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里》 摆渡人一 阴阳三里,人间方圆。 凡间里民住乡王住殿,但凡有个人影的地方都有个名字。人死入棺,魂入地下,地下众鬼聚集的地方称为冥界,冥界众鬼投胎的地方,上有奈何桥,下有忘川水,前有黄泉路,后有彼岸花,名曰阴阳里。凡人由生到死,由阳间入阴间,又入轮回,作新生,生生死死,不过阴阳里过活一趟罢了。 阴阳里的主子,是个白衣银发的翩翩公子——如果从背面看的话!从正面看,你就会看到他的大舌头,长长得都拖到了地上,所以偶尔他会把舌头系在腰上,这样免了拖地的危险,还多了一条腰带!这个驻足在奈何桥上千年的阴阳里的主人,世人皆唤他——无常。这一声无常被叫的久了,千年下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名,也忘记了自己千年的停留是为了什么…… 无常常常穿梭于阴间与阳间,引渡亡人的死魂,将他们带入阴阳里,助他们入轮回。 “无常,快来尝尝我新煮的汤!” 无常接过孟婆手中的碗,放在嘴边抿了一口,这汤……入口即……烫!还好只是抿了一小口,只是把嘴唇烫红了,这要是一大口进去了,非把嘴给烫破了不可! 孟婆见无常喝了一口后端着碗许久不曾动,像是在细细品味,当无常抬起头来时她看到无常湿润地一双眸子,便更高兴了,这汤一定很成功,看无常都好喝到哭了! 无常真是欲哭无泪了,见孟婆那张殷切的小脸,当下也不忍心说什么了,捂着嘴违心地说道,“好喝!”一开口便又扯动了红肿的嘴唇,痛得他又是一阵泪涌,一个没忍住,直接就泪崩了! 孟婆看到无常捂着嘴哭得泪流满面的,当下高兴得都要上天了,“以后我天天煮给你喝!” 无常简直要吐血了,用另一只手拽着孟婆的袖子楚楚可怜道,“明天,咱凉凉再喝!” 孟婆摸摸无常的头道,“凉了就不好喝了!”然后蹦蹦哒哒又跑回去煮汤了,无常在原地是一阵欲哭全是泪! 这个孟婆,当初来的时候就是个麻烦。 她初来之时,不知生前遭了什么难,哭的是十分地凄凄惨惨戚戚,别人都是无常给带过阴阳里来的,而她,是自己找来的,这是有多不想活了啊!她来了就一直在哭,上一任孟婆撑船载她时,她把船都哭湿了,要是孟婆不快点上岸,恐怕船都要被她哭到忘川里去了! 上了岸她也不老实,一点也不像个淑女,抱着孟婆大腿不撒手,就是一顿哭,任谁劝她她也不理,只是哭。 无常无奈,只好端了一碗孟婆汤想骗她喝下去,“姑娘,阴阳里是个阴寒的地方,喝碗汤暖和暖和吧!” 那姑娘终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盯着无常看,又偏过头看了看孟婆,满脸委屈地说道,“你们是要骗奴家喝了孟婆汤,然后把奴家丢进轮回里是吧!” 无常被拆穿,满脸难堪与尴尬,但是孟婆,一脸坦然地说道,“我煮的汤很好喝的!” 没想到她哇得一声哭的更甚了,还发起脾气来摔了无常手里的那碗汤。无常看到孟婆的脸有些黑了黑,没想到她又在孟婆的裙子上擦了擦鼻涕,孟婆的脸更黑了……无常忙趴在她身上,一起抱住了她和孟婆的大腿,他怕孟婆一激动,把她给捶死! 她在阴阳里哭了三天三夜,累了时就娇滴滴坐在那安安静静地默默流泪,不累时呜咽声吼得奈何桥都一颤一颤的,无常的小心脏也跟着一颤一颤的,这奈何桥要是给她哭塌了,冥王那个小心眼的肯定不会出钱重建。无常忙跑过去,蹲在她身边,“你要是不想轮回,也不是没办法!” 她当即就不哭了,瞪着一双湿润地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无常。 无常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忘川有忘川的规矩,阴阳里有阴阳里的规矩,凡过了奈何桥的鬼,必须要喝下孟婆汤方得入下一世轮回,否则,是要跳下忘川河的,散了这生生世世轮回的魂,随着忘川河,一路流到尽头,据说忘川河的尽头,是能连接凡间的天水,一路流到天上的银河,化为万千繁星中的一颗。听起来也是十分的残忍,再不能入尘世轮回,只能永远挂在天上,观凡间百态,直到意识消失殆尽,真正地消散。传说中也有人受不了天上空寂之苦,便拼命地点亮自己,化为一颗流星,加速自己的消逝。” 她眨眨眼,吓得脸色一白直接晕过去了! 后来,还是孟婆救了她。 孟婆说,孟婆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段传承,所以,孟婆只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一个称号而已。 “你知道,为什么孟婆是这忘川的摆渡人么?” 无常摇了摇头。 孟婆撑着手中的长杆,在忘川河面荡起一圈波纹,船身缓缓而动。孟婆一边撑船一边慢慢说道:“因为第一个煮出孟婆汤的孟婆,是一个摆渡人。” 摆渡人二 她叫孟招衣,是江上唯一的渡娘。 这江名为隔仙江,是因为远近闻名的仙山与八百村之间只隔了这条河。这山被叫做八百山,是因为它靠近八百村。这村被叫做八百村,是因为最开始有八百个逃难来到此处安家的人,因而取名为八百村。至于这八百山为什么是仙山,那就又要从当初那八百个人在此安家立命的时候说起了。 据说那八百个人逃难最先到的地方是现在的八百山,但是当时有人在山上看到了满山的粮食,便觉得此处应为仙境,所以只取了种子便离开了仙山,在和仙山隔着一条江的地方种粮食盖房子养孩子。他们是逃饥荒的,他们眼里的粮食就是神赐之物,八百个人全都这般淳朴。从此以后,这山便是所有八百村人眼中的仙山,这江也被取名为隔仙江。 孟招衣从她还叫孟招弟的时候,就在这里撑船了,她父亲母亲都是被这隔仙江养活的渔民,只是一次意外,不小心把命给了这江,当时孟招衣还小,也是被人救了才能活到如今。她在隔仙江撑船做渡娘,不是子承父业,而是,除了撑船她什么也不会做。 曾经父母健在的时候,孟招衣是十分向往自由的,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除了难听以外,这不是一个父母特地为一个女儿精挑细选的满含爱意的名字,招弟的含义仅仅是为了她的未出生的弟弟,她总想着有一天,要改了自己的名字……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那个把自己叫做孟招衣的女孩哭了,她宁愿叫一辈子招弟,也不愿孤身一人了。但擦干眼泪的时候,她仍旧叫孟招衣,一个身世浮萍四海为家的独行人。 在这里撑船,总是会让孟招衣想起许多过往,除了想家,便是整日对着这粼粼碧水做着小姑娘的思春梦了。 梦里的那个他,是把孟招衣从水里捞上来的救命恩人,老人家讲的传奇故事里总有个为报恩以身相许的或狐狸或锦鲤变成的小姑娘的妖怪,孟招衣时常对着江水感叹,要是自己是个妖就好了…… 但她终究不是妖,但她终究再遇见了他。 那天是天不对时地不对利人亦不和,无端刮了一阵阴风过去,搅得江面不甚安宁。那些疯长起来枝叶长到能遮住半面江的柳树条子,细长的叶子都发了疯似的朝天上立着。孟招衣似乎嗅到了空气中那抹隐约的危险气息,只是她此时离岸边太过远,铆足了力气也要一阵才能上岸。 正努力撑着船,那阴风刮得更甚起来,不知何时聚起来的乌云低得像是就在人头顶上一样,把天压的越来越黑,渐渐就似深夜一般看不清了! 一片黑暗中,时常响起各种令人心生恐惧的尖啸声,说是像一种牲畜吧,却从来没听过这般凄惨的,要说不是个牲畜吧,又着实找不到更相像的东西了,总之是孟招衣从未见过的!她向着记忆里的岸边拼命地撑着,其实她也知道这船早就被风改了方向,可此时脑子里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方向了,不往那里去便更为迷茫了,不求无事也就求个安慰罢了! 耳边的尖啸声越来越甚,竟像是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她一样!孟招衣捏紧了长杆,暗暗告诉自己没什么。 这时,孟招衣突觉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手里还紧紧握着长杆就跌入了水中。水下凉的很,孟招衣身子一冷,脑子便晕乎乎不省人事了! 摆渡人三 孟招衣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稳稳地躺在船上,好像梦里天崩地裂但现世安然无恙一般的感觉,一抬头却见一个白衣男子坐在船头悠哉悠哉地喝着小酒。 白衣男子见她醒来,将手中的酒壶放在了船头站了起来,对着脑子里可能灌了水没倒干净的正发呆的孟招衣浅浅地笑了笑,“姑娘你醒了!” 孟招衣见他笑起来好似盈盈一汪水荡了一圈波,叫人心底里一阵安静祥和,只想跟他一般笑着。孟招衣傻了半刻,好像被他的笑俘获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就脱口说了一句:“公子以后你渡江我撑船,不收钱!” 孟招衣说完便后悔了,红着一张脸低头不语,却不曾想他居然应了下来! “好啊!” 他声音听的人心里酥酥麻麻,孟招衣还觉得没听够呢! 他果然没辜负了孟招衣的一片好心,每天都要渡这隔仙江一两次,大多是早晨去了傍晚回来。孟招衣猜着他可能是位隐士高人,八成是去八百山修仙的,修的还是日班! 他觉得这姑娘傻的要紧!明明总想找话茬与他讲话,每每开口却总是嘴笨的很,说不了几个字便自己先打了退堂鼓,支支吾吾表达的意思也不甚明显,每次他一抬头看她,她总先是傻傻地一笑,而后就立马低下头,也不知那撑船用的长杆子有什么好看的,她这一低头,除非船靠岸,否则就别指望她还能抬起头来! 孟招衣以为自己的那些小心思从未有人知道,她以为在心底埋得够深了! 但其实他总能从她那双明目中读出来——她想要靠近他。 当他走在繁华的大街小巷上时,看人山人海之中的谈笑风生,总能想起那个笨手笨脚到眼眸清明的丫头,他看了小摊上的油茶糕会想起她,他看了街边的灯笼会想起她,他看了桌上的一碗水也会想起她在江上撑船的模样……于是他喝了那碗水,提了灯笼买了油茶糕送她。 她还是一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样子,依旧低头不语盯着长杆看,默默地撑船。 他拆开裹着油茶糕的纸,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挑着眉问她:“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么?” 孟招衣盯着长杆,低头不语,默默撑船。 见她不语,他又塞一块油茶糕到嘴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是一个神啊!” 孟招衣抬起头,船随着水流缓缓而动,她开了口,“你是个贪吃的神吧!那不是给我买的油茶糕么,都要叫你给吃光了!” 他笑了,一直到船靠岸,他都还在笑!两只脚都离开船身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对孟招衣一笑,“我真的是神!” 摆渡人四 神入轮回,是被称为堕的。神无七情六欲,无爱无恨,是最纯粹的修炼之正道。一旦生了凡心,便偏离了正道,就视为堕。世间被称为神的人不少,但真正的神仙不多,那些真神估计也是大多熬过寺庙打过坐敲过木鱼的,也许是习惯了罢! 他银离就是一个堕神! 所以他如今跟个凡人没什么区别,只是记忆中还有个神的影子罢了,姑且就当成是一场梦罢! 今日他出山出得有些晚,孟招衣等他等到睡着了。 他刚上船,就见她安安静静的趴在船头,怀里还抱着她那根传家宝似的长杆。他笑着摇了摇头,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解了绳子踹缆桩一脚后就任由船身在江上自由地飘着,他索性也躺在了她身边,枕着手臂看天上的星星! 突然一张大脸探过来,遮住了他的星星。 “银离大人好雅兴啊!月明星稀,好景致啊!” 他毫不客气地一拳挥过去,陶言却化成一阵烟消失了,却又突然出现在他身侧。陶言的睫毛长而浓密,随着眨眼的动作一上一下像是勾人魂魄般的卷翘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陶言泛着精光的眼眸半眯着,像有无尽浓情蜜意自他的目光中流出来似的。陶言嘴角微微翘着,就侧卧在他身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就从未见过你这般骚气的神仙!” 银离看见他这四处勾搭的模样就烦,直接一个袖子甩过去,遮住了他贱得无人可比的骚气脸! 隔着衣袖传来陶言懒洋洋的声音,“我也从未见过你这么笨的神仙!明明不喜欢,还一直守着她作甚?” “因为情分!”银离烦了,抽回了袖子遮在自己脸上,他不想看星星了,他什么也不想看了! 陶言飘到孟招衣上头,细细地盯着她的脸看,“那她呢?” 过了好一阵,银离才回他,却也只有堪堪四个字:“萍水相逢!” 陶言便又化作一抹烟消散了,空中幽幽地飘着他的声音:“啧!情分又不能当饭吃!” 从此这船上便多了一个人,一个叫陶言的长得十分骚气说话总是带着懒洋洋没睡醒气息的绝色美男子。孟招衣也是从陶言口中得知,那个天天赖在她船上的总爱穿一身白衣长的不是特别好看眉宇间却总带着一股浩然正气的男人,叫银离。 “这名字真好听!” 孟招衣第一次从陶言口中听到银离的名字时就是这么评价的。然后陶言和银离两个人就坐在船头疯狂大笑了半宿。 “以前有人说他名字难听,他还哭了好几天呢!” 陶言一边笑着一边就讲了出来,完全不顾银离怨恨的目光。然后他们俩就掐起来了,孟招衣从未见过这般肆意自由的银离,但她总觉得这才应该是他,也许是因为,她更喜欢看他这样笑着吧! 银离还是每天都去八百山上待一会,倒是陶言在船上混得愈加频繁了,动不动就要在船上躺上一躺,搞得孟招衣最近的生意都多了一半,他那张脸啊,比山上的花还招蜂引蝶! 有一日,孟招衣就好奇地问到了陶言,“银离为什么天天都要去那八百山上待一待啊?” 陶言躺在船上懒得眼皮都不愿意睁开,一开口竟是反问她的,“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仙么?” 孟招衣记得银离也这么问过,只是那次她没回答他。她看了看陶言精致的面容,突然觉得自己想犯罪,于是她扔了长杆背对着陶言坐在了船上,认认真真地回答到,“我信!” “那我便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好!” 摆渡人五 “从前,银离还是个守界门之神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孩子。那孩子生在穷苦人家,没了爹不说,母亲又卧病在床。那孩子饿坏了就在外面四处游荡,溜达到银离身边时,看到了他的真身银杏树飘落在地上的银色的叶子,便偷偷拾了一片。那孩子举着银杏叶子放在阳光下,银杏叶子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孩子翘起嘴角傻傻地笑着。银离看着那个傻孩子,竟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甚至忘了驱赶她离开这里。那孩子许是发现了银杏叶子的价值,时常就跑到银离身边捡叶子。你知道么,银离她特别喜欢孩子!所以,银离从来没有赶她走,有时候孩子想摘树枝上面的叶子,银离还会故意落下来给她!” “银杏树么……”孟招衣努努嘴,想象着散发着银光的银杏树的样子,却怎么也无法跟平时那个时而温润时而肆意的银离联系在一起! 陶言嘴角挂着浅笑,这丫头要知道自己是个山的话,不知又是什么表情! “然后嘞?” 被孟招衣突然的一问打断了思绪的陶言,又开始讲故事道:“后来啊,小姑娘把银离的叶子摘光了,他就成了一个秃子啦!哈哈哈……” 陶言大笑着的声音还未散,就被突然飞过来的一个苹果砸成了一缕青烟,咻一下就散了。 “咦……” 孟招衣一回头,看到了正在向她递果子的银离,她没伸手接,只是指着刚刚陶言消失的位置支支吾吾地说:“陶……陶言,他……他……他……” 银离咬了一口手上的果子,笑着指向八百山给孟招衣看,“那片山头,就是归他管的,他啊,就是个不正经的山神!” “山神?” 陶言一阵风似的又忽然出现在孟招衣身旁,似乎对她的这种充满质疑的口气很不满,抢过她手里的果子一口咬下去,皱着眉头责问道,“怎么?本公子不像?” 银离冷哼一声又塞给孟招衣一个果子,极其嫌弃地甩给陶言一个白眼,“哼!皱个眉头也那么卖弄!” “本山神这叫天生丽质!” “一个破土丘,丽质个屁!” “总比你强,不会开花的老秃子!” …… 两个人吵累了才安静下来,静静地躺在船上看天空上的星辰闪烁。这种宁静得能听到蝉鸣的氛围,孟招衣很是喜欢,不知不觉中就勾起来嘴角,满脸笑盈盈的盯着天空看。 银离目光稍稍偏一偏,便看到了挂在孟招衣脸上久久未曾消逝的笑意,一时间又想起了那个孩子站在阳光下的笑脸。 “你笑起来很像她啊!” 孟招衣低头看向他,他眼中趁着点点星光和一丝丝柔情,她想起了那个关于孩子的未听完的故事。 “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银离顿了顿,没说话。陶言感受到气氛的变化,抬起头看了看银离和孟招衣,刚要开口,便被银离抢了先。 “有一天,那个孩子没来拾叶子,我便离开了界门去寻她了。原来那个孩子啊,偷我的银杏叶子,是为了换钱给她母亲治病,但是她母亲大限已至,治不好了!我去的时候,她正趴在棺材上哭,我想她笑,不想她哭,便逆天而行,施法救了她母亲。违天道的事,终究是不合规矩的,她母亲死了,就是为世间所不容的,天雷劈下来的时候,她仍旧死死地抱着她的母亲……天雷把她的灵魂劈得七零八碎,我当时想去救她的,却因为逆天而行而被扔进了轮回道,于是只好拜托陶言稳住了她的散魂。我觉得对不起她,她的散魂被养在陶言的真身里,我每天都进山一趟,给她输魂力,用为数不多的仙力滋润着她,我觉得,这条命是我欠她的!” 银离一停,四周便陷入了极静,孟招衣没说话,陶言也没说话,三个人静静地望着天空,始终都没有再开口…… 摆渡人六 孟招衣看着银离一步步走向八百山的深处,忽然有些羡慕那个孩子,陶言用真身养着她,银离用仙力供着她,能得到神的眷顾,那该有多幸运啊!是啊,她能同两个神仙同乘一船,同说一话,该有多幸运啊! 那天银离一直没出来,孟招衣在船上等着等着天就要黑了。不知何时,江面上又刮起无头风,而且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得像个误闯进村的野兽!孟招衣看着山上疯狂摇摆的树林,有些担心银离,即便他是神,可孟招衣还是担心那个会哭会笑会闹的他! 又在船上等了一会后,孟招衣义无反顾地上了山,走了一半时发现陶言正奄奄一息地倒在一颗大树下,她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把外衣脱下来给陶言盖上了就往林子深处跑。她不管不顾地执着,一心只想着银离,她不知道自己上了山能干什么,连陶言这个山神都敌不过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但她还是去了,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能为陶言那尊神抵挡什么,但她就是想那么做! 孟招衣是在山顶上的看到银离的,他一副失魂落魄的颓废样,脸上的表情是和街边的乞丐一样一无是处生无可恋。 那天从山里回来的银离,是不完整的银离,他好像丢了心,丢在了陶言那座八百山里。 现在是秋天了,银离的叶子越来越少,就快掉光了,陶言打趣他是个秃子,他却不管不顾也不还口,眼神呆滞且无光,抱着膝盖在树下面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孩子去了地府,跳了忘川……” 银离抬起头,依旧无光的眼里浸着水光,这是打出山以来,他脸上唯一有的表情!他抓着陶言的袖子,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掉,一开口声音就沙哑的让人心疼。 “她说她恨我啊!她恨我为什么要救活她母亲却又让她母亲死去,她恨我为什么救活她却独留她一个人……她恨我救了她母亲却没能没救活……我不是一个好神啊……” 银离蹲在那里失声痛哭,哭着哭着就一下消失不见了,除了飘散在空气里的一声沙哑的再见,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便只是徒留满地的银杏叶子了! 陶言眉头一皱,大叫一声坏了后也化为一缕青烟消散了……孟招衣的手还架在半空中,她刚才还想为银离擦泪的…… 孟招衣不知道陶言和银离去了哪里,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做不到像他们俩那样来无影去无踪,她只能等待,只能看着八百山日渐枯萎!虽然内心十分渴望去找到他们两个,却无路可寻!她站在八百山山脚下努力想各种办法,最后回想起陶言曾说的,那个孩子跳了忘川,所以她猜他们去了忘川,所以——她纵身一跃隔仙江……从此那隔仙江上的船,再无人了! 孟招衣果真到了忘川,她猜的果然没错,死人果然是能来到忘川的。忘川河的水,清澈得好似如若无物一般,把河面上的景物完完全全的倒映在水里了,就像隔着河面的另一个世界!忘川河上有一条无人的船,她轻车熟路地上了船,摸起长杆缓缓地撑起了船…… 一撑就是几年,孟招衣一直没找到陶言和银离,只是在忘川河的某个岸边,拾起了一件外衣,是她那日披在陶言身上的那件…… 摆渡人七 忘川水旁,奈何桥上。 她轻纱笼面,红伞遮头,拖着摇曳的裙摆,一步一步走过奈何桥,渡过忘川水,走到那孟婆面前,端了那碗孟婆汤。 “还是忘了好。” 碗中汤平如镜,她的心思却不似水面那般波澜不惊。仰起头的时候,眼角还滑落了一串泪…… 白祁啊白祁,白祁……是谁…… 一饮而尽碗中汤,她眼中少了几分清明,多了几分混沌。不知眼中泪为谁,亦不知心上痛为谁。究竟,遗忘了什么…… 心头上空得很,好似被抽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那么空的心,又是为何? 心头猛地一紧,那碗忽的脱了手,那片血般鲜红的彼岸花海,吸引着她的脚步。红的刺眼的彼岸花,如尖刺扎在她心间,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在骚动着,她要的答案,就在那片红色的花海中。 她扔了手中红伞,踏上了那片花海,那些因为孟婆汤而被她遗忘混进彼岸花中的记忆,如泉涌般涌上心头。 白祁,是她曾爱过的人。 姻缘劫一 远远望见云良端着袖子,迈开小短腿就疾步跑了过来。无常扯了袖子遮着脸想装作不认识的,没想到云良腿短跑的倒挺快,一把拉扯住他的袖子,抹了鼻涕和泪水,趁无常装死之前开始了一堆絮絮叨叨叫人听不懂的说辞。云良来的时候,还是个清晨。等他讲完,孟婆的茶已经贡献了三壶,日头也已经接近傍晚,西边天泛着鱼肚白和村姑的脸蛋红。 这云良,是那月辰宫的主人月老的徒弟。不知年月的某一日月老喝醉在不知名的某个地方,在人间扯了一个小妖就飞回了月辰宫。传言那小妖刚化成人形,把那媚眼朦胧三分醉的月老当成了登徒子,吓得昏迷了三个月,醒来时又在月辰宫哭了一整天。云良就是那小妖。自打月辰宫多了云良,月老愈加频繁游离于尘世烟花柳巷,完完全全把他自己身上的烂摊子扔给了云良。云良在月辰宫当学徒,鸳鸯谱读得倒是不少,人间风月之事见得也多,嘴皮子就日益变得聒噪,里里外外全是废话连篇。 “所以,你讲了这么多,到底为何而来?”无常有些舌干口燥地举起茶壶,这云良真真是一滴都没给他留! 云良面色一变,低了低头,藏了那张略带三分羞愧的脸。 “那天……” 那天云良坐在月辰宫偷喝师傅埋在树下的三花酿,那三花酿是由桃花、樱花、梨花三种花酿制而成。师傅废了好大的劲才弄到那神界的蟠桃树上的蟠桃花,平日里自是宝贝的很。他看一眼都要被师傅记恨小半天的,免不了又多给他派些活来。这日正是趁着师傅醉酒小憩,他才能偷喝那么一丢丢。 云良刚倒了一杯三花酿,就见一桌的粉红花瓣,那酒也被覆盖上薄薄一层粉。一抬头,便见对面坐了个白衣飘飘的美人。美人眉目间满是魅惑,看一眼只觉眼前泛了三月的春水,一整颗心都柔了下来,那美人嘴角勾起的浅笑,仿若那满园花开。 待那美人挥挥衣袖,遮了他那道炙热的目光,云良眼中才渐渐多了丝清明。这番韵味,放眼当今三界,唯那一人——狐灵大人。 “大人可是来赏桃花的?” 一袭白衣的狐灵挑起云良的酒壶仰头大灌了一口。 云良面上讪讪地笑着,心里免不了心疼那壶三花酿。可面前之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看着虽如二八少女,可这狐灵是狐族年纪最大的长者,经历过四海八荒的盛衰,是老一辈口中的最为尊贵的神女,也是那被尊称为战神的狐玉的姨娘。 狐灵放下手中的酒壶,扯了袖子擦了擦嘴,转而一脸严肃地盯着云良看。 “这红线,牵的不仅仅是姻缘,还有命数,一旦出了差错,便一环扣一环,惹出许多事端,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毕竟我和你师傅当年也算有一些交情,只要,你把我外甥女狐玉的魂魄找回来,我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云良赔笑得一张脸顿时僵了,忙起身跪在地上为狐灵行礼,感情这大人是来问罪的!云良偷喝三花酿不是一次两次了,在月辰宫当学徒这么久了,别的没学来,师傅醉酒的样子他学的倒是如出一辙!祸端,自是醉酒误的,那日喝醉了酒,打翻了烛台,不小心烧断了几根红线,他本以为系上了就没事了,谁承想…… “这事确是晚辈的疏忽,是晚辈的失误。晚辈必将竭尽所能,弥补犯下的过错。” “一个月内,我不会同任何人讲起此事。” 抬头间,那人已经化为一阵桃花,消失在微漾的春风之中。 “一个月后若是还找不到那位狐族小姐姐的魂魄,估计魂飞魄散的就是我了。我觉得,找魂魄这种活,还是你们下面的人做的来些。”云良一双凤眸贼兮兮地盯着无常。 他的目光,无常看了只觉得心悸。他拽起拖沓到地上的长舌头,一点一点塞回到口中。想着云良口中形容的那位狐灵大人,略略想到了什么,便操着一口大舌头口音。 “你看彼岸花丛里的女人,是不是你要找的,我看她灵魂之中隐隐有一只狐狸。” 云良看过去的时候,她含泪又喝了一碗孟婆汤。 “她是渴了么!” “她大抵是觉得我这孟婆汤不收钱,不喝白不喝。” “孟婆。” 无常见那孟婆撑着小舟过来,便招招手唤了她一声。 孟婆给自己沏了一壶茶,自顾倒了一碗坐两人身旁。 “忘川水那么多,她自然是渴不着。”孟婆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株彼岸花,拿在手里把玩。“她只是,忘不掉那些羁绊。孟婆汤是忘情水,奈何桥是断尘崖。这汤,不喝呢心痛,喝了又觉得心空。” 无常看她第九十九次举起孟婆汤,含泪而饮。 “她,就打算这么一直徘徊着?” 孟婆看着手中空无一物的瓷碗,挑了挑眉。 “谁知道呢!” 姻缘劫二 “我在世间走的久了,也常听闻孟婆的名号,传闻里孟婆是个八十老妪的面容,一副和蔼可亲的面相,终日站在奈何桥头为过往的逝人施汤,今日一见,却是个唇红齿白,肤白貌美的姐姐,果然那传闻都是信不得的。”她本在彼岸花丛中洒泪,却被一青衣小子揪过来,看这一桌子人在品茶,见众人都不开口,她就瞧了一眼孟婆提了这一口。 孟婆淡然地品着茶水,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不过她自身是十分受用那些赞美的,谁又会嫌弃这个呢! 无常取了杯子为她倒了茶,刚要开口,就见那女子的目光看过来,红唇微启。 “世间传闻的无常也多以恐怖样貌为主,今日一见,也只有那长舌头是真,无常大人,明明是一个身姿绰约玉树临风的俊俏小生。”桌上三人,她夸完了两人,揪着她的那个青衣小子看过来,被她以喝茶的动作搪塞过去了,这真是个麻烦事了,那位公子倒也生的俊俏,可惜了她不识得。 无常也看出其中的端倪,放下茶杯平复了下舌头,免得一会一开口又是大舌头在人家姑娘面前出了丑。 “姑娘可是战神狐玉。” “正是。” 云良贪杯,从前他只知道那酒是能让人上瘾的,今日却长了见识,这茶,也是能让人越喝越放不下杯的。不过茶总不至于喝醉,他还记得自己来这里要办的正事,他拧着眉毛问那狐玉:“大人为何徘徊于此?” 闻此狐玉就叹了一口气,“就是因为不知为何,才一直喝了那孟婆汤忘了前尘,却又十分挂念那些过往,情不自禁走到彼岸花丛中,又拾起那些过往!忘了又想,想了又忘,一直犹豫不决,便一直徘徊着,唉……”说着她眉目间添了几分惆怅,虽那脸上本也是愁眉苦脸的,但愁这种情绪,却控制不得,只怪往事太难放下。 孟婆身居此处,见多了那些个亡魂带着执念的,有些念得太深,宁愿消散于世间,也不愿忘了前尘过往,那忘川河不知埋葬了世间多少痴情男女,那天上的星星多得都快挤不下了! “大人恐怕是遇着伤情的事了吧!我们这些人在地底下待的久了,寂寥的很,大人若愿说,我们便听着。” 狐玉又添了杯茶水,“那我便废些口舌就当为你们这茶局添些乐子罢了!” 这些伤情事,说来说去不过一场阴差阳错的孽缘罢了。那日狐玉和一老道斗法,那老道道行甚浅,不小心瞧见了她的尾巴,便一门心思说她是迷惑世人的狐妖,非要捉了她正法。她虽为战神,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战之人,那也不过是被人多口杂传出来的,其实当年大战,她不过真身变得过于大了些,一屁股坐死了好些个魔兵魔将,便一战成名。要真说起来,这战神的名号,她着实当不起,戴在头上还嫌重呢!且说这老道不过是个凡人之躯,她并不想伤了他,便一路退让,没想到最后却没能收住脚,一个劲的后退后退退大发了,失足掉下了小悬崖。 这悬崖下面,就是那孽缘的开始。 她也没想到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小悬崖,底下竟然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凡人,她一个猛子扎下去,不小心夺舍了那人的身体,原本半死不活的那凡人也立马去了。也许是伤了人遭了报应,她醒来时失去了记忆,便在那凡人的身体里浑浑噩噩的活着。 她醒来时,是在一家医馆里躺着,因为失忆而忘记了今夕何夕,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因此脑子有些呆滞,目光也迷离了些,叫那医馆的小子看见了吃了一惊,以为她患了什么大病,伤到了脑子,在屋子里可劲大喊大叫:“哥,那姑娘傻了!傻了!” 那少年口中的哥哥立马赶了过来,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起初那人进来时,她还盯盯眼望着,他一袭白衣胜雪,几枝素梅绣得栩栩如生,从腰间向胸口处延展,那人抬起手的时候,衣襟随着他的动作而动,素梅好似也动了起来,就如真的枝叶一般。当脸上传过一阵火辣辣的痛时她才收回目光,抬起眼眸委屈地瞪着那人的眼睛,他生的是一对吊眼梢的眸子,横看竖看都带着股刀锋般的尖锐和冷意,让她一口话都憋在嘴边却不敢言,一双大眼睛瞪着瞪着便积攒了一抹泪在眼眶里转着圈圈。 那人面无表情地转了身子离开了,留下淡淡的两个字:“没傻!” “……” 她在医馆住下来了,医馆里有两兄弟,大的叫刘生,是扇了她一巴掌的那个,小的叫刘在,活泼爱动嘴又甜,她最是喜欢。某人本是不大愿意她留下的,不过在刘在撒泼卖萌打滚的要求下,同意了某女在此打杂,不过工钱是没得,只管一日三餐,还管吃不管饱! 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听了那刘在叫自己姑娘,她就以为自己姓姑名娘。 “姑娘我吃得不多!” 这话听在耳朵里,很是狂妄,刘在见自家兄长皱了眉头,急忙夹了块蘑菇塞进兄长口中,得了机会急忙解释道:“她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我叫她姑娘,她就以为自己的名字是姑娘。” 说起来她有次还被丢出去了。那个早上她刚出房门,就见刘在捧着个装满了灰黑色干巴巴药材的簸箕屁颠屁颠地就凑了过来,“姑娘住的可还习惯?可有什么不适?” “我,没什么不适,感觉甚好,甚好。”她呵呵地笑着,实在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好。那股药材的味道,刺得她鼻子有些发痒,一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阿欠!” 那少年大约是还想说什么的,但被她的喷嚏惊到了,失手掉了簸箕,撒了一地的药材。 她皱着眉揉了揉鼻子,“这里的味道好刺鼻啊!” “嫌刺鼻就离开,没人逼着你留在这。” 不知何时她身旁站了刘生,惊得她打了一个寒颤。他的语气语气强硬又孤傲,她听了有种自己欠他钱的感觉。 “不嫌弃不嫌弃!”她笑着打哈哈,尴尬如她,双手纠结着缠在了一起。 “我看姑娘的伤也痊愈了,不如就离开这满是味道的医馆算了!你一天天除了吃也干不好什么活,若想医馆不那么早就砸在我手里我最好现在就把你解雇,让你晒的枸杞你给雨浇了,让你抓的药你把党参当成黄芪了,我要你,还有何用!更何况我这里有刘在,也不缺什么打杂的人。你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忙,只会添乱,少了你,我倒也少了些麻烦!” 她无话可说,那日的枸杞其实不是雨浇的,是她看那枸杞太干故意给添了水……那日抓药,其实她是认得黄芪的,只是装党参的药盒子更矮,更方便她拿些,反正,她看那党参和黄芪也长得差不多……难得他一天里跟自己讲了这么多话,她有些不知所措,正纠结着该怎么跟刘生解释,她就见刚用过早膳的某人牙里塞了一片绿菜,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你牙里有菜!” ……沉默三秒后,牙里有菜的那位冷冷地从牙里挤出四个字! “刘在,送客!” 只见那人额头曝起青筋,一开口就如同雷打,显然是怒到极点。 刘在一脸不情不愿,站在原地扭扭捏捏。 于是那人撸了袖子亲自干。 “我这里是医馆,不是救济所!”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讨好的话,就被一巴掌推出了医馆。那人真真是冷血无情,带着三分傲骨七分愤世的孤傲的语调让她听了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哐当!”那人关门也关得气势如虹! 她就这样被丢了出去。不过她仔细想想还委实觉得委屈,那人也太过无情了些,可终归是寄人篱下,她也只好低头。 于是她提着裙摆走上医馆门前,大力地拍门:“大夫,开门哪,我有病,还得继续医治啊!” “大夫大夫开门哪!我心疼脚疼手疼头疼牙疼啊头发丝也疼啊,大夫我真的有病啊!” …… 姻缘劫三 她没料到那人狠心至此,一整天也没给她开门,眼看着就要入夜了,天冷风凉,一阵风拂过,她都要抖三抖,然而她依旧守在医馆门口,哪一阵子精神头上来了,就敲一两下门,实在精神萎靡就闭上眼休整一会。不知不觉中,已然过了大半夜。 后来晚风更甚,她发了烧晕过去了,是刘在起夜撒尿的时候不小心绊到了腿,才发现她还在门口,然后给拽进屋子里去的。 她醒来时,已经过了一小天,又是一个傍晚,床头放着一碗粥,仔细看里面还有一堆的药材。这药材看起来皱巴巴的,煮开了以后也还挺好看的。她把那看相不错的药材吃进嘴里去,那味道……苦得让她怀疑自己还活着不! “不许吐!” 她顿住正伸出去准备吐的脑袋,微微侧过瞅着他冷冰冰吊着眼梢的一张脸,一时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敢吐就别再来医馆了!” 她只好皱着眉头闭了眼扯着脖子用了吃奶的力气逼自己咽了下去。 “怀了孕竟也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那人如风般转过头离去,背对着她淡淡地留下一句话。 “哈?”怀孕?她是真的不记得,“我,我忘了!” “那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人还是猪?” “……” 在医馆住的久了,她才知道刘在和刘生还有个娘亲的。这日她拿着一簸箕的枸杞去后院晒日光,半路突然杀出一个矮个子的老奶奶,抱住她把头埋进她衣服里就是大哭一番。 “儿媳妇儿你可回来了,小生子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非常爱你的,你走了之后他整日在我耳边念叨十分想念你之类的话,儿媳妇儿,听娘的话,莫要再回娘家了!” 刘在端着一簸箕的虫草走过来,刚要开口说什么,却也被那老奶奶一把圈了过去。 “大孙砸,你怎么也不劝劝你娘,诶呦,这个傻孙儿呦!” “这……” 她刚想说什么,就被刘在捂住了嘴。 “奶奶,我娘她刚回来,还没吃饭呢,您先放开,让我娘去吃饭吧。” 刘在好说歹说把老奶奶哄了回去。便挽着她到了一处离矮个子奶奶房间远的地方,慢悠悠地开口道,“那是我娘。” “啊?”她着实吃了一大惊! “我娘得了病,痴痴傻傻不认人。其实,刘生哥,也不是我亲哥哥,他是我娘从路边捡回来的儿子,没想到他心地善良就留下来照顾我和我娘了。”说起来,刘在红了眼,“我本来是有一个哥哥叫刘生的,后来死于非命。现在的刘生哥被我娘捡回来后,就依着我娘叫的,他就叫了刘生这个名字,每次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都不告诉我,只说,从此以后他就是刘生,我就是他亲弟弟,我娘就是他亲娘。” 她拍拍刘在的肩,把他搂在怀里,想了一会,才开口,“那以后,我就是你亲姐,反正我没有名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干脆也做你们刘家的姑娘算了!” “姐姐……” 刘在没抬头,但从他哽咽的声音中,她知道他哭了。 姻缘劫四 要说就这么生活下去,也没什么可伤情的,日久生情也还差了些火候,但她的日子,终究是不能过得太太平的。那日医馆里来了个胖伙计,抓了药之后就闲聊了几句,他说她长得像洵王府上失踪的洵王妃。她是没看见刘生黑得阴沉沉的一张脸,还跑过去问那伙计怎么回事。那伙计说他曾给洵王府上送过菜,见过那洵王妃,和她长得是一模一样。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的,那伙计却被老太太一扫帚给扫出去了,老太太很是在乎自己的“儿媳妇儿”,单手掐腰怒怼那胖伙计,扬言要是再让她碰见他来勾搭她的“儿媳妇儿”,她就打得他额头一大血包! 失了忆的脑袋总是不大清明的,她也听得云里雾里,反正那胖伙计也只说是像,就算加上一模一样,他说的也还是像而已。她也就不再纠结着这个问题了,不过倒是刘生诡异得很,不知怎的就阴沉着一张脸,一整天都没同她说话。 当天晚上她去给老太太送饭的时候,偶然碰到了蹲在屋顶上的刘生,在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小心翼翼地交谈着。如今想起来,怕那时的偶然也是必然,她不小心伤了别人还占了人家的身体,想必是不会遭什么好报的。 那女子的嗓音极为好听,她听进了耳朵里就觉得一坛酒从耳朵跑进心坎里去了,就叫她醉了。 “听说你接了洵王妃的活!” “嗯!”那刘生面对着这么个声音柔柔软软的女子也冷着个性子,怕是这天底下没人能让他热了心肠,她想着,他这样的人,定是讨不到媳妇的! 那个声音好听的女人好像是站了起来在房顶上走了起来,瓦片被压得嘎吱响。她笑时,声音如同风铃般清冽,“呵呵,你不是金盆洗手了么!” “洗手的时候,没找到金盆!” “哈哈哈……”,难得那个不爱搭理人的刘生能讲出这么幽默的一句话,她竟然笑得岔气了!明明是听墙角的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她做起来竟也这般磊落,笑起来声音大的能传到医馆外面的街道上去。 她闯了祸。 没想到那女人的手脚竟然这般麻利,她刚露出点声音,那女人手里的刀子就到了她脖子了,吓得她一动不敢动,举着双手颤颤巍巍地解释:“我路过,纯属巧合,嘿嘿!”她不笑还好,笑起来自己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记得那天,刘生对那女人说了一句话,那女人就放开了刀子,他说,“她是我的人,放了!” 那时她理解为自己是他医馆里的人,自然称为他的人,后来想想,恐怕他的意思,是她的命是他的吧…… 她也还记得那女人痴痴的笑声,“呵呵……这世间,竟也有你的女人了……”那女人一个纵身就跳向屋顶,只留下渐渐消失的身影和彷徨在耳际的声音:“奉劝你一句,洵王妃,没死……” 那天晚上他什么也没和她说,依旧放一碗药理粥在她床头,可是,她不敢喝。 她隐隐觉得,刘生不是个普通人,八九不离十,是个杀手,听那女人说起来,他应该接了杀死洵王妃的活,但是没有成功——白日里那胖伙计说自己长的像洵王妃,她又失了忆……怎么想,她都不安生,忐忑得很。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她就看到刘生冷着一张脸站在自己床前,拿起那碗药理粥,仰头喝得一滴不剩。 “洵王府来人接你了,就在门口!” 他好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声音依旧冷冰冰,却沙哑了,他好像一下子就沧桑了许多。 她坐着洵王府的轿子离开了,掀开帘子回头望时,刘在正趴在他怀里哭,她说不上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总之依旧很冷,却又好像,多了几分惆怅…… 姻缘劫五 “我当时很害怕死在他手里!”她很害怕,并不是惧怕死亡,而是自己会死在他手上。那时她不知自己为何怕的是这个,如今想来,怕是动了情,自己却未可知。 云良权当她怕死,双手拄着下巴撅着个小嘴咕哝着,“大人您一屁股就能坐死他!” 她笑了笑,“最后啊,我还是死在了他手里。” 无常觉得云良这种月辰宫混久了的人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对月老他老人家的一种侮辱,便扯了别的话题:“你说你进了洵王府,那又是如何死在刘生手里的?” “他是个杀手啊!” 她回洵王府之后,洵王问候了几句便终日忙于朝廷上的事端,那些个侧妃妾氏什么的一堆的人也跑来嘘寒问暖,纯真如她竟一点也没看出那些张善意笑脸背后的阴毒。不知谁提了一嘴叫她去看望一下老祖母,说是老人家很挂念她,她一时想起了刘在她娘,她曾给老太太逗得笑掉了牙,还被刘生给骂了一顿。于是便去了后院探望老祖母。 如今想来那定是一个圈套,她去的时候,老祖母就已经死了,死状很是恐怖,也不知哪个人先叫唤的,一下子一整个府的人都知道了,王妃害死了老祖母。人多口杂,传到最后竟然连事实都歪曲了,说是王妃被妖孽附身,露出原型吓死了老祖母。 她被十八道铁锁锁在了王府的酒窖里,黑漆漆不说,还常有老鼠爬来爬去,不过值得奇怪的是,她并不惧怕那些小生物,反而觉得,它们好像很好吃……这是个不大好的前兆,难不成她被锁得久了,脑子不正常了…… 她在酒窖里胡思乱想了几天,就来了人带她出去,说是王府请来了巫师,来驱魔降妖的。 她出去了一看,竟然是刘生。那洁白衣衫灵动的素梅,好似初见那般。他依旧是那副尊容,吊梢眼带着愤世嫉俗的冷傲。那股冷劲,叫她生出几分心寒,此时她方知晓,自己,竟是那般害怕,害怕死在他手里——只因为是他刘生。那些个憋在酒窖里的日子,都没能让她害怕,她还能和酒窖里的老鼠们逗逗乐,如今她怕得只会哭…… 她知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恐惧了,却不知他是否知道,那恐惧其实是唯一的,她只怕他刘生。 也许那时他心中是有些不忍的,但也就那一时而已罢了。他说王妃有孕在身,等她生了再做驱魔法事。 之后,她又被锁在了酒窖里。夜色稍稍深些的时候,刘生过来了。 他一双冷眸在黑暗中泛着月光,比那酒窖还寒三分。他说:“我是个杀手。” 之后便没了下文,他就静静地站在酒窖里,眼睛泛着光。 良久,她才缓缓开了口,“你是来杀我的吗?”声音竟是她自己都未能控制的颤抖起来。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关了酒窖的门,挨着她一起坐下了,开口道:“这么黑,怕么?” 她没回答,深知自己难逃一死,索性大着胆子枕着他的肩膀就那么睡着了。 后来的每个夜里,他都过来陪她坐在黑暗中,一点点的,他说的话越来越多,攒起来拼凑一下,她也就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她是曾被他杀过一次的,只是那时夜太黑,他没看清她的脸,看她摔下了悬崖后就离开了。却万万没想到她失了忆,偏偏巧得又被采药的刘在背回去了。天道轮回,真是注定了她要死在他手上!她离开医馆的那天,刘在和他娘就被抓走了,刘生曾经的雇主,要他务必杀了洵王妃。 她想了想,道出两个字:“孽缘!” 黑暗中,静得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她突然抓住他的手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明显地一僵,随即听见黑暗中传来他冷冷的声音:“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十九号。” “我不信!” 他却没有再说话。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起来,就在这黑漆漆的酒窖里养胎,她也真的熬过去了,反正每天晚上,都有人陪着她,反正不寂寞。 一天她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生了,那大概,也就代表着她要死了吧。黑暗里她紧紧握着刘生的手,问了他最后一句话,“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握着她的手猛的一紧,他没说话,抱着她就往酒窖外面走。 她将指甲扣进他的肉里,逼问他,“你的名字究竟是什么,这是我生前,最后一个愿望!” 他似乎是想了许久,直到把她放在床上,才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两个字,“白祁!” 姻缘劫六 经一场人世衰败,就当醉一场杜康。处一世人情冷暖,就当走一趟轮回。那些血淋淋的过往,说出来,她倒觉得心里舒坦了,“那天我生下了孩子,就被拖到院子里绑在了柱子上,他拿着剑刺穿了我的胸口,我当时居然没觉得有多痛,只觉得他眼中的泪,闪亮得有些刺眼,其实我还想告诉他的,不必为我哭,我不怨他,可是当时我口中满是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低着头,可无常还是看到她哭了,伤情事过去了那么久,有些人,还是过不去…… 孟婆突然站起身,抖了抖衣衫上的褶子,头也不回地留下句话:“大人本不必纠结,那世俗中难留下的,是那洵王妃,她固然是要死的,可您,是战神狐玉……” 她似懂非懂,挑了眉头看向云良,那厮却趴在桌上睡着了,全然把这凄美的故事当成了催眠的睡前故事,无常真心怀疑他是怎么在月辰宫做了这么多年的。 不等她看过来,无常就先开了口:“您就忘了那洵王妃的身份,您要是还挂念那小子,就以您自己的身份去找他啊!” 她豁然开朗,果真是这些年过得越发糊涂了,这其实本是很简单的问题,只是她自己没想明白,徒增了许多烦恼,还浪费了孟婆几碗汤…… 街上风雨潇潇,狐玉执了一把红伞呆呆站在医馆门前,躇步不前。再回到医馆,平日里在脑海里抽搐的那些回忆反倒平静了,如今,只堪堪能回忆起,那一身洁净的素梅。只是忽而想起死前的那一刻,他眼中的晶莹,心下的踌躇便都了然无几了,她不敢迈这一步啊,她猜不透那日他泪中爱意几何,怜悯几何,羞愧几何,猜不透他对她,情意几何……再者说,她为妖,他为人,他们二人之间,沟壑几何,这一步,脚上压力又几何啊! “在在,下雨了,去外面把药材收了!” 门忽的被莽撞的少年冲撞开,狐玉被吓得一声惊呼,抖掉了手中的伞,少年也被眼前之景惊得忘记了要去收药材,愣了愣才缓缓地开口道,“姑娘何人?本医馆已打烊了,不受患。” 狐玉看了看摔在地上的伞,猛得一脚踩了过去,……红伞四分五裂,她抬起那张无辜的脸,支支吾吾开口道,“伞,伞坏了,能,能不能避个雨!” “……” 刘在嘴角抽了抽,但还是请她进去了,且不说这红衣姑娘的脑子是否衬得起坏人这两个字,凭她身上那股若即若离的故人的气息,他也断然不会拒绝于她。 狐玉一进门,就看到了忙前忙后的刘生,素梅不再,只一席黑衣,腰间束白布,俨然一副亡亲之扮。狐玉正猜测着是不是刘在他娘去了,就见老太太端着个盘子急吼吼地从后门处一闪而过…… 她尝试着开口,“公子家中,可是有亲人离世?” 刘生回头一看到她的那张脸,先是错愕,而后便是呆滞,出神之间掉了手里的药杵,砸到地上咣当一声才拉回他的思绪。他记得那日,他一剑刺穿了她的身体,本打算直接自我了断,却见到一只闭着眼眸的红毛狐狸的虚影从她的身体里飘飘悠悠地隐没于地下,他便隐隐有了念头,她一定会再回来的,于是他为她着齐衰,守在了这里。如今他眼前的她,眉眼竟是和那红毛狐狸有几分神似。顿了顿,他开口回她:“是亡妻!” 他有妻子了! 狐玉隐隐地感觉到心里的丝丝痛楚,颤抖着声音问出了下一句,“为何,齐衰只着半身!” “因为我在等她回来!” “她……”狐玉眼中泛着盈盈泪光,她听不懂他说的话,看着他眼中的目光就足以泪目。 “她太笨了,我若不等,她便丢了!” 狐玉怔了怔,心下失落更甚,他可以一剑杀了她,却可以为她的妻子着半身齐衰等她,他……她怕是单相思了。一把抹掉脸上纵横的泪痕,本想道一句再会,却如何也忘不掉那夜里温热的肩膀,便下意识脱口而出,“如果,你找到了金盆,你会不会洗手?还会不会不杀……”说到一半便是自己也后了悔,即便她透露出自己的身份,又有何用,那些个夜里的嘘寒问暖,那临别一剑的泪痕,不过是……可怜罢了吧…… 刘生却在她心上风雨翻滚脸上青红交加之时开口,“我会洗狐狸!先杀再炖!” 狐玉愣了愣! 刘生叹了一口气后又继续说道,“刘在这孩子,总随便往家里捡一些东西,还净是些脑子不灵光的,啧!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狐狸!” “我……” 刘在用他那吊梢眼瞪了她一眼,“不想晚上吃炖狐狸的话,就过来帮忙把药材收了,刘在,去把娘扶进来,一家人齐了该开饭了!” 无常只当这事过得圆满了,没想到那战神大人又回来了。 “无常,凡人的寿命,怎么那么短啊!” 听她感慨的话,无常猜出了七七八八,怕是那凡人耐不住岁月蹉跎,死去了。 狐玉一身披麻戴孝的装束,端坐在他面前,泪流不止。 “我以为他只会变得白发苍苍,如果只是这样,我不介意陪他一起,我也可以把自己变得苍老,可是后来他闭上了眼,再没有睁开过,我又如何陪他一起闭眼呢!闭了眼,就什么都没有了,闭了眼,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她讲得那般声泪俱下,引得孟婆撑船划了过来。孟婆心中,其实早知如此。 “大人,凡人生老病死,转世轮回,是为天道,不可违啊!” 狐玉许是哭得累了,泪眼婆娑地看着无常与孟婆二人,“可有法子,让我在见见他么?” “鬼门关忘川河边有一石名三生石,掌管三世姻缘轮回,可续缘三生。” “如此,便带我去吧!” 送大人去凡间寻找转世白祁的时候,云良又来了,看见那三生石,忆起了许多过往。 无常见他神色异常,便拍拍他的肩膀,开口道:“你,还欠他一世约!” 三生石楔子 无常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死。一袭红衣,灼灼其华,妖艳夺目。她在鹿台之上,伴一曲没有尽头的弦乐,跳一支惊鸿舞——至死方休! 鹿台之下,是熊熊的烈火,炙热的焰火卷上她红裙上时,她还在跳舞,惊鸿影舞惊鸿舞……火光为红裙增添了一抹艳色,那渐渐升腾而起的浓烟,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她婀娜的身姿,那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在浓烟中渐渐扭曲,只是,她仍在翩翩起舞。 迷蒙中,她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无常,看到了他高高的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字,也看到了他长得绕脖子三圈的舌头。 “你来了!” “貌似,早了些!” “我觉得,我还能再活一会儿。” “何必呢!你现在这般模样,活着不累么!” “是啊,我,好累啊!” 从前时临叫她卸甲归田,她总是不从,时临总是问她,你不累么?其实她早就累了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就只是想留在他身边啊,累不累,又有什么关系呢!可如今这般场景,再怎么坚持也不可能再见时临一面了! “累了,就放弃吧!” “……放弃,么?” 戎马一生,不敌三月烟花冷,至死,她也未曾见到时临最后一眼…… 那抹刺眼得红影,在烟雾缭绕的火光中,旋转着,旋转着,如同坠入红莲业火之中的一朵彼岸花。她闭眼的那一刻,仿若一只沧海枯蝶,飘飘摇摇落入火海。 这人世间,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无常说的。 “死快点,我也好早交差!” 真是,催人死的鬼。她这样想着,终是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失去了和这世间,最后的一丝联系。 三生石一 初见云良时,他就是个祸根。云良第一次来忘川,是因为醉酒误事,他错把两个男人的红线栓在了一起,那两个人为世俗所不容,双双跳了河水。本来就是一场闹剧,他们俩的阳寿也未尽,无法入轮回,生生被困在河底,无聊之时逗逗水面上的人类,看他们惊恐的样子而笑上几天。岸上的人们开始恐惧,称河底有水鬼。水是真的,鬼是真的,水鬼是假的。凡人们虽没多大本事,仗着人多嘴多,以一副三寸不烂之舌讲这事捅到了天界。 云良没办法,就找无常去收了那两只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常本不想多些差事,但自那以后,云良三番五次来无常府上蹲点,使劲折磨无常的耳朵,那天宫中的仙娥把大人的衣服洗坏了就扔到池子里喂鱼,那天宫中的正主泡脚的水能臭死一池子鱼等等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跑到无常这里来唠叨。无常被烦得实在没有办法,替他收了那两只鬼。 不过,云良还是受了责罚的,他被贬到凡间历劫了。他走的那日,还拽着无常的袖子婆婆妈妈地讲了一堆,无常只好一脚给他踹下轮回道,一时失手,投了个痴情女子的胎…… 他这一脚,踹得好生漂亮,云良这一生啊,放到凡间茶楼里能让说书的讲上个三天三夜。 上了马车,从此便要远离故土,生在异国他乡了。归期遥遥,不知何日再回南岳。这一趟,许是死在异国他乡被暴尸荒野也说不定了。赵时临是南岳最不受宠的七皇子,被送到长安做质子是最不出意外的结果。站在城门口回望,竟无一人送他,说起来,本该是有一个的,不过他不想让她送罢了。云良那丫头早就嚷嚷着要跟他一起去了,为了避开她,赵时临还特地改了时间早一天启程,他自己尚且不知能活几日呢,又怎会带着她一起冒险,云良——可是他最在乎的人啊!这片故土,除了放不开那熟悉了十七年的风土人情,他便也就心系那一人了,思乡便是相思呀! 马车颠簸着走过黄沙与大漠,每离南岳远一步,便离天长安近一步,也就离死亡近一步。一路上赵时临已从幽怨变得越发冷静下来,父皇是一定会对长安发兵的,送个质子过去不过是装装表面意思。无论被送去当质子的是哪一个皇子,父皇都不会罢手,只是送自己去,父皇心里会少些愧疚,亦或者,根本没有愧疚吧…… 赵时临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外面黄沙漫天,秋风卷着尘土可劲的刮着,正处思虑中,却闻那风沙中刮带着一丝女子娇气的呼喊声。起先赵时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放下帘子端坐在马车里,却觉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听起来好像是云良那丫头! “云良!” 赵时临惊呼一声掀开帘子探身朝后方看去,只见黄沙漫布的大漠里,云良骑着一匹白马一边努力追赶着,一边大喊他时临哥哥!赵时临心头一紧,忙喊停车,匆匆忙忙下了马车就往后面跑去,还一边对云良大喊着,“云良,我在这呢!你快停下,这里危险!” 云良还未到赵时临跟前时,赵时临就已经看到她的笑脸了,一张小脸上满是沙土,脏兮兮得像个乞丐,却露出两颗小虎牙痴痴傻傻地笑着,待离得近了,便猛地一拉缰绳,开心地大喊一声“时临哥哥!” 赵时临侧身给她让出停马的地方,有些哭笑不得地对她喊着,“慢着些!” 岂料赵时临语毕刚住嘴,云良胯下的那匹白马突然发起疯来,一个飞跃起来一丈高。云良整张脸都吓白了,咬着牙死死抓住缰绳愣是没叫那畜生给甩下去,只是身子已经完全离开了马,全靠手抓着缰绳,恍恍惚惚地吊在那里。 “云良!” 赵时临惊呼一声,忙奔过去一脚踹在马腿上,起身一跳趁着马身侧翻之时将云良揽在怀里,稳稳地落在了地面。 “时临哥哥,不要再丢下良儿!”云良眼里满是水汽,脸上本来灰突突的,被泪痕冲出几条痕迹,委屈地一噘嘴,闭上眼睛赖在赵时临怀里就不动了。 赵时临心疼地摸摸云良的头,任由她耍赖皮,抱着她上了马车。 “良儿,我再也不丢下你了!” 三生石二 到如今,入长安已有一年半了。赵时临已不记得故国是何样了,就算记得,这一年半下来也不会和他离开时一样了。身在异国他乡,寄人篱下,日子自然是不好过,不仅要时时看人眼色低眉顺眼,还要担心着自家父皇说不准哪日激个动发个兵,自己就不明不白死在这了! “唉!” 赵时临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叹气,时而哀怨,时而幽怨,时而恨怨,总之没有不怨的时候。 “时临哥哥!” 云良端着一盘洗好果子过来,轻轻一跃跳上了赵时临的案桌,却不曾想不小心搭了墨盘的边,刚磨好的墨泼了一屁股都是。 赵时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这世上也就云良还能让他笑一笑了。赵时临接过云良手里的果盘,把她从案上扶下来,好笑地说,“你呀你,多大的人了,还总笨的像个孩子一样!” 云良抱着双臂不满地嘿了一声道,“你还嫌我老了不是!”说罢便伸手挠他的痒痒。 赵时临一边躲着一边笑着说不敢不敢。 这时门外进来个侍女,手里拎着零零碎碎花花绿绿的一堆东西,云良瞥见那一堆破烂,便知这是谁的送礼风格了。不等那侍女开口便接过那一堆破烂,风风火火地走到大门口,抬手就扔了出去,用的力气还稍大了些,竟直接从大门上头飞出去了,直砸到门外等候的刘渂的头上,刘渂哎呦一声就栽在了地上。 刘渂被一种呼着喊着皇子的侍女太监们扶起来,刚才可不见有谁替他挡上一挡的,正准备发火,门里头传来云良可以跟公鸭聘美的粗嗓子声,“刘渂你个烂货,你再敢送些破烂过来,老娘点了你长安信不?” 门外的刘渂大惊失色,冷着眼看向一众侍女太监,道,“今天你们什么都没听到,要是有人敢传出去,我灭了他的脑袋!” 众人一顿是是是地答应着。刘渂简直满脸黑线啊,这丫头,真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啊! 云良骂爽了一回头,就见赵时临黑着脸站在她身后,云良嘿嘿一声凑过去挽住赵时临的胳膊,使着劲给他拽进屋里去,真怕他一激动给那烂货皇子给打残了! 赵时临冷着脸问云良,“怎么回事?” 云良一副娇滴滴小女子的模样,哪还像刚才那般凶神恶煞的骂街样。底下手指脚趾狠狠绞了三圈,才吞吞吐吐地道,“那日我在御膳房偷吃的,碰见个同行,为抢半个肘子我俩大打出手,最后他耍赖吐了口水在肘子上,我骂了他几句就……” 赵时临已不复刚才那般生气,他只要见了云良做怂的样子就生不起气来,看她小心翼翼地在那想说辞,便幽幽地问了一句,“只是几句?” 云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嗯,就几句,反正骂完肘子汤都凝了!” 赵时临一下没忍住噗地就笑了出来!他就知道,云良这妮子开口,哪能几句就完了! 云良趁赵时临笑了,一下子把心里想的的词一口气给说完了,“他说我骂人骂的好看就天天给我送破烂!” 赵时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不许收!” 云良露出两颗小虎牙嘿嘿一笑,“老娘……啊不是,我,我都给扔出去了!嘿嘿!” “嗯,以后他再来,就不用开门了!” 三生石三 十一月底,正是筹备年货准备的过年的日子,长安却突然传来南岳发兵的消息。赵时临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和云良一起被投入狱中。 长安街上繁华热闹,狱中阴暗灰冷,隔着一扇铁窗,一面高墙,竟生生分出两个世界,界里界外,以身处之方知冷暖。 入了狱的人,连个畜生都不如,每日温饱都要看狱卒的心情,心情好了,就赏赐似的意思意思赠他几个馍馍,心情不好了连口水都没得。赵时临不舍的吃一口喝一口的,全都给了云良,哪怕她倔脾气上来了不肯吃一口呢,也要留起来给她攒着。赵时临是把云良捧在手心里疼的。 当然云良自是没那么娇弱的,饿几顿是没什么问题的,可赵时临铁了心一口不吃,她也是倔不过他,无奈之下,只好两个人一起拼绝食,最后馍馍都坏掉了! 几天不吃不喝下来,那狱卒看着也是当个新鲜,从没见过有人比挨饿的,他还想等着看两个人谁先怂呢,却没想到俩人竟然都肯生生挺着,一个叫怂的也没有。意识自然是挺住了,但身体总是最诚实的!让狱卒想不到的是,先倒下的那个人竟然是赵时临! 云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她可是南岳第一大将军谢用的独女,从小就练着功夫长大的,他赵时临一个不受宠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多病多灾的七皇子,当然比不过她了! 赵时临发了烧躺在那一动不动,喘口气都要皱眉头的,云良看得一阵心疼。将他的头扶起枕在自己腿上,却听见他口中不停地叫着父皇,怕是烧糊涂了做梦说呓语呢! 云良把自己的手贴在墙上,等手变得凉了便放到赵时临的额头上给他降温。手不经意间就慢慢抚上他的眉眼和鼻梁,云良心底涌现一抹凛然之气,总有一日,她要让时临哥哥君临天下,再没人可以欺负他…… 在狱中过了小半月,赵时临病得愈加不可收拾,最近连睁开眼的时间都少了起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迷中的。 这时,刘渂来了。 “云良,我可以放你出去!” 云良抚摸着枕在自己腿上的赵时临的眉眼,漫不经心地头也不抬道,“什么条件?” “你嫁给我,做我的妃子好不好?” 云良抬起淡然地一双眸子,在这狱中待久了,眼神竟也变得更加锋利起来,看着竟是要嗜血一般的凶煞!薄唇微抿嘴,看不出那笑是冷是热,云良盯着刘渂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看到枕在我腿上的男人了么?” “什么?”刘渂不明不白地看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赵时临,不明就里地问了一句。 “无论生死,我谢云良这辈子,就认定他了!” 刘渂起先是愣了愣,随即低了眉眼,垂下了头默默地转了个身,像是自顾自地说了句话。 “好……我知道了……” 谁知刘渂刚迈出一步,却又突然间顿住,回过头对着云良惨淡地一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总觉得我们曾在哪见过!” 然后便回过头去,踏着木讷的步子渐渐地离去了,嘴里一直呢喃着“似曾相识呢”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刘渂走了。 但他留下了一样东西。 后来在战场上尖枪刺入敌人胸口的时候,云良都还时常在想着那日刘渂惨淡的笑脸,时常想着那日他若是没扔下钥匙,那往后的日子又不知会混成什么样子呢!死在那阴冷灰暗的狱中么?云良倒是情愿如此呢…… 三生石四 赵时临带着云良回到南岳的时候,方知南岳王在战场上负了伤,重病在床,除了眼睛能动,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动不了了。朝中一片混乱,争权夺势,明争暗斗,赵时临只是在屋里听云良讲出来便觉得烦了,哪还有闲心管那些个。 云良总是在赵时临面前笑嘻嘻的,其实心里,已经替他谋划好了一切,南岳,已尽在她手中了!她知道赵时临不喜那些个权势什么的,但她可以替他做好一切,他只要等着坐上王位就好了。只是云良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的时临哥哥也会厌恶她的。 “云良!”赵时临怒喝一声,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嘴唇一会紧抿一会又微张着颤抖,纠结中带着扭捏似的不知到底该摆什么表情去面对如今满脸都是鲜血的云良! 云良听到他的声音,吓得立马掉了手中的刀,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看他,瞪着一双委屈中带着无辜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把沾染了鲜血的手放在衣襟上蹭了蹭,直到把手蹭红了也没能擦掉那血迹,当即就不知所措地委屈了掉了泪。正慌乱中,竟发现了另一只手干干净净没沾上一丝血迹,便马上扯了嘴角露出一抹令人心疼的笑容走到他跟前,慢慢递过了那只唯一干净的手。 但赵时临还是躲了,还是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云良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下,紧紧盯着赵时临抱起被她杀死的弟弟一步步远去……泪水打湿了衣襟,云良也还是没有动,直到阁楼上亮起暗黄的烛光,云良才动了动早已僵硬的手指,对着灰暗的天空大喊:“时临哥哥!云良从未后悔!云良……定助你成王!” 云良带着执拗的念头一步步的铲除了任何有可能挡在赵时临面前的任何障碍——朝中一共十七位皇子,她灭了十六个;南岳王要死不死是个拖累,她杀了;朝中大臣但凡有心或有意不服她谢家的,她剁了!终于,她的时临哥哥成王之路已无阻了! 赵时临再没有和云良说过一句话,但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云良为他铺平的一切! 四月,赵时临登上了王位,站在众人之上,君临天下! 五月,谢云良接了那帅印,骑在马背之上,兵临它城! 她谢云良承诺给时临哥哥的王,怎可以有任何瑕疵,内忧外患这些,她当全部替他平了! 三生石五 “报!”一士兵着军凯奔至殿内单膝跪在赵时临面前,得一声讲字后激动地讲道:“启禀大王,谢将军退雒越军队凯旋而归!” 赵时临心中一时大喜,雒越一直对南岳虎视眈眈,实为心腹大患,如今退了雒越,虽说不能永保太平,但短时间内,不用太过担心于雒越了!站起身来刚要走去殿门口迎接谢大将军,却被苏尚书拦住了去路。 “大王,臣以为谢将军毕竟一介女流之辈,执兵符,治三军,终还是不妥。再者,” 赵时临见苏尚书欲言又止,一时急切地问道,“再者又如何?” 苏尚书低了低头,上前来说话的却又是礼部侍郎吴远了,“近来谢将军威名远扬,呼声甚高,虽为女子,却也有功高盖主之嫌啊!” 半只脚刚迈进大殿的云良嘴角勾着的一抹笑僵在脸上,随即化为冷笑,那股从战场上凝下的戾气还未消散,听闻吴远所言更是怒气上头,阔步走上前去就是一脚,直接把他踹倒在朝堂之上。 朝堂之上一阵齐刷刷的抽气声后竟奇迹般地静了下来,苏尚书丰腴的肥头上大汗淋漓,前襟都被汗水打湿了。 然而云良只是盯着赵时临看,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赵时临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目光,良久,才淡淡地抛出一句话,“云良,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老在军营里混怎么行,不如……” 云良看着他躲躲闪闪的目光,眼神里一片冰冷,藏不住的锋芒如刀刃般一道道剐在赵时临的脸上,几乎是咬着牙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怎么想,你早知道了!” 南岳的人全都不待见她,她心里知道,即便她替南岳退了边疆的外敌,震慑了长安里蠢蠢欲动的主子,他们也还是不待见她!那群老臣趁她不在时哭哭啼啼抱时临大腿或是在大殿前跪个几天几夜的事情她全都知道,她也知道,时临怕她。所以她从不轻易回朝,她害怕面对时临,怕看到他满脸写着厌恶却由于惧怕自己而表现出来的假关心!她恨虚伪,哪怕是时临骂她几句呢,她也会更舒服些! 云良心冷了,她倒是宁愿活在马背上了,那些敌人从不虚伪,恨便恨了,烦便烦了,他们对她所有的情绪都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然后她手中的长枪刺入了他们的胸膛…… 云良很少再回朝了,她的大多数时间都飘在马背上。有一次她受了伤,胸口疼的厉害,把盔甲脱下给伤口上药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是个女子啊!她开始想念曾经时临的笑,于是她让人传了假消息回去——谢将军身死! 苦等了两个月,最后那个人带回来赵时临的消息,只有两个字——葬了! 她谢云良今年十九岁,算起来,这十九年不是绕着赵时临而活着,便是为了他赵时临活着,到头来,十九年只换回了两个字! 谢云良快马加鞭直逼大殿,马蹄踢开大门的时候,赵时临还在批阅奏折,见谢云良一副风风火火凶神恶煞地骑马立在大殿里,先是愣了愣,随后便如若没看见她一般,若无其事地继续批奏折。 “啪!” 谢云良把兵符丢垃圾般扔在了大殿上,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我为了谁,你心里最清楚!” 说完便从马背上跳下来,当着赵时临的面脱下了那身铠甲,白色的里衣上还透着伤口处浸出的血迹。之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日,她烧了战旗,埋了战戟,葬了那个,名谢云良的女子,从此南岳再无云良,再无神勇谢大将军! 三生石六 情断红尘却入烟花,风流巷里笑叹风流。 世上再没有谢云良了! 她那日喝醉了酒,迷迷糊糊抢了水月轩里琴姬的琴,竟弹了一夜。次日放开手的时候,十指尽染血红,那琴弦竟然未断,只是沾染了些许血色。她心中却是一阵大喜,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银两买下了这把琴,给它取名为上鸿,对他人说自己叫鸿舞,是个跑江湖弹琴跳舞的。 她留在了水月轩,弹得一手好琴,跳得一手好舞,鸿舞的名字渐渐就混的愈加响亮了! 她不是不想念那些过往,每次抚琴总是一夜,那鲜血淋漓的手不是不疼,只是被琴音勾起的那些回忆在心头上扎的更疼…… 当初谢云良的名声打得响亮,她竟是没想过,这鸿舞的名声也是舞得响亮! 刘渂坐在她面前时,那从来未失过误的琴弦竟然“啪”一声断了,她黑着脸问他,“你来干什么?” 刘渂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来看惊鸿舞呀!” “啊?” 刘渂果然不是单纯来看惊鸿舞的,看完了竟要拐人了! “不去!”她倒是干脆地一口回绝了! 刘渂细细品着水月轩的茶,眼睛弯成一条线贼兮兮地盯着她看,隐隐透着阴谋的味道。见她眼中的几丝不明就里的困惑,这才勾着嘴角放下茶杯开口道,“南岳没了谢云良,就是一只小肥羊!” 她有些动容了,也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 刘渂嘴角的笑更甚,“你跟我走,我可以让父皇不动南岳!” 她皱着眉头像是问自己般冒了句:“那别的人呢……” “云良!赵时临早就不爱你了!” 她扯着一抹惨淡的笑,“是啊!早就不爱了呢……” 她还是跟刘渂走了。再次回到长安,满是物是人非的感慨,但无奈更甚!若不是当初在狱中忽然就对自己下了那般豪情壮志,若不是当初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那年少时的时临哥哥,若不是……唉,人生失意竟如此,还不是活该啊! 三生石七 别问她是怎么死的,她扎心! 好不容易跟了刘渂去了长安,本以为没事跳跳舞这下半辈子也就在回忆中这么过去了,却不曾想被张佑宗那小子给认出来了!当初在战场上碰过面,她给人裤子挑掉了,于是他怀恨在心,于是他在她跳舞掉了面纱时一把指认她就是南岳的神勇谢大将军,于是她就被逼上鹿台一舞……天杀的那张佑宗还带头在鹿台下面点火,要不是她活成鸿舞之后性子改了不少,她非要跳下去扒了那小子的皮不可……咳,多说无益,她已经死了! 拉着无常的小手手一路走过黄泉和奈何桥,踏上了孟婆的小船船,她终于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讲了出来:“无常大人,这阴间是不是有三生石,我想许个愿,我想和时临哥哥续缘!” 却没想到无常瞪了瞪眼,脸上竟有些无奈和怒气,“又来?” 云良一头雾水地抬头看他,“什么?” “你上一世也是这么说的!上一世续的缘还没尽呢,你当三生石是你家的呢!” “啊?” 无常一副促膝长谈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了船头,说道,“你都忘了是吧,那我讲给你听!” 前世么?说起来,也就是坊间传颂的最老土的剧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夫妻恩爱,而后小三横插一脚,妻离子散,再然后天下大乱,三卷其财产扔下嗷嗷待哺婴儿逃……到了尾声部分,也不外乎男人回头是岸,女人敞开胸怀,皆大欢喜?错,大错特错!云良是去受罚的,当然得再来个久病缠身,再背个继母的名号被孩子百般厌烦,趁男人不在家,孩子扔了她的饭,倒了她的药啥的,而后卒! “我……他……啊!”云良支支吾吾半天道出一句话,却被自己突然恢复的男声给吓了一跳,看了一眼无常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中不复刚才那般迷茫了,反而多了几分焦虑,大叫一声“无常”之后踩钉子似的大呼小叫地跳着跑开了! 无常松了一口气,这货终于恢复记忆了,上一世他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搭错了,一口一个钟继哥哥的叫个不停,还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在三生石和一个男人续了三世情缘,然后也不等他解释清楚,火急火燎的就跳入了轮回道……无常差点被气的舌头都断了!不过说起来也是他的错,要不是他那一脚踹猛了,云良也不至于有这烂桃花,不过一想又是一阵子不用听到云良絮絮叨叨了,他心甚欢,也不管云良又跑哪去了,唱着小曲儿就去孟婆那里讨茶喝了! 三生石八 三生石下三生缘。 前生,他负了云良,但终悬崖勒马迷途知返,陪她走到了尽头。 今生,他是那长安里的刘渂,一生爱而不得,终在南岳抛弃云良之时带走了她,却敌不过张佑宗一把火……云良在火光之中惊鸿一舞之时,却不见刘渂跳入鹿台下的那惊鸿一瞥!那场火光里,葬得不仅仅是云良,还有刘渂!他刘渂,才是她缘定三生的真命所归! 如今已算来世了,那三生石所布的束缚之情缘,已到了最后一世。然而,云良重回月辰宫做他的小仙去了,他还不知,那世间只有他一人…… 云良是被无常押着走的,无常打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这么老实。 “云良,你这三世情缘,于他真是三世劫啊!你真这么狠心么?” 看无常一副好心肠老好人的样子云良就突然来了脾气,“还不是你,都怪你,你踹老子的一脚还没找你算账呢!哼!要续缘你自己去,我不去!” 无常拿小鬼拿惯了,自有一套擒拿术,三下五除二就拽着云良去了。 他们去的时候,正是凡间到了冬天的日子,街上的人都捂着厚厚的袄子,偶尔街上出现两个单衣薄裤的傻子还是挺引人注目的。无常抓云良抓得更紧了,几乎是完完全全缠到他身上了,云良也基本上不反抗了,有无常这个人肉袄子他还挣扎个屁! 根据无常打听到的小道消息,他在这一世叫连朔,是一个寒窗下的苦读书生。他的同窗都是苦读十年,他可能脑子不太好,读了十五年,那些同窗们该发达的发达了,该落魄的落魄了,唯有他,日夜与书为友,与烛作伴。进京赶考临行之前,被同村的二丫头告白,于是定下一年之约,她等他,他亦等她。然而等他落榜回来,她已是别人妻。之后他便在村里的私塾教书,隔壁村的三丫头送少爷来读书,每每总是在窗外偷看他。他看那三丫头也很是顺眼,跟她讲明了心中所想后得了她的一个吻,他本以为缘分到了。却在双腿被打断之时第一次感觉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三丫头是少爷的童养媳,就算他们两情相悦,也不可能厮守!他趴在湿润的土地上第一次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和谁在赌,但他就是觉得自己输了!他爬到街上做了乞丐,苟且偷生似的混吃等死了。但他又遇见了四丫头,四丫头是个千金小姐,生的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天天给他的碗里丢馒头,她说她透过了他周身围绕的浑浊,看到了他明镜般的心。他跟着四丫头爬走了,四丫头给他定做了一个木质的能滑动的椅子,每天都推着他四处闲逛,给他讲着她十六年来遇到的所有能记起来的有趣的事,她说她喜欢他。他又信了,但在一场动乱中,四姑娘被突然冲入小城的士兵抓破了衣服,当着他的面被侮辱至死……他在地上爬啊爬,却始终都抓不住四丫头了! 云良听了一头雾水,“这什么跟什么呀,怎么那么多丫头!” 无常长长的舌头俏皮地一吐,口水连天的洒出来,喷了云良一身!无常不好意思地拿出手极其敷衍地给他蹭了蹭,笑呵呵地说到,“我记性不好,那些个女子太多了,名字没记住,随口胡诌的!” “切!”云良极为嫌弃地撇了撇嘴,但心下却是一片愧疚的,这连朔自然是求不到姻缘的,他可是在三生石前许过愿的! 云良一抬头却见无常带着他来到了一个寺庙,正不解地扭过头去想要问无常,那头的无常已经开了口。 “连朔一直遇不到良人,已经对红尘心冷了,在这间寺庙里自封法号无缘,下半辈子便只想吃斋念佛了!” 云良推开门踏脚进去,就见一个和尚在大雪中打坐,虽说他表情狰狞,佛经念得不是很虔诚,木鱼敲的也不是很稳,但他这份态度,着实是令人感动啊! 云良细细打量着无缘,却不想他突然睁开眼,两人正好四目相对,一瞬间情飞缘起,无缘竟有些微微颤抖了。而云良面上装着波澜不惊,心下实则一片骇然,血气沿着脖子往上涌,云良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微微压下翻涌的血气,平复了一下愧疚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大师,天冷了,为何不在庙中?” 无缘也渐渐平静下来,果然经念多了是会养心性的,抚了抚袖子便又是先前那一副红尘之外的超脱模样了。木鱼声声声清脆,配上这一片冰天雪地,倒也让听的人心思清明。无缘伴着木鱼声开口,“遇雪心则静!” 云良趁着无缘闭眼的时候,悄悄咬破了手指滴了一滴血在他身上,三世缘的束缚便是解了。云良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看着无缘不停地念经,心中默默对着他说了一声对不起,而后卷着袖子一抬头便看到了墙角那一片洁白之中的一朵梅花,不知对谁说,便当是对自己说的吧,“红尘多繁华,不如雪上花!” 无常看着突然文绉绉起来的云良,又看看头上积了一层雪的无缘,突然便想起了一件事,一路小跑着追随云良而去,“喂!忘记告诉你了,三生石可能坏掉了!” 缘是非楔子 前世苦,今生泪,不过一场人事非。 从前她在后山上守着小石榴的时候,饶是万般皆苦,她却也从未在人前人后落过泪。后来在那个阴阳怪气的小药庄里,守着那份落寞之余孤独之下的爱慕之时,不止人前人后,不止天黑天亮,不止撕心裂肺,不止痛彻心扉……不止一次。这人世间的情啊爱啊的,真是穿肠药断魂汤的毒也不及啊。 沧州的冬天冷的紧,冰里包着水,水里包着她。 她亲眼看着“自己”烂成一具枯骨,心底却毫无波澜,那时常为俗世所扰的心中若真是有一潭水,怕是她心中的那一潭,早就成了死水。常人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她凭什么为了一个扎自己三刀的男人而惊了心水?不值当不值当啊……只怪当初脑子被蛊虫嗑了洞,傻得透气! 她是个蛊女,从小就被师傅在身体里种下各种各样的蛊虫,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最大的蛊虫!魂魄离体的那一刻,她在水中没有挣扎,看着那些昔日靠着她的皮肉过活的蛊虫一个个在水中挣扎着死去,她心中竟有一丝快感! 从前她活在山里,蛊虫是她见过的最恶毒的东西。后来她活在俗世,人心便是最为恶毒的东西了。蛊虫若是咬你一口,你还可以咬它一口,人心若是咬你一口,你可能还会帮它咬自己一口! 河面碧波粼粼,却隔着生死两界,从前她身在外面,便为生,如今她身在水下,便为死!也许是惩罚吧,那日她亲眼看着慕君怀里抱着余景姝,她带着执念死也不肯浮出水面让他们看到落魄的自己……自那以后,她再也浮不出这水面,再也离不开这沧州河了! 她已是非人非鬼的妖物,困在沧州河底而不得脱困,有时候想想不用轮回也实在是痛苦,那些过往啊回忆啊,就那么一遍遍地刺痛着她的心,实在是痛苦啊! 水面突然漾起波纹,在水下看也别有一番风景,她正欣赏着这生前不曾见过的景致,却突然被波纹之中伸过来的一只手掐住了脖子。伴着哗啦一声水花四溅的声音,她被强硬着拽出水面! “啊——” 多日不曾开口,她竟不知自己如今的声音已是个怪物,离开了水面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是一种灼烧感,像是被人扒了皮一样的痛着! “妖物,就是你残害了沧州河底的护河神兽,好大的胆子!” 她想起那个笨重而可爱的家伙,每天都蹲在她脚边睡觉,睡醒了还要在她脚边蹭一蹭,就像她曾经的小石榴一样。不过,那个家伙是吃了蛊虫的尸体才死掉的,为此她还哭了好几天呢! 她看向那个身着黑道袍脸也黑的要命的道士,想告诉他真相,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无奈她只好在那人手中挣扎着,却被一道符定住,僵了身体。 唉,人生命苦,鬼生凄惨啊! 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身处地牢了。 地牢里透着刺鼻的腐烂味,让人恶心,不知道那黑乎乎的铁门后,埋了多少具枯骨,总之这血,就已经流到过道上了,隐隐带着些黑色粘稠的东西,鬼知道那是不是哪个犯人的皮肉烂在那了。 玄铁造的铁链一环扣一环,紧紧抠在她的手腕里,铁链沾了血水,锈迹斑斑,就像长了倒刺的尖刀刺入皮肤般,痛不欲生。 昨个刚挨了鞭子,到如今这个时辰,也不过才刚刚结上一层薄薄的痂,从头上流下的血,凝干了就粘在眼睛上,稍微那么扯动一下,都觉得刀割般疼,倒是她又成了个瞎子了! 到了夜里,那狱卒会替她解开铁链,前几日还能松松手腕,到如今,已经拿不掉了,那铁链的锈都生到手腕上了,似乎长在肉里了。后来狱卒也就不管她了! 她什么也看不到,觉得疲了,就只是本能地往后缩,直到撞到墙角,她才安心一点点,墙总比人要好,起码,墙不会拿鞭子抽人。如同困兽一般,她蜷缩在墙角,粗重地喘着气。 缘是非一 “三生石坏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云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一只脚踏在无常面前的桌子上! 无常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茶,装作不经意地洒在了云良的鞋子上,云良猛的抽回脚,一个趔趄差点摔进忘川河,抱怨无常的茶摊离忘川河太近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无常不紧不慢地回道。 “你去三生石定三生不也没告诉我么!” 云良单手掐腰,做好了泼妇骂街的准备:“你还好意思说,我好歹也是个月辰宫的仙官,好歹也跟你有点交情,好歹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公子,你不说给我投个家大业大吃穿不用愁的公子哥,好歹也给我投个男子的胎,你可倒好,给我弄成女子不说,还是个乱世中的情种!” 无常忙站起身来,装模作样的给云良施了个礼,“仙官这交情在下可不敢当,不敢当,您呐,自个儿矫情去吧!” 说罢,无常甩了袖子回头就走,一点要留的意思都没有。 云良迈开小短腿,拼命跑了过去,“诶诶,你怎么说走就走,我还没问明白三生石到底怎么了呢?” 无常狡黠地笑着,“我说是你弄坏的,你赔么?” 云良当即停下脚步,谄媚地咧开嘴笑了笑,“月辰宫还有些事,在下先行走了!” …… 三生石究竟是因为什么裂开的,他也不知道,反正能诓走云良,就可以了! 一个人善于交际,喜爱言谈是好事,但若是过于聒噪了,那就是个烦人精。像云良这种的,那简直就是噪中之噪,烦中之烦! 无常正沉浸在云良走了的欢喜情绪中,迈开腿正欲回去睡个回笼觉,却被一封飞来的信纸挡住了去路。 ——无常亲启。 无常只好接下信封,拆开来读。 “在下乃万蛊门仓胥,吾家师妹三年前下山至今未归,生死不明,特来此信求无常大人留意一下过往亡魂,吾断不会破坏阴阳里的规矩,只求见她最后一面。吾家师妹名花凉,季姓,性子活脱可爱,不谙世事,望大人多多留意。” 无常读完,信上的字就飞起来聚到半空中合成一张人脸,看来,是那万蛊门的师妹没错了。那字凑成的人脸在半空中飘了一会儿,就化为一缕黑烟飘走了,连信纸和信封都没留下。 无常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这万蛊门的弟子做事未免也太谨慎了吧,一点破绽都不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阴阳里是什么龙潭虎穴来人只进不出的怪异之地呢!他这阴阳里的口碑也不算太差吧,就这么不想与自己扯上关系么!无常嘴边挂着一抹冷笑,哼,自己好歹也是个阴阳里的主子,这脾气说来就来了呢,挡也挡不住! 无常甩了甩袖子,正打算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权当什么也没看见就开溜,身后却冷不防响起了孟婆的声音。 “万蛊门的弟子么?我挺喜欢的!信上说什么了?找人?我听说沧州城最近有点不太平!” 孟婆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袖子,装作只是路过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了! 无常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差点就忘了,这个孟婆,生前似乎就是万蛊门的,她这态度,摆明了就是护短想走后门,居然还那么理直气壮,居然他还不敢不从! 缘是非二 若果可以,她想在初见他的那一次,自戳双目…… 她对着面前的人拱手作揖,道一句客套话。 “慕君兄,请!” “季公子,请!” 听闻这姝和医馆比武招卫,她是直接飞到这比试台上来的。因着那医馆开出的条件——获胜者可得青莲一株。从小就把各类药材当饭吃的她,对这株青莲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即使男扮女装她也硬是报了名参加了这场比武。 飞身上了这比试台,她见面前这男人长的也是不错,就想着一会赢了先吃了药材,再把这个男人掳走…… 只觉眼前虚影一晃,那人的掌带着劲风朝着她的脸面而来,眼前的手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那手掌的阴影都覆盖在了她脸上,她才笑着动了动脚下,鬼魅般闪到一旁,抬起腿就是一脚! 这速度,跟我比还差远了,还想打老娘的脸!想到这她嘴边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他险险躲过她的脚,侧身回头劈出一剑,却只见一道虚影一闪而过! 她躬着身子绕那比试台转着圈跑,速度快得只剩下虚影。 台子中间的那人,却突然闭上眼抽出腰间的佩剑竖在眉间……这株青莲,他必须拿到手! 她猛地发动攻击,一跃而起在半空中一脚瞄着他的胸口踹去——他轻盈地转了个身,比她预算中更早一步近了她的身!此时她的脚还没能蓄足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中泛着银光的剑挑断了她的发带而后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你输了!”他的语气,和他的神色一般,淡然若风,仿佛刚才看到她长发散落而惊讶地微瞪双目的人不是他一样! 她笑着用手指卷起胸前的一缕秀发,嘴角勾起的弧度越发诡异起来。 “你!” 在他惊诧的目光中,她朝他手中的银刃移了半步,鲜血喷涌,染红了他的袍…… 慕君脸上稍带些怒气,持剑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你就这么想赢?” 季花凉用手捂了捂脖颈处的伤口,沾了一手的鲜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慕君,“你为何而怒,是气我贱命一条不配死在你手上。,还是气你自己剑上染血,脏了你的手?” “你……愚不可及!” “哦?你这是,在气我不顾生死的愚笨?啊哈哈,其实啊,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季花凉扬着嘴角伸抬起那只染了血的手,在他微愠的目光中飞快地摸了一下它的唇! 好……好软……季花凉觉得手上刚才碰过慕君的地方,有些烫人! “你……” 慕君唇上带着血色的鲜红,他惊慌失措地后退了几步,脸上除了不可置信还添了些红晕,怒气也更甚了。 季花凉还在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手,刚才触碰到他的唇的一瞬间的那股异样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噗通! 听到一声巨响,季花凉这才把意识拉回来,对着在地上不断挣扎的慕君邪魅一笑。 “在下季花凉,师出万蛊门,我的杀手锏,当然还是用毒咯!” “而我最拿手的毒,当然是我自己的血!” 慕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 她皱着眉头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慕君,刚刚撞上剑刃的瞬间,她也撞上了他眼中慌乱,他这是,在关心她?而他那软软的红唇,为何有一种让她想要不由自主地靠过去的冲动? 缘是非三 只一眼,误了终生。只一剑,便胜过所有深情。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先输了…… “师兄,你知道么,一见钟情的,就是输了,这场博弈,谁先心软,谁先深情,谁,就败了!那句‘你输了’,他果然是对的!” 她仰头灌了一口酒,酒入愁肠,千滋百味。 酒水顺着她的脖子缓缓流淌,仓胥看见了她脖颈上的那道疤,一时心底抽疼了一下,自己捧在手心里宠的小师妹,下了一趟山,丢了心丢了命不说,连魂魄都要受执念所扰,入不了轮回,做了那水中妖。仓胥一腔怒火,恨不得冲出去把那个什么慕君碎尸万段。 她眼底一片清明,有些人,有些事,至死方休,才看得清楚,怪只怪当初,被深情蒙了眼…… “倘若那一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是挖了自己的心去喂猪,也绝不会用一滴血救他……” 她自是胜了那场比武,也赢得了那颗青莲,只是,为何人人都不认同她的胜利? “哦呦,那个女孩子呦,手段狠毒得呦,怕是以后嫁不出去得呦!” “是哦,长得眉清目秀得,怎得就生了一颗黑刀子心哪!” “……” 就连医馆的老板娘也忍不住皱眉找上了她。 “姑娘,比武事小,生死事大啊,你怎能为了赢一株青莲就枉害他人性命啊!” 她疑惑地把玩着手里的青莲,明明是自己凭本事正大光明赢回来的,为何人人都要数落她的不是?难不成,输得最惨的人就不应该输么?赢得人就不该被同情?可是既然有比武,就必然有输赢啊!有人输是注定的,那为何输得惨得就被人更温柔地接纳呢?她不解地看向医馆的老板娘,“如果我输了,你也会同情我?” 似乎是不解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老板娘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青莲,也许,是因为失败者太弱了,人们天生就容易怜悯弱者,所以才会对弱者持有更多的宽松和体恤吧。其实,她自己好像也有点同情那个叫慕君的人呢!她抽出腰间断匕,犹豫了那么一下,还是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撕!” 这刀子割肉,果真疼的很呐!眼前一黑,她跌坐在地上,背靠着顶梁柱,猛吸一口气才觉得自己还是在活着。额间凑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她还在握着匕首往肉里深出刺入! “啊!” 因为她赢了他,因为他输得更惨,所以她怜悯他,可怜他,所以,她救了他,替他承担了失败的惩罚! 从回忆里抽回思绪,只有不停地灌酒,才能阻止自己去想他,他昔日的音容笑貌出现在脑海里,无一不嘲讽她如今落魄失魂的样子,无一不让她心痛难平!她怜悯弱者,心疼失败者,可,谁又会怜悯她? “傻瓜!你竟然用心头血救他?你怎么不直接让他毒死算了!”仓胥听了只觉气愤上头,这傻丫头,还拿着自己的命去救别人的命,真把自己当成活神仙了! 她靠在牢房的墙上微微仰头,只觉那烛光刺眼的很。 “可不就是傻么!我拼了命去救他,他竟然用剑指着我眉心!” “你说你吃了青莲?” 慕君极其粗鲁地抓着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她本就因为取了心头血而虚弱,靠着青莲吊着一口气,此刻被他卡着脖子,一面心下绝望,一面呼吸困难的她,死死抓住他爆着青筋的手臂。 “放,放开!” 慕君极厌恶地将她抛在了地上,转手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她眉心! “季花凉!你竟然吃了青莲!我真想一剑杀了你!” “呵呵!”她端坐在地上,淡定地抚平了胸口的衣襟,三分笑意七分嘲弄地盯着他。 “我竟还不如一株青莲么?” “贱女如何比得过青莲!” 她生生盯着他眉间骤缩,满脸厌恶,眼底流露的嫌弃与怨恨,她一个不落地全看在眼里! “公子可是高贵的很,不知喝了用我这个贱女的心头血做药引的解药是何滋味?” 她眼底的冷意,随着泪落在了地上,他手中的剑也咣当一声落了地! “什么!” 缘是非四 剑指眉心的那一刻,她就心灰意冷了,只是内心深处,隐藏着那么一丝侥幸,就是那份对也许的期待,让她一次次甘之如饴地心软。所以,当他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即使她不承认,也是原谅了他的。 她起身绕过他,失了魂般走向院内那颗老槐树,伸出手触摸那树身的纹路,却好似铁烙般烫手,她疼的落了泪!转过头便是对着那长廊上那人的一个嘶吼, “慕君!你真没心没肺!” 她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声嘶力竭般的,仿佛喊出了一个将死之人的绝望。 他踏在地面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离她两步远时,声音戛然而止。 那一刻,只闻风声吹过槐树,片片芳菲尽落。过了好一会,他的声音才伴着风声缓缓传来。 “对不起!” “呵,我吃我自己赢来的青莲,理所当然!我自己插自己一刀,我自作自受!讲什么对不起,你是抢了我的青莲还是阻了我自残,哪一点轮到你说对不起了,您那么高贵,可别掉了身份!” 她说的那么理所当然,两耳不闻风外事般轻松,装得那么怡然自得地靠在树上吹着晚风。那眼中泪就似那叶上花,情不自禁的落下! 他静静靠在槐树旁,微微抬起头,偷了她那耳边风。 “其实,我之所以用尽一切手段都想得到青莲,是因为我的妹妹。” 似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画面,提到妹妹时,他嘴角有那么一抹笑。 她第一次看见他笑,不由得抬了头,看繁花落在他肩头,看他嘴角微动和止不住的笑意! “花弦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一直和我相依为命。她从小就体弱多病,多年来的奔波,更是愈加摧残了她的身体,近日来她总是吐血,大夫说若是不能找到青莲给她,她就活不出这个冬天了!” 饶是她还是介意他那一句贱女,可她如开闸放水一泻千里的怜悯之情,再也收不回来,甚至有时想起那日比武他眸中的光芒和他鲜红柔软的唇,她会禁不住脸红心跳。她一直未曾猜到,自己竟是喜欢上那个傲娇的弱者了! 她满心都是以怜悯为借口的情意,他的一颦一笑,皆在她眼中成了美景,他的一字一句,皆在她心里留下了了痕迹,所以,他的要求,她都会尽力满足,即使,赴汤蹈火…… “我吃了青莲,药效都融进我血里了,我的心头血,本就是极珍贵的药材!你拿去给她喝,大概,就能看见以后的四季了吧……” 她抽出刀,再一次,刺入自己的心脏,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鲜血染红了他的手…… “季姑娘!”他惊讶地惊呼一声。 “我欠你的青莲,还你了!”她呕出一口血,推开了他伸过来搀扶着的手,一步一踉跄地走过长廊,身影渐渐消失…… “谢谢!” 他回过神抬起头时,长廊末只剩下她浅浅的一抹裙摆。 她在长廊拐角处遇到了姝和医馆的老板娘俞景姝,照例接过她手中的一碗汤药。 “姝姐姐,还要喝多久,我的身子才能痊愈。” 俞景姝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副畜人无害的样子,嗓音软软的,听起来很舒心。 “就快了!” 说着说着,她眼角就落了泪。 “师兄,你可知,那医馆的老板娘,就是一只吃人的恶魔,她那句就快了,却是把我送向了死亡!” “花凉。” 仓胥温柔地像个孩子,轻轻把她抱在怀里,静静地坐着……其实他是贪婪的吧,想用一个拥抱,抱起深埋低谷的她,他以为这样,就能走进她的心里。 她依旧蜷缩着,顾自找寻着安全感,再没有一个拥抱,能让她觉得可以依靠…… “她给我喝的东西,分明比我的血还毒三分,等我发现的时候,我的整个小腿,已经溃烂了!” 仓胥闻言,只觉心口阵阵绞痛,手上拥着她的力道紧了些,早知如此,那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下山,哪怕是把她绑在山上,也比受这苦来的好些。 缘是非五 生死不过一瞬间,爱恨不过一息间。 如果之前,她还期待着如果,那么后来,她已绝望着绝望…… 身体上的腐烂愈加严重了,腐肉从小腿沿着小腹直上,总有一天,会腐烂到脸上。那么那一天,该怎么见他……情到深处,心心念念都是他,无论遇到什么,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总是他。她终于深知,自己于他的那种情感,也许,并不再单单只是怜悯了!但奈何,缘缘相浅,念念无妄…… 她听了俞景姝的说辞。 “我下毒害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他。我需要,一个恶毒残忍的你,把我衬托到善良温柔的样子。” “值得么!”她看着俞景姝算计精明的一双眸,只觉得累。其实她们俩很像,她从俞景姝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为了一个慕君,做尽生平所有尝试。只不过,她累了! 小腿处的腐肉一阵阵抽疼,她苍白着一张脸从俞景姝身边走过, “我确实还喜欢他,但我喜欢得够累了,你不害我,我也想退了!” 俞景姝笑的癫狂肆意,“你退与不退,我都要拉你垫脚,因为,我想爬的更高!” “呵,更高,摔下来,也更痛!” “等着瞧!” 懒得计较身后人咬牙切齿般的挑衅,此时,她只想回到山上,在师傅门前跪个小半月,她想听师傅再骂她一句,想看师兄再瞪她一眼……真的是,累了呢! 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许给慕君任何的未来,她对他,只能有怜悯一种感情,多余的那些,她都给不起,万蛊门的女子,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左右一生的! 慕君回来时,她正在闺阁涂胭脂,她想道别,以最美的样子。 “季花凉!” 听到他的声音,内心卷起的波澜那么大,以至于它没听得出他语气中满满的愤怒。冲出房门那一刻,她只看到银光一闪,眼前便飘起满天血雨…… 他一剑封喉,断了她最后一丝念头! “你竟然杀我!” “你害死了我妹妹,贱女!” 慕君,我季花凉这辈子,为你挨了三剑,第一剑,一剑钟情;第二剑,一剑穿心;第三剑,一剑封喉。 那一剑一剑,终是断了念,心已若死灰不可复燃,若死水不起波澜! 她好似似空中离了风筝的线,没了可以追逐的目标,只能飘落回地面!她倒下了,终是没有力气也没有理由再站在他面前了。她不断地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却不敌他眼中的猩红更可怖! “慕君,我欠你一条命,今日,算是还了罢!” 闭眼的前一刻,她看到俞景姝眼底的流光——原来,慕君妹妹的死,是俞景姝的另一步棋!她眼睁睁看着俞景姝一步步走近他,耳语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声音了,渐渐的,眼前也模糊起来,直至一片黑暗…… “把那个恶心的东西扔了!” 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缘是非六 “你说我的命是不是很大,被当做垃圾一样扔在河边,我竟然还能爬起来!” 仓胥看着她像个局外人般事不关己地讲述着那些血淋淋的回忆,揪心感更甚。他已经解开了所有的铁链,轻柔地把她抱在怀里,一步步走出惩监寺。 “花凉,我们回家!” “家么?从那一夜开始,我就再也不是季花凉了!” 她从河边爬起来的时候,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那青莲果真是好东西,她伤成这个样子,竟然都没死。 那夜的星,很亮,那夜的月,很圆。隔着水面,她看到了水中的倒影——那一张腐烂破败的脸,竟然是她的! “慕君啊慕君,当初你那一眼,说是厉鬼勾魂也不为过了!” 她转身慢慢走入河里,忍受着河水冲刷伤口的极度痛苦,一步步毅然走了进去。 听说青莲长在水里,她便穷尽余下的一生,一条河一条河地替他寻来…… 她身上本就多处溃烂,经由河水一泡,腐烂得更加严重了,每日,她都活在极大的痛苦中。可是,就算全身腐烂,也不及他的那一剑,锥心刺骨,断肠断念…… 她仰起头看着头上的星星和圆月。眼泪不禁就打湿了仓胥的衣服。 “那天我寻找青莲的水域,很不巧的遇到了慕君和俞景姝。我本能的想躲起来,情急之下,就潜入了水下。然后,我就再也没能浮上来!” 仓胥抱着她的手臂猛的一缩,她不以为然,继续云淡风轻地讲着那一夜的事。 “我记得那晚的夜色,隔着水面都能看到亮的星,圆的月。就像是阴阳两面,那水面隔着两个世界,一个生,一个死,他们的世界,晚风正好,而我的世界,河水微凉!我猛吸一口气,不,是水,只觉胸口一阵阵痛,仿佛有一只困兽要破了我的喉咙而出……慕君从俞景姝生后伸过手臂,抱住了她,她歪着头依偎在他肩上! 我与困兽做斗争,终于,它安静了,我眼里,也朦胧了……我欠慕君的那条命,还上了!” 她想,见一见孟婆,她想,要一碗醉生梦死的孟婆汤…… 一曲忘川故人亡,一眼梦里花终凉。 于醉中生,梦里死,再不见人心叵测世态炎凉,再不见月明星稀晚风悠扬,再不见,那人心狠似刀芒…… 带着最后一丝执念的她,永远地留在了沧州河的那片水域,从此,她再也不是万蛊门的季花凉,从此,她就是一个只剩下执念的水鬼…… 无常有些不忍地皱眉头,“你是沧州河里的水鬼?” 仓胥闻言急切地回头看他,“大人,可有方法救我师妹入轮回!” “没有办法!”无常摇了摇头。 仓胥强忍着才没让泪水留下来,他紧紧地把季花凉抱在怀里,生怕下一刻她就消失了一样。 她突然在他怀里剧烈地扭动起来,执念化成一缕缕的黑气,萦绕在她全身各处。她的眼神一阵清明,一阵空洞,意识似乎快被执念占据了,她咬牙坚持着最后一口气同仓胥说了一句话,“师兄,给我一株青莲,让我还了他吧,这是我生前最后的执念,就放我走吧!” “不!” 这哪里是放她走,分明就是要她灰飞烟灭啊,仓胥抱着她的手俞渐用力。 “师兄,放我走吧,这样活着,对我来说太过残忍!” 仓胥揉着她的头发,眼中尽是悲恸,终于才颤抖着说了一声,好! 无常回到忘川的时候,孟婆端庄得像是凡间的太后一样,高高在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万蛊门的小朋友怎么样了!” 无常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你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还问我?” “自己想得跟别人亲口说出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孟婆傲娇的撇了撇嘴。 无常嘴角抽了抽,“无非是一命换一命了,他们俩,只能活一个!” “所以……”孟婆眯了眯眼。 “所以,是仓胥那小子瞒着那女娃子,替她去做了那沧州的水鬼,让她去轮回了。” 孟婆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我得去煮汤了!” “干嘛?” “我要给女娃子的汤里加点料!” 无常挑了挑眉,“为他们之间坎坷的感情升个温?” “对!” “……” 这孟婆干脆改名叫媒婆算了! 无常在内心默默地吐了一句槽后转身欲走,突然就眼前一黑,随即便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