烈的时候,音音每天舟车劳顿,担惊受怕,生你哥哥时差点儿丢了性命。你爹吓坏了,以后再也不想要孩子了,大夫也说音音不能再生了。没想到音音后来又怀了你,大夫说很危险,可音音还是坚持将你生了下来。所以说,不是你爹不疼你,而是太心疼你娘。” 梁翊上次听到母亲的名字,还是从吴不为口中听到的,转眼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杨逍那么自然地喊她“音音”,是真的将她当亲妹妹一样疼爱吧!听了杨逍的解释,梁翊才明白,原来自己这条生命,在娘胎里就命途多舛了,成长过程中还遇到种种波折,可他到现在都顽强地活着,或许冥冥之中,母亲将她的力量全都给自己了吧?梁翊心中一暖,却又格外想念母亲,一眨眼睛,眼眶便湿润了。 “你现在这么有出息,又将蔡赟给扳倒了,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梁翊攥紧拳头,沉思道:“可他被人给劫走了,我得找到他才行。杨叔,您刚才在正阳门外,没有看到是谁下的手吗?” “我哪儿有心思去管别人?一直在皇宫外面等着你啊!”杨逍一想起来,便愤怒地说:“我看到蔡赟立的那块耻辱碑了,你们一家人的名字全在上面,看得我眼睛疼!蔡狗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尝尝被人唾骂的滋味!” ----- 决定双更的一天手机响炸了,吐血了==不说了,我再去发会儿邮件,接着就把手剁了,省得再立g ??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多年误解藏隐情(下) 蔡赟疑似做了好几个梦中梦,最初的噩梦是一群人跳出来将他劫走,那伙人应该是埋伏许久了,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他多么希望那些人是张英派来的,可他的希望落了空,那些人对他很粗鲁,为了让他顺从,一下子便将他打晕了。 他醒来的时候,眼睛被黑布蒙得结结实实,头还有种钝钝的疼,鼻子却闻到了一股清香。他努力地嗅了嗅,还没开口说话,便听到一个声音问道:“蔡丞相,这一觉睡得可好?” “你是谁?” 蔡赟一问,眼罩便被摘了下来,一阵强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这个房间的布局。天气已是初冬,但室内温暖如春,绿色的盆景为这个房间增添了很多生气。一套红色的实木桌椅摆放在房间正中央,一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端坐在椅子上,娴熟地沏了一杯茶,他坐得笔直,右手似乎不太灵便,但看起来像是习武之人。 年轻男子说道:“我主人是品茶高手,他常说,秋冬时节喝白茶,滋养脾胃,蔡丞相要不要喝一杯?” 面对年轻人的邀请,蔡赟断然转过头去,说道:“在说清楚你的身份之前,我不会跟你说任何话。” 年轻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冷峻地说:“蔡丞相若真要问起来,那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一个活死人,一个早在十六年前就被你害死的人。” 蔡赟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却实在想不起他是谁。年轻人冷笑道:“蔡丞相害死的人无数,只怕一时间想不起我是谁来。” 蔡赟脸色铁青,冷声道:“哼,老夫是杀了不少人,但从未滥杀无辜,死在老夫手中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 “罪大恶极?当年我父母只不过是受邀来京城切磋技艺,如何就被扣上‘妖言惑众’‘巫术亡国’的帽子,与白羊山众师叔一起,惨遭直指司杀戮?” 年轻男子越说越激动,随时都有可能掐死蔡赟。蔡赟想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在赵佑真刚刚登基的时候,从西北来了一群巫师,聚集在京城某所道观。那时宙合门刚刚投靠蔡赟,在京城做他的眼线,时时盯着京城各门派的动静。他们见到这么多巫师聚在一起,却将他们排除在外,便诬陷他们在肆意操纵大虞的国运。蔡赟下手决断,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全都抓起来,并杀了不少人。这个年轻男子,或许就是其中某个巫师的后代吧! “他们有通天的本领,为何还要做些装神弄鬼的勾当?若有本事就来钦天监为国效力,也就不会有这些悲剧了。” 蔡赟说得理所当然,年轻男子瞠目结舌,半天才说道:“你…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却一点儿都不觉得歉疚?” 蔡赟活动了下手脚,意识到自己还受制于人,于是不动声色地换了副悲悯的神色,说道:“老夫当时坐在那个位置上,很多事情无法亲力亲为,只能相信手下人的报告。当时皇上刚刚登上皇位,天下还不太平,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必须往死里打压,如此才能维持天下太平。夏太后要求老夫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老夫也有很多无奈,还请你谅解啊!” 年轻人不屑地笑了笑,说道:“都说蔡丞相有好几副面孔,若非亲眼所见,我还真是不敢相信。只可惜,你这幅面孔去骗骗别人还行,反正是骗不过我去。” 蔡赟在心中咒骂他无数遍,却极为宽宏地说道:“你还是年轻人,受别人蛊惑,对老夫有偏见,老夫不会怪你。” 年轻人嘲讽道:“我对你没有偏见,只有仇恨。若不是主人提前吩咐好了,我早就把你碎尸万段了。” “你主人到底是谁?” “呵,你知道了也没用。拜蔡丞相所赐,我连名字都丢了,常年生活在山中,别人都叫我猎人。”年轻人在书桌前铺开一张纸,并研好了磨,客客气气地说:“蔡丞相,本来我想将你凌迟处死的,可主人吩咐了,若你将和顺九年的罪行全都写下来,那我就给你来个痛快,至少给你留个全尸。” 蔡赟脸色一变,问道:“你是金世安的人?” 猎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我说过,你没资格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罪行写下来,然后痛痛快快地上路。” 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蔡赟当然明白白纸黑字的厉害——若要将罪行招供,说出来就算完了;可写下来,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文字这个东西,只要保存得当,就会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若蔡赟将罪行写出来,那他不仅是在当世承认了罪行,还会遭受后世无情的唾骂。 一想到这里,蔡赟闭上眼睛,绝望地说:“你想杀便杀,但让我写下来,是决计不行的。” 猎人早就料到了,他又笑了笑,说道:“蔡丞相倒是条汉子,只不过,你不怕死,你家人也不怕死吗?尤其是蔡珏将军,他才是你最后的底牌吧?他死了对你也无所谓吗?” 蔡赟嘴角抽动了几下,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们以为珏儿是一般人吗?可以轻易地杀死他?” “蔡珏将军有一个叫苏征的军师,那人可谓是蔡将军最信任的人之一,蔡丞相不会没听说过吧?” “你们…” “实不相瞒,苏先生正是我们安插在蔡将军身边的人,只要一声令下,他有一百种方法,让蔡将军死得无声无息。” “…可恶!”蔡赟忍无可忍,低骂了一句。若拿其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他确实不太在乎,可蔡珏不行,自己那么有底气,还不是全仰仗着蔡珏手中几万大军?若蔡珏死了,蔡家可真就完了。 蔡赟涌起了壮志未酬的凄凉感,甚至流出了两行沧桑的泪水。他问猎人:“那我怎么相信,我死了之后,你们会放过珏儿?” 猎人轻笑道:“蔡丞相,世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是什么样的为人,蔡将军又是怎样的为人,这些我们心里一清二楚。蔡珏将军光明磊落,为虞国立下赫赫战功,我们主人惜才心切,肯定不会为难他,你放心好了。” 蔡赟已别无选择,无奈地说:“好吧,我写。” 猎人给蔡赟松了绑,蔡赟活动一下被捆麻的四肢,走到了书桌前。他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内心焦灼,甚至有几分悔恨。他握起笔,右手有些颤抖,却坚持写了下去。在写到金穹持刀入营那一幕,他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握着笔嚎啕大哭起来。 年轻人泛起一丝悲悯的神色,说道:“主人说得对,一个人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能彻底地悔悟。” 蔡赟写了小半个时辰才写完,年轻人仔细读了一番,发现没什么疏漏,便吹干墨痕,小心地放进了怀里。蔡赟写完之后,心中平静了许多,缓缓说道:“你动手吧!” 在打斗中杀人,尚且不会感受到残酷;但手刃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年轻人竟有些于心不忍。他回想起父母的惨死,拿着匕首,一步步靠近蔡赟,大喊一声,却定在原地,一时间动弹不得。 他回过身去,看到有人破窗而入,几根银针分别冲着他的印堂、胸口及下身飞来。猎人后颈如炸裂般疼痛,在银针飞到跟前时,他终于使出了隐身术,如一团黑影般绕到蔡赟身后,用匕首划破了蔡赟的脖子。 张英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甚至没有拿蔡赟当人质,便将他给杀了。蔡赟捂住血流如注的脖子,痛苦地趴在了桌子上。张英怒目圆睁,盯着猎人,而猎人显了原型,无畏地盯着张英。 “飓风幻影?” 猎人骄傲地昂起头:“看来你也是个有见识的人。” 张英沉着脸问道:“你是梁翊的人?” 猎人一摊手:“你怎么想都行,反正我是跟你做对的人!” 张英冷笑道:“今天正好可以另学一门武功,看招!” 猎人默念了几句咒语,飞到墙上,利落地摘下了刀。张英去长蛇岛修炼之后,武功比原来更加精进,除了噬骨针之外,他依然不携带任何兵器。在隐隐的蓝光下,他清秀的面目渐渐变得狰狞,他狂笑道:“我最看不起用兵器的人!” 猎人被他一激,便将刀扔在一边。他头痛欲裂,却强忍剧痛,神采飞扬地说:“呵,有本事就别使你的毒针!” 张英像是被他戳住了痛处,嘴角抽动了几下,一甩长袍,摆出一副白鹤亮翅的架势,任由猎人出招。猎人见他小腿有些不便,心想他或许是受伤了。他灵机一动,突然想起梁翊刺伤自己的那一招,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刀,飞起一脚,刀便冲着张英的胸口飞了过去。猎人欣慰地看着,妄想一刀结果了张英的性命。 张英骂了一句“无耻”,一挥衣袖,便将刀挡了回去。张英看似轻轻一挥,但刀的力度却比刚才更大,猎人躲闪不及,脸被结结实实刮了一刀,眼前升腾起一片血雾,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张英…他,他身上有一张纸,快,快抢下来。”蔡赟捂住喷涌的鲜血,拼劲力气说道。 张英一听,瞬间移动到了猎人面前。他修长的手指刚触碰被到猎人的胸前,外面突然声音嘈杂,涌入了一大批官兵。张英一走神,猎人用尽全身力气,用自己的头去撞张英的头。“咚”的一声,张英毫无防备,撞得头晕目眩。 猎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紧紧护住胸前的纸,轻蔑地笑道:“我曾经是白羊山少主,还怕你这宙合门余孽?你这阉人,等着受死吧!” 张英许久没有被人攻击过肉身了,额头撞得这一下尤其惨烈,他眼前发黑,揉着头缓了半天,方才缓了过来。他定睛一看,那个自称白羊山少主的人已经不见了,官兵已经冲了上来,他不敢犹豫,背起昏迷不醒的蔡赟,飞快地飞了出去。 楚寒率人来到院中,一眼就看到张英从二楼的窗户中跳了出来,他当机立断地命令道:“放箭!” 张英不慌不忙地将蔡赟放在屋顶上,他旋转着落在地上,那些利箭像是遇到了铜墙铁壁,未触及到张英身上,便纷纷落了下来。 张英稳稳落在包围当中,用修长的手指抚弄了下乌黑的秀发,挑衅道:“就派你们这些虾兵蟹将来,还想抓住我?” 兵马司的人知道他武功厉害,被他一挑衅,便怯怯地往后退了两步。只有楚寒握紧虎齿,怒视着他,喝道:“张英,你别得意,看看能不能躲过我的虎齿剑!” 张英不屑地笑着,依旧拨弄着头发,又说道:“我最看不起用兵器的…” 他话音未落,“唰”地一声,耳侧已越过一剑。楚寒的剑法快到这个地步,倒颇让张英意外。楚寒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冷笑道:“你看不看得起我不重要,我能堂堂正正地赢你便行!流星落天河!” 楚寒使的这一招,当真如流星擦过天际,雪亮的剑身擦过张英的脖子。若非张英一个狮子甩头,他的脖子定会被砍断。 “剑芒入长虹!” 楚寒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旋转着长剑,紧盯着张英的胸膛刺了过来。张英连连后退,受过重伤的小腿很是吃力,他的腿一弯曲,楚寒的剑立刻伸到他的眼前。张英虽躲过去了,却暗暗吃惊——难道楚寒的武功原本就如此精进? “阉贼,你休要再躲,有本事出招,跟你楚寒爷爷痛痛快快打一场!” 楚寒端着剑,眼睛亮如繁星,用楚家祖传的剑法来惩治恶人,这让他内心澎湃不已。张英一招未出,只是躲闪,他本来不屑跟楚寒动手,因为对一个武功低下的人出招,对他而言便犹如输了一般,让他有种很不舒服的耻辱感。可眼下他不出招不行了,再拖下去,蔡赟的性命就没了。 张英面目狰狞,一甩手,手上便多了几枚银针。楚寒一喜,心想他终于出招了。不想他后边的部下却高喊道:“楚大人,小心!” 楚寒以为是张英要出针,没料到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鞭是谁打的 。只知道这一鞭下来,他的后背像是着了火,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他眼前一黑,狂吐了一口鲜血,跪倒在地上。张英的针也脱手而出,其中一根银针如钉子一般钉在了楚寒的额头上。楚寒彻底倒下了,手中还紧紧握着虎齿剑。 --- 有双更!!!稍等!!! 第二百九十八章 呕心沥血却成空(上) 梁翊送走杨逍,便着手准备回军营了。这次赵佑真站在他这一边,及时处理了蔡赟,这让梁翊十分感动,他发誓要挥师北上,收复被陆功占领的河东、河西两郡,用一个完完整整的江山,回报赵佑真对自己的信任。 映花万分不舍,扑在他怀里哭个不停,梁翊哄道:“我也不想走啊,可是大虞国现在像一件被扯坏的衣服,到处都是窟窿,我这个大元帅,就像裁缝一样,要用最好的针线,将这些窟窿全部补上,等全都补好了,我就将它献给皇上,咱俩就能长相厮守了。” 映花破涕为笑,捶着他的胸口,嗔道:“你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怎么能把自己说成小裁缝?” 梁翊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小裁缝也很厉害,工匠都厉害!我这个大将军还不如他们,我会骂人,急眼了还会打人,还会摔东西,一点儿都不威风。” 映花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暂且忘了离别的痛苦。黄珊珊凑过来,伸着脑袋四下看了看,一句话不说,又想溜走。梁翊一把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揪了回来,问道:“你想干啥?” 黄珊珊吐吐舌头,说道:“我做了点儿肉干,你能带给小金子吗?上次他回来也没见到他,听说他受伤了?” 梁翊呵呵一笑,又做了个鬼脸,说道:“凭啥呀?你都没做给我吃!” 黄珊珊的眸子亮晶晶的,注视着梁翊,说道:“肉干里有好多盐,我怕你吃了咳嗽,所以给你带了点儿别的。” 梁翊没料到黄珊珊一下子懂事了这么多,他顿时收起笑容,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咳嗽了两声:“谢了!” “哼,长这么大,你第一次跟我说谢谢!” 梁翊登时不服气地说道:“那长这么大,你也是第一次这么关心我啊!” “才不是呢!你小时候被梁伯伯揍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哪次不是我哭着求情?你被风遥哥哥打到哭的时候,哪次不是我去训他?还有…” 黄珊珊掰着手指头数得开心,梁翊紧张地看了映花一眼,急忙捂住了黄珊珊的嘴,将她拖走了。小黑往他身上扑,似乎是想让他松开黄珊珊,却被梁翊一脚踢开,它又委屈地坐在地上哭了。 小桃将黄珊珊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跟映花说道:“没想到驸马爷小时候竟然还是另外一幅样子,我还以为他从小到大都是温润公子呢?” 映花揉着笑痛的肚子,说道:“什么温润公子?从小到大都是大魔王!” 十月初五一早,梁翊便要出发了,映花有再多不舍,也只能选择等待。子衿不知父亲又要远行,伸出肉呼呼的小手,让父亲举高高。梁翊抱起儿子,叮嘱道:“你要照顾好你娘,不能惹她伤心。如果你调皮捣蛋,将你娘弄得疲惫不堪,回来我会揍得你屁股开花!听见了吗?” 子衿似懂非懂,转了转大眼睛,嘿嘿笑了起来。儿子一笑,梁翊越发舍不得,抱着他亲了几口,才还给映花。映花脸色不太好,梁翊吩咐小桃,要尽快找大夫瞧瞧。 映花说道:“我没事,就是舍不得你而已。对了,楚寒说要来送你,怎么还不来?” “蔡赟被人劫持了,兵马司的人都被调用到各衙门口了,全城搜捕蔡赟。他肯定忙得要命,我等不了他了,得先走了。” 映花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心慌,但愿都别出什么事才好。” 梁翊想亲映花一口,碍于身边都是人,便只是抱了她一下,附在她耳边说“等我回来”,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冲着西城门一骑绝尘。 映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哭着哭着,肚子忽然一阵疼痛。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心里一慌,却又让她无比开心。她默默地揉着肚子,心想,等丈夫下次回来再跟他分享吧! 梁翊策马西去,不过两天就返回了营地。张羽问他,若以后封王,会不会将尚州作为封地? 梁翊尚且不知赵佑真会封他什么,他也没有细问,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个神秘的说书先生。那位先生曾让他从军,并让他往西走,只要这样,他便可以所向披靡,只是千万不要回京城。 梁翊本来半信半疑,可老先生说的前半部分都对了,他几次在西边打仗,都取得了不俗的战绩,也渐渐培养起了自己的亲信。可仗总有打完那一天,到时候他回到京城,又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梁翊拍拍自己的脸,不再去胡思乱想,他将军队整饬了一番,在尚州、湖州分别留下两万人,率领其他人向北而去。十月中旬,他路过天山,想起了龙翩翩,心中五味陈杂。他还记着自己的约定,要给梅三姑送一味上好的草药,梅三姑才能饶恕龙翩翩。纵然梅三姑不会对龙翩翩怎么样,可她毕竟偷了师门的灵药,待在天山上,难免会引起同门的议论。她自尊心那么强,不知能不能受得了别人的指指点点? “梁大哥,你想什么呢?” “唔…没什么——黄丫头给你肉干,你都吃完了么?” 小金子憨憨一笑,低下了头,羞涩地说:“哪儿舍得吃啊?” 梁翊有意推波助澜,提醒道:“那你给她写封信,我托人带回去,好不好?你总得表达点儿谢意,人家姑娘才会开心啊!” 小金子脸红了,一拍马屁股,一溜烟地跑了。梁翊哀叹道,这个弟弟恐怕是块木头,自己白为他操心了。 谁知小金子勒住马在前面等他,依旧害羞地说:“其实刚收到肉干的时候,我就在达城最大的绸缎庄给她扯了一块布料,拜托信使队的大哥给带回去了。” “哟,你小子挺能耐啊!”梁翊拍了拍弟弟的头,刚想夸赞他几句,他又骑着马跑了。梁翊看着弟弟的背影,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小金子和黄珊珊成亲的场景了。 走过天山,行至余海,小金子很有几分伤感,想去看看祖先。梁翊知道他的心情,但是劝道:“虽然蔡赟被抓了,但金家的冤屈还没有洗清,或许现在已经有不少人都知道你是金家老三了,你还是小心行事吧!” 小金子懂事地点点头,不再强求。他看了看残缺的右手,唯恐自己不能继承金家的弓法,愤恨又涌上心头。不管梁大哥同不同意,总有一日,他一定要杀了赵佑元。 梁翊驻扎在富川西南七十里的平县,稍作休整,便对陆功发起了大规模的讨伐。陆功被围困在西北数月,粮草供应严重不足,士气也十分低落,是讨伐的大好时机。梁翊发起进攻以来,征西军节节胜利,迅速向北推进。照这个势头打下去,或许在新年之前,便能将领土全都收复回来。 梁翊越来越自信,他军法严明,赏罚分明,深得将士拥护。他已能在谈笑风生间排兵布阵,他目之所及,便都会将胜利收入囊中,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名将。 他亲手组建的挽弓阵已经有了一百人,任命张羽担任挽弓阵的将军。挽弓阵的将士时常作为奇兵登场,梁翊一直跟他们强调,擒贼先擒王,他们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们往往能一眼看到敌军将领,并利落地一箭射杀。这种打击对敌军是致命的,过了一段时间,竟然有很多敌军将领不愿意领兵作战,甚至穿着跟普通士兵一样的衣服。但梁翊作为经验丰富的刺客,能一眼分辨出将军和普通士兵,鲜少有失手的时候。在梁翊身边呆久了,挽弓阵的人也渐渐具备了这样的本领,他们发现,“气度不凡”这几个字,有时候确实是写在脸上的。 到了十月底,梁翊基本以横扫千军之势,迅速收复了河东郡。在拿下芝林城的那一刻,梁翊感慨万千,就在一年前,他跟贺玉衡在这里交过手,那个明艳动人的女人,也永远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梁翊本不想在此设宴庆祝,然而将士们欢呼声如雷动,一双双年轻的眼睛中,都闪烁着无法抑制的兴奋。梁翊遂大手一挥,宣布设宴,但不准饮酒。将士们又是一阵欢呼,没有看到主帅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所有人都在大快朵颐,不想圣旨却在这个时候来了,跟随圣旨一起来的还有江统。梁翊以为江统只是过来巡查的,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可当圣旨念完了之后,梁翊的表情就凝固了,原本士气高昂的军营也变得一片死寂。 赵佑真说,考虑到梁翊的身体情况,决定让他回京城修养,主帅的位置,暂且由江统担任。 梁翊怀疑自己听错了,迟迟不肯接旨,传旨的王如意喊了他好几声,他才瞪着血红的眼睛,不甘心地问道:“我好歹得知道为什么!” 王如意一五一十地说道:“梁元帅,您确实劳苦功高,立下的这些战功,皇上也时常感念。但你身为一军主帅,得有一个健康的体魄,才能领兵打仗啊!听你的军医说,出征的这段时间,你已经昏厥好几次,甚至有一度病危。如今战事紧张,主帅一倒下,很可能会危及到整个征西军的存亡。皇上担忧了许久,才做出了这个决定。怎么样,老奴解释清楚了吗?” 梁翊还是愣愣地跪在那里,不肯相信赵佑真会如此绝情,他辩解道:“可我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军营里的军医都可以作证…” “是不是真的没有大碍了,回到京城,太医院的大夫们自然会做出判断。只是你前段时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隐瞒不报,龙颜已大为不悦,但感念你骁勇忠诚,便决定不再追究。若你再在这里抗旨,当心龙颜震怒啊!” 军营里面一片寂静,从蔡瑞到张羽再到小金子,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愕然。梁翊缓缓抬头,看了江统一眼,江统极力压制住得意的神色,看向梁翊的目光却极尽嘲讽。王如意擎在半空中的手有些酸了,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梁元帅,再不接旨,难道让老奴将你的心腹全都押回京城吗?你自己走回去,和被我押回去,这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你这个死太监,还不给我闭嘴!”小金子忍无可忍,冲动地站了起来。蔡瑞急忙拉住了他,小金子扑倒在地上,倔强地瞪着王如意。 “臣…接旨…”梁翊如万箭穿心,俯仰之间,嘴角已渗出丝丝血迹。 “梁大哥,你不能接!” “梁帅,你接了,我们怎么办?” “梁帅,胜利在即,我们不能撤啊!” “……” “都闭嘴!”梁翊一声低沉的怒吼,将所有声音全都压制下去了,他不想让部下看到自己吐血的样子,便没有回头,依旧跪在原地,悲愤而又隐忍地说道:“河西还没收复回来,你们就想把命丢在这里吗?” 西北风带着浓浓的寒意,吹在脸上如刀割一样。征西军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多希望这寒风能将自己吹醒。一时间,无数人默默流泪,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王如意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假意说道:“梁元帅果然治兵有方,将所有将士都收复得服服帖帖的,江大人可有的受了!” 梁翊死瞪着江统,若眼神能杀死人,江统已经被他杀了无数遍了。可江统不是一般人,他压根就不在乎梁翊的愤怒,他也没跟梁翊客套,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梁元帅,你看什么时候交接比较好?” 梁翊不说话,底下人全都敢怒不敢言,一片寂静中,一串长笑划过夜空,夸张的笑声格外刺耳。不知是谁有这般胆量,众人纷纷侧头看去,原来那笑声的主人竟然是欧阳良玉。 欧阳良玉依旧穿着宽大的白色布衣,在寒风的吹动下,那衣服飘飞得更厉害,衬得他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鸟儿。可欧阳良玉面无惧色,从容地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怕陛下不是担心梁帅生病,而是担心征西军姓梁吧!” ---- 看作者的话! 第二百九十九章 呕心沥血却成空(下) 王如意知道欧阳良玉的真实身份,他冲着欧阳良玉一个劲儿地使眼色,欧阳却并不买账。平日里他性情古怪,极难相处,常说些晦涩的话语彰显他的学识,别人听不懂,他又会嘲笑人家学识浅薄,难以理解他的想法,所以他总是很寂寞。 此时欧阳良玉正了正发冠,缓步走上前来,指着江统,一本正经地骂道:“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懂廉耻,知进退。而你身为朝廷栋梁,却连这些都不懂,连人都谈不上,竟然还敢觊觎这元帅之位?只怕你心眼太小,贪不下梁帅的战功!” 江统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板起脸来,脸上的沟沟壑壑都如同老树皮,他森然说道:“欧阳良玉,你在兵部就飞扬跋扈,来到这里还是一点儿都没收敛,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拿朝廷俸禄,为朝廷做事,理应力挺忠臣,打击佞臣。若只因我仗义执言,就被扫地出门,那这个官,我不做也罢;这位天子,我不侍奉也罢!” 欧阳良玉脊背挺得笔直,宽大的白袍随寒风飞舞,再也没有萧瑟之感,反而如同穿着铠甲的将军一般,威风凛凛,无所畏惧。他又指着王如意骂道:“古来宦官多弄权,若非尔等搬弄口舌是非,皇上如何能起疑心?尔等为了自身利益,非要将战功赫赫的大元帅拉下马。尔等置大虞江山于不顾,置万千百姓于不顾,大虞国有你们这样的败类,可谓国之不幸!” 王如意被他骂了一通,涨红了脸,愤然说道:“欧阳良玉,你给我住口!你再胡言乱语,可别怪我不客气!” 欧阳良玉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说道:“不用你对我不客气,若皇上真要换掉主帅,那我现在就提出辞呈。” 梁翊的灵魂早已游离在驱壳之外,而欧阳良玉说得决绝,一次次挑战江统和王如意的极限,大有找死之意,他才急忙劝道:“欧阳大人不可冲动,不值得为了我搭上自己的前程。” 欧阳良玉傲然道:“谁说我是为你才辞官的?我是为了我自己,朝廷的风气差成这个样子,我若不想被气死,只能先走一步了。” 王如意巴不得这种人赶紧滚蛋,跟自己作对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梁翊也在一气之下选择离开,这样他就更能随心所欲了。梁翊苦笑了一下,说道:“我先回京城吧,若我再耗在这里,不知会被扣上什么样的罪名。” “不行,梁帅,你不能走,你不能这么窝囊啊!”蔡瑞急忙劝道。 “天运苟如此…”梁翊再也挤不出笑容来了,说道:“各位将军多多保重。” “若梁帅走,那我也跟着走!”张羽愤然说道:“梁帅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我也是,我也是!” 响应之声此起彼伏,唯独蔡瑞沉默地站在一边。梁翊理解他,蔡家在风雨飘摇之际,若蔡瑞能在军中立些功名,倒是会给蔡家带来些许帮助,再说。他本来就更喜欢征战疆场吧!其他人都对蔡瑞怒目而视,梁翊倒拍了拍他的肩膀,悄声说道:“留下来就别给我丢人。” 蔡瑞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哽咽道:“我不会忘记你的。” 江统一直没说话,毒辣的眼神扫过神情凝重的将士,声音宛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听说征西军里有一个阵营,叫做挽弓阵,老夫对这个很感兴趣,待老夫多加调教,它必然能成为征西军里的精锐。” 此言一出,再度点燃了众将士的怒火,若不是梁翊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江统肯定就被揍扁了。梁翊不失风度,从容笑道:“谢谢江大人对挽弓阵的肯定,不过,我不可能把它留给别人,他们要么跟我走,要么我现在就解散。虽说这是我一手拉扯起来的,解散它会很心疼,不过我向来不会把宝贝留给贼人。江大人本事那么大,还是自己组建一支精锐吧!这样说出去也好听一点,你说是吧?” 江统乜斜着眼睛,问道:“你现在还敢跟我谈条件?” “大不了我在这里杀了你,然后我再自杀,一命抵一命,我怕你不成?” 梁翊说得很干脆,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江统撇撇嘴,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少来威胁我,现在征西军的主帅已经易主,你没有权力带走任何人,也没有权力在这里指手画脚!” 梁翊笑了笑,说道:“我这就走,不带走任何人。可若他们跟着我,那我可要对他们负责。” “挽弓阵,你必须给我留下。” “我偏不!”梁翊不甘示弱,嘲讽道:“要不你就跟皇上告状,否则,这一百个人,我一个都不会留给你。” 梁翊心中悲愤,唤过小金子,让他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张羽手疾眼快,先将挽弓阵全给解散了,让他们回各自的营帐。当然,如果愿意跟梁翊走,那就一起走。江统勃然大怒,指责他们目无军法,必须从严处置,从身份最高的张羽开始,不服从指挥的全都打五十军棍。 没想到张羽将盔甲一扔,无所谓地笑笑,说道:“你最好能打死我,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今后就必定会取你性命!” 江统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嚷嚷道:“快给我打!” 张羽被人抓住了胳膊,踢到了地上,正要挨打,梁翊却一把推开行刑的人,将张羽拉了起来,义正辞严地说道:“我不信了,我带走几个人,皇上还能治我的罪不成?我非要带他们走,若皇上要治罪,那就回京城再治就好了。你再敢多说一句,看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江统又落了下风,有些畏惧地不再说话。小金子收拾好东西,梁翊就启程了,丝毫不拖泥带水。剩下的六万征西军默默注视着主帅离去的背影,欲哭无泪,只有江统自我安慰道:“正好把碍眼的全都带走了,我也能过得舒心点儿了!” 小金子气得骂了一路,全然不顾王如意脸都被他骂绿了。梁翊只管策马前行,并不阻止小金子——说实话,他或许都不知道小金子骂了些什么。跟他走的有三十几个人,人数比他想象得要多。不管是将领也好,还是挽弓阵也好,不可能所有人都跟他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虑,不可能为了“义”字抛弃一切,梁翊十分理解。他万分感激跟他走的这些人,他们最起码保全了他的尊严,他会牢牢记住这些充满血性和义气的汉子,今后不管他们走到哪里,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扶持他们。 小金子骂得口干舌燥,咕咚咕咚喝了一通水,落寞地说:“梁大哥,就这么回京城,咱还能干什么呢?” 梁翊平静地说道:“人生在世,最难熬的莫过于家仇国恨,国恨我已经尽我所能了,回京城后,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我现在想开了,或许这就是老天的安排吧!现在,老天要让我去做自己的事了。” “家恨?梁大哥你要找谁报仇?” 王如意敏锐地转过头来,梁翊故意扬起嘴角一笑,大声说道:“要找的人多了去了,哪怕是朋友的仇,我也要报。” 王如意心中一凛,知道他说的是禄喜,又转念一想,梁翊有那么多生死之交,禄喜不过如蝼蚁一般,实在排不上号。再说了,禄喜帮过他什么呢?恐怕二人的交情,也并没有那么深厚。王如意呼出一口气,心想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不过五六日就回到了京城,华阳城好像又萧瑟了一些。梁翊刚一回来,便先去天健宫面圣。赵佑真比以前萎靡得更加厉害,眼睛也坏掉了,梁翊走进来,他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出是他来。梁翊离开京城这段时间里,王如意提醒赵佑真,对臣子不能太温和了,一定要万分严厉,并要先发制人。若在他们面前显露出一点儿内疚之意,他们便会得寸进尺,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所以,身为一国之君,千万不能心存怜悯,一定要把臣子的气焰打压下去,这样才能坐得更稳。 赵佑真心想,以前自己在大臣面前,确实太软弱了一些,所以才会被牵着鼻子走,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得时时端着君主的架子,不能让臣子有可乘之机。于是他看到梁翊,并不像以前那样欣喜若狂,而是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梁翊本就心神俱伤,一见他这幅样子,更是心灰意冷。心想,赵佑真意志力太薄弱,恐怕他再冒死进谏,也改不了他这吃丹药的习性。梁翊绝望地笑了笑,说道:“陛下让我回来,我自然得回来了。” 赵佑真咳嗽了几声,说道:“朕还以为你一气之下,又要辞官而去呢。” “陛下体恤臣的身体,让臣回来养病,臣感激不尽,为何还有生气?再说,陛下给臣的封赏还没有兑现,臣若一走了之,岂不是太不给陛下面子?” 赵佑真被他堵得一句话也上不来,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果真对朕有气啊!” “不敢,臣这次回来之后,要彻底休整一段时间。谨遵陛下叮嘱,不再碰任何兵权。得了陛下封赏,臣就做个富贵闲人,多陪陪公主和孩子。” 赵佑真本以为梁翊是淡泊名利之人,没想到他三句话不离封赏,且他目光坚定,大有得不到就不罢休之势。赵佑真自然知道他心劲儿十足,虽然不悦,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顺从地说道:“朕答应你的封赏,自然不会食言。朕决定封你为定远侯,十一月初二是个好日子,就在那天昭告天下吧!” 第三百零一章 闲赋未见来生景(上) 赵佑真显然没用心考虑怎么赏赐梁翊,不过他现在连国事都不管,怎么能奢望他对别的事情上心? 赵佑真见梁翊沉默,便又说道:“朕一直以为你淡泊名利,即使朕赐予你爵位,你也会婉言谢绝,没想到像你这般人物,竟然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陛下一直看错我了,我视财如命,用尽手段往上爬,若出了那么多力,还得不到任何补偿,我就会气到吐血。我就是这样俗气的人,所以陛下以后也不必再用我了。” 赵佑真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话,正在犹疑,梁翊又说道:“这次有三十六个人跟随我回来了,是我蛊惑他们跟我回来的,恳请陛下不要怪罪他们。江大人将自己的亲信带了过去,少了我这些人,对他行军打仗也没有任何障碍。这三十六个人,就随他们去吧。” 赵佑真冷笑道:“说得容易,他们都是大虞国的军人,哪儿能说走就走?那样不就成逃兵了?” 梁翊早已想好对策,不急不缓地说道:“那我就以驸马的身份再求您一次,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换了主帅,他们不习惯,也没法打仗了。我打算带着他们弄个武馆,也不会去外地,就留在京城,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肯定不会去做违法乱纪的事情。看在公主的面子上,陛下就答应妹夫的要求吧!” 赵佑真过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辅明啊辅明,你这磨人的本事真是让朕刮目相看,看来朕的确看错你了。好吧,朕本来就觉得亏欠你,你的要求又不过分,朕就答应你!” 这三十几个人的性命保住了,梁翊总算放心了一些,真心地给赵佑真磕头谢恩。赵佑真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就不好奇朕为什么把你召回来?” “好奇。” “那你怎么一句都不问?” “我怕问出来,再多杀一个人。” 梁翊很平静地说完,赵佑真却打了一个冷战,正要提醒他不要嚣张,梁翊却嘻嘻一笑,像个孩子一般,轻松地说道:“我是开玩笑的,我得守规矩,才能活得久一点啊!” 梁翊又将战况跟赵佑真说了一番,赵佑真听着,打了好几次瞌睡,梁翊也没抱怨,还是很平静地将该说的话说完,然后便跟赵佑真告辞了。赵佑真颇有些纳闷,梁翊走后他方才察觉——梁翊以前喜欢唠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管得很宽,可他现在真是一句话都不多说啊! 赵佑真突然涌起了一股悲哀,却又很快自我安慰——没有他的唠叨,至少耳根子清净,省得他大权在握,再被他牵着鼻子走。这样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挺好。 梁翊从此再也不去上朝了,就连封赏那天也是来去匆匆,丝毫没有设宴庆祝的打算。他辞去了禁军统领一职,不关心他的继任者是谁;他也不过问大虞的两大战事,输赢都与他无关。他说要做一个富贵闲人,便说到做到,绝对再也不插手朝廷的事。赵佑真急得跳脚,既想找他回来,又碍着面子不好找他,只能尴尬地僵着。 梁翊并没有给自己休息的时间,他闲下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在京城买了一处荒废的宅院,请人装修一番,迅速挂上了匾额“挽弓派”,正式开起了武馆。他那些江湖朋友纷纷来给他道贺,梁翊一直在笑,笑容像是僵在了脸上。 来道贺的人中,并没有楚寒的身影,梁翊这才觉得事情很蹊跷。映花告诉他,楚寒在追捕张英的过程中,印堂中了张英的毒针,背后中了一鞭,已经卧床很久了。请了各路名医来治,他们却说楚寒中毒太深,身后的伤势太重,恐怕没有回天之力了。 梁翊急忙放下手头的事情,来楚家探望楚寒。阿珍挺着大肚子,除了给楚寒侍奉汤药,就是嘤嘤哭泣,没什么好办法。楚寒中的毒的确厉害,手指甲都呈青紫色。剧毒也影响了鞭伤的痊愈,背上那一道深深的鞭痕多次溃烂。他遭受了多少折磨,梁翊实在不忍心计算。 楚寒因为高热而神志不清,梁翊不再犹豫,用内力将他体内的毒素逼出了大半。最后他体力不支,差点儿摔倒在地上。阿珍原本紧张地看着梁翊给楚寒疗伤,见梁翊损耗过多,便急忙过来扶他。梁翊定了定神,恢复了些许体力,跟阿珍道了谢,欣喜地问道:“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阿珍自知瞒不过他,便轻轻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在见到梁翊的长相之后,阿珍便觉得他很亲切,不仅因为他长相英俊,还因为…阿珍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一番,惊奇地发现,他们竟然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 梁翊将风遥带回的灵蛇草分给阿珍一些,叮嘱道:“灵蛇草可化瘀解毒,既能外敷,也能内服。你每天给他上三次药、喝三次药,看看他的病情有没有好转。你不要害怕,明天我还来看他。” 原来梁翊的笑容这么温柔,阿珍乖顺地点了点头,在梁翊走之前,她递给梁翊一个小荷包,羞涩地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礼物能送给你,你收下这个吧,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难得妹妹如此有心,梁翊欢快地接过荷包,道了谢,便将身上的碎银子全都装进荷包里,笑道:“我总是掉钱,正想让公主帮我做个荷包呢,如此甚好,多谢妹妹了!” 一声“妹妹”叫得阿珍心里暖洋洋的,她扶住门框,静静地注视着梁翊离去的背影,心想,不知要做多少善事,才能有幸当他的妹妹? 梁翊每天探望楚寒,给他运功疗伤,楚寒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梁翊的“挽弓派”刚一成立,便有很多射术不俗的青年来投奔他,也有很多家长送孩子来学弓箭。有些家长性情直爽,见到梁翊,便会将蔡、江之流大骂一通,骂道兴头上,连王如意也一起骂。梁翊总会一脸温和地提醒他们,朝廷耳目众多,说话要多加注意。家长们沉不住气,替他感到委屈,梁翊便笑着说:“不用为我鸣不平,离开朝廷后,我现在特别轻松,相信老天爷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深意。” 所有人都想不通,像梁翊这样叱咤风云的大英雄,怎么甘心咽下这口气?像他那样有情怀的人,怎么能彻底放下风雨飘摇的大虞国?别人不理解他,可是映花很理解,若一个人的心被彻底伤透了,那就再也不会好了。梁翊现在往死里逼自己,一刻也不曾停歇,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挽弓派拉扯起来,他就是在拼命填补内心的空虚。映花很心疼丈夫,生怕他一旦没了支撑,便会彻底倒下。 梁翊将小金子也逼得很紧,天天逼着他开弓,小金子少了一根手指,原本就很吃力,可梁翊没有丝毫怜悯,弟弟的胳膊抖得像筛糠一样,也不放松对他的训练。因为太苦太累,小金子累哭了好几次,不过他知道梁大哥是为自己好,便揉揉疼痛的肩膀,再次拾起了弓。 十一月十五这天,小金子不知从哪儿找了一个说书先生回来,神神秘秘地说,这个说书先生特别神,能通过催眠让人看到前世和来生。小金子蹦着高说道:“梁大哥,刚才在茶楼里,这位先生免费帮我看了看,他说我上辈子是一个修道的道士,下辈子会变成一个大文豪!真的特别神奇!我将他带回来,给你看看!” 梁翊莞尔一笑,心想,小金子跟自己小时候一样,为了不练弓,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他刚要训斥弟弟一番,却一眼看到了弟弟说的那位说书先生,他愣了一下,方才行礼道:“见过前辈!” 梁翊跟这位说书先生颇有缘分,请他落坐喝茶,方才互相问候了一番。小金子急得不得了,十分想看梁大哥的前世来生,说书先生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问梁翊:“既然令弟如此迫切,不如老夫就帮侯爷算一下吧!” 梁翊笑道:“这辈子还没活明白,哪儿还能想着前世和来世呢?” 小金子上蹿下跳,说道:“反正也就是图一个乐子嘛!我就想知道,你就让我看看呗!” 难得弟弟跟自己提要求,梁翊便默许了。说书先生反倒犯了难,说道:“催眠术只能用在一般人身上,侯爷乃统兵十万的大元帅,心智之坚异于常人,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前辈过奖了,被您这么一说,我反倒也好奇了,还拜托您帮我看一看!” 说书先生让梁翊伸开双手,两手跟着他的指令拉伸或聚拢,眼睛要一直盯着两手之间。不一会儿,梁翊便感到眼皮发沉,而两手再也拉不开了。说书先生用极其沉稳的声音,引导梁翊去不同的地方,一会儿经过一个白色的门,一会儿看到成群的飞鸟,一会儿越过山川大河,一会儿又越到云巅之上。他说的景色,梁翊纷纷点头,表示能看到。可在经过一个叫“忘川”的地方时,说书先生骤然惊恐,而梁翊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小金子满脸期待地催促道:“老先生,梁大哥前世是什么,你能看到吗?” 说书先生眼神有些游离,点头道:“都说侯爷是武曲星转世,看来没错,你的前世确实是武曲星。” 梁翊笑了笑,并没有当真,但刚才在梦境中经历的一切却是那么真实。小金子又问道:“那梁大哥下辈子是什么?” 说书先生盯着梁翊,半天没有说话。梁翊眨眨眼睛,笑道:“下辈子我变成猫狗也无妨,您如实告诉我就好了,我不会在意的。” “我没有看到侯爷的来生。”说书先生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或许是我看不到,或许…你根本没有来生。” --- 一个大伏笔,好好找找^^ 第三百零二章 闲赋未见来生景(下) 梁翊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听到结果后,多少还是有些惊讶。小金子更是按捺不住,围着说书先生团团转,央求他再重新试一次。说书先生不理会小金子的纠缠,他盯着梁翊,说道:“我应该叮嘱过你,让你不要回京城。” “算是命中注定,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况且,我家仇未报,无法逍遥自在地活着,来京城也算是鞭策自己。” “我本来不能说太多,但多少要给你一些忠告。你留在这里,极有可能遍体鳞伤,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就算稍微好一点,也无法全身而退。” 梁翊笑道:“这些我早就想过了,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不会退缩;况且,我根本不信命,若老天非要为难我,我还真要好好跟他斗上一番,看谁会赢!” 小金子原本听得云里雾里,此时却热血沸腾,一下子爬到梁翊背上,兴奋地说:“梁大哥,我就喜欢你这股精神头!” “你赶紧给我练弓去!若以后再像今天这样找借口不练弓,小心我不给你饭吃!” 小金子最怕梁大哥生气,更怕他一眼看穿自己的伎俩,他一缩脖子,飞也似地朝后院跑去。说书先生欣慰地笑道:“花了那么大的心血将他找了回来,像捡到宝贝一样开心吧?” “什么宝贝都抵不上他万分之一。”梁翊温暖地笑了笑,说道:“因为他是我弟弟。” “有一个兄弟在身边帮衬着,你也不至于太孤单。” 梁翊好奇地问道:“其实前几次我就想问您来着,您到底是什么人?是天上的神仙吗?还是…我的亲人?” 说书先生并没有马上回答,似乎不想让梁翊失望。他酝酿了一下,方才说道:“我不是神仙,也不是你的亲人,只是芸芸众生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凡人。若说有什么过人之处,或许就是这双眼睛能看到常人不曾看到的东西。遇到有缘人,便想跟他多说两句。如此便算泄漏天机,老夫是要遭报应的。本来我也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要再管闲事,可有时还是忍不住。尤其是你,说实话,我很心疼你,所以才会三番五次地来找你。” 梁翊感动地说:“多谢前辈体恤,我的人生还得我自己过,前辈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再提点我。” 说书先生略点了一下头,表示心下了然。别人知道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总忍不住要刨根问底,将前世今生甚至下辈子都问个底朝天,他实在不胜其烦,不愿再告知,却有人拿他的性命做威胁。久而久之,他不再显露锋芒,除非遇到特别有缘的人,才会提点他们一二。即便这样,他也遇到了很多得寸进尺的人,像梁翊这样知分寸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他有意多说几句,梁翊却担心他受到惩罚,不再让他诉说。 真是个好孩子啊! 说书先生在心中感叹一番,说道:“我不再说了,你也不要太客气了,多为自己想想,不是件坏事。” 说罢,他不顾梁翊的挽留,便大步离开了。梁翊在心里琢磨,为什么会没有下一生?难道是杀人太多的报应?他转念一想,这辈子都没过好,干嘛要操心下辈子呢? 他正要去指导小金子练弓,张羽从外面回来,带回了东线、西线皆大败的消息。江统的失败在意料之中,被梁翊夺回的河东郡又被陆功夺取了大半,江统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指责梁翊没打好底子,才让他如此被动;在东线作战的蔡珏也不复往日神勇,竟然被懦弱的庆王爷压得死死的,庆王不断北上,京畿的几座城池陆续失守。蔡珏声称这跟军师苏征出走有很大的关系,可赵佑真并不买账,揣测他是故意放水,以次来报复朝廷。 张羽愤愤不平地说:“我这才明白,江统可比蔡赟更让人讨厌。明明他自己弄得一团糟,却将责任全都推到您身上。侯爷,就是你一再忍耐,他才越发蹬鼻子上脸,说话越来越难听,这次你可千万别再忍了,最好将他骂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想想好不容易夺下来的河东郡又落入敌手,梁翊心疼得不行;他将征西军带得虎虎生威,却被江统折腾得一团糟,他更是心痛得要吐血。他在心中咒骂了半天,最后还是平静地笑道:“我又不是狗,何必跟他对着咬呢?” 张羽一愣,又着急地说:“若你不去骂,那我替你去了!” “不用我们出手,你想办法让江璃知道,他会处理的。” 张羽这才恍然大悟:“对啊,江大人向来丁是丁卯是卯,若他知道父亲的行径,必然会亲口澄清的。” 梁翊笑道:“算你机灵!” 张羽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道:“江统历来饭桶,他这次落败,一点儿都不奇怪。只是蔡珏将军太反常了,皇上十分生气,要将他革职查办呢!” “皇上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可侯爷您不是一直很欣赏蔡将军吗?说实在的,我们这些打过仗的,也都挺心疼蔡将军的,不希望他出事。” “他老子还没死,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你们担心他做什么?庆王马上就要打到京城了,你们还不担心自己?” 梁翊虽装作无所谓,但张羽听出了他的胸有成竹,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这位新晋的侯爷真的很让人捉摸不透啊,张羽本以为他会像“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那一类人,即使不在朝堂了,还会挂念国事。可不管是君主,还是国事,梁翊真的不再过问半句,对下人带回来的消息,他的反应也是淡淡的。 最近这几天,这位侯爷经商天赋觉醒,接连买下了京城好几桩大买卖,看样子要大干一场,只是他带回的那三十六个人都不够使了。张羽从未想到,原来侯爷那么有钱,出手之阔绰,让京城的巨贾都目瞪口呆。据说他还有很多银票,都是靠写字挣出来的。他本来还想将几座酒楼买下来,可公主不让他太招摇,不肯给他钱,他只好作罢。 侯爷这几天倒是一直让挽弓派的人隐秘地去寻找十六年前在直指司当过狱卒的人,还时常派小金子去江璃那里闲坐,似乎是想让小金子打探什么消息。张羽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他相信,梁翊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他隐秘地做这些事情,应该只是担心连累其他人吧! 张羽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侯爷,有个事儿还想跟您说一下,曹辉…” “曹辉怎么了?” “我听说,他死了。” “死了?!”梁翊将书撂在桌子上,表情十分错愕:“他…他不是皇上最贴身的侍卫吗?怎么那么容易就死了?” “赵佑忠死在了回直指司的路上,皇上指责曹辉办事不利,赐了五十脊杖。曹指挥被打得半死,可在家休养了不到十天,就被皇上召了回去。他的根基伤得厉害,却硬挺着去宫中当值。大约十天前,他突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皇上还嘲讽他太过娇弱。曹指挥憋着一股怒火,再加上旧伤复发,一病不起,昨天夜里,人没了…” 想着曹辉忠厚仗义,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梁翊倒吸一口凉气,呆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去曹家祭奠。曹辉身为太子近卫,葬礼却格外凄凉,原来是曹辉的妻子杜氏刻意而为之。杜氏不想让他在最后时刻还被外人打扰,只想和家人一起安安静静地送走丈夫。梁翊一来,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说道:“我家老爷在世的时候,便常常感念侯爷的各种好处。如今他走了,你来送他一程,他必然会很开心。” 想起第一次出征时,曹辉毫无保留地将经验传授给梁翊,手把手地教他成长为一名将军,梁翊不由得潸然泪下。给他上完香之后,梁翊拿出几张银票给杜氏,诚恳地说:“嫂嫂,曹大哥这一走,朝廷未必会对他的妻儿负责。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或许会很艰难,这些钱你先拿着,将孩子拉扯成人,到时候钱不够了,你只管跟我借就是了。” 杜氏拒绝了几次,梁翊态度很坚决,杜氏没辙了,只能将银票收了起来,说道:“多谢侯爷。侯爷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在皇上失掉心智之前,便从朝廷抽身出来了。不至于像我家老爷,为了皇上呕心沥血,最后还被他冷嘲热讽一番。他本是个极忠心的人,被打得那么惨,也不曾抱怨皇上,只说是自己的过错。可这次倒下之后,却再也不提皇上的好处,躺在床上汤水不进,活生生被气死了!” 赵佑真真是无可救药了,梁翊很想痛揍他一顿,可即便揍了又怎么样?他还是只会好一时,然后继续醉生梦死,更可怕的是,他还变得越来越残暴。或许当时就不该替他打江山,至少让赵佑元来做皇上,肯定会比他好得多。 浓浓的懊悔涌上心头,梁翊悔恨自己不该看错人,不该对赵佑真抱有幻想。他刚到家,便听映花说,曹辉的死讯刚传到宫里,赵佑真便决定提拔楚寒当班直首领了。 梁翊第一反应就是拦着楚寒,让他不要在这种时刻去给赵佑真卖命。可映花却说,楚寒很乐意去,他之前就说过,他的位置高一点,就更能帮到梁大哥了。 梁翊愣了半天都没有说话,最后一跺脚,叹气道:“真是个小傻子!” 第三百零三章 遗言相隔十六年(上) 刚进入十一月下旬,河东郡已经完全失守,庆王也越来越逼近京城,华阳城的百姓惊恐万分,迫切地希望朝廷能早日起用梁翊,用他的勇猛威武,保护华阳城不受战火蹂躏。赵佑真也有此意,他让映花打探了几次口风,映花回答得十分干脆——梁翊身体不好,难以再挂帅出征。 映花没有撒谎,梁翊也不是装病,他热火朝天地买下一大堆产业之后,突然间就病倒了,还是旧病复发,不停地咯血,可把映花给吓坏了。梁翊安慰映花,自己没什么大事,休息几天就好了。可映花心里很明白,丈夫的帅位被一个奸臣顶替,这口气哪儿能轻易咽下?若他能大骂一场发泄出来,映花还不至于太担心;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怎么会好受? 庆王快打过来了,梁翊并不是不着急,只是他心中有数——赵佑元是不会允许庆王胜利的,他或许是想让蔡珏再将庆王拖得久一点,待双方都疲惫不堪时,他再挺身而出,将这两股力量同时击垮。尤其是庆王,他可能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打到这里,再加把劲,说不定自己也能当皇帝。赵佑元在他无限接近梦想的时候,给他沉重一击,这种打击绝对是致命的。就算赵佑元不亲手了结他的性命,他也会一蹶不振,再也折腾不起浪花来。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转眼间都灰飞烟灭了,纵然梁翊见惯了生死,也觉得十分心凉,尤其是曹辉的死,让他再一次见识到了帝王的无情。他还想好好活着,给死去的家人报仇,给现在的家人幸福安稳的生活,所以他正儿八经地置下产业,让跟随自己的兄弟们都有事可做,还能为他在暗中搜集情报。 他一直在找很久之前在直指司当过差的人,他想弄清楚家人的尸首在哪里,母亲在临死之前说过什么。可惜直指司的公差多是宙合门出身,他寻了好久,也没打听到合适的人。不过让他欣喜的是,自从他将“挽弓派”拉扯起来之后,灵雨和风遥一前一后地来投奔他了。 听说梁翊回归江湖,风遥开心得像个孩子,见到师弟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了师弟。他身上还有浓烈的酒味,梁翊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了,可风遥还是不撒手,他一兴奋,一个绵长的饱嗝从丹田而出,小金子从他们身旁而过,白眼一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趁梁翊唠叨之前,风遥先发制人: “小金子,你这梁大哥干净得像个女孩子,你可千万别被他带坏了!” 小金子做了个鬼脸:“我还怕被你给带坏了呢!” 风遥刚要去揍他,小金子却如脚下生风一般,蹭蹭地跑到后院去了。风遥追了几步,气喘吁吁地说:“这小兔崽子怎么也这么厉害了?” “吴爷爷临死前,将内功全传给了他,所以你不要小看他,他的内功或许不在你之下。” 风遥艳羡地说:“唉,你们都变得越来越强,这可如何是好?想当年我可是每天都把你揍得爬不起来!” 梁翊懒得跟他吹牛,而是语重心长地说:“你能留在京城,跟嫂嫂和长乐踏踏实实过日子,我就烧高香了,可不要再出去鬼混了!” 风遥很不喜欢听他唠叨,便没有搭理他的话,去武馆四处溜达。他刚走进第二进院子,一把刀横伸过来,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你来作甚?” 风遥斜嘴一笑:“你还敢在本大爷面前使刀?” “有何不敢?反正我也没落过下风!” 说话之人正是灵雨,她手中握着“皓月”,刀锋划过风遥的脖子。风遥大叫一声,跳出一丈远,怒道:“你这个疯婆娘,真想要我的命?” 梁翊听到风遥的叫声,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见灵雨的架势,便劝道:“灵雨姐,他是我师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知道,看在他是你师兄的面子上,我才没有杀死他!”灵雨反握皓月,正色说道:“你问问他,他在京城抢了我多少宝贝?” 原来灵雨在京城接了不少杀人的活,也会从恶人那里劫些不义之财。往往在听到宝物的消息后,她便会闻风而动,而在行动时,便常常遇上风遥。二人在越州见过几次,都认识梁翊,可抢宝物的时候却丝毫不手软,几次打得你死我活,最后惊动主人,落得空手而归。 最后一次大打出手,风遥打累了,便将抢到手的西域夜明珠扔给灵雨,厌倦地说:“想想我一介大侠,竟然沦落到跟女人抢东西的份上,也是我混得太失败了。我要去长蛇岛给我师弟找药了,这个宝贝你留着吧,给自己攒点嫁妆!” 打了这么长时间,突然不打了,灵雨还稍微有点儿失落。她好心提醒风遥,长蛇岛被宙合门的余孽给占了,十分不好闯。风遥大大咧咧地走了,也没跟灵雨道谢,只说下次见面不会再让着她。“让”这个词让灵雨十分不爽,本想再跟风遥打一架,无奈风遥跑得太快,灵雨便懒得再追了。 现如今梁翊才知道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一时间啼笑皆非,他虎着脸问风遥:“你抢了灵雨姐的东西,都拿去花天酒地了?” 风遥辩解道:“我哪儿有那么混蛋?你问问弦珠,我给了她多少宝贝?” 梁翊问道:“你不会指望弦珠将那些东西当掉换钱用吧?” “为什么不能?” 梁翊和灵雨相视一笑,对风遥的智商感到心疼,风遥一脸不解,灵雨解释道:“你把宝贝偷走了,那些大户人家肯定会派人盯着各个典当行,你妻子是个老实过日子的人,她敢去当铺吗?” 风遥恍然大悟,拍着脑门说道:“我说呢,我给她一堆宝贝,她还不高兴!” 梁翊无奈地看向灵雨,好像在说,我师兄的脑子也就这样了,你就别跟他计较了。灵雨心知肚明,去找小金子,教他练刀去了。风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师弟,我上次胡说八道,没给你添麻烦吧?” “怎么可能没麻烦?”风遥的话像是悬在梁翊头顶的一把剑,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还好蔡赟被斗倒了,否则梁翊现在是否活着都是个问题。 “这几天我再也没去过如意赌坊,我以后肯定不会喝酒,也再也不会去赌了!” 风遥不发誓还好,他一发誓,倒让梁翊想起了赵佑真。像他们这种意志力薄弱之人,发的誓是万万不能相信的。梁翊只希望蔡赟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那样风遥的话也就没有意义了。 可他想得太天真了,蔡赟就算是死,也得拉着他做垫背,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过他?蔡赟逃出京城后,隐秘地去了浦州,约见了江统。江统为明哲保身,早已跟他划清界限,况且蔡赟落魄不堪,江统不可能对他有好脸色。可蔡赟一告诉他琵瑟山庄的庄主就是赵佑元,江统的神色立马就变了,急忙放低姿态,跟蔡赟请教起对策来。 蔡赟反倒摆起了架子,说道:“我那天被人劫持,不得已写下壬子之乱的始末,那伙人很有可能是金世安派来的,也有可能是赵佑元派的。但不管那张纸在谁手里,若皇上相信了,要彻查当年的实情,那我们可就惨了!” 江统勃然大怒,指责蔡赟为何要将他拉下水。蔡赟平静地说道:“事情本来就是你我二人筹划的,凭什么让我一人去承担?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在金世安拿到更多证据之前,彻底毁掉皇上对他的信任。最好将他立即处死,就算不能处死,只要关进大牢,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江统郁闷地说:“皇上对他的信任,谁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处死他?” 蔡赟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皇上早已失去分辨是非的能力,我们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否则,他就吃不到灵丹妙药,那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江统心里一喜,立刻找了个理由回京城,迫不及待地想要面见赵佑真。他眼前已经浮现出梁翊在大牢中生不如死的场景,兴奋得嘴都合不上了。 梁翊还在将精力放在寻找狱卒上面,功夫不负有心人,张羽终于找到了一个曾在直指司大牢女监打杂的一位老婆婆。那婆婆姓孙,已经七十多岁了,孤身一人,过得很不如意。梁翊很温和地问了她的近况,吩咐张羽拿五十两银子给她。孙婆婆浑浊的眼睛立刻闪闪发光——五十两银子,怕是她下辈子都花不完。 梁翊屏退了所有人,小心问道:“孙婆婆,您还记得平璋侯府的金夫人吧?” 孙婆婆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记得,老身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人!到了直指司大牢,她还跟我借了把梳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把衣服上的灰尘拍得干干净净,跟其他女囚真的不一样啊!” 母亲向来很爱干净,梁翊很能想象当时的情景,他心中一痛,又问道:“那她死前,没留下什么话?” 孙婆婆思索片刻,说道:“她一直在求管事的,能不能把她小儿子带过来。她说小儿子得了什么病,一直发高烧,她实在放心不下。可哪个管事的肯帮她?一个不行,她就求另一个…我看着也心酸,那么优雅的一个贵妇人,为了她小儿子,跪下来央求那些粗人…可她一点儿都不在意,求了很久,才有一个好心人答应帮她,可正在这时…” 想象母亲跪地求人的情景,梁翊心如刀绞,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睛。为了不让孙婆婆看出端倪,他挥了挥手,让她继续说下去。 “正在那时,一位江大人来了…” 梁翊浑身一激灵:“江大人?是江统吗?” “老身哪儿知道那么多?只记得那江大人相貌奇丑,两只小眼睛阴森森的,吓死人了!” 梁翊深吸一口气,说道:“您继续讲下去!” “江大人一进来,将所有人都赶走了,老身也不例外。不过一会儿,老身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呀呀’之声,声音不大,但却瘆得慌。老身很好奇,借着打扫的空档,从士兵中间看了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江大人正用力掐着金夫人的脖子,他那双死鱼眼都快凸出来了!”孙婆婆打了个冷战,颤声说道:“世人都以为金夫人是自杀的,可金夫人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小儿子,怎么会自杀?她是被江大人生生掐死的啊!” ---- 又飘出了盒饭的味道… 第三百零四章 遗言相隔十六年(下) 江统见过蔡赟之后,也不管征西军的死活了,以最快的速度跟蔡瑞交代军务,他则迫不及待地要跟赵佑真告状。蔡瑞指责他分不清轻重缓急,江统并不往心里去——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蔡瑞气不过,派亲信给梁翊松了口信,告诉他江统要回京城了,当心他耍什么花招。 江统从浦州一路跑到京畿,就算他再心急,体力却不行了。在官驿刚刚下马,就一头栽倒在地,马也跪在了地上。江统带的六个随从也累成一滩烂泥,不过还得咬紧牙关,把昏倒的江统拖进官驿里。 俗话说,欲速则不达,江统骑了一天的马,体力严重透支,再加上受了一路的风寒,忽然一病不起。他在昏迷中,还嚷嚷着要回京城,不过他那些随从都跟了他好多年了,知道他的脾气,万一他真在路上折腾出什么大病来,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他们。于是他们请了大夫给江统诊治,他们也趁机休息一下。 大夫给江统开了安神补脑的药,江统便一直昏睡。他做惯了噩梦,此时也不例外,这次他竟然梦到了一个女人,一个被他掐死的女人。 和顺九年那年春天,他跟蔡赟合伙害死金穹之后,蔡赟生怕京城有变,便让江统快马加鞭回来。还好直指司的人身手够麻利,已将金家人全都收监。蔡赟叮嘱他,金家人骨头都硬得很,恐怕宁死都不会招供。另外,余海金氏江湖势力也很庞大,万一有江湖人士来搭救,金家人逃出生天,再卷土重来,那可就麻烦了。所以,若能在牢里处死金家人,那就别手软。 江统还记得,那天是三月二十二,京城下了很大的雨。他冒着雨走进了直指司的女监,见到了传闻中的金夫人。金夫人出身湖西司音阁,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琵琶大家,她娴静高雅,端庄秀丽,在宴请外国使节时,常在国宴上演奏助兴。她弹琵琶时,如九天玄女落凡尘,不论男女老少都会为她倾倒。 金夫人年轻时是大虞国有名的美女,年过四十也风韵犹存,一双美手更是让无数女子羡慕。听说金夫人年轻时,有无数人垂涎她的美貌,可她最终选择了榆木疙瘩一般不解风情的金穹,让所有人都十分意外。即便如此,金夫人仍是众人心目中的女神,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尊敬并喜爱。 可江统偏偏是个例外,他极度厌恶金家人,连带着极度讨厌金夫人。在他眼中,金夫人的一切都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他走进牢房,想看到这个女人狼狈的一面,却没想到她依旧衣冠整洁,面容安详,哪怕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中,还保持着最基本的体面。 江统又涌起了一阵厌恶,他知道这个女人不会将他看在眼里,他更加烦躁。他例行地问了她几个谋反的问题,金夫人回答得很干脆——从没做过,无法回答。江统暴躁地抽了她好几个耳光,她白皙的脸颊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了鲜血,她冷笑着说:“只有无赖才会毫无理由地打人,先前有人说江大人是无赖,我还不信,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江统气急败坏地要对她用刑,金夫人很坦然地说:“从进来那一刻我就做好准备了,只要到了这里,就意味着彻底没有尊严了。江大人,你怎么折磨我都行,但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见一眼我的小儿子,只要见他一眼,你要杀要剐,我绝不怪你!” 江统冷笑道:“我看你是傻了,还敢跟我提要求!” “只要见不到世安,我便会一直求下去!”金夫人目光坚定,两行泪水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听说他也被抓进来了,他生着重病,肯定很害怕。知子莫如母,我相信他跟我一样,一定在坚挺着,等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刻。只要我一日见不到他,我就不会放弃,不管受什么样的屈辱,都不会放弃!” 江统想起蔡赟的叮嘱,心想,这种女人留着肯定是祸害,他头脑一发热,便恶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金夫人哪儿想到江统会如此野蛮?她大骂了几声,江统便掐得更加用力,掐死她,就能掐灭心中的怒火,就能平息他被金穹打压的憋屈。仿佛一个恶魔控制了他,江统都忘记了自己掐的是女人的脖子,待到回过神来时,金夫人早就咽了气,而江统因为用力过度,肩膀抽搐不停。过了很久,他才指挥亲信将金夫人伪装成了自杀的样子。 金夫人死时,双眼瞪得大大的,那一双原本灵秀的美目再也不复昔日的光泽,死死地盯着江统,似要将他的魂魄勾走。江统惊恐万分,在走出直指司大牢的过程中,竟然摔倒了三次。 躺在晋川的官驿中,江统又梦到了那双摄魂的眼睛,这次她是真的要将自己的魂魄带走了。江统拼命地挣扎着,扯着嗓子喊叫着,终于在噩梦中醒了过来。一轮弯月挂在天上,照亮了世间万物,江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惊喜地发现自己并不发烧了。然而他还是浑身无力,喊了好几声随从的名字,半天也喊不来一个人,他暗骂了几句“懒骨头”,只能亲自下床找水喝。结果一下床就踩到了一个人身上,江统腿上发软,滚出了好远才停了下来。他发出这么大的动静,依旧没有人理他,他这才发觉,整个官驿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了。 江统来不及害怕了,第一反应就是赶紧逃跑。他借着明亮的月光,连滚带爬地接近房门,“呼通”一声巨响,门一下子敞开,一股寒风吹了进来。江统急忙捂住脸,小心翼翼地看来人是谁,可门外并没有人。 难道真是金夫人索命来了?江统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怎么站都站不起来了。他不敢往门外跑,便想钻到床底下。可他一转回身,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立在自己身后,他尖叫一声,差点儿昏厥过去。 江统倒也不傻,他隐约猜出来人是谁,便问道:“你是梁翊?” 梁翊没有回答,而是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江统撞到了门上,敞开的门立刻被关上了,而江统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他吐了几口血,冷笑道:“世人还说你谦和温润,没想到你还有如此暴力的一面…啊!” 江统话音未落,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梁翊还不够解气,沙哑着嗓子问道:“我还可以更暴力,怎么着,要试试吗?” 刚挨了这两下,江统就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他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梁翊右脚踩在他的背上,江统支撑不住,又一下子匍匐在地。梁翊踩着他的背,目光泫然,声音却毫不含糊:“我打你这么两下,你就受不了了,你当时还活活掐死了我的母亲!她死的时候有多痛苦,我就还给你多少,少一分都不行!” 梁翊脚上又使了几分力气,江统彻底支撑不住,口吐鲜血,几欲昏死。梁翊怕他支撑不住,便像抓小鸡一样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到了书桌前,命令道:“将你杀害我母亲的过程原原本本写下来,你不写,我就敲断你一根骨头,直到你写完为止!” 梁翊历来和善,受到伤害也不愿计较,江统不信他会真的敲断自己的骨头。他一恍神,梁翊利落地扯过他的左手,拿起厚重的砚台,冲着他的小拇指便砸了下去。江统顿时鬼哭狼嚎,巨大的痛楚让他的眼泪都涌了上来,他的左半边身子都跟着痉挛了半天,才缓过一点儿力气来,说道:“我写,我写!” 江统虽然嘴上屈服,狭小的眼睛却在四处乱看。梁翊点燃蜡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你,这个客栈的人全都被我杀光了。” 梁翊的话不像是开玩笑,江统自知难逃一死,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失声痛哭起来。梁翊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嘲讽道:“你哭也没有用,该写还是得写!我数到十,若你再不写,那我就敲断你另一根手指头!” 十指连心的痛楚实在太过刻骨,江统不寒而栗,只能一抹眼泪鼻涕,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梁翊在一旁看着,每一笔都像一把刀子刻在他的心尖上。母亲本就身体不好,又那么残忍地被杀害,她死前该是多么的痛苦无助啊! 江统的手抖个不停,写了很久才写完。他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梁帅,梁侯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能饶我一命么?从今往后,我就去古寺里清修,吃斋念佛,为梁家人祈福,只求你不要杀我!” “贱骨头!”梁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将他写的纸仔细地揣在怀里,还想让他写如何残害金家,外面却传来一阵声响。原来梁翊并没有杀官驿的任何人,而是将他们全都毒晕了,两三个时辰内无人能动弹。本来时间足够,可江统写字花了太长时间,最先中毒的那拨人已经率先醒了过来。 江统十分机智,他料定梁翊还有别的目的,在目的达成之前不会杀他,他立刻冲着窗外大喊起来。岂料他刚喊出声来,一把雪亮的匕首便插在了他的脖颈上。梁翊出手决断,丝毫没有犹豫,江统难以置信地转了一圈,依着窗户,缓缓地坐到了地上。 梁翊蹲下来,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我母亲和兄长的尸首葬在哪里?你说出来,江家人才能平安无事。” 江统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吐出几口鲜血来。梁翊将耳朵凑近了几分,一把拔出清风,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晋川官驿。 第三百零五章 小儿天真易上钩(上) 江统在晋川官驿遇刺身亡,而官驿所有人均不知情,这可急坏了直指司众人。尤其是江璃,他跟父亲并不亲厚,可看到父亲尸体的那一刹那,他还是情绪崩溃,嚎啕大哭,也差点儿一病不起。 父亲被人杀害,江璃一下子就想到了梁翊,原因很简单——梁翊的帅位是被父亲顶替的,纵然梁翊度量再大,也难以原谅父亲。他暗中做了调查,在父亲遇刺的十一月二十五日,梁翊并不在家中,他只带着小金子一人出了京城,说是要去悬剑山庄拜访前辈。 江璃暗中派人前往悬剑山庄打探,结果山庄的人也能证实梁翊确实来过。他来悬剑山庄,除了问候杨庄主夫妇外,还给映花公主带回了几本乐谱,这些山庄上下全都知道。 不知为何,他们越说得天衣无缝,江璃越觉得蹊跷。他回到京城,来不及给父亲守灵,便径直找到了梁家。梁翊最近将精力全都放在了“挽弓派”上,很少回家,江璃便找去了梁翊新开的弓道馆。江璃来的时候,梁翊正在给一个门派首领写匾额,他见到江璃,清俊的脸上露出淡然的微笑,说道:“江大人,好久不见!” “我父亲是被你杀的吧?”江璃瞪着红肿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问道。 梁翊搁下手中的笔,缓步走到江璃跟前,说道:“你这么气势汹汹地找来,自然认定了我就是凶手,我若辩解,你还会相信吗?” 江璃喉结耸动,说道:“只要你能说服我,我就不会怀疑你,我不是不讲理的人。” 梁翊顿了顿,说道:“我师父告诉我,任何暴毙,都是天道轮回,是作恶的报应。听说江大人死状之惨,让人不忍直视,我猜,一定是凶手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江大哥,你不妨查查江大人的过往,看他做了哪些残忍的事。等查明白了,你再来找我吧!” 江璃知道父亲做过很多不仁不义之事,但听梁翊说出来,他心里很是不痛快。他愤然说道:“你等着,我肯定会找出证据,将你绳之以法。” 梁翊苦笑一声,说道:“念着往昔的情义,我还叫你一声江大哥。我了解你的为人,相信你不会冤枉我。” 江璃本来气得想打烂他的头,可被他叫了一声“梁大哥”,突然又下不了手了。他当然不希望是梁翊杀了他的父兄,直觉却告诉他,这些都是梁翊干的。江璃松开了紧攥的拳头,长笑一声,继而又无比凄凉地说:“从今往后,我跟你有了杀父之仇!所以,你别再叫我大哥了!” 江璃的背影跟他说的话一样决绝,而那句“杀父之仇”,则又在梁翊心口上划了一道伤口。回想当日在越州,是江璃逼着他和楚寒叫他“江大哥”,而今不过两年光景,兄弟又变成了仇人。 小金子练弓练得满头大汗,跑进他屋里找水喝,见他紧缩眉头,便关切地问道:“梁大哥,那位江大人没有为难你吧?” 梁翊摇摇头,疲惫地说:“他现在不会为难我,他是讲理的人。” 小金子略微放心,这几天梁大哥总是心事重重的,见他练弓,也常常叹气:“唉,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练到第七式呢?” 小金子很泄气,第七式叫做“回马挽弓”,像是回马枪,他在马上回头就已经很困难了,哪儿还有力气去挽弓? 梁大哥教他射箭以来,一直都是循序渐进,从来都没有急躁过。可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梁大哥变得很急躁,有几次甚至要扬起手来打他。小金子心脏怦怦乱跳,被踹胸口的噩梦又涌上心头,心里一急,就更练不好了。 梁翊没法将自己的忧虑告诉弟弟,他心里很清楚,杀死江统之后,会有更大的风暴朝自己涌来。他没法保证现在这样安稳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若小金子还的技艺依旧停滞不前,恐怕后面的招式都没法学了。梁翊想再争取点时间,再多教小金子一些,《挽弓十二式》只要练到第八式,后面的都可以自学。最后两式的精要只有金家人知道,梁翊做好打算,要在出事前告诉弟弟。 江统临死前,总算说出了母亲和哥哥葬在哪里。直指司并没有将他们扔在乱坟岗,而是拉到孝子村的后山,随便挖个坑埋了。梁翊相信江统说的是真的。因为大多数人会以为直指司会把金家人的尸首扔在乱坟岗,那样金家的亲信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找出来,将他们好好安葬。可江统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正好宙合门的老巢也在孝子村,让他们将尸体带到那里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不管有多难找,梁翊脑中也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将后山铲平,也要找出母亲和哥哥的尸骨。 蔡赟是不会让梁翊做好准备的,江统死了之后,他便秘密地约见江璃,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梁翊就是金世安,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杀死江统,完全是为了报私仇。另外,他是赵佑元的人,很有可能是赵佑元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眼线。 这一桩桩、一件件,将江璃震得回不过神来,若放在以前,他肯定不会相信;但父兄接连死亡之后,他不得不相信了。可梁翊没有留下一丝证据,江璃很苦恼,不知该怎样才能抓住他。 蔡赟说道:“其他的都是次要的,要让梁翊彻底完蛋,只要证明他是赵佑元的人就行了。在他落网之后,他迟早会招认其他的罪状。这个老夫自有妙计,我设好局,你到时候率人埋伏起来,待时机一到,便将他抓捕归案!” 江璃点头答应,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想来梁翊也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在要用卑鄙的手段将他弄死,江璃也有些于心不忍。 蔡赟隐居在飞龙山脚下,张英替他往返京城,打探消息。后来他写信给长女蔡珠,跟她说明自己的境遇,蔡珠立刻给他派了几个武林高手,并给他送去大把钱财,如此蔡赟才能活动得开。 蔡赟冥思苦想了几天,也想不出如何能牵制住赵佑元,那天在入睡之前,他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他甚至忘了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他的相貌似曾相识,他的母亲极力反对他和蔡环交朋友。他将这些都结合起来,突然灵光一闪——他会不会就是赵佑元的儿子? 他急忙将蔡环接来,仔细询问了一番。蔡环说云冉对父亲讳莫如深,只说他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其他的不肯再透露。不过,他有一次说漏嘴,说他父亲有一次自称“千岁”,他不知何意,父亲只说是开玩笑。 蔡赟的血液在周身沸腾——云冉确实极有可能是赵佑元的儿子。如今他还是在逃的身份,不能大张旗鼓地将云冉绑架出来。再说云冉警惕性极高,不会那么容易上当。他拉过儿子,语重心长地说道:“环儿,我和云冉的父亲有些过节,我想跟云冉好好聊聊,你能把他带到这里吗?” 蔡环苦着脸说道:“我能找到他还行,可他搬家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一定能找到他!” 蔡赟看了张英一眼,张英立刻顺从地说道:“丞相放心,我一定能打探出他的下落。” 蔡赟微微颔首,又叮嘱蔡环:“你见到他,千万不要说是我想找他,就邀请他到郊外纵马骑射,他应该会很想来。” 蔡环点了点头,让父亲放心。他还想跟父亲多待一会儿,可是张英却提醒他该回去了,否则监视蔡府的人会起疑心的。 张英果然有些本事,很快便打探到了云冉的新住处。让他意外的是,风遥居然跟云冉住在一起,这样确实不太好下手。他观察了两天,发现在每天送走教书先生后,云冉总会跑到巷尾的杂货铺去买糖果吃,应该是家人交代他不能在外面逗留,所以他买完之后就会立刻回家。可这么一会儿功夫,对张英来说就足够了,他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转身便去找蔡瑞了。 第二天,云冉刚买完糖果,便细心地分好,想给长乐分几块。可他刚一走出杂货铺,顿时就愣住了,因为对面站着的,是他许久不见的好友蔡瑞。 蔡瑞见到云冉,也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跟云冉寒暄了一番,才简单地说起了家中的事。云冉对蔡瑞的遭遇深表同情,还因为不能陪在好友身边,而感到十分内疚。蔡瑞趁机邀请道:“这段时间我快要憋疯了,想去郊外骑马,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云冉叹气道:“家人不让我到处乱跑,我现在跟坐牢一样,每天就是在家上课,只有舅舅、舅母上街的时候,才能跟他们出去透透气,我想跟你一起去,可只怕没机会。” 蔡瑞说道:“那你哪天能出门?我在清风楼面前等你,等你来了之后,再一起去骑马。” 云冉想起母亲的叮嘱,心中十分为难。可母亲走了之后,他确实快要憋出毛病来了,很想跟蔡瑞一起出去散散心。他挣扎了一会儿,说道:“二十九那天有五日集,舅母会带着我去赶集。趁舅母不注意,我就跑去清风楼跟你回合。不过说好了,那天我得早点儿回来,要不舅母肯定会着急的!” 蔡瑞开心地跳了起来,说道:“我就知道,你最讲义气了!” ---- 猜猜是谁的盒饭… 还是明天双更吧== 今晚忙到太晚了,写出来的实在不满意,写写删删最后才五百多字,可能又到了倦怠期了== 明天休息,会双更的,今天对不起各位啦~实在抱歉~ 第三百零六章 小儿天真易上钩(下) 十一月二十九日,蔡环在清风楼门口等了一上午,也不见云冉来,正在担心不已,云冉却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蔡环喜笑颜开,云冉则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道:“你等了很久吧?我妹妹非让我背着她逛街,我好不容易用一根糖葫芦将她打发了。我们快走吧,要不然我舅母要找我了!” 蔡环点点头,拉着云冉就朝城外跑去,那里早就备好了两匹马,还有两个小厮跟随着。云冉本来不太喜欢骑马,不过在京城呆久了,倒十分怀念以前跟父亲游历江湖的时光。他矫健地翻上马背,却有些伤感地说:“也不知道我爹现在在哪儿。” 蔡环也跳上马,好奇地问道:“话说,你爹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真的很想见一见。” 云冉勉强笑笑,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娘只说他是成就一番大业的人,让我不要去打扰他。” 蔡环不再勉强,他看到树丛间堆积的白雪,还有混入泥土的落叶,悲从中来,说道:“才这么几天功夫,我家就从天堂落到了地狱,我爹的那些‘旧友’,都跟我家断绝了来往。我本来以为你会不理我的,还好你还跟我做朋友。” 云冉为他打气道:“你别那么悲观,我小翊…不,我有一个叔叔,比你可惨多了,他全家人都被冤枉死了,他虽然没死,但得了重病,若不是我娘将他救了回来,他早就死了。可他现在活得好好的,做了大官,受人尊重。你也像他一样,相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肯定会度过难关的。” 蔡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说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心里有些烦闷,多谢你安慰我。” 云冉帮到了朋友,也很开心,他问道:“我一直没问你,你长大了想做什么?想像你父兄一样去朝中做官吗?” 蔡环说道:“在我家出事之前,我以为我的人生早就安排好了,在弘文馆读几年书,再由父亲举荐,去某个官署任职。可我最近读《汉书》中的游侠传,觉得做个大侠也很好。骑马驰骋天下,既能秉公道解缓急,又可以潇潇洒洒,不受约束,如此多好。” 云冉说道:“其实也不尽然,像我舅舅那样的大侠,向来只顾喝酒吃肉,一时兴起便去外面游荡,时常几个月都不回家,他自己倒潇潇洒洒了,可苦了我舅母和妹妹。还有一些大侠,像我刚才说的那位叔叔,他身在江湖,却活得比常人更克制,从来不敢喝酒,不敢施展武艺,国家有难了,心里还一直惦记着,活得一点儿都不痛快。在我眼中,他们都是江湖豪杰,可都活得不尽人意。我娘常跟我说,不论在哪里,你是什么样的人,就能过什么样的生活。身居庙堂,一样可以爽朗疏阔;置身乡野,也可以胸怀天下。关键要看你怎么选择了。” 蔡环认真听着,不由得称赞道:“你母亲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云冉自豪地点点头,可一想起母亲现在下落不明,他又忍不住伤感了一会儿。他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过了中天,便说道:“我连午饭都没回家吃,舅母肯定急坏了,我必须得回去了,改天再陪你出来玩。” 蔡环记挂着父亲的叮嘱,心里一急,说道:“这样吧,我派阿虎去你舅母家报个信,你再跟我陪我一会儿,这样如何?” 云冉面露难色,蔡环便一脸正色地跟一个小厮说道:“阿虎,你快去云冉家,跟他舅母说我和他在清河边上骑马,不到太阳落山就回去。” 阿虎答应了一声,策马便往城内的方向跑去。云冉松了一口气,说道:“但愿舅母别怪我。” 蔡环笑道:“你别太担心了,你又不是犯人,他们怎么可能不让你出门呢?我娘给我准备了一点儿点心,咱们先坐下吃一点儿吧!” 云冉应声下马,另一个随从急忙找了一块干净平整的大石头,让两个小公子坐上去,然后将食盒一层层打开,将点心一样样拿了出来。蔡环得意地说:“丞相府的厨子不比御厨差,你若还想吃,我吩咐阿福给你送过去。” 阿福立刻笑嘻嘻地转过头来,殷切地点点头。他刚抬起头来,“噗嗤”一声,胸口就被利箭穿了一个血窟窿。 正在吃糕点的蔡环和云冉懵了,互相对视了一番,又眨眨眼睛,继续看向阿福,阿福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两个孩子疑心自己在做梦,可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又是那么真实。刹那间,从树上、林间接连跳出一群人来,大约有二三十个人,他们都蒙着脸,杀气腾腾地注视着两个孩子。首领模样的人往前走了几步,喝道:“喂,哪个是蔡赟的儿子?” 蔡环、云冉年纪相仿,身高差不多,都有读书人的气质,外人还真不好分辨。云冉担忧地看着好友,小声提议道:“你现在站出来太危险了,要不我替你?” 蔡环感动地说:“你出去就不危险了吗?没事的,你不用担心,等会儿自会有人来救我们。” 说罢,他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朗声道:“我就是,你们找我有何贵干?” “呵,还能有何贵干?当然是杀了你!” 蔡环止不住发抖,强装镇定说道:“要杀我,至少要有个理由!” “你问问你爹,在景暄初年,他剿灭了多少江湖门派?我们这些兄弟苦等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蔡家败了,杀光蔡家人,就是我们活着唯一的希望!” 蔡环脸色煞白,云冉看出了好友的恐惧,便走上前去,朗声说道:“你们要报仇的话,就去找蔡丞相,蔡环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休要滥杀无辜!” “你小小年纪,便跟蔡家人厮混在一起,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索性一起杀了痛快!” 说罢,那些武林高手们也不废话,径直冲两个孩子冲了过来。云冉还算镇定,拉起蔡环就一路飞奔。不过两个孩子哪里是一群习武之人的对手?不过一会儿,蔡瑞就感到刀尖刺穿了自己的衣服,冰冷的刀刃擦过肌肤,他忍不住尖叫出声,一下子匍匐在地上。 一时间,兵器都伸到了云冉面前,他也吓得不轻,什么都顾不上了,坐在地上大声哭喊起来:“娘,救救我,我以后肯定好好听你的话!” 一股强烈的飓风席卷了寒冬的大地,云冉被吹出一丈远,重重摔落在地上,暂时失去了意识。在闭上眼睛前,他恍惚看到一个身材高大、长发飘飘的人站在了不远处,跟那群人对峙。 原来是蔡赟放心不下小儿子,叮嘱张英要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在他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来保护他。张英依言行事,一直将蔡环放在视线范围之内。张英跳出来挡在蔡环身前,宽大的衣袖一挥,那些乌合之众便往后退了好几步。 张英挑起细长的眉眼,捏起修长的手指,冷笑一声,手中的银针像犀利的匕首,在阳光下排成花朵的形状,带着死亡的气息,死死钉进四个人的身体中。他一个潇洒的转身,又将左手的四枚银针发了出去,四个人又应声倒地。 张英的身形像柔软的长蛇,神情媚如风情万种的女子,可他出手又是如此狠辣,只要他一出现,就不给对手任何生还的希望。幸存的乌合之众又往后退了几步,首领一边往后缩,一边问道:“难道你便是张英?” 张英负手而立,高傲地扬起了清秀的脸庞,根本不屑于回答他们的问题。剩下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现在跑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他们胜在人多,趁张英出招之前,轮番攻击。张英依旧不屑用兵器,只用金刚秘术抵挡,那些人感觉撞在了铜墙铁壁上,他们跌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张英稍有闲暇,刚要发针,却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扑面而来,那人同样有着强大的内力,动作快如闪电,一拳差点儿打在张英高耸的鼻子上。 张英快速躲了几步,站稳了之后,才冷笑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风遥气喘吁吁,啐了一声,说道:“你闭嘴,我是来救我家小孩儿的!你给我滚开!” 云冉和蔡环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风遥看了格外着急,他不跟张英啰嗦,轮着两只健硕的胳膊,施展“以柔神掌”,冲着张英打了过去。风遥掌力雄厚,又因为救云冉心急,几乎双脚离地,一招比一招快。张英的右手毕竟断过,就算重新接了起来,也不如往日灵敏。他方才知道,原来风遥使出真本事,实力还真不在自己之下。他无奈地想,只好又要出招了。 而那些乌合之众一看,这个不知从哪儿杀出来的“帮手”居然如此强劲,顿时信心大增,打不过张英也罢,能杀了蔡赟的儿子也行啊!他们哇哇乱叫,毫无章法,一时间围攻张英的人也有,去杀蔡环的也有。张英犹如被一群野狗围攻,又像被一群疯鸟乱啄,当真心烦意乱,也顾不上蔡环了。而风遥则担心这群乌合之众伤着云冉,便收起雨点般的拳头,跳出圈子,抱起云冉,随便骑上一匹马,扬长而去。 风遥一走,那群人顿时慌了,张英嫌恶地弄死他们,回头一看,却呆住了。 那个首领将蔡环的头割了下来,像患了失心疯一样,仰天狂笑起来。 第三百零七章 羞辱常在得意时(上) 风遥带着云冉进了城,没敢回家,而是去了黄珊珊的大哥黄润家,拜托他照顾云冉一下。黄润跟风遥是富川的老相识,自然满口答应他的请求。风遥总算松了一口气,蔡赟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想不出云冉会藏在这里。 云冉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又哭又闹,吵着要去救蔡环。风遥黑着脸一顿训斥:“你自己都差点儿送了命,还去救别人?等你真正有本事了,再去救吧!” 云冉哭道:“舅舅,他是我的好朋友,那些坏人要去杀他,我只顾自己逃了,也太不讲义气了吧?” 风遥粗声粗气地说:“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是他家养的狼狗,肯定会救他的,你就放心吧!” 云冉还在不停啜泣,风遥听得心烦,数落了他一番,便又找地方喝酒了。他一走进酒馆,小二殷勤地喊了他一声“林大爷”,风遥突然醒悟过来——他答应梁翊不再喝酒了。 风遥虽然嘴馋,但还是想做信守承诺的男子汉,他忍了又忍,跟小二说道:“我不在这儿喝了,你给我打二两酒,盛在酒葫芦里。” 小二十分诧异,要知道风遥可是他们酒馆最能喝的。若他要戒酒,酒馆生意可要损失好多。小二打好酒,讪讪地笑着说:“林大爷,您要戒酒啦?” 风遥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声,给了钱,便背着酒葫芦,大摇大摆地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想,师弟这辈子活得可真憋屈,一次都没痛快喝过。若他尝过一醉方休的滋味,是不是就不再管自己喝酒了? 风遥想起少年时,二人结伴游历江湖的情景。那时他们都没什么钱,但梁翊出门在外十分乖巧,从不花天酒地,更不会去花街柳巷,所以攒的零用钱还够花。风遥就不一样了,出了门便如脱了缰的野马,什么新鲜事都想尝试。有一次赌博误入黑店,还喝得像一滩烂泥,老板说不给钱就剁掉他的右手。风遥迷迷瞪瞪的,只能带着他们去客栈找师弟,让师弟想办法凑钱。 梁翊正在读书,一见师兄这幅样子,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风遥无赖地冲他笑,让他想办法凑一百两。梁翊一看凶神恶煞的赌坊老板,便知道他们遇上了地头蛇,他翻遍所有口袋,才凑出十几两银子,风遥一阵绝望,可能右手真的保不住了。谁知梁翊灵机一动,说自己书法写得尚可,可以写一幅字,若老板喜欢,可不可以抵赌钱? 老板本来没指望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写出什么好看的字来,结果梁翊一握笔,他就有些震惊。这个少年写字的时候格外真挚,握笔的姿势十分稳健,笔锋有透纸的力道,笔画却有一种飘逸的灵秀。老板对这一幅字爱不释手,不仅放了风遥,还把十几两银子全都还给了梁翊,让梁翊改天再写几幅字。 梁翊擦了擦额头冷汗,庆幸师兄的右手保住了。可风遥恢复自由后,立刻兴奋得手舞足蹈:“师弟,你写的字可以赚钱啦!” 一语点醒梦中人,梁翊发现自己有这个技能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第一次赚的钱,先给母亲和姐姐买了一样的梅花簪,可把两人高兴坏了。风遥却很失落——师弟赚钱后,从没给自己买过一次酒。 风遥总想着,行走江湖,那就应该骑着烈马,喝着烈酒,痛痛快快地过完这一生。像师弟那么克制地活着,人生的乐趣到底在哪里? 风遥不知不觉走到家门口了,他们一家住的房子,还是梁翊花重金买下来的。虽然二人情同亲兄弟,在钱财上从来都不计较,不过风遥还是觉得憋屈。可他又没有能力给家人买房子,暂时只能住在这里。今天云冉被蔡家人拐跑了,这就说明这里也不安全了,他必须带着妻女离开这里。没有别的去处,只能住到梁翊家。 梁翊这几天心情不好,总是待在他开的弓道馆里,回到家便闷闷的不说话。他时常去供着常玉娇牌位的那件小耳房,却不跟映花倾诉。映花难过得要死,抚摸着肚子,不知该不该把消息告诉丈夫。 这天晚上梁翊刚从耳房出来,映花拿出一个竹篮子,放在丈夫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你若那么想她,就看看这些吧!” 梁翊狐疑地翻看起来,问道:“这不是子衿的衣服么?” “你出去打仗打得太久了,每次回来,也都来不及告诉你。其实子衿的这些衣服,都是别人送来的,隔上两三个月,就会有人在家门口放一个篮子,里面通常放两身衣服,一双鞋子,子衿穿着刚好合身。这些衣服的布料都是最上乘的,针脚也十分细密,比那些裁缝绣娘做得都要好,家里的裁缝看了,直说这是花了很大心思做的。我想,或许只有她有这份心思,为咱们的孩子做这样精美的衣裳。” 梁翊自然知道映花口中的“她”是谁,她走了太久了,梁翊不敢相信这些都是她做的。他摸索着这些衣服,听映花说:“我之所以没告诉你,除了没时间以外,还因为…我嫉妒她,我没有这么好的绣功,不像她那么倾国倾城,让人念念不忘…” 梁翊一把抱住妻子,动情地说:“你说什么呢,就算她再好,我也只将你娶回家了啊!” 映花委屈地说道:“那你有心事为什么不跟我说?难道我不是你最亲的人吗?” 梁翊捧着妻子小巧的脸庞,说道:“不是不能跟你说,是因为我说了之后,你心里也会很难受。你是我的小公主,我舍不得你难过。” “那我也要听!你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怎么行?” 梁翊下了很大决心,深吸一口气,才说道:“那我告诉你,我查出金夫人的死因了。她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是被江统活活掐死的!” 映花犹如遭遇晴天霹雳,两行泪珠滚滚而下,下意识地先捂住了小腹。梁翊怕她跌倒,将她搂在怀里,任由她暴风哭泣。映花虽哭得厉害,心里却很明白——就算自己再难过,哪儿能抵得上丈夫的万分之一?这几天他心里该是多煎熬啊! 映花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刚要跟他说点儿喜事,小桃却来禀报,说风遥一家人来了。夫妻二人急忙整理妆容,将风遥一家迎接了进来。 映花先领着几个侍女,带着弦珠进了澹雅斋,给他们一家三口收拾房间,风遥则将今天的来龙去脉全都跟梁翊说了一遍。梁翊凝神思索片刻,说道:“只怕蔡赟的目标不是云冉,而是我,或者是佑元哥。” “蔡家人的心机真的太可怕了!还好他们家那个小孩还算有点儿良心,派人回来告诉我和弦珠。要不然云冉落到蔡赟手里,我都不一定知道!” “你将云冉救出来的时候,蔡环脱离危险了吗?” 风遥想了想,说道:“哪儿顾得上?乱得跟野狗打群架似的,我抱起云冉就跑了。” 梁翊忍俊不禁,却有些隐隐的担心,他倒不担心云冉,而是担心师兄——若蔡环出什么意外,只怕蔡赟会迁怒于风遥。 梁翊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蔡赟一看到浑身是血的张英,便知情形不妙。再看到尸首异处的蔡环,他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昏死过去了。 待他醒来后,自然悲痛欲绝,抚摸着儿子的尸体痛哭不已。在哭到麻木之后,他冷静地问张英:“是谁杀死了环儿?” 张英目光阴冷,他隐去了别的情节,只说道:“小公子正跟云冉在石头上吃点心,林风遥突然冒了出来,他指责小公子不怀好意,要将云冉带回去。属下想着云冉是牵制赵佑元和梁翊的一枚重要棋子,好不容易快要得手了,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于是我便跟林风遥打了一场,可那林风遥出手恶毒,出的都是阴招,我自顾不暇。他趁我不备,抱走了云冉,顺便挥起赤日刀,将小公子的头砍了下来。” 蔡赟闭上眼睛,任浑浊的泪水在脸上流淌。他搓搓脸,继续问道:“你能找到林风遥吗?” “事到如今,找不到也得找,我得用尽一切方法,替小公子报仇!” “我得让他死!”蔡赟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要让他死得比环儿还要惨一千倍,一万倍!” 张英垂眼说道:“可那厮的武功的确不在我之下,且出手太诡异,我担心赢不了他,还请丞相赐教!” “你可知他有什么缺点?” 张英想了想,说道:“属下对他不了解,但每次跟他交手,他都是浑身酒气。” “嗜酒如命,这就好办多了。”蔡赟眯着眼睛,冷冷地说:“你跟他武功不相上下,算是棋逢对手,死在你手中,他一点儿都不亏。但若让他死在一群地痞流氓手中,那对他而言,对琵瑟山庄而已,可是永远无法抹掉的奇耻大辱!” ----- 完成双更^^ 第三百零八章 羞辱常在得意时(下) 蔡环的死讯让很多人唏嘘不已,他毕竟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不像他父亲那样虚伪狡诈。蔡环的尸体送回来之后,年迈的蔡夫人一下子就疯了,当天晚上便自缢身亡,蔡家几乎一夜间家破人亡。这些消息全都传到了蔡珏的耳朵里,他悲痛欲绝,最终指挥失利,在平城大败于庆王。 蔡环和他母亲下葬那天,京城下起了第一场大雪。或许是因为战事临近的缘故,有些百姓都跑到外地亲戚家了,华阳城格外安静。街上很是萧条,蔡家送葬的队伍更为这条街增添了几分冷寂。蔡珏公务在身回不来,而逃往在外的蔡赟,依然不见身影。 别人都在小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战争,梁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除了教小金子练弓以外,就在家看书练字,过起了老年人的生活。在蔡环下葬这天,他跟儿子一起堆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雪人,小黑呼哧呼哧地上窜下跳,子衿蹒跚着拾起一个雪球,笑嘻嘻地砸到了小黑身上。 小黑惊呼一声,一下子跳开了很远,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梁翊拉着儿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黑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你那样打它,它会伤心的。” 子衿摇头晃脑,表示并不想听父亲唠叨。梁翊一把将儿子提了起来,恐吓道:“再不跟小黑道歉,当心我把你扔出去!” 子衿很喜欢跟父亲玩这样的游戏,不停地在空中扑棱着小腿,他也会歪着小脑袋思考,什么时候能像父亲那样臂力大无穷啊?毕竟现在珊珊姑姑给他个苹果,他都觉得很沉。 梁翊跟儿子嬉闹了一会儿,终于把子衿丢在了雪堆上。子衿吃了一嘴雪,却兴奋地在雪地上扑腾起来。他爬起来之后,笨拙地堆砌了一个雪球。梁翊蹲下来,耐心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子衿指了指远处的小黑,奶声奶气地啊啊了几声,梁翊心领神会,笑道:“你是想堆个小黑?” 子衿点点头,梁翊说:“我跟你一起堆,好不好?” 父子俩又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堆出点形状来,黄珊珊穿着蜜粉色的棉袄,蹦蹦跳跳地来找小黑,看到他俩堆的雪人,笑道:“呀,你们俩是堆了一条鱼吗?” 小黑早就对这个造型不满了,委屈地跑向黄珊珊,让她摸摸头,方才舒服了。梁翊气得将铁锨扔在一边,一手拎起儿子,说道:“弄了半天还不讨好,不弄了!” 映花和小桃围着暖炉做些手工,噼里啪啦的柴火声中,透出一丝温厚的安逸。小桃问道:“驸马爷什么时候堆雪人也堆得那么好了?” 映花温柔地笑道:“他喜欢堆雪人,从小就堆得那么好了。” 小桃隐隐有些奇怪,这段时日听公主的语气,好像她跟驸马爷是青梅竹马似的。不管是不是,她都很羡慕公主和驸马,祈祷以后也能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过上这般甜蜜恩爱的生活。 梁翊和子衿坐在堂屋的台阶上,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出神。子衿玩儿了一上午,不知不觉便开始打瞌睡,后来靠在父亲怀里呼呼大睡。小桃要将他接过来,梁翊却不肯,小桃只好拿一条厚实的羊绒毯子,将子衿裹了起来。梁翊呆呆地看着雪,不关心小桃在做什么,只是抱着子衿的手一直不肯松开。 映花将一件披风披到他身上,在他身边坐下来,柔声道:“外面这么冷,当心着凉,进屋子暖和暖和吧!” 梁翊失神地说:“我们冷了还有地方可以避,可百姓冷了,能躲在哪里呢?”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担心这些。”映花握着他的手,温柔地说:“你如果真的想回战场,那就去吧!家里有我,你不必挂念。” 梁翊不舍地看了熟睡的子衿一眼,说道:“哪儿有人愿意上战场?再说我的心早就冷了,不会再回去了。不过…我想去找找蔡珏,若我为他出谋划策,说不定他能振作起来。” “想去就去,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映花说着,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却又想起大夫的叮嘱,一忍再忍,决定等情况稳定了再告诉丈夫,免得他空欢喜一场。 梁翊担忧地说:“我跟蔡家的恩恩怨怨,蔡珏怕是早就知晓,不知他会不会将我拒之门外?” “不会的,子玉哥哥心胸开阔,如果你能去帮他,他肯定高兴都来不及!” “那…我就尽快去吧,至少能保证华阳城免遭战火蹂躏。”梁翊将儿子递给妻子,冷不丁地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丈夫又要出远门,映花心里很惆怅,却被这一个吻给甜化了。在得到妻子的支持后,梁翊便去找风遥,想让他陪自己一起去。可风遥觉得没意思,毫不留情地就给拒绝了。梁翊只好叮嘱他不要再喝酒惹事,风遥给他翻了一个白眼,让他想走就快点儿走,别再来烦自己。 梁翊带着张羽和小金子踏上了征程,诺大的候府一下子安静下来,风遥又耐不住寂寞了,想尽一切办法要出去玩。他能收敛这么多天已经不容易了,弦珠没再管他,由着他去了。 风遥走在萧条的街上,却感觉到一股怪异,好像所有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风遥走进那家常去的酒馆,听到有人在低声讨论:“听说蔡家三公子是在去见蔡丞相的路上,被江湖仇家给一刀砍了脖子!唉,才十三岁的孩子,死得也太惨了。” “可不是么…你们听说过么,据说杀蔡公子的人,是琵瑟山庄的刺客赤日!” “什么?”风遥差点儿把桌子掀了,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说道:“谁在胡说八道?” “你…你是谁?” “老子便是赤…”风遥想起梁翊的叮嘱,便决定谨慎行事,说道:“我跟赤日有过几面之缘,他绝对不会杀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孩子。谁再胡说八道,我扒了他的皮!” 那几个人迫于风遥的气势,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匆匆结了酒钱,便做鸟兽散了。风遥气得一脚踹飞凳子,自言自语道:“什么屎盆子都敢往大爷身上扣,看来我的脾气真比以前好太多了!” 小二心疼凳子,又惧怕风遥,不动声色地将凳子摆好,小心翼翼地劝道:“林大爷,您千万别生气,要不先喝点酒消消气?” 风遥没好气地说:“两斤酱牛肉,一斤华阳春,快点儿啊!” 小二接了单,麻利地准备好了。风遥咕咚咕咚喝了好几杯,突然又想起了梁翊的叮嘱,拿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又转念一想,爱喝酒的人那么多,也没见得出什么事,为啥不能喝? 风遥将所有念头都抛在脑后,又要开怀畅饮,却又犹豫了。他烦躁地吃了几块牛肉,一碰酒杯,却又立刻缩回手来。唉,真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时,几个地痞模样的人对着他窃窃私语,风遥暴躁地将凳子踢到一人的腿弯上,若不是那人躲得快,说不定这一下子腿就断了。 那几个地痞走过来,满脸堆笑道:“阁下可是赤日大侠?” 风遥打了一个饱嗝,浓浓的酒气涌了上来,一张大脸喝得通红。他头脑不太清醒,但没有失去意识,瞪着微醉的眼睛说道:“你们找赤日做什么?” “他杀了蔡家人,可是我们心中的大英雄!” 风遥大怒:“他没杀蔡家人,蔡环不是他杀的!你们再敢胡言乱语,我要你们的狗命!” “是是是,就算没杀蔡家人,赤日仍是大英雄!” 风遥冷笑一声,说道:“什么狗屁英雄,我才不稀罕,人活一世,就是图个痛快!” “大侠说得太对了!”这帮痞子的头领正是王四,他殷勤地给风遥倒了一杯酒,说道:“小的们敬大侠一杯酒。” 风遥毫无戒心,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心里畅快了些。那些小喽啰争先恐后地倾诉着他们对赤日的仰慕之情,给风遥敬了一杯又一杯,风遥不会拒绝别人,不知不觉间,已是喝得酩酊大醉。 风遥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告诉你们,大爷我行走江湖十年多,靠的是一个义字,义字你们懂吗?我懂,所以我不会去害那个孩子。谁造的谣,大爷我非要找他算账!” 王四说道:“实不相瞒,据说是宙合门前掌门张英说出来的,不过我们都不信!” “张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连几个不入流的小毛贼都打不过!”风遥的醉意越发明显,口气越来越狂:“他敢污蔑大爷,看我不打死他!” “这么说来,您真的是大侠赤日?” 风遥拍着胸脯,大大咧咧地说道:“正是!本大爷没什么好隐瞒的!” 几个小流氓急忙跪下磕头,哀求道:“求大侠为我们做主!” 风遥敞开衣襟,翘着二郎腿,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问道:“说吧,要我帮你们什么?” “小的们常受张英欺压,如今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若大侠肯为我们出一口气,那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风遥义愤填膺,又打了几个饱嗝,说道:“有这等事?张英现在在哪儿呢?” “在西宝巷的一座宅院里,那曾是我们的地盘!” 第三百零九章 克制方能得始终(上) 街上寒风凛冽,大雪纷纷扬扬,行人都揣着手,冻得哆哆嗦嗦,只有风遥衣衫单薄,头上还热腾腾地冒着汗。他脚下不稳,手中比划着醉拳,心想,待会儿见到张英,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在他的臆想中,张英很快就被自己给打趴下了。所以他走着走着,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行人看他的眼光,就像看疯子一样。 风遥跟几个小喽啰勾肩搭背,吹嘘自己有多厉害。那些小喽啰表面上敷衍他,可每个人都在挤眉弄眼,把他当傻子。在快走到西宝街的时候,风遥突然一阵内急,想找个隐蔽的角落解手。谁知他转了一圈,“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王四假惺惺地高喊了一声:“我的好大哥,刚才让你别喝那么多,你非要喝!这下可好,要怎么把你拖回去啊!” 王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扶着风遥坐了起来,其他三个人手忙脚乱地帮了一通,差点儿闪着腰,才架起了风遥,将他拖到一个破败的屋子里。一进家门,他们便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草席上。风遥失去了支撑,如一滩烂泥一般倒了下去,鼾声震天响,丝毫没觉得危险在靠近。 王四喘了半天粗气,方才说道:“一般人穿成他这样,早就被冻死了,他可倒好,居然还能睡得这么香!” 其中一个小喽啰说道:“会不会是迷药下得太多了?” 王四说道:“应该不是,张正使都是量好剂量以后再给我的,算到他走到西宝街正好发作。这人心宽,死到临头也毫无察觉,倒是个英雄。” 一个小喽啰嘲讽道:“他算什么英雄?吹嘘自己行走江湖十几年,可一点儿戒心都没有,还不是很容易就被放倒了?” 王四得意地笑道:“也怪不得他,江湖上多莽汉,稍稍用些计谋,便能取他们的性命。只怪他运气不好,得罪了张正使,更是难逃一死了!” 小喽啰有些为难地说:“老大,要不我们别动手杀人了,他睡得这么死,这里又冰天雪地,就算我们不杀他,他也会被冻死的。小的…小的实在没有胆量杀人吶!” 王四目露凶光,说道:“连杀人的勇气都没有,还敢在江湖上混?张正使答应我了,若这次事情办成了,他会将金刚秘术的心法传授给我,那可是无价之宝!若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到时候我给你们传授一两招,就足够你们用了!” 三个小喽啰面面相觑,对他们来说,习得最上成的内功心法,那可是遥不可及的一个梦。他们点了点头,下定决心,从腰间拽出酒葫芦,轮流喝了一大口酒,狠狠地啐了一口,说道:“头儿,你说吧,如何取他性命?” 王四拿出他的匕首来,看着睡得像死猪一样的风遥,说道:“第一刀,我要将他的心给挖出来!你们要死死按住他的四肢,让他不要动!等把心挖出来,再把他的眼睛剜出来,把耳朵割下来,一并送到定远候府!” 几个人默然点头,装模作样地运了一下功,便使出全身力气,将风遥按了个结结实实。风遥还没醒过来,但是觉得很不舒服,哼哼了几声,又翻了个身,把那几个人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换了个姿势又睡了过去,王四高高举起手中的刀,大喊一声,紧闭双眼,冲着风遥的胸膛狠狠刺去。匕首刺进身体的声音十分刺耳,鲜血溅在脸上,却别有一种舒爽。 王四大功告成,扔掉了手中的刀,闭着眼睛,瘫坐在了地上,幻想着张英教自己金刚秘术的情景。那几个小喽啰呆了片刻,突然大声惨叫起来,忙不迭地想要往外跑。王四这才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心惊肉跳。 原来,他那一刀根本就没扎在风遥的胸口上,而是扎在一个小喽啰的后颈上。想必是在到落下的一刹那,小喽啰俯下身子,为风遥挡住了那一刀。 可那小喽啰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啊!他跟风遥素不相识,如何能替他挡下这一刀?若他不是意愿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风遥强迫他,为自己挡了那一刀。 王四吓得尿了裤子,他想跑都站不起来,徒劳地挣扎着两条腿。可风遥似乎没被这血腥的一幕干扰,他依旧鼾声大作,睡得格外香甜。两个小喽啰想跑,风遥看似偶然地伸了一个剪刀腿,用长腿将二人包在里面,再一用力,那二人的膝盖便被夹断了,痛得他们在地上打滚,痛哭流涕地求饶。 王四终究还是有些气魄的,他振作精神,再次拾起了刀,又冲着风遥的胸口刺去。在刀尖离他心脏还有三寸的时候,风遥突然睁开双眼,那双大如铜铃的双眼顿时让王四魂飞魄散,王四狂叫一声,将匕首扔在了一边。 风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懒洋洋地说:“我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却做了好几个噩梦。那些小鬼真是讨厌,不知道大爷我最烦在睡觉的时候被人打扰,若是被我逮住了,我一个都饶不了。” 王四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不停地求饶:“林大侠大人不计小人过,小的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还望大侠饶过!” 风遥掏掏耳朵,假装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捡起扔在一旁的匕首,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位王兄弟,你不是让我帮你教训张英么?张英在哪里?是不是听到我的名号就跑了?” 王四快要哭了,哪儿还能说出话来?风遥便又说道:“刚才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要跟张正使学金刚秘术?难道是我听错了?毕竟王兄弟跟张英有血海深仇,哪儿能跟他学武功呢?” 王四哀求道:“林大侠,是我一时昏了头,不该答应张英的要求,只要你饶我一命,我一定帮你除掉他!” 风遥玩弄着匕首,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四,飞刀突然出手,插到了王四的右眼上。王四捂着脸上的血窟窿,哀嚎声快要掀翻屋顶。风遥冷笑道:“你想害我就害我?想帮我就帮我?我凭什么信你?” 王四不敢言语,瑟瑟发抖,风遥像风一样刮到他面前,凑近了说道:“我好心帮你,你却恩将仇报,我现在十分火大啊!” 王四自知难逃一死,也冷静了一些,问道:“我死前只想弄明白一件事,刚才你喝的那些酒,里面加了很多迷药,你喝了那么多,如何还能保持清醒?” 风遥得意地大笑:“你只听说过金刚秘术,没听说过以柔神功么?” “以柔神功?” “看来你的确孤陋寡闻,我刚一出生,我爹就往我体内注入真气,等我到了十五岁,以柔神功已炼成第三层。从那儿以后,我的血液就能化解任何毒物,可以说,我也是百毒不侵之人!就你们那些破药粉,还想迷倒我?” 王四彻底绝望了,只能等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风遥反讽道:“你们居然还说我一点儿戒心都没有,若真没有戒心,估计早被你们玩死了!” 风遥干脆利落地结果了三人的性命,从破败的房子里出来,才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他向来以诚待人,却被几个地痞流氓算计到如此地步,也算是一大悲哀了。他又想起了他那傻瓜师弟,他的心眼更实诚,在那个充满尔虞我诈的官场,他生活得该有多艰难? 果然要将心比心,才更容易理解,风遥下定决心,这次师弟从平城回来,就要在他身边,好好帮助他。更何况,若没有师弟的唠叨,他或许还会嗜酒如命,从而被这几个地痞流氓取了性命。他在心里感念师弟的种种好处,恨不能现在就去师弟身边保护他。 他心情复杂地回到梁家,黄珊珊正在给小黑喂食,映花不知去了哪里。黄珊珊说道:“那个楚将军又来找嫂嫂了,他俩在和昶居说话呢!” 风遥狐疑地问道:“楚寒?他来梁家做什么?” 黄珊珊想了想,说道:“就是翊哥哥每次出征的时候,都会让楚将军来保护家人,我们都习惯了。” 说话间,映花出来送楚寒,风遥远远地看着,发现楚寒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映花。风遥骤然间火气就上来了,大步走到楚寒面前,没好气地说道:“以后梁府的安全就交给我了,你不用再来了!” 风遥的语气很冲,楚寒却认得他是梁翊的师兄,恭敬地说:“我这次来,无非是想感谢公主的举荐,没有其他意思,先生不要误会了!” 风遥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一个练武的粗人,不是什么先生。看样子,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应该懂得礼义廉耻。就算你是梁翊的好朋友,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你来拜访他的夫人,这也有点不合适吧?” 风遥说得很直白,楚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似是受到了很大的羞辱。他也不做解释,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他本来没什么非分之想,可被风遥斥责一番,他突然就很委屈——为什么他就不能来看映花呢? 番外 今天更新了《少年梁翊》的番外篇,发在作品相关里了,不用花纵横币啦^^有些人物关系,大家不妨大胆地猜一猜。 正文内容我还要再慎重地想想,毕竟现在每个人的命都不在自己手里了~ 周末结束,新的一周加油~ 第三百一十章 克制方能得始终(下) 梁翊在见到蔡珏的那一刻,才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风水轮流转”。两年前在越州见过一次,那时蔡珏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好一副少年英雄的潇洒模样,而梁翊只是一个没有功名的江湖人士;两年之后,梁翊已被封了侯爵,而蔡珏家道中落,失去了母亲和两位兄弟,父亲在外逃亡。他从没打过这么多败仗,心情无比失落,脸上长出了浓密的胡须。 蔡珏见到梁翊,勉强笑道:“其实看到我家落魄,你还是挺开心的吧?毕竟…我家做过太多对不起你家的事。” 梁翊说道:“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讽刺挖苦你,也不是来炫耀的。虽然蔡丞相把我家害得很惨,可那跟你没关系。况且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一直告诉我,人的一辈子很短,不要随便去怨恨一个人。” 梁翊说的“母亲”,自然是他的亲生母亲金夫人。蔡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侯爷的心胸,我一直是很佩服的。” 梁翊笑道:“彼此彼此。说实话,我对蔡家人并无好感,可蔡将军是个例外。” 二人哈哈大笑,自有一份知己的情怀。蔡珏直率地说道:“侯爷此行,是想让我早日战胜庆王吧?” “蔡将军不愧是聪明人!”梁翊收起笑脸,正色道:“京城里已是流言四起,若再不打败庆王爷,恐怕百姓都要流离失所了。” 蔡珏说道:“说来惭愧,因为我的失误,让大虞的百姓饱受折磨。不过说实话,我现在也不想继续打下去了。皇上早已不是以前的皇上了,王如意受宠,在朝中兴风作浪,还有那个了尘,用妖术将皇上哄得团团转。皇上早已失去了心智,曹辉几乎是被他杖杀的,他居然还能笑着说‘原来他如此娇弱’,这怎能不令人胆寒?几位朝中的朋友都说心灰意冷,不想再呆在朝中受气。风气乱成了这个样子,就算我打赢了仗,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本有一腔热血,现在也渐渐冷却了。” 蔡珏能跟梁翊敞开心扉,无疑是将他当做知心朋友,梁翊大为感动。同为武将,他自然明白“热血”冷却的过程有多煎熬。“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的悲凉之感,他再熟悉不过了。他重叹一口气,说道:“不为君主而战,也要为百姓而战吧!” 蔡珏苦笑一声:“我反复想了很多天,若我赢得了胜利,说不定最后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梁翊一惊,已猜出了大概——蔡珏很有可能故意输掉了战争,也有可能早就暗中投靠了庆王。就蔡家目前的情形来说,或许投靠庆王是更好的选择,但是蔡赟间接害死了庆王的儿子、孙子,他怎会那么坦然地接受蔡珏? 蔡珏似看出了梁翊的心思,说道:“侯爷放心,我蔡珏不可能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皇上对我恩重如山,虽然我对他有怨言,但不会背叛他的。” 梁翊这才松了口气,知道他自尊心极强,便说道:“那你介意我给你一点儿建议,助你打败庆王吗?” 没想到蔡珏十分恳切地说:“侯爷曾在西北战无不胜,还请侯爷赐教。” 梁翊谦虚地笑了笑,说道:“哪里说得上战无不胜,不过是败仗打多了,有经验罢了。庆王虽然来势汹汹,但庆州地域狭小,他的根基并不深,再说他一路北上,南边必然空虚。你不如派一部分人马,绕到他的身后。在京畿的南部,有一个很小的镇子,叫做五星镇。因为毫不起眼,所以不会被人放在眼中。但我路过几次,那里水陆相通,交通极为便利。你先攻下五星镇,可以断他一条粮草之路,他北上的步伐必然会迟缓,到时候你再发起猛攻,或许会比你现在死守要好一些。” 蔡珏凑到地图前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地说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若在平时,你肯定会主意到这个地方,想出这个办法来。但现在你在重击之下,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让人佩服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局外人,所以会比你看得更清楚一些。” 蔡珏行礼说道:“万分感谢侯爷,我这就调兵遣将,重振我蛟龙师的雄风!” “如此甚好,那我就先告辞了。毕竟,若被皇上知道咱俩在私下见面,不知道他会猜测些什么,到时候对我们都不利。” 蔡珏非常明白,他又千恩万谢了一番,真诚地说道:“若不是战事紧张,我定要和你痛快喝一场,交定你这个朋友!” 梁翊笑道:“我又何尝不想呢?等你得胜归来,咱们在京城喝个一醉方休!” 蔡珏欣然应允,又说道:“至于我父亲对你…对你们家做的事情,我只能说十分遗憾。官场上没有绝对的对错,希望你能理解。” 梁翊刚想说,虽官场无对错,但人品有高下,蔡赟那些卑劣龌龊的手段若被揭发出来,那他肯定会被世人给骂死的。不过一想到蔡珏痛失亲人,还要强装坚强带兵打仗,梁翊终究没把这些话给说出来,而是还了一礼,踏上了回京城的路。 或许是到了隆冬,华阳城越发冷清了,梁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萧瑟的街景,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这真不是我熟悉的华阳城了…” 在梁翊身边呆久了,小金子耳朵也便变尖了,他与梁翊并辔而行,好奇地问道:“梁大哥,以前的华阳城是什么样的?” 那时的华阳城美啊,尤其是到了三月份的樱花祭,那一片片粉白的樱花都是一首春意盎然的诗,都是宣告大虞盛世繁华的精灵。樱花飞处,家家平安,户户吉祥。对童年的金世安来说,樱花节的庆典远比过年更热闹。那时弘文馆不上课,他和楚寒会吃遍街上每一样美食,再去茶馆听一下午说书。每当说书先生讲到开国大将的故事时,金世安总会开心得手舞足蹈,自豪地说:“我们金家可是大虞国的开国功臣呐!” 那时哥哥会很认真地跟他说:“世安,虞国的江山有一半是金家打下来的,父辈们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江山,你我都要拼劲全力守住它,让樱花年年飞入百姓家,你记住了吗?” 少年金世安豪情万丈,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保家卫国的使命感,若能守住那片盛世繁华之景,该是多么豪迈的壮举啊!可现在弟弟问他,以前的华阳城是什么样子,他无法回答。目之所及,如今的华阳城到处都充满了颓败之气。这幅模样,如何能让小金子想象出以前那幅樱花灿烂的样子呢? 他怔怔地说:“‘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嗯?” “以前的华阳城,一到春天,到处都有飞花,花瓣会飘到杏花糕上,飘进茶杯里。我年纪尚小,就觉得特别美,美到我想一辈子都住在那里。如果哪天要离开,就像自己的根基被斩断了一样,想象不出会有多难过。” 小金子耸耸肩,说道:“看来华阳城的确变了很多,我小时候都不记得有那么好看的景色。” 梁翊仰天长叹,赵佑真昏庸至此,还指望华阳城好到哪里去呢?倘若赵佑元当上皇帝,华阳城迟早能恢复以前的样子吧! 三人一路无言回到家,楚寒又来到了梁家,好像有意气风遥一样。风遥气得要跟楚寒动手,却被弦珠给骂了一顿,他便不敢造次。梁翊一回来,楚寒便给他使眼色,示意自己有话要说。梁翊心领神会,让众人都退下了。 楚寒十分谨慎,压低嗓音说道:“蔡将军要倒霉了!” 梁翊一惊,问道:“何出此言?是有人要害他吗?” “不,是皇上自己起疑心了,说蔡将军不能留了。” 梁翊瞠目结舌——赵佑真真的疯了!这节骨眼上处置蔡珏,岂不是将华阳城拱手让给庆王吗?楚寒继续说道:“皇上说,按理说,蔡珏早就该收监了,只不过念着他昔日战功,才没有收拾他。可他屡战屡败,似是借战事宣泄对朕的不满。说不定他还投靠了庆王,像陆功投靠了赵佑元一般。朕对他太宽容了,才酿成了今日的大祸,必须尽快将他召回来!” 梁翊急得团团转,问道:“你没劝过皇上?” “劝过了,可皇上说,若我们再敢劝一句,也将我们打入大牢。”楚寒苦笑一声,无奈地说:“再劝下去,我们的命也就丢了,这代价有点儿太大了。” 梁翊急道:“我进宫去见他,跟他说明,蔡珏是个好将领,只不过是因为家庭发生重大变故,才在战场上失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蔡珏杀死,不仅华阳城会失守,其他将领也会彻底心凉的!” 楚寒挡在他面前,说道:“你不能去!若皇上问你一句,你怎么知道我要处置蔡珏,你怎么回答?” 梁翊一怔,瞬间明白——若他真去找皇上,那就等于将楚寒卖了。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楚寒又问道:“不光是我会受到牵连,你呢?若皇上问你,你怎么知道蔡珏没有二心,你如何回答?难不成你要跟皇上说,我刚去平城见了他一面?” 多亏楚寒提醒,要不然梁翊真会闯下大祸。楚寒走了之后,梁翊急忙唤来小金子,吩咐道:“你再去趟平城,告诉蔡珏将军,他现在有危险,让他千万别回京城!能跑就跑吧!让他去近处的悬剑山庄,杨庄主肯定会收留他的!”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华阳寒冬烽火燃(上) 梁翊很希望蔡珏能逃过这一劫,甚至希望他能趁机造反,不管是投奔赵佑元,还是投奔庆王,只要能保全他的性命,顺便让赵佑真清醒过来。他坐着等了一夜,焦虑到无法入眠,可第二天早上,就听到楚寒派人送来的消息,说蔡珏自杀了。 梁翊如坠冰窟,这还不算,赵佑真还在朝堂上痛批群臣,说他们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武官都想着怎么卖主求荣,无心作战,而文臣的心思都用在勾心斗角上,不思进取。还说国难当头,有些人还躲在温柔乡里,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还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有多爱国,这样的人简直是朝廷的耻辱和败类。 梁翊知道,赵佑真说的最后一类人就是他,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生气了。他是怎么被逼到这一步的,赵佑真比谁都清楚;而且他折腾到了这种地步,报应很快就会来的。事已至此,心灰意冷都不足以表达梁翊巨大的失落,只能庆幸自己早早脱离了那里。 小金子是在第三天傍晚回来的,看来蔡珏的死给他的触动也很大,他不再像往日那般活泼开朗,将一封信交给梁翊,沉痛地说道:“这是蔡将军死前写好的,他的心腹替他保管着,正好我给你带过来了。” 梁翊打开信纸,上面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问心无愧,死亦无惧,唯恐死后清白之名受辱。良臣应择明主而事,虞国气数已尽,切勿再徒劳卖命。死前能与辅明相识,乃人生之大幸。美酒之约,唯有来世再践。即使身死,此誓永世铭记。友 蔡珏 绝笔” 梁翊握着信纸,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他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儿通知蔡珏,可转念一想,恐怕蔡珏早已欲知了自己的命运,他选择自尽,是为了保全自己最后的尊严。 第二天,蔡珏的绝命诗就在京城流传开来,满城的文人都在吟诵着他悲愤的五言绝句“少时入行伍,征战十载余。满腔忠义血,却为君主弃。” 王如意本来不想让赵佑真看到这首诗,欲将蔡珏的死说成畏罪自杀,可他也太天真了,蔡珏含恨而死,他的挚友江璃怎会袖手旁观? 江璃在接到挚友死讯的那一刻,便失声痛哭,拿着挚友的遗书,长跪在千秋殿外面,想为挚友申冤。赵佑真听到了蔡珏写的诗,他虽然也有些惋惜,但更痛恨江璃在忠臣面前揭发自己的过错。更可气的是,江璃虽然是文人,但在千秋殿外面跪了一天一夜,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体力。只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江璃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了结冰的地面上。 江璃是被几个侍卫拖进千秋殿的,他又冷又饿,跪了一夜,膝盖钻心得疼。他在越州有过一次严重的中毒,从那之后,他的身体就亏损得厉害。现在是冰天雪地的隆冬时节,他的弱体如何能抵御刺骨的严寒?他被拖到了千秋殿上,蜷缩得像一只毛毛虫,由于极度寒冷,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赵佑真高高在上,他脸色差到极点,不知谁出的鬼主意,竟然在他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上施了一层薄粉,让人无法直视。江璃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自然也没看到他这张脸。 赵佑真清了清嗓子,高声问道:“朕问你,你现在知错了吗?” 江璃的嘴唇冻得发紫,不听使唤地哆嗦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臣…不知错在哪里。” 赵佑真怒拍了桌子一下,喝道:“事到如今,你究竟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为朕分忧,还是继续替那死去的逆贼说话?” 江璃拼命支撑,才没有失去意识,喃喃道:“子钰没有错…他本不该死,也不是逆贼…” 赵佑真气得脸通红,刚要拂袖而去,却又折回来,说道:“朕看错你了,你根本就不堪重任。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直指司的绣衣正使,朕罚你在家中禁足,不可随意出入。” 江璃像滩烂泥一样被人铲了出去,别的官员看到这一幕,也涌起了一股悲凉之感。梁翊想去探望江璃,却又担心他厌恶自己,再加重病情,探病的计划便搁置了下来。 随着蔡珏的自尽,蔡家的最后一丝火种也熄灭了,这些人虽然不是梁翊杀死的,他却感到了深沉的悲哀。或许是由于蔡赟作孽太多,上天全都报应在蔡家的孩子身上,让蔡赟在苟延残喘的同时,一次次承受丧子之痛。亲人被生生残害的痛苦,梁翊实在是太明白了。他虽然有些同情蔡赟,但绝对不会原谅他。 此时,躲在飞龙山的蔡赟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八十岁的老翁,凌乱的白发胡乱地散在头上,苍老的眼睛几乎失明。他昏睡了好几天,才重新醒了过来。他很冷静地唤过张英,吩咐道:“江璃的绣衣正使被撤了,现在是你回去的好时机!” 张英诧异地问道:“可我现在是朝廷的通缉犯,如何还能再重回朝廷?” 蔡赟冷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眯缝着血红的眼睛,说道:“你被朝廷通缉,无非是因为你想害梁翊。若你将梁翊的真实身份告诉赵佑真,他还会治你的罪吗?” “话虽如此,但我怎样才能回去?” “将我的行踪告诉赵佑真。”蔡赟冷笑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抓我,若你打探到了我的行踪,他必然会重用你的!” 张英明白了蔡赟的心思,便隐秘地回到华阳城,等待跟赵佑真相逢的时机。或许是这个冬天太冷了,赵佑真根本就没有出宫的机会,而且华阳城的樱花树都快被冻死了,尤其是白石大街那一排,更是枯萎到让人心痛。 和顺皇帝在位时,每年都会派户部、工部下大力气看护,所以那时的樱花树都十分茁壮。现如今樱花树枯萎了,绝大多数人都在抱怨天气太冷了,唯有梁翊抚摸树干,心想,怎么没人来救救这些树? 就好像战争来临时,大多数人都想如何逃命,而只有一小部分人会想,如何才能保全百姓的性命? 蔡珏的死让梁翊消沉了好几天,旧病又有复发的迹象,可是看到此时的街景,他内心又在翻涌——若这些树都给救活了,百姓不用流离失所了,华阳城是否又能重现往日的繁华盛景了? 他正在想着,却见两个身着军服之人,骑着快马,在白石大街上一骑绝尘。不祥的预感涌上梁翊心头——或许是庆王打到华阳城了? 他没有猜错,蔡珏在世时,虽然打了很多败仗,但是守得很顽强,将庆王挡在平城之外,保护华阳城的安全。可蔡珏一死,新帅还没有上任,庆王便攻下了平城,直逼华阳城。 军报传来时,赵佑真刚刚服下一颗丹药,正在跟皇后翻云覆雨,一下子被打断了,心里十分不爽。可是听到军报后,他一下子六神无主,沮丧着脸哀嚎道:“怎么办?怎么办?辅明何在,为何还不来救朕?” 楚寒冷眼看着他,看着这个毫无帝王之气的草包,在最危急的关头,慌成热锅上的蚂蚁。他插嘴说道:“陛下忘了吗?定远侯身体不适,一直在家中静养。” 赵佑真丝毫听不进去,烦躁地说:“我不管,我只要他现在就来!” 赵佑真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他这才发觉,这座巨大的宫城越来越空了,他每说一句话,就会有回音。这种空旷让他更加恐惧,他愈发催促王如意尽快将梁翊找来。 王如意并不想让梁翊回来,可赵佑真耍起了无赖,他没有办法,只好去了定远候府。他来宣完圣旨,映花没好气地说:“我夫君是因为身体不好被皇兄撤了帅位,被撤之后,他身体每况愈下,不信你亲自看看,他现在病成什么样了!” 王如意巴不得梁翊没有作为,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梁翊确实直挺挺地躺在卧室的床上,不时地咳嗽着,咳了一会儿,突然毫无征兆地挺起身子,猛然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映花吓坏了,急忙跑过去轻拍丈夫的背,大声抱怨道:“大夫让你切忌忧思,你还一直操心战事,若你再这样下去,我不跟你一起过了!” 梁翊脸色苍白,抱歉地对妻子笑了笑,又跟王如意说道:“王公公是当今的国之栋梁,有王公公在,我还担心什么呢?” 王如意讪讪地笑笑,急忙溜走了。他是喜欢权力,但他不喜欢打仗,那些出力不讨好的事,让别人去做就好了!每天在宫里喝喝茶,逗逗鸟,心情不好就找个小太监打骂一顿,那日子过得多舒爽? 他将梁翊的病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佑真,赵佑真倒不急了,说道:“王公公武艺高超,又有谋略,你去上战场,如何?” 王如意顿时懵了,他急忙推辞,直到赵佑真面露愠色,才默默闭上了嘴。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想,或许自己这次被梁翊算计了。 王如意没有猜错,梁翊就是想让他尝尝打仗是什么滋味,而且他笃信王如意必定会输。他输了之后,再让皇上治他的罪。所以梁翊才在私底下给赵佑真写信,力荐王如意。想想河东河西的大好形势毁于一旦,王如意肯定在当中捣过鬼,梁翊这满腔愤恨,必然要返还到他身上。 梁翊眼光锐利,自言自语道:“你不想我建功,我偏要建给你看!而且,是将你狠狠踩在脚底下,踩着你的尸体赢取胜利!” 番外3 今天还是更新了《少年梁翊》的番外篇,发在作品相关里了,不用花纵横币啦^^ 祝大家白色 情人节快乐! 忙疯的雪梨。 第三百一十二章 华阳寒冬烽火燃(中) 乌压压的士兵神情肃穆地站在华阳城外,满头白发的庆王则比他们多了一股悲壮。到华阳城了,事到如今,他耳畔回响的是父皇的教诲——孩子,华阳城并不属于你,你离开之后,要对这里常存敬畏之心,不要擅自回来,以免招惹是非。庆州风光秀丽,物产丰富,你可以在那里自由快乐地生活。 庆王深感人生如梦,他是最没有野心的人,现在却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他仰望着那高耸的城墙,它们那么坚固而冷静地立在那里,将皇家的亲情彻底隔绝在两端。而他最爱的长子、长孙就是在这里送掉了性命,他甚至连他们的尸体都没能看见。世上最悲凉的离别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比这更残忍的,却是永别后也无处凭吊怀念。 大雪在随风飞舞,雪花落在庆王雪白的胡须上,庆王仰天长叹,在这冰天雪地中,不知儿子、孙儿的孤魂是否会感到寒冷?他声音浑浊地说道:“忠儿,爹爹为你报仇来了!待攻破华阳城,爹爹便带你回家!” 他的次子赵佑仁双目通红,振臂高呼:“攻破华阳城!为世子报仇!” 喊声惊天动地,兵器铮铮有声,旌旗猎猎而动,近十万大军围困华阳城,身着玄色铁甲、手执铁枪的士兵,就像一群群长着毒刺的黑色昆虫,他们静默而锋利,一波波地飞向华阳城,轮番攻击这座如日光般耀眼灿烂的古都。 赵佑真总算从天健宫出来了,在千秋殿里焦急地走来走去,想起什么问什么:“京畿守备营呢?为何还不来救?” “他们早就被征调去驻守平城了,而平城早就失守了…” “浦州营、连州营,这些地方的禁军都死到哪里去了?” “启禀陛下,这些营地的首领,全都没有回应…” 一个救兵都搬不来,赵佑真绝望地跌坐在龙椅上,痛哭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朕养了他们那么多年,花了那么大的心思,他们却用这种方法来报复朕!朕真是心如刀绞啊!朕生不如死啊!” 赵佑真的哀号回荡在空旷的千秋殿上,不知何时,这里已跟外面一样凄冷无比。自从夏太后死后,千秋殿就越来越冷清了,中间也有过短暂的繁荣,但如同昙花一现,众人都已想不起来了。 赵佑真抚摸着龙椅,依旧痛哭流涕:“当年皇祖父问过我们,这座宫殿为什么叫千秋殿?我们答不上来,他便说道,他要以此提醒子孙后代,并不是天下到手,就万事大吉了,比创业更难的是守业。在大虞开创一百年之后,再将这宫殿的名字换成‘万载殿’。我们赵家子孙,都应牢记这个约定,不忘高祖遗志,开创百年盛世。可惜啊,这个约定要毁在朕手里了!” 朝臣冷眼看着他,心想,是谁葬送了大虞的大好江山?又是谁逼死了一个个忠臣良将?华阳城生死存亡之际,他们都庆幸梁翊尚在城中,至少有他在,华阳城就不会失守,他们都不必太过担忧。然而梁翊却生了重病,拒绝了出征的请求。众人一开始骂他贪生怕死,不识大局,可骂着骂着,慢慢都沉默了——自从出仕以来,他遭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愤懑,如何还能再为国效力? 赵佑真是彻底没辙了,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梁翊,为了让梁翊不以生病为借口,他往梁家派了一波又一波太医。梁翊见着他们就烦,可皇命难违,只得接受他们的诊疗。 梁翊的帅位被换掉以后,肖大夫又回到了太医院,梁翊很久都没见到他了。这天肖大夫来了,梁翊本坐在床上看书,听到动静后抬头看了一眼,肖大夫浑身不自在,手一哆嗦,竟然将药箱都跌在了地上。 梁翊合上书,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肖大夫慌忙跪倒在门外,带着哭腔说道:“侯爷饶命,小的也是迫不得已!” 梁翊从床上下来,步步逼近,怒道:“我早就怀疑你,是你偷偷将我的身体状况透露给蔡赟,蔡赟拿着你给出的诊断,怂恿皇上将我召回来!你说,是不是这样?” 肖大夫带着哭腔说道:“小的也没办法,若我不那么做,我在越州的亲人性命就不保了!” 梁翊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绝望地笑了两声,说道:“我都差点儿忘了你是蔡赟带回来的人,你怎么能那么顺利地跟我去行军打仗?是我想得太简单。” 梁翊顿了顿,仰面说道:“可我真把你当朋友来着。” 肖大夫顿时泪如雨下,浑然忘了身处何处,心里只剩下歉疚。恍惚中听梁翊又说:“你说你家人有危险,不得不受制于蔡赟,可你知不知道,你害我回到京城,不仅让我戍守边疆的计划毁于一旦,还连累无数百姓在战火中挣扎…如今我被迫做了闲人,军权悉数交出…我从来不愿去抱怨任何人,可我现在真的恨你!” 肖大夫在梁翊身边呆久了,自然知道他的为人,他那么爽朗洒脱,被他恨上了,那真是自己犯下了无法饶恕的罪过。肖大夫哭得一塌糊涂,待他渐渐清醒时,才发现梁翊早已离开了。 梁翊虽然拒绝了众人让他挂帅的请求,但却比谁都记挂着战事。他在心中盘算了许久,城中大约有六万兵力,这倒跟庆王的人数相差不多,但华阳城的士兵安逸久了,对战场早就不熟悉了。再加上赵佑真阴晴不定,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幺蛾子,因此更不能将取胜的希望寄托在华阳城的禁军上。常驻京畿的各处守备营更是指望不上,曹辉、蔡珏两位大将相继横死,那些将军早就心寒了,有的投奔新主,有的自立为王,总要谋个出路,而不是坐以待毙,或者含冤而死。 若要确保华阳城不失,现在只有一个法子了。梁翊带着小金子,确定身后没有尾巴,才来到了簪花楼。赵佑元刚到富川时,曾眺望巍峨的琵瑟山,感叹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的化名正“云弥山”正出自此处。所以一进簪花楼,梁翊便吟诵了这两句诗。 在柜台整理账目的正是傅江山,他听到这两句诗,显然愣住了。他本不想理会,可梁翊目光温和而坚定,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脱口而出:“这位客官,也曾去过琵瑟山?” 梁翊拱手作揖,沉稳地笑道:“在下从琵瑟山而来。” 赵佑元教导傅江山,让他一定要谨慎再谨慎,生人不可进入簪花楼的二楼。可傅江山却像中了邪,主动将梁翊请上二楼,还恭敬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梁翊喝了一口,笑道:“这里曾是太子殿下的私密之所,按理说我不应该上来,多谢先生信任,我才能一睹这里的风采。” 傅江山这才恢复过来,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富川梁翊,字辅明。” 傅江山歪了歪头,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可是又不敢相信,便疑惑地看向小金子。小金子抿着嘴,笑道:“你没听错,这是我家侯爷!” 傅江山还是有点本事的,他第一反应就是杀人灭口,可他拔刀的瞬间,梁翊便说道:“我自幼就知道这里是佑元哥的地盘,若要出卖他,或者派人抓他,我早就下手了,还用等到深更半夜来?再说,就算你武艺高强,也未必能打得过我这小兄弟。就算有十个你,我也不会放在眼里。” 小金子本来高傲地昂起了头,可听到后面,仔细一想,或许梁大哥也不会将十个自己放在眼里,顿时就有点泄气。傅江山倒是折服于梁翊的气度,没有跟他争辩,也没有继续逞强,而是谨慎地问道:“那侯爷深夜造访,到底有何贵干?” “我要向佑元哥求救,可我现在找不到他,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 “侯爷让想让殿下帮什么忙?” “实不相瞒,我想让他出兵,在华阳城外围围剿庆王,我在华阳城里面,与他里应外合,最终剿灭庆王。” 梁翊的坦诚让傅江山有些感动,但他依然很谨慎,因为赵佑元目前在西北整合兵马,此时正是积蓄力量的关键时期,若此时损耗兵力打仗,恐怕不是那么明智。他一时犯了难,问道:“侯爷是皇上的人,请新虞王帮忙,不太合适吧?” 梁翊摇头道:“我现在谁的人都不是,我只是心疼大虞,心疼大虞百姓。若能有办法早日熄灭战火,我就想试一试。” “那侯爷能出什么条件,让殿下出兵呢?” “我答应他,助他登上皇位!” 梁翊已经不眠不休想了好几天了,煎熬过后,他的眸子只剩下一片平静,可他的话却彻底将傅江山给震惊了。梁翊提出的条件太过诱人,傅江山疑心其中有诈,只好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 “如今算是三国鼎立了,虽然三位都是赵家人,可他们的能力却大不相同。”梁翊顿了顿,继续说道:“赵佑真自不必说,若他继续当皇帝,大虞国只能亡在他手中;庆王能打到现在,无疑是一个奇迹,也说明他性格坚韧,从不服输。但我与他接触过几次,他眼界太低,格局太小,他起兵造反,也不是为了还黎明百姓一个清平盛世,只是为了给他儿孙讨公道。他没有治国的准备,也没有才能,夺取皇位之后必定会很茫然,最终落得跟赵佑真一样的下场。这三个人中,唯有佑元哥,是最适合皇位的人。”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华阳寒冬烽火燃(中) 傅江山在眼界上远不及梁翊,当时投奔赵佑元,也并没有想那么多,听梁翊分析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挺有眼光的,一下子就投奔了一个最有前途的主公。他在心中激动了一把,跟梁翊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要尽快汇报给殿下。” 梁翊忧心如焚,却尽量平静地说:“我来给他写一封信吧,用你们的信鸽帮我把信传出去。” 傅江山点头称是,并为梁翊准备好了笔墨纸砚。梁翊挥笔写道:“佑元哥,此前误会颇多,暂且不提。如今天下大乱,我对皇上失望至极。恳请出兵平定庆王,我定会助你登上皇位。毕竟,只有你跟佑真哥争天下,你的胜算会更大。” 等墨干了以后,梁翊很小心地把纸卷起来,说道:“你把鸽子唤来,现在就把信送出去吧!” 傅江山知道,梁翊很谨慎,他是担心自己不把信发出去。他打开窗户,吹了一长一短两声口哨,一只乳白色的鸽子便飞了进来。傅江山麻利地将信系在鸽子腿上,当着梁翊的面,将鸽子放飞了。 梁翊松了口气,说道:“多谢了!” 事情都办完之后,傅江山才有种隐隐的担心,他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但侯爷赤诚之心分外让人感动,我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 “赤诚谈不上,我也想置身事外,但总是彻夜失眠。”梁翊轻叹一声,说道:“等江山定下来了,我肯定会带着一家人离开京城,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再也不遭这份罪了。” “到时候肯定会有别的事,你一担心,又走不了了。” 小金子调皮地插嘴,梁翊一抬手,吓得他急忙往后仰去,躲过了一巴掌。梁翊带着弟弟从簪花楼里出来,看着这满城破败之气,他忍不住搂住弟弟,问道:“万一哪天我出事了,你该怎么办?” 小金子本来很轻松,可是一听到这样的问题,顿时就烦躁起来。梁翊知道弟弟不喜欢考虑这些,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也不瞒你,如果我决心帮赵佑元,我的命可真就不在自己手上了。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千万不要管我,带着我的家人还有阿珍,去投奔我的朋友。你可以南下,去悬剑山庄投奔杨庄主,也可以北上,去北齐投奔文骏昊,他们都是我的生死之交,肯定会收留你们。还有,风遥、楚寒也会尽可能地帮你,这两个人,你要无条件地信任。若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去富川看望我的父母…陪着他们说说话,给他们留些钱财就好。毕竟我爹一向清廉,还常常接济穷苦百姓,我担心他的俸禄不够花。另外,千万别说你是我认的弟弟,万一他们一听我的名字,将你拒之门外,那你我的心思就白费了…” 小金子越听越难受,他不想梁大哥像交代后事一样跟他说这些,听着听着,他的眼泪便流出来了。他停住脚步,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不要听,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允许你出事。等事情都办完了,你自己去做你说的那些事…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梁翊给弟弟拭去眼泪,温和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果我真出事了,你可不能哭哭啼啼的,要像个男子汉一样。你告诉我,你好不容易怎么了?” 小金子鼻子眼睛都红红的,他突然忸怩起来,低头说道:“你比我更清楚,可你从来都没说啊…” 梁翊心念一动,刚要说话,几声惊天动地的炮声将沉睡的华阳城震醒了,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天空,不祥的预感再度涌上心头。 小金子担忧地说:“恐怕等不到援军,华阳城就会沦陷了。” 梁翊扶着他的肩,宽慰道:“别害怕,有你哥在呢!” 敌军在集中力量攻打最薄弱的西门,王如意去跟赵佑真告了好几次状,说因为梁翊贪图安逸,弄得他不得不上前线杀敌。可他带的那些兵都跟过梁翊,根本就不听他指挥,他十分苦恼。 赵佑真冷着脸听完,越发觉得梁翊可恶。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亏待过梁翊,就是认为梁翊依仗军功越来越傲慢,把他这个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他越想越气,甚至想往他身上扣一个罪名,直接弄死他,再让他这么不听话。不过他在心底相信,在最危急的关头,梁翊一定会站出来的,华阳城还要靠他来守呢。 果然,十二月十五日的一场夜战,让梁翊彻底坐不住了。第二天一早,映花从华阳城各处请来名医,想把他的病情稳定下来,可梁翊却根本没有心思养病。映花问那些名医,丈夫的病到底有没有大碍?那些名医的说辞几乎都是一样的——侯爷的肺疾虽然厉害,但只要保养得当,不会危及生命。但他忧思过度,长此以往,肯定是不行的。 映花很了解丈夫,知道他的心思都在战事上,很想披挂上阵,保卫华阳城。可映花一想起在连州发生的种种,便止不住地后怕——丈夫已经病入膏肓,竟然还能生龙活虎地率兵打仗,将赵佑元逼到西南一隅,他简直是在耗着余生为大虞国效力啊!丈夫过早地燃尽自己的生命,这是映花最为恐惧的。 可丈夫这样在家中耗着,对他的身体也没什么好处,更可气的是王如意变着法诬陷他、恶心他,虽然丈夫不屑与他争执,可映花知道,王如意做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横在丈夫心头的刺。 腊月十六这天,王如意刚打完一场败仗,去跟赵佑真告完状,便灰头土脸地来找梁翊,气冲冲地说道:“你都没告诉我你的旧部是些什么样的人,就让我去打仗,你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将我往火坑里推吗?” 梁翊专心看书,冷声答道:“兵权早就不在我手上了,我哪儿来旧部?倒是有几位忠心的部下,不过他们跟我一样,都是闲赋在家。你若要污蔑,最好想些好点儿的理由。” 王如意怒道:“即便这样,你也应该告诉我禁军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擅长什么,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什么都没跟我交代清楚,这也太不厚道了!” 梁翊再一次被他噎到无语,心想,人一旦无耻起来,真不知道底线在哪里。他都这样找到家里来了,那就更无法预测,他在赵佑真面前是怎么颠倒是非的。 梁翊头疼不已,想把他轰出去,映花却笑盈盈地走过来,说道:“王公公,皇上最近身子不好,本宫甚是挂念,想要亲自进宫照料几日。可我很久都没有进宫了,生怕那些太监宫女用起来不顺手。这样吧,你将宫里那些太监的情况都告诉我,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每个人都擅长什么。不光是天健宫的,最好整个皇宫的都告诉我,我仔细记下来。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啊,你是太监总管,这些都说不清楚,那也太不厚道了吧?” 王如意被映花一顿抢白,弄得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映花向来伶牙俐齿,鲜少有人能说过她。王如意悻悻地冷哼一声,不去跟映花争辩,而是毫不客气地问梁翊:“那你说清楚,你平时都是怎么下命令的?都是怎么打仗的?这些你得告诉我。” 梁翊被气到气血翻涌,将手中的书扔到了桌子上。映花又走近了一些,一字一句地跟王如意说:“如果你是虚心来请教的,那我夫君很乐意教给你;若你是来耍威风,或者无理取闹的,那休怪我们无礼!滚!” 王如意被映花的气势所迫,竟真的往后退了一步。映花的气场十分强大,步步紧逼:“你若没有将才,就去跟皇上请辞,说你没有领兵打仗的本事,而不是蛮横地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你别一边说自己没本事,却还贪恋权力不肯放手,让士兵白白送死!王公公,本宫奉劝你一句话,做人可不要太无耻!” “你!”王如意被映花逼得一句话也上不来,一张胖脸上的横肉全都拧在了一起,满是眼白的眼珠子几乎快要翻出来了。 梁翊快步走上前去,将妻子掩在身后,严厉地斥责道:“你区区一个太监,敢对公主指手画脚,还敢对公主称‘你’?还不快跟公主道歉?否则你休想活着走出这个大门!” 梁翊一生气,那手握十万大军的元帅气势便又显露出来。王如意虽然很不服气,可他确实怂了,非常识时务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说:“奴才一时心急,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还有我,我的爵位是天子亲封的,可你一口一个‘你’,叫得我十分不舒服。是不是要在我家挨一顿板子,你才能记住我是侯爷?” 梁翊素来温和有礼,虽说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元帅,但在官场上依然十分谦卑,有些德高望重的大臣一直称呼他“辅明”,他也从不计较。时间久了,王如意以为他好欺负,从没把他的地位放在心上。如今被梁翊说了一通,他心里十分不服气,酸溜溜地喊了声“侯爷”,便逃出了梁家。他很是不痛快,心想,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得让皇上给赐个爵位!至少要跟梁翊平起平坐! 王如意走了,梁翊咳了几声,虽然尽量克制了,可还是咳出了不少血丝。映花心疼地捶着他的背,说道:“你但凡有点儿官架子,何苦将自己逼到这份上?” 梁翊笑笑,让妻子宽心:“我在江湖上自在惯了,一下子就当了大官,上哪儿去找官架子?” 映花被他逗笑了,又正色说道:“官架子这个东西,自然是不能用在百姓身上的,也不能用在正直勤勉的下属身上。但是面对那些搬弄是非的狗奴才,还有那些心怀鬼胎的下属,甚至蛮横无理的刁民,你若没点儿官架子,如何能压得住他们?到头来,还不是被他们欺负得团团转?所以说,对这些人,你必须得端起架子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温和。” 这些道理梁翊自然都明白,不过他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刮着映花的鼻子,说道:“好啦好啦,为夫知道了,多谢公主赐教!” 映花也将不快一扫而光,笑道:“那本宫问你,你是不是很想去打仗?” 梁翊沉默不语,只是叹了一口气。映花拉着他的手,热切地说:“若你想去,那就去吧!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陪在你身边,这样我便能时时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也能跟你一起上阵杀敌!唯有这样,我才能放你走。” ---- 希望大家永远都别遇到王如意一般的人…真的真的太艰难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挽弓雄风今尤存(上) 王如意逃出梁府后,有模有样地装起生病来,这样就可以营造出一幅带病上战场的假象了。说实话,在被映花骂了一通之后,他恍然大悟——他虽然贪慕权力,但并不像蔡赟那样野心勃勃,非要大权在握、做出一番事业来。对他而言,只要能高高在上、活得舒服,那就足够了。 但是过足了官瘾,他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将职位拱手相让,再加上被梁翊羞辱一番,更是心里堵得发慌。他也彻底明白过来——官职什么都是虚的,有了爵位,那才是一辈子的保障。 于是,他还在吊儿郎当地带兵,在交出兵权之前,先去鼓动了尘,让他多说说自己的好话,因为现在了尘才是赵佑真最信任的人。了尘刚进宫时畏手畏脚,处处看人脸色,但现在他的眼睛几乎长在了头顶上,用鼻孔看人。不过,他终究是忌惮王如意的武功,害怕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弄死,便勒索了他一千两银子,答应替他说话。 赵佑真完全凭了尘的丹药撑着,将他尊为国师,对他的话言听计从。赵佑真吃了丹药,又跟了尘聊了一会儿宇宙星辰,才闷闷不乐地说道:“朝中可用之人真是越来越少了,难道真的是朕做错了什么吗?” 了尘灵机一动,顿时觉得机会来了,吐纳了一番,方才说道:“依臣只见,并不是陛下哪里做得不对,而是风气坏了。” “国师何出此言?” “梁翊出仕不到三年,就被封了侯爵,这让那些在朝中待了几十年的大臣作何感想?若不给他们一点儿念想,他们怎能再为大虞国效力?” 赵佑真思索片刻,又问道:“那依国师之言,该如何是好?” 了尘低头一笑,抬起头时,却还是一脸肃穆:“内侍官王如意不仅劳苦功高,还在国家危难之时挺身而出,用一身武艺保京城太平,这可比那些贪图富贵、贪生怕死之人强多了。若在此时,您给他一点儿封赏,这就会给其他人极大的刺激——谁的功劳有多少,原来皇上心里都有数。只要尽全力为国效力,都有机会得到封赏。如此一来,陛下还愁无人可用?” 赵佑真咧开嘴,开心地笑了:“还是国师厉害,能说到朕的心坎里去!” 了尘微微颔首,表示谦恭,心里却很是嫉妒——自己都没捞着封爵呢,王如意倒抢先一步,可自己却敢怒不敢言。他恨自己法力不精,否则肯定画个符咒将王如意诅咒死。 虽然王如意还在死撑着,但梁翊料定他很快就会放弃了。对于映花要跟自己一起上战场的提议,他自知无法说服妻子,只好拥她入怀,感慨自己找到了天下最好的女子。 梁翊虽然同意了,可小桃却不放映花走,她苦口婆心地劝道:“我听我爹娘说过,战场可惨了呢,一不留神命就丢了,到处都是残缺的四肢,还有人的内脏…”小桃说着说着,打了个冷战,夺下映花手中的包袱,说道:“总之,我不能让你去前线!” 映花感动地笑笑,说道:“我又不是没经历过,在越州时,早已见识到了战事的惨烈,所以我才更要去,助我夫君早日结束战争。” “可你现在又有了身孕,怎么能经得起颠簸?” 映花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示意小桃不要声张:“你千万别让侯爷知道,若他知道了,我就去不成了。” “大夫说了,虽然这一胎比上一胎要稳,可你也不能这样折腾啊!万一…万一出点儿什么差错,侯爷还不得伤心欲绝?” 映花笑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绝对不会去给他添乱。小桃,我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大虞国的公主。平时受尽百姓爱戴,在非常时期,理应承担我身为公主的责任。你不用担心我,我要照顾好我的丈夫,更会呵护好我腹中的孩子。” 小桃不再说话,默默收拾起行李,小声说道:“反正我跟你一起去,我要看着你,不允许你出一点岔子!” 映花将子衿交给黄珊珊,让她去她大哥家里住些时日。子衿仿佛感受到了危险正在向父母靠近,一向娇憨乖巧的他毫无理由地放声大哭,死死抱住映花不肯松手。映花眼含热泪,轻拍他的肩膀,小声哄道:“我的乖乖宝儿,听你珊珊姑姑的话,不用等爹娘太久,只要天下一平定,爹娘就回来找你。” 子衿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哭个不停,响亮的哭声将梁翊从书房中吸引出来,他想将儿子接过来,子衿却像壁虎一样趴在母亲身上,丝毫不理会父亲。梁翊心一横,伸出大手,将儿子抓了起来,丢到黄珊珊怀里。子衿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梁翊却硬着心肠跟黄珊珊说:“快抱着他走,要躲得严实一点儿!” 黄珊珊也眼含热泪,抱紧子衿,带着哭腔说道:“我可带不了他太久,等你俩回来接他!” 映花转过身去,不忍与儿子分离,梁翊也很难受,挥了挥手让黄珊珊快走。炮火声回荡在华阳城四周,在炮火声的掩护下,映花哭得更加汹涌。梁翊刚要安慰他,张羽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说道:“侯爷,刚才禁军的兄弟找我,说昌德门那边伤亡惨重,王如意还在城楼里瞎指挥。若您再不出马,昌德门恐怕要失守了!” 昌德门正是华阳城的西大门,是王如意在把守。梁翊暗骂了一声:“我就知道那家伙靠不住!” 映花急忙擦干泪水,正了正神色,说道:“夫君,别犹豫了,咱们快去吧!” “张羽,你去喊上挽弓派的兄弟们,一刻钟后,在昌德门城楼见!” 张羽自信一笑,说道:“早就料定侯爷会有如此安排,来之前我就让兄弟们集合了,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会立刻向西门进发!” “好!” 梁翊赞许地笑笑,从书房取出残月弓,挽着映花的胳膊,热切地说道:“公主殿下,可愿随我一起上阵杀敌?” 映花疏朗一笑,拱手说道:“荣幸之至,万死不辞!” 余叔早已将战马“麒麟”牵了过来,梁翊矫健地跨上马,又将映花拉了上来。下人们虽看惯了二人恩爱的日常,此时也不免羡慕万分。若能找到这样的知己相伴一生,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只有小桃恨得跺脚,嘟囔道:“你俩骑马走了,我可怎么办哟?” 麒麟风驰电掣,将夫妻二人送到了城楼下,五十名挽弓派弟子全都集结完毕,在等待梁翊吩咐。他们当中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有年近花甲的老将,他们原先都是《挽弓十二式》忠实的追随者,此时,他们都是为了保护家园而热血沸腾的战士。 梁翊双目清亮,赞赏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让他意外的是,站在第五排最左边那个人,竟然是蔡瑞。蔡瑞面带微笑,坦然地注视着梁翊,什么话都没有说。 梁翊很是意外,不过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城楼上的阵阵惨叫声提醒他,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清了清嗓子,慷慨激昂的嗓音直入云霄:“我相信,每个习武之人都会想‘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你们习武数年,现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是不是十分激动?” “是!!!” “那就先保卫华阳城,再去收复那五十州,如何?” “好!!!” 明明只有五十人,却喊出了气壮山河的气势,梁翊对士气十分满意,而映花却快被这一幕感动哭了。她逐渐明白了丈夫为什么会那么留恋军队,因为这里的确能让人热血澎湃,能激昂最热切的英雄气。 梁翊冷静地吩咐道:“张羽,你领二十人,一半在垛口埋伏好,专门射敌军的将领,一个活口都不要留,全给我射死!另一半人,掩护他们专心射箭!”“ “是!” “小金子,你再先领十人上去,站在每个垛口的后面,将庆王的番旗全给我射倒!若有一面旗帜还在飘扬,我饶不了你!” “得令!” 小金子很喜欢这个差事,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在他跑过身侧的时候,梁翊拉住他,小声道:“千万小心,不能出事!” 小金子拍了拍胸脯,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欢快地跑了上去。三队人马都走了,梁翊的目光落在蔡瑞身上。蔡瑞从容地立在那里,一直在冲着梁翊微笑,仿佛在说——元帅,你有事尽管吩咐! 梁翊嘴唇抽动了两下,沉声吩咐道:“蔡瑞,这剩下的二十人,你看着指挥!但你有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就是以指挥不力之罪名,将王如意给我拿下!他若是逃跑,或者恶人先告状,我饶不了你!” 蔡瑞洒脱地拱手行礼,朗声说道:“元帅放心,末将定不负所托!” 这一声久违的“元帅”,让梁翊有些恍惚,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人在连州一起出生入死的时光。若这世上没有小人的阴险算计,或许他们早就平定了西南,然后驻守在那里,成为震慑一方的护国柱石。战时并肩作战,奋勇杀敌;闲时把酒言欢,切磋武艺。梁翊做梦都想过上那样的生活,这个梦想追溯起来,或许可以追溯到他八岁那年,藏在粮车里跟父亲到河东打仗那时。戍守边关的梦想,他是如此渴望,又曾如此接近,可最终还是毁于一旦。 蔡瑞也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梁翊握着残月弓,清秀的眉目间却陡然生出一股凛冽的杀气:“老子饶不了任何一个小人!任何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三百一十五章 挽弓雄风今尤存(下) 梁翊一出马,战场上的形势迅速扭转,最先察觉到的并不是城中百姓,而是庆王。眼看士兵已经跃进了城墙,却硬生生被梁翊赶了出来,庆王真是一口鲜血梗在喉咙。更可气的是,好几位将领都被挽弓派的人给射死了,尸体拉回来的时候,庆王差点儿瘫软在地。定了定神之后,才将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都给合上了。 大雪纷纷扬扬,不曾停歇,安葬完几位将军后,一股莫名的悲哀涌上庆王心头。他注视着远方的昌德门,喃喃地问次子赵佑仁:“华阳城里换人了?” 赵佑仁义愤填膺地说道:“是的,城楼上叫嚣着,说现在守城的将军换成梁翊了。这小子下手太毒了!这次派出去六位将军,全都被他给杀死了!” 庆王俯下身子,心疼地抚摸着被踏得看不出模样的番旗,说道:“在战场上,旗帜就是主帅的脸。梁翊把我的旗射成了这个样子,这无异于猛抽了我一顿耳光啊!” 赵佑仁咬牙切齿地说:“父王放心,下次派孩儿上场,孩儿定能一雪前耻,彻底杀了他的威风!” 庆王环视左右,方才低声说道:“别看他素日里温文尔雅,越是这样的人,就越会成为战场上的活阎王,我可不希望你在战场上遇到他。” 赵佑仁到底是年少气盛,不再跟父亲争论,却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跟梁翊较量一场,分出个高低上下。 梁翊旗开得胜,没有和部下一起欢呼雀跃,而是去找蔡瑞。西门的城楼分两层,王如意便是在下面那层被蔡瑞给擒住的。想必是经过一场恶斗,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弥漫着肉包子的香味。梁翊知道王如意武功不弱,甚至可以说很强,蔡瑞能抓住他,肯定是费了一番周折。 梁翊跟蔡瑞说了声“辛苦”,便要押着王如意进宫。王如意拼死挣扎,叫嚣道:“你这样无缘无故地抓我,小心皇上砍你的脑袋。” “战士们都快没饭吃了,你还在吃肉包子?”梁翊又将捆住他的绳子勒紧了几分,麻绳嵌进肉里,王如意疼得龇牙咧嘴。梁翊不管他,转身吩咐蔡瑞:“蔡将军,随我一同进宫,把这贪生怕死之徒送上千秋殿!” 蔡瑞高声答应,将王如意推了出去,他攥着王如意的绳子上了马,让他跟在马屁股后面跑。不过蔡瑞也不是没有人性,他并没有折磨王如意,骑得并不快,王如意没吃什么苦,却被京城百姓骂了个狗血喷头。王如意向来不关心名声,被骂几句都没觉得什么,只是打心眼里痛恨梁翊。 梁翊与蔡瑞并辔而行,只顾与蔡瑞聊天,并不管身后的王如意。他低声问道:“皇上要抓蔡珏的时候,是不是连你也一起撤了?” 蔡瑞微微颔首:“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才会格外珍惜在军队的时间。我和堂哥自幼立志,要做个名垂青史的大英雄,我俩一直做着为国捐躯的准备,可虞国…却并不给我们这种机会。” 都是壮志未酬之人,梁翊明白那种心酸,说道:“我又何尝不是?不过,你比蔡珏幸运,最起码你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蔡瑞难过地说道:“堂哥性情太刚烈,一听到消息,不分青红皂白就自我了断了。我被押回来时,也十分担心,但皇上并没有太为难我,让直指司调查了一番,江璃便上书,说我十分清白,完全可以无罪释放。我被放出来之后,才得知堂哥自杀了。” “子钰兄的死绝对是大虞一大损失,怎能不让人惋惜?”梁翊胸口一痛,仰望天空,说道:“他是天生的将才,或许对他来说,不能上阵杀敌比死还可怕,所以他才会做那样的选择。” “谁说不是呢?从直指司出来之后,我大哭了一场,我母亲也这样劝我。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天,心想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便想着投奔你。但你愤而离开浦州时,我并没有跟你一起回京城,担心你心存芥蒂。今天见张羽召集人马,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跟着来了。”蔡瑞看着自己的掌心,说道:“我现在才彻底明白,只有碰到兵器,我这双手才能彻底活起来!” 梁翊温厚地笑了笑,跟他击了一掌,说道:“不管怎样,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能来找我。” 蔡瑞也笑了笑,回头看了王如意一眼,脸色立刻就变了:“若不是这些奸臣搬弄是非,我和我堂哥如何能落到这般地步?” 梁翊叹气道:“他虽然可恶,但你和你堂哥的事,确实不怪他,是皇上自己起了疑心。说实话,皇上昏庸,可比奸臣弄权可怕多了。” 蔡瑞顿时担忧起来,如此一来,皇上还能惩治王如意吗?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在梁翊将王如意带上去千秋殿的那一刻,赵佑真就火冒三丈,他刚要指责梁翊目中无人,梁翊却抢先说道:“陛下,臣能力保华阳城不失,如何?” 赵佑真很久都没听过这样信心满满的保证了,一时间太过激动,差点儿流下泪来。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可愿立军令状?” “当然可以!不过立军令状前,臣有个条件,请陛下三思。” “什么条件?” “王如意贪图享乐,消极应战,昌德门伤亡惨重,差点儿失守。臣提议,将王如意斩首示众,以稳定军心!” 赵佑真一愣——他还想着给王如意封赏呢,怎么能将他砍了?可梁翊正气凛然,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赵佑真一时犯了难。王如意一下子急了,痛哭流涕:“老奴正在想破敌的对策,可侯爷二话不说,就派人把老奴绑了个严严实实,老奴实在冤枉啊!” “呵,如果我不绑你,你还在吃肉包子,而庆王早就打到正阳门外了!”梁翊喝住了王如意,又跟皇上说道:“陛下,当时西门有多危急,您一问陈兴将军便知!” 赵佑真听得烦躁,他并不想知道过程,反正守住了就行了,他犯难的是梁翊的要求。王如意和了尘可是他的两大靠山,若王如意死了,恐怕再也找不到这么贴心的奴才了。可梁翊丝毫没有退意,平时最温柔善良的人是他,而关键时刻,最坚定强硬的人,也是他。 赵佑真很不喜欢这种压迫感,他怒道:“梁翊,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梁翊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让您在华阳城和王如意之间做个选择。您不做选择也可以,杀了我也可以,但请您不要拿华阳城的安危开玩笑。” 赵佑真气得舌头打结:“梁翊,你…你!” 梁翊丝毫不畏惧,镇定地说道:“对别人来说,华阳城是繁华的京城,是美丽的樱花之都。可对臣来说,它只是臣的故乡,臣早就决定与它共存亡。臣已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还请陛下成全。” 梁翊的直率果然名不虚传,他每说一句话,大臣们都悬着一口气,生怕赵佑真将他砍了。也真是奇怪,他那么聪明,怎能一次次在皇上面前找死呢? 正在僵直梁、赵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几位正直的文臣跪下,冒死进谏:“定远侯一片赤诚,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其他人也深受感染,依次跪了下来,齐声道:“请陛下成全!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赵佑真快要被气疯了,而王如意早已双腿瘫软,双眼发直,自知是活不成了。赵佑真咬牙切齿,挥了挥手,说道:“来人,先将王如意拉到正阳门外…斩…!” 王如意高呼了几声“请陛下饶命”,赵佑真忽地站了起来,突然毫无声息地晕倒了。 赵佑真一晕倒,王如意只能暂且收监,等赵佑真醒了再发落。一众大臣就站在千秋殿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等着赵佑真醒来做个决断。过了两刻钟,赵佑真醒了过来,苦笑道:“是不是逼死朕,你们才能满意?” 梁翊跪下,高声道:“只要能铲除奸臣,臣百死而无悔!” 此言一出,四下震动,赵佑真也深受触动,一时愣在那里。待大臣们全都跪下,他才无力地下了决定:“将王如意拖出去斩首示众!告诫各位将士,从此华阳城之战,没有任何退路!若有人消极应战,王如意便是下场!” 王如意杀猪似的哀嚎,可没有一个人跟他说情。赵佑真虚脱一般,问道:“辅明,朕按照你的意愿做了,若你不能将庆王击退,朕可要对你五马分尸,让你死得比王如意惨一百倍!” 众人俱是一凛,梁翊却面无惧色,说道:“只要君臣一心抗战,胜利就在眼前!” 赵佑真总算欣慰地笑了笑,经过刚才那一番争执,他早已身心疲惫。他让小太监准备好了纸笔,让梁翊写下军令状。众人是想要替梁翊求情的,可梁翊毫不犹豫地挥笔写就。写着写着,他突然停下来,问道:“陛下,若臣得胜而归,是否还能再提一个要求?” 赵佑真揉着太阳穴,冷眼瞅着他,问道:“又要提什么要求?” “正阳门外的耻辱碑,是否可彻底推倒?” 第三百一十六章 波谲云诡天下事(上) 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梁翊身上,仿佛都在问:又没有梁家人在耻辱碑上,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那么迫切地推倒它? 都到这个时候了,梁翊根本不再刻意隐瞒自己是金家后人这件事了,而且他很清楚,这些大臣都不是傻子,肯定有不少人都在质疑他的真实身份。在决定帮助赵佑元之后,梁翊便将一切都豁出去了。最近这段时间,命还在自己手里,他要尽可能地把家恨都给了结了,让小金子可以毫无顾虑地离开京城,不用再为家仇耿耿于怀。 赵佑真脸色铁青,问道:“若朕不答应你,你是不是又要回家养病?梁翊,朕告诉你,别以为朕不用你,大虞国就会无人可用…” “臣从来没有那样的想法,刚才臣也说过了,华阳城对别人意味着什么都不重要,可对臣来说,这是臣的故乡…今生今世,再也不愿离开的故乡。” 就算是官场的老油条,也难免对这一番真情流露而动容,更不用说赵佑真了。他跟梁翊对视着,他看到那双年轻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与无畏,一如他熟悉的…那个童年时期的小男孩。 仿佛只在一瞬间,赵佑真的思绪便飘了很远。他在回忆里湿了眼眶,蠕动着嘴唇,说道:“朕答应你,待你打退庆王,朕第一件事,就是推到那块耻辱碑。” 梁翊深深地叩首谢恩,飞快地写完军令状,让小太监递给了赵佑真。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谢陛下成全,战事紧张,庆王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臣先行告退了!” 赵佑真颔首同意,鼓着腮帮子,长呼一口气。对于梁翊,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评价,只能说他聪明绝顶,却又单纯得像个孩子。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有一种很厉害的本领,那就是让人瞬间愧疚,至少一看到他的眼睛,赵佑真就会觉得对不起他。 真的好奇怪啊!他小小年纪,却早就饱经风霜。可即便如此,他那双眼睛依然清凉。宁妃曾经说过,他并非不通世故,只是他的眼睛将那些肮脏全都清洗掉了,所以呈现在别人眼前的,永远都是清澈的眼眸。 梁翊走出正阳门,小金子和蔡瑞正在等着他。听说王如意已经被砍头了,小金子问他要不要看看?梁翊一把搂过弟弟的肩膀,说道:“这人是我害死的,我还是不要看他了,走吧!” 小金子扭头看了一眼血淋淋的地面,心下一片悚然,又转念一想,砍一个人的脑袋就如此血腥,金家死了那么多人,真的是血流成河吧? 小金子一阵心悸,往梁翊身上靠了靠,低声道:“所以说…你可别再出事了。” “嗯?” 小金子急忙掩饰道:“不是啦…我刚才听见别的大臣说你在朝堂上如何强硬,如何逼死了王如意,虽然大快人心,可未免太大胆了些,竟然敢威胁皇上!” “我不想让他继续犯糊涂,如果我不骂醒他,他还是会醉生梦死。”梁翊顿了顿,说道:“其实我也会害怕,不过我相信,就算情况再恶劣,他也不会杀我的。” 用一个帝王的仁慈去做赌注,这实在是一场冒险。可梁翊没办法不这么做,他虽然倾向让赵佑元当皇帝,可前提是得保证赵佑真的安全,所以他必须得让赵佑真清醒过来,到时候也好保命。 仗打了好几天,缺兵少粮的老问题又浮现出来,梁翊不慌不忙地派人送出书信,他有信心让悬剑山庄的人帮忙,以最短的时间将最多的粮食运过来。在等待粮食的同时,他也在焦急地等待着赵佑元的回信,簪花楼的傅江山一直没有找他,这样忐忑不安地等着,比明确地被拒绝更让人难受。 在王如意死了之后,庆王的次子赵佑元曾率兵来犯,他派出大将去叫阵,要跟梁翊一决高下。梁翊在城楼上看到赵佑仁,他比小金子大不了几岁,虽然眼神坚定,甚至有点嚣张,但脸上的稚气并未脱去。梁翊不忍心杀他,所以任由敌军起哄,他也只是很淡然地说:“你不是我的对手,别白白送死了,先回去练几年吧!” 梁翊的好心相劝,可在赵佑仁听来,却是挖苦讥讽,他愤然说道:“梁翊,有本事就下来比一场,别只会在背后放冷箭!” 此言一出,挽弓派的众人都愤怒了,看架势他们想飞下城墙,跟赵佑仁一决高下。梁翊制止了他们,笑道:“若我只会放冷箭,你还未及靠近,便被我一箭给射死了,还能容你在这里狂吠?” 赵佑仁气得脸通红,又对着梁翊破口大骂了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梁翊干脆躲到了城楼里,对一波一波的骂声充耳不闻。小金子听不下去了,跑进来说道:“梁大哥,你若不屑跟他打,那我出去跟他打,行吗?” 梁翊翻着兵书,笑道:“被一个小孩子骂几句而已,你又沉不住气了?” “是,显得我们像缩头乌龟。” “敌人永远比你想得狡猾,说不定你一出去,马上就会死在他们的圈套里。逞一时之快,却要付出生命代价,这实在不划算。”梁翊说道:“你记住了,打仗是要凭真本事的,越是骂得恶毒,就说明他越没本事。真正有实力的人,都将力气留在战场上了,毕竟打仗还是以生死定胜负,而不是靠嘴皮子。” 小金子心服口服,堵上耳朵,在一旁蹲坐了下来。赵佑仁骂了半晌,终于悻悻而回,西门总算安静了下来。只不过听蔡瑞说,有个人来跟赵佑仁说了什么,他才匆匆回去了。 梁翊迫切希望是赵佑元的支援到了,小金子才不管这些,他不甘心就这样放赵佑仁回去,背着梁翊冷静地拉开弓弦,“倏”地放了一箭,“赵佑仁”的“佑”字顿时被穿了个窟窿。 “哈哈,让你见识见识我小金爷的厉害!” 小金子拍着手狂笑起来,直到梁翊往这里看了一眼,他才觉得有些恐怖,生怕自己又闯祸了。可赵佑仁只是回头骂了几声,便策马走了。梁翊也很纳闷——赵佑仁刚才还那么气盛,怎么受了这番奇耻大辱,反倒无动于衷了呢? 直到傅江山隐秘地派人送来书信,梁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庆王不行了。书信上只有简单而又熟悉的八个字“腊月十五,午时出兵”。 其实庆王的病并非来势汹汹,他从早年就身体不好,一直断不了药。因为长子、长孙的死,他受了极大的刺激,在庆州时便已经病倒。领兵打仗最是艰辛,庆王能坚持到现在,全靠一位叫杏林的大夫。 话说庆王爷为了治病,几乎找遍了庆州的所有名医,这位杏林大夫是在庆王第一次从京城回来时,出现在平原城的。据他所说,他居住在庆州西南部的大山里,为了采一味草药,短暂路过平原城。一进城里,他便救了一位生命垂危的老人,从此名声大噪。 当时赵佑仁找到了他,拜托他为父亲治病,杏林说自己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不想受到约束,便拒绝了赵佑仁。赵佑仁不忍心错过这个机会,上门求了好几次,杏林终于被他的孝心打动,答应留在王府给庆王治病。 不知是杏林的医术精湛,还是他的草药厉害,在王府待过一段时间之后,庆王的身体越来越好,他越发离不开杏林,这次出征也带着他。这天,赵佑仁得知消息回来,其他大夫都束手无策了,唯有杏林还在聚精会神地施针,意欲将庆王救回来。 赵佑仁不敢相信父亲病危,恳求杏林救父亲一命,杏林用一贯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王爷常年吃药,肠胃早已脆弱不堪,这几天又借酒消愁,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从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大口吐血,胃经一片紊乱,看这个势头,恐怕难以回天了!” 赵佑仁的精神几近崩溃,拼命叫了父亲几声,可庆王双眼紧闭,丝毫没有反应。等所有人都让他准备后事的时候,他才找回了点儿精神,跟几个亲信吩咐道:“王爷病危的事情不可传出去,尤其是不能传到梁翊的耳朵里,明白了吗?” 他的亲信为难地说:“少将军,这个恐怕有点儿难…王爷病危的消息怕是瞒不住了,还有人在讨论…” “在讨论什么?” 几个亲信互相看了一眼,一个稍微大胆的人才说道:“现在军队里面都在议论,是不是您在暗中害死了王爷…毕竟王爷一直偏爱世子,这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即使世子死了,他也念念不忘。可您一直都比世子有才能,就因为‘庶出’的原因饱受王爷冷落,早就怀恨在心。如今形势一片大好,若除掉王爷,您就是一军统帅,在不久的将来,还可以登上皇位,当上九五之尊!” 赵佑仁瞠目结舌,他做梦都没想到,他一直在父兄面前谨小慎微,对庆王府忠心耿耿,到头来竟换来这些恶毒的揣测。亲信见他如此痛苦,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劝道:“少将军放心,不管别人如何说,我们对您的忠心不便。” 赵佑仁捂着胸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都有谁造谣,立刻将他们全都抓来!立刻!马上!” 几个亲信被暴怒的赵佑仁吓得纷纷散开,四下抓人去了。庆王的军队乱成一锅粥,正在施针的杏林,露出了满意而邪恶的笑容。 第三百一十七章 波谲云诡天下事(下) 赵佑仁不会想到,神不知鬼不觉将父亲害成这个样子的人,正是他的堂兄赵佑元。自从听说赵佑真召见了庆王之后,赵佑元便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赵佑真八成是想把皇位传给庆王府的人。赵佑元怎能坐以待毙?他毫不犹豫地派出自己的亲信“医生”,让他潜伏在庆王身边。 “医生”杏林的医术不在雪影之下,并且十分擅长用毒,他跟在庆王身边,仔细地观察庆王的一举一动,若庆王府的人真成了皇储,那他会毫不留情地下毒手。再后来,庆王起兵造反,要杀了赵佑真为儿子报仇,对当时毫无退路的赵佑元来说,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叮嘱杏林,不可轻举妄动,任凭他们叔侄二人斗下去,正好给他时间休整。 接到梁翊的信以后,赵佑元苦苦思索了半晌,然后将纸条给了他的谋士陈鹤。陈鹤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揣进怀里,冷静地分析道:“依臣之见,梁翊未必会真的放弃赵佑真,这其中恐怕有什么阴谋。” 赵佑元说道:“阴谋倒不至于,你不了解这孩子,他十分聪明,但想法却特别纯真。事到如今,他应该知道赵佑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为了江山社稷,才不计前嫌地来找我。” “殿下,别忘了你们俩在战场上打得死去活来,您还砍断过他弟弟的小拇指,这些都不是能轻易迈过去的坎,您一定要三思啊!” 赵佑元苦笑了一声,猎人干脆利落地砍下了小金子的小拇指,这点他确实没有预料到。不过他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时金家兄弟毕竟是他的敌人,将他们杀了他都不觉得过分。 赵佑元思忖了半天,忽然看到门外掠过一个熟悉的倩影,便跟陈鹤说道:“梁翊现在不是帮我,而是在帮大虞的江山社稷,他的赤诚之心应该假不了。让杏林开始行动吧,在十五日之前,必须要取庆王的性命,并让赵佑仁身败名裂,让庆王的军队分崩离析。然后让傅江山通知梁翊,让他十五日正午闯入敌营,如果这样他还打不过庆王,那我就白养他那么多年了。” 雪影在门外静静听着。她历尽千辛万苦才在河东郡找到了丈夫,她要留在这里看着他,不让他对梁翊下毒手。她听完了丈夫的安排,方才走进房间,说道:“这样还不够,你要给梁翊写封亲笔信,他方才能信你。” “你别着急,我正有此意。”赵佑元对雪影极具宠溺,几乎对她言听计从,他不再言语,便挥笔写了八个字,让信鸽带给傅江山。他将信送走了,才柔情地说道:“我都答应过你不会再跟他为敌了,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雪影说道:“他那么恳切地来求你,你不派一兵一卒,就让一个大夫扰乱军心,这算哪门子帮忙?” 赵佑元一本正经地说道:“只要能把敌军搅得稀烂,便比千军万马还要有效,你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雪影不置可否,深深地担忧起了弟弟的安危——他一片赤诚地帮赵佑元,可赵佑元不过是将他当一枚棋子而已。他将“情”字看得太重,若日后得知了赵佑元的真实心境,恐怕会失望不已。 话说梁翊收到了傅江山带来的信纸,几乎都没有犹豫,就惊喜地说:“佑元哥答应出兵了?” 傅江山心想,梁翊果然如新虞王所言,在这种时刻,却单纯得像个孩子。他本来打算送完信就走,可这时却不忍心走了,他停住脚步,说道:“我会留下来助侯爷一臂之力,侯爷可放心进攻!” 梁翊爽朗地笑道:“好,多谢先生!” 庆王闭上眼睛那一刻,赵佑仁还在到处找造谣的人,可是那些人根本就不怕他。赵佑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平时大家都是冲着“庆王府二公子”的名号才对他尊敬有加,现在庆王死了,他在军中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刻骨的绝望将赵佑仁逼到崩溃的边缘,他挥舞着长枪,愤怒地长啸一声,杀死了一个对他不屑一顾的军官。这一下军中彻底大乱,赵佑仁的亲信果断站在他这一边,还有一些摇摆不定的像无头苍蝇一般,不知该投向哪边。在左顾右盼之际,利箭如漫天蝗虫,将这群人当成了靶子,射了个痛快。 赵佑仁此时才发觉黄沙铺天盖地而来,快箭破风的声音,无异于阎王索命之声。他急忙收住兵器,大喊一声:“速速迎敌!” 庆王军早已乱成一锅粥,很多将士的兵器都不知去哪里了,瞬间就死了很多人。梁翊身后也就跟着一万人,他们越过重重哨岗,直捣庆王军的大本营。赵佑仁从来不服输,可他看到梁翊骑着战马飞奔而来的场景,顿时就悲哀地想,或许这次真的走到尽头了。 梁翊的箭瞄准了赵佑仁,可是半天都没有松手。赵佑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梁翊,二人在进行一股无形的较量。厮杀声不绝于耳,可他们二人却像静止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梁翊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弓,叹气道:“你还太小,死了就太可惜了。” 赵佑仁却被他激怒,怒骂道:“梁翊!你不要在我背后做手脚,却又在人前装出一副君子的模样,实在太让人恶心了!” 梁翊嘴角抽动了几下,终究没骂出声来。对他而言,赵佑仁无非是之前的小金子,热血而冲动,武功却并不见得多出众。他实在下不了手,叹息一声,便去杀别人了。 小金子收起了弓箭,挥舞着大刀,正砍杀得起劲。只有在这些场合,他才能体会到身为金家后人的意义——他一上战场,便犹如回归深山的老虎,不仅勇猛无比,而且有一种无法抑制的亢奋。 他骑着战马,跟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打了十几个回合,二人都往后退了些许,那络腮胡子突然眼前一亮,兴奋地说:“哈,原来你这小子是个残废!” 小金子下意识地握紧了残缺的右手,牙齿咬得咯咯响,说道:“就算我少了一根手指头,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络腮胡子得意洋洋地说道:“切,若不是本将军让着你,你早就…” 一箭飞过,络腮胡子脖子上登时插了一支箭,他甚至没看清小金子是怎么开弓射箭的。看他栽倒在马下,小金子昂起头,说道:“再让你说我是残废,我一箭将你射成哑巴!” 梁翊在不远处注视着弟弟的一举一动,他刚才使的是挽弓十二式当中的第七式——匿影潜行,这一招就是在不露痕迹之间,跟对方致命一击,因此对速度要求格外高,小金子为了练这一式可是花了不少力气,现在终于有模有样了。梁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跟我真像啊,就喜欢射人脖子!” 他高喊了几声,将弟弟喊了过来,大声吩咐道:“你去营地里转一圈,就说庆王死了,赵佑仁被擒了,现在投降还能有条活路,否则格杀勿论!” 小金子欢快地喊了声“遵命”,又喊过了几个兄弟,策马朝营地深处跑去。 这一番厮杀过后,庆王的心腹爱将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赵佑仁杀得浑身是血,已经筋疲力尽,却还不肯屈服。蔡瑞将他捆了起来,押到梁翊面前,说道:“侯爷,可以将他押回去邀功了!” 梁翊凝视着赵佑仁那双血红的眸子,心想,赵佑真已经神志不清了,不知会用怎样的方法将赵佑仁折磨死。赵佑仁虽然难逃一死,可梁翊不想让他死得太惨,一时间十分为难。想了半天,才说道:“这样吧,你不是一直想跟我比武吗?将你押进京之前,我跟你比一场,如何?” 蔡瑞无奈,只得给赵佑仁松了绑。梁翊故意转身去寻找自己的兵器,他的动作很慢,留出足够的时间让赵佑仁来偷袭自己。那样蔡瑞、张羽等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会及时了断赵佑仁的性命。那样既不用亲手杀了他,又不用让他遭受太多折磨,可谓一举两得。 赵佑仁果然上当了,他见梁翊毫无防备,便动了杀心。可惜他的动作十分隐蔽,蔡、张等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梁翊虽然没有看到他,但却感受到了身后浓重的杀气。原来赵佑仁并没有用任何兵器,而是从嘴里吐出一枚指甲大小的利锥,冲着梁翊的后脑喷了过去。待别人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那小巧的锥子力道十分强大,梁翊一转身,那刀片便冲着他的右眼,凌厉地飞了过来。梁翊惊呼一声,已然无法躲开。他闭上眼的一刹那,眼前闪过一束白光,“铛”的一声,兵器相撞的声音分外响亮。紧接着,“噗嗤”一声巨响,鲜血飞溅出老高,还溅到了梁翊身上。 梁翊出了一声冷汗,睁开眼睛才发现,他的右眼并没有什么大碍,而那个锥子落在了地上,赵佑仁被劈成了两半,一个体型壮硕的大汉正在专心地擦刀上的血迹。 “师兄?” “你太不够意思了,来杀人也不喊上我!”风遥将刀擦干净,扛在身上,说道:“你又欠我人情了,这下可怎么还?” 梁翊眉开眼笑:“欠你的人情为什么还要还?” 风遥一时哑然,挠了挠头,说道:“你刚才就该一刀砍了他,非要做什么好人,却差点儿送了命!” 梁翊仔细查看地上的那个细小的锥子,喃喃道:“这应该是悬剑山庄的‘鸩鸟锥’,不知他是不是杨叔的徒弟。若不是在战场上相见,或许我还有机会跟他切磋。可惜我们在战场上相遇,有些话到死都没能说清楚!” ---- 又要进入新篇章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其人之道还彼身(上) 庆王的势力如大厦倾倒,很快便土崩瓦解。华阳城免遭战火蹂躏,百姓们一片欢呼雀跃,将梁翊奉为战神,差点儿就要在家中供起来了。 赵佑真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松下来,他没有忘记跟梁翊的约定,将耻辱碑推倒了。那天是腊月十八,虽然天寒地冻,但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赵佑真站在正阳门的城楼上,威严地指挥着他的侍卫推掉这块碑。 楚寒看到了人群中的梁翊和小金子,跟他们略微点头问候,便指挥着班直众人将耻辱碑推倒。耻辱碑轰然倒塌的那一瞬间,小金子再也抑制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汹涌的哭声引来百姓的侧目,梁翊急忙撑起披风,将弟弟藏在披风下。小金子学会了克制,一会儿便止住了哭声,小声说道:“这碑虽然不是我推倒的,但金家的耻辱总算被洗清了一些,我还是很开心。” 梁翊说道:“正是因为你作战英勇,我们才取得了胜利,所以这块碑被推倒,你立了很大的功劳。” 小金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我家的仇人都快死光了,耻辱碑也倒了,我的名字很快就能找回来了吧?” “那当然!” 小金子仰起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梁翊,仿佛在问:你呢? 梁翊被他盯得浑身发毛,问道:“你小子看什么呢?” 小金子低头笑了两声——既然他还不说出来,那就不让他难堪了。总之,喜事一件接一件,小金子的心情确实不错。 梁翊夫妻一回来,黄珊珊便忙不迭地来到了梁家,她看了子衿那么多天,可是子衿在看到父母的那一刻,便急切地迈着小腿,飞快地奔向父母。黄珊珊气得直跺脚:“小兔崽子,为了哄你,我好多天都没睡个好觉了,你可倒好,见了爹娘,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金子躲在墙角,入神地看着那个胖乎乎的小丫头,痴痴地笑道:“她怎么那么可爱!” 梁翊看到了这一幕,便放下儿子,悄悄走过来,跟弟弟说道:“澹雅斋前面的梅花开得特别好,去摘一朵给她带在头上!” 小金子羞红了脸,将藏在身后的手拿到梁翊面前,说道:“我摘好了,可我不敢送给她!” “这有什么不敢的?你把话送给她,就说,听说最好看的梅花只能送给最好看的女孩子,你看她还敢拒绝你吗?” 小金子揶揄道:“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梁翊想到没想,脱口而出:“小时候我娘告诉我的啊!” “然后你就用这个方法追女孩子?” 梁翊脸也红了,他清清嗓子,说道:“我从没追过女孩子,都是女孩子追我!包括公主,都是她追的我!” 小金子笑得东倒西歪,被梁翊敲了脑袋一下,才正色说道:“我去喝口烈酒,再把花给她!” “唉…看你那怂样!” 梁翊难得这么放松地跟弟弟开玩笑。最近喜事连连,他当然也很开心,在部下面前还矜持着,可一面对映花,便高兴得手舞足蹈。映花又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一个成功的妻子,是能让丈夫永远保持童心的。丈夫开心得像个孩子,是不是也能说明自己是个很成功的妻子? 虽然庆王兵败了,但大虞国土上的窟窿实在太多了,梁翊还要像裁缝一样,将这些窟窿全部缝补好。映花身子越发沉重,不能再跟他一起征战了,再说还有子衿需要照顾,她只能在华阳城等夫君回来。不过在梁翊出发之前,她将肖大夫找了过来,让他继续负责梁翊的健康。 肖大夫受宠若惊,又有些不自信地问道:“侯爷还会理我吗?” 映花笑道:“你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了,连他什么脾气都不知道么?他就是个孩子脾气,哪儿会一直生你的气?” 肖大夫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感谢了映花一番。他收拾好东西,刚要去找梁翊,不料一个熟悉的背影拦住了他。 肖大夫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人抚弄了一下妩媚的长发,用极为动听的声音说道:“别以为蔡丞相失势了,我们就管不着你了,只要我们愿意,取你性命只是一眨眼的事。” 肖大夫不悦地说道:“张正使,你都知道你们失势了,这说话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张英躲在暗处久了,皮肤都有一种不健康的白色,他笑了一下,却一把捏住肖大夫的下巴,说道:“你是不是忘了疼是种什么滋味了?” 肖大夫紧闭双眼,不愿去想,又迫于张英的压迫,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张英森然说道:“给你三天时间,将梁翊他弟弟毒死。若你做不到,我就往你那八十岁的老娘身上扎一针,明白了吗?” 肖大夫气得一句话也上不来,他确实忌惮噬骨针的厉害,更不忍心让母亲去遭那份罪。他仰天长叹,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非要受这些惩罚? 张英见他半天不言语,又问道:“凭你的医术,你做不到吗?” 肖大夫叹气道:“要杀梁翊便罢,你为什么还要杀他的弟弟?” 张英冷笑道:“所有亲人都死了,只有他自己活着…如今,也该让他尝尝这种滋味了!” 肖大夫不寒而栗,跟张英分道扬镳之后,孤独地走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哭。他虽然没有梁翊那么义气深重,但也不想一次次做小人。可一想到被软禁在蔡家的老母,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在调兵遣将的空档里,梁翊常常在他的弓道馆里,除了指导众人练弓,便跟家人团聚。阿珍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身上也有了些许贤妻良母的影子了。虽说“由奢入俭难”,可梁翊也能看出来,阿珍在尽量克制自己,不再大手大脚地花钱,那些骄纵的坏脾气也改了许多。 梁翊时常借着找楚寒的名义去看阿珍,小金子自然也会跟着他一起去。他不仅送黄珊珊梅花,去看妹妹的时候,也会施展轻功,越过树枝,摘下最绚烂的一串梅花送给妹妹。阿珍能看到东西之后,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收到哥哥送来的梅花,自然也是万分欣喜,每次都将梅花插在净瓷瓶里,整个房间都显得清雅起来。 小金子刻意隐藏起自己的断指,只跟阿珍讲些战场上的趣事,阿珍原本很担心他在战场上受伤,可小金子讲得很风趣,阿珍常常捧腹大笑,在开心之余,也对哥哥多了些敬佩。 小金子告诉她,陷害金家的那些人,几乎都被梁翊给斗倒了,金家的耻辱碑,也因为梁翊才被推到了。他握着妹妹的手,动容地说:“或许再过几天,我们就能找回原来的名字了,我叫金世荣,你叫金世珍,听说这是先皇赐给咱俩的名字呢!你是金家唯一的女孩子,若不是坏人陷害金家,那你一定是全家的珍宝,是全家的掌上明珠!” 阿珍神情有些落寞,她怔怔地笑了一下,说道:“我没法想象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感觉,但这辈子,有你这个哥哥陪着我,爱护我,我就很知足了。” 小金子很难过,他又将妹妹的手握得紧了些,说道:“你要相信梁大哥,他说过的话全都实现了。等我们能光明正大地找回以前的名字,我就告诉你…” 小金子看了不远处的梁翊一眼,又担心阿珍会跟别人乱说,便打住了话尾,笑道:“你放心吧,不光我一个人疼你,梁大哥、楚大哥都很疼你的。” 阿珍眯起眼睛,说道:“我很纳闷,我以前明明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他为什么还那么关心我呢?难道…他也是我的哥哥?” 小金子不置可否,心想,还是等梁翊亲自说出来吧!阿珍不想让哥哥为难,便笑了笑,岔开了话题:“哥哥,你听说过司音阁吗?” “当然听说过,天下精通音律之人,全都汇集在那里。梁大哥跟我讲过,咱们的母亲也出身司音阁。” “是啊,我也是听楚大哥说的,他说司音阁在青鸾峰上,美得像仙境一样,抚琴的姑娘都像仙女,我真的很想去。再说那里是母亲待过的地方,我更想去看看了,去找找母亲的痕迹。等我生下孩子,你就把我送到司音阁,好不好?” 小金子忙不迭地点头,开心地说:“我和梁大哥一起将你送过去!” 阿珍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梁翊却招招手,喊道:“小金子,不准偷懒了,快回去练弓了!” 小金子一下子蔫了,转了一下酸疼不已的肩膀,垂头丧气地跟妹妹告了别。在回去的路上,梁翊问他:“你不觉得阿珍变化很大么?” 小金子点点头,说道:“听楚大哥说,她是看到了蔡赟的某些举动,所以才变了许多。” 梁翊说道:“是啊,一个人若被蒙蔽了双眼,就很容易变得不可理喻。可等她看清楚了之后,自然就会做出判断。阿珍是个真性情的姑娘,她之前也是受了太多苦,她现在怀着孩子,你这个做哥哥的要更加细心地照顾她,明白了吗?” “这个当然,还用说吗?” 小金子刚说完,突然愣住了——肖大夫怯怯地站在挽弓派的门口,似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梁翊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大步流星地走进门去。肖大夫刚要进来,梁翊却吩咐道:“小金子,今天闭门谢客,你们练足三个时辰以后再打开门!” 小金子也对肖大夫非常失望,答应了一声,便指使杂役将门关上。肖大夫却麻利地从门缝中挤了进来,扯住了梁翊的衣角,带着哭声说道:“有人欺负我!” 梁翊看都不看,径直往前走,肖大夫匍匐在地上,越发用力地拽住梁翊的衣服,哭喊道:“侯爷救我!” 第三百一十九章 其人之道还彼身(下) 张英并不是十分相信肖大夫,况且除了除掉小金子之外,他和蔡赟还有很多目标,比如梁翊的妻儿,他的好朋友楚寒。对梁翊那般重情重义的人来说,每失去一位亲人朋友,便像经历一场凌迟,打垮他只是迟早的事。 梁翊率兵去平定京城附近的叛乱,楚寒在不当值的时间,还是隔三差五便往梁家跑。尽管映花义正辞严地跟他说过,梁府的安全由挽弓派的人保护,梁翊不在家的时候,尽量不要来梁府,以免被人抓到把柄。可楚寒也控制不住自己,有时映花避而不见,他就在梁府外面观望,哪怕看到映花的身影,他都觉得格外幸福。久而久之,有不少人在背后嚼起了舌头,可楚寒一点儿都不在意。 小年夜里,楚寒在梁府外面站了许久,身体快要冻僵了,才动身去了一个小酒馆。因为是小年夜的缘故,酒馆老板也不太愿意招待,不过念着楚寒是常客,他便给楚寒上了酒,又给他上了两碟下酒菜,才跟家人一起吃饭去了。 楚寒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心里有一种稳稳的踏实感,小时候过年的感觉又回来了,不必提醒吊胆,只要开开心心地迎接新年就好。毫无疑问,这种踏实感是梁翊给的,华阳城的安宁是他用血汗保下来的。跟其他老百姓一样,楚寒很感激他,但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楚寒喝着华阳春,回想起两年前在安澜城跟梁翊喝酒的往事。那时他们都很青涩,就连出仕多年的江璃,身上也没有一点官僚之气。可来京城混了两年,他们都算出人头地了,拿着丰厚的俸禄,有一大群人巴结着,不管走到哪里都底气十足,好像没有他们摆不平的事。楚寒心想,现在可以说光宗耀祖了,可他心里总是有个疙瘩,眼前不断浮现出映花那张俏丽的脸庞。 如果今生没有遇到映花,他或许会遇到一个不错的姑娘,跟她成亲生子,度过平凡的一生。可他在安澜城墙上看到映花的那一瞬间,便知道今生不可能再爱上别的女子了。她明明那么瘦弱,身姿却傲然而坚定;她长了一双小鹿般清澈灵动的眼眸,那双眼睛却仿佛能装下整个天下的安危。楚寒看呆了,他不知自己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将这样的女子娶回家? 楚寒一个人喝着酒,冷风吹起了门帘,他也没觉得冷,也不知道张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反正他一抬头,就看到张英坐在了他的对面。 楚寒以为自己喝多了,笑道:“张正使如今还敢在华阳城出没?” “只要我想来,没人能奈何得了我!” 楚寒厌恶地看着他,说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抓你?” 张英浅浅一笑,语气却十分倨傲:“你没那个本事,就别跟我斗了。” 楚寒本就郁闷,再加上喝了点儿酒,便抑制不住体内沸腾的热血。他刚刚抽出身旁的虎齿,张英却在桌子下面踢到了他的膝盖。“咔嚓”两声,剧痛传来,楚寒误以为膝盖碎了,登时放开虎齿,用手捂住了膝盖。 张英笑着饮了一口酒,说道:“看吧,我手下留情,你尚且抵挡不住。若我动了真功夫,你能活到几时呢?” 楚寒渐渐从疼痛中缓了过来,冷眼看着张英,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你想娶公主吧?” “你别胡说!”楚寒激动地提高了嗓音:“映花公主是我的嫂嫂,我岂敢对她有非分之想?” “有句老话,叫做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张英打住了话尾,狡黠地笑了笑。楚寒怒道:“映花公主冰清玉洁,跟我更没什么纠葛,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你的欲望都写在脸上呢,真甘心这样忍一辈子?”张英不跟楚寒翻脸,笑道:“情欲是最难克制的,你放心,总有一天你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楚寒刚要反驳,可是头昏眼花,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张英吐掉刚才喝的酒,看着昏睡的楚寒,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 楚寒在外面喝酒,阿珍孤独地坐在窗下等着他。自从怀上孩子之后,阿珍自知今生就这样了,便断了嫁给楚寒的念想,一心一意地将他当哥哥。更何况,她知道楚寒心里有人,她不愿去自讨没趣。 风吹得木门咯吱咯吱响,每响一下,她都疑心是楚寒回来了,可楚寒一直没回来。小丫鬟阿杏困得直打瞌睡,阿珍让她先去睡了,她自己等楚寒回来。 这次门响了,阿珍十分欣喜,可是一听脚步声,她便知道不是楚寒。她刚要大声将阿杏唤来,那人却捂住她的嘴,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道:“阿珍姑娘,不用紧张,是我来看你啦。” 阿珍在黑暗中的视力很差,根本看不清楚对方是谁,不过她一听声音便听出来了:“你是张英?” “不错,久违了。” 阿珍并不欢迎他,可张英却兀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跟她拉起了家常:“楚寒对你好么?” 阿珍点头道:“楚大哥待我很好,将我当亲妹子看。” 张英笑道:“可你并不只是将他当哥哥吧?” 阿珍窘迫地绞着手指,说道:“我出身低贱,从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也是,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公主,怎么会将你放在眼里呢?若他有那个本事娶到公主,再收你做个小妾,这倒有可能!” 阿珍难堪得涨红了脸,想阻止张英,让他别再说下去了,可张英却继续说道:“可你长得这么漂亮,给人家做小妾未免也太可惜了。若公主死了,楚将军心里难过,你趁机安慰他一番,他对你感激不尽,说不定就娶你了。” 阿珍何等聪明,她一下子就听出了张英的意思,冷笑了一下,继而说道:“张正使难不成是想让我害死公主?” “阿珍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难怪丞相那么器重你。丞相因为梁翊百般陷害跌入谷底,因此对梁翊恨之入骨。丞相曾对你恩重如山,你但凡心存感恩,是不是应该对他施予援手?” 阿珍在黑暗中低头冷笑着,反复回味“恩重如山”四个字,回想起种种往事,她对蔡赟只剩下无尽的仇恨。张英见她半天没说话,便问道:“你是不是因为蔡丞相失势了,所以就再也不肯帮忙了?” “不是,蔡丞相智谋无双,张正使武功盖世,哪儿还用得着我这个弱女子帮忙呢?” “你有所不知,梁翊十分狡猾,他如今当了侯爷,府里有几百府兵。这还不算,他还找了一些江湖人士来做护院,梁府可谓守卫重重,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们怎么会请阿珍姑娘来帮忙呢?” 阿珍愤恨地瞪了张英一眼,说道:“可我三番五次陷害过梁家人,他们恐怕不会让我进梁家门。再说,我如今身怀六甲,为了我腹中胎儿着想,我也不能再去做害人的勾当了。” 张英站起身来,问道:“总而言之,你就是不想帮忙对吧?” 阿珍咬紧嘴唇,半天才说道:“…恕难从命!” “咔嚓”一声,张英果断地拧住了阿珍的下巴,阿珍吓得紧紧护住腹部。张英凑近了些,森然说道:“你一个小小的乐伎,也敢这样跟我说话?若你敢不从,那我就用噬骨针扎在你的肚皮上,让你体会到,腹死胎中到底有多痛!” 阿珍虽然害怕,但还保持着理智,说道:“楚大哥马上就要回家了,若你再不放手,当心楚大哥要你的命!” “楚寒那个草包,我会怕他?”张英不屑地说道:“他在一个酒馆喝闷酒,喝到不省人事,被我下药了都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他会像发情的公狗一样,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也不知道。若你肯杀死映花,说不定我会好心给楚寒解药;若他吃不到解药,最终会将精气全都耗光,死得狼狈不堪。” 阿珍欲哭无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认贼作父。张英并没有怜惜她的无助,无情地说:“楚寒体内的毒会在三天后达到鼎盛,你最好在此之前了断了映花的性命,否则楚寒会对映花做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来,我可说不准!” 张英走了,阿珍瘫软在地上,直到天明,楚寒才回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倒头就睡。阿珍简单打扮了一番,便让阿杏拿上几块上好的布料,去梁府拜访公主。 梁翊的府邸没有变,但“候府”两个字却为这所宅院增添了不少气势。阿珍眯着眼睛,想把这所宅院看个清清楚楚,毕竟这曾是金家旧宅,是她出生的地方。 不出她所料,映花并不想见她,甚至派了一个武艺高强的护院将她送回楚家。黄珊珊可没映花那么好心肠,她听说阿珍来了,便拿着一个笤帚,气冲冲地冲出了大门,当着阿珍的面,将地面一顿狂扫,一边扫一边骂道:“哪里来的恶鬼,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好过!” 阿珍第一次毒害映花时,曾阴差阳错地害了黄珊珊,这个梁子很难解开,所以阿珍很理解她。她听着黄珊珊的咒骂,不急也不恼,只是淡然笑道:“上次得罪了姑娘,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这次诚心实意地来道歉。我就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公主答应见我,我当面向她道歉。” 第三百二十章 临别知是兄妹情(上) 阿珍估计得很准,映花果然没让她在外面站太久,便让她进了梁府。气派而典雅的装饰让阿珍驻足观赏,虽然六尺以外她就看不清楚,不过她知道,这里一定比她想象得还要美。 映花有意在乌竹院招待她,茂盛的乌竹落满了雪,将不大的庭院点缀得分外淡雅。映花在正厅摆好了茶,红泥做的茶具看起来很温暖,暖炉里的炭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 阿珍跟公主行了一礼,说道:“草民是真心来道歉的,不值得公主如此大费周折地招待。” “你的琵琶技艺让人敬佩,当时与本宫一见如故,因此不必自称‘草民’。你年纪尚小,又受人蛊惑,所以才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早就不怪你了。” 映花从容说完,阿珍却听得羞愧不已,让侍女将布料拿给映花,说道:“多谢公主海涵,这点小小礼物,请您一定收下,要不我会不安的。” 小桃接过料子,让映花过目。映花只看了一眼,便说道:“这丝绸一看就是从达城过来的,多谢阿珍姑娘馈赠。小桃,你这就把料子送到冯嬷嬷那里,让她给长乐和子衿一人做一身新棉袄,过年又有新衣服穿了。” 映花是身份尊贵的公主,见过无数奇珍异宝,没想到对这小小的礼物竟格外上心,一时间阿珍分外感动。 映花又唤过小竹,跟她低语几句,小竹答应了一声,便麻利地下去准备了。映花让阿珍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说道:“你我都有了身孕,不宜喝茶水,这是西域贡枣,怀孕时喝它再好不过。我让小竹去给你拿了些,你回家泡水喝吧!” 阿珍赶忙道了谢,她心事重重,不知该从何说起,踟蹰半天才说道:“殿下,您将侯爷叫回来吧,他在您身边,您才能更安全。” 映花蹙眉一想,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珍生怕张英就躲在某个角落里,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便急忙喝了口茶,否认道:“没什么事,只是京城不太平…” “京城由我丈夫守着呢,太平得很,妖魔鬼怪全都进不来!”映花故意说得很大声,看着阿珍,仿佛在说——你有话就直说,不用顾忌! 可惜阿珍看不清映花的表情,她恭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她故意装作看不见,趔趄了一下,趁着映花来扶她,她急忙说道:“公主可愿装病几天?算是救我一命?” 映花很快领会,同样低声道:“你是受人所迫?” “是,我倒无所谓,只是怕连累了楚将军。” 映花说道:“你不用害怕,告诉我是谁敢胁迫你,我派人去收拾他!” “除了侯爷,别人全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公主千万别轻举妄动,安全最重要。”阿珍叮嘱完,又说道:“若您肯帮忙,保住我腹中胎儿的性命,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德。” 映花微微点头,让她放心,不会让她为难,又有些不解地问:“你这次为何不害我了?” 阿珍羞红了脸,说道:“我过去做过的那些糊涂事,公主殿下就莫要再提了。总之,我今后绝对不会再害人,哪怕是为了我的孩子,也要将眼睛擦得更亮些。” 阿珍说得十分真诚,映花握紧了她的手,将她送到大门口。阿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大声道:“多谢公主殿下!” 映花微微颔首,好像看到不远处确实有人跟着她,她也心疼起了这个命途多舛的姑娘,但愿这次风波过后,她能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 张英吩咐完肖大夫和阿珍,又将宙合门残部从长蛇岛招了回来。这次他不仅要除掉所有跟梁翊有关的人,还要再一次称霸武林。因为他现在活得很明白了,在官场上混,常常朝不保夕;若没有势力支撑,最后只能落得走投无路。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谋得公职,再将自己的力量培养到足够强大,那样就不用担心后路了。 张英之所以这么着急,不仅是因为郁闷了太久,还因为梁翊拉扯起了挽弓派,这让他一时间十分焦虑。按照梁翊的性格,他如果去做这件事了,便一定会做得很好,将每个人都教成很厉害的弓箭手,让他们既能驰骋疆场,又能当杀人不眨眼的刺客,那还了得? 张英还是将残部聚集到了孝子村,紫芒也跟他一同前往。在长蛇岛,他挑了六个最厉害的弟子,让他们练成“北冕阵法”。不仅如此,紫芒还将长蛇派的“蛇心术”传授给了张英,如此一来,张英又多了一门内功护体,并让那六个弟子练习。他告诉紫芒,这六个人不会用在别处,只在抓捕梁翊的时候派上用场,让梁翊插翅难逃,只能束手就擒。 紫芒脸色苍白,问道:“你想怎么抓梁翊?” 张英眼冒精光,说道:“我要将挽弓派的人杀得一个都不剩,梁翊必然会来找我报仇,到时候还愁抓不到他吗?” 紫芒不再言语,脑海中却掠过梁翊小时候的模样。在紫芒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喜欢给姐姐采花的小男孩,他为什么要遭受这些算计和伤害? 紫芒心如刀绞,却不能在张英面前显露半分,只能默默捂住胸口。张英却以为她累了,难得温柔地说:“你先在这里休息,待我去城里办完事,再回来陪你。” 映花将阿珍送走后,便让下人放出消息,说自己有中毒的症状,生命垂危。张英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便去楚寒家找阿珍。楚寒似乎是染上了严重的风寒,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好不容易挣扎着跟皇上告了假,便躺在家中休息,连张英来了也不知道。 张英见到阿珍,便称赞道:“果然是丞相器重的义女,办事就是漂亮,一下子便把映花给击倒了。” 阿珍搪塞道:“是映花太蠢,对我根本不设防备,我跟她说几句好话,她便将我当朋友了。” 张英尚不知道阿珍早已对蔡赟心存芥蒂,便理所当然地想,她没有理由帮映花,只能无条件地为蔡赟卖命。可这件事情也太顺利了,他不得不提防其中有诈。因此阿珍让他给楚寒解药,他也没有答应。 正在张英起疑心的时候,门“哐”地一声被推开了,张英急忙施展内功,迅速地隐遁了起来。他躲在一根柱子后,方才看到来人是黄珊珊。 黄珊珊来势汹汹,眼睛咕噜一转,便摆了摆右手,冷笑道:“阿宝,阿庆,把能砸的全都给我砸了!看看她的药藏在哪儿!” 阿珍背对着张英,所以张英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愤然道:“你们凭什么敢砸我家?” 黄珊珊冷笑着走近,冷不丁地抓住阿珍的头发,阿珍疼得哇哇乱叫。黄珊珊拽着头发,愤怒地说道:“我看你是下毒下上瘾了吧?” “你少来污蔑我!” “呵,上次将毒藏到指甲里,又抹到糕点上,差点儿毒死我!这次又将毒藏在了绸缎上,公主摸过那匹绸缎,又用手抓了点心,你一走,她便中毒了!” 阿珍也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吼道:“那你也不能冤枉我,公主吃的东西那么杂,你怎么敢断定是我下的毒?” “呵,你以为只有公主中毒了吗?我和公主吃的东西一样,我一点儿事都没有;可摸过绸缎的小桃姐,也出现了跟公主一样的症状,我看你还敢狡辩?” 阿珍被黄珊珊呛得脸通红,一时上不来话,只能大哭起来。阿宝、阿庆先是将厨房的锅碗瓢盆砸烂了,又将卧房的衣服被褥全都扔到地上。他们动静太大,将昏睡的楚寒也给惊醒了。不过楚寒实在爬不起来,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几句,便又倒头睡了。 “珊珊小姐,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没找到毒药。” 黄珊珊一把推开阿珍,抄着手冷笑道:“她肯定是将毒药全都抹在了绸缎上,上哪儿去找剩下的毒药?——阿珍,你最好将解药交出来,若我嫂嫂有一点闪失,我会将你碎尸万段!” 阿珍气得跺脚,哭道:“我没下毒,就是没下毒!” “你还强词夺理?等着瞧,我这就去找我哥,将你的恶行全都告给官府!到时候让你过堂,让你尝尝大刑的滋味,看你后不后悔!” 黄珊珊冷哼一声,便带着两个小厮离开了楚家,阿珍看着一片狼藉的家,悲从中来,又大哭起来。张英虽然没什么同情心,不过他还是安慰了阿珍几句:“你放心,你是替我办事的,我不会放手不管。你若愿意,我现在就带你出城,让官府再也找不到你!” 阿珍抽抽搭搭地说道:“我不管,你先把解药给楚大哥,我都按照你的要求做了,你可不许反悔!” “解药我迟早会给…” “那就现在给!只有楚大哥醒了,我才不用提心吊胆!” 张英无奈,只好唤过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阿杏,让她将粉末放在热水里冲了,喂楚寒喝下去。吩咐完之后,他又问阿珍:“现在是否可以跟我走了?” 阿珍摇头道:“不,我要等楚大哥醒来,我要陪在他身边。再说公主那边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抓我,我怕什么呢?”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临别知是兄妹情(中) 张英本想将阿珍带在身边,关键时刻用来威胁梁翊,可阿珍宁可被公主府的人刁难,也不肯离开京城,这倒让张英多了几分诧异。 喝了张英留下的解药,一个时辰以后,楚寒便醒了过来。阿珍把张英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楚寒气得不行,要去找张英算账。可阿珍却说,张英神出鬼没,不知躲在何处,还是先别去招惹他了,等梁翊回来再商量对策。 那是腊月二十七的晚上,楚寒郁闷得睡不着觉。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上忽然热了起来,不是闷热,而是浑身燥热,每一条骨缝都痒得钻心,任他辗转反侧,症状也得不到丝毫缓解。欲.火从心底直窜上来,无论怎么克制都无济于事。 楚寒被这股毒药折磨得失去意识,一片黑暗中,却总是浮现出映花的脸庞。他像是被海浪冲到岸上的鱼,快要饥渴而亡,却只能看着幽暗的海面拼命挣扎。 五更天过了之后,他才缓过来一些,借着明亮的月光,草草穿上衣服便来到梁府。天太早了,偌大的府邸只有几个小厮在外打扫。楚寒是梁府的常客,又是侯爷的好朋友,小厮都认得他。不过以前楚寒都是穿戴整齐,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蓬头垢面,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 一个小厮打着哈欠,问道:“楚大人这么早就来,不知有何贵干?” 楚寒不理他们,径直冲进了府里,几个小厮慌了,急忙过来拦住他。可楚寒武艺高强,又服用了烈性的毒药,就是风遥也不一定也拉得住他。更何况风遥难得正经起来,跟师弟打仗去了,只留下妻女住在梁府。 楚寒拨开拦路的人,闯过两进院子,来到和昶居。挽弓派的人已经惊醒,几个功夫好的矫健地越上墙头,用弓箭指着楚寒,威胁道:“站住!你再敢往前走一步,当心我手中的箭!” 楚寒早已失去神志,脑海里只想着映花,恍恍惚惚,对别人的威胁置若罔闻,只不过在和昶居的拱门停留了片刻。挽弓派的人倒为难了——侯爷走之前曾交代过,他不在京城的期间,出什么事可以找楚寒,可见二人交情非同一般。若楚寒继续往里闯,那他们到底放不放箭? 挽弓派的人在犹豫,黑暗中却有一个黑影在像楚寒慢慢靠近,原来是被惊醒的小黑。小黑从墙根下的狗窝里爬出来,抖了抖身上黑得发凉的毛,露着凶狠的牙齿,目光狰狞地盯着楚寒。在楚寒迈进和昶居的那一刻,小黑像一匹来自草原的狼王,从容不迫而又浑身杀气,从侧面猛.扑上去,将楚寒结结实实地推倒在地上。 挽弓派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庆幸平日里没有白疼小黑,他确实是只通人性的忠犬。楚寒被小黑推倒以后,狼狈地爬不起来,而小黑两只前脚匍匐在地上,全身毛发倒竖,凶狠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楚寒,不断从喉咙里发出低吠之声。 映花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穿戴整齐后才打开了门,一看到躺在地上的楚寒,登时吃了一惊,快步走了过去,蹲在楚寒身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寒一看到映花,眼神立刻迷离起来,一抹痴笑挂在嘴角,突然一把勾住了映花的脖子。映花毫无防备,楚寒的脸就凑了上来,她拼命抵抗也无济于事,只能四下躲避,紧紧护住腹中胎儿。 二人扭转在一起,挽弓派的人有点慌了,他们的箭术尚且不如小金子、张羽,没法保证这一箭射过去会不会伤到映花。因此纷纷跳下围墙,想将二人分开。没想到还是小黑机灵,一口咬住了楚寒的胳膊,楚寒疼得大叫一声,也没有力气将映花压在身下了。 映花恐慌地捂住肚子,小黑则敏捷地跳到主人身边,舔了舔她的衣服,示意她不要害怕。映花稍稍镇定了一下,指着楚寒怒骂道:“平日里对你客客气气的,没想到你的人品竟是这般不堪!阿宝,先将他捆了,丢进柴房!阿庆,你去京兆府,将黄润大哥请来!” 楚寒的眼神依然迷离,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感觉很迟钝。下人把他带走以后,映花才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靠在小桃身上掩面痛哭起来。 阿珍是在天亮之后才发现楚寒不见了,她仔细看了半天,才看清楚寒的房间一片凌乱,被褥扭曲得不像样子,衣服扔的满地都是。而楚寒出身将门,自幼便养成了整洁的习惯,连丫鬟阿杏都说,将军的房间根本用不着打扫。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能使他的房间乱成这个样子? 阿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不定张英并没有给楚寒解药。想起张英的威胁,阿珍都要急哭了——若楚寒真的克制不住欲.火,去非礼公主,那他不仅犯下了死罪,还会弄得身败名裂! 阿珍坐不住了,着急去找映花,可是她眼神不好,接连摔了两跤,肚子有点隐隐作痛,她也顾不上了。阿杏那个丫头有点蠢笨,做事又喜欢偷懒,阿珍唤了她好几声她都不答应,阿珍便不再等她,一个人出了门。 阿珍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墙,艰难地摸索着路。她走得很慢,走了半天连一条巷子都没走出去,却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自己。 她停下脚步,愤然转头,问道:“你看到我这样狼狈,是不是很有意思?” 张英笑道:“是啊,急得满头大汗,却笨得要死。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个搬米粒的蚂蚁,活得那么拼命,可只要人们一抬脚,就能把你踩死。不过你这幅拼命挣扎的样子确实很可爱,所以我一直没舍得抬脚。” “你简直…丧心病狂!” “是啊,我很喜欢这个词。”张英玩弄着手中的银针,说道:“你放着坦途不走,非要去送死,你比我更丧心病狂!” 阿珍的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她靠着墙蹲了下来,咬牙说道:“你针对我也就罢了,为何要去害楚大哥?” “我跟你说了,梁翊身边的人我一个都不留,要全都除掉!再说,若不是找楚寒试探一番,我怎能知道你并未除掉映花?” 阿珍又急又气,顿时晕了过去。张英吹了几声口哨,从远处跑来一辆马车,将阿珍给拉走了。 ----- 若不是赵佑真急召梁翊回来,他根本就不知道原来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临行前肖大夫将张英的威胁原原本本告诉了梁翊,包括老母被扣押在蔡家这些事也全说了,说着说着就泪如雨下。梁翊无奈地揉着太阳穴,问道:“多大点儿事?若你早点儿说出来,何苦沦落到今天的境地?” 肖大夫哭道:“我也是担心母亲的安危,一时间没了主意。” 梁翊叹了口气,找了刑部和户部的两位主事,一同去找赵佑真,告诉他蔡府还有很多宝贝,要彻底搜查一下。另外,蔡赟犯下那么多罪行,将蔡家抄了也不为过,蔡家的宝物全都充公,下人全都解散,将丞相府收回重新分配,这样如何? 赵佑真之前没顾得上,被梁翊一提醒,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一波抄家来得猝不及防,肖大夫的老娘自然也就放出来了。梁翊将老人家安置在梁府,让她做点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也不至于太无聊。肖大夫感激不尽,差点儿跪下给他磕头,梁翊却冷哼一声,背着手走了。 抄蔡家之前,梁翊曾跟蔡瑞说过,以求得他的谅解。蔡瑞笑道:“侯爷太过小心了,叔父的所作所为我都了解了,丞相府的财产本就应该没收了,朝廷要怎么做,我绝对没有二话。我跟母亲也早就搬出来了,跟丞相府没有什么瓜葛,你放心就是。” 难得蔡瑞是个明白人,这一番肺腑之言让梁翊很是感动。处理完肖大夫的事,梁翊便率领几位旧部下平定周边的叛乱去了。等周边都收拾干净了,他也就安心了,到时候便抽身出来,让赵家两兄弟争去吧! 没想到刚打了两三场仗,赵佑真便将梁翊召回来,说是有要事跟他商量。听传令太监的语气,这次倒不像是坏事,梁翊没有过多揣测,便领着小金子返回了华阳城。 华阳城的氛围不太对劲,百姓不再用那种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而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梁翊很纳闷,难道是赵佑真要下圈套抓住他?好像也不是,因为百姓的眼神里,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同情。 因为是赵佑真召见,梁翊无暇回家,先去了天健宫。这几天赵佑真的精神不错,脸色红润了一些,甚至像很久以前那样,跟梁翊说了很多慰劳的话,让梁翊有些受宠若惊。 寒暄了一会儿,赵佑真方才说道:“辅明,朕想了良久,想将子衿过继过来,将他立为太子,你意下如何?” 梁翊一下子懵了,他从未想过这种情况,也摸不清楚赵佑真的想法——他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谋权之意?他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子衿只是一个资质普通的孩子,而且十分顽皮,从来不听映花读书,每天只喜欢骑木马、斗狗…” “那就是你不愿意将他过继给朕了?” 梁翊一听,便知道赵佑真生气了,他急忙跪下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并非臣一人能决定,还要回去问问映花的意思。” 赵佑真依旧不悦地说:“你曾是手握十万大军的元帅,又是朕亲封的侯爷,难道家里的事还做不了主吗?”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临别知是兄妹情(下) 如果子衿真被立为太子,那他只能由赵佑真和江瑶抚养。赵佑真嗑.药成瘾,江瑶又是一个工于算计的恶毒妇人,若将子衿交给他们,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梁翊索性不再接赵佑真的话,哪怕是被他赐死,他也不能将孩子送进皇宫。他再看向赵佑真的时候,满脸就写着四个字“我不愿意”。 赵佑真虽然早已预料到了,但是被拂了面子,心里肯定不痛快。或许就不该跟梁翊商量,而是直接把子衿抱进皇宫里,他还敢抗旨不成?但那样对梁翊夫妻又太残忍,赵佑真不想做得太绝。 二人沉默着对视了许久,最后还是赵佑真体力不支,让梁翊和映花明天来宫里商议。话音刚落,赵佑真脸色一黑,剧咳数声,吐了一大口暗红的血出来,然后便晕了过去。 梁翊大吃一惊,心想,就算他怒火攻心,也不至于被气成这个样子啊!太监们七嘴八舌地传太医,一个叫舒良的小太监偷偷告诉梁翊:“侯爷别担心,皇上不是生您的气才这样的,这段时间以来他常常吐血,太医也没有办法。” 梁翊认得舒良,当时禄喜临终时,他在旁边照料来着,算得上禄喜的好朋友。但是他年纪很小,跟小金子差不多大,虽然有几分情义,但比不得禄喜,更不及禄喜机敏聪明,跟梁翊的接触也不多。梁翊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过来套近乎,还说这些话让人宽心。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舒良装作送他的样子,跟他并肩走出了正殿的大门,悄声说道:“侯爷,王如意好像没死,奴才们都很害怕。” 梁翊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脸诧异地看着舒良。舒良环顾四周,才说道:“好像是万岁爷掉包了,砍了另一个人的脑袋。我那天路过懿宁宫,好像看到了王总管,他在里面修炼什么武功。我还以为我见到了鬼,吓得不行。可我回来问其他人,他们也看到过那里面有人,身形很像王总管,也都以为是见了鬼,谁都不敢说。” 梁翊彻底惊呆了,半晌才说:“皇上是疯了吗?” 舒良低声道:“皇上现在不相信任何官员,他每天都跟了尘道长在一起。可了尘道长不会武功,皇上肯定不放心。所以,我们都在想,皇上不杀王总管,或许就是为了让王总管在关键时刻保护他。” 梁翊大脑一片混乱,报仇的快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烦意乱地回到家,迎接他的却又是映花被楚寒非礼这个消息。 映花受了莫大的委屈,一直哭个不停,而楚寒早已被押送到京兆府,想必躲不了一场责罚。梁翊将几个护院全都训斥了一通,指责他们没有保护好映花。其中一个人辩解道:“小的们当时是想拦住楚大人的,可他看起来很不正常,就像中了邪一样。” 梁翊明白了,楚寒八成是被人给利用了。他暂且顾不上去为楚寒伸冤,而是将计就计,给映花收拾好行李,让她去仙女湖畔的悬剑山庄住一段时日。 映花不肯走,抱着丈夫哭个不停:“我跟你去行军打仗好不好?我不想跟你分开。” 梁翊自然也舍不得妻子,但他说了赵佑真的想法,又劝映花:“眼下能救子衿的办法,只有远走高飞了。你要马上走,如果皇上的人追上了你,你就说你受了奇耻大辱,丈夫非但不想追究,还替楚寒说话,这让你十分愤怒,因此想跟他分开住一段时间。” 映花很聪明,含泪答应了丈夫的话。尽管万分不舍,她还是踏上了去悬剑山庄的路。这下京城百姓都知道了,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流言说,梁翊常年在外打仗,有一段时间身体还不好,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要上孩子呢?恐怕公主早就跟楚寒好上了,梁子衿并不是他的儿子。 谣言传得让人心乱,梁翊也很头疼,还在纠结要不要真的替楚寒说情。他相信楚寒不会无缘无故地非礼映花,可就算是楚寒中了毒,他一时间也难以原谅。只是楚寒被抓,阿珍的日子该怎么过? 梁翊喊过小金子,兄弟二人一起去了楚寒家。两个主子都不见了,只有丫鬟阿杏一个人在家,她围在火炉边,悠闲地磕着瓜子,根本不关心主子的去向。梁翊憋了一天的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一脚踹翻火炉,让阿杏赶紧收拾东西滚回家。 兄弟俩分头找阿珍的行踪,可是天已经黑了,根本就找不到。二人又挨家挨户地去打听,邻居们只听到了马车的声音,并不知道阿珍的行踪。 二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阿宝送来一封信,说是一个不男不女的人送过来的。梁翊一听,便知那人是张英,他来不及犹豫,急忙将信打开了。 “要想找回你妹妹,明日巳时正刻,正阳门外见。” 小金子立刻大叫起来:“梁大哥,你不能露面,我替你去。” 梁翊知道张英的阴谋诡计——他是想当众揭穿自己是金世安。况且,正阳门广场一马平川,根本没有高处可以隐藏,梁翊无法施展射箭的特长。他将信纸揉成一团,跟弟弟说道:“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对策。” 第二天一大早,梁翊就带着弟弟来到正阳门外的广场。耻辱碑推到了以后,广场上只剩下了圣祖的石像。石像坐北朝南,背靠正阳门,分上下两部分,上面是圣祖坐在龙椅上指点江山的石像,下面则是一块高六尺的方形石块底座,在底座背面刻着圣祖的生平。圣祖无疑是虞国百姓心目中的圣人,每个从外地来京城的人,都会到圣祖像前参拜一番。 已到了巳时正刻,小金子不安地左顾右盼,突然往石像那边一指,大叫一声:“阿珍!” 阿珍脸色苍白如纸,头发凌乱,裙子上沾满了鲜血。小金子心中一痛,刚飞奔了几步,一个影子却从石像飘了出来。他没拿什么兵器,只是扬起了手,诡异地笑了一下。小金子立刻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张英手中闪闪发亮,毫无疑问,他手中夹着好几根噬骨针。 梁翊稳步走近,大声喝道:“张英,你用一个有身孕的弱女子来胁迫我,简直丧尽天良!” “哈哈,可你苟且偷生,欺瞒天下百姓,这些又能高尚得到哪儿去呢?” 百姓渐渐都围了上来,纷纷说道:“他不是直指司的张英吗?怎么还敢出现在京城里?” 梁翊最不希望的场景终于出现了,暗自咒骂张英真是狠毒。可他很沉着地说道:“只要我能保百姓平安,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金穹弑君逃走,罪当株连九族!可你在死牢里来了个偷天换日,用梁家二公子的名号,隐藏你金家人的丑陋面孔!你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闭嘴!”小金子忍无可忍,暴跳如雷:“你倒是活得光明磊落,跟你做坏事一样坦荡!你针对我们也就罢了,我妹妹身怀六甲,你也好意思抓她做人质?” 张英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我没有想抓她的意思,只要你这位梁大哥当着华阳城百姓的面承认自己是金世安,承认…他是琵瑟山庄的刺客残月,那我肯定不会为难这个姑娘。”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梁翊是金世安这件事情,已经在华阳城里流传很久了,众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刺客残月!那个杀了很多朝廷重臣的残月? 梁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双唇颤抖了好几下,刚要说“是”,阿珍却大笑几声,说道:“梁大哥,你不必为难!” “阿珍,不要冲动!” 梁翊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然而已经晚了。阿珍用尽全身力气推了张英一把,然后一头撞在石碑上。与此同时,一把锋利的匕首飞向张英的肋骨,张英没有躲开,捂着伤口跪倒在地上。紧接着,灵雨从人群中一跃而出,拔下了皓月,又将张英踹倒在地。张英根本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匍匐在地上,阴仄仄地笑着,好像专等官兵来抓他。 官兵很快就来了,将百姓隔离开,又把张英捆了个结结实实,立马押下去了。梁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眼里只剩下阿珍。 阿珍的额头流着血,瞳孔已经散大了,她伸出手,尽力触摸梁翊的脸颊,轻声问道:“你是二哥哥吗?” 梁翊握住妹妹的手,后悔万分,泪如雨下:“我是二哥哥,阿珍别怕,二哥哥救你。” 阿珍笑了一下,说道:“我娘托梦给我,说二哥哥还活在人间,一直在保护我。我还以为梦都是骗人的,现在终于能叫你一声‘二哥哥’了,真好啊。” “你就是受了点儿小伤,不会死的!” 阿珍绝望地摇摇头:“不,张英将一枚毒针插进了我的腹中,害死了我的孩儿,那毒针上的毒已经扩散到我全身,我也活不成了。我真的很疼,很疼,所以才会自我了断,二哥哥千万不要自责。” “张英!”小金子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一拳将右手砸得血肉模糊。 “二哥哥,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我不该那么任性,若我早早听你的话,也就没有这些悲剧了…”阿珍说着,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可惜人这一辈子只有一次,就算后悔了,也没法重新来过。我死后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不要埋怨楚大哥,他真的是被张英害了,他也是个可怜人。” “好,我答应你,不会为难楚寒。你再坚持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了。” “太疼了,我不想再坚持了…”阿珍止住泪水,说道:“我要再好好看看你们,等下辈子,我要再找到你们,还让你们当我哥哥。这辈子我没当上全家的掌上明珠,下辈子我一定不会错过…你们…你们不能不认我。” 小金子嚎啕大哭,握着妹妹的手,哭道:“阿珍,我求你了,你别走…” 阿珍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天空,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哥,娘来接我了,我这就跟她走了。你要听二哥哥的话,多…多保重…” ---- 放心,不会一直虐下去 == 第三百二十三章 苍天不绝有心人(上) 阿珍的气息渐渐消失了,小金子哀声痛哭,梁翊则失神地劝他:“先把阿珍送回家吧,她躺在这里太冷了。” “都怪你!”小金子愤恨地指责道:“你如果早点儿认了阿珍,将她接回身边,她怎么会死得这么惨?” 梁翊无言以对,他想解释——他又何尝不想认?只是处在这龙潭虎穴,有多少人等着将他们金家兄妹一网打尽?他有太多的无奈。他不想跟小金子吵,依旧好言相劝:“好了,是我不好,等回到家,你想怎么数落我都行,别在大街上哭了,好不好?” 小金子粗暴地甩开梁翊的手,说道:“我不想再跟你回去了,既然你怕我俩连累你,那我就躲得远远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小金子倔强地瞪了哥哥一眼,说道:“我要将阿珍送回余海,你如果敢跟着我,我就跟你拼命!” “小金子,我现在已经够累了,你不要再闹了,好不好?” “如果你还有一点儿良心,那你就去给阿珍报仇吧!”小金子冷笑道:“反正我也打不过张英,去了也是送死。阿珍这辈子都困在京城,在送回余海的途中,我想好好陪陪她,让她看看外面的风景。” “那我陪着你一起回去!” “不用了,你日理万机,哪儿有空来管我们?”小金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只要一讽刺哥哥,他心里就会痛快一些。梁翊被他说得心都在滴血,可是一句也没有反驳。 “你听我的话,这一路上都在打仗,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不劳侯爷挂念,我自己能回去。”小金子任性地说道:“非要我挑白了说么?我就是不想跟你在一起!” 弟弟的话彻底伤到了梁翊,他胸口疼痛,又有吐血的冲动。黄珊珊早就赶到了,只不过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一句话也不敢说。听小金子句句带刺,才忍不住插嘴道:“你怎么这么说话?非要让关心你的人难受,你心里才舒坦吗?” 小金子强忍住眼泪,不跟黄珊珊拌嘴,而是大喝一声,不允许所有人靠近他妹妹。梁翊无奈,只好拉着黄珊珊退后了几步。小金子等了一辆马车过来,费力地将妹妹搬上车,梁翊想要帮他,却又被他一声给喝退了。 黄珊珊忿忿不平地说:“梁大哥,你为什么那么纵容他?骂他一顿不就好了?” 梁翊何尝不想?不过刚刚失去阿珍,他的心都要碎了,哪儿忍心再骂小金子?他疲惫地说:“让他去吧,他就是心里不好受,等他想明白了,就会回来的。” 黄珊珊一把搂住他的胳膊,抽抽搭搭地说:“翊哥哥,我真心疼你。” 好久没听到“心疼”两个字了,梁翊一下子便得到很多安慰。他不死心,继续问小金子:“你真的不打算叫我声二哥?” 小金子站在原地,背对着梁翊,肩膀耸动了半天,可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梁翊继续问道:“你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我是你二哥了吧?” 是啊,现在想来,的确是很早之前就有苗头了。包括在绿绮家的那次重逢,他那么用力地抱住自己,生怕再次和自己分离;在自己被九龙帮的人蒙骗,差点儿被净身时,他那么愤怒地踹了自己的胸口,现在想来,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吧!他费尽心力地给自己找师父,不厌其烦地教自己射箭,打仗时寸步不离自己身边… 小金子涌起了很多回忆,眼泪哗哗往下流,却倔强地一句“二哥”也不叫,跳上马车疾驰而去。 黄珊珊跺了一脚,喊道:“这家伙真够狠心的!” 梁翊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狼狈,可他来不及难过,喊过灵雨,说道:“灵雨姐,刚才谢谢你了。不过我还有事要拜托你,你能送这小子回余海吗?他一个人回去,我总是放心不下。” “我们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我跟着他可以,可你在京城孤身一人,我也放心不下。” “没事的,张英虽然狠毒,但气数已尽,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威胁。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会保护好自己。” 梁翊如此坚持,灵雨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追小金子去了。梁翊先让黄珊珊回家,他则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直指司大牢走去。 这下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金世安了,好多人在他身后议论纷纷,可他丝毫不在意。事已至此,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死张英! 他刚走到直指司外面,正好碰上了黄珊珊的大哥黄润。黄润拼命拦住他,劝道:“我刚才询问了一番,张英什么都不肯说,只说要见皇上。他八成是有备而来,故意被捕的,你千万别去送死!” “黄大哥,我妹妹死了!”梁翊眼睛通红,声音沙哑:“我妹妹被他用毒针害死了,连同腹中的胎儿一起,我不杀了他…我还算是哥哥吗?” 黄润急忙捂住他的嘴,说道:“你别嚷嚷,这些我都知道,可你得先保住自己的命!” 梁翊力气全耗尽了,被黄润一推,趔趄了好几下才站稳。黄润怕他被别人看到,急忙跟他耳语:“张英在外流浪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心血回到京城,他惹起事端,就是想引起皇上的注意。他手上肯定握着一些你的秘密,到时候一起跟皇上告发。你暂且躲一躲,不要抛头露面。若发现苗头不对,一定要及时逃跑。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必争这一时,明白了吗?” 梁翊跌倒在地,懊恼地抓着头发,心力交瘁地说:“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或许十岁那年就不该活下来,省得惹这么多是非!” 黄润听着难受,安慰道:“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是国之栋梁,若没有你,大虞国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 在衙门口说话自然不方便,黄润拉着梁翊,拐进了一条小巷子,神神秘秘地说道:“江统上次在官驿横死,兵部尚书的职位一直空缺着,你不在京城期间,皇上曾召集文臣,商量后继者一事。众人一致认为,梁若水先生才是最合适的人选。皇上也觉得如此,让翰林院拟封诏书送到富川,想召梁伯伯回来,这事你听说过吗?” 梁翊摇头:“皇上从来没跟我说过,只跟我说,想把我儿子过继过去。” 黄润叹气道:“现在天下不安稳,恐怕过不了多久,皇位就要换人了。我的意思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躲就躲。梁伯伯在军事上的才华有目共睹,不论天子的宝座是谁的,兵部尚书之位只能留给梁伯伯。我让小厮带了个话给我父亲,让他劝劝梁伯伯,暂且不要回京城。可我怕他听不进去,毕竟他那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沸腾起来,恐怕谁都拦不住。不知你可否劝他一番?” 梁翊的头快要疼炸了,他心里很清楚,若他把这事儿给搅和黄了,那跟梁家人的梁子这辈子也别想解开了。可若他什么都不说,那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往火坑里跳。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或者将张英碎尸万段。他失魂落魄地走在白石大街上,直到那个熟悉的说书先生来到他面前,跟他说道:“大难要临头了,你赶紧走吧!” 梁翊两眼放空,呆呆地凝视着他,说道:“还会有比现在更大的灾难吗?” 说书先生叹气道:“你还是太单纯,从来不以恶意揣测人心,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过去的事都无法挽回了,现在我只想问,您是谁?是曾住在长垣谷的山鬼先生吗?” 梁翊说得很直白,说书先生都无法反驳,只能笑笑,称赞道:“不愧是绝顶的聪明人。” “呵,我自幼读诗经,一直以为‘山鬼’是个美貌女子,没想到是您这样的老人家。” “我半人半鬼,也不在乎这些了。”山鬼先生爽朗地笑道。 “我猜,是因为您目睹了我父亲的惨死,所以才一直在暗中帮我吧?我现在才想明白了,为什么我走到哪里,都会遇见您。” 山鬼先生道:“其实也算不上帮了,只是会挂怀,像你这样的孩子会活成什么模样。虽然我也可以预测出来,但每当你有劫难的时候,我总想提醒你一下。金家太冤,我不想让你也受那么多磨难。” 梁翊激动起来,说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讲我父亲被陷害的真相说出来?难道,我金家活该背着这莫须有的罪名,受尽世人唾骂吗?” 山鬼先生平静地说:“我说出来,谁会相信呢?” 梁翊一时语塞,又沮丧地抱住了头。 “我跟你说过,江璃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他亲自将父亲揭发出来,才更有说服力。若他不肯说,你就要想办法让他说。每个人来到这世上,总会背负着一些使命,你的使命不仅仅是匡扶天下,还有为家门洗清冤屈。” 梁翊呆呆地坐着,说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我真的失望怕了。” 山鬼先生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梁翊,说道:“这件东西我本来不应给你,但你带在身上,肯定会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 梁翊心不在焉地打开,却大吃一惊,那白色绢帛上的字迹他十分熟悉,他万万没想到,山鬼先生竟然还保存着先皇遗诏! 第三百二十四章 苍天不绝有心人(下) “你说得不错,这的确和顺皇帝交给我的。我还记得,那天是和顺九年三月二十日,征北大军在回京途中路过长垣谷,先皇突发心痛病,大军只能在长垣谷驻扎休息。其实当时先皇的病情并没有多严重,他只是感觉到了朝中气氛有些异样,因此想找老夫算一卦,看看大虞的运势究竟如何。” “那天他身着便装,跟他的亲信金穹一起来找我。长垣谷绵延十里,老夫的住处又十分隐蔽,一般人绝对找不到。可金穹毕竟是余海金氏的后人,不仅箭术无双,江湖见识也非同一般,他知道我住在长垣谷北侧的闻风洞,便带着先皇一起来了。说来也怪,金穹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冷面郎君,可我见到他那一刻,却对他的印象特别好。他确实不苟言笑,但谦和有礼。他那时应该有四十岁了吧?可那双眼睛一下子就能望到心底。” 山鬼先生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梁翊一眼,说道:“说实话,你跟你父亲的眼睛十分相像。除了你们父子,老夫从未见过谁的眼睛,在饱经沧桑后还能如此清澈。” 梁翊没心思听山鬼先生的感慨,只想快点儿将这个故事听完。山鬼先生看出了他的心思,便继续讲了下去:“金穹带着先皇来,拜托老夫算一下大虞的国运。那时我跟他说,来找我算卦的,要把他最珍贵的宝物献给我,我方能给他算卦。金穹一本正经地说,晚辈没有别的,只有一腔爱国热忱,先生是否嫌弃?说来奇怪,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一点儿都没觉得好笑,还隐隐被他打动了。” “这时和顺皇帝大笑两声,说道,应天啊应天,你都四十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天真?山鬼先生要你的血做什么?金穹的脸红了,但还是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地说,除此之外,臣最珍贵的宝物就是家人了,音音绝对不行,世宁也绝对不行。先皇提醒他,那小世安行不行?金穹恍然大悟,好像刚想起自己这个小儿子,急忙摇头道,世安也不行。” “你父亲那么严肃的一个人,却把我和先皇逗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他却依然面不改色。我俩大笑了一会儿,先皇才说道,先生,应天的宝物您看不上眼,但我的宝物您绝对不会嫌弃。先皇说完,便将这幅锦帛交给我,说道,这是我给太子留下的东西,也是父亲对儿子的一片期待,我将他献给先生,您觉得如何?” “他将东西给我后,便将金统领给支开了。我将锦帛打开,才看到这是写给太子的一封信,告诉他登基之后,如何做一个明君,字里行间都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殷切期待。我跟先皇说,这件东西不是我能拥有的,让他亲自交给太子殿下。可是先皇说,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就是他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常感到力不从心。而且他常常做梦,每到一个场合,便凑成了七男一女,或者七女一男,他早年在江湖游离时,曾听说这种卦位是最为凶煞的。他频繁梦到这些,或许就是说明他此时的处境十分危险,处在虎狼包围之中,无论怎样都无法脱身。” “从先皇言谈举止之间可以感受到,他的确是一个非常聪明而又清醒之人,尽管他算不出具体的事情来,但他预测的却都是真的。我很为他惋惜,但觉得我没有资格保留这封信。先皇解释道,他要交代后事的时候方才发现,身边可信任之人寥寥无几,而金穹作为他最忠诚的臣子以及最亲密的朋友,肯定会在他死后成为众矢之的,虽然他会拼死保全这封信,但也不一定能成功。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交给一个素不相识,但在全天下享有名望的人。况且想要算卦,便要将最宝贵的东西献给山鬼先生,他不想坏这个规矩。” “按理说,像他这样成就一番霸业的帝王,怎肯屈服于天命?哪怕死到临头,都要拼死挣扎一番,一定要寻到长生不老的仙丹。可和顺皇帝不一样,他从头到尾十分从容坦然,这让我很是敬佩。按理说我不应泄露天机,但我还是忍不住跟他说,最近大虞会有一场大乱,兴风作浪的是外姓人,风浪过后,最多会有十年的太平。先皇问我,始作俑者是谁?我告诉他,天下之乱,从兵部始。他脸色大变,急急地要回去部署,可第二天早上,我就听到了他被金穹杀害的消息。” 山鬼先生一口气讲了很多,梁翊静静地听着,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他忍不住插嘴道:“您是不是早已预知了他们的死亡?为何不提醒他们?” 山鬼先生苦笑道:“每个人的劫数都是一定的,比如说你吧,我当时告诫你不要回中原,一定要留在西边,可你听我劝了吗?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努力,劫数是你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先皇和你父亲如此,你也是如此。” 梁翊收好锦帛,说道:“那我接下来的劫数是什么?你告诉我,看我能不能躲过去!” 山鬼先生背着手,苦笑道:“我早就给你算过命了,说你没有来生,所以像你这么信守承诺的人,别再跟别人许诺‘来世’了。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这辈子全都了结了吧!” 前所未有的难过涌上梁翊心头,他怔怔地问:“像我这种情况多吗?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若只有我这样,那我肯定不服!到时候我死了,我上天入地也得问个明白!若他们不告诉我,那我就拆了地府,烧了天庭!” 山鬼先生被他逗笑了,说道:“没有来生也未必是件坏事,你不必太悲观。再多的我也不便透露了,跟你说了这么多,我的命也快走到头了。” 梁翊深感愧疚,却无法弥补。山鬼先生走了好几步,转过头来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消耗生命,也会将天机透露给你和先皇吗?” 梁翊摇摇头,山鬼先生笑道:“几乎所有人都会问我,千年灵芝在何处?可你们…都处在生死关头,却从未问过我一句。” 山鬼先生说完之后,便消失得不见踪影了。梁翊五味陈杂,在阿珍死的那一刻,他明明都不想活了,甚至后悔自己这白捡来的十六年的生命,可听完山鬼先生的话之后,他立刻抛弃了之前的想法。他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了结张英和蔡赟的性命,必须要将他们的罪行写进史书里。他相信,只要自己下定决心,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梁翊回到家,先给赵佑真写了一封陈情书,大意是为映花离家出走感到伤神,但他依旧相信楚寒是被张英给下毒了,因此请不要怪罪楚寒。另外,他旧疾有发作的迹象,难以继续率兵打仗。他推荐蔡瑞和张羽,二人皆有将才,且长期并肩作战,有很高的默契。将收拾叛乱的任务交给他们二人,他们一定不会让朝廷失望的。 赵佑真没法再说什么,但他也较上了劲,派出一队人马,一定要将子衿抢过来,到时候梁翊夫妻还能有什么办法?另外,他为了拉拢梁翊,都想让梁若水出山了,可梁翊这么不领情,这让他十分郁闷。 大年三十,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一场大雪从早下到晚,家中没有妻子和孩子,又刚刚经历了妹妹的惨死,梁翊心里很是凄凉。还好小黑寸步不离地陪着他,经常往主人身上蹭,让他摸摸自己的脑袋。梁翊感慨道:“还是你好,我无意中杀了你的母亲,你也不曾记恨我。” 小黑抖了一下全身的毛,愣愣地看向狗窝旁边的雪人。梁翊看穿了他的心思,问道:“你是想让我堆个雪人?” 小黑嗷嗷叫了两声,在雪地里撒着欢儿地跑了起来。上次梁翊和子衿堆了一个小黑,看来它很不满意。梁翊搓搓手,笑道:“那我就再堆几个,映花回来后,肯定会很喜欢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雪人那么痴迷,从小就喜欢,仔细想来,像雪那般纯洁无暇的东西他都喜欢,只要一堆起来,就会忘记一切烦恼。在苍茫的大雪里,一人一狗在欢快地玩着雪,小黑稍微靠近一些,他便洒它一身雪。小黑就会甩甩头,再扑上来。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了,梁翊堆好了两大一小三个雪人,一看便是父母牵着孩子,旁边还有一个不可名状的雪堆,看样子应该是小黑。雪人都堆完了,梁翊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可不一会儿,浓烈的惆怅又涌上心头。梁翊心想,明天一早就出城,去找映花和子衿,一家三口一起过年。 他打定了注意,身后却扬起一堆雪,还掠过一道闪亮的光影。梁翊以为是师兄风遥回来了,可回头一看,却惊喜地喊道:“文大哥?” 来人正是文骏昊,他比先前更粗犷了些,脸上长满了浓密的胡子,一身厚实的貂皮棉袄显示他来自遥远的苦寒之地。 “兄弟,好久不见!”文骏昊一开口便声如洪钟,还如往昔一般爽朗。 梁翊急忙将他请进正屋,让厨房烫一壶酒,准备几个饭菜。文骏昊风尘仆仆,在烛火的照应下,梁翊方才发现他脸上都结冰了。 梁翊关切地问:“你怎么在过年时跑到虞国了?” 文骏昊恍然大悟:“对哦,你们中原是要过春节的,我都忘了这茬了!” “看样子你来得很着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是。”文骏昊先喝了一口酒,身子暖和点儿了,才跟梁翊说道:“蔡珠那娘们儿不靠谱,要借兵给她老爹。我们堂堂齐国男儿,凭什么要为一个虞国老贼卖命?我决定不跟她干了,来找你借点儿人,另起炉灶!” 今天还是更新的番外 今天更新的还是番外,不用花纵横币啦~ 雪梨这几天忙到没时间吃饭,明天还要去外地…忙完明天就让男主的小宇宙爆发啦~ 晚安^^ 第三百二十五章 风雨来前已绸缪(上) 转眼间,已经到了璟瑄十七年的正月了。 尽管不是第一次被关进直指司大牢了,可这次的牢狱生活却让张英格外难熬。因为这一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外面一场接一场的大雪,牢里阴冷潮湿,滴水成冰,已经冻死了好些人。过年这几天执勤的人可倒了大霉,一次次往外搬尸体。 能关进直指司大牢的多为非等闲之辈,他们这些强人尚且被冻死,可以想象到底有多冷了。张英虽然内力深厚,不至于像他们一样被冻死,但挨饿受冻的滋味太难受,他无时无刻不想出去,可为了大业只能一忍再忍。他暗暗发誓,一定也要让梁翊尝尝这个滋味。 他以这种自我牺牲的方式进牢,无疑是想引起赵佑真的注意,可他低估了赵佑真的昏庸程度,赵佑真不仅对他置之不理,还以过年放假为由,不处理任何政务。张英无奈,只得想方设法请了尘来。 了尘听到张英找他后,连头都不屑抬起来。后来一想,张英是蔡赟的人,是他将自己从越州带来的,对他一切黑历史都了如指掌,虽说他现在失势了,可谁能保证他不会东山再起呢?就像了尘预料过自己能有今天吗? 于是了尘暂且离开了舒适的软榻,将柔若无骨的美女藏好——因为要在赵佑真面前保持仙风道骨的模样,他一直声称自己不近女色。在被奉为国师、有了自己的官邸之后,了尘第一件事便是在后山上凿了一个洞,里面全部用玉石装饰,他跟外人说这里是他的修炼之所,可只有亲信才知道,了尘将搜寻来的美女全都关在这里,除了去宫里,其他时间他都在这里寻欢作乐。这个“仙女洞”里的景象究竟有多淫.荡,想必会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在大年初五,了尘冒着严寒来看张英。华阳城是真的冷啊,了尘穿着最好的貂皮大氅,冷风都往骨头里钻。他走进直指司的地下牢房,正好碰到狱卒抬着一具尸体出来,他们骂骂咧咧地说:“真特么扫兴,大过年的净往外抬死人了。” 他们一看见气度不凡的了尘,顿时收敛了一些,可了尘根本没功夫搭理他们,他一进来就倒吸一口冷气——这里简直比地狱还要冷啊! 张英没有受刑,但因为酷寒和饥饿的折磨,他比以前清瘦了很多。二人此番相见,境遇竟跟之前完全相反,也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了。 张英开门见山地说道:“听说你当了国师,是否能一手遮天?” “张正使过奖,不过混口饭吃。” “饭吃得可还香?觉,睡得可还踏实?” 张英直勾勾地看着了尘,了尘莫名紧张,吞下了一口唾沫,说道:“还好…” “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人能威胁到你的位置?” 了尘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说道:“若说有一个人让我不得安稳,那就是梁翊!他总是莫名其妙地针对我!” 张英满足地笑了笑,说道:“我有妙计,可以将他连根拔起。你回去告诉皇上,梁翊是朝廷最大的威胁,我有足够的证据。若你不说,那让你不得安稳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或许是这个地下的牢房实在太冷了,亦或是张英的眼神太过吓人,了尘浑身打冷战,牙齿咬得格格响。张英自然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关于整垮梁翊的计策,他真是半个字都不肯透露。若他透露了,了尘说不定就不需要他了,亲自去掰倒梁翊,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张英。 了尘哆哆嗦嗦地从地牢里出来,不停地低声咒骂——以前受尽欺凌也就罢了,他现在都是国师了,为什么见到这些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害怕?他又恨自己,又恨威胁他的人,只能攒着一股劲,总有一天要将他们全给弄死。 初七那天,赵佑真终于肯接见张英了。张英武功盖世,直指司将他的手脚都用铁链捆得结结实实,就差穿他的琵琶骨了。不过碍于昔日的情面,他们不敢做得太过分。即便束起张英的手脚,也足够让他们心惊胆战了。 赵佑真是在千秋殿东侧的一个小耳房接见张英的,张英将梁翊的真实身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佑真,奇怪的是赵佑真并不很惊讶,甚至听得直打瞌睡,直到张英说,琵瑟山庄的庄主正是赵佑元时,赵佑真才惊呆了。 张英很满意赵佑真的表情,他继续说道:“去年曾有一位琵瑟山庄的女刺客弃暗投明,将这些告诉了我。前一段时间,琵瑟山庄的刺客赤日曾在京城喝酒滋事,酒酣之时,挑明琵瑟山庄的庄主是他的姐夫,若他跟着姐夫起兵,说不定早就当上了大将军。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证明,琵瑟山庄的庄主就是赵佑元!” 赵佑真脸色煞白:“你能找到证人?” 张英自信一笑:“早就找好了。” 了尘在一旁添油加醋:“陛下,若赵佑元真是琵瑟山庄的庄主,那他这盘棋下得也太大了!众所周知,当年他是在富川附近失踪的,而金世安被梁若水收养后,一直在富川成长。赵佑元将他培养成自己的一把尖刀,将他派到陛下身边…用心之险恶,简直难以想象!” 赵佑真彻底没了主意,喃喃道:“枉朕那么相信他,将他留在身边当贴身侍卫,又派他去抵抗赵佑元…朕真是糊涂啊!简直是自杀啊!” 张英和了尘相视一笑,继而又恢复成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这些都不怪陛下,只怪他们太狠毒,梁翊的心机又太可怕!” 了尘看着赵佑真的表情,小心地说道:“张大人三番五次跟梁翊作对,是因为他知道梁翊的为人,不忍心再让他欺瞒陛下,所以才做了那些举动…事到如今,陛下能明白张大人的一片苦心了吧?” 赵佑真失魂落魄地说:“朕现在明白了…只要你能将梁翊抓回来,朕便将你官复原职。” 张英低头一笑,说道:“罪臣有一计,陛下可愿一听?” “说!” “陛下,您可知道梁翊成立了一个挽弓派?众所周知,在三十年前,圣祖正是依靠精通射术的余海金氏才打下了天下,而余海金氏曾经成立过一个挽弓派。后来行军打仗,金哲将挽弓派弟子全编入军营,时称‘挽弓阵’,是虞军无可取代的一支精锐。如今,梁翊广罗天下射术精湛的勇士,并对他们细心指导,让他们的实力更加出色。您不妨猜测一下,梁翊培养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赵佑真脊背一阵发凉:“是给赵佑元培植力量?” “是的!” 赵佑真斩钉截铁地说道:“那这个帮派断然不能留了!” “只要将挽弓派摧毁,便相当于折断了梁翊的翅膀,他是一个重义气的人,帮派的兄弟死了,他肯定会为他们报仇,到时候我们布下天罗地网,还怕抓不到梁翊吗?” 了尘称赞道:“这招妙啊!既铲除了挽弓派,又能抓住梁翊,可谓一举两得!” 赵佑真也不住地点头:“不愧是张爱卿,果然是不同凡响!” 张英低头一笑:“陛下过奖了,能为陛下分忧,也是臣的荣幸。” 赵佑真叮嘱道:“你务必要将梁翊活着捉来,朕要亲自跟他问个明白。若你敢伤他性命,当心我也要你的命!” 张英答应得很痛快,很快便被释放了,赵佑真让他重掌直指司,当然是有些隐秘,其他官员并不怎么知情。初七那天下午,张英打听到挽弓派大门敞开,梁翊还去指导了,他便带着直指司的人,浩浩荡荡地冲向挽弓派所在的弓道馆。 张英就是想打梁翊一个措手不及,他甚至开始想象梁翊气急败坏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梁翊还真是蠢啊,或许还真是在骨子里将自己当贵族,常常怒到极点都不会发泄,以免失了体面。不过,看他憋屈到要死的表情真是太好玩了。张英带着得意的微笑闯进了挽弓派,回应他的却是无边的寂静。 直指司将三进院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人的痕迹。过年这几天下了好几场雪,可是院里的雪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个房间也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雪花还在静静地飘着,张英心中却犹如万马奔腾,他很想咆哮一通。 他本来以为或许挽弓派的人都埋伏起来了,趁他不备给他致命一击,可这里处在闹市,目之所及,根本没有能埋伏的地点。梁翊不屑于跟张英打斗,这让他感受到了强烈的侮辱,从而更加痛恨梁翊。 他不知道,在年三十那天晚上,梁翊便做好了一切打算。 那天文骏昊跟他说明心中所想,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末了又加上一句:“兄弟,你现在帮我,可就是帮以后齐国的皇帝。你想想,你有了一个皇帝当大哥,还用窝在虞国受这份鸟气么?” 梁翊只是淡淡地笑着,看着窗外的雪花,并没有说话。文骏昊毕竟是有求而来,在来之前便将说辞酝酿了好多遍,可梁翊不给回应,这让他很尴尬。他理解梁翊的苦衷,更理解他的顾虑——齐国毕竟是虞国的一大威胁,这点即使不说,二人也心知肚明。 可文骏昊并非好战之人,他也不想去践踏别国的领土,他又开口说道:“兄弟,我向你保证…” “文大哥!”梁翊出口打断了他。 “嗯?” “你来找我帮忙,准备这么多说辞做什么?” “嗯?” 梁翊又笑道:“我是说,你来找我帮忙,直说就是,何必啰里啰嗦说这么多?” 文骏昊刚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听梁翊这样说,他的眼泪“唰”地涌了上来。他别过身去,擦了把眼泪,说道:“华阳春真够辣的!” 梁翊看出了他的掩饰,却并不道破,而是说道:“我相信你当了皇帝以后,一定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一个与周边国家和平相处的好皇帝。” 文骏昊目光晶莹,将一把金柄弯刀递给梁翊,豪气地说:“兄弟,我以北寨寨主的名义起誓,若我今后当了昏君,或者践踏了虞国的国土,那你就用这把金刀,了结了我的性命!” 梁翊笑道:“何必起这样的毒誓?我信你就是了。”梁翊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不可能将大虞的军队借给你,不过我可以借给你比军队更厉害的人——挽弓派!” ---- 雪梨活过来了,男主也活过来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风雨来前已绸缪(下) “正好我手中这些人,都是些报国无门的豪杰之士,与其在华阳城里虚度光阴,还不如随你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但你必须得答应我,不能因为他们是外乡人,就由着齐国的将士欺负他们,若你对他们不好,我照样用这把金刀去杀你。” 文骏昊说道:“早就听闻梁老弟是个难得的精细人,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能想到,确实不容易。你放心,你借给我的人,我定会加以重用。若你需要用他们,我随时带他们回来。” 梁翊跟他碰了酒杯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把人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文骏昊问道:“你不是不喝酒么?” “人生只有一次,而意外又太多,我跟很多人约过酒,可老天爷终究不给我机会。如今我不管那么多了,我答应过你,至少要跟你痛痛快快喝一场。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不醉不归!” 文骏昊这才发觉梁翊有些异常,不过梁翊却什么都不肯透露,只顾埋头饮酒。文骏昊想了想,说道:“我曾是北寨的寨主,知道拉扯一个帮派要付出多少心血,挽弓派刚刚成立没多久,你就将人全部借给我,这其中,应该有什么缘故吧…” “没有,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树大招风。我说过要做一个富贵闲人,那就要有个富贵闲人的样子。” 文骏昊笑道:“得了吧,你满脸都写着‘忧国忧民’四个字,说什么富贵闲人?” 梁翊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文大哥,先别再说这些了,‘忧国忧民’对我来说,就像是个笑话,我不想再被戏弄了。挽弓派一共有五十个人,除了十个人在前线打仗,其他的都在京城,过年也不曾回去。从明天开始,我每天安排十个人出城,四天就可以全部走完,让他们去飞龙山跟你汇合,怎样?” “如此再好不过,也不易引起别人察觉。”文骏昊双手持杯,郑重地说:“兄弟,这次你雪中送炭,我文骏昊永世不忘。待我登上皇位,便会昭告天下,你梁翊不仅是我文骏昊的朋友,也是所有齐人的朋友。若你有难,我当倾国相助!” 话声刚落,金刀铿锵有力地插进了桌子里,插着梅花的净瓷瓶摇晃了两下,梁翊手疾眼快地扶住了。他无奈地笑道:“文大哥起誓便起誓,毁我家桌子作甚?” 文骏昊一抹唇边的残酒,爽朗地大笑起来。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青瓦飞檐上都落满了白雪,西北风吹过,白雪红梅一起飞舞起来。二人在和昶居围炉看雪,畅谈天地,难得如此痛快。 到了初四,挽弓派的弟子均按照梁翊的计划到了飞龙山,从此便踏上了异国他乡的征程,不过他们郑重其事地向梁翊保证,若大虞有难,他们必定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梁翊没有去送他们,只是在家喝了很多酒。挽弓派走了之后,他让余叔派几个人,将弓道馆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将家里的下人聚集起来,给每个人都包了一包银子,让他们尽快离开京城。这些下人一头雾水,第一念头就是自己干得不够好,侯爷受不了了;可若真是如此,侯爷怎么会赏赐他们这么多钱?尤其是一些年长的,分到的银子都可以让他们的儿孙衣食无忧了。 余叔第一个不同意走,梁翊耐心地说:“你们暂且去乡下避一避,等风头过去了,我再将你们接回来。” 余叔倔强地说:“咱们规规矩矩做事,要避什么风头?若有人要陷害侯爷,那小的们就跟他们拼命!” 梁翊感动地说:“我在京城不过三年,能得到你们这样的忠仆,已是三生有幸。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反正公主和小公子都不在府里,我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你们就权当放假,跟家人团聚一段时间,等公主回来了,我再把你们请回来,行不行?” 伶牙俐齿地小竹说道:“侯爷这么说,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说实话,我也不是第一次伺候人了,可从来没有在哪个大户人家待得这么舒坦过。公主、侯爷待下人宽厚,一起侍奉的兄弟姐妹也没个勾心斗角的,我们干起活来也舒坦。小的们早就下定决心了,这辈子都要在府里伺候。可侯爷突然要赶我们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们不能在得了好处的时候赖在这里,大难临头就各自跑路…做人得讲良心,一个仆人,最重要的不就是一个‘忠’字么?” 余叔接着说道:“小竹姑娘说得太对了,反正老奴也不走。天塌下来,大家一起扛着,不能让侯爷自己去面对。” 梁翊泪眼朦胧,思绪飞回了和顺九年那年春天。那天他从林充阳那里狼狈地跑回家,看到的是家里的下人在外面跪了一排。那些平日里与金家为敌的士兵们,趾高气昂地指使着他们,不停地用刀、鞭子恐吓着他们。少年金世安充满了愤怒与恐惧,以至于后来也常常梦到这个恐怖的场景,梦到大刀起落,鲜血喷涌上天空,头颅滚落到他脚边。 他猛地闭上眼睛,痛苦地说:“你们…没有见过满门抄斩的惨烈,不知道人力之渺小,不知道那个场景有多恐怖…” 下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梁翊又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隐瞒,没错,我就是金世安。十七年前,就是在这座宅子里,我们金家全部覆灭。过去十七年来,我无时不刻不被这个噩梦困扰着,折磨着。如今,我不能让它再一次上演。所以,在噩梦来临之前,我必须做好应对。你们尽快走吧,只有你们走了,我才能安心地躲起来,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你们放心,我强得很,不会让敌人占到一丝便宜。等这次风波过了,我一定将你们全都请回来,请你们再照顾我们全家。” 梁翊说得恳切,众人拿着包袱,低声啜泣起来。余叔率先跪下,哭着说道:“既然如此,老奴拜别侯爷!请侯爷多加保重,等我们来日再见!” 众人纷纷效仿余叔,依次跪了下去。梁翊转过身去,不忍心再看他们。下人们依照梁翊的叮嘱,没有带任何行李,只带了足够的银两出门去,就像平时上街一样,所以没有任何人察觉,繁华的侯府早已人去楼空。到时候张英看到这一幕,估计又会被气到眼前一黑。 将所有人都打发走了,梁翊一个人在书房里呆坐了许久,只有小黑趴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梁翊抚摸着小黑的头,跟他它说道:“人都走光了,你也走吧,好不好?” 小黑乌黑的眼圈立刻湿了,它将两只前爪搭在梁翊身上,“呜呜”低吠着。梁翊强忍眼泪,不舍地说:“你知道黄润大哥家在那里吧?珊珊住在大哥家,你先去找她,乖乖地等我回来,听到了没有?” 小黑的前爪急切地挠了起来,梁翊终于没忍住眼泪,哽咽着抱住了小黑。哭了一会儿,将它一把推开,喝道:“我不能去送你了,快走!” 小黑的眼圈湿得越来越厉害,它倔强地扒在主人身上。梁翊呵斥了它一顿,它才委屈巴巴地跑向了门口。梁翊抓起砚台,假意向它扔去:“你再不走,我打烂你的狗头,快走!” 小黑委屈地哼了两声,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梁翊转过身去,紧闭双眼,任泪水在脸上流淌,也不忍再看爱犬一眼。 小黑在那条“雪狗”前待了半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门。它极为聪明,认得去黄润家的路,所以一出门就跑得飞快,好像一跑起来,眼泪就不会再流下来一样。 这下偌大的府邸只剩下梁翊一人了,他收拾起一个包袱,放在书房里,便去了后花园的那件小耳房。“挚友常玉娇之灵位”几个字是他亲手写的,疏阔又带着几分哀婉。尽管香炉里的香火烧得很旺盛,可梁翊还是插上了一大把香,并在每个缝隙都插满了。直到再也没有地方可以插,他才觉得自己像虚脱了一样,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玉娇,我要去做大事了。我会争取在这些香烧完之前回来,若到时候我回不来,你也不要怪我,那样我就可以在阴间照顾你了。”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抱怨过命运不公,咒骂过那些害我的人,可回想起来,我又何其有幸?至少我没有像弟弟妹妹那样流离失所,有疼我的养父母,有视我为亲弟弟的雪影姐,还有对我呵护备至的师父、师兄,哪怕只会跟我撒娇的黄珊珊,还有那些生死兄弟…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还有你和龙姑娘,你俩为了我,都付出了太多。然而此生情深缘浅,我已将所有真心都付与映花,发誓今生今世都忠于她一个人,你们对我的一片真心,只能是错付了。这一生实在太短,遗憾又太多,有些遗憾,只能待来生来圆满吧!” “啊,对了,那个先生说过,我没有来生。”梁翊苦笑了一声,说道:“老天爷真会算计我。” 一缕细风吹过,送来淡淡清香,让梁翊恍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走了。梁翊恋恋不舍地掩上门,喃喃道:“或许,你根本没有死吧?” ---- (正文内容已经3100多字了,我再说几句^^)快接近尾声了,特别感谢订阅的朋友。我几乎没有求过月票、打赏,也没怎么抱怨过盗版。我知道现在的订阅里是有一两个盗版的,希望你们这几章先不要盗了吧…毕竟接近尾声了,我还是想让读者们在这里看到结局。每个写书的人都不容易,我不想刻意卖惨,但对我来说,这本书确实写得艰辛。中间曲折,不必多言说。将心比心,我理解去看盗版书的读者立场,也希望在最后关头,你们理解一下我的作者立场。不订阅也没关系,这几章就别盗了吧。再次感谢一直订阅的朋友,尤其是打赏、留言的朋友,无法言说地感谢,期待大结局吧^^ 第三百二十七章 恰若捕蝉之螳螂(上) 张英瞎忙活了一通,没有抓到挽弓派的人,满脸羞愧地去跟赵佑真交差。不过他一再强调,梁翊肯定有问题,因为不光挽弓派凭空消失了,整个候府也都人去楼空了。必须得早日抓到他,否则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梁翊一失踪,赵佑真立刻感到后背发凉。倒不是怕他在暗中筹谋什么,而是他不在自己身边这件事,本身就让赵佑真极度没有安全感。他吩咐下去,在全国通缉梁翊,但是不能要他的性命。否则,杀死梁翊的人同样是死罪。 张英和了尘心知肚明,赵佑真不肯杀死梁翊,主要是还抱有一丝幻想,那就是他相信梁翊并不是赵佑元的人。哪怕紫芒亲自在赵佑真面前做过证,他也不曾相信。张英不得不佩服,在为人处世方面,梁翊是有些呆傻,可他确实收货了一大群忠心耿耿的朋友,连稀里糊涂的赵佑真也不轻易放弃对他的信任,这让张英感到很棘手。 不过张英的眼界放得很宽,他又一次瞄准了梁翊身边的人。他本来决定报复黄珊珊的,可听说黄珊珊过了初七便回富川相亲去了,他只好从映花和子衿下手。他自告奋勇地跟赵佑真说,要将子衿接回宫中,到时候为了救儿子,梁翊肯定会现身的。 赵佑真脑子一热,便答应了张英的话。张英野心勃勃,派人去孝子村请几位亲信过来,他要带着几位亲信去悬剑山庄偷孩子。可不大会儿功夫,小厮就骑马来报,说孝子村后山洞被人血洗了。 那天是正月初八,已经立春了,可天气还是冷得彻骨。张英心想,八成是他在牢里被冻下什么病根了,要不然怎会抖得如此厉害? 他去了孝子村,看到了惨烈的一幕,真是欲哭无泪。这是他花了怎样的代价才保全下来的宙合门残部,可这三十几个人全都死了。有的是被利箭射穿了身体,有的是被弓弦抹断了脖子,还有的是被大刀砍断了头颅,总之死状十分可怖。山洞的石壁上,用鲜血写着几个大字“日月当空,天地长荣!” 毫无疑问,这是赤日和残月联手做的,可能连一刻钟都不用,他俩就把这些人全给杀光了。张英清点完尸体,才发现少了三个人。那三人平日里就不是特别忠诚,想必是被赤日和残月一恐吓,就吓跑了吧?他们俩还算有点儿人性,没有对所有人都赶尽杀绝。 张英把门徒埋葬的时候,脸都气到变形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算计梁翊那么多次,反倒被梁翊给抄了老底。这笔账他又记下了,心想,肯定会连本带利地报复在梁翊身上。 他片刻不敢耽误,从直指司抓来几个武功较好的人,踏上了南下之路。悬剑山庄守卫重重,不一定能讨到便宜,只能想办法智取。好在赵佑真给映花写了一封书信,让她早日带着孩子回到京城。映花尚不知丈夫大祸临头,想必会立刻抱着孩子上路。 梁翊躲在暗处,对张英的行踪了如指掌,他早做好了部署,所以显得不慌不忙。在送走文骏昊之后,风遥返回到了京城,梁翊告诉他,他想要彻底扫平宙合门。风遥当然热血沸腾地同意了——当年他俩可是筹划了很久都没能行动,还被赵佑元给骂了个狗血喷头。如今没有人能管了,他势必要将这些年来受到的屈辱加倍还回去。 于是,梁翊背着残月弓,风遥提着赤日刀,在正月初七晚上,来到孝子村的后山。行动之前,梁翊先喝了一大口酒,华阳春老窖的威力名不虚传,他的热血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头顶。他把酒壶递给风遥,风遥也喝了一大口,辣得咂了咂嘴,说道:“痛快!” 这次回来以后,风遥发现师弟变了很多,最大的变化就是开始喝酒了,虽然喝得不多,但走到哪里都带着酒葫芦。他也说不上来,好像师弟身上还多了一股无畏的杀气,眼神比以前冷了很多。 后山洞依然有几个小厮在把守,梁翊眯起眼睛,借着白雪的反光,冷静地放了几箭,那些小厮就毫无声息地倒下了。如张英预料的一样,这些个虾兵蟹将实在不足以对他俩造成威胁,不过片刻时间,二人就结束了战斗。 风遥在雪地里擦拭赤日刀,开心地说:“真是痛快!可惜他们人太少,还不够我杀的。” 梁翊说道:“我倒不喜欢杀人,不过杀了宙合门的人,我心里也很痛快。” 风遥问道:“那接下来干嘛?是否一起去杀蔡赟老贼?” 梁翊摇头,说道:“咱俩暂且分开行事,你替我去趟悬剑山庄,我还要留在京城,等我把事情弄完了,就去跟你汇合。” 风遥不满地说道:“你的老婆孩子凭什么要我去救?咱俩换过来,你去悬剑山庄,我留在京城,这样岂不是更好?” 梁翊知道,师兄是怕京城更危险,会威胁到自己的性命,才提出这样的建议。他感动地笑了笑,说道:“我要做的是精细活,你帮不上忙的。” 师弟又嫌弃自己粗苯,干不了精细活,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风遥愤愤地想着,刚才的豪情壮志都消失了,丢下一句:“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一头只会出蛮力的野牛?” 梁翊忍俊不禁,连日来的抑郁也好了许多,他好言哄道:“野牛哪里比得上师兄聪明?只不过写字这些事情,你确实没有我在行,你去保护映花和我儿子,说不定还能跟张英打一场。” 风遥立刻两眼放光,再也不计较干的到底是不是精细活了。他刚要出发,梁翊却抓住他,叮嘱道:“师兄,你千万要当心,我妻儿的性命可就交给你了。” 风遥笑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倒是你,要在京城多加当心。等下次重逢的时候,你我二人还像以前那样,去江湖闯荡,好好儿快活一番!” 梁翊也很怀念以前的时光,便重重地点了点头。二人互相道了珍重,便分道扬镳。在这种时刻,梁翊是无比信任风遥的,只要有他在,映花和儿子肯定会安然无恙。而他要做的,是要揭开蔡赟、江统的真面目。 一种莫名的迫切感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或许上天留给他报仇的时间并不多了,他必须得抓紧时间。在杀死江统时,他曾胁迫江统写下当日罪行,并一直保存在手里。这段时间,他细心临摹了很久,终于能将江统的字体模仿得以假乱真了。他隐藏在给风遥一家购置的宅子里,重新将江统的罪行写了一遍,印在木板上,雕刻成一个个字模。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忙这件事情,幸亏江统写的罪行不长,梁翊又通宵达旦地制作,到初八晚上,他终于将所有字模都做好了。 他长出一口气,将字模排列好,涂上墨汁,印在一张张纸上。到了五更天时,他差不多印好了二百张,眼睛都快熬瞎了,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可他来不及休息,揣着这一堆纸,轻盈地越上围墙,在凌晨的华阳城里奔跑了起来。 江璃身体恢复之后,又重新回到了廷尉司。初九这天早上,他刚到廷尉司,就发觉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有些怪怪的。他本来就有些孤僻,与同僚们不怎么亲近,可也很少跟他们闹矛盾。这么多人都在议论自己,肯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他刚开始处理公务,楚寒便来找他了。自从楚寒的丑闻传出来以后,江璃心里五味陈杂,一方面他相信楚寒确实是被人陷害了,可另一方面,他又埋怨楚寒不该对映花动心思。若他心如止水,怎能被坏人盯上? 尽管如此,他还是跟刑部说了些好话,让他们酌情审理。可刑部的人告诉他,梁翊早就来为楚寒求情了,希望朝廷不要怪罪楚寒。 听到梁翊的名字,江璃心里很不好受,所以就没有再过问。楚寒能安然无恙地找过来,看来这件事是彻底解决了。他还没来得及寒暄几句,楚寒便开口道:“江大哥,我是来跟你辞行的。这段时间也让你费心了,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江璃愕然问道:“你要去哪里?” 楚寒淡然答道:“京城我是待不下去了,我要回越州了。” “你好不容易在京城得到这么高的职位,这一去地方,几乎就没有往上升的机会了!” 楚寒笑道:“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皇上这次没有杀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被调到了越西守备营担任副指挥,专门防范夜秦来犯。我渴望了那么久,总算又能回到战场了。” 越西守备营远在虞国跟夜秦的边境,楚寒这一去,自是天高地远,很难再见。浓浓的离愁涌上心头,江璃一下子伤感起来。楚寒低头说道:“想当年我们三个还在越州结拜一场,到头来却是这番凄凉…江大哥,你在京城多多保重。不过,世安哥向来很清醒,他只针对你的父亲,不会对你有什么怨恨的。” 江璃听得稀里糊涂,问道:“世安…你是说梁翊吗?他对我父亲做什么了?” 楚寒疑惑地问:“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江璃想起同僚的窃窃私语,也疑惑了起来,摇了摇头。楚寒从袖口掏出一张纸来,说道:“今天华阳城里都在流传这张纸,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几乎无人不知。听班直的兄弟说,连皇上都受到了一份,龙颜…十分不悦。” 第三百二十八章 恰若捕蝉之螳螂(下) 江璃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拼命想隐藏的父亲的罪行,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告知于天下。 “和顺九年,北征途中,余曾数次与金穹发生争吵,从此怀恨在心。三月二十日晚,天降暴雨,大军于长垣谷修整。是夜,先皇心痛病加重,不停呼喊金穹进帐。我等担心先皇驾崩,金穹成为摄政王,在太子登基后将我等一网打尽,遂决定取他性命。余派人通报金指挥,声称有刺客闯入。金穹毫不犹豫,提刀进帐,却被天罗地网给困住。原来王如意早已在帐内布置好,只待金穹自投罗网。待金穹落网后,王如意抢过他手中的刀,插在先皇胸口上。并对帐外将士声称,皇上欲传位给三皇子,而金穹企图弑君,已落荒而逃,必须马上将他抓捕回来。待众人散去后,几个内侍方才从塌下拉出金穹的尸体,藏于长垣谷巨石之下。当夜暴雨,将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金穹的行踪,便成了一大谜团。另,余唯恐金家人翻案,便掐死了金夫人,害死了金家长子金世宁。倏忽十六载,日日惶惶不安。今死到临头,忽对金家充满愧疚。此事完全是我、蔡赟、王如意三人谋划,与我江家其他人无关。请金家后人高抬贵手,放过我江家后代。江统 绝笔” 江璃眉间蹙成一个疙瘩,拿着纸的手不停地颤抖,他知道,梁翊肯定不会只在京城发这张纸,说不定在大虞国其他地方都已经传遍了。他愤恨地咬住了嘴唇——看似与世无争的一个人啊,在咬起人来的时候,却是最凶狠的。 江璃刚正不阿,从来没有撒过谎。可他现在明白了,只要撒一次谎,就不愿被人揭穿。因为一旦揭穿了,面子和名声就都不存在了,而这两样,恰恰是官场最重要的通行证。所以在这种时候,人就会本能地选择掩饰与狡辩,而不是坦荡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江璃自觉比其他人稍微好一点,至少他知道这样做很可耻。他将纸揉成一团,强硬地说道:“他这是污蔑造谣,我绝对饶不了他!” 楚寒有些悲哀地看着他,眼神似乎在说“何必呢”?可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转而说道:“江大人在这上面写道,他参与了弑君案,不管是真是假,皇上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弑君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趁着定罪之前,你赶紧做些布署吧!” 江璃恍然醒悟过来,这才是第一要紧之事!事到如今,他反而不怕了,而是傲然说道:“多谢你提醒,不过我想去跟皇上说明,这其中必然有蹊跷!” 江璃不怕死地非要见赵佑真,赵佑真无奈之下,只得召见他。江璃殷切地说道:“皇上,我父亲被梁翊——不,被金世安所杀,在临死之前,不知受到了他怎样歹毒的威胁,才会写下这样的文字。皇上一向圣明,断然不会被这满纸荒唐言给骗了。请您再给臣一点儿时间,臣一定将金世安抓捕归案。若他说的都是实情,请您再治江家的罪!” 赵佑真冷眼瞅着江璃,然后将一张纸甩在他面前,冷声道:“你自己看吧!” 江璃展开那张纸,上面用俊秀飘逸的行楷写道:“佑真哥,江统有罪,但江家无罪,莫要责罚!” 乍一看便知是梁翊的字迹,江璃五味陈杂,但很奇怪的是,他并不感激梁翊。赵佑真见他半晌没说话,便说道:“今天早上朕的内侍出宫办事,梁翊——不,金世安让他把这张纸给我带回来的。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朕的事,还敢叫朕一声‘佑真哥’!” 赵佑真说着说着,咬牙切齿地说:“朕非得把他捉回来,听他怎么说。” 听皇上的语气,好像江家的罪过暂时不追究了,这让江璃忐忑的心情暂且放松了许多。不过赵佑真说,他的命令早就下达下去了,要将江家人软禁起来,等查明真相再做发落。 江璃更加结实地恨上梁翊了,事到如今,若要保全全家人的性命,只能在梁翊翻身之前再将他压得结实点儿,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尽管这样对待昔日兄弟并不符合他一贯的处事原则,可他只能一次次说服自己,他是为了保护全家才这样做的,只要除掉梁翊,今后他一定更加秉公执法,做一个万民爱戴的好官。 他回到家,心烦意乱地换好衣服,正要在书房看会儿书,一阵疾风将书房的门吹开,江璃再回过头来时,看到一个黑衣人站在门口。 江璃还未开口,那人便问道:“阁下可是廷尉司左尉平江璃江大人?” “正是,阁下是?” “我没有名字,叫我猎人便好。” 江璃回味了一下,反问道:“猎人?” “是。”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江大人是不是想除掉梁翊?我是来帮你的。” 江璃更奇怪了:“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帮我?” “我家主人也跟梁翊有深仇大恨,曾在战场上捡到过一些东西,有了这些东西,相信你一定可以制服梁翊。” 猎人手中拿着几张细小的纸条、布条,江璃接了过来,却骤然间睁大了眼睛——这竟然都是梁翊写给赵佑元的书信! 江璃如获至宝,惊喜地问道:“敢问你家主人是哪位高人?” 猎人神秘一笑,说道:“江大人不必知道得太过详细,总之,知道我家主人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高人就行了。” 江璃将那些纸条握在手中,激动万分地说道:“阁下大恩大德,我江璃没齿难忘。今后若能相助,请务必开口!” 猎人轻笑两声,说道:“我家主人还说,梁翊的家人都有江湖豪杰保护,你们根本得不了手,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蔡赟将他引诱出来。他以前没有杀蔡赟,是因为蔡赟并没有将罪行交代出来,就那样稀里糊涂地杀死蔡赟,梁翊心里有太多不甘。现在,江大人、蔡丞相的罪行都已公布于众,他也没有必要再手下留情了。只要知道蔡赟的行踪,他肯定会不管不顾地追杀过去。” 江璃听得直点头,说道:“此计甚妙,不过眼下只有张英知道蔡丞相的下落,只有等他回来,方能问个清楚。” 猎人说道:“我已说到这份上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总之,你务必要在七天之内将梁翊抓捕归案,否则我会取了你的性命,再去找其他有能之人。我家主人还有一点要求,那就是在抓到梁翊之后,不能立刻将他处死,不管他要遭受多少刑罚,一定要让他熬到时机成熟,方才能上刑场。” 对江璃来说,这些书信无异于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拼了命也得将梁翊抓回来。猎人走了之后,他忙不迭地再次回宫。赵佑真刚嫌他烦得要命,可一看到他带回来的东西,立刻呆住了。 梁翊的书法天下闻名,模仿者不再少数。但赵佑真好歹也算书法名家,他能一眼分辨真伪,梁翊的书法贵在潇洒飘逸的气度,这是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模仿不出来的。那些布条上的字迹虽小,但毫无疑问,全都是梁翊的。 无论是“佑元哥,见面详谈”,还是那句“我对皇上失望至极…定会助你登上皇位…”,都出自梁翊的笔迹。 赵佑真握着信纸浑身发抖,他呆了半晌,泪流满面,后悔地说道:“朕一直将他当亲弟弟看,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朕…” 江璃见状,积极请缨道:“陛下,臣这就去帮助张正使,一定尽快将梁翊抓回来!这样的大罪,不知映花公主…” 赵佑真绝望地闭上眼睛,说道:“他们俩夫妻情深,梁翊做的这些,映花不可能不知道,务必要将映花一起带回来。” 江璃犯难地说:“可臣听说,映花公主的避身之处是悬剑山庄,那是江湖上很有名望的一个门派,若他们不放人,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赵佑真无力地说:“我给你五百精兵,若悬剑山庄不放人,那就踏平了之后,再将公主捉回来。” 江璃领了命,马不停蹄地南下而去。猎人看到这一幕,胸有成竹地回到了簪花楼。傅江山知道赵佑元要做最后的反击了,或许夺取江山就在这最近几天,可付出的代价,却是一点点吞噬掉梁翊的生命。傅江山虽然很渴望胜利之后的封赏,可是想到梁翊被人算计至此,心中却涌起了浓浓的悲哀。 是的,赵佑元准备反攻了。他这次并不打算从地方打到京城,而是直取华阳城,再平定地方。他决定派五百精兵在华阳城中潜伏,精锐在华阳城四周埋伏。时机一到,五百精兵在京城杀个天昏地暗,精锐则从四周突袭华阳城,打赵佑真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的华阳城虽然羸弱如老妪,但毕竟还是有几万兵力的,区区五百人如何能攻下华阳城?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人能替这五百人分忧。赵佑元的头等谋士陈鹤献策,梁翊无疑是最佳的诱饵。只要梁翊一被判死刑,冲着他在江湖上的威望,到时候肯定会有成百上千的江湖豪杰冲进华阳城去救他。趁那些江湖豪杰跟禁军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五百人再火上浇油,还愁华阳城不到手? 赵佑元听到这个计策之后,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才留下一句“这个计划不是我策划的”。陈鹤何等聪明,他马上就明白过来——主公夺取天下后,不能留下一个“无情无义”的骂名,而这个骂名,只能自己来承担。夺取皇位本就要付出无数代价,在陈鹤看来,这个骂名对自己并没有实质性的危害。 ----- 还记得赵佑元“故意”弄丢、而陈鹤又“无意”捡起的那些小纸条么? 梁翊就这样成为捕蝉的螳螂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冤家总逢狭路中(上) 映花这个新年过得一点儿都不痛快,不仅因为丈夫不在身边,还因为她总觉得有什么灾难在向自己靠近。春节过了这么多天了,依照丈夫的性格,他早就应该来看望自己了,可到现在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映花不禁胡乱猜测起来。杨逍夫妇将她当成亲女儿一样宠爱,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打消映花心中的种种疑虑。 在接到赵佑真书信的时候,映花自知情况不妙,但还是决定回到华阳城。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能连累悬剑山庄。她走的时候,杨逍派了二十个武功出众的弟子给她保驾护航,并细心叮嘱她,若发生什么不测,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山庄。映花一一应允,跟杨逍夫妇到过谢,便抱着子衿踏上了回程。 子衿向来娇憨,只要有人哄着,便从来不哭不闹。但是他这一路上很反常,不管小桃怎么哄他,他总是哼哼唧唧,不停地啜泣,只管伸手让母亲来抱。映花抱得胳膊都酸了,跟他打趣道,是不是在跟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吃醋?子衿原本很喜欢趴在母亲肚皮上,听弟弟或者妹妹在母亲肚子里调皮捣蛋,可他现在却不理母亲的调侃,只是抓着母亲的脖子不肯下来,好像在畏惧什么,只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马车吱吱悠悠走了半晌,到了五星镇外面的一片树林,前面有个茶棚,小厮提议在这里休息一下。映花抱着儿子,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想起丈夫曾说,最好不要在荒郊野外休息,在这些地方出事都没人知道。映花刚要拒绝,不过一看到小厮们渴得嘴唇都要裂了,手冻得通红通红,便叹了口气,说道:“在这里喝口茶歇歇脚吧!” 下马车的时候,小桃暂且抱住了子衿,子衿立刻放声大哭起来,浑身都挣扎得厉害,小桃几乎抱不住他。映花下了马车之后,重新把儿子接了过来,柔声问道:“你告诉娘,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子衿的下巴磕在母亲身上,奶声奶气地说:“我怕。” “有这么多人保护你,你怕什么?” 子衿不再说话,像只壁虎一样紧紧吸附在母亲身上,映花安抚了儿子一番,一转过头,却骤然惊呆了。 张英披散着头发,用黑纱遮住仅剩的一只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小桃害怕地往映花身边凑了凑,低声问道:“公主,这人是谁?怎么这么吓人?” 映花冷笑道:“他行如鬼魅,毒如蝮蛇,当然可怕了。” 张英上前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臣本来想去悬剑山庄接公主回来,不料在这里小憩片刻,竟然遇到了公主。” 映花冷笑道:“你不是来接我的,而是想把我绑回去吧!” 张英也不否定,只是干笑着。映花在心里琢磨,才离开京城几天,张英就官复原职了,京城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大动荡;他千里迢迢来“接”自己回去,这说明梁家脱不了干系。可丈夫还在京城啊,若真的发生了很危险的事,丈夫肯定会第一时间过来救自己,可现在丈夫人在何处? “公主殿下?” 见映花愣愣地出神,张英便喊了她一声。映花神思恍惚,匆忙答应,继而凛然说道:“若你让我独自回京城,那我便会自己走回去;若你非要与我同行,那我就不走了。到时候皇兄怪罪下来,罪名我一个人全担着。其实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死都不愿意与你这种半人半妖同行。” 映花嘴巴一旦毒起来,真是字字诛心,纵然张英听惯了恶毒的咒骂,可映花的讥讽依然让他十分愤怒。他也冷笑道:“既然这样,那就莫怪臣无礼了。” 映花抱着儿子往后退了一步,大喝一声:“悬剑山庄,护驾!” 二十个悬剑山庄的弟子训练有素,迅速地站在映花身前,映花心里很乱,脑子却一下子清醒过来——若不想死在这里,她只能带着孩子快跑! 张英没有将悬剑山庄的人放在眼里,他甚至连噬骨针都没有准备,他想用内力将这些年轻的弟子全给震死,可让他惊讶的是,在他发动以柔神功的时候,悬剑山庄的弟子竟然纹丝不动。 一个大师兄模样的人笑道:“师父早就交给我们破解金刚秘术的要领,任凭你如何作乱,只要我念起‘沉心咒’,便会稳如泰山!看招!” 悬剑山庄的弟子迅速排成一个山形,纷纷亮出手中长剑,像筑起一道铜墙铁壁,将映花母子护在身后。映花知道这些弟子会为保护自己而死,刚要回去劝阻,却被小桃一把拦住:“你身为公主,理应受到臣民的保护,快点儿逃出去,只有活下来,才能为他们报仇!” 映花眼含热泪,却始终拔不动腿,站在马车边上不肯逃走。张英正要突破这堵人墙,悬剑山庄的弟子突然变换队形,处在上层的几个弟子倒悬而立,围城一个圆圈,将张英及其同伙围困在中间,并将雪亮的剑尖对准了他们。大师兄高喊道:“利剑悬空,天地清明;斩奸除恶,扬我威名!” 刹那间,剑身摇动,疾风掠过,张英的几个同伙已被利箭刺穿。张英心中一痛,大喝一声“金刚秘术”,他身上的蓝光骤然达到鼎盛,悬剑山庄的弟子像是碰到了坚固的城墙,被弹出了好远,摔在地上几乎失去知觉。 张英抚弄着柔顺的秀发,在漫不经心之间,却又摸出了几枚噬骨针。映花惊呼一声“不要”,从马车上拽出一把弓,搭箭,瞄准,松弦,行云流水之间,箭已离弦。她的力道自然不能跟丈夫相提并论,不过箭簇终归是刺痛了张英,他下意识地收回了手,转身对映花怒目而视。 本来在小桃身上乱扑腾的子衿,在面对张英的威胁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映花悲愤交加,胳膊抖个不停,却不肯放松半分。她颤声问道:“你果然是来取我们性命的!你跟我说实话,我夫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张英像玩弄耗子的猫一般,不紧不慢地靠近映花,笑着说道:“他躲在哪里,我可不知道。不过有一样,华阳城的百姓全都知道了,那就是他嫌你脏!” 映花骤然间失去了力量,她一恍神,弓便垂了下来。可她又在片刻之间举起了弓,瞄准张英,怒道:“你少来挑拨离间!你说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呵,你还真是对他一往情深,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和楚寒鬼混,还有了孩子,像梁翊那般心高气傲之人,他还会原谅你吗?” 映花脑子嗡嗡作响,张英的狞笑在她面前扭曲起来,她知道自己不争气地哭了,可她还一直端着弓。小桃大声说道:“公主,他就是扰乱你的心智,你千万不要理会他!” 张英依旧笑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回华阳城一问便知,何苦缩在龟壳中不敢出来呢?” “够了!” 映花竭嘶底里地大吼一声,胡乱放了一箭,自然没有射到张英身上。她又连放了好几箭,都是胡乱放的,直到胳膊没有力气,她才放下弓,放声痛哭起来。 张英趁机飞到映花身后,欲将子衿抢过来。他的动作太快,悬剑山庄的弟子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张英就要得手了,子衿却嘟着小嘴,指了指天空,“呜呜”地说着什么。 张英顺势看天,却什么都没有,子衿露着几颗小牙,搓着手开心地大笑起来。原来这孩子跟他父亲一样顽劣!一股被玩弄的怒火在张英心中升腾,他伸出鹰爪般的手指,冲着子衿的头抓了过去。小桃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子衿再次“啊啊”地指向天空,可张英再也不信他了。 子衿面露失望之色,扭头抓住了小桃的脖子。张英的指尖刚触碰到子衿蓬松的头发,一阵狂刀席卷而来,他急忙退步抽身,可衣服却被刀尖划开了一道口子,背上有血珠渗了出来。 风遥一落地,便如猛虎下山,他咆哮一声,便是地动山摇,林木簌簌。张英最不愿面对的场景终于出现了,他直起身子来,紧盯着风遥,森然说道:“你还真是梁翊的一条好走狗!” 风遥不怒不恼,扛着赤日刀,潇洒地立在寒冬的风中。他吹了声口哨,笑道:“你放心,‘走狗’这词根本恶心不到我。我和梁翊那是亲兄弟,我愿意当他的走狗,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当我的走狗。再说了,你不是还给那老蔡当走狗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啊?” 张英脸色铁青,似乎在酝酿内功,风遥挥舞着沉重的赤日,轻松地挽了几个刀花,跟映花说道:“弟妹,你快带着孩子躲起来,先不要回京城,等我结果了张英,再去追你们。” 风遥肯定是丈夫派过来的,既然丈夫肯让风遥过来,那就证明张英的确是在说谎了。映花喜极而泣,顿时充满了力量,她冲着风遥喊道:“林大哥,我不回悬剑山庄了,我向西而去,等你来找我。” 风遥笑着点点头,又将赤日扛在肩上,大声道:“放心吧,我一会儿便会追上你!” 第三百三十章 冤家总逢狭路中(下) 风遥一出现,映花就不跟他客气了,想到悬剑山庄的弟子也不用惨遭屠戮,她心里一阵轻松,抱着子衿便上了马车。子衿又像壁虎那样吸附在母亲身上,钻进母亲怀里撒起娇来。 映花抱紧儿子,连说好几声“对不起”。若生在平常人家,子衿怎会遭受这么多惊吓?难得这些事情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阴影,他见母亲难过,便呲着几颗小白牙嘻嘻笑了起来,想逗母亲开心。看着儿子可爱的脸庞,映花难掩喜爱之情,亲了儿子额头一下。 或许马也急着逃命,它在颠簸的山路上跑得飞快,小桃陪着映花坐在车厢里,外面只有一个年迈的车夫在赶车。马跑得太快了,车夫驾驭不了它,跑了半天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往西边,还是往北边京城的方向去了。 看着车夫一脸怯懦,小桃气得骂了起来,映花却骂不出来,她在想着对策。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原路返回,去跟风遥汇合,可马车跑得太快,车夫找不到来时的路。映花这下是真没辙了,本来想着有风遥保驾护航,这一路上会太平许多,可这一下子走散了,再到哪里去找这么可靠的人? 映花愁眉不展,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三人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待马蹄声渐进,映花才看清楚了,原来是江璃领着一队人马来了。 映花尚不知江璃对丈夫恨之入骨,还当他是那个正直的官员,她欢快地迎上去,挥着手叫道:“冰玉哥!” 江璃眼神复杂地看着映花,翻身下马,行完礼才说道:“我来接你回宫。” 映花心里一紧,警惕地问道:“怎么你也来接我?” 江璃又打量了一眼,发现只有两个人来送映花,且每个人都形容狼狈,他便明白过来——她很可能已经遇到了张英,其余的人都在对付张英,这两个人护送映花跑了出来。 江璃深知映花聪慧,吃软不吃硬,他便有了对策,柔声哄道:“陛下怕张英那厮粗鲁,惊动了公主,所以又派我来接你。陛下毕竟想把小公子立为皇储,这一路上不能有任何闪失,所以让我带领些许人马,护送你和小公子回京。” 江璃说得滴水不漏,映花稍稍放宽了心,可子衿又在小桃怀里挣扎了起来,似乎对这些人十分不满,昂着小脑袋,含含糊糊地叫“爹”。 这一声“爹”,让映花骤然醒了过来,她盯着江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起誓吗?若你有半句欺骗,那江家便如十七年前的金家!” 江璃本就不善撒谎,又被映花逼着发这样的毒誓,眼神马上就闪烁起来。映花心底一片冰冷,绝望地笑道:“你果然是骗我的!” 江璃也收起了和颜悦色,厉声说道:“金世安在牢里偷天换日,隐藏身份,这是十恶不赦的欺君大罪!不仅如此,他还是赵佑元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细作,皇上那么信任他,他还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做了多少背叛皇上的勾当,怕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映花气得眼泪在眼里打转,她涨红了脸,无力地冷笑道:“我丈夫一心为国为民,病入膏肓也不曾有过丝毫退缩,一次次被小人陷害也无怨无悔,到头来,却赚了一个‘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罪名!若真有千古奇冤,那谁还能比我的丈夫冤呢?” 江璃不为所动,转而苦口婆心地劝道:“映花,你是皇上的胞妹,他爱你怜你,才让我接你回去。你只要跟皇上好好说话,跟这种罪大恶极的人一刀两断,将他的罪行诉与皇上。皇上念你被他蒙骗,肯定不会怪罪你的。” 映花不可思议地盯着江璃,发出了几声怪异的笑声,继而厉声道:“枉我信你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枉我那么多年叫你一声‘冰玉哥哥’!果然是生死关头才能见人品,今日总算让我见识到你的真面目。你要记住,若我见到皇上,也只能控诉你们这些奸臣小人是如何陷害我夫君!即使我跟他一起命赴黄泉,也不会让你们占到任何便宜!” 映花声泪俱下,而江璃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的人品如此不堪,气急败坏地扭曲了脸庞,他深呼吸了几下,方才说道:“事已至此,你别逼我动粗,乖乖跟我回去,别闹得太难看。” 映花擦干眼泪,冷笑道:“刚才你还振振有词,说是来接我回宫的。我看,你们是找不到我的丈夫,将我抓回去做人质的吧!” 江璃不想再听映花说下去了,刚要做手势,却被一声“且慢”给打断了。江璃扭头一看,竟然是楚寒策马而来。不过也就两三天功夫,楚寒已经长出了茂盛的胡茬,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是一人一马,马上挂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身后背着他的虎齿剑。 江璃带的士兵中有不少认识楚寒的,自然也听到了他非礼公主的传闻。士兵们一见到他,立刻窃窃私语起来。楚寒不为所动,他到江璃面前才下了马,低声跟江璃说道:“江大哥,何必非要走到这一步呢?” 江璃瞪着通红的眼睛,怒道:“金世安不仅杀死我的父亲,还让他、让江家的名誉一败涂地!江家现在还在朝廷的监视下,如履薄冰,举步维艰。你说,我如何能不抓到他?” 楚寒经历过那么多劫难后,眼神平淡了许多,面对冲动的江璃,他也只是笑着说:“所以说,世安哥揭露的那些罪行,到底是不是真的?” 江璃一时语塞,他恨自己不是说谎成性之人,竟然不能堂堂正正地喊出“不是”,嗫嚅了半天,方才说道:“那也只有抓住他,才能确定到底是真是假。” 楚寒依旧微笑道:“世安哥向来宽厚,从不愿与人结怨。他杀死江大人,那说明江大人的确做出了让他无法忍受的罪行。你别忘了,江大人陷害死了他的父亲,又亲手掐死了他的母亲,他需要忍耐多久,才能忍到现在才报仇?” 江璃蛮横地说道:“就算是我父亲做错了,那他也不应该杀死他。大虞有大虞的法度,否则,要我这种人有什么用呢?” 映花冷笑道:“没记错的话,我夫君找过你吧?可你做什么了吗?到了这种时刻,你倒讲起了法度!真是可笑!” 楚寒也悲哀地说道:“江大哥,你都没有意识到吗?你现在是在徇私枉法,公报私仇啊!” 江璃浑身一凛,他向来以为自己公正,却没想到自己已堕落到了这般地步,一时间恼羞成怒,吼道:“将映花公主给我带回去!” “你敢!” 江璃话音刚落,楚寒便将虎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此举太出乎意料,众人一下子都慌了神。映花最先反应过来,高喊道:“楚寒,你放开他,不要一错再错!” 楚寒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璃,紧紧握住手中的剑,大吼道:“一错再错的人是他,不是我!这样的兄弟,我不要也罢!” 说罢,他又转身冲映花喊道:“你快走啊!” 映花眼含热泪,不知该何去何从,小桃和车夫手疾眼快地将她推上马车。映花热泪滚滚,冲着楚寒说道:“楚寒,你要多保重!” 映花走了,楚寒还在和江璃僵持着,二人盯着对方,谁都不肯放松。江璃身后有五百人,若真要打起来,楚寒会被砍成一堆肉泥。可他眼中毫无畏惧之色,可能是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也有可能,是他想用死亡来赎罪。 自从进了牢房,楚寒就沧桑了许多,江璃本以为他会愤世嫉俗,咒骂这个世界的不公,没想到他竟然逆来顺受,丝毫不为自己辩解。或许是他觉得,无论怎样,既然做了不该做的事,那就要接受惩罚吧!即使身死,也要活得坦荡。 江璃注视着楚寒的眸子,突然觉得很是惭愧,又不忍心让这样单纯的一个人白白送死。回想起前几次被胁迫的经历,他喝退了士兵,继而小声跟楚寒说:“绑架我!” 楚寒一愣,看到江璃的眼神,才明白他是想帮自己脱困。他心领神会,将虎齿架在江璃脖子上,慢慢后退道:“你们都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等我脱离危险,自然会放他回来!” 江璃也在示意士兵不要跟过来,于是他便被楚寒给绑走了。二人后退了有二百步,楚寒才说道:“我可以逃出去了,多谢江大哥!” 江璃松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一场,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你对我的好,我会记在心里。不会因为我对你失望,就将过往的情义全都遗忘。” 江璃感动地说:“多谢你还记得我的好。若你不被朝廷抓住,那我们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天涯路遥,多多保重。” 楚寒淡笑一声:“多谢你了,你也多保重。” 楚寒要走了,江璃却叫住他,问道:“如果金世安你危险,你是不是还会再回来?” 楚寒回头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便提着虎齿走了。江璃认得那笑容,只用四个字便可描述——那还用说! 第三百三十一章 巧识伎俩破迷局(上) 话说风遥把张英身边的喽啰清理掉以后,又跟他打了一百多个回合,纵然他力大无穷,可是扛着八十斤重的赤日刀,还是累得他气喘吁吁。他休息的空档,张英也在大口调整呼吸,看来他也很吃力。不过他除了用噬骨针之外,还是没有用任何兵器,这让风遥很是郁闷。 风遥拄着刀,咬牙切齿地说:“呵,管你用不用兵器,若今天不将你打个落花流水,我林风遥誓不罢休!” 张英的体力也快到了极限,不过他岂肯轻易在对手面前露怯?在调整了几次呼吸之后,他阴笑道:“你的实力已经很强了,若不是你跟梁翊厮混在一起,我倒想交下你这个朋友。” 风遥恶心得干呕了几声,嫌弃地说道:“你再投十次胎,我也不屑跟你这种人做朋友,看招!” 张英冷笑道:“你那赤日刀法都使了好几个来回了,也不觉得腻味?看来林充阳的本事不过如此,除了这个刀法,也没有什么能拿出手来了!” 风遥明知张英是在用激将法,可他脑子一热,便将赤日刀扔在一边,大吼一声:“那我就赤手空拳地跟你打!妈的,一个阉人有什么好嚣张的!” 张英最不愿听“阉人”“太监”之类的话,他显然被风遥给激怒了,率先向风遥发起了攻击。他曾偷学了几招吴不为的“疾鹰利锥爪”,勾起十指,冲着风遥的心窝抓了过去。恰巧风遥见小金子练过这招,他侧过身子,顺势抓住可张英的衣袖。张英不慌不忙,不急于驱赶他,只是在心底盘算着。果然不出他所料,风遥很快便惨叫一声,跳出了好几丈远。 张英得意地仰天大笑,顺势捡起了风遥扔在地上的刀,冲着他的脖子砍了过去。风遥一直在躲避,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刚刚还好好的手,却像被揭了一层皮,鲜血淋淋;更可怕的是,手掌开始发黑,黑色向指间和胳膊蔓延。好像再过一会儿,指头和胳膊的皮肤也会脱落,鲜血会从整条胳膊上渗出来。 钻心的痒痛让风遥几乎失掉心智,不过须臾便已经大汗淋漓。他狼狈地躲避着张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条河边。风遥连想都没想,便将右臂放进了河水里。刺骨的河水让可怕的疼痛镇定了下来,风遥擦了擦被汗水迷住的双眼,大口喘息了起来。 看来张英使起赤日来并不怎么顺手,纵然他内力强盛,但赤日毕竟沉重,稍有不慎便会拧到胳膊。风遥虽然疼痛难忍,嘴上却嘲讽道:“赤日刀跟残月弓一样,都是有灵性的,若不是它的主人,便无法驾驭它,等着吧,它肯定会让你栽个大跟头!” 风遥话音刚落,张英的小腿就被赤日刀给划了一下,为了不让风遥看到自己的窘迫,他拖着赤日慢慢靠近,看着风遥的伤口,狞笑着说道:“看来长蛇岛的‘蛇鳞衣’的确是件难得的宝物,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夺取。” 长蛇岛上几乎能找到世上所有的毒蛇,在一些毒蛇死亡之后,便会有人将蛇鳞刮下来,再用毒汁浸泡,将布放在里面漂染许久,方才能制成一件“蛇鳞衣”。蛇鳞衣是一件极佳的盔甲,也只有百毒不侵的人方能驾驭。 “蛇鳞衣”作为长蛇岛的镇岛之宝,向来被武林中人眼馋。以前跟紫芒暧昧的时候,风遥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她说,让她把这件宝物拿给自己瞧瞧,可紫芒通常会暴打他一顿。如今倒好,她不仅投靠了宙合门,还将这件宝物给了张英! 风遥极为恼怒,但又疼得没有力气,便有气无力地问道:“是紫芒给你的?” 张英无不得意地说:“是啊,她要归顺于我,自然要把宝物全都献给我。” “卑鄙无耻!” 风遥将牙齿咬得格格响,突然,他大喊一声“纯阳之力,开天辟地”。这一声气壮山河,好像天地间的纯阳之气全都吸进了风遥身体里。他如同草原上追赶猎物的豹子,身形快如一道闪电,举着鲜血淋淋的右手,毫无畏惧地向张英抓去。他的眼神里没有畏惧,也看不到犹豫,只有一股必杀的气势。 张英被他的气势所迫,又被赤日所累,一时间竟使不上力。风遥的右掌结结实实地按在张英的胸口上,流着血的右手像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穿了张英的衣服,触到他的皮肤,发出“嗞嗞”的声响。风遥紧咬牙关,所有精力都放在掌心上,每用一份力,手掌便往里深入几分。 张英昂着头惨叫起来,他紧紧抓住风遥的手腕,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两个血洞,可风遥依旧在用巨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不肯退后半分。张英的惨叫声越来越凄厉,突然间,烙铁好像凉却了,张英低头一看,风遥正不甘心地跌倒在地上,他的身后插着一支弓箭。 张英抬起头,方才看到江璃率人前来,风遥中的那一箭,正是江璃的人射的。张英伤势颇重,此时完全没了力气,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眼看风遥已经没有气息了,江璃才让手下将他捆起来,带回京城交差。风遥人高马大,身形魁梧,几个武艺高强的士兵也搬不动他。他们费了半天力气,坐在地上休息片刻,刚要重新搬他,风遥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那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像庙里的金刚,颇有几分凶煞,那些士兵高喊着“诈尸啦”,连滚带爬地四下散去。 张英原本坐在那里吐纳休息,听到风遥居然又活过来了,顿时气息全乱了。江璃也不想让风遥漏网,然而风遥忍着伤口的剧痛,捡起赤日刀,冲着四周一片乱砍,然后纵身跳进了河水里。 江璃立即吩咐士兵去河里找,可竟然没人敢去追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更何况那人是武艺高超的风遥,他们只敢冲着河水放箭。锐利的箭镞在水面上激起了层层水花,不一会儿鲜血便染红了河面,风遥的身体似乎漂浮了起来。士兵跳进去抓他的时候,却发现飘起来的不过是风遥的衣服,而他本人早已经被水冲得没了身影。 风遥死亡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梁翊正收拾好行李,准备去找家人。在京城的这几天,他把能做的全都做了,将心术不正的人也都给清理了,确保只让赵佑真、赵佑元两兄弟争天下。这些都做完了,蔡、江二人的罪名也坐实了,等跟家人汇合之后,再去找蔡赟报仇。 他记不清多长时间没睡觉了,明明累得要死,但却丝毫没有睡意。因为一闭上眼睛,他就会担心映花母子的安危。尤其是映花还有了身孕,又带着子衿东躲西藏,她吃了那么多苦,他真的要心疼死了。 正月十一这天,他刚要出城,却听见街上的人窃窃私语,说这次直指司拉了一具尸体回来,好像是琵瑟山庄四大刺客之一,名字叫做赤日。梁翊顿时心就空了,四肢不听话地颤抖起来,他想问清楚怎么回事,可又怕自己暴露,只能将衣领拉得更高一些,头埋得更深一些,去找黄润问个清楚。 不过还没走到黄润家,他就看到了风遥的尸体。直指司的人将他绑在十字刑架上游街,他高大魁梧的身体像是被水泡浮肿了,总是意气风发的脸庞无力地垂着,身上还有很多伤口,他常穿的那件茶色短打都快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来了。 梁翊的拳头握成一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握紧了手中的刀,要将师兄的遗体抢下来安葬。他的双脚往前迈了一步,深深一提气,却被人使劲拽了下来。 梁翊回头一看,原来是黄润。他暴躁地甩开束缚,低吼道:“我要为我师兄报仇,别拦着我!” 黄润示意他不要出声,死拽着他,将他拉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巷子里。梁翊被他拽得步履不稳,一走进巷子,便无力地坐在地上,抱着头低声哭泣起来。 黄润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蹲下来说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你应该很清楚,你若跳出去为风遥报仇,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 梁翊神情哀伤,什么都不说,只是懊恼地扯着头发。黄润继续小声劝道,“辅明,你一向是个明白人,都走到这一步了,可别再做糊涂事。” 梁翊靠墙坐着,泪流满面:“我没有师哥了…以后没人在暗中护着我了…我不能再闯祸了…” 黄润毕竟是看着他俩长大的,知道他俩情深义重。他长叹一口气,说道:“我听说风遥跟张英打得天昏地暗,若不是中了暗算,他也不会死。这都是命啊!” 梁翊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黄大哥,风遥是跟张英交的手,他死了之后,张英没有将他的刀带回来吗?” “什么刀?”黄润困惑地反问了一遍,继而恍然大悟:“你是说,风遥的赤日刀?” “是啊,你没听说张英收缴了风遥的兵器?” 黄润摇头说道:“我去他那里做了备案,但是没听说他收缴什么兵器,其他人也不曾说起过。” 梁翊的眼睛一下子就恢复了神采,他分析道:“风遥的赤日刀天下闻名,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张英喜欢搜罗天下兵器,他又生性张扬,若他得了那把宝刀,还不得弄得满城皆知?” 黄润也想了起来,惊喜地说:“是啊,如果风遥真的死了,赤日刀也应该跟着他的尸体一起回来啊!” 梁翊跳了起来,愤恨地说道:“他们为了引我上钩,不惜弄一具假尸体来糊弄我。人心之歹毒,果然不可估量。可惜他们的对手是我,他们也太小瞧我了!就这么点小伎俩,还会让我上当受骗?” 第三百三十二章 巧识伎俩破迷局(下) 得知了风遥的尸首不过是张英他们的伎俩后,梁翊还是按照原计划去找映花。只是这下彻底走散了,不知道她们能去哪里?黄润给他出主意,映花会不会带着孩子回到了富川老家? 梁翊断然摇头,映花知道梁氏夫妇对自己的怨恨,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可能带着孩子去麻烦他们。如果能找到风遥就好了,就算他跟映花母子走散了,但也能说出个大概的方向。但风遥也下落不明,梁翊十分担心他的安危。 黄润提醒道:“话说,你这些罪名也够株连九族了,你要不要将梁伯伯他们藏起来?” 梁翊苦笑一声:“我孤家寡人一个,哪儿来的九族?” “嗯?” “放心,我早就做好安排了。这些日子多谢黄大哥了,你以后也不要跟我见面了,这样太危险了。你好好保重,我给珊珊留了一份嫁妆,若我不能送她出嫁,还麻烦你帮我交给她。” 梁翊一向心细如发,万事都能考虑周全,这让黄润十分放心。可一听他的语气,又忍不住为他伤感起来。黄润握紧了梁翊的手,叮嘱道:“这段日子,我会替你照顾好梁家二老。但是珊珊从小最喜欢你,你一定要亲自送她出嫁。” 梁翊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我尽量!” 以往一临近正月十五,白石大街两侧的樱花树上会挂满红灯笼,每隔三五十步,便会横着挂好几排,弄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字谜阵。小时候他最喜欢跟哥哥一起猜字谜,哥哥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因为就算他猜不出来,哥哥的奖品也会落在他手里。 所谓奖品,不过是几串小爆竹,一包麦芽糖,或者一包小点心。堂堂侯府公子,岂会将这些东西看在眼里?可他小时候就是喜欢啊,喜欢得到奖品的喜悦,更喜欢所有人其乐融融欢度节日的那份温馨与快乐。 去年冬天太冷了,冻死了很多樱花树,现在国库亏空得厉害,官府也没有钱买那么多灯笼、准备那么多奖品了。一个孩子从梁翊身旁走过,闷闷不乐地跟母亲说道:“娘,今年不过元宵节了吗?” 母亲拽着孩子急急地走,说道:“过什么节?京城眼看就要打起来了,明天就跟你爹回浦州老家,咱们小老百姓,能捡一条命就不错啦!” 孩子一听不过节了,顿时瘪着嘴哭了起来。母亲越发烦躁,训斥了孩子几句,连拖带拽地将孩子带走了。一阵阴冷的风吹过白石大街,行人的脚步又加快了一些,他们不停地咒骂——难不成又要下雪了?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华阳城的大雪一直没停过,街道两边堆着厚厚的积雪。听黄润说,积雪压倒了很多破旧的房屋,被压死的少说也有上百人,更不用说冻死的了。户部一次次上书要赈灾,可赵佑真却不想在大过年的时候触霉头,随便拨了几百两银子,让户部安抚灾民情绪,他便再也没有过问过了。 梁翊走在白石大街上,雪花已经飘了起来,就这一会儿功夫,梁翊看到好几家拖家带口地逃离华阳城了,孩子的啼哭声、父母的训斥声不绝于耳。走着走着,梁翊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原来是一具冻得硬邦邦的尸体。那尸体衣衫褴褛,浑身都是冰渣,浑浊的眼睛瞪着梁翊,乌黑的嘴巴半张着,好像临死前还在乞求着什么。 梁翊杀人无数,可看到这一幕,却吓得浑身冰冷。 这里可是他的故乡华阳城啊!古书曾云“华如天上人间,灿若春日骄阳,谓之‘华阳’”。这里是“十里樱树,漫天织霞;清泉绕城,户户飞花”的华阳城啊!无数文人墨客慕名而来、又不忍离去的华阳城啊!可它现在却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妪,拄着拐杖苟延残喘,遥望着漫天飞雪,回想着昨日芳华。 到了西城门了,梁翊却再也拔不动腿了。他想,若儿子看不到华阳城的美景,他以后描述得再美,那也不及实景的万分之一;那些跟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未曾见过鼎盛时期的华阳城,就要背井离乡,四处飘零。 若昔日的华阳城只存在在史书的片言只语中,这对大虞子民来说,该是多大的遗憾!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不想离开,哭唧唧地跟母亲说道:“樱花祭还没有到呢,我要看完樱花再走!” 母亲粗暴地说:“仗都要打起来了,樱花树也早死光了,哪儿还有什么樱花看?” 小孩子坐在地上耍起横来,母亲又气又急,狠狠地拍打着儿子,小孩子哭得更凶了。梁翊拉开了母亲,蹲在地上,柔声说道:“叔叔答应你,一定会让你过上樱花祭。” “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不信我们可以拉钩!” 小孩子半信半疑地伸出小拇指,跟梁翊拉了钩。梁翊摸着他的头,说道:“你先跟你爹娘躲一躲,等三月的时候,回华阳城看樱花祭吧!叔叔跟你保证,今年的樱花祭一定比往年更好看!” 小孩子天真地笑了,笑起来像花儿一样灿烂。梁翊脑子一热,心想,老子还真就不走了!老子不信,华阳城的繁华就只能变成传说了! 华阳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赵佑真可谓是罪魁祸首。其实他也想当个好皇帝,真挚到让人心疼,为此,梁翊竭尽所能地去帮他。可他终究是个心智不坚定之人,经不起妖言蛊惑,一次次将自己推向堕落的深渊。 赵佑真固然可恨,可妖言惑众的人,更可恨。 梁翊本来和了尘没有什么大的过节,想着饶他一命,可他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若将大虞比做一间大厦,了尘无异于一只渺小而又狡猾的蛀虫。正因为他毫不起眼,他才能毫无声息地往顶端爬,他爬过的地方,都被他吸空,只要有一点外力,这根柱子便会轰然折断,大厦随之倾倒。 梁翊从风遥家里取了残月弓,来到了尘的府邸,这里跟丞相府一样,都是看起来平淡无奇,不知里面收藏了多少宝贝。对梁翊来说,太师府的守卫实在太稀松平常,对他没有任何威慑力。只是他搜寻了不少奇珍异宝,就是没有看到了尘的身影。 梁翊没有放弃,又来到了后花园。后花园就是倚着鸡冠山建的,在白雪覆盖的院子里,只有一个小厮围着一个火炉烤火,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 梁翊一阵风似的落在小厮面前,那小厮吓了一跳,跌坐在了雪地里。梁翊蒙着面,用残月弓指着他,低声问道:“大冷天,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厮战战兢兢地说道:“在…在等太师…” “太师在哪里?” 小厮谨慎地看了一眼厚重的木门,紧闭双唇不敢说话。梁翊将残月弓的弓弦靠近他的脖子,小厮吓得快要哭了,方才说道:“太师在里面!” 木门显然是花重金做的,几乎跟山色融为一体,梁翊眯着眼睛看,放才看到门边上透着隐隐的光。他低声喝道:“我不想滥杀无辜,把钥匙留下,你快点儿走吧!” 小厮不敢犹豫,急忙从脖子上解下钥匙,恭恭敬敬地递给梁翊,然后飞也似地逃走了。梁翊倒不怕其中有诈,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那扇木门,鹅毛大雪瞬间伴随着冷气飞入了山洞里。几个娇滴滴的女声叫道“太师,怎么这么冷啊”,了尘似乎是在忙着做什么,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敷衍道:“你们去看看,是不是阿福那狗崽子进来了?” 几个女人不满地哼了两声,从漫天的纱幔中走出来,一看到站在门口的梁翊,顿时吓得尖声惨叫。了尘刚要达到顶峰了,却被她们的惨叫声打断了,他恼怒地想要杀人。来不及穿衣服,就取下挂在墙上的宝剑,怒气冲冲地杀了出去。可他在看到梁翊的那一刻,顿时也傻了。 梁翊并不是舍不得下手,而是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他出身富贵,自幼锦衣玉食,自认见惯了天下的好东西。可当他看到这座用玉石装饰的屋子时,还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山洞得有和昶居那么大,地面、墙面、天花板全都是用上好的玉石装饰着,就连卧榻、躺椅、浴池也都是用玉做成的。这个山洞里还有一个温泉,汩汩地冒着热气,暂时没被宠幸的女子,便懒洋洋地泡在温泉里,少说也有五六个。玉榻上躺着四五个,身上未着寸缕,正在跟了尘翻云覆雨,每个人的眼神都是荡漾而又迷离的;还有几个怕是不得宠的,穿着轻纱坐在上好的羊毛毡上,优美的胴.体在薄纱中若隐若现。甚至,这些不全都是女子,还有几个相貌阴柔的男子。 梁翊瞠目结舌,而了尘吓得浑身都软了,忙不迭地找衣服,最要紧的是先得把裤子穿上。他哆哆嗦嗦地将裤子套进脚里,左胳膊中便了一箭,他痛得哇哇叫,也顾不上穿裤子了;紧接着,小腿上又中了一箭,将裤腰钉在小腿上,这下好了,裤子脱也脱不下来,穿也穿不上了;了尘痛得死去活来,但他知道传说中的“三星逐日”,肯定还会有最后一箭等着自己。但他没想到的是,第三支箭竟然会插在他的命根上,他痛得哭天抢地,不停地在地上打滚,不一会儿就昏死过去了。那些莺莺燕燕的男男女女吓得花容失色,抱成一团哭个不停。 梁翊没有再杀人,他镇定地将木门锁上,将一屋子人都锁在了里面。他自言自语道:“以前说书先生将我说得那么下流,说我专门射男人裤裆里那玩意儿,被冤枉了那么多年,总算亲自试了一次!这下不冤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雪困华阳多凄凉(上) 第二天一早,太师府正门上贴着几个极为潇洒的大字“太师富可敌国,大家各取所需”,所以外面挤满了人。华阳城百姓想着这里毕竟是太师府,只敢在外观望,后来几个胆大的带头闯了进去,偌大的太师府登时被洗劫一空。有几个读过书的却忙着抢正门上的字,他们认识这是梁翊的书法,这可是以后的无价之宝。 人为了财物是可以打起来的,闯进太师府的百姓也不例外,不过梁翊才没心思去分配那些赃物,也无暇去管他们是否打得头破血流,只要能救济一部分百姓便好。他只拿走了一对玉麒麟,他记得那是越州旧友黎川的宝物。他救下了黎川的小女儿黎茜,将她交给了齐磊,拜托齐磊将她抚养成人。这对玉麒麟曾是夜秦的镇国之宝,黎川想必十分爱惜。如今失而复得,梁翊一定要想办法将它们还到黎茜手中。 山下的百姓果真为了财物打得不可开交,他们的争斗引来了官兵,在拉架的过程中,他们听到了后花园此起彼伏的求救声。士兵粗暴地打开门,不出梁翊所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梁翊躲在白雪皑皑的鸡冠山上,他戴着宽大的斗笠,背着残月弓,喝着浓烈的化阳春,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师府这一幕幕闹剧。了尘的“后宫”被官府都给带走了,了尘被盖上白布抬了出来,不知他是活活疼死的,还是失血过多死的;就算梁翊不杀死他,他也会被百姓们骂死。酒劲有些上来了,梁翊白净的脸庞上泛起了几抹红晕,他淡淡地笑了起来,心道,便宜了尘了,应该将他五马分尸,才对得起百姓。 了尘的死对赵佑真触动极大,尤其是得知他修建了极为奢华的“后宫”,养了很多貌美的男男女女后,更是恨得牙根痒痒。他也很纳闷,一个人的演技怎么可以好到那种程度,明明视财如命,敛财成性,却总是穿素衣,装作十分清高;明明生性淫.乱,却还能装作不近女色。想来他跟自己说的那些宇宙星辰,也极有可能是他信口胡诌的。赵佑真虽然对了尘极度失望,但却更担心大臣会不会因此看不起他。了尘毕竟是他的宠臣,如今被官兵百姓从淫.窝里抬出来,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赵佑真气得直拍桌子,恼怒地哭喊道:“为什么谁都来骗朕?” 张英说道:“陛下,了尘固然死有余辜,但这种死法却让陛下颜面尽失。若再不将梁翊缉拿归案,恐怕他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你有对策?” “是的。”张英垂着眉眼,恭顺地说道:“实不相瞒,其实臣知道蔡丞相身在何处,只不过他犯了重罪,一直不敢来面圣。现如今,他是抓捕梁翊最好的诱饵了。” 赵佑真思忖片刻,说道:“梁翊很聪明,你们不是也没骗过他吗?” 张英笑道:“他是聪明,不过也有点傻…只要用旧情去打动他,他难道还能不上钩吗?” 赵佑真没有精力再去想蔡赟的罪过了,他不耐烦地点点头,疲倦地说道:“你去准备吧,这次可别再出什么差错了。” 张英不担心说服不了蔡赟,因为蔡赟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哪怕跟梁翊同归于尽,他都不会在乎。让他将梁翊引诱出来,不过是小菜一碟。关键是梁翊要如何上钩,这就得看江璃了。江璃筹谋了两三天,最终有点眉目了。可梁翊行踪隐秘,完全找不到他,这让江璃十分苦恼。 梁翊在鸡冠山上徘徊了好几天,冷极了就去鸡鸣寺里躲一躲。他是在映花生孩子的时候,跟鸡鸣寺结下情谊的。映花有惊无险地生下孩子,梁翊认为这是佛祖保佑,所以一下子就给鸡鸣寺捐了一千两银子。以后逢年过节都不忘给寺庙捐钱捐物,遂成为鸡鸣寺头号香客。好在主持慧远大师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梁翊落魄后投奔过来,不仅没有告发他,反而好心收留了他,这让梁翊感动不已。 他听慧远大师说,最近西江派、苍葭派等京城几个大的江湖门派都在广发英雄贴,要召开武林大会。按理说武林大会每年都办,鸡鸣寺虽然不是什么大门派,但好歹也出个几个有名的弟子,每年都在受邀之列。可这次实在太奇怪了,不光鸡鸣寺没有收到请帖,其他几个京城门派也没有收到。 梁翊早在山下打探了一番,心中有数,便问道:“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人问过您,若天下大乱,您想投奔哪位君主?” 慧远想了想,说道:“鸡鸣寺香客很多,当然也有人谈论政事。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年前好像有一个年轻人来过,为本寺捐了五百块瓦片,还有五十袋大米,可谓出手阔绰。因他捐的财物很多,老衲当面跟他致谢。他确实问过我,如果京城战火四起,鸡鸣寺也无法幸免,到时候会找谁寻求庇护呢?” “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老衲说,鸡鸣寺因佛而生,绝不会掺和到政事里去。它兴也好,亡也罢,我等只能尽人事,待天命。” 梁翊点点头:“这就是了,这次大会根本就不是什么武林大会,应该是几大门派的会师吧!将您这样的中立派排除在外,也就不难理解了。” 慧远从来不关心政事,自然也没听懂梁翊在说什么。而梁翊心中的苦涩,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杀了了尘之后,曾去簪花楼找过傅江山。但他惊讶地发现,簪花楼早已人去楼空,傅江山已无处可寻。 梁翊明白其中原因,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悲哀——尽管有几次书信往来,但赵佑元还是不够信任他,在举行反攻之前,再一次将他熟识的人全都转移了,就是怕他再投靠赵佑真,从而将他所知道的赵佑元的部署和盘托出,让赵佑元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梁翊理解他的做法,但心中的苦楚却无法排解。他看着漫天飞扬的雪花,心想,佑元哥啊,你在京城待了那么久,我都没有告发过你;我对你的《琵瑟名士录》也了然于胸,但从未向别人透露半个字,可你为什么总是不信任我呢? 西江派和苍葭派的武林大会,梁翊也早有耳闻,聪敏如他,早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些许熟悉的身影,再加上慧远大师的话,让他更加确信——这些人打着武林大会的幌子,却在做着颠覆政权的准备。那些人当中自然有一小部分武林人士,可绝大多数都是赵佑元的精锐。梁翊再一次对赵佑元佩服得五体投地——借着武林大会的名义排兵布阵,朝廷那群草包可绝对想不到这一层。再说,赵佑元能说服那么多帮派投奔他,这本身就很了不起了。想起他在十五年当中做的这些筹谋,梁翊确实很佩服他。 他应该快当皇帝了吧?可惜他彻底地将自己排除在功臣之外,让他的一腔热血付之东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梁翊坐在簪花楼外,喝了几口酒,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他嘲笑自己,好歹也算轰轰烈烈活了一场,怎么现在就沦落成一个人了?难道这是上天对他辅助庸君的惩罚? 既然如此,再在京城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或许天意如此,让他置身事外,得以和心爱之人浪迹江湖。他走在京城里,看到了悬赏自己的告示。时隔几年,他的身价涨了不少,活捉可拿白银三万两,杀死了都可以拿两万两。很多人跃跃欲试,梁翊却冷笑一声——可别被朝廷骗了,如今朝廷哪儿有那么多银子? 在告示栏,他听到人们议论纷纷:“你们听说了吗?为了捉拿定远侯,江大人跟张大人大吵一架。张大人主张对他赶尽杀绝,而江大人却极力为他辩解,说他忠心耿耿,肯定不是奸细;就算他杀死自己的父亲,那也是事出有因,因为他父亲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他不再追究。张大人暴跳如雷,指责江大人包庇旧友,应该罪加一等。” “唉,若江璃这样说,岂不是就承认了那张罪状上的罪名了吗?这样一来,江家不就完了吗?” “谁说不是呢,江璃素来耿介,在生死关头也不狡辩,真的是条汉子,是个好官呐!” “可惜老天爷不开眼,非要夺走这样的好官。我有个亲戚在宫里当差,听说皇上要将江家全都关入大牢呢!不过,皇上还是挺开明的,他知道江璃是个好官,让他戴罪立功。若能在三天之内抓回主犯蔡赟,便可减免江家的罪罚!” “蔡赟…那可是只老狐狸,要怎么抓他?皇上还是强人所难啊!” 梁翊拉低帽檐,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感念江璃的胸襟,却又为他感到难过。二人毕竟朋友一场,他印发江统罪状的初衷,也并不是想害江璃。若江璃因此受了牵连,那梁翊也不会原谅自己。 他决定再帮江璃一把,把蔡赟抓捕归案,既能报金家的仇,又能帮助江璃,何乐而不为呢?不过在动身之前,他还要跟黄润弄清楚,百姓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 明天若是10点没更就别等啦,没错,我又要出远门了== 正式进入倒计时,下周会试着双更,让结局流畅一些。 虽然读者不多,但我想把这个故事继续写下去,大家若想看,建议一下写后续还是前传吧^^ 晚安~ 第三百三十四章 雪困华阳多凄凉(下) 景暄十七年正月十五,或许是感受到了大战在即,京城没有一点儿元宵节的气氛。张英从来不看重任何节日,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大清早就来找江璃,告诉他蔡赟已经回到了京城,他身边有八位北齐的高手保护,就算梁翊真要找他算账,也占不到一丝便宜。万事俱备,现在就只差江璃引梁翊上钩了。 在张英走了之后,还有一个姓傅的年轻人来催过江璃,提醒他七天之期很快便要到了,若他不能按时完成计划,就只能让江家陪葬了。事已至此,江璃再也没有退路了。这几天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他反而想清楚了。他痛恨梁翊,想让他受到惩罚,但却不想用卑鄙的手段的置他于死地。可梁翊不死,江家难保。他在书房里呆坐了好几个时辰,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率兵去抓捕蔡赟了。 江璃将阵势弄得很大,尽量弄得满城皆知。张英告诉他,蔡赟躲在东宝巷蔡家旧宅里,江璃便率人围攻了过去。自从江统写的罪状在全城流传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蔡、江二人陷害忠良的始末,蔡赟如此罪大恶极,理应株连九族、凌迟处死。皇上也是下了大决心要抓住他,否则怎能对得起先帝?百姓都在这样想,却不知这是一个大圈套。 江璃将东宝巷围得水泄不通,还有百姓想看热闹,但却被这气势吓得不敢上前。结果折腾了半天,士兵才来报告,说蔡赟估计是听到消息,飞快地逃走了。 此时,有热心的邻居告诉江璃,说是看到一个身形干瘦的老头匆匆向北而去,从背影看很像蔡丞相。江璃似乎忘了自己在演戏,他急忙率人从北城门追出去,追到了金水河畔的红松林里。再往北去,便是飞龙山。飞龙山脚下有几间茅草屋,在高大的红松树的映衬下,那几间茅草屋更显得低矮破旧了。 江璃早就知道这里便是蔡赟的藏身之所,却还假意指挥道:“快去搜搜,看看蔡赟老贼是否藏在里面!” 一群士兵立刻将茅草屋三面环绕了起来,正要蓄势往里面闯,一阵箭雨却冲破茅草屋的门窗,劈头盖脸地朝着江璃的士兵射了过来。那些士兵毫无防备,纷纷中招倒地。 士兵们不知这是演戏,立刻慌作一团。江璃假意高喊了几声,却在留意梁翊有没有追过来。若这戏演到这份上了,梁翊还不上当,那他可真就成精了。 令江璃失望的是,梁翊并没有出现,他只好再派一拨人突围上去。士兵们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踹门,这次又飞出一堆飞镖来,士兵们又躺在地上哀嚎起来,这次没有人再敢上前了。 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茅屋里传了出来:“门外可是冰玉贤侄?” 江璃清清嗓子,高声答道:“正是晚辈!” “你是不是以为抓到我,皇上真的能宽恕江家的罪过?” 江璃说道:“这个晚辈说不准,但既然犯了错误就要承担责任,不管皇上要如何惩罚江家,这都是江家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我江璃绝无二话。” 蔡赟大笑了几声,说道:“江贤侄素来有耿介之名,看来确实名不虚传。不过,你肯定是抓不到我的,别白费力气了!” 江璃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并没有发现梁翊的踪迹,他简直要急哭了。若他再不出现,这戏可就白演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吸引他上钩了,那等待江家的,也只有灭亡了。 天黑了下来,连张英都率领直指司的人马赶来了,江璃还是不见梁翊的踪影。天气越来越冷,江璃体弱多病,眼看支撑不住,在马上摇摇欲坠了几下,差点儿晕过去。 不知道还要僵持到什么时候,江璃万念俱灰,他一时冲动,便策马冲到最前面,带着哭腔高喊着“我跟你拼了”!可惜话音刚落,他喉咙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他从马上坠落的那一刹那,一枚飞镖冲着他的胸口飞了过来。江璃绝望地想,这下好了,假戏真做了。 他重重地跌落在地,在昏迷之前,他看到了闪着寒光的箭镞和飞镖猛烈地碰撞在了一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红松树间穿越。江璃躺在地上,恍惚间露出了一抹微笑——他总算来了! 比江璃还要高兴的是张英,他甚至没有确定来人是不是梁翊,便指着红松树高喊道:“梁翊来了,快放箭!” 他太过兴奋,一向沙哑的嗓子竟然有几分破音。可梁翊的箭毕竟快过闪电,张英话音未落,梁翊的箭已飞到眼前。张英急忙向后一仰,箭擦着他的脸庞飞了过去,插进了一个士兵的眼睛里。那士兵捂着眼睛尖声惨叫,梁翊第二只箭又过来了。这次张英躲闪不及,右肩结结实实中了一箭。他急忙忍住剧痛将箭拔了下来,还好箭头一切正常,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张英放下心来,心想,梁翊虽然喜欢放冷箭,但一直不用毒,不使暗器,算得上一个坦荡的武士了。张英对这些不屑一顾,只是又在心里嘲讽梁翊是个傻子。 飞箭如蝗虫一般飞向天空,梁翊不得不暂时收起弓箭,拼命躲闪。祸不单行,高大的红松树上又跳下四个黑衣武士,他们各扯住一张渔网的一角,冲着梁翊网罗下来。梁翊暗叫不好,原来这里已是重重圈套。 箭雨暂时停了下来,直指司几个武艺高强的弟子纵身上树。他们身手矫健,深提一口气,便从四个方向将梁翊包围起来。上有铺天盖地的大网,下有杀气腾腾的杀手,梁翊沉着地呼了一口气,在两拨人同时接近自己的时候,纵身飞出,稳健地落在地面。张英见状,急忙甩了几枚噬骨针。夜色清寒,银白的噬骨针格外锐利,梁翊翻了几个身,却终究没躲过一劫,右手腕中了一针,刺骨的疼痛让他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直指司的衙役立刻围成一个圆,明晃晃的刀片架在了梁翊脖子上。张英捂着流血的胳膊走近,江璃却挣扎着挡在了他的面前。 梁翊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定定地看着江璃,似乎要将他的魂魄吸走一般。江璃不敢看那双眼睛,装作看别处,却在用手势示意他——快走! 梁翊看到了他的手势,却嘲讽地大笑两声,紧接着,他咬紧牙关,眼神里再度充满了仇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江璃!” 江璃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更没有底气。张英却大笑着走近,森然命令道:“抬起头来!” 梁翊倔强地不肯看他,一个士兵却粗暴地拽住了他的头发,强迫他与张英对视。梁翊无比屈辱,却受制于人,不得不看着张英。正在张英得意地大笑时,抓着梁翊头发的那个士兵却大声惨叫,扔掉了手中的刀,捧着脚在地上乱滚起来。 原来梁翊暗中拔掉了插在右手上的噬骨针,插到了那个士兵的脚上。他敏捷地捡起地上的刀,反手划了一圈,几个人的腿被划破了,也就没有力气再用刀指着他了。梁翊站了起来,正了正发冠,狠狠地踹了那个士兵一脚,骂道:“本侯爷的头发,也是你这个奴才可以摸的?” “是谁在老夫这里大声喧哗?” 梁翊闻声回头,张英趁机又撒了一把针,梁翊连看都没看,一个“横断云峰”,便将噬骨针全挡在了身体外。张英第一次在下属前如此丢脸,可梁翊却若无其事地别过刀,冷眼瞅着那个老头,说道:“你欠金家一句道歉!” 那老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噗嗤”一声,胸前被刀戳了一个大洞。原来梁翊使了一招“穿云破晓”,将刀掷向他的胸口。老头的笑声戛然而止,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梁翊拍了拍手,刚感到一阵痛快,可后背却一片酥麻,继而钻心的疼痛蔓延全身,不用说,又是张英搞的偷袭。 梁翊疼得浑身冒冷汗,却还在咬牙坚持着。那张渔网又从天而降,他在地上滚了一圈,插在身上的针又深入了几分。可他还没有倒下,依旧拿着刀左冲右突,一时间砍死了不少人。尤其是张英带来的直指司的人,几乎快要被他给杀干净了。 张英不再给他机会,而是像只大鸟一样飞过去,迅速地在他后背上点了几个穴位,梁翊后背一阵发麻,他再提气时,却发现腹中空空如也,再也没有内力可以支撑。他强行用力,却呕出一口鲜血来。 “你…你竟然封了我的内力?” 张英笑道:“侯爷稍安勿躁,保存体力,等回京城,有你好受的!” “哈哈,还是张英有本事,最终降住了这个小魔头!”说话间,一个人从树林深处走了出来,他身边还跟着几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 江璃最先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问道:“刚才死的那个人,是假的蔡赟?” “是啊,就凭你们几个小娃娃,还想抓住老夫?咳…咳咳…” 蔡赟正在大笑,却突然捏住脖子,想捂住翻涌而出的鲜血。结果翻了几个白眼,毫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 又是一年樱花节! 第三百三十五章 向死而生顾周全(上) 张英一阵风似的跑到蔡赟面前,然而已经无济于事,蔡赟脖子上插着三根排列整齐的袖箭,每一根大约有六寸长,只有小拇指一半粗。在每一根箭杆上,都有一朵梅花模样。箭身十分轻盈,可箭镞却极为锋利,张英不过拿起箭镞端详片刻,手就被划得鲜血直流。 张英为蔡赟的死悲痛欲绝,拿着袖箭喃喃自语道:“难道这就是《挽弓十二式》当中的后两式之一?” 在发出袖箭的那一刹那,梁翊就被士兵们按得死死的,被拇指粗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他被迫跪在地上,却难掩脸上桀骜的神色,大笑道:“没错,这就是第十一式‘袖藏梅花’!” 张英恍然大悟:“据说平国公金哲曾制六支梅花箭,传于金家后人,原来这传闻竟是真的!” 梁翊依旧昂着头,高傲地说:“祖父的梅花箭不仅是天下最锋利的暗器,还能懂金家人的心思!祖父曾留遗言,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用梅花箭伤人。我历险无数,都未曾想过用梅花箭;今日为我金家报仇,为天下除害,梅花箭也算用得其所!” 张英十分眼馋这样的兵器,又恨自己不像梁翊那样家世渊源。他握着袖箭咬牙切齿,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梅花箭有六支,剩下那三支在哪里? 张英一阵恐慌,见梁翊捆得结结实实的,才渐渐放下心来。他粗暴地扯破梁翊的衣袖,将那支金色的箭筒拽了出来。他打开箭筒,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多余的箭。 如此一来,张英更加惶惶不安,当然,在梁翊面前,他还是装作镇定自如,并没有多说废话,便将他带走了。他们神速地找来一辆囚车,将梁翊装了进去。梁翊正好被噬骨针折磨得生不如死,在囚车里倒还舒服些。只是这一路上又要被百姓围观,面子都要丢光了。 到了直指司,梁翊浑身冒冷汗,精神恍惚,几乎是被拖进了一间公堂里。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方才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赵佑真。赵佑真脸色铁青,却一句话也不说,这比他暴跳如雷更加可怕。 梁翊中毒太厉害,又被张英给封了内力,现在体内空空如也,内脏如灼烧一般疼痛,一闭上眼睛就能晕过去。张英大喝了好几声让他跪好,梁翊却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赵佑真将几张纸甩到他脸上,让他休要装病,他才找回了些神志。 梁翊双手被缚着,勉强看到那些纸条,心脏一下子坠到冰窟里。他嗫嚅道:“这,这怎么可能?” 赵佑真冷笑道:“这么说来,这些纸条确实是你写的了?” 梁翊强撑着身体,辩解道:“这确实是我写的,不过这不完整,很明显被人撕了一块儿…” “够了!不管这是不是完整的,朕已经看透你了!”赵佑真愤然转过身来,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无尽的伤痛:“朕早就知道你是金世安。在达城第一次相遇,朕看到你的眼睛,回味了很久,又梦到世宁哥,他拜托朕好好照顾你,朕这才确信,在达城遇到的那个少年,原来真的是小世安。他不仅没有死,还长那么大了,你知道朕心里有多开心吗?” “再后来,你去长垣谷悼念金叔,朕远远看着你的背影,心想,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孤单啊!你是这一代最小的男孩子,小时候又极为可爱,谁不把你捧在手心里面?可是那天朕看着你的背影,心里却特别难受。那时朕暗暗发誓,一定不让你再吃苦了,要将你失去的全都补偿给你。” “你从小便喜欢做将军,朕满足你;你和映花两情相悦,朕也满足你;母后看你不顺眼,三番五次想要置你于死地,朕一次次地帮你;别人拿你刺客的身份找茬,朕一次次帮你挡了回去…朕总以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朕,你也不可能,因为你是世安弟弟,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忠心耿耿地留在我身边…可你,可你做了些什么?!” 赵佑真声泪俱下,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剜梁翊的心脏。没有内力的支撑,肺疾一下子汹涌而来,梁翊用强大的意念压制住了翻涌的鲜血,无力地说道:“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你…从来没有…那些纸条上,我都写着…” “够了!朕不想再被你骗下去了!”赵佑真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拿起桌子上的一把弓,冷笑道:“亏我还费尽力气寻来世宁哥的弓,冒着被母后责罚的危险供奉在天健宫,还一次次地带你去祭拜…朕真是瞎了眼!” “咔嚓”一声巨响,伴着梁翊撕心裂肺的一句“不要”,那把紫檀弓被赵佑真掰成了两段。房间里的红烛倏然熄灭,一阵阴森的风刮了过来。赵佑真有些忌怕,走到张英身边,无力地说:“交给你了。” 张英无比恭敬地说:“臣一定办到!” 赵佑真走了,梁翊瘫坐在地上,冲着地上那一堆木屑发呆。狱卒粗暴地拉起他,要将他投入监牢,他却不肯起身,只是盯着哥哥的弓箭,心也碎了一地。张英见下属拉不动他,便亲自动手。不知是他力气太大,还是梁翊心里伤得厉害,他剧烈咳嗽起来,登时吐了一滩鲜血。 梁翊一投入监牢,京城立刻炸开了锅,直指司的效率历来非常高,这次更是连夜书写了梁翊的三条罪状:首先,假冒真梁翊,逃出监牢,是为欺君;其次,身为琵瑟山庄的头号刺客,以武犯禁,杀人无数,是为犯法;再次,作为国家栋梁,却跟反贼勾结,是为谋逆。 最后一条最为致命,如此一来,无辜的梁氏夫妇倒落下一个包庇的罪名,这条命也保不住了。黄润最先得知梁翊被捕的消息,他急得团团转,想派人送信到富川,又怕被直指司的人看穿,从而将黄家也一网打尽。 他听说直指司的人出发后,内心更是绝望。他犹豫再三,还是拜托管家快马加鞭给父亲送一封信,看看父亲能不能帮梁家一把。可惜直指司的动作还是很快的,这位管家刚刚走到一半,直指司的人马就已经到了富川。 他们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梁家,梁家毕竟遭遇过一次血洗,这次恐怕又在劫难逃。下人们见到这些气势汹汹的公差,尖叫着慌成一团。梁大人心痛病越发厉害,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卧床休养。听到外面的动静,他不顾梁夫人的劝阻,挣扎着走到了外面。 下人们已经跪在院中,每个人都抖个不停,几个小姑娘哭出声来。梁若水被夫人搀扶着,尽管心脏如蚂蚁啃噬般难受,他却站立如松,中气十足地喝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何敢在我梁家撒野?” 领头的尖着嗓子冷笑道:“梁大人,令公子犯了大罪,如今被关押在直指司。皇上吩咐我等将梁家所有人缉拿归案,押送回京城再发落。” 梁夫人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半天才说道:“这小子…果真酿成大祸了?” “是啊,看来梁夫人早有预感啊!他不仅顶替了令公子的名字,在江湖上杀人无数,还投靠了逆贼赵佑元,妄图颠覆朝廷。这些大罪加起来,足以让梁家灭绝三代了!” 官差说得得意洋洋,梁夫人却一阵绝望,不知是气愤还是心疼,也捂着胸口倚在了墙上。梁若水心痛如针扎,但却淡然说道:“你说的这三条,我只认第二条。首先,他是在昏迷的状态下被我们给救出来的,他并没有选择的权力,若这项算欺君之罪,我梁若水愿意承担。” 梁夫人急忙捂住丈夫的嘴,说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替他说话…” 梁若水淡定而坚决地拨弄开夫人的手,继续说道:“这个孩子单纯善良,他是我见过的最忠心耿耿的人。他没有忘记他是金世安,跟两位皇子的情谊,也一直记在心里。他不可能为了一个人,去伤害另一个人。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我愿意去京城面圣,跟皇上说个清楚。” 官差们本来鼻孔朝天,想把梁氏夫妇的气势给压下去,可梁若水如此不卑不亢,淡定自若,又如此坦荡地承认自己的责任,倒显得他们矮到了尘土里,一时间又是惭愧,又是不悦。过了一会儿,领头的才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失礼了!” 梁夫人绝望地流下了眼泪,梁若水却握紧夫人的手,说道:“从我们收养他那一天起,我就料到了这些事情。不要怨恨,也不要抱怨,至少我们去京城,那小子也不至于太孤单。” 梁夫人只顾默默垂泪,听不进丈夫的话去,而直指司的人已经开始捆下人了。正在这时,梁家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富川知县黄文远信步走来,他身后至少跟着五十人的阵仗,远远超过了直指司的人数。他一步步走近,直指司的人却开始莫名后退。 黄文远大喝道:“你们是从京城来的,就可以不经过县衙,随意抓捕我县百姓吗?” 领头的说道:“看来您还不知道,梁翊犯了死罪,梁家全家都要受到牵连!” 黄文远冷笑道:“哪里有梁翊?我只知道梁家收养过一个孩子,名叫金世安!” “对对,所以说才罪加一等!谁让他假冒梁翊?” 黄文远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隐约可以看到上面的签名和印章。他扬起手来,对着士兵和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大声说道:“金世安早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并早就写好了脱籍书,他和户主梁大人早已签名盖章,交由本县令保管!现在金世安只是孤家寡人,没有任何家人!不信你们查阅梁家户牒,看看有没有梁翊这号人!” 所有人都傻了,只有清冷的雪花静静飘着。梁若水颤颤巍巍地走近,看到了好友手中拿的脱籍书,上面确实有二人的签字,还盖着梁若水的印章。 梁若水疑心自己在梦中,喃喃问道:“这…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是他假冒了我的签名吗?” 黄文远一闭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苍老的脸庞流了下来,他强忍眼泪,哽咽道:“梁老弟啊,那孩子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为了不连累你和弟妹,他想了很久,才想出了这个法子啊!” 梁若水依旧讷讷无语,而黄文远早已泪流满面:“你们知道什么叫向死而生吗?在他的洞房花烛夜,在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刻,他最挂念的…依旧是你们的安危啊!” 第三百三十六章 向死而生顾周全(下) 经黄文远一提醒,梁若水才隐约想起来,在梁翊成亲时,有一天晚上他俩喝醉了。醉眼朦胧中,梁翊拿着一张纸让他签字,说是让映花入户。梁若水喝得高兴,又醉得一塌糊涂,哪儿还顾得上看?忙不迭地就签了字。如今想起来,这竟然是养子精心策划的计谋! 梁若水悔恨得仰天长叹:“是我害了他啊!” 直指司的人虽然冷酷无情,但也被梁翊的情怀所感动。领头的说道:“多谢黄知县提醒,我这就派人回京城禀告皇上,看如何处置。” 黄文远略一点头,算是谢过,只是悲哀地看着梁氏夫妇。他挥挥手,让下属拿过一个包袱来,交给梁若水,说道:“辅明去京城之前便将他写字挣来的银票交给我保管,前年张英来闹了一场之后,他越发担心自己的处境,担心他死后你们二老无人照顾,所以又给了我一些银两、字画,让我在他出事之后交给你们。” 梁夫人得知了事情的始末,不肯接那些财物,捂着脸跑进了卧房里。在那个抽屉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他写给自己的信。尽管她一封都没有回过,可他执着地每半个月写一封。逢年过节,总不忘送来礼物。记着父亲心脏不好,寻了好药,也时时遣人送来。可她实在是恨他啊,为了救他,亲生儿子近在眼前都不敢相认。现在想来,他到底有什么错呢?如丈夫所说,并不是他顶替儿子活了下来,而是他们选择了收养他啊! 梁夫人抱着那些信,哀痛的哭声回荡在房间里,屋外的梁若水也无声地啜泣起来。梁夫人哭了半晌,才走出卧房,问直指司的头目:“这位大人,我儿子现在在哪里?他过得还好吗?” 领头的面露难色,说道:“在下只听说他被关进了直指司,其他的一概不知。” 梁夫人侥幸地想,或许皇上念着昔日情义,不会太为难他。可就这一会儿功夫,天又下起了大雪,她穿着棉衣都感到酷寒刺骨,不知道他在牢里会不会冷?他每年冬天都会犯的咳嗽,不知好些了没有? 当天夜里,众人各自散了,只剩下直指司的人在梁家守着。梁若水夫妇互相依靠着,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知不觉便垂下泪来。掌灯时分,黄文远打发人来给他们送点儿吃的,他们哪儿能吃得下?不过来人摘掉宽大的斗篷,梁若水才发现,这人根本就不是黄家的下人。来人自称黄林,是黄润的管家,他这次正是奉主人之命,来富川送消息的。 梁夫人一听,急忙抓住他的手,忙不迭地问道:“黄先生,你能不能打探到我家翊儿的消息?他在牢里有没有受苦?” 黄林心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从直指司出来的,不死也得落下残废,哪儿有不受苦之理?更何况梁翊是皇上“钦点”的要犯,要吃多少苦,简直不敢想象。再说天这么冷,不冻死在里面就是万幸了!他想说实话,不过想起主人的叮嘱,便说道:“你们放心吧,皇上毕竟曾经把他当亲弟弟,哪儿舍得他受苦?再说,他人缘好得很,一进监牢,便有很多人去为他求情,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梁夫人这才长出一口气,双手合十,感谢起菩萨来。可梁若水看到黄林目光闪烁,似有难言之隐,心下便起了疑心。他咳了两声,问道:“敢问黄先生,我的儿媳妇和孙儿,现在还在京城吗?” 黄林一愣,点点头,又赶紧摇头,说道:“公主早就带着孩子走了。” 梁若水的目光越发咄咄逼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公主会抛下丈夫,独自逃走?” 黄林纠结得要命,梁家已经如此不幸了,他总不能说,公主是因为跟别人暧昧,和驸马爷闹了矛盾,才离家出走了吧?他将食盒放下,说道:“帝王家的家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会知道?总之你们不要担心,过了这几天就好起来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黄林逃似地离开了梁家,梁若水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从黄林的神情上来看,养子不知在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儿媳虽然侥幸没有被捕,但肯定也是出事了。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要尽快找到儿媳、孙儿,将他们保护好,才能帮到儿子。 正在梁若水思忖的时候,黄家又派人来了,这次是给梁若水送汤药。来人小心地避开直指司的人,小声跟梁若水说道:“公主和小公子已在悬剑山庄,一切安好,切勿挂念,务必要保重身体!” 梁若水警惕地问道:“我如何信你?” 来人从袖子里伸出手来,露出一个鸟嘴状的暗器,说道:“悬剑山庄的鸩鸟锥,这下可以相信了吧?悬剑山庄已在周围埋伏好,若直指司不讲理,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会将您和梁夫人接到山庄。侯爷早已安排妥当,梁大人切勿忧虑,一切以身体为重。在下告辞!” 这个人没有说谎,映花确实又回到了悬剑山庄。原来在听说风遥跟映花母子走散了以后,梁翊便拜托鸡鸣寺的僧人,让他告诉杨逍,务必要找到映花。找到了之后,千万要看好她,不能让她离开山庄半步,然后再去富川保护梁氏夫妇。若形势紧急,那就将梁氏夫妇接到悬剑山庄,等风声过了,再让他们和映花一起离开。 杨逍接到梁翊书信那一刻,才知道这小子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作为长辈,他当然心痛,但他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护好他的家人。他几乎将庄内的弟子全都派出去,搜寻映花母子的踪迹,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去京城的路上找到她们了。楚寒一直在默默地跟着她们,直到她们被悬剑山庄救走,他才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映花带着孩子,又怀着一个孩子,若不是悬剑山庄的人及时找到她,她或许就病死在路上了。她在悬剑山庄躺了两天方才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丈夫又不在身边,这让她十分失望。待身体好了一些,她便挣扎着要回京城,却被杨夫人给拦了下来。 杨夫人劝道:“辅明还在京城周旋,说白了,你现在回去就是给她添乱,你安心在这里住着,他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啊!” 映花哭道:“他现在是不是很危险?身为他的妻子,我不能在他最难过的时候不在他身边啊!” 杨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让她离开房间半步。子衿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有危险,每天都睡不踏实,一醒来就哼哼唧唧地哭。映花被儿子哭得心乱,又为丈夫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岌岌可危。若不是悬剑山庄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她这个孩子八成是保不住了。 正月十七那天,趁着杨夫人打理家事,映花派小桃出去探探口风,偌大的悬剑山庄总能打探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小桃趁着给映花煎药的功夫,偷听到两个女弟子谈话。其中一个说道:“你听说过吗?京城里的人都说,公主肚子里怀的根本就不是梁侯爷的孩子。你想啊,梁侯爷常年在外打仗,又有顽固的肺疾,身体虚得厉害,怎么可能要上孩子呢?怀上这一胎的时候,他正在西南打仗,就在京城呆了一两天,公主的肚子就大起来了,这怎能不让人怀疑?” “可不是嘛!我听说,公主怀着孩子的时候,都没有跟梁侯爷说过,在肚子藏不住的时候,才跟侯爷说自己怀孕了。侯爷那么温柔的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对她上过心,他应该也清楚这孩子不是自己的!” “唉,被自己的兄弟给带了绿帽,也真是够苦的了!难怪他一个人留在京城,都不肯来看公主一眼。” 小桃忍无可忍,将门帘一掀,说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就在这里胡言乱语?我在公主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最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一向有分寸,跟侯爷情深义重!我再说一遍,她是被人非礼了!从来都没有跟别的男人暧昧过!” 小桃忽然间窜出来,让那两个女弟子十分慌张。一个年长的急忙说道:“小桃姑娘别生气,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 小桃眉毛一挑,说道:“呵,听别人说的就敢这样乱传,若这在皇宫里头,你的舌头早就被拔掉了!” 年轻的女子不屑地说道:“自己做了不光彩的事情,还不让别人说,还有没有天理了?少拿宫里的那一套来吓唬我,我可不吃你那一套!公主被侯爷嫌弃,这在京城人尽皆知,也就你们主仆不知道而已!” 小桃气得一跺脚,哇得一声哭出声来。可她转念一想,公主的身体刚刚好转,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于是在见到映花时,她强忍难过,柔声说道:“侯爷就是太忙了,顾不上你。你和小公子就安心地住在这里,等他把事情忙完了,自然就来接你了。” 映花眼睛红红的,神色哀伤地说道:“小桃…刚才你们在说什么,我都听到了…我全心全意为了他,想不到,他竟然会如此怀疑我…” 映花脸色苍白,小桃吓得不轻,急忙将大夫找了过来。映花无力地靠在床上,凄然笑道:“亏我还心心念念地想回京城帮他,原来他就这样待我!” 杨夫人听闻之后,将那两个女弟子带到映花面前,让她俩磕头赔罪,又对映花好一番安抚。可映花如死心一般,对什么都置若罔闻,再也不提回京城之事了。杨夫人让她好好休息,带着两个女弟子出来,每个人给了一锭银子,算是赏钱。 年长的弟子担心地说道:“我俩刚才当着小桃姑娘的面演戏的时候,都难受得不行,公主真的没事吗?” 年轻的也急忙说道:“是啊,我们这样编排,倒是能让公主死心,可这样对公主、对侯爷太残忍了吧?” 杨夫人叹气道:“都是侯爷的意思,先别想那么多了。总之,只要公主暂时对他死心,那她和孩子就安全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粉身碎骨浑不怕(上) 自从梁翊被关进大牢之后,赵佑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中。身为帝王,他并不怎么信任别人,可他的直觉告诉他,或许梁翊真的不会害他。可梁翊不会,并不意味着赵佑元不会。或许赵佑元还在他身边安插了其他人,像幽灵一样围绕在他身边。他喝的每一口水、吃的每一口饭,都是不安全的。赵佑真惶惶不可终日,弄得宫女太监们也极为紧张。 在梁翊被抓的当天晚上,一个小太监在试食的时候,手一哆嗦,一下子没夹稳,菜掉到了桌子上。赵佑真立刻火冒三丈,传杖将他痛打一顿,逼问他是不是梁翊的同党。小太监从哭嚎到咽气也就小半个时辰,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在天健宫伺候的太监宫女惶惶不安,他们甚至盼着赵佑元能早点儿打进来,那样他们就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了。 赵佑真的眼神越发阴郁,觉得看谁都是奸细。他传令给张英,要拿到梁翊的口供,包括宫里是否还有同党、他在京城里都跟谁接头等等。不管用什么方式逼供都行,但是必须要拿到梁翊亲笔写的供词。 传令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张英就来禀报,说要拿到梁翊亲手写的供词,恐怕不可能了,因为他的双手已经被废掉了。 张英说得很坦然,赵佑真却大为惊愕——他想拿到梁翊亲笔写的供词,一是因为他还相信梁翊,只要是他写的,必然是真的;其次,他知道直指司的手段,所以想提醒他们,不能让梁翊失去双手。那双手既能挽弓骑射,又能泼墨挥毫,夸张点说,称为大虞的国宝也不为过。赵佑真虽然生气,但还是有点理智,他不想失去这双宝物。 可张英竟然那么快就废掉了他的双手,这让赵佑真难以接受。张英不紧不慢地说道:“臣也是迫不得已才对他用刑,陛下有所不知,他刚进牢房,就杀死了王如意。” 赵佑真一阵眩晕,他缓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们不是抓住他了吗?他怎么还能杀死王如意?” 张英叹气道:“梁翊一被关进大牢,我们就给他戴上了手镣、脚镣,就是怕他像他师兄那样越狱。在将他押送到牢房的途中,经过王如意的牢房。王如意一见到梁翊,兴奋得两眼放光,大笑道,再让你来陷害我,我要看着你死在我前头!梁翊那性子哪儿经得起挑拨?一把就抓住了王如意的衣襟。直指司的兄弟们强制将他掰开,但是一点儿都掰不开。他们都说,王如意也就几天活头了,过了正月,就要被处以凌迟之刑了,别跟他计较了。王如意知道梁翊是个狠角色,也有几分怂了,不停地往后缩。梁翊笑着问他,是不是怕了?王如意一生气,又梗着脖子往前走了几步,谁料道梁翊一下子将手伸进了铁栅栏里,掐着王如意的脖子不肯放松,兄弟们拼了命地拉他,可他那双手就像是虎牙一般,紧紧地钳制住了王如意。王如意受过重刑,又被缚着手脚,无法挣扎,待兄弟们打开门救他的时候,他的瞳孔都散了。我们本欲施救,奈何梁翊使的是‘以柔神掌’的功夫,王如意的脖子像被烙铁烙过一样,不一会儿就咽气了。” 赵佑真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张英说道:“臣绝无半分假话。梁翊杀完王如意,还得意地说,终于替禄喜报仇了。臣见他实在猖狂,便用钩环铁链穿了他的锁骨,再用夹棍夹断了他的手指,让他再也无法施展武功。被用刑之后,他总算老实了。” 张英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赵佑真的脸色却变了。他深知直指司不是人待的地方,可没想到梁翊会受这样的苦楚。张英一见赵佑真面露悲悯之色,生怕他的想法再发生变化 ,便急着说道:“陛下,蔡赟是被梁翊用暗器杀死的,是金家祖传的梅花箭。当年平国公金哲制了六只梅花箭,并放言这此为天下最厉害的暗器。昨天见梁翊施展,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他只用了三只,剩下三只下落不明。臣以为,一定要让他说出剩下三支梅花箭的下落,此人诡计多端,说不定他早做好了部署,只等时机一到,便威胁陛下的性命。” 赵佑真曾跟金穹学过武,自然听说过金家的“梅花箭”,张英的描述让他不寒而栗,仿佛那三支箭就像三只眼睛,在暗处偷窥着他。赵佑真打了个冷战,说道:“你想办法让他说出来吧!朕的安危,可就交给你了。” 张英低垂眉眼,谦恭地问道:“陛下的意思是,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可以吗?” 赵佑真无力地点点头:“留他一口气就行。” 张英登时眉开眼笑,连连谢恩,欢天喜地地回了直指司。赵佑真厌恶地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不过是蔡赟圈养的一条狗而已,还敢包庇蔡赟!等朕找了新的人手,立刻废了你!” 直指司的地下牢房还是冷得彻骨,简陋的牢房里只有一张草席,一床破旧的被子。梁翊穿着单薄的囚衣,冷得牙齿直打颤。尽管张英封住了他的内力,可他还是凭借强大的意念,忍受着凿骨般的疼痛,强行冲破各个穴位,将内力释放出来。当一冷一暖两股气流在周身流转时,梁翊方才觉得活了过来。 昨晚受刑太甚,他昏迷了许久才醒了过来。肩膀疼得完全不能动,十指不仅疼到钻心,还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每一根都鲜血淋淋,露着白骨。梁翊靠在墙上,调整了很长时间呼吸,也没从疼痛中缓过劲来。尽管现在有内力支撑了,可他眼前还是一阵一阵的发黑。 牢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弯腰走了进来。梁翊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张英。他懒得理会,又开始闭目眼神。 张英蹲在他面前,拉起了他的左手,惋惜地直叹气。梁翊厌恶地想把手夺回来,奈何没有一点儿力气,稍一活动,肩膀上的钩环便刺得他要晕过去。没办法,他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张英。张英笑道:“只要一炷香的功夫,直指司的拶子便能将手上每一个关节都夹断,只不过侯爷的骨头比常人硬些,花了好长时间。想必你也不好受吧?你说,骨头硬有什么好处呢?既让我的兄弟难办,又让你遭更多的罪,真是不划算啊!” 梁翊的眼神虽然有些疲惫,但还是亮晶晶的。他喘了几声粗气,说道:“你别来假惺惺地同情我了,既然被你抓来,我便不怕你的手段。只是你别得意太久,你以为皇上真的重用你吗?你放心,只要我一招供,他下一个收拾的就是你。” 张英深知自己的处境,不过被梁翊说出来,他心里十分不痛快。他冷不丁地拽了一下悬在梁翊胸前的两个铁索,被刺穿的锁骨痛得难以言喻。梁翊眼前一黑,猛地咬住嘴唇,待缓过劲来,还是笑着说:“我敢断言,你肯定会死得比我惨!” 梁翊的剑眉一挑,张英便多了几分畏惧,他站了起来,阴笑着说道:“侯爷昨天用纯阳之气烙死了王如意,圣上大为吃惊,没想到侯爷出手竟会如此阴险毒辣。既然如此,也让你尝尝烙铁的滋味,如何?” 梁翊毫无反抗之力,再度绑在了刑架上。张英没有手软,烧红的烙铁接触到肌肤,呲呲地冒着白气。梁翊一直咬牙强忍,无奈痛楚太甚,再加上双手伤势太重,无法握拳借力,最终只能发出声声惨叫。张英在他胸前烙了五下,梁翊强迫自己不要晕过去,一直怒视着张英,数着烙铁的数量。 张英忍无可忍,将烙铁放在梁翊脸颊旁边,说道:“梅花箭的下落,赵佑元的部署,哪怕你说出一个,我今晚就放过你;若你什么都不说,你这张脸,可就再也保不住了。” 梁翊费力地喘息着,却还是不在乎地笑了笑:“我这条命都保不住了,还会在乎这张脸?” “我让你再笑!” 张英实在不想看梁翊的笑脸,使足力气朝他左脸按了过去。梁翊无法握紧双手,只好咬紧嘴唇,撇过脸去,等待毁容的那一刻。正在烙铁快要贴在脸上的时候,一声中气十足的“住手”,让张英停了下来。 张英回过头去,诧异地问道:“紫芒?你怎么来了?” 紫芒看着半死不活的梁翊,大声说道:“你虽然可以对他用刑,但你别忘了,皇上可是把他当亲弟弟看的。皇上只是暂时生气,说不定明天就不忍心将他关在这里了。若你把他弄死了,或者弄残了,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张英想了想,紫芒说得有道理。再说了,皇上跟他交代过,要留梁翊一口气。现在梁翊挂在刑架上摇摇欲坠,看上去不知是死是活,若真把他弄死了,还真不好交代。 张英吩咐道:“把他解下来,喂他点儿参汤。” 紫芒抢着说道:“我来喂吧!小时候他还挺听我的,我正好劝劝他,让他别再为赵佑元卖命了。” 紫芒投奔宙合门以来,送上了不少“大礼”,张英自然对她十分信任,便点点头,让人将梁翊拖回了牢房。失去了支撑,梁翊再次昏厥过去,紫芒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细心地喂他喝参汤。大约过了两刻钟,梁翊便被冻醒,一看躺在紫芒怀里,疑心自己在做梦。 紫芒不忍心看他惨不忍睹的伤口,趁他昏迷的时候,从衣服上扯下几块布片,将他的手草草包扎了一下,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或许只是看不到露着的骨头而已。梁翊嗓音沙哑,清了半天嗓子,也说不出话来。 紫芒见状,心如刀绞,酝酿半天,终于狠心说道:“小翊,你一定要等一等,一定会有人来救你的!” 梁翊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问道:“是佑元哥吗?” 紫芒无法告诉他,便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狠了狠心肠,说道:“我会尽量不让你受苦,但你一定不能招供,一招供你就会死!再难熬也要等着,等人来救你!” 梁翊重新闭上眼睛,笑出了两个梨涡,但什么都没有说,神色十分平淡。紫芒看着他的表情,心想,聪明如他,恐怕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破。 第三百三十八章 粉身碎骨浑不怕(下) 跟赵佑真一样,张英也掉进一个怪圈里了,脑子里除了剩下的那三只梅花箭,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了。他对梁翊提审了一次又一次,能用的办法基本都用上了,然而梁翊就算从昏迷中醒来,也只会疲惫地笑笑,重复一句话——你肯定会死得比我惨。 张英开始以为他是嘴硬,后来一想,这话却更像是预言。于是,赵佑真担心赵佑元的奸细,张英担心梁翊的暗器,二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正月十八这天,梁翊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张英忽然一拍脑门,骤然醒悟过来——若说“袖藏梅花”只是《挽弓十二式》当中的第十一式,那第十二式是什么? 这个想法让张英更加不安,他甚至怀疑梁翊是不是已经在暗地里使了阴招?他将太医院最好的大夫请来,一次次地检查自己的伤口,每个大夫都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张英才稍稍放心。可是被梁翊玩弄的感觉太不好,每每想起他戏谑的笑容,张英总有一种杀了他的冲动。但是现在还不能杀,因为赵佑真说了,若到正月二十日,梁翊还是还一言不发,他会亲自去审问。 刚抓进来的前两天审讯得太猛了,梁翊已是遍体鳞伤,身上的衣服都快看不出颜色来了。再加上他中了好几根噬骨针,那种无可抑制的痛痒几乎将他的精力全都耗尽了,张英看得出来,梁翊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撕心裂肺的惨叫。而且,或许是天气太冷了,他的肺疾似乎复发了,时常咳出一大堆血,甚是瘆人。 张英请了大夫给他诊治,可梁翊长期处于昏迷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像人的物体,几乎没有人形了。张英生怕他死在审讯的过程中,所以在赵佑真审讯之前,不敢轻易对他用大刑,这两天都是象征性地抽几鞭子、打几棍子,用张英的话说,不过是给侯爷挠挠痒痒。即便如此,梁翊也很难支撑,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凉水也未必能泼醒,但就是什么都不肯招。张英又琢磨了起来,不知他是真的支撑不了,还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故意装出体力不支的样子? 正月十八这天,紫芒提醒张英,虽然梁翊被捕前做了周密的安排,遣散了所有家人,以至于现在只能抓到他一个人,但是他还有个弟弟。他弟弟是跟他闹别扭之后走的,当时说是要回余海安葬妹妹,不知他现在是否在余海? 张英如醍醐灌顶一般,立刻派一拨人去余海捉拿小金子,然而他再一次失算了。余海只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镇,直指司的人顷刻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见到小金子。只是金家墓地新添了一块墓碑,想必是安葬了妹妹,小金子就离开了余海。 小金子跟哥哥一样,也是天下之大,却不知该何去何从。妹妹死了之后,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最后还是回到了京城附近。他这一路流浪,见到了不少被冻死的流民,他总是莫名心痛。还有一些小混混当街抢劫,趾高气昂地来抢他的钱,小金子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们给收拾了。每每这时,他总会感叹,若是没有遇到二哥,自己是否还是跟他们一样,只能做些抢钱的勾当?若不是二哥悉心教自己武功,遇到这种人,是不是只能用蛮力跟他们拼? 跟二哥分开之后,方能体会到二哥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小金子常常感叹,虽然他发脾气的时候很吓人,可他真的是个温柔细心的哥哥。在送阿珍回余海的时候,小金子跟他说了那么难听的话,他还不忘给车夫一些钱,让他在路上好好照顾自己。余海的祖坟修得大气漂亮,母亲虽然只是妾,却被二哥安葬在了父亲的墓旁,墓碑旁还有一束干枯的花,和一把精美的琵琶。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二哥布置的。每每想起这些,小金子总是想哭,便想早些回到二哥身边。可他也死要面子,快到京城的时候,反而墨迹了起来。 在离孝子村十里的地方有个茶棚,正好西北风肆虐,大雪纷飞,几乎看不见路,小金子便钻进茶棚里,点了一盘点心,又要了一壶龙井茶。他跟在二哥身边的时候,二哥很认真地告诉他每种茶的特性,那时候小金子总是笑他太过讲究。二哥却一本正经地说,日子一定要过得讲究些,才能更有滋味。 说来真是奇怪啊,只有跟哥哥分开以后,才觉出他每句话说得都很有道理。小金子也渐渐长大了,学会了品茶,也学会了品尝各种糕点,了解了食材以后再吃,果然别有一番风味。小金子刚想回去跟哥哥再多学一点儿,却听到邻桌的大叔们讨论,皇上会怎么处置梁翊。 “死是肯定的,关键是要怎么死了。现在的皇上怕是得了失心疯,前几天刚把一个无辜的公公给打死了。像梁翊犯了这么多罪,至少也得剐了!” “剐了都是轻的,若他的罪名都是真的,诛灭九族也是有可能的。” “呵,你还别说,他还真是个精细人,早就料到自己会出事,所以早早离开军队,把侯府的下人都给遣散了,连老婆孩子都给送走了,直指司愣是抓不到一个人!眼下就看富川那边会不会受牵连了。” 那些大汉穿着厚厚的棉袄,懒散地将身体支在桌子上,惬意地嚼着花生米,笑着谈论这些事情。小金子手脚冰凉,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他离开京城还不到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个胖乎乎的大汉说道:“我亲戚在直指司当差,听说梁翊在里面受了老大罪了,但就是什么都不招,倒也是条汉子。张正使想起他还有个弟弟,派人去余海将他弟弟抓回来。唉,但愿这孩子福大命大,千万别落直指司手里。” 小金子慌忙坐下,将自己的脸瞥向一边,不让别人看到自己。他心虚地结了账,逃离了这家茶棚。他穿着厚厚的棉衣,又带着防风雪的斗笠,刚要进入京城一探究竟,却发现城门口盘查得特别严。小金子踟蹰了半天,最终还是不敢走进去,想来想去,还是去京畿防备营找找熟人,看看能不能救哥哥。 听说战事告一段落后,蔡瑞担心蔡赟之事连累自己,早就带着母亲跑了,而张羽来到京畿防备营当了副指挥。小金子跟他出生入死那么多次,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若他知道二哥被抓进了直指司,肯定会想办法营救吧? 小金子在军营外等了许久,鼻尖、双手冻得通红,也不见张羽出来。听士兵说,张将军这几天巡逻去了,让小金子不要再等了。小金子想亮明自己的身份,却又担心被人告密,便说道:“你告诉张将军,我是为了梁侯爷的事情来找他的,他一定会出来见我的!” 几个士兵相视一笑,似乎在嘲笑小金子太天真,其中一个说道:“都跟你说了,张将军最近几天不会回来,等你过了正月再来找他吧!” 小金子又急又恨,心想,他们当中肯定有人跟着二哥打过仗,到这种节骨眼上,怎么全都不讲义气了?他骑在马上往军营里张望,明明看到了张羽的几个心腹,这说明张羽还在军营中,可他却对小金子避而不见。 小金子又哀求了半晌,那些人干脆充耳不闻,自顾自地交谈起来,将小金子当空气。小金子想要硬闯进去,却想起二哥告诫他,遇事千万不能冲动,他只好一忍再忍,骂了一句“不讲义气的人都不得好死”,便绝望地策马而去。 在张羽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小金子又想起了京畿的几个江湖帮派,在梁翊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们进京巴结过他,重金求过他的字,梁翊能帮他们的都帮了。都说江湖中人义气深重,更何况梁翊有恩于他们,他们怎会不帮忙?可小金子一家一家地求了过去,在所有的地方都吃了闭门羹。原因很简单,他们也懂“义气”二字怎么写,只是梁翊这次的罪名太大了,大到他们根本就不敢出头。 已经快到三更天了,小金子说得口干舌燥,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劫狱。他疲惫不堪地坐在了雪地上,看着这一片冰雪世界,心想,当时二哥在茫茫人海中找他们兄妹俩,又吃了多少闭门羹呢?他那么好面子的人,被人拒绝就会脸红的人,是怎么坚持找下去的呢? 这些年来,他心里到底有多苦啊! 小金子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他恨过二哥养尊处优,恨过他不认阿珍,可现在想起来,这都不是他能选择的,自己为什么要怨恨他呢? 被白雪覆盖的大地一片苍茫,眼泪滑过脸颊,顷刻间便变得冰凉。小金子的手冻得不听使唤,脸上像结了冰一般。他穿着厚厚的棉衣尚且如此,二哥在那滴水成冰的监牢里,又会被冻成什么样子呢? 小金子想都不敢想,他必须要尽快将二哥救出来,哪怕跟敌人同归于尽。在他擦干眼泪那一刻,他突然想了起来,那天二哥下定决心要跟蔡、江二人决斗时,曾像留遗言一样叮嘱自己——有事可以找风遥和北齐的文骏昊,他们俩是哥哥的生死之交,一定会帮助自己的。 风遥时常神出鬼没,小金子很难掌握他的行踪;可小金子知道文骏昊曾是北寨的寨主,只要去到北寨,就一定能找到文骏昊。想到这里,他片刻不敢耽误,哪怕将这匹马累死,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文骏昊。 ---- 周三太忙,只能更这一篇了,抱歉~明天继续双更,欢迎猜结局^^ 晚安~ 第三百三十九章 结局篇——兄弟(上) 齐国在大虞的北边,这场前所未有的酷寒对北齐的影响更为明显,小金子一路向北,天空都是阴沉的灰色,比鹅毛还要大的雪花在狂风中肆虐,让人寸步难行。小金子昼夜兼行,二十日清晨便找到了北寨。他的马早就累瘫了,他又在边塞花重金买了一匹,结果遇上暴风雪,这匹马也快累死了。最后十几里路,小金子几乎是连滚带爬走完的,万幸的是北寨在北齐都城西南二十里开外的牧云堡,十分好找,小金子并没有迷路。 或许是因为北齐境内战火纷飞的缘故,哪里都人烟稀少,北寨气派得犹如大军驻地,可也剩下了个空架子。小金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叩响了北寨的大门,在他快要晕倒的时候,才有一个彪形大汉将门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文骏昊的堂兄文骏堂。跟挽弓派一样,北寨也经历了大起大落,从一介江湖门派成为朝廷倚重的军事力量,再到弃如敝履、重新振兴,这条路上的艰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前年北寨几乎覆灭,可文骏昊向来不服输,他历尽千辛万苦,才保住了祖宗流传下来的家业。如今北齐内乱,文骏昊的野心被战火点燃——为什么别人可以做皇帝,我文骏昊不可以?为什么北寨只能依附于朝廷,而不能真正成为一支雄霸天下的力量? 文骏昊招兵买马四处征战,便将北寨交给堂兄打理。现在北寨空空如也,所有弟子都跟文骏昊打天下去了,文骏昊也只是偶尔回来一趟。文骏堂生性懒散,若不是偶尔出来扫扫雪,压根就不会给小金子开门。 小金子双手都要冻裂了,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来。文骏堂见他形容狼狈,以为他是个叫花子,刚要赶他走,小金子却说道:“我…我是从虞国来的,我是梁翊的弟弟,有要事找文骏昊大哥。” 小金子用尽力气说了,可在文骏堂听来,还是如蚊蝇一般,好在他听到了“虞国”、“梁翊”。他知道梁翊是北寨的大恩人,总算发了点儿善心,将小金子背到了一所柴房里。 小金子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到肚子叫得欢畅,饿得眼前一阵发黑。桌子上有一只烧鸡,早已经冻得冰凉,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小金子哪儿管得上那么多,野蛮地撕开烧鸡,狼吞虎咽起来。他吃了点儿东西,喝了点水,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这间木屋应该是下人住的地方,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床也硬邦邦的,还好炉火烧得很旺,小金子并没有觉得冷。他到了屋外,发现大雪已经停了,但是没有雪花的冬夜,反倒更加清冷。小金子裹紧了衣服,在偌大的庄园里走来走去,喊了半天“有人吗”,文骏堂才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小金子像找到救星一样,急忙问道:“这位大哥,请问文寨主在哪里?” 文骏堂笑了两声,说道:“人家早就不是文寨主了,现在是昌王殿下啦!” 小金子才不管那些,只管着急地说:“劳烦您通报一下,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文大哥。若他不帮忙,我哥必死无疑!” 文骏堂松松垮垮地倚在门上,乜斜着眼睛,说道:“你哥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啊,还得让昌王殿下去营救?” 小金子跺了一脚,说道:“我哥被冤枉了,现在被关在直指司大牢里,已经丢了半条命了!我实在无奈,才千里迢迢地来齐国求助文大哥!” 文骏堂掏掏耳朵,将耳屎吹向一旁,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说你哥是梁翊,他不是虞国一顶一的大人物么?这样的人,不是应该有很多追随者么?可你们虞国没有一个人救他,可见他这个人的人品是有问题的。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劳烦昌王殿下去救呢?” 小金子被噎得一句话都上不来,委屈的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眶,他多想告诉文骏堂,他哥并不是人品有问题,而是不想连累任何人,才落得现在的下场!可哥哥曾经告诉他,不要跟不讲理的人争吵,到最后只能让自己心神俱疲,又拉低了自己的档次,何必呢? 小金子镇定了一下,方才说道:“那你告诉我文大哥在哪里?既然你不肯通报,那我去找他,亲自跟他说明白!” 文骏昊翻了个白眼,慢吞吞地说道:“他在离这里二百里的万霞关打仗,要翻过雪山,还要过几条大江,你能去找他吗?” 小金子盘算了一下,等他找到了文骏昊,说不定哥哥早被处以极刑了。他急火攻心,喉咙一甜,差点儿吐出血来。以前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有很多这样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不过有哥哥在,他并不会感到有多危险。那时哥哥总是不眠不休,对着地图一遍遍思忖琢磨,因为他身上肩负着几万士兵的性命,还有身后数百万大虞百姓的性命。小金子现在只想救他一人的命,就已然焦虑至此,那时哥哥心里该有多焦灼呢? 小金子心里一痛,无数的懊悔涌上心头——早知如此后悔,那时怎么不多帮他分担一点儿,还总是让他操心,说那些狠话让他伤心呢? 小金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在空旷的天地间放声大哭起来。几只寒鸦在低沉的天空上盘旋,凄冷的叫声让人徒生惆怅。文骏堂莫名难过,他冲着小金子喊道:“喂,小鬼,你别哭啦!你留一封书信吧!信使隔几天会来一趟,等我将你的信转交给昌王殿下。” 小金子万念俱灰,本来不想留书信,可是来都来了,也不差写信这一会儿功夫。他不像哥哥那样文采斐然,写的字也不好看,所以只捡要紧的写:“文大哥,我是梁翊的弟弟。他被冤枉了,被关在直指司大牢,听说受了重刑,要被处以凌迟,也就这几天的功夫了。如果你看到我的信,请一定来华阳城救他。弟 金世荣 拜。” 文骏堂见他可怜,想让他留宿一晚再走,可小金子不肯。他用仅剩的银子跟文骏堂买了一匹马,他要尽快赶回华阳城。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哪怕他劫法场不成,哪怕跟哥哥死在一起,他也要去救他。此番回程,纵然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他也百死不悔,义无反顾。 文骏堂看着小金子留的书信,心想,堂弟正打到最关键的时刻,若能拿下万霞关,就等于拿下了齐国的一半,登基称帝便可指日可待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如何能为了一个异族抛弃大好河山,去异国行侠仗义呢?再说了,堂弟已经很久都没回来了,信使队也无信可传,早就不来了。文骏堂想起小金子那殷切的眼神,怜悯地冷笑两声,然后将他的信揉成一个纸团,嬉笑着扔进了废纸篓里,然后便去喝酒吃肉了。 因为梁翊借的那四十位神箭手,文骏昊在万霞关取得大胜,他可以继续东征了。在正月二十二那天,他路过牧云堡,想回去看看家人,便在北寨短暂停留。他很久都没有回来了,女儿长大了不少,跟他格外亲近。文骏昊取得大胜,又跟家人团聚,心情大好,下令在牧云堡大设筵席,算是慰劳连日辛苦的兄弟。 文骏堂喝得格外欢畅,虽然他现在不过是替堂弟看门的,不过等堂弟当上皇帝,他也能当个王爷,想想以后的好日子,啧啧…他又跟堂弟喝了一大碗酒。 文骏昊很感激堂兄,因为有他照顾家人,他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打天下。他放下酒碗,摸了摸唇边的残酒,问道:“这几天庄里没什么事吧?” 文骏堂喝得满面红光,眼神迷离,大大咧咧地说:“有我在这里看着,哪儿会出什么事儿?” 兄弟二人大笑了一场,又勾肩搭背地喝了起来,文骏昊的妻子惜凤却有些担忧,但看着二人喝得开心,便只顾逗女儿,没有插话。到了晚上,文骏昊已然醉得不省人事,手不安分地在妻子周身游走。惜凤轻轻推开了他,他醉哄哄地说道:“怎么啦?怪我冷落你啦?” 惜凤忍了忍,说道:“当家的,前几天好像有个孩子来过。看他的衣着,不像是齐国人。” 文骏昊登时呆住了,他问道:“他是谁?来干什么?” 惜凤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前几天囡囡发烧了,我抱着她不敢出门,隐约看到那个孩子,一时间想不起来,后来我又琢磨了一番,感觉那个孩子跟你一个兄弟很像。” “谁?” “跟你比武的那个,梁翊。” 文骏昊大吃一惊,从床上跳下来,大声问道:“这么重要的事,老三怎么没告诉我?” 惜凤说道:“我问过他那个孩子有什么事,他也没说,只说是来讨饭的,让他打发了。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因为那个孩子在院里大哭了一场,要不你再问问三哥?” 文骏昊一闹起来,整个牧云堡都鸡犬不宁,文骏堂还笑嘻嘻地问他怎么回事,文骏昊反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将他打在了地上。文骏堂酒一下子醒了,还没来得及质问,文骏昊就怒道:“我问你庄里有没有事,你说没有!梁翊的弟弟算怎么回事?” 文骏堂懵了,想了半天,才不以为意地说道:“就是他啊,来讨了些银两,我把他打发了。” 文骏昊一脚将他踹出一丈远,喝道:“你少给我胡言乱语!再不说实话,我劈了你!” 文骏堂吓怂了,连滚带爬地从书房里找出了那张揉成一团的纸。文骏昊还没看完,脸色就变了。文骏堂还想跟他说什么,文骏昊一脚踹在他心窝上,文骏堂登时去了半条命。文骏昊抽出一把刀来,怒不可遏地说道:“你这个废物!你差点儿害死我兄弟,又差点儿陷我于不义啊!” 第三百四十章 结局篇——兄弟(下) 暗无天日的黑暗最能消磨人的意志,梁翊浑浑噩噩,看到摆在一旁的柴草,才算出这天是正月二十。其实昏迷着也好,至少不会感到多么强烈的痛楚,只是太冷了。 张英还是怕他冻死,又给他了一床被子,不过这也抵不过刺骨的严寒。再加上裹着被子实在太难看,梁翊通常将被子随意堆在一旁,用以柔神功来御寒。伤口疼得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吴不为教给他的无为心经会跳出来,清凉的气流在周身流转,如火灼般的疼痛便会镇定下来。 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梁翊内心涌起一股绝望——不知道这次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刑罚。说实话,他好几次都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对于赵佑元会来救自己那种鬼话,他明明知道信不得,却每次都心怀侥幸,渴望打开牢门的人是赵佑元的人。人啊,就是这样,明明到了绝望的关头,却总是不死心地抱着一线希望,殊不知这样只能让自己更受伤。 牢门打开了,梁翊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双脚,不知道这双脚还能跟自己多久? 很奇怪,这次张英并没有来,而是一个八字胡的人来审问他。梁翊被仰面绑在一条长凳上,浑身都被捆得紧紧的,看来这次张英并不打算让他断胳膊断腿。不过梁翊也有些麻木了——就算这次保住了双腿,明天未必能保得住。 他仰面朝天躺着,心跳越发急促,每眨一次眼睛,都会感到一阵眩晕。八字胡的气势远不如张英,但审讯起来也绝不含糊。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侯爷,这些天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可赵佑元压根就没来救过你。皇上还是很惜才的,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吩咐我们不准动大刑。只要你乖乖说出赵佑元的同党,还有你们金家的暗器,今天便放你出直指司。” 梁翊费力地喘着粗气,依旧瞪着天花板,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意。八字胡真是太熟悉这幅表情了,梁翊自从被抓进来以后,无论接受什么样的刑罚,无论清醒还是昏迷,都是这样笑着。有几分无可奈何,几分洒脱不羁,但更多的却是戏谑嘲讽。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闪烁着看透一切的平静。 八字胡总算明白,为什么每次审讯梁翊的时候,张正使总是那么窝火,现在他也火冒三丈了。他往后面看了一眼,似乎是在得到某种许可,然后才摆摆手,示意下属动刑。 一张张被水浸透的桑皮纸贴到了梁翊的脸上,这对有肺病的他来说,比那些断手断脚的刑罚可残酷多了。他无法发出呼喊,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停地挣扎起来。无奈被绳子捆得太紧,剧烈的挣扎差点儿把凳子掀翻。贴到五六张的时候,他渐渐不动了,八字胡才命人将桑皮纸揭下来。而梁翊早已脸色发紫,头晕目眩,窒息的无力感渗进身体的每个角落,他贪婪地呼吸起来。 “梁侯爷,您还有肺疾,这种刑罚受多了,是会要你的命的!” 梁翊像虚脱了一样,仿佛听不到八字胡的威胁,只顾张着嘴拼命呼吸。八字胡见状,又一挥手,那些幽灵般的桑皮纸又一次贴在了他脸上。 如此反复四五次,梁翊实在支撑不住,又一次晕了过去,浑身还在无意识地挣扎着。因为挣扎得太厉害,麻绳都渗进了他的四肢里,勒出了深深的血痕。八字胡不敢继续用刑了,他又往后看了一眼,才给梁翊松了绑。 梁翊无力地躺着,在半睡半醒中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从来都没想过要害你,你但凡念一点往昔情谊,就不要再折磨我了,直接杀了我吧。” 这些话并不是对八字胡说的,八字胡一阵诧异,而梁翊说完这些,又昏迷了过去。躲在刑房后面的赵佑真却浑身不自在起来——梁翊到底有多聪明?自己藏得如此严实,他为何还能发现? 张英在一旁说道:“陛下,您看到了?梁翊实在是会演,他应该是提前知道您要过来,所以就算遭受了这般不起眼的刑罚,却表演得那么夸张,此人的心机真是深不可测啊!” 赵佑真没有理张英,他还不是傻瓜,能判断出真假,刚才梁翊挣扎得实在太恐怖,他都不忍心看了,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只是他都到了这般地步,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赵佑真也很窝火。 “处死他算了。”走出阴暗的地牢,赵佑真如是说道。 张英大喜过望,急忙说道:“陛下真是英明,赵佑元的人此刻不来劫狱,但肯定会派人劫法场。只要将处死梁翊的消息公布于众,还怕他们不露面吗?” 赵佑真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说,怎么处死他好?” 张英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是五马分尸,他的头和四肢都被束缚住了,只要一上刑场,基本就没得救了。” 赵佑真觉得太残忍了些,但是没说话,算是默许了。他想了想,又说道:“那就定在正月二十五吧!” 张英算了一下,还有五天,看来赵佑真还是给梁翊留了后路,若他改变想法,还能再饶他一命。张英惴惴不安,生怕再出什么查错,他想起了自己被射穿的眼睛,还有远不如从前的右手,对梁翊的恨意几乎要把他逼疯。 正月二十一日晚上,又一阵脚步声传来了,梁翊费力地睁开眼睛,那一抹侥幸又一闪而过,可惜他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经常感到眼前发黑,要盯好一会儿才能看清楚,原来来人是江璃。 梁翊冷笑了一声,又闭上眼睛靠在墙上。江璃放下食盒,解下披风,轻轻盖在梁翊身上。梁翊缓慢而又坚决地踢开,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脚,左脚似乎骨头断了,无力地朝外撇着。 江璃打量了梁翊一番,张了好几次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梁翊也不管他,只是闭着眼睛休息。过了半晌,江璃才痛心地说道:“他们怎么能将你打成这个样子?” 梁翊满不在乎地冷笑一声,并不接江璃的话。江璃叹气道:“你还在怪我?” “是。” 江璃心里咯噔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将食盒打开,里面有些瓶瓶罐罐,他一边摆弄一边说道:“听说你受了伤,我带了一些药来。只是没想到伤得这么重,这些药应该不够。你也好久没吃东西了,我带了些你喜欢的糕点…” “我不稀罕。” 江璃接连碰冷丁子,心里很不痛快,说道:“你的判决下来了。” “哦?他们舍得杀我了?” “是,判了车裂。但是你放心,皇上收到了富川那边传来的消息,感念你的孝心,决定不追究你的养父母了。你死后,也不会为难映花和子衿。” 江璃平静地说完,梁翊的表情凝固了,但他脑子一转,便想出个所以然——车裂是最难劫的,赵佑真不知道,可张英知道。梁翊绝望地笑了笑,逞强道:“比我想得要好一点儿。” 江璃眉头紧蹙,说道:“辅明,你为何非要这样倔强?哪怕你招认一样,皇上也不会这样对你。” 梁翊高声咳嗽了几声,问道:“江璃,我问你,你觉得判我车裂残忍吗?” “当然。” “那我再问你,廷尉司的职责是什么?” 江璃答道:“驳回不合理的审判,重新审理。” “既然这样,皇上在判我车裂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驳回?” 江璃一下子愣住了,梁翊费力地调整呼吸,才说道:“或许你会说这是皇上的决定,你无法反驳。但是你别忘了,你是谁啊?你是天下第一谏臣啊!你嘴上说着不合理,但你却生怕驳回之后皇上反悔,不判我死刑,因此你缄口不言;就像你一直高呼正义,但到自己身上,你却卑鄙得像个小人…咳咳…” 梁翊说着说着,肺快要炸了,他用手去捂,却触动了手上的伤口,差点儿没疼晕过去。江璃被他一番抢白,脸上挂不住,又见他神色狼狈,急忙去帮他。 梁翊却往旁边一躲闪,说道:“我不要你假惺惺地来看我,你把东西都带走吧!” 江璃咬着嘴唇,气愤地说:“我好心来帮你,却被你说得如此不堪,也算我认错了兄弟!” 梁翊瞪着江璃,冷笑道:“我曾把你当兄弟看,可你几时把我当过兄弟?” 江璃再度语塞,刚要愤然离去,却又不甘心地问道:“你做得如此决绝,是不是早就留好了后路?” 梁翊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来试探我的。不必多费力气了,回去告诉张英,梅花箭的下落,我死都不会说的。” 江璃彻底泄气了,无奈地说道:“你聪明绝顶,却非要自掘坟墓,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既然聪明绝顶,又如何会无缘无故地走上不归路呢?”梁翊又缓了缓,才说道:“咱俩总算相识一场,有两件事我想拜托你,对你而言轻而易举的两件事。” “你说吧。” “第一件,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替我收尸吧,挖个坟墓埋了就行。但是我很早之前收拾了一个包袱,放在我家和昶居的书房里,是蓝色的,很好找。里面就一点东西,将它们和我一起下葬。” “…这件依得,你尽管放心。” “第二件,请你转告赵佑真,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他,在我心里,一直把他当佑真哥看待的。” 第三百四十一章 结局篇——对弈(上) 一个风光无限的人一旦落魄了,那什么罪名加在身上都不为过。张英将梁府翻了好几遍,不仅想找到跟《挽弓十二式》相关的蛛丝马迹,也想找到梁翊其他的罪证,结果让他失望了。梁翊只是遣散了家人,贵重物品都堂堂正正地摆放在家中,没有任何转移或是隐藏的痕迹,仿佛在显示着主人的坦荡。 张英不是爱财之人,既然翻不出什么东西来,那些财物他也没想带走。只是在翻找的过程中损坏了不少,还杀了几个回梁家探风声的下人,也算出了一口气。 江璃去牢中探望过梁翊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梁家,结果没有找到蓝包袱;他不死心,过了两天又去找,这才发现梁家多了好几具尸体,一看就是梁家的下人,尸体都冻得僵硬了。江璃心惊胆战,又替梁家人悲哀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在宽大的书桌下面,总算找到了那个蓝色的包袱。包袱散开了,里面只有一方豆绿色的手帕,旁边散落着一把蛟龙出云匕首,还有一双小老虎模样的鞋子。江璃趴在桌子下面,费劲地将这些东西勾出来,在他勾出最后一只鞋子的时候,手背碰到了一个纸团。 江璃将三样东西放在包袱里包好,又好奇地打开那团纸。让他失望的是,那张纸是被撕碎了以后再揉成一团的。江璃没工夫看上面写着什么内容,便扔在了桌子上。那纸团滚了两下,江璃一眼瞥见“夫 世安 绝笔”几个字。 梁翊见他的时候,只让他帮忙收尸,并没有交代任何遗言。他跟富川早就不来往了,唯一的弟弟负气出走,就连映花也带着孩子离开了他,他现在“众叛亲离”,肯定没有跟任何人交代过后事,要不也不会让自己帮他收尸。这封“绝笔信”会不会是他写给映花的遗笺,但又出于某种顾虑,在写好了之后又撕碎了呢? 江璃将纸团带回了家,让下人熬好浆糊,他躲在书房里认真地拼了起来。纸团撕得粉碎,符合梁翊一贯决绝的风格,江璃拼了好几个时辰,脖子都快断了,才将这团碎纸给拼好了。他猜想,梁翊写到动情处,一定是泪如雨下,因为有很多字,是被泪水给氤氲开了。 虽说并不是出于本意,但江璃将这份写给映花的遗笺全都看完了。他在书房里呆坐了半晌,也哭了半晌。他一直在想,梁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情怀,才能活得那么明白,而又死得那么从容呢? 他大哭了一会儿,也顾不上吃晚饭,便匆匆去面见皇上。太监舒良告诉他,皇上在跟皇后饮酒对诗,不见任何人。江璃便跪在天健宫正殿门前,一声声地呼喊,可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舒良小声跟他说道:“江大人,若您是来为梁侯爷求情的,我劝您还是回去吧!您有所不知,下午宁妃娘娘给侯爷求情,差点儿丢了命!” “为什么?皇上不是最倚重宁妃娘娘吗?” “别提了,宁妃娘娘早就失宠了,这一年多皇上都没去过她那里了。她听说梁侯爷要被处以极刑之后,天天来求皇上,只有今天见着了。她列举了梁侯爷的种种功劳,说得声泪俱下,谁料皇后在一旁插嘴道,平时活得像个尼姑,相好的要被杀了,才露出真面目来!” 江璃大惊,问道:“瑶妹——不,皇后娘娘怎么能这么说呢?” “皇上也很吃惊,示意皇后娘娘不要乱说。可皇后娘娘有板有眼地说,好多人都见到过宁妃跟梁侯爷私语的场景,并找了一些宫女太监,让他们作证。宁妃娘娘性情刚烈,她跟皇上说道,若你不相信,我现在就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说罢,娘娘就拔下头上的金钗,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胸膛里。幸亏她力气不大,没有伤到心脏。皇上受到了惊吓,赶忙扶住了她。宁妃娘娘只说了一句‘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没想到你才是天下第一糊涂之人’,说完之后便晕了过去。皇上脸色一变,没吩咐什么,也就不管宁妃死活了。还是阿槑姑娘勇敢,她将娘娘送了回去,又找了太医,但太医说应该没救了。” 舒良一口气说完,又劝道:“所以说,您先别劝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谁劝谁倒霉。” 凄冷的天空上飞过一群乌鸦,这座偌大的宫殿已经看不到多少活人了。在一片清寒中,江璃哈出一阵阵白气,他想,或许江山真的要换主人了,他甚至希望赵佑元能在今晚攻占华阳城,那样梁翊就不用死了。 江璃没有放弃,依然执着地跪在那里,等赵佑真醒悟。赵佑真难过到了极致,只能用酒精麻醉自己。他明知道江瑶并不是什么善茬,但现在只有江瑶主动跟他示好,这让他受宠若惊,却又无比心酸。 江瑶劝了一杯又一杯,赵佑真喝高了,嘻嘻哈哈地说道:“还是当皇帝爽啊,看谁不顺眼,就能让谁死!” 江瑶眼波一转,娇滴滴地说道:“梁翊不仅害死了我父亲,还侮辱了江家的名声,若不是皇上英明,我江家的大仇还不知该怎么报呢!来,臣妾再敬您一杯!” 赵佑真搂着江瑶,笑眯眯地说道:“谁好谁坏,朕心里有数,你不用再多说。” 江瑶的表情僵住了,不过她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原来陛下早就知道梁翊并非善类了!” 赵佑真喝了一杯酒,冷哼一声,说道:“他非善类,那谁是善类?” 江瑶笑得很勉强,问道:“那陛下为什么还要严惩他?” 赵佑真说道:“就算他没有害朕的心思,可他毕竟投靠了赵佑元,朕不惩罚他,如何出心头这口恶气?朕从来都没想过杀他,明天一早就派舒良拿着免死金牌去赦免他。朕看他伤得不轻,就算放他出来,也不能再为赵佑元效力了。对他这样的能人来说,当个废人比让他死了更难受。更何况他心思单纯细腻,朕饶他不死,他必然会对朕感到愧疚。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就让他在痛苦和愧疚中结束这一生吧!” 江瑶听不懂赵佑真的意思,他到底是想要饶恕梁翊,还是要让他接受更严厉的惩罚?不管怎样,她一心盼着梁翊被处以车裂,不能再让他死里逃生。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梁翊又从昏睡中冻醒,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了十根细小的木棍,那是他每天忍着手上的剧痛摆好的。他知道现在是正月二十五的凌晨了,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一天有大半的时间看不见,但听力却越来越敏锐。每每听到陌生的脚步声,他心里总会升腾起一股小小的希望,然而很快他便会嘲笑自己——早就看透赵家兄弟是什么人了,为什么还要抱着无谓的幻想呢? 希望再一次落空,他躺在那张烂草席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或许是严寒早已入骨,将他周身冻到麻木,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或许是噬骨针的毒早已浸染全身,将他的每寸肌肤、每跟骨头都腐蚀掉了,所以他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想,感觉不到疼也好啊,待会儿上刑场就不会那么狼狈了。 他的脑子里搭着一根弦,提醒他要活下去,可是这根弦越来越松了,时时游走在断裂的边缘。梁翊迷迷糊糊中,突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了,怎么想也想不到一个活着的理由,他一直拼命用以柔神功、无为心经强撑着,此刻也撑不下去了。在彻底放松的那一刹那,脑子里的弦轰然断裂,好像灵魂漂浮到了空中,看到了他悬在眼角的一滴泪。 在极度的混沌中,他被绑上了囚车,看到张英,那抹渐行渐远的意识终于回来一点。张英似乎往他身体里输了一点真气,梁翊更清醒了一些,熟悉的痛感也渐渐回来了。梁翊完全站不住,只能跪在囚车上,若不是胳膊和上身被绑着,他便会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囚车上。 想想那个叱咤风云、神采飞扬的少年将军,再到现在这个半人半鬼、半死不活的废物,张英也有点唏嘘,便问道:“我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你一定很恨我吧?” 梁翊摇摇头,说道:“不恨。” “嗯?” “你的父亲是我杀死的,你的眼睛是我射瞎的,宙合门也是我灭的,你也恨毒了我吧?你本可成为一代宗师,可因为我射穿过你的胳膊、小腿,你只能在这个人间地狱里耍耍威风。要说狠毒,我不逊于你;不过,我看不起你,因为我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跟你打,不会像你一样公报私仇。” 梁翊说完这些,头又垂了下去。张英不甘心地问道:“你入狱前做了精细的部署,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救你,你不感到悲哀吗?” “不…咳咳…没有一个人来救,就说明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活下去,活得更好…咳咳…我为什么要悲哀?” 梁翊的眼皮不停地打架,张英看得出来,就算今天不被处死,他也活不过两天了。伤成这个样子了,眉宇间的傲气还能像林中之虎,张英又气又嫉妒。尤其是梁翊的头垂下去之前,他又斜着嘴角笑了一下:“你肯定会死得比我惨!” 张英打了个冷战,他已经熟悉梁翊这句威胁了,他并不害怕,而是周身骤然冰冷,冷战一打起来就不曾停下,头脑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全身忽冷忽热。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躯体,自己的手早已抖得不像话,而梁翊却仰头大笑起来。 张英愤怒地扯过一条牛皮鞭,冲着梁翊脸上狠抽了一下,怒道:“别笑了!” 一道深深的鞭痕覆盖了梁翊的脸庞,满脸的鲜血让他视线模糊。他短暂昏迷了一下,又被张英弄醒了。梁翊醒来后,森然笑道:“你不是一直问我《挽弓十二式》的最后一式是什么吗?那我告诉你,便是十天前我对你使的那招‘招魂七日疯’!” ---- 今天有活动,只能更一章了== 还能想起“七日疯”的宝贝吗? 第三百四十二章 结局篇——对弈(下) 赵佑元在离华阳城二十里外的孝子村,天空阴沉,又免不了一场大雪。他看着巍峨的华阳城,一股悲壮的豪情涌上心头——或许今日,华阳城的主人就是他了。 一阵寒风吹过,他咳嗽了数声,眼泪都快咳出来了。高莹听到他的咳嗽声,急忙拿一件披风给他披上,劝他回屋里歇息。 赵佑元的气喘病潜伏许久了,在陈鹤决定以梁翊当诱饵之后,他的病才全面爆发出来。病一旦发作,肺里便像着了一团火,难受得他什么都干不下去。直到此时,他才能体会到梁翊肺病发作时有多痛苦。 高莹很享受照顾赵佑元的过程,尤其是雪影不在身边,她更加心花怒放。有时候她也嘲笑雪影是个傻子,赵佑元马上就要夺取天下了,她还不管不顾地跑去救他那个弟弟,并且跟赵佑元彻底闹翻了脸。这样正好!高莹得意地想,皇后之位已经唾手可得了。 陈鹤来找赵佑元商量事情,高莹很知趣地退下了。房间里没有别人,陈鹤还是刻意压低声音:“皇城司、兵马司的首领均已被收买;西江派、苍葭派弟子已埋伏在宫城八门附近,只等截梁翊的…” “咳咳咳…”赵佑元猛烈咳嗽了几声,问道:“你说什么?” 陈鹤心领神会,立刻改口:“只能辰正时刻一到,他们便冲进去!自从楚寒走后,班直一百二十人如同行尸走肉,其他人也不足为惧,到时候取赵佑真性命易如反掌。” 赵佑元捧着暖炉,哈出一口白气,说道:“我等了十七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不过,山鬼先生还没有找到,没有他做证人,恐怕天下人还会对我这皇位说三道四。” “陛下不必太忧虑,先把皇位拿到手,来日方长,其他的慢慢再说。”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赵佑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间十分疲惫,眼睛都睁不开了。陈鹤体贴地说道:“我让大夫给您瞧瞧吧!” 赵佑元摇头拒绝:“不用了,没什么大病,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我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殿下放心!” 陈鹤退出去了,赵佑真斜靠在床上,不停地在脑海中筹谋。可眼皮越来越沉重,好像得了一场大病。等他抬起头来,外面早已经飘起了雪花。赵佑元叹了一口气,心想,今天的大雪,能掩盖华阳城的腥风血雨吗? ---- 梁翊行刑时刻定在辰正,江璃在天健宫外哀求了一夜,赵佑真都不肯见他。差一刻就要行刑了,天健宫正殿的大门被打开,江璃一阵兴奋,可是看到开门之人,却不由得愣住了。 “瑶妹?” 江瑶整理了下衣冠,款款向哥哥走来,说道:“你是来替梁翊求情的?” 江璃没有否认,江瑶得意地笑道:“别白费心思了,皇上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不睡到晌午,应该不会醒来。” 江璃急道:“今天是处死梁翊的大日子,你怎么能由着他这么胡来?” 江瑶扭着腰身,笑嘻嘻地说:“我只是皇后而已,昨晚皇上找我饮酒对诗,我除了奉陪之外,还能做什么呢?要怪,就怪梁翊命不好啊!这就是命中注定他该死!” 看着妹妹得意洋洋的表情,江璃心想,八成是妹妹在酒中动了什么手脚。他不管不顾地往正殿里冲,却一次次被侍卫给拦了出来。他大声呼喊着皇上,可赵佑真正在酣睡,哪儿听得见他的呼喊?眼看着到了辰正时刻,江璃无力地跪在地上,绝望地大哭起来。 ---- 囚车还未出发之时,张英便有了“七日疯”的症状,但在梁翊面前,他还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梁翊的精神已经涣散了,却依然顽强地威胁张英:“你不用逞强,七日疯无药可解,你越用内力,最后就会死得越惨!” 说完这些,他的头便垂了下去。看来他伤得的确太重,说不定走不到刑场人就死了。张英无奈,再次冲着他膻中穴注入真气,梁翊吐出一口血来,总算清醒了过来。 “这一路上还有好多风景呢,梁侯爷可不能错过啊!” 梁翊惨淡地笑笑:“你不就是想让我丢人吗?反正我都快死了,丢不丢人又有什么重要呢?” 张英也只是一笑,一挥手,囚车便缓缓走出了直指司。因为梁翊的案件太过轰动,华阳城的主干道上站满了百姓。若不是提前得知被处死的是梁翊,他们无法相信这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血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西讨元帅。 张英体内的血液像是被油炸过一样,可他非要逞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囚车前头。他时不时地回头看梁翊一眼,在心里盘算着好戏开始的时间。 不知是梁翊的形象太过吓人,还是百姓们为他感到惋惜,这一路上安静得可怕,甚至能听到雪落的声音。梁翊跪在囚车上,早已痛到没有知觉,偶尔抬起头,脸上的鞭痕又将视线遮挡,他看什么都是带着血色的。 这一路上太过平静,张英始料未及,但他早已做了部署,在走到白石大街北首的时候,他轻轻做了一个手势,当即便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了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年去富川“认亲”的书生杜杰。 此时,杜杰眉头紧锁,神色激昂,指着梁翊破口大骂起来:“且不说你幼时‘偷天换日’的本领有多卑鄙,如今你身为朝廷重臣,却暗中勾结叛贼,在战场上枉送了多少将士的性命!你如此凶恶奸诈,却还要百姓奉你为大英雄!简直无耻至极!” 绝大多数百姓不会分辨这些话的真伪,只会相信书生的话。张英深谙此理,才安排杜杰来煽动百姓。可他再一次失算了,那些百姓依旧悲痛地注视着梁翊,没有一个人跟着杜杰骂。 张英和杜杰都慌了,二人目光一交错,杜杰碰了碰身边一个矮胖的妇人,那妇人如梦方醒,恶狠狠地骂道:“你这无耻小人,枉我儿子跟你出征,你却将他的性命拱手送给赵佑元!你赔我儿子!” 说罢,几颗鸡蛋精准地砸到了梁翊的额头、肩膀,对于身受重伤的梁翊来说,这点小伤无异于毛毛雨,可他心里却绝望到了极点。更让他难过的是,一提起战死沙场的儿子,围观的百姓终于悲恸起来,他们指着梁翊便要骂。梁翊只顾低着头、闭着眼睛,想起那么多功绩被污蔑成这个样子,他已无力再做任何辩驳。张英还是狠啊,在他死前,还来这么一招诛心的计谋。 百姓们躁动起来,杜杰便松了口气,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他举起右臂高呼起来:“苍天有眼,诛杀逆贼梁翊!” 百姓也跟着他振臂高呼:“诛杀逆贼梁翊!” 张英回过头,得意地看着梁翊。梁翊心神俱已伤到极致,突然扬起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两行绝望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苍天若还有眼,请连降十日大雪,洗清我今世冤屈!” 这一声咆哮太过骇人,百姓又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雪花飞扬。在人群中,一个僧人捻着佛珠,沉痛地说道:“堂堂护国柱石,竟被奸人污蔑到这种地步,而百姓竟然助纣为虐!如此一来,哪儿还有忠臣敢挺身而出?华阳城在劫难逃,这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孽啊!” 听到僧人的话,一位老人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梁侯爷曾数次救大虞于危难,守护华阳城平安,我们平日里交口称赞的大英雄,如何能在须臾间就被污蔑成奸贼?真是哀哉痛哉!国之不幸啊!” 老人话音刚落,有不少人跪了下来。被这些人一煽动,百姓又有点犹豫了。而梁翊却像死过去一般,对谩骂、褒扬都无动于衷。杜杰恶毒地注视着梁翊,刚要举起胳膊高喊,从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压抑的低吠,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条周身漆黑的猛犬猛地蹿起三尺多高,将杜杰扑倒在地,凌厉地撕开了他的脖颈。杜杰挣扎片刻,便被活活咬死。 刚才扔鸡蛋的妇人吓得瘫坐在地,可那只猛犬没功夫咬她,只是飞过她的头顶,她便尖叫着昏死过去。那猛犬哀伤地看着囚车,着急地在人群中蹿来蹿去,那熟悉的“呜呜”声,终于将主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梁翊对所有感觉都麻木了,他使劲眨眨眼睛,喃喃道:“小黑?” 小黑确认那个半人半鬼的“物体”正是主人之后,兴奋地两眼放光,一下子冲出人群,冲着囚车一阵狂吠。梁翊挣扎起来,急切地驱赶着它:“小黑,你快跑,听话!快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要再出来了!快跑啊!” 押送囚车的士兵也紧张起来,举着兵器吓唬着小黑。可小黑一点儿都不怕他们,它在地上匍匐片刻,从喉咙发出的低吠声让人不寒而栗,漆黑的毛发全都倒竖,眼睛闪耀着不亚于狼一般的凶光。他似乎不忍主人再受苦,“嗷呜”一声腾空而起,跳到囚车上,护在主人身侧,冲着士兵一顿疯咬。无情的棍棒落在身上也不足为惧,它死死地将主人护在身后。 梁翊几乎流出泪来,哀求道:“小黑,我求你了,你快走!快走!” 小黑置若罔闻,转眼间,已经将四个士兵都咬伤了,它身上也中了好几刀,乌黑的毛发被血染红了。梁翊恨自己被绑得这么紧,一点儿都不能动,他甚至想求那些士兵,放小黑一条生路,可是已经晚了。 张英回过头来,甩手就是三枚银针,准确无误地插在了小黑头上。小黑的两只前爪不停地挠着头,却不能消除半分痛苦。它被扯下囚车,梁翊绝望地闭上眼睛,听到几声惨叫声,再睁开眼时,小黑已趴在血泊里不再动弹了,那双大眼睛还不舍地看着主人。 “小黑…”梁翊泪流满面,痛哭道:“你真是条傻狗!” “看来梁侯爷也并非众叛亲离,至少还有一条狗来救你!”张英策马回来,讥讽地笑道。谁知小黑骤然睁开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断了张英的马腿。那匹马惨叫一声跪倒在地,而张英竟直挺挺地从马背上翻了出去。待士兵将他扶起来时,才发现他的七窍都渗出鲜血来。 小黑像是满足了一般,它缓缓闭上眼睛,再度归于沉寂。梁翊嘶哑着叫了它好几声,它也没有回应。梁翊泪流满面,刚刚为小黑而重新燃起的一丝活人气息,又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 第三百四十三章 结局篇——生与死(上) 这一路上跌宕起伏,瞬息万变。张英浑身不停地抽搐,更多的鲜血从七窍里流了出来,他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只恶鬼,众人看了也觉得害怕。 张英领略到了“七日疯”的厉害,对梁翊的仇恨更加刻骨。他刚睁开眼睛,便手忙脚乱地指挥道:“快看着犯人,别让他跑了!” 众人回头一看,梁翊神色淡漠地闭着眼睛,仿佛所有喧嚣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张英狰狞地笑道:“我一定要亲手送你下地狱,出发!” 刑场在北门附近,这一行人从南而来,刑场四周也被围得水泄不通。东西两边的高楼上,分别站着一排弓箭手。张英为了确保这次行刑万无一失,顺便将劫狱之人一网打尽,特意从外地调来一批人马。或许是张羽急于跟梁翊撇清关系,自告奋勇地要来京城,张英见他赤诚,便让他带最好的弓箭手过来,张羽欣然应允。 张英强撑着不死,看到了站在高楼上的张羽,默默地点了下头。张羽则威严地扫视着人群,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劫狱之人应该也会被这气势给吓倒,躲在人群中不敢轻举妄动。 梁翊被推下囚车,倒在了一块破草席上。草席上放着五根小臂粗的麻绳,不远处还有几匹马在嘶鸣。别的罪犯看到这阵势,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可梁翊却像死人一般,木然地让绳索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又被粗暴地推倒在地。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想,以后总算不用再遭罪了。 张英宣读完了梁翊的罪状,举起手臂,高喊道:“关城…” “门”字还未出口,他就蓦然停住了。一个少年冲破重重阻碍,站到了他的正对面,二人相隔有十丈远。 那少年脸颊通红,目光阴冷,左手持一把圆刀,右手拿一个酒葫芦。他年纪不大,身材单薄,只身一人,却有种千军万马的气势,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犀利的劲头,那就是——我不怕死! “杀!!!” 少年将酒葫芦抛向高空,一声大喝,打破了刑场的宁静。张英再一次跌落下马,狼狈地高喊着:“行刑!行刑!” 梁翊原本毫无知觉地躺在草席上,可是套在身上的麻绳骤然收紧,他的身体已经离地。他无法握紧双手,只好拼命闭上眼睛,忍受着骨肉分离的痛苦。 “啪”一声闷响,他的双脚落在地上。原来小金子甩出圆刀,圆刀飞快旋转,一下便割断了束缚他下肢的绳子。受伤的双脚碰到地面,疼得梁翊一阵眩晕。然而手和头还被束缚着,幸运的是牵着脖子的那匹马还没有走动,他还有喘息的余地。 梁翊睁开眼睛,一眼看到了在人群中厮杀的小金子。他无力地说道:“要走便走,为何还要回来?” 小金子以一挡百,身上早就被划了好几刀,可他不在乎。他本来就喝了很多酒给自己壮胆,又杀红了眼睛,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他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渺小,穿过人群,他看不到哥哥,一时心急,背上又挨了几下,棉衣中的棉絮都散落出来。 正在他着急的时候,包围他的人突然减少了一些,他回头一看,一个身影杀得正欢。那人头也不回,冲他喊道:“快去砍断你哥的绳子!” 小金子一听,便知是蔡瑞来了。他游说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救哥哥,小金子早已心灰意冷。如今蔡瑞来了,他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了,小金子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有了蔡瑞做掩护,他默念了几句无为心经,蹿出人群,才发现哥哥四周围满了士兵。 小金子不慌不忙,冲着哥哥左手边将圆刀甩了出去。那些士兵何曾见过旋转的刀?锋利的刀刃一扫,便溅起一片鲜血。士兵们下意识地躲开,小金子顺利地将哥哥的双手解放了。 胜利就在眼前,小金子刚要去砍脖子上的绳子,那匹马却像受惊一样,拖着哥哥一骑绝尘。小金子大吃一惊,刚要去追,前面却被士兵堵得严严实实,后面也有人冲了过来。腹背受敌,小金子一阵绝望,心想,今天果然要死在这里了。 正在此时,他身后刮起了一阵飓风,银白色的刀片穿过雪雾,成为天地间最亮的一抹颜色。那人身法极快,几乎是踏着人头而来,他提着刀划过,小金子身后的士兵纷纷惨叫着跌倒在地。来人负着刀,傲然立在天地间。四周大雪纷纷,他全身覆雪,气度非凡,像一个谪仙人。 小金子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林…林老前辈?” 林充阳神色如常,那淡定从容的气度却给小金子无限力量。他平静地说道:“有我在,没有一个人敢拦你!快用你的圆刀去砍断绳子!” “是!” 小金子也不知怎么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擦干泪痕,又一提气,便越过了前面的人群。他看到雪白的地面上有一道被拖出的血痕,心中又是一痛,却发现那匹马早已中箭身亡,而哥哥躺在地上,贪婪地大口呼吸着。 小金子大喝一声“吴氏圆刀,疾如旋踵”,那圆刀便像极为听话的秃鹫,凛冽地飞了出去,并迅速地斩断了麻绳。小金子一喜,急冲冲地冲着哥哥跑去。 张英躺在地上,含糊不清地问道:“很多人都来了?” 八字胡答道:“是!” “快让张羽放箭!” 八字胡闻言,急忙站立起来,挥动着手中的令旗,让张羽放箭。张羽紧张地注视着刑场上的变化,他做了一个手势,士兵都端起了手中的弓。 八字胡急得直跺脚:“放箭!快放箭啊!” 张羽却迟迟没有发号施令。刑场上,小金子快要跑到梁翊跟前时,他的对面却跑来一群士兵,企图用刀砍死梁翊。张羽果断挥手,怒吼声冲破云霄:“放箭!!!” 漫天的箭如同过境的蝗虫,小金子听到了箭雨的声音,顿时闭上眼睛,等着被射成筛子。可让他意外的是,那些箭却都完美地避开了他,避开了梁翊,插在梁翊左侧的雪地中,将那些士兵完全隔离在外,让他们无法靠近梁翊半分。 小金子惊魂未定,回头看了一眼,高楼上站着的正是张羽。他依然拉着弓,盯着刑场上的一举一动。 来救梁翊的人毕竟寡不敌众,又有一群人从小金子背后而来。小金子管不了他们,全力奔跑到哥哥身边,麻利地将套在哥哥脖子上的绳索解了下来,哥哥的脖子上已经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小金子听到身后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却只管抱紧哥哥,心里一横,心想,大不了就死在这里。 又是一阵急促的箭雨声落在身后,那些箭力度太大,将地上的雪花都溅在小金子身上。毫无疑问,这一场箭雨,又在梁翊右边筑起一道屏障,将那些士兵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外面。小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前边、后边也都已经插满了箭,用箭筑起层层篱笆,将兄弟二人围在了里面。 小金子这才明白过来,对张羽充满了感激。可张羽若无其事,对小金子的示好没有任何回应。 梁翊那身单薄的囚衣早就被抽得褴褛不堪,他浑身冷得像冰块一样,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小金子急忙将棉衣披在他身上,心疼地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梁翊嗓音沙哑,毫无力气:“你来…又有什么用…我走不出去的。” 小金子这才看清楚,他的双脚像是被严重烫伤了,不仅血肉模糊,还露着森森白骨。左脚的脚踝断掉了,无力地耷拉在一边。 小金子心痛不已,却坚定地说道:“不管了,今天要么背你出去,要么咱兄弟俩就一起死在这里,快上来!” 梁翊浑身瘫软,喘息着说道:“就算被救出去,我也活不过两天了,你何苦要来救我?” 小金子眼睛一瞪,喝道:“少废话,我不管你什么时候死,但就是不能死在这里,快上来!” 梁翊苦笑着摇头:“我爬不上去…你就成全我吧,我不想活了。” “我不会让你死,你必须给我活下去!” 听到这个声音,梁翊早已麻痹的心脏又跳动起来。他费力地看了半天,才看到“箭墙”外,站着一个拿刀的女子。她应该是砍死了不少人,身上沾满了血。她看到自己的那一刻,便已经泪如雨下。 “雪…雪影姐?” 梁翊努力半天,才重新看到东西。可不一会儿,眼前像起雾了一样,雪影离他忽近忽远。他使劲眨眨眼睛,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以为心里不会再起波澜了,可当他连自己的手都看不到时,恼怒和恐慌几乎要将他埋葬。 雪影又砍倒了几个人,冲着小金子喊道:“小金子,快背着你哥上马车!城门要关了,我们要在关城门前将他送出去!” 小金子不由分说抓起哥哥的手,让他伏在自己背上,说道:“二哥,我刚开始以为只有我来救你,可是蔡瑞哥来了,林前辈和雪影姐也来了,就连我以为背叛你的张羽哥,也在帮我们…你莫要灰心失望,还有那么多人希望你活下去。” 梁翊脑子里嗡嗡作响,那根弦似乎又要断了。他只记得说了一句话,便又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你终于肯叫我二哥了…这辈子,总算圆满了。” --- 昨晚更新的没有显示,不知道有没有看到? 明天继续双更~晚安~ 第三百四十四章 结局篇——生与死(下) 小金子疑心哥哥已经死了,但是肩膀上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他才稍稍放心。他反倒庆幸哥哥瘦成了皮包骨头,要不他怎能背得动身材魁梧的哥哥? 雪影找来的马车停在人群后面,刑场大乱,所有人都作鸟兽散。那辆马车明明就在眼前,小金子却觉得寸步难行,若不是雪影和林充阳帮他挡着,他们兄弟俩早就被乱刀砍死了。小金子在战场上都未如此凶险,却又未如此坚定。他一直低声跟哥哥说:“二哥,你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能救你出去了。” 离马车只有十几步了,小金子腿上一阵尖锐的痛,他惊呼了一声,一趔趄,差点儿跪倒在地上。梁翊在昏睡中,却察觉到了弟弟的异常。他迷迷糊糊地问道:“你受伤了?” 小金子紧咬嘴唇,摇头说道:“没事,刚才踩到冰上了。” 小金子忍着剧痛,终于将哥哥送到车上,他却无力地坐在了地上,狠狠心,将腿弯的箭拔了出来。他还没从疼痛中缓过来,马车立刻引来一场猛烈的箭雨。张羽急忙指挥道:“斩星拦月!” 这是《挽弓十二式》中的第九式,讲的是如何在战场上如何拦截对方射过来的箭。梁翊教过之后,张羽便挑选了一些好苗子,每天都勤练阵法,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他跟几个轻功较好的人在高楼间跳跃,敏锐地找好角度,将那些射向马车的箭挡出了大半,剩下的被林充阳挥刀挡开了。 林充阳在飞龙山上修炼了好几个月,不仅养好了伤,还将内力更提升了一层。他体型魁梧,但却比所有人都轻盈灵活。他的刀并不甚华丽,但他将金氏兄弟挡在身后,轻盈地挽了几个刀花,那些雪花便很听话地飞扬起来,刹那间形成一层雪雾,将他们几个遮挡起来。 “结界”形成以后,林充阳急忙看了一眼徒儿的状态。梁翊紧蹙着眉头歪靠在车门上,浑身无力地瘫着。林充阳心中一痛,摇着他的身体,大喊几声:“孩子,快醒醒!你现在不能睡!” 梁翊被师父晃得摇摇欲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使劲眨眨眼,才勉强看出几个人影。见他还有意识,几个人才松了一口气。林充阳说道:“雪影,你快送他去飞龙山,那里有我几个兄弟,把他放在那里好好养伤。” 雪影担忧地问:“爹,那你呢?” 林充阳没有理她,他伸出右手的十指、中指,飞快地在梁翊胸前点了几下,梁翊张口便吐出一口暗红的淤血,呼吸通畅了一些。形势紧迫,林充阳抓住他的肩,叮嘱道:“孩子,一定要撑下去,你姐姐会救你的,知道了吗?” 梁翊神情茫然,不知该如何答复师父,便被林充阳塞进了车里。小金子爬了上去,感激地说道:“感谢林老前辈,您的大恩大德,我金世荣永生不忘。” 林充阳嫌他啰嗦,没有回话,雪影却不肯走,带着哭腔哀求道:“爹爹,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林充阳收起一身杀气,爱怜地看着女儿,柔声说道:“你放心,爹爹肯定不会有事的,在这个世上,还没有人能杀死你爹。” 一听这话,雪影更想哭了,林充阳却一个劲儿地催促她走。雪影刚上车,只见那八字胡举起一把金光闪闪的弓,高呼一声“焚毁残月弓,杀死金家逆贼”!说罢,便欲将残月弓扔到火盆中,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小金子从马车上站了起来,跟雪影说道:“姐姐,你先带我哥走,我去把残月弓抢回来!” “他们就是引诱你的,你不能去送死!” 小金子却悲壮地说道:“残月弓乃我金家象征,我哥花费了多大力气才保住它的?身为金家子孙,我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付之一炬?只要金家人尚有一口气,残月弓便与金家人同在!” 雪影被小金子打动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拦他。这时,从马车里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来,他抓住小金子的衣服,虚弱地说道:“他是骗人的…” 小金子急忙蹲下来,问道:“哥,那把弓就是残月弓啊!” 梁翊疲惫地笑笑,说道:“若那把弓是残月弓,以常人的力气,如何能轻易举起来?再说,残月弓是稀世之宝,他如何舍得焚烧?” 小金子恍然大悟,对哥哥的判断佩服得五体投地。梁翊说完这些,却又没有力气了,喃喃说道:“别担心,金家的宝贝,我早就给你留好了…” 小金子闻言,又感动又敬佩,跟雪影使了个眼色,二人便朝着北门疾驰而去。雪影刚要钻进车厢里,一把飞刀却朝着她的后背.飞了过来。雪影心心念念的都是弟弟的伤势,丝毫没有察觉危险靠近。直到冰冷的兵器贴在身上,她才意识到什么叫做命悬一线。 小金子吓得脸色苍白,喊了好几声“姐姐”,雪影浑身冒虚汗,一下子跪在了车厢外面。待神色稍缓,她才回过头去,对着持剑的青年说道:“楚将军,多谢你了。” 原来在飞刀飞过来的时候,是楚寒挥剑挡开了。在外流落这些时日,楚寒沧桑了许多,胡子都长得老长了,若不是那双依旧澄亮的眼睛,雪影未必能认得出来。楚寒没有理会雪影的道谢,他将“虎齿”收了回来,纵身一跃,又杀进了敌营。 小金子见雪影没事,如临大赦一般,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拉紧缰绳,冲北门而去。张英七日疯发作得厉害,关城门的命令迟延了许多,小金子目光如炬,一心想在关城门之前冲出去。可城门越关越小,他大吼一声,马车颠簸得越发厉害。城墙上也有弓箭手,他们冲着马车放了一通箭,被小金子挥刀挡开了,不过他还是受了点儿轻伤,马也受惊了。 正在城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北边而来,透过城门之间的缝隙,小金子看到他们一身黑甲,手持大刀。冲在最前面的人手中握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刀,从狭小的门缝中冲了进来,将刀左右一划,便有两个脑袋滚落在了马车旁边。 小金子被这气势吓呆了,若是在战场上遇到这些身穿黑甲之人,他或许早就没命了。因为他们的闯入,城门暂时关不上了。金刀之人扯下面罩,指着小金子问道:“你就是金世荣?” 小金子忙不迭地点头:“是!” “不愧是金家之后,有股少年气!” “您…您是文大哥吗?” 文骏昊爽朗地笑笑,说道:“是啊,幸亏我还没来晚。让我看我兄弟一眼!” 门帘被掀了起来,文骏昊却看到了一个昏迷不醒、血肉模糊的躯体。他大吃一惊,刚叫了一声“兄弟”,背后又飞来一箭。若不是小金子及时将圆刀放了出来,将那支箭砍成了两半,估计文骏昊就命丧黄泉了。 “小子,快送你哥出城,我给你们断后。放心,有我文骏昊在,谁也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眼泪再次涌上了小金子的眼眶,他跟文骏昊道了谢,飞快地跑出城去,文骏昊带着那四十名挽弓派弟子,留在城里厮杀起来。小金子对这些人充满了感激,只能祈祷他们都好好活着,等重逢的那一天。 刑场上,张英的气数已基本消失殆尽,他肩膀的伤是梁翊十天前射的,在七日疯发作之时,伤口发出一股恶心的腐臭味道,让人避犹不及;他全身的血液开始坏死,从七窍里流出的血液都是暗黑色的。另外,他的内脏也开始腐烂,浑身不停地抽搐。梁翊说得对,若及早放弃生命,他就不会遭这么多罪了。可他非要逞强,要看着梁翊死在前头,才硬撑着走到这步。 所有人都离他远去了,张英躺在雪地上,冷得牙齿打颤,半天也喊不来一个人。正在他绝望之际,眼前闪过一抹熟悉的紫色,他眼前一亮,惊喜地喊道:“紫芒,你终于来啦?” 紫芒没有说话,眼神中透着一股决绝的仇恨。张英疑心自己看错了,冲着紫芒伸出手,哀求道:“我身上疼得厉害,快给我点儿蛇血,我快不行啦!” 紫芒冷哼一声,甩开寒星鞭,狠抽在张英身上。张英又一阵痉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体,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能亲手送你下地狱,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了!” 说罢,紫芒又甩开鞭子,寒星鞭的倒刺全都竖了起来,像利齿一样咬进了张英脖子里。张英绝望地睁大眼睛,阴毒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悲凉的绝望。他不甘心地问道:“我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紫芒的声音冷若冰霜:“宙合门曾杀我长蛇岛姐妹三十余人,你以为这笔账,我都遗忘了吗?姐妹们临死前受的各种折磨,现在还在我眼前浮现,我就算杀你一百次,也不解恨!” 寒星鞭又勒紧了几分,张英的瞳孔彻底散了,从仅剩的右眼中渗出一行眼泪来。他想起梁翊一直重复的那句话——你一定会死得比我惨!他佩服梁翊,却也没时间为自己悲哀了。 在最后一刻,张英用毕生的温柔注视着紫芒,笑道:“可是死在你手里,我很开心。” 第三百四十五章 结局篇——遗言(上) 赵佑真是被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给震醒的,他疑心自己在做噩梦,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张英说得很对,真有那么多人来救梁翊啊!” 他清醒了片刻,才发觉自己刚才做了个噩梦,可偌大的宫殿几乎没有人,他高喊了数声,小太监舒良才连滚带爬地过来禀报:“陛下,不好了,新虞王的兵马从八处宫门打进来了!” 赵佑真疑心梦还没醒,狠心掐了自己好几下,才知道自己已经清醒了。他立刻慌了,手心全是汗,六神无主地喊着:“辅明呢?他怎么还没来护驾?” 舒良一愣,怯怯地说:“梁侯爷…被您处死了啊!” 赵佑真狠狠地拍了额头几下,这才想起来,原来今天是梁翊行刑的日子!他懊悔不已,急忙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辰正三刻了。” 赵佑真跌坐在榻上,双目无神,喃喃道:“辅明已经死了?” 舒良不敢答话,赵佑真暴躁地踢飞一个痰盂,怒道:“你怎么没拿着免死金牌去救他?” 舒良委屈地说道:“奴才…奴才从哪里找免死金牌?” 赵佑真又暴躁地说:“他自己有免死金牌,为什么不用?” 舒良不再敢答话了,只是跪在地上,听着外面阵阵喊杀声。赵佑真急得团团转,忽然心生一计,喊过舒良,说道:“把你衣服脱下来,给我换上!” 舒良登时明白赵佑真想要做什么,他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却被赵佑真一把拽了过来。舒良无奈,只好跟他换了衣服。赵佑真换上小太监的衣服,说道:“若朕能逃出去,你便有救驾之功,待朕找到辅明,重夺江山,一定会厚待你的!” 舒良哭哭唧唧,哪儿还能说出话来?谁料到,赵佑真还没走出寝殿,赵佑元的人便从外面冲了进来,领头的人他正好认识,正是他亲封的西北大将军陆功。 尽管几年没见,赵佑真因嗑.药而容貌大变,但陆功依然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赵佑真暗暗叫苦,这下衣服也白换了。他呆了一会儿,便装起了可怜:“陆功,朕待你们陆家不薄,你当时年纪尚小,朕就封你为镇西北大将军,这些你没忘记吧?” 陆功面色阴沉,没有接他的话。赵佑真正在忐忑,便听陆功怒斥道:“你哪儿有点儿皇帝的样子!白糟蹋了这片江山!” 赵佑真愕然:“糟…糟蹋?” “给我拿下!我要用你的人头,祭奠这片千疮百孔的江山!” 赵佑真怆然后退,正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寝殿的后门传了进来:“且慢,不能要他的命!” 赵佑真一回头,十分不可思议:“陆勋?” 陆勋一边大踏步进来,一边将青色的披风甩到一边。看来他也经过了一番鏖战,身上溅得到处都是血迹,跟他一同前来的绿绮亦是如此。 别说赵佑真了,陆功也十分意外,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勋挡在赵佑真面前,说道:“哥,你别为难他了,他本身不坏,只不过受了坏人的蛊惑。他确实对陆家有恩,当时也没有对我赶尽杀绝,我还是想保他一条性命。” 陆功冷声道:“他身为一个普通人,当然算不上一个坏人;可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大虞天子,是当今皇上啊!自从他掌权以来,多少忠臣愤而出走,又有多少将士不得志而死?这几年来,大虞连年灾害,死在他手里的百姓,又有多少人?这样的昏君,留着他有何用?” 陆功字字铿锵,说得赵佑真抬不起头来。陆勋叹了口气,说道:“当时登上皇位,也并非他的本意。既然他不适合当这个皇上,那就交由百姓去审判吧!身为他的护卫官,我不想让他死于非命,这是我的本分。” 陆功喝道:“老二,你别这么不知分寸!” 陆勋也很坚持:“我就在这里守着他,不允许任何人杀了他。若他真有罪,那就等所有罪名都罗列出来之后再做发落!” 陆家兄弟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陆功让着弟弟,留下一队人马看着他们,他则率兵扫平其他地方去了。 陆勋一来,赵佑真便安心了许多,他心虚地问道:“你都走了那么久了,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 陆勋答道:“其实我一直跟梁翊有书信往来,每到一处,都会写信告诉他。大约半个月之前,他写信告诉我,说恐怕京城有变,拜托我回来保护你的安全。前段时间我和绿绮在山中修炼,看到书信时晚了几日,紧赶慢赶总算回来了。” 赵佑真一愣,问道:“是…是辅明让你来保护朕的?” 陆勋很自然地点点头,反问道:“皇上不知道吗?梁翊现在身在何处?” 赵佑真一下子坐在地上,懊悔地扯住头发,嚎啕大哭:“辅明,朕对不起你啊!” ---- 马车在雪路上飞驰,颠簸的山路晃得让人很不舒服。小金子在外面驾车,雪影将梁翊抱在怀里,就好像十七年前那样。只不过这次梁翊伤得更重,雪影想给他治伤都无从下手。 “姐的小乖乖,你真是受苦了!”雪影摩挲着他的脸颊,忍不住哭出声来:“姐姐前天才得知他要利用你,我马不停蹄地去飞龙山,拉着我爹一起救你,这样胜算更大一些,没想到还是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啊!” 林充阳的纯阳之气在梁翊周身流转,他恢复了些许神志,但却始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紧咬着嘴唇,满腔愤懑全憋在心里。雪影抱着他,愧疚地说:“是姐姐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你不要这样赌气,想哭就哭出来。” 梁翊闻言,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外面的路越发难走,车里摇晃得厉害,梁翊忍不住咳嗽几声,将一大口鲜血吐在雪影身上。 雪影赶忙捶了捶他的背,梁翊却停不下来,几乎要将肺咳出来,刹那间吐得车厢内到处都是鲜血。雪影从未见他发作得这么厉害,一时间也很骇然,喝住小金子:“小金子,快停下来,你哥快不行了!” 小金子急忙勒住马,钻进车厢来,哥哥脸色通红,不停地咳着血,喉咙似乎被血块堵住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掐住脖子,想让呼吸更顺畅一些。小金子也被这个场景给吓晕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雪影急道:“我们不能再走了,必须要找个地方给他疗伤。” 小金子又钻出去,看了四周一眼,只看到一座山上有个废弃的破庙。眼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雪影飞快地收拾出一张破旧的床铺来,解下披风铺在床上,尽量让这张床舒服一点。小金子背着哥哥,轻轻地将他放在床上。 梁翊吐血也吐累了,躺在床上眼神涣散,冷得浑身直打哆嗦。小金子又脱了一件棉衣披在他身上,然后飞快地去找干柴生火了。 幸好院子里有一个石槽,雪影将石槽搬进来,弄湿手帕,轻轻擦拭弟弟的伤口。梁翊却很抗拒,依旧一句话不说,只顾闭着眼睛仰面躺着。 雪影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可以生姐姐的气,但是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再不好好治伤,会没命的!” 梁翊不说话,只是倔强地噘着嘴。雪影知道,这是他一贯赌气的做法。她刚要开口哄他,梁翊却开口说话了,只是嗓子沙哑得十分厉害:“我跟所有人赌气,都不会跟姐姐赌气的。” 雪影如释重负,扯过了他露着白骨的手,心疼地说:“那就先让姐姐给你治伤,好不好?” 梁翊将手抽了回来,绝望地说道:“姐,如果我死在十岁那年,会不会更好一点?” “瞎说什么?姐姐不允许你死!” “如果只活到十岁,我就不会这么疼了,就不会…把自己的名字都给弄丢了…” 梁翊的嗓子本就沙哑了,一哽咽,更是让人心碎。雪影最见不得他这样,也哭了起来:“姐求你别说这些话,我已经失去风遥了,如果再失去你,你让姐姐怎么活下去?” “师兄命大得很,他只是…只是暂时失踪了而已,等他玩够了,肯定会回来的。姐,我这辈子真的…太疼了,你就让我走吧!” 雪影心如刀割,拿着药的手一直在颤抖。梁翊又咳了起来,没力气吐了,血沫从嘴角渗了出来。雪影不顾他反对,不由分说扯过他的胳膊,为他把起脉来。这一把脉,却让她更加绝望。 “你吃了雪蟾之后,肺病不是都痊愈了吗?怎么会比以前更加严重?” 梁翊回想起在牢里痛苦的经历,下意识地颤抖起来。雪影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掀开弟弟身上的棉衣,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悲愤地说道:“你是战功赫赫的武将啊!他们怎么能如此对你?” 梁翊惨笑一声,说道:“我在那里待了十天…早就没有什么尊严可言了…” 雪影不由分说,动手清理起他的伤口,梁翊却一再抗拒。雪影没辙了,哀求道:“你就告诉我哪里疼,不要再任性了,好不好?” 梁翊转过头去,不再理会姐姐。雪影以为他睡过去了,他却轻启双唇,流泪说道:“心口疼。” 第三百四十六章 结局篇——遗言(下) 小金子生了火,树枝烧得噼啪作响,黑漆漆的破庙里有了一点生机。梁翊说完“心口疼”以后,就一直昏睡着,雪影小心翼翼地给他清洗伤口,小金子紧张地坐在一旁等着。 等得太无聊,小金子抬起头,看到了慈眉善目的佛像,不禁双手合十祷告起来:“如果能保佑我哥平安无事,以后我会一心向佛,年年来给您送香火!”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祷告,梁翊咳嗽几声,醒了过来。他听到了柴火燃烧的声音,可是却看不到任何光亮。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喃喃道:“好黑啊!” 他能醒过来,就足够让雪影开心了。小金子更是欢呼雀跃,趴在床,一脸期待地问:“姐,我哥哥是不是快好了?” 雪影又把了一下脉,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梁翊自知大限已至,露出了一抹微笑。他清清嗓子,喊道:“小金子,你过来。” “哥,我一直在这里呢!” “金家的残月弓,我放在鸡鸣寺里了,等风声过了你就去取。还有剩下的三支梅花箭,放在余海祖宅,在祠堂里的供桌下,遇到危险时,你可以去取。” 小金子忙不迭地点头:“等我取出来,你还得教我呢!” 梁翊心里一酸,顿了一下,方才说道:“残月弓的要领,我几乎全都教给你了,你自己练习即可。《挽弓十二式》的后两式,一招是袖藏梅花,一招是‘招魂七日疯’,可以说是天下最为阴毒的招数。‘七日疯’的皮囊乃文家大嫂所赠,只要将箭放在里面三个时辰,中箭之人便无药可解,七天之后会全身溃烂而死。我用这招杀死了张英,只不过他功力异于常人,潜伏十天才发作…皮囊和残月弓一起,都在鸡鸣寺…你去取的时候,务必要好好感谢住持慧远大师…在我落魄时,他是难得向我伸出手的义士,今后,你要将他当做师长一般尊重…知道了吗?” 小金子越听越难受,哥哥又是在交代遗言吗?他不敢问。梁翊又大口呼吸了几下,方才说道:“梅花箭是袖箭,若掌握不好,极易被手指妨碍。你缺一根指头,反而会比常人更加得心应手,现在想来,这也许是天意,让你成为梅花箭的主人…只不过,‘梅花箭’和‘七日疯’都是最阴毒的招数,我们金家一向光明磊落,最不愿听‘背后放冷箭’之类的话,因此我练弓时,父亲都不允许我出阴招。你知道为什么祖父会发明这两招吗?那是因为…因为…这世上…有太多阴险之人,防不胜防…而金家人太过耿直,难免会造人算计。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这两招任何一招都能让金家子孙化险为夷…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使用,否则会败坏金家名声。此番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用梅花箭杀死蔡赟,用七日疯杀死张英…算是跟他们同归于尽了…” 梁翊一口气说了很多,嘴角又流出鲜血来,雪影心如刀绞,用湿手帕给他擦了去。小金子泪流满面,只顾频频点头。梁翊又说道:“父亲的忌日,应该是三月二十一日,其他家人的忌日都是三月二十二日,除了清明节,你要按时去余海祭奠。对了,还有阿珍,她是腊月二十九走的,你去看她的时候,给她买几身漂亮衣服,再给她带些首饰,她最喜欢这些…” “二哥…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我走了以后,你还要扶持嫂嫂、侄儿,我给他们母子俩留了足够多的钱,但你要在暗中保护他们,不得让他们有闪失…富川的父母,你也常替我去看看…还有,雪影姐…” “二哥,你自己去嘛…你活下来,亲自照顾他们…” 梁翊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可惜看到什么都是黑色的。他苦笑道:“事已至此,金家大仇得报,你也长大成人,我算死而无憾了。我今日下场,皆因杀人过多所致,我甘愿接受惩罚,你勿要怨恨他人。今后不要再踏入京城,天地浩淼,江湖阔大,你要寻一心爱之人,替我看遍名山大川,看遍世间的花开花落…” 小金子泪若雨下,梁翊张着嘴,胸口起伏得厉害。待缓过气来,又说道:“世荣…我烧得厉害,去给我找些冰来…” 小金子第一次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名字,哭得更加汹涌。雪影试了试梁翊的额头,果真烫得能煮熟鸡蛋。小金子生怕自己一离开,哥哥就咽气了,他踟蹰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地找冰去了。 梁翊的思绪变成一段一段的,他侧过头,“看”着雪影,挤出一抹微笑:“姐,我这辈子,最亏欠的人就是你了…” “小翊…” “当年为了救我,师娘花费了太多精力,导致病情加重,提前离世。然而你们非但没有怪我,还怕我自责,什么都没跟我说…我这条命是你和师娘救回来的,理应更加珍惜,可我没有办法,只能走到这里了…” “风遥师兄为了救映花母子,现在还是下落不明…师父为了救我,还在城中厮杀…我何德何能,能让你们如此待我…” 雪影摩挲着他的头,流泪说道:“因为你是个好孩子,因为你值得。” 梁翊苦笑一声,眼角却渗出两行泪来:“我想成全那两个人,可那两个人都想置我于死地;我一心想让百姓过上安稳的好日子,哪怕病入膏肓也不曾放弃过,到头来却被他们骂成逆贼!我算什么好孩子?” 雪影听到这里,方才体会他说的“心口疼”是什么意思。她刚想安慰两句,梁翊又闭上眼睛,疲惫地说:“我累了…” “姐姐,我在京城当了几年官,可是每年都阴差阳错地错过了樱花祭…佑元哥当皇帝以后,樱花会重新开放吧?到时候你装个樱花的香囊,放在我坟头,就当我看到了…” “我南征北战,遍体鳞伤,就是为了让所有百姓都能看到樱花祭…到头来我看不到,真的太可惜了…” “姐,我知道佑元哥是在利用我,但我毕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他的皇位,那也算我补偿他了…他不是一个好人,但他会当一个好皇帝,你不要生他的气…刚才我跟小金子说了,我这是咎由自取,不怨恨任何人。” “姐,下辈子…”梁翊心里一咯噔,还是说了下去:“下辈子让我做你哥哥吧!换我来照顾你…” 雪影哭得越来越厉害,梁翊却觉得她的哭声越来越飘渺,他的身体像飘了起来,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住:“姐,我想看看你,可我看不到…” 小金子用手帕包了些冰块回来,一踏进门,就看到神情呆滞的雪影,还有毫无声息的哥哥。冰块洒落在地上,他颤声问道:“我哥…死了?” 雪影说道:“还有一口气,不过他自己不想活了,我怎么救他也没有用。” 小金子将牙齿咬得咯咯响,怒道:“我要去找他们赵家兄弟算账!我哥吃过的苦,也让他们吃一遍!” 雪影说道:“那些污蔑他的人呢?有危难的时候,让他上阵厮杀,他们躲在龟壳里苟且偷生;他一落魄,那些人就跟着别人瞎起哄,将所有的脏水都往他身上泼…全天下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能杀得完?” 小金子抱着头坐在门口,朝着天空嘶吼了一声:“老天爷,你真是不开眼啊!” 悲愤的声音还回荡在天空中,外面已传来马蹄声,小金子急忙擦干眼泪,拿起圆刀,准备应战。不过让他意外的是,来人却是黄珊珊,后面还跟着一对气度不凡的中年夫妇。 小金子一下子结巴了:“你,你怎么来了?” 黄珊珊披着一件桃红色的披风,里面穿着粉色的棉衣,看来还是过年的装束。她还对小金子有气,便不理会他的问题,径直走进了屋里。不一会儿,小金子便听她惨叫一声,接着大哭起来。小金子明白,她一定是被梁翊的伤势给吓到了。 尽管做好了心里准备,梁夫人在见到养子那一刻,也不由得心碎流泪。她想抚摸儿子的手,昏迷中的梁翊却抽搐了一下,雪影急忙说道:“梁大娘,他不想让任何人碰他的伤口,就让他安静地睡吧。” 梁翊的脸颊深陷了下去,脸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各种伤痕,最深的一条从眉心到左脸,简直把他的容貌都给毁了。梁夫人心疼地捧着他的脸,自言自语道:“这段时间,你吃了多少苦啊!爹娘对不起你啊!” 梁翊依旧毫无反应,小金子却忍不住斥责道:“他给你们写了那么多信,你们连一封都不回,那个时候,你没想到他心里有多苦吗?既然你们不想认他,那就不要假惺惺地来看他了。他是我哥,以后我来管他!他不是你儿子!你们都走开!” 梁夫人悔恨交加,跪在床前不忍离开。梁若水问雪影:“他没救了吗?” 小金子怒不可遏地插嘴道:“谁说我哥没救了?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死?” 梁若水无言以对,雪影轻声道:“不是完全没救,是他的心伤透了,他自己不想活下去了。” 正在此时,梁夫人看到梁翊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她急忙贴近了些,凝神听了起来。他的声音太小,别人都没听到。这几个字是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来的,说完之后,他又变成那幅毫无反应的状态了。 梁大人忙不迭地问道:“翊儿说什么了?” 梁夫人蠕动嘴唇,半天才说道:“他说,娘,别恨我了。” 还没有完结 容我再想想结局吧== 写得很不满意,不够荡气回肠== 大概还有四五章,明天双更。 要结局了很舍不得,大家今天早点休息吧!抱歉抱歉~ 第三百四十七章——遗笺(上) 林充阳本想掩护梁翊逃走后便撤退,却没想到他们也被当成了赵佑元的人,受到了各种围攻,被困在城里,不得不奋起反抗。他杀退了一波又一波,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地进了城。林充阳纵身一跃,挡在了他面前。 赵佑元自然吃了一惊,他制止了护卫,翻身下马,问道:“岳父大人,您如何会在这里?” 林充阳深知他的为人,便冷笑道:“不是你希望我出现在这里吗?” 赵佑元不卑不亢地问道:“雪影早已弃我而去,我与岳父也有数月未见,岳父何出此言呢?” 林充阳一阵哀叹,心想,怎么能指望他承认自己是在利用梁翊呢?他抖落了刀上的覆雪,赵佑元的护卫急忙围了上来。林充阳冷笑道:“就你们这么些虾兵蟹将,还想挡住我的刀?我无心杀你们,只想跟你们主子说几句话。” 赵佑元谦卑地说道:“请岳父大人指教。” 林充阳说道:“你想打天下,可以堂堂正正地请我帮忙,而不是卑鄙地利用那个孩子。我们都希望皇位能回到你手中,可你却将我们拒之门外,又用这种下三滥的办法逼我出手。这笔账我记住了,若你以后不能当个好皇帝,我这把刀,是不会放过你的!” “另外,请你记住,但凡‘情义’两个字可以解决的,都不用如此大费周折。可你根本不配知道这两个字!” 林充阳说完,双足一顿,登时翻出人群。文骏昊等人皆认识他,纷纷跟着他离去。赵佑元不为所动,他目送着岳父离开,才重新上马,说道:“诸位将士,请护我进千秋殿,从现在起,已是无人可挡!” “是!” 惊天动地的声音回荡在茫茫天地间,赵佑元神情专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千秋殿的龙椅总算回来了! 其他人都随着林充阳出了城,灵雨却没有跟他们走,而是进入皇宫中,寻找她日夜牵挂之人。她离开这座宫殿也有十几年了,但她没功夫感慨物是人非,只想赶快找到苏家小姐。现在天下变了,她也应该离开这个坟墓了。 外面的战事已趋于平静,宫城里还是一片混乱,受到惊吓的妃子们尖叫着四下逃窜,灵雨在人群中搜寻,没有发现宁妃的身影。凭着记忆来到紫竹苑,这里安静得让人害怕,所有的一切都在说明——这不过是被人们遗忘的一座冷宫而已。平日这里无人问津,可灾难降临时,这里倒不失为一个好的避难所。 皇后江瑶就跑到这里来避难,阿槑对她怒目而视,她一个巴掌扇到阿槑嘴角流血。江瑶看着奄奄一息的宁妃,趾高气昂地说道:“我早就知道皇上从来都没有碰过你,他把你娶进宫,是为了不让你嫁给我哥哥。在皇上心目中,他念着的还是他少年时期的旧人。为了金世宁,他不可能对你有什么非分只想。” “你进宫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太后和蔡江两家吧?你设计害死了太后,赵佑真还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不知是你太狠毒,还是赵佑真太蠢!” “那年你那个侍女冲撞了我,太后下令杀死她。这些年来,你恨死我了吧?太后死了,你的下个目标是不是我?可惜,你永远没这个机会了。” “江瑶?!” 很久没人敢直呼自己的名字了,江瑶诧异地回过头,却像见到鬼一样,吓得尖叫一声。灵雨阴沉着脸,冷笑道:“没想到我的大仇能在今日得报!” “你…” 她的话音未落,灵雨用力一甩,“皓月”便刺进了江瑶的胸口,鲜血迸溅出来。江瑶怒睁双眼,口中骂道:“小贱人…” 还未说完,江瑶便倒地身亡。灵雨拔出匕首,冷眼看着江瑶的尸体,说道:“跟我受的苦相比,这样杀死你,已经是很便宜你了。” 阿槑的哭声传了过来,灵雨无暇再管江瑶,飞快跑到床边,握紧了宁妃的手。宁妃看着灵雨,落下泪来:“你真是灵雨吗?” 灵雨也湿了眼眶:“小姐,是我,我现在就接你出去。” “不用了,我要死在这里了。能在死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宁妃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灵雨,心疼地说:“你变了许多,这些年来,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太后没杀我,将我派去越王府打探消息。”灵雨越想越难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是吃了很多苦,但是也做了很多亏心事。当年金公子让我照顾好你,让我多做善事,可我都辜负了…我在这世上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唯一牵挂的,只有你和世安公子…” “太后…一定是拿我来要挟你了吧?否则,像你那么倔强的孩子,怎么肯听她调遣?” 灵雨本想隐去这一段,可宁妃竟然一下子就猜出来了,这让她不知所措。宁妃笑道:“真是对不起你了,活到今日,我方知‘身不由己’是什么意思。若我能嫁给世宁,那我肯定还读着易安的词,在春日的花雨里荡秋千,在冬日的寒夜里围炉看雪。给世宁生好几个孩子,每日做好饭菜,等着他回家…孩子吵吵闹闹,不停地唤着‘爹娘’,他肯定会温柔地答应,陪孩子们玩耍。他不忙时,我跟他吟诗作对;他忙时,我在一旁读书相伴…如今想来,那样的年岁该是多么安逸美好…我每天做着这样的梦,实在不愿醒来。可我终究也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再也配不上世宁那样的温润公子,死了也无颜去见他。唯一欣慰之事,是护了世安几次,他不会因为这个怪我…” 宁妃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眼神也变得无比温柔:“灵雨,你替我照顾世安吧,那孩子虽然聪明绝顶,但又傻得要命,你武功好,一定要护着他。还有阿槑,她跟了我好几年,受了很多委屈。若我死了,她无处可去。你把她带走,为她寻一处好人家…” “小姐…” “别管我的尸身,快走!这一生,我也累了,世宁…他来接我了…” 宁妃走得很安详,灵雨恨自己来晚了,伏在她尸身上痛哭了一场。外面形势逐渐平稳,已经有人杀到了宫外,灵雨知道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拉着阿槑便走。阿槑哭着要替主子收尸,灵雨说道:“赵佑元知道她对世宁公子的心意,会好好安葬她的。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世安公子,他现在更需要我们!” ---- 赵佑真被陆勋救下来之后,江璃来找过他,将梁翊的遗笺递给他看。赵佑真哭到崩溃,悔恨到不能自已。江璃已经对他的哭泣麻木了,赵佑真看完之后,他便冷峻地夺回遗笺,想将它送给映花。他听说梁翊从北城门出去了,便沿途寻找,终于在当天下午找到了那所破庙。 文骏昊、张羽、杨逍带的人马很多,他们站在道路两旁严阵以待,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楚寒游离在人群之外,发现了江璃,这才把他带到了破庙里面。 破庙里很安静,只有叹气声和啜泣声。楚寒说道:“他今天已经断气好几次了,但是又缓了过来。听林大夫说,他没有任何想活下去的意志,但他撑着不肯死,肯定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江璃对梁翊充满了愧疚,他犹豫再三,才敢踏进那间破庙。柴火烧得很旺,可是破庙四处透风,依旧冷得让人打颤。梁翊平躺在一张破床上,身上盖着几件披风,缓慢而又沉重地呼吸着。或许是伤口化脓了,厚厚的披风也盖不住那股浓烈的腐臭味。 林雪影握着他的手,想减轻一点他的痛苦,不停地低声问他:“你还有什么心愿,跟姐姐说,姐姐一定帮你实现,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梁翊还如昔日一般倔强,什么都不肯说,只是撑着一口气。黄珊珊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她穿上披风,说道:“他肯定是在等嫂嫂和子衿,就算来不及,我也要去告诉嫂嫂!” 江璃这才发现映花不在这里,他急忙说道:“我跟你一起去,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公主。” 黄珊珊没理他,杨逍插嘴道:“我派几个人送你回去,这一路上不安全。” “嗯,谢谢杨叔。”黄珊珊擦了一把眼泪,说道:“你们几个再给他输点儿真气吧,至少让他撑到嫂嫂回来。” 杨逍默默点头,说道:“刚才林庄主用以柔神功护住了他的心脉,他还可以撑一段时间。我们都在这里守着,让他见妻儿最后一面。” 雪下得没那么大了,但是还有雪花在寒风中飞舞。黄珊珊冻得脸通红,却片刻不肯停歇。她骑了得有三四个时辰,方才到了悬剑山庄。可让她意外的是,映花并不愿意去看丈夫。 “嫂嫂,他真的只剩下一口气了,你就回去看看他,送他走好不好?他撑得…太辛苦了…” 映花心如刀绞,可想着他对自己的伤害,一时间爱恨交织,倔强地扭过头去。这时,杨夫人说道:“公主,是他写信让我们把你找回来的,还让我们演那一出戏,让你不要回京城…他用心良苦,是真的很心疼你啊!” 映花不敢相信,在一旁骑着木马的子衿却歪着脑袋呵呵笑了起来。这段时间,一向听话的子衿总是没理由地哭闹,让映花很累。可这时他笑得那么开心,好像是对着什么人。“那人”逗他,他便更卖力地摇木马,笑得更加欢快。他摇了一会儿,从木马上跳下来,将两只小胳膊举向空中。 映花惊讶地捂住嘴巴,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在家时,子衿想要被父亲举高高的时候,总是会举起两只胳膊。除了父亲之外,他不跟任何人这样玩。 子衿举了胳膊一会儿,“那人”没理他,他仰面痛哭起来。黄珊珊抱起子衿,环顾四周,颤声问道:“翊哥哥?你跟我们来了吗?” 珠帘飘动,红烛摇摇,房间里格外寂静。江璃将遗笺交给映花,说道:“你看完这封遗书,就会明白他的心意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遗笺(下) 吾妻映花: 时至今日,‘映花’二字依然是萦绕我心间最温柔的存在。幼时与你青梅竹马,长大后与你重逢,所有与你一起度过的年岁,皆美好如三月樱花雨。我想尽我平生之力,跟你共度余生岁月。然天意难测,胜败难定,我自身难保,更不想拿你和子衿做赌注。 聪慧如你,想必早已猜出我的真实身份,然贴心如你,担心我为难,常常装作不知道。事到如今,我不想再做隐瞒。在作为“梁翊”的那些岁月,是佑元哥呵护我成长,我一直认为他是最适合皇位之人。阴差阳错,我竟然成了佑真哥手下的重臣。我一度想倾尽全力,将佑真哥辅佐成明君,然他总是亲近佞臣,我实在无能为力。在我醒悟之时,方才发现大虞早已饿殍满地,百姓流离失所,处处都是硝烟弥漫。映花,你还记得我们幼时“十里樱树,处处飞花”的华阳城吗?现如今,华阳城也如人间地狱。若不换天子,大虞危在旦夕。 我想扶植佑元哥,不仅因为他对我有养育之恩,更因为他有手腕,有计谋,更有复兴大业的野心。而佑真哥对我的恩情,我也没齿难忘。因此,我帮佑元哥争天下,前提是不伤害佑真哥的性命。我已做好打算,替他二人扫除障碍,在佑元哥快要胜利时,我会带着佑真哥远走高飞,将华阳城拱手让给佑元哥。这样对他们兄弟俩,我都不亏欠了。 然而上天总不遂我愿,这次也未必会助我。奸人的歹毒无法预测,或许我会身败名裂。但我是金世安,我身体里流淌的是金家的血液。金家曾受到的尊崇敬仰,享受的荣华富贵,皆来源于这股不曾断绝的热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天下人皆视余海金氏为护国战神,在国破家亡之际,我如何能袖手旁观?若改朝换代需要有人牺牲,我金世安愿以性命换取大虞百年平安。或许别人会对我的决心嗤之以鼻,但贤明如你,你必然知道我的心意。 所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我被算计到什么地步,你都无须责怪任何人。我会尽力活下去,想听你柔声细语,想揽你入怀,与你相拥而眠,想完成与你长相厮守的约定。然而,天意难料。我本在十岁那年就已死去,老天爷又给了我十七年的寿命,这已十分不易,总要死得其所,才不负上天之意。 映花,你和楚寒皆是我最信任之人,我不得已出此下策,你莫要怪我。若我能活下来,我去给你赔罪,给你堆很多雪人,为你折遍仙女湖湖畔的梅花;若我活不下来…你也莫要怪我,要和孩子好好生活下去。 所有人我都做了安排,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抚养孩儿成人即可。只是再也无法与你花前月下,无法听孩儿叫我一声“爹”,无法听你唤我一声“世安哥”,是我今生之遗憾。待大虞平静,樱花盛开,你能将香囊装满樱花,带着孩子来看我吗? 夫 世安 绝笔 ---- 映花泣不成声,不停地捶着胸口,江璃担心她哭晕过去,急忙将背在身上的包袱拿给她,说道:“梁翊曾在牢里拜托我给他收尸,这个包袱是他很早之前就收拾好的,现在我将它交给你。” 映花打开包袱,无数回忆“哐”地一下全都涌上心头。 那方豆绿色的手帕,是他们在越州重逢时,她送给他的。那时她歪着脑袋,看着眼前那个英俊潇洒的侠客,甜甜地说:“等你还给我,我们不是又能见面了吗?” 那把小匕首,也是他俩重逢的时候,她卖给他的。那时,他还不知道她是映花,而她一眼就看出来他是金世安。 那双虎头鞋,是她做给子衿的,子衿穿了没多长时间,这双鞋子就小了。他说,这是她第一次学会做针线活,就算穿不下了也不能扔,等孩子长大了要给他看的。 黄珊珊红着眼圈说道:“嫂嫂,‘残月弓’如同他的分身一般,他都没让残月弓陪葬,却只要这三样,这说明在他心目中,还是你和子衿最重要啊!” 江璃也说道:“你也看到了,这封遗书被他撕得粉碎,我无意中发现,才将它拼了起来。他应该是想让你恨他,不要为他伤心吧?他的这番心意,实在令人佩服。” 映花擦干眼泪,抱过子衿,坚定地说:“快带我去看他!” ---- 雪花一直在飘,似乎永远也下不完。悲凉的气氛笼罩着这座破庙,武林豪杰们都开始商量梁翊的后事了。尤其是在黄珊珊走后,梁翊的呼吸越发弱了下去,梁夫人伏在床边不停地落泪,喃喃道:“你那么爱干净,可是你要走了,娘连身新衣服都没给你准备,你让娘怎么活啊…” 雪影还在徒劳地给他扎针,时不时地唤他几声,当然,梁翊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甚至给他上药,他都觉不到疼了。见梁夫人哭得伤心,雪影安慰道:“梁大娘,他现在太遭罪了,让他走可能会更好一些!” 话音刚落,雪影脸色突变——她摸不到梁翊的脉搏了,再试探他的呼吸,果然一丝气息都没有了。 雪影喊着他的名字,嚎啕大哭。在外面等待的人一下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也跟着哭了起来。 “金世安!” 一声大喊让所有人纷纷侧目,只见映花扶着肚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林充阳悲伤地说道:“公主殿下,你来晚了一步,他刚刚…” “他都没见着我,怎么可能死?” 小金子哭道:“嫂嫂,我哥确实咽气了,你进去看他最后一眼吧!” 这一路颠簸让映花站立不稳,但她拒绝任何人的帮助,走到破庙门口,又大叫了一声:“金世安!” 梁翊身体微颤了一下,雪影疑心自己看错了,重新抓起他的手腕,摸了半天,才摸到一丝微弱的跳动。 雪影急忙说道:“映花,你快进来看看他,他应该有话跟你说!” 映花却不走进去,她站在门口,泪水又涌了上来:“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会等我来的。” “如果我现在进去了,叫你一声‘世安哥’,再让子衿喊你一声‘爹’,你肯定会觉得人生没有任何遗憾了,可以放心地走了。所以我不进去,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活过来,我再进去看你。” “你没猜错,早在越州第一次重逢,我就认出你来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来的吗?因为在跟你分开的十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心中勾画你的模样,想象现在的你会长成什么模样,直到那天在安澜城遇到你,你跟我想象得一模一样啊…我知道这不是梦,一定是上天念我相思太苦,才将你送回我身边的。那时我太高兴了,当着你的面就哭了起来。可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哭…跟你分开那么多年,我早就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哭了,可那天我哭得很开心,哪怕你再骂我一百遍‘爱哭鬼’,我也很开心。” “世安哥,我知道你夹在我两个哥哥中间很为难,所以我尽量不去烦你,想帮你分担一些。你心里有多苦,我全都知道。你放心,你受的那些委屈,我一定给你讨回公道来!” “我们不光有子衿,还有了一个孩子,前几天它在我肚子里动了…你那么喜欢女儿,我给你生个漂亮可爱的女儿好不好?” 雪影惊喜地喊道:“小翊流眼泪了!映花,你快来看看!” 子衿知道躺在里面的是父亲,他非要进去看,却被映花结结实实地拦了下来,他坐在门槛上嚎啕大哭。映花硬着心肠说道:“听珊珊说,他不光药石不进,连水都不喝,哪儿有这么任性的人?等他醒过来,我才能带着孩子去看他。” 雪影喜极而泣,冲着梁翊说道:“看吧,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儿,被媳妇训了一顿,是不是又没面子了?” 众所周知,梁翊自幼就有极强的自尊心,最怕“没面子”,被映花一顿训斥,他在昏迷中撇了撇嘴。雪影将一颗“雪心丸”放在他嘴里,絮絮地说道:“我一共就炼了两颗‘雪心丸’,一颗救你媳妇,一颗救你,若你再不好起来,姐姐真就生气了啊!” 这次梁翊没有将药吐出来,而是乖乖地吃了下去。吃了药丸之后,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小金子灵机一动,说道:“我哥烧得厉害,可见他体内的‘无为心经’并没有发挥多大功力。师父在临死前,将所有的内力都传给了我,若我用无为心经打通我哥的经脉,不知道会不会有用?” 这一番话提醒了众人,小金子不由分说跳上床,冲着哥哥的后背,一本正经地运起功来。雪影一直抓着弟弟的手掌,感受到一丝丝清凉的气流在他身体里流转。小金子体力不支,被林充阳给救了下来。天快亮了,梁翊咳了几声,把众人都给惊醒了。 映花等得心都要枯萎了,一听到咳嗽声,立刻飞奔进去。可当她看到丈夫的样子时,她难以置信地停住了脚步——这个瘦骨嶙峋、胡子拉碴、头发枯槁、满脸伤痕,还散发着一股臭味的“物体”,怎会是她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丈夫? 梁翊蠕动着干裂的嘴唇,含含糊糊地说道:“映花,我冷…疼…” 映花将眼泪咽下去,将披风披在丈夫身上,坚定地说道:“我再说一遍,你受到的所有委屈,我都会给你讨回公道来!” 第三百四十九章——心结(上) 梁翊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灵魂飘飘荡荡,似乎见到了子衿和映花,也见到了早已去世的家人,最后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这具身体里。他知道自己不死也残废了,因此不愿醒来,依旧昏睡。 映花听丈夫说冷,这才发现这座破庙里四处透风,雪花随风飘了进来,怎么可能不冷?她将丈夫的手放进手心里,宽慰道:“世安哥,你再忍忍,我一定带你回城里养伤。” 雪影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她揉揉眼睛,担忧地说:“是啊,他必须得去一个安稳的地方,我带的药也不多,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映花说道:“嫂嫂,我刚才听小金子说了,那些坏人是如何蛊惑民心让我丈夫伤心的。所以说,他现在不仅是跟我两个皇兄怄气,更是被天下人伤透了心。我必须得见二哥,得让他承认是他利用了世安哥,要不世安哥就得一直背着莫须有的骂名。” 雪影苦笑道:“或许在你印象中,他还是那个温柔体贴的二哥…只是你不知道,他早就变得面目全非了。他做过的那些肮脏事,他是不会承认的。” 映花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让这事不明不白地过去,再难我也要一试。于私,世安哥是我丈夫,我不能让他蒙受不白之冤;于公,世安哥是大虞国的大功臣,二哥这样对待他,会让天下英雄寒心的。” 雪影赞许地说道:“不愧是大虞国的公主!” 雪影挂念还在黄润家的儿子,再加上梁翊拜托过她一件事情,她想回城里看看。她将剩下的药都分好,又细细地叮嘱了映花一番。映花担心她回城里遇到危险,便让灵雨与她同去。雪影没有拒绝,跟众人告别,便回了华阳城。 不过一天时间,大虞国便换了主人,军队在大街上来来往往,气氛还是很压抑。雪影先去鸡鸣寺取了东西,再去黄润家接儿子。没想到赵佑元的亲信猎人一眼看到了她,叫了好几声“夫人”,雪影没躲过去,紧跑了几步,竟然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赵佑元派手下到处找雪影,猎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想将雪影背回皇宫,没想到遇上了灵雨的阻拦。二人接了几招,猎人便有些惊讶地问:“你是宙合门的余孽?” 灵雨道:“我只是跟宙合门学过武,但我不是宙合门弟子。” 猎人一时间没想明白,使了一招“飓风幻影”,绕过灵雨,扛起雪影便跑。灵雨急忙甩出皓月,匕首却刺偏了。猎人扛着雪影,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巷子中。 自从计划救梁翊开始,雪影便一直没有休息,要不也不会体力不支晕倒在街头。猎人把她带了回来,赵佑元开心得不行,又格外心疼。雪影醒来时,已是正月二十六日晚上。她心里挂念儿子和弟弟,并没有理会丈夫的温存,执意要走。 赵佑元耐心地哄她:“你现在都是皇后了,有什么事让别人去做就好了,不必自己动手。” 雪影冷笑道:“皇后?我这辈子连个官太太都没有当过,一下子就当皇后了?” “朕也是第一次当皇帝,熟悉了就好了。” 雪影听不惯他说“朕”,尴尬地蹙起了眉头。她说道:“你不是还有高小姐吗?她也给你生了个儿子,你让她做皇后就好了!” 赵佑元有些生气地说道:“你真不知道我是为了谁才坚持到最后的?” “当然是为了你自己。”雪影翻了个白眼,说道:“难不成是为我?若真的为了我,那也别让我当皇后了,直接把皇位给我得了。” “林雪影!”赵佑元勃然大怒,将一个药碗摔在了地上。 雪影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就算你当了皇帝,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云冉的父亲而已。我对你的江山没有兴趣,对皇后之位也没有兴趣。我当时支持你,不过是想让你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因此,无论你做了多么阴险的事情,我都没有阻止你,顶多是离你而去。现在你的皇位到手了,我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了。我要去守护我的家人,而他,正是你容不下的人。” 外面的宫女太监都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雪影哪儿来的勇气,敢这么跟新登基的皇帝说话。谁知这位威严的皇帝竟然也不生气,而是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朕还是拿你没办法,不跟你争吵了。刚才太医说你得静养几天,你先养好身子,再去做别的,行不行?” 雪影固执地说:“不行,小翊伤得太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得去照顾他。” 听到这个名字,赵佑元心里“咯噔”一下。他拉下脸来,不屑地说:“他是习武之人,受点伤而已,得有多娇气,还得你亲自去照顾他?” 雪影不可思议地盯着丈夫,竟想不出该怎样反驳他的云淡风轻,半天方才含泪说道:“他是习武之人,可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会疼!” 赵佑元还是觉得无所谓,但他不想再跟雪影争吵,便说道:“朕派太医过去给他诊治,总行了吧?” 雪影摇头道:“我信不过你们。” 赵佑元被气得胸口一阵剧痛,剧咳不止。雪影一下子紧张起来:“我给你留的药,你还没吃?” 赵佑元说道:“吃了,只不过你不在我身边,我好不了。” 雪影撇撇嘴,说道:“梁翊的肺病可比你的严重多了,他又在牢里受了那么多苦,肺都快碎成渣渣了。你别拦着我了,我已经失去风遥了,不能再失去这个弟弟。” “雪影,你不要做得太过分!”赵佑元压着怒火说道:“要知道,梁翊背叛了朕,做了赵佑真的臣子!若不是他三番几次率兵阻拦,朕早就攻下华阳城了。朕忍到现在不杀他,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 雪影疲惫不堪,说道:“我已经分辨不出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你演出来的,也懒得去想了。只不过我想告诉你,梁翊一直知道你在利用他,可他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为什么呢?不仅因为他对你有愧,更因为他深明大义,为了救大虞国,他愿意将你推上皇位。若他真的想要你的命,你还能活到今天吗?若说他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就是他曾想将赵佑真扶植成明君。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被折磨成那个样子,也对你毫无怨言。夫君,人都会犯错,都有私心,可若将这些全都隐藏,那就是错上加错了。” 一声“夫君”,让赵佑元仿佛回到了跟雪影初识的那个时节,想起了梁翊明朗无邪的笑容,想起了琵瑟山上的欢声笑语,一时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雪影已穿好鞋子,又说道:“小翊一直跟我说,他所经受的都是他咎由自取,让我不要埋怨任何人。所以,我真是想跟你发火都发不出来。” 赵佑元心绪复杂,他拉住妻子,恳求道:“朕答应将他接回来治疗,就让他住在太医院,如何?你既能留在宫里,又能时时去看他,这样总可以了吧?” 雪影坚持道:“那也必须我将他接回来,要不我不放心。” 赵佑元心凉了——原来妻子对自己不信任到这种地步!他也心力交瘁,无力地点点头,说道:“好,我派二十人的卫队去接他!” 到那所破庙已接近子时,一听雪影要将梁翊接回宫养病,众人都不同意,认为这是赵佑元的计谋,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梁翊。他们好不容易将他救出来,不能再让他送入虎口。 雪影说道:“诸位的忧虑,我不是没考虑过,但是小翊现在还徘徊在生死边缘,我一人之力很难将他救活。太医院有诸多名医,尚且可以一试。诸位放心,我一直将梁翊视为亲弟弟,我会寸步不离地照顾他,直到他脱离危险。” 映花思索片刻,说道:“我同意嫂嫂的做法,如果想给世安哥讨回公道,也只能当面跟我二哥对质。” 众人还在犹疑,雪影灵机一动,问道:“小金子,你见没见过一位龙姑娘?她使一杆银枪,来自天山派。” “当然记得,她也是我哥的救命恩人。” 雪影思忖道:“可不可以去求求她,寻求天山派的帮助?天山派在西北的势力首屈一指,现在天下还没有安稳,若天山派站在我们这一边,赵佑元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这倒是个好办法!”林充阳不停地点头称赞。 “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忙。”一直沉默的楚寒刚一开口,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说道:“世安哥在越州救了很多人,我现在去趟越州,他们也会站在我们这边。” 众人纷纷献计献策,确保万无一失,才决定将梁翊带回去。梁翊肺病太严重,经不起任何颠簸,三四十里路只能用轿子抬回去。梁翊什么都看不见,茫然无措,紧张地问道:“这是去哪里?” 映花温柔地说道:“我们回京城,你伤得太重,要给你找一个养伤的地方。” 梁翊喃喃问道:“是回家吗?” 映花不置可否,只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和雪影嫂嫂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先睡一觉吧!” 二十七日一早,赵佑元先去了趟太医院,探望伤重的战士。正是因为这些人奋不顾身的厮杀,皇位才能回到自己手中,赵佑元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他看完一圈,正要回去上朝,却看到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担架进来。担架上那人瘦骨嶙峋,脸上伤痕交错,露在外面的双手白骨显露,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伤口腐烂的味道让赵佑元皱起了眉头。 陈鹤手疾眼快,示意士兵抬向一边。赵佑元蹙着眉头,心痛地说道:“朕从未见有人伤成这个样子!这还有点儿人样吗?这个样子怎么还能救活?” 话音刚落,雪影和映花相互搀扶着走了进来。听到他的话,二人咬紧了嘴唇。赵佑元蓦然明白了什么,他快步追了上去,凑近了看,才看出被抬进来的人是谁。 仿佛天空中突然炸起响雷,赵佑元脚步踉跄起来,他无法相信——那个如晒干的死鱼一样的人,竟然会是梁翊? 第三百五十章 结局篇——心结(下) 在巨大的冲击下,赵佑元逃离了太医院,终于明白雪影为什么会那么牵挂梁翊了。他不敢再去探望,便找来几个太医,询问梁翊的伤势。 “臣已经尽力,但手脚伤势太重,且耽误时间太长,已无法恢复,必然会留下残疾。” “伤口感染得厉害,已出现败血之症。臣定会竭尽全力,但不知能否控制。” “不知为何,肺疾比以前更甚,时时都有生命危险。” 赵佑元听得烦躁,看向最后一位太医,此人正是回到太医院的肖大夫。肖大夫的灵魂像是被抽走了一样,他双目无神,机械地说道:“同样的情形,足够一个常人死十次了,所以臣不知清楚,梁侯爷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在耗着下一世的生命,苦苦支撑着。” “耗着下一世的生命?” 赵佑元重复了一遍,他还是不放心,又跟着几位大夫去了太医院。雪已经下到让人厌烦了,小太监给赵佑元撑起伞,却被他一把推开。 梁翊躺在太医院西侧最大的一个耳房里,室内温暖如春,他再也不说冷了。他还是烧得厉害,雪影敷在他额头上的冰,不到一刻钟就全化成了水,他还时不时地咳血。雪影忧心如焚,不知该怎样减轻他的痛苦。 梁翊只醒过来一次,神态却极为紧张,映花宽慰他,他惊恐地说:“这不是家…” 丈夫的表情让映花很是心疼,她说道:“咱家被坏人给毁了,已经派人去修了。等修好了咱就搬回去,好不好?” 梁翊满脸失望,他咽了口唾沫,说道:“可是我想死在家里,不想死在外面!” 映花闻言,又大哭起来,不停地说道:“世安哥,你又来这套,你不准死,也不会死的!” 梁翊不再理会,又昏睡过去。或许是察觉到了有生人进来,他睁开眼睛,往外“看”了一眼。赵佑元担心他看到自己,急忙闪到一边。 映花看到他,便走到他面前,说道:“你别担心,他看不到你,他的眼睛已经瞎了。” 映花说得很平静,赵佑元却又像被雷劈了一般,问到:“为…为何眼睛会失明?” “听嫂嫂说,他至少中了三根噬骨针,就是常人中一根,便无药可解的噬骨针。他体内的以柔神功将毒素化解了一部分,剩下的无法消除,残留在体内各处。林庄主又用内力给他化解了一些,但对他身体造成的危害已无法消除,尤其是眼睛。嫂嫂说,或许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赵佑元一时间接受不了,他看到了梁翊的状态,知道映花没有夸大其词。映花紧盯着他,说道:“二哥,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心里很清楚吧?” 赵佑元摇摇头,不再言语。在陈鹤将梁翊写给自己的纸条收集起来的时候,他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没有制止;在陈鹤将这些纸条交给赵佑真的时候,他也全都知道。他的确是想利用梁翊,但没想到赵佑真会一点儿旧情都不顾,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不过,现在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他必须得走了。映花失望不已,却也没有强留他。赵佑元现在马上要做的是稳定政局,先要将各地的起义军扫除干净,然后再安抚百姓。尽管会引起很大争议,但是他必须要重新拟定律法,不准百姓随意流动,要留在原籍规规矩矩地种地。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乌兰,乌兰已经是西域第一强国了,国主贺玉衡野心勃勃,若不加以防范,河东、河西、尚州等几个州郡,很快会成为乌兰的囊中之物。 陆功在平定各地叛乱,赵佑元一时想不出还有谁能担此重任。屋漏偏逢连夜雨,二月初一那天,赵佑元接到紧急军报,说乌兰大军压境,战争一触即发。赵佑元又是一阵心绞痛,刹那间白了几根头发。不过,来人也带来贺玉衡的一封信,信中说,只要赵佑元给梁翊正名,他们便不会为难大虞。 赵佑元勃然大怒,他生平最恨别人威胁,可又忌惮乌兰的力量。他很纳闷,乌兰人是怎么知道梁翊被冤枉的?梁翊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让乌兰人搞这么大的阵仗?正在他郁闷之际,从越州又传来消息——若不给梁翊正名,那青翎军残部便会将越州分裂出去;若能给梁翊正名,他们便不会惹事。 且不说这两股力量有多可怕,就连坐在正阳门外的那些武林帮派,也够让赵佑元头疼了。以林充阳、文骏昊为首,又陆陆续续来了很多门派,他们一直坐在正阳门外,等着朝廷还给梁翊一个公道。陈鹤主张用乱箭射死他们,赵佑元却拒绝了这个提议——龙椅还没坐热,不宜得罪太多武林中人。 赵佑元原本不想理会这些人的要求,甚至对梁翊的怨恨更加深重,但他身体每况愈下,坐上龙椅不到十天,就已经昏厥了好几次。有一次他梦到了金世宁,世宁一改翩翩君子的形象,变得面目狰狞,质问他为何要变得如此歹毒。他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看到乌兰人从西而来,青翎军由南北上,将他赶下皇位,投入大牢,让他经历跟梁翊一样的痛苦。更要命的是,在他被赶下皇位时,全天下人都嘲笑他皇位得来不正,是会遭天谴的。 赵佑元吓醒了,急忙找来陈鹤对策,他忧虑地说道:“梁翊的‘遗笺’已有很多人看过,他的忠勇可见一斑。而这份遗笺却将朕置于不义,全天下都在声讨朕,甚至在揣测朕究竟用了什么方法陷害他。更何况当时你是将陷害他的证据交给了江璃,若江璃一念之差想为梁翊正名,将这些过程全都告诉百姓,那可如何是好?” 陈鹤说道:“陛下,您现在是天子,史书是按照您的意愿来写的,不必太担心。您万万不能应百姓的要求承认过失,要么他们会越来越得寸进尺,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他们都是愚民,最好糊弄了。待臣拟一份帖子,让他们看到陛下的心意,他们就不会再追究了。” 赵佑元知道,陈鹤最善于含糊其辞,他很快就拟好了一份告示,上面写道:“朕养育梁翊十四载,从未想过他会弃朕而去。朕为光复大业日理万机,无暇顾及梁翊,更无暇设计利用。今日得知他身受重伤,念及往昔情义,已将其接回宫中静养。朕最痛恨天下不公,因此决计不会冤枉一个国之栋梁,因此,众人所求之事,待朕查明之后,再做发落。” 赵佑元看了,连连称妙——这样一来,不仅显得皇帝很积极,而且很巧妙地撇清责任,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计前嫌、念及旧情”的情义之人。尤其是“查明之后,再做发落”几个字,更是用得精妙——一般百姓哪里知道?这种说辞往往意味着,这事儿拖着拖着就拖没了。 赵佑元命人将这份告示贴了出去,又命人到处打听山鬼先生的下落。因为所有人都说他皇位得来不正,而先帝在临终前见过山鬼先生,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只要找到他,让他给自己作证,那样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 他刚松了一口气,小太监就来报,说那张告示刚刚贴出去,就被一个北齐模样的人给砍成了两半。那北齐人使一把金刀,恐吓道:“若赵佑元再敢这么糊弄人,老子这就杀进去,用他的人头祭奠我兄弟!” 赵佑元气得像头狮子,心想,这群百姓不好糊弄啊!他刚要下令将那群江湖人士赶尽杀绝,却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越州已经暴动了,乌兰又往边境前进了二十里。 赵佑元十分精明,在将陈鹤训斥了一顿之后,便静下心来,冷静分析了一下,决定不能让冲动毁了到手的皇位。他要亲自登上正阳门,宣告梁翊无罪,还要对他进行封赏,但是“利用”一事,暂且还是不要提。每个君王都看重身后名,他不能让这一件小事毁了自己的名声。 他刚要出发,却一阵头晕目眩,倒在了龙椅上。几个近臣吓坏了,连忙让人传太医。赵佑元捂着胸口,说道:“让皇后来。” 不一会儿,小太监就领了一位太医过来,赵佑元恼怒地问道:“皇后为何没来?” 太医诚惶诚恐地说道:“梁侯爷病危,皇后走不开。” 赵佑元心里一沉,问道:“此话当真?” 太医说道:“千真万确,梁侯爷接连烧了好多天了,从今早开始吐血不止,皇后娘娘寸步不离,说是要照顾他最后一程。” 赵佑元黑着脸问道:“梁翊真的无可救药了?” “那倒也不是,皇后娘娘说,现在梁侯爷求生意志很强,无奈底子伤透了,很难支撑下去。若能找到山鬼先生的千年灵芝,便能重造他体内元气,从而起死回生。” 赵佑元刚才还有点儿难过,可听到这里,顿时两眼放光——既然那么多江湖义士都在帮梁翊,那如果再以他病危抛出一个诱饵,让他们找到千年灵芝,那山鬼先生不就找到了吗? 赵佑元仰天长叹,心中窃喜——真是天助我也。 第三百五十一章 结局篇——正名 不知为何,雪一直没有停,虽然下得不大,但着实让人心烦。尤其是太阳好久没出来了,华阳城好像变成了一座没有阳光的黑暗之城。 赵佑元冒死踏上正阳门的城楼,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映花。他不禁犹疑起来——不是说梁翊快不行了吗?怎么映花没有陪在他身边? 映花不顾侍卫们的阻拦,执意走到城楼下面,直视着赵佑元,说道:“我有样重要的东西要交给陛下,但交给您之前,请允许我将话说完。” 赵佑元不知道她又在搞什么,陈鹤则跟侍卫做了个手势,弓箭手都端起了箭。映花身后的武林豪杰们也纷纷亮起兵器,一时间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 映花举起手,大喝一声:“新登基的皇上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亲生妹妹,诸位豪杰不必担忧。” 映花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十分亮眼,赵佑元眯起眼睛看,方才发觉妹妹手上戴着的是林充阳的玉谍,那玉谍是琵瑟山庄庄主身份的象征,可以号令武林群雄。赵佑元曾十分渴望这枚玉谍,但老丈人心机叵测,竟然将它给了映花。 赵佑元冷眼看着她,不悦地说道:“映花,你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是我们最疼爱的妹妹,就算梁翊做过错事,朕也从来都没打算为难你。你今天是要造反吗?” 映花笑道:“我无意造反,刚才我也说了,只想把我想说的话说完。” 赵佑元还在揣测,映花先发制人:“景暄十四年春天,夜秦大军侵犯越州,而越王遭人陷害,青翎军群龙无首,导致越州大片领土沦陷。当时越州狼烟四起,尸横遍野。那时,有一个刺客挺身而出,自告奋勇,要去越州夜秦刺杀乌兰的三皇子。这位刺客在夜秦潜伏数日,终于得胜而归。他本应名垂青史,却忌惮乌兰和夜秦报复,默默将功绩隐藏于心。敢问陛下,您知道这位刺客的名字吗?” 赵佑元嘴角抽动了几下,不敢言语。这时灵雨走上前来,说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派遣梁翊去夜秦境内刺杀的,正是陛下。那时我与梁公子一同前往,临走前,他说的那番‘不求名垂青史,但求不欺其志’的话,陛下可还记得?” 此言一出,人群又是一阵躁动,也有不少人惭愧,默道:“‘不求名垂青史,但求不欺其志’乃我平时志向,可惜只有此愿,未曾实现。” 赵佑元眼前掠过当时情景。那时,那俊朗少年身材颀长,风采无双。手握残月弓,便有横扫天下之势。不过三年光景啊,他如同一条在烈日下曝晒许久的干鱼,往昔风采早已消失殆尽,只余一缕孤魂苟延残喘。 赵佑元骤然心痛,泪水翻涌。映花见他神色有变,又说道:“景暄十五年,率兵驱乌兰;景暄十六年,挂帅讨西南。身为护卫,他无愧于君主;身为将帅,他无愧于苍生。可人生有太多无奈,他的无奈,就是夹在你们兄弟中为难!他曾经受恩于你,也曾与你为敌,但他也不过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况且他已尽量补偿你,助你登上皇位。若你执意不肯承认他的功劳,反而用恶语诬陷他,那今后,谁还敢为你卖命呢?” 映花每一句都说得铿锵有力,引起众人一片叫好,而赵佑元全然忘记要说什么,只是思绪飘到了很远。映花说完之后,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帛来,说道:“这是我夫君意识清醒时拜托给雪影嫂嫂的,他说这或许是你登上皇位之后最需要的东西,让嫂嫂转交给你。嫂嫂在照顾他,走不开,由我代为转交,我想亲自交到你手中。” 陈鹤警惕地说道:“陛下,梁翊曾用暗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了蔡赟,您可要当心啊!” 赵佑元说道:“他不会的——让公主上来吧!” 映花走上城楼,所有人高度紧张,生怕她出什么差错。映花将锦帛交给赵佑元,说道:“听说这是山鬼先生交给世安哥的,让他在关键时刻拿这个保命。世安哥明明可以拿这个威胁你,可他没有,只让嫂嫂交给你。” 赵佑元接过来,一下子便认了出来——这是父皇留给自己的一封信,让他在登基之后如何成为一个明君。那上面写道“君王最忌自以为是,拒不认错。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希望你胸怀坦荡,勿要隐瞒过失。只有堂堂正正,才能无所畏惧”。 这确实是他最需要的东西,只有这个才能为他的皇位正名。他那么渴望“名正言顺”,那梁翊呢?若梁翊以此要挟,他必然会满足他的要求,可梁翊没有那么做。 赵佑元握着锦帛失声痛哭,众人都慌了神,尤其是陈鹤。赵佑元哭了一会儿,才说道:“朕对不起世安,也对不起父皇啊!” “陛下…” 赵佑元果断地吩咐道:“传令下去,封梁翊为护国大元帅,并在正阳门外建一处石像,刻上梁翊生平,让他受后世敬仰!” 陈鹤着急地说:“若照实写,陛下的形象会一落千丈啊!” 赵佑元厉声说道:“如果听你的,继续隐瞒下去,朕会堕落成什么样子?” 陈鹤闭上嘴,默不作声。赵佑元无力地扶着栏杆,说道:“朕刚才吩咐之事,半个月之内,必须完成!映花,一起去看看梁翊吧。” 赵佑元心想,这次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看他了,不必再像以前那样躲躲藏藏。在太医院内,太医们急得团团转,几乎都处于放弃状态。梁夫人含泪说道:“谢谢你挺了这么多天,娘有功夫给你做一件新衣裳,做得很暖和,你去了那边,也不会冷了。” 梁翊烧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有种莫名的安心。这几天过去了,雪影也渐渐接受了现实,絮絮地说:“你这一生的确太苦了,姐姐不强留你了。你别忘了姐姐,下辈子咱们还做亲人。” 众人都在等着梁翊咽气,未发觉一阵急促有力的跑步声在院中回荡,紧接着,满头大汗的小金子跳进门来。他手中拿着一个包袱,兴冲冲地喊着“雪影姐”,可是一看到赵佑元,他立刻退后好几步,下意识地将包袱藏在身后。 雪影擦了擦泪痕,招呼他过来,说道:“快跟你哥说几句话!” 小金子低声道:“姐,我在去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老头,以前给我算过命。他说我哥阳寿未尽,还可以用这棵仙草一试。可赵佑元在这里,我不敢拿出来。” 雪影打开包袱,差点儿惊呼出声来——这棵灵芝草边上泛着一圈银光,可以称得上是仙草了。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地问道:“是千年灵芝?” 小金子兴奋地点点头,又说道:“那位老先生说,须得用一种圣水将灵芝泡发,待这一圈银光消失,便可服用了。我想起师父曾制了很多‘无为神露’,问那老先生可不可以,他说再好不过,我才去琵瑟山取的。” 雪影感慨万千:“或许老天爷还是有眼的,不肯要你哥性命。” 赵佑元听二人嘀嘀咕咕,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雪影心中有气,没好气地说:“小金子去采了一棵草药,不管有没有用,我先试试吧!” 妻子的冷漠让赵佑元很心酸,他忍住了咳嗽声,从太医院里走了出来。雪影不敢声张“千年灵芝”一事,让其他大夫退了下去,才敢泡在‘无为神露’中。那一圈银光消失得格外慢,而梁翊的呼吸断断续续,雪影十分焦虑,生怕他撑不到药效发作便一命呜呼。映花见状,弹奏起了金夫人的琵琶曲,弹了一个时辰,雪影方才把药喂了下去。 在赵佑元决定将梁翊封为‘护国大元帅’之后,连绵数日的雪终于停了下来,万丈光芒笼罩着华阳城。二月二日龙抬头,赵佑元雷厉风行,用最少的预算将华阳城布置一番,华阳城稍微找回了一些昔日的风采,百姓也看到了新的希望。 在处理完政务之后,赵佑元想起了软禁在天健宫的三弟。赵佑真还穿着那身小太监的衣服,在阳光下瑟瑟发抖,若不是陆勋守着他,他或许早就吓死了。赵佑元看着他这幅窝囊的样子,气得咳个不停。 赵佑真畏缩着问道:“皇兄…” “别叫我皇兄,我没你这样的兄弟!” 赵佑元本想处死他,可是想到父亲留给自己的信,又想起了梁翊,他有些下不了手了。他说道:“你放心,我不杀你,你去瑜伽寺修行,为大虞祈福吧!这是朕对你最后的仁慈了。” 赵佑真悔恨交加,但这个结果已经让他很意外了。他哭着说道:“皇兄,在临走之前,我能见梁翊一面吗?我想亲自跟他陪个不是。” 赵佑元厌烦地说道:“你把他折磨成那个样子,他应该不想见你。”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跟他说声抱歉。” 赵佑元拂袖而去,算是默许了。这么多天来,赵佑真第一次迈出天健宫,眼睛差点儿被阳光刺瞎了。一群人护送他来到太医院,但映花却并不想让他见丈夫。赵佑真求了她半天,映花才允许他进去,但极为克制地说:“其实我从未想到,你才是最狠心的那个人!” 妹妹的话刺痛了赵佑真的心脏,但当他看到躺在病榻上的梁翊时,他心疼得更加厉害。经过几日的治疗,梁翊的状态已经好多了,但他依然昏睡不醒,不时地咳出鲜血,表情极为痛苦。 赵佑真亲眼看到直指司的人是怎么折磨他的,他知道梁翊患有肺疾,却默许了他们的刑罚,结果给他造成了无法恢复的伤害。赵佑真想给他盖好被子,梁翊却浑身一激灵,好似怕有人来害他,全然不似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了。 赵佑真不知所措,映花急忙说道:“他现在不允许任何生人接近他,反正你也看到他了,也该心满意足了,你还是走吧!” 赵佑真冲着昏睡的梁翊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又在催促声中起身离开。映花虽然恨哥哥,但也觉得他可怜。在他快要走出太医院的时候,映花追上他,送给他一个包袱,说道:“我听说你要去瑜伽寺了,那里生活清苦,比不得宫里。这是我平日积攒的一些体己,你先带在身上。等世安哥病情稳定了,我再去看你。” 赵佑真刚要拒绝,但转念一想,现在的处境还有什么资格拒绝别人呢?他默默接过包袱,跟妹妹道了谢,便恓惶地走了。映花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明明很恨他,但又觉得他是个可怜人。 梁翊躺在病榻上的样子一直在赵佑真眼前挥之不去,他失魂落魄地走着,思绪却飘到了很久以前。 那是在开元三年的春天,镇国公金哲去世的第二年,金家又添了一个小儿子。据说这个小子生得粉雕玉琢,像女孩一样漂亮。最奇特的是,他生就一双笑眼,刚生下来就一声不哭,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见人就咯咯笑个不停。仿佛在他眼中,只能看到这世间的美好。 他们几个皇子跟金世宁如亲兄弟一般,他们常去金家看这个小婴儿,有什么稀罕的好物件也都送给他。等世安会走路以后,他们几个常常坐成一排,手里拿着各式玩具,或者做出好玩的表情,吸引他到自己怀中。好像他选择了谁,那人就是人气王一样,所以为了吸引他,他们常常使出浑身解数。小世安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跟哥哥们玩得很开心。他常常跑向赵佑真,但却在最后时刻变卦,如玩弄他一般,一头钻进哥哥世宁怀里。 那时,赵佑真常常佯装生气,说道:“哼,世安是只小狐狸!” 那时,他们真是把他捧在心尖尖上,把他当成亲弟弟一样宠。而他从小都大,都把他们当成亲哥哥。即使经历了沧海桑田,他们都忘了“兄弟之情”为何物,他还单纯而固执地将他们当哥哥,以最真挚的情感对待他们。 赵佑真一步一踉跄,最后无力地扶着墙,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痛哭起来。 ---- 大约还剩下1.5章,明天更~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大结局(一) 和顺九年三月,春光明媚,莺飞草长,樱花如雪,千年古都华阳城美如人间仙境。 一缕灿烂的阳光照射进了澹雅斋,鸟儿在枝头上叽喳乱叫。金世安在床上翻滚了几下,揉揉眼睛,一骨碌爬了起来。 “娘?!” 床边坐着一位身穿华服的美人,岁月在她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尤其是那双大大的杏眼,还闪烁着少女的俏皮。她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脸庞,说道:“娘的小乖乖,你总算醒啦?” 金世安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他迫不及待地扯开母亲的衣领,看到她光滑细腻的脖颈,才松了一口气。金夫人不明所以,柔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 金世安闷闷地点点头,说道:“我梦到佑元哥、佑真哥都要杀我,我还梦到全家人都…都…” 金夫人爽朗一笑,说道:“梦到我们都死了?” “嗯…” “还梦到娘被勒死了?” 金世安急忙捂住母亲的嘴,说道:“还好只是个梦,要不我就伤心死了。” 金夫人目光泫,说道:“你的水痘都消了,烧也退了,可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饿坏了吧?娘吩咐厨房做点吃的,下来吃吧!” 金世安嘻嘻一笑,重重点头,一下子就翻下床,麻利地穿好鞋子,飞快地跑到满是春光的院子里。他不一会儿就跑累了,又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撒起娇来。 金夫人抚摸着他的头,说道:“你要一直这样健健康康的,娘才能放心啊!” “嗯!”他仰起小脑袋,笑出了两个小酒窝。 “以后啊,你也别去做什么官了,文官武官都不做,就留在娘身边,把映花娶回来,给娘生一堆小孙子,好不好?” 金世安急得跳起来:“不行,我还要当大英雄呢!” “大英雄让你爹爹和你哥哥去做,你不适合当大英雄,就陪在娘身边,一直无忧无虑的,娘也不至于太挂念。你是娘的小乖乖,你发一次烧,娘的心就要碎了;如果你出什么大事,娘会伤心死的。” 金世安耷拉下脑袋,闷闷不乐地说:“好吧,可映花脾气太大,我怎么把她娶回来啊?” “映花的脾气才不大呢!是你老惹人家生气!”金夫人俯下身子,笑道:“你呀,要学会哄女孩子。比如说,春天你就给她折一束樱花,冬天你就给她折一束梅花。要把最美的花给最喜欢的女孩子,她肯定就没有脾气了!” “嗯!”金世安点点头,又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容。 “世安!” 听到这熟悉的喊声,金世安回过头,又飞快地朝哥哥跑去。或许是怕梦中的场景上演,他抱紧哥哥,片刻不肯松开。金世宁的笑容暖如春风,他打趣道:“怎么啦?今天是笑嘻嘻,还是小泪包?” 刚从噩梦中醒来,他的确很想哭,可他在哥哥身上藏了片刻,便欢快地说:“当然是笑嘻嘻!” 厨房备好了饭,金世宁拉着弟弟去饭厅吃饭。让金世安意外的是,总是阴沉着一张脸的父亲也回来了,他甚至连衣服都没换,还是一身戎装。不过他应该是得胜而归,看起来心情不错。金世安见到父亲,下意识地往哥哥身后躲了躲。 金穹粗声粗气地问道:“你的水痘都好了?” 金世安惊恐地点了点头。 “不发烧了?” “嗯…” “过来我试试!” 金世安诚惶诚恐地走过去,金穹将蒲扇般的大手贴在儿子额头上,试了片刻,点头说道:“以后不准生病,要不你娘会伤心的。” 金世安忙不迭地点头,金世宁笑着说:“爹,明明你也担心得不得了,别老拿我娘当借口!” 金穹干咳了几声,说道:“快来吃饭吧,都要凉了!” 桌子上摆着一排切好的酱牛肉,一盘清凉的糯米藕,还有好几盘精致小菜,都是金世安爱吃的。金夫人给儿子夹菜,说道:“你爹听说你好了,特意去簪花楼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点心,还有,映花命人送来杏花糕,不过你别多吃,身子刚好,还是以清淡为主,吃多了又要积食了。” 金世安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狼吞虎咽。金穹忍不住笑了,说道:“这小子吃饭倒是一把好手,不用担心被饿着。” 家人都笑了一场,二娘院里的王嬷嬷来报,说是二夫人快生了。金世安一听,抓了一个杏花糕,就要去乌竹院。母亲将他拉回来,柔声说道:“你先吃东西,只有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啊!” “可我想看弟弟妹妹!” “以后你会看到的…”不知为何,金夫人眼中又噙满泪水,她捧着儿子的脸庞,说道:“世安,你一定好好吃饭,不要生病,不要受伤,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娘担心,好吗?” 金世安吃着杏花饼,笑嘻嘻地说:“娘,你别担心啦,你不是说我壮得像小牛一样吗?我怎么可能会生病呢?我先吃饭,待会儿再去看小孩子!” 金夫人含泪点头,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儿子可爱的脸庞。金世安开心地吃了几口,恍然发现,饭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不敢再吃了,在偌大的宅子里飞奔起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喊着:“娘,你们在哪儿?” ---- 躺在病榻上的梁翊眉头紧蹙,浑身抽动,嘴里念念有词。映花知道他又做梦了,便将他额头上的手帕取下,轻声说道:“世安哥,快醒醒啦!” 梁翊分不清梦和现实,再加上眼睛上缠着绷带敷着药,他什么都看不到。他不安地说道:“映花,我找不到我娘了,天太黑了,我看不见路,你送我回去吧。” 映花心酸地说:“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回家!” 梁翊却很固执:“我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我都快疼死了,我娘也不来看我?” 映花硬着心肠编下去:“…师父最近生病了嘛,她自顾不暇,哪儿能来看你?所以你快点儿好起来,我和你一起回家。” 梁翊不再言语,又喊了一会儿疼,才睡了过去。赵佑元强忍咳嗽在旁边看着,担忧地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映花叹气道:“有段时间了,要么整日昏睡不醒,要么就喊疼,醒了之后就开始说胡话。嫂嫂说他发烧那么多天,把脑子烧坏了;也有可能是过去的经历太痛苦,他将自己的记忆封闭在十岁以前了。” 愧疚又涌上赵佑元的心头,他坐在床头,说道:“世安,你别害怕,等你好起来,我让世宁过来看你,好不好?” 梁翊默不作声,这段时间以来,他只跟映花说话,就连雪影、小金子、梁夫人还有黄珊珊他都不认得了,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只说些十岁以前的事。 赵佑元见他不说话,便知他又睡过去了,给他掖了掖被角,刚要离开,只听梁翊说道:“都是骗子!” 这几个字阴凉彻骨,全然不似梁翊那般明朗的人说出来的。赵佑元浑身一阵发凉,问道:“你说什么?” 梁翊喉结耸动,声音嘶哑,又重复了一遍:“都是骗子!” 映花急忙拉开赵佑元:“皇兄,他都快疯了,你别再听他说了,快走吧!” 原来一个人的心伤透了,便不可能再愈合了。梁翊本有很多次机会一走了之,置这些风风雨雨于不顾,但他每次都留了下来,最后却落得如此心神俱伤的下场。而他这次彻底绝望,是决计不可能再原谅自己了。赵佑元想到这里,常常彻夜难眠,睡不着时又担心起另一件事来——那天在正阳门下,映花将梁翊的所有事迹都说出来了,夜秦人肯定不会放过他,乌兰余氏后裔也肯定会报复,这样他们的生活将永无宁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全都送走,制造出他们都死了的假象,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们。 下次去看梁翊的时候,他将心中所想告诉了雪影和映花,她们二人都理解,但雪影却无法坦然接受——这样一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弟弟了。但是为了弟弟一家,她决定接受丈夫的提议。 二月末,梁翊虽然还不愿醒过来,身体却比以前大有好转,赵佑元便安排他们一家离开。但没想到二月最后一天,他处理政务到凌晨,悄无声息地趴在桌子上,待小太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行了。 赵佑元弥留之际,将映花叫到跟前,让她号令武林中人严阵以待,确保云冉登基,不能让高家人得逞。映花垂泪答应,让他不必担心,她会尽自己所能保护云冉。 赵佑元将病重的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的,高莹并不知情,一直是雪影陪在身边。而雪影总有种做噩梦的错觉——丈夫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她在丈夫榻前照顾,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不过才三十四岁啊!再一试脉搏,内脏均已衰竭,乃常年思虑过度、连年征战所致。这段时间为了不让敌人有机可乘,他一直强撑病体,部署各项国事,更是将最后一点底子全都耗干净了。 雪影哭了一场又一场,赵佑元笑着安慰她:“你一向洒脱豪迈,眼泪不适合你,别为我哭啦。”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若你早点儿说出来,或许我还可以保你两三年性命。” 赵佑元本想说,她将所有精力都用来照顾梁翊了,若再为自己劳心费神,岂不是太过勉强?但这样一说,雪影势必会在自责中度过余生。想到这里,他便说道:“人的生命都是有定数的,我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这也算报应吧!” 雪影无助地痛哭,赵佑元笑道:“雪影,若我效仿秦始皇,派人去找仙丹,说不定会活下去。可那种垂死挣扎的样子太过寒酸,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那样。但愿我死后,纵我有万般不堪,你记住的还会是一个坦然面对生死的我。” “我…我会的…” “谢谢你把云冉带到这个世上,将皇位传给他,我很欣慰。可他还是个孩子,你要多帮帮他,让他当一个好皇帝…” “你放心,我会尽全力教导他。” “我死后,把我葬在西山吧!母亲在那里,我要光明正大地陪着她,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只能远远地看着西山凭吊。”赵佑元目光极尽温柔,握紧妻子的手,说道:“雪影,这一生我算计了很多人,唯独没有算计你和云冉。我知道你对我有气,但是不要再记恨我了,好吗?” 雪影泪如雨下:“我不恨你,等云冉长大了,我就去西山陪着你。给你沏茶,为你做时令点心,也陪你说说话,就像以前在琵瑟山上那样。” “好啊,一言为定,你一定要来陪我,就像以前那样。”赵佑元最后看了妻子一眼,笑着说:“等你来陪我的时候,就像和顺九年相逢的那天,一定会是山河开冻,春暖花开,到处都是鸟语花香…” 三月阳光明媚,华阳城却一片素白之色,云冉穿上孝服,眼睛肿得睁不开。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已经长高了许多,褪去了稚气,有点少年的样子了。在母亲的训导下,他强迫自己坚强起来。众人也很感慨,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如何能在一夜间就变得如此稳重成熟呢? 云冉登基的时候,是映花帮他整理了龙袍。云冉走得很稳,可是在走出天健宫的时候,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道:“姑母,我怕。” 映花含泪微笑,鼓励道:“别怕,你的父亲,还有你的祖父都在天上看着你,你走的每一步路,他们都会陪伴你左右。况且,你身后还有母亲,有姑母,还有很多忠心耿耿的义士。从现在起,你不必害怕,不必回头看,只需领着大虞百姓一起向前!” 云冉闻言,郑重地点点头,坚定地踏上了自己的征程。 国丧期间,太医院分外冷清,只有小金子服侍着哥哥。这天小金子刚给哥哥煎完药,突然发现一直昏睡的哥哥坐了起来,他背对着房门,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小金子又惊又喜,问道:“哥,你醒过来啦?” 梁翊没有回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吩咐道:“我有点饿了,去给我弄点儿吃的来。” 跟个木头人似的疯疯傻傻的哥哥终于知道饿了,小金子一蹦三尺高,乐颠颠地去找吃的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大结局(最终卷) 弟弟走后,梁翊重新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他没看错,十个手指如枯树枝一样,不仅丑陋无比,而且无法活动。再看看双脚,右脚还能活动,左脚还是撇向一边,像是不属于他的身体一样。 他又惊又怕,好像脸上的表情也有点生硬。他想找一面镜子看看,结果这个房间里没有一面镜子。想必是映花怕他醒过来,提前将所有镜子全给收走了。 梁翊不死心,他看到床头有一盆清水,好像是给自己擦脸用的。他蠕动身体,爬到那个脸盆前,在看到自己脸庞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将水全都打翻了。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瘦可见骨,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像是一条丑陋的蜈蚣,从他的眉心爬到左半边脸上。 梁翊快要疯了,却发现自己连发泄的力气都没有。他低头呜咽,不知何时,有人将他抱在怀中。 “没事的,你都从地狱回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呢?” 温柔的声音让梁翊感到安心,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从雪影怀中挣脱出来,问道:“姐,那个人怎么不来看我了?” 雪影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便说道:“国事太忙,哪儿能天天来看你?” 梁翊垂首说道:“不来也无妨,反正我恨他。” “你是不是早就醒过来了?” 梁翊失神地答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现在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雪影的手指拂过他脸上那道疤痕,心疼地说:“小乖乖,这段时间,你真的受苦了。”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絮絮地说:“他现在将年号定位‘宁安’了,希望大虞本固邦宁,长治久安。” 梁翊默念了一遍年号,知道其中缘由,但是没说话。雪影将纸展开,说道:“他虽然知道‘子衿’的含义,但他嫌这个名字不够大气,做乳名还可以。他给起了一个大名,让我交给你。” “梁佑坤?”梁翊诧异地问道:“‘佑’字难道不是天子名讳吗?” “正因为是天子名讳,他才用了这个字。希望子衿能秉承天子恩泽健康成长,长大后不辜负这个名字。” 梁翊刚想执拗地说“不稀罕”,可转念一想,他总算是补偿金家了,也不必再跟他耿耿于怀了。他再次默不作声,只顾盯着那双废掉的手出神。雪影知他心中难过,便劝道:“脸上的疤痕已经淡了许多,只要坚持抹药膏,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的;虽然你的手现在成这样了,但你毅力非凡人可比,我已将按摩手法都教给了映花,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梁翊冷不丁地问道:“为什么是映花?姐姐以后不管我了吗?” 雪影忍住泪水,继续说道:“你是余海金氏,余海向北二十里,有一处白杨谷,那里曾是你祖父创建挽弓派的地方。前些日子,那人派亲信去修缮了一番,已恢复成原来的庄园模样。那里不仅依山傍水,还有一处温泉。你伤得太重,骨头大不比从前,阴天下雨会很难熬。到了那里之后,你每日坚持泡温泉,会对你身体恢复大有好处。” 梁翊听出了些什么,眼泪已经涌了上来,雪影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依旧叮嘱道:“我把你要吃的药,全都写了下来,派太医院的肖大夫跟你一起走。他给你治了很长时间的病,对你的身体也很了解,有他在你身边,我很放心。” “此番伤病让你元气大伤,近期内千万不要太过勉强,这一路上也不要太劳累,正好花都开了,陪映花一路看过去,等花都谢了,你们也就回到余海了。” 雪影说完,房间骤然安静了下来。梁翊轻声问道:“那今后,我就见不到姐姐了?” 雪影一把抱着他,哭道:“小翊,从现在开始,你和映花都是死人了,否则,夜秦和乌兰那群人都不会放过你的。等过几年,风声过去了,你身体也好了,再回京城看姐姐,好不好?” 梁翊明知自己的心不会起任何波澜了,可就是控制不住泪水。或许是药劲上来了,他眼皮一直打架。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说道:“姐,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他倒在雪影怀里睡着了,因为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难过了。雪影抱着他,看着那熟悉的眉眼,简直心如刀绞。这条命是她捡回来的,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长姐如母,她照顾他那么多年,一想到此生可能不会相见,顿时泪如泉涌。 夜已经很深了,梁翊在姐姐身边睡得很安稳。张羽来报,说一切都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雪影却不肯松手,说道:“我再看他一会儿,过了今晚,以后就没机会了。” 张羽知趣地退了出来,雪影垂了一会儿眼泪,终于狠心走了。在她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梁翊惊慌失措地大叫“姐”,雪影蓦然站住,可终究没有回头,大步走了。 梁翊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瘸着腿追了出去。他太长时间没走路了,一下子摔倒在地,小金子急忙扶起他来。梁翊恍然想起来,十岁那年,他摔了一跤,没有追上哥哥;现在他又摔了一跤,或许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云冉已宣布梁翊不治身亡,映花公主殉情自杀,还像模像样地弄了个葬礼,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雪影是偷偷来看他的。 雪影踉踉跄跄,走在深宫长长的巷子中,忽然发现一支梅花伸出墙来。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十岁的孩子,那时他到富川快一年了,冬天一到,肺病又发作了,整天在床上躺着。初雪那一天,她到梁家给他治病,却发现他消失了。她急得到处去找,最后在一株梅花树上发现了他。 那天的雪下得纷纷扬扬,淡粉的梅花上落满了积雪,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披风,不住地咳嗽,目光却无比真挚地扫过每一朵花。在经过一番筛选后,他终于折下一支,开心地跳下树,将花枝插在姐姐头上。 雪影心里快要开出一朵花来,无比爱怜地捧着他的笑脸,笑道:“你冒雪来摘梅花,就是为了献给姐姐?” 他灿烂地笑道:“昂!以前我娘老跟我说,冬天要摘一束最美的梅花,春天要摘一束最美的樱花,把它送给最喜欢的女孩子,她就会很开心。” 雪影乐开了花,逗着他:“那姐姐是你最喜欢的女孩子?” 他小脸一红,飞快地离开了。雪影抚弄着发间的梅花,开心地笑了。心想,这个弟弟可真是可爱啊! 雪影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伸手折了一支梅花,默默地插到了头上。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见,纵然梅花再好看,也没人为自己折了吧? 雪影一边走,一边哭,都没有发现高氏一直在身后盯着自己,目光极尽恶毒。 ---- 张羽护送他们隐蔽地出了城门,这短短的一段路,梁翊又睡了一会儿。走到白石大街,映花让马车停了下来。她摇醒丈夫,温柔地说:“大魔王,出来看一眼吧!” 梁翊睡眼朦胧,在映花的搀扶下,才勉强下车。原来这里已经是家门口,两排樱花在深沉的夜幕下盛放。偶尔有微风吹过,几片晶莹的花瓣飘落,像是在夜空中起舞的精灵。 梁翊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想握住樱花,却握不住。他眯着眼睛看向远方,在白石大道的尽头,有一个刚刚建好的石像。马在扬蹄嘶鸣,马上的将军身穿铠甲,神情坚毅,手握一把巨弓。 张羽说道:“这是先帝生前遗愿,要建一座侯爷的石像,要受万世景仰。” 映花给张羽使了个眼色,他才发觉过来,不应该跟梁翊透露赵佑元已经去世的消息。梁翊默然点头,淡淡地说:“我只想回家看看。” 映花说道:“咱家已经被张英全给弄毁了,看了也是白白伤心。” 映花心里没底,以为丈夫会执意去看,没想到他心平气和地说:“好,那就不看了,走吧!” 映花不想让梁翊去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余叔、小竹在他被捕的时候回过梁府,他们几个人甚至凑了一笔钱,要打通关节,让他别在牢里受苦。只可惜,他们刚回到梁府就被张英给屠杀了。那天映花带着小桃回家一趟,看到他们的尸体,悲愤地哭了一场。映花决定隐瞒丈夫,免得他知道了再伤心。 到西城门了,张羽要回去了。经过映花举荐,他现在当上了殿前司总指挥,掌管京城禁军。梁翊双臂不灵活,但还是抱紧了老部下,说道:“华阳城就交给你了。” 张羽动情地说:“知遇之恩,毕生来报!大元帅放心!” 小金子也抱了张羽一下,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我还以为张大哥背叛了我哥哥,还怨恨你来着,现在想来,是我目光太短浅了。” 张羽爽朗地笑了笑:“我最听的就是你哥的话,对于他的部署,我向来不敢有任何疑义。你以后待在他身边,要好好保护他,多跟他学点儿东西。” 小金子抱紧了张羽,说道:“张大哥,多保重!” “你也保重,后会有期!” ---- 马车在路上走走停停,差不多一个月才到达白杨谷。“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确如此,山下的花都落尽了,白杨谷的百花才盛开。子衿很喜欢这里,来这里第二天,他就在谷口捡到了一只脏兮兮的小黑狗,大笑着把它抱了回来。 小桃给它洗了澡,梁翊和映花才发现,这只小狗简直跟小黑小时候一模一样,他们不禁感叹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毫不犹豫地收留了它,依旧喊它“小黑”。小黑和子衿形影不离,成了小主人最忠实的好朋友。 ---- 到了白杨谷休息了一段时日,小金子才告诉他,当时他求龙姑娘帮忙,可龙姑娘说,天山派一向明哲保身,不做任何没有利益之事。她倒是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去乌兰求助贺玉衡。贺玉衡曾强烈追求过她,他又是梁翊救过的人,只要她去求,他肯定会帮忙的。 梁翊又派弟弟去天山打探了一番,龙姑娘再也没有回去过,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梁翊仰天长叹,这个人情,他永远都还不清了。 小金子还说了那棵千年灵芝,梁翊怔了很久——千年灵芝与山鬼先生同生同死,若他将灵芝给了自己,他难逃一死。可惜自己在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他训斥了小金子一番,小金子委屈地说:“那老先生说了,他不想当仙人了,只想体验一把人间的情义。” ---- 五月末,林充阳从富川来看他,给他带了很多蛇灵草,对他的肺病有好处。但并没有说是从哪里弄来的。梁翊一猜便猜了出来——是紫芒给的吧? 林充阳没有否认,只说,很多人都是可怜人,所以尽量不要去怨恨。 梁翊扭过头去,假装睡着了,没有接师父的话。所有跟赵佑元有关的人,即使不再怨恨,他也不想再接触了。从此天涯两端,各不相欠,也用不着来往了。 ---- 六月初,映花难产了整整两天,经历九死一生,方才生下一个男婴。孩子出生以后,她喃喃地说:“坏了,我当时跟大魔王说过要给她生个漂亮女孩,又是个男孩,这可怎么办?” 梁翊看着那个皱皱巴巴跟烤地瓜似的小婴儿,连名字都没想,就安慰映花:“不管男孩女孩,到了咱家就是他的福气。你没事就行,其他的都是小事。” 梁翊双手已残,双臂无力,无法抱小儿子。不过家里有灵雨、小桃、阿槑,还有梁夫人,黄珊珊也隔三差五地来,完全照顾得过来。子衿很喜欢这个弟弟,经常爬上他的小床,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全都给他。不过全家人一直想不出一个好名字来,一直喊他“小宝”喊了很长时间。 七月末,在小宝到来两个月时,梁若水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在弥留之际,他查到了金家家谱,知道这一辈是“重”字,便给这个孩子起名叫“金重胤”,字“继祥”。梁翊想让这个孩子也姓梁,梁氏夫妇一口回绝,说两个孩子,一个姓梁,一个姓金,这样最圆满了。 梁若水走时没有任何遗憾,因此走得很安详。梁翊伤心过度,又病了一场。待身体好转时,已是满地金黄的银杏叶。 ---- 中秋节过后,张羽来看了他们一次,并交给映花一封书信,说是静安寺一个僧人送过来的。映花看完信以后,便辞别家人,很小心地回了一趟京城。她去了静安寺,果真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比子衿大几个月,扎着两根小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满了泪水,模样极为惹人怜爱。她似乎有些怕生人,在看到映花的那一刻,她用手背擦掉了眼泪,倔强地看着映花。 静安寺的僧人说道:“前年冬天,我们寺里来了一位女施主,她抱着一个小婴儿,穷困潦倒,居无定所。她说,脸被烧伤了,怕吓着别人,一直带着面纱。她应该吃了很多苦,身体也不好,主持破天荒地收留了她,她便在寺中缝缝补补,做些针线活,养活自己和孩子。这位女施主极其安静本分,从来不肯多言,在这里两年,我们也仅仅知道她姓‘常’。从今年年初开始,她病情恶化,主持延医诊治,也丝毫不见好转。后来,她留下遗言,说如果自己死了,就把女儿托付给梁侯爷。可梁侯爷已死,我们实在没办法,便去找了他的生死之交张羽将军。张将军说他会想办法,将这个孩子妥善安置。” 映花听完了,内心波澜起伏,问道:“那位常姑娘的遗体呢?可安葬了?” 僧人叹气道:“她自尊心极强,从不让人看她脸庞,她预感大限将至,给女儿做好了饭,自己悄然离开了寺庙。我们猜测,她极有可能跳进了金水河,让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她。” “果然还是那个性情刚烈的她。”映花想着,心里更不好受。她抱起那个小女孩,说道:“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了!” 常玉娇临走之前,做了很多的衣服,有女儿一件,便有子衿一件。映花心想,怪不得家门口时常有人送衣服,原来都出自她之手。梁翊听闻了常玉娇的事迹,又伤心了一场,不过看到那个眉目如画的小女孩,又有无限爱意涌上心头。 梁翊笑眯眯地问道:“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瞪着大眼睛,警惕地答道:“十三。” 梁翊一愣,常玉娇那么有才华,如何能给女儿起这个名字?转念一想,或许对常玉娇来说,最美好的年岁,就是景暄十三年吧! 映花抱起她来,有些惋惜地说:“若她父母都活着,她也应该是一国公主,可惜造化弄人啊!不过到了梁家,就是我们梁家的女儿了,以后就叫我们爹娘,好不好?” 十三从来都不笑,此时也只是低头玩纽扣,不肯说话。映花就权当她默许了,又笑着说道:“十三这个名字不能当大名,嗯——要不你叫望月吧,如何?” 女孩在映花怀里睡着了,梁翊感激地看着妻子,心想,或许常玉娇听到“望月”这个名字,也会感到欣慰吧! ---- 秋风渐凉的时候,梁翊再一次病倒,这次疾病来势汹汹,比先前几次都要严重,肖大夫夜不能寐,无时不刻不看护着他。映花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险情了,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能坦然接受了,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正在此时,文骏昊却悄悄来了,带来了很多雪蟾。 雪蟾可是救命的宝贝,而且这次的剂量,足足够梁翊吃一年了。映花对他千恩万谢,文骏昊却说道,这并不是他找到的,而是一个野人找到的。他是在琵瑟山北麓遇到这个野人的,他觉得很面熟,便将他带到了白杨谷。 映花急忙命人将野人带进来。那人真的如野人一般,头发老长,浑身脏兮兮的,傻瓜似的一直傻笑。梁翊从床上坐起来,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的师兄风遥。他掀掉被子,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他在直指司落下残疾,左脚有点儿跛,他自尊心又极强,轻易不在人前行走。可他这时却全然不顾,走到那野人面前,又哭又笑起来。 “你又跑到哪里闯祸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风遥疯疯癫癫,只会傻笑,他似乎不认得梁翊是谁,只是不停地上下打量。当他看到梁翊有好几处残疾时,他再也不笑了,难过地湿了眼眶。 梁翊太开心了,病就好了一半,他晃着风遥,问道:“你的赤日刀呢?你把它弄丢了?” 风遥咧嘴傻笑,并不回话。梁翊说道:“真是个傻瓜!不过我现在有两个儿子了,让他们帮你把刀找回来,如何?” 风遥并没有听懂,他看到桌子上的糕点,就忙不迭地吃了起来。映花也喜极而泣,扶着丈夫说道:“你看,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记得给你找雪蟾,你这个师兄,也是从心底里疼你呢!” 梁翊一抹眼泪,说道:“以前一直是他护着我,现在换我来护着他了!” ---- 宁安元年冬天,一个越州少年进了华阳城,他满腹经纶,神采飞扬,在人群中十分出众,甚至有几分帝王家的气象。他拜进西江派门下,掌门问他为何来京城,少年扬起嘴角,从容一笑:“想成就一番伟业,造就一个大虞帝国!” ---- 除夕前夕,白杨谷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小金子在院里练弓,梁翊坐在屋中火炉旁,远远地指导他。过了一会儿,小金子回头一看,哥哥又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心想,哥哥真像个七八十岁的老爷爷,随时随地都能睡着。他给哥哥盖了床毯子,继续练弓,等过几年,他还要重振挽弓派呢! 映花坐在丈夫身边,又往暖炉里添了些火。梁翊迷迷糊糊地问:“外面下雪了?” “嗯。”映花柔声答道,继续手中的针线活:“太累了就歇一会儿吧,待会儿喊你吃饭。” 梁翊很安心,又睡着了。不到一刻钟,他恍然睁开眼睛,问道:“外面下雪了?” “…嗯,还下着呢,你冷吗?” 梁翊没说话,又闭上了眼睛。结果不到一会儿,他又问了一遍:“外面下雪了?” 映花知他病得神志不清,丝毫不恼怒,而是更温柔地说道:“还在下着呢,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梁翊的呼吸粗重起来,一会儿便没了声息。映花的心脏咯噔一沉,手中的针线活戛然而止。她颤抖着去试丈夫的呼吸,脸上已经泪流满面,可她的手不停使唤,无论怎么试也试不到。 她大声唤了肖大夫过来,躺在藤椅上的人儿却露出微笑,说道:“嘘!别叫人过来。” “天下雪了,我只想…给你做个雪人。” 真的写完啦~ 没想到会跟大纲计划的字数一样,120万字,只是比预计结束的日期晚了几天。仔细地想了好几遍,好像每个人的命运都说清楚了吧~最后这几章都是流着泪更完的,我也是“泪包”,要结束了,也很舍不得。 上周跟编辑沟通了,下一本是现实题材的小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出来。但是这个故事应该会写下去,不管是前传,还是后传。在写其他作品的时候,我会抽空更新一些,但愿编辑大大会同意,哈哈~ 完结了总要例行感谢一圈嘛~这本书的读者不太多,所以我几乎能记住每一个留言、打赏甚至订阅的朋友。真的很感谢你们,写书的时候已经感谢了无数次了,即使作品结束了也很感谢。你们一点一滴的支持都让我看到坚持的意义,这对一个新人来说是最重要的吧~所以我会坚持写下去,要比现在写得更好~ 还有我的编辑胡子,在武侠没落到谷底的时候还签下我的书,并给了我各方面的支持,也是无法表达的感谢~所以无论写什么题材,都要好好写。祈祷胡大能同意我把这个故事写下去,(#^.^#)~~ 还有啊~这本书的读者之一“再叁年”是我同组的小师弟,“肖大夫”原型,正儿八经的医科大学高材生,对科幻游戏感兴趣的读者大大可以看看他的书《末日枭雄》;还有“宇文老师”,几篇番外大多出自他之手,他还给我诸多建议和帮助,非常感激~ 写这本书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主人公经历的一些事情,也是我的真实写照吧~还好现在慢慢走出来了,开始新的生活,以后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希望大家都能远离纷扰,在平静的生活中,去创造人生的价值,追求自己的幸福,这种生活真的很难得啊~ 下一个跟残月弓有关的故事,我会尽量写得轻松愉快,不再有那么多虐心的情节~~我有一个算常登陆的微博 hh_yeobi,以后有新作品,会在微博上面小小的公布一下,有兴趣的大大可以围观一下~~ 现在真的要说再见了,好难受啊,偏偏外面还在下雨…但愿我勤奋一点,早点写出新作品来跟大家见面。敬祝各位春安! 亲亲雪梨 拜 2018年4月24日于韩国清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